《我不想让师兄成为炮灰[穿书]》 拔刀系统 “这是什么?” 谢蕴昭皱着眉,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面板。 半透明,简体字,陌生又熟悉。 [拔刀系统: 正所谓国有难当亮剑,民受苦应拔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者正是受托人是也! 本系统的目标是——帮助受托人成为一代拔刀侠!] [【可选任务】弱水三千 任务内容:少女芳心总是梦 请受托人说服石无患,令其停止撩妹,并接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忠贞观念。 任务成功奖励抽奖一次,任务失败则须做五十个俯卧撑。 任务时限:5分钟。] 拔刀系统?拔刀侠? 谢蕴昭神情十分凝重。这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只能被她一个人看见的神秘系统…… 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就是任务内容有点为难人。 在试着呼唤系统ai未果后,谢蕴昭立即接受了拔刀系统的存在,没有丝毫不适,并认真考虑起了如何完成任务的问题。 她看向前方不远处。 这里是野外,还是黄昏时分的野外。虽然是相对安全的官道,但在残阳如血里,白日如梦的青山秀水也恍惚笼了一层森然之意。 但对篝火旁的少男少女而言,这漫天晚霞的世界想必是纯然美丽的,说不定还蒙着一层浅浅的粉色。 “温记商行”几个字绣在一旁招展的旗子上,呼啦啦地响着。载着人和货的马车停得整整齐齐,被临时搭建的围栏守护起来。 这一切生活的嘈杂都只是那对年轻人的背景乐。 篝火烧出“噼啪”的火星。火星在气流里无声盘旋飞升,像蝴蝶翅膀燃烧的余烬,妆点了边上姑娘微醺的笑颜、闪亮的眼神。 她在笑,而且是被人逗笑的。逗她笑的是一名神情活泼、容颜俊俏的少年。他正用一只草编的蟋蟀逗她。 那少年就是石无患。而姑娘么……则是同行三个月来这货招惹的第三个姑娘。 5分钟想要说服这万花丛中飞的家伙变得专情?不可能的。 除非谢蕴昭能立马穿越回上辈子的世界,打开电脑写一部石无患的同人文出来。这同样也是不可能的。 但总得试一试。 谢蕴昭回忆了一下多年前看过的气/功大师忽悠人的方法,调整了一下自个儿脸上的表情,就背着手,迈开脚步走过去。 她轻咳一声,打断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这才微微一笑,缓声说:“石兄,温娘子。” 那笑颜微醺、眼神闪亮的温娘子看过来,神情霎时变得平平淡淡。而石无患则眨一眨眼,那活泼中带点无奈宠溺的撩妹气场,也立刻回归了正常的谈话氛围。 恋爱氛围的有无,某种程度堪比川剧变脸。 “谢护卫。”温娘子客客气气道。 “谢兄。”石无患笑着,的语气要更亲近随意一些,“我正给柔娘讲些奇趣见闻,你那里不是总有许多故事?不如来和我们讲讲。” 温娘子叫温柔。这货居然都叫上人家昵称了。 这个世界像是前世各个朝代的混杂产物,服装和称呼类似魏晋,制度、器物等等又有后来唐宋的影子。总归是异界。 “下次吧。石兄,我找你有些事。”谢蕴昭示意他走到一边,又对温娘子歉然一笑。那面容俏丽的小姑娘嘟嘟嘴,有点不满,瞪一眼谢蕴昭,却终究没说什么。 石无患大约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等到了一边树影下,他更收起了撩妹谈笑时的愉快,神情慎重不少。 “谢兄,何事?莫非有妖兽……” 他低声询问。 谢蕴昭摆摆手,示意他别紧张,又用下巴往温娘子的方向点了点,说:“石兄,温娘子是商队管事的女郎,纵然是寒门偏支,也是有品的世家,你莫戏弄人家。” 这里也按九品分世家,三品一级,分为上中下三级。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说得像寒门很差劲一样,但其实人家都是地主,比无产白身地位高多了。 石无患一愣,神情有一丝不快,辩解道:“我何曾戏弄……” “那你是打算入赘温家了?温管事可是说过,柔娘是独女,只要招赘的。” “……柔娘性情活泼,我们不过是一起玩耍的玩伴罢了。”石无患底气不足。 见状,谢蕴昭抱起双臂,笑眯眯问:“哦,那之前的罗娘子、施娘子,还有你提过的家乡小妹何七娘,也都是玩伴了?” 谢蕴昭和石无患都是温记商行的临时客人,也就是搭顺风车的。谢蕴昭先加入,石无患后加入,只不过同行三个月,谢蕴昭就通过观察和套话知道了这货之前的几桩风流债。 “石无患,温娘子显然喜欢你,你要是也喜欢她,就一心一意好好对人家。如果做不到,就别去招惹。” 谢蕴昭还是笑眯眯的,只语气多了几分认真。 “天涯遍地是芳草,每朵都要就是渣。不说温管事会不会记恨你,你又何必让温娘子伤心?” 听她这么语重心长一说,石无患反而没了心虚,嬉皮笑脸起来。 “谢兄,别这么板正嘛。大丈夫在世,多几个女人喜欢不很正常?” 他瞥了一眼那面的温娘子,俊俏的面容上有几分洋洋的得意。 “天下女人就像鲜花,世家的女郎们各有娇妍,街边卖酒的小姑娘和野花一样生机盎然。谁都可爱,也都喜欢我,我怎么忍心不理会她们?” [5分钟时限到,任务“少女芳心总是梦”失败。 失败惩罚:50个俯卧撑。 时限:5分钟。 注:超时未完成惩罚,受托人将被五雷轰顶。] 果然,5分钟说服渣男不渣是不可能的。 “石兄。” “谢兄?” “小心肾亏。” “……?” 谢蕴昭摇摇头,撸起袖子,把腰间配的刀往旁边一放,再利索地往地上一趴,立即开始做俯卧撑。她暂时不太想挑战五雷轰顶的感受。 一二三…… 石无患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后退一步,茫然地看着这位俯卧撑选手。温娘子也被这边动静吸引,走了过来,好奇地看着。 “谢兄,你这是在做什么?”石无患问。 谢蕴昭想了想,严肃道:“我在练功。” “练功?什么功?”温娘子很疑惑,瞪大了眼睛,“看着倒像个癞蛤/蟆。” 石无患没忍住喷笑一声,周围其他听到的人也笑了。 谢蕴昭不紧不慢地继续做着俯卧撑。一滴细细的汗水滴落在地里,隐没于夜色的朦胧里。天色愈发暗了,只营中的篝火明亮,还有天上一弯皎洁的月亮。 “温娘子说对了。”她悠悠哉哉地说,“这正是名为蛤/蟆功的神功,传承自一位名叫欧阳锋的绝顶高手,练成之后天下无敌。” “真的吗?”温娘子眼睛瞪得越发大了,拉一下石无患的袖子,“石郎,你会不会?” 少女怀春的心里,心上人是无所不能的。 “这个嘛……”石无患笑笑,不说话,神情却一动。 “谢护卫,你能不能也教教石郎?”温娘子想了想,豪气道,“我可予你百两银!” “这我倒无所谓。只有一个问题。” 谢蕴昭轻轻松松做完俯卧撑,跳起来拍拍手上尘土,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石无患。 “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温娘子脸一红,捂着耳朵走开两步。而石无患只觉□□一凉,干笑两声,立刻反击:“谢兄,你可也没自宫啊。” 谢蕴昭重新别好刀,凉凉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没自宫?” 石无患:…… “谢兄真乃人中豪杰,呵呵,呵呵呵……” 无视了他的干笑,谢蕴昭再笑眯眯一瞧温娘子,伸手递出个什么东西:“石兄送了温娘子草编蟋蟀?不如我也送一个小玩意儿吧。” 温娘子定睛一看,正对上一个吐着蛇信的小脑袋。 一条蛇,还打了个蝴蝶结。 “啊!!!有蛇——!!!” 她跳起来就缩到石无患身后。 “草编的而已。” 谢蕴昭哈哈一笑,将那活灵活现的草编蛇塞到石无患手里,就挥挥手,去篝火那边领晚饭去了。 火星飞在深蓝夜色里,像人间的星星在同天上的星星招手。 看着那有滋有味吃饭的身影,温娘子小心翼翼走出来,不大好意思,也不大高兴。 她悄声对石无患抱怨:“石郎,你别信!谢护卫就是不肯教你。什么神功呀,我父说了,天下但凡好些的功法,都收藏在门阀世家,乡野里哪有神功,都是吹牛的呢。” 石无患却摇摇头:“温管事也说过,谢兄身手是好的。” 商队上下都以为谢蕴昭是男子。 她穿男装,约莫不过15、16岁,身材瘦削扁平,头发随便拿布条系了,蓬蓬地垂下来,蒙着赶路的风尘。 若论相貌,她皮肤焦黄,眉毛细而淡,眼周有圈淡淡青影,比石无患的俊俏样貌差之远矣,更不会讨女郎们的欢心。 但她腰里还配着刀。这刀剖过野兽坚韧的脊背,也斩过强盗狰狞的头颅。 在危险的野外,没什么比一个握着刀的优秀护卫更能让人安心的了。 温娘子叹口气:“可惜谢护卫只是拿身手来抵车费。等过几日到了东海县,谢护卫就不与商队同行了。” 她望向石无患俊俏的侧脸。 “石郎,你的目的地也是东海县,是不是?你不会随我走,是不是?” 她的心上人迟疑片刻,流露出无奈的神色。他为难地看着她,眼神里还有那丝令她欢喜的宠溺,却毫不迟疑地说:“柔娘,待我出人头地,再来找你。” 温娘子沉默半晌。 她低下头,足尖划了划地面。 “好……那你一定要记得啊。” 少男少女细碎的声音乘着夜风,拂过谢蕴昭耳边。她喝了口水,咽下干涩的饼渣,又谢绝了其他护卫的酒囊,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傻姑娘哟,石无患是不会回来找你的。 他是一本修仙文的主角,这是一个有仙妖魔的世界,而石无患就是主角。他会拜入仙门,打怪升级,最后成为世上最厉害的修仙者,并拥有许多绝色的红颜知己。 那些绝色红颜们都很厉害,有修仙同门、世家贵女、皇家公主,甚至魔道妖女和妖族大佬。 只是没有一个出身寒门庶族的、叫温柔的小姑娘,也没有罗娘子、施娘子,还有他家乡那个把肉干省出来给他吃的小妹。 至于她自己…… 只是一个十多年前穿越到书里的倒霉鬼而已。 ※※※※※※※※※※※※※※※※※※※※ 捉虫,寒门士族手滑写反,谢谢提醒! * 久等啦~这个坑开始更新。 首日四更,之后尽量维持日更3k-4k。 特殊期间,大家都注意安全,遵照官方指南!爱你们! * 写了五稿开头,人设调来调去,最后选了这一稿。 这一本世界观设定做得比较详细,故事可大可小,根据订阅成绩来决定拓展宽度。喜欢的小天使请支持正版啦啦啦~ 不过感情线是一定会写完的w * 挂个预收接档《快穿之女主总是女扮男装》 裴沐死了。转世前,她要求来世当一个男人。 阎罗殿表示,只要她成功完成一系列女扮男装任务,就让裴沐转生成男性。 * 第一个世界:当朝首席御医vs.动不动就威胁砍医生头的皇帝 第二个世界:乱世傀儡“皇帝”vs.摄政帝师 第三个世界:少皇帝第一护卫vs.支持起义军的绝世剑客 第四个世界:世家“嫡幼子”vs.庶长子兄长(伪兄妹) 第五个世界:被豢养的杀手vs.想当吕不韦的豪商少主 第六个世界:女战神vs.造反上位的神君(前世因果揭秘卷) * 各世界男主灵魂同一,没有记忆,最后恢复。 故事期间女主一心想完成任务好转世,男主总是单相思。 基本就是一个变着花样狗血火葬场的故事。 撞仙缘 温家位于大陆最南端的澹州。商队从澹州出发,一路往东北方向,经过泰州,进入瀛州,一路贩货买货,最后会到达瀛州东部一个叫“东海县”的地方。 现在是夏季,清晨阳光很好,碧空如洗。谢蕴昭躺在敞亮的货车上,嘴里咬着根干草,听着车轮碾压过地面的声音。 马车一颠一颠,她腰上的刀磕在干草堆里,也一下一下地响。 她在回忆以前的一些事。 她曾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十几岁的时候迷恋过一本男主修仙文,没看完就弃了。没想到几年过后,她莫名就穿越了,成了个婴儿。 小时候她没有前世的记忆,被外祖父和外祖母宠着长大,到前两年才想起来过往。 又等在商队里遇到石无患,她才隐约想起来那本书的事。 那是本叫《紫薇星图》的书,主线剧情是当年最流行的废柴逆袭流。主人公石无患出身寒微,无父无母,在某次采药时摔下山崖,并遵从“跳崖必定有挂”定律,进入了一处仙人洞府,得到了一枚神奇的玉简。 之后,石无患又偶然救了一个重伤濒死的修仙者,那人给了他一枚仙缘令,说他有灵根,可以去东海县寻访仙缘,并帮他将遗物乾坤袋交还给师门。 等石无患拜入号称天下第一修仙门派的北斗仙宗后,才知道自己是废柴五灵根,只能去外门,大概率修不成长生。 再然后么,无非就是看似废柴实则天才,升级、打脸、开后宫……这样一个故事。 套路是套路,但在当年还是挺新的,加上作者文笔好、配角一个比一个出彩,于是引得无数人如痴如狂地追更,其中就包括谢蕴昭。 也幸好是认真追过,才让她在这么多年之后,依旧能想起来大致的情节和人物。 比如,石无患在师门里和几个师姐师妹师叔的暧昧剧情,以及和几个天之骄子的恩恩怨怨,还有最后把师姐师妹师叔都收进后宫,而天之骄子们一部分成了他的小弟,一部分被他斩杀了…… 想到这里,谢蕴昭就忍不住捂脸长叹。 她当年有个很喜欢的配角,就是那些被石无患斩杀的“天之骄子们”之一。 也因为这,她怒而弃书,后面剧情怎么发展她一概不知。 要是早知道会穿越,说什么也得全文背诵并默写啊。 “谢兄,谢兄。” 有人跳上谢蕴昭躺着的这辆马车,震得干草跳三跳。她吐掉嘴里的干草,扶着刀柄坐起来,果然看见石无患那张惹桃花的俊俏脸蛋。 有点想一拳揍上去看他的脸会不会真的开桃花。 石无患被她盯得脊背一寒,只能干笑几声,指一指前方,说:“能看见东海县的城墙了。” 青灰色的城墙绵延在山海之间,从高处望下,房屋如鳞片挤挤挨挨,其中道路弯曲环绕如白色的波浪。不少金色琉璃瓦的高层建筑折射出明媚的阳光,显出几许富贵繁华气息。 到东海县了! 那就是东海县啊…… 这回得多收几斛珍珠,平京城里都卖疯了! 收些螺钿漆器,也是上佳! 商队里也蓦然响起一阵兴奋的嗡嗡议论声。 县城背后,更远的地方,有粼粼的波光。那就是东海。 蓝天碧海,青山繁华;谢蕴昭一时看住了。 “瀛州外的东海,传说有仙山绵延,其上有仙人居住。” 一人骑着矮脚马“嘚嘚”地走来。这种矮脚马并不高大威武,却耐性佳、擅长走山路,是商队首选的优良品种。 “雷护卫长。” 车上两人都拱手见礼。 这名年约四十的精干中年人就是这支商队的护卫长,也是温家的家仆。他身材高大,脸带横肉,神色却温和,对着两人微微笑。 “谢小郎,石小郎,二位都是要往东海县去的吧?莫非……也是去撞仙缘?” 谢蕴昭笑眯眯不说话,石无患却一惊,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谢蕴昭不由感叹:“石兄啊,你未免也太容易被套话了吧。雷护卫长,怎么叫‘撞仙缘’?” 雷护卫长嘿嘿一笑。 “一万个人里头不见得有一个能拜入仙门,可不就和撞大运似的嘛。二位小郎也去撞仙缘哪?” 石无患这才反应过来,闭紧了嘴,神色霎时沉了下去,眼神闪烁不停。 这全然是一副自尊受创的表情。 雷护卫长装作没看到,仍然和和气气地笑:“商队每年都在澹州与东海县之间来回,不少同行人都是这个目的。石小郎放宽心,这却并非什么秘密。” 石无患不说话,隐约似有羞恼。 谢蕴昭问:“那大家都顺利拜入仙门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雷护卫长大摇其头,“仙门仙门,其实是修仙者的门派,那里的仙长不是神仙,只是在修神仙。不过他们神通广大,和凡人比起来……嘿嘿,那也相当于仙人了。” 话虽如此说,雷护卫长却有些冷笑,似有不屑。 “修仙者修的是长生久视,最看重修仙资质。”他撇嘴说,“两位小郎知道那修仙资质多难得吗?” 谢蕴昭很上道地问:“多难得?” “万里挑一!就是那些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了,也还得被分成劣等资质、普通资质、中等资质、上等资质。如果是劣等资质,那些修仙门派还不要哩!” 雷护卫长唏嘘道:“多少人不知道这一点,以为诚心就能求道,在东海县转来转去,白白度过一生,可悲啊。” “哇——那也太难了吧。”谢蕴昭十分捧场,连声感叹。 她知道雷护卫长说的是什么。《紫薇星图》设定是按灵根来区分资质等级,五灵根最差,单灵根和相生双灵根最稀少,而石无患恰恰是五灵根。 既然他是主角,那么当然了,他的五灵根其实才是真正最好的资质。这一点雷护卫长肯定不知道。 都是套路。 雷护卫长很满意她的上道,点点头,揭露了真实来意: “这一路以来我十分钦佩两位的身手。以两位的年纪,如果再有上等功法、天材地宝傍身,又何必非要进那苛刻的修仙门派?白白蹉跎了岁月!” “更何况……不瞒两位小郎君,修仙的法子,不独那些看不起我等凡人的修仙门派才有。”雷护卫长傲然道,“别处且不说,温家所在的南部澹州,哪个世家没有一些培养修仙者的办法?便是我等没有资质的家仆,只要肯上进,也是修得仙的!” 谢蕴昭一愣。她隐约记得书里是将修仙界和凡人界的界限划分得很明确,凡人在修仙者面前毫无抵抗力,而她穿越以来的记忆里,也没听过多少修仙界的传闻。 是她记错了,还是…… “雷护卫长,这样重要的秘密,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石无患狐疑。他怀疑对方在骗他。 谢蕴昭倒是仍旧笑眯眯的。 “石兄,你看看周围。”她说。 石无患就往四周一看。商队走在官道上,离前面的东海县城越来越近,人们脸上的轻松之意也越来越明显。然而,他坐在马车上,不知道何时起,竟然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了。 “想必其他人也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谢蕴昭施施然说,“雷护卫长,假如我和石兄不答应,会被灭口吗?” 她能感觉到身边石无患悚然一惊,满车干草都抖动了一下。空气里漂浮起戒备的味道,但矮脚马上身材高大的雷护卫长脸上……仍挂着一点若无所觉的笑。 “谢小郎言重了,我不过是欣赏两位,才想要给一个机会。”雷护卫长毫不在意,又适时流露出一丝傲然,“纵然两位小郎才能过人,于我等南部世家而言……嘿嘿,也并非不可或缺。” 说完,雷护卫长辔头一抖,骑着马就往商队前头去了。四周像有无形的屏障乍然破碎,琐碎的话语和不时响起的笑声都涌了过来。连单调的轮胎碾压地面的声音,此刻都变得无比亲切。 石无患心下舒了一口气。 他看向谢蕴昭,想起刚才自己情绪波动,而这年纪比他还小些的少年却镇定自若,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谢兄……”他试探道,“果然也是去求仙的?如此笃定,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办法?” 石无患想起刚才雷护卫长说的“万里挑一”,还有“蹉跎一生”。他想起了自己进入的仙人洞府,还有悄悄待在他识海中的神秘玉简,以及那块被他贴身放着的仙缘令——那个已经死掉的仙长说,只有拥有资质的人,才能看见令牌上的字。 而他看得见。 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连那些世家里耀武扬威的人都比不了他。 他看见谢蕴昭一笑。这个认识三月的友人是很爱笑的,纵然相貌不佳,商队里却夸他风趣讨喜。 但这个笑却不一样;带着一种令他不舒服的了然。石无患想起了在家乡时,有一次一位豪族女郎经过,他和其他小民一起伏于路边让行,却悄悄抬头想看女郎的模样。 那时,牛车边一个丫鬟投来一眼,就是这样的了然。 她什么都没说,也不曾叫护卫来教训他。然而那高高在上的了然,本身就是一种轻蔑。 谢蕴昭笑眯眯,轻描淡写说:“没什么法子,碰碰运气吧。石兄,你呢?” 石无患忽然松了口气。莫名地。 “我也是。” 这个俊俏的少年笑道:“碰碰运气啊。” 贴身的仙缘令,像有滚烫的热度,烧出了令他能在心中鄙视一切的野望。 * 领头的护卫后面,第一辆马车里,坐着的就是温管事。车窗边有精致的布帘随着颠簸起伏。 嘚嘚嘚。 雷护卫长——温雷,骑着他的矮脚马到了马车边上。 “老爷。”他说。 “温雷。”马车里传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男声,“招揽如何了?” “回老爷,那谢蕴昭和石无患仍是拒绝了我们的招揽。”温雷神色不复刚才的和气,眼神只显得狠辣,语气却恭顺得像一条狗。 “要不要……” 马车里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 “不急。”温管事说,“一会儿予他二人温记商行的信物,只说感谢,今后可向温记店铺寻些方便。再让东海县的管事人注意他二人行踪,且等一月。若果真没有仙缘,便将那石无患剁了,丢去野外喂狼。” “若竟是行了大运,有了仙缘……便算我温家多一份善缘吧。” 温雷恭声应了,犹豫一刻,开口问:“老爷,那……那谢蕴昭呢?” “……去和南部本家打个招呼,暂且不必管他。” 马车里的声音也似有些迟疑。 “那小郎君,我也有些看不透。何况,他自称是泰州乐水郡人士,若真和那一户姓谢的人家有关系……还是宁可不招惹的好。” 温雷一愣,又一惊,低下头去。 “是,老爷。” 拔刀侠 温家的商队要在东海县停留一周。 不需要立即和石无患分别,温娘子高兴极了,还约石无患去看花灯,说东海县每年六月下旬过夏,要连着三天晚上举行花灯节。 而白天有其他有意思的活动,就算没意思,那和心上人一起逛街也足够有意思。 石无患礼貌询问谢蕴昭要不要一同游玩。 她当然很有眼色地拒绝了。 不然会被温娘子眼里的小飞刀戳成个小谢飞刀架的。 而且,谢蕴昭想起来,石无患是在花灯节后遇上北斗仙宗的人,利用仙缘令和前人遗物,顺利拜入仙宗。如果这几天她还没找到线索,就打算跟着石无患蹭蹭仙缘了。 除隆冬以外,东海县的商队总是来来往往,因而城里商业兴旺,居民普遍富足,连小户人家都有闲情逸致在门口种些花草,还会聚在街口的老樟树下乘凉、喝茶、下棋。 谢蕴昭就在这样一条居民街边上的客栈订了一间房,推开窗就是樟树的绿荫和香味,底下人在聊天,说的是带着瀛州东部口音的官话。 她看了一会儿风景,关上窗,在窗沿绑了很细的丝线,这才开始收拾行李。 行李不多:两套换洗衣物,一个水囊,一块薄薄的青玉牌,几个瓶瓶罐罐,一袋子铜钱碎银,半枚龙纹玉佩。另外还有一个用锦囊装好的石珠,向来是挂在她颈上不离身。 青玉牌据说是仙缘令。 锦囊上有暗色的血迹。里面的石珠是她从小戴着的,据说生来就有。 谢蕴昭不大相信“生来就有”的说法,总怀疑这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哄她玩的。她又不是衔玉而生的贾宝玉,也没叫作谢石珠啊。 至于玉佩…… 她挑出那半枚龙纹玉佩,握在手里看了一会儿。 玉佩用的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触手光滑温润,雕刻线条生动自然。这是她幼时的定亲信物。 她小时候是个还没想起来前世的小姑娘,傻乎乎的,天天就知道玩,外祖父和外祖母也天天惯着她。有段时间,家里忽然来了个少年人,莫名就在她家住下了。 住了半年,那少年又莫名其妙走了。走了后不久,谢蕴昭记得,那边送来了些东西,然后外祖父和外祖母商量了好久,最后和她说,她正式有了个未婚夫。 就是那个在她家住了半年的少年人。 她那时候不懂事,问什么是未婚夫,谢家二老说,就是两个人以后会生活在一起,像之前那半年一样。 她想了想,觉得那人虽然有点容易不高兴、说话有时不大好听,身体也不大康健,但愿意带她玩,教她练功,还会偷偷给她念话本故事,长得又很好看。她总体上还是很喜欢他的。他突然走掉了,她还觉得很难过。 她就问,那能不能马上和那个哥哥生活在一起。 把谢家二老逗得笑了好久。 结果过不多久,谢家二老忽然关起门来哭了一整天,然后跟她说,她未婚夫家里遭了妖兽兽潮,全家无一活口。 她那时已经懂得什么是死亡,就也跟着大人一起哭,还抓着玉佩死活不松手。二老也伤感,说那就暂时让她随身带着,等她长大了、要同别家定亲了,再将玉佩束之高阁吧。 长到12岁,她还没来得及和其他家定亲,外祖父和外祖母便相继去世。她成了孤女,平京那边的宗家派人来接她,路没走到一半,中间又遭了妖兽袭击。 她从马车上摔下来,系在脖子上的石珠锦囊扬起来。 妖狼近在咫尺,暗黄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石珠,张开大嘴要咬—— 一个家仆为她挡下了妖狼,另一个家仆护着她拼命逃走。 最后所有人都死了。临死前,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人塞给她一块青玉牌,说这是仙缘令。 ——女郎,去修仙吧……去修仙啊!不要管这凡尘啦……女郎,你要活得好好的! 就像外祖母去世前抓着她的手,反复说,长乐,你要活得好好的,那就去修仙吧,抛了世俗的一切,我的小长乐要一直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啊。 她挖了个坑把家仆埋了,记下位置,认真磕了三个头,忽然就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然后,她抱着家仆砍到卷刃的刀,用沾血的衣服包裹着,带着石珠、玉佩、仙缘令,走向了和平京城相反的方向。 她唯一记得的修仙门派,也是石无患所在的师门——北斗仙宗,就在瀛州以东的东海上。 窗外有孩童嘻嘻哈哈地跑过,尖声大笑,又大声唱道: 海上有仙山,出入无岁月。 缥缈何所踪,白首不得见。 听得有些叫人泄气。 谢蕴昭瘫在床上,宛如一条东海县特产的扁身咸鱼。 “我也没有办法的嘛,我其实也想咸鱼地过完这辈子嘛。但我答应外祖母了啊,也答应了涯伯,要修仙,还要活得好。外祖父从来听外祖母的,所以答应了外祖母也就是答应了外祖父。哎呀好愁啊,他们大人的期望很沉重的,但孝顺如我当然不管多重都得背起来。那修仙嘛,总不能一点不尝试就放弃啊。” 她嘟嘟哝哝了半天。 最后决定不如先睡一觉。 然而…… [【强制任务】论拔刀侠的养成 任务内容:牛刀初试 请受托人帮助至少10名需要帮助的人士。 任务成功奖励抽奖1次、点亮星星1颗,任务失败五雷轰顶。 任务时限:10小时。] 谢蕴昭“噌”一下就从床上弹起来了。 这不对吧?为什么任务失败直接就是五雷轰顶了? [【可选任务】=任务失败的惩罚十分轻微; 【强制任务】=任务失败后,受托人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我怀疑有系统在人身攻击我,但我没有证据。” 可惜,无论她如何试探,系统都没有再出现任何提示或变化。ai这种东西似乎并不存在,宛如一个莫得灵魂的假系统。 10小时任务,就是说平均每小时至少要帮助一个人。 啧啧,这系统…… 它是怎么看出来她拥有助人为乐这项优良品质的? 行吧。 谢蕴昭把玉佩和仙缘令都贴身收好,再拿上钱袋和刀,出门行侠仗义去了。 在她过去的想象中,行侠仗义大概是“恶霸强抢良家妇女,我拔刀相助”、“孤女插标卖身葬父,我拔刀相助”、“路边乞儿奄奄一息,我拔刀相助”…… 在大陆其他很多地方,她的想象都可以成为现实。 但在东海县…… 一个都没有。 因为这里的治安实在太好了! 谢蕴昭从东城转悠到北城,从北城晃到西城,又从西城跑到南城,一整圈下来,她所做的包括: 制止了一个当街行窃的扒手(扒手迅速被巡逻的捕快带走了)、和大爷大妈一起劝阻了一对当街吵架的夫妻、扶起一个摔倒的小男孩并安慰他别哭了(还差点被孩子爷娘当成拐子给扭送县衙)、给了乞丐十个铜板、制止路边一个把孩子打得哇哇大哭的爹…… 花了一整个下午,到晚霞初放时,谢蕴昭还剩1个人才能完成任务。 她站在路边,弯腰拄着膝盖略略喘气。她差不多绕着东海县跑了三圈。 “哎哎,边儿去,站远点。” 几个皂吏驱开人群,往布告栏上贴了一张通缉令,上面画着一个三白吊梢眼、披发、无须、宽鼻阔口的青年男人。 夕阳正好照在通缉令中男人的脸上,给他镀上一层如血辉光。四周小民伸长了脖子看,纷纷议论着这男人是谁。 谢蕴昭混在人群里,听一人大声宣读通缉令的内容。大意是外面有个连犯命案、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是白莲会的妖人,最近逃窜到东海县来了,县令老爷下了通缉令,谁能提供有用线索就可以领取赏银。 周围的人小声抽着冷气。 啊呀,命案! 我们东海县好久都没出过命案了! 还不是县令老爷治理有方? 白莲会……哎呀我等在外行商,也听过这臭名昭著的组织! 邪异得很,听说会妖术! 白莲会…… 谢蕴昭回忆了一下,从记忆里挖出来和这个词语有关的情节。 小说里确实有提到过这个组织,好像是个热衷于造反和杀人的邪/教,还喜欢给北斗仙宗等修仙门派搞事。后来他们的圣女去招惹了石无患,相爱相杀后成了石无患的后宫之一,白莲会也顺理成章成了石无患的力量。 这个组织里有很多不干好事的修仙者,不是她现在搞得定的。 希望东海县县令能搞定。 离开布告栏,谢蕴昭继续目光炯炯地寻找需要帮助的任务目标。但今晚是花灯节第一天,晚霞正灿烂着,不少摊贩已经将自家花灯点亮了,卖力和过路人推销着。 这条街叫白浪街,是东海县主要的商业街之一。 许多摊贩已经在收拾摊位,和旁人笑谈,说打算晚上做一回花灯节的客人,带着家人游乐。 两棵榆树之间,一个卖糖葫芦的摊位尚且毫无动静。这是辆可以推动的小木车,边上立着个雪白的架子,上面插满的糖葫芦只卖出不到三分之一。剩下那些夹紫薯的、夹糯米的、夹葡萄的、夹山药的……琳琅满目,光泽诱人。 可惜卖不出去。 车面还放一个大碗,拿薄纱罩了,里面是满满的滚满糖霜的山楂;雪白艳红,分外可爱。但也同样没能卖出多少。 车前贴了张暗黄色的纸,上面写着:山楂果一文一枚,糖葫芦十五文一串。 谢蕴昭对这里有印象。 下午她满城乱跑,路过了这糖葫芦摊位三次。每一次都有人来这里想买糖葫芦,咬一口却被酸得大骂摊主是奸商,还有人气得非要摊主退钱,结果被路过的捕快劝走了。 而摊主本人则坐在车后一张破破烂烂的藤椅上,七歪八扭地瘫着,时不时有气无力地招呼上一声:“卖糖葫芦喽,新鲜的糖葫芦,不甜也要钱喽。” 他毫无疑问是个老头儿。花白头发,倒长不短的胡须乱糟糟的,脸上皱纹纵横,皮肉则松垮得和他本人的坐姿有一拼。 “不甜也要钱的糖葫芦喽……” 听得过路人嗤嗤直笑。 有人图新鲜有趣,上来买一串,咬一口结果酸得整张脸都扭曲了。摊主老头还要在边上忙不迭地喊,不甜也要钱的,不甜也不退钱的! 把人家气得跳脚,举着糖葫芦想砸地上,结果摊主又来一句:“乱扔垃圾要罚款的!” 有脾气爆的想动手砸摊,但看摊主一身皱巴巴还打了几个补丁的灰袍子,还有那乱糟糟的胡须,微微佝偻的身体,可怜巴巴的眼神…… 算了算了,拂袖而去就是! 结果等人一走,老头子立马一改那卑微可怜的神情,冲左邻右舍猥琐一笑,得意洋洋地说:“瞧瞧,这就是仓廪足而知礼节,有钱人轻易是不会跟我老头子动手的!” 看得旁人都面露鄙夷,摇头不语。 理所当然,他的糖葫芦剩了许多都没卖出去。有好心人劝他放足糖,别拿假货骗人,结果老头儿立马黑了一张脸,骂道:“去去去,老头子我从不骗人!” 不骗人,那就是骗鬼喽!谁家冰糖葫芦这么酸?那肯定不是糖,是别的东西哩! 周围有人小声嘲笑: 这冯老头,蔫坏! 冯老头就是这个德行哩。 三年多了,每天都是这样。 他外地来的,家里指不定放着多少钱咧,不指着卖糖葫芦过日子。 天边云霞灿烂,暖色的夕阳映得糖葫芦亮晶晶、红艳艳,十分诱人。 谢蕴昭跑了一下午,也饿了。她摸了摸钱袋,走过去。 “老板,我要一串夹糯米的糖葫芦。” 糖葫芦 要糖葫芦? 瘫在破椅子上的冯老头“噌”一下坐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揩了揩嘴角的口水,两眼放光地盯着谢蕴昭。 “小郎君买糖葫芦啊?好眼光,好眼光!我老头子的糖葫芦说是全东海县第二,谁也不敢说第一!” 白浪街上的左右四邻顿时发出一片嘘声。有人还高声说,这老头坏得很,小郎君莫听他胡吹!他家糖葫芦酸得很哩! “去去,净瞎说!”冯老头挥挥手,一脸理直气壮,“我这糖葫芦最甜了!就是嘛……” 他搓搓手:“买定离手,不退不换。” 谢蕴昭很淡定:“没关系,我喜欢吃酸一点的。但老板,你这糖葫芦是不是有点儿贵啊?其他地方顶多卖七、八文,你这价格都翻倍了。便宜点呗?” 也许因为这个世界存在修士、灵力之类的神奇事物,凡人世界的农业比较发达,产量较高,因此人口也较多。糯米、水果、糖都不算贵,糖葫芦也并非奢侈之物。但又因为妖兽的存在,这里的畜牧业较为落后,肉食贵而且选择少。 十五文能吃两顿加蔬菜的汤饼了。 冯老头眼珠子一转,嘿嘿一笑:“要便宜?也行啊。十五文一串,五十文三串!” 谢蕴昭也嘿嘿一笑:“三十文三串,不卖拉倒。” 她作势要走,冯老头连忙伸手叫住。 “哎哎哎——行行行,卖你了卖你了!”冯老头悻悻道,“个小郎君,忒多心眼!” 但暗地里却露出一个得逞的奸笑。 谢蕴昭转身回来,迅速把早就准备好的十个铜板放进装钱的粗瓷筒里,另一手同时拔下一根夹糯米的糖葫芦,而后作势欲逃。 “哎哎哎哎哎小郎君你不是要买三串吗!!”冯老头大惊失色。 “三十文三串,十文一串没毛病啊。”谢蕴昭蹿出五步远,回头一笑,优哉游哉地咬了一口糖葫芦。 然后目光一凝。 这糖葫芦…… 一看她的表情,再看看她的佩刀,冯老头立即露出心虚之色。 “冷静,小郎君你冷静,买定离手啊,白浪街捕快很多啊我跟你说,打人犯法啊……” 只见对方嚼着糖葫芦,大步走回来,目光紧紧盯在他脸上。 冯老头从喉咙里“呃”了一声,咽了咽口水,干笑几声,后退几步。 “小郎君冷……” “这不挺甜的吗?” 谢蕴昭看着冯老头,疑惑不解地问。 冯老头一愣:“啊?” 周围看好戏的人也跟着一愣:啊?小郎君被酸坏掉脑袋了? “很甜啊。”谢蕴昭再咬一口,仔细品尝,确认无误地点头,“很甜,糯米也很软糯,山楂果肉比普通的山楂都甜一些,又新鲜。” 她重又摸出五个铜板。 “不好意思,老板,之前误会你了。你这糖葫芦确实能值十五文。钱补上,改天我再来啊。” 冯老头本来在发呆。从谢蕴昭说甜开始他就一直在发呆。 一双发灰的眼睛渐渐褪去浑浊,染上惊喜和激动之色。 眼看谢蕴昭渐渐走远,他才如梦方醒,大叫一声使劲蹦了起来。 “小郎君止步!!!” 真是一蹦三尺高。 一张皱巴巴的老脸还激动得通红,鼻孔里喷的气儿把几根胡须都吹得飞了起来。 谢蕴昭不解回头:“老板?” “小娘……小、小郎君,你真觉得甜?”冯老头结结巴巴地问。 谢蕴昭一愣,又咬了一口糖葫芦。 “甜的啊。”她说。 冯老头瞪大眼睛看着她,把她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 “真甜?”他好像难以置信,喃喃道,“小郎君,你莫骗我老头子。我一个老头子可怜的哩,孤苦伶仃漂泊无依,只能靠卖糖葫芦为生,还要天天受人嘲笑,忍饥挨饿,风里来雨里去无论刮风和下雪……” 说着说着就如洪水开闸,唠叨个没完了。 其他邻居听不下去了,纷纷出声叫他别乱说话。明明谁吃他的糖葫芦都说酸,他还不肯退钱,背地里还嘀咕说能骗一个是一个,大家没把他一个外地人赶走,已经对他仁至义尽啦。 “谁说我是骗子啦?”冯老头本能地抬头嚷嚷,一下子中气十足,“我老头子从不骗人!” 呸—— 人家都嘘他。 冯老头跟大家对喷几句,扭头再跟谢蕴昭招招手,脸上忽然满是笑容。 甚至有点……献媚。 “哎,小郎君,你过来——过来。”冯老头嘿嘿直笑,“老头子有话跟你说。” 谢蕴昭走过来:“老板你要送我一串啊?” “老头子我小本生意穷得不得了都要吃不上饭了……”冯老头本能地掩面假哭几句,忽觉不对,抬头又看到谢蕴昭的背影,顿时急了,“哎哎哎小郎君小郎君!你……你明天还来买糖葫芦吗?” 有些油腻和浮夸的老脸上,好像有一丝忐忑和渴望。 谢蕴昭看看他,再看看那五光十色的糖葫芦。 “那要么我现在再买一串?” 冯老头先是一喜,再是一迟疑:“呃……我这糖葫芦啊,一天只能吃一串。小郎君明天再来?” 说你胖还喘上了——有人不屑。刚刚还跟人说五十文三串呢! 冯老头不理他们,只愈发笑眯眯地看着谢蕴昭。只是他那不时“嘿嘿嘿”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有点猥琐。 谢蕴昭忽然想到什么。 “哦,行啊,那我明天来。” 谢蕴昭等了一会儿,遗憾地发现系统并没有提示她任务完成。也许冯老头并不是一个实际需要帮助的人。 不过……糖葫芦好吃就行了。要什么完美受害人。 “老板,”她问,“那你明天还在这儿吗?” “在在在。” 冯老头立刻笑得脸如菊花,又犹豫一下,愈发轻言细语地说:“就是……咳咳,小郎君啊,这明天的糖葫芦就得要……咳咳,要二十文啦。” 冯老头你又骗人!怎么,戴着个小羊就使劲薅毛啊? 周围听到的人都笑了,还有人扯着嗓子说,小郎君你别被那古里古怪的冯老头坑啦,他家糖葫芦酸的哩,全东海县都晓得的哩。 “去去去,你们懂什么!”冯老头着急跳脚,急吼吼地分辨,“我这二十文有二十文的道理!你们不懂就一边儿去!” 哦,那是不是酸也有酸的道理啊? “是啊!” 四周又响起了欢乐的笑声。 冯老头被笑得气哼哼,又有些垂头丧气,眼巴巴地看着谢蕴昭,像是生怕她也甩袖子就走。看着可怜兮兮的。 但谢蕴昭只是点点头,笑道:“好啊,那老板我明天来买,二十文。” 冯老头一愣,继而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最后干脆手舞足蹈起来。 “好好好,说好了!”他兴高采烈地说,“明天再来一串喽!” * “这位小郎君,你被冯老头骗啦。” 谢蕴昭走在街上,啃着最后一个糖葫芦。一个佝偻着身子、尖嘴猴腮的男人追着她,跟她唠唠不停。 “小郎君,你是不是觉得冯老头言行古怪,指不定是仙人,想要寻个仙缘?” 男人嘿嘿笑,又语重心长。 “你被骗了——那就是个糊里糊涂的老骗子!” “咱们东海县流传着很多仙人传闻,也有很多人来寻仙。冯老头是三年前来的,一直在白浪街那儿卖糖葫芦。” 男人摇头晃脑地讲。 “以前啊,就有人觉得冯老头多半是奇人,于是天天去买那酸掉牙的糖葫芦,还对着那老头的穷酸相奉承个不停。” “结果——嘿,献了大半月殷勤,什么事儿都没有,倒平白让冯老头赚得几贯钱去!” 谢蕴昭笑笑,说:“背后不说人。” 男人愣了一下,讪讪地,闭嘴了。 “哎哎,成,咱不说冯老头……” 谢蕴昭打断他:“我真觉得糖葫芦挺好吃的。你们是不是不爱吃酸?” 男人一脸困惑和不信,心想陈年老醋都没那么酸,这得多爱吃酸才能觉得好吃啊。 “小郎君说甜就甜哩。” 他倒也不多纠缠,而是换了个话题,殷勤道:“看郎君的模样,多半是哪家商队的护卫吧?今晚我们东海县有花灯节,您要不去瞧瞧热闹?” 谢蕴昭扔了竹签,看他那满脸殷勤,心里有了主意,笑眯眯道:“我知道,我要去。直说你要推销什么吧。” “郎君有眼力。”男人比了个大拇指,拍着胸脯开始吹,“花灯节怎么能不买花灯呢?我知道一家店,花灯造型特别、质量很好,价格还便宜,买了不亏!” “那去看看。”谢蕴昭想了想,“怎么称呼?” “某姓鲁,大家都叫一声鲁七!” “鲁七啊,咱们打个商量。”谢蕴昭拍拍男人的肩,一副咱俩很熟的样子,“我要是买一盏你的花灯,你就得给我找一个需要帮助,而且我能帮得上的人。” 这是什么古怪要求? 但鲁七只愣了一下,立马没口子地答应下来。他心里嘀咕:这郎君怕不是大城市来的,听说大城市很多人都有怪癖哩,还有喜欢脱了衣服在大街上狂奔的……所以喜欢帮助人也不是什么太值得奇怪的事吧? 本以为鲁七这类人推荐的店铺可能是家黑店,没想到拐了几个弯,到了花灯节最主要的一条街的街口,鲁七就停在一家临时搭出的摊子边上。 这是一个卖花灯的摊位——说是花灯,其实勉强。只拿黄的、红的纸扎成最基础的灯笼形状,做成不同大小,再垂一些流苏下来。 再看其他地方的花灯,有兔子灯、莲花灯、金鱼灯,甚至有巧手的匠人用红木和绸布做了精致的仿宫灯,共十二面,每一面都绘着美人、提着诗句,是只看不卖的“镇店之宝”。 就连那些小小的河灯都比这家摊位的“花灯”更精致。 “……你们这儿原来是卖灯笼的?”谢蕴昭默然片刻,问。 摊主是个不超过16岁的姑娘,苍白怯弱,手上有伤口和老茧,边上还放了个戴帽子的幼小男孩,睡得流出一点口水。 “是、是花灯的,这位郎君。”姑娘鼓起勇气,学着其他摊主一样笑,却只显得僵硬,目光里还有点哀求,“只要十八文一个,很划算的,郎君不嫌弃的话就买一个吧。” 花灯节(1) 路过有人噗嗤笑,说谁要花十八文买个破灯笼啊,还不如买冯老头的山楂果呢。 笑得姑娘低下头,表情也有些羞愧。 “你们怎么说话呢!不买就别吭声!”鲁七急了,回头骂了两句,又掏出十八文钱,“徐娘子,我要一个红的。” 他急得额头都见汗了。又对谢蕴昭解释,说徐娘子姐弟的父亲本是县城一等一的花灯匠人,去岁做的鲤鱼跃龙门花灯巧妙极了,连县令老爷都喝彩。但今年徐父得了病,在家里躺了三个月,人一天比一天虚弱,徐母又早已去世,只得要徐娘子一人又照顾父亲、弟弟,还要想办法赚钱。 徐娘子给了鲁七一个红灯笼。鲁七再要个黄的,她就说什么都不卖了。 “鲁七哥,我知道你是念着我父帮过你。但这几个月来,我家已经麻烦了你太多,便是再多恩义也还尽了。”徐娘子很坚持,“我知道自己花灯做得难看……实在不行便贱价卖去灯笼铺吧,鲁七哥莫要破费。” “那怎么行!如此你不是就亏了吗!徐爷的药钱怎么办?” 刚好徐娘子的弟弟又醒了,揉着眼睛说饿。 鲁七就可怜巴巴地去看谢蕴昭。 这表情和冯老头还挺像的。不知道这么说了,鲁七会不会大惊失色。 “郎君啊,您也看见这情况了,就买一个吧。再怎么着……也比十五文的冯老头糖葫芦划算不是?” 看谢蕴昭不说话,鲁七有些急,苦口婆心地劝。 “您不是想要找个需要帮忙的人吗,只要买盏花灯……” 谢蕴昭摇头。 徐娘子和鲁七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 没想到紧接着,这束发佩刀的郎君就露出个戏谑的笑。天色已暗,光影错落,他微黄的皮肤、眼周的青影都像被暗色融化,令人有了种他面目也颇为俊秀的错觉。 “光买一盏灯,有什么用?” 谢蕴昭绕到摊子后,占了徐娘子的位置,还大模大样拎起灯笼瞧了瞧。 “要搞,就搞得有排面一点嘛。” 排面?啥意思? 鲁七稀里糊涂。 “喏,鲁七,”谢蕴昭扔给鲁七一块碎银,“帮我买点笔墨纸砚回来。笔要化开过的,写小楷的尺寸。都要最便宜的就行。” 鲁七捧着银子:“啊?” 谢蕴昭已经从隔壁摊位买了根簪子,又磨了一下,就着四周灯火,拿起一盏灯笼雕刻起来。 她手稳得出奇,又快,微眯着眼睛,眼里都是专注的光。 徐娘子傻傻地看了一会儿,才惊呼:“呀,我的灯!” 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灯笼上竟然出现了一只镂雕的玉兔,正在捣药;随着簪子尖头的挪动,玉兔背后又渐渐出现了一棵树。 鲁七都看呆了。 直到谢蕴昭一眼看过来,笑眯眯问:“鲁七,笔墨呢?” 他才如梦初醒,心里忽然砰砰跳起来,拿着银子拔腿就跑,高呼:“立刻来,立刻来!” 谢蕴昭就继续拿着簪子,眯着眼睛雕刻。在这盏灯笼上刻一幅桂树玉兔捣药图,又在那一盏上刻鱼戏荷叶图,再换一盏刻猫扑蝶图…… 等鲁七买了笔墨,心急火燎地跑回来,已经有很多人围在徐娘子的摊位四周。待那束发佩刀的小郎君刻好一幅,人们就喝彩鼓掌一次。 鲁七费了老大劲钻进去,瞪大眼睛看那些灯盏上镂刻的图案。他虽然没念过书,却也看得出那些线条简单却生动,动物的神态也活灵活现。 谢蕴昭一边雕刻,一边笑眯眯和四周人讲:“诸位走过路过别错过啊,别看咱家花灯式样简朴,但就是这简朴才能衬托出纸雕的精巧。且看这瘦竹图,有道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有人出口成诗啦! 周围也有不少读书人,甚至很多人就是世家出身,立即就惊叹起来,引得更多人围过来。他们议论说,这小郎君必定也是世家出身。那些个小民、匠人,哪里有这样的锦绣诗句、妙笔丹青? 在热烈的气氛中,鲁七束手束脚地站着,对读书人的敬畏令他“呀”了好几声,只敢小心翼翼地双手奉上笔墨,那佝偻的身子也弯得更深了。 谢蕴昭接了笔墨,笑吟吟道:“多谢鲁七哥,回头请你喝酒哩。” 四周人都用惊奇的目光看来,看得鲁七不由重新挺起胸膛。又听小郎君叫他去买几块糕点,哄哄一直叫饿的徐家小郎,鲁七就响亮地应一声,喜滋滋又跑开了。 他很高兴:这世家出身的小郎君看重他呢! 分明是别人的随口猜测,鲁七却一意当了真。 “徐娘子,会磨墨吗?”谢蕴昭不知道鲁七在想什么,只又看向旁边一脸惊叹的徐娘子。 徐娘子连忙点头,小心接过墨锭和砚台,又拿了自家的水囊,迅速化开了墨。她父亲是手艺精湛的匠人,原也是会写字画画的,也教过她。 谢蕴昭拿笔蘸了墨,就在刚刚和众人吹嘘的灯盏上写了“千磨万击”两句诗,再举高了说:“五十文一盏,若有哪位想题别的内容,只需要再加二十文即可!” 人群先是惊讶:三十文?都可以买盏精致的兔子灯了! 却见有戴着纱笼的家仆挤到最前头,急急道:“我要!” 又有站得近的人惊叹:“真是好字!小郎君,下一盏便予我吧!” 立刻又有更多声音: 小郎君,劳烦那盏猫扑蝶图留给我! 小郎君,梅花图请题两句诗! …… 徐娘子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惊得目瞪口呆。她一面埋头磨墨,一面要哄被吓到的弟弟,还不时悄悄抬头看看身旁手口不停的小郎君:啊呀,雕得真好!呀,字真漂亮!啊,速度真快!啊…… 灯卖空了。 她擦着满头的汗,怔怔地发现,自己带来的那些灯笼竟然全都卖光了,而边上收银钱的布袋已然满满当当。幼小的弟弟抓着鲁七的手,乖乖啃着糕,扭着脖子看四面星河般的灯海。 徐娘子如在梦中。这样一来……父亲的药钱又有了? “这、这……!”她激动起来,“小郎君,多谢您,多谢……啊,这钱我不能全要,请您拿一半去吧!” [任务“牛刀初试”已完成。 完成度评级:优秀。 基础奖励:抽奖机会1次,点亮1颗星星(受托人可内视查看)。 额外奖励:无。 受托人受托人累积抽奖机会:1次 累计点亮星星:1颗] 谢蕴昭看一眼面板,扭开头。任务面板很懂事地消失了。 她问徐娘子:“还有灯吗?” 对面同样卖灯的小贩早就看得眼热,立即大声说:“小郎君,我们这里有哩!小郎来我家刻灯,收入□□分哩!” 徐娘子登时急了。这相貌柔弱苍白的小娘子叉着腰,很凶地回击对面:“赖老三,莫抢我家生意!” 又扭头细声细气地跟谢蕴昭说:“小郎君,我家里还有,现在便去拿来!” 鲁七立刻站起身:“我去!” 又很是殷勤也很是高兴地跑开了。 徐娘子识字,谢蕴昭就让她去问那些想买灯的客人都喜欢什么花样、想题什么字,再编了号写在纸上。 徐娘子做得很认真。 天色全黑了,县城却被各色花灯点亮。花灯连接如龙,人群也像龙——欢声笑语、摇头摆尾。 有人鬼鬼祟祟靠过来,想装作不经意扔下手里的花灯,还瞄准了徐娘子手边记满了字的纸张,但手腕才一抖,就被人抓过灯盏,自家胳膊也被扭了起来。 谢蕴昭慢了一步,才踏出一步,就见那心怀不轨的小子已经被扭得哀哀呼痛,还色厉内荏地威胁说什么“快放了爷爷”。 “要交给捕快吗?” 那人的声音清越沉稳,如夏夜风过。 谢蕴昭愣了愣。 她身边的徐娘子愣了愣。 周围人也愣了愣。 女郎,女郎,那里有个神仙模样的郎君呢! 便是掷果盈车的潘郎也不过如此吧? 比刚才买灯时更兴奋的议论声忽然爆发出来。 神仙似的郎君抓着贼人,静静看着谢蕴昭。 四面的人则看着神仙似的郎君,嘴里不停发出赞叹,甚至还有真的扔水果出去的。 时人好美人、喜热闹,要是以上两者凑一块儿,那简直足以名垂青史啦。 谢蕴昭回过神,有些忧伤:人长得好看,比什么手艺都管用……消费者果然都是颜狗! 那被抓住的小贼已经在连声告饶,哀求别报官。谢蕴昭就问徐娘子:“要把这人交给捕快吗?意图纵火,可是大罪。” 那人又一迭声求饶,说自己是鬼迷心窍。 徐娘子面露迟疑。她也看出来这人想做什么了。她脸上先是有一种心软的神情,但当她看看身边年幼的弟弟,那心软立即成了坚定的怒火。 “要!”她狠狠说,“不过是一点生意,竟想纵火,且不说我与阿弟,这满街的游人、左右两旁的乡亲该如何是好?” 就是就是! 送官! 捕快来啦! 捕快老爷,这里有人意图纵火,毁了咱们东海县的花灯节哩! 为了确保花灯节顺利进行,东海县原本就增加了巡逻的捕快,这条扶摇街又是最主要的一条商业街,捕快自然就看得勤。 很快,那人两股战战地被抓走,而鲁七则挑着一大堆灯气喘吁吁赶了回来。 “郎君,郎君!我鲁老七拿灯来了……这是怎么了?” 鲁七也瞧见那队威风凛凛的捕快,下意识心虚退了几步。四周的人刚才津津有味看了一番惩恶的热闹,很乐意跟他讲讲。 那帮着抓了贼人的郎君转身欲走,被谢蕴昭叫住了。 “哎,那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心郎君!” 那人回过头,大半张侧脸被灯火映亮。 他一袭玄衣,长发半盘,神情沉静。暖色灯光里,他的皮肤隐隐有玉一样的光华,而如墨的眉眼则像一个缓缓醒来的梦。 一丝火焰般的红痕缀在他眉心。热烈的色彩,却让他看起来更安静也更远了。 明明外貌是二十出头的青年,甚至还在微微地笑,但他给人的感觉却像带着风雨后苍凉的深山,又像一场下了很久也不停的风雪。 [【强制任务】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未婚夫 任务内容:人生若只如初见。 请受托人从以下列表中选择任意一项完成: a.给师兄表演一段唱跳rap,受托人跳舞时间不少于30秒。 b.和师兄深情对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受托人唱歌时间不少于30秒。 c.对师兄深情表白,受托人说话时间不少于30秒。 任务成功奖励抽奖1次、点亮星星1颗,任务失败五雷轰顶。 选择倒计时:30秒。] 谢蕴昭面不改色,只缓缓眨一眨眼。 她举高了手里的灯盏,又招招手。 “这位郎君,你的花灯落下了。”她说。 青年走了回来,腰上红绳缀着的那半枚龙纹白玉玉佩轻轻摇晃。 他面露疑惑:“我的花灯?” “对,就是郎君的花灯。” 谢蕴昭已经拿了簪子,开始雕刻。她头也不抬,笑道:“送给郎君,以示感谢啊。徐娘子,我们送这位郎君一盏花灯,好不好?” 颜狗……不对,是徐娘子连连点头,满脸幸福的晕眩。 周围的颜狗们也是一阵赞叹,没有一个买灯的客人抱怨自己被抢了先。 青年一怔,下意识拒绝:“不必……” 谢蕴昭问:“郎君喜欢什么图案?想题什么字?” 他又怔了怔,唇边重新出现一点微笑。面具一样,但还是很好看的微笑。 “都可。” 他在微微地笑,温雅和气极了,那双水墨般的眼里却一片寂静与漠然,像火堆燃烧后的余烬,还在一点一点被雪覆盖。 ※※※※※※※※※※※※※※※※※※※※ 谢谢大家的支持!给大家一个么么哒! 花灯节(2) “都可”应该刻什么? “那就刻一个猫扑蝶吧,生动活泼可爱。再写一个大大的‘寿’字,边上题‘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喜庆吉祥,好看得不得了,就和郎君一样好看,所以最适合郎君了。” 一改之前默然雕刻的模样,谢蕴昭笑眯了眼睛,手下运簪如飞,口中絮絮叨叨。 周围的颜狗们只当她也是和自家一样的颜狗,于是纷纷发出了喜悦的哄笑。 小郎君,这图和字不配啊! 小郎君也为谪仙郎的风姿气度倾倒啦! 颜狗们短短时间里,已经连雅号都给人家起好了。 青年有些无奈,只好再笑笑。 他一笑,周围就开始喝彩,比过年还热闹。 “我当然为这位郎君倾倒啦!郎君好看又心好,我看见他便觉得很欢喜。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谢蕴昭搁下簪子,又拿毛笔,笑眯眯看四周一圈。 “诸位不也是?” 是极是极! 是的咧! 青年更无奈,却不见半分窘迫。他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人潮中心,看着摊位后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刻了猫扑蝶,又果真挥笔写个大大的“寿”,甚至还在旁边煞有介事地画了个胖胖的寿桃。 再写: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 果然一笔好字,圆润连绵、喜气盈盈。 “成了。” 她笑眯眯将灯往他面前一递。 “问世间情为何物,便如我等看见郎君时一般雀跃欢欣。祝郎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喜乐安康年年有余岁岁平安心想事成万事如意更上一层楼!” [任务“人生若只如初见”已完成。 完成度评级:良好。 基础奖励:抽奖机会1次,点亮1颗星星(受托人可内视查看)。 额外奖励:无。 受托人累积抽奖机会:2次 累计点亮星星:2颗] 好——!! 颜狗们鼓掌喝彩,只觉得看了一场精彩的演出。 青年终于为这热烈的表白流露一丝惊愕,尽管他之后就回归了一成不变的微笑。 “那便多谢小郎君……和小郎君的祝福了。”他接过花灯,又对徐娘子微一点头,“也多谢这位小娘子。” 哪里哪里郎君言重了…… 徐娘子已经快傻笑了。 一群颜狗目送人家远去,最后又齐齐幸福而遗憾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大略可以理解为:看到了谪仙郎真幸福,以后看不到了真遗憾,希望以后还能看到! 谢蕴昭也在看他的背影,并猜测说不定等他转过街角,就会御剑飞起,投向凡人眼中茫茫的黑色大海,进入那“缥缈何所踪,白首不得见”的仙山之中。 这样也好……这样便很好。 她在心里默念:抽奖,2次一起。 [抽奖中……受托人获得: 回春丹(初级):1枚平平无奇的回春丹。即刻止血生肌,修复骨裂。 百邪不侵(状态):3小时内不会遭受妖魔主动攻击。受托人可任意选择开启时间,一旦开启不得停止。受托人可为他人开启。] 怀里就微微一沉,像是多了个小盒子。 花灯节仍在继续,捕快们还逮到了不少乱扔垃圾的不良居民,不断大声斥责。 看热闹的人群流向了别处。徐娘子摊位上的花灯不快不慢地卖着,徐小郎则又趴在鲁七怀里睡了。 一对带着小孙子的夫妻笑呵呵地走过来。不断有人拱手与那胡子斑白的老人见礼,叫他“方大夫”。 徐娘子也惊喜地见礼,说:“方大夫,方夫人,还有方小郎!” 年约4岁的方小郎被祖父祖母牵着手,站在中间,仰头看鲁七怀里刚刚醒来的徐小郎。两个小郎互相盯着对方,你眨一下眼,我眨一下眼。 笑呵呵的方大夫停下来,温婉带笑的方夫人也停下来。 “徐小娘子,今年是你来卖花灯?你父情况如何,怎的前日未来取药?”方大夫首先关切病人,“若是为难钱,我先给你家免了就是。” 徐娘子露出一丝窘迫,红着脸又行个礼,才道:“多谢方大夫关心,我家蒙您多次关照,哪里能再赊了药钱?您放心,有谢小郎帮忙,这花灯卖得可好了呢。明日我便去医馆取药,还要劳烦您了。” “说什么劳烦,我不过尽几分医者本分,何况徐娘子又如此孝顺。这位是谢小郎?多谢你照顾徐家姐弟了。” 方大夫笑得眯起眼睛,脸上虽有皱纹,肌肤却红润饱满,显然调理得很好。他手里牵的小孙孙忽然走上前几步,挣脱了他的手,指着车上的花灯说:“鱼。祖父,祖母,鱼鱼。” 谢蕴昭刚才在一盏灯上雕好两条嬉戏的鼓眼睛金鱼,又把灯盏换了个方向,在另一面轻快地雕上白鹤和松树的图案。 “徐娘子,便把这盏灯……” 话未说完,徐娘子便连连点头,说:“该送给方大夫的,该送的!” 方大夫推辞几句,推辞不过,也就高兴地接受了。他摸摸孙子的头,给孙子一块饴糖,再拿一块去逗徐小郎。 祖孙和乐融融,谢蕴昭就也一直笑,笑到最后眼睛都轻轻眯起来。她拿笔重新蘸饱了墨,在金鱼的那面写“年年有余岁岁安”,在松鹤一面写“松鹤延年阖家圆”。 “方大夫,方夫人,花灯二位拿好。”谢蕴昭再看看那虎头虎脑的方小郎,从怀里摸出个草编蚂蚱,笑道,“这个送方小郎玩吧。” 方小郎听懂了,伸手:“虫!谢谢!” 方大夫夫妇忙按下孙孙的手,教他说,要先道谢,人家给了才能伸手拿。 谢蕴昭一直笑眯眯地看着。 直到方大夫祖孙三人走了,直到花灯节结束了,直到大家都陆续收摊要回去睡觉了,她都还是那么笑眯眯的,还又送了个草编青蛙给徐小郎,说要一碗水端平。 徐娘子频频地看她,欲言又止。最后她收好了摊位上的东西,认真数出三贯钱,坚持给了谢蕴昭,又坚持给了鲁七一贯钱,这才犹豫着小声说:“谢小郎,你莫难过。” 谢蕴昭刚去别处买了一包降价销售的油鸡,正忙不迭地给几人发宵夜,自己还大嚼鸡腿,闻言略茫然:“难过?” 怀里铜钱碰撞得响亮,嘴里鸡腿也很香,哪里需要难过啦? “见了方大夫后,谢小郎便一直心情低落。”徐娘子皱起弯弯的细眉,“要是不开心,小郎就不要勉强自己笑。” 谢蕴昭想了想,沉默一会儿,再咬一口鸡腿,笑出来。 “也说不上难过。我是想起了自家祖父祖母,怎么会难过?那都是些很开心的日子。”她说,“就是有些想家了。” 徐娘子闻言松了口气,笑说:“那之后有空,谢小郎便回家看看吧。” “好的啊。”谢蕴昭也笑着点头。 徐娘子家在城西,是靠近内陆青山的那个方向。虽说东海县治安良好,但徐娘子怀揣大笔铜钱,谢蕴昭和鲁七都说先送他们姐弟回家。徐娘子又另买了些烧鸡、米糕、甜浆,喜滋滋地说要拿回去孝敬父亲。 她已经非常信任谢蕴昭,显出了活泼的本性,一路絮絮地和她说话。 东海县的日子其实很好过,听说外边城镇会遇到妖兽袭击,我们就不会哩。 鲁七哥是父亲的学生,只是才学了几天,还做不来花灯哩。 谢小郎一定读过很多书吧? 泰州是什么样的呢? 方大夫医术高明,对邻居街坊都很照顾,谁家有困难,方大夫都会想办法帮衬哩。 方大夫的儿子和儿媳都去世了,只剩方小郎一个小孙孙,很是疼爱哩。 方大夫家里也住城西…… 啊——!!! 安详的夜晚,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在无数灯盏的映照中,一个圆乎乎的东西凌空飞了起来,又极速坠落下去——竟是一颗人头! 谢蕴昭目光一凝,立即将手里的铜钱袋扔给鲁七,一手抽出佩刀,一手拦住几人。 “往后退!”她厉声道。 其他几人还呆呆的,连刚才半空飞起来的是什么都没看清,只稀里糊涂地按照指示往后退。 前面的人群已经发出一阵恐慌的嗡嗡声,潮水般向后退。 是谁开的城门——!!! 火把燃烧的光照亮了前面的城门,果然是洞开的。 有人在怒吼,还有刀兵碰撞的声音—— “白莲妖人现身!无关人等速速退下——” 吼声戛然而止,因为他的头颅在半空划出了第二道抛物线。 这回人们大都看清了。尖叫声此起彼伏。 那杀人者尖声说道:“尔等凡人,休想阻我圣教大业!再敢上前,也取尔等狗命!” 他叫嚣得厉害,谢蕴昭却能听出他已经中气不足,显然受了伤。 东海县是瀛州东部最靠近东海的县城,传说有仙长镇守此处,妖邪不敢来犯。但对凡人之间的争斗,修仙者们不会多管。 “别怕。”谢蕴昭护着几人退到安全的地方,低声安慰,“武功再高强的人,在官兵围剿下也无可奈何,只需要再等片刻,那人就会授首。” 徐娘子等人都吓傻了,只是不断点头。 白莲会的那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在放出狠话后,立刻拔腿狂奔,打算冲出城去。 “我的孙儿——!!!” 又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饱含惊愕、愤怒和绝望。 徐娘子惊疑不定,脱口道:“是方大夫?!” 谢蕴昭一愣,猛地扭头朝城门看去。点了灯火的夜里,没被照亮的地方反而更暗,凭她的眼力,也只看见那逃窜人影手上还拎了个小孩子,具体是谁却看不清。 “啊呀,啊呀!”鲁七吓得嗬嗬喘气,“我我我……我听别人说,那白莲妖人是要喝人血的!啊呀,啊呀,那是方大夫的小孙孙方小郎,啊呀……” 谢蕴昭再看城外。青山立在外头,像巨兽沉默大张的嘴。 在外行走的人都知道,深夜山林最危险,因为那是妖兽最活跃的时间。强盗比良民凶残,而妖兽比强盗凶残。 她摸了摸怀里的小盒子,又踮脚瞅了瞅城门口。那儿有几匹马。 前面人群挡了她的路,所以她跳上了旁边的屋檐。也许会踩脏别人的瓦当? “谢小郎——!” 她飞过人群,飞过连绵的青瓦,飞过惊弓之鸟的捕快们。 骑上马,握住缰绳,看清杀人犯逃窜的方向,在城门关闭之前飞驰而出。 “要是我带回了通缉犯的头颅——” 她顺手抢了一把捕快用的刀。东海县发的刀都很好,比她那快卷刃的刀要好。 “——记得给我发够赏银!” ※※※※※※※※※※※※※※※※※※※※ 师兄下章出场 山中记 在外行走,要走官道。 官道修建的时间已经不可考,有传说是数万年前的古夏国铺成,留存至今。 无论如何出现,当今一个普遍的认知是:妖兽几乎不会涉足官道。偶有强力的妖兽攻击官道上的行人,很快也会被修仙者清除。 但山林——那是妖兽的天堂。 据说有些拥有智慧的妖兽还会统御其他野兽,袭击和捕食人类。 现在,谢蕴昭就要离开官道,追去那座被称为白石山的地方。 那名通缉犯应当只是普通的武者,或者最低阶的修士,否则不会被捕快所伤。按理来说,谢蕴昭骑着马,应该很快就能追上他。 但诡异地,在她的视线里,每隔一段时间那人的身影就会略模糊一下,而后突然出现在更前面的地方。像传说中的缩地成寸。 他带着伤,却逃向夜晚的山林。 也许有其他白莲会的人在那里接应他……也许就是真正的修士。 所幸,被他夹在腋下的小郎还略有动静。方小郎还活着。 偏离官道,她身下的马匹越发不安了,时不时“唏律律”叫几声。 等谢蕴昭跳下马、朝那投入山林的通缉犯追去,被松开缰绳的马就迫不及待地逃走了。 她默念:百邪不侵百邪不侵百邪不侵…… [受托人已开启百邪不侵(状态) 倒计时:2小时59分] 今夜晴朗,有星有月。弦月比前几日更丰满了许多,因此月光也更亮些。 白石山的主体即是“白石”,质地坚硬,有云纹,常被开采用作建筑材料。因此,这山上只附了一层薄土,树木细瘦,多是些矮灌木,使得星月的光辉能肆意落下。 但由于石料开采,山中多断壁,如果闷着头只向前冲,就容易一脚踩空。 那人就踩空了,跌了下去。但刹那间,有白莲虚影在他脚下浮现,将他重新送回山上。 谢蕴昭听见一声闷哼,又见那人回头恶狠狠盯着她,口鼻都流下鲜血。 他奔逃一路,又不停使用类似缩地成寸的法术,显然已经体力不支。他不停喘着气,像个快要破掉的鼓风箱。 “多管闲事!”他把方小郎提起来,作势欲咬穿他的脖子,“再敢上前一步,我就吸干这小鬼的精血!” 方小郎挣扎不已,放声大哭。 谢蕴昭没有丝毫犹豫,劈刀就砍过去! “你竟不是为这小孩儿而来?!” 那人尖声叫道,挥刀迎击,力气奇大无比,怪不得之前砍人头颅像砍瓜切菜。 方小郎被他手里暗劲震晕过去,一声不吭。 谢蕴昭不吭声,一刀比一刀更快。对这种人求饶是没用的,被他抓住弱点更是等于两人的性命都提前交待出去。 “可恶可恶可恶——你们这些庸俗的凡人!不懂我圣教大业!不过吸几个人精血罢了,你们懂什么!啊呀,那接应我的我教上人呢?哼,你们全不是好东西,等我得了圣女青睐、修了功法、成了移山倒海的真仙……” 那人像是精神出了问题,颠三倒四地说着话。 突然,他急退三步,纵身一跃,居然带着方小郎主动跳下山崖! 谢蕴昭吃了一惊,追上去一看,见那人其实是借助石料开采的狭窄平台,不断跳跃,往崖下去了。 她立即跟上,以同样的方式追了过去。 崖势陡峭,有藤蔓垂下,有细细的山涧落下。谷底有一道蜿蜒的水脉,折射出星月光辉,也使此间更亮了一些。 谷底水旁,竟有两个人影,一坐一倒,皆动也不动。深夜老林,突然出现的人影,不免叫人心中一凛。 显然,前面逃的那人也被吓了一跳。 “哪个敢挡爷爷的路!!” 他尖声叫骂。 等发现那两人仍然一动不动,却有微微的呼吸在夜风里传递,他就怒而转喜:“那便成为你爷爷的盘中餐!呵呵呵哈哈,有了两个成年人精血,我的神功必然能更上一层楼!” 他随手把方小郎往崖壁上狠狠掷去,飞身扑了上去! 谢蕴昭也扑了过去,却是接住了方小郎。那人没留力,把方小郎当炮弹扔,虽然谢蕴昭接住了他,自己却被撞得生疼,而方小郎更是被震得吐了一口血,肩上还响起了骨骼折断的声音。 霎时,她怀里的小孩儿就奄奄一息起来。 谢蕴昭拿出怀里小小的方盒。打开后,里面有一颗乳白色的丹药,弹珠大小,没有香气也没有神光,看上去普普通通。 取出丹药的瞬间,盒子也不见了。 居然还带回收的。谢蕴昭默默感叹,这也太环保了,值得学习啊。 她把丹药塞进方小郎嘴里。 [受托人使用了1枚平平无奇的回春丹] 方小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呼吸也变得平稳了。谢蕴昭小心地捏捏他的胳膊,确认骨折也好了。 这平平无奇的回春丹是古天乐配套吗? 她放下方小郎,握紧刀柄,抬起头。 刚才疑似精神错乱的白莲会的人扑过去后,就再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水面在反光,头顶峡口的月亮也很亮,星空像被剪裁出的一条。 水边有人,一坐一躺……两躺。 伏在地上的人影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刚才扑过去的人。 谢蕴昭侧耳听了听。一个呼吸声都没有。但明明之前是听到了其他呼吸声,那人才大喜过望扑上去打算美餐一顿的。 说起来,既然这是书里的仙侠世界,那说不定也有丧尸…… 几道光忽然亮了起来。 以那个盘坐在地上的人为中心,地面上亮起无数交织在一起的线光。像一个阵法。 而后,在光的照耀下,伏在地上的两个人……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最后成了两具干尸。 地面上的光线变得血红,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它们将那两人的血液掠夺后,输送给中间盘腿而坐的那人一样。 光不仅照亮了这一幕,也照亮了中央那人的脸。 白衣黑发,眉心一丝火焰般的红痕。 他睁开眼,看了过来。暗红色的眼珠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似的光。 随着他的睁眼,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气机被锁定的感觉,无法动弹。 谢蕴昭把方小郎护在身后,握着刀柄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在心里深呼一口气,严肃地默念: ——卧。槽。 ——卧了个大槽。 人一生中,总会有些时候觉得别人很倒霉,又有些时候觉得自己很倒霉。 前世看书,她最喜欢的角色是北斗仙宗里的一名天才剑修,书友们跟着石无患,叫他师兄。 师兄明明天才又好看,却莫名被开挂的主角碾压,连喜欢已久的师姐都被主角抢走了,她就觉得他很倒霉。 后来师兄突然一改正道未来领袖人设,跑去堕魔作天作地,最后被主角斩杀,她就更觉得他倒霉。 再后来她自己穿越了,听说未婚夫全家死于妖兽兽潮时,她觉得那个少年郎一家好倒霉。 然后家破人亡、死里逃生,抱着刀在家仆坟前磕头时,她觉得自家也很倒霉。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平民都很倒霉。 也因为她见过倒霉,自己也经历过倒霉的时候,所以常常不大喜欢看见别人倒霉。 今天晚上花灯节,托拔刀系统的福,她单方面认出了那个她以为早已死去的倒霉未婚夫,并发现原来他就是那个倒霉的天才师兄。 她送他一盏花灯,希望他平安长寿,至少能冲淡一点霉运。 结果没想到…… 师兄啊师兄,未婚夫啊未婚夫,你怎么——你原来在这个时间点就堕魔了吗?!眼珠子变红还吸人血,这不就是书里写的魔族吗! 两个倒霉鬼相遇,必有一方更倒霉。 看来,她就是那一方更倒霉的。 谢蕴昭痛心不已。 “哈哈,又见面了啊郎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好巧好巧,呵呵。” 她干笑着,护在方小郎前面,顶着那让人头皮发麻的杀意。无论是理智还是本能,都在告诉她,她现在打不过对方。那是一个修士,还是一个堕魔的修士,多半还是一个打算杀人灭口、会把人吸成干尸的修士。 “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我是夜盲症,缺乏维生素a你懂的,很多古代人都是夜盲症,其中就包括我!” 谢蕴昭睁眼说瞎话,硬着头皮试探着往后退,并悄悄把方小郎往后推。哎哟这小孩儿还挺沉,看来平时营养略微过剩,回去要跟方大夫说别喂那么多糖,小孩子吃多了糖不好。 师兄的红眼珠子还盯着她,眉心的红痕已经扩散成妖异的花纹,在他额头上缓缓蔓延。 “过来。”他说着,抬起手。 一股沛然吸力传来,把谢蕴昭往前猛拽! “哎等等等等大哥你不要激动……不是你别把小孩儿牵扯进来,他人又小还虚胖,糖吃多了虚火重,没二两血还难吃,不够郎君你一盘菜的!” 噗通。 谢蕴昭在师兄面前摔了个大马趴。 她顾不上疼,手脚并用爬起来赶快往后一看,发现方小郎没被拉过来,悬着的心才略略放下。 一只手伸出来,拽过她的衣领就往前扯。那双血红的眼睛里像有岩浆翻滚,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求。 谢蕴昭一直握着刀,即便被突然拉过来也没放开。她咬着牙,一手弯曲用力击打,一手横过刀刃死命向前推出—— 嘭。 当啷。 修士的身体对凡人来说硬得像钢铁,何况他身上的玄衣还是特殊的法袍。 刀被法力崩成碎片,而她手肘差点来个粉碎性骨折。 谢蕴昭痛出一头冷汗,一时使不上力气。而师兄已经抓开她的衣领,埋首下去咬住她的脖子。 妈哒,结果在一个仙侠的世界里,她的死因却是被吸血鬼放干吗?那还不如穿越到暮x之城里去啦! 说起来,人类的牙齿是平的,咬起来会不会很痛? 就不能把她打晕过去再喝吗?这是虐待动物。宰杀也要倡导无痛死亡啊!没有人权! 数十秒过去了。 师兄还是维持着埋首的动作,唇齿也停留在她脖子上,却迟迟没有用力咬下去。 不是,大哥,要吃你就快点吃,一直维持着这个动作,你真的不会流口水吗? 他开始喘气。温热的呼吸喷在皮肤上;水汽吸收她皮肤上的热度,很快就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谢蕴昭才意识到,他之前果然一直都是没有呼吸的。书里有提过魔族没有呼吸吗?不记得了。 他松开了抓着她手臂的动作,然后改成了一个……像抱娃娃一样的姿势? 地上的法阵不亮了。星光和月光重新亮起来。 师兄抱着她,双臂越收越紧。他甚至在她脖子边轻轻蹭了一下。 当他再抬起头,让星月照进他的眼睛……那些翻滚着食欲和杀意的血红就慢慢消失,重新变成如墨的黑色。 他额头上妖异的花纹也缓缓收缩,最终又成了那一丝火焰般的红痕。 汗水开始在他脸上滑落。他喘着气,好像精疲力竭,眼里充满了疲惫和迷茫。 “长……长乐?” 他喃喃地问。 缘,妙不可言……个鬼 长乐…… 谢蕴昭沉默几秒,小心地问:“我是谁?” 师兄盯她片刻,口齿清晰道:“师父。” “……我还悟空呢!” 她想挣脱,但师兄把她抱得死紧,开始不停唠唠叨叨。 “白莲邪修都不是好人,那个凡人中了傀儡术却不自知,真是自取灭亡。东海县邻近我北斗仙宗,岂是邪修放肆之地?与其让他们吸食无辜人精血,倒不若舍了一身气血予我,还能助我……” 谢蕴昭一个激灵,飞快抽手“啪”一下摁师兄嘴上,严肃道:“别说话,闭嘴,我啥都没听到,别灭口!” 触手很烫,比普通的发热更烫。她摸到高温和汗水,还有他急促的呼吸喷在她手心。 师兄看着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眼神像有一瞬清明,再看却又一直茫然如雨中深山的雾气。 他微微皱着眉,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轻微的颤抖,很像一个人忍痛时默默的颤抖。 谢蕴昭看了一眼那边躺着的尸体。暴露于外的手臂干枯如老藤。 “所以说不能随便吸人血。喏,那人就是个精神错乱患者。”她感慨不已,“你看,你被传染了吧,也跟着胡言乱语。但是没关系,我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毕竟我只是个无辜的夜盲症患者罢了。” 师兄没理她,把她手拽下来,重新把脑袋埋到她颈边。 “师父,我疼。” “八戒,你放开为师,为师去帮你找大师兄过来。” 他还是没反应,只一边发抖一边喘气,还要一边把她抱得死紧。像高烧不退的病人一样不停发出呓语。 [【强制任务】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未婚夫 任务内容:纵使相逢应不识 请受托人从以下列表中选择任意一项完成: a.为师兄深情高歌一曲,平息师兄的病痛。 b.扛着师兄做50个深蹲,平息师兄的病痛。 c.将师兄举高高50次,平息师兄的病痛。 任务成功奖励抽奖一次、点亮星星一颗,任务失败五雷轰顶。 选择倒计时:1分钟。] 谢蕴昭看了两眼面板,松了口气,唇角挂上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这一次的任务,实在太简单了。 当然应该——选b。 深呼吸,再提气,先脱身再把师兄扛起来…… 她憋红了脸。 师兄纹丝不动,手臂简直像绞杀猎物的蟒蛇。假如他再用力一些,她大概真的会咔擦咔擦碎成很多块。 好吧,那看来c也没法选了。 唱歌平息病痛吗……病痛? 谢蕴昭就想起来了。对了,她的未婚夫身体不好,而书里的师兄也的确是有一种怪病的。 书里写师兄,写他什么都好,师门里师长看重、弟子敬服,但他却有一个秘密:他出生起就患有一种怪病,会不定时发作,发作时如万蚁噬心,痛到满地打滚也无法缓解一丝一毫,并伴有高热不退、神智不清。 只有他师父等少数人知道他有这怪病,但谁也治不好他。后来消息泄漏,有人想趁他病要他命,结果师兄凭本能杀死了对方,而且手段极为残忍,这事后来也成了师兄身败名裂的□□。 后来他堕魔,作者再也没写过他怪病发作。当时书友讨论,有人推理说师兄的怪病其实不是病,而是他在胎中就被魔气侵染,靠仙法封印魔气才活下去,而所谓“怪病”其实就是魔气发作。 现在看来,或许书友的推论是真的。 谢蕴昭不再说话,也不动。她安静地呼吸着,等待师兄的手臂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一点点。 松到她可以轻轻抽出手臂,轻轻环住他,再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 就像小时候……住在她家里的少年郎发病时,她会做的那样。 “我五音不全不会唱歌啊。”谢蕴昭苦着脸,绞尽脑汁,“唱唱唱……你挑着担,我牵着马……我爱我的祖国……难忘今宵……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把前世今生能想起来的歌曲全七零八落、不在调上地唱了一通,系统却迟迟没响起任务完成的提示。 谢蕴昭就有点窝火。她当年是班级唱歌都要被单独踢出去的人物,谁敢让她唱歌?还平息病痛,不把人唱死算好了。 “得了我给你唱个顺口溜吧。听好了啊。” 她想来想去,清清嗓子。 “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炮兵怕把标兵碰,标兵怕碰炮兵炮。”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黑化肥发灰,灰化肥发黑。黑化肥发黑不发灰,灰伐肥发飞不发飞……念不出来了……” [任务“纵使相逢应不识”已完成。 完成度评级:完美。 基础奖励:抽奖机会1次,点亮1颗星星(受托人可内视查看)。 额外奖励:抽奖机会1次,点亮星星1颗。 受托人受托人累积抽奖机会:2次 累计点亮星星:4颗] 颈边,师兄的呼吸声变得平稳起来。他睡着了。果然就像小时候那样。 谢蕴昭盯着面板上的“完美”和“额外奖励”。不知道为什么,她微妙地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默念抽奖后,面板更新了结果。 [抽奖中……受托人获得: 延寿丹(初级):1枚平平无奇的延寿丹。服用后延寿10年。 休养生息(状态):6小时内陷入深度睡眠,期间修复伤害、不可移动,并免疫任何攻击。受托人可任意选择开启时间,一旦开启不得停止。受托人可为他人开启。] 拔刀系统的抽奖还不错。从两次抽奖的结果来看,都是她马上用得上的。谢蕴昭猜测,如果运用得好,抽奖机制说不定可以成为某种程度上的预测机制。 她当即给师兄开启了“休养生息”,确认他陷入沉睡并怎么晃都晃不醒后,她总算彻底放下心。 6小时后师兄应该也不发病了吧……她记得小时候他睡一觉也就好了。 谢蕴昭把他放在地上平躺着,嘀咕一句修仙者应该不会感冒吧,而后就果断跑到一边,抱起方小郎,往东海县县城所在跑去。 她的百邪不侵只剩下不到1小时,再不离开就危险了。 跳上山崖后,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谷底。水边的人影一动不动,在夜色里成了朦胧的轮廓。 然后她扭过头,抱着怀里沉甸甸的小孩儿离开了。小孩儿趴在她怀里,睡得像头小猪,还砸吧砸吧嘴,嘟哝一声“鱼鱼”。 不管怎么样…… 总算是救回来了。 回到县城时,月亮已经沉到了天边,城门也关得死紧。谢蕴昭站在城下往上看,想起之前城门莫名洞开。 白莲会似乎对各地都有渗透。希望那位人人夸赞的谢县令能够揪出和通缉犯里应外合的内应吧。 她放开嗓子“喂”了几声。 不久前才经历过贼人作乱的士兵伸出头,警惕地喝问是谁。 “我把被贼人抢走的小郎君又抢回来啦!”她说,“劳驾开开门,好让小郎君回家,顺便也给我发个赏银呗。” 一番呼喝后,门开了。又是一堆火把飘来,紧接着就是警惕的盘问,尤其重点讯问为何只见小郎君、不见贼首,又叱问说贼人武功高强,谢蕴昭如何能全身而退,是否和贼人一伙。 连县令都惊动了。于是官兵们带着谢蕴昭和方小郎,又呼啦啦去了县衙。方小郎已经被吵醒了,吓得要哭不哭,也不要别人抱,就紧紧揪住谢蕴昭的衣襟,把脑袋缩在她怀里。 到了县衙,县令又把刚才的问题用更文绉绉、更细致的方式再问了一遍。 “是有仙长经过,顺手杀了那贼人,我可没那本事。”谢蕴昭一脸老实人的憨笑,连连摆手,“快些将小郎君还给家人吧。” 县令叫谢朗,梁国首都平京人士,豪族谢氏宗家之一,以二品官出仕,乃东海县说一不二的大人物。 这时,东海县的县衙里,人们已经知道了谢蕴昭姓名、年纪、籍贯、何时又如何来的东海县,何人能作保,甚至这辈子里砍坏了多少刀……全都一一问过了。 谢蕴昭挂着足够善良市民的微笑,手里还一下下慢慢拍着方小郎的脊背,好让他安心。 谢朗年约三十,没蓄须,相貌是基因代代改良过后的优良的温润俊雅。他眼睛偏狭长些,眼珠很亮,容易把人看得心虚。 “你说那白莲妖人已死,为何不见头颅?” “回县令老爷,仙长一击,那妖人就变得粉碎,哪有头颅可拿。” 谢蕴昭心想,她要是带回来一个被吸干血的头颅,岂不是明摆着有妖魔吗。指不定自己都被丢进大牢关到死。 “谢蕴昭?”他盘问完了,大概觉得没什么问题,就露出县令老爷该有的一点赞赏的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谢小郎君让人敬佩。可有字?” “回县令老爷,某一介白身,无字。” “你出身泰州乐水郡,可是与当地谢氏有亲?” “不敢说有亲,家父是谢氏家仆,得主家赐姓谢,讳有涯。” 谢蕴昭露出沉痛之色。她略低着头,垂着目光,和谢朗说,自己是乐水郡谢氏家仆之子,受了先谢老爷恩典,自幼习武读书,后来还被免去奴籍,可以自由在外行走。后来谢氏遭难,老父追随主家而去,自己则来不及赶回去,至今想来都十分心痛。 谢朗恍然,欣慰一笑。像知道原来路边这条得力的看家犬,竟然出自自家狗崽的那种真诚的欣慰。 也就彻底不再盘问了,令衙役带谢蕴昭和方小郎君下去,方大夫等人早就在县衙外恭候了。 临别了,谢朗却又开口,说:“乐水郡乃我谢氏祖地,先谢叔公与我系不出五服的血亲。你既是叔公家仆之子,便起个字叫忠行吧。” 谢蕴昭在心里深呼吸。 谢朗的先谢叔公,也就是谢老爷,就是那个将她抚养长大、平时威严肃穆转身却会巴巴地拿了糖哄她、给她讲故事又被她揪胡须却不忍心推开她的外祖父。 她心里想,去你叉的忠行。 抬起头,一脸忠仆之后的憨厚、惊喜的微笑。 “多谢谢老爷赐字!忠行感激不尽!” 谢朗老爷终于是彻底满意地笑起来了。 出了县衙,焦急等候已久的方夫人就扑上来,拉着方小郎左右检查半天,这才彻底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心疼小孙孙,还要含着泪不停感谢县令老爷、感谢谢蕴昭。 徐娘子、鲁七几人也守在外面,看见谢蕴昭平安无事,都各自松了口气,徐娘子还急红了眼,带着哭腔说真是急死她了。 居然连石无患都在。他独自一人,竟也像是刚从县衙出来。他身边没见温娘子,看向谢蕴昭的眼神十分复杂。谢蕴昭对他拱拱手,他便也回一个拱手,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方大夫人呢?”谢蕴昭左右看看,有些奇怪。 方夫人好不容易止了些泪,闻言又开始揩眼睛。 “他之前以为阿决回不来,气急攻心,一下晕死过去,现在都还没醒!”方夫人也通医理,眼睛通红,“我怕他、我怕他……” 谢蕴昭摸摸怀里小盒子。里面装着延寿丹。 “我送夫人和小郎回去吧。”她笑笑,“说不定一听见小郎的声音,方大夫就好啦。” [因受托人自行领悟拔刀侠精神,奖励抽奖机会+1,点亮星星+1 受托人受托人累积抽奖机会:1次 累计点亮星星:5颗] 谢蕴昭瞅着抽奖机会,一时心痒,默念一声:抽奖! [抽奖中……受托人获得: 双倍的快乐(技能):一次性的技能,使用后可以将一根糖葫芦变为两根,令受托人获得双倍的快乐。] 谢蕴昭抽抽嘴角,痛下决心今后一定不能手痒。不是欧皇就不能单抽,前人诚不我欺。 几人往城西去了。城西方家躺着个昏迷中也愁眉不展,冷不丁还要喃喃一句“我的小孙孙”的老头;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延寿十年。 东海县这个波澜恒生的夜晚,终于是渐渐又安静下去了。 ※※※※※※※※※※※※※※※※※※※※ 相认……唔,如果把“相认”理解成说开,那得再等等,差不多到卷一结束的时候。 但是如果理解成知道,那两边都是知道的。 机缘 她好像梦到了小时候。 泰州乐水郡,首府七川县,但更多人叫它玉带城。 水泽遍布,玉带蜿蜒,小舟逶迤出一串清凌凌的歌声。 她抱着一串菱角,挽起的裤腿还没放下,鬼鬼祟祟绕到后院,熟练地翻过墙去。 “长乐!你又偷跑出去玩了。十篇大字写完了吗?” 她蹲在墙头,脖子上挂着菱角,僵硬地干笑几声。菱角上最后一点还没蒸发的水珠滴落在青色的瓦片上,立即又被太阳烤干了。青瓦亮亮的。 墙下站着个面目模糊的少年,玉石小冠、褒衣博带,手里拿一卷书籍,正望向她。 “……我马上就写完了。”她心虚地说。 “是吃完菱角才要开始写第一篇吧。” 少年好像笑了笑,对她张开手。 “快下来。” 她带着菱角一起跳下去,像一个大型的皮球重重弹出去。面容模糊的少年接住她,“呀”了一声,有些嫌弃地说,她把他衣服上熏的淡香都沾上了水腥味。 “哪里像个女郎?连平常的小郎君都没你调皮!” 却在接下来一个个给她剥菱角。 “可我才5岁呀,外祖父说了,就是要玩的!” 少年动作一顿,忽然叹气,好似怅然若失。 “是啊,5岁。你这小不点儿给我当妹妹倒不错,可……” 她不服气:“5岁怎么啦?” 他扯了扯她的小辫儿,说:“听说平京城里,你那本家的兄长5岁时已经能作诗,你会吗?” “我当然会……会作顺口溜!” 他摇摇头,又摇摇头。剥了个菱角递给她,又在最后关头忽然收回手塞自己嘴里了,然后哈哈地笑起来。 “我得再等你至少十年啊,你这傻乎乎又贪玩的小不点儿。” 玉带城的初夏到深秋,家里后院的梨树下总是摆一张躺椅,边上是石桌石凳。桌面上还有一张木制棋盘,黑白的棋子摆成残局,供人在梨花或梨叶飘零中慢慢琢磨。 遇上发病的时候,他会在躺椅上蜷着。 盛夏的玉带城骄阳似火,他却不停地发着抖,缩在躺椅上一声不吭。 她坐在躺椅边,捧着当朝名士的诗集,一首接一首地念。念一首,抬头看看他。 “你……很难受吗?” 他一直紧紧地抓着她的衣摆,呼吸急促,却在竭力平静。 “……还好。”过了一会儿,他才发出声,“比以前好过很多。以前……会痛得砸东西、大吼大叫、滚来滚去,还会用头撞墙。”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很难看的。一定会吓坏你这个小不点儿。” 她捏着诗集,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有些难过,又有些不服气,最后嘟哝出一句:“不会的,我才不会被吓到。” 他又笑。 “你连看人杀鱼都会被吓到。” “我那是……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他笑,笑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小不点儿。” “嗯?” “有你在,我才不会那么痛,更不会那么难看。”他勉力坐起来,因为疼痛喘气,胸膛不停起伏。 她抬起头。那张脸还是模糊的,像被云雾隐去了,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摸了摸她的头。 “所以,应该过不了多久……你就不得不和我这个病人一直待下去了。” 她“啊”了一声,隐约觉得这似乎的确是一件很严重的、值得道歉的事。但为什么严重?她也并不是很明白。 她想了好一会儿。 “那我还能跟外祖父和外祖母待在一起吗?” “恐怕不行。但我家会在玉带城修一座新的庄园,不会离谢家太远。你可以时常回家。” “哦……那我还能去河里捉鱼,去郊外放风筝,去街口的馄饨铺吃馄饨吗?” “可以。” “那我可以不用练字画画了吗?” “不行。”他顿了顿,笑出声,“该学的一样不能少。” 笑得她有些惆怅。 “那好吧,如果只是换个不远的地方住,也没什么不好。” 她打了个呵欠,丢开诗集,揉揉眼睛,再推推少年:“你过去一点呀,我也困了。” 梦里的梨树忽然在盛夏开了雪白的花,池塘上飞着蜻蜓,外面涌动着麦浪的声音。外祖母在和侍女说,去给女郎送一盒新做好的点心;外祖父捧着一轴大字回来,喜滋滋地说又得了新的大家真迹,快叫长乐过来一起欣赏。 梦里四季常在,梦里什么都有。过去在梦里,过去的人也在梦里, …… 谢蕴昭打着呵欠爬起来,推开客栈的窗,只见外头香樟树被风吹得绿意滚滚,树下下棋的人又换了一拨。 又是新的一天。 客栈送了热水到门口,她洗了脸,又把脸上掉的妆重新补上,换了身灰蓝色的窄袖短衣,再拿暗红色的布条把头发绑好,最后用木簪固定。 她配好刀出门,正好肚子饿得“咕”一声长叫。跑堂的伙计听到了,登时笑起来,殷勤道:“谢小爷起了?朝食有杏仁饧粥、蒸饼烤饼酥饼、油茶酥酪,您要来点什么?” “我瞧瞧价格。”谢蕴昭精明地说。 “这就不用您费心嘞。”伙计乐呵呵地说,“今早方大夫来,和我们掌柜的说了,谢小爷您的房钱和饭钱都记在方大夫账上,还托我们给您带个话,说是一番心意,请您别推辞。” 谢蕴昭愣了愣。昨晚方大夫醒了后,看见方小郎就老泪纵横,死活要给她谢礼。她拿了几块碎银,剩下的都推辞了,没想到方大夫还能钻这空。 “行吧,那就来个蒸饼,一碗酥酪。”她抓抓头发,嘀咕说,“我才不是有钱不要,只是那么多钱太沉了,我懒得拿嘛。” “哎——小爷您说啥就是啥。”伙计响亮地应了一声,麻利地跑去厨房了。 日上三竿的辰光,东海县早就热闹起来,昨夜的惊魂事件也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全城。这会儿的人们缺少娱乐,逮到一件大事便能津津有味地回味多时,何况方大夫在本地颇有名望,大家都知道他。 也就有好事者四处跟人讲八卦,悄悄指着谢蕴昭,很肯定地跟人说,看看看,那就是一人单骑闯山林、九死一生救小郎的谢爷爷!哇呀,那真是七进七出、杀得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大晚上的有日光就怪了。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都能编个话本再夸大其词一番了。 谢蕴昭晃悠着往白浪街走。 她昨天和冯老头约好了今天要去买糖葫芦,不能爽约。 到了白浪街,糖葫芦的小摊果然已经在那儿了,还是两棵榆树之间,架子上插满各色馅料的糖葫芦,车前面贴一张价格表:山楂果一文一枚,糖葫芦十五文一串。 今天天格外热,冯老头挽着衣袖裤腿,手里拿着个大蒲扇,一边扇风,一边伸长了脖子瞅着街道两头。老远见了谢蕴昭,他就激动得蹦起来,拼命跟她招手。 那破破烂烂的蒲扇被他死命晃,都快晃散架了。 边上有人指指点点:看,那就是见义勇为谢小爷!他被冯老头骗啦,来费钱买这酸煞人的糖葫芦! 冯老头笑得满脸开花,看着谢蕴昭简直像看个稀世珍宝,含情脉脉道:“谢小郎来啦,快来快来,糖葫芦给你备好了。” “老板上午好。”谢蕴昭递过去一杯冰镇酸梅汤,“给您解暑用。” 冯老头显然愣住了。他像是想到什么,一瞬间神情变得有些奇怪。 但紧接着他就立即接过酸梅汤,美滋滋地灌了一大口,爽快地大出一口气。 “好孩子,好孩子!”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夫就喜欢谢小郎这样的好孩子!” 又有人调侃:因为好占便宜吗? “老头子不占,留给你们吗?”冯老头毫不示弱。 少来了冯老头,你那糖葫芦用的根本不是糖。要真是糖,这么热的天早化了! 就是就是,糖那么贵,冯老头哪里舍得哟! 果真,那糖葫芦依旧亮晶晶,像一个个精神抖擞的娃娃,一点儿没有融化的迹象。 “那是,那是……” 冯老头气哼哼地扇着蒲扇,哼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假装没听见别人的嘲讽,只跟谢蕴昭说话。 “谢小郎,听说你昨晚上独自追击杀人犯去啦?深夜进山,要是碰到妖兽怎么办?是要救人啊?万一把你自己的命搭上怎么办?还是要量力而行,保住自己的命最重要。” 他絮叨不停。 冯老头,你以为谢小郎跟你一样怂啊!人们又笑起来。 “这努力保住自己的命,怎么叫怂呢?” 冯老头很不满,叽叽咕咕地又和邻居们争辩开了。他脊背好像受过什么伤,无法挺直。当他挽着打了补丁的袖子,一个劲拿蒲扇扇风的时候,有好几次都下意识地试图挺直脊背,但都失败了。 蒲扇扇出来的风吹着他纠结的胡须和头发。 谢蕴昭说:“脑子一热,就去了。在外面混日子的人,哪儿来那么多想啊怕的,做了就是。” 她开始数铜板,一二三四五。 冯老头赶紧停下和别人的争执,很紧张地提醒她:“别人买才是十五文,你得给二十文。” “知道了。”谢蕴昭笑起来,“没打算赖账的,老板。” 十五枚铜板扔进粗瓷筒,她就想拿一串糯米的。 结果冯老头眼疾手快一伸手,拦住她又急吼吼地说:“你昨天吃过糯米的了,今天得吃紫薯的!” 他的神情瞬间严肃起来,浑浊的眼神忽而变得犀利。在这一刻,他看上去一点不像东海县里市侩的小摊贩,反而…… 谢蕴昭愣了愣。 邻居们开始纷纷指责:冯老头!人家谢小郎君好心是好心,但你也别得寸进尺啊! “……什么得寸进尺!胡说!” 严肃的神情没了,犀利的眼神也没了。冯老头整个像个被戳破的气球,一下重新变得蔫巴巴,还带点儿心虚无措,小心地看着谢蕴昭。 谢蕴昭倒在一愣后笑了,点点头,笑眉笑眼的。 “那就紫薯嘛。”她拿一串紫薯在手里,“那老板,明天我吃什么馅啊?” 冯老头立刻又挺了挺身体,也照旧没能挺直,不过神气些了。 “明天你吃豆沙的。”他威严地点点头,“还有,明天二十五文。” 有人有点眼红,嘀咕:冯老头抢钱了! 谢蕴昭却哈哈笑:“猜到了。” * 谢蕴昭回去后不久。 依旧是白浪街,两棵榆树之间。 今天多云,不时就有些灰白的云翳遮挡住阳光。比如现在。 榆树的影子笼在糖葫芦摊上,也笼在冯老头黑白夹杂的头发上。 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自从谢蕴昭来买他的糖葫芦,冯老头就不再和过路人吆喝兜售糖葫芦了。他依旧摆摊,但大部分时候都呼呼大睡。 睡得正香时,有人来了。 一个少年在他摊前站定。 周围有人轻声议论,说呀,又来个想撞仙缘的傻小郎,长得还颇为俊俏呢。 “老丈,有礼了。” 际遇 人家叫了好几声,冯老头才睁开朦胧睡眼,还吸溜了一下睡出来的口水。恰好一缕阳光漏下来,刺了刺他的眼睛。 摊前,年轻的后生对他拱手见礼。他眉目清秀,皮肤很白,穿得像个富家少爷,笑得却有一丝小心和讨好。 “我能买一串糖葫芦吗?”石无患彬彬有礼地问。 冯老头打个呵欠,再打个呵欠,照样露出个市侩却有些敷衍的笑。 “小郎请,十五文,不甜也要钱喽。” 石无患立即放了十五个铜板,拿了一串紫薯的糖葫芦。 他望着糖葫芦的目光藏不住一丝炙热,像望着稀世珍宝。 他咬下一口。 陡然,一股强烈的酸涩在舌头上炸开,令他浑身不禁抖了一下。 石无患愕然,竭力遏制住想吐出来的欲望。这哪里是酸,简直像将整个人都浸泡进酸水里,腌制了几天几夜! 一见他的模样,冯老头赶紧提醒:“不甜也要钱的啊,小郎!还有,白浪街常有捕快,打不得人!” 见冯老头那副穷酸紧巴样,周围人立刻哄笑起来:又是这几句!说了冯老头骗人哩!那糖葫芦酸得很,你莫要跟谢小郎一样做了滥好人哩! 石无患先是疑惑,继而若有所思,最后一张俊俏的脸阴沉下去。 他问:“老丈,同样是一串糖葫芦,何以有人吃着甜,有人吃着酸?” 冯老头抬了抬皱巴巴的眼皮,眼神刹那犀利得让石无患心中一紧。 他笑道:“这食物和人啊,讲究一个合适。人和人呢,也得讲个合适。是一颗苹果,就不能长在梨树上,是不是这个道理?” 石无患不再说什么。他再行一礼,沉默地转身离去。 他转过街角,再顺着道路向前走,一直到了东海县城南。这里是本地富庶人家居住之地,有飞檐斗拱,有树木亭亭;枝叶在风里轻轻摇摆,发出的“沙啦啦”声宛如女子轻轻的、娇娇的嘲笑。 这条雅致奢侈的街叫紫云街。街的尽头,最奢侈的那座宅院挂着谢府的牌子。 石无患走到侧门,叩响门扉。 不多时,一名双环髻、天青色襦裙的丫鬟开了门。他们交谈了几句。 丫鬟露出一抹淡淡的惊讶,而后再没多瞧他一眼,只点点头,关了门,径自往后院去了。 石无患嘲弄地笑了笑,垂首等在侧门前。 院内的丫鬟走进了一间装饰细巧的院落。庭中花木扶疏,又搭了一座葡萄架、种了些野花,显出几分刻意营造的野趣来。 葡萄架下有桌椅,坐着个大袖长衣、云鬓垂髾的年轻女郎。女郎一手拿棋谱,一手执棋子,正细细思考残局解法。 另有四个丫鬟随侍在侧,打扇、捧事、抱琴、奉书。 双环髻的丫鬟一礼道:“女郎。” 女郎落定一枚棋子,边上侍女立即躬身奉上托盘。她用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方才拈起一只小巧玉盏,啜了一口清凉的花露。 玉盏青白,莹润似月、薄如丝光。握住玉盏的手也很美,只是指节略有些粗大。 她也很讨厌别人仔细盯着她的手瞧,为此曾命令砍断三个下人的手。 “如何了?” 丫鬟恭敬道:“冯真人看不上那石无患。” 女郎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又放平眉毛,微微一笑。 “真不知道那小白脸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哼,那温家的手竟都伸到这东海县来了。区区一个九品寒族,不过靠着给九千家当狗才能如此嚣张。” “不过既然是阿兄的安排,想必自有阿兄的道理。给石无患安排一个进外门的机缘吧。” 她搁下玉盏,慢悠悠再执起一枚棋子,如同自言自语般,说:“这天地都是我阿兄的棋盘,天才如何?凡人如何?” “……都不过阿兄棋盘上一子耳。” 啪。 棋子落定,大势将成。 这时,县令谢朗兴高采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妙然,妙然!我新得一盒上好的东海黑珍珠,你不是喜欢珍珠吗?且拿去玩吧!” 女郎谢妙然动作一顿,纤细的眉毛先是略皱,又很快舒展开。 她露出一个笑。很甜,巧妙地掩盖住了那一丝厌烦。 她起身行礼。 “叔父……” * 谢蕴昭并不知道发生在冯老头摊前的那件小事,也更不知道城南曾生出过些许波澜。她只是连着买了七天的糖葫芦,每天换个不同的口味。 除了糯米和紫薯,还有豆沙、葡萄、山药,甚至还有小番茄。 冯老头叫它“灯笼柿”,说是自家田里培育出来的新品种。 谢蕴昭琢磨了一会儿,问冯老头他的真名是不是姓袁。冯老头先是疑惑,过后不服气地一顿跳脚,嚷嚷着问是不是哪个姓袁的家伙盗取了他的独家成果,他一定要人好看。 “没没没,”谢蕴昭赶紧安抚他,“老板这儿的糖葫芦独此一份!” 冯老头才心满意足,重新得意洋洋起来。 但还是只准她每天买一串,每天也还是比前一天贵五文钱。 到了第七天中的倒数第二天,温氏商行的商队卖空了货物,又重新载满了货物,即将再次出发。临行前,温娘子前来拜访谢蕴昭。 她站在门口,眼里缀着两汪将落未落的泪水,圆润的脸颊瘦出了轮廓。 “谢小郎,你近两天里见过石郎么?” 谢蕴昭摇头。 将落未落的泪水一下流成了河,在温娘子苍白的脸上纵横。 “石郎忽然就不见了!”她哭着说,很慌乱,“是不是遇到贼人了,那白莲会的妖人是不是还有同伙?是不是去了郊外,然后被困在了什么地方?谷底?山洞?是不是……” 谢蕴昭沉默地看着她。 温娘子怔怔地流着泪,忽然闭了嘴。 她扯了扯嘴角。 “是不是……真的撞上了仙缘,就一句话也不说地抛下我走了……呢?” “是啊。” 出乎温娘子的意料,束发佩刀的小郎君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还笑起来。他在商队里的时候就经常这样笑,大家都夸他风趣乐天讨喜。 但此时此地,在她情绪接近崩溃的时候,他疏淡的眉毛、微黄的皮肤、肆意的笑容,看起来都满怀恶意和轻蔑。 他甚至轻快地说:“石无患那个人我还不知道嘛,见一个喜欢一个。有了下一个,上一个自然就不重要了。不过无论他再如何喜欢谁,他自己始终才是第一位的。” 温娘子呆呆得站在原地。 “可、可是,他说喜欢……” “温娘子啊,之前商队经过泰州和瀛州交界时,你路上遇见别人家养的一只狮子猫,觉得雪白可爱,你忘了吗?” 小郎君睁大眼睛,惊讶得真心实意,眼里还跳跃着愉快的光。 “石无患的喜欢,就是那么一回事啊。” 温娘子茫然地站着。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但她还苦苦抓着一点点——她仅剩的一点点…… 温娘子揪紧了衣领,好像她快不能呼吸了一样。然后,她从怀里拿出一只草编的蟋蟀。 “可石郎说,这是他特意为我……” 她眼中的谢小郎君大大叹了一口气,皱起了细细的、疏淡的、不大好看的眉毛。事到如今,他总算肯流露出一丁点的同情了。 “温娘子,石无患不会草编。”他淡淡道,“那是我随手编了给他玩的。” 啪—— 这当然不是什么狗血的扇耳光事件,而是温娘子用力将草编蟋蟀扔到地上的声音。她还重重踩了两脚,再使劲一抹脸。 “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有再见石无患之日,我定要叫他好看!” 她怒斥一句,转身跑走了。 谢蕴昭有点尴尬地站在房门口。 “这整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才是负心汉咧。” 她关了门,把那只被踩得扁扁的蟋蟀捡起来,拽了拽蟋蟀无辜的触须,装模作样地说:“这我也没法和你仔细解释,毕竟我只是一只小蟋蟀。” 第二天,也就是七天里的最后一天,当谢蕴昭照旧去买糖葫芦时,发现竟然连冯老头都听说“少女登门痛斥负心汉”的故事了。 冯老头忧心忡忡地盯着她的脸:“被打脸了没?” 谢蕴昭嘴角一抽,问:“我看着真的很像负心汉?” 冯老头仔细想了想,放下心来:“嗯,你是没这个卖相。” 谢蕴昭:…… 冯老头今天换了一身衣服。他原本天天一身陈旧的灰色道袍,今天却忽然改成了素白的大袖衫,头发还用一根青玉簪绾起来,连乱糟糟的胡须也修得整齐了。 就是手里还摇着那柄破破烂烂的大蒲扇。 街坊都很诧异:冯老头,你是不是打算找个婆娘了? 谢蕴昭却发现,这件白衣服很有些不同。 虽然冯老头的大袖衫毫无纹饰,但这样素白细密的布料、衣服的剪裁,都不是平民百姓穿得起的。 街坊们都觉得,冯老头的真实身份果然是外地来的有钱人,今天终于藏不住了。 谢蕴昭却摸了摸怀里的仙缘令。 她感叹说:“老板,你今天穿得有点风骚。” 这个世界的人们说起“风骚”,指的大多是如今放浪形骸的名士,是褒义词。当然,谢蕴昭说的风骚……完全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冯老头不清楚,只觉得被表扬了,立即抬起头,并再次努力挺直他那根本挺不直的脊背,说:“不错,想当年老夫也是风流倜傥的一代人物,而今老了也不差!” 周围人都嘘他。 谢蕴昭作出一脸仰慕:“那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老板,今天能给我的糖葫芦便宜一点吗?” “想什么呢,四十五文一个铜板不能少!”冯老头脸色一变,斩钉截铁说道。 拜师 “哎行,四十五文,老板别这么大火气,伤肝。”谢蕴昭赶紧放了铜板,去拿糖葫芦。今天是夹土豆泥馅儿的。 “老板,你说你今天特意打扮了,这么好好一个帅爷爷,凶神恶煞的多浪费啊,会吓坏小姑娘的。慈眉善目一点点,不好吗?” 冯老头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犹豫着露出个笑:“那这样?” “老板你要听实话吗?挺猥……” “快吃你的糖葫芦!”冯老头不高兴了,“我年轻的时候玉树临风,迷倒一片小姑娘,只除了某些不懂事、欺负老人家的小姑娘!” “哈,谁说的,那些说实话的小姑娘才是尊老爱幼的典范。”谢蕴昭乐了,“就像我一样——一模一样!哎,方大夫在!方大夫,您说我是不是尊老爱幼的典范?” 正巧,这时方大夫背着药箱悠悠走过,看样子是刚出诊回来,顺路来商业街买点零嘴。见到谢蕴昭,方大夫立时就笑眯了眼睛。 “没错,没错。谢小郎买糖葫芦啊?” 方大夫走过来,乐呵呵地跟冯老头寒暄几句,就开始亲切地对谢蕴昭嘘寒问暖。 “……谢小郎得空来家里坐坐,内子和阿决也念着你哩!” 白发白须、慈眉善目的方大夫拎着零嘴,背着药箱,又晃悠悠地走远了。每一步都迈得很有力,一看就是至少再活十年的背影。 留着冯老头干瞪眼。 谢蕴昭美滋滋地说:“冯老头……咳咳,老板你看看,方大夫仙风道骨,且有识人之明!” “我年轻的时候帅多了!”冯老头很不服气,小声嘀咕。他决定闭眼几秒,不看那小姑娘得意洋洋的嘴脸,好平息一下自己道心的波动。 唇边却有一点纯粹的笑意。 白浪街上,两棵榆树之间,一老一少,一坐一立。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咔嚓咔嚓。 路过的人都多看两眼,见是那被冯老头“骗”了的小英雄,都摇头叹息几句,当作笑料谈资,说笑着离去了。 冯老头像睡着了。等她啃完,他才重新睁开眼。 忽然之间,这张刻着皱纹的老脸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穆之情。 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袖。那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中呈现出一种有些奇怪的状态:黑色的部分油亮光润,白色的部分则灰白黯淡,显得死气沉沉。 “时间到了。”冯老头严肃地说,“我是北斗仙宗天枢峰冯延康,谢蕴昭,我且问你,你是否愿拜我为师,从此踏入仙途,追寻无上大道?” 谢蕴昭站在原地,想了一秒钟。 “那我以后还可以吃东西吗?不光是糖葫芦,其他吃的能吃吗?” 冯延康奇道:“我是种田的,你不吃难道就我一个人吃?” “噢,那行。”谢蕴昭释然了,“那师父您好,今后请多多指教……我要跪下磕个头吗?” “以后再说。”冯延康一瞬间笑眯了眼,但立即又回到满脸严肃的状态,轻轻咳几声,“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徒弟,我就是你师父。” “这么干脆?不先确认一下我的资质?我还有个仙缘令没拿出来……” “吃了我七串糖葫芦的人,何须再提资质。” 冯老头哈哈大笑。这么多年了,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舒心。 “走吧!” 一阵云气卷起,推着她迅速升高。地面响起一阵惊呼声,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惊慌地喊道:原来真的是仙人!仙人莫走啊! 谢蕴昭抓紧时间看下面一眼。东海县在很迅速地变小,像一个精巧的模型城。 “师父,还剩好多糖葫芦,您都不要啦?”她觉得有点可惜。 “我已达成心愿,余下便赠予善邻吧。” 她眯起眼睛,隐约能看见五颜六色的糖葫芦齐齐飞上半空,停顿片刻后往四面八方急飞而去。有的就飞进白浪街头居民的手里,更多的则四散进县城里的大小屋宅。 她立即说:“师父可不可以给方大夫家里两根!还有徐娘子的父亲!还有鲁七……” “刚刚拜师,就这么多要求。”冯延康嘀咕着,像不耐烦,却动了动手指,“就这一次,咳。” 谢蕴昭还想再看看东海县城的情况,眼前却已经被缭绕的云雾彻底遮蔽了。那些建筑、人物、声音……一瞬间全都不见了。 高空有云,更有风。 破开云气,阳光就肆无忌惮地扑面而来;风带着海水的咸味,来势汹汹,却从他们身边柔滑地掠过,只微微吹起一点衣角。 转眼已是无涯大海;深蓝的海面闪着光。 茫茫水域中,伫立着一座异常庞大的岛,庞大到谢蕴昭思索了许久应该叫它“岛”还是“新大陆”。 岛上山脉连绵,叠翠成峰,飞泉流瀑,花木相间,鹤鸟来去,不时还有剑光飞过。远远看去,有九座山峰将岛屿围了一圈,像是守卫着内里起伏的翠色峰林。 九座山峰里,有一座山峰尤其高,也尤其壮硕,像是将大小不等的几座山峰拼在了一起。 冯延康衣带当风,遥遥指去。 “那就是天枢峰。中间的主峰是掌门师兄清修洞府,平时轻易不要去打扰。” 提到“掌门师兄”时,他语调微有滞涩,像是压抑着什么。但随即他就嘿嘿笑起来,得意的说:“而像你师父我这么重要的大人物,在天枢峰也有洞府!就在……” 他手指略略一变方向。 谢蕴昭使劲眨了下眼睛,仔细辨认半天。 “两座山峰之间?师父您喜欢住山谷?真有个性,有排面!” 冯延康脸上现出尴尬之色。 “呃,阿昭啊……是最右边的山峰。”他语气弱下来,小心地说,“就是,呃,最小的那个。你看看,你仔细看看,肯定看得见!” 谢蕴昭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在天枢峰右侧,确实还隐藏着一个很矮小的……土丘?和高大的天枢峰相比,那座土丘简直矮小得可怜。如果仔细看看,就会看到上面布满了花花绿绿的颜色。 “那是我的灵田。你吃的糖葫芦原料都是那里长出来的。”冯延康说,又得意起来了,“这就叫庙小妖风大……咦,是这么说的吧?” 师父您的洞府看起来似乎有那么点儿寒酸……谢蕴昭默默咽下这句话,改为一脸真诚:“师父,咱们这叫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哦对对对!咳,为师就是想说这个!” 冯延康擦擦额头的汗,赶紧转移话题。 “阿昭,北斗仙宗有些门规,其余都不重要,只有一点你要注意。” “你要记住,我们修仙者与魔族势不两立。” 魔族?谢蕴昭又想起来一些剧情。她没露出异样,只是静静听着。 “世人常说妖魔、妖魔,但当今世上只有妖族、妖兽,却并无魔族。你可知道魔族有何不同?” 谢蕴昭自然摇头。 “魔,好战、嗜血、性格残暴。他们也会修炼,但他们修炼的方式是吞噬其他生命的血肉和力量,甚至连灵魂也不放过!” 灵魂……谢蕴昭思维发散:师兄难道不仅把人吸成了干尸,还把灵魂也嚼了?难不成原著里他后期性情大变,就是因为吃多了不同灵魂消化不良? “魔的修炼方式有伤天和,对所有种族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更与我等修士大道不合。因此,五千年前,爆发了仙魔大战,当时的妖族、人类王朝都选择与我等站在一起。” “最后,魔族战败,被赶往西方苦寒之地十万大山,当时的剑宗掌门凌霄真君倾其毕生所学划出一剑,在十万大山和大陆之间斩出一道天堑。又有当时后夏国的国师以身殉道,主动投身天堑、化为封印,终于将魔族彻底隔绝在了十万大山之中” 说及几千年前风流往事,冯延康也变得慷慨激昂。 谢蕴昭不由问:“既然魔族都被封印了,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发誓和他们势不两立?” “因为封印在减弱。” 冯延康望了一眼岛上后山,也就是九峰拱卫的峰林深处。 “根据师祖,也即我北斗仙宗老祖冲虚真君卜算,封印终将磨灭,而魔族也终将脱困。所以大家就得发誓,无论面对人还是妖,只要发现有一丝魔族血脉,就必须……格杀勿论。” 冯延康说完这段话,看见徒弟神色一凛,登时有点得意;嘿,吓到了吧! “没事啊,没事。”他摆出师父的架势,安慰道,“天塌了有那些天才去顶嘛,我们师徒俩就在山里种种田,魔族啊什么的跟我们没关系。” 谢蕴昭问:“那如果以后扯上关系了呢?” 师父摸了摸她的头。他虽然是个佝偻的老人了,或许身材也有些缩水,但依然比谢蕴昭高许多。说不定他年轻时真的曾玉树临风。 “那还是得狠狠心杀掉啊,阿昭。”他说。 谢蕴昭没说话,垂下眼,看下方云海浓淡不定,海面风平浪静,掩着无尽深渊。 但冯延康紧跟着语调一转:“不过嘛,我们只是个种田的,就算能狠下心,被杀掉的多半也是我们。” 他清清嗓子,教导说: “所以徒儿啊,平时你就好好种田,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一定要出门也得和修为高深的道友一同出门。但万万不能挑那种自高自大、自私自利的,前者容易惹麻烦,后者容易丢下你。然后出门的时候呢,如果遇到打不过的敌人,我们要能跑就跑,坚信打架不是我们的事,种田才是。人只要搞懂了自己的定位,就能活得很长久……” 往事浮现,情绪上涌,冯延康一时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回过神来才发现徒弟愣愣地看着他。 他一下有些尴尬。 他还记得自己少年的时光。他记得很多人的少年时光。少年热血,满腹天真,相信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最看不起唯唯诺诺苟且偷生。 要不是师门里没人相信他的忽悠……咳,是没人相信他的理念,他也不至于眼巴巴地想在凡世里骗个徒弟回来。 冯延康瞅着徒弟睁大的眼睛,卡壳了。他挠挠自己的短胡须,正琢磨着要不要说点啥…… “师父!!” 只见徒弟猛一下抬起手,竖起两个大拇指,一脸钦佩地看着他。 “师父您说得太对了!”她认真说,“人只要承认了自己是咸鱼,就能快乐并长久地活下去!” 冯延康:……?他是这个意思吗? “总觉得哪里不对……” 谢蕴昭笑嘻嘻:“师父别想了,我们就当一对快乐的咸鱼师徒吧!” ——长乐,你要活得好好的。 ——女郎,你要活得好好的。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可选任务】健康/生活 任务内容:要想活得好,就要勤锻炼 请受托人徜徉在碧波海,并通过自身努力游上辰极岛。 任务成功奖励抽奖一次,任务失败则须在辰极岛海岸保持金鸡独立1小时。 任务开始倒计时:1分钟。] ……这特么“好好生活”是这么个意思吗?! ※※※※※※※※※※※※※※※※※※※※ 勤洗手,勤锻炼,保持身体健康,提高个人防护,从我做起。大家保重。 我又忘记康。生。是个屏蔽词了。佛了。 入门 然而首先,她跟师父在天上,怎么游上岛? 谢蕴昭不由蹲下来,琢磨了一会儿自己现在距离海面的高度。从这儿跳下去,会被海面拍死吗? 她抬头想问问师父,目光却在师父的腰上凝固了。 “师父……”谢蕴昭缓缓道。 “作甚?” 冯延康摸着短短的胡须,斜眼看徒儿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教训说:“你一个女修,不要学得扭扭捏捏,有话就说。” “好吧。”谢蕴昭说,“师父您的裤腰带好像要掉了。” “我没裤腰带啊?”师父一愣,低头一看,脸色大变,“糟了,是我的飞行法器!” 啊—— 尖叫声中,师徒两人从半空直直跌落,最终“扑通”两声入水,溅起两朵雪白浪花。 ……原来是这么开始游啊! 一息平静过后,碧波海里栖息的海龟缓缓上浮,深青色的龟壳上横着一条海草,两端各自拽着个人。它伸长了蛇一样的脑袋,左右晃了晃,好似困惑于两边人类的身份。 谢蕴昭头上顶着一个海星,呛咳着海水,问:“师父,原来您不是自己会飞啊?” 冯延康从衣领上揪下一只大虾,干笑:“呵呵呵呵呵,那不是太耗费灵力了吗……咦,阿昭,你这是做什么?” 他徒儿放开大海龟,猛一下扎入水中,即刻又浮上海面,划动手臂,往海岛方向游去。 “师父您坐大海龟吧,我锻炼身体,游回去就好。” 冯延康一愣,望着徒儿的背影,脸上浮起一抹感动:徒弟一定是以为只有这一只海龟,才找了借口让他这个师父乘坐,真是太有孝心了! 将来不好好压榨一下,如何过意得去! 谢蕴昭游着泳,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一天的北斗仙宗,有许多人都目睹了这样一幕:一个老者坐在海龟背上,笼着双手悠哉而回;一个男装的小娘子奋力游水,最后滴着海水、打着喷嚏爬上岸。 那老者还赖上了一个过路的弟子,死皮赖脸地蹭人家飞剑,让人把自己师徒带回洞府。 * “啊——啊嚏!” 谢蕴昭揉着鼻子。 “啊啊啊啊——啊嚏!” 冯延康在她边上一起揉鼻子。 这不是冷的,是被灰尘呛的。 冯延康的洞府在天枢峰边缘。山丘虽矮,却布满了彩色的梯田,还有一道灵泉汩汩而下,悠然汇入主峰的山涧中。 平台上整出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面是几间房子,再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全是灰。 “啊嚏——怎么这么多灰、灰……啊嚏!” “为师三年没、没回来……啊嚏!” 师徒两人赶紧蹲去外面揉鼻子。 揉着揉着,谢蕴昭觉得不大对:“师父您不是用灵田里的作物做糖葫芦吗?怎么会三年没回来?” “为师三年前做好的糖葫芦啊。”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 谢蕴昭捂着肚子,冷静地问:“师父,我会拉肚子到死吗?” “那可是灵植!那当然不会……吧?” 冯延康默然片刻,用求知的眼神看向一边。有个人一直在边上默默看着他俩,就是那名被他抓包了征用飞剑,送他们师徒俩回洞府的弟子。 “……冯师叔多虑了。师叔仙人之躯,灵植在您身边自然没有腐朽之虞。” 那人略一迟疑,就微微笑着回答,又补充一句:“即便是凡人,既然拥有灵根,也应无碍。” 眼神自然而然地落到谢蕴昭身上。他唇边的微笑扩大了,涟漪一般,只多了一点深长的意味。 “几日不见,小郎君可安好?”他一挥衣袖,身旁半透明的金色长剑化为流光没入他体内。 “今后就该叫师妹了。”他施施然说道。 云纹白衣,长发以一顶半透明的翡翠小冠半盘在脑后,只一些束不住的碎发落在额头上,越发显得他额间火焰似的红痕鲜红夺目。 简直能当个奥特曼光线用了。谢蕴昭心想,或者水兵月? “郎君……不不不,师兄好,师兄早,师兄吃了吗?”她挤出一个真诚的假笑,“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么快就又能见到郎君,我真是万分荣幸、激动不已、手足无措、心中狂跳……” 哈哈,在师门重地……应该不会被灭口吧?不过,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吗?仙家子弟被人窥见自己堕魔,怎么想都是痛下杀手将人灭口的结局。 谢蕴昭试图观察师兄的表情,却一无所获。 反而师父有点吃味,嘟哝说:“阿昭,你见到为师也没这么激动啊。” 谢蕴昭顿了顿,微笑:“因为师兄特别好看?” “为师年轻的时候也英俊潇洒,便是喝醉酒也有人称赞为师是玉山将倾之姿!” “冯师叔。” 师兄出声,打断了这师徒两人的斗嘴。这落汤鸡似的师徒二人蹲在小院门口,竟然也能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旁若无人,倒也令人钦佩。 冯延康耍赖:“卫师侄——枕流!你说,你说说你师叔我年轻时是不是风姿特秀,男男女女都倾倒于师叔我的道袍之下?” “……是,冯师叔说得是。” 卫枕流终于有些无奈了。其实他也没见过这位冯师叔年轻时的模样。自他来北斗仙宗,这位冯师叔就已经……闻名全师门了。 “冯师叔,师妹初来乍到,想必有许多疑问。”他心思内敛,面上不显,只笑着说,“正巧新弟子也有些杂事要处理。不若接下来由我带师妹去登记造册、领取必备品,顺便也介绍一下师门情况,您意下如何?” 声音清越和润,徐徐如寒泉琴音。 谢蕴昭一直在偷偷观察他,见他眉目舒展、唇边含笑,不像她想象里的潇洒剑仙,只像个世家风流名士——气度不凡,却是那种很有规矩的气度。 没有那晚山林里的狂乱嗜血,也没有花灯节上的清冷孤寂。和儿时的记忆对比……和那个有点毒舌却生机勃勃的少年就更不一样了。就好像要么是她认错了人,要么所有印象都是她的错觉。 “卫师侄?”冯延康有些惊讶。随后他眼珠一转,露出几分狡黠之色,表情一整,变为卖糖葫芦时那种嘿嘿嘿的笑。 “嘿嘿嘿,卫师侄啊,你这么尊老爱幼,师叔我真是很欣慰啊。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冯延康站起身,捶了捶自己挺不直的老腰,两眼放光地打量着卫枕流,活像饿汉打量着一整条烤鹿腿。 “咳咳,既然你要带你师妹去登记,那就将法袍、法器、功法心得、丹药给一齐领了吧,还有全套的床褥被套枕头,最新款的餐具茶具……哦对,你师妹是女孩儿家,自然还需要一些首饰。” 他滔滔不绝地说。 “另外还有你师叔我的份例灵石,过去三年的一起领回来就好。新到的灵茶拿些,补气丹……不,聚灵玄丹多拿几瓶。还有师叔的法袍和飞行器都该换新的了,你也顺便一起帮师叔领了吧!” 卫枕流静静听着。只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扬了扬眉,似是略有惊讶,而后便始终泰然自若,含笑听着,最后还点头应了。 “是,师侄都记下了,稍后便将冯师叔需要的东西一并送来……还有师妹。” 他看一眼谢蕴昭,后者正捧着脸心不在焉,见他看去就赶快一笑,眼神却还飘着,一看就是神游太虚未归。 “冯师叔可需要叫个杂役弟子来打扫洞府?”他又问。 “呃?呃,倒是不必了。”冯延康干笑,有些心虚,鬼鬼祟祟看了眼谢蕴昭。 他新收的徒弟茫然回看。 冯延康突然眼睛一亮。 “阿昭啊,”他越发笑得脸若菊花瓣瓣开,“你会用扫帚吗?” 谢蕴昭看一眼灰尘积了三层不止的房屋,眼角一抽,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 [【强制任务】尊师重道 任务内容: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请受托人使用扫帚外形的法器,将“微梦洞府”里里外外洒扫干净,令其一尘不染。 任务成功奖励抽奖一次、点亮星星一颗,任务失败五雷轰顶。 任务时限:3天。] 她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师父,我们这洞府叫什么?” 冯延康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愣了愣,想了想。 “叫微尘……哦不,微梦洞府。”他催促徒弟,“阿昭,你会不会用扫帚?” 谢蕴昭微笑,斩钉截铁:“会,不仅是会,还特别擅长,尤其是在打扫房间的时候!” 冯延康大喜过望,连道几声“好”,接着就从一棵高大的山楂树后拖出一把折叠躺椅,放在树荫下展开,自个儿迫不及待地躺了上去,还大大伸了个懒腰。 并拿出他那蒲扇盖在脸上。 “回来了再叫为师啊!” 话音将落,鼾声便起,看来已经是睡着了。 * 卫枕流是剑修,御剑而行也是很自然的事。 他踩着的是一把半透明的淡金色长剑,里面有许多颗粒似的碎光,还有细小的雷电纹路时隐时现。谢蕴昭想了一会儿,想起来,师兄的佩剑叫七星龙渊。 在她前世,记载欧冶子作剑三枚,曰龙渊、太阿、工布。原著应该就是用了这个设定,给师兄的是七星龙渊,给石无患的是工布,后来石无患杀了师兄,自然也取走了七星龙渊剑。 “师妹可有不适?” 像是怕她站不住,师兄一手轻轻握住她的肩,声音和阳光一同落在她头顶。和煦的热意。 谢蕴昭却感觉自己脖子后面有汗毛竖起。在外行走几年,她不大适应别人在她背后这么近的距离。 “站得稳。”她忍不住说,“师兄不用扶我。” 他“嗯”了一声,手却并未放开。 “前几日东海县的花灯节上,碰巧得了师妹一盏灯,构思颇为巧妙有趣。”他温声道,“师妹如何想到的?” 谢蕴昭毫不犹豫:“因为师兄好看。而且不是一般的好看,是特别好看。我这人什么都好,方方面面都十分优秀,只有一点,一看到好看的人吧,我就容易心旌摇荡、胡言乱语、随手送礼、烽火戏佳人……” “师妹过誉了。” 他这么淡笑着回答,情绪分毫不漏,真像一团针扎也找不到着力点的棉花。 她便不说话了。多说多错,多错容易暴露,暴露就容易被灭口。 没了说话声,眼前茫茫翠色便显得有些寂寥。北斗仙宗所在的岛屿叫辰极岛,天枢峰在岛的正南,他们去的方向是西北。 云气渐散,剑光下落,眼前一座挺秀山峰,抬头望去有花云重重、亭台隐隐,比其他山峰更秀一些,也更媚一些。 谢蕴昭感叹:“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师兄应如是。” 她瞄一眼师兄,正好撞见他的目光。温润柔和,却又有如夜色中雪山的幽凉。 他望着她,意有所指道:“师妹果真饱读诗书……” “……不似寻常人家出身。” 师兄妹 谢蕴昭满脸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师兄过誉了,我家只是薄有资产,让我从小读了些杂书,连正经老师都没有呢。” 卫枕流微笑不变:“那师妹便是天生聪慧了。” 含笑夸赞的语气听上去很真诚,眉眼也极温润俊美,没有分毫差错。 也不给人丝毫窥视的余地。就算拿根针扎,估计也扎不破他脸上浅浅的、完美的微笑。 谢蕴昭呵呵两声,决定闭嘴,不再试探。这是原著里深不可测的天才剑修师兄,不是她小时候陪她玩的居家好少年。她现在在师兄眼里,估计还不够一盘菜的。 “师妹且随我来。” 卫枕流带她走上一片白玉铺就的广场。 广场四面屋舍俨然,中间立着一个日晷雕塑,质地像铜。还有些飞檐的建筑依山而建,隐在蓊郁林木中,以绳索栈道相连,远远望去也能感受到那分惊险。 “这里是天权峰,峰主称天权真人,姓楚讳宣,师妹是冯师叔真传弟子,就应称楚师叔。” 卫枕流为她介绍。 “天权峰主要负责管理杂役弟子、外门弟子,一并负责弟子名册登记变动、日常物资发放,另外还教授初入门弟子的修炼知识。” 他指了指山上一处地方。 “那里是启明学堂,也就是师妹即将进学之处。” “进学?”谢蕴昭纳闷,“我不是跟着师父学吗?” 卫枕流停下脚步,略一沉吟:“师妹可知修炼境界划分?” “还请师兄赐教。”她前世虽然看过,但记得七零八落,不如专心听听专业人士怎么讲解。 “修炼共有九境,分为辟谷、不动、和光、无我、神游、归真、玄德、太虚……最后的第九境只存在于上古传说里,当今修仙界无人能勘破,因而也并不知晓第九境的名称。” 卫枕流细细讲解。 “依照门规,初入门弟子在修炼突破至第三境和光境前,都要在启明学堂进学,且住宿在学堂,每六日一休沐,内门弟子及真传弟子可回去各自峰属。” “这样啊。”谢蕴昭注意到他的措辞,“那启明学堂提供食堂吗?” “食堂?”师兄先是诧异,继而失笑,“我辈修士吐纳灵气,不食五谷,不沾尘埃。便是第一境辟谷境时尚不能完全摆脱口腹之欲,天权峰也会发下辟谷丹。至于身上污垢,也可服用清尘丹去除。” “毕竟,”他的笑容里似有一丝揶揄,“仙门清净之地,不设五谷轮回之所。” 说白了就是不吃饭,不洗澡,连茅房都别想,有需求就吞一颗丹药。这人生会减少多少乐趣?师父,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哇。 谢蕴昭不是很乐意。她比较向往师父那片产出美食的灵田。 “要等到第三境和光?师兄,你当时花了多久突破的?”她问。 “我么,比同门要快上一些。一月不动,七月和光。”他笑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揶揄还在,一瞬令他和十年前的影像又一模一样了,“恐怕很难供师妹参考。” 哦对,这人是天才,不仅是最好的相生双灵根,还是个天生剑心的剑修。谢蕴昭深深叹口气,说:“师兄。” “嗯?” “下次你可以直接说,‘愚蠢的凡人哟,你师兄我可是大天才,放弃你的痴心妄想吧’。”她摊摊手,“喏,像这样,我保证立即放弃幻想,准备长期作战。” 谢蕴昭也没想到,卫枕流听了这番话,在怔了片刻后,居然朗声笑起来。 他本如朗月照积雪,皎洁里藏着一丝幽寂,这下一笑,居然像朝阳跃出、春雪消融。 刹那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有点太高调了哥。 天权峰向来热闹。剑光起落,人来人往,而现在,这些往来的人们都纷纷将目光投来。他们用眼睛隐秘地看一看卫枕流,再仔细往谢蕴昭脸上转一圈,像要细细探究她每一个毛孔。 惊讶的情绪在暗涌。 咦,那不是天枢峰的卫师叔?他旁边那个…… 呀,是卫师兄…… 莫非天枢峰哪位师叔又收徒了? 能叫卫师兄亲自带领的,莫不是…… 谢蕴昭听不清每一句话,但那细细密密的碎语汇聚起来,总有只言片语往她耳朵里钻。对了,她吃了师父七串糖葫芦后,好像比以前耳聪目明许多。这下想不听也不行了。 “……师兄,你别笑了。”等了半天,没等他停,她只能叹气提醒,“你再笑下去,明天北斗仙宗的头条新闻可能就是‘新入门的凡人弟子缘何令本门天才狂笑不止?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了,你好歹注意一下自己高岭之花的形象……” 结果师兄刚略有平息的笑声又扬了起来。 谢蕴昭有点头疼。这人是身怀魔气的,就不能克制一点、低调一点吗?笑抽了,把魔气笑出来怎么办?他俩一起被北斗仙宗轰杀成渣? “师兄,你再笑下去,我就自己走了。” 她转身欲走,却听身后笑声渐息,而后冷不丁一声—— “长乐。” 淡如流云,自然似风。像是随手扔出两枚珠玉,砸出一点不惹人防备的响。很容易就叫人回头。 她等了几秒。 “师兄?你是看见什么熟人了吗?” 回头,略有疑惑,眼神还带点随意。 卫枕流注视她片刻,面上笑容似有一瞬淡去。 再看他,又还是那么笑着,像没有任何不同。 “……不,约莫是错认了吧。” 他往前走,走到谢蕴昭身前,一袭月白法袍随风飘扬。法袍上面布满细腻云纹,得靠近了才看得到。这些花纹都绞以极细的金丝,在阳光中仿佛细密的龙鳞一般闪闪发光。 “我带你去登记处。”卫枕流说,“师妹,跟上。” * 北斗仙宗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派,门内作风也相当土豪。对新入门的弟子,无论资质如何,都会发下两套基础法袍,法器则有飞行法器、防御法器和通讯玉佩,而辟谷丹和清尘丹则是每周一发。 突破第一境辟谷境之前,弟子们不分出身,统一穿着淡青色镶墨绿边的窄袖短衣,以木钗或墨绿发带束发。 第二境不动境的弟子则统一穿着淡黄的法袍。 第三境和光境开始,法袍的颜色就固定为月白,并以镶边颜□□分峰属。如天枢峰是月白镶金边的法袍,而天权峰的镶边则是石青色。 谢蕴昭跟着卫枕流去到一处二层楼高的木制建筑,顶上悬挂玉色牌匾:绣云坊。 “绣云坊负责制作师门上下所需的法袍,除了基础制式外,也有一些是不错的防御类法器。”卫枕流说,“不过,若需要更好些的法袍,就要委托玉衡峰的同门了。” 这时,门口那面绣海上日升流云屏风后,忽然传出一声轻笑。 “卫师弟,你这话我可听到了。其他暂且不论,你身上的鲛绡龙鳞缂丝纯阳道袍是谁裁制的来?” 一道人影转出来,笑着说道。 “孟师兄。”卫枕流失笑,“如果知道今日是孟师兄当值,我断不会当面说绣云坊坏话。” 被称作“孟师兄”的男子身材高大,国字脸,面白无须,双目炯炯有神。但和他粗犷的相貌相反,他言行文雅,装扮也很讲究:玉簪高冠、白衣蓝袍,还配有精心搭配的饰品。 “这位是天权真人座下真传,孟彧孟师兄,也是绣云坊的首席制衣师。”卫枕流介绍说,“孟师兄,这是冯师叔新收的真传弟子,谢蕴昭谢师妹。” “冯师叔?这可真没想到……” 孟彧动了动两条粗而有型的眉毛,神色有些古怪。他忽然问:“测定资质了吗?” 谢蕴昭才说了一声“我还”,就被师兄抢了话。 “还没有。我想先带师妹打点好需要的东西,最后再去测定资质。”卫枕流替她回答,“能被冯师叔看重的弟子,想来资质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看了眼师兄,有种前世她妈带她去医院看病的错觉。每次医生问问题,她妈就抢着回答。这么一想,师兄那端然带笑的脸竟透出几分慈爱。 噫,可怕。 “嗯?”孟彧看看他们,挑起了眉毛,“卫师弟,你对谢师妹倒是挺上心。” “毕竟是我天枢真传。”卫枕流从容答道,“既然孟师兄在,那师妹的法袍还有乾坤袋便要麻烦孟师兄了。” “乾坤袋……哈哈,好,我知道了,交给我就是。”孟彧微怔,而后爽快地应下来,“卫师弟,你且在厅中喝杯茶,我带谢师妹去后院裁衣。” * 孟彧在绣云坊里极受尊敬。凡他经过之处,都是一片行礼问好之声。 看得出,绣云坊里的众人都真心仰慕这位孟师兄,更有许多手执针线、量尺的绣娘像见了偶像一般激动。这首席裁衣师的名头,应当是名副其实。 有云鬓宫装的长裙女子手捧绣品,笑道:“孟师叔可是需要入门弟子的法袍?我去库房取来。” 孟彧摆手道:“不必,我亲自为谢师妹裁两套。” 女子一怔,看一眼谢蕴昭,微微点头:“原来是谢师叔。” 谢蕴昭皮厚,笑眯眯应了声,留下身后一片压低了声音的惊呼和八卦。 她跟着孟彧到了后院一处天井。院里日光照着中间一口白玉砌成的水井,还有井边一棵高大的乔木。井中有水,微微荡着波光,折射成了叶片丛里的光斑。 “谢师妹,站好了。” 做什么?谢蕴昭张口还没出声,就见孟彧伸手一指,旁边的水井里就飞出一道清凌凌的水柱,从上往下将她浇了个通通透透。 井水微温,倒是不冷。等她伸手一抹脸,发现浑身水汽已然干透,只有头发散下来,其中凝结的海盐被冲干净了,令头皮一阵舒爽。 谢蕴昭眼睛一亮,问:“孟师兄,这是什么法术?难学吗?” “这?这就是普通的驭水决,辟谷境初阶便能施展。” 听上去不难。谢蕴昭心想,要是学会驭水决,哪里还需要担心在启明学堂洗不了澡?不过这里井水温度适宜,不知道山上有没有温泉,淋浴还是没有泡澡舒服…… 她在这头暗自琢磨,孟彧则凝神观察她的相貌和体态,最后微微一笑,显然已是胸有成竹。 “尺素剪来!” 他左手一伸,便有一把红色剪刀落入掌中;右手一挥,一匹青色布料便凌空展开。 只见孟彧双手挥舞,布料翻飞如蝶,很快就裁出几块料子;而后他抓住布料再用力一抖,右手现出粗细不一几根银针,飞在半空,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上下翻飞,绣出细密针脚和精细纹饰。 谢蕴昭看得叹为观止,只遗憾此情此景却不能配上一首bgm,再弹幕提示2.5倍速播放。 “……好了!” 孟彧忽地长舒一口气,伸出右臂,便有两套青色法袍缓缓飘落在他手臂上。与此同时,旁边一扇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门口富丽的大红牡丹花鸟屏风。 “谢师妹且去换上道袍,看看是否合身?” 孟彧显然起了兴致,将道袍交给谢蕴昭,又盯着她琢磨不停。 他喃喃自语:“我得去挑一个合适你的乾坤袋来……要不要再配些首饰?嗯,我看是要的。谢师妹年纪尚小,不适宜浓妍华饰,但也要有些雅致不失活泼的饰物才好……” 饰物?谢蕴昭耳朵一动,想也不想,立刻推辞:“多谢孟师兄好意,但我刚入门,师父也穷得很,实在没钱……” “记在卫师弟账上便是。他带你来不就是这个意思?便是没这个意思,我也会叫他认下这个意思。谁也别想破坏我的品味!”孟彧大手一挥,“我想到什么合适谢师妹了。我去去就来!” 他兴冲冲地走开了。 谢蕴昭只能对着手里的道袍干瞪眼。 “好吧,那么问题来了——我还会穿女装吗?” 事实证明她会。 孟彧做了两套不一样的款式,一套是窄身长裙,绣了红莲金鲤;一套是短衣长裤,绣夭桃小鸟。两套衣物都是符合规制的淡青色,但孟彧绣的图案生动传神,连谢蕴昭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挑衣裤的那套穿好,束好腰带,抱着剩下那套法袍,走到房门正要伸手去推…… 嘭——! 要不是她身手灵活、堪堪往后一跳,那雕花大门肯定已经正正拍在她脸上! 逆着光看不大清,谢蕴昭眯眼只见一个梳着双刀髻的白衣女子,手里还高举一根长鞭—— 啪!啪啪!啪啪啪! 谢蕴昭转身就跑,在屏风后面躲起来,心想这是什么情况? “小贼休要嚣张!” 身后鞭声竟如雷鸣! ※※※※※※※※※※※※※※※※※※※※ 我数了一下,到22章的时候这俩就算相认了。 绣云坊 谢蕴昭往前一扑,就地一个前滚翻,滚到屏风后,爬起来继续跑。 “还跑?!” 女子厉声喝道,同时长鞭一扬,毫不犹豫地打在屏风上。可惜这屏风还是双面绣的,现在只听“嘶啦”一声,屏风面泛起阵阵白光,干脆地撕裂开来。 赶在整架屏风倒下之前,谢蕴昭已经抱着剩下的一套法袍,飞快往里面跑去。那鞭子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每每被她险而又险地避过,只把诸多茶杯、瓷器、桌椅打得七零八落,还毁了墙上挂的书法和绘画。 “小贼!将宝物还来!”女子喝道。 [【可选任务】建设和谐师门 任务内容:传播爱与和平的理念 请受托人说服蒋青萝停止对你的追杀,并领悟爱与和平的真谛。 任务成功奖励抽奖一次,任务失败则须和师兄撒个娇。 任务时限:10分钟。] 爱与和平?撒娇?!谢蕴昭在疯狂逃窜的晃动视野里艰难看清面板内容,惊得脚下一滑就摔了出去,正正好躲过头顶飞出去的鞭影。这姐姐也太剽悍了吧?! “美人姐姐我真没拿你东西!”谢蕴昭连滚带爬地跑,不停借用屋内摆设当躲避物,后果就是屋内一片狼藉,堪比龙卷风过境。 蒋青萝游刃有余甩着长鞭,更像猫戏老鼠,冷笑道:“你不过一介凡人,若非变卖宝物,哪来的银钱买上这上好法袍?识相将东西交出来,我还能留你一命!” “冷静冷静,你看你这么好看这么厉害的修士,想问题是不是也该更有深度一点?”谢蕴昭看出她留了力,赶忙抓着空隙苦口婆心一气说完,“我今天刚来师门啥都不懂是孟彧师兄带我来裁衣的所以我想偷也没时间偷你啊姐姐——!” “大胆,你叫谁姐姐!” “姐姐你关注下重点啊!” 鞭声又密集尖啸起来。谢蕴昭被鞭声震得耳朵发疼、眼前发黑,心里也有些冒火,讽刺道:“怎么姐姐你年纪轻轻,脑袋就已经僵化了么?” 边说,她边挑着空隙左钻右跳,绕着又飞快跑到门口,顺手拿张凳子用力往身后一扔,头也不回奔出房门。 女子劈手将凳子打得粉碎,却反而犹疑了:“哎!我真的看着很年轻?” 谢蕴昭:……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喘了口气,转身露出个标准营业式微笑,身体却绷紧时刻准备逃跑,“姐姐你一看就正值花信,青春貌美体态修长健康有活力,是个了不起的女修!也不知道谁这么不长眼竟然敢偷姐姐的东西,换了是我,只会对姐姐惊为天人丝毫不敢冒犯,哪敢惹姐姐不高兴呢!” 蒋青萝停在原地,被她说得面色欣喜,唇边眼看要绽出个笑。 “算你会说话……不对!你这小贼竟敢满嘴胡言戏弄于我!” 笑没出来,怒气已是满脸。蒋青萝像是想到什么,竟然比之前更震怒,周身气势震得瓦砾都颤动起来。 这姐姐神经回路不太对啊!谢蕴昭隐隐觉得“蒋青萝”这名字耳熟,却不及细想,只能再度专心逃命。 没跑出几步,身后便有尖啸响起。她心头灵觉猛然一震,想也不想便往旁边用力一扑,骨碌碌滚了两滚。 轰—— 在她刚才所在的位置,赫然炸开了一个足球大小的凹坑。 谢蕴昭张了下嘴,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事已至此,看来她已经不能藏拙了。出来吧,她的杀手锏—— “师兄救命啊——杀人啦!我……”谢蕴昭都没爬起来,直接趴在地上就大声呼救。 风声。 余光里好像只是一道衣袖轻轻一挥,刹那就将鞭影击退,而蒋青萝更是闷哼一声倒飞出去,借助廊柱才落地站稳。 “师妹,没事吧?” 卫枕流站在她身前,身姿如玉,正关切地看着她。他月白的衣袍下摆才堪堪随着刚才的动作而落定,带起细微的尘埃。 谢蕴昭一嗓子卡在喉咙里,差点呛得咳嗽起来。 这也来得太快了吧?!她连感情都还没酝酿到位…… [10分钟时限到,任务“传播爱与和平的理念”失败。 失败惩罚:和师兄撒个娇。 开始倒计时:30秒。 注:20分钟内未完成,受托人将被五雷轰顶。] 撒、撒个娇是怎么个操作……谢蕴昭不由呆了呆。 卫枕流没等到她回答,眉目中更带上忧色。他干脆伸手将她拉起来,问:“伤到了吗?” 谢蕴昭才回过神,心里琢磨着任务,心不在焉地咧咧嘴:“精神损伤算吗?不算的话就没事。” 蒋青萝在对面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我若存心伤她,她还能有命在?卫师弟,你在发什么疯?” 她还待说什么,却被人打断了。 “发疯的是你才对!” 卫枕流还没说话,姗姗来迟的孟彧就铁青着脸呵斥出声。 “蒋青萝,我看你才是发什么疯!绣云坊里对低阶弟子出手,你是把师门规矩忘了个精光不成?” 高大刚猛的孟师兄提着一只黑色嵌螺钿首饰盒匆匆赶到,一脸细弱的愤愤,质问:“你这是做什么?” 蒋青萝高高扬起一双浓密的英眉毛,答道:“我做什么?这小贼先偷我宝物,再是抵赖狡辩。她犯我在先,我如何不能出手?” “宝物?什么宝物?”孟彧一脸莫名其妙,气笑了,“蒋青萝,你都修到第四境无我境了,人家谢师妹这才入门第一天,连基础功法都没学!她哪儿来的时间、哪儿来的实力偷你什么宝物?简直荒谬!” 蒋青萝冷笑连连。她长了张容长脸,五官线条硬朗,这么一笑便将其傲慢展现得淋漓尽致,还带点神经质。 “这还真不一定。孟师兄,你可知我丢的是什么?” “丢的什么?”孟彧皱眉,没好气道,“这里谁又贪图你什么了?直说便是!” “直说?行。”蒋青萝手里挽着长鞭,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吐出四个字:“人参娃娃。” 咦?谢蕴昭心思一动,仔细看了看蒋青萝那阴沉的脸,想起来了:哦,是这么回事。这就有点意思了。 “……人参娃娃?” 当孟彧还在皱眉思索时,卫枕流却面露了然,反问:“《四方珍奇录》中记载的人参娃娃?” “哦?没想到卫师弟还有些见识。那想必你也该知道,为什么我能肯定是凡人弟子偷拿的。”蒋青萝站直身体,指着谢蕴昭说,“将她交出来,我便不与卫师弟计较,不然……” 卫枕流微微一笑,近乎温柔地问:“不然如何?” 紧接着,他面上的微笑便一敛,冷冷道:“又与我何干?” “你……!” 显然,这是个蒋青萝意料之外的回答,甚至连孟彧都惊讶地看着他。 天枢真传卫枕流——这位才入门十年的同门师弟,给他们的印象从来是温雅从容、不骄不躁,做事很有分寸,从不插手别人闲事。一点不像个剑修。 蒋青萝是摇光弟子,而摇光弟子向来是“骄横”的同义词。她原本笃定卫枕流不会驳她面子,不料却被大大打脸,顿时下不来台,眼看就要扬鞭再打,体内灵力也沸腾起来—— “这位蒋师姐,我没拿你的人参娃娃,你就是把我打死了也没用……哇啊,别这么凶嘛。” 谢蕴昭被狠狠剜了一眼,不由讪笑两下。她此前被师兄护在身后,现在也只探出半个身子,以一种绝对安全的姿态面对这个把她追得到处跑的女人。 “蒋师姐说的人参娃娃,便是那‘千载有型、万载凝魂’,食之可洗筋伐髓、延年益寿的天地灵物吧?”谢蕴昭说,“可遁地而行,不受五行灵力束缚,只能以盐水浸泡,并以纯银盒子封存,服用时须以一千年以上的石钟乳调和的那个?” 听她说得如此详细,在场几人都不禁侧目。 蒋青萝更是一愣后勃然大怒:“好哇,果然是个识货的小贼!” “我没偷。”谢蕴昭摊手,“既然那人参娃娃必须用纯银保存,我总要连盒子一起拿吧?但蒋师姐请看,鄙人目前尚未拿到任何一件空间类法宝,我拿了放哪儿啊?” “谁知道你是不是变卖了?这绣云坊孟师兄亲手制作的法袍,岂是你一个入门弟子买得起的!” “蒋师妹,你讲些道理!钱是卫师弟付的。”孟彧一甩袖子,很受不了地走开几步,以示不想和她站在一起,“你以为谁都和你们摇光一样横行霸道,见了宝贝就要抢过来?” 蒋青萝冷笑连连,并不说话,心中不以为然。他们摇光传人的理念就是弱肉强食,道理不过是个遮羞布。今天要不是有这两个烦人的同门在,谁耐烦听凡人辩驳?打一顿就什么都清楚了。 但又不甘心。 “喂,”她阴沉着脸,“你说没见过人参娃娃,又是从哪儿知道的这灵物?” “刚才师兄不是说了么,《四方珍奇录》记载了。这书凡世也有,算不上多么稀奇,我们都当游记看。” 谢蕴昭神色懒洋洋的,还有点似笑非笑。 “蒋师姐,念在你初犯,我便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你计较,还免费再送你个消息……既然是人参娃娃这样珍贵的事物,想来你也该在银盒上留了什么追踪手段,才被引来了这绣云坊。” 她说:“可你也不想想,人家知道你抓了什么,特意掐着空偷了,还有本事误导你的追踪法术,不是熟悉的人谁做得到?至少也得了熟人的帮忙不是。要我说,你现在最该做的是赶紧追赃去,时间长了就追不回来喽。” 蒋青萝神色微变。她方才其实也已经意识到自己找错了人,只是抹不开面子,现在被谢蕴昭一说,她心里顿时就有了别的考虑。 “哼……今日的事我记下了!” 她顾不上纠缠,放了句狠话,便架起飞行法器化为一道流光,眼看着是往摇光峰的方向飞去了。 孟彧瞪着眼,见她确实走了,再回头看看院中狼藉,真是满肚子不高兴,愤愤道:“回头就把账单贴到他们摇光的大门上去!砸了我的院子还不赔钱,没门!” 但也有些习以为常的无奈。 北斗仙宗共有九峰,孟彧所属的天权峰最是低调平和。他们大都友爱同门又淡泊名利,偏偏和那莽撞粗鲁、热衷比斗的摇光峰完全合不来。两峰针尖对麦芒,常常是更温和讲道理的天权峰败下阵来。 孟彧碎碎念发泄完,又苦笑一下,对谢蕴昭说:“谢师妹,你实在不该那样说蒋青萝。她这人蛮横霸道,心里一定记恨你了。” 谢蕴昭很淡定:“记恨就记恨吧,我也挺记恨她,就看以后谁有机会找回场子了。” 孟彧一愣,心想这谢师妹尚是凡人,却有胆量说记恨一个第四境修士,不知是对自家仙途很有信心,还是无知者无畏。他又说:“谢师妹要小心,若蒋青萝回去查了一圈却没有结果,可能又会掉头重新怀疑你。” 谢蕴昭笑笑:“没办法,她看着就是个蛮横难缠的角色,没理也要强占三分。能先让她离开就好,不然她怕是还要纠缠许久。” 话虽这么说,但其实她也不算随便推测,而是有前世剧情佐证。 人参娃娃在原著里出现过,还是早期剧情里比较重要的一样道具。 书里写的是,石无患因缘际会救了本门一位出身高贵、灵秀貌美、清冷出尘的师姐,对方很感激他,也有些好感,就送了这人参娃娃给他。正好,石无患识海里的玉简记载了借助人参娃娃洗炼灵根的方法,他就顺理成章更新了灵根资质,立马突破了境界,反杀了欺负他的人,也跌碎了一大堆人的眼镜。 但书里从没提过,这人参娃娃最初由何人取得。 而那高贵美貌清冷出尘的师姐嘛……恰好,也是摇光峰的真传弟子。 更恰好,就是让师兄心心念念、暗恋不成一怒堕魔的心上人。 想到这里,谢蕴昭就不禁对师兄致以同情的目光:可怜的师兄,你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强扭的瓜不甜哇,一个人参娃娃又能改变什么? 她望着师兄,默默脑补了一万字虐恋剧情。 卫枕流见她良久不语,以为她是面上逞强、心里后怕,就淡淡出声:“师妹放心,本就是蒋青萝理亏,她不敢再来找你胡闹。” 又说:“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孟师兄,绣云坊可有束发钗环?” 他一旦不笑了,表情看着就淡淡的,眼神的清冷也变得很明显。谢蕴昭回过神,嘀咕说:“师兄你说话怎么跟我外……跟我爹似地。” 孟彧也惊奇,也有了几分了悟:就是蒋青萝现在敢,这卫师弟怕也会想法子让她不敢。天生剑修的脾气,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这是不高兴了。”孟彧想通了,不禁感叹,“我这‘温润如玉、举世无双’的卫师弟,十年里冷脸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打开那只嵌螺钿漆盒,挑了一只红木簪,亲自给谢蕴昭做头发。他身材比常人更壮硕,指节也颇为粗大,但无论是拈绣花针还是木簪,那十指都像穿花蝴蝶,灵活得让人惊异。 孟彧问:“谢师妹,你实话跟我说,你和卫师弟是不是有血缘关系?” “是啊是啊,”谢蕴昭托着下巴,用一种极其明显的敷衍语气回答,“我们可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血浓于水情重于山啊。” 孟彧:…… 转念又想起那个“撒娇”的任务,谢蕴昭冥思苦想半天,等头发绑好了,她就走到卫枕流身边,犹豫半天,别别扭扭地伸手去拉他的衣袖。胡说八道她会,虚情假意也做得,可撒娇……应该是要真心才能过关吧? “师、师兄。”她抬头看他,期期艾艾,“那、那个……” 卫枕流心情不佳,本一直拧着眉不知道想什么,此时见她吞吞吐吐,手指还牵着他衣袖,像一只笨拙的、跳来跳去、试探着想要信任他的雏鸟……他不由舒缓了神色,眼里那层冷气也融了,成为一点柔和的笑。 “怎么了?” “刚刚谢谢你……但我还是有、有点害怕,师兄可不可以让我抱一下?”有点肉麻啊……撒娇是这么回事吧?谢蕴昭心里发愁,脸上也带出了可怜巴巴的神色,倒是意外地和她所说的话吻合了。 卫枕流注视着师妹洗去伪装的面容,在很短的一瞬里恍惚了一下。她真实的样貌其实很好看,尤其是鸦青色的眼睛,像夏日飞花的湖面,清新美丽又充满生机。 “……惯会撒娇。”他有些出神地说。 本来温雅却疏离的声音,忽而整个温软起来,像被南方阳光笼罩的水乡。 他俯下身,极轻极轻地抱了她一下,几乎只有衣衫碰到了她。与其说这是个拥抱,不如说这只是虚虚地将人拢着,但即便如此…… 有时候,为了哪怕一点点的温暖,人或许也的的确确需要一个拥抱。 旁边,整理首饰盒的孟彧看着这一幕,先是愈发惊异,而后就很困惑地想:难道这世界上真的存在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不然要怎么解释卫师弟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这还真是个谜啊。 ※※※※※※※※※※※※※※※※※※※※ 小修:增加行为动因说明。 * ↑男女主现在更多还是亲情之类的吧……或者说是对过去的执念更合适。他们认识的时候妹子才5岁,说是未婚夫妻,但师兄心里其实把她当妹妹的。 嗯,当然以后就是沙雕师妹了【bushi 至于昭昭为什么不肯承认……她怕被灭口啦。虽然我们上帝视角知道师兄不会,但她的角度只有童年的半年相处,她本人又是经过社会毒打的,首先怀疑和担心的是师兄会不会因为身份暴露而杀她灭口。 * 啊评论我都有看,但最近比较忙,更新也是挤时间做的,所以不太有时间回评tt 谢谢大家的评论支持追更,爱你们每一个muamuamua!!! 四九塔 因为谢蕴昭差点挨了蒋青萝的打,孟彧感到很抱歉,觉得是自己中途离去的错。 “作为赔礼,这乾坤袋便送给谢师妹吧。”他歉然道。 “乾坤袋”只是个叫法,实际可以做成各种样式。孟彧挑的是一对秋香色护腕,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很薄,戴上轻若无物。谢蕴昭暂时还用不了,等修炼出灵力后就可以认主并开启了。 卫枕流却说:“不必。但我也不愿拂了孟师兄好意,正好冯师叔他老人家有一些需要的东西……” 他将之前冯延康交待他的零碎事物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眼见孟彧渐渐瞠目,他就重新微笑起来:“就麻烦孟师兄了。” 孟彧哭笑不得:“知道了,回头就找弟子给冯师叔送去。” * 出了绣云坊,他们又去旁边领了弟子门牌。然后,卫枕流就带她往天权峰上走去。 “师兄,我们现在是去哪儿?最后一件事,是测资质了吧?” 他们走在山间小路上。仙宗弟子都有自己的飞行法器,但辰极岛群峰林立、清雅幽美,山上便自然而然被踏青游玩的弟子们踩出了蜿蜒的小径。 “不错,就是要去天权峰西侧的四九塔测定你的修仙资质。” 卫枕流走在前面,白袍纤尘不染,如履平地。相比之下,谢蕴昭就要狼狈一些,额头已经出汗,微微喘着气,不过并不影响她左顾右盼地看风景。 “我一直以为测资质是用仙缘令,难道不是?”她想起书中的设定,“看得见字,就是有灵根,看不见就没有……” “这是谁同你说的?” “呃,一个长辈。” “并不全对。仙缘令只能大致判断一个人的灵根状况,但若想知道得更详细,还是要用上一些手段……嗯,师妹有仙缘令?那是什么样?” “我什么都没看见。”谢蕴昭干笑一声,有点心虚,“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块光滑的青玉牌而已。” “……哦?”他忽地停了停,但并未回头,“原来如此。” “师兄?” “等等师妹就知道了。”卫枕流说,“师妹,你知道四九塔的名字由来么?” “反正肯定不是四九年建国。”谢蕴昭嘀咕一句,想了想,“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不错。万物有常、枯荣有序,但我等修士慕道长生,追求的便是那唯一的机会。同样,一个人的灵根虽是天定,但历史上也不乏三灵根、四灵根的天赋平平者,最终能触及大道。而所谓天灵根者……师妹可知道什么是天灵根?” “就是单灵根,以及属性相生的双灵根。” “是纯净的单灵根,以及纯净的属性相生双灵根。灵根越纯,修士就越能轻松感应灵气,与天地沟通。因此,天灵根理当是最佳的修仙灵根……” “但是?” “嗯?” “每一个‘理当’,后面不都该跟一句‘但是’嘛。” 虽然看不见师兄的表情,但他应该是笑了一下,所以才慢半拍说:“的确如此。天灵根者世所罕见,但在修仙界数十万年的历史中,也并不少见此类记载。师妹可知道,最终能修炼至第六境归真境的天灵根修士有多少?” “总不能一个都没有吧?” “史册记载,总共九百多名天灵根修士,只有三百余名修炼至归真境。而在归真之后的玄德境只有不到五十人。再往后,一个也无。然而,数十万年来,这世上有过十数万名归真境,三万余玄德境,千余太虚境。这样看来,天灵根究竟又有何过人之处?” 谢蕴昭“呃”了一声,恍然大悟:“师兄,你是在安慰我,就算我到时测试出来是四灵根乃至五灵根,也不要灰心丧气对吗?” 她有点感动了。 “不全对。” “啊?” “我是希望,师妹无论灵根资质好坏,既然已经决心踏入仙途,就要矢志不渝地走下去。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本就是迎难而上,又何必囿于所谓天赋高低。” 言谈间,他们已经来到一处三层高的朱红木塔面前。塔身八角,每一处折角下都悬着一只黑铁铃铛;风吹不动,铃垂不响。木塔前挂一牌匾,上书“四九塔”三字。 “师兄,”谢蕴昭说,“谢谢你。” 无论他到底为什么堕魔,无论他会不会真的为了隐藏身份而杀了她,至少现在,她感觉得到,师兄的善意是真诚的。 “随口一说,何须如此。我也不过是看师妹虽然年幼,却才情过人,一时便起了爱才之心。” 卫枕流淡淡一笑,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半点看不出此前的温情。 “师妹擅书画,饱读诗书,不仅能随口说出‘天衍四九’的来历,更是连《四方珍奇录》这样的古籍孤本也细细看过。也不知道是何等‘薄有资产’的人家,才收藏得起这样的珍本?” 他含笑的目光像羽毛,轻轻地、不经意地在人面上扫过,好似了无痕迹,却留下忐忑的痒意。 谢蕴昭……谢蕴昭能怎么办,当然只能装傻了。 “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我根本没有师兄夸的这么好,只是碰巧听人说过几句,我家当然买不起啦,师兄千万不要误会。”她一脸谦逊,“我曾听人说,修仙便要斩尘缘。所以那些不开心的事、不该记得的事,我全都忘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言下之意:我也不知道您老人家到底猜到没有,但我估摸着也瞒不了太久,所以我先暗示一下,我很乖的我什么都不会说,所以您大人有大量,我们就彼此心知肚明,面上装傻得啦。 卫枕流回头看她,仍带着笑,目光却有了幽幽之意。 “斩尘缘么……” 他失神片刻,一声笑叹。 “这一路种种皆是尘缘,如何斩得来?” 最后一句说得很轻,谢蕴昭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有些不解,直觉想问,却见师兄已经往前走去。 “师兄!” 出于一股莫名的冲动,她大声喊他。 “何事?” 他面露疑惑,一副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被那股冲动撺掇着,谢蕴昭憋了半天,方才端正神色,严肃说:“师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卫枕流一怔,眼睛微微睁大:“你……” “师兄,你知道吗?” 谢蕴昭深吸一口气。 “像你这样好看的人,活在世上就必须多笑笑、多开心开心,不然是浪费资源,说不定会遭天谴的。” “毕竟师兄长得这么好看,不笑多浪费啊!” 卫枕流:…… 他神色转淡,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哎?哎?师兄等等我!开个玩笑嘛!” 但他眨眼就没影了——已经进塔了。修士果然比凡人武者厉害很多。 跑过木塔门口时,她听见守门的弟子在嘀咕:奇怪,从没见过卫师叔脸色这么难看,是谁居然能惹得卫师叔生气? “师兄……!” 嘭——! 谢蕴昭往旁边一跳,避开了那道直直冲她飞来的黑影,等那东西重重砸在地上后,她才看清—— 原来那不是个东西,是个人。 还是认识的人。 谢蕴昭稀奇道:“今天是怎么了,不是我在地上滚,就是别人在我面前滚,难道今天是黄道适宜打滚日?” 她蹲下身,拍了拍那人的胳膊,问:“石无患,你还好吗?” “……谁?” 石无患倒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缓过来,咬牙爬起来。他脸色煞白,唇角带血,目光沉沉地看着前方,只以余光打量她。 “我,谢蕴昭,打钱。” 谢蕴昭也跟着站起来,环视了一圈塔内情景,奇怪地发现师兄不见了。 石无患保持不动足有五秒钟。 “……谢谢谢谢兄?!” 他在这猛力一扭头,差点没把脖子拧掉。等看清了她,他先是怔怔,继而难以置信,茫然道:“你怎么在这……不,你,你是女的?” “是啊,所以打钱吗?不打的话,能否劳驾解释一下情况?你跟谁打架呢?”谢蕴昭假笑道。 “你又是哪来的小弟子?” 有人冷冷出声。 谢蕴昭抬眼看去。她嘴上虽然说得轻松,举止却慎重,只站在门口不肯进去,言笑间已是目光流转,观察了一圈塔内情形。 这里最中央立着一块纯黑的石头,形状不规则,大约一人高,没有底座却立得很稳。黑石旁站着两名一脸无奈的白衣弟子,衣衫镶边是象征天权峰的石青色。 在门口和石头之间,分散着七八名青衣弟子,制式和谢蕴昭身上穿的一样,应该都是来测定灵根的新入门弟子。 但在青衣弟子中间,还站着另一名白衣弟子。 也就是刚刚出声的人。 他二十来岁,面容清瘦,神情冷淡,目光对上谢蕴昭,在她衣服上多停了一停。 “无关人等,暂且退下。”他重新看向石无患,“这是第一击。” 他右手背负,左掌竖起,声音毫无感情色彩。 “石无患,我已经说过,你不仅是五灵根,还是五灵根里也资质最差的浑浊杂灵根。你若要入门,就先接下这三掌。” 他背后那两名同门弟子面带忧色。一人出声说:“韩师兄,之前颜师叔说了,五灵根做个杂役弟子也不是不可……” “我既然负责最近一轮的弟子招收,就要按我的规矩来。”韩师兄的语调依旧平直,却让背后两名弟子噤声不敢多言。 不让石无患入门?这韩师兄又是谁?谢蕴昭有些惊讶。原著里有这段剧情没?她努力想了想,没想起来。一个好几年前看的大长篇修仙文,细节记忆缺失也正常。 “石无患,你可仍要坚持入门?”韩师兄问。 “要。”石无患捂着胃部,神情倔强,又低声说,“谢兄……谢,谢……唉,你别管我,省得连累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我没担心你,我们交情没到那步——谢蕴昭很想这么说,但她终究只是耸耸肩。 “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回见。 [【强制任务】建设和谐师门 任务内容:真正的勇士,应当能人之所不能 请受托人从以下列表中选择任意一项完成: a.为石无患鸣不平,揍韩启一顿。 b.与石无患共患难,被韩启揍一顿。 c.发扬和谐精神,平息韩启与石无患的矛盾。 任务成功奖励抽奖一次、点亮星星一颗,任务失败五雷轰顶。 选择倒计时:30秒。] “……我就,我当然,”谢蕴昭面目扭曲了一瞬,“不能放着你不管啊,石兄!!” 灵根资质 ——我当然不能放着你不管! 一句话掷地有声。 也让全场鸦雀无声。 众弟子神色迥异;有人面露敬佩,有人深觉感动,也有不屑一顾还讽刺一笑。 “大胆!韩师兄面前,岂容你放肆?还不退下!” 出声的是韩师兄背后的一个白衣弟子。他看似在呵斥,其实在给谢蕴昭打眼色:别多事,赶紧躲开。 这是一个阶级的社会。凡人有世家和王权,甚至世家自己还细细分了九品;修仙者和妖魔的存在不仅没有模糊阶级的边界,反而形成了新的阶级。 一言以蔽之:实力为尊,弱肉强食。 修仙界表面论资排辈、长幼有序,其实深层的尊卑逻辑还是修为高低。 比如天枢峰上常年靠着香案睡觉的掌门。 比如后山里闭关清修,十数年难得一见的老祖。 没人敢在他们面前放肆,就像区区辟谷境的青衣弟子,理应在至少第三境修为的白衣弟子面前噤若寒蝉一样。 但今天就有两名青衣顶撞了白衣。第一个五灵根的男弟子还勉强说得过去,毕竟他是为拜入师门而竭力挣扎。 而第二个……这刚进来的小弟子,怎么敢主动揽事上身? 是路见不平、心怀侠义?是和那俊俏少年情深义重?也有人注意到了她衣服上的精细绣花,以及她面上轻松自在的微笑,便认定了她有后台,所以态度如此强硬。 那一边,韩师兄偏头打量着她。他神情始终漠然,让人猜不透他是什么想法。 “你要如何?”他的语气毫无变化,“这石无患乃浑浊五灵根,连突破第二境都异常困难,收入门中只能让师门蒙羞。你是哪位师长的弟子,这么不懂事?” “浑浊五灵根?”谢蕴昭一愣。 灵根讲究纯净度,越纯净越好。譬如天灵根是一点杂质都不含,而“浑浊五灵根”,顾名思义,就是每一灵根都含有大量杂质。 原来石无患不仅是五灵根,还是五灵根里最废的? 一愣过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恍然:也对,逆袭嘛,不最废,怎么能最爽?不重要,现在需要思考的是怎么搞定韩师兄。 “韩师兄,我曾听人说过,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等修仙求道本就是逆水而行,又何必在乎多一个浑浊五灵根?”谢蕴昭现学现卖,将师兄说过的话改头换面搬出来。 韩师兄冷笑:“灵根、心性、机缘,少一样都难成大道。什么猫猫狗狗都收,当我北斗仙宗是什么垃圾堆?” 说罢,他懒得再理,直接喝道:“石无患!刚才你答应接我三掌,接不过就甘愿滚出去,现在却缩在旁边,让女人给你出头吗?” 石无患心思复杂,这会儿又正是情绪纷乱的时候。听韩启这么说,他顿时露出屈辱之色,拳头握得咯咯直响。 “好!说好的三掌,我要是接下了,你就不能反悔!” 他咬着牙,就要踉跄着上前,却被前方那身量高挑的青衣少女伸手拦住。 “大哥,你照照镜子,什么三掌,再来一掌你就去天上修仙了好吗。” 她回头没好气地说,略有不耐。 “女人如何,男人如何?韩师兄,恕我无知,莫非这世上的女修士都大大不如男修士?原来北斗仙宗的师长们都是男修吗?” 谢蕴昭反问道。 韩启一噎。哪怕他心里是这么想,当面怎么敢承认?师门里修为不凡的女修多的是,那洞明峰峰主更是三大上人之一,要是被她们知道了还了得? “不知所谓!”他只能用恼怒含混过去。 “那我便继续说了。”她见好就收,笑道,“韩师兄只看见石无患灵根不佳,却没发现,他这人身负大机缘吗?” “大机缘?什么大机缘?”韩启狐疑。 “其一,石无患这人是平民出身,这一辈子本该庸碌而过,但他却因缘巧合下得到仙缘令,还发现自己有灵根。其二,天下修仙门派虽然不多,却也绝对不少,他偏偏就能得到北斗仙宗的仙缘令,还靠自己顺利找到了宗门。其三么……” 青衣少女笑眯眯的,指了指自己。 “在他面临被逐出师门的危机时,有人愿意出来帮他,这便是第三个机缘。以小见大,可见他这人运气很不错,想要的东西最终都会得到。”她大言不惭,“焉知今后他不会得到什么法子,提高自己灵根的品质呢?” 此言一出,韩启不以为然,石无患却心头大震。他识海中的神秘玉简的确记载有洗练灵根的方法;谢蕴昭的话,究竟是无心,还是…… “强词夺理。”韩启连连摇头,却终究又看了看谢蕴昭身上的法袍,还有腕上的法器,皱眉不语。 谢蕴昭看出他的动摇,笑道:“不如这样,韩师兄与我打个赌吧?我若赢了,还请韩师兄高抬贵手,放石无患入门。否则,便是韩师兄赢,韩师兄要如何处置石无患,我绝不再多一句嘴。” 她面上自信,心里发虚。这纯属硬着头皮出招。双方实力差距太大,短时间内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总不能把石无患打晕了拖一边?那估计这位逆袭流主角就直接被扫地出门,她也当场五雷轰顶而化为亿万年后一滴石油。 幸好韩启问了:“赌约?” “我初来乍到,也没什么本事。不如这样,就赌石无患能不能在十年内晋升第五境神游境,如何?” 第五境神游,是修仙者一道分水岭。古往今来,能突破神游的修士无一不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五灵根说要十年突破神游,无异天方夜谭。 但谢蕴昭清楚,书里的石无患可是九年就神游了,还刷新了修仙界的记录。 韩启自然只当她信口胡说,不由一哂,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忽然一愣。而后,他不着痕迹地往边上高处看了一眼,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惊讶。 “……十年太长了。”他眼珠一转,忽然换了口风,语气也有所软化,“我看师妹你是来测定灵根,不如就以你的测定结果为赌约内容。如果师妹的灵根不多于两指,且纯净度大于八成,便是师妹赢。” 一种属性的灵根叫一指,两指灵根就是双灵根。这一提议看似简单,但韩启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虽然楼上那位的意思是……但毕竟峰属不同,他也不想完全对那人言听计从。他已经听从那人意思为难石无患,再硬生生转变态度,岂不是让其他人看笑话? 有赌约作理由就不一样了——输赢都有个说法。而选择谢师妹的灵根资质作赌约内容,韩启也有一番盘算:灵根资质一看灵根属性数量、二看灵根纯净度,但有人是高纯度的四灵根、五灵根,有人是浑浊的双灵根,则孰优孰劣?没有定论。 唯有一点共识:高纯度的双灵根和单灵根是绝无仅有的上好资质。如韩启提出的“不多于两指、且纯净度大于八成”则算绝无仅有的资质,门内早就拉响礼炮昭告天下,告诉整个修仙界北斗仙宗又多了个修仙奇才,其他人都别打主意。 这是整个修仙界的传统。如西北龙象寺那位行者,如北面剑宗那位首徒……再比如这辰极岛天枢峰上那名剑心天生的剑修。 韩启又瞥了一眼楼上。谢师妹应当不是那位一般的绝世天才,他得罪得起。即便猜错……猜错也有猜错的说法:他看出师妹天资绝伦,为保全自家颜面才选了个好看的输法。 韩启觉得自己很聪明,不禁流露些许笑意。 他问:“师妹可敢一赌?” 谢蕴昭说:“赌了。”她心想:输了就当场耍赖,大不了扑在石无患身上表示同生共死同舟共济同命鸳鸯……呸呸呸,反正为了活下去,人不需要律法之外的底线。 韩启便侧身让出道路,说:“师妹,请。” 正中央竖立的黑色石头沉默着展现在她眼前。 谢蕴昭走过去,半途却听有人叫她“谢娘子”。她没被人这么叫过,情不自禁一个哆嗦,回头果然看见石无患复杂的神情。 “谢娘子,今日恩情,必不敢忘。”他说。 这话你是不是在原著里说了好多遍,每一个听到的最后都成了你的红颜……谢蕴昭很想让他千万不要脑补太多,但人家什么都没再说,就那么目光幽幽地瞧着她,她也只好点头微笑。 守着石头的白衣弟子对她很客气,问她要了弟子令牌。深蓝色的玉石里有无数细小的银沙,宛如深蓝的夜空,的确是真传弟子的令牌。 但…… “这……啊!” 察看令牌信息的白衣弟子叫了一声,立即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怎么了?”韩启问。 “没、没什么!”弟子慌忙回答,将谢蕴昭的令牌放在石头一旁。 一丝光线从石头上延伸出,包裹住令牌。 “谢师叔,这是玄灵玉,是特意炼制来测验灵根的法器。将令牌与它联系上,就能录入师叔的灵根信息。”白衣弟子退开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师叔只需凝神观察这玄灵玉就好。” 其他弟子也都退开几步。 谢蕴昭站在玄灵玉前。它表面看着很粗糙,丝毫不像细腻的玉石;如果仔细看久了,会感觉那片毫无反光的纯黑宛如黑洞,似乎要把人吸进去。 她静静看着它。 渐渐地,一粒火光从纯黑中生出。 火光烧成熊熊炽焰。火焰刹那成海,铺天盖地;光焰拔高,从火海之中又突然抽出一截树木枝干。 “怎么有火……!” 周围有人惊呼,旋即就被几名白衣弟子制止,但他们自己明明也在低语。 谢蕴昭站在距离火海最近的地方,只看着,一动不动。 半透明的“树枝”缠绕着火龙,看上去仿佛盘虬的腊梅枝干。不知道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那枝干——有一瞬间,她确确实实触摸到了树枝粗糙的表面。 霎时,“树枝”上开出了点点淡红色的花——是火苗!火越烧越烈,“花”也越开越多,几如繁星。 火焰越拔越高,最后聚集在一处,形状……竟然有些像龙头。当它垂下“头颅”,露出两点格外明亮的金焰,那就像是龙的眼睛。 再盯得久了,“龙眼”之中似乎有隐约的花的影子……像是莲花。 意识到这一点时,谢蕴昭居然脱口“啊”了一声,脑海最深处飞快地闪过去了什么模糊的影子。 就像受到惊吓,面前的景象倏然消失不见,让人几乎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再看玄灵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纯黑的大石头变成了红色,如玛瑙般晶莹剔透;红色之中,又凝着一株翠绿欲滴的植株。 看着好像…… 很值钱的样子。 像一块巨型的琥珀。不知道拿出去卖能卖多少?一定赚翻了。跑惯野外的谢护卫,本能地感到一丝遗憾。 “是、是最纯净的双灵根……相生双灵根!是天灵根!” 一名白衣弟子梦游般地喃喃着。 “还出现了异象……是异象伴生的火木相生双灵根!” ※※※※※※※※※※※※※※※※※※※※ 注明一下:妹子不会 选择 火木相生双灵根? 那是什么? 异象是什么? 相生双灵根是不是很稀罕? 一片嘈杂中,谢蕴昭回头看向韩启。这位韩师兄也是怔愣不已,只勉强维持心神稳定,却又不由自主说:“竟然……有异象伴生的天灵根……” “韩师兄,承让了,看来是我赢了赌约。”她松了口气,感慨自己再一次死里逃生,竟然都有点习惯了,“那么石无患……” “他想留,就留吧!” [任务“能人之所不能”已完成。 完成度评级:优秀。 基础奖励:抽奖机会1次,点亮1颗星星(受托人可内视查看)。 额外奖励:无。 受托人受托人累积抽奖机会:2次 累计点亮星星:6颗] 韩启却还有话要说。 他拱拱手,双眼紧盯着谢蕴昭,问:“谢师妹,我有一个问题。敢问谢师妹的师承是……?” “家师姓冯,上延下康。” 韩启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长舒一口气。他眼神变得分外复杂,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还有很多的感慨。 “果然是冯师叔。”他微笑起来,“我便直说吧,谢师妹。按师门规矩,你还没有正式行拜师礼,师徒名分未定,之前无论有何约定,都可重新商量。以你的资质,必然有许多师长愿意收你为真传弟子。” 口气里透出一丝努力掩饰也掩饰不住的迫不及待。他紧盯着谢蕴昭,仿佛格外希望她答应这个邀请;那热切的程度,似乎并不仅仅因为她的资质,而更像希望得到一种……认同。 “重新商量?就是重新拜师的意思?”谢蕴昭狐疑地看着他,“难道北斗仙宗还有哪位师长做的糖葫芦比师父更好?” 韩启一愣,摸不着头脑:“糖葫芦……?” “看来没有。那就是灵田里种的食物种类更丰富、口感更好?” “食物?我辈修士餐风饮露,不食五谷……” “那就是也没有。我师父什么都有,其他长辈们什么都没有,我为什么要重新拜师?”谢蕴昭大摇其头。 韩启又呆了片刻。他有些懊恼,又有些哭笑不得,心中认定是那位冯师叔给师妹灌输了什么奇怪的认知,只要自己跟谢师妹分说清楚,她一定会答应。冯师叔那种情况,怎么能收这么一个天才徒弟?太不像话了。 于是他还想再劝。 “韩师弟。” 声音是从塔楼上传来的。众人不由抬头,见是又一名白衣弟子凭栏而立。在场多是青衣弟子,暂时分不出楼上楼下的白衣前辈有什么区别,只知道差不多的衣服,楼上那人却穿得格外好看。 韩启脸色微变。他一颗急切的心像突遇一盆冷水,总算想起来自己忘了谁。他抬头望去,半晌才回道:“卫师兄。” “韩师弟的美意,我代师妹心领了。但我天枢自会照料好师妹,不劳韩师弟费心。” 那人带着微笑。高处的微笑再怎么温雅,也都是居高临下的伪装。韩启对上他的眼神,忽然微微感到后悔:也许……他刚才不该自作主张。但晚了。 卫枕流飘然而下,落在谢蕴昭身边。他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石无患,顿了顿,而后略一侧身,正好挡住石无患看向他师妹的视线。 “此间事了,我这就带师妹回去。韩师弟,改日再叙。” 他对韩启微微笑着,语气是众人熟悉的温润柔和,却莫名叫人不敢违抗。 韩启当然不敢违抗。但他转动眼珠,心中那一丝亟待认同的渴望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忍不住就脱口道:“卫师兄,你知道师妹的师承吗!你明知她是火木相生双灵根,怎么忍心浪费她的资质!” 语气甚至带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义正言辞的指责。 卫枕流看着他,唇边的微笑淡了一些。 “韩师弟,”他语调还是那么温和,音色却似浸了一层冰水,不刺骨,却让人一个激灵,“不是谁都和你一样,喜欢当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的。” 韩启脸色先是一白,而后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 “然后你就回来了?” “也不是,我还记得去买把扫帚……但师兄说修士不用扫帚,我就买了扫帚形的飞行器,但要等不动境才能用。” “不是让你专心种田,别惹是非吗?” “唉,我也是情非得已……” 夜色自海面侵染而来,带着满身微凉的碎星。这里的天空没有熟悉的银河,一团团星云在辰极岛的上空缓缓旋转。 谢蕴昭在院中伸了个懒腰,总算结束了她的打扫工作。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她打了个呵欠,觉得有些困了。 [任务“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已完成。 完成度评级:优秀。 基础奖励:抽奖机会1次,点亮1颗星星(受托人可内视查看)。 额外奖励:无。 受托人受托人累积抽奖机会:3次 累计点亮星星:7颗] 冯延康的小院叫“微梦洞府”,这块牌匾还是谢蕴昭从满是灰尘的杂物间里拖出来,擦干净重新挂好的。 安静的夏夜,院里点亮了九盏石灯笼,虽然算不上灯火通明,却足够明亮,也很像是凡世的大户人家。 冯延康端了两碗阳春面出来,搁在院里的石桌上,说:“过来吃面。” 谢蕴昭捧起碗,先喝了一口汤,却被烫得立马吐了出来。 她师父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端起碗吹了两下,也喝了一口,结果下一秒就也吐了出来。 谢蕴昭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咳咳咳……失误,失误。”冯延康讪讪的,“快吃面!” 老头子坐在石凳上,一条腿还盘起来,吃得“唏哩呼噜”的,连胡子上都沾了汤和葱花。一点都不像修仙者。 “阿昭,你是不是喜欢那个谁……那个五灵根?”老头子含糊着问,“长得是挺俊俏,但心性不大行。” “师父您想什么呢。”谢蕴昭无语,看老头子还想说什么,赶紧搪塞,“我喜欢的是师兄那类型!” 老头子立即若有所思。 “对了师父,那个韩师兄是谁啊?”谢蕴昭问。 老头子看她一眼:“卫枕流没和你说?” “我问了,但师兄说不能在背后说人,让我自己来问师父。”她说。 冯延康沉默地吃了会儿面。等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才放下碗,抹抹嘴,说:“十年以前,我从柳州带回来了那小子,打算让他做我徒弟。” 谢蕴昭等了一会儿,只等到蝉鸣,一声声地很响亮。 “然后呢?” “然后,那小子就去天权峰当徒弟了。” “为什么啊?” 老头子笑了笑,道:“我有伤在身,空有境界、没有修为,自然不如其他师长可靠。” 对韩启的选择,冯延康其实并不非常意外。只是到底那小子也叫了他四年“师父”。在那件事过后,他就琢磨着,下次挑徒弟一定要挑个性格更合适些的,资质也别那么好的。 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我竟然是一个世所罕见的绝世大天才,堪称璞玉中的璞玉,珍宝中的珍宝。” 谢蕴昭放下碗,深沉地叹了口气,并深沉地打了个饱隔。 “师父,您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别惊讶、特别无所适从、特别患得患失、特别不知所措?没关系,我理解您,毕竟我是这么大一个天才啊!您多适应适应,习惯了就坦然了。” 冯延康:…… 他看了看手里足有脸大的面碗,再看看徒弟的脑袋,寻思着要不要用这碗测量一下徒弟的脑容量,比如扣上去? “那韩师兄真是太笨了。”谢蕴昭说,“能当天枢的真传弟子,为什么要去当天权的内门弟子?师父是做的糖葫芦不甜了,还是煮的面不好吃了,还是种灵田不好玩了?难道说,其实是天枢峰和他八字不合?” “什么八字不合!”冯延康真想把碗扔到她脑袋上了,眉毛连着抽了好几下。 谢蕴昭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冯延康看她一副装乖卖巧的样子,心里顿时软了。他又是沉默了半天,久到院子里都响起蝉鸣了,他才叹了一口气。 “阿昭,你的灵根资质的确万中无一。”他说,“这北斗仙宗里,会有很多人争着想要当你的师父。如果你想走,我不会怪你。” “师父,您饶了我吧。”谢蕴昭一脸牙疼地说,“那韩师兄都说了,他们不食五谷餐风饮露,既没有好吃的灵田,也不会做饭。我去了会难过死,还不如从天枢峰顶跳下去。” “……成天就知道吃。”冯延康挥挥手,恢复了正常,还不知道从哪儿掏了根牙签,开始剔牙,“去,把碗洗了。” “那不也是师父做的。”他徒弟不情愿,“师父,我今天打扫了整个院子……” 老头子立即以手遮眼,假哭道:“这日子怎么过啊没法过了,老头子我被徒弟抛弃,现在又被徒弟欺负啊……” 谢蕴昭眼睛一眯,当机立断,也捂脸假哭:“我也好惨啊,被老头子拎来当徒弟,却累死累活干家务,还被他又打又骂啊呜呜呜……” 冯延康当即跳起来,气愤道:“谢蕴昭!我什么时候打你骂你了!” “现在就在骂我!”谢蕴昭不甘示弱。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 “师父,不如这样,”谢蕴昭说,“我给您洗碗,您给我洗碗。” 冯延康嘴角一抽:“这跟各洗各的有什么区别?” “那怎么一样?”他徒弟理所当然地说,“一个是互相照顾,一个是互不相关,区别可大了。” 老头子又是沉默片刻。他今天晚上似乎尤其青睐沉默。 然后他说:“今天我洗,明天你洗。” “那也行!”谢蕴昭笑起来,“那师父,我先去睡了啊。我能不能睡懒觉?下周启明学堂开学,我就睡不了懒觉了。” “对了,师父,我家里以前是个小地主,凡世喜欢叫世家。”她说,“世家有一大堆缺点,比如不事生产还占据大量财富,但也会很看重一些品质。” “比如尊师重道,还比如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所以,我既然吃了师父七串糖葫芦,答应跟师父修仙,那不管我资质好坏,也不管师父您到底是什么状况,我就会一直把您当师父。” 在九盏石灯笼照亮的柔和夜色里,那个始终无法挺直脊背的佝偻身影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对她招了招手。 “阿昭,过来。” 光线柔和,师父的神情也像是很柔和、很慈祥,每一根皱纹都展开了。 师父一定很感动吧!谢蕴昭这么一想,自己也被自己感动了,乐颠颠地跑过去,等着被夸。 师父果然微笑了,笑脸也十分慈祥。 他一脸慈祥地把两个面碗并两双筷子都塞到了她手里。 “不错,当徒弟的要尊师重道。那去,把碗洗了。” 谢蕴昭呆了一秒,果断转身就要跑。 “师父我睡了晚安……啊!” 老头子一手把她拎回去,还在她背后拍了一掌。 “师父你打我!”谢蕴昭捧着碗,万分委屈。难道接下来的剧本不该是师父感动落泪,从此对她好得不得了吗? 老头子“呵呵”两声,背着手走了,留下一句话晃晃悠悠地飘过来:“不是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不叫打,叫你爹揍你。” 谢蕴昭:…… * 一周后,天权峰,启明学堂。 谢蕴昭走在山路上,回头看一眼。再走一会儿,再回头看一眼。再…… 她身后那人停下脚步,微微无奈:“师妹究竟有何事?” 金丝白衣,黑发白肤,五官俊丽;眉心红痕如灼,唇边笑意隐隐。不是天枢峰真传卫枕流又是谁? “师兄,到底为什么是你来送我上学?”谢蕴昭颇为心塞,“来送我上学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一路送到门口?送到门口也就算了,为什么师兄你还要走我后面?” ※※※※※※※※※※※※※※※※※※※※ 系统嘛,随意讨厌放心讨厌,它不会拟人化,更没有自己的意志。它的出现的确有原因,跟大主线相关,稍微剧透一下的话就是跟昭昭、师兄、石无患(不完全是他)都有关系。简单来讲,它就是个纯粹的工具【拇指 启明 “第一,因为冯师叔托我送师妹进学。第二,启明学堂位于天权峰山腰,我自当目送师妹进门才算尽责。至于第三,自然是因为山路陡峭,如果师妹脚下不慎,我还可出手挽救一二。” 面对这直击灵魂的三问,卫枕流不慌不忙,一一答道。 但谢蕴昭更惆怅了。骗谁啊,上次去四九塔,走在前面的人难道是鬼吗?而且就算她真的摔跤,凭他的修为,难道还救不了她? 他这么走在她背后,简直像捕猎者跟在可怜的猎物背后一样。 “师兄,你还是走我前面吧。”。 “……师妹似乎很反感我在你身后?”卫枕流神色一怔。说不好那是意外之色,还是别的什么。 “不不不,我其实是为了师兄着想!”谢蕴昭正气凛然,“师兄,你师妹我还没修炼到断绝五谷轮回的地步,今天早上还吃了一堆黄豆,万一走着走着突然放个屁,师兄你不就太惨了吗?” 卫枕流:…… 他的惯用微笑都差点裂了。 唉,这些修士就是高来高去太久了,都忘记凡人是什么样了。正常人平均一天要放十多个屁,任你再是倾国美人、盖世英雄,是清贵高雅亦或大权在握,还不都要放屁?人生在世,不就是吃喝拉撒嘛。 但师兄不愧是师兄,很快就平复了心情。 “师妹既然每日食用清尘丹,那即便饮食不断,也不会有五谷轮回之虞。”他说。 却见谢蕴昭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她慢吞吞地问:“师兄,对你来说,直白地说一句‘放屁’原来是这么困难的事吗?” 卫枕流:…… 他默不作声,绕开谢蕴昭,走到她前面去了。 “师妹,跟上。” 衣袂飘飘,黑发垂挂如瀑,单是背影就宛若一幅浓丽的水墨画。 谢蕴昭忍不住笑了,心想:骨子里,果然还是非常世家子。 启明学堂修建在仙山里,自然不凡,远比凡世的私塾气派。 建筑的秀丽雅致还在其次,关键是幢幢楼阁与山景浑然一体,楼阁之间相连的栈道很窄,而且凭空而立,两边没有任何护栏。如果只当风景来欣赏,自是令人啧啧称奇;而现在一想到自己要亲身上阵穿梭其中,不免就引发了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启明学堂每年七月开学,头一天要在门口给新入学弟子登记。谢蕴昭到的时候,门口已经排起了不短的队伍,她就一边排队,一边仰望栈道上轻盈来去的同门。 看着是有点渗人。万一摔下来怎么办?她伸手挡着耀眼的阳光,眯眼看那以蓝天青山为背景的绳索栈道摇摇晃晃,看了半天,并没看见有人摔下来。 她就问:“师兄,要是有人摔下来怎么办?” 师兄在她身边负手而立,笑道:“那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谢蕴昭:…… “师兄你一定在开玩笑吧?!” 卫枕流但笑不语。 等队伍总算排到她了,谢蕴昭就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奔向大门,又停下来对师兄挥挥手,假装潇洒地说:“师兄再见!师兄快去忙自己的事吧,不要耽误你修炼了!” 师兄微笑着,仿佛完全没听懂她的言下之意,温温和和地回答:“师妹好生修炼,六日后我便来接师妹回天枢。如果平时有什么疑问,到时都可与我说。” ……好吧。她只能希望,师兄是真的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或者就算记得,看在他们交情的份上,也不打算把她当个血浆袋吃掉。 * 在门口勾了名字,踏进高高的门槛,面前是一面青灰色的照壁。墙面用颜色不一的鹅卵石拼出一个笔画飘逸的“道”字。 绕过照壁,就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两侧是狭窄的走廊,墙上是笔迹不一、疏密错落的文字。有黄衫弟子沿着走廊缓步而行,细细看着一幅幅墨宝。 院落尽头,是又一道大门,门口立着一座白玉石碑,右边抬头是“启明规训”,接着便是密密麻麻的金色小字。 上方一道牌匾:道法自然。左右挂着对联,右边是“天地万物,以无为本”,左边是“红尘百态,作假成真”。 绕过石碑来到门后,就能看见石碑背面也刻有字。有白衣弟子端坐在蒲团上,专心致志地看着碑文,对外界风吹叶落、人来人往都毫无所动。 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在悟道。” 她猛地回过头。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幽寂蜿蜒的小路。有青竹萧萧,野花岩石,青石板的缝隙里有几粒野草的种子发了芽。 和她说话的是道路中间的一名青年。他披散长发,身着雾灰色道袍,披一件鹤氅,正坐在青石板路中间,支着小火炉煮一壶茶。 “传说启明学堂的碑文是后山的老祖亲手刻下的,人人便觉得其中必然蕴含了最深奥的道理,只要持之以恒地感悟,就能体悟大道。” 青年用羽扇扇着炉火;风送来阵阵茶香,里面还有香料的味道。 “但事实上,那块碑是老东西当年随手捡回来的,只在开头添了‘启明规训’四个字,就堂而皇之地摆在那儿。你说,年年岁岁下来,那老东西坑了多少代弟子?” 他在清风和茶香中戏谑一笑,提起茶壶倒了两碗茶。 这优雅从容的姿态和微笑,都令谢蕴昭感到了些许熟悉。 “您是师兄的师父吗?”她问。 “是,也不是。”青年抬起眼,露出一双淡青色的眼睛。这双眼睛如此深邃,仿佛有无数奇异的符文在其中回旋衍化,渐渐令人头晕目眩,几乎要迷失在无穷无尽的奥秘之中。 “阿昭,来。”他说,“师叔请你喝茶。” 谢蕴昭移开目光,走过去,在火炉另一边坐好。其中一碗煎茶飘来她面前,清亮的茶汤散发着袅袅热气,表面晃动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捧起茶碗,触手却是一片沁凉,甚至让她打了个寒颤。 “师叔,冒昧问一下,我喝了会有什么后果吗?”她问。 青年啜了一口茶汤,语气轻快地说:“自然是灵力爆体而亡。” 谢蕴昭嘴角抽抽:“谢谢师叔,那我还是不喝了。” 青年笑笑,忽然问:“你朝食吃了什么?” “炒豆芽和枸杞糖粥。” “昨日呢?” “酥油饼和豆浆。” 青年叹气道:“看来是日日都有餐食了。我本以为冯师弟不过颓丧片刻,不想二十年来,他越发执迷不悟。我等修仙,求的是长生和大道;不先舍了凡人欲念,还谈何斩尘缘?” 谢蕴昭忍不住说:“如果修仙就不能吃饭,那我宁愿不修仙。而且,师叔您不是也舍不下这碗茶么?” “果真如此吗?”青年淡淡道,“你且再仔细看看。” 她下意识低头,却见手中茶碗、面前火炉,全都化为青青竹叶,随风四散而去。再一抬头,那披发鹤氅的青年也已然消失不见。 风中只余下一句:“太上忘情,无舍无得。阿昭,你有天赋,但须走正道。” 吃饭哪里不正了?谢蕴昭张口想说,却忽然又一个激灵。 “……你就是谢蕴昭?” 她回过神。 方才的幽径、竹林、岩石和野花全都不见了。她现在明明是站在一处院落中,面前是十几级灰岩台阶,台阶上站了个神色阴冷的白衣弟子,身后是一栋二层高的木石建筑。 那是谁? 她回头一望,发现身后也是一截台阶,再往下又是一层平台,隐约能看到有人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一座石碑。她刚才应该是站在那里才对。 “小姑娘,听说……之前就是你落了我韩师弟的面子?” 她眼前一花,正对上一张男人的脸。这张脸肤色微黑,脸颊上一团烫伤似的伤疤,眼神里有种令人不适的亮光。 他在微笑,笑容却透着一股阴狠;声音轻柔,像毒虫缓缓在人的骨头上爬。 “你是谁?”她退后一步。 “我是柯多鱼,天权峰真传弟子,因排行十二,也有人叫我柯十二。”他轻柔地回答,更笑起来,脸颊伤疤皮肉翻卷,透着股诡异。 “一周前,你在四九塔给了我韩师弟好大一个没脸,是不是?自然,我知道是你和卫枕流一起欺负的他,但谁让我现在还打不过卫枕流?”他叹了口气,有些寂寥,“我韩师弟的仇,就只好先报在你身上了。” “韩师兄的……仇?”谢蕴昭敏锐道,“韩师兄怎么了,不就只是被我师兄说了一句?” “你不知道?韩师弟被去了管事一职,还一个师门任务都接不到了。”柯十二略有诧异,旋即一笑,带着恶意,“卫枕流倒是将你保护得好,但他肯定想不到我会来启明。现在你受我管着,他能奈我何?” 师兄?谢蕴昭了然。好吧,师兄的锅就是她的锅,何况估计本也是为她出气。 周围还有许多青衣弟子和黄衫弟子,却都不敢大声说话。有人面上不忿,想出声说话,立即就被旁人捂了嘴,拼命摇头让他们别惹麻烦。 那个就是今年的天灵根真传…… 柯师叔怎么要找她麻烦? 你不知道,她和…… 可是,天灵根的弟子,最好还是别……天枢那位师叔不就是一个例子? 嘘,别说啦…… 谢蕴昭右手习惯性往腰上摸,却摸了个空,她才想起来自己的佩刀早被师父扔库房吃灰去了。凡人砍修士是找死,带着也没用。 她曲线救自己,直言道:“但你不能找我麻烦。” 柯十二缓缓挑起了眉毛:“为何?”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经过了《启明规训》,正好看见第一条。上面写了,学堂内禁止私斗。”谢蕴昭竖起一根指头,再竖起第二根指头,“不过,你一个真传弟子,想必不是来进学的,那就是来做老师了?《启明规训》第二条,老师不得打骂学生,也不得无故惩罚学生。” 她再伸出两只手,比了个八十八。 “第八十八条,若有人违反《启明规训》,则交给戒律堂处置。”她也微微一笑,不觉学了几分煮茶青年的从容戏谑,“虽然我不知道戒律堂是什么地方,但想来也不是个好去处。” 方才她因为好奇而多看了几眼石碑,想不到即刻就用上了。前世今生她都自幼读书,一目十行轻而易举。 柯十二不笑了。 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 但很快,他重新笑起来。 “伶牙俐齿,心思狡诈。难怪和那个卫枕流合得来。”他轻柔地说,“可惜,我却要在启明学堂当上半年的老师,你就是再小心,我也能挑出错。那时候,就不是‘无故惩罚’了。” “比方说……” 他转过身,整个人突然消失。谢蕴昭抬起目光,只看见那身白衣飘进了上面的建筑里。 “……五息之内,还未进入这扇大门的学生,便视为迟到,当罚。” 空气刹那停滞了半秒。 然后一众学子争先恐后、你推我攘地冲上了青石台阶。 五息过后,大门果然缓缓合上。众人挤成一团,先后舒了一口气。 谢蕴昭站在前面,正好对上柯十二失望的表情。 “可惜了。”他叹息道,“都坐下吧。” 房间比外面看着的更大,窗明几净,正中墙上挂着一幅竖轴:学以明道。大厅里零零散散摆着二十几套高脚桌椅,围成一个半圆形。 在场的只有青衣,都是第一天入学的新生,举止都还有点拘谨。谢蕴昭并不犹豫,径直走到最前面,坐了下来。 片刻后,又有几人走上前来,占据了第一排的桌椅。她右手边坐了个红绳编发的少女,清秀可爱,虽然努力作出平静之色,眼里却有种压不下的兴奋;左边的少女相貌精致,神态骄傲,发髻上的珠钗一看就价值不菲。 柯十二站在最中间,随意打量着一众青衣弟子。忽然地,他又像不在意谢蕴昭了,并不多看她。 “一群刚刚孵化的小鱼苗。”他说众弟子,“那么,第一个问题:你们之中,多少人已经尝试过感应灵气了?举个手我瞧瞧。” 谢蕴昭没举手;她左右邻桌也没举手。但她身后响起一片窸窣声,显然有不少胳膊抬了起来。 “还挺多的。”柯十二点点头,忽然笑容一收,冷冷道,“一群蠢货!” ※※※※※※※※※※※※※※※※※※※※ 我忘记感谢票票了,谢谢大家的支持!!! 感谢在2020-02-20 17:58:55~2020-02-26 18:0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蜂鸟、弥勒、跌跌撞撞到地球毁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为卿不上凌烟阁 10瓶;晓寒轻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星图 “你们入门的时候,难道前辈们没有告诫过,进学前不要感应灵气?” “当你们入睡的时候,那些婆婆妈妈的师兄师姐师叔,难道没告诉你们不要观想星空?” “你们又是不是,听了几个早两年入门的同门撺掇,偷偷记了几句心法口诀,就自己开始修炼,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超过了其他人?” 柯十二轻轻笑着,语气轻柔得像云,一字字却令那些青衣弟子面色越发苍白。他转着目光看他们,等欣赏够了他们惶恐的脸色,才用手指点了点谢蕴昭等坐在前排的弟子。 “你们看看这些人。”他说,“这四个人,是各峰真传弟子。而这几个,是内门弟子。他们不比你们资质更好?可为什么他们没有提前感应灵气?” 他声音忽然一厉。 “因为他们知道轻重!” “老师!”有弟子叫出来,有些不服气,“他们是真传,是内门,以后有的是资源。我们这些外门弟子不多努力一些,以后怎么办?” 说话的弟子大概三十多岁,出身不错,在凡世已经快当爷爷了。做惯了家里的主,就算心里也有些害怕修仙者的强横,他还是习惯性地张口反驳。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柯十二发出一阵轻柔的笑声。听得其他人起鸡皮疙瘩。 “要修仙,蠢一些没关系,最怕明明很蠢,还不肯照着那些聪明的学。”他说,“你们以为自己这是多努力?不,你们这是阻断了自己未来成道的可能!” 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坐在第一排的谢蕴昭面无表情,心想原来修仙者也有口水,还能喷得到处都是。 一片安静中,柯十二忽然拍了三下掌。明亮的房间倏然黯淡下去,如同黑夜降临。在座众人还没完全摆脱凡人时的习性,大多惊呼出声。 “看上面!”有人说。 谢蕴昭已经抬起头。 天花板上,竟然密密麻麻亮起了无数星星!有的明亮,有的黯淡;有的聚集在一起如雾似云,有的孤悬天外遗世独立。甚至还有流星划过,再次引起一片惊呼。 黑暗中,只有星星明亮。 “启明学堂中,不仅有老祖亲手刻下的规训,更有老祖留下的阵法。这张诸天星海图与天地勾连,乃我北斗仙宗镇派之宝!” 柯十二的声音传来。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自豪;这令他总算像个正常人些了。 “这些天来,你们应该也已经知道,修士要修炼到第四境无我境时,才能观想体内星图。然而,如果能在诸天星海图中完成首次灵气感应,那么……无论时候什么样的灵根资质,都有可能看见自己的星图!” “而如果能够看见星图,就有可能洗去灵根中的杂质。对了,在座不是还有一个废物浑浊五灵根吗?”柯十二再度笑起来,“石无患可在?” 片刻沉默后,一个声音从后排传来。 “在。” “你可曾自己偷偷感应灵气?” “回师叔的话,不曾。” “咦?居然还是个有脑子的。”柯十二略有意外,点点头,“学堂中,都叫我‘老师’便好。你们听好了,假如石无患有运气能看见星图,那他也可能从浑浊五灵根变为普通的五灵根。虽然还是一样废物就是了。” 最后一句惹了一些人闷笑,而石无患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还有一些人在扼腕叹息,对自己偷偷修炼的行为感到万分后悔。 “好了。”柯十二说,“现在,无论有没有犯过蠢,所有人都默念《紫微决》第一句,太乙有数、五行化一——咄!” 当——啷—— 冥冥之中,好似有钟声敲响。谢蕴昭感受到风从身下吹起,带着草木清香的气息,还有温暖和生机勃勃的热意。 没人说话,她却若有所知,面对星空闭上了眼睛。随之降下的并非黑暗,而是无数旋转的星星。 ——星空朝她倒了下来。 属于她的星星在发光、聚合。当它们齐齐亮起的时候,她看见了…… ……一条抱着花瓶的美人鱼????? 谢蕴昭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她像是漂浮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中;其他星星都是黯淡的,唯有属于她的星图明亮耀眼。它们亮起,又倏然熄灭,只有7颗星星依旧闪着光。 她想起了拔刀系统奖励的“点亮星星”。到现在她正好点亮了7颗。它们排布在眼前,组成了……是北斗七星的图案吗? 她凝视着那七颗星星。目光像成了实质,往星星那边延伸过去;一种神秘难言的联系产生了,关于空间,关于时间,关于她所知的和所不知的…… …… 当启明学堂的诸天星海图连通天地时,更确切地说,是在某些人看清自己星图的一刹那,在辰极岛的后山里,有一位常年清修的存在睁开了眼睛。 他睁开眼,抬起头。世界落在他眼里,全部化为星斗的轨迹。星星的轨迹,就是命运的脉络。 周天中,真正的北斗九星猛然震动,现出一柄长剑的虚影。 不为人知的嗡鸣响彻大陆,却只有寥寥几人霍然睁眼,惊疑不定地望向天空。 而在辰极岛的天枢峰顶,有一个倚着香案、盖着鹤氅睡觉的青年睁开了眼,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后山的方向。 “老东西……醒了啊。” …… “……罗丰吉,谢蕴昭,石无患。” 柯十二带着他微冷的笑,轻轻柔柔地点出三个名字,再轻轻柔柔一招手:“你们出来。” 三人站起来,互相看了一眼。石无患略垂着头,刘海长过了眼睛,让他看上去比过去阴沉不少。 “你们刚才说,看到了星图?”柯十二柔柔地问,“都看见了什么?” 罗丰吉是个神色举止都很慌张的小个子男人,结结巴巴地说:“回老师,我看、看见了一只大、大老虎!” “哦,老虎?不错。”柯十二鼓励似地看向石无患,“你呢?” 石无患抬起脸,面无表情地说:“我看见了太极图。” 谢蕴昭多看了他一眼,才说:“我看见了一条美人鱼。” 柯十二:……? “美……人鱼?” “就是鲛人,”谢蕴昭细心解答,“书里传说会对月流珠的鲛人。” 全场一静。在座有仙门长大的弟子,憋不住笑了,小声说:“鲛人只是传说而已!” 谢蕴昭有些惊讶:“真的?我听说有鲛绡,还以为真的有鲛人呢。” “听说,以为?”柯十二玩味地重复这两个词,笑得灿烂起来。这个笑容让他脸上的烫伤更加扭曲,触目心惊。 “你们三个……都给我跪下!!!” 陡然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罗丰吉吓得“噗通”跪下了,但其余两人只微微吓了一跳,甚至摆出了戒备的姿势——每一个拥有野外生存能力的人,都会拥有这样的警觉。 看他们直挺挺站着,柯十二有些意外,嗤笑道:“怎么,撒谎被我发现了,还敢不跪?果然够有胆量。” “什么意思?”谢蕴昭不大高兴了,“老师,是你问我们看见了什么,怎么我诚实回答了还要被责骂?” 她就是看见了一条美人鱼嘛。倒是石无患,她记得书里他看见的是一个坐在太极图上打坐的道士,当时书友还热烈讨论过,最后认定那是鸿钧;她印象很深刻。 柯十二看着她,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容极为快意。 “谢蕴昭啊谢蕴昭,你其实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他笑道,“我说什么能看见星图、洗练灵根——当然全是骗你们的!啊不,也不能说骗,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一阵惊讶的沉默后,满堂顿时喧哗起来。 柯十二却更得意:“你们以为说出看见星图,就能得到更多资源?得到长辈青睐?或是仅仅为了被同门敬佩的虚荣?按《启明规训》,学生撒谎,老师理当惩罚。” 谢蕴昭看着他,表情里的惊讶散去了。她说:“哦,所以你在给我下套。好,这一回我认栽。但石无患和这位罗丰吉,他们跟这事无关。你要如何惩罚我,直说就好。” 罗丰吉面上出现了希冀,甚至有些感激。石无患却有些倔强地说:“不用。要惩罚就带我一起好了。” “别着急,说谎的人都会得到处罚。”柯十二说,“现在,跪下听训!” 石无患犹豫了。他看向谢蕴昭,但青衣红簪的少女神情异常平静。他想起来,当他们在商队里担任临时护卫时,谢蕴昭面对劫匪和野兽,都是以这样平静的神情,手里握着她的刀。 无声无形的压力中,他竟微微晃了一下神。 “我不跪一个说谎在先,却以撒谎为由来惩罚我的人。”她说,“要做什么,你请便。” 柯十二的唇角压了下去;他不笑了。 “你以为我不敢罚你?”他反问,“好,有骨气。那我给你们一个选项。你们一定已经见过外面的绳索栈道了吧?” “如果你们能顺利走过最高的那一条栈道,就算受过了惩罚。或者,你们也可以选择在学堂门口跪上两个时辰。” 他说:“谢蕴昭,你选一个。” * 这里是启明学堂最高的建筑,乃一处钟楼。巨大的黄铜大钟悬挂在四方形的高楼上,上面刻满玄奥的符文。 一道大约二十厘米宽的栈道延伸出去,与对面的高塔相连。 栈道是用粗麻绳编织成的。高空风大,栈道就晃来晃去,摇个不停。 谢蕴昭站在钟楼窗口,估算了一下距离:应该有120米-150米。 石无患站在她身旁,脸色发白。他声音嘶哑地问:“谢蕴昭,你……你还要走吗?” “走啊。”谢蕴昭幽幽道,“狠话都放出去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的。死心吧,无患小弟。” 更何况…… [【强制任务】建设和谐师门 任务内容:爬最高的栈道,唱最响亮的歌 请受托人从以下列表中选择任意一项完成: a.顺利走过栈道,并以最高分贝、最大音量唱一首《等爱的玫瑰》,歌唱时间不少于1分钟。 b.顺利走过栈道,并以最高分贝、最大音量说一段单口相声,表演时间不少于1分钟。 c.顺利走过栈道,并以最高分贝、最大音量向师兄表白,表白时间不少于1分钟。 任务成功奖励抽奖一次、点亮星星一颗,任务失败五雷轰顶。 选择倒计时:30秒。] 谢蕴昭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石无患,你想尝试五雷轰顶的滋味吗?” 石无患茫然,老实回答:“不想。” “我也不想。”她沉痛地说,“所以,不能怂啊!” 站在学堂最高处呼唤爱 “谢蕴昭。” “干什么?” 石无患扶着墙,低声问:“你说,柯师叔为什么说我们骗他?” “大概是因为那张诸天星斗图其实并不能让人看见自己的星图吧。”谢蕴昭回忆了一下原著设定,幸好这部分她还记得,“好像要等修炼到内视的程度,才能观想星图。所以他刚刚随口扯了个谎,结果我们就中招啦。” “可你确实看到了,对不对?”他声音变得更轻,扭过头,眼睛黑黝黝的,“我也看到了。” 一阵沉默。 谢蕴昭被他盯得摸不着头脑:“你总看着我干嘛?” “你信不信我?我真的看到了。”他脸上有一种极为倔强的神情。 “信啊。”谢蕴昭理所当然道,心想我都看见了你这天选之子怎么可能看不见,“我知道你没说谎。” 少年应了一声,神情里带上些笑意:“我也相信你。” 谢蕴昭一个哆嗦,一把摁上他的脸,严肃说:“把荷尔蒙给我收回去!” …… 要走过这条绳索栈道看似很难,实际上…… 也确实很难。 但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这个世界存在修仙者,也存在武者。修仙者会仙术,武者也有自己的功法。虽然没有武侠小说中那样神奇,但武者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仍然非常强悍。 绳索的宽度不算很窄,假如不是这么高,连普通人也能放心大胆地走过。 真正需要克服的因素只有两个:第一,心理上的恐惧。第二,高空的风。 谢蕴昭深呼吸,以平静自己的心跳。 “石无患,你行不行?”她问,“是我连累了你,所以我会负责的。不然,我背你过去好了。” 她是不太喜欢渣男,前世也曾发帖,愤愤声讨石无患吊打配角太过分。但书里的故事是书里的;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她面前,除了渣点也没别的错,她总不能眼看着他摔死。 石无患探头看了看下面的高度,脸更白了,但一听谢蕴昭的话,他脸又气得发红。 “谢蕴昭,不要连你也看不起我!”他憋出一句,“我先走,看好了!” 他说得豪气万千,但真站到绳索前时,还是不自觉抖了半天。 往下看,真的好高,绳索也真的好晃…… 谢蕴昭探出头:“堵车了——不走换我啊——嘀嘀嘀——” “啰嗦——好烦!闭嘴!” 面临生死压力,男男女女都容易化身暴躁老哥。石无患呼呼喘气,紧盯绳索栈道,踏出第一步。 第二步。 建筑下方和对面塔楼,都站了很多围观的弟子。柯十二踩着一把剑,飞来石无患身边,柔柔地说:“如果掉下去,我不会出手。” 风吹着绳索,石无患摇摇晃晃,脸上已经布满了冷汗。 “老师——” 谢蕴昭喊道:“请不要干涉高空挑战选手。如果石无患掉下去,就都是老师的错,我就去戒律堂击鼓鸣冤把老师告到牢底坐穿——” 柯十二阴沉地看了她一眼,御剑飞得远了点。 阳光将一切都照得明亮;发白的光和云影渐次在山上流动。 谢蕴昭看着石无患缓慢前行、摇摇摆摆的背影,心里思考着:启明学堂就读的只是第一境和第二境的弟子,而第三境的和光修士才能御剑,或是驾驭飞行法器。那为什么学堂要这样修建栈道?总不可能是故意让学生摔死。 而且她明明有看见青衣弟子在栈道上行走,而且很稳。 是灵力吗? “石无患,你试试灵力。” 石无患还没走出多远,后背已经被冷汗濡湿大片。谢蕴昭尽量将声音放柔、放平,防止他心神惊慌而失足摔下去。 不远处,柯十二嗤笑:“要是能这么快感应和使用灵气,浑浊五灵根也不叫浑浊五灵根了。” 谢蕴昭心中呵呵:对,人家不叫浑浊五灵根,人家叫开挂。 在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地方——石无患识海的深处,那枚神秘玉简亮了起来。一道太极图缓缓浮现,上面盘坐不动的道人忽然动了动手指。 石无患停了下来。 围观的弟子窃窃私语: 怎么不动了? 好吓人…… 怎么办啊。 会不会真的死人? 柯十二注视着栈道,却一改之前的幸灾乐祸,沉下脸。他很意外也很不解,更多的是不高兴。 因为风中的绳索忽然不再晃荡了。 石无患也重新动了。 他本来是张开双臂,走得步步惊险,现在却放下手臂,步伐变得又轻又快,好像走的不是高空索桥,而是坚固宽阔的大路。 谢蕴昭眼睛一亮:哦,挂开始运转了?不愧是主角!突然有点点后悔,觉得应该让石无患背她过去的。 “石无患,石无患!”说做就做,谢蕴昭看他掌握了诀窍,立刻亮开嗓门,“你找到技巧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出来大家一起开心开心啊!” 柯十二及时扬声:“禁止交流,违规直接视为失败。” 石无患回了下头。明晃晃的阳光里,他的表情也模糊成一片白光。然后他沉默地回过头,忽然朝对面跑了过去。 他跑得很快,并且越来越快。绳索也一改之前晃晃悠悠的模样,稳如磐石。 眨眼之间,他就到达了终点。青衣少年转过身,什么都没做,但人们能感觉到他在遥遥望向谢蕴昭。 “到我了,来吧。” 她平举双手,走上绳索栈道。风在吹,绳索在晃,好像它之前的稳定都是假的一样。 绳索看上去是麻绳,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其材料异常柔韧,有金属的光泽。谢蕴昭谨慎地走了几步;她对身体的控制比石无患更好,像一只随风的蝴蝶,扑扇着翅膀,却牢牢停留在花朵上。 她试着回忆星空和星图,试着默念《紫薇决》,但都没用。 柯十二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看来天灵根的天才还比不上一个浑浊五灵根。 谢蕴昭没理他,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即便找不到诀窍又怎么样?调用不了灵力又怎样?她看过一个小小的寓言故事:如何走完万里长城?答案是永远只想着下一步。即便只凭借她的武艺积累,她也有把握走过去。 人人仰望着这一幕。有不知情的弟子看见了,低呼一声,开始询问是怎么回事。 柯十二面上得意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能听见下面弟子的议论,也能看见谢蕴昭走得有多稳。这真是让人讨厌,明明只是个刚入门的弟子,堪堪感应了灵气,凭什么能在栈道上走得这么稳?难道说,天才果真拥有凡人不可企及的资质,就算在他们弱小的时候打压也无用? 他觉得很烦。 很烦,就会想发火。 他盯着那道青色人影,恶劣地期望她面前的绳索会断掉。 然后…… 嘣! 有什么声音响了一下,像是某样东西绷得太紧,到了极致,于是忽然断了。 谢蕴昭一怔。御剑的柯十二也是一怔。 “小心——啊!!!” 不知道是哪个围观的弟子发出一声尖叫,引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 像第一粒雪花的坠落是一场雪崩的开始,一根丝线的断裂也带来了一连串相似的断裂。绳索栈道——断了! 对面的少年大叫:谢蕴昭! 清幽的天权峰,忽然变得嘈杂喧哗。那道启明学堂最高处、连接了钟楼与高塔的绳索,从中间断成两截,带着末端一个蚂蚁似的人影猛地坠下! 关键时刻,谢蕴昭往前用力一扑,死死抓住了后半截绳索!风声在耳边尖啸,她抱着绳索,看见对面石壁飞快在眼前放大,被生死一线磨砺过无数次的心脏却出奇冷静。 她压下本能加快的心跳,气沉丹田,默算距离,再双腿向上缩起,然后——用尽全力一蹬! 白日天空中,被日光遮蔽的星星亮了亮。不为人知的力量垂落下来,如微风拂过天权峰。它拂过断裂的绳索,拂过绳索上吊着的少女,温润地浸入她的肌体。她并未察觉。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刻。 “呀呼——!” 大叫出声是为了更好地发力,不过抱着绳子在半空飞升的谢蕴昭感觉自己更像仙侠版人猿泰山。 坠落的绳索放缓了速度,直到慢慢停了下来。 “谢蕴昭!!” 这一声是柯十二发出的。他御剑飞来,急切地想将她拎上去。 “老师你边儿去!别拦着我顺利走完这条绳索!!”谢蕴昭大叫。 柯十二急了,呵斥道:“你发什么疯!行了,韩师弟那边的事我已经解决了,今后我不找你麻烦了!你赶紧上来……” 结果谢蕴昭用力拍开他的手。 “滚啊!我不想被五雷轰顶!不爬完这最后半截绳子我誓不为人——!” ——我他妈!突然就穿越了突然就认识的人一个个都死了突然就知道背后有人要搞我了,一个人抱着刀带着一身三脚猫功夫,爬过山下过河捅过强盗吃过生肉,差点被卖差点失身差点被人杀了吃掉,不敢回家不敢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还突然掉下来个动不动就威胁五雷轰顶的任务系统,还要面对高阶修士的轻视和耍弄,忍着笑着想办法用脑子对抗无法对抗的武力,一个柯十二就能把她逼得吊在绳索上拼命,因为这个世道就是弱肉强食恃强凌弱,就是强者踩在弱者哭泣的脸上肆意大笑——她知道啊,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她知道啊! 即便这样,她也一直有好好听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话,听涯伯临死前的嘱咐——好好地活下去,一直都在努力地好好地高高兴兴地正直善良地……活下去啊!!! 你们这些人——这个世界,这个傻逼系统,随便什么人!都不准阻碍她好好地活下去——她身上背着亲人的命,她必须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你们都滚啊——!!!” 她斗志昂扬,双目冒火,手脚并用,用尽了前世今生的洪荒之力,攀着绳子死命往上蹿。 我爬,我爬,我爬爬爬—— 柯十二呆在天上,都看傻了。 围观弟子看傻了。 上头的石无患也看傻了。 石无患还伸出手,想将谢蕴昭拉上去,却发现这小姑娘一脸凶狠,跟猴子一样猛地往上依蹿,整个越过来他伸出的手,最后呈“大”字形趴在地上,呼呼喘个不停。 ……活下来了。 “谢蕴昭,你没事吧?” 她翻了个身,就好比咸鱼翻了个面。逆光看不清石无患的脸,倒是看得见他背后的蓝天,还有徐徐飞到蓝天上的白衣修士——柯十二。 是的,她活下来了。 石无患语气不大好:“你逞什么能,想摔死?” 谢蕴昭笑了一下。活着的感觉真好啊,连石无患都变得顺眼不少。 奇了怪了,这货跟女孩子们说话的语气向来温柔,自带高浓度荷尔蒙和恋爱光环,柔情蜜意得能让她起鸡皮疙瘩。莫非在石无患眼里,她不算个女的?嗯,这很有可能。 “兄弟拉我一把。” 石无患伸出手。谢蕴昭拽着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好,还差最后一步。 她快速回忆着任务内容:a选项唱歌,《等爱的玫瑰》她只记得一句歌词,pass。b选项单口相声?她又没加入过德云社。看来只剩c选项了。 幸好师兄不在,不然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最高分贝、最大音量,首先就要气沉丹田—— 站在九层宝塔最高层,谢蕴昭一把拍上栏杆,面对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还有远处明媚的海面,大声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永远喜欢我师兄——我师兄长得好看人又聪明性格还温柔善良,我最喜欢他啦!!!” 其他人:??? “他是整个北斗仙宗穿白衣穿得最好看的人!” “他才华横溢,天资高绝,还努力上进,又愿意提携后进!” “光是看着师兄的脸,我饭都能多吃三碗!” “我有一个小目标,每天看见师兄三次,对他说早安、午安和晚安!” 她的声音在海岛上方回荡不休。 “喂谢蕴昭……” “等一下,还差30秒!师兄就是‘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那朵‘花’,就是‘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洛神——他是最可爱的小天使,值得每一个人喜欢!” “谢、谢蕴昭……” 她说得兴起,没管石无患,一拍栏杆,铿锵地吼出最后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今天,我就要站在学堂最高处大声呼唤我的爱!谢谢大家!!” 叮咚——任务完成! [任务“爬最高的栈道,唱最响亮的歌”已完成。 完成度评级:完美。 基础奖励:抽奖机会1次,点亮1颗星星(受托人可内视查看)。 额外奖励:抽奖机会1次,点亮星星1颗。 受托人累积抽奖机会:4次 累计点亮星星:9颗] 看着任务面板上“完美”二字,谢蕴昭头一次生出了为这沙雕系统感动落泪的冲动。太不容易了…… 不过,周围为什么这么安静?刚刚石无患叫她是想和她说什么来着? “石……” 谢蕴昭扭过头。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师兄正站在不远处,怔然而望。 她机械地把头扭了回去。嗯,一切都是一个梦…… 然后又猛地再一扭,用沙哑的嗓音惨叫一声! “师兄,你听我解释——!!!” ※※※※※※※※※※※※※※※※※※※※ 摸下巴。 其实在某一稿开头中,女主第一个任务就是当众表白,但当时写下来我自己感觉有点突兀,毕竟人物都没搭起来,所以才换成缓缓铺垫的这一稿开头。这样一来妹子的大体人设也立得差不多了。 明天开v,零点掉落三合一1.2w更新~ * 防盗设定70%+72小时。有什么想多看看的剧情,比如拔刀系统的沙雕任务之类可以评论区留言~【←刚刚时间写错了…… 也可以点播小剧场啥的。如果我有灵感就会写,算是正版福利之一~ * 嗨呀怎么说呢,虽然原本是打算跟个风写个穿书帮扶配角谈恋爱的文的,但作为剧情党我果然还是喜欢试验一些有趣的设定……下篇再好好专注于感情戏修罗场火葬场好啦!【大概 在作话里奉送一个小剧场,给不想追的妹子,我们就以这个小剧场作别吧~ * 小剧场: 谢蕴昭:师兄!师兄你听我解释!!我不是…… 卫枕流(一怔,垂眸):不是?嗯,师妹惯爱玩笑,我自然不会当真。 谢蕴昭:啊,我也不是不喜…… 卫枕流(微笑,却是有些苦涩的微笑):长乐,你……唉,你不愿承认也罢,总归是我对不起你。 谢蕴昭(不敢说话):…… 卫枕流(抬眼,耐心):只是那些情情爱爱的话,还是莫要挂在口头了。人言可畏,我只怕你会受非议。 谢蕴昭(左思右想,下定决心):师兄! 卫枕流(微笑):嗯? 谢蕴昭(大声):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不是开玩笑的! 卫枕流(再怔,眼中情绪翻滚):你…… 噌——冯延康忽然出现! 冯延康(幽幽):阿昭你最 情感 秋天的玉带城是绚烂的。因为位置靠南, 气候温暖湿润,九月的树木同夏天时一样繁茂。 她11岁。别的世家女都开始等家里物色夫婿,自己则慢慢经营一个娴雅多才的良好闺誉时, 唯有她,还在外祖父母的纵容下过着天天瞎胡闹的好日子。 院子里有一棵繁茂的梨树,春天有满树雪白, 秋天有林声缓缓。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 她很爱那个院落, 也很爱那棵梨树。 她爱趴在树枝上, 让枝叶隐藏自己的身形, 而从浓绿的间隙中感受阳光和风。梨树旁是一道连廊, 通往外祖父的书房。有时她能听到人们的碎语,便不出声静静听着。这是她的秘密小游戏。 那一年的秋天,透过梨树枝叶, 她看见有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在连廊上同外祖父说话。阳光很亮, 屋檐的阴影落在走廊上。那人衣袍上的太阳纹异常耀眼。 外祖父说过, 太阳纹是本家的家纹。 “……七老太爷息怒, 这是九少爷亲自卜得的结果。九少爷的占卜名满平京,从未出错。” “七老太爷娇养的那位女郎, 与七老太爷和七老夫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她趴在树枝上, 一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有奇物伴生,当为妖孽!非我谢家之血脉, 其心必异, 不知哪里来的卑贱血脉……” 啪。 穿着太阳纹衣袍的人往后一个踉跄。 “滚!” 记忆中, 外祖父的声音一直都是慈祥的、含笑的、宠爱的。她从来不知道, 外祖父也能发出猛兽般的咆哮,愤怒得像要掀翻世间的一切。 “七老太爷……你们会后悔的……” 那个人离开了。 外祖父喘着气,在原地站了很久。她看不见外祖父的表情,也莫名地胆怯所以不敢看。直觉里,她明白外祖父现在不想看见任何人。 她一直在树上,待了很久。从午后到天后,趴得身体都僵硬了,未进水米的肚子也咕咕叫个不停。 外祖母领着一群婢女,拿着灯笼喊:“长乐,长乐……” 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好像才醒过神来,哑着嗓子叫:“外祖母。” 差点从树上直接滚下去,幸好被强壮的婢女接住了。外祖母搂着她哭起来,骂她做什么平白叫人担心,还打了她几下,却一点都不疼。 她依偎在外祖母怀里,看见院子另一头又飘来一串灯笼,破开夜色,来到不远处。为首的那人很高,清瘦的身躯站得笔直,好像一笔遒劲的字。 外祖母站起身,擦着眼责怪外祖父,说他做事太慢,让囡囡受了惊吓。 外祖父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看着她。她忽然又害怕起来,却像被什么力量抓住,不能移开目光,只得呆呆地回望。 夜色中,外祖父将手中的灯笼交给随侍的涯伯,弯下腰,对她张开手。 “外祖父!” 9岁过后,外祖父便不再抱她了。现在,她却还像5、6岁时一样,飞快地跑过去,一头扎进那个清瘦却可靠的怀抱。 外祖父平日精心保养的胡须变得很渣人,还变得有些湿润。 “傻囡囡,傻囡囡……傻囡囡。”外祖父拍着她的背,隐隐有些哽咽,“莫怕,啊,莫怕。” 她抱着外祖父的脖子,忽然嚎啕大哭。 …… 外公的死讯传回来后,家里一片缟素。 她站在梨树下,看见梨花也开了满树雪白。 …… 病榻上,外祖母伸着细瘦如枯枝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反反复复说:“长乐,不要交给他们……不要把石珠交给他们……” …… 平京城里来的本家,马车细节处刻着熟悉的太阳纹。谈吐豪爽的部曲,嘴上喊着“女郎”,却抓着她的胳膊强硬地将她塞进马车。 涯伯护着她,嘶声问:“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我们是怀少爷派来接女郎回去的。女郎莫怕,平京城里繁华着。”部曲的笑容有些奇异,“要不是七老太爷和七老夫人去了,女郎还没这个福气呢!” 身后的谢宅一片哭声,呜呜咽咽。 “我跟你们走!”她抓住那人的胳膊,“我知道你们要什么……不要伤害我家的人!我已经去信给了本地许家,宅子和碉堡那边的人已经属于许家!” 那人面色陡然阴森下来,甚至显露出十二分的杀意。 她说:“不要动他们,我就把你们想要的东西带去平京城。” …… 袭来的妖兽,飞溅的鲜血,断裂的四肢,还有身体里拖出来的内脏。 “女郎,你要活得好好的……” 她抱着卷刃的刀,往天色亮起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 九少爷。谢怀。两个人?一个人? …… “……阿昭!” “啊?” 谢蕴昭弹坐起来,差点和陈楚楚撞了个脸对脸。 陈楚楚后退几步,心有余悸地摸摸鼻子,头发上的红绳晃个不停。 “阿昭,你昨晚睡觉说梦话啦。”她迟疑着,小心问,“好像还哭了呢……梦到什么伤心的事了吗?” 她揉了揉眼睛,认真想了想,摇头笑道:“是好事。” “好事会哭吗?”陈楚楚略有不信。 谢蕴昭勾起她的下巴,含情脉脉道:“美人,难道你不信我吗?” “讨厌啦——!” 陈楚楚脸红,一把推开谢蕴昭,还接着将她的法袍也扔了过来:“快穿衣服去晨练!不动修士要有不动修士的样子!” 这一调戏就脸红的特质……男频文里看着不觉得,自己调戏才发现——真的好可爱啊!就是…… 谢蕴昭揉着隐隐作痛的肩膀,心下感慨:楚楚这哪里是小家碧玉,根本是大力水手啊! 距离谢蕴昭入门已经过去两年。一年前,何燕微突破至不动境;一个月前,谢蕴昭也晃晃悠悠跨过了那道门槛。但最令北斗仙宗上下称奇的是,向来被称作“废物”的石无患,也在三日前不声不响换上了不动修士的黄衫。 至于期间发生的一些石某人逆袭打脸事件,就略过不提吧,反正都是男主的基本操作。 陈楚楚对她碎碎念:“阿昭,你已经是堂堂的不动境修士,怎么还睡觉?我听燕微说,她一进入不动境,就开始天天打坐修炼代替休息了。” “不睡觉的生活和我理念不合……也就是说,这是大道之争。” 谢蕴昭倒了杯清水,才咽下一口,眼前就跳出了熟悉的面板。 [【检测到受托人灵力储备充足】 【情感值结算功能开放】 【强制任务】【长期任务】真正的拔刀侠,就要毁誉参半! 任务内容:生灵的情感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任务要求:请受托人努力发掘他人对你的情感,并获取一定情感值。 每99天(以0点为准)本系统将对受托人当期所获情感值进行结算,其中,受托人必须: 【好感值】至少获得1000点; 或 【恶感值】至少获得100点, 否则,受托人将受到五雷轰顶的惩罚【手动微笑 受托人获得的情感值可以在结算后进行兑换,其中: 【好感值】每1000点可以兑换2颗星星,或5次抽奖机会; 【恶感值】每100点可以兑换2颗星星,或5次抽奖机会; 【其他情感】每10000点可以兑换2颗星星,或5次抽奖机会。 以本任务发布当天的第二日0点为第一期起算时点] “噗——咳咳咳……” “阿昭?!” “没、没事,我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刚一说完,谢蕴昭就看见面前飘出: [来自陈楚楚的【无语值】+1] 谢蕴昭琢磨了一下,发现……这系统是不是搞错了,为什么恶感值100点就够了,好感值反而要1000点?这么一来,当然是积累恶感值最划算嘛。 她在心里试探着问系统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手动微笑】] 这系统似乎微妙地有点和她靠拢了? 不等谢蕴昭再仔细研究一会儿,又一个面板跳出来: [【可选任务】真正的拔刀侠,就要毁誉参半! 任务内容:第一次情感值收集 请受托人从以下列表中选择任意一项完成: a.站在钟楼屋顶,完成100个原地快速转圈,限时1分钟。 b.从宿舍出发,跑上天权山顶,再跑回宿舍门口,限时20分钟。 c.对走出宿舍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开启嘴炮嘲讽,不少于1分钟。 任务成功奖励抽奖一次,任务失败则须在无为亭顶做10分钟第八套广播体操。 选择倒计时:10秒。] “阿昭?”对于她的沉默,陈楚楚见怪不怪,“对了……” “回头再说!” 当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钻进陈楚楚的耳朵时,谢蕴昭已经如狂风过境,冲出了宿舍大门,留下一个袅袅飘散的“哈”字。 天权峰在九峰里算是秀丽小巧的,但若放在凡世,也是仰之弥高的高山。启明学堂的女弟子宿舍到山顶至少有1500米,以不动修士的修为,在不动用飞行器的情况下,20分钟正好是一个来回的极限。 晨光中的启明学堂宛如一只刚刚睡醒的猫,慵懒地缓缓睁眼,才只睁到一半,就被旋风般掠过的女修惊了一惊。练剑的剑歪了,打拳的打空了,坐而论道的被风迷了眼…… 往高一些,师长们清修的洞府也开了,柯多鱼刚走出洞门,回味着昨夜观想星图的收获。他原本只是为了报复谢蕴昭才到启明学堂来,只打算做满半年的最短期限。但在山长的忽悠下,他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要待满三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也很懵。 柯十二正呼吸新鲜空气,却见一道烟尘向着自己滚滚而来。 他嘴角抽了抽。 “谢蕴昭你又在……”做什么? 烟尘从他旁边飞过。 [来自柯多鱼的【恶感值】+1] ——回头理你啊! 已经巡视一圈的山长从另一边走上来,一手拿着戒尺,一手捋着山羊胡,看到柯十二就笑呵呵地问:“柯师侄昨夜清修可好?刚才过去的是阿昭吧。” “的确是谢蕴昭。”柯十二一撇嘴,脸上烫伤伤疤跟着狰狞一动,心想这谢蕴昭成天不干正事,偏偏还招这些老头老太太们喜欢。这不,叫他就是“柯师侄”,叫谢蕴昭就是“阿昭”,可见是有背景的缘故。 山长恍若没看见他的嫌弃表情,仍笑呵呵道:“有件事我本想跟她说,但我还要去看看藏书阁,就有劳柯师侄了。” 柯十二想推辞,但这笑里藏刀的奸猾老头已经把事情说完,背着手走了。 他又一撇嘴,回去准备教案了。 过一会儿,柯十二耳朵一动,听到远处传来隆隆响声——跑个步都这么响,还敢说是天灵根呢! 他再次走到门口,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谢……” ——等等啊! 居然差点呛了他这个第四境无我修士一嘴尘?! [来自柯多鱼的【恶感值】+2] 谢蕴昭刚才瞄了眼柯十二铁青的脸色,幸灾乐祸地嘿嘿笑几声,振作精神,奋力开始最后冲刺—— [任务“第一次情感值收集”超出限时5秒钟而失败。 失败惩罚:在无为亭顶做10分钟第八套广播体操。 开始倒计时:5分钟] 谢蕴昭面无表情地和任务面板提示对视。虽然系统没有任何表示,但她总觉得它在幸灾乐祸。 柯十二从她背后走来,面色阴沉如水,却还要强迫自己挂着营业性阴柔变态微笑。 “谢蕴昭,你竟然目无师长,真是好大的……” 嗖——! 眨眼之间,淡黄衣衫的女修已经化为又一道尘烟。 柯十二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背影。 山长!他不干这活儿啦! [来自柯多鱼的【恶感值】+3] 陈楚楚在一旁探头看着,情不自禁说:“柯师叔,这也不是阿昭第一次目中无你了……” 话没说完,就被柯十二扭曲的表情吓得缩回了宿舍,并顺手紧紧关上了门。 * 谢蕴昭已经纵身跃上了无为亭的顶部。亭子最近刚翻新过,在朝阳下折射着刺眼的新光。 [来自柯多鱼的【恶感值】+5] 咦,怎么又加了一次?谢蕴昭先是疑惑,而后释然:多半是越想越气吧。但苍天可鉴,她气柯十二的十次里,有八次都是因为拔刀系统,才让柯十二成了殃及池鱼的那个鱼。这么说,以后不是可以把柯十二看成恶感值的固定来源? 反正他多。 谢蕴昭心情大好,连超时5秒任务失败的郁闷都抛在了脑后。她站直身体,举起双手,开始回忆:第八套广播体操她还记得吗……咦,她还真记得,莫非是曾经领了四年操的缘故? 无为亭面对的是一片小广场,因为面积不大不小有点尴尬,晨练和早课的弟子都不大爱来,这里便被野草藤蔓悄悄占了去,显出几分朴拙的清净闲适。 谢蕴昭正一丝不苟做着广播体操,却被前面忽然传出的一声响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有人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 几个略有些眼熟的青衣弟子,簇着一个同样有些眼熟的黄衫弟子,大模大样地围着一个瘦弱人影。 “妖怪就是妖怪,谁允许你跟我们一起修炼的?” 昭昭其行 天枢峰在辰极岛正南, 往东边的第二座山峰,就是摇光峰。 摇光峰山脚, 一直到碧波海水面, 都是一片阔朗的沙滩。这是整座辰极岛最为宽阔的沙滩,也不种灵植, 只一片听之任之的荒凉景象。 日出前最是寒冷。北斗仙宗位于洞天福地中,便连寒意都带了灵气,能让寒暑不侵的修仙者打个寒颤。 谢蕴昭就打了个寒颤。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 冬季的海风凛冽刺骨,即便她已经到了和光境,也能察觉一丝凉意。 她抬头看了看漫天星斗, 估计日出的时间——大概在两个时辰之后。 “师父,为什么我们要从天枢跑到摇光峰下来?”她抓着乱七八糟、还没来得及梳好的头发, “还是练剑……我又不是剑修。” “法修佩剑, 不学剑, 道法何在?” “但也不用这么早吧……” 老头子瞪她一眼:“是你平时起太晚了!” “我起太早会死掉的!” “去去,瞎说什么!”老头子一巴掌拍徒弟脑袋上。 “呜呜呜师父你变了,当年收徒的时候叫人家乖徒弟, 现在却随便打随便骂……” 老头子熟练地假装听不到。 谢蕴昭嘟嘟囔囔的,却还是利索地抽出了长剑。是北斗仙宗弟子的统一佩剑, 用了两年, 仍然寒光湛湛、剑光如水。 冯延康略弯着腰, 背手走在前面。他回头扫了一眼徒弟的佩剑, 很嫌弃地“啧”了一声:“不用这个。” 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剑匣。红木的质地在夜色里仿若墨染。 “用它。” 星光垂落, 剑匣开启。 刹那间,像有一团星光猛地爆发开来,刺得谢蕴昭猛一眯眼;隐约地,她看见匣中有光升起,同垂落星光交缠不已。 但下一刻,一切重归平静,仿佛之前的光芒都是她的错觉。 她下意识看向师父。 他探手入匣,拽出一柄长剑。谢蕴昭本以为会看见一柄华丽如星光的长剑,定睛看去,却发现那长剑乌漆嘛黑,好似锈铁铸成。 一点都不好看。 冯延康握着剑柄。那都不大能说是剑柄,而更像一个烧火棍的把手。 烧火棍……? 谢蕴昭神色一凛:“师父,您实话告诉我,当年您是不是姓张名小凡,有一个爱慕的师姐,又有一个红颜为你死去……” 老头子一巴掌拍她头上:“再胡说八道今天没饭吃。” 他笑骂完,又看向手中长剑,眼中恍然流露一丝平静的怀念。那情绪从他眼里流淌而出,淹没于沧桑的皱纹里。 他说:“此剑名‘星河’,曾伴我数百年。在我全盛时,它是一件上品法宝,后来随我死战,侥幸未碎,却也跌落为法宝下品。” “那也是法宝啊!一件上品灵器至少三千灵石,一件下品法宝却至少一万五千灵石起步!”谢蕴昭顿时对这烧火棍大为改观,只觉它漆黑的外表下满满全是金钱的香气。 她真情实感道:“师父,原来您以前真的阔过!” 冯延康又是一巴掌。 谢蕴昭揉着一点不疼的脑袋,冲她师父嘻嘻笑。老头子又拍了拍她头,便横起长剑,将剑刃对准漆黑的海面。 凛冽的海风,悄然往两边分去。 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肃穆。 接着,他缓缓举起长剑,指向头顶无边无际、永恒明亮的星空。 “为师的星河剑,曾随我斩长风、破海浪。” “接下来这一剑……阿昭,你要看好。” 风更猛烈了。星光仿佛也更亮。冯延康昂着头,眼底的星河陡然旋转不止。这一刻,他身上所有关于凡尘烟火、失意落魄的气息,好像全都被海风吹散了;所留下的—— 只有一剑! “曾往穹苍共明月,倒悬星河斩宵小——” 长剑划过星空,直指海面。 漫天的群星,忽然凝固了。 然后,开始摇动。 轰—— 这只是风的声音! 谢蕴昭用手挡住脸,顶着狂暴的风,睁眼看向前方,那是……! 就在前面的海面上,竟有一道星河源源不断地灌入海面!碧波海原本只被海风退出缓慢从容的波浪,这一刻却被从天而降的剑光打破宁静;绚烂星光成了最锋利的剑刃,让海面裂开狰狞的旋涡! 辰极岛上,有许多人从清修中惊醒,惊疑不定地看向东边的方向。 谢蕴昭不知道其他人的反应。 她只知道她好像深处旋涡中央,虽然不会受伤,周围却是狂暴怒号的力量! 她被风吹得眯起眼,却又很想睁大眼睛。以往连飞行都不肯飞得太远,成天在微梦洞府捣鼓灵植的老头子,在这一刻却高大得好像伸手就能摘下整片星空。 “师父……” 谢蕴昭肃然起敬。 突然…… 噗通。 四周的异象戛然消失。 谢蕴昭还正惊艳地看着前方凌厉华美的星河光影,眼前就突然一黑。她四下一看,却见师父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中还哼哼唧唧: “我的老腰啊……阿昭,乖阿昭,赶紧给师父一瓶补气丹……哦不,要蕴灵灵丹!我知道卫枕流那小子给你塞了不少……哼哼,都不晓得孝敬我老人家……” 谢蕴昭:…… “师父,您可以帅过一炷香吗?” 老头子美滋滋嚼着灵丹,顺手将那一整瓶丹药都收进自己的怀里,理直气壮道:“好了,为师已经示范过了。阿昭,现在你试试。” 谢蕴昭拿起星河剑,仔细看了看。漆黑的长剑朴实无华,上面也没刻“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或者“独孤求败”几个字。有点遗憾。 在冯延康的催促下,她学着老头子刚才的动作,长剑一划,大声道:“曾往穹苍共明月,倒悬星河斩宵小!” 安静。 沉默。 风平浪静。 无事发生。 冯延康“噗”了一声,又用力憋住:“继续继续,再来再来!” 谢蕴昭狐疑地看他一眼,试着往剑里灌注灵力。星河剑默默接受,却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 “曾往穹苍共明月,倒悬星河斩宵小!” 再划。 “曾往穹苍共明月,倒悬星河斩宵小!” 继续。 “曾往穹苍……斩斩斩斩斩斩斩!吃我天马流星拳、看我流星蝴蝶剑啦!!” 啪。 老头子一巴掌又上来了。 “瞎说什么,好好练!” 谢蕴昭苦着脸:“师父,它不听我话……而且您也没教我剑法啊。” “为师教过了。”冯延康又吃了一粒灵丹,当糖豆嚼,“刚才仔仔细细教过你了。” 谢蕴昭眼珠一转,收了剑,蹲下身给师父捶背捏肩,讨好道:“徒儿愚钝,师父您再多指点一二。” 冯延康露出受用的神色,拿腔拿调半天,才装模作样清清嗓子,开口道:“阿昭,你修道也已两年半了。修士出手,最妙在润物无声、自然不工,那为什么法术、招式,却又需要出声念出口诀?” 谢蕴昭眨眨眼:“因为我们都是魔法少女……哎哟不是不是我开玩笑,师父您轻点儿!” 她收了嬉笑的神色,想了想,认真答道:“道法固然以自然无为最高,但我等一日不成仙,一日便仍要依赖肉身功能,因此要以言语、动作去调动灵气,如果仅仅依靠神识,难以发挥道法的真正力量。所谓‘言出法随’,就是这个道理。” “不错。看来你偷懒归偷懒,学习还是用了功夫。回去给你多煎个鸡蛋。”冯延康夸了一句,“但是,言出法随并不仅在语言,更在你心中对道法的理解。你只听到为师说‘曾往穹苍共明月,倒悬星河斩宵小’,却不曾理解其中奥妙,如何能与星河剑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 “师父,这……您不告诉我吗?”谢蕴昭有点疑惑,“我们上课的时候,老师都会细细讲解口诀的含义。” 冯延康摇摇头,看向星河剑,再重新看向这个徒弟。她睁着眼睛,神情纯澈一如稚子。 他慈爱地摸了摸徒弟的头。 “星河剑不同。它是我从我的师父那里传承来的,也只是在我手上,才叫‘星河’。” “嗯?”谢蕴昭心中一动。 “猜到了?对,星河剑在不同人手里,会发挥不同的作用。为师少年时曾日日沐星光练剑,又总在碧波海中对抗风浪,因此领悟的剑法便与星空、海浪有关。阿昭,你要学剑法,学的却不是为师的剑法。”老头子说,神情难得肃穆起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她露出认真思索的神色。 冯延康有些欣慰地笑了笑。他这个徒弟聪明、真诚,又极有修道天赋,但大概是在凡世吃多了苦头的缘故,为人做事总习惯留三分力,面上嘻嘻哈哈,心中却永远保留一丝警惕。这样的性子不容易被人骗,却也少了些年少热血、横冲直撞的劲头。 不先让她碰碰南墙,她是不会拿出最大的努力的。 “阿昭,要想清楚你的道法根基,然后你才能自如使用星河剑……到了那时,它就不再是为师的星河剑,而是真正属于你的剑。” 谢蕴昭点点头,神色明显比之前郑重许多。她握住长剑,仰望着星空,再看向远方与星空接壤的海平线。她没有再随口念出属于师父的口诀,而是闭上眼。 她的道法根基…… 她是法修。法修佩剑,却是因为剑最与道法契合。他们的剑不是剑修那锐利无匹的剑,而是自己内心的化身。 她的内心,是什么? ——我想报仇。 ——我要活下去。 ——我要完成亲人的愿望。 ——我的路…… 她的路…… 风里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 老头子也不着急,躺在沙滩上,双手枕着头,看星河渐淡、东方破晓。昼夜交替,阴阳相生。 他想:领悟不出来是正常的。怎么可能一下子就领悟了?他当年从师父手中接过星河剑,足足花了三个月才领悟出星河剑法,当时已师父已经很高兴地夸他是万年难得的天才。 那是九百年前的事了。九百年间,他确实也没再看见谁,有如当初的自己那般惊才绝艳。卫枕流是例外,可他是剑修。他们法修向来是看不上剑修的,虽然剑修也看不上他们就是。 这些外人知道了会觉得很自恋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平滑地闪过。 最后,日出了。 东方日出,百邪退散。即便悟不出剑法,在清修中度过日夜交替的时间,也对修道大有裨益。 冯延康爬起来,眯眼看着远处那一轮冒头的红日。海岛上看见的日出总是格外瑰丽,天水都染成淡紫绯红,叫人看了九百年都不腻,还想再看九百年。 “阿昭,差不多了,回去给你下煎蛋面……” 冯延康的声音哑在了嗓子里。 他的目光也凝在了眼眶中。 只有张开的嘴,才能将他的震惊略表一二。 在太阳完全跃出水面的刹那,橙红的光芒也在谢蕴昭的剑尖亮起。刹那间长剑整个明亮起来,那深沉的黑色尽数褪去,竟然成了流金的火红! “天生日月,昭昭其行——” 太阳的光芒与长剑的光芒交织在一起,爆发出的光芒让冯延康也不由闭目,更不说那些飞出山峰的弟子。有人被那过分明亮的光辉刺得双目含泪,甚至以为是敌袭。 在辰极岛地下深处,有浑身黑气缠绕、双目赤红的生物陡然发出一声无声尖叫,凭空烧成一团烈烈火焰,转眼灰飞烟灭。某一座山峰中,有人闷哼一声,唇边流下一丝发黑的血。 而在东方的海边,只有红光一片。光芒之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受到影响。 谢蕴昭一手执剑,另一手抚过剑身。 “我的道路……是俯仰无愧天地,行事无愧于心。” 橙红亮光渐落,白色的光芒出现在剑身,刻为弯曲的铭文。 她念出来:“此剑名为……太阿!” 太阿者,太阳也。 [检测到受托人获得【太阿神剑】(残),正与【太阿剑柄】融合修复] [修复中] [修复完毕] [受托人获得【太阿神剑】,因受托人实力不足,目前等级:法宝(中品)] 谢蕴昭心里一跳,赶快问师父:“师父,你感觉到星河剑有什么不同了吗?” 一句话说出,才唤醒了冯延康的神智。他理解成了另一个含义,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星河剑……不,现在那已经是太阿剑了。 “没错,它已经重获新生了。”冯延康感慨不已,“阿昭,你竟然用了两个时辰就……” 他反复念叨着。 “我当年可是……” 谢蕴昭看他没发现,不由松了口气。如果被发现太阿剑柄回来了,说不定会猜到系统的存在,到时候万一她真被雷劈了,就太冤了。这拔刀系统还是头一次没问她,就擅自做了决定,不知道这把剑是不是有什么特别? 她顺口问:“师父当年领悟星河剑用了多久?一定很短吧。” 冯延康动作一顿。 “……没错,短得很!”老头子哼哼几声,满脸不屑,“虽然你用两个时辰感悟剑法,还算不错,但为师当年只用了……一个时辰!” 谢蕴昭信以为真,由衷道:“师父不愧是师父!” 老头子越发昂起头,背着手悄悄抹掉背上的冷汗。 “你还有得学呢!走了,回去师父给你多加个煎蛋。” “师父最好了!” * “天生日月,昭昭其行?” 青年一怔过后,没忍住便笑出声。他平常含笑时已如美玉生辉,但这样弯起眉眼时,又像春风含情、白梅耀月,让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了这刹那的容光里。 换个人大约都看呆了,谢蕴昭却早看惯了,一点不知道珍惜,还有点不高兴地给他甩脸色:“别笑了!” “抱歉,师妹,我……昭昭,昭昭。”他忍笑,却还在笑,“我还未想过,这光明正大之词还能给人如此可爱的联想。” 谢蕴昭气得牙痒痒,很想上去用力踩他一脚,但再端详一下这白衣当风、姿容无双的美青年,又觉得即便是她,也不忍心往他白瓷似的外表上横添两笔灰扑扑的印记。 “师兄,”她加重语气,“你到底是不是来陪我练剑的?” “是是是,是我不对,师妹莫气。”卫枕流立即认错,“师妹天资过人,自行领悟了无上剑法,我很该多多佩服才对,实在不该、不该……噗,昭昭,师妹每回用剑时,可不就是在叫自己?” 谢蕴昭“嗷”地一声叫,认定他在耍自己,当下也不管什么白瓷不白瓷了,拎着太阿剑就冲上去,“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地不停出剑。 没错,“天生日月昭昭其行”本来应该是一句很霸气的口诀。 假如不是她的名字里带个“昭”字的话。 自从谢蕴昭领悟了太阿剑法,她就开始了每天练剑的苦修生活。但除了领悟的那一天,她再没成功用出那太阳般的辉煌光芒。她师父说这是正常的,那天她是借了日出的时机,又在顿悟中隐隐触摸了一丝大道气息,机缘巧合才能那么威风凛凛。 换言之,她目前真正的实力,还是一只菜鸡。 菜鸡就菜鸡吧,她也是一只有理想的菜鸡。 其余交好的同门听说她领悟了剑法,便兴致勃勃登门道贺,其中以何燕微为最。谢蕴昭只以为这位友人是外冷内热的矜持性格,没想到她更是个剑疯子。谢蕴昭领悟的当天,燕微就登门来访,说要切磋剑法,然后凭借精妙的剑法把谢蕴昭打趴下了。 剑修同阶无敌,果然不是盖的。 揍趴下了,大小姐还不大满意,犀利地指出,这是由于谢蕴昭刚刚才正式学习剑法。在不动用法术的前提下,自己要赢她简直太容易了。 大小姐说得兴起之余,还擅自做主,定了个一年之约,说一年后要和谢蕴昭正式比斗一次,到时候再分胜负。 另外还有摇光峰的其余弟子。他们似乎是觉得,谢蕴昭一个天枢真传,竟然在摇光山脚悟道,实在是大大的挑衅,便排着队上门拜访,一个个都放话说要几年后斗法台上见。 谢蕴昭应付他们倒是很有一套。她打量一会儿那些人的修为,立刻答应下来,还捧出纸笔,要求只和同境界的同门比试,而且彩头不要别的,就要灵石。 “不赌上大笔灵石,摇光多没面子啊!” 之后,每当她看着摇光峰,都深觉那不是山峰,而是一大颗灵石,等待她不断发掘。 她前后接待了一大堆人,反倒是卫枕流,他那几天正好为了师门任务而外出办事,一个月后才回来,一回来就来找她,说是恭喜她修道有成。 谢蕴昭本来开开心心呢,结果这人一下就抓住了她内心隐秘的羞耻点,还当她面笑出来。 怎么不气! 谢蕴昭把一把长剑挥出了暴雨梨花针的气势,眼瞧着赤红流金的剑光铺天盖地,然而深处“暴雨”中的青年却从容自若,也不见他速度多快,只拿着七星龙渊一左一右地格挡,就轻轻松松化解了她的攻击。 口中还有闲暇哄她:“师妹莫气了,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礼物?不必。你站着让我打一顿就行。” 谢蕴昭随口一说,不料他竟然果真站住,说:“好。” 呼—— 太阿剑停在青年胸口前方。 谢蕴昭收了剑,没好气:“你又耍我。” “师妹冤枉我了,我不过想叫你消气。”他每每这样眨眼时,都会有种无辜之感,“师妹可是不气了?那可要看看礼物?” 谢蕴昭懒得理他,将太阿剑收回乾坤袋,转身就走。她师兄起初还温文尔雅得很,现在越来越喜欢捉弄人了,难不成他其实是个白切黑? 这个玩笑的念头一闪即逝。 不防她走得干脆,看着她的背影,卫枕流面上闪过一丝紧张和懊恼。 “师妹,你真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不该笑你。”他立即追上去,微微弯腰,墨黑的长发垂下几缕,衬得他面容更似白玉一般,“我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 他的师妹斜看他一眼,走到微梦洞府的门口,一指他,说:“站这儿不许动!” 转身“砰”地关上门。 卫枕流一时茫然,眼中懊恼更深,却乖乖站在原地不动,心中只怪自己一时得意忘形,逗她过了头。 但只过了片刻,那紧闭的房门就重新打开。她探出头,脸上已经换了笑眯眯的神色。 “喏,给你。” 她递来一只木盒。木盒很简朴,并非法器,也没有精细的雕花。 “给我?” 卫枕流不明所以,接过来迟疑一下:“我可以打开么?” 她奇怪道:“给你的,你当然能开了。” 他仔细瞧她几眼,确认她刚刚那点气愤已经彻底过去,总算松了口气,随手打开木盒盖子,见里面是一只木雕的小狗,旁边还有一张洒金信笺,写着:师兄生辰快乐。 “师兄生辰快乐,这是给你的惊喜!” 她嘻嘻笑着凑过来,很得意:“你刚刚是不是真以为我生气了?不不不,我只是要把你骗过来给你惊喜而已。是不是特别自然,毫无痕迹?” 他又呆了好一会儿,才近乎茫然不解地反问:“我的……生辰?” “我记得很清楚嘛,毕竟当年我最喜欢在家里乱翻东西,那份生辰八字我都偷偷看过好多遍了。”她更得意了,“前两年你都刚好不在,这次我本来以为又要错过了,难得刚刚好。我也想不出送你什么,你好像什么都不缺,这小狗是我亲手雕的,是你的生肖……就是没什么用。” 谢蕴昭挠挠头:“真不是我敷衍,我想了好久,觉得还是自己亲手做吧……” “我很喜欢。” 她被打断了话,也愣了愣,抬眼却望进一双波光荡漾的眼眸。她曾无数次觉得他有一双春日平湖般的眼睛,清幽宁静,现在那春日却陡然转了夏意,烈烈如有百花在风里盛放。 卫枕流捧起那只小小的木雕狗,动作珍惜郑重得不可思议。 “师妹,”他温柔地说,“我很高兴。以后……你每年都送我这个,好不好?” “木雕……?但有点简……” “这个就好。”他像是笑,却更像叹息,“这个最好。” ※※※※※※※※※※※※※※※※※※※※ * 注:我也母鸡“太阿”这个词本义是啥,现在我瞎说它是太阳,诸君勿要当真。 * 抱歉今天晚了!!今日更新奉上~ 感谢在2020-03-14 18:35:37~2020-03-15 23:2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oise、3468820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醉清都 15瓶;蒹葭 10瓶;ruru、风柳江烟、sunny 5瓶;榴芒兔、經時懷素 3瓶;大贝、大橙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九品簪花榜 [【本期情感值结算中】受托人获得: 【好感值】1099点; 【恶感值】569点; 【其他情感】3987点。 受托人已满足当期情感值结算规定(【好感值】≥1000/【恶感值】≥100), 本期任务成功完成。 是否现在兑换情感值?] 谢蕴昭选了“是”。 每1000点好感值与每100点恶感值相当,都可以兑换点亮2颗星星或5次抽奖机会。虽然拔刀系统的抽奖也很实用, 但她对星星的力量感触更深:星星能帮助增强她本身的实力, 而抽奖终究是外物,还可以靠平时可选任务积攒。 虽然抽奖功能有可能包含了对未来发展的暗示, 但奖品太多、信息太少,对未来判断不一定准。 1000点【好感值】换了2颗星星,500点【恶感值】换了10颗星星, 加在一起就是一12颗。谢蕴昭开启内视,看见识海中神秘的星图:抱着莲花的鱼尾美人已经被点亮了大约六分之一,静静地悬在识海之中。 啧, 好感值太不值钱了, 还是恶感值划算。 谢蕴昭暗中感叹,情不自禁开始思考下一周期应该如何薅羊毛……如何赚取更多的恶感值: 首先, 要更多地挖掘羊毛的潜力。重点照顾几个慷慨解囊的大户, 比如柯十二、蒋青萝,启明学堂的蒜头鼻等人……她虽然毕业了, 缺少跟他们的交集, 但也可以时不时回去晃一圈嘛。 其次, 要发展更多一些恶感值来源, 多多寻找能够制造恶感值的机会。杀人放火肯定是不行的,不过嘛……嘿嘿。 她正想着, 系统面板又跳出提示: [检测到剩余【好感值】99点、【恶感值】69点, 是否按照【1:1】兑换率转化为【其他情感】? 24小时内不转化, 【好感值】和【恶感值】将被清空,【其他情感】将保留。] 清空?!奸商! 谢蕴昭无奈,但也只能选择转化。 [已转化为【其他情感】,共计4155点。 下一情感结算周期将在明日0点开启。] 【其他情感】需要10000点才和100点【恶感值】购买力相当。谢蕴昭认定这就是个添头,是系统奸商的又一体现。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系统就是她的垄断生产商,卖多贵她都得买。 想到这里,谢蕴昭不由一声长叹。 “谢师妹因何叹息?” 海风从发白的天际吹来。新一天的太阳即将升起。 谢蕴昭睁开眼,感受着最后一丝夜的凛冽。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她照例戏精一把,遗憾地发现旁边的友人并未贡献任何情绪值。 大概是有抗体了。 何燕微抱着剑,笔挺地站在黎明的风中。 谢蕴昭则是盘腿坐在沙滩上,将太阿剑放置于膝头。 她们都面朝东方,静静等待着日出。 谢蕴昭说:“我来此处是为感悟太阿剑法,燕微你也天天来,难不成是陪我?” 何燕微道:“为剑。” 短短二字,绝不肯多言。 谢蕴昭斜眼看去:“你要改人设,从傲娇变高岭之花了?” 何燕微:……? 少女跳过她听不懂的话,只当谢蕴昭是在追问缘由,便直言:“我无缘得见谢师妹的日月剑意,只听说是兼具夜月之清爽、朝阳之灼艳,可惜谢师妹暂时使不出来,我只能亲自来感悟日出。” 谢蕴昭笑道:“你还真是痴于剑道。不疯魔不成活,我总算领略一二了。” 红日从天边放射出一缕霞光。两人都收了话,凝神观望,感悟天地气机流转,以及那一丝难以捉摸却又无处不在的太阳光照万物之道韵。 太阿长剑悬浮半空,金光流转、火红通透,好似与日轮共呼吸。 何燕微投来目光,注视着太阿长剑的变化。 到太阳完全跃出水面后,这位摇光真传开口道:“已有一丝光明正大的剑意,但并不稳固,谢师妹还要多多努力。” 谢蕴昭无奈应道:“好,我努力。” 半个月来,谢蕴昭一改以前赖床的习惯,天天都很勤奋地跑来摇光峰下,就为一遍遍地感悟日出之道,以完善太阿剑的“日月剑法”。而燕微,她为了亲眼见识日月剑意,便也很执著地天天来站着吹风。 还很执著地每天都殷殷叮嘱她要努力。 谢蕴昭说:“不光说我,燕微你的剑呢?你抱了一年多的剑,上回还把我揍趴下了,我却还不知道你的剑叫什么,又有什么剑法剑意。” 那抱剑的少女淡淡一笑,冷艳的眉目有若梅花绽放。 “待它真正出鞘时,谢师妹自会知晓。” 她语气郑重,显然对本命飞剑极为重视。谢蕴昭曾听楚楚八卦,说要不是宁州剑宗收男不收女,燕微多半会北上拜入剑宗。 想到楚楚,谢蕴昭就说:“听说最近楚楚在启明学堂十分努力,可谓朝悬梁锥刺股地修炼,现在已是不动境中阶的修士了,想必很快就能成就和光。” “楚楚……” 何燕微拧起纤细的眉毛,分明有些担忧:“她从小就懒散没定性,这一次不知道又能努力多久。” “懒散也是一种‘道’嘛。” 何燕微有些责备地看她一眼:“谢师妹也该更勤奋才是。” 谢蕴昭帮友人讲话不成,反而被说了一句,只好缩缩脖子,道:“是是是,回头我就找个时间回去看他们,一定敦促楚楚好好修炼。对了……石无患有同你联系过吗?” 她试探了一句。 原著里何燕微也是石无患后宫之一。这几年下来,谢蕴昭看着,觉得何燕微不像能看上石无患的样子,而石无患似乎也不怎么喜欢燕微,很有点相看两相厌的意思。但保险起见,谢蕴昭还是忍不住多防范一点,生怕哪天一个没注意,就让什么天外飞来的狗血事件糊了友人一眼。 石无患就算了,她才舍不得燕微她们受伤。 “没有。问他作什么?”何燕微有些奇怪,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换了个语重心长的口气,“谢师妹,我知道你素来与石无患交好,不过……他轻浮太过,谢师妹还是防着他一些的好。” 何氏女郎光风霁月,从不背后说人,这样一句委婉的评价已经是她的极限。 “放心放心,他敢惹我……咔嚓。” 谢蕴昭比了个手势,看得何燕微大窘:“谢师妹!” “哦哦哦对不起我流氓了。”谢蕴昭干笑,“总之,你认得清他花心的本质就好。” 天光已经大亮。谢蕴昭收起太阿剑,大大伸了个懒腰。 “又是新的一天啦。” * 谢蕴昭和师兄约了去绣云坊。 谢蕴昭已经是和光修士,兜中更有两万灵石,经济十分宽裕。除开一部分拿去给她师父买一棵新山楂树,剩下的一部分她还能用很长一段时间。前些日子卫枕流不在的时候,她就自己去买了两套挺好的法袍。 结果卫枕流回来后,觉得这样普通的法袍实在上不得台面,非要拉她去绣云坊找孟彧定制。 她前面两套墨绿的法袍就是孟彧亲手裁制。时隔两年多,绣云坊的首席设计师依旧是孟彧,其地位无人能够撼动。 谢蕴昭拗不过师兄,加上她师父还在旁边煽风点火(“花!你师兄的钱不花白不花!”),她只能答应下来。 辰极岛的坊市开在天权峰,绣云坊便在坊市正中,雕梁画栋、屏风雅致,窗边有轻纱幔帐随风飘动,十分引人注目。 谢蕴昭在天权峰进学时,不时会和友人来逛坊市,也渐渐和这里值班、掌事的弟子们混熟了。绣云坊的绣娘记得她,也认得出卫枕流,看他们进来,便放下绣品笑着迎来:“谢师叔,卫师叔,今天想挑些什么?” 卫枕流开口道:“孟师兄可在?” 绣娘笑道:“孟师叔……” 话音未完,那盈盈笑面忽地一滞,话语硬生生转了调:“实在抱歉,卫师叔,孟师叔受了伤,近来不便裁衣。” “受伤了?”卫枕流神情一动,关心道,“孟师兄怎么受的伤?伤得可重?” 北斗上下,孟彧是他极少数的真心朋友。 “这……” 绣娘有些为难,犹豫再三,才压低声音说:“孟师叔前段时间需要一种珍惜的材料,就和同门出海捕猎,没想到受了伤。伤不重,只是伤了手,不得不休养一段时间。卫师叔,谢师叔,这消息孟师叔不欲人知晓,您二位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卫枕流细细瞧她一眼,又往绣云坊深处投去一瞥,唇边笑容忽然淡了许多。 旁人看不大出来,谢蕴昭却发觉了,也跟着往里面看了看,却只看到一副岁月静好的忙碌景象。 “好,那我改日去探望孟师兄。有劳了。” 刚踏出绣云坊,谢蕴昭就迫不及待地用手肘碰碰卫枕流,问:“师兄,你发现什么了?” 卫枕流瞧瞧她,眸中笑意重又浓郁起来,道:“怎么这样问?” “你明显不高兴了嘛。” “很明显?”卫枕流微讶,暗中思索是否自己太过松懈,竟然流露了真实情绪。 “快说快说。” 卫枕流回过神,随口道:“今天带师妹白跑一趟,我没面子得很,自然失落。” “鬼才信你。”谢蕴昭撇嘴,“不说就不说嘛。” 卫枕流却像和她较劲,叹息道:“我说了要给师妹最好的,现在却食言了,怎会不失落?” 谢蕴昭不在意:“那就等孟师兄好了再说嘛。” 说不定到时候师兄就忘了,这样能省一大笔钱。谢蕴昭心中算得精细。 卫枕流却说:“孟师兄大约要多休息一段时间。这样好了,下回等我集齐材料,就带你去玉衡峰,找人给你炼制两套法袍。” “玉衡?”谢蕴昭回忆了一下,“我记得……他们的弟子主要是炼器师?人很少,启明学堂都不大见得到。” “玉衡、洞明二峰都很少收徒,他们一主炼器,一主炼丹,这两样天赋都很少见。”卫枕流解释道,“法袍实际也是炼器的一种,玉衡有位原师姐颇善此道。” 原师姐?谢蕴昭耳朵尖尖不由竖了竖,仔仔细细回忆一番七零八落的前世记忆,最后确定:嗯,师兄和玉衡的师姐应该没什么牵扯。 她多走几步,突然站住了。 对哦,原著里师兄暗恋的那位师姐叫什么来着?摇光的…… “师妹?” 谢蕴昭一个激灵,抓住师兄的衣袖,问:“师兄,你……” 她又犹豫起来。虽然师兄跟她亲近,但再亲近,干涉私人情感也不大好吧? 她就选了个最委婉的问法:“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卫枕流猝不及防,竟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怔然的同时,心脏猛地跳了几下,忽然之间竟有些控制不住血气涌动。 “人小鬼大。”他顺手点了一下师妹的头,压住那莫名的悸动,“你才和光,想什么情情爱爱。” 谢蕴昭难以理解他的逻辑:“我都十八啦。凡世的姑娘们这会儿早嫁人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当然她是不会嫁人的。谢蕴昭心里默默打了个补丁。 卫枕流却被她说得又是一呆。嫁人?孩子? 不知怎地,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腰上。他曾天天带着那半枚龙纹玉佩,却早已绝了念头,只是作为对过去的纪念,万没想到竟有成真的一天……说来,那不是他们的定亲信物么?长乐如果真要嫁人,也该…… 也该嫁给他? 这个荒唐的念头却像有着奇异的力量,将他钉在了原地。 而从谢蕴昭的角度,只看见他神色忽地微妙起来,白玉似的脸颊隐隐泛出几许绯色。 她心中警报拉响。有情况! “你喜欢谁啊?”她把声音压得更低,鬼祟之下竟然忘记可以直接传音,“要不你告诉我,我给你助攻?” 令她惊讶的是,师兄却像没听见一样,仍在发呆。 这,这不仅是有情况,怕不是情况还有点严重? 谢蕴昭想起原著他的结局,一下有些提心吊胆,小心问:“是不是哪位真传弟子啊?” 此言一出,她那发呆的师兄陡然投来一眼,宁静温润的目光变得极为明亮锐利,好像一道闪电,能直直劈入人的心中? 只下一刻,他就别过头,抵唇轻咳一声,那姿态真是装模作样,虚伪得不得了。 “咳……小孩子家家,成天想东想西。不是叫你专心修道?”卫枕流说,“不到神游,不准考虑这些。” 谢蕴昭认定他是心虚,不肯轻易放过:“又不是说我,是说师兄你啊。你不已经神游了?” 卫枕流无奈。这要是其他人,他一个冷眼过去,再有什么都该消停了,可谁让这咄咄逼人的是他师妹? 只能温声细语地哄:“我们去给你挑喜欢的首饰吧?” 谢蕴昭无语:“我就没喜欢过首饰……” 却不知道,他们在坊市里这么低声交谈,挨得极近,外人看着全然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只是两年下来,同门早习惯他们这同进同出的样子了,还有弟子主动给新来的人讲解:那是天枢的真传师兄妹,好得像一个人,旁人根本别想挤进去。 这一头,谢蕴昭看他实在不想说,也就不逼他了,心里却暗下决心:师兄一定有喜欢的人,她一定得搞清楚是谁!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位摇光的师姐,但说不得也可能是其他人?总之,要严查到底,找出来后就帮师兄牵牵红线,再不行就帮他挥剑斩情丝,说什么都不能走上“中二青年失恋堕魔毁天灭地”的路。 正当两人走过街角,就听前面有人猛地敲了一下铜锣:当——! “危楼最新排行榜到货——最新排行榜到货喽!” “修仙界著名的《九品簪花榜》、《倾城百花录》都更新喽!” “还有第三境和光到第五境神游三大境界的综合实力排行榜!” “《法器宝鉴》和《神丹妙谱》也都更新喽!” “数量有限,欲购从速!” 危楼?《九品簪花榜》?谢蕴昭觉得耳熟,像在哪里听过。还好修士锻炼神识,过目过耳都能不忘,她立刻想了起来。 师兄不就在《九品簪花榜》上嘛。 宣传的店叫“博雅楼”,是个买卖书籍和文玩的雅致地方。修仙界虽然人人都立志求道,但在精神追求上也是不俗。 比如也都很喜欢话本和八卦。 博雅楼这边一敲锣,四面的人流就匆匆涌来,一个个都是去抢货的。又听得有路人抱怨; “又是危楼!成天做什么排行榜,不务正业,也亏得这么多人追捧!” “就是。综合实力榜也就算了,虽然有些排名错误、缺漏,但能让人了解天下英雄,还是很有用处。要说《倾城百花录》也不错,可以知道天下美人几何。可那什么《九品簪花榜》有什么用?男修排个什么容貌、气质?是男人,就该追求强大!” 旁边的女修立刻不高兴了,反驳道:“我看是你们自己上不了《九品簪花榜》,才说些酸话!你们男人爱看美人,我们女人就不爱?要我说,《九品簪花榜》和《倾城百花录》都好得很!” 她的同伴也同仇敌忾:“是呀是呀,《九品簪花榜》第一名可是我们北斗仙宗的卫师叔呢!” 那男修恼怒道:“什么第一名,是并列第一名!不还有另一个?” 女修立刻嘲笑:“哦,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其实是抓心挠肺地想上排行榜却上不去吧?” “你……!” 类似的吵闹多不胜数。 听得谢蕴昭好奇心起,当下就跟着人群一起往前跑。 “我也去买!” 她像条灵活至极的鱼,倏然就钻入人海,留卫枕流看着她背影哑然失笑。这兴头,分明就是个小孩子!这么一想,他就将自己刚才心中那一点难以言说的微妙念头,全数按了下去。 谢蕴昭可不知道她师兄到底在想什么。他心思深得很,不肯说的话谁也猜不出来。 这会儿她就是兴致勃勃地跟着抢书。 各种排行榜都做成了玉简,卖得还挺贵,最便宜的也要三灵石一份。以前她在启明读书时,一个月份例也才七块灵石,这还是真传待遇,外门弟子只有三块。那时就有人省下钱凑份子,几个人一起买排行榜,相互传阅着看。 谢蕴昭这会儿兜里有钱,才肯奢侈一把。 她眼疾手快,每样排行榜都买了一份。博雅楼很会做生意,买全一套就可以获赠往期排行榜内容摘要。 谢蕴昭抢完一套,正在笑眯眯的店员面前付钱结算,就听有人叫她: “阿昭!” 是楚楚和顾思齐。他们两人也一人抱着几份排行榜。楚楚向来是危楼的忠实粉丝。看顾思齐一脸无奈,谢蕴昭就猜到他多半是被拖过来一起抢购的。 “阿昭阿昭!”陈楚楚高兴地扑过来,拉着她到一边空闲些的地方说话,“我刚才在外面看见了卫师叔,就猜到你肯定在!你快看看我,有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同?” 谢蕴昭认真看几眼,从她头上的红头绳看到身上黄衫,再看到裙摆上的纹路,再看到她腰上的竹笛。 她恍然:“哦!” 陈楚楚一脸期待:“看出来了吧?” “嗯。”谢蕴昭信誓旦旦,“你脸圆了。” 陈楚楚;…… “阿昭你这个坏人——!!” 顾思齐偷偷笑。谁都知道楚楚在意自己的圆脸在意得不得了。在她自己看来,她如果是个瓜子脸,美貌程度一定能翻个三倍,无奈却是小圆脸,立时让她跌落美貌宝座,只能称一声“清秀佳人”。 其实他们都觉得她圆脸最可爱,只是她自己固执地向往燕微的尖下巴,觉得那才能叫好看。 笑闹一阵,谢蕴昭才说:“知道了,你已经是不动境中阶的修士了。我们楚楚聪明又努力,一定能很快破境和光。” 没等楚楚昂头得意,顾思齐就毫不留情戳穿:“她今天才睡了懒觉呢。” 把陈楚楚说了个大红脸。 “我就是……休息一天么!”她赶快转移话题,“阿昭,你怎么也对危楼的排行榜感兴趣了?你以前不是不看么?” “以前没灵石嘛。”谢蕴昭翻出《九品簪花榜》,“我听说师兄排第一,就想看看最新一期他的排名有没有跌落……” “我也要看!”陈楚楚探过头,“让我也一起看!” 顾思齐提醒道:“你们开投影不就好?” 谢蕴昭往玉简中输入灵力。 一道立体光影从玉简中浮现。刀光剑影、落英缤纷,风雨中有紫竹萧萧——居然还有开场动画。 一道墨色书法氤氲开来:春去秋来有寒暑,九品簪花又重来。 陈楚楚很老道地点评:“这一期开场写得一般。” 之后又有水墨书法浮现: 碧海隐仙岛,长天开龙渊—— 九品簪花榜榜首:卫枕流 出身:北斗仙宗 修为:第五境神游初阶 修行方向:剑修 本命飞剑:七星龙渊 甚至还配了一副手绘人像,是一名御剑飞行的白衣青年,意态洒脱,俊美中更有十分锐气。 好气度,好样貌。 就是和师兄本人一点不像。 下面一行小字:本资料由危楼收集整理,如有失误,概不负责。 陈楚楚欢呼一声,与有荣焉:“卫师叔果然还是第一名!” 谢蕴昭拿指头戳了戳小人的脸,发现他竟然瞪了自己一眼。她觉得很新奇,因为真正的卫枕流还从没瞪过她呢。 她还想再戳,却见玉简自行翻页: 红尘真仙意,公子世无双—— 九品簪花榜榜首:谢无名 出身:平京谢家 修为:第五境神游初阶 修行方向:法修(极擅占卜之道) 本命法宝:未知 旁边是一名独自下棋的青年,他手里捻一颗黑子,侧脸优美、神态清冷,身旁还有一颗开花的树木,正缓缓落下雪白的花瓣。 “平京谢家……”谢蕴昭低声念道。 “谢无名果然也还是并列第一。阿昭,你也听过平京谢家?”陈楚楚目光中有些憧憬,“这谢九郎……” 谢蕴昭猛地回头:“谢九郎?谢九?” 陈楚楚一愣:“是、是啊。谢无名在嫡枝中行九,所以人人称他为‘谢九郎’……” 谢蕴昭垂下目光,再抬眼时已经恢复了平常那有点散漫的笑容:“吓我一跳,我以前老家有个哥哥也是行九,不过当然不敢和平京谢家比。” 陈楚楚信以为真:“这样啊。没错,平京谢家是千年世家,根深树茂,还从来看不起我们南方呢。” 她吐了吐舌头,被顾思齐制止。 谢蕴昭问:“他怎么叫谢无名?平京世家嫡子,听说都用单字。” 陈楚楚以为她也在八卦,兴致勃勃解答:“是啊是啊。这谢九郎大名‘谢珩’,但自幼修道,就给自己另外取名叫‘谢无名’,取‘无名万物之始’的意思。” 谢蕴昭笑话她:“你这时候倒是记得典籍了。” “哎呀你又笑我……” 这时,门口的方向传来一声:“师妹。” 卫枕流久等她不出来,索性自己进来,一眼看见那相谈甚欢的三人,还有玉简上方的投影。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走过去时面上却还温文含笑:“在看什么?《九品簪花榜》?” 陈楚楚和顾思齐早就在他面前混了个脸熟,也不怕他,前者更是献宝似地说:“卫师叔,新一期排行榜您还是第一名!阿昭可开心啦!” 卫枕流扫了一眼玉简投影,伸手一扣——投影没了。玉简也被拿走了。 他似真似假叹道:“我却看见师妹在对着另一个人发呆。不如这玉简还是给我保管,不要分了师妹的心。” 陈楚楚激动地踩了谢蕴昭一脚,传音说:‘卫师叔吃醋了!’ 谢蕴昭淡定回道:‘传什么音?你忘了你才不动境,他一个神游境是听得见你传音的?’ 陈楚楚兔子般地蹦了起来,随口找了个借口,慌慌张张扯着顾思齐逃窜而去。 等出了博雅楼,谢蕴昭总算憋不住,问卫枕流:“师兄,那谢无名……” “他是你堂兄。”卫枕流飞快回道,莫名在最后两个字上重音强调了一下。 谢蕴昭没注意。 她在反复想着过去的某一幕。当年那些对话的细节……谢九,怀少爷……占卜的是谢九,那谢怀又是谁? 她心里有事,于是卫枕流和她说话,她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卫枕流想哄她开心,想了半天,忽然道:“师妹,你既然已经和光,今后少不了要出门完成师门任务,不若师兄送你只灵宠作助力罢。” 女孩子应该都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卫枕流搜索着自己遗忘已久的常识。 “嗯……”谢蕴昭下意识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嗯?” ※※※※※※※※※※※※※※※※※※※※ 这几天我大概都会七八点更tt实在来不及 以及我发现自己对口诀和打油诗有蜜汁兴趣……都是瞎写,能看就行 * 感谢在2020-03-15 23:00:00~2020-03-16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子超好吃、牛美丽有魅力、一生热爱、鼬哥的红头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谩有惊人句 20瓶;蒹葭 10瓶;今年十七明年十六、人生百味 5瓶;龟鬼、马赛克下的纯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灵兽苑 那天卫枕流提了一句灵宠, 接着就消失了一个月。谢蕴昭以为他是随口一说,也并未在意。 她度过了充实的一个月:每天看日出, 认真练剑, 认真吃饭,认真睡觉。梦里比从前更多地回想起过去零碎的细节, 有外祖母亲手端来的桂花糖糕,有外祖父胡须上的墨汁,有丫鬟从她手里拿一块糖, 抿嘴笑说女郎真好,还有风筝……涯伯亲手做好的风筝,飞了好高好高…… 以及那些深深刻印在头脑中的只言片语:怀少爷……谢九郎……还有从《九品簪花榜》中看见的青年的幻象, 看不清面容的模糊侧影,下棋时一声冷冷的响。 ——这是九少爷亲自卜得的结果。九少爷的占卜名满平京, 从未出错…… ——七老太爷娇养的那位女郎, 与七老太爷和七老夫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你们会后悔的…… ——长乐, 不要把石珠交给他们…… ——我们是怀少爷派来接女郎回去的……要不是七老太爷和七老夫人去了,女郎还没这个福气呢! ——外祖母!外祖父!涯伯! ——我想要报仇……我要报仇! ——长乐,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要快乐…… 谢九谢无名。 神游初阶。第五境神游境。神游之前皆凡人。 而她……现在只是一个和光修士。 她不急……她不急。最艰难的几年都过来了, 平京谢家已然是庞然大物,而她已经从蝼蚁变成了大些的蝼蚁。终有一天…… 她手指狠狠一划, 飞剑也红光一闪, 狠狠削掉了枯萎的莲蓬头。 “我的莲花啊!”老头子痛声惊呼。 谢蕴昭被老头子瞪得心虚, 摸摸鼻子, 溜进厨房摸早饭去了。 冯延康在门外喊:“有煮鸡蛋和赤豆糖粥, 你要吃小菜就自己去坛子里挖!” “哦!” 谢蕴昭捧着糖粥,探出个头。推开门时,一粒雪花刚巧被风吹到了她的鼻尖上。她抬起头,看见无数雪花从低垂的阴云中飘落下来。 她好像才真正从梦里醒来,意识到:哦,下雪了。 雪已经下了有一回儿。深冬里没能落下的雪,倒在初春时节带来一场料峭。 院子里覆上一层白霜;世界好像忽然变亮了一些。只有院墙上攀爬的太阳火棘不染风霜,兀自翠绿红艳,长出了一角夏天。 四面都很安静,只有风声。 谢蕴昭“呼噜噜”地喝了一大口热腾腾的黄糖粥。 “师父,您晚上想不想吃火锅啊?” 老头子拒绝:“麻烦。” “我来做我来做!” 老头子顿时满脸狐疑:“你是不是干什么坏事了?” 他这徒弟是典型的爱吃不爱做,只要有人做饭,她一定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谢蕴昭不乐意:“我这么孝顺,师父您不能误会我!” “我看是说中了。”冯延康铁面无私,“说,干什么了又?” 谢蕴昭忸怩半天,一口气把糖粥喝光,放了碗,小步挪移到门外,才快速而小声地说:“我昨晚上一不小心把您新买来的银龙果种子撞翻了种子撒到山谷里找不回来了……” 眼见老头子面色陡然黑如锅底,谢蕴昭架起太阿剑就想溜。 “师父我想起来还有事就先走了——” 老头子隔空一拍,一股无形劲道就把堪堪升空的谢蕴昭给拍在了地上,差点脸着地。 “师父您打我!我不活了呜呜呜我就是那地里长的小白菜……” 老头子也一把捂住脸假哭:“老头子才是不活了,节衣缩食省下来的种地钱被败家土地嚯嚯光了啊……” “那明明是我孝敬上来的!” 声音震动在清寒的雪景里,将梦里残留的惆怅和郁郁一扫而空。她仿佛又听到了亲人那一声声叮嘱;她在心里回答: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就在师徒两人斗嘴耍宝时—— 叩叩。有人敲门。 两人同时投去目光。 老头子嘴唇胡须一抖,扭头装没听见,却见他徒弟眼睛一亮,飞快跑过去,门还没开呢就一句兴高采烈的“师兄”飞出来。 气人。老头子愤愤。干什么对那小子那么殷勤?对他这个师父都没这么嘴甜! 卫枕流站在门口,含笑道:“冯师叔,叨扰了。” 老头子心气不顺,乜斜着眼看他。 然而,饶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白衣黑发地站在那儿,端的一个丰神如玉、俊丽清雅,天地飞雪尽都成了他的背景画。长成这样,偏偏对别人都不甚在意,只对他徒弟温柔体贴,也难怪阿昭喜欢跟他一起玩。 但还是看不顺眼。 卫枕流一笑,开口夸赞:“我见微梦洞府前的山楂灵树长势喜人,想来多亏冯师叔照料得好。” ……嗯,挺会说话的。老头子脸色好看点了。 卫枕流继续道:“前几日我得了一些稀罕的野生灵菌,熬汤最是滋味鲜美,今天便送来给冯师叔。” 这这这……! 冯延康深吸一口气…… ……刹那间绽放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宛若菊花朵朵开, “太客气了,真懂事!枕流吃不吃早饭啊?厨房里有赤豆糖粥,你师妹最喜欢了。”老头子喜笑颜开,又瞪徒弟,“阿昭,带着干嘛,还不去给你师兄盛粥,赤豆糖粥凉了多难吃啊!” 谢蕴昭干瞪眼:……这变脸,绝了! 卫枕流含笑睇来一眼,温声道:“师妹喜欢的,我一定细细品尝。” …… 卫枕流自然是来邀师妹去灵兽苑的。 这一个月来,他没做别的,就在仔仔细细地考察灵兽苑中的灵兽。既然是送给师妹的灵宠,那务必要乖巧、可爱、聪明、体贴,还要本领高强。 他耐心询问灵兽的孵化情况、成长状况,逮着溯流光仔仔细细地将每一只有潜力的灵兽都问了个遍,最后让那表相温柔安宁的妖修险些拼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也要拎着长剑跟他打一架。 溯流光的原话是:“左不过一只灵宠!你师妹是法修,又不修驭兽!你想干什么,送一只神兽吗?” 卫枕流觉得未尝不可,只可惜灵兽苑没有。 要知道,他是下定决心要哄师妹开心的。 于是,他辛辛苦苦、千挑万选,最后总算确定了一只完美的灵兽,又下了定金,这才能从容自若地带师妹前去灵兽苑。 谢蕴昭完全不知道她师兄心里的弯弯绕绕。 她只是隐隐感觉出,一个月不见,师兄的微笑比以往更亲切、声音更温柔,姿态体贴得再进一步就能叫“肉麻”了。 想她已经是堂堂和光境修士,他居然还想拉她上七星龙渊剑,说不能让她飞行太累,这像话么!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她断然拒绝。 师兄认真道:“你下月才满十八岁。” “你也只比我大十岁零两个月。”谢蕴昭说,“你究竟是我师兄,还是我爹?” 卫枕流就闭嘴了,只是神情还有些遗憾。谢蕴昭心道,要是让《九品簪花榜》的粉丝看见他真实的性格,大概会脱粉的。 灵兽苑在后山,距离洞明峰最近,离天枢也不远。谢蕴昭御剑到了这里,还没落地,就发现灵兽苑有些太过清净。 以往这里都很热闹。许多年轻的弟子都爱来看望灵兽,揉揉这个再捏捏那个,后来溯流光在这儿当了长老,就又有很多人跑来看美人。 “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两人都觉得有些奇怪。 绕过前排屋舍,就能看见开阔的湖面。湖边一大块草地被削秃噜了皮,边上还倒着几棵芳华正茂的树;几名弟子正忙着修缮被破坏的育兽屋,而银蓝长发的妖修正站在旁边,手里抱着什么,纤弱秀美的脸上竟是一片铁青。 “真传了不起?摇光了不起?”溯流光显然气坏了,“你们好好修,回头我亲自去摇光和天权质问!当我们灵兽苑是后花园,随他们欺负?!” 地面还砸碎了好几颗灵兽蛋。细细飞雪落下,却积不起来,只让现场显得更为泥泞狼狈。灵兽苑的弟子们心疼得好像快哭出来了。 却还有人劝他:“溯长老您别冲动,那都是摇光真传……” 妖修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内心的暴脾气钻破他温柔平和的表象,露出张牙舞爪的一角:“摇光真传怎么了!这些灵兽都即将孵化,已然产生灵智!今天他们来胡闹,是不是明天其他真传也来我这儿闹?那还养什么灵兽,全给他们砸着玩吧!” 灵兽蛋虽然还没孵化,但产生灵智后已经可以感知外界的事,也有自己的情绪和种种反应,与新生命无异。 “……我要是能轻易放过这一茬,我就不叫‘溯流光’!” 溯流光一反常态,暴跳着骂完,将其他人惊得目瞪口呆。 “溯道友,发生了什么?”卫枕流扬声问。 溯流光一转眼,瞧见这边两个人,脸色又是一变,冷哼道:“卫道友!你要是早两刻钟来,也不至于被人抢了灵兽!还打碎了即将孵化的蛋……两个小瘪三!” 骂得其他人更是目瞪口呆。 卫枕流神情微变:“我定的灵兽被抢了?是……蒋青萝?” “还真不好意思,是摇光的柳清灵和天权的孟彧!蒋青萝反倒是说他们做事过分,倒帮我们拦着,还受了伤!”溯流光冷哼,讥讽道,“我本来听说那两人同你交好,看来你们交情也不如何!” “孟师兄和……柳师姐?”卫枕流显然有些震惊,喃喃自语,“他们怎么……现在又不是……” 他忽然闭口不言。谢蕴昭耳朵一动,多看了他一眼。柳清灵?摇光真传?难道说…… 卫枕流却有些失神,没注意她的神情,只扬手往不同方向发出几道传音。 溯流光很生气,又骂了几句,才想起来自己的人设,勉强找回自己温柔可爱的面具,冲谢蕴昭一笑,说:“小友,看来你的灵兽暂时是没有了——真是托了那柳清灵和孟彧的福!” 话里到底还摆脱不了怨念。 谢蕴昭点点头,正想多问些细节,目光却不由自主被他怀里那团小东西吸引了目光。 小小的、毛茸茸的、圆滚滚的小东西。活的。 灰黑的皮毛鼓鼓的,不知道是毛太丰厚,还是小东西长得太肉呼呼。 似乎是察觉了有人盯着它,小东西抬起头,露出耷拉着的两只圆耳朵、一张毛茸茸桃心脸,还有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可选任务】万物有情 任务内容:需要拔刀侠的不止是人类 请受托人救治一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非人类。 任务成功奖励抽奖一次,任务失败则须收养十只流浪猫。 任务时限:3小时] 那是只幼犬。 “欧呜……” 它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竖起尾巴开始摇,身子也开始从溯流光怀里往外拱,黑溜溜的眼睛盯紧了谢蕴昭。 “欧呜欧呜……” 像是纤细了很多倍的狼的叫声。 “那是狗?”谢蕴昭问。 在场的几个人类和一个妖怪都都把目光集中在毛团子身上,又齐刷刷看向谢蕴昭。 溯流光露出惊讶的神情,拽了一把怀里的毛团子,却见它还是在执著地冲谢蕴昭摇尾巴,还一拱一拱的。 “欧呜欧呜……” 妖修看看毛团子,又试着揉揉它的头,最后有些无奈,走前去几步,道:“小友,他似乎想让你抱。” 谢蕴昭喃喃问:“可是,这……这不是阿拉斯加吗?!” 虽然脏了一点,但这明明白白是一只阿拉斯加幼犬啊! 溯流光一愣:“阿拉斯加?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犬类。小友竟认识?” 这个世界没有阿拉斯加犬。起码在谢蕴昭这十多年人生里,她只在这里见过普通的中华田园犬。 她顿了顿,信口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狗,长得很像,就叫阿拉斯加。‘阿拉’是地方语里‘我’的意思,‘加’是体重增加,所以‘阿拉斯加’就意味着它的体重日益增加……后来它去世了,我还哭了好久。” 她一脸感慨,声情并茂:“它是我的家人,我特别想念它。” “原来如此。”溯流光信以为真,又迟疑一下,很小心地摸了摸小狗的头,“那……小友想抱一抱它吗?” 实在是这小东西死活要往那边拱。 小狗脏兮兮的,身上还有血痂,像是受了伤。 谢蕴昭点点头,伸出手。 溯流光却还抓着小狗,又强调:“这只是一只凡犬,并非灵兽。他是我刚才捡回来的,还没来得及给他清洗……” “没事。” 谢蕴昭小心接过来,只感觉一团温暖的毛茸茸化在怀里;幼犬抬起头,又对她“欧呜”了两声,小爪子紧紧扒在她手臂上。 好……好可爱。谢蕴昭的心被击中了。 “怎么受了伤?溯长老,你有药吗?” “我正发愁。”溯流光见她确实没有要把狗往地上摔的意思,也才略略放心,叹了口气,“这孩子是我在海边找到的,大约是被暗流卷到了辰极岛上,侥幸不死,内伤却很重,连神魂也受了损伤。偏偏他是凡犬,不能用丹药和灵草……” “凡犬不能用丹药和灵草?为什么?”谢蕴昭一愣。 溯流光奇怪道:“凡人、凡犬身体脆弱,承受不了丹药和灵草中的杂质,贸然用药只会当场暴毙。” 谢蕴昭愣住。虽然过去了两年多,但她还记得在东海镇的时候,她先后给方大夫祖孙喂了丹药……可是,他们明明没事。 这难道是说,系统抽奖出来的丹药是不含杂质的? 她就问:“有没有不含杂质的丹药可以喂它?” 溯流光用一种关怀学渣的怜爱目光看着她,说:“小友,不含杂质的丹药……这只在传说中存在。” 谢蕴昭这才真正意识到系统丹药的珍贵之处。她抽奖时得了不少初级的跌打损伤丹药,还有少部分中级丹药,只是她以为没有用,全都存在乾坤袋里。 现在看来,如果别人知道她有许多不含杂质的丹药,恐怕她会立即成为众矢之的。 但……难道就不管这小狗吗? 她抚了抚阿拉斯加幼犬的脑袋。幼犬蹭着她,“欧呜欧呜”叫,还亲热地舔她手心。但它实在虚弱,叫声越发跟奶猫一样,眼睛也是闭着比睁着多。要是不管它,它会很快死掉吧。 “溯长老,如果我带它回去慢慢休息,用凡人的药一点点治疗,它能不能好起来?” “凡人的药?是药三分毒……不过,没有灵力相冲,也许可以试试。”溯流光主动猜测,“是冯真人的吧?全岛也就冯真人那儿有许多凡人的东西。” 谢蕴昭乐得他误会。 “师妹想养这凡犬?”卫枕流不知道和人传音说了些什么,神情愈发不好看,只是在看向师妹的时候又柔和了几分神色,委婉劝说道,“师妹,和光境的弟子在突破一个大境界前,只能拥有一只灵宠。虽然这是凡兽,但从灵兽苑出去的也要算在灵宠范围内。你真想养?” “一只够了。”谢蕴昭又揉了揉小狗丰厚的皮毛,还捏了捏它柔软的耳朵,随口说,“两只我还养不过来呢。” 溯流光冷笑:“小友误会了。卫道友的意思是,这凡犬孱弱又麻烦,不能给你作战斗助力,还要麻烦你多多照顾,养着实在不划算!” 他本来就在气头上,也懒得掩饰自己刻薄的一面,更乐得当着谢蕴昭的面揭穿卫枕流“虚伪的真面目”。 白衣剑修桃花眼一眯,警告似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重又拿他虚伪的温柔含笑去面对他师妹。啧,虚伪! 溯流光过了嘴瘾,再看向那安稳窝在女修怀中的小狗。 他隐秘地皱眉。 “小友,你已经知道,这只是一只凡犬。”他说,“这孩子寿命不长,没有强大的战斗力,智力也远远不如灵兽高。他大概对你的修炼毫无助益,什么忙也帮不上,反而还需要你花费时间和心思来照顾他、陪他玩耍。你想清楚了,果真愿意带他回去?” 他口气甚至有些严厉:“也许头几个月你觉得新鲜,还能照顾他,但你是修士,今后你会闭关、出门游历、不断挑战和探索新的事物,你能保证自己那时候还能记得它?” 卫枕流不快道:“溯道友,你要求是否太高了些?我师妹只说带这小狗回去养伤,若不然,它怕是一天内就一命呜呼,谈什么以后!若是溯道友有办法治好它,那就尽管尝试吧!” 谢蕴昭却在很认真地思考。 半晌,她才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一只狗的生命不会超过二十年,而二十年后我会在哪里,我也说不准。但既然我决定要养它,就一定好好照顾他、陪他玩,否则我养狗做什么?战斗?那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一只狗来承担?溯长老,你看清楚,他只是一只可爱的小狗狗而已。它应该玩飞盘游戏,卧在院子里晒太阳,高兴的时候就摇摇尾巴,而不是被扔出去战斗。我只要还有能力,就会尽到主人的责任。” 小狗舔了舔她的手。好像是听懂了,却又傻乎乎的。 谢蕴昭说:“假如现在我能找到一户可靠的凡世家庭愿意养它,我治好它后一定送过去,或者溯长老能养它的话,之后我也可以将它送回来。” 溯流光沉默着。那双安宁、温柔、脆弱如同阳光下的藤蔓的绿色眼睛,似乎荡漾起了无形的涟漪;肤浅褪去,看不分明的深沉意味弥漫开来。 他仍然不大情愿,就注视着那只小小的幼犬,心里问:你真的要和她一起走吗? 那幼犬看看他,“欧呜”了一声。 溯流光暗中叹了口气。 “这孩子喜欢你。你带它走吧。” 阴云低垂在辰极岛上空,细雪仍在不停飞扬。溯流光偏过脸,抬手掠了掠耳发,也掩去了眸中的深意。 “希望……你们彼此都不要让对方失望。” 谢蕴昭举起小狗,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狗了。” “欧呜?” “就叫你……阿拉斯减吧。” “欧呜!” …… 初春的雪并未停止,反而越发铺排。风雪呼啸席卷,将整个辰极岛都变为一片银白。 天权峰上。 孟彧站在洞府门口,手中正比划一截月白带异彩的绫缎,却听一旁师弟惊呼道:“孟师兄,看!” 他回头看去。 有人从山间蜿蜒小道而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了他的肩头,令他乌黑的长发被银霜点染。 孟彧脸色微变。似恼怒,又似有一丝愧疚。 直到一抹金色的剑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七星龙渊破开风雪,悬停在众人头顶。 “孟师兄。” 风雪中走来的青年噙着一抹微笑,眼神却比漫天飞雪更加清冷。 “你若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大可直接冲我来。但你不该和别人一起,去抢我师妹的东西。” 那抹剑光照耀着天权的弟子们,照耀着孟彧铁青的脸色,也照耀着青年那看似温柔的笑容。 “孟师兄,随我去斗法台。” * “孟师兄助纣为虐,其中有何阴谋?” “摇光真传作风霸道,戒律堂为何保持沉默?” “这究竟是北斗整体的腐败,还是少数人的霸权?” “敬请收听——” “谢蕴昭——过来管好你的狗!!!” 老头子愤怒不已。 “欧呜——!” 谢蕴昭正拎着太阿长剑劈柴,口中叼着根干草,懒洋洋道:“我正在思考人生……再说,柴用完了,现在不劈,晚上只能吃冷灶。” “你还是不是个火木灵根的修士了?!” “这不是师父您教的要尽量还原凡世生活,体悟红尘大道么。” 冯延康愤愤:“那也不能让你的狗咬我的裤子!这一周都第三次了!” “来了来了。” 谢蕴昭丢了柴,跑过去把阿拉斯减抱开。小狗摇着尾巴,无辜又欢快地冲冯延康“欧呜欧呜”,好像玩得很开心。 谢蕴昭把它抱到角落,在水盆里加了小半颗系统出品的“回春丹”。丹药遇水即溶,无声无息。阿拉斯减舔着水,一整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差点埋到盆里去。 阿拉斯减的伤慢慢好了起来。谢蕴昭怕它承受不了回春丹的药效,只敢试着一点点拿水化开给它吃,所幸疗效不错。阿拉斯减的精神一天比一天更好,也有了力气到处撒欢。 它喝了水,又舔舔谢蕴昭的手,然后晃着脑袋找准冯延康,撒开小短腿一颠一颠地跑过去,整个肉呼呼、毛茸茸的身子在雪地里一颤一颤的。 老头子面露惊恐:“阿昭你的狗又来了!!” “它喜欢您啊师父,我救回来的狗却更喜欢您,我好吃醋。”谢蕴昭扼腕,“您就陪它玩嘛。” “哼,说得好听……谢蕴昭!!你的狗在我脚边撒尿!!!” “呃……” 谢蕴昭一阵干笑,心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师父您就多担待吧。 啾啾—— 传讯纸鹤扑棱着翅膀飞到微梦洞府中,一直到了谢蕴昭身边。 她接过纸鹤,展开一看。 “阿昭,谁的信?” “摇光的。”谢蕴昭若有所思,“摇光峰峰主的千金,柳清灵柳师姐,邀请我去参加她的生辰宴。” 冯延康有些纳闷,心想这孩子交新朋友了?没听她说啊。 他问:“那你去不去啊?” 谢蕴昭反问:“去给她过生日是不是要送礼啊?” 老头子挠头:“多少要送点吧。” “那不去的。”谢蕴昭随手撕了纸鹤,冲阿拉斯减招招手,“我不给傻逼送礼。” ※※※※※※※※※※※※※※※※※※※※ 昭昭:我不跟傻逼玩的。 ↑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记仇 * 感谢在2020-03-16 19:00:00~2020-03-17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214393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163683 30瓶;萱城、kukiiiiii、年少轻狂、连翘 5瓶;城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传递 “最后一个问题。” 少魔君站在窗边, 黑色的短发镀上一半月光,灰色的眼睛也隐隐泛出暗红。 他问:“溯将军,你是如何知道这些消息的?” 溯流光没好气道:“怀疑就别信。” 但在少魔君的注视下, 他又顿了顿, 自己干巴巴地接上:“我有一项天赋神通, 叫‘流风回雪’,能顺着风雪探听各处消息。” 谢蕴昭敏感道:“那在辰极岛……” “我原本是想去北斗探听消息的。”妖族柔弱地一笑,眼神散发着怨念, “要不是遇到了……英明神武的少魔君,我约莫就成功了呢,呵呵。” 谢蕴昭一听, 也觉得很安慰,感叹道:“对啊,多亏了师兄。” 溯流光保持微笑:“阿昭, 我是在说反话。” “哦,这不重要。” 溯流光:…… “咳……你们打算怎么联络外头?”他强行转移话题,“给你们的行军图只包含了两个月内的信息, 你们还是尽早传递出去的好。” 谢蕴昭立即警惕道:“你打听我们的情报渠道干什么?不告诉你。”你这个职业二五仔。 溯流光:…… 少魔君在一边轻笑, 赞赏道:“阿昭就是这般直爽。” 溯流光一时无比惆怅:他好歹也是个千年大妖啊, 还是宝物生灵化出的大妖啊!哪怕算上上古,世间能真正从死物而生出灵智、最终修炼有成的, 又有几人? 他分明是想做一番大事业, 哪怕失败也该悲壮又绝不后悔, 为什么现在他在这两个人面前……总是吃瘪得厉害? 大妖唏嘘感叹:真是想不通, 太想不通。念头实在不通达。 他脚边的阿拉斯减再次拍了拍他的小腿肚子, 以示安慰。 溯流光一时深受感动:“阿拉斯减, 果然还是妖族同胞才有深厚情谊……!” 他正伸手想去抱一抱大狗, 却被大狗一尾巴抽到脸上,不由保持着双臂打开的模样僵在原地。 “……欧呜?” 阿拉斯减疑惑回头,无辜地摇了摇尾巴。它不是故意的,是正好站起来奔向谢蕴昭,才不小心甩了尾巴——谁知道这只憨憨的大傻妖会突然弯腰? “欧呜!”对不起! 阿拉斯减道了个歉,就毫无愧疚之心地跑到了谢蕴昭面前,被喂了一块很香的魔晶,这才高高兴兴地叼住了铁灰色的卷轴——行军图。 大狗一口将行军图吞入腹中,旋即没入影子之中。 谢蕴昭挥手道:“阿拉斯减早去早回啊!” ——欧呜! 溯流光眼神一凝:“天犬……原来如此。天犬能在愿力中行走自如,无论善念亦或恶念,都可成为他们的通路。” 他有点酸溜溜地说:“他怎么就肯认阿昭你?分明是我先遇到的!” 要是有天犬帮忙,他此前的行动想必顺利得多。 “可能是因为我长得更好看。”谢蕴昭严肃回答,“好了,这种显而易见的答案就不要纠结了。溯将军既然看到了我们的秘密渠道,就不要做多余的事,否则我身边这位少魔君必定是杀人灭口不留情,溯将军好自为之。” 溯流光继续面无表情:“我一直挺好自为之的,甚至已经非常擅长,不然活不到现在。” 少魔君悠悠补了一句:“这便是‘唯手熟尔’。” 痛着痛着就痛习惯了,心脏被捏着捏着也就捏习惯了。 溯流光下意识想点头赞同,再一想才觉得不对劲,立即呵呵一声,不说话了。 少魔君问:“溯将军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了。”对方硬邦邦回了一句,又想了想,说,“不过无关情报的事倒是有一件。我看你们乔装打扮,大概是之前惹的事太麻烦了?若你们想低调些,不若在沐风镇上找一只显眼的队伍加入。” “队伍?”谢蕴昭问。 “四大州通往无月山的入口都只有一个,这你们应当知道。”溯流光解释道,“其中原因,在于无月山周围遍布深渊。” “所谓‘深渊’,其实是地表裂缝。其中充斥的恶念比其他地方要更为浓烈,滋养出了不少危险的魔兽。危机四伏,加上路也不好走,因此不少候选人会招募盟友,结伴同行,到达神墓后就自动解散盟约,能否取得胜利还是各凭本事。” “这倒是一个隐藏身份的好法子。”谢蕴昭沉吟道,“就是不知道我家大少爷愿不愿意和别人和平相处。” 她后一句话有着显而易见的调侃之意。 少魔君淡淡一笑:“阿昭觉得好便好,稍后就叫陆昂去寻一支合适的队伍。” 这两人虽然仍然带着笑…… 溯流光眨了眨墨绿色的眼睛,终于意识到了某种微妙的不对劲——这二人之间,是不是有了一丝生疏?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正常:人类不都是这样,磕磕绊绊的,一会儿情深似海、一会儿绝情绝义。 还是妖族好。他暗中自满一番,以此安慰自己受伤的心脏,便心满意足地放过了这件事。 “好了,我也不能待太久,否则惹人怀疑。”他站起身,客气两句,便朝门外走。 但迟疑一下,他又回过头。 灯火给他秀美单薄的侧颜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他像是不大情愿说这件事,却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算了,便宜你们……看在你们对他好的份上,就告诉你们吧。”溯流光神色有些复杂,“阿拉斯减其实是我从十万大山边境带回去的。” “……什么?”谢蕴昭一怔。 少魔君则眼神莫测。 妖族说:“天堑崩溃并非朝夕之间,而是日积月累而成。边境早有恶念逸出,也有些传递消息的方法,因此我才能早早联系上魔族。大约五年前,我亲眼见到一缕恶念挣脱了天堑的束缚,化为一只奄奄一息的凡犬……那就是阿拉斯减。” “天犬本就是凡犬因怨念深重而成就的凶煞,修炼成之后,能自如地在凡犬和恶念两种形态之间转变。但阿拉斯减不太一样,他修炼的并非恶念,而是愿力。” “十万大山中只有一个地方充盈愿力,就是神墓。所以,阿拉斯减很可能是神墓中的镇墓兽。”溯流光望着谢蕴昭,眼神有些奇异,“传说天犬一旦认主,就会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只要世间还存在愿力,他们就不死不灭,会一直寻找主人。” “我在想,阿昭,”他扯出一点笑,来掩饰眼神中的试探和惊异,“神墓里不会埋了你前世的尸体吧?” “无稽之谈!” 没想到,少魔君立即怫然作色,不悦道:“什么前世今生,不过传说罢了!生生死死,与阿昭何干。溯将军……”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好自为之我保重小命——再见最好永远不见!” 妖族脸色一变,见势不妙就赶紧开溜,还本能地捂住了心口,猫着腰一溜烟跑了,哪里还有什么试探的心思? 他其实也没有恶意,只是任何一个探索大道的修士,在面对这类惊人的消息时,都会免不了生出几许探究之心。 琉璃般脆弱美丽的人落荒而逃,这一幕实在有些滑稽。 谢蕴昭不禁扑哧一笑。 尽管如此,她却并不能轻视溯流光。 部分妖族的血脉中传承了上古妖类神通,有的无足轻重,有的则极为强大。溯流光无疑属于后者。 这位千年大妖无论是能力还是心计,都属上乘;而他亲自前往辰极岛探听仙门秘密,又说明他还很有胆色。 这样一个人物,若不是阴差阳错撞上师兄,肯定会在北斗仙宗掀起风浪。 不过等等……溯流光当初似乎就是师兄带回来的? 谢蕴昭暗自思索。 溯流光在辰极岛上犯下过血案。当初她去平京之前,师门曾因道具象而引发骚乱,多名弟子被吸尽精血而亡。这件事就是溯流光做的。 虽然乍一看上去和师兄无关…… 可是,师兄兴许也是放任了溯流光的所作所为,甚至说不准是故意的……他当初对仙门抱有极深的成见和戾气,想利用溯流光来报复掌门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谢蕴昭隐约将事情的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看向少魔君。他正微微皱着眉,像是对什么事感到困惑不解。 他困惑是理所当然的,方才溯流光透露的信息一定和他的“记忆”不相吻合,不得不引起他的疑虑。 当他这么凝神细思时,眼角眉梢就会堆积出一点挥之不去的阴郁。那是当一个人无暇继续伪装下去时,会不经意透出的一点真实。 师兄的真实…… 谢蕴昭突然开口:“师兄。” 他抬起眼,睫毛还是很长,长到足以在他眼中投下薄薄的阴影。 师兄将过去的事情都告诉了她,但有一些事,他似乎仍旧没有说明。譬如他主动引溯流光上岛是为了什么,还有他对后来师门里发生的几起血案是否知情,他都没有说。 他是不是在故意瞒着她?可是当他把关于自己最大的秘密都说出来之后,这些事又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谢蕴昭发现,她此前似乎从未仔细思索过这件事。 是因为她潜意识中不愿意相信师兄曾漠视生命?是她的正义感作祟,让她刻意无视了这些线索,否则她就会为了信念而与师兄决裂么? 还是因为……她下意识觉得并不重要? “阿昭唤我何事?”少魔君唇边的弧度是凉薄的、多疑的,“怎么又说起什么‘师兄’一类的称呼了。” 谢蕴昭想,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她喜爱的人不是那么地光明无暇,甚至对某些严重的罪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会怎么做? “阿昭。” 他在叫她,语气含着催促之意。 谢蕴昭定定地望着他。 她慢慢露出了一个微笑。 有点无奈,有点唏嘘,也有些感慨。 她说:“我觉得我自己真傻。这么简单的事,我却没有想过。其实真的很简单。” “什么事很简单?” 他走过来,用冰冷的手指拂起她的鬓发,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脸颊。 “夫人又在想些什么?”他轻声说道,声音幽凉,“若是有可能,真想亲手抓住夫人的每一缕思绪,剖开来瞧个究竟,辩个真假。” 谢蕴昭笑起来,真心实意叹道:“师兄,你真是个变态啊。” 他动作一顿,一挑眉:“又是师兄?阿昭果然在唤我不成?” “不是你又有谁?” 她笑盈盈的。 少魔君心中的疑云更添一重。 其实,她很少这么叫他。虽然她口口声声说他就是她的师兄,是她的道侣,但她只有很少的时候会叫他“师兄”,就像是她下意识觉得他和那位“师兄”是两个人。 这也是少魔君认为她在说谎的缘由之一。 但现在,他在她眼里找到了纯粹的笑意,还有他自己的影子。她的眼底映出他的脸——尽管这只是一张经过修饰的、虚假的面容——可是,他忽然意识到,这一次她看见的真正是他,所称呼的“师兄”也真正是他。 可是为什么? 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动摇——其实他早就动摇,只是这时候更多了一丝。 一路上的种种迹象让他开始思索,难道说,她果然没有骗他?其实出问题的是他,而她才是真正无可奈何又纵容他的那一个? 少魔君有点茫然,又有点自己也并未察觉的紧张。紧张源于,他知道这种区别也可能是自己看错。她其实一直都将他和“师兄”当成两个人,现在这合二为一的想法,只不过是他自己因为渴求着什么而产生的错觉。 毕竟这是多么细微的情绪和区别,完全能归为一个人的“思虑过多”所产生的幻觉。 渴求……? 他又怔住了。 带着这份复杂的思绪,他只能更加专注,用目光细细在她脸上逡巡,企图找出一点“是或不是”的蛛丝马迹。 他巡察了好一会儿,最后不得不承认,她的微笑的的确确就在那里,像一朵花初初绽放,还带着新鲜的露珠。 谢蕴昭也由得他看。 “师兄,我以前总以为自己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个好人,却总算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想来,这也是给你留下的印象。” 她说得很真诚。 他又皱了皱眉,眉心隐约出现一丝疑惑的纹路。 “阿昭的确如此。”他不动声色,还很虚伪地勾了勾唇角,“如果这一路上阿昭表现出来的是真实的自己,那么就的确如此。” 谢蕴昭没有去管他的多疑。 她也在整理自己的想法。在这个时候,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认真和诚恳。 “不是的。”她说,“我没有那么有正义感。也许有时候我很有正义感,但前提是其中没有涉及我很看重的人。” “如果做坏事的是陌生人,我会讨厌他;如果他故意伤害了别人,兴许我还会帮别人报复他一下。可是,如果做坏事的那个是我很看重、很喜欢的人……”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因为她自己也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感到了惊讶。 少魔君喉头微动。他在想——他在刻意地、通过理智驱使地让自己想,她说的是“师兄”,不是他。 可他却又不自觉地听下去,又不自觉地问:“你会如何?” ……他的心脏在跳。这种让他的理智感到懊恼的表现,就像是他觉得她的答案对他而言很重要一样。也许是的,也许是很重要,即便这答案是对别人说的,也许也对他很重要,因为她爱上一个恶人就必然有可能爱上另一个恶人,可问题是……这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少魔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了这么多。 因为她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她有点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却轻松起来:“除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比如亲手杀了无辜的人,其他的事情,比如对受害人袖手旁观啦,故意引起骚动导致别人受伤啦……我想,我会努力去补救,还会使劲拽着他一起让他补救。” “可是,我一定不会离开他。唯一能让我离开的原因,只有我不再喜欢他了。” “就算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她又顿了顿,“不知道。没到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所以说,师兄,卫枕流。”谢蕴昭认真说,“你是师兄的时候,你温柔体贴的时候,我很喜欢你,但现在你把所有坏脾气、任性、喜怒无常的一面表现出来的时候,我也还是很喜欢你,甚至觉得很可爱。” “当然了,假如你愿意承诺不要随便威胁杀掉无辜的人,我会觉得你更可爱一些……”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任谁被人用力抱入怀中,脸都快被他摁进怀里变得扁扁的,都会一时不大说得出话。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稍微靠上一点的位置,吹出温热的呼吸。她突然不着边际地想:他摸起来冷冰冰的,其实里面还是温热的吧。 “阿昭,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他在笑。微笑。冷静的、克制的、温和的笑。 当一个人将情绪克制到了极点,他就会变得比平时更冷静,否则不足以压制内心蔓延的疯狂。 “你要知道,当一样东西太过完美、太好、太符合一个人的期望,甚至方方面面都太过契合,就反而显得极为虚假。” 他含笑说:“所以我不信你,因为你太好了,太容易让我喜欢了,甚至太容易让我爱上你了。说不定我已经爱上你了,哪怕你只是说你很喜欢我,我的心都在为你跳动。” “你和溯流光那么熟稔,是不是因为你就是他派来的?他是不是在帮你说些骗子会说的话,好骗我相信你,让我放下对你的警惕?” “……啊?” 谢蕴昭本来还指望着他好好反省一下记忆问题,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番话。这怎么可能,听上去就…… ……还挺有道理的??? 谢蕴昭换位思考一下,竟然无言以对。 她只能干巴巴地声明:“我没骗你……” “嘘。”他说。 寂静像在降落,笼罩了他们四周。屋内的灯火是暗的,窗外的月光是暗的,一些别人的声音很遥远,所以也是暗的。 寂静的暗里,这个拥抱就变得更悠长。 “阿昭。”他终于再一次开口,“对我而言,还是认为你在骗我要更安全。” 谢蕴昭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可是……” “我竟然在想,你就这样骗下去吧。” 夜色是绵密的,他声音中那一丝幽暗的疯狂也是绵密的: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真真切切地存在。 “就这样骗下去,以我最爱惜的模样一直欺骗我。那么我会爱你,会将你绑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耳朵尖。像一个誓言落下。 “如果有一天你终于忍不下去了,不再骗我了……我就杀了你,这样你永远都是我爱的样子。” 谢蕴昭默然片刻,伸手抱住了他。 “那真的很遗憾。”她在叹气,声音里却带着笑,“我恐怕会长命百岁,甚至比你活得更长。” ※※※※※※※※※※※※※※※※※※※※ 咦怎么凌晨了……挠头 不过我的笔记本回来了!真香!感觉可以日码一万! * 感谢在2020-07-17 01:41:01~2020-07-18 00:0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二兔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谷霧子、木棱螺丝椒、曲慕笙、little rai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imo 40瓶;小狮子63 28瓶;heather、caramel、、叶罹、戏谑、大大猫小姐 20瓶;十一 11瓶;酸酸、夜白羽、钙丫丫、fishcy、小懒你不能废啊、西西薄荷呀、旺仔qq糖、折鹤、熠熠生辉~ 10瓶;融雪剂 9瓶;snowcookies 6瓶;吾颜、我爱学习、亦笙、leslie、usagi兔妹、泠泠墨香、囡囡囡囡的女纸、南微、k 5瓶;江言、香蕉你个萝北吖、蓝澈 3瓶;little rain?、大贰、啾啾你的啾啾、林宪明、您写的实在太好了、mer不是m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人生中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相遇 彩色风车在随风转动。 许许多多的彩色风车, 就汇聚成了五彩的河流。 在黯淡的月光下,这些颜色好像散发着微微的光芒。 两个小小的姑娘各自挎着一个篮子,手牵手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小镇街道上。 她们两人一个穿着青衣, 头顶开了一朵小小的白色花朵;一个拖着几根浅棕色的羽毛, 双眼红肿, 却忍着不再继续哭。 她俩身后还跟着一个灰色头发的小男孩儿。他瘦弱而苍白,却有一双机警的灰色大眼睛。是典型的魔族平民的相貌。 此刻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豁口的铲子,跟在小姑娘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头顶开花的青衣小姑娘回头说:“你别来啦。” 小男孩挺起胸膛:“不行, 我要保护你们!” 小姑娘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在沐风镇里呢,能出什么事?” “那可不一定,阿笛的哥哥刚刚不就被花弄影……” “喂!”青衣小姑娘用力瞪了他一眼, 威严道,“你闭嘴!” “哦……对不起。”魔族小男孩讪讪地,很歉疚地看了看另一个小姑娘的背影。她正抽动肩膀, 显然又哭了。 三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好啦。”青衣小姑娘强自打起精神,“我们还要做事呢,你要来就跟上一些!” 小男孩用力点头, 几步跑了上去, 小心地站到了阿笛身边。他还偷偷看了一眼阿笛身后拖着的羽毛尾巴, 觉得真可爱。 可惜现在不是一个夸奖她的好时机。 小男孩在心中用幻想把那个高高在上的花弄影将军痛揍了一百八十顿,最后痛快地杀掉了他, 并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 为阿笛报仇! 但现在, 他们还只是三个孩子, 还在拎着篮子往前走。 青衣小姑娘找到一个外来者多一些的地方, 开始熟练地叫卖: “苹果糖水, 沐风镇的特产苹果糖水~只要一片碎魔晶就能带走一大杯甜甜的苹果糖水~” 阿笛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也努力露出一个笑脸,加入了叫卖的行列。魔族的小男孩也同样如此。 三个小孩子拎着两个篮子,带着一把防身用的豁口铲子,在路边叫卖。 好半天过去了,他们只卖出了三杯苹果糖水,收到了可怜巴巴的三片碎魔晶。 小男孩有些泄气:“这样能卖出多少啊?” 青衣小姑娘停下来,又威严地瞪了他一眼:“这才开始多久,你就放弃了?亏你还说以后要当一个厉害的魔修。” 小男孩急了,不服道:“我没关系,可是阿笛的哥哥才……镇上不是会发抚恤金吗,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让阿笛出来卖这个……赚不了多少钱的苹果糖水。” 他说到最后,有些心虚地放低了声音。 因为阿笛的眼里又汪起了泪水。 “这是我自己产出的苹果,怎么了,味道不好么,怎么赚不了多少钱了?” 青衣小姑娘不大高兴。她是一只苹果树花妖,无亲无故,在镇上向来是靠贩卖自制苹果糖水维生的。怎么就成了“赚不了多少钱”呢? “那也不用这么急着让阿笛干活。”小男孩说,“抚恤金也够生活了。” 青衣小姑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朋友真是好不懂事,乃是一名正宗的小孩子。她无奈道:“阿笛家就她和鸡哥两个人。现在鸡哥不在了,家里头没收入,咱们镇又穷,还老是被那些可恶的贵族找借口征收重税……就算有抚恤金,又够什么?阿笛今后修炼不需要资源么?难道我们要过一辈子这样的苦日子?” “总要让阿笛尽快学会自己赚钱。” 阿笛也轻轻点头,勉强笑道:“我懂,我会努力的。” 小小的苹果花妖望着她红肿的双眼,心下也十分难过。 她心想,这在十万大山中的日子,怎么过得还不如外头呢?她以前是个散修,时不时会被人类欺负,可也遇到过好人,还有充足的阳光,能去城镇里买好吃的。 但当初大家就跟中了魔似地,一个劲地觉得不满,认为人类只不过是仗着数量多才欺负他们,只要他们和魔族联手,就可以开创一个属于妖族的盛世。 她不知道那个“妖族的盛世”会不会来。 她只知道,阿笛的哥哥被叛变的大妖杀了,还有很多同族也在苦苦煎熬,而那些厉害的、本来可以庇护他们的大妖,不少都投靠了魔族,就像花弄影。 而弱小的妖族,连投靠都没人要。 世界是残酷的,而魔族的世界要更加残酷一些。小苹果花妖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但那又如何?他们现在站在十万大山之中,也没有回头路了。 小男孩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从小就在十万大山生活,对外界没有丝毫了解,还以为天底下的人们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好吧,你说得对。”小男孩还在考虑赚钱的问题。他承认花妖说得对,并建议说:“那我们不如去人多一些的地方试试?你看那边人更多,应该也可以赚得更多。” 他指着靠近大山的那一侧街道。那里汇聚了更多的人影,其中还有不少银头发的人,一看就很有钱。 “不能去!”小苹果花妖立即抓住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你忘了吗,就是那些强大的魔族才会这么肆无忌惮,他们根本看上不我们的东西,说不定还会有生命危险!” 小男孩迟疑道:“可是,这里不也有很多也是……” “这里的殿下……要好一些。”小苹果花妖含糊道。 另外两人都茫然地看着她。 小姑娘暗自着急: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这里汇聚的殿下都血脉稀薄,大多自己也是平民出身,不会嫌弃苹果糖水,也不会轻易在镇上动手。 她又不好说出来——说出来不得罪人? 唉,要是没有她,这两人要怎么在十万大山里混啊?别混着混着小命就没了。 “反正你们照做就行。”她威严道,“好了,赶快继续卖东西!” “哦。”两人老实点头。 “苹果糖水,甜甜的苹果糖水——” “苹果糖水?” 有人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 月光很淡,她的影子也很淡,浅蓝色的裙摆上还有淡淡的、清新的香气。 “真稀奇,十万大山里还有苹果。”她弯下腰,棕色的长发垂落下几许,轻松自在地晃着。她脸上的笑容也亲切又自在,让人看了不自觉放松起来。 小苹果花妖率先反应过来。她很精明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捧起一杯苹果糖水,甜甜道:“漂亮姐姐,你想要一杯吗?才一枚碎魔晶一杯哦,是沐风镇的特产,别处都没有呢。” 漂亮姐姐更加笑起来,眼睛都眯成好看的弧度。她有一双宜喜宜嗔、清澈动人的眼睛,让小花妖莫名想起了久违的夏日。 “那就要三杯。”她将三块碎魔晶放到小花妖手上,笑吟吟道,“多出来的钱,就烦劳这位小老板多添一些苹果汁,我喜欢香浓些的口味。” 若单说五官,她并不是顶漂亮的人,可当她这样笑起来,三个小孩儿莫名其妙地一个个都红了脸,都乖乖点头。 阿笛还特意嘱咐小花妖:“小妍,你多加一些苹果汁。” “知道啦。”小花妖觉得这个漂亮姐姐应该是故意多给他们钱的,反而有点忸怩局促起来。 只见这小姑娘举起双手,鼓起脸颊、专注凝神。很快,她头顶的小花就颤动几下,在转瞬之间凋落、结果,最后结出了三个青色的小苹果。 漂亮姐姐很有点惊奇和欣赏地看着她。 将小花妖看得更忸怩了。 她红着脸说:“那个……因为阳光不够,所以苹果可能没有那么香甜。” 旁边脸红眼睛也红的小姑娘阿笛,立即为她作证:“小妍以前结的苹果可甜了,哥哥最喜欢……” 她一下捂住了嘴。 小花妖也变了神色。 连小男孩也不安起来。 三个小孩忐忑地看着客人,纷纷后悔:妖族才来不久,正是被魔族敌视的时候,可他们偏偏这时候提什么“以前”,不是成心要惹怒这些魔族么? 三小只还在紧张地思索怎么补救。 岂料这位客人就像没听见似地,仍旧笑意盈盈。 “有的喝就不错啦。”她接过了三杯苹果糖水,回身招呼道,“少爷,喝苹果糖水了。还有陆昂的份一起。” 三小只刚才就看到她背后还有一辆车、一个驾车人,这会儿又见黑色的车帘一动,从中探出一只苍白好看的手,抓住了车厢边缘。 一个年轻的魔族男人走下了车。 他有一头及肩的黑色碎发,一双温和的灰色眼睛,模样斯文秀气,还有些病弱的模样。也许就是因为这点病弱,才让他显出了几分阴郁。 当他微微一笑,那份阴郁反而更浓了。真奇怪。 三小只屏住呼吸。虽然莫名缘由,他们却本能地有些紧张。 也许是因为男人耳边那一缕纯银的头发的缘故。他们想。 “我道阿昭为何突然下车,原来是嘴馋了。” 他走过来,亲手从漂亮姐姐手中接过一杯苹果糖水,自己先喝了一口,才腾出右手对着另一杯糖水轻轻一点。 那杯糖水便轻巧地往后飞去,落在了那长满络腮胡的驾车人手里。 “多谢少爷!多谢昭姐!” 驾车人声如洪钟,仰首将糖水一饮而尽,宛若牛饮,真是畅快得很。 就是看得小花妖暗暗嘀咕:这壮汉难道看不出来,大少爷是不愿意让漂亮姐姐直接给他糖水?真是个大憨憨魔族。 苍白阴郁的少爷略啜了一口苹果糖水,眉头便微微一动,像一个颦眉的信号。 “的确是十万大山中难得的口味。”他淡淡道。 她却笑道:“我觉得还不错。少爷不乐意喝,就都给我好了。” 这一回他是真皱眉了,拿着杯子的手往后略一躲,口中抱怨:“你给了我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女子笑得更开心了。她一边笑,一边又拿了三块碎魔晶出来,放在小花妖手中。 “这是打赏,因为我很喜欢你们的糖水。”她说,“不过你们家中都没人么?这么小就在这里卖东西?最近人多,鱼龙混杂,难保不出事,还是快些回去,过几日再来吧。”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小姑娘阿笛就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 “对、对不起……”她一边呜咽,一边道歉。 “这是怎么了?”客人惊讶起来,忙道,“对不住,我惹你伤心了。” 她还狐疑地去看那位大少爷:“是不是你太吓人了,把人家吓着了?” 青年挑起了一边眉毛,像觉得她在胡说八道,又懒得理会她的胡说八道,就只用鼻音回了一个淡淡的“哼”字。 “肯定是你。”女子说。 “阿昭。”青年无奈地叫出她的名字,“你仔细看看这小姑娘,她是守门那只倒霉公鸡的亲族。” 三个小孩儿又紧张起来,并退后了两步。 小花妖有些戒备道:“你们和那个花弄影……是一伙的么?” “亲族……妹妹?” 她一怔,眉眼间那份轻松自在消失了,化为一个说不出的复杂神情,也许还夹杂了一些怜惜和感伤。 “是这样。”她说着,走来几步,“原来是鸡兄的妹妹,巧了,我正要找你。” “找……我?”阿笛意外道,“你认识我哥哥?” “不认识,不过我是替溯流光做事的。”她笑了笑,说得很自然,“你们认识溯流光吧?认识,很好。他有急事要忙,所以托我们带一份抚恤金给鸡兄的妹妹。我正愁找不着人,现在却巧了。” “真的吗?” 三小只齐齐瞪大了眼,不太信,又有点想要相信。 “当然是真的。”她说得很认真,“鸡兄是为了保护沐风镇的居民而牺牲,溯流光作为妖族领袖,怎么会不关?喏。” 她将一个素色的布袋交到阿笛手上。 小姑娘迷迷瞪瞪地接过,下意识打开看了一眼。 “……啊!” 她惊呼一声,不知所措地推回去:“太多了……” “不多。为保护家乡而牺牲的是英雄,英雄拿到这一些是理所当然的。”她将布袋推回,还顺手给阿笛塞进了怀里,防止别人看见。 接着,她又微微一笑,拿出两块指甲盖大小的中品魔晶,分别放到小花妖和魔族小男孩手中。 “这是谢礼,多亏你们,我才找到人。” 小男孩一声不吭地收下了。速度之快,像是生怕女子反悔。 小花妖倒是犹豫了一下,却也收下了。她总觉得这不是溯流光给的,否则其他牺牲的人怎么没有?可是看看阿笛,小花妖就闭了嘴。 她郑重道:“您放心,我们一定不会告诉别人这事。小七,你也对任何人都不准说,听到没有?” 她威严地看着魔族小男孩。后者迟疑片刻,还是点头承诺道:“我对谁都不说。” 阿笛红着眼:“我……谢谢您,谢谢溯长老……不,是溯将军……” 她摇摇头,似是感慨:“若有一天,谁也没法欺负别人,更没法剥夺别人的生命,那才好呢。” 她站起来,对他们挥挥手,牵着那位一脸冷漠的大少爷走回了牛车。 小花妖盯着她的背影。 突然,她不顾好友的惊呼,飞快地跑了过去,在牛车启动之前牢牢扒住了车辕。 ——小丫头危险! 络腮胡的赶车人急忙勒住了牛。 “等……请等一下!”小花妖也吓了一跳,心脏怦怦直跳,却还是倔强道,“姐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探出头,先责备了她一句,又抓住她的手,发现只是擦伤才松了口气。 “什么问题?”她问。 小花妖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 “姐姐,你说的‘好日子’……真的会到来吗?”她睁大了眼,渴求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直觉告诉她,也许她能从这里得到一个回答——哪怕只是一个安慰,是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呢? 女人迟疑了一下。她问:“在这之前,你能告诉我……你们这样的小孩子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的声音也很轻,像夏天的花被强烈的风吹得散开,在翩跹之中发出浓郁的香气。 这个联想让小花妖鼻腔一酸。她真想念过去。 “我也不知道。”她迷茫道,“长老们说我们有责任为后代创造更好的世界,所以我们就来了。” 她有些发怯,问:“姐姐,我们是做错事了对吗?所以我们会受到惩罚,一直都这样下去吗?” 女人摇了摇头:“和你们无关。” 小花妖也不明白,只能点点头,多少还是觉得受到了安慰。 “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好日子……不,其实也不需要多好,就像以前一样,有阳光、有足够的吃的,也不会时刻担心被人杀死……包括十万大山中那些很好的人,像小七他们,我们能不能都等到那个‘好日子’?” 小花妖有些想哭:“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战争赢了就有好日子了吗,可我觉得我们也许活不到那一天……” 女人摸了摸她的头。温暖的掌心,真的是久违的夏日的感觉。 “会来的。”她温柔地说,“而且不会很慢。在这之前……你要带着你的朋友,先努力地活下去。” 小花妖相信了。 就算这只是一句安慰她的假话,她也愿意相信。 “好。”她用力点头,擦掉眼角的泪珠,“我会很努力,比以前更努力。姐姐,你能当上魔君吗?” 她一愣,无奈道:“我不是候选人,我家少爷才是。” 小花妖先是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 她郑重地嘱托:“那也没关系,姐姐的少爷一看就很听姐姐的话。姐姐你要牢牢把他抓在手心,等他当了魔君,你就是魔后,那他反正什么都听你的,和你当魔君也没有区别。” 谢蕴昭:…… 少魔君:…… 陆昂挠头:不知道为啥,觉得小花妖说得还挺对。 “好。” 谢蕴昭终究还是这么回答。 小花妖心满意足地笑了,这才放开车辕。 她说:“姐姐,我会为你祝福的。” 谢蕴昭再一次对她挥了挥手,这才放下车帘。 暖色的灯光盈满车厢。 少魔君托腮看她,说:“下次再见到花弄影,我就杀了他。阿昭莫要不开心。” 谢蕴昭失笑:“莫非谁让我不开心,你就杀了他。” “自然如此。”少魔君懒洋洋答道,还投来一个“你在说什么废话”的责备眼神。 “你的心意我领了,人么,杀杀也无妨。”谢蕴昭说,“我却希望……若是没有这片十万大山就好了。” 少魔君闻言想了想。 “也好。”他认真说,“那以后我寻个机会,看如何能将这片地方炸个干净。正好我也挺讨厌这里。” 谢蕴昭:…… “少爷……不愧是少爷。” “阿昭以为我在说笑?” 他轻轻一笑,笑容中多了几许神秘之意。 “我听说,十万大山中的月光在近百年中,已经越来越黯淡。”他略拨开一些窗帘,看着顶上的夜空。 月亮在他们的窗框中露出一个小小的角,发出苍白的光;寒星缀在夜空中,却也并未让天空更明亮。 “这片山脉原本就是靠着这一点点可怜的光明苟延残喘至今。等什么时候月亮坠落,这里也将迎来真正的永夜。”他唇边的笑意多了一丝残酷的意味,“阿昭,没有一丝光明的地方会是什么样,你知道吗?” 谢蕴昭思索片刻:“加强版的冰河期?” 少魔君:……? 他见怪不怪地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实在不该对她抱有什么正经期待,只能自己接道:“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妖族、魔族,都会死。” “你想怎么做呢,阿昭?” 谢蕴昭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再迁怒地扯了扯少魔君的碎发。 她仰起脖子,看着车厢的顶板,思考了很久。 然后她说:“那就让所有人都生活在阳光下吧。” 少魔君并不感到意外。他甚至微笑起来。 “那花弄影、千风烬、奉星那样的人又如何?那些伤害了你关心之人的人又如何?” “死了的就死了。花弄影重伤而勉强上阵,我很希望他能被哪位道友斩杀。至于没死的么……” 她淡淡道:“也拉到阳光下面再处决吧。” ——少爷,昭姐,我们到了。 牛车停了下来,陆昂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谢蕴昭跳下车,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沐风镇的出口。 这里只有一条路,通往前方那座巍峨的、被乌云笼罩了山顶的无月山。 唯一的进山口被几座豪华的车辆挡住了。那里有好几个头发银亮耀眼的候选人。他们仗着实力霸占了入口,规定他们不走,其他人也不准走。 谢蕴昭他们所在的地方较为偏僻,只有三支队伍,都只有小猫两三只。 这些都是陆昂挑选的可以加入的队伍,完美符合少魔君“低调”的这一要求。 这些队伍中的候选人也和少魔君此时的形象一样,都只有些许银发。见到他的样子,这些人显然有些失望,却还是开口招揽: ——这位兄弟可要加入我们? ——我们待人向来坦诚,路上绝不会欺骗同伴! 谢蕴昭一一看过这些人。最后,她被角落里一个单独的人影吸引了注意力。 正巧,少魔君也在看那个人。 因为那个人实在有些太奇怪了。 他手里捧着一杯苹果糖水,盘腿坐在石头背后,津津有味地小口喝着饮料,手上还拿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哇,这段精彩!” “快冲,快冲,干掉他们!” “好紧张好紧张,接下来要怎么办?” “啊啊啊啊女主角竟然死了?!那男主角这么多章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他背对几人,只给出一个背影,还有一条黑色的发辫;发辫之中隐约有一缕银色混杂其中。 他旁边还扔了个破破烂烂的木牌,上头写了两个大字:招人。 见状,陆昂轻咳一声,低声道:“少爷勿怪。那并非我选的队伍……只是一个怪人。” 谢蕴昭与少魔君对视一眼,都微微点头,明了彼此的意思:那个人不简单。 这人来参加传承之战,却又表现得如此放松,甚至还有心情大呼小叫地看话本,其中定有隐情。 而且最重要的是,谢蕴昭正巧看过他手中的话本。那是修仙界很流行的一个故事。 她正要上前,却被少魔君拦下。他开口道:“那个看话本的,你要招人?” “——哎呀!!原来是你这老狗害了女主角!不要脸!!” 少魔君:…… 谢蕴昭轻咳一声,憋住了笑。师兄的面子,还是帮他挂住吧。 她想了想,高声说:“女主角其实没有死。她是假死逃遁,洗脱嫌疑,因为真正的幕后黑手就是她!” 辫子男的背影豁然一震! “谁敢剧透——!!” 他一跃而起,愤怒转身。 那张露出的脸孔极其平凡、毫无特点,平凡到了虚假的地步。 谢蕴昭笑眯眯:“你如果不答应和我们结伴同行,我就继续剧透。其实……” “我认输了!女壮士口下留人!” 辫子男噗通一下跪了。 是真的跪了。 是真的滑跪。 “结伴结伴,我什么都听你的!” 看得在场其他人都齐刷刷一默:这……实在跪得有些太容易、太没有自尊。 一言以蔽之:跪得太不要脸了。 连陆昂都露出了震惊之色,不过他震惊的内容不大一样:早知道少爷和昭姐想要的是这一款,他就该更仔细地寻找。万一有更不要脸的呢?太可惜了。 辫子青年收拾好东西,抱着他破破烂烂的话本,火速冲到了几人面前。他伸着脖子一看,看见了牛车,立即兴高采烈:“太好了,你们还有车!” 这是打算蹭车了。 果然不要脸。 车厢很大,坐下三个人不在话下。 但少魔君眼角一跳,徐徐扯出一个虚假的微笑。 他手一抬,就将一个垫子扔去了车厢顶部。 “你坐那儿。”他指着车顶,冷静地说。 谢蕴昭:…… 辫子青年搔搔头:“这……不好吧?” 少魔君指着谢蕴昭,活学活用,认真说:“你和我们坐一起,她会继续给你剧透。” “我坐我坐!!” 辫子青年一瞬间就到了屋顶,盘腿一坐,这才长舒一口气。他笑道:“这下就好了。” 他身姿轻捷,速度极快,只这些许的展露便表明他绝非普通魔族。 这人的确奇怪。若说他无意隐藏,他偏偏又做得个平凡落魄样;若说他有心伪装,却又在细节上敷衍了事。 谢蕴昭问:“我叫卫昭,这是我家少爷谢长安,这是护卫陆昂。你叫什么?” 这个信口胡说的假名让少魔君愉快地弯了弯眼睛。 车顶,辫子青年已经继续埋首话本。 他头也不抬,道:“我叫夜无心。” …… 此时此刻,十万大山之外。 强烈的阳光照耀着西北边陲。 正是午后时分。 西北向来偏僻荒凉些,却也不乏繁华的大城市。 雍、连、翠三州坐落西北。此地多有荒漠,风沙漫天,却也有沙漠清泉、繁星满天、地上冰川等奇景。 三州各有武将坐镇,各自在千年中繁衍出了庞大家族。 更有以龙象寺为首的佛修镇守西北,守护百姓免受妖兽灾祸,也为他们祈福祷告。 虽然修士们这么做的根本原因,在于佛修修炼必须收集善念,但在漫长的时光中,这些门派也培养出了许许多多真正心怀众生的得道高僧。 他们守护着西北,也被西北的民众爱戴。 然而一夜之间,往日的祥和就化为泡影,被血腥的杀戮和没有间隙的恐惧所替代。 在中央王朝和仙门的帮助下,大量百姓已经撤往后方,但那只是居住在城市中的百姓。 还有许许多多散居的百姓,没能赶上王朝的支援。 他们只能拼命躲藏,在日复一日的惊恐中苦苦等待救援……或者死亡的来临。 穆小鱼和穆小白两姐弟正缩在一座风化的岩石山中,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二人衣衫上都沾着血迹,在长时间的躲藏中已经变得精疲力尽。他们的父母为了保护他们,已经被魔骑杀死;赶来救他们的大师,为了为他们争取逃跑的时间,也死在了魔骑的手下。 穆小鱼不过十四岁,穆小白更是才十一岁。两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又饿又累,恐惧到了麻木的地步。他们甚至开始茫然地想:是不是干脆死了更痛快? 他们窥见过魔骑对待其他人的方法。 拖在飞马后面,生生拖死;一人一刀,慢慢刺死;几个人一起,轮流对那些可怜的女人…… 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东西? 穆小鱼在心中一遍遍地默念经文,就像他们的父母在世时会虔诚诵念的一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佛不能拯救他们。 因为地面再次响起了恐怖的颤动,而且离他们越来越近。 姐弟两人紧紧抓着对方的手。 “姐……”穆小白颤抖地说,“姐,我害怕……” 穆小鱼忍着泪,只能死死抱住弟弟。 “不怕,不怕,姐姐保护你……” “——我就知道这儿还有两个小崽子!” 一股巨大的力量砍碎了藏匿他们的岩石,带来刺眼的阳光和沾着铁血气息的、干燥的风。 一个魔骑拿着大砍刀,大笑道:“运气好,还有个女人……咯呃!” 暗红的血飚出,像箭矢。 姐弟俩已经恐惧得僵在原地,石雕一样望着眼前的一幕。 “——草木摇落露为霜。” 一个清脆的女声,还有一道青色的剑光。 魔骑的喉咙被割开,仰面倒了下去。 月白衣衫的仙门女修乘风落下,捞起姐弟俩就御剑飞走。 “快快。”她压低声音,有点紧张,“真糟糕,我只有一个人,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但你们别害怕,我一定会努力保护你们!” 姐弟俩被她一手一个拎在左右,晕乎乎的。 不久,他们落在一处隐蔽的的树林中。女修又掏出符纸,掐诀布了一个隐匿行踪的阵法。 穆小鱼坐在地上,茫然道:“你是谁……?” 女修笑了笑。她还是少女模样,相貌也美,还很有几分西北当地的妩媚风情。 但她的气质却清新端正,是典型的仙长风范。 她说:“我叫佘小川,是北斗的修士,特来救助西北百姓。” 穆小鱼和穆小白呆呆地听着。 然后都“哇”一声哭了出来。 “多、多谢仙长……呜呜呜,阿爸,阿妈,阿姐,呜呜呜……” 佘小川从他们断续破碎的哭声中听出了诸多惨事。她此来西北,虽然时日不长,却几乎天天见到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她心里沉重,不是滋味地摇了摇头,又想起据说叛逃魔族的溯长老,还有她以前的那些妖族同门…… 她不由对他们产生了愤怒和厌恶之情。 佘小川传出师门通讯符,又安慰两姐弟道:“等会儿会有我师门中人前来支援,你们别怕……!” 咔嚓。 像什么东西被捏碎。 她贴在四周的符纸忽然齐齐破碎。 从树林深处,竟然走出一个玄甲魔将。 他有一头暗金色的短发,一张堪称艳丽的面容,和一副冷冰冰的、凶煞的表情。 他唇边带着鲜血,身上也有新鲜的血液在流淌,而他手上托的那一个人头还暴睁着双目。 佘小川紧握佩剑。看清那颗头颅的瞬间,她的瞳孔猛然缩紧了:那是她认识的人,虽非同门,却也是一同并肩战斗的战友! 阳光下,冰雪中 佘小川是妖族, 而且是强大的妖族的少主。 但她实在太年幼了。十六岁的羽蛇少主,在千年大妖面前比一根羽毛还要轻飘飘。 在这片西北边陲的树林中,就在佘小川的面前, 无数花朵正在开放。 血色的、虚幻的花朵, 被魔气与血煞滋生, 缀满了本属于人间的树木。 明亮的金黄色树叶化为灰黑的尘埃。 土地失去生机,成为火焰与花朵的海洋。 而这些……都只是这个妖族魔将的力量溢出而已。 现在,只有佘小川背后那一小块地方还保留着原先的生机。 穆小鱼和穆小白姐弟就缩在空地中心, 脸色煞白,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地里去。 穆小鱼很绝望地说:“仙长快逃吧,我们已经连累太多人了……” 她刚刚生出的一点微薄的求生欲熄灭了, 如一豆灯火。 穆小白说不出话,只是将姐姐的手抓得死紧。 佘小川顾不上回答,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不远处的魔将身上。 细密的冷汗浸湿了她的鬓发, 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尖叫着让她快点逃。 但是,她没有退。 她知道花弄影远胜于她。她是单一木灵根,目前是无我境后阶的修为, 放在同辈中已经是出类拔萃, 但花弄影……早在百年前就是归真境的大妖。 现在他入了魔, 实力更加强横。 佘小川自己可能还不够他一根手指碾死的。 她知道。 饶是如此,她还是没有退开。 她手中的乙木剑发出嗡鸣之声, 蒙蒙青光如水荡漾, 化为绵绵不绝的剑影。 “雕虫小技。” 面对小小的无我境妖修, 花弄影甚至都懒得拔剑。 他只是侧了侧头。 血色的花朵次第开放, 在每一抹青色剑光上扎根;剑光如泡沫消逝, 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花弄影轻而易举就破去了佘小川的攻势。 “无谓的挣扎。”魔将踏着一朵又一朵的火焰之花, 一步步走来, “面对人类的妖族,和面对魔族的人类,都只是在做无谓的挣扎。” 魔气从花蕊中幽幽散发,好像一缕缕的香气。 日光被暗色遮蔽,变得昏昏然。 魔气是恶念,而恶念能腐蚀修士的道心和道体。 面对铺天盖地的魔气,佘小川不由后退了一步。 花弄影站在黑暗与鲜血之间,对她伸出手:“看在同是妖族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一命,并为你注入魔气——只要你愿意投入我的麾下。” 他冷漠的心中觉出了一丝趣味:如果将溯流光看重的妖族收为下属,一定十分解气,稍微能一报溯流光重伤他的仇。 佘小川紧抿着唇。 她又退了一步。 “……拒绝?”花弄影放下手,嘲弄道,“弱者总是看不清时局、不识得大体,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魔气一拥而上,彻底遮蔽了日光。月白长衫的少女被魔气吞没,连带她身后两名无助的凡人姐弟一起。 花弄影已经开始思考:“从哪里开始吃更好……!” 这一瞬间,妖族艳丽又冷漠的面容微有色变。 哗啦——! 魔气突然凝固了。 在魔气之中,陡然有无数颗透明的水球炸开;从水滴到水流,最后化作滔天巨浪,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淡蓝色的水龙呼啸而起,冲散魔气,盘旋而上,对着阳光呼出一口风雨,眨眼便有彩虹生出。 佘小川乘着水龙而起,青色长剑直指魔将,娇美的面容一片凛然,毫无惧色。 “草木摇落——露为霜!” 本是属于无我境的攻击,却借着水龙的威势陡然增强,顷刻间有风雨大作之势,而风雨中有巨木咆哮着生长。 这由佘小川发出的一击,竟是有了近乎神游境巅峰的威力! 水龙之下,魔将手臂一动、正要拔剑,却忽然捂住右肩,面上闪过一丝痛苦和怨恨之色。 他往后一退,动作仓促间竟有些狼狈;当他再度抬头,几缕暗金色的头发已被削断,正在湿润的风中飘零。 他的脸上还有几丝血痕。 花弄影的眼中燃起了一点愤怒和屈辱的火光。如果一头猛兽被自己看不起的蝼蚁咬了一口,哪怕只是流了几滴血,他也会勃然大怒、引以为耻。 “能增强实力的仙门法宝,真是稀罕……这么说,你倒是道门正宗的真传弟子了?”他缓缓开口。 妖族魔放下左手,拿出一把剑柄绞着黑金色花纹的长弓。这把长弓的造型颇为奇特,好似一根修长的树叶弯曲凝固而成。 树叶一般的长弓被拉开,渐渐成型的箭矢指向那名降落在地上的少女妖修。 “但是,这样的法宝你又有多少?”花弄影冷冷地问,“我接下来的一剑,你又究竟能不能接住?” 佘小川听见自己的血液在紧张地撞击她的血管。 生死之间的压力,让她大脑近乎停滞,但这也许是好事,因为她面对实力差距如此恐怖的战斗,反而没有了畏惧感,只剩绞尽脑汁的思索——怎么办? 刚才的水龙名为“三千尺”,乃北斗仙宗玉衡峰峰主亲手炼制的法宝,交由本门来西北支援的弟子使用。 这种法宝不仅本身具备一定攻击力,还能令使用者借一分师长的力量,将攻击威力提升足足一个大境界。 然而,花弄影说中了。这种堪称杀手锏的法宝……佘小川也只有一个。 面对强力的敌人,她已经全力用出了底牌。哪怕机会渺茫,她还是全力一搏。 呼、呼…… 因为紧张和疲惫,她在竭力呼吸。 花弄影看着这名道门妖修。 他看见她苍白的面色和倔强的神情。 直到此刻,她仍旧牢牢护着身后的两个孩子,哪怕她明明应该知道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旦她死了,后头那两个人类——呵,人类!——也无法逃脱。 这位七彩羽蛇的最后的血脉,却仍选择护住人类。 花弄影的脑海中有什么景象一闪而逝——那是他在沐风镇射杀守卫时,大大小小的妖族望向他的眼神。 还有溯流光愤怒又鄙夷的目光。 那些目光莫名与眼前的小姑娘的眼神重叠了。 花弄影感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愤怒。 多么可笑,原本是他们一同筹谋妖、魔结盟,他选择往上爬又有什么不对?等他成为了魔族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妖族自然也就能够兴旺! 他开口道:“最后一个机会。投靠我,我就放过你。” 佘小川说:“你做梦。” “你是妖族,你的同族全都被利欲熏心的人类杀死,你却在这里保护人类。”花弄影的愤怒在扩大,像火焰遇风高涨,“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作为妖族的自豪,就该杀了人类,和我们站在同一边!” 他在说服佘小川。 却又像在说服他自己——说服那他心中微弱的、却切切实实存在的一点迷茫。 少女还是用清澈又倔强的眼神盯着他。 “不。”她说,“谢师叔说过,只有我自己能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血脉或者前世,什么都不能束缚我。” “我是北斗仙门的佘小川,我要保护我的生活。什么作为妖族的自豪……那才是束缚,谢师叔说过,你们都是傻逼!” 花弄影的愤怒彻底燃烧起来。火焰燃烧时有灼热的温度,他的愤怒却会燃烧成无尽的坚冰,让他变得更加冷血无情。 “可惜你只能被灭杀成飞灰。”花弄影嘲弄一笑,在冰冷的怒火中拉开弓弦,“那就如你所愿。”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天外飞来一抹璀璨的、雪白无暇的剑光,正如其主人的剑心一般澄明无垢。 虹桥架起,水龙长吟;飞流剑划出惊艳天地的光芒,重重击打在纯黑的箭矢之上,却又如天女甩袖一般飘渺轻盈。 “何师姐……燕微师姐!”佘小川有些激动地轻呼一声。 眉目冷艳的剑修收回剑,略一颔首,发髻上的点翠金步摇也轻轻晃了晃,好似一个矜持的挥手。 “……什么人?” 花弄影浑身湿透,右肩透出血迹。他阴沉地抬起头,对着上空那身姿凛然的剑修眯起了眼,显出几分刻骨的恶意。 “北斗摇光,何燕微。” 她剑尖一点雪芒,直指魔将眉心。 “你不配切磋指教,只配滚来受死。”何燕微的声音更冷也更傲,像皑皑霜雪中一枝寒梅开放。 花弄影几乎要被气笑了:“不过区区一个才晋阶神游的剑修,仗着法宝威力而已,也敢来说大话!” 魔将手中长弓再起,数十只箭矢瞬间成形,每一只都携带着浓郁的魔气。 可此时…… 又是剑光。 刚才的剑是剑修的剑:一往无前,孤傲决绝。 现在的剑是法修的剑:道法圆融,生生不息。 “一个刚进阶的神游不行,那两个呢?” 白衣青年翻身而下,落在佘小川身边。 他的面容十分俊美,神情却有几分轻浮,一双凤目含情带笑,不知道伤了多少姑娘的心。 “石无患!”佘小川叫道,惊喜又惊奇,“你怎么也神游了?” “你好歹叫一声石师兄吧?”青年咧咧嘴,“而且我怎么就不能神游了?何燕微是天才,我也很有来头好吧,我师父是掌门,我自己还很有背景。” 上空的剑修冷冷丢下一句:“聒噪。” 石无患笑了一声,又反手扔了一包东西到穆小鱼姐弟身边,说:“干粮和水,别没死在魔族手里,却给粗心大意的仙门弟子饿死了。” 佘小川一呆,这才反应过来凡人是要吃喝的。穆小鱼姐弟吃不得丹药,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她原本也记得,就是情急之下给忘了。 她脸有点红:“不是分心的时候!” 的确不是分心的时候。 虽然有两名神游境来援,可他们二人毕竟才入神游不久,而花弄影却是身经百战的归真境修士。 他此刻按兵不动,不过是因为被北斗仙宗的法宝压制,右臂又伤势未愈,无法发挥出原本的实力。 但对他而言,这也并非大事。只不过是原来轻易就能杀死的小儿两三只,变成了稍微要花些力气才行。 花弄影脸上有黑色的魔纹逐渐蔓延。 “原来都是北斗仙宗的真传。也好。”他说,“在这里杀了你们,想必能对北斗仙宗造成很大的打击。” 何燕微与石无患的神色都郑重起来。 剑意更加高昂。 道法更加沉静。 而魔气……也更加沸腾。 花弄影的眼瞳隐约带上血色。 “月照花林……” “刚刚谁说要杀了我们北斗的后辈?” 一声豪迈的朗笑。 一道迅疾的风声。 有高冠博带、大袖飘飘的道人自远处踏云而来,每走一步,就是千里之遥。 其气势豪迈冲天,步伐却又自然悠闲,没有半分刻意。流云长风为他让路,天地明光因他和顺。 花弄影神色巨变! 这般道意……分明是归真之上的玄德境! 他当即就想脱身,可道人已经来到他面前。 他只伸出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洞穿了魔将的眉心。 “谁要叫我北斗的人死,我就只好先叫你先去死一死了。”道人笑道,云淡风轻地收回手,洁白的指尖只有微风经过,哪有丝毫血迹。 几名弟子看得有些呆愣。 凡人姐弟更是目瞪口呆,弟弟还差点被干粮噎着。 而花弄影…… 他尚未消散的意识在难以置信地问自己:就这样了吗,他就这样了吗?他分明堪堪出山,正要做一番事业! 都怪溯流光,若非他在上阵前重伤自己,自己哪里会寻找血食补充力量…… 他死了。 这名威风赫赫、冷漠自负的妖族魔将,就如此轻飘飘地死了。 道人负手回身,对几名小辈颔首。 他身材高大,外貌约在二十六七,端正雅致、丰神如玉,神态却又带着十足的洒脱不羁。 再有一双寒星般的漆黑双目,真是说不出的风流俊朗。 问题在于—— “敢问为前辈是谁?” 三名北斗弟子齐齐开口询问。 道人也是一愣。 莫名地,他露出了一丝尴尬之色。 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师弟,你当老头子太久,现在年轻一辈都不知道惊寒客当年的风采了!” 散长发、披鹤氅的青年忽然出现,青色眼眸中有道韵流转不息。他毫不掩饰看热闹之意,笑眯眯对三个傻乎乎的小弟子说:“这是你们冯师叔,天枢峰的冯真人,阿昭的师父。” 三名弟子:……!!! 佘小川傻傻地说:“见过掌门师叔……可是,冯师叔他老人家不长这样啊。” 道人轻咳一声,严肃道:“我年轻时就长这样!” 掌门幸灾乐祸的笑声更大了一些。 还是何燕微率先反应过来,真诚道:“恭贺冯师叔身体大好,重回当年风采。” “好孩子。”已经不再是老头子的冯老头子高兴了,得意地看了掌门一眼。 掌门冲他撇撇嘴,表示不屑。 他又拿出几个透明的水球,分给三人:“方才的事我知道了,你们救助凡人、爱护同门,做得很好。法宝给你们补上,回去为你们记功。” “多谢掌门!”三人齐声道。 石无患望着年轻得陌生的冯延康。 “冯师叔,”他忍不住问,“您有谢蕴昭的消息么?” 气氛忽然沉默起来。 石无患有些紧张地看着冯延康。 道人摇摇头,沉声说:“阿昭无事。她留在师门的玉碟安好,说明没有生命危险。前几日她传了敌人的消息出来,正好也解释了这一次我们的部分疑惑。” 事关机密,石无患不好再问。不过他好歹松了一口气,笑道:“没事就好。” 言谈之间,两位北斗的大修士已经将穆小鱼姐弟送隔空去了后方。 见状,佘小川不禁问:“二位师叔有倾山覆海之能,为何不能直接将西北全境的百姓转移出去?”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俱有无奈。 “因为魔气。”掌门叹道,“玄德境及以上的修士,真身都在边境维持大阵,否则天堑崩溃、魔气泄漏,西北早就成了一片荒芜之境。你们现在看到的我只是一缕神念,送出几名凡人可以,却也只能到此为止。” 三名弟子都有些失望,却也打起了精神。因为战争还没有结束,这里也还需要他们。 年轻俊朗版的冯延康却沉思片刻。 他忽然道:“我来试试。” 几人一怔。 掌门额心一跳:“难道师弟你……” 冯延康笑起来。这一回,有点嘲笑对方的人成了他。 “掌门师兄,你还不如那个死了的魔将看得清楚!”他大袖一展,云气四溢,往四面八方涌去,“我伤愈出关,已是迈入玄德!” 云气汹涌,清气升腾,转眼令四周魔气为之一空。举目四望都是云蒸雾绕,哪里还像魔气肆虐之地,却像仙家洞天福地。 玄德境…… 佘小川很震撼地望着这一幕,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迟疑道:“冯师叔,您的佩剑是不是早就给谢师叔了?” “还叫谢师叔?该叫谢师姐了。”冯延康笑了,“佩剑?无妨。” 掌门已经消了震惊之色,在一旁半阖着一双青色眼眸,做出个不屑的模样,却又不屑得很是懒洋洋,不大认真。 他嘲笑道:“师弟许久不曾人前显圣,我都快忘了师弟过去也爱卖弄得很,不下于我。” 三名弟子同时腹诽:您也知道您自己喜欢人前显圣么! 冯延康懒得理他。 他抬起手,指向天空。 风云汇聚,夜色展开;星光落落,银河璀璨。 “何须用剑?剑在我心中,意在我手上。”他朗声道,“剑来!” 青天白日,却有夜色星光飘然而落;繁星自天而降,汇聚在他手中,最终凝为一把光芒璀璨的长剑。 “此剑取自星河,便仍叫星河剑。” 冯延康剑刃一挥,迎向云雾深处。 大地震颤,魔骑的洪流正震怒而来。 弟子们的神情变得凝重,冯延康的眼神也变得郑重。 掌门身形变淡,化为虚像。他盯着十万大山的方向,长眉微蹙:“奇怪。我总觉得这一次魔族的进攻过于急躁。我们分明设置了阻拦魔气的大阵,他们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过来。再加上阿昭也说他们这一次后方还……” “他们表现得就像后面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们,所以不得不尽快抢夺我们的地方。”冯延康赞同掌门的判断,“说不定十万大山中还出了什么我们想不到的变故” “此事容后再说。师兄先去,此处我和他们三个负责。” 掌门消失在震动的空气中。 冯延康站在最前方,手里的星河剑璀璨无匹,烧灼着四周的魔气。 “他们来得倒快。”他冷笑一声,眼中锋芒闪现,“星河初临,便是为斩妖除魔——真是痛快!” 剑光出,道法生。 “随我来!” “是!” 几名修士飞入浩荡铁骑之中,宛如轻舟奋不顾身撞向大浪——若大浪没被撞出个跟头的话。 日头一点点往西沉去。 这片大地上的仙魔之战……仍在继续。 * 十万大山。 这片永远被苍白月光笼罩的大地,分为东、南、西、北,以及中央区域,一共五个部分。 中央区域指的是以无月山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出的一块地界。 四州与中央区域之间,有墨色的山脉作为屏障,将其分割开来。 苍山屏障和无月山之间的区域,被称为“无涯冰原”,因为这里常年冰雪万里,更是藏了许多大小不一的裂缝,其中生活着无数危险的魔兽。 飞行在这里不可取,因为上方呼啸着刀刃般的寒风。 据说那是魔君为了防止外人入侵无月山,而设下的冰风屏障。 没有人敢挑衅魔君的威严,于是每个候选人都带着各自的队伍,在寒冷的冰原上缓缓前行。 众人都结伴而行。 在无数队伍之中,还有一架形单影只的牛车,在荒芜磅礴的冰原上显得尤为可怜。 还很奇特。 它只有一个驾车人,车中只有两名成员,车顶还坐了一团什么漆黑的东西。只有仔细看看,才能发现那是个团成一团的年轻人。 他整个趴在车厢顶,身上盖了一床厚棉被,就这么直面肆虐的寒风和细密的雪花。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两只眼睛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本。 车架远离其他队伍,踽踽独行。 被寒冰覆盖的地面,隐约传来了低沉的吼声。 车架仍在不紧不慢地前行,似无所觉。 在后车轮旁边,突然有一只深灰色的巨爪突破冰雪,直直朝牛车抓去! 呼! 什么东西横过夹杂雪花的冷风,重重击打在了爪子上。其力道之重,顷刻就将巨爪的筋骨打得粉碎,变成了一块烂肉。 地底传出一声哀鸣,并在哀鸣中迅速远离这一辆牛车。 车顶的青年收回手,将一根平平无奇的铁棍插回背上。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书本。仍是那么痴迷,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因为那不过是被蚊子“嗡嗡”吵闹烦了的随手之举。 窗帘被掀开一角。 淡蓝衣裙的女子探出头,问:“这才第三天,路上都第几个了?二十一还是二十二?” 她唤了好几声,车顶的青年才茫然抬头。 “……啊?”他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回答,“什么第几个?我刚刚做什么了……打蚊子?” 谢蕴昭神色不变,笑道:“又赶跑一只冰原魔兽。” “噢。”青年搔搔头,努力想了想,“那好像是多了不少。以前没这么多,现在嘛……都跟逃难一样,全都往外围跑。” 十万大山中,普通人谁会了解冰原以前是什么样? 谢蕴昭问:“那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青年刚才看回书本,这下只好又抬头,无奈却又好声好气道:“兴许是因为这里要塌了吧,谁知道?也说不定整个世界都要毁灭了,逃生只是动物本能罢了。” “最后一个问题。”她望着夜无心,认真道,“为什么别人叫你你都不理,我叫你你才肯回答?” “因为怕你剧透啊。”夜无心理所当然道,又笑起来,笑得亲切阳光,“还因为我喜欢你,对你一见钟情。” 谢蕴昭又看了他片刻,方才微微一笑。 “知道了。” 她放下窗帘,回到车厢中。 直到窗帘彻底停下晃动,夜无心才真正收回目光,重新去看他的话本。 车厢内,苍白阴郁的少魔君变得更加阴郁,并且面无表情地掰断了一块桌角。 ※※※※※※※※※※※※※※※※※※※※ 夜无心在昨天之前都没有出场过,放心。 他只是因为配角栏而受到了关注。 我以后不写配角栏了【捶桌 * 感谢在2020-07-18 23:52:03~2020-07-19 23:3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旺仔qq糖、幽谷霧子 2个;利莎、木子妹妹vivi、木棱螺丝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anny2012 115瓶;梅子 99瓶;季今朝 76瓶;沉舟 40瓶;钙丫丫、钮熹琳、leslie 30瓶;30695430、我是小喇叭 20瓶;扑进作者怀里、墨缨漓、阿登 10瓶;一位不知名网友、00000000000000 9瓶;聆音lin 6瓶;虞姜、myadam11、jhj123、蜡笔小新和樱桃小丸子、usagi兔妹、吾颜、halo、我烧焦了呢、30905684 5瓶;43120651、吹吹大王、熠熠生辉~ 3瓶;深雪、咕咕咕、幸渊 2瓶;打滚儿求加更、本木子叶、、文盲本盲、tifa、琉璃白、我在外漂泊、青楼楚馆怡红院、镜子、安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也无风雨也无晴 (上) 有些人无情。 有些人看似无情, 其实是不说。 因为他不会。 * 很久以前他还不是道君。 这很正常,没有人刚出生的就是道君。西方的佛祖也是后来修炼成的,那人一开始是个小国王子, 看遍苦难所以立志为天下众生承担苦难。 他出生的那个年代,万物都在大地上蛮荒生长。 仙人们在天上来去,天地间的气运变换折腾, 一会儿这个种族兴旺, 一会儿那个种族强盛。 那时候人族只是一个孱弱的小种族, 像沉默的蚂蚁一样, 在角落里一点点地筑巢。 而他是在出生后不久, 就被人扔在山野中, 由一个老道士捡回去养大的。 至少老道是这么告诉他的。 他给他起名叫无晴, 据说是因为捡到他的时候山里刮风下雨整整三天, 山体垮塌、暴雨倾盆, 可他却安然无恙地被挂在树上。 老道觉得他应该是被天道眷顾的人,天生就该修道,所以把他带了回去。 “无晴。” 在天阴的时候, 老道就会拉着他坐在破破烂烂的屋顶上, 指着天上缓缓变幻的乌云, 说:“没有太阳, 就是无晴。” 他安静地看着,点了点头。 无晴一直是个安静的人。 他不笑,也不哭。 饿了就吃饭,累了就睡觉, 跌倒了就爬起来。 如果觉得痛, 他就沉默地盯着伤口, 等它愈合。 他出生遇到暴雨的时候不哭, 后来被修士欺负痛打了一顿,他也没有哭。 老道一开始挺高兴的,后来就觉得很忧虑,最后就成天念叨说给他起名起错了,万一把他这个天道之子养成个冷心冷肺的性子怎么办。 每次他念叨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地听着。 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老道突然就释然了。 他用那双饱经劳作和风霜、老树皮一样的手摩挲他的头,感叹说:“无晴,你不是一个无情的孩子,我是白担心了。” “但你总是不说。傻孩子,你要说啊。你痛了就要喊、要哭,喜欢什么也要去说、去拿。” “如果总是不说,别人就会一直伤害你,哪怕他们不是故意。如果总是不说,你就得不到你喜欢的东西。” “哪怕你喜欢的那样东西主动走到你身边,如果你一直不说,也会失去。” 他十五岁的时候,养他的老道被妖族打死了。蛮荒的年代,身体强横的妖族有太多本钱可以作践人类。 老道被打死,是因为他路过林地的时候摘了几个梨,想带回来给他吃。 那个妖族一直追着老道,骂他偷了他的梨,一路上用铁鞭一样的尾巴一下一下地抽他。 一直追到他们破旧的茅草屋。 茅草屋有阵法,妖族进不来。那是老道用毕生积蓄布置的防护阵,是他们最值钱的家当。 妖族一脚接一脚地揣老道,骂:“让你偷!让你偷!卑劣的人类,就该死光!” 老道死死扣住门板。不是要推开,而是紧紧抓住不让他开门。 他透过门缝看见老道的脸,他浑身是血,头骨都被打得凹陷,牙齿也被打掉了很多颗。 他咧开掉了很多颗牙齿的嘴,对他露出一个满是血浆的笑容。 “无晴,不要开门。” ——让你偷我的梨! ——让你偷! ——打死你! 老道在门外,紧紧抵着门扉。 他在门内,紧紧抓住门栓。 后来天黑了。 蛮荒年代的夜晚很危险,对妖族来说也很危险。所以那个妖族走了。 他想开门,但一时没打开。他以为是老道还抵着门,后来发现是他自己的双手一直死死抓住门栓,抓得指节僵硬,所以打不开。 门是向外推开的。 他推开门,老道的尸体就倒在他脚下。 远处的荒野上有大妖吼叫,背后的深山中有群蛇滑动的嘈杂的声音。 他把老道拖进院子,再关上门。等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他又把老道拖出去。 尸体变得硬邦邦的。 他挖了个坑,把老道埋了。插了个木板当墓碑,想了想觉得可能会被人顺着标记来挖尸体,炼制成僵尸之类,他就又把木板丢了。 老道活着的时候不太高,死了也只剩个小土包。 他坐在坟前,对着空气张开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张嘴,好像是心里有什么涌动的东西想喷涌出来。 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什么声音,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声音。 他一直张着嘴,坐在坟前。 然后他肚子饿了。 世界上会肚子饿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人会饿,野兽会饿,妖兽也会饿。 山林里走出一只长着獠牙的妖虎,饥饿的绿眼睛直勾勾瞪着他,腥臭的口涎顺着长长的獠牙滴落下来。 他也直勾勾地看着妖虎。 太阳转了一会儿之后,他活了下来。他用老道留下的生锈的剑,一下一下捅死了妖虎,割断它的喉管,埋头吮吸它腥臭贫瘠的血液。 就是那个时候,有一个念头突然蹦出来:要活着。 要活着。 谁要活着?不知道。 但是,要活着。 他沾着满身的血,拖着两根獠牙和一柄生锈的剑,走进了平时人类相互告诫千万不能走进去的荒野。 无晴走了进去。 多年后又走了出来。 然后他还去了很多地方,都是据说“绝对不能去、去了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方。 他都去了,又都出来了。 周围的人开始朝他低头。 一开始是人类的低头、奉承、跪拜。 然后是凶兽和妖族的低头、奉承、跪拜。 他们向他献上一切,从宝物到领地,还有据说名为“忠诚”和“信仰”的无形的东西。 而无晴…… 他只是一直在往前走。 活下去。活下去。 谁活下去?不知道。 被称为“圣人”的神仙注意到了他。 他们为他安排了一个又一个生死危机。有一些圣人说这是考验,有一些圣人说这是阴谋。 他不知道,他不懂,但他知道他要往前走。笔直地往前走。 他走过了所有的考验,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 这时候天下没有人再敢质疑他,甚至没有人敢抬起头直视他。 连圣人也对他的力量感到恐惧。于是他们从天上走下来,带他到了世界上最高的高山之巅,从那里能看见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发生的事。 圣人说:“恶念的力量正在侵蚀这方世界。我们即将离开,但这方天地不能没有守护者。” “无晴,你是最接近天道之人。绝地天通之后,你要在须弥山之巅镇守这方世界,贯彻天道意志。你生来就是为此,所以你才没有自己的情感。” “你就是天道本身。” 他站在须弥山之巅,同时看见高于尘世的云海滚滚而过,和尘世碌碌驳杂纷乱。 他问了圣人一个问题。 “天道本身,会一直想要活下去吗?” 那是无晴有生以来第一个问题。他认真地向圣人寻求解答。 圣人仿佛遇到了难题。他皱着眉毛思索了很久,最后恍然大悟。 圣人告诉他:“你是天道,所以你想要万物活下去。你想要世界活下去,这就是天道。” ——活下去。活着,活下去。 他一直以来前行的方向,原来就是天道。 无晴点了点头。 “好。” 他在山顶盘膝而坐,在绝地天通时闭上双眼。他的力量以须弥山为中心,蔓延而遍布天下;他看见众生,而众生看不见他。 圣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成了世界上最后一名真仙。 从此须弥山上多了道君无晴,渐渐地就只剩了道君。 没有人再叫他的名字。 人和妖陆续来到须弥山。他们说愿意侍奉他,愿意追随他,愿意在他身边聆听道法、明了大道。 他没有反对,只说:“随意。” 他们认为这是应允。 他们在须弥山上修筑亭台楼阁,种下灵植繁花。 某天有一只灵禽衔着种子飞过,不慎将一粒梨树的种子遗落在山顶,恰好在他静思读书的地方。 受他的灵气浸润,种子很快发芽、成长,最后开了花。 一朵朵雪白的花,花蕊却是星星点点的红。缀满了树枝,像冬天的雪开在了春天的枝头。 他第一次抬起头,注视世间的花。他看了一会儿,想,这和雪不一样。 想完了,他就低下头继续看书。这件事到此为止。 但须弥山的人们时刻关注着他的言行。看见他多看了会儿梨花,他们就笃定道君原来喜爱梨花。 他们一面夸赞道君高洁、梨花也高洁,一面喜滋滋、忙不迭地找来许许多多的梨花,将须弥山从头到尾种了个遍。 须弥山就这样成了梨花常开不败的地方,道君也成了有名的喜爱梨花之人。 这当然不符合真相,但也没有值得纠正的地方。梨树也是生命,生命要活下去。 这是他守护的一切。 无晴就静静地看着人们忙碌和来去,看着他们喜悦和努力,就像一直以来他所做的那样。 就这么十几万年过去了。 须弥山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很少很少有人或妖能长寿至十几万年。 有一些血脉古老的大妖倒是可以,但他们似乎都不乐意搬来须弥山。有一次开群仙会的时候,有一个千里迢迢赶来须弥山听道的人,在苦苦哀求想要留下,但是道童不允,因为还没有到须弥山收人的时间。 那人哀求时,有一个大妖就在边上看着。 无晴认识他——这句话在当时没有意义,因为他认识天下所有的生命,然而后来这件事变得很有意义也很重要,甚至越来越重要,因为它影响了无晴生命的走向和终点。 那个冷眼旁观的大妖是龙君枕流,天下水族之主,四方海域的君王。 他当时穿着正式的玄色礼服,头戴有十二冠旒的帝王冠冕,倚在一旁的假山上,百无聊赖地用尾巴拍来拍去。 “真无聊。”龙君抱怨说,“你们须弥山成天围着一个人团团转,真无聊。不如我们水族,平时大多自己做自己的事,就算欺负别人,那也是自己的事。” 龙君也是从绝地天通前的时代过来的。他本可以和圣人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听说他很讨厌那群“老不死的”,正好他们走了再也看不见,乐得他待在这儿。 无晴多看了那个场面两眼。 其实他很少会像这样留心什么,但他的确留心了那一幕。也许这也是一个预警。 他花了些微的心思回忆龙君,思考他为什么讨厌圣人,然后他想起来,是因为一个预言。 在龙君枕流出生不久时,某位擅长观星、占卜的圣人曾说,龙君天生冷心冷情,不会对天地万物产生任何真正的动念。 但是,他一生中会遇到一次真正的心动,那也会是他唯一的心动。 心不动,情就不动;心若动,就会是他真正眷恋众生的开始。 同样也是那名圣人,她曾对无晴说过一个很像的预言。她说他有情劫,而且注定渡不过。 “你渡不过你的情劫。”圣人说,“无晴,你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实现你的愿望。” 她说话时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情,后来人们告诉无晴,说那是悲悯。如果圣人在告诉龙君预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那无晴能够明白龙君为何讨厌他们。 不明白未来前路的人,总会觉得看透一切的人自以为是、过分讨厌。 (中) 道君无晴能看见天下任何一个地方。但对龙君这样的同等级存在,他通常会刻意不看,以示尊重。 这是十几万年的生活带给他的经验,毕竟龙君曾经为了巢穴被窥探而打上门来,变回真身满山地打滚、大发脾气,最后从头痛的须弥山众人手中讹了一大堆华丽宝贝,心满意足地回南海睡大觉。 须弥山的人们就一遍遍地在无晴耳边碎碎念,说道君您千万不要再看龙君啊,我们的家底都赔空了,实在赔不起了。 无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会“家底赔空”——也许是宝物没有了的意思?这么想着,他就出去转了转,正好镇压了几个有违天道的凶恶大妖、邪魔外道,再顺手拿点东西回来。 结果须弥山众人忽然眼泪汪汪,说感动极了,要为道君肝脑涂地。 无晴静静地看着他们,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继续静静地看书。 众人感动一会儿,也就散了各去做自己的事。须弥山上总有很多事要做,要给花锄草、给草浇水、给水清理过多的杂鱼、给鱼喂不多也不少的食物、为了得到食物去种一些灵植…… 像一个循环。 无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做循环的事也能如此有精神,所以他就只是静静看着。 不好也不坏。 他总是觉得什么事都不好也不坏。 除了一件事……龙君来须弥山的时候,就算是无晴也会觉得有点麻烦。 龙君来须弥山这事,起源于群仙会。 须弥山上经常召开群仙会。这当然不是无晴召集的,但就是莫名其妙成了一个惯例的聚会。 表面上的名头是商量如何安定天下,如何对付西方蠢蠢欲动的佛国。但说实话,这两件大事都只有无晴一个人在认真关心。每次他为之布局时,也没有哪个群仙会的成员真正说要帮忙或是如何。 龙君向来准时参加群仙会,从来不缺席。他每次都甩着龙尾大摇大摆地来,挨个找与会者换取华丽的金银珠宝,如果对方不给,他就要跟人家打一架。 打得须弥山上落英缤纷,无晴连看书也不清净。 他想着,龙君他们其实把群仙会当成一个游戏,过几年就玩一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无聊也是无聊。 结果就在他产生这个想法的不久后,龙君缺席了那一年的群仙会。 无晴不会窥视龙君的宫殿,但他知道龙君缺席的原因。 他听见了南海水族的议论。 水族们说龙君捡了一个血统不明的混血龙女,当个宠物养着玩,不成想越养越有兴致,索性连门都不出了。 无晴想起了圣人曾经的预言。 他想,龙君遇到了他一生唯一一次心动。 但这和无晴没有关系。 他仍旧坐在须弥山顶,注视着尘世也注视着天上的大道。他眼中的星轨一直延伸到十余万年后,因此他以为自己也会一直守着这个世界直到十余万年再度经过。 直到他路过南海边,偶然救了一个人。 被人揪着龙角、打得伤痕累累的小小龙女,带着哭腔大声让他们滚,还挥着拳头要反击。 恃强凌弱,有违天道。所以无晴出手了。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像拂去灰尘一般转眼能忘,但当那只小小的龙女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他,说:“我叫灵蕴,你是谁?” ……这时候,无晴透过她明润清亮的眼睛,看见了佛祖的伸手、金莲的摇曳,还有十多万年前圣人在星空下投来的悲悯的目光。 ——无晴,你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实现你的愿望。 他凝视着她。他感到了一丝难言的荒谬,并难得想感叹一句“可笑”。 可笑。一个普通的龙女,如何能同时是龙君一生唯一的心动,和他被断言渡不过的情劫? 而愿望,他又有何愿望?他的愿望是让天地众生活下去,他也早已在践行这一愿望。 还能有什么愿望? 他乘云驾雾,离开了南海边,留下小小的灵蕴对他的背影挥手,大声说会报答他。 无晴回到须弥山,坐在山顶的梨树下,捧着凝聚天道至理的书,却第一次无法静心。 这是佛祖的谋算,毫无疑问。他想,佛祖知道他的情劫,所以想借此夺取大道。 他不会成功的。 灵蕴不会成功的。 他扣下书,摆出棋盘,在棋局上落下一子。 百年之局,由此而始。 八年之后,灵蕴来到了须弥山。 她的到来在须弥山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因为她很美,而且美得超乎任何人的想象——无论是按照人类的标准还是妖族的标准。 和八年前相比,她长大了许多,但看着他时亮晶晶的眼神还是没有改变。 很快,须弥山上人人都说,龙女灵蕴一心恋慕道君。 大多数人都只是私下悄悄说一说,纵然他们知道他能听见,但人性似乎就是如此,只要没有正大光明当着他的面,人们就能假装他听不见,自顾自说得开心。 总归无晴也只是静静听着,从不会做什么。 更不会说什么。 他总是独自坐在须弥山巅的梨花树下,身边也总是清清静静,没有任何改变。 但无晴很快发现……他很难完全忽略灵蕴。 起初她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乖巧老实得很,大部分时间都在乖乖地除草、浇花、给鱼喂食,围着须弥山的前辈们问东问西。 很快,她就摸清了须弥山的规矩,并自己总结出一条真理:只要不干坏事,那无论做什么,道君都不会在意。 她开始频繁地往山顶跑。 他坐在梨树下看书,她就坐在一边看他。 他闭目感悟天道,她就也打坐修炼。 他有时对着棋局凝神沉思,她就蠢蠢欲动地看着,目光不像龙,倒像一只初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虎崽。 他静静地做自己的事,由得她看。 她就开始得寸进尺了。 她不再始终保持安静,而开始和他说话。 “道君喜爱弈棋么?如果我学会了,道君愿意和我下棋么?” “道君喜欢梨花么?” “今夜星光甚好,道君是在欣赏夜空么?” 他不由想,她的问题真多啊。 他习惯了清静,现在却有点不大清静了。 他放下书,看着她。彼时正值夏夜,流萤飞来飞去,梨花盛放如白玉晶莹。灵蕴搬了个小马扎,也捧了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看。 他一看过去,她的眼神立即就变得亮晶晶起来。他有点漫不经心地想:难道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就是因为他们的眼睛这么亮晶晶? 他告诉她:“我在观测星空命轨,测算天地大道。” 她抬起头,也去看垂落的星光。她当时才入神游,看不出个所以然,却还是在瞪大眼睛努力瞧。 她看不出星光走向,无晴却看见了星光落在她脸上。 他第一次见到须弥山上的梨花时,觉得梨花是美的,但也仅此而已。此时此刻——彼时彼刻,他却忽觉心中一动,再仔细去品味,却什么都寻找不出。 只有一个念头:她比梨花更美。 梨花的美仅此而已,她呢? 这个念头像一粒细微的种子,落在他心中,再寻不得。 但他早该明白,是种子……就总有发芽的那一天。 灵蕴看了很久的星空。她很努力、很认真地在看,因此错过了无晴注视她的短暂时刻,甚至从未发觉。 她收回目光时,无晴已经重新看回手里的天之书。 她有些沮丧,忽然问:“道君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淡淡的,难道世上没有什么事物,能让你难过或者开心么?” 无晴想说,没有。 但在说出这个答案前,十几万年前的往事忽然回魂。那个蛮荒的年代在他记忆中复活,而有一只老树皮般的手在他头顶摩挲。 ——傻孩子,你要说啊。你痛了就要喊、要哭,喜欢什么也要去说、去拿。 ——如果总是不说,你就得不到你喜欢的东西。哪怕你喜欢的那样东西主动走到你身边,如果你一直不说,也会失去。 他张开口,想说的话改变了。 他说:“我早已达到太上忘情之境。唯有忘记私情,才能与天地同存。” ——活着,活着,活下去。 让谁活下去? 灵蕴听不见他的内心,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她困惑地问:“可为什么要与天地同存?” 她真奇怪。以往别人也问过他这问题,总是到他说“与天地同存”时,他们便恍然大悟,好像得证大道、得明真相。 只有她一个人追问:为什么要与天地同存? 无晴很自然地回答:“唯有与天地同存,才能一直守护众生清明。” ——活下去,活下去。 让谁活下去?让天地众生活下去。 这就是天道。你是天道。 灵蕴很惊讶地听着。 当一朵白玉色的梨花瓣飘落在她的发间,她忽然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并带着她那亮晶晶的眼神,问:“道君,您能让我做您的道侣么?”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天道怎么会需要道侣? 他说:“不行。” “那我能直接叫你无晴吗?” 他从没见过谁会这样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好像永远不会为了他的回答而受挫。真奇怪,很多人都总会在某个问题上感到局促,一脸不安地退下去。 只有她一直这么兴高采烈,一直带着亮晶晶的眼神。 “……可以。” 有人得了甜头,就会得寸进尺。 有人得寸进尺,还像再进一丈、百丈。 灵蕴就是这样的人。 何况她还有个朋友怂恿他。那个名为冲虚的年轻人比她早来须弥山几年,在无晴的认知中,是比较喜欢唠唠叨叨跟他说话的几人之一。 他好像觉得灵蕴与他很般配,很该和他结为道侣。 灵蕴是个单纯的、傻乎乎的龙女。她信了冲虚的判断,将自己烧成了一碰好似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围着他烈烈地燃烧。 “无晴,这个柰实好吃。” “无晴,我新炼制出了九连环,你能不能解开?” “无晴,须弥山能不能放烟花?我学别人做了烟花。” “无晴,听说东边日出时有金乌绕日,我去看了是真的,我带你去吧?” 灵蕴真奇怪。 他是道君。天下之事他无不知,众生之事他无不明。 她将这些平凡普通的事物一股脑地捧到他面前,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晴觉得,她真是奇怪极了。 名为冲虚的修士在某一天跑来,对他唠唠叨叨好半天,话说得颠三倒四、毫无条理可言。 无晴静静地听着,只听懂了一句: “道君,灵蕴喜欢您,想让您开心啊!” 无晴仍旧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感到有些困惑,问:“我看上去像是不开心吗?” 年轻的冲虚拧着眉,认认真真打量他半天,最后很诚实地说:“您看上去和平时没有区别。” 无晴点点头,觉得这个判断理所当然、完全正确。 “我不会开心,也不会不开心。”他平静地说,“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如此而已。” 冲虚露出了有些悲伤的神情。 “可我真的以为……唉,罢了。我去试试劝一劝灵蕴,让她别再叨扰您了。” 冲虚离开了。 无晴坐在梨花树下。这一回有些困惑的人成了他。 他想:什么叫不再叨扰? (下) 灵蕴追着他,像一团燃烧不绝的火焰。 五十年里,无晴从她手中接过了数不尽的小玩意儿。她自己炼制的法器、玩具、丹药,还有她从哪里找来的奇怪的东西。 他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就找了个箱子将它们全部存放进去,再将箱子埋到梨树下。 至于为什么是埋到梨树下…… 因为他总是坐在那里。 有时她不是给他东西,而是带他去某个地方。 世间的景色他都已经看过。十余万年前他就已经走遍世界,后来高居须弥山之巅,什么景色什么变化他也都看过了。 但她要去,便去。 当金乌托着大日飞起、万物沐浴光辉而明亮时,灵蕴望着金乌发出了兴奋的惊呼。她看着妙不可言的美景,面色微红,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她在看日出。 无晴在看她。 他看着她,想:原来自己来看看这些景色,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他的心脏在他的身躯里跳动,其中涌动着什么东西,仿佛随时可以溢出。 却仍然没有溢出。 就像当年一样。 回去之后,他望着须弥山巅的满树梨花,发起呆来。 灵蕴是要死的。他知道这一点。这一局棋是佛祖落下第一子,早在落子时就注定了灵蕴的结局。 他也默认了这一点, 但是,但是…… ——活着。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不要死。 他有点茫然不解地按了按心脏。 好像有一声早该在十余万年前就爆发出的悲鸣,穿透了重重时光和层层迷障,从无尽生死彼岸渡河而来,终于抵达了今日的道君心上。 “不要……” 他听见自己说。 “……不要死。” “灵蕴……不要死。” 梨花在风中微微颤动,好像生命不安的颤抖。 无晴注视着梨花。 他听见自己道心碎裂的第一声细微的响。 那是灵蕴来到须弥山上的第五十年。 无晴独自坐在棋盘边,下了三天三夜的棋。最后他站起来,揽一坛清澈山溪水,再摘一片白玉梨花。 想一想,灵蕴喜欢甜甜的、有花香气息的果酒,无晴就又往里加了一些蜂蜜。 他拿着梨花酿找到灵蕴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蔫蔫的,眼眶也有些红,一个人缩在角落,看着可怜巴巴极了。 无晴有点懵。 他张开口,但不知道说什么。又一次。 他只能将梨花酿给她,说:“梨花酿。” 灵蕴红着眼看过来。 多少年的第一次,无晴居然有点慌。 他笨拙地说:“给你,很甜。” 灵蕴接过小小的酒坛,紧紧抱在怀里。 她盯着他,半晌后问:“无晴,你能对我笑一笑么?” 他看见她希冀的眼神。他想要完成她的希冀。 可是……笑一笑,那是什么样的? 无晴不会笑。他生来是个安静的人,不哭也不笑,疼了甚至不会喊。 他尝试着去做。好像很多人都觉得笑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是道君,他应该能轻易做到。 但是…… 灵蕴看着他的目光黯淡了。 她亮晶晶的眼神消失了。 她低下头,沉默地坐在地上。 无晴舔了舔嘴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一个紧张的本能动作,也许后来他也并不明白。 他蹲下来,试图和灵蕴视线平齐。但她并不看他。 他更加困惑。 可不是困惑的时候,他有重要的事和她说。 “灵蕴,你把这坛梨花酿埋在你的住所,五十年后取出来。”他说,“到时候饮下去,能保你魂魄不失,也能指引你回到须弥山。” “五十年后……魂魄不失?”她轻轻抬起眼,“那时候会发生什么?” 他说:“届时我会告诉你。” 她垂下眼,轻轻“哦”了一声。 她只是“哦”了一声。 他却以为她答应了。 以往总是这样,他告诉她什么,她答应下来,这件事就说好了。 以往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啊。 为什么偏偏那一次……就不是了? 一年,两年。 五年,十年。 二十年,三十年。 灵蕴已经几十年没有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了。 她也不再像烈烈的火焰,在他周围燃烧出明亮温暖的光。 更没有一样接一样平凡的小东西送来,没有请他同去哪里观景的邀约。 没有,什么都没有。 所有曾经有的,现在都没有。 无晴站在山顶的梨树下,看着她和别人说话、和别人玩笑。 他看着她绕开了路,避免碰见他。 他也看着她和龙君越走越近,两人的目光越发亲昵。 他看着。都看着。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百年之期到来前,名为冲虚的年轻修士死了。灵蕴伤心极了,她捧着冲虚的灵魂,前来询问他是否能救他。 无晴问:“肉身破碎,不可重生。但能让魂魄入剑,化为剑灵。” 灵蕴为难了很久,最后问冲虚自己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