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自杀少年》 第一章 我正站在佇立于这个烦杂都市中心的那座高楼天台上,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天台的边缘。我也没有忘记,我是上来自杀的。 「故事应该就是从这里结束吧?」我一隻手拿着已燃至一半的香烟,另一隻手拿着酒,无奈地喝了一口,徐徐自问。 地上的烟蒂,从日落到晚上,已数得五六根。我生平最讨厌烟,很臭很扰人,所以燃点香烟,不过是为了帮自己壮壮胆,我一口也不想尝它。 我看着远方,盼望着死前那最后一片星空。此地也果然没让我失望,它还是依旧灯火璀璨,把整个天空都照得死死亮亮地,毫不保留就算只是一颗星祝我黄泉路上一路好走。 我看着深夜里的白茫茫的了无生气的夜空,真不知是该笑,还是直接去死好。 算了,还是去死好了。 眼下便是一条人来人往的商业大街,熙来攘往,好不热闹。一街都是人,看得我很是心碎,两街旁的小店细舖,几年来也不知何去何从。此地此情,早已变天。 药房卖者,已非救急援危之药;从杏林者,亦非悬壶济世之士;为商贾者,泯性求义己成守则;为官吏者,背信弃义早已熟练。 为百姓者,则慢慢地,慢慢地,再慢慢地,习惯了这种生活。 「也太叫人死心了。」我看着街尾处那一间硕果仅存的小士多店,身体依然敏健的白发老伯和儿子合力把招牌拆下,老伯每抿一下泪水,儿子便多抚老父略见微弯的背部一下。 那头苍苍白发,在我记忆中是黑色的。至少在二十二年前吧,也就是在我出生那年,他的汗水早已在这条横街上激烈地挥洒着。而那头乌黑浓发,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成白色,变成苍老的白色。 老伯把士多的灯一盏盏关掉,然后他便坐在了店前的石阶上。 从远处看,他似是低头一语不发;又似是定格在自己的回忆当中,静静沉淀。 我想他又哭了吧? 他是个感性的老人家,那年他家生了第一个孙子,他乐得哭了一个晚上。 我看着他,他看着回忆,回忆也同时缠绕着我。我也看着回忆,回忆也回望老伯,老伯与回忆对看无言。 相看无言,也就换来了一个比黑夜更加安静的死寂。 我愈看愈心痛,愈看愈逃离不出寻死的念头。 算了,还是去死好了。 双脚开始在颤抖了,毕竟我还是第一次死嘛,人之常情而已吧? 「呼!」我大口吹出最后一口气,明明是冬天,我头一发麻,一身冷汗却开始涌了出来。 「妈的,来点能冷静一下的。」我嘀咕道。 我不想死在恐惧之下,毕竟我死就是为了逃避这世界带给我的恐惧。 「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我不由自主大声朗读小学时学会的耶教天主经。 「干,完全冷静不下来嘛!」我望着冒得满满汗水的双掌,依然不断颤抖。 「来!再大胆点!」我一大口喝下半瓶啤酒:「我们的天父!愿…….」 「喂!那边那个!」我听到不远有人在大叫着,我朝声音处望去,只见一个女生指着我说:「对,就是你,你别吵了好吗?」 她就身处在我那幢大厦斜对面的大厦天台上,两座大厦之间相差不过三四十米,我尬尷地看着她,应该是为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学生似地背诵圣经而感到失礼。 「抱歉,我没注意打扰到你了。」我向我的左手边看转去看着,不用太大声也可以让她清楚听到我的道歉。 她长得很普通,一把黑长头发,脸圆圆的,穿得一身黑色,眼大大,直直地看着我。 不知不觉间,我也没注意到自己双手不再抖了,头也不麻了,身体也没流汗了。我整个感觉轻松多了,有能立即轻松去死的能力了。 「你在干嘛?」她又开口,声音还蛮沉的,没甚么活力。 我不好意思开口说要寻死,只想支吾以对,却谋不出一个好藉口来。 「你是要跳楼吧?」她一语道破。 我咕嚕吞了一下口水,只感觉有一滴汗水戏剧性地从我右边腮前轻轻滑过。 「是又怎样?关你甚么事?」我匆忙乱答一通,整个人思绪都急了。 「要不我们聊一聊?」微风拂过她灵动的秀发,那几十米距离彷彿阻止不了她的发香阵阵飘来。 冬天没有讨厌的蚊蝇四处乱飞,驱使现在这种寧静,连蚊子飞过的声音都没有,显得份外寧静。 「有甚么好聊的?你快走,别连死都要阻碍我。」我故作冷静说。 「连死的勇气都有了,还没有勇气活下去吗?」她倚在石栏边,只露出上半身,暗淡的灯光下完全看不清她的身材,我也没多留神几眼。 「唸天主经还真引来了一个囉唆女人。」我心想,立即反驳道:「你这句听似热血沸腾话,并不适用在这城市吧?」 「嗯?怎么说?」她把左手曲起置于石栏上托住腮,看似真的很有兴趣听我说下去。当时,我还真的被这位奇怪的女生吓到了。 「应该是活着更需要勇气吧?」我反问道:「在这里,我们闻不到花香也听不见鸟语;感受不到尊严更眺望不到未来。现在还在苦苦挣扎生存的人,才是最具勇气的吧?」 大约静止了一分鐘吧,她还是定格似的看着我,可是我明明已经把想说的都说完了,害我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正当我准备继续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打断我那一下深呼吸。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选择活着,比死去更加勇敢。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她视线在我没留意的情况下已经转移到夜空上,在楼下的灯光衬托下,她的五官更加清晰了。 「你是来……」我狐疑。 「我叫文君彦,和你一样,是上来自杀的。」她淡淡说出绝望的话:「这里跳下去,二十五层那么高,痛快了了结局。」 在我眼前的这个女生,从漫画角度来形容就是那种暗黑系的女角:面无表情、不卑不吭,像极一个已经失去一切恋栈世间原因的人,冷峻得吓人。 从失望到绝望,再从绝望到寻死,我在过程中反反覆覆又来来回回,这个天台,已经是我第七次走上来说要跳楼了,讲实话,我本来也不觉得这次我会直接跳下去。话说得好听,甚么活着比死去更具勇气,我就是那种连死去的勇气都没有的人,只能长时间选择苟延残喘,却一天比一天憎恨这个世界。 这位文君彦,像是早已把死亡的恐惧拋诸脑后,她确实地让我感受到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把我们逼死的一切。因为它们连应该怕死的我们也逼向了死亡之路。在她的汪汪大眼中,我却看到了最真实的绝望。 「想不到死前能认识你,我叫阿华。」不知是酒精还是她的影响,我渐渐充满了求死的决心。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死吗?」她突然问道。 「你看街尾。」我用手指指示她向只有残光的小舖看去:「官商勾结,地產霸权、当权无道,百姓受苦、朝无蓝天,夜无星光。这已经不是我一直生活的家园……至少我回忆中的家不是这样的。」 说着说着,我脸都发热到赤红了。我停下来说:「那你呢?」 「我明白你所说的,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一个爱回想过去缅怀过去的人。我所绝望的是在这样的官商勾结下,我压根看不到有未来。」她接过我扔过去的一瓶酒,喝了两口继续说:「朋友问我为什么我不去争取我想要的,我争取了,每一样都争取了都说了。然后呢?然后就看不到、更不想想像然后了。」 我苦笑,太他妈认同了,认同到猛跺脚直呼可恶。一个想到过去会哭,一个想到未来会怒,却一个回不到过去,一个看不到未来。不死何用? 「喝完这瓶,我们数三二一就跳下去吧,一了百了。」说完这句,我感到受肾上腺在的身体里翻了一个跟斗,让我整个都沸腾起来了。 「不,我突然有个想法。」她沉默,我不解。她继续道:「你先说一个死前的最后心愿。」 「我早已生无可恋。」我想了一下,还是没想到有什么心愿。突然看到街尾那老伯还在痴痴地看着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招牌,不禁往事又涌心头,鼻头一酸,泪都快洩出来。老伯是最疼我的人,看到他这样,我又于心何忍。我接着说:「如果有机会实现心愿的话,希望老伯能继续经营,继续做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事。」 「我的心愿是,把政府的首长给拉下马,别让那朱门酒肉臭的罪魁祸首继续残害市民。」她冷冷说,又是一口啤酒。 「说得不错。」我苦笑道:「那又能怎样?」 「死前,来一次轰轰烈烈地完全梦想。」她把空酒瓶一下子摔碎在地上:「然后死也死得别有价值。」 这一片夜空,随后又传出了一下清脆的玻璃碎一地的声音。 「自杀会」便正式成立了。 第二章 她把我邀请到了家里坐,好像是要一起计划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回想起来,距离上一次如此义愤填膺想完成目标,是中学时向暗恋的女生表白。结果当然是失败收场,那次的失败也让我深深明白,有时候有目标也并不是一件好事,愈是想追到目标,反而愈会让自己沉醉在将会成功的梦境之中,待现实摆在眼前时,便更显得不知所措。 还好那时候我年纪还少,未至于偏激到要寻死。可是那一次被狠狠地拒绝,就像烫得发红的烙印死死地按在心上,害我至今都没有信心去面对生活的所有事。而眼前这个女生,是最近几年唯一和我谈过话的陌生人。 「你叫我上来,是有甚么新想法了吗?」 「没有,只是想和你说多点,看会不会有新头绪。」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一连串的话题。细至人生大至政局的看法,我们都聊了一遍。这让我对她的认识又深了一层,看似比普通女生还要不起眼的她,心中却隐藏着对当下人生有极大的不满。在她身上,我完全看不到作为青年该有的活力和激情。 总是淡淡地、淡淡地,去表达一切愤怒。 「可能是我早已习惯了,抱歉。」 「没甚么,这也不重要。」 的确不重要,总是活在过去的我,最明白她的心情,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去放弃为之,就并没有喜怒哀乐可言,因为习惯了,就会成自然了。既然她已习惯她心中未来是个永不可达的终点,放弃亦是她的自然所为了。 谈话间不知不觉已经日落西山,她看看简朴的手錶后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我点点头,确实饿了,想起二十多年来走过路,我苦笑自嘲说:「还是第一次有女孩邀请我去吃饭。」她微笑,也没回话。 我们很快地便在家附近找到了一家老字号的潮式打冷店,店员全是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制服是不经配合的一致白色背心,裤款各异,相同的是每位店员都脚踏着不同顏色的胶拖鞋。 随意地叫了几道小菜附两碗白饭,店员口中衔着烟,流畅地从左耳上取下蓝笔,随手写了几秒,便扬长而去,只留下瀟洒二字。 「不喝点酒?」她问。 「不用了,喝了酒我会想跳楼。」我摇摇头说:「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喝酒,又苦又涩,没果汁好喝。只是时间是对的、心情是对的、状态是对的,酒还真是抒情的好朋友。」 「那我帮你叫杯果汁好了。」 「不,喝多了有味的,无味的更有味。」我举起那杯平淡的清水笑说,感觉自己说得像电影中的角色一样,说了与没说,要看听得人能不能领悟。 「就像人生,经歷了风风雨雨,才明白平凡是福。」她看着自己的水杯说。 「这不像是你口中说出的话。」 她莞尔,我也没继续问下去。 「我能坐这里吗?」 眼前出现了一个强壮的年轻人,四肢发达,黑黝黝的脸庞下是一副饱歷沧桑的模样,苦巴巴的脸上没丝毫笑意。与文君彦给我的感觉一样,都是心境与年龄不相符的家伙,可他的确多了一份沧桑,和冷漠。 「不好意思,那边不是有空座吗?」我问。 他也没等我说完,就逕自坐了下来,我呆呆地看着他拿起我刚才拿起的水杯,一口气把水都喝光。我没为那一杯水感到心痛,反而是好奇这人怎么那么奇怪? 「叫我阿飞就可以了。」他放下水杯,看着我俩做自我介绍,却依旧是面无表情。 我原不准备理睬他,而让我改变主意的是,文君彦居然回他的话。这两个奇怪的人居然莫名其妙地互相认识了。 「我叫文君彦,你好。」 那个叫阿飞的和文君彦看着我,害我都不好意思不讲话,只好不愿意地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刚才听到你们的对话,容我请你们吃顿饭。」阿飞叫来店员,又加了几道小菜,顺便多叫了两打啤酒。然后他就继续说:「我没恶意,只是听了你们的话后感觉是同道中人,所以就不请自来,希望你们不会介意。」 「不会,你继续说吧。」文君彦看似平淡,但她心中应该是非常期待他口中的「同道中人」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人。 「我初中就已经輟学,算起来出来社会工作已经差不多有十个年头,别看我今年才二十二岁,这些年来我看过的经歷过的感受过的,可能是一些人,或者是大部人一辈子都不曾试过的。」接过刚到的啤酒,他一口就是一瓶,咕嚕喝完便继续说:「不像君彦刚说的,经歷了风风雨雨,会明白平凡是福。我反而是经歷风雨后,顿感人生不过如此,我不但不愿回到平凡,我更对风雨的残影而感到噁心,甚至起了厌世的念头。」 我和文君彦没有回答的衝动,阿飞稍停了片刻便继续说:「每当我想起我做过的,都会想把自己给杀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文君彦直接问道。 「不瞒你们说,我是个杀手。」阿飞开门见山,却不见我俩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他也没有失望,我们的不惊讶反而让他更加放心和安心。 文君彦微笑了,她很高兴听到这有意思的故事。她该是个爱听故事的人,在听别人说往事和见解时,她总是表现得如痴如醉,比起平时的她,聆听中的她会多了一丝笑容。 「杀手这一行,并不如你们想像那么帅那么瀟洒。我,就像一隻狗一样,委託人腥臭的钱向我脸丢过来,我就要不顾一切去帮他杀掉眼中钉。」他语重心长:「为了生活,就算委託人要我吃屎,我都需要假装美味,摇尾乞怜。尊严在我的生活中,比屎还要低俗。」 这话听了让我有点难受,差点连将呈上的煎蠔饼也嚥不下。我只好喝多几口水解解噁心,然后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尊严我尚可以不顾,最让我讨厌自己的是,为了钱,我连道义都可以放弃。我最后一次接的工作,要杀的对象是一位富裕老人家,委託人正是他儿子。为了能更快拿到遗產,他委託了我直接把他爸毒死,不用他亲自下手。」他紧握着拳头说:「我永远不能忘记,那老人家毒发死前我说出真相,他的眼泪告诉我的话。那时候我才完完整整地反思了自己,我的存在就只是为了帮人干脏活,就算是道德沦丧、大义亡逝,在我手上殞命的刀下魂,只不过是利益的牺牲品。」 我开始有点同情他,正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下他,就看见文君彦的手比我快一步登上他的肩上。 「我恨自己,成为了利益的借刀,杀了不该死的人。」他大口大口把白饭往口里送,配的是他自己的眼泪。 「现实中许多人都和你一样,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决定生死的叛官。前一阵子不也是有律师为了自身利益帮那二世祖打脱了强姦案,那女生直接上吊自杀了。那女生脆弱的生命没有为那律师唤起他对自己职业的道德要求,至少你有觉悟啊。」文君彦拿起筷子为他夹了一块魷鱼。 「我已经决定了,我永远洗不清我污衊的罪孽,只想一死以谢天下,以自己的命换取各冤魂的安息。」他吃下魷鱼,眼泪混和白饭快成了粥。 「那你在死前有甚么愿望吗?」文君彦再夹上一片滷水鸭,说出了这句让我似曾相识的话。 「我希望死前,彰显一次大义。」阿飞放下碗筷,专注地看着某处,好似脑海里翻过了好多页说不完的故事。 那晚过后,「自杀会」便有了三位成员。 第三章 在往后的几天里,我花了许多时间去认识这两位「同道中人」,我也花了许多时间去认识自己,和认识这个社会。 我走在大街上,左右穿过的一个个叫我感到陌生的人们,口中说着我听不明白的语言。 不知道是改变带走了回忆,还是回忆带来了改变。 看着旅行团来回在穿插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我彷如自己孤身一人,佇立在不熟悉的战场上。 顿感一丝痛楚,脚被狠狠地踩了一下,有人说:「在繁华的城市生活,你必须习惯被踩的疼痛,假如你没为自己的痛作领悟,那你就已经是繁嚣的一部份。」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对这一下作了领悟,我只清楚这一下快把我的脚趾都踩烂,踩我的人也太重了吧。我猛然把依然把重斤压在我脚上的人一把推开,那大胖子在地上滚了两滚,用我听不明白的语言骂了几句。 也许是从这时候开始,我才有了领悟。既然我不喜欢胖子踩着我的脚,只要把他推开就行了。 「胖子,感谢你让我重燃了一丝希望。」我把手伸手,以笑容示善意。 胖子没需要我扶,他双手在石砖路上用力一按,吃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自己撑了起来。我也没骂他没礼貌不赏脸,他也没在我友善之手前面做些甚么,转身就走。 「想通了,空气也清新了。」我在不多的空间里伸了伸懒腰。 我展开的双手被猛撞了一下,我差点仆倒,之所以没有真的仆倒,是因为在我想往地上仆去时才发现我双脚已经被两隻来自不同人的脚死死地踩在地上。我前后摆动,以求平衡,好不容易平衡下来,怎么踩在我脚上的力还没离去? 「对了!既然不喜欢那就把他们推开!」我脑海在半秒间闪过这个念头。 当我抬起头想推开他们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陷入在人海之中。他们每个头戴红色帽子,身披着旅行社派发的一致黄底红字团服。他们正站在我站的位置上,远眺不远处的那座正在拆卸的旧式唐楼。我没时间问他们是不是没看过拆楼,我只顾着自己快要失去感觉的双脚,在大约四十人的人群中无助地不断尝试推开那两名胖子。 我被挤得直叫辛苦,乳沟都快被挤了出来,眼泪也快被挤了出来。我像是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双浆被绑住停泊了在海中央,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就在我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群畜牲堆中时,远方一声巨响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他们像鸭子一样成群走往那边,才让我得以保全。 直到傍晚看了新闻,才知道那声巨响是一宗少年跳楼自杀所发出的。这是我一天里的第二次领悟,而这次也刚好推翻了我的第一次领悟。 取决推与不推的,主因原来并不在自己身上,你的力量,往往并不足以推开一切不想要的。而当你想推开而推不开时,你也就只能活在里头。 不是你不想工作,就可以不工作;不是你不想一个人,就可以不想一个人;不是你不想长大,就可以不长大。原来人生一直都是这样运行着,就算你不想它这样运行,你也得活在这样的轨道上。 我在冷水澡里坐了两个小时,为自己的绝望作一个冷静仪式。从浴室出来后天色已经变黑了,我拿起电话致电文君彦,才想起自杀的那青年可能就是她和阿飞其中一人,没想到我突然重视他们了。 「阿华吗?」 「嗯,死的不是你吗?」 「不是我,也不是飞。」 「那就好。」 「自杀会的成立,就是要我们完成目标后才能寻死,在此之前,谁都不能死。」她认真地说,心里的想法和我一样,想必她也很担心在寻死这条寂寞的路上,我们会彼此失去了伙伴,和失去了一个死去的唯一动力,也就是完全我们的最后梦想。 「我知道,飞呢?」 「在我身旁,他找我们吃饭。」 「好,你楼下等吧。」 「还有一位新成员。」 「喔?」 「待会给你介绍。」 不知道该抱着甚么心态去迎接那位将出现的新成员,是该高兴又有同伴的加入,还是不安怎么那么容易就找到想自杀的年轻人? 我没办法那么容易就调整好心理,去面对这些日子来我生活的变化。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时光辜负了我脆弱的心灵,我更以为我受的伤只有我自己明白。不知道是我不了解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并不适合我。 我很记得死去的爷爷跟那个还没长大,也就是还没想自杀的我说,轻轻地慢慢地说:「孩子,大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爷爷也不想你长大。」 那时候的我,当然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也没兴趣知道。因为我小时候实在太忙了,忙着笑、忙着哭;忙着玩耍、忙着嬉戏;忙着让别人看我快乐,也忙着看大人忙碌。 忙碌的我从没有想像过,人生大部份时间都存在于另一个反面中,更可悲的是,当你看到另一个反面的时候,你再也回不去原来最原始最可爱的那一面了。 爷爷,你早就该让我别那么忙,早点让我明白人生的两面,我就可以早点决定不长大了。 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人生就是这样。」那时候我爸是这样说的。对象是已经成年的我,这时候我明白了长大的灾难,但如他所说,我也没能力阻止自己踏入这个无间地狱之中,我只能默默接受。 可更可悲的是啊,人不但只可以往前走,更加会慢慢忘记走过的路。 我也很想记得,童年的玩具最后被我放在了哪里;我也很想记得,死去的人们他们最亲切的声音是怎样的;我也很想记得,我曾经是怎么让自己继续生存下去的。 遗憾是人生中最叫人清醒的事,教人知错能改;它也最叫人死心的事,因为我们知道错过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而我不幸的成为了后者,永远回不去了。 第四章 在暗淡的楼梯灯光下,我走着走着就接受了快要看见新成员的不安。我开始想起了文君彦和阿飞,两个并不该出现在我面前的年轻人。 至于他们最后也出现了,我也只好接受。尤其是阿飞这个人,明明是一个职业杀手,很奇怪地我在听见他说出自己的职业时,我并没有感到任何惊讶,甚至也没有怀疑过这个一脸淡泊于世的黑壮汉,会不会只是说些吓唬我们的话。感觉他就是一个非常真挚表达自己的人。 也许是我太容易相信陌生人吧,又也许是当你遇到能让自己一吐真情的机会时,你也会毫不保留地把自己心中想说的都说出来。我也是如此,假如我真像阿飞一样抑压了自己如此多年,在那种微醺的场合下,我可能连自己想杀人也会坦诚告诉他们。 想着想着,走着走着,我找到了他们俩,只见他们专注地朝一处暗巷盯着。至于那个新成员,并没有出现在他们身边。 穿过依然热闹的街头,我好不容易走到了他们身边。专心致志的他们好像没注意到我已到达,我尝试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那条阴森的小巷里隐约看到有半个黑影,黑影的另一半身驱暴露在路灯的淡黄残灯之下,要稍为用神,才可以清楚找到整个人形躲在巷子里。 「那人怎么了?」我好奇地问,不知道有甚么好看的。 「你没看到吗?」文君彦却回了一句问话。 莫名奇妙,看到了我还会问吗?我再仔细覷一下,却让我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那人手上拿着一把果刀。 「我们注意他很久了,看他样子,神情慌张,该是干些什么事吧?」阿飞紧盯暗巷那处说。 「我们要报警吗?」我问。 「我们需要吗?」文君彦答。 语毕她便动身往巷子里覘视着人海的那个人影走去,我来不及把她拉住,只好随着她的步伐走去,上次的经验告诉我,她又要去干那回事了。可有强壮的阿飞护在我们身边,应该不会有甚么大碍吧? 走在他们二人后面,我也不由自主战战兢兢,猜不透文君彦心里打着甚么算盘,她心中好像没太多恐惧和担心,我想是绝望让她忘记了过多无谓的感觉吧?我回想起来,还真的没甚么好怕的,那天晚上站在天台上的我们连死都不怕了,还会怕甚么? 当我们走近小巷的时候,那人影突然很快地逃到巷里去。文君彦马上拔腿直追进去,阿飞也立即跟上,我才有反应随着他们追去。 我们愈跑,灯光愈浅愈暗淡,我愈不知道我们跑到了甚么地方。直到抬头只有月光的深巷时,他们两个率先停了下去,我已经气喘如牛,弯着腰喘着说:「怎么停下来了?」 当我抬起头来时,看到约十米外的穷巷处站着一个瘦削的男人,他和我一样,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好今天明月当空,月光透进深巷让这里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更让我清楚地看到那偷偷摸摸的人长甚么模样。 隐约看到那人瘦瘦高高的,身穿一件格纹衬衫,是红色还是橙色便不得而知,总之是暖色调的七分袖衬衫,米色的七分裤下踏着一双拖鞋。他有点曲的短头显得有点蓬乱,该是个不爱整洁的人。他长得也的确不怎么样,颧骨高耸,胶框眼镜下是对无神且细小的眼睛。 最让我注目的是,手长将及膝的他手上紧紧地拿着那把果刀,好似有些颤抖,应该是看着我们三人有点害怕,当然我看着他也是有点害怕的。我不是怕死,而是怕他突然发疯,就像我们平常看鬼怪电影时虽知道会有鬼吓人,但我们还是会怕衪们突然跳出来尖叫一声,那一刻是既害怕又刺激的。 「是宅男。」文君彦并没有在喘气,样子更是气定神间。 「这不会就是你说要介绍的新成员吧?」我才好想起她电话里的话。 「没错,但现在我还不清楚他为人,还是让他自己介绍吧。」 我们三对一对峙了约两分鐘左右吧,待我们都呼吸顺畅了,气氛就开始有点改变了。只见那人手上的刀有点动作,他的整个人开始不安起来,我猜是他在想怎么样在穷巷中摆脱我们。但他身后是一幅高墙、两边是紧紧关闭的大厦后门,要是他能飞尚可以逃掉,不能飞就没机会了。 「你们为什么要跟着我?」那人终于开口说话,虽是咄嗟叱咤,但也听得出他很害怕。 「你拿着刀想干甚么?」文君彦语气很重。 那男的没有回应,低头颤抖一会儿后,我听到了啜泣的声音。我感受到他沉思了很久,我也感受到他有说不尽的往事,就算我对他一无所知。 他手突然绷紧,然后他大叫一声像是发了狂似的举刀向我们直奔过来。我和文君彦还来不及反应,阿飞便在电光石火间衝直接把他按在地下。看阿飞纯熟的手法,他应该还真是挺能打的。 看到阿飞把他按着,抓着他的手大力敲一下便把刀子摔走,我连忙踢走果刀,别让他有机会伤到我们。那人发狂大叫挣扎,声色俱厉,但在瘦弱的他在阿飞手下,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就如我中午时在人群中的处境一样。 「别叫了,我们是来杀你的。」 文君彦的这句话,让他戛然而止。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又笑了。 平日波澜不惊的文君彦,总是喜欢说些我预计不到的话,真是语不惊人势不休的佼佼者。 这一刻,只有我的心是不寧静的,噗通噗通跳个不停。文君彦的泰然自若让我惊讶之馀,也让我非常想知道她葫芦里买甚么药,更想知道,她藏在心里,那些年她的故事,还有我不知道的那一面。 她诡异的笑容后面,却彷彿有说不尽的苦。 「我说要杀你,怕了吗?」她重覆了一次,且向前迈了一步。 那男的被按在地上,一直哆嗦,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还是都不是? 「我以为我还要靠我双手了决自己,既然你想帮忙,我只好却之不恭。」又没被我猜中的是,那男的突然发出了一下冷笑。 我担心事情会发展得不如她控制之下,将她一手拉住,她回头报以一个微笑,自信的笑容告诉我,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飞,松开他,看他有甚么话想说。」 綑压动作维持了一段时间的阿飞徐徐松开双手并把那人扶起,文君彦继续道:「我跟我朋友说了要介绍你给他认识,刚好我也不认识你,你再作个自我介绍吧?」 「你答应待会就杀了我,是吗?」他问。 「我一定会让你死得非常痛快,而且非常快乐。」文君彦打开双手。 「我叫阿生,还要我说什么?」他应要求介绍了他的名字。 「你先说一下你的故事,再跟我们说一下,你最后的愿望是甚么?」 她又来了,她把叫阿生的男生锁定成了下一个成员了。 「我吗?也没甚么好说的……」 没甚么好说的往事,往往说起来都让自己哭得死去活来。 第五章 他说,他全名叫杨生,读生长的生,不是先生的生,他坚持要叫他杨生,不能叫他杨生。 他还说,他性格比较内向,也比较懦弱,总是很怕事。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性格,小学时考试成绩不好,被他爸扇了一耳光,左边耳朵听不见了,像贝多芬一样,可他没有成为一名音乐家。 没成为音乐家的原因是,他初中喜欢音乐,但他妈觉得学好音乐不如读好书考好试,不供了,他五线谱还没懂看就放弃了。可他书还是没有读好,让他爸妈因为他吵了一架,然后就离婚了,各自走了 他和他爷爷住在一间他爷爷花光半生买下的旧唐楼里,渡过了他的初中时期。青春期的荷尔蒙没有顺道为他提供自信心,反而增添了他对自己的厌恶感,耻毛长出来了,他没敢鼓起勇气向他爷爷说身体的变化,他没感到长大了,反而觉得自己很丑陋。 直到高中的性教育课中,他才能正面面对自己身体的变化,到那时候他的雄性激素催促着他要爱上女生,他就爱上了一个女生。 他已经忘了那女生的名字,但他没有忘记那女生带给他的精神伤害。他记得一清二楚,那是他第一次为女生准备手作礼物,他花了很多心思,熬过了数多个晚上,终于做成了一个他非常满意的玩意。 他还说,现在脸上的春春痘印,就是从那些晚上换来的战绩,就像他的往事一样,烙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件他满意的礼物没有让那女的满意,他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机缝製的人形玩偶只换来一句变态,他还没机会跟她解释这是照着她的身型製作的,表示他对她的爱意。 杨生在那一瞬间开始,成为了同儕间的笑话,或者是一个大笑话。他没有哭,他连做错的地方都没弄清楚,他不服输却不得不认输。他哭着说那年他才高中一年级,自小孤独无朋的他在尝试与世界接轨的时候却被恨恨地砸了一拳,他忘记不了笑声中,他喜欢的那女生的耻笑是最可怕的。他对人失去了信心,也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不久后,他便輟学了,他受不了同学的冷嘲热讽,他更受不了现实世界对他的不接纳。他说他真的非常努力想加入世界,奈何现实不但剥去了他的一切,更剥去了他原本能凭想像而得到的一切。 他开始对他的兴趣也不感兴趣了,他喜欢的漫画角色模型、少女团体海报和动漫节中买的人型玩偶,他统统都丢了,只剩下了他一个,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的东西。 不知道在家里避世过了多久,他爷爷突然把银行存摺拿了出来,连同密码一併交了给他,过多几个小时后就在厕所里晕了,送医院后很快便证实不治了。爷爷是杨生在世上唯一也是最后一个亲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用看身分证就能叫得出他名字的人。他感觉自己在世界上是无物,本来以杨生的身份存在着,现在连杨生这个身份,也没有人会在意了,也不重要了。 他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存摺,爷爷存起了九十多万给他,加上正居住的房子,爷爷在他升高中时已经把拥有权转移到他手上,他还有许多时间可以重新做人,重新拾回失去了的自信。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连提起劲的兴趣都没有。 他厌倦了这个世界,从小到大,没有一件事是美好而完美的,就算有也是他看到别人体验的,没有他的份。 他就这样颓废了几年,在这几年间,有社工找上门想协助他,他半推半就,也没兴趣去拒绝别人。但在这些年的黑暗生活中,他也慢慢萌生了不可压抑的慾望,有一天他突然想杀人了,他想起自己的人生总是摧毁在别人的手中,他就想把别人的人生都摧毁掉。 他很高兴,社工们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这可以让他的计划慢慢蕴涵,最后也不用大费周张,他选定了在最多人的地方做最能一次性满足自己慾望的事,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恶魔,或是一个被恶魔控制住的傀儡。 在他发现自己的演技连最接近自己的那名叫文诗的社工都能骗过时,他是既喜又疚。喜在他总算找到一项自己能完成且完成得自如的事,虽然程序上未算完成,但其成功感已让他非常满意。 内疚是因为文诗在杨生眼中,是一名善良又真挚不求回报去帮助他的人。说起文诗时,杨生那丝小眼微微弯了起来,他说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开心起来的人。但是他逃离不出地狱魔鬼的召唤,就算明知道文诗是来自天堂的援手,他也做不了伸手摆脱枷锁的动作。 故此他非常内疚,他非常害怕文诗会失望。也许在看到街头斩人的新闻后,文诗会是哭得最惨的人。在杨生眼中,她就是那么地善良。 本来今天是来做一个了断的日子,他期待的成功马上就快就能亲手实现。他安静地在巷子里观察并等待八点的来临,最热闹最混乱的八点正,是他久经熟虑后的下手时间。 「然后呢?」我问。 杨生无奈看着我们,文君彦和阿飞也带奇怪眼光看我。 我们又让他吞下一次失败了。 「我把想说的都说了,你们可以动手了。」杨生急不及待。 「杨生,你还没说完。」文君彦说。杨生看似有点错愕,也有感动,应该是他觉得有人记得他、说起他或邀请他说话,是种很陌生的感觉吧? 「还有甚么?」杨生问。 「如果你在死前可以完成一个愿望,你会想做甚么?」 「不会是杀人吧?这不算愿望吧?」我插嘴道。 「既然杀人的计划已经被你们发现了,就代表它已经失败了也结束了。」他摇摇头继续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向文诗完完整整地说出我的心意,我很感谢她对我的无微不至。」 「你是喜欢她吧?」我又插嘴问。 「可能是吧,可我不敢表达自己,怕伤害别人,也怕伤害自己。」他无自信地苦笑说:「但如果做了就要去死的话,我反而可能不怕尝试一下。」 「那就做了再死吧。」文君彦站起来转身就走:「我说过,让你死得非常痛快,而且非常快乐。把最后的愿望做了,你就不必带着遗憾地死得非常快乐了。」 还坐在地上的我们仨,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走出暗巷,她再回头道:「杨生,欢迎加入自杀会。」 我再望向杨生,已经是泪流满面。 第六章 自杀会成立至今,已经一週有馀,当初在天台上的自杀热情,彷彿慢慢在心中被遗忘。我回看过去一个星期,除了认识了这三个人之外,好像跟原来的我没有甚么不同。 可是我再回看这个社会,别说一个星期,就算一个世纪,我生存的地方可能也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有这里的人,是会变得愈来愈无所谓,还是愈来愈能接受,这里的种种不公。 我们还有快乐吗? 还是有的,不过回想我们小时候,是甚么让我们快乐?是天气晴朗点让我们可以出外游玩;是时间过快点让我们可以快点达到「我的理想」里写的明天;朋友多一点让我随时随地可以找人陪伴。 现在却变成,只要刮大风下大雨让我们还有机会可以不上班,好天气没屁用;时间不够用让我们不能完成我们手上的工作,时间过快点我们会失业;朋友再多我也没时间经营,经营了也不一定长久,长久了也不一定对自己有用。 我们还有快乐吗? 常言道,智者不惑,我倒是说,不智不惑。假如从我脑子里抽走一切智慧、思想和记忆,让我变回一个小孩,更甚是初生婴儿,我必须是比较快乐的。 在脑海中再一次翻滚了这一系列这种负面思想后,自杀的念头很快就再次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又想起文君彦与我在天台时的情境,她说的来一次轰轰烈烈地完全梦想,至今还没有实际地要做些甚么。 我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文君彦要解决首长、改变未来,阿飞要彰显大义、洗涤心罪;阿生要表达爱意、建立自我。而我呢,就很简单地,想帮老伯留坐那个沥血经营半生的小舖,以其为象徵,保留我在世的所有回忆而已。 我总是很负面的性格又不断地影响我作整理,它在脑子里不断骚扰着我,犹如一隻恶魔在耳根里嚷着我不可能完全我的梦想,叫我连这个也放弃罢了,死就死,有甚么好囉唆的。 也的确是,老伯的舖位处于街道最开始也是最尽头的位置,而这条大街自从发展起来后,地產商就不断地加舖租价钱。那时候听老伯说,他快把花半辈子蓄来的钱都用在了应付舖租上面。 我无知地问,劳役半生赚来的钱也顾不了日后生存,那劳役半生来干吗? 他无奈地说,他小时候听再老一辈的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没想到会变成「少壮虽努力,老大亦伤悲」的窘局。 我也很记得那次和他见面,他说的那几句肺腑之言,他说:「只怪老伴走得早,没带上我,这店载着我和她的故事,盛着我和她的泪汗,我没法子把她放下,也没办法把它放下。我愿意花光积蓄,直到我死前那天也要把它留住。」 老伯和我一样,是个重情之人,也是个爱发回忆梦的人。仲夏时节,寂夜时份,他总爱挑一张竹椅,坐在店前,提一把草扇,三轻一重,一边哼着悠长的小曲,一边轻闭双眼回忆过去美好时光。 淡黄的街灯为他的回忆添了色彩,是一种古朴而不俗艷的美眷。 可地產商不是这样想的,管你三七二十一,有云:没钱赚滚蛋,有钱赚老闆。老伯与其他住在这都市的人一样,介乎于前者与后者之间,就是属于你现在还是个老闆,但我很快就把你压成龟蛋的状态。 老伯有回忆任务,就算明知道被巨轮辗压,他也没办法不奉上一生血汗,苦苦支撑。但现在老伯的店原址上已经贴满了招租的海报,海报上列着姓李的姓陈的那么泯没人性的魔鬼畜牲。 士多店在我上星期想跳楼那晚上已经正式结业,老伯又和我一样的是,在同一天支持不住了,选择了完结自己的回忆。 「但我没死成功,老伯你也不能结业。」我握头对自己说。 我知道,要达成我的愿望就要老伯的士多店重新开张,要老伯有能力永远无忧地营运士多店,首先要做的,就是根除地產霸业。只要地產霸业一灭,别说我和老伯的回忆,整个都市的回忆都可以永久保存。 真不忿,我崇高的回忆,竟然可万恶的地產霸权扯上了关係。 再想,我真的能做到吗?困扰我们许多年的恶根,真的会被我一个人连根拔起吗?没那么简单吧? 我愈想愈难过,愈想愈糟糕,我想挑战恶魔的同时,反而更加容易被恶魔一口吞下,要知道,我只是个一事无成的青年而已啊。 我想起了阿飞,这个总是无情掛脸上的傢伙,或许找他抒发一下,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自从那天晚饭他酒后吐真言后,他也不曾再多表露许多情感,这次将会是我再深入认识他的好机会吧? 我马上拿起电话致电阿飞,约他出来喝杯酒。 「喂,阿飞,陪我去喝两杯。」 「哪里等。」 「街尾那空舖吧。」 「没问题。」 我再走到该属于老伯的店前,把海报一张张撕下了,我不愿让这些垃圾再影响我对回忆的细味,更不愿意老伯的回忆就此封闭。 「我要把你们连根拔起,给我陪葬。」 第七章 我们二人随后来到附近一间雅致的清吧,里头灯光微暗,放着我最喜欢的爵士乐,鼓声的节奏配色士风的悠扬美乐,绕樑三日,让人顿感心旷神怡。这里是我常来的地方,每逢我闹情绪不安不痛快,除了天台,我就会来这清吧,把我的情绪放在门外,只有灵魂浸淫在娓娓旋律中。 叫了两杯带蜜甜味的德国啤酒,是我的最爱,来自德国的麦香在音乐下跃动,在此处无所不在,透入眾人的鼻腔里。 「你叫我出来,不会只是想喝杯酒吧?」他问。 「不,心情很差,想找点故事听一下。」 「你是说听我的故事?」 我微笑点点头,喝一小口酒,这样的气氛这样的音乐不适合大咧大咧地喝。 「輟学后,我觉得我是个杀手天才,加入了这个行列。」他拿起尚满的酒杯,接下来每说完一段,他都小酌一口。 他说,他从小就想做杀手了。 这是他自小的心愿,因为他觉得杀手这职业,是一项正义的工作,它可以儆恶惩奸、除暴安良,断是男子汉大丈夫应担当的天生职责。他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这一行。 关于杀手的入门条件,他说没什么特别要求,聪明一点就可以了,不用太多,就比普通人再聪明一点。 我笑说既然他自詡聪明,怎么连初中没毕业就輟学了。他大笑说真正聪明的人是不需透过读书去证明自己的智慧。我想他也许是在自嘲,或也许是在说实话,可能他就是个不爱读书的人。要知道行行出状元,世界不是一个倒模,把泥浆倒入同一个模里再倒出一个个相同的人。 我还问他是否职业是杀手的原因,他才练得如此强壮。他举起左手,用右手拍拍了左手的二头肌,然后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肌肉只是用来强身健体,当杀手更需要脑袋。」 我要求他解释一下,他莞尔道:「你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在电视剧上播映的,你听过蛮力杀人较多,还是用智慧取人命较多?」 「可你是杀手,杀手不用蛮力的吗?」我问。 「谁跟你说的?」他换换头说:「用蛮力解决问题,成不了最高级的杀手,因为能杀最多人而杀得最乾脆的,是靠动脑筋耍计谋的人。」 「了解,你继续说吧,从你輟学开始。」我恍然大悟。 「没读书后,我跟了一位师傅,是他教我攻心为上,而且杀手在心中一定要有自己的一套正义,或者可以摧毁对方正义的道理,把敌人的心理防线都打碎,别说你想杀他,他都会乖乖坐着让你拿掉他的生命。」他侃侃而谈:「在师傅那里学习了几年,把杀人技巧都学得七七八八。我临走前师傅跟我说,世界永远都是尔虞我诈,别让世界改变你,让你去改变世界。」 他一下躺到沙发椅背上,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他喝快了会晕,他轻轻地叹了口声,看着天花继续道:「我以为,我可以用我的正义去改变世界,就算不是改变世界,我也可以改善世界。」 「你这想法,停留到你被世界改变的那一刻吧?」我问。他没有点头,可是他又停了下来。 「世界没有我想那么简单,师傅尔虞我诈那四个字,已经不足以涵盖现实的世界。」 「我明白。」 「人与人间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社会秩序礼乐崩坏、藏污纳垢。穷人民生凋敝、暗无天日;富豪酒池肉林、灯红酒绿。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坐直起来骂得脸红耳赤。 「没想到一个杀手能说得如此多四字成语,头头是道啊。」我尝试缓和他的情绪。 「说了,没智慧的杀手,不是好杀手。」他再躺下。 「那你是好杀手吗?」 「杀人数目来说,我是好杀手;可在道德来说,我屎都不如。」 「像你那天说的?你对你做的事……」 「没错,我后悔到想杀了自己。」 酒就这样喝光了,然后我就再叫一杯啤酒给他,他苦笑摇手拒绝:「小酌就好,你我喝多了都会想往事。」 「想起往事都会想自杀,就完成不了最后的梦想了。」我也苦笑。 这时候,酒吧里来了一位客人,西装笔挺,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黑亮的皮鞋、乌黑的抹了发蜡的头发和身上隐隐作动的古龙水味道,教人觉得他是个非凡的风度翩翩的职场尖子。 「看他的样子,是来享受古典音乐吧?」我轻声细语,阿飞也满脸同意微笑。 他一脸疲惫,应该是在职场上呼风唤雨换来的精神折腾,他也许每天都要处理公司业绩的分秒必争;也许每天都要面对五湖四海客户给他的挑战;也许回家了还要加班,因为他上班不上班,心也是在上班。简直是太忙了! 他坐在我们后面座位,叫来侍应,点了两瓶我没听过的啤酒,从公事包内拿出一隻罗拔庄臣的音乐片,给了一百元小费吩咐侍应把背景的爵士乐换了。罗拔庄臣我是认识的,蓝调泰斗。 我和阿飞四目交视,阿飞好像也懂点音乐,眼神像是说那西装男的确很识货。 音乐甫起,我听出是那首「meandthedevilblues」,侍应识趣地把灯调暗一点,整个环境气氛就由悠间变得抑鬱。 这种气氛,很适合谈自杀。 「后面两位朋友,你们能帮我报警吗?」我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他讲话的音调比我想像中的要高一点,毫不浑厚。 「报警干甚么?」阿飞问。 「别问,先帮我报警,快点。」 「有事就说吧,男子汉大丈夫有事没事找警察,婆不婆妈。」他说。 「我想自杀。」他轻头啜泣。 「你先说一下你的故事,再跟我们说一下,在自杀之前你最后的愿望是甚么?」阿明离开自己的座位,逕自坐那西装男身旁座位,看着他莞尔道,他心中的模仿对象想必是文君彦。 音乐突然卡带,直接跳到下一首歌,这首歌我不太记得名字,好像是叫作…… 「whenyougotagoodfriend」? 第八章 「我叫欧阳俊,是一名贸易公司的人事部经理。」 他年纪不过大我数年,就能当上经理级的职位,实在不容易。但这样厚职的代价是,他脸颊的憔悴,来得比任何人还快。而那对不大且无神的眼睛,却令他看起来似个行尸走肉,脸上无光,眉头绷紧,还有嘴巴里那棚有烟渍的牙齿,也让人觉得他是个压力双肩垂,天下一人扛的可怜虫。 他的故事,和我听的市里每一个人都一样,简单而悲伤。 他就是个上班一族,而且是个典型的上班一族。朝九晚五,只是合约上的客气说明,肠肥脑满的上司要是心情好呢,说不准给你一个朝九午三就能下班,可是经验告诉我们,上司的心情往往比屎堆里的臭虫更不堪入目。 加班下来,不是七点下班,就是九点下班,老闆人很好,在公司里设了咖啡机、冰箱和微波炉,确保他准不会在加班时饿死渴死睏死,而且还不收电费。七点下班,还能赶得上参加朋友们的约会,九点下班时,就已经在公司里吃饱了,有时是吃盒饭饱的,有时是吃气饱的。 他说他在这样的生活下已经活了五年,生不如死。穿得一身衣冠楚楚,显得一脸风度翩翩,其实也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的角度罢了。 他渴望自由的追求,他不明白为何人一生出来就要为工作舖路。从小时候他妈妈对他说,叫他要用功读书,将来才有好工作,高薪厚职,坐在冷气房里也能赚钱,那多快活。 可那时候他还是个手拿着摇控车的小孩子,他妈妈从那天起就勒令他不能再吊儿郎当,把他的玩具没收了。那时候,他不知道甚么叫遗憾,他把时间全部投进了读书上面,努力把每一个试都考好。他对自己说,把试考好,将来找到好工作了,就可以买好多好多玩具给自己。 可以买好多好多玩具给自己。 玩具呢? 玩具变成了来不可拒的工作,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渐渐此忘记了最可以让他快乐的玩具,当最快乐的东西被遗忘了,快乐也渐行渐远了。 快乐在他心中是甚么?在欧阳俊对这问题的答案是遥不可及。 「快乐是我已经遗忘了的东西,但是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快乐的日子。」他说。 我想最可悲的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失去快乐并不可怕,你可以把快乐找回来,哪怕你是放弃高薪厚职、放弃安稳生活还是放弃要有热水洗澡就有热水洗澡;要有冷气助眠就有冷气助眠的日子,只要你享受快乐就好了。 最可怕的是你已经放弃再去寻找快乐的根源。你已经习惯了无疾而终的生活,对任何事都不再有兴趣,对任何都只是带着好吧随便吧可以吧的态度,人生的意义还在哪里呢? 在每一天都拚命工作、拚命挣钱,拚命为了明天而牺牲今天,然后明天就用作牺牲品来换取将来,而将来,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将来,也没有时间去想将来,因为今天太忙,明天一样。 玩具呢? 「所以我长大了,也再没有买过玩具给自己。」他喝下今晚的第二瓶酒,继续说:「长大了才发现,有时间并不是用来寻快乐,有钱也并不是用买玩具。」 他说他大学毕业就找了一份在贸易公司里的工作,没做多久就因为帮了公司一个大忙所以就升职了,公司把他迁升到人事部的副经理位置上,没两年,经理疲劳过度在办公室里暴毙了,接位的就是他,他还笑着说,没暴毙算他好运。 升上经理后,不但工作量大,而且工作压力也大。他最爱有时间就去跑跑步,但他的工作是注定没时间的,所以他并没有机会去跑步。 「所以我选择了跑步上班,同事看到我还以为我是个阳光美男子型的经理,其实我就只为了健康和省钱。不然又死了一个在公司,恐怖往后公司再也请不到经理了。」他苦笑摇头。 「你奴性还真重,自己死了还在担心公司的前途。」我掰开花生,吃下两颗。 「公司付我钱,我只是食君之禄死君之难罢了。」他笑更苦了:「拿他两万多元薪金,一个月算下来,真不知道花了去哪。」 他说他本来还有个女友,总是催他结婚。可不是他不想结,而是他是个爱把大事筹备得非常完善的人。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经济能力,月薪两万五,单人租房租金已经花了八千块,水电煤加起来月均两千块,还要独子供养他已经退休的老父母每月六千块,就算跑步上班加上尽量不吃早餐,他还要花费约三千块在这里,每个月还要预留多一千块出来给一些庆祝活动和派对。 一个月算下来,他最多每月可以储起五千块。他说他走过地產分行,楼价总是让他天天叫苦连天,最便宜的也要三百万左右,三成首期就要九十万。他算过如果先要存个首期,要花一百八十个月,也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结婚不可以租个房子住就算了吗?」二十出头的我从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而且还没算你往后供楼的问题呢?」 「继续住那里,你还可以继续每月存五千块,这不更好吗?」应该是单身的阿飞也问。 「我当然没所谓,可是我女友爸爸不让。」他放下酒瓶,哭了起来。 原来他女友爸爸想欧阳俊至少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才让把女儿嫁给他,不然只可以接受棒打鸳鸯的结局。他问了他女友,他女友却说男人有自己的房子是很正常的事,她觉得自己爸爸在年轻时也买了一套房子才跟她妈结婚,他总不会做不到吧? 「我没跟她争辩时移世易,楼价不如从前的问题,我只能默默承受在这时代下男人的痛苦。」欧阳俊泪流得他都来不及拭去:「他爸爸也总是看不起我,叫我没钱别学人结婚,他不会把女儿嫁给没大志的男人。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来,说出你最后的愿望,然后我们死得痛痛快快地。」我伸出右手到他面前,他抬头红眼看着我。 「好!」他没有破涕为笑,他是边哭边笑,那笑可悲了。 也许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文君彦成立「自杀会」的原因,就是在死前一刻,我们至才再活得有价值一次。 「现在这一刻,我只想证明他们看不起我是错的。」他擦乾眼泪,有种化悲愤为力量的感觉。 「欢迎加入。」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这个垂死的都市的夜晚,再有一人将无悔地死去。 第九章 就这样,「自杀会」在短短的一个多星期来就由原来的两个人增至五个人。 「自杀会」的成立,并不能减少社会令我们感到的绝望,也不是为了延缓我们自杀的续命灯。罗马非一日建成,我们自杀的念头并非单单因为某件事或某个挫折而成,而是日积月累的绝望和对生命的冷感而成。 我们并不是懦夫,我们追求的,是比活着更富意义的事。 在清吧里逗留了大约三个小时吧,我们三人在里头聊了许多绝望的念头,而佔最多时间的,是三个男人对着痛哭无言的悲剧情节。 要不是文君彦的一个电话打来,我想我们会坐到天亮,聊得上一晚。 「喂,你们在哪里?」文君彦没表现出关心我们的态度。 「我和阿飞在酒吧里喝酒。」我走到外头比较空旷的地方去,冷风吹得我头发直往后摆:「对了,我们在酒吧认识了一位新成员。」 「这么巧,我刚好也想介绍一位新成员让你们认识,你们带他回来吧,我和杨生在我家等你们。」她显得有点兴奋。 随后我们回到了文君彦的家,开门的是杨生,他的样子还是那么没自信,还带点鬼祟。而文君彦就坐在沙发上,旁边也坐着一个胖胖的女生,短发及肩,电过的粗糙发丝染着暗棕色,眼大大的脸也圆圆的,穿得很普通没特别,看似有点怕事。 「她就是你说的新成员吧?」我问文君彦。 「她叫肥芬,是我表姐。」文君彦把电视关掉,接着说:「她想自杀很久了,我顺便把她带来。」 「你好,肥芬,我叫阿华,我身后两位是阿飞和阿俊,你说一下你的故事好吗?」我席地说坐下,反正文君彦家甚么都没有,所以空间很大,我差点忘了介绍一下阿俊,就接着说:「对了,他叫欧阳俊,你们可以叫他阿俊。」 「阿……阿俊先介绍好吗?」肥芬不是谦让,我看得出那是怕事的表现。 阿俊是个身经百战的经理,在介绍自己上毫不含糊,准确地把我和阿飞听过的他的故事一字不漏地重覆出来。反观肥芬只是低着头默默在听,听到伤心处就低着头默默哭泣。 阿俊说完后,肥芬也并没有接着说,她要求杨生和文君彦先自我介绍给阿俊认识,尤其是杨生的故事,让阿俊哭得死去活来,也许是对杨生可怜的一生感到伤心,又或许是听到杨生的最后愿望是要示爱的时候,他想起了他的前女友了吧? 直到杨生和文君彦说完,就到我和阿飞说故事给肥芬认识,她由阿俊讲话开始一直哭,直到阿飞说完,还在哭。 终于没人可以再让了,肥芬才把鼻涕都擤出、把眼泪都擦乾,还要用手机播起了柔美的音乐,她说这样她比较不尷尬。 肥芬只有二十三岁,是文君彦的表姐,我看得到她脸上掛着的苦脸,却没看出她心中绊着的苦事。 她说她十岁那年,家道中落,本来是富商女儿的她一夜间由公主变成平民。那天之后,她就再没有见过她妈妈了,她说妈妈那天晚上叫她以后要听爸爸话,爸爸伤心就安慰他、高兴就陪伴他、愤怒就安抚他,她没意识她妈妈的身影会愈走愈远,远到不再看到的时候就不回来了。 她没有太怪责妈妈,因为她很快就知道,她爸爸是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的人,她只怪妈妈不带她离开。她妈妈走后,爸爸受到双重打击,开始把肥芬视作出气袋,所有的怨恨和不满都发洩在她身上。 「我没有出走,因为我当时答应了妈妈。」肥芬这样说,我认同地点点头,虽然我觉得很傻。 她吞声忍气,希望她爸有一天会醒悟,然后东山再起,回復当年的光芒,她更希望她妈有一天会回来,不管是带她离开无间地狱也好,还是一起吃苦也好。 「我在十六岁时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我知道我爸再不会醒来、我妈再不会回来。」她说,在说自己的故事时她却能忍住不哭,又是习惯了吧。 十六岁那年,她如常辛苦工作了一天回家,醉燻燻的爸爸在家里喝得烂醉,满地都是烟蒂和碎玻璃瓶。她早已习惯,所以她还是依旧先去洗澡然后睡觉,翌日一早就起来打扫然后去上班。 就在她洗澡的时候,酒后无德的他用鎚子把门锁敲烂,双眼无地神边打酒嗝边发酒疯闯进浴,口骂着「你这个臭婊子,你为甚么要跟别的男人走?」 「我那时候除了哭,就没能再做甚么了。」她低下头,眼泪不断地滴下到紧紧抓着膝盖的手上。 那晚上后,她再没有勇气去面对任何人。他放弃了本来做客户服务的工作,换了份清洁工,在自己专属的工作范围里低头工作,就是最让她安心的事。 可她还是没能放弃她爸爸,原因还是对她那没良心的妈妈的承诺。 也不知道在甚么时候开始,她爸赌钱欠下了三十万赌债,她就开始了日出而作日入不息的苦命生活。为了还赌债她不能再维持生活,然后她开始一天上两份工作,然后就三份工作。 直到去年为止,她已经习惯每天遭到呼喝、劳役、虐待和强暴日子,她从没有奢想过能有一天会改变她的生活,也没奢想过人生应该是可以更加富希望的。 去年某天,文君彦找上了她。她说是文君彦把她从绝望中拉起,那天起她文君彦叫她等待机会,总有一天文君彦会把她带走。她很信任文君彦,她开始想像文君彦将来带走她后的生活,是甜是苦她都不在意,是生是死她也不在意,在她心中,文君彦有如天使一般,会把她带到天堂去。 「上星期,表妹打电话给我,说有计划要告诉我,我把手上的工作做完后,今天就来到了这里。」她拭净眼泪。 听完她的故事,在场除了文君彦外,全部都人屏住了气,一是愤怒她那混帐老爸,一是惊叹肥芬竟有如此能耐,每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还能生存下来。 文君彦淡淡地说出我早就猜中的话:「肥芬,说出你最后的愿望,完成后我带你一起去死。」 肥芬开始是有点惊讶,原来她表妹所说的计划,就是要和她一起去死。但可能是她想到,这样的计划也不失是个对她而言最好的结局,她就脸露微笑了。 「我要找到我妈。」她在微笑中眼泛泪光。 那是多么可怜的愿望啊…… 第十章 我们六个人,在「自杀会」成立后的第二个星期五,开始了一次进度会议,当然进度依然是零,所以我们马上就开始了下一个议程,就是排出了眾人的愿望,依简易度帮助其他人先完成。 由于我刚好整理过一次我、文君彦、阿飞和杨生的最后愿望,所以这份工作就由我来整理。 「文君彦要解决首长、改变未来;我要留住小舖,消灭霸权;阿飞要彰显大义、洗涤心罪;杨生要表达爱意、建立自我;欧阳俊要摆脱看低、证明自己;而肥芬就要找回母亲、脱离魔掌。我说得没错吧?」我仔细用白笔写下再依序读出。 他们入神地思考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那应该先解决谁的愿望?投票决定吧?」我才刚说出口,才发现我们的眼睛都不自觉地放在了杨生的身上。 「我吗?」杨生惊愕地指着自己说:「大家都觉得是我吗?」 不知道是否对自己的愿望达成也不过存太多信心,我猛然地点点头,看到另外四人也连连点头,我想大家到现在都也没有足够信心去完成愿望。不,那更应该要以一个完美的完成愿望去提高大家的信心才是。 「没错,就是你,我有信心可以帮你完成的!」我拍拍杨生的肩膀说。 「谢谢你们。」杨生快要哭了似的说:「我原来都没有信心可以做些甚么,虽然和你们认识不深,但我在你们身上感到了大家都身同感受的安全感,以前总觉得世界上没人明白我,现在却认识了大家。这让我都信心百倍可以把心愿完成。」 「杨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这里聚集了六个各怀自杀原因的悲剧人物,我们都是不适合生存在这城市下的孤儿,既然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好的伙伴,我们就该在最后的路上把所有事都解决,然后手牵手一起死去。」欧阳俊也义愤填膺。 「我也同意他们两个说的话,既然决定要死了,就没甚么好怕的了!」肥芬在有信心的时候,讲话也大声了。 「那我们就先解决掉杨生的最后愿望,再逐个愿望解决!」阿飞拍了一下桌了,把我吓到了。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这么决定了。」文君彦接着说。 就这样,我们把目标定在了杨生身上,也把所有的希望都赌在了他身上,我们期待着一场彻底的胜利。 我们制订的第一步,就是先为杨生建立信心。看他那一头杂草般蓬乱的头发和厚得可以当防弹玻璃的眼镜,我们一致认为这样的外型别说追女孩,连上街别让人注目都有点难度。 于是改造他的外型成为了我们的第一个难题,整个计划的难度提升也为冷颼颼的我们带来了少许热血。我们帮杨生随意找了一家理发店,叫师傅随意剪个时下最帅的发型,再随意地染一下发。杨生说染发会伤发,然后就只是随便地剪了个最帅的发型。 我们看着已经剪了当下最帅发型的杨生,还是有点不对劲。 「对了,眼镜没摘下来!」欧阳俊大喝,路人纷纷被他吓得怒视着他。 肥芬赶紧把杨生的眼镜摘下,我们仔细再审核一番,欧阳俊说:「不行啊,眼睛也太小了吧。」 杨生笑了笑,他说他眼睛自幼就很小,和我不一样的是我小时候眼睛蛮大的,只是长大了懒得睁开,就慢慢变小了。 于是我们就去了眼镜店,为他配了一对隐形眼镜,能让他脱掉眼镜不至于瞎掉,还能勉强撑大点眼睛。他戴隐形眼镜后,样子的确有点不一样了,比之前是好了点,但样子却还是有点齷齪。 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天,分别为他的皮肤、衣着、走路姿势,每一项细节都仔仔细细地反复思虑,生怕做少了一处改造会影响整个计划的进行。一个星期后,一个全新的杨生终于面世,他整个人焕然一新,虽然样子还是没太大变化,但至少在外型的加持下,自信心还是增添了不少。 「谢谢,谢谢你们这星期用在我身上的努力。」杨生虽然开心,却仍然讲话依旧缺乏足够信心:「可是阿飞,我用你那么多钱真的好吗?」 「没事,那一点钱算不了甚么。」阿飞摇摇手说:「以前我当杀手时,客人来諮询一小时我都要收他几千块了。来找我的都是有钱人,我存下不少钱,死前反正花不光,用来做我们的经费也是不错的主意。」 「要是早点认识你,我可能就不必自杀了!」阿俊自嘲道,然后他就笑了。 看见阿俊的笑,我们都笑了。在我们的笑容里面,我看到我们在这一个星期的相处里,对死亡的恐惧慢慢变成了一个笑话,而这个笑话的起点在于继续活着本来就是个荒谬,死去也只是个荒谬的终结,终结的另一头,谁知道还有没有另一个荒谬在等待着我们。 可我们不用想死后的世界呀,要是有另一个不一样世界,我们做死的觉定是对的,要是另一个世界是和现在是一样的世界,我们也已经约定好了会再死一次。 我们对死亡,是如老鹰看着田地上跑动着的老鼠,势在必得之馀,不但要帅气一把抓住不回头,而且还要把猎物死死压在脚下,而不是被猎物反过来玩弄。 「然后我们就要正式开始作战了。」我兴奋地说:「去找那个叫文诗的社工!」 「去找文诗!」 我们全都叫了起来,就连平常冷静的文君彦也跟着兴奋起来,我想她怎么压也压抑不了当下热血的兴奋吧。 「杨生,你怎么了?」肥芬看见杨生有异样便问。 「没……没有。」杨生口说没有,眼泪却哗啦哗啦地直奔下来:「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人可以为我如此振奋过,能让别人振臂高呼的感觉真好。过去的人生我确实白活了,多谢你们。」 的确,我们从来从没有想过,能为别人带来幸福,其实也是很幸福的感觉。 「好了!出发!」杨生含泪高呼。 「出发了,就不会再回头了!」我扬臂,眼泪也偷偷流了下来。 既然确定了,我们再也不会回头看过去的人生了。 第十一章 来到杨生并不陌生的社区中心楼下,他终于显得紧张起来。我们也开始紧张起来,成败与否关係着我们的结局,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二楼四座,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了。」他指着唐楼不高的某处,在整幢大厦中能算是比较乾净的窗户,上面贴着几张大卡通贴纸,他接着说:「文诗她很喜欢那卡通人物,她真的很善良很可爱。」 「你上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好消息。」我对楼上的办公室没兴趣,我看着已经换了一个打扮的杨生,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孩子终于长大出社会工作一样,心里激动得很。 杨生知道,丑妇终须见家翁,要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他转身走进大厦大堂,三次回头看我们,一次比一次显得紧张。我们也为他紧张,可是孩子长大了,当父母的也不能不放手。 「好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自己去找老婆。」阿俊笑说,和我想的一模一样,这让大家都感动地笑了起来。 大约过了十五分鐘吧,杨生从电梯走出,缓缓走到我们面前,脸上的表情像是甚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怎么样了杨生,成功了吗?」我急不及待衝上就问,身后的四人也一涌而上。 「呵呵,文诗她不在,她同事说她今天休息,我都差点忘了她逢星期三就放假。」杨生自觉大意,便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们在一阵粗言秽语下结束了我们第一次尝试进攻。 往后几天,我们一直催促杨生赶快再去找文诗表白,可他一再推辞说文诗跟他提起过这两个星期会直接休大假去旅行,他们也只好放过杨生。 但我看杨生每一次推搪的样子,都表现得十分鬼祟。一开始我是觉得,杨生的样子一向都那么鬼鬼祟祟,也没甚么特别。当我把事情一整个串联起来,回想起杨生那天在大楼下的表情,也是心有于愧的样子,这就足够让我怀疑起来,杨生到底是怎么了。 我在晚上趁大家都睡了就找来了杨生问一下确实情况,是不是有甚么难啟齿的话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说。 「你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兄弟似的了,我没甚么好隐瞒的。」杨兄在露台上吹着风喝着酒,笑瞇瞇地红着脸。 我望望在客厅里头睡得打成一片的他们,在过去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确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互相寒暄慰问,早晚相随,对酒当歌,好不快活。 「可是,我觉得你怪怪的。」我直言:「你一定有话没说。」 「没有,我能有甚么不敢说的。」杨生也毫不囉嗦。 「是不是被文诗拒绝了。」我直截了当。 杨生出奇不意地大笑了几下,再喝下一口酒后说:「你还不信她真去放假了?好吧,我发誓,我真没有被她拒绝!我在等她回来而已!」 「好吧,既然是我多心了,我为我对你的猜疑道歉。」我举瓶。 「不用,你也是关心我而已,我反而觉得开心。」杨生接着说:「老土和囉嗦我也要再说一次,有你们这群兄弟关心我,我此生已无悔了。」 杨生把酒喝完后,杨生说要下楼去再添购啤酒就出去了。没睡意的我还是留在露台上,独自个喝着还没喝完的酒,冬天慢慢地也走远了,冷风没那天在天台上吹得那么刺骨,而是有点紓缓心灵的轻凉快意。 「你和杨生聊得怎么样?」背后传来了文君彦的声音。 「喔?你还没睡?」我差点吓到,毕竟已经夜深,我接着说:「刚啤酒被生喝光了,他买去了,抱歉没酒给你喝,呵。」 「我在想些事睡不着,刚好转身时睇睨到你们在看月亮,就偷听了一下你们聊的事。」文君彦抬头,她说的看月亮,也不是真的有月亮。 「我直接跟你说吧,我怀疑杨生要么就是没有上去找文诗,要么就是被文诗拒绝了。」我也抬头,只有微微月光透过厚厚云层,在城市的夜灯下比较难辨。 「嗯?你怎么猜的?」文君彦看似有兴趣,但我没兴趣再解释我的胡思乱想。 「没有,我只是感觉而已。」我顺着月光的光线,寻找月亮躲在哪块云后面。 「真巧,我也是觉得杨生在隐瞒我们。」她说,这次换我有兴趣了,她继续道:「别问我怎么感觉出来的,我的答案也和你一样,就纯粹感觉而已。」 「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吧?」我看着她。 「不知道,只是看得出他回来后神情变了,没人注意他的时候他也总是若有所思似的。」她看着天空。 我点点头,的确是这样的。每当大家都有事在忙的时候,他总是躲在露台前看风景,心情是喜是悲我不太清楚,但看他落寞的身影,和厅内热烈场景作反衬,他看起来应该是悲的。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我问。 她用手指指向厅内某处,我顺着手指着的方向看去,在茶几上放着一部手提电话。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说:「之前杨生跟我说过他有写个人网上日记的习惯,我们看一下就是了。」 「这样不太好吧?」我皱眉道:「这可是他的私隐。」 「你想想,你看了,他没事,那就没事;你看了,他有事,那还能帮他。」她雄辩滔滔,害我在脑海中反覆思索了许多篇是看还是不看,她接着说:「既然我们都担心他会把事藏在心中,那就必须要看。要是我们没这么做而杨生出事了,那就后悔莫及了。」 我个人是绝对尊重个人私隐的,但想了想文君彦的意见,心想可能事情的严重性或许没我想的那么严重,但或许跟我想的结果一样的机会更大。就算怕侵犯私隐,不尝试一下,就不知道结果,两害取其轻,我只好选择看。 每条路都是不知前方是生是死的人走出来的,怕了难道就不走了吗? 「好吧,你看还是我看。」我拿起杨生的电话:「一个人看就好,看了有事的话就自己私下帮生解决问题,愈少人偷看愈好。」 「你看吧,你们男人的心事你们男人最清楚。」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打开电话,没有上锁,按下瀏览器,网上日记的帐号也没有登出,我按下去找文诗那天的写的网志。 「怎么样了?」文君彦急不及待地问。 「没事,还好,他说的是真的。」我说。 我背着文君彦放下手机,全身的皮肤开始绷紧,因为我尝试撒谎,却害怕被文君彦察觉到。 假装没事是世界上最难假装的事,如强忍眼泪,也是世界上最难忍的眼泪。 电话萤幕里,清楚的写下了几行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文诗姑娘原来早已经有男朋友了。在她的办公室大门的缝隙里,我看到她和男朋友在里头亲热,这让我不知所措,我既感到愤怒,也感到非常悲伤。我应该跟大伙说清楚吗?我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没想到那么容易呀。我不能跟他们说真相,这会让大家会陷入绝望之中,我不能这么做。我最后选择了欺骗大家,但是我不知道可以瞒到甚么时候。我决定再等几天,和大家相处多几天,就去自杀,我会跟他们说,我的梦想已经完成了,先走一步了。」 这杨生,真够笨的。 第十二章 那晚还好杨生很快就手提两大袋啤酒回来,要不然我一定会连夜就出去找他。直到他回来前的那一刻,我都没能睡着,我怕得整晚心都扑通扑通跳,只能站在露台上,让晚风助我冷静。 虽然杨生最后还是安然无恙回来,但这不代表事情就会这样结束。我有想过就这样找杨生来私下聊一下,但我又怕他知道我看他电话后会怨恨我,所以还是打消了念头。 既然不能找杨生单独谈这个问题,也不好向大家公佈这件事,我只有最后一个方法,就是去找那个叫文诗的女孩说一下情况。 我来到几天前来过的大厦,抬头看的时候,发现那几张大卡通贴纸已经被撕下,只剩几个胶纸印痕还残留在玻璃窗上。 我逕自走到办公室去,门外装饰得十分可爱,也有一两个玩具黏在门上,像是一个专门照顾小孩子的地方。它大门刚好是开着的,我可以连门铃都不用按就直接走进去。办公室不大,一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接待处,我向那员工说出我要找的人后,她直接用内线把文诗唤了出来。 未几,一个女生从其中一个房间里姍姍走出,她脸长长的,一头电过的及肩黑发,鼻子直直地不高也不塌,样子也不出眾,而最引人注目的当算是她那身稍微黝黑的皮肤,应该是个经常外出做运动的健康阳光型女生,和她的露白齿笑容相映成趣。 「请问你找我甚么事?」她笑容可掬,那牙齿白得快亮起来。阿生应该是喜欢上她那和蔼可亲的笑容吧? 「没……没事,你方便让我进你房间聊吗?」我回过神来:「这事只可以让你一个人知道。」 「可是,我正在收拾我的东西,房间有点乱。」 「收拾?」 「对,我要搬到别的分部去帮忙了。」她接着说:「还好你不是明天来找我,不然我早就走了。」 「没关係,有两张椅子,或没有椅子也可以了。」我希望与她单对单聊一下。 走进她工作的房间,她指示我坐在她办公檯前的沙发上,这应该是杨生以前常坐的地方吧,毕竟他说得那么喜欢这位社工,一定经常上来找话聊找事做。 「你可以说了,你找我有甚么事?」她在自己的有背椅子上。 「我是和想你聊聊杨生的问题。」我开门见山。 「杨生?你知道吗?我就是因为那……」她说到一半就走去把门关上,然后继续说:「我就是因为那混蛋我才被逼要离开这里的。」 我听得都傻眼了,我从没有想过像她那般看似善良的社工,竟然会直接破口大骂,而且还是自己跟进了许多年的隐青。 「你是他的朋友吧?」她直眼看着我:「你回去劝劝他,别想太多,有病就看医生,别再缠着我。」 「可是,他对你并没有恶意的。」我希望她能先放下成见,然后和我冷静地聊一下:「我只是想你能帮他一下。」 「帮他?那谁帮帮我?那天他上来,当着我未婚夫眼前向我表白,你知道吗?我未婚夫以为我在外面勾男人,差点向我退婚。」她气得怒不可遏,又不得不在狭小的办公室空间里尽量压制自己的声线。 「他并不知道那是你未婚夫,他只是很单纯的想向你表达爱意。」我尝试解释。 「我知道,那小子,我虽不是天鹅,但请你帮我告诉他,赖蛤蟆连屎也不值有得吃!」她依旧十分激动,还没等我回应她又说:「多亏了他,把那天看见我和未婚夫亲热的事都跟我上司统统匯报了,我才会被骂个狗血淋头,现在还要搬到别的工作室去。」 「杨生不像是会打小报告的人,是不是中间有甚么误会?」我惊讶道:「况且你不喜欢他也总不可以叫他赖蛤蟆吧?」 「误会?他那网上日记,是我上司当初叫他开来抒发自己感情的,世界上除了他有密码的人就是我上司,你说有甚么误会?」她骂得口渴,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他那废物宅男,在家睡那么多年不动,不是赖蛤蟆是甚么。要不是工作需要,要我靠近他三米我也受不了,还害我现在又和未婚夫吵架又被上司痛骂。」 「你还是冷静一下吧。」我想她因为上述两个原因而动气,也希望她能平静下来,虽然我听她说难听的话,让自己也有点恼火了。我还是压抑自己的心情说:「那你只需要帮我一个忙,让杨生把话说完,让他完成和你表白的梦想。」 「妈的,你跟他真是物以类聚,都是疯子,凭甚么要我听你的?」她似乎已经抓狂了。 我左手拿起她喝剩的半杯水,往她脸上泼去,右手顺势从后抓住她头发把她压到我面前,我冷冷道:「听着,冷静点。」 「你……你想怎样?」她面有难色,和刚才破口大骂的神情大相逕庭,我也感到她的身体开始颤抖了。 「在怕了吗?」我瞪着她:「告诉你,你要不答案杨生只跟你表白的要求,我要你连婚都结不成。」 她身体直打哆嗦,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本是来徵询你的意见,你敬酒不喝喝罚酒。」我怒火中烧:「别惹想自杀的人,我会把你也杀了。」 随后,我跟她说清楚了我最简单的要求,只需要十分鐘时间并不会让她受到甚么伤害,完事后也不会再打扰她。威逼利诱之下,她终于乖乖答应,我拿了她的电话后,留下一句叫她等我电话我便扬长而去。 这是我一生里做得最有勇气事,勇敢地让我在电梯大堂里身体激动得不断颤抖,我知道,要完全我自己的梦想,也必需带着这样的傲气和杀气,才能让我在过程里不才退缩,不让梦想在现实眼前妥协。 「妈的,我太帅了。」 第十三章 在电梯里,我一直在计划着接下来要怎么做,我心中不断盘算着,哪一个计划才是最十全十美的。如何既可以找机会让文诗和杨生可以正式聊一聊,又可以不让杨生知道我看过他电话。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就这样就自杀了。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自动打消了,我看见阿生就坐在楼下路旁花槽的石围上,他面露微笑,这让我尷尬也感到不知所措。 唯有见机行事吧,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吧? 「杨生,你怎么在这?」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他没说话,只是微微笑,然后从花槽上跳下来,然后示意我跟他走。我步随在他身后,也没注意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我的精神只集中于猜测他接下来会说甚么、做甚么而我应该怎么应对。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海滂,那是一个不多人的地方,可却是一个世外桃源。只有跑步会经过的和走错路的会不时闯进来,他们通常会放弃本来在做的任何事,然后停下脚步,静静欣赏。 这里最美的是夕阳,如同许多地方的夕阳一样,前一时金黄、后一时泛红;其状如凤,其红如火。可最不一样的是,这里的海傍不知谁栽着一种的大红花,在夕照下,透过赤红的花海远望对岸高山上的落霞,份外动人,更显「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韵味。 「阿华,我们认识多久了?」杨生远眺大海,他的脸在夕阳下泛出旧照片般的淡黄色。 「大约两个多星期左右吧?」我回答。 「我活了二十多年,没活得像这两个星期般更像一个人。」他说。 「的确,这两个多星期确实让我们重新认识了自己。」 「原来我们心中,还有另一个自己,一直在嚷着要我们成为他,当我们真正让他成为自己时,才发现那是我们最想要的自己。」他用手背擦了擦眼。 「是现实让那个封闭在心里的灵魂不能自由成长,才让我们不敢做自己。」我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说:「现在才知道,只要自己活得像自己,甚么都变得不重要。」 「可是我们能做到吗?」他问。 「能,就这些日子,我们都在做自己。」我说。 「那我们能做多久?」他再问。 「直到我们死去哪天。」我接着说:「直到我们把梦想完成,我们就可以无憾地死去了。」 他沉默,看着晚霞的眼眸里应该翻着回忆的相片册,良久不言。 「我知道你看了我的电话。」他说。 「抱歉,我只是想帮帮你。」我谈虎色变,差点忘了我在楼下被杨生看到了。 「没事,我没怪你。」杨生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他说,这一辈子,根本没人会为了他快乐而去隐瞒他,像文诗那样的不是隐瞒而是欺骗。杨生知道文诗并不如他想像那么完美,一切的美好都只是藏在虚偽外表下的恶魔为了哄骗别人而装扮出来的。 忘了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文诗第一次到杨生家做家访。那时的他,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就是一陀屎,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更不在意身边发生的一切人事物活动。 「那时候的文诗,是既害怕又好奇的。」他鼻子一酸,眼泪就不听话地流下了。 那时候的文诗,刚入行任职社工,第一份工作就是要负责辅导杨生的心理发展。有云初生之犊不怕虎,可杨生在恐怖程度而言,他比老虎还要高上一个等级。他愤世嫉俗同时又避世离俗,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心中还不时有杀人的念头,就像那天在小巷里头一样,想把世界上所有嘈杂的声音都灭掉。 他回想起文诗那时候的模样,他眼泪下是一个回忆美好的笑容。 「她非常可爱,从看见她的第一眼的就把她撇除在我憎恨的世界之外。她怕我,只是我是她第一次出访的对象,她并不怕我的厌世,也不嫌弃我的颓废。她尝试与我聊天,打开我心扉那道锁,在她面前我可以放松下。虽然还是有点不自在,但至少她还是改变了我对人的信任。」他笑中带泪说。 他拿出放在口袋里的一条卡通毛巾,苦笑着说:「这毛巾是她送给我的,那时候的她最喜欢这卡通人物,还花了很多时间为我介绍这小玩意的生平和故事。那时的她,还像一个小女孩一样,稚气未除,既纯真又朴素。」 「可她已经变了。」我说。 「这不是她的错,是社会的错。」他坚信道:「一个健康的社会,只会导人向善,让人变得愈来愈好;只有勾心斗角、离心离德的社会才会让人愈变愈不纯洁。」 我点点头,没有回应。 「她在这个荒诞世界的浸淫下,为了适合这个世界的大小,而把自己的心捏成邪恶的模样。她变得虚情假意,不再为自己的心所愿去努力。也许是看多了社会的规矩,她也把自己稚拙的那一面收起,当初对社工工作的热诚的渐渐消沉,她把我视为了木头工作的一部分。」他紧紧地握住那毛巾说:「但我不怪她,我本来就只该是一个过客。当我看见一个纯真无垢的女孩在进入社会后变成一个阳奉阴违的人,那是多么可惜的事。」 「最可惜的是你发现了你很喜欢她,但她并不喜欢你吧?」我问。 他苦笑摇头,那不是否认的摇头,那是慨叹的摇头。 「我跟她说了,她会再和你见面,让你和她正式表白一次。」我说。 「阿华,你知道我们背后那些『虞美人』吗?」他突然看着我问。 「不知道,我连它叫『虞美人』也不知道,对花我可没研究。」 「夕阳总知道了吧?」他又问。 「夕阳就是一天最美的尽头。」我看着天上一群飞过的不知是海鸥还是甚么品种的群鸟。 「『虞美人』象徵悲歌,也有离别的意义。」他走到身后,摘下一朵红花,放到鼻前闭眼轻嗅,接着说:「就像夕阳般,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幸运地是,在尽头上我还能遇上最美的时光。」 「你决定了吗?」 「我在加入自杀会时我们说好的,完成梦想后,就可以毫无遗憾地死去。」他把红花插在我衬衫胸前的口袋上,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这个梦想达成的机会近乎零,但在你们的鼓励下我也愿意去尝试不可能的任务,这并不像以前的我,甚么事都不愿去做、不愿去试。所以我早已经决定,不必成功,只要我尝试做了,我就已经如愿了。」 「我的愿望,原来只是做自己。」他把毛巾揉成一块,用力拋向大海。 毛巾在空中开成一片,刚好一阵劲风把它再吹到大海上方飘逸,海鸟依旧叫个不停,毛巾飘飘摇摇,最终落到那粼粼波光之上,在夕阳馀暉下,它慢慢无声地沉于海床之下。 「让我再享受和大家共处的时光,然后我就会离去。你也不用多留了,生死已不重要,至少我真正活过。」他转身说:「走吧,回去吧。」 他变了,他成熟了许多,他不在固执只死想着世界对不起他而愤怒,他放下了一切过去的束缚,选择了以最实在的方式活着,然后以最无虞的思想死去。 我随在他身后,静静看着日落西山,夜幕降临。 第十四章 我和杨生约定好了,到杨生自己知道要走的时候才把真相告诉大家,故此大家现在的心态应该还是期待着杨生能够早日表白的。在回到文君彦的家前,我就收到了她的来电,她说今天在海边见到一个想跳海自杀的人,然后跟她聊了一会儿后就把她带回去了,叫我快点也回大本营。 「文君彦说有新人。」我告诉杨生。 「好啊,旧的走了,新的就要来了。」他笑说,带着一副轻松的样子。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个了。」我说。 「为甚么?」 「其一是老有青少年想自杀总不是一件好事;其二是我不太喜欢听见好朋友死去的消息。」我解释道:「以前没甚么朋友,谁生谁死还真没好在意的,我也本以为我们之间的约定是很容易释怀的心情,直到当你完成梦想了说的那番话,我才发现无论听到我们当中谁死,我都不会好受。」 「的确是,那我做第一个应该是件好事。」他微笑,我倒觉得心酸。 须臾间我们便回到家,客厅里满满地塞满了人,除了我们六人之外,还多了一个日风少女打扮的女生。 「你好,我叫阿华,他叫杨生,你听他们说了我们的事了吧?」我向她打招呼。 「你们好,我听他们说了。你叫阿华,要帮老伯拿回小舖,他叫阿生,要向叫文诗的女孩表白,对吧?」他说。 他说。 「怎么……」我心跳突然加速了,小心脏受到惊吓,也被眼前的视听不平衡所迷糊了。 是男的? 是男的!这女生打扮的人是男的! 我错愕地望一望杨生,杨生惊讶也望着我;我望一望大家,大家也都望着我;我再望一望那「男生」,他对着我笑瞇瞇的让我很不是滋味。 「我叫萧离,叫我阿离就可以了。」他笑着说:「我虽身是一名男的,可心是一个女生喔。」 看他长得眉清目秀、脣红齿白,留得一头乌黑秀发。以男人来说,身躯倒是形销骨立,却让他装女生有恰到好处的天份。一点淡妆,看似吹弹可破的白晢肌如二八佳人,又如出水芙蓉,美得简直不像一个男人。 加上一身少女打扮,短裙下的双脚像对筷子一般又直又长,我猜身高大约有一米七左右,就矮我少许,身材高佻,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样,他不开口说话还真不知道是个男的。 「阿离,你好。」我汗水都快被心跳甩出来,第一次接触这类人,心情还真复杂。 视觉和听觉和思想的大交错,赏我一个疲劳轰炸。看是女人,听是男人,想着是男人又是女人,太复杂了! 「终于等到我们七个都到齐了,我们先听一下阿离说说想自杀的原因吧?」文君彦说。 阿离深深呼吸一口,好似准备要说很多事给我们听似的。 他说,萧离是他爸取的名字,他爸是个武侠小说的狂热爱好者,所以帮他取了一个既男子汉又像是个武林高手的名字,至于怎么像武林高手,大既是这个名字有种杀人不回头的浪子的感觉吧。 他妈和他爸一样,也是个武林爱好者,但她爱的不是武侠小说,是西洋拳赛。所以萧离这个名字有一半也是他妈妈的主意,她在家收藏了许多拳击赛的录影带,和他爸爸的武侠小说相映成趣,各佔一个大柜子。 他妈妈眾多拳手中独爱那叫穆罕默德·阿里的拳王,虽然她并不属于阿里的时代,但她在第一次看到他的蝴蝶步时就为其倾心,倾心到想帮自己的儿子也改个类似的名字。 单字取个「离」字,既是神秘的武林高手,又是重量级拳王。 「我妈把我的英文名字改作ali,说是阿里译音的来源,还把它登记在我的身分证上。」他接着说:「后来我长大了,发现自己并不是个男子汉,就花自己钱把身分证上的英文名改了,取了个更漂亮的名字叫ally,你们叫我ally也可以喔!」 难怪他要深呼吸,原来他连名字都有那么长的故事可说。 他说,从小他爸妈就带他边学中国武术和拳击,小时候还真没有发现任何男女之分,只是爸妈叫做甚么就做甚么而已。 直到升上中学后,他就厌倦了要出汗的活,他发现自己对自己的样子、身形和装扮有了更高要求。他不再愿意习武学拳,倒更愿意渗到女生的圈子里去,聊些如何打扮如何保养皮肤的事。 那时候的男同学都说他是为了泡妞才让自己装成这样的性格,他也怀疑过自己的心到底是为了甚么才变成这样,所以就直接测试自己在女生堆中的反应。 还好学校的性教育做得好,让他老早就知道男女在青春期里我们会对异性起生理反应。 所以他就偷偷地在女孩圈子偷看女同学,但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还是没有觉得有甚么好看的东西。他甚至问过和他最要好的女同学,让他碰一下胸部来测试自己,他也如愿碰了,还是没反应。 直到他看到一个男同学打体育课上打球的风采,带球左穿右插如无人之境,在球场上独领风骚,他发现裤档里起了反应,他才断定,他是喜欢男生的。 他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实。自此之后他再不敢在更衣室里和同学们赤裸裸相对,只敢躲在一些厕格内独自换衣服,他不愿看到别人,也不愿别人看到他。 那时开始,他更像一个女人了。 有一天,他和父母讲了自己性取向后,父母吃了一大惊,当场晴天霹靂。他们理想的儿子,不是武侠就该是拳王,不是令狐冲也该是个曹星如。他们一人一巴掌,同样地打在了他右边脸上。他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 那时他才刚升高中,但他再也没有听父母和他说过一句话。直到他搬出去自己住之前,他在家里的角色只是一个住在那房子里的住客,早不寒喧晚不慰问。 「他们没当我是他儿子,我也没当自己是他们的儿子了,因为我觉得我是他们女儿。」他笑说,非常乐观。 幸运地能升上大学,他二话不说地搬进了宿舍里,以求离开父母的不合理期望。在大学里他原想隐瞒自己的性取向,才发现大学的世界比外面还要开放多了。别说是男男同性恋、女女同性恋,就连男女男女杂交多性恋的人他也见过,这让他大开眼界。 他以为,经过了大学的生活后,他就能存在于世界上,才发现世界也并非他想像那么简单。他上班后被同事知道是同性恋后,翌日就丢了工作。之后他隐瞒性取向,被拆穿后还是没了工作。 之后他直接在公司面试的时候就先说自己的性取向,当然在最后他还是一份工作都没有。 他自信天无绝人之路,所以就自己在网上开了网店养活自己。他在网上其他店上看见了许多日系少女的打扮服饰,他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直接打扮成像个女生一样。 「我开始为自己而活,尝试不理别人的目光,去做一个女人。」他站起来说。 我们点点头,都很同意「做自己」这个观点。 「可是社会上的学者大眾们将我这种行为定义为『易服癖』,我不知道自己做错甚么,但我可以很肯定的说,我这不是癖、不是病,我只是做我自己而已。」他不满地皱起眉头,接着说:「偽善的人们,总在排斥和他们不一样的人。口里满是道德仁义,反过来也是群歧视的混蛋。」 我们还是点点头,也只能点点头。 「我在街上穿女生服装又怎么了?我也没去害人,在街上也不敢说话,那次才说了一句话,被人发现我是男的后,就被痛骂了一顿。」他拉起衣袖,指着几处伤痕说:「你们看,那天晚上还被想性侵犯我的男人打了一顿,还好没伤到脸。欺善怕恶的人们,就只能拿我们这群社会上的弱势来欺负。」 他拿起杯子摔得一地玻璃,恨恨地说:「然后我就不想活了,想去海边直接了解了自己。小彦彦就过来跟我说先别想死,做些事再死,我就跟着来了。」 文君彦冷冷地笑了一下,她看似很不习惯这个称呼,大伙也偷偷笑了。 「你现在可以说了,在死前,完成最后一个愿望。」文君彦说。 「嗯……」他还真像个撒娇女生似的托腮想了一下,说:「我要跟世界上所有人上一节歧视的课。」 我们也像在上课一样,沉默不言。 第十五章 那天过后,杨生不见了,文君彦也不见了。 杨生留下了一纸遗书,文君彦甚么都没留下。 杨生在遗书上写道:「各位我最爱的同伴,记得我们说过要完成愿望后才死吗?我做到了,我把想说的都跟文诗说了。文诗没有回应,我也没有任何要求,因为我的梦想只止到这一步没有下一步了。」 我一边读着杨生的遗书,肥芬都大咧大咧地哭了起来,阿离和欧阳俊也在啜泣,只有阿飞显得冷静。 我继续读道:「朋友们,不必哭泣,你们当为我感到高兴,我成为了第一个完全梦想的人。我非常高兴能在死前做了一件让自己成为自己的事,我毫无遗憾。我本来应是死得毫无价值,现在至少我很快乐。大家也有努力完成自己的梦想,原谅我不能继续陪伴大家,我要先走一步,去梦想的另一端继续做我自己。永别了。」 读毕,我也没有太多伤感。那天在海傍与杨生的对话,我已经明白了他想的事。只要他感到自己存在过,我没甚么好伤心的。 「那君彦怎么办?」肥芬哭着说。 「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说:「可恶,在这时间突然不见了还真叫人担心。」 「她不会是自己去解决自己的愿望吧?」欧阳俊显得忐忑不安道:「要杀掉首长,她一个人做不来的,真笨。」 我望着阿飞,期待他的成熟和冷静会为现场的焦虑带来平和。 「没事的,她跟我说了,三天后她一定会回来的,叫我们不用担心她,等她回来。」阿飞说。 我们也毫不怀疑阿飞说的话,因为他给我们的感觉是沉实而绝不会说大话的,故此大家都略微安心了下来。 我也稍微安心下来,但看着大家忧心忡忡的样子,就想到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也将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时,心里就不扎实。 我是真的会为这群社会上的遗弃物的死去而感到哀痛,不知道他们也是否如此想我的呢? 在文君彦还没回来的时间里,我们就开始了下一步的计划。最后我们决定了要先帮肥芬找回弃她而去多年的妈妈。 三天后,文君彦果然回来了。我们就是在等文君彦的回来,再询问她意见后才採取行动。 「喔?你们怎么知道我三天就会回来?」她问。 「你不是跟阿飞说了,三天后就回来吗?」萧离反问道。 文君彦望望阿飞,阿飞轻描淡写地点点头,文君彦搔头接着说:「对,差点忘了跟阿飞说了。」 事后我问阿飞为什么文君彦表现得她没跟你说过似的,阿飞说:「我确实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我只是随口说三天,让大家安心下来而已。我觉得文君彦不是没交代的人,她总会回来的,不是三天就是六天的事。」 这话让我如梦初醒,假如不是阿飞那句「一定会回来」,我们可能会陷于不安及伤心之中,提不起劲计划下一步的事。 这让我更加尊敬和相信阿飞的智慧了。 而文君彦听了我们的方向后,便开始和我们一起筹备接下来的计划。 「我们先上网问一下有没有人认识肥芬妈妈?」欧阳俊提议说。 「不用,我知道她妈住哪里。」文君彦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都差点忘了,文君彦是她表姐,按辈份来算肥芬的妈妈还应该是她舅母呢! 当大家都显得雀跃的同时,肥芬却一脸焦虑。 大家都知道,肥芬在害怕面对,她害怕见到当年弃她而去的又爱又恨的母亲;更害怕她妈妈不愿再见到她、不愿面对早已放下的过去;她也害怕面对自己的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每每想起都能让她彻夜难眠。 我们让她一个人在房间里与自己聊一次天,要她与自己对话,听清楚自己的心是如何想的。 没过一阵子,她的电话就响了。过了半分鐘左右她就流着两行眼泪走出来,说她爸在外面又欠了新债。我们都安慰说不用管他,只要跟肥芬她妈说清楚了解开心结后,就可以和这臭男人一刀两断了。 她哭着点点头。 其实在我们的想法里,肥芬和他爸是否一刀两断并不重要,反正她早已经想以死绝藕丝,重要反而的是,肥芬在死前究竟能不能解开自己的心结,让她在死前也能不带任何负担和承诺而去。 「别管太多了,我们现在就去找肥芬妈!」总是乐观的萧离在最低落的时候呼出了集合我们热血的指令。 我们照着文君彦说从亲戚手上拿到的地址走,花了两个多小时便到了肥芬妈住的村落的附近。在城市中要找个原始一点的小村不容易,偏安于闹市繁尘的小村,在春天悄悄来临的时候,这里有半座山头的树上已经开满了花,有红有黄有白有紫的,美得似个世外仙境。 新花吐出的香气,吸引了鸟群结聚在蓝天白云下放声高歌。在鸟语花香下,不论心情原是好是坏,都能被这里的写意所感染,忘记快乐和悲伤,只感觉自己浮沉在自然之间,无所思亦无所欲,甚是享受。 可我们不能陶醉在桃红柳绿之下,只能继续向里头走。 在村口附近向一名老翁打探一下关于肥芬她妈妈的事,老翁用手稍稍把厚厚的老花眼镜拉斜一点角度,再低头把双眼放在更靠近肥芬早准备的照片里端视,上下打量了照片里的人后,他说:「这不是村尾的阿凤吗?」 「请问老伯,他家在哪里?」萧离撑着伞问。 本来色迷迷看着萧离的老伯,顿时如晴天霹靂,失惊地用手指指着一条山径说:「你们往这路走,走五分鐘后就看到一间铁皮屋,那就是阿凤夫妻俩的家了。」 说后他就如见鬼般地快步离去,让萧离很是不爽。 很快地我们就到了那间独立于那处的铁皮屋,屋前有一片没有种菜的菜园,园外以铁网拦住外人,养了一条大黑狗,与我们在一网之隔间见人就吠个不停。 屋子里头走出来了一个听到家犬吠声的中年男人,短发黑黝,睡眼惺忪地从屋内探头问我们要干甚么。 「我们是来找赵来凤的。」我说,并指着紧张焦虑的肥芬说:「这是她女儿。」 那男人愣了一下,我接着说:「她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活,她只是想找她聊一聊而已。」 「她不在家,你们跟我来吧。」 他说完便走出屋子,带我们往更深里走去,路上他也一语不发,从他背影看得出他是个饱歷沧桑之人。 不一会儿,我们走到了一处空旷的草地上,不远处有一座坟墓。大概我们几人心里想的都是一样,心里默默盼着那男人别往那边走去,而此时肥芬的脸色也都白了一半。 好的不灵坏的灵,那男人把我们带到那坟头去停下,转过身来说:「就是这里了,阿凤去年就死了。」 我们没吱声,文君彦抱着在怀里痛哭的肥芬。此刻的风声,彷彿传来了一阵阵哀歌。黄昏马上来临,天上一行白鸟忙着飞向不知何处,肥芬的心,也不知该停在何处。 她走到墓前泣不成声,一边抽泣一边摸抚摸着妈妈的遗照。 照片里的她样子没变,还是和肥芬小时候认识的妈妈一样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可肥芬变了,变许多了,她已回不去她的童年,找不回她的春天了。 在风木含悲的春天里,我们都沉默不语,低头涟洏。 肥芬在那天后,就再没有笑过。 「自杀会」间的气氛也变得沉寂。大家都在想,在死前能否完成最后的愿望,或许并不是只掌握在我们自己做与不做的决定上,而是被许许多多的原因左右着。 就像我们从前想做自己一样,并不是自己不想,而是现实不允许。 「大家不用灰心,我们是『自杀会』,没甚么值得我们害怕的。」我说,虽然我在五秒前也是垂头丧气的。 真希望大家能提起精神来。 「阿华说得没错,假如我们在面对挫折时总只会垂头丧气,就连死都会死得不甘心。」文君彦大声喝道,想让大家都反思一下,接着说:「想继续无精打釆下去的,现在就甚么都别想,像之前你们想的那样,甚么都不做就去死;想昂首挺胸走下去的,就把沮丧的事都忘了。要记住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放手一搏,把目标完成再痛快死去。」 阿飞把香烟灭掉,然后把欧阳俊的香烟也抢过手灭掉,站起来鼓励道:「好,鼓起劲来,加油!」 欧阳俊和萧离同意地点点头,可肥芬还是老样子,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呆望着窗外那片不蓝的天空。 我感觉到了,离失去肥芬的日子愈来愈近了。就像杨生一样,有愿望成真不了;和杨生不一样的是,杨生选择自己放弃追逐愿望,肥芬的愿望却与她阴阳相隔。 既然我们选择了在愿望完成后离去,那就不必为离别而伤心。 要怪就怪上天把我们带在一起,把七个早该各殞落一方的小星聚成一道光芒,让原来绝望我们在死前看到仅馀的希望。 从肥芬空洞的双眼中,我看到了一下子从希望的高地狠狠摔到悬崖下的绝望。假如可以,我真希望能亲手把她杀了,免得她活着受苦。 她这一辈子都受够了,不应该再承受更重的负担了。 催债电话又打来了,肥芬没精打采地拿起电话,接下拒听按键,然后把电话放下,就走到浴室里去,洗了一个澡,整理了一下仪容,穿得乾乾净净地就出去了。 她出去前也没说甚么,我们问她,她也没回应。 她就这样走了,我们都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没有阻挠,不管她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我们都交由她自己来决定,虽然我们都清楚,路只有一条,早走还是晚走,都是迟早的事而已。 我问文君彦:「你那三天,去了哪里?」 「我回家一趟了,我不回去一下,我爸妈会报警的,他们很麻烦。」文君彦拿着自己最爱的小说边看边说:「然后我就顺便僱了个私家侦探,让他帮我查找一下肥芬妈的住处。」 「你不是她表姐吗?你怎么不直接问你妈就可以?」我追问。 「我这就向你们坦白。」文君彦放下小说道:「我一开始说的是,她是我表姐,不是我是她表姐。」 这听得我一头雾水,不过是我记错了而已,这有甚么好坦白的。 「不过,表姐表妹也不重要了。」她继续道:「我们两个并非表姐妹关係。我和肥芬在小时候,也就是她还没家道中落的时候是好朋友。在她爸生意失利后,我们就分隔在两个地方生活,再没有机会相见。直到去年相遇了,知道是失散多年的好朋友,然后在我听了她的故事后,就决定要帮她了。」 「那你为甚么要说她是你表姐来骗我们?」欧阳俊质问。 「其实她妈妈当年离开她爸的原因,是因为我爸。」她回想过去道:「那时候我妈发现了,和我爸吵了一架,然后把她妈妈赶走了。我后来就出国读书了,也没有再打听过她妈妈往后的事。」 她说,她一直对肥芬存歉疚的心,一直都认为是自己的父亲破坏了她原本美好的家庭。肥芬有了这样的人生,她认为自己也有责任造成。 「所以我尝试尽量偿还欠她的人生债,肥芬对整件事并不知情。于是回来后便四处向小学同学打听她的消息,直到找到她后问起她的近况,她毫不掩饰地把她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后,我便悔青了肠子,后悔当年为何不留在这里帮助她。」 她说,回来后知道一切都太迟了,人生过了就回不去了,伤疤留下来了就痊癒不了了。 重逢之后她们以姐妹相称,肥芬年纪大点就当姐姐,义结金兰的二人,心灵上各自有了寄託, 「这就是你说是表姐妹的原因?」欧阳俊说。 「对,不过是个名衔而已,听起来更亲,我更喜欢。」她说。 「所以你早就先我们一步去看肥芬妈妈的墓地了吧?」萧离也接着问。 「没错,我到那铁皮屋里找过她,那男人一开始并不愿意多说甚么。我跟他聊了一会儿他才和盘托出,我向他请求让肥芬到她妈妈坟前至少也看一秒,他也坚决反对。」 「然后呢?」 「我跟她说了肥芬的事后,他就接受了。」 我们不约而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肥芬的事,世上应该不会有听后不同情的人。 然后,我们又同时沉默了。 「肥芬一辈子都没有快乐过,但她有跟我说过她这辈子最快乐地就是认识了大家。昨天出发前,她才跟我说,她预想过假如自己的梦想不能成功的话,像杨生一般不能如愿以偿,也已经想好了下一步要怎么做。她说,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继续走下去,直到所有人都把梦完成,不能因为有人离去而放弃。」文君彦难得带鼓励的语气说话。 听到这句话,我想起了杨生,再想起肥芬,眼泪就不自觉流下了。 文君彦说,我们可以为了失去好朋友而伤心,可也要为他们找到自己的路而快乐。 我们确实伤心着,也快乐着,既哭又该笑的状态,难受极了。 人间不能相伴,只待异世再遇。 那天晚上的新闻报导,第一则重点新闻便是「抑鬱少女杀父后自杀」。 那叫何日芬的少女就是肥芬。何日芬,真是个好名字。 你何日才能散发甜美人生的醉人芬香呢? 肥芬的往事稍后被全能的记者们挖了出来,她死后受到的曯目比生前还多。她的死让社会更加注重对儿童受侵犯的保护,而在新闻播出后,大眾都倾向同情肥芬而非怪责她做杀人,她的死终于为自己毫无骂名地挣脱了缠身的枷锁。 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最值得尊重的事了。 第十六章 七人的「自杀会」,现在只剩五个人了。 我们决定不再招纳新人了,就像我之前所说的一样,我们既不愿意再听到社会上有更多的年轻人会因为种种原因或是种种压力而选择自杀这条路,也不愿意再看到更多朋友因为对人生感到绝望而死去。 我们希望的,死了我们七个就好了,够伤心的了。 我花了一点时间,一个人出去走走,希望可以让自己看开一点,最好的地点,当然是我最喜欢的大自然了。 距离我们住的地方,由于社会的快速发展,最近的也要坐两三个小时车才能到达。 要是像我这样恋滞蓝天的人,大部份日子都需要花点时间,走到离市区稍远的地方去,才能如愿以偿。要不然在都市里,抬头看的都是一片片乌云残雾,要是运气好点能看到蓝天白云了,也会被矗立于你周围的擎天大楼遮蔽了你七八成的视线,灰头土脸的大厦,让蓝天变得死气沉沉,毫无朝气可言。 郊外就不一样了,山清水秀、花枝招展,走到青草地上,身旁每朵小花每隻小鸟都好似只为你而活着。 花儿吐露芬芳、鸟儿高歌美乐;风吹枝椏如摇摆起舞、水冲石蘚如荡漾泼墨。 大自然的美景在我眼中,又如一首绕樑三日的协奏曲,又像一幅挥洒自如的水墨画,美不胜收! 在自然里,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我感受到「万物本无分,始同天下间」的意境。 天下万物,不过自然里的其中一部份,人畜草木,本来就应该是地位平等无分贵贱的一物,并没有人类主宰世界的事。 之所以人类觉得自己需要主宰世界,是因为人们觉得自己与眾不同,在自然之间应该高尚一点,那一切一切,都先在人类拥有智慧之后的事。到人类真的主掌了世界,大兴土木,把自然弄得衰草寒烟;杀生成性,把万物搞得不能自长。 老子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偽。」 人类忘却了自然之道,废道立邪,便导致如今社会明枪暗战、勾心斗角。我们都忘了,在自然之间,并无是与非、亦无黑与白、亦无利与弊,人们追逐的,只是智慧带来的慾望,慾望带来的世俗而已。 我一直想逃离这个吵杂的世界,找一个毫无人类味道的地方。 所以我就来到这里了,坐巴士要三个多小时,中间转三次车才能到达的地方。 我喜欢坐巴士,即使现在交通愈来愈发达,地下铁路随处可达,既方便又快捷,可我还是更喜欢巴士。慢也有慢的好,我可以慢慢欣赏沿路风景,看看树又看看人,望望山又望望海。尤其是上层最前面的座位,坐在第一排把眼睛贴近玻璃,彷彿自己动也不用动就穿梭在世间上一样,感觉非常好。 长途跋涉,终于走到人烟罕至的郊野。知道这里的人很多,愿意花时间来的人很少,都市人都太忙了,明知道身边有桃源仙境都不会有时间或意愿到访,只愿意像废墟里树苗一样,长留在死寂的不毛之地,最终只会成为朽木。 我到达的时候,那里的草原大概就几有十个人左右,可是那里的草原大得从头到尾用跑的还要用三十来秒。那十个人都是我的知音人,这美丽的草原,我并不会想独佔它,反而想更多人真的懂得欣赏它的美。 春风把小河边花都吹成了粉色,看得我目不暇给,要把这里的花一朵一朵地数清楚,要和数天河上的繁星一样难。 我就这样直接躺在青草地上,甚么都不用垫,像直接与大地成为一体。我望着蓝天,和小时候一样,想像着这朵白云像甚么,那朵白云像甚么。 不知道是不是人长大了,想像力就减弱了,还是失去了童真的缘故。云朵看得不如小时候那般美那般多变,白云只是白云,不是狗也不是猫。 离我躺着的地方不远处几个小孩,在大人的视线范围里到处乱跑,他们应该是比较少到郊外的孩子,这里的一树一木一花一草都吸引了他们的稚气的心灵。他们在找到蚂蚁行列后,便随着蚂蚁走到蚁洞,然后就跑回去匯报给大人听,大人们就摸摸他们的头,说他们好厉害。 结果孩子们都不知道,简单的奖赏是对自己成长的最大鼓励,待自己长大后的世界,就不会再有人称讚你做的每一件小事情。 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所以我喜欢看小孩。 小孩的世界比较简单,比较单纯,所以比较快乐。 就像我右手边那个孩子一样,一直跑一直跑,累了就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就继续跑继续跑。大人叫他慢点慢点别摔跤了,大人们不明白,在他心中既然只要跑跑跑就是快乐,为何不让他放胆追求快乐,为甚么要叫孩子慢点? 孩子没你想那么多,乘风飞驰,是一种幸福。被追逐中的风打到脸,是不会痛的,就如追逐梦想,纵使前路总有阻碍,当你找到快乐的目标后,你就不会痛了。 我左手边的孩子更可爱,跑着跑着,脚一滑就一屁股摔在了草地上,哇哇大哭,他奶奶见状从容不迫地从袋子里拿出了他最爱的饼乾,孩子见到饼乾后马上破涕为笑,捧着饼乾就坐在地上乐开怀地享用。 孩子的快乐简单令我羡慕,我在嘻嘻哈哈的笑声旁偷偷地拭掉眼泪。 我也希望有一个希望的饼乾能让我立即从沮丧变成快乐,从今天回到过去。 在孩子追风的路上,快乐是目的,跌倒是挫折,饼乾是支持;在我追梦的路上,快乐还是目的,跌倒仍然是挫折。 可我的饼乾,却从没出现过。 直到我放弃追梦那天,它还没有出现。 出现的是他们六个各带着要饼乾心态而活着的孤儿,在被世界遗弃的路上,我们相濡以沬,只能以最后的力气互相支持,死后便相忘于江湖。 不知过了许久,笑声渐渐离去了,天色变暗,夜幕降临,我在草地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孩子们回家吃饭了,这里也只剩我一人,看着满天星云,是我来这里的一大原因。 城市里的人都不知道,星河是会动的,整个星空就像一幅卷轴画一样,慢慢地在你眼前滑动。一小时前记住那北极星的位置,一小时候它就会溜过去一点。 北极星的光芒,其实要比城市的灯光还要漂亮,但人为了发展,牺牲了原始的美而交换落俗的艷,对我而言是绝对不划算的交易。 在星空和晚风下,我渐渐睡去。那晚睡得很香,没有作梦,不用作梦。 起身后接到欧阳俊的电话信息,我便拍拍附在身上的碎草,用小河的水洗乾净了脸便出发回家,又有新的事,等待着我去面对了。 这草地,有机会我会再来的。 第十七章 欧阳俊在信息里像是非常着急也同时非常沮丧,我不知道是所为何事,他只是叫我马上回去找他。 我也没有多问,马上致电给他,我们约好了晚上在我们初次见面的那间清吧等,不见不散。 待我在草地睡醒离开到回到市区的时候,那已经是下午的三点许,肚子饿坏了,便随便找了一家餐厅坐下来吃个饭。 那是一间开了四十多年的老字号冰室,楼面不大,分了上下两层,装潢也没那么讲究,平和务实。侍应的平均年纪大约就四五十岁,感觉全都是从年轻做到现在的老伙计,一个个手脚动作快而准,是熟能生巧的功劳。 他们身穿一身整齐的白色有钮衬衫,左边胸前口袋上印着楷体的冰室名字,下身穿着蓝色不一的长牛仔裤,加一双黑皮鞋,就是他们穿了几十年的制服了。 我一坐下就马上有人把筷子、胶匙羹、和一杯水放到我的饭桌上,侍应大叔满口烟味地问我要点甚么,我看看墙上满满的餐牌,怕大叔嫌我慢,我赶快点了我最爱的沙嗲牛肉麵,他随手几笔便下好了菜,丢下单子就走了。 冰室里播着经典的老歌,一些年纪大的食客会倚在卡位的墙上,闭目跟着老歌的节奏哼唱着,伙计们看客人们唱得起癮,也加入合唱。在天台的吊扇吱吱呀呀的伴奏下,整个画面是既古典、又温馨。 你不能想到,时下新式的餐厅会有此番风景,伙计与老饕打成一片,乐也融融。 当歌单播到薰妮的「每当变幻时」时,前奏还没完,我的眼泪已经滴满了我的麵。 这是我的老毛病,有些歌每当唱到我的心里去时,我都会黯然泪下。 尤其是当我认识了大家,听过了他们每一个人背后的故事后,我就变得更加容易哭了。 当我抬头看看冰室里的每一个人时,心中想的是,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中的主角。 当我买单时,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我连忙跟那金色短发、一脸恶相的老闆娘说我忘了带钱包,没想到老闆娘却露出了笑容说:「没关係,小子,下次再来时你再给我。」正当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时,她又说:「长那么高吃一碗麵就够了吗?老闆娘请你再吃一碗吧!你可是社会未来栋樑。」 我忍住眼泪摇摇头,不好意思跟她说我要辜负她的期望了。 我边鞠躬边离开,离去时回头看,招牌上几个红油漆成的大字已破落得不似原字,仅靠原字的框线才让人认出那餐厅的名字,如此不起眼的餐厅,竟深藏了如此高尚的人情味。 我先回家洗了个澡,回想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一切事,都觉得是上天要我在死前再学多一点还没学的事再死。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悲剧的男主角,世界不适合我生存,原来到头来与我一样想自杀的人比比皆是,我想这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社会的问题。 有人说过,一个社会,当青年都看不见未来的时候,那就不是一个健康的社会。 我忘了是谁说的,可能也没人说过,是我自己想的,在这个乌烟瘴气的社会里,我的确看不到未来。 洗着洗着,电话闹鐘铃声响了,是用来提醒我赴约而设定的。我便换好衣服,前往清吧。 来到清吧,可能时间尚早,里头没其他人,就欧阳俊一人在那坐着而已。 「你一个人来?」欧阳俊问。 「你意思是还有其他人来吗?」我问。 「我还叫了阿飞一起来,可他人还没到。」 「那你有甚么事想说吗?」 「我前女友找我了。」欧阳俊一脸惆悵貌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甚么不知道的?」 他说,前女友说她爸爸进医院了,说得了癌症,需要筹集医药费帮他做化疗,还说如果他救回了她爸爸的命,她就愿意回来和他一起。 我不屑说:「那就让他死呀,之前不是说很嫌弃你的吗?」 「可是我捨不得看她伤心。」欧阳俊说:「昨天她找我哭得很厉害,说之前她爸做错了。毕竟我之前和她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她无功也有劳吶。」 「有事钟无艷,无事夏迎春。」我毫不客气说:「要不是她爸有事了,她还会找你说要和你在一起?」 「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了。」阿飞突然走了进清吧。 「你怎么现在才来了?」欧阳俊问。 「刚有些事要做。」阿飞坐下,点了一杯啤酒,接着说:「晚了一点先自罚一杯。」 我问阿飞刚才那话是甚么意思。阿飞莞然而笑道:「阿俊现在烦恼的,只是钱的问题吧?」 欧阳俊点点头,显得满脑子烦闷说:「她要五十万,我还没存下那么钱。」 「如果你决定要帮她了,钱我帮你出就是。」阿飞喝下一口啤酒说:「前提是,你自己要想清楚。」 「那就是说阿飞你也觉得不值得帮吗?」我问。 「那就要看阿俊的心是怎么想的了。」他说。 阿俊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其实我还是捨不得她,我想我动摇了。」 我气得握起拳头就想向阿脸挥去,昨晚那个气定神间的我在背叛面前荡然无存。阿飞一下把我拳头握住,并说:「阿华,你冷静点。且听阿俊说一下。」 「有甚么好听的?当初你想寻死,我们说好了,只是完全最后一个愿望才死。杨生、肥芬都死了,你现在就说动摇想退缩?」我稍收一收气,坐下来骂道。 「我知道我这样做根本是个混蛋,欺骗了大家的情感。」他内疚地说:「可是想起当初我想自杀也是因为被她一家看不起,现在他们看重我了,我也感到受尊重了。」 「你走吧,叛徒。」我说:「你的心已经不在『自杀会』了。」 「阿俊,他们看重你想你帮忙了,你的愿望其实也算完成了,他们应该也后悔当初看不起你是错的。」阿飞说:「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完成梦想后选择走下去而不是离去,我们也不左右你的心。钱我能帮你,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他的最后愿望就这样有始没终地完成了吗? 「阿华,我们也应该为阿俊完成愿望而高兴啊。」阿飞拿起啤酒示意碰杯道:「只是阿俊选择了自己的路,我们也应当祝福啊。」 欧阳俊离席低头长跪地上,我拂袖而去,瞧不起他那任人摆佈的心。 「自杀会」名义上只剩四人了,接下来的路会怎么样呢? 第十八章 那晚「自杀会」的大本营,只有我和阿离两个人。,打扮是一男一女,说实的是两个男人,这让我好不自在。 「你看甚么看?」阿离斜睇着我说:「怕我把你吃了呀?」 「的确有点。」我笑着说:「可我觉得我不是你的菜。」 「的确。」他如数家珍算着说:「我喜欢的是肌肉男,不是你这瘦骨嶙峋的;还有我喜欢脸浑圆多肉点的,看你猴子似的脸一点都不吸引啊!」 「那我就不怕了。」我故作安心状说:「第一次听人揶揄我还能感到舒坦呢!」 「对了,你刚回来时怎么样子气呼呼的?没事吧?」他问。 然后我就把实情一五一十的说了给阿离知道,当然我在其中加了不少个人意见,骂了几句出气。我问他:「你感觉如何?」 他迟疑了一下后说:「我觉得你也不必那么激动,你想清楚一点阿飞说的,也真的有他道理的。」 我正想立即反驳,可被阿离用手指封住了我还没张开的嘴巴。他说:「我叫你想清楚一点,你就想清楚一点,别着急着反应。」 我毕竟还是个愿意听意见的人,我在脑海里反復想了又想阿飞的话,尝试一下会不会有新的理解。 「看你的样子还是比较笨的了,我来告诉你吧。」阿离拉一拉手袖,说个话还要像打架一样摆样子。 阿离一脸正经地叫我想想,当初和文君彦在组成「自杀会」时,目的是为了甚么。 我回想了一下,也不肯定地说:「就是在绝望中做一件最想做的事再死去,让自己死得毫无遗憾吧?」 「那你想漏了一件东西啊。」他说。 我耸耸肩,叫他解释一下,我差甚么没想到。 「你真笨耶。」他轻轻地打了我头一下,我顿时也打了下颤,还是不太习惯这种感觉。 他说,我们在成立的时候,只想了我们在完全最后一个愿望后就会坦然放上所有事,能以与完愿前一样的心态继续面对死亡。但我们算漏了人心的转变,往往人在吃苦的时候要求总是最低的,可当人们得到了最基本的需求后、或是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段后,要求就会跟之前想的不一样了。 我恍然大悟,大叫道:「我怎么现在才想到!」 其实我并不是现在才想到,那天晚上我在草原上想的和阿离现在说的一模一样,只是我想的是用在人与自然之上,他说的是用在人与人之上。 「杨生和肥芬一样,最后的愿望根本就不算完成了。杨生在遗书里说了文诗都没有回应,以结果论来看他是失败了;肥芬找不到她妈妈,说不了最后想说的,摆脱不了想摆脱的,她也是达成不了愿望呀。」他分析道:「他们两个在一开始的心还真是想寻死,最后鼓起勇气去做一辈子来没敢做的事,到头来若真的成功的话,他们两个的心态会不会有转变还真的不知道。」 「的确。」我说:「还真没想过要是杨生和肥芬的愿望真的完成的话,结果他们会怎么样选择接下来的路。」 「我认为,要是我们当初所说的愿望没有达成的话,我们也根本不应该继续自杀这条路,我们答应了自己要完成的事都没有完成,真的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他面无表情地说。 「那你觉得杨生和肥芬死错了吗?」 「死与不死,也没有对错之分。他们各有各的理由不继续走下去,杨生知可为而不为,肥芬不可为而不为,选择放弃也是有他们理由的,不由我们来决定,我们只可以选择尊重他们的意愿。」他叹了叹,继繽道:「只是如果我是杨生的话,我会选择继续走下去,直到那叫文诗的女孩至少回应一句,是或不是都可以;但要是我是阿肥的话,可能选择的路也会跟她一样。」 「所以就算你在不同的情况下也可能走不一样的路。」我点点头道:「那如果你是欧阳俊呢?」 「我也不知道,我还没遇过爱我的人,不知道被人重视的感觉会不会让我的心灵改变;我也没遇过我爱的人,不知道爱会不会让我盲目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苦笑。 「谢谢你,我想我想通了,阿俊的路还是让他自己决定吧,我们陪伴他在绝望中走过最困难的路,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吧。」我释怀道。 说到这里,阿飞和文君彦刚好一起回来了,阿飞看我和阿离聊得开怀,便问:「阿华,看你脸色都没愤愤不平了,想通了吧?」 我回说:「嗯,和阿离聊了一下,看开多了。你们回来得刚好,正好我想问阿离的感情往事,一起来聊吧?」 我们那天晚上聊了许多我们曾经的感情经歷。阿飞和文君彦的事都非常平淡,阿飞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关係而一直没有恋爱,文君彦则是家庭关係不允许她随便谈恋爱,到我问起文君彦家为甚么那么专制封闭时,她都笑着说日后我就会知道了。 最好听的是阿离的往事,可能是他性取向的关係吧,他的感情经歷还是比较崎嶇的。他说当他知道自己的性取向后,他开始去找一些「同道中人」,而当知道有一些同性恋交友的网站后,便沉溺网上的虚拟世界之中。 他说,最高峰的时候他曾同时间交了十三个网上的伴侣,都是没见过面的,甚至大多连电话都没谈过,大家只是在网上聊过天后觉得聊得来,便建立了一个虚拟的伴侣关係。 「哇,十三个,你不会觉得自己不忠贞吗?」我惊讶道。 「当然不会,在网路世界,大家都知道,与现实世界不一样,我只是视他们为我心灵寄託的对象,并非真实相爱的情人。换个角度看,其实对方在这个虚拟世界里,也是有多于一个所谓的『伴侣』,你问我介不介意,我也不介意,说到底也是用来在不见真人的世界里各诉己情,它的作用比它的结果更值得我们在意。」他解释:「那时候我也有在一些双性的交友网页假装是女性的和男性聊天,十三个里面有一半是以为我是女的吧,哈!」 他谈到这里,显得特别兴奋,他接着说:「在那个世界里,我根本不需要理会我的真人是男是女是怎样的,也不需要理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因为在里头我能够让别人认同我是个女生不需要在意我生理特徵如何,那种放开怀聊天的感觉我最喜欢了!」 兴奋完后他说低落了下来,潸然泪下道:「可是我只能在网路上得到别人的认可,在现实里却永远被别人看不起,还觉得我是变态。」 他说,他曾经只是觉得自己喜欢男人,就在大学毕业后在一些只招待同性恋的酒吧里认识了他的前「男朋友」。开始的时候还好好的,直到阿离接触了女性服饰开始将自己易服为女性的形象,他男朋友在第一次看到他易服后就嫌弃他,并说他易服癖很变态。 他明白,他男朋友可能真的只是喜欢男生而讨厌女生,可他接受不了连他爱的人都不愿意接受他易服的兴趣,那世界上还有谁能接受。 「那时候开始,我就再没有谈恋爱了,要人接受自己很困难,倒不如一个人清心自在。」他强笑道:「我介意他们看不起我,我才更要告诉他们,同性恋、易服兴趣,并不该并视为是一种病。」 我们三人点点头,我默默想着:这个世界,还有多少弱势者每天被强势者欺压。 这个世界,甚么时候才能真正实现平等? 第十九章 那夜过后,天气愈来愈接近春天了。 寒冬悄悄地走远了,大地迎来了愈来愈暖和的氛围。墙上的结露在一夜之间集腋成裘,把家里四面墙舖得满满一层水膜,水汽在温暖的天气下变黏身,教人讨厌。 「春天真的来了!」刚起床的我伸了一下懒腰,打了几下大大的呵欠。 客厅只有阿离坐在沙发上咬着肉乾看电视,他回头看一看我,笑着说:「对啊,春天初到,过几天可能山上就已经开满花了吧。」 「哇,那天去找肥芬妈妈时只开了半山花已经那么漂亮了,满山花应该很壮观吧?」我充满朝气地说。 「我知道有一个看花的好地方,我们一起去吧!」阿离整个人转身跪在沙发上期待地看着我。 「阿飞和文君彦呢?」我问,可能想找多几个人一起去吧。我最少数很爱看花的男人,可两个男的去看花,毕竟还真不是一件浪漫的事。 「不知道,他们一大早就不见了。」他说:「我睡醒了也没见到他们。」 我犹豫了一下,就问:「那先等等他们吧,他们应该马上就会回来吧?」 「你看看桌子上那张便条吧,是他们留下的。」他指着饭桌上那张小小的用旧信封随手写的便条说。 我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阿华阿离,我和文君彦有事要先去办一下,这一个星期不会回来,回来的时候将会告诉你们我和她完成最后愿望的计划,你们这些日子好好照顾自己,也不用担心我们。」 想不到阿飞身为杀手还能写得一手好字,字体整洁看起来还是挺秀美且遒劲的。便条的口吻像极了爸爸写给孩子似的,还好好照顾自己,我差点没看得笑出来。 「阿飞说他们两个去计划完成愿望的方法,也不告诉我们让我们参与一下。」我说。 「可能是怕我们妨碍到他们吧?」他一脸不在乎,坐下继续看电视。 「对了,那你的愿望要甚么时候实行?」我从冰箱里拿了罐汽水,坐在他身旁开了就喝。 「看完满山春花就会做了。」他愣一下后,答话时也没有看着我,只是继续看着电视。 「你是在哭吧?」 「没有。」 电视节目的声音正好盖过了他啜泣的声音,可节目主持人夸张的动作没有帮他掩饰掉擦眼泪的动作。 「昨天晚上说了阿俊的事,你是不是怕你完成了你的愿望后也会像他一样不想死了吧?」我问。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还是没动,然后说:「我知道我完成最后愿望一定会死的,只是我也会捨不得而已。」 「哈,捨不得满山春色吧!」我乐开怀说,希望他能被我感染也不会伤心。其实说我不捨得这世界也不是,可能我和萧离一样吧,是捨不得这世界的美景,可这世界丑恶的那一面会摧毁美丽、侵蚀上善,捨不得还得捨得,看着良辰美景被破坏也不是一件乐事。 「遍山芳华,是怀春的时节吶。」他望着窗外的天空说。 「别怀不怀春的了,我们明天就去看花吧。」我说,听他的低落的陈白,让我都忘记了刚才的介怀,愿意陪他在完成最后愿望前看一次春色。 「明天不行,花还没开。」他离座走向他房间里,拿出一个满满的背包说:「这两天我会进医院去做喉结整形手术,回来的时候,你可能就听到我用女人的声音跟你说话了。」 「原来是这样,你确定你回来时花都开好了吧?」我打量着他的背包,应该够他住两天医院要用的东西吧。 「我确定。」他揹起背包,穿好鞋子就准备出门了。临出门前回头说:「花会开得非常灿烂。」 「那我等你回来囉。」我摆摆手向他作别。 他没再说甚么了,就这样走了。 本来热闹的大本营,就剩我一个人了。文君彦的家这里不算大,也并不小,有两间睡房,一间本来是给文君彦、肥芬和阿离睡的,另一间是我们另外四个男生睡的。现在人去楼空,一片冷冷清清。 不知道阿飞和文君彦哪里去了,打他们电话也没人听,只好在家好好等待他们回来吧。 等了不够三个小时,就开始坐立不安了。我对着空屋大嚷:「好想找点事做啊!」 我好似失去了方向似的,只好重新整理头绪,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我想起了街尾那老伯的小舖,这几天好似都没走过那里看看,应该清空后留着待租吧。 「下去看看吧。」我自言自语道。 走过长长的楼梯,楼下的街道还是不出奇地多人,我看看电话,原来今天是星期六,可是不论是平日还是间日,这里都一如以常地多人。看着眼前外人都认为是繁华热闹的市中心,只有生于斯长于斯的我,才能明白其苦处。 不单是街尾那老伯,还有早就结业的卖运动用品的李杰大哥、卖文具的王志两夫妇、爱唱歌的唱片店罗英两夫妇、卖零食的肥雕肥鸣两兄弟,都早已结业。他们的名字已经成为了我的回忆,回忆的声音,也已成为了时代的绝响。 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走到老伯那小舖前,才发现那舖位不消一个月早已经被他的店顶替了。那又是一间卖金器的连锁店,也已经是这条长不到两百米大街的第十七间金舖了,剩下的舖位也十有七八都是药房和国际名牌店。 可笑的是,我想吃碗沙嗲牛肉麵,还要走个十五分鐘去人流较少的地方去。 这里到底是我的家,还是你们购物中心? 我也分不清了,也再没能耐去分了。去上次那家不起眼的冰室吧,我还可以把上次吃麵欠的钱一併还给那金发老闆娘。 正当我转身啟程往冰室,我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是没见过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的男人声音说:「你……是阿华吗?我是夜来香清吧的职员,有一个叫欧阳俊的留了这个号码叫我打给你,他留下了一封信叫你过来拿。」 「欧阳俊吗?」我疑信参半。 「没错,他叫我一定要把信交给你。」 「好,我现在就来。」 欧阳俊,你又想搞甚么鬼。 第二十章 我延迟了到冰室的计划,虽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作响,但我还是忍住饿先去看看欧阳俊想搞甚么。 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聚来了几片黑云,不一会儿便哗啦哗啦地下了起来。人算不如天算,没带雨伞的我狼狈地冒着大雨,穿过无数条挤满人的街道才能才到目的地。 街上的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得不知所措,纷纷躲到楼宇的廊檐下。一些商户马上向避雨的人作招徠,一些商户打出买金器送雨伞的优惠,一些商户索性收起原来卖的东西而高价卖起伞来。 可怜我这些既不是商户目标又没钱买金器又不愿买坐地起价雨伞的人,只得淋着大雨前进,多想想像我只是在淋着浴,多想想像我是电影中的浪子不需雨伞,可我一个喷嚏,把我所有幻想都打破。早上还晴空万里,怎么突然就变下雨还变冷了呢。 我又懒得回家拿雨伞,事后我才后悔,懒惰不会害死人,却会害人感冒。 临进去清吧前,我又打了两个喷嚏,心想不是阿俊在咒骂我吧?虽然那天晚上我讲话还是重了点对他还是无情了点,但我也是为了他好,就算不听我的话也不必诅咒我吧。不会的,他那晚表现还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我们,欧阳俊毕竟是个斯文人,我打喷嚏应该是着凉了而已。 「打扰了,请问有人在吗?」我探头进去问道。 由于还是下午时分,清吧还没正式开张,所以里面除了酒吧那回来打点一切的员工外,也没有其他人在场。酒吧里甚至灯还没开几盏,因为打扫的关係櫈子都放到了桌上去,要不是我早来过,看到此番场面还真不信这是间有情调的清吧。 「我们营业时间是晚上七点开始喔,你稍后再来吧。」那职员拿着扫帚,头也不抬起看着我说话,不怎么有礼貌。 「我是接到你们电话过来的。」我说。 他停下工作,抬头直腰看着我,上下打量我一下子后问道:「你是那个阿华?」 我点点头,不习惯被人打量的眼光,满身淋漓雨水。他识趣地从休息室里拿出一条大毛巾,我连翻道谢,冷得直打囉唆。 「你进来坐吧,春天天气变很快的,别着凉了。」他说,我照着办,走过的路也湿漉漉的,要他随在我身后把地板抹一次,挺令我不好意思的。 我先把屁股位置的水印乾点,把毛巾铺在木椅上再坐下,再问道:「请问你们叫我来有何事?」 「你的朋友吧?那个叫欧阳俊的。」他问,我点点头,他继续道:「他中午时来这里,把这封信交了给我,叫我务必把它交给你。」 他从袋子中抽出一封由白信封包着的信,信封甚么字也没有写,他说:「现在物归原主了,看他说得很着急似的,你还是看看有甚么事吧?」 信封封口并没有黏起来,我把信封就这样打开,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张支票。我把信张开来看,上面用不好看的字体写着: 「阿华阿飞,没想到吧?不过一个晚上而已,我就写信给你们了。你们猜怎么了?哈,我被阿霜骗了。好像还没告诉你们,阿霜就是我的女朋友,应该说是前女朋友才对,因为她已经在别人的怀抱中亲热了。她和我一起七年了,整整七年了,七年的感情还是敌不过命运的安排。我从大学毕业以来,辛勤工作这么多年,为的是日后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可不管再怎么努力,我还是不能看到成功的对岸。我从来没有怨言,我以为辛苦是人生踏向成功的踏脚石,只要有阿霜在我身旁,我就有了继续奋斗的动力。可是千算万算没算到,阿霜的心和我的心却根本不是连成一线。」 我苦叹一下,继续看信里写道: 「阿飞你拿给我的五十万,我全都给了她,她把我给的五十万,全都给了她新的男人。你们没看错,是新的男朋友,而不是要治病的爸爸。原来她爸爸根本没事,治病只是个借口,真相是要借钱给他男朋友做生意。我和她这么多年了,她和我分手不到一个月就去找了新伴侣,她说是她爸安排的,毕竟她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因为我而耽误了她的前途和青春。是我自己没用,这么多年了还没能够用自己的能力说服她爸信任我可以给她幸福。在这个城市里,想证明给别人看我是不是一个能干的人,还真要看在钱的份上。」 我摇摇头,欧阳俊绝望的样子无意中浮现在我脑海中,信还没看完,里头还写道: 「阿华你昨天晚上骂得很对,我的确不应该让自己活在别人的期望和掌控下,想起了第一次见你们的那晚上,我说了很多很多我自己活在别人眼下的往事,我却没能让自己走出那魔掌,我还是那样死性不改,为了达成别人的期望,我连自己也做不了。我终于明白,原来活着也并不是最痛苦,痛苦的是你为了目标而活着,才发现目标并不在你掌握之中。世上有太多太多事我无法掌控了,我愈想掌控,愈发现自己没能力;愈没能力,愈发现自己活不在自己的目标下。」 我眼泪都快流下来,但信还是要看下去,信里接下来写着: 「本来我对死的决心还是不大,就算那天晚上和你们聊了很多往事,让我的确对自己的人生非常沮丧,但那时候我还是对阿霜抱有信心,我相信她会回来,回来的时候我会继续下去。听了你们六个的故事,还有阿生和肥芬真的死了,我就算知道活着有多苦,可我还是想等待希望的来临。还真没想到,昨晚的她的消息一来,那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样,也真没想到,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竟然是一块有毒的东西。常听人说,希望愈大绝望愈大,我都没甚么感觉,到真杀到我身上了,我被宰得血肉横飞,救不回了。我说过要向他们证明看不起我是错的,我现在已经做不到了,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我没能力了。当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我没能力向他们证明甚么了。绝笔,保重。」 我的眼泪把其中几个字都滴得化开了,此文尾端还写着: 「p.s.这张支票是我多年来存的钱,你们拿去作『自杀会』的资金吧,金额不多就十万元,我死了也用不着,别浪费掉,哈。」 这时候,阿飞匆匆赶来,他看我已经哭成泪人,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花了五分鐘左右读毕欧阳俊留下的遗书,他沉默了一阵子,抬头看着我说:「欧阳俊死了。」 那清吧职员吓了一跳,他没想过中午叫他转交信封的人竟然会自杀,也没想到那封信是封遗书。我们二人都没有理那职员吓得一脸直青,我哭说:「可惜,欧阳俊死前不但不能完成他的愿望,还要在绝望下死去。」 「别哭了,或许死对他而言还真不是一件坏事,可能他死了更好受呢。」阿飞拍拍两袖,扬出一些雨水,他貌似很快就接受了欧阳俊的死讯。 「你怎么看起来毫不伤心。」我问。 「他费尽心机经营的一切都放弃了他,他信任的人都背叛了他,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他继续活着的话,会更加辛苦吧。」阿飞把信交回到我手上,接着说:「只是路都是由他选择的,我们能帮的只能到这里。」 「你早知道他会被骗吗?」我想起阿飞总是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点子。 「我不知道,只是他选择的路,我能帮就帮,我只是不想他在『自杀会』有任何遗憾。」他点起香烟,虽然职员很想告诉他这里不能吸烟,但在这种气氛下他还是放弃了。 他看我看着那封信还是说不出话来,便起身把信拿回,抽出那张支票交给我说:「既然他想死,我们就要接受了,『自杀会』不能因为成员的死而伤心反而应该开心。拿着这张支票,去做些有意义的事。」 他说得真没错,没有『自杀会』,大家早就以不同原因死了。现在才死,不过是延迟死亡时间,并不应该感到悲伤。 只是……算了。再伤心他也不会回来,我是他的话,我可能也会选择同一条路去解决自己的绝望。 「阿离说你跟文君彦有事做去了,你们做甚么去了。」我很快地就收起悲伤。 「我们并没有去做甚么,只是不知道阿离为什么苦苦哀求我们两个这几天不要回去大本营,我便和她去我家那计划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完成文君彦的愿望。」他把那根烟吸完,起身就走,并回头说:「阿离的愿望就交给你了。」 我大吃一惊,不会吧…… 待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街道上走着。夕阳快来了,雨也停了,街道回復水洩不通的状态,我被人撞来撞去,也没太多感觉了。 突然肚子咕的叫了一下,我才猛然知觉我还没吃饭,然后想起原来的计划是要去冰室那里吃麵,我便回头反方向往冰室那边走去。 老闆娘一眼就认得我,她笑着说:「年青人,你又来啦。」 我微笑点点头,很喜欢这种让人温暖的街坊关係。在里头再享受了几首老歌和一碗用心的沙嗲牛肉麵后,我前去结帐,我问:「老闆娘,一碗麵加冻饮多少钱?」 「十八块。」 我惊讶,这里不像我平常吃的餐厅,动輒一碗麵都要三四十块钱。 我拿出那张欧阳俊留下的十万元支票,放在那放钱的长方形银盘上说:「把上次欠的那碗也算了,三十六块,不用找了。老闆娘,剩下的钱你就把招牌漆新了再做多点好事,让多点人感到温暖吧。」 老闆娘感动得流下眼泪,我也没再留下。临走前我回头看一看那张招牌,也许它翻新那天我都没机会再来吃好麵了。加油吧,好人们。 夕阳初到,把街道照成一片橙色,人们匆匆回家,街道慢慢变得沉静。 「自杀会」真的只剩四人了,接下来的路会怎么样呢? 第二十一章 往后两天,我再没有见过谁。阿飞和文君彦还是没有回来,他们听了阿离的话,暂时是不会回来的了。这反而让我更加在意阿离到底想干甚么。 不过,在考量萧离的心思之外,我更珍惜这段可以让我好好再想自己最后愿望的时间。 我在心里反覆想着,到底甚么时候才能够完成我自己的愿望然后再死去呢? 答案是,我一个人根本想不到甚么好方法。 在我正烦恼踌躇的时候,萧离回来了。他进门后不吭一声就直奔女生房间去了,我叩他房门他也没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出来了,换了一身粉红色的连身裙子,化了淡淡粉黛妆扮,脖子上圈着一条小围巾,雀跃地跳了出来。 「天气也不冷,你包着围巾不怕热吗?」我问。 他没说话,只是摇摇头,这场景我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在跟一个女孩子对谈。萧离一身粉色打扮,加上长长的黑发扎起了我最爱的马尾,他不说话还真让我不禁陷入了迷幻的视觉世界里头。 我突然害羞了起来,这反应我平常要对着漂亮女生才有的,可他是个男的呀。 我大力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起来。他把我从沙发上拉了起来,示意我换衣服,我才记起我们约好了等他回来就去看花,然后我马上就起身去梳洗一下。 待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萧离已经把鞋子都穿好了,他表现得急不及待,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嫌我慢。那时候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恶的念头:你要是一辈子不说话,还真能把我骗了, 他看我一脸贼笑,一巴掌把到我手臂上,身形算是消瘦可力气还真不小,还我惨了一声,带着红红的痕跡出游,随他带我去他心中那可以看到满山花的地方。 接下来的路程,我就只是着他走而已。长途跋涉转了好几程车,又巴士又小巴,甚至到了最后我们还租了脚踏车才能顺利进去目的地,可想而知那里是有多偏僻了。 俗话说得好,愈远的地方愈漂亮。不单是我们只有很少机会接触离我们遥远的地方,所以份外觉得漂亮;而是愈遥远的地方愈没被发展所摧残,不是份外漂亮,而是它保留了最动人的原始美景。 他像是走过了许多次这条路线,脚步很快,在混乱的人山人海中选路快而准,而没去过他口中那山头的我,也只能急步跟着他。我在租用单车的时候问过他:「大约多久到了。」 他还是不愿说话,只比了一根手指,我以为是骑一公里就到了吧,就放下心来,没想到后来我们满满地用了一个小时才到那地方,害我边骑边嘮叨,上气不接下气。 他在我的嘮叨下突然停下脚踏车,向前指了一指,我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就在不远处的小山上,满山皆成了粉红色。我二话不说马上火力全开,直奔山脚。毕竟对自然美景,我还是情有独钟到疯狂的境界。 不消一分鐘,我们来到山脚,在山下我仰首一看,眼前的天空快被满满的树上红花挡没了,一行飞鸟飞过,想必也是看到我被花海所掩埋。要是能葬身如此娇嫩的千花之下,那该算是一种幸福。 穿过一条微斜的小山路,我们来到了一个小平地,那里四周被花树包围着。在一片百花飘香里,我没空和萧离说甚么,我围着平地四处走四处看,真没想到在这木独的城市里竟有如此美景。 我在地上拾起一朵小小的落花,它外叶较淡色而内蕊更见粉红,娇嫩的它看似非常娇嫩而不盈一握,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心里,生怕把它给弄散了。我把花儿捧到萧离跟前时,他还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之中,他一定也很喜欢这样的景色。 「好美呀。」他说:「好想永远地留在这一刻。」 我大吃一惊,要不是我捧着花在前面前看着他开口说话,还真以为是哪个女生路过这里说话的声音。 「萧离,你的声音……」我惊讶道。 「手术成功了,你是医生之外,第一个听到我新声音的人。」他微笑说:「觉得怎样?」 「像极了!和普通女孩子的声音真没两样!」我雀跃地大声叫道。 他开心地侧首合眼微笑,在我眼前的这一个人,经歷了许多年的挣扎,一直想让别人认可他是个女人,在这一刻,他确确实实地可以说服别人,让人们把他当作女生去看待。 「我好喜欢这里,每年春天我都会来,每年春天我都会把一整年的不快乐带到这样,把所有悲伤都说给这里的樱花知道。」他绕着其中一棵树说:「这里是城市里唯一长满樱花地方的地方,因为地方偏远,没太多人知道它,也没有太多人愿意去明白这里。」 我好似听出了他想说的话,可能他喜欢这里,就是这里经歷的和他一样,没有人明白他所以没有人愿意知道他,没有人知道他,所以他是孤独的。 「那年春天我伤心得骑着单车见路走就,不知过了许久就到了这里。」他席地而坐,随地拿起一朵樱花说:「我看见这片樱花林,好像招着手叫我投入它的怀抱,然后把一切都交付于它。」 「这里对你来说,可真富意义呀。」我走到他跟前也坐下,这里青草和红花,美不胜收。 「这里每一棵树都藏着我的心事和秘密,只有他们有兴趣知道我的事,从来没有其他人愿意来了解我。」他把弄着手上的小花道:「直到碰到你们六人,才让我多了一份寄託。」 我点点头,非常认同。 一时间,一阵风颳来,把满地花瓣扬起,我可以保证,这是我见过最美最浪漫的景象。 「我说话像一个女生了,你觉得现在的我是个女生吗?」他低头。 突如其来的问题把我给难倒了,我想起他只是做了喉结的手术,其他地方也还是个男生,便随口笑着回答说:「在生理上来说,你还是个男生吧。」 我以为我自以为是的幽默答案会被他接受,没想到他追问道:「假如日后我把变性手术都做了,我是个女生吗?」 「我想,只要你觉得是,那就是了吧?」我紧张地连自己说甚么都不知道了。 他抬头望天,刚好风也停了下来,数片花瓣似是有意地落到他头上,彷彿想为他插上花釵,让他变得更美。 「我以为我总是想告诉世界,别再看不起我这一类人。原来到头来,我一直在意的,是我自己怎么看自己。」他拨一拨头发,几片刚落在头上的花瓣再次落到草地上。 他继续道:「那时我的最后愿望是,我要给所有人上一节歧视的课。后来我发现,其实活着,只要活在自己想要的人生里就可以了,也并不用去管别人怎么想。」 「我以为世界上最介意我是同性恋的是世界上所有人,后来才知道,最介意自己的,原来从来只有自己。我陷入了世俗的眼光里头,迷失了自己,也不承认这样的自己才是最自然的自己。我一直都没想,人的一切,包括性取向和任何爱好,并没有对错之分。可是我活在这个城市里,把我自己的灵魂也卖给的世俗。」他开始流下眼泪,轻轻地缓缓地。 「我就开始想把自己改变成世人眼中的女人,直到我再看不到原来的自己。我不知不觉地做了大同世界的泥玩偶,把自己一直捏一直捏,把自己捏成所有人都认同的自己,然后就再也没有了自己。」说罢他便站了起来,接着说:「就算我愈来愈像女人,也不会是当初那个自己。我不愿活在别人的标准下,我只想活在自己的心上。」 我沉默不语,也不愿接话打断他的抒怀。 「我不需要向世人上甚么歧视的课,我给自己上了这一课,就够了。」他眼框都哭红了,长裙飘飘,颈上的围巾也随风摆动,让风看似有了模样。 「保重。」我低头说。我知道,他找到了自己,也完成了自己最后的愿望。 「没甚么可以向你致谢,我把这送给你吧。」他把那条围巾放到我手上,说道:「希望你记住这里,记得我。」 语罢,他便转身离去。 那天过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我把那条围巾葬在那片树林里,其中一株在今年长得最美的樱花树下,让它每个春天都能和繁樱一起诉说心声。 再见了,萧离,我们三人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谁会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等待文君彦和阿飞回来,让他们告诉我该怎么做。 直到他们回来之前,我甚么都没做,也甚么都做不了。 我在想,要是连他们两个都死了,这一个多月来,我生活的同伴就全死了。这对我个人而言是,不是一件喜事,也不算一件悲事。 不悲不喜,让我感觉不好受。我也很想有其中一种情感可以控制我现在的心情,让我不至于如此狼狈。 同伴一个一个离去,让我更想快点想到我的愿望应该如何达成,让我比他们早一步死去,就可以免除第五和第六次痛苦的折磨。 可我根本不知道该何从入手。 就在我想到大脑闭塞也想不到一个好方法的时候,他们两个终于回来了。阿飞在便条上说他们会说带着计划回来,这次回来,可能只是他们回来道别而己了吧。 「你们回来了?」在家苦候多时的我听到他俩开门锁的声音,便已心急地到玄关处迎接他们。 他们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不像是带着沉重的自杀计划回来,反而像是用这几天时间去了一趟旅行之类的,相较看起来憔悴的我,他们反而容光焕发。阿飞一进门就问:「萧离呢?」 我不敢抬头直视他们两个,只能低头道:「阿离他死了。」 没想到他们了萧离的死讯,不但没有一丝伤心,反而边走进屋子里边微笑说:「那就太好了。」 「阿离死前一定很快乐。」文君彦说:「要是我能在死前也像他一样快乐就好了。」 他们早就把死亡看开了。从杨生开始直到现在阿离,每一次「自杀会」成员逝去,他们都不会表现得非常伤心。他们一定是认为,「自杀会」成立后,大家能够尽辞而死、了愿而死,总比当初甚么都不做、毫无意义就这样死去还要好。 我明白,可我总是逃不开,他们死了就是我又失去了一根撑下去的支柱这个现实。 「你也可以很快乐的,把愿望完成了,就快乐地死吧。」我为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 「但愿真的可以快乐吧。」文君彦莞尔,她是个比较少微笑的女生,陌生的笑容让我看不出她是真的微笑,还是在强顏欢笑,只是苦笑而己。 他们稍作休息后,突然聊起了萧离。 「阿离那天跟我们两个说,他想带你去他最喜欢的地方,然后死在那片最美风景的记忆里头。」文君彦直直坐在沙发上,看着没有开的电视荧幕,一片漆黑却让她目不转睛。她接着问:「他偷偷跟我们说了,他最喜欢的人是阿华你喔。」 「没可能,他说过他喜欢脸圆一点的肌肉男,你怎么看我都不像吧?」我吃惊地摆摆手。 「我说你有没有那么笨,他虽是个男生可还是女性心理呀。难道你觉得他要当着你面说他喜欢像你这样瘦皮猴吗?不可能吧!」阿飞在旁笑道,没想到看似冷血的他还真像有点懂两性关係。 「既然最后他选择了死去,那他应该成功带了你去甚么地方了吧?」文君彦问。 「我们去了一个樱花林……」我从头到尾完整地回想起整件事的始末,我真后悔当初没猜到他的心思。 「太浪漫了吧!」文君彦突然表现得像个真正的少女,和以往她的表现南辕北辙:「那他有向你表白吗?」 我没有回应,只是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我在想,要是真的话,萧离死前的那番话,全都是说给我听的。 「真可惜,要是真的话你会接受他吗?」阿飞问,他伏在桌子上,一副放松的样子,真没把我的不自在放在眼里。 我也更回不上话了,这可是一个大难题呀。可在我脑海里第一个浮过的念头是「萧离是个男的」,我便只能回答道:「应该不会。」 「你一定是因为他是男的才完全不需考虑。」文君彦像是看穿了我那念头,语带讽刺地说:「原来那一课歧视课是要上给你听的。」 哇,这让我头都快爆炸了。这样的指控像是在挑战我自己的性取向,虽然我必须承认,那天我真的把萧离完全当成女生看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和女生没有一丝分别。说难听点,他还比文君彦和肥芬更像女人。 「不,那时候他想通了,想通了一个更加绝头的念头。他发现他这些年来只在意别人怎么看他,直到死前才醒觉他太在意世俗的眼光,而不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然后他明白,那一课不是他为别人而上,而是他为自己上的。」我说。我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甚么,我只是很理解萧离死前的悲诉。 「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吗?」文君彦突然低落了。 「你也很同意吧?他在死前想通了,却让自己更加绝望了,也许他也并不是带着快乐死去。」我说。 「我也渴望能自由自在的飞翔,去找自己的天空。」他闭目,眼睛终于离开了那看不到丝毫未来的黑色荧幕。合上眼的世界,该比他看见的还要大许多。 我望向阿飞,他已经睡着了,他应该很累吧。我再望向文君彦,她突然睁开眼睛,突如其来认真地说:「要听听我们的计划吗?」 我点点头,结果还是让他们先我一步要下黄泉了。我难掩失望,听了这个计划后,眼前这两个我最后的战友便将离我而去,那时候我将会多孤独,我都不愿提早去想像了。 大不了就像当天那样,黄泉路上独人走。 可人在经歷了许多许多事后,心上便多了一件叫回忆的往事。有回忆掛在心头,可不是想瀟洒就可以瀟洒这么简单的。我也想可以轻易放下往事,可我就是因为放不下往事,我才会在那天站在天台上;我就是放不下往事,我才会加入「自杀会」;我就是放不下往事,我才会有放不下更多往事。 人们说,看不到未来的人是最可怜的,我说,放不下过去的人才是最可怜的。 可能我是后者才会份外觉得这种人可怜吧。但至少我认为,看不到未来的人还可以尝试去创造未来,成功了便会看到未来了,就算日后失败了,也不过是从没有到没有,从零到零;可放不下过去的人,本来就是一个负数,就算放得下过去,也不过是从负到零,不像看不到的人还有到从零到一的机会。 西楚霸王,看电视剧我就有看过他,那个歷史中的可怜虫。 他先是在暴秦下看不见未来,于是他便起义军抗秦,尝试从零到一。他恐怕自己也没想到,宿命为他带来了刘邦韩信,后来他的爱人虞姬死了、江东子弟兵被灭了、领土被夺了,就连梦想也没有了。 他死前的脑海里一定回绕着无数回忆。从零到一,再从一坠负数,他堪称悲剧人物。他带着放不下的往事,千军万马,刀光剑影,皆成泡影。 一代霸王,呼出「无顏见江东父老」,举剑自刎,命绝乌江。 项羽的故事,我读了连许多次。有人认为他太笨了,我会说他们不是项羽,不会明白忘不了过去的人,在死前会是有多么绝望。 「好吧,你说说看吧。」我收起穿梭古今的幻想,回到现实。 「在告诉你我们我计划前,我们必须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文君彦一脸严肃道:「希望你听后别在意。」 阿飞也醒过来了,不知是有睡还是没睡。 「嗯,好吧,你说。」我作好了心理准备,这些日子来,我的心脏已经能承受任何事的衝击了。 「我不是叫文君彦,阿飞也不是杀手。」她说。 那,你们是谁? 谁会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 第二十三章 「还记得一开始在天台上我跟你说的最后愿望吗?」文君彦问道。 「怎么可能忘记,你说要杀了政府首长,换来市民们的安逸生活。」我想都不用想就能回答上了。 「要是我告诉你,首长是我父亲,你觉得怎样?」她接着问。 「你是?」我大吃一惊。 「我叫文齐昕,是政府首长的女儿。」 这个时候,我也没办法去想该不该相信她的话。可我也不需要选择相不相信,因为没有人愿意胡乱承认,承认自己是那人人得以诛之的首长的女儿。我只好选择相信她现在说的,就是真话。 要是她说的是真的,那她岂不是想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我想我猜到你现在在想甚么,是的,我想杀的人,就是我爸。」她说这句话时,表情也没有改变,还是那么淡定。她接着说:「可是我并不只是为了百姓们,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 我尝试接受她想手刃父亲的道德衝击,我在想,假如我是她的话,我会怎么做呢? 直到我想到,首长那混蛋执权以来,社会生灵涂炭、腐朽不堪,这个原来被誉为「明珠」的城市,在有他的日子里疮夷满目、暗淡无光。想到这里,我心中涌起一道热浪,可能是在告诉我,文齐昕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大义灭亲,我反而更欣赏你了,文齐昕。」我说。 「我没你想得那么正义,我刚说了,我更多是为了自己。」她说。 她说,她和她父亲关係并不好,不是因为父亲是一个多么卑鄙的人,而是他连做一个好父亲的基本条件都没有。 「我自小就被他强行转到海外去读书,是我第一次讨厌我父亲。他没有听我的意见,逼我放弃所有在这里的朋友和生活。他说是为了我的未来好,那时我还小,不能反抗,只能默默接受。我在外国的生活并不快乐,这种不快乐的生活造就了我内向孤僻的个性,我就这样一个孩子在缺乏母爱父爱的环境里长大。」她又看着那黑漆漆的电视萤幕。 上一次听文君彦说怎么多话,要算到第一次在天台见面的时候。 「我不管外面的人怎样评论我这位父亲,这都不是我在意的东西。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需要父爱和母爱的普通人。他把我的童年就这样无情地摧毁了,可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长远的投资,当父母把子女当成投资时,那孩子的一生就这样毁了。」她接着说,双眼好似放空道:「所以当我看见现在的孩子被父母逼要学这样要学那样,我看了就觉得噁心。」 她说,十八岁那年生日,她父母都到她留学那里为她庆祝,她对生不生日的没特别感觉。那年她刚升上大学,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是时候可以决定自己未来路的时候了。 她跟那时还未是首长的父亲说,她想要做一名模特儿。那是她从小到大的愿望,她在电视上看到模特儿自信满满地在舞台上走着猫步,一直都很想成为一个可以对自己充满自信的人。 从没有对自己自信过,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做成功的模特儿。模特儿不徐不疾的步伐,一步两步,是她从镜子里想像出来的自己。 她很记得那时她爸气得脸都红了,二话不说就只赏了她一下耳光,她没有哭抚着左边脸,当第二下耳光马上就落到她右边脸上后,她就哭了。 她记得他说:「养你成人,不是为了让你发春秋大梦!」 春秋大梦,没发过哪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 「我就只能放弃我的梦想了,在他们的控制下,我只能做他们想做的,不能做影响他们声誉的,就算我哭得声嘶力竭,尝试过许多次自杀,我都不能说服他们让我做爱做的事。那次后我再也没有和他说过半句话,直到他成为了这里的首长,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我就知道我报復的时间到了。」她打开自己的钱包,拿出一张他们的家庭照。 相片上他们一家三口坐在花园的长櫈上,文君彦就坐在她父母中间还戴着眼镜,笑容青涩,和现在有很大分别。而首长翘着二郎腿笑瞇瞇地看着拿在手里的报纸;她妈妈就戴着墨镜,顶着和熙的太阳灿烂地笑着。 「天伦之乐,看似乐也融融呀。」我探头过去看。 文君彦冷笑了一下,把照片用力地撕成三片,照片中的三位主角各佔一片,她接着说:「这些笑容,我们都是装出来的,都是为了他的政治面具。」 她把爸妈的照片块往楼下扔去,只留下只有自己的那一小片,拿在手上跟我说:「你看,这样的我,自由多了。」 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她也渴望像阿离那样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而又可以找自己的天空,原来她一直以来不说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也难怪我刚才说她也可以很快乐地死去时,她心有馀愧地只说「希望可以」。 原来她一直说要杀的首长,就是她自己的爸爸。 我想,虽然这个城市有超过一半人想把他干掉,但当世人咀咒唾骂的人是自己的父亲时,感觉也一定不好过。文君彦……文齐昕是个可怜虫,在我的眼中,做自己爱做的事并没有错。或许最错的,就是把她投错胎在他妈的怀里。 「两年前我回到这里,我爸已经是首长了。我放弃了正在攻读的法律系,那些模特儿公司知道我是首长的女儿,自然就在我身上大做文章了。其实那时候我早就放弃了做模特儿的梦,梦碎后就再补不回去了,我接受模特儿公司的邀请,只不过是报復我那混蛋父亲的第一步而已。」她看着我訕笑道。 「既然你是首长的女儿,回来后又那么高调。为甚么包括我在内,大家都不认识你?」我狐疑。 「因为你和杨生这样的人应该都不怎么看新闻的吧,要不然怎么会第一眼都认不出我。反倒欧阳俊认不出我来让我蛮惊讶的,我想是他平日太忙碌都没时间看新闻吧?」她既带讽刺又带惊讶地说。 「那阿飞、萧离和肥芬早就知道了?」 「萧离早就知道了,是我叫她别跟你们说的。」她补充道:「唯一没骂你的,肥芬和我之间的事是真的。她爸和我爸以前是生意伙伴,可肥芬一直不知道的是,她爸当年之所以会投资失利,原因也都在我那贱人父亲身上。后面她妈和我爸的事,也不用我再多说了,他掩饰得好,这些年来都没人知道他的这段丑闻。」 「你没跟肥芬说吗?」 她摇摇头,说怕肥芬不原谅她,就算错的也不是她。 「我爸前世他妈的就是一隻狼,而且还是隻独狼。为了利益,他不但可以不择手段把敌人处理掉,他还能把自己的伙伴也出卖掉。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是靠着一个谎话接一个谎话堆砌成楼梯而走上去的,楼梯下都是他以前战友的尸体,他才能像今天那般冷血无情。」她勃然大怒道:「把我也当成政途的牺牲品,别说全城都想把他杀了,我早就想把他杀了。」 「我可没有忘记你那天晚上说的话,你说不是你不争取你想要的,而是你想争取的都说了却没有结果。」 「对,有他的日子里,我和市民一样,从未看见过未来。没有他的日子,就算我也不能向未来走去,但要是这样可以拯救市民,还算是一件好事吧。」 她忿忿不平的表情很快就回復平和,又变成了让我感觉复杂的笑容。 「那他呢?」我望向阿飞,他竟然又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他早就知道了。」 「不,我是问,那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谁? 第二十四章 当我望着那个我可能只知道他叫阿飞的男人时,他睡眼惺忪,徐徐从伏睡的动作中起身,随即打了大口呵欠,神气自若看着文齐昕问:「你说完了吗?」 文齐昕点点头,示意已经轮到他坦白了。 「那你是谁?」我再问一次。 「我不是谁,我还是阿飞。」他倒了杯水,喝一口提神。 「她说你不是杀手,那你是谁?」 「是不是杀手,只是各人定义不同。我可没骗你,在我而言,我不仅是杀手,而且还是个无道德的杀手,为利益杀人于无形。当天跟你说的,全都是真的,只是杀手这个名字,只是我为我的职业所取的代号而己。」阿飞耸肩,显得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杀手嘛,人人都可以是,根本就没一个真正叫自己作杀手的职业吧?只是各行各业杀人的方式不一样而己。」文齐昕道。我用了一小段时间去思考她这段话,好像还真她的道理。 所谓杀手,在现实中一点也不真实,不会有人笨到去做杀手来维持自己的生活。谁都知道,在现今科技发达的时代,杀了一个人基本上不可能再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行走,而只能在恐惧被拘捕中苟且偷生。 杀一个人尚且逃不过天罗地网,赖以杀人为生活的人,又怎能不早被拘捕行刑了。想到这里,我苦笑自己当时相信阿飞的无知,道:「当时的文君彦也被他骗了呀。」 「我才没有,我也没想到你们几个还真相信这世上还真有杀手这一行。」她语带讽刺笑说:「我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去你的,你怎么知道的?」 「凭常识吧?」她失笑道:「拿刀杀人的时代已经不存在了。」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我重新整理想问的事。 「我说了,拿刀杀人的时代已经过时了。现在杀人,不拿刀不犯法,也能杀人了。」她左手作手刀状,在脖子上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然后说:「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曾大状,谁不认识呢?」 我还真想举手说其实我真的不认识,但……律师?杀手怎么突然变成律师了! 「法律界第一天才利嘴,黑能作白,死能翻生;作风冷血无情、为利不择手段,人称『冷面判官』的曾凯飞,就是你眼前这个双目总是无神的黑汉。」文君彦像个节目主持人介绍来宾般。 「我在法院的生活还是挺隐敝的,要不是文齐昕是个法律系的学生,可能我就可以很顺利地装地真正的杀手而没人知道了。」阿飞轻笑说道。 我回想到过去,从那晚在大排档认识他时到清吧里遇见欧阳俊那天,把他说过的话和他现在说的都拼在一起。才惊然发现除了职业之外,他可能并没有说过一句骗人的话。 「我连我是杀手,也不是骗你的。」阿飞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了一块刚买回来的饼乾,边吃边说:「只是我杀人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杀人不用刀,用的是法律手段。」 在他口中,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底泥,而且还是比屎还低俗。我问:「你贵为律师,共没有你说那么下贱吧。」 「我再跟你说一次我的故事吧。」他闭目咀嚼饼乾。 他说,初中时已经是一名资优的学生,他发现老师只懂依书直说的学校限制了他智慧的发展,于是报考了应届的公开试,取得了极优的成积。不久后被大学的法律系取录了,但不过读了几个月法律,教授已经把他收为徒弟,让他在自己的律师楼里当个学徒,准备接下来的律师考试。 那年他才十三岁,就有当时的名状教授赏识收作学生,于是他放弃了在学校攻读法律,选择直接向该名教授学习。他没有上课,却取得一级荣誉毕业。 他说的輟学,并非因为自己太笨读不上书,而是太聪明,书本跟不上他。 这故事听得我流下了一行惊讶崇拜的汗水,坠于地上犹如五体投地,那时的阿飞是我至今听过最夸张的初中学生了。他那时候说,真正聪明的人是不需透过读书去证明自己的智慧,并不是在自嘲,而是实话。 「那时候跟你俩说我是杀手,你们目无表情毫不惊讶,还真以为你们不相信呢。」阿飞摇头轻笑道。 他接着说,那时候他想像的律师,是一份正义的职业,是上帝在世间的使者,能够分辨的善恶,继而儆恶惩奸。他没想到的是,进入律师行业,看到的世界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样,律师在他反倒变成了恶魔的化身,一群极奸巨恶,做的都是党恶佑奸的事。 在律师世界上,并不如我们想像的只是忠奸两种人,他们所分的人分别是有钱的好人、有钱的坏人、没钱的好人和没钱的坏人这四种人。通常他们不会接触到有钱的好人,有钱的好人并不会无聊做点坏事让自己吃点官司渡日子;他们也不会接触到没钱的坏人,那些人都只是社会的最低层的渣滓,不会有机会找律师。 所以律师们经常遇到的就是,有钱的坏人和没钱的好人,最常见的就是前者和后者的纷争,或是前者对后者的欺压。 这是一场看着正义垂死挣扎的战争,阿飞曾经以为,律师是一项为正义而奋斗的神圣职业:哪里有律师,哪里就有正义。 可现实并非如其所想,在这些正义之争中,出得起钱的就是正义。 出不起钱的,就吃屎吧。 「这个世界,不单只是法律的世界,都是由金钱去主宰一切。」他点起香烟说道:「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同流合污,最后我不单合污了,还做了最大的源头。」 十八岁毕业后,他当了三年执业律师,在取得大律师资格后,他成为了公会里最年轻的大律师。 他的第一个对手,就是他的师傅。 「师傅是个正义的人,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我跟你说过,我临走前师傅跟我说『世界永远都是尔虞我诈,别让世界改变你,让你去改变世界』这样的话吗?」他吐吶一口长长的烟气,摇头道:「那是我打败他后,他对我说的话。」 那时的阿飞,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义愤填膺、疾恶如仇的天使。 他的客户,就是他口中有钱的坏人。他才刚知道金钱的力量是可以让人改变初衷,让天使变成恶魔。他凭一张利嘴,用他师傅教他的杀人技巧扼杀了对手-也就是他口中没钱好人的未来。 师傅在败诉后面对极大压力,身经百战的他败给自己初出茅庐的小徒弟,在同行眼中是个笑话,在他师傅眼里就不是笑话了,最后承受不了耻辱,在家自杀身亡了。 「我第一个杀的人,就是我的师傅。」他很快便抽完了第一根烟,接着说:「第二个杀的就是那败诉后赔不起赔偿的那没钱好人。」 那天后他平步青云,当了邪恶法律一方的未来,也当了现在。 他开始接到许多极高酬劳的官司,便慢慢沉沦在金钱的世界里面,从此不能自拔。 酒池肉林、灯红酒绿的生活,原来是他对自己过往生活的评价,在金钱掌控一切的世界里,他感觉没甚么他是得不到做不到的。 他利用法律杀了许多人,现在的他总是将以前的自己批评得不值不文,原因就是他杀的,都平生不做亏心事的好人;而因为他而可以继续活着的,却正好是十恶不赦的卑鄙小人们。 直到最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那场官司。那是一场富豪争產案,年老的富豪,晚年諳佛,知道万般带不走的大道理,便邀请了他作下遗嘱的见证人。 老富豪没想到的是,阿飞早已经暗地里与他小儿子约定好了。小儿子野心大,想独吞财產,也答应了事成后分一成金额给阿飞。 「我们偷偷地在他爸的饮品里放慢性毒药,让他可以早点死,我们早点拿钱。」他点起第二枝香烟。 他们没想到,老富豪早就知道了他们做的事。老富豪临死那天,只找了他们两个进房间,边流泪边说:「我苦苦经营公司五十年,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家庭。我早知道家族争產的这一天迟早来临,可是我真没想到,想亲手杀死我的却是我亲儿子。」 老富豪小儿子那时候脸上狰狞的表情,阿飞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小儿子说:「爸,你也要死了,来,这份遗嘱我们早准备好了,签了你就可以去死了。」 老富豪那时候才开始嚎哭了起来,他似是回望过去一辈子,对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句号,不能善终而伤心。 「其实那时候老富豪早就已经签了一份我给他的遗嘱,我怕事与愿违,就先下手为强了。」阿飞抽第二根烟的速度很快,把烟蒂在烟灰缸上揉了一揉,接着说:「但老富豪还是签了,他说不愿再在世上留下任何东西了,然后就死了。」 「原来你说最后杀那富裕老人家的故事是这样的。」我点点头。 「那天后,我便金盆洗手了。那老头对世事的绝望把我从邪恶的无底深渊抽了起来,我才觉悟自己做的一切早已是恶稔贯盈。」他想抽第三根烟,被文君彦阻止了,他放下烟,接着说:「我放不下自己的过去,于是我就决定一死以解心愁。」 「所以你就想在临死前做可以彰显正义,救赎自己灵魂的事吗?」我问。 他点点头道:「没错,而且目标也已经锁定好了。」 「谁?」 「她老爸。」他握拳只伸姆指指向文齐昕。 喔,看来一切都准备好了。 接下来,我也就要准备迎接孤身作战的日子了。 第二十五章 他们在那天把计划告诉我后,在大本营里休息了一晚上后,翌日就离开了。直到我在桌子上看到他们留给我的信,我才真正伤感了起来。 他们的计划筹备了有一段时间了,筹备时间虽长,但却非常简单。 文齐昕昨晚说,她爸是个戒心极重的傢伙,而且出入都带着至少两个保鑣,保鑣们个个都是彪形大汉,别说想刺杀他还是抓走他,想从外接近他也是异想天开的事了。 「我爸竞选时总说会多到社区里会见市民,当选后就没了这回事了。所以他极少在没保护的情况下贸然出现在市区里,想趁他外出或是落区时下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在暗黄的灯光下说。 「那你们怎么办?」我问。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外来不行就从内打起。」阿飞抽出一根烟说:「这就是我们计划最重要的一步。」 我整个人坐直,示意已经准备好专心听他们的佈署。文齐昕横躺在沙发上说:「我之前一直消失,是怕我爸对我出走的事起疑心,他要是追问起来,你们几个都会惹麻烦了。他手下一群走狗官员,要调动一群警察来搜我们也可以。那我就常回去一下,让他别怀疑。」 「原来如此,但你连外国大学学位都放弃走回来,还不气死他吗?他还会相信你吗?」我从冰箱里拿出三罐啤酒,一人一罐。想起来,自从认识他们后,需要喝酒的时间也少了。 「我没跟你说我大学读甚么的吗?」她接过啤酒说。 我摇摇头,她好像说过,但我忘了。 「我读法律的。」语毕她用手指指向阿飞又说:「刚好和他能配一起。」 「喔!因为阿飞,也就是曾凯飞,是个名大律师,所以你跟你爸说你回来跟他学习法律了!」我豁然开朗。 「不,这样不够,她还说我们在一起了。」阿飞一口啤酒一口香烟,好不痛快。 「哇,这样就有了女朋友。」我笑说:「饮酒抽烟女朋友,你也太爽了吧。」 「装的而己,搏取她父母同情而已。」阿飞也懒得理我,继续喝酒抽烟。 「你知道的,我爸是个怎样的人。一开始他反对我提前退学回来,但我跟他说了后,他脸变得比变脸表演还要精彩。」她不屑道:「看他那嘴脸,就明白为什么市民那么恨他,就知道为什么他外出要保鑣,太他妈齷齪了。」 我差点忍不住把啤酒喷出来,真没想到在广大市民中面目可憎的首长,自己女儿对他样子的评价竟是如此,他自己也没想到吧? 「他听后异常高兴,用他那浑厚的声音大笑称讚我长这么大终于任性对了一次,我也笑着点点头,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人生里做得最正确的就会是这一次。」她由不屑变成冷笑道:「他早听过阿飞的名字,天才少年嘛,还想请他吃饭呢。」 「哇,太顺利了吧,如此一来,关係打亲密了,取他人头就如囊中取物了呀!」我拍大腿大喜道:「你们这计划还是挺有想法的,你既不用亲手杀亲生父亲,阿飞又可以彰显正义,一举两得呀!」 「算是吧,所以这几天我们就一直待在我家。没想到我爸竟然立马同意了阿飞在我家过夜,你知道吗,这是我家第一次有外人能成功在我家睡觉。」她一脸惊喜道。 「那你们怎么不这几天就下手呢?反正他对你俩都已经毫无顾忌了。」我不解。 「因为我们改变了主意。」阿飞双目注视在地上,吸了深深一口烟,再徐徐呼出,接着说:「我们决定把全部政要都干掉。」 我目瞪口呆,没想到他们的主意转得那么快,还转得那么大。 「我爸安排了明天晚上在府邸设宴,邀请了许多政界人及政党出席,只有建制保皇党的走狗们和狗官应邀了,我们来个出奇不意的瓮中捉鱉,他们必然防不胜防。」文齐昕紧握拳头,显得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但既然那么多政要出席,府中保安系统必然更会打醒十二分精神吧?那岂不是更难下手了?」虽然我对这个消息还是很兴奋,但也知道难度会因不只暗杀一个人而提高了。 「还好我做律师时认识了黑白两道,要买几个定时炸弹也不是一件难事。」阿飞说。 炸弹?那可不是瓮中捉鱉吶!那叫同归于尽! 「那你们......?」我难掩惊讶失落。这样问,也不过是问问而已,答案早在我自己心中。 「炸弹早已经安置好了,就等明天晚上了。我们早就有死的觉悟了,杀身成仁,不就是我最后的愿望吗?」阿飞没继续抽烟,也没再喝酒了。他凝望着地下,应该是想着许多烦琐的事吧。 「他们死了,我就可以获得自由了。」文齐昕还是依旧喜欢看着没开着的漆黑的电视萤幕,不一样的是,这次她眼里却充满了希望和豁达:「就当活着是发了一场梦吧,虽然我不知道死后的世界会怎么样,我想应该比活着自由多了吧。」 她眼里的黑色萤幕里,画面是飞过自由的白鸽,还是飞过如梦的蝴蝶呢? 「那就死个痛快吧,不正合你意?」我不会多说甚么,只能希望他们能如愿以偿。 就这样,他们就这样走了,宿醉过后我起得晚,起身就不见了他们,连最后的道别都做不了,只能静静等待今天晚上会发生的事。 看到桌子上那一大份文件,我也开始计划一下我自己该怎么完成我的最后愿望。 那是阿飞昨晚给我的法律文件,昨晚他说为了完成这份东西,花了很久时间和人力才把所有需要的黑资料搜齐。 「这是甚么黑材料?」我拉开第五罐啤酒的拉环,打了一个酒嗝。 「你不是想消灭地產霸权吗?」阿飞说,他酒量较好,喝了快一打啤酒也脸不红耳不赤。 我点点头,他接着说:「这一份文件,有许多这里最大地產商作奸犯科的资料,行内人多视而不见。我以前做这份资料,原想靠它威胁地產商捞笔大的。现在它终于有用武之地了,算是我死前做的第二件有道义的事吧。」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份东西,我苦思不知何从入手的难题,阿飞一下子就搞定了。 「里头有很多精彩而卑劣的故事:欺诈犯罪,黑箱作业,压榨商户,官商勾结的故事琳瑯满目。里面一式两份,你拿一份去给检察机关,一份去给记者们,一定会引起哄动。」他笑道。 「为甚么还要给记者?」 「我说了官商勾结,不拿给记者公开製造下舆论,让大眾讨论一下,很容易就不了了之的。」他露出一副身经百战的笑脸,在他面前,我就像一个刚幼稚园毕业的孩子一样天真。 我知道,这份厚厚的东西,将决定一切。我整装待发,在电视新闻台前静静等待着,准备待他们俩完事后,我就会马上出发到报社。 今晚过后,这个城市将来一个翻天覆地的转变。 第二十六章 他们走后,我也离开了大本营。大本营不再是大本营了,就剩我一个,地方虽不大但只有一个人也会显得份外冷清。 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后就先回一趟自己的家。数一数都已经差不多两个月没再回去这更冷清的地方,父母早逝的我一个人住,没有任何家庭负担,不像他们在选择自杀前终需要考虑家人未来的生活该怎么办。 他们六人也是第一次在父母死后让我拥有家庭的感觉,而我又再次失去家庭,却不能有任何情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让我像极一个临近崩溃的疯子。 好一段时间没回来这个仅够我一人生活的蜗居,它没有污垢也没有封尘,就像我离开时一样。可它冷冰冰的毫无家的感觉,相比之下,大本营更像是一个家。 我也没兴趣恋栈这地方,之所以再逗留多一会,只是我还要等待晚上的突发新闻直播,且看他们俩如何成功完成计划。 除了那一份文件外,阿飞还留下了一大袋钱给我。他说我的愿望将会是最难实现的,诉讼过程还要花好一段时间,他让我留着笔钱,在这一段时间里需要的话还能拿来应急。 他说不能转帐,不然他死后警方会追溯资產转向会上门找我,所以好不容易把一大袋钱揹回来。数量还真不少,我没数过,至少有两百万吧。 我的愿望本来确实是很难实现的,但他已经把最困难的事都解决了,留下给我做的,就像足球场上面对空门射球一样,毫不费劲。 他笑着摇摇头,我也报以微笑目送他们出发。 电视上一直播映着无聊的节目,是我太久没看电视了,上面的节目主持人和嘉宾我一个都不认识,嘰咕嘰咕地对我而言只是噪音。 现在的我多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在我耳边说说话,愈想愈怀念有他们几个在我身边谈笑风云的时光。最寂寞的时间永远不是独处,而是心系着某些人而感到孤独。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三点许,才发现我大半天来都还没吃点东西。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响,可我却没有任何食慾。我翻了一翻家里的柜子,想找点饼乾之类的填一下肚子就算,柜子里硕果仅存的梳打饼也在两天前过期了。 人们都说过期的东西会吃坏肚子,我就说吃了再算吧。我拿出包装袋里最后两小包饼乾,没食慾只好和水吃,饼乾在嘴里变成了糊,总觉得不肚子痛也得肚子痛。 吃完饼乾后肚子还是跟我闹脾气,还依然咕咕叫,我只好逼不得己到楼下走一趟买点吃的。 在楼下我遇到老伯,比起有舖经营时消瘦许多,精神不太好,头上也添了几缕白发,他依然中气十足地笑着说:「都说退休过慢生活,怎么退了休老得更快了。」 老伯依旧是那么乐观可爱,无奈及空虚没有改变他的个性。不知道是他早已习惯了现实的无奈,还是现实的无奈成就了今天的他。结果还是一样,他对现实已经无动于衷。 我没有告诉他我接下来会做些甚么帮他重开旧舖,我想到把东西都搞定后再把喜讯带给他。 寒喧数回,我叫他保重身体,他叫我趁年轻努力以赴,我忍泪笑着点头,他轻拍我的头,就像小时候请我吃糖前一样,他说:“这些年过得真快,小孩转眼就变成高大的小伙子啦!“ 他个子不高,现在不能像以前拍我头那样蹲下来拍,我怕他拍得辛苦就稍稍弯下腰来。看他一脸快乐的皱纹,更让我决意要为他夺回舖位,重回他最嚮往的人生。 道别老伯后我到了冰室那去,还是一如往常地想吃碗麵,可冰室拉下了大闸说要关门装修三天。对我而言这不是坏消息,眼看着城市里一家家老店不是被连锁集团淘汰就是垂死挣扎,它能在小店难以生存的世道上还能脱旧换新,是个很不错的壮举了。 我只好换个地方找吃的,放眼这一条大街,有吃的地方全是无新意的连锁店。我本不想助紂为虐,走了几个街口后实在找不到类似的老店了,我只好随便进了一家连锁店,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随便喊了一碗麵,加杯冻奶茶,待应大姐留下一张单据,我一看,三十九块。 这年头想吃顿便宜的不简单,动輒就四五十块一顿饭,在习惯并接受了这病态城市规律的人眼中,我这顿麵算便宜了。可我不是这么想,这单据一放下来,吓我一跳,连忙拿起餐牌来看,原来已经是这店最便宜的点法了。 麵来了,我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了,三十九块的难吃非一般的难吃,而是心痛地难吃。我连忙放下四十块就走,肚子还是叫个不停,我只好到超市里买了几个杯麵回家吃算了。 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五点许,吃了一个杯麵后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我忘了梦见甚么,因为我是在电视播映突发新闻时被新闻前奏吓醒的。 那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我在睡眼惺忪里透过萤幕看到了红红火光。萤幕右侧的垂直跑马灯溜过一行简报,写道:首长官邸突发炸弹袭击导致大火,消防员正全力救火,警方将事件列为恐怖袭击,并未有伤亡人数报告...... 那名声音没带半分惊讶的主播冷静地为现场情况作报导,她说:“据现场消息,首长官邸内正举宴宴请多名政界人士及问责高官,暂时我们可以看见消防员仍未能进入火场,让我们交给刚到现场的同事......“ 我把电视关上,看那火势照亮了整个夜空,就知道里头的人都没救了。这时候的我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激动不已,阿飞和文齐昕就这样离开了我,可他们的愿望也就在这场大火里完美完成,随着裊裊火花升到半空,再消逝于自然之中。 我拭泪而叹,就算我早已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可还是难埋从有到无的空虚。过去的时光如新闻上的跑马灯般来回在我脑中打转,不同的是,一些人的死去让我毫无感觉,一些人的死去却让我痛苦万分。 哭了不一会儿,我就冷静了下来。我知道我总不能一直哭下去,七个人的愿望,就剩我还未完成,甚至还未起步。我洗了个脸也准备出发,镜子里的我比两个月前更显沧桑了,两个月时间的所听所闻让我对这个世界更不存希望。我看着自己已经哭红的眼框,有种说不出的可恨。 我拿起完封不动的文件,一式两份,我决定先去报社再去检察机关,免得被他们扣查和毁灭证据。这是阿飞教我的,我没想得那么周到,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别信任任何你不需要相信的人。 肚子稍稍作痛,应该是过期的梳打饼或是连锁店的麵食在肚子里发难。 我懒理一切,我知道没有事情可以阻止我去完成自己最后的梦想。 结束吧,天杀的地產霸权。 第二十七章 夜星拱月,这是在城市里鲜见的景象。当然,今晚也没有,别说星星,甚至就算明月当空,亦往往给隔绝于乌云之外。 是夜我没时间再看夜色,我召来一辆的士,选了去城内最乐于公开政府丑闻的一家报馆。这个选择十分重要,要是走错了去由政府掌握的媒体,功亏一簣还不说,打草惊蛇就不好说了。 的士里的收音机节目正直播着首长官邸的火灾状况,从记者现场的背景里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有时听到消防员在大声指挥救援,有时听到警察在呼吁记者及围观市民往后退点,最吸引我注意的反倒是那雄雄烈火的微声,这让我听出来这场火,不是说笑的。 记者说,爆炸及火灾形势严重,警方亦估计建筑物内的人生存机会渺茫,现时首要任务是确保火势不会蔓延到其他地方。 这话的意思便是官邸已经没救了,里头的人也死光了,首长死了、狗官死了、政棍死了,文齐昕死了、阿飞也死了,这城市却有机会重生了。 我倚坐在的士后座皮椅上,穿过玻璃窗凝望城市的夜景,如此灯光璀璨如此美。司机大概是听厌了新闻,把收音机转至音乐节目。那是一首老歌,旋律悠然,正合我现在淡然的心情。 街景不停在我眼前溜后,车开得愈快它溜得愈快。是这段时间我们都走得太快了吧,才让回忆添得那么快,回忆不像街景走马看花,而是沉淀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走过愈长路,就会愈伤心。 司机突然随着音乐哼起歌来,虽然唱得一点都不好听,我也没制止,我喜欢让人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哪怕唱得难听,他快乐就是对他最好的回馈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就到了目的地,想必是官邸大火的原故,报馆依然灯火通明,里面的编辑们该是为了这宗突发新闻而忙个不停。 我戴上口罩,叫司机在那等我一下,然后走到报馆门口,向警卫要求要见总编辑,他苦口婆心地说现在里面正像打仗一样,有事还是明天请早。我没有理他直接走进去,他一边拦着我一边叫人帮忙,我知道我做愈大动作,就愈容易让总编辑来见我。 果不其然,一番扰攘后总编辑出来了。他发怒道:「谁在那大吵大闹的,不知道里头正忙吗!」 我甩开警卫,走上前道:「这东西能让你爆出更大独家新闻。」 他一臭脸接过文件,随手拿了其中几页来看,脸色一变,既惊又喜道:「这东西是真是假!」 「这是曾凯飞大律师交给我的,能有假吗?」我说。 「那他人呢?」他又拿出几页边看边问。 「在首长官邸的火海里。」我说:「你别问太多,也不必问我是谁,只要你觉得里头的东西是可以伸张正义的,就请你明天就把他公佈给市民知道。」 「知道了,这该死的地產霸权。」他边看着文件边咬牙点点头,然后笑道:一夜两宗大新闻,可要忙死我了。」 下一站,便是检察机关。这是市里唯一不受政府管理的独立调查部门,这地方不管是平民向平民,商贾向商贾还是商贾向政府的贿赂贪污都是由它负责调查。 本来它是绝对值得信赖的机关,阿飞说近年混乱污秽的政治环境让一切都变了,这本来以廉洁为旨的部门,这些年也传出了不少丑闻。他还是那句老话,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没有准备要见这里的长官,免得太多麻烦的事要跟进,我只是把文件连同一封写了详细内情的信交给了办公大楼下的保安,叫他务必在明早要交给这里的长官。 临走前我塞了一千块给他,怕他不依我交待做事,这可不算贿赂,只是给他为正义做事的一小点报酬罢了,我是这样想的。 就这样我便搞定了这两份东西,放下心头大石,我还以为会像电影情节一样有几个杀人突然跑出来中途拦腰阻止我,然后把我灭口。结果真如阿飞所说,世上根本没有杀手这份职业,我的电影画面也只能在脑海里想像出来。 的士驶到街尾老伯旧舖那里我便下车了,一番匆忙后我想慢走一段路。看见那舖位今非昔比,这次我没那么伤心,我在想像,很快,很快它就会重回老伯的怀抱了。 暗黄的街灯下,就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平日繁华的街道在夜里打回原型,原来这里还满宽阔的,闭着眼睛也能直直走的感觉真好。晚风轻拂我脸,安静的街道,有另一种活力。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许。我打开电视,新闻还在跟进大火的现场情况。官邸烧得只剩一片废墟,从警方的伤亡报告中确认宴中所有人皆葬身火海,包括主人首长一家。 我把电视关上,默想了一会儿,就这样睡着了。 起得还挺早,才八点多。楼外蓝天白云,阳光明媚,还有几隻小鸟在窗外吱喳个不停,这是充满生气的早晨,我心也充满了期待。 大自然的平静像是不知人世间发生的人事地震,只自在地做自己,还是一如往常地太阳东起西落,大雁北来南归。自然真好,无乐也无哀,无忧亦无愁。 我走到楼下报摊一看,所有的报纸清一色都是以首长官邸火灾置首版,唯有我昨晚拜访的那家报社是以地產霸权内幕作头条新闻。至于销量,目测是火灾的报纸比较好卖,我问老闆为什么地產内幕那份报纸好像卖得比较少,他笑着说:「才不是!这份报纸就剩最后这十多份了!报导火灾的还有很多存货在里头呢!」 我遮不住自己贼子似的笑容,心想:太好了,准备为那地產商收尸吧。 回过神来,又来了几个人来买报纸,我抢下了最后一份回家作留念。 那天过后,很快就没人记住了爆炸的事,因为大眾的目光更在意的不是首长和官员们的生与死,而是害自己看不到未来的地產万恶,它们的未来又到底会是怎么样。 在社会上的议论纷纷下,这案件也纸包不住火,进入了审讯程序。我看新闻每天都在播着近乎相同的报导,每天都多一点点进展,进展之慢,我想大概真如阿飞说一样要花好一段时间,我估计至少要三个月时间才能知道结果是如何吧。 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对我而言却一点都不短。 我孤身一人,真不知道有甚么事好做,所以也没做甚么事。其中一样便是再去一趟萧离最喜欢的那片樱花林,那时已是仲夏,樱花已经落光了,春时的粉红佳人到这时候已是绿荫浓密,不艷丽也不脱俗,就这么普通。 我在萧离的墓碑旁再竖起了五块木碑,木碑的主人分别是另外他人五个。我在意义上把他们几个合葬在一起,让他们和我再聚首一堂,间话家常。虽然并不真的是他们的葬身之所,在精神上我却把他们当成真的安眠在木碑下,还有灵魂可以听我将这些日子来的所见所闻再娓娓道来。 在等待结果的这几个月,我几乎每天都去那山头,每天都带上酒和烟,和他们一起倾诉。本来最讨厌烟的我,也变得无所谓了,甚至有时候也会吐吶几口。我们都变了,原来生的变死了,原来死的变活着了,原来做不成自己的做回自己了,原来没自由的也有自由了。 我们都变了。 我另外还准备了一块自己的木碑,还没插上到他们旁边。我空了最中间的位置留给自己,还他们六个可以围绕着我。我虽是个孤独的人,可我也正是个怕孤独的人,死了有他们围绕着我,我应该不会孤独。 三个月只是我的保守估计,真正决胜的时刻,却在时发后半年姍姍来迟。 那时已经踏入了秋天,是个梧叶飘黄的季节。 故事的结果,也该在这个多事之秋结束了。 终章 这段日子里,我走过不多路,去的地方也不多。大多时间我都留里他们的墓前,甚至有时候会在那里露营度日。 虽然看似过的没精打采,这却是我人生中最充满期望的时光。虽然我也很怕希望愈大失望愈大,可看阿飞对那件资料自信满满,我心里还是蛮踏实的。 那天在新闻上听说案件已快进入审决的阶段,我心是既兴奋又慌张。我不知道,假如真的败诉了,全城最大的地產商无法被拉下马,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死,还是不死? 直到审决那天,答案就呼之欲出了。该地產集团因涉及多宗贿赂官员,以不法途径收楼,合谋炒楼抬价等一系列罪行,法官将其主席及几位高级行政人员判以重刑,牵涉人数高达三千多人。 有限法律责任下,法律途径虽不能直接勒令关闭整个地產集团,但它亦名誉扫地,公司的股价早已一落千丈,这集团已成半死不生的玩意了。 报摊旁的人取下报纸,就是拍手叫好。我拿着期盼许久而今字字鏗鏘的报纸,脑海里一片空白,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护士说我已经晕过去两天了,而医生说可能是突然受到大刺激才会这样晕过去,就像人家中了六合彩头奖一样,对健康没影响。 头奖也没我这个刺激来得大,我这个接近不可能的愿望最终可以实现,应该像是六合彩累积了十几年头奖没人中,而且最后中奖的是所有人。地產霸权消灭了,政治班底改朝换代了,黑暗操控一切的时代终于结束了,社会将重回由主义主宰的日子了。 至少我那时是这样想的。 至少,我还是充满希望的。 走出医院,这个世界还是我以往认知的世界,大树还是那样摆动着,小鸟还是那样吱喳着,蓝天还是躲在最厚的云身后,红叶还是映在最愁的人眼里。 秋天是个可爱的季节,它总是让人不知不觉就发起愁来,秋愁不是真愁,真愁在世间,纵不间断地涌到心里。 出院前看的那则新闻报导让我无所适从。高官全死了,接班的另一批新官员,也不就是没去晚宴的旧高官们,还是老面孔,还是那群狗官。原以为在那之后,市民能有一次新的选择。假如能让我们自己选择,那这个城市就不会再无限重覆同一样的局面。 假如有假如,那我们就不必幻想假如了。 日后这个城市会怎么样发展,还是依旧掌握在那些脑满肠肥而毫无建树的官员手里,我当时不该抱着希望,毕竟这样就不会如此失望。 我摇摇头,接着看下一宗新闻报导。 最大的地產商终于倒台了,结果呢?结果当然没我想像那么简单,最大的倒台了,第二的就上来了。就像一场跑步比赛一样,跑到终点总会分出前后,你跑不动了就由别人坐上第一名的宝座。 可怜的人们,在这个病态的城市里,天生注定要被财团压得连生存的尊严和慾望都失去了,像我一样的人多不胜数,我不是城市里人的缩影,我只是他们的其中一员。 楼价还是没有下降,房租还是没有回落,一个黑暗时代的结束,不过是另一个黑暗时代的开端。 我在盛午下一直跑一直跑,让自己不要想起这个事实。秋风拂得我一脸糊涂,我到底该向何处跑? 就这样跑着跑着,我又回到了家附近的大街道。它还是如此繁忙,我望着满街人山人海,我的脚又突然被踩了一下。 记得吗?我记得,「在繁华的城市生活,你必须习惯被踩的疼痛,假如你没为自己的痛作领悟,那你就已经是繁嚣的一部份」,那是某位伟人说的话。 可我却不觉得痛了。 我故意走进人群里,还错综复杂的脚步使劲往我脚上踩,一下,两下,毫无痛楚。 我沮丧地走出人群,突然撞到老伯,老伯白发苍苍,憔悴了许多。我抬头一看,原来我们就站在他旧舖的位置前,他说他知道再没有机会回来了,就来这里看看。 原来的士多店,现在已经是一家金店,里头的金光闪闪让我眼睛痛得快流出泪来。我内疚地向老伯鞠躬道歉,老伯轻拍我的肩膀,和蔼可亲地微笑着说:「傻孩子,这又不是你的错,是老伯没机会再带给你们快乐,错的是我呀。」 我看得到他笑眼里藏着唏嘘的泪水,他接着说:「这里的未来不是属于我们老人家的了,该让你们年轻人出来创造属于你们的世界。」 他咳嗽几声,再摸摸我的头,又说:「加油,华仔,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又接着跑,一直跑,让秋风打进眼睛,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 就这样跑着跑着,我跑到了当初杨生向我倾诉的海傍,那一片「虞美人」被发展商剷走了,只剩下一片孤僻的海洋和冷冰冰的围板,还有孤伶伶的我。 我又接着跑,一直跑,让自己跑出回忆的怀抱,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 就这样跑着跑着,我又跑到了那家老冰室,过了那么长时间,心想它应该装潢得差不多了,但是它却不存在了。 才想起,那天看到的,可能并不是我想像中的冰室装修,而是新店闭门装修三天。看着这连锁餐厅大大的招牌,美轮美奐的灯饰,我的心又酸了一下,眼泪又开始流了下来。 我又接着跑,一直跑,让自己拋开所有弃掛的一切,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 跑着跑着,没力气了,就随便坐上了一辆小巴,让它随便带我走,去哪儿都好。转过几程车,经过了一段漫不经心的旅程,到我回过神来,我又到了那片等待着我的樱花林谷外。 我苦笑自言自语道:「是时候把自己的墓碑也竖起来了。」 我穿过那条微斜的小山路时,夕阳西下,今日的落霞异美。我透过丛叶向落日望去,叹道美景来得不合时宜,心酸人看美景,纵美更显心酸。 待我走到稍近樱花林时就再走不进去了,那里被铁丝网围了起来,而里头正在进行动土工程。网外有一块发展商示出的铁标牌,这里将会发展出一个独特观景的新楼盘。 轰隆轰隆是挖土机的声音,鸟儿被吓得直后斜暉逃飞去,我双手抓着铁丝网跪着,属于我们的天地,就这样被摧毁了。 那六道木碑,就这样在我眼前被碎成木屑,再陷于废土与垃圾堆之中。 夕阳真美,那一抹橘红,教人心醉,也教人心碎。 所有的一切,在那片只属于秋天的夕阳之下,全都了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