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 我见观音 第1节 《我见观音》作者:雕弦暮偶 一句话简介:草原狼王x盛世明珠 第1章 塞北 昭平三年,宣榕一直旅居西北,绘制佛像。 住了小半年,久到开始有人打听她是否成婚。 宣榕愣了片刻,才笑道:“未曾。” 媒婆又问:“那可有婚约啊?” “亦未。” 幼时身体不好,没人敢来定亲。 倒不是怕娶了病秧子,而是她身份太过尊贵,母亲是当今帝王胞妹,父亲则是昔日探花、今朝首辅。 世家贵族都担心万一订了婚,小郡主来场风寒,皇家都要归罪他们克她。 媒婆登时来了兴致:“以容小姐这般花容月貌,居然还没说亲,少见啊!” 说着,她眼神带了点狐疑:“可是家里头犯了什么事……” “身子不好。”宣榕不欲多谈,拿起细管毫笔,开始白描一尊卧佛。 媒婆“哎哟”了声:“身子不好不能生养,是难被人瞧上!” 宣榕笔尖一顿,她素衣如雪,檀木为簪,没有一丝多余的华饰,端的是雅致清冷。 被人随意揣度,倒也不气:“杨婆婆想说什么?” 媒婆得意笑道:“容姑娘,你可知咱们县老爷是谁?” 宣榕和县衙打过交道。 这边庙宇虽多,但多处古庙封存。 今年初春,他们拿着州府的特令远道而来,让县衙找人开了门。 官吏们以为她是州府聘用的画师,对她一行算是客气。 宣榕承过这份情,所以,她依旧保持了教养:“曹县令。” 媒婆却误以为她在默许接下来要说的婚事,大喜过望,道: “那容小姐可知,县丞家有位小公子?年方二十,生得那叫一个英俊。前几日在街上看了姑娘一眼,回去后失魂落魄好久,央着我来说亲呢!”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一直抱剑立在宣榕身后的女侍卫,危险地眯了眯眼:“那个眠花宿柳、妾室十几个的曹孟?” 媒婆不以为意:“男人嘛,哪有不风流的。” 又有些不悦:“容小姐,你这丫鬟也真是,主子说话还插嘴。知道曹县丞什么品阶么,说出来吓死你们!” 宣榕:“……” 媒婆眼里青天大老爷曹县丞,七品。 她身后这位“丫鬟”,名唤昔咏,是开国后御林军第一位女指挥使。 不才,“区区”从三品。 只因是随行三个侍卫里唯一的女子,肩挑了贴身服侍她的活儿,就被误认为丫鬟——着实冤枉。 宣榕一时啼笑皆非,干脆搁了笔,无奈道: “我晓得杨婆婆意思,也多谢您一片好心。可我这一两年还有事务要忙,再过几天,等到中秋流沙平静期,更是要启程西行,去万佛洞勘绘的。” 她起身给媒婆续了杯热茶,客客气气道:“怕是要拂您好意了。” 媒婆瞬间变了脸色:“容小姐莫不是瞧不起曹老爷家?” 也无怪她这么想。 眼前少女有着万里挑一的好相貌。 细眉凤目,丹唇琼鼻,眉心一点殷红朱砂痣,像卷轴上工笔描绘的观音,垂眸敛目,悲悯世间万物。 或许在媒婆看来,这等样貌,是个人都会选择待价而沽。 宣榕不明所以,也端起茶来抿了口:“曹大人对我一行人多有照拂,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 媒婆冷哼着打断她:“容小姐,老人家多一句嘴,你可不要不乐意。要知道,今朝好皮相,明日还不是变成黄花。一介孤女还想学人家‘奇货可居’,做梦……” 一只剑柄越过宣榕的肩,抵在媒婆喉间。 身后女侍卫握着剑鞘,语气森然:“你说什么?” 垂眸品茶的宣榕,也轻轻抬起了眸。 “一介孤女啊!”媒婆没把这杀过人的剑当回事,飞快道, “在边境住了半年,也没家里人找。肯定是家里出了变故,来这边避难,想通过卖画立个清贵形象,好攀高枝吧?如今是太平盛世不错,但孤零零一个姑娘家,你还想撑到几时 ?嫁给曹公子为妾都算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宣榕确实卖过十几幅不甚满意的山水画。 一来,是学父亲少年时卖画为资、游历山川; 二来,她将府宅前院单独辟了出去,收留了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和老人,花钱如流水,散银用光了,这边又没银庄能兑开手头银票,才卖了些画给乡绅。 没想到会被人这么看。 饶是宣榕脾气再好,也淡了语气:“杨婆婆,我双亲健在,您口下留德,请回吧。” 说着,她按住昔咏握剑的手,拿走剑搁在膝上,侧过头温声吩咐:“昔咏,送客。” * 这本是个无人在意的插曲。 傍晚,宣榕甚至照旧去了前院,瞧看那几个得了风寒的孤儿。 直到大门传来“砰砰砰”的撞击声。 似是有人闯入。 宣榕正在给孩童把脉,闻声指尖一顿,抬手,打开侧厅紧闭的窗户。 半阖的窄缝里,能看到一群穿着布衣的家丁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起码二十多个,他们肩挑背扛,抬了三四个红木箱子。在左邻右舍的围观里,大摇大摆地将箱子卸在大院正中。 肃静古朴的院落,喧闹起来。 上午才打过照面的媒婆也在,左顾右盼,没见到宣榕,便吆喝道:“容小姐在吗?曹公子来下聘啦!” 宣榕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忽然感到袖摆被扯了扯,低头一看,一个小丫头脸蛋烧得通红,仰头望她,眼里带了点畏缩害怕:“容姐姐……又有匪寇来了吗?” 宣榕合了窗,依旧浅笑温和:“莫怕,是来了客人,你们在房里看会连环画。” 说着,她将小女孩抱上铺了软褥子的木榻,走出门,待细心掩了门,才冷了神色,低声嘱咐身后昔咏:“去万佛洞前,换个结实的铁门。” 昔咏抹着汗应是:“……是。臣再让人打几把大锁。” 宣榕常年一身素衣,姿容清绝,刚从耳房走出,那媒婆就注意到了,连忙喊道:“哎哟容小姐,你可算出来了!怎么,刚和那些流民忙完啊?” 媒婆这个“忙”字,就说得恶意丛生了。 寻常人只知道这位容姑娘收留了一批无家可归之人,可这些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明面上是孤儿和老人,谁知道有没有藏几个精壮汉子呢? 若是后者……那猫腻可就大了。 人总是喜欢遐想,甚至能联想到她那两个沉默寡言、但高挑俊朗的男护卫身上。 媒婆轻飘飘地几个字,让门外围观的乡邻们,都露出心领神会的轻慢。 “你们太吵了,吓到几个小丫头了。”媒婆欺负人,宣榕自然也没跟她客气,淡淡道,“上门做客,也没有不打招呼就径直闯入的规矩吧,杨婆婆?” 宣榕一直以温婉示人,平时好说话得不得了。一些左邻右舍占便宜,摘她院里果子、侵她宅边闲田,她都没吭过声。 媒婆也是以为这是个软柿子,才如此放肆,乍被冷言相待,还嬉皮笑脸的:“上午咱不是敞开说明白了嘛!曹公子呀,仰慕姑娘许久,让我来下聘呢。喏,姑娘你瞧,整整四箱聘礼,一箱是绫罗绸缎,一箱是……” 宣榕扫了眼准备得敷衍的“聘礼”,打断她:“我上午说的很清楚,暂时没有婚配的打算——” 二十多个家丁将院子塞得满满当当,其中不乏身着窄袖青布衣的衙役,虎视眈眈盯着宣榕。 若是寻常百姓,早就被这官权压得低头。 媒婆也得意洋洋道:“这个容小姐你说了可不算。你父母没了,县老爷就是你爹娘,他让你嫁给自家儿子为妾,那是看得起你!” 猝不及防多了个爹的宣榕:“……” 她放弃交涉了,侧头,对身后人温声道:“昔大人,你看着办。别弄出人命就行。” 半盏茶后。 宅府门前,冷肃的黑衣女暗卫抱剑而立。 她面前,二十多个壮年男子支楞八叉瘫了一地,四个红木箱子摔裂,摊散出里面寒碜的“聘礼”——几两银子就能买到一堆的棉麻,花纹都没有的青白瓷盏,几件过时的衣服,隐约发霉的米面…… 而女暗卫在一地的呻吟声里,面不红气不喘,眼神锋利如刀:“再来纠缠,就没这么客气了。” 说着,她用力阖上门,落锁,去后亭复命。 初秋的院落逐渐染了金黄,高大的银杏树下,落叶融金。 少女坐在其上,裙摆铺展犹如霜雪,旁边围坐了一群小萝卜头,最小的那个才五岁,赖在她怀里,听她教他们念书识字。 见状,昔咏耐心地等这堂课结束。 夕阳落在了墙头,满园璨红,宣榕才将孩子们赶去吃饭,问了句:“没出人命吧?” 我见观音 第2节 “郡主放心,臣有分寸。”昔咏恭敬道。 宣榕合拢膝上书卷,想了想:“拿了拜帖,带点礼,去曹县丞家里赔个不是吧。” 昔咏面露迷茫:“……啊?” 宣榕若有所思:“曹县丞应该不知道这回事儿。曹孟瞒着他闹的。” 昔咏俯身,作倾耳状:“臣愚钝。” “我明面身份,是州府聘用的画师,为皇后娘娘献寿作图而来。” 宣榕拍拍身边空地,示意昔咏坐下,“曹县令知道其中分量,所以他对我们一行一直很客气,有求必应,估计还想我这个‘画师’在陇西郡守跟前,替他美言几句。” 昔咏在旁盘膝而坐,想了想:“确实如此,上次他就有这个意思。” “那曹县令自然不会糊涂到,让我给他家公子做妾。” 昔咏恍然大悟:“所以是他儿子在狐假虎威!他还不知道!” 宣榕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你去试探一下,但口吻放低点,致个歉,说我们没注意好分寸,让杨婆婆诋毁了曹县令‘爱民如子’的英名——别提曹孟。” 她半月后会西行,回程之后就离开瓜州,自是无所谓。 但一群老幼还住在府邸。 不能和当地父母官撕破脸。 昔咏颔首:“臣明白。” * 恰如宣榕所料,曹县令果真被瞒在鼓里。 他被自家儿子荒唐行径,气得火冒三丈,家法伺候后,了解到宣榕中秋要去万佛洞,翌日便牵了四匹骆驼来当做赔礼。 骆驼到达院里,引得吃完晚饭的孩童们围观。 宣榕也放下手中地图,从半阖的窗里望了眼雀跃的孩子们,失笑道:“不是说关外战乱,商贩都不做这边生意了,骆驼少得很么?” 她都做好骑马去的准备了。 “曹县令家自己圈养了一堆骆驼。”昔咏皱眉,“瓜州土皇帝呢,比我当初在京城过得都滋润。” 宣榕拇指拂过腕间佛珠,垂眸静默片刻,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关外什么情况了?可还闹腾?” 传闻里,两年前,北疆老单于临死前,将王位传给了个婢生子。 这在重视血统的北疆部落,掀起了轩然大波。阏氏生的两个儿子自然不服,各方势力打了两年都未罢休。 昔咏管过军报,不假思索回复:“最近闹得尤为激烈。恐怕只有哪一方死了,这场战乱才能停。” “那咱们不经过楼兰了。”宣榕用朱笔在舆图上画了个叉。 楼兰在大齐和北疆交界处。前朝遗址,建筑恢弘。 但保不准会有北疆骑兵。 她思忖着路线,淡淡道:“就在大齐境内逛一逛。” 夜色渐浓,月光斜上。窗前挂镜被风一吹,皎洁月色一闪而过。 在某个瞬间,照亮宣榕眉心朱砂痣。飞鸿一般,和烛火一齐跃入她清湛的眸里。 似凡尘业火。 而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北疆。 毡帐篝火熏暖,人影幢幢。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拿了软布,擦拭雪亮弯刀。 那只手骨节分明。往上,是玄铁护腕、绛黑狐裘,往下,暗黑的衣摆沾染了血迹,黑靴旁,一具温热的尸体尚在抽搐。 断颈涌出的鲜血,洇红了地毯。 男人却视若无睹,他肩宽腿长,靠坐在交椅上,坐姿颇为慵懒狂放,更衬得气质危险莫测。 侍卫因为疏忽放入了刺客,跪了一地,愣是无人敢抬头。 这时,有手下步履匆匆,掀帘入内,急切地传来探报。 男人漫不经心垂眸听着,似是毫不在意。 仍在认真地擦拭弯刀。 从刀身到刀坠,确认再三没有血迹后,才合鞘,低笑出声:“逃?见杀我不成,已经从楼兰南逃了么?” 手下不知又说了什么。 男人笑将起来,肩头微耸,声音像是愉悦极了: “闯入齐国领土怕什么?我只怕异国他乡,我亲爱的父亲,在天之灵——” “看不到我亲手杀死他的两个,爱、子。” 第2章 月夜 瓜州以西,就是西域。这里,有佛窟林立的万佛洞,向来不缺意图朝圣者。 但路上流沙变幻莫测,一个不慎就尸骨全无。 所以,自本朝开国之后,鲜少有人踏足。 宣榕翻阅古籍,又打听了许久,才得到“八月中旬流沙会消停”的消息。从年初就开始等,只等半月后的西行。 说不期待是假的。 她甚至亲自去采购了吃食。 昔咏和其余两个侍卫,准备防晒的衣物、抓钩刀剑之类的武器,和火折子、千里眼之类的物件。 时间很快过去,八月来临,中秋将至。后院里的桂花芳香四溢。 昔咏大步走进时,宣榕正坐在亭里,轻声叮嘱新请来的仆妇:“……西厢房那几位老伯脾胃不佳,粥要熬化一点。唔,大概就这么多要注意的。我不在的这半月,劳烦二位照看好一宅子的人。” 宣榕给的定金丰厚,干的活也简单,不过是煮饭打扫。 那两个仆妇眉开眼笑:“好好好,容小姐放一百个心!” 宣榕也点了点头,这才用眼神示意昔咏,问她什么事。 昔咏挥退仆妇,俯身道:“郡主,流沙停止转动了。” 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西行了。 宣榕向来平淡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愉悦:“那好呀,明日出发。” 昔咏领命,去做最后的部署了。 顺便指挥工匠们,将新打的铜门安好。工匠们赤膊上阵,忙得热火朝天。 无人注意到,街角出现一双阴鸷扭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座老宅。 眼底是盖不住的怨毒垂涎。 这让眼睛主人本来能算清俊的样貌,变得扭曲丑陋。 许久后,他对家丁道:“婚嫁的仪式可以准备了,等他们一走,喜轿上门,把她‘娶’过来。弄得越声势浩大、人尽皆知越好。这样,就算他们回来想撇清关系,也没可能了。” 家丁胆战心惊:“可可可是老爷……” “我爹呵,就想着巴结上司。一个小画师,也值得这么小心谨慎?”他弹弹袖袍,“等‘纳’进门,还不随便怎么磋磨。” 家丁眼珠子咕噜转了圈,到底没敢反对:“是……” “对了。”那边铁门换得麻利,想必无人再能破门直入,他一声冷笑,“那群流民确实碍眼,别到时候败坏我后院女人名声——” “找个时机,烧了吧。” * 西北的天,入了秋后越发干旱少雨。 连续几日的艳阳高照,让风沙喧嚣。不过好在宣榕勾画的路线得当,一行人顺利经过蓝月泉、古驿站。 这天傍晚,更是远眺见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的连绵石壁。 昔咏来了精神:“郡主,您看,万佛洞——” 夕阳将巍峨佛像群沉入血红。 也落在宣榕身上。 她仰起头。 随着骆驼走进,漫天神佛映入少女瑰丽的琥珀色双眸。 宣榕是伴随大齐迈向鼎盛而成长的。 可以说,她身上每寸骨肉,都有来自盛世的雕琢。 她也见过太多奇珍异宝,天生就宠辱不惊,性情冷淡。此刻,她本该心如止水,却还是被万佛洞的景色晃了神,震撼得目光流露赞叹。 神佛静静沐浴在落日余晖里,或捻花高坐,或举止肃穆。壁画里的人物轻纱曼舞,仿佛下一刻就要袅娜飞天。 抬头仰望这些神佛,只觉人渺小如尘埃。 “……先停下来,我画几张草图。”宣榕喃喃道,干脆下令休整停留。 又和暗卫们一道拂去壁画尘土,拿起羊皮卷轴,开始执笔临摹。 时间过得很快。 等到夕阳沉入天际,夜幕降临。星空下,荒野瞬间凄清冷寂。 昔咏用火折子点了堆枯树枝,轻声问询:“郡主,可要把晚饭热了?” “好啊。”宣榕很好说话,吃穿也都不挑。 我见观音 第3节 吃完昔咏烤的干驴肉,喝了几口热羊奶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布袋里一个裹得严实的油纸包,说道: “从酒楼买了点月饼,大家分着吃吧。” 昔咏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月亮。 它在崖壁间露出浑圆的亮色,赫然已是中秋。 另外两个侍卫都是隶属公主府。 不像昔咏少年时还闯荡过江湖、入伍挣过军功,这对孪生兄弟从小在京城长大,对京中吃喝玩乐再熟悉不过。 闻言,年幼一些的容松长臂一伸,捞起油纸包,看到上面“田”字,惊讶道:“咦,田记都开到西北来了?” 这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糕点铺子,味道一绝。每天排队的人能从望都西城排到东城。 “没。” 宣榕露出个歉意的笑:“这家是假的,那是‘由’字。大家凑合吃吧。” 众人:“……” 容松嘟囔道:“啊,又是打着田记招牌,蹭人家口碑的。” 他们兄弟二人都生得好看,一种样貌,却是两般气质。容松开朗好动,如日清朗,他的兄长容渡则更沉冷,像是深潭静渊。 闻言,容渡冷冷道:“嫌弃就别吃。” 容松却笑嘻嘻地拆开,“谁嫌弃了?郡主买的,就算是石头子我也照咽不误。” 油纸包里,三种口味的月饼叠放,每种四块。 比起京城糕点,不算精致,但造型玲珑,被模具刻了玉兔望月、丹桂飘香之类的图案。 四人分了月饼,宣榕也随便挑了块,细细咀嚼。 思念远在望都的父母。 焰火跳窜,光影勾勒出她精致侧脸,一缕青丝从颊边自然垂落,让少女看上去安静而遥远。 忽然,她轻轻开口:“昔大人,有狼。” 昔咏瞬间警惕,但还是说:“牧民猎狼,这个季节,正是群狼青黄不接之时。荒漠应该不会有野狼。” “可我听到狼嚎了。”宣榕侧了侧耳朵。 谁不知道小郡主六感惊人。 昔咏凛然:“容臣登高一观。” 说着,她立刻甩出飞爪没入石壁,借力攀爬。登上视线极佳的最高点后,又拿出千里眼远眺。 皎洁的月光里,昔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等她几个起落,从高处跃下,宣榕抬眸问道:“可是还有人和鹰?” 昔咏抿了抿唇:“郡主听得不错。两支骑兵,前后追逐,前者不足二十,已是强弩之末,但后者……” “起码五百人。”说着,她下意识反手摸了摸背负的双剑,像是在估量敌我差距,一字一顿道,“都是披坚执锐。至于狼,有一匹半马之高的雪狼。军队头顶有苍鹰盘旋,那是——” 听到这些描述,宣榕立刻能断定,这些骑兵根本不是来自大齐。 她咽下最后一口月饼,与昔咏异口同声:“北疆十三连营的人。” 只有这些天山脚下的草原之子,才熬鹰驯马,豢养野兽。 面前,昔咏已经三下两下踩灭篝火,像是怕吓到她,声音很轻安慰道:“郡主,别怕,我们谨慎些,他们应该不至于闯入这里。” “他们很可能来这里。”宣榕摇头,“万里荒漠,只有这里略有遮蔽。逃兵慌不择路,往掩体奔逃太正常了。” 昔咏无言以对。 宣榕却面色如常,白皙的手抱起卷轴:“收拾一下,打不过,我们就躲起来。” 昔咏:“……是。” * 几公里开外。马背上,耶律金早已筋疲力尽。 他攥紧缰绳的手发白僵硬。 侧头,余光里,哥哥头颅被追兵挂在马鞍上。那头颅表情狰狞,夜风一吹,呼啦作响,像是给他的催命符。 而他们的弟弟,从小到大,哪怕在望都寄人篱下时,他们都不屑一顾的弟弟—— 正弯弓搭箭,漫不经心对准了他。 耶律金悚然一惊。立刻趴倒在马背上。 可那箭尖陡然下压,裹挟一股戾气,狂躁地射出,正中马腿! 他被骤惊的马甩了出去。 行至末路,在空中坠落的那刻。 耶律金才赫然发现,他们这位弟弟放任他们逃窜这么远,也许是怀着恶劣的趣味,猫捉老鼠一般,想看他们垂死挣扎。 否则以其箭术,方才能对他一击致命! 耶律金绝望地想,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可就在这时,忠心耿耿的下属纵马狂奔,险而又险地接住他。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主人拽下了马,脖子折断得无声无息。 马蹄卷起的尘烟里,露出耶律金一双不甘的眸。 不,他不能死,他要活! 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个属下性命算什么?等他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定要将那杂种碎尸万段! 这么想着,耶律金一咬舌尖。 向沙漠里唯一的崖壁纵马奔去。 这引得他头顶盘旋的苍鹰厉啼,穷追不舍,为身后骑兵引路。 鹰啼声穿透沙漠,这次,终于结结实实撞进了宣榕耳里。 狭窄的石壁间,无光无月,唯头顶一线极窄的星空。 宣榕靠着冰冷的岩石,听到兵戈交接的铿锵,马蹄踏沙的奔腾,箭矢离弦的窸窣。由远及近,惨叫声连绵不绝。 一路西行,最血腥的场景,也不过是昔咏手刃了一个山匪头子。 但和近在咫尺的屠杀相比,那都像小孩子过家家了。 太平盛世里的明珠,不应该被这种杀戮玷污。 昔咏按照吩咐将潜望镜布置好,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就想捂住宣榕耳朵。 被宣榕轻轻摇头,避了开来:“无事。” 她静静地望着最近的琉璃镜。上面,经过数次折射,能看到岩壁缝隙外的追逐。 唯一剩下的骑士驾驭快马,神色怆然。 他四肢有不同程度的箭伤,但不致命。擦肩而过的羽箭也仿若戏弄,擦破点油皮。 直到身后人像是终于玩够了。 一道急促的舌尖哨音响起,紧追不舍的雪狼闻令提速,将快马扑翻在地。 骑士狼狈地在沙土里跌落。 他想爬,但被雪狼咬住了腿。 他又张开嘴,像是想向漫天神佛求饶求助,或是痛苦忏悔。 但他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气音,就无力倒地——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贯穿了他脆弱的咽喉。 宣榕也瞳孔猛缩——骑士的脸和数年以前,北疆送来的三位质子其中一位,渐渐重合。 这是……耶律金。 漠北王庭的第二子。 那追杀他们的人,只能是…… 仿佛是为了印证宣榕所想,那人放平尚在震颤的弓,淡淡吩咐: “搜一下耶律金的身。狼王印在他那儿。” 是成年男子的声线,低沉迷离,透着散漫慵懒,像望都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但偏偏又带了一丝森然杀气。 让人想起西北的烈酒与寒山。 第3章 既见 果然。耶律尧。 宣榕默念这个名字。 若是另两位兄长,她有十足把握能皆大欢喜。 但居然是他。 一瞬间,宣榕仿佛回到了八年前。 大雪纷飞的腊月天,父亲入宫述职,她也跟去讨了压岁钱,出宫路滑,便被父亲抱在肩上。 父女俩不紧不慢赏着雪景,走得慢,在下汉白玉长阶时,遇到了万国来朝的使节团。 很多,很长,近百人的一支队伍,有几十来支,服装各异,面容有别,有的一看就是番邦人。 他们从天金阙的正南门,蜿蜒而上。 天地间朱甍碧瓦落雪为白,唯有他们,像一条彩色游龙,翻腾入紫禁。 我见观音 第4节 许是父亲穿了竹青色常服,又未带侍从,自行撑着十二骨节伞,使臣们拿捏不准他身份,没有冒然行礼打扰。 所以,他们下台阶的速度如常。 和千百人擦肩而过,目光不曾停留。 忽然,宣榕注意到了什么,小声:“爹爹,你看,那个队伍里有三个小哥哥……” 父亲淡淡瞥了一眼:“北疆送质子来了。” “质子是什么?” 父亲轻声解释:“两国议和,以示诚意送来的人质。” 本以为这次,双方又会静默走过。 没想到,北疆使臣却似认识父亲,停下脚步行了个礼,颇为皮笑肉不笑地道:“宣大人。” 父亲侧过头,颔首致意:“阿扎提。” 值此脚步微顿的空隙,宣榕与少年们对视。 年长二位皆是神采飞扬,最小的少年,却恹恹垂眸,只在即将错身而过的刹那,覆雪长睫一颤,露出一双瑰丽湛蓝的眼。 流光剔透。 蕴了沉冷,像是染血锈刀。 仅此一眼,宣榕就能看出耶律尧眼底的冷戾。 而八年后,很明显,昔日的幼狼早就长出锋利獠牙。 她深吸一口气,看到几个骑兵下马,在耶律金残躯上摸索出个金色方章,转身恭敬回走去献上: “主上。” 琉璃镜里,为首的青年男子样貌极为英俊。高鼻深目,神色莫测,约莫二十二三岁,漆黑微卷的长发用银冠高束部分,其余随意披在肩上。 他骑着匹玄黑骏马,轩昂高挑,没穿盔甲,只着劲装长靴,绛黑箭袖上甚至缀着珠宝—— 这并不适合行军作战,但透露出这场致命追杀里,他游戏玩乐的态度。 男子接过铜铸的狼王印,对月望去,一哂:“这就是老头子拼了命想留给他俩的东西?” 随从皆怔愣。 “这样瞧着——”他反手一扔,象征漠北王庭、十三连营最高权柄的印章被流沙掩埋,而他语气轻漫,“也不过如此。” 这两句话嘲讽至极。仿佛这三年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都是一出荒诞的戏。 一时寂静,隔了会,才有人“哎”了声:“阿尧,回么?” 那也是个极高大威猛的男人。 穿着铁盔,整张脸盖在盔甲里,说出的话也嗡声作响:“尼诺沙河的流沙,也就最近安分点,不宜逗留,能早点走就早点走吧。” “回啊。”耶律尧懒洋洋的,“整顿一番,即可离开。” 别看这些人追敌千里。但并未消损,精力十足。 这是……要干什么? 宣榕眉梢微蹙,就看到骑兵得令下马,抽出腰间弯刀,砍向耶律金脖颈。 宣榕:“……” 她沉默地撇过了脸。 但耳畔咯吱声窸窣,不远处,那个手下闷声闷气道:“带这累赘玩意回去干嘛,火祭节献给天神萨满?” 北疆有很多奇怪习俗,巫蛊之术。 确实会有将仇人尸骨献给天神的传统。 没想到,耶律尧淡淡道:“老头子坟前还缺俩灯笼,回去挂着。” 副将“哎呀”了声,似是习以为常。 一旁,昔咏忍不住低咒道:“父子?这厮和一家子都有仇吧?” 确实是仇人。 雪中初见很久之后,宣榕才知道,北疆使臣之所以认识父亲,是因为议和谈判是父亲出马的。 父亲步步紧逼,改了一系列条款。 其中一项,把质子从一人改为三人。 宣榕托腮听故事,好奇问道:“爹爹为何这么改呀?” 父亲耐心回答:“耶律尧?他是异域奴隶所生,刚诞下来天现异象,漠北的草场烧了三天三夜。老狼王暴怒,差点掐死他。而且北疆注重血统,此子对北疆没有制衡作用。” 宣榕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出生时,不也天现异象,京城荷花过早盛开吗?也没人想杀死我啊。” 母亲在一旁笑到不行,伸手一戳她额头:“这哪儿一样?我们绒花儿是祥瑞。” 宣榕却捂住额头,认认真真道:“一样的。娘亲生我时,荷花早开是因为望都的炎热,耶律尧出生时,草场的大火也是因为北疆的炎热——” 她在父母怔愣的神色里问:“一个缘由,为何一个被誉祥瑞,一个被骂不详呢?娘亲,这不公平。” 见过大风大浪的父母,也一时语塞。 最终,还是父亲温润笑道:“无关公平。只是他的父亲不爱他。” 所有人都知道耶律尧的父亲不爱他。 所有人都知道,在北疆,他是随时舍弃的质子。 何况他自己? 既然如此,他不对家族抱有温情,似乎理所当然了。 宣榕出神想着。 终于,窸窣声停,她下意识想回头看,被昔咏捂住了眼。 “郡主,别看,等他们走了臣就去收拾,别怕、别怕。” 宣榕天生情绪寡淡,没怕,只是总觉得疏漏了点什么。 直到骑兵们调转军队的驭马声响起。她才心头一跳—— 狼!嗅觉敏锐的雪狼!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不安,下一瞬,狼啼声起,远处,兽类惨死的呜咽接踵而至。 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几匹藏于其他山洞的骆驼……被雪狼发现了。 与此同时。 马蹄声、驭马声皆静。 夜风呼啸声里,耶律尧轻轻问了句:“人数清点有误?” 明明是极轻地一句话,但冰冷杀意顺着话音蔓延。 “耶律金骑兵一百二十三人,所斩也是一百二十三人。无误。狼王应该不是发现逃敌……”有骑兵小心翼翼解释,又惊呼,“是骆驼!这里怎么会有骆驼?” 拖曳声由远及近。 宣榕猜测,这是雪狼将骆驼拖到主人面前了。 耶律尧“啧”了声。 是不耐烦的语气:“商旅。找出来,处理掉。” 又低喝道:“阿望,没短过你吃食,别什么都瞎吃!” “……该死的。”耳后传来昔咏的低咒。 她像是扭过头飞速吩咐:“我冲锋,容松掩护和断后,容渡伺机夺马,带郡主走!” “走不了。”宣榕叹了口气,声音却很冷静,像是高山深涧、凌凌甘泉,“你们三个人再厉害,比得过耶律金百人骑兵?” 耶律金都没能逃过追捕,他们带着自己这拖油瓶,只会更难。 昔咏没吭声。她知道这是实话。 而另一边,北疆的士兵纷纷下马,似是几人一组,分散逡巡。 宣榕知道不能再等了,拂开昔咏的手,说道:“把小狼烟给我。” 小狼烟是烟花一样的信号枪。能直窜云霄,若是夜晚,百里可见。像极了传递军令的烽火狼烟。 一枚小巧精致的长铁筒,落在宣榕掌心,昔咏迟疑道:“最近的军队……也在陇西了。” 距此二十里,远水解不了近渴。 宣榕:“我知道。长刀不一定杀人。” 也可以震慑人。 说着,她竟是直接从崖壁之间走出。身后,来不及阻止的三个侍卫,急匆匆追了出来。 风飘过这座沉睡了百年的万佛窟。 宣榕看到,骑兵如墨,在这张沙漠宣纸上勾勒纵横。 而中秋的月色皎洁明亮,伴万里星河,璀璨滚落,倾倒在她身上。长风吹起她袖角白纱。 紧张的气氛一滞。 一时之间在场兵卒都心生恍惚,不知看到的是人还是神。 宣榕将视线对准不远处的青年。 不透过琉璃镜,才发现,他浓眉入鬓,眉骨高挺,唇却极薄,色泽浓艳。极端的反差,让他面容染了靡丽,英俊得近乎邪气。 他早已下马,马鞍上立着只威风凛凛的苍鹰。 而他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抚上雪狼的后颈。青年身形颀长,正恹恹垂眸,声线压得很低,像在训斥贪嘴的雪狼。 忽然,他像是察觉到四周寂静的异常。又像是若有所感,倏然抬眸,与宣榕四目相对。 那个瞬间,一双纯黑如渊的眸里,浮现出无法掩盖的茫然失神。 “……” 我见观音 第5节 宣榕刚想开口,就见耶律尧似是愣住,撂下玄马和雪狼,阔步径直走了过来。 直到数步距离时,一柄紫色长剑横上了他的颈边。 昔咏估计是没见过这种送头上门的怨种,欲言又止好几瞬,才环顾四周,厉声而道:“全都退后!” 又简单急促道:“马!” 三个侍卫磨合了一年,早就默契十足。闻言,轻功最好的容渡足尖轻点,飞身去抢最近的马。 而耶律尧也似被惊醒,涣散的眼神瞬间清明。 疑惑扫了他们一眼,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轻而又轻的,笑了一声。 他抬手,指尖捏住昔咏长剑,一掰,一折。 佩剑削铁如泥,饶是借着扳指使了巧劲,也难免与肌肤相触,刹那鲜血蜿蜒滴落。 耶律尧却看都不看,反手一掷,一截断刃如紫电,向容渡袭去,逼得容渡不得不身形一顿。 同时喝道:“都给我回神!” 只此一顿,在场所有的北疆士兵,都从误以为的“幻境”里都反应了过来。 口哨四起,骏马奔散,容渡再无可能从擅马的草原儿郎手里,抢到马匹。 耶律尧这才垂眸,他懒得管横脖的断刃,只静默地看着宣榕,半晌,才一边转动手上被血浸染的扳指,一边似笑非笑,吐出几个字来: “小菩萨……你怎么在这?” 第4章 交易 为何只带三个随从,孤身远赴西北? 说来复杂——宣榕幼时多病,护国寺住持说她佛缘深、尘缘浅,二十岁前最好远离皇权,在尘世广结尘缘。 无人当真。 直到十三岁那年,她病得奄奄一息,太医院和鬼谷都束手无策。父母迫不得已,连夜送她南下。 她在姑苏寒山寺住了一年,养好病,随邱明大师四海布施,吃过糟糠咽过干粮,风餐露宿走遍红尘。 却真的没再病过。 所以父母与其说是随她独自西行,不如说,是不敢拘她在皇城。 但面对耶律尧,宣榕只言简意赅道:“来拜谒佛陀。没想到遇到漠北的家事。” “见笑了。”耶律尧似乎并不想让她插手,挡住身后血泊,“今夜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吧。” 宣榕抬起头。青年比她高出一个头,逆着光,看不清神色,只望进了一双沉静深邃的黑眸。 黑……眸? 宣榕压下诧异,淡淡反问:“大齐不过问他国内政,但边关十里一哨防,二十里外就是二十万整军待发的将士,你们怎么进来的?” 耶律尧瞥了眼纤白指中的小狼烟,道:“他们俩嘉峪关有内应,应是从楼兰偷潜的。我么,苍岭抄近道。” 说着,他像是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索命阎罗,屈指一弹脖上断剑,笑了一声:“紫电青霜双蝶剑,前任当康军副帅——昔大人?久闻了。劳驾,挪一下剑,我也无意起冲突。” 昔咏神色冷凝,没敢收手。 宣榕却眸光转向断剑截面,若有所思,终是轻轻启唇:“昔大人,收剑吧。” 昔咏有两剑,一名紫电,二名青霜,是她年少闯荡江湖时,一位老师傅用精铁冶炼的。上过战场、杀过刺客,十几年锋利如新。 今天却被耶律尧轻巧折断。 说明他内力强横到了一定地步。 这个距离,他想抢她手里小狼烟也好,还是拼着重伤劫持她也罢,成功的可能性都不低。 但他选择示好。 无论是真的被大齐军队震慑,还是另有所图,都没必要激化矛盾。 果然,像是为了表示诚意,在昔咏极不情愿收剑后,耶律尧侧过身,吩咐摘下头盔、试探着走过来的副将: “哈里克,让人把周围收拾干净。安营扎寨。” 哈里克也是胡人外貌,但此刻,一张俊挺的脸上写满了疑惑:“收拾什么啊?这几位是……?” 被抛下的雪狼也探头探脑蹭了过来。 耶律尧用力按住齐腰高的狼,借着掌心柔顺的触感平复心情,缓缓说道:“望都来的……” 哈里克不明所以。 “昭平郡主。” 副将动作一滞,用近乎怪异的目光看向宣榕。 谁都知道这四个字在大齐代表什么——这是皇权冠冕上最光华流转的珠玉,齐帝为了替她祈福,近几年甚至用“昭平”作年号。 他惊讶不奇怪。 可在与他对视,颔首致礼时,宣榕却觉得。 哈里克的失态,似乎并不仅仅因为她的身份。 * 军帐灯火暗淡。 耶律尧在处理伤口。右手伤口不浅,他左拇指弹开锡壶壶塞,把药酒浇在血肉模糊的地方,同样单手上药,三两下缠完纱布,低头用牙齿咬住布角,配合左手打了个结。 全程没一个属下敢上前。 全军人马,都被他今夜明显的异常,搞得心惊胆战。 就连哈里克,按照吩咐处理完耶律金那具狼藉残尸、掩盖血迹后,掀帘进来,也失了魂一样枯坐好久,一动不动。 好半晌,他才眼珠子转了转:“那位郡主……” 耶律尧眼皮一掀,与他对视。 哈里克一紧张,忘了要说什么,不过脑子地扯着嗓子道:“比传闻还要漂亮!!!这种柔弱花骨朵,齐国皇室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头乱逛的?” “没看到她后面跟着的三个?能以一当百。”耶律尧垂眸,修长的五指握紧又松开,确认没伤到筋脉,“容渡、容松两个禁军副将没听过,昔咏总有所耳闻吧?” 哈里克下意识地绷紧浑身肌肉:“七年前生擒西凉储君的……昔咏?” “嗯。”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单打独斗,你不是她对手。” 哈里克不吭声了,过了片刻,声线都飘忽起来:“就算有顶尖高手护送,敢这么几个人闯过流沙,这位昭平郡主胆子还是大啊。” “和民间传闻传的……也不是很一样。” 民间传闻里,昭平郡主高坐神坛,百姓称她在世观音。 如今一见,少女清冷疏离,但并无那种高高在上。 哈里克盯着耶律尧,喃喃道:“怪不得……” 耶律尧冷不丁打断他:“有事说事,没事滚。” 哈里克眼里透出几分挣扎,犹豫半天也只敢道:“到楼兰补给点前,我们的干粮只剩四天量。北向的流沙更诡谲。你别耽搁太久。” 耶律尧“嗯”了声,昏黄焰光打在他的侧脸,长睫拢下浓重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须臾,他才慢慢道:“放心,明日就走。” * 翌日,是个艳阳高照的晴日。 沙漠白得耀眼,晃得人眼疼流泪。 万佛洞里,平阔地带扎起的白布营帐整齐划一。 宣榕暗赞了声治军严谨,就收回视线。 她找到昨日的佛洞,继续勘绘。 流沙只消停二十日,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日可用,不容耽误。 而三个侍卫愈发谨慎,寸步不离守着她。 宣榕描完一卷头戴桂冠的佛像,在逐渐紧绷的氛围里失笑:”这么紧张作甚?” “……” 许是不好意思说担心寡不敌众。 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别担心啦,他们粮草支撑不了太久的。”宣榕安慰道,她调制着金泥,忽然想到被咬死的三只骆驼,“阿松,你去和哈里克——就是那位副将——打个商量,看看能否讨到三匹马。” 她眨眨眼:“北疆都是好马哦,京城都难得一见的。” “好嘞郡主!”容松心大,噌的一下从靠着的石壁直起身,转身要去,被他哥拽住后脖领。 容渡刚想说不好交涉,思忖一瞬,想明白了宣榕的考量,手指一放,道:“他们刚灭百敌,确实有多出来的马。去吧。发挥一下你那三寸不烂之舌。” 容松猝不及防,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怒吼道:“靠容渡!你他娘的有毛病吧?!” 容渡毫无诚意:“抱歉啊。” 容松:“……操。” 这两位出身公主府私卫。 宣榕自小和他们一起长大,早就习惯了哥俩的插科打诨。 就在容松差点要揍他哥时,宣榕转头,熟练地打圆场道:“好啦阿松,阿渡是关心你。” 容松这才收手,愤懑走了,容渡想了想,终究不放心,也抬脚跟了去。 而昔咏看到宣榕唇瓣干涩,轻声道:“郡主,我去拿点水来。” 宣榕点点头。 她做事向来专注认真,坐在木扎上,面前立的木架四角订着整张羊皮,画到关键处,干脆拆下画板搁在膝上,细致地悬腕勾线。 我见观音 第6节 远处士兵的说话嘈杂,风声呼啸,都仿佛成了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 以为是昔咏回来了,宣榕头也不抬:“水囊先放着。昔大人,把木匣第三层,最左侧那几支朱笔给我。还有三个瓷碟和沙青粉、青金石粉、石黄粉。” 说着,她端详已经用金色描线的佛像,思考下一步着色从哪里开始。 木匣成年男子腰线高,用耐腐蚀的杉木制成。百余个抽屉琳琅满目,盛满颜料、瓷碟或是毛笔。排布整齐,井然有序,找的时候也一目了然。 脚步顿住,紧接着是翻找的声音。 不多时,她需要的东西被摆在了手边案台上。 案台同样木质,做得精巧,被一根空心梨花木套着实木支着,可升可降。 宣榕思绪在构图上,头都没回。 阳光从石窟缝隙撒入,浸没她白纱裙袍。 从案台摸来的朱砂被研杵碾碎,和水,去勾勒佛像头顶冠冕的珠宝。 忙完这一切,宣榕才松了口气。她将笔和瓷碟放在旁边,抱着画板起身转身,道:“阿松和阿渡怎么还没回来?昔大人,你去……” 她的话音在看到不远处青年时,戛然而止。 平心而论,耶律尧离得不近。 十几步开外,很有分寸感的距离。 他散漫地靠着一根通顶石柱。黑袍黑靴,抱臂垂眸,静默注视着自己,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是仍旧有压迫感。 归其原因,是盘旋在他右臂,从护腕处蜿蜒而上,最终在他宽阔肩膀上探出头的一只毒蛇。 黑银交错,鳞片闪动,很低调,就像耶律尧臂上的装饰。 但没记错的话,是银环蛇。 有剧毒。 宣榕怔了怔。 ……这人怎么养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宠物。 不过,他既然施施然来此,前一个问题也就显而易见了——三个侍卫被他支走了。 果然,耶律尧微抬下颚,示意某个方向:“选马去了。昔咏也去了。他们都是将士,喜好马。” 而漠北不缺好马,可风驰电掣、日行千里。 估计三人得挑会儿。 宣榕点点头,开门见山问道:“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有。”耶律尧露出个笑,“想和你做笔交易。” 他的母亲姿容绝冠,否则不会被老王看中。于是,他也生了张精致好看的脸,五官浓烈,凝成一种带有侵略性的英俊。 不笑时还好,像古刀入鞘,沉重肃杀。一旦笑起来,直面者只能感到“危险”二字。 漫天佛陀垂眸护持,都不能抵消这种危险感。 更何况,数年前最后一次见面,尚且年少的两人几乎是不欢而散。耶律尧很讨厌她。 于是,宣榕下意识想拒绝:“不……” 耶律尧像是猜透她想法,侧着头,嗓音慵懒:“先听完再拒绝不迟。毕竟关系到你母亲,尔玉公主。” 宣榕定住了,捏着画板边沿的指尖发白,半晌微微一笑:“说说看。” “尔玉殿下年幼时中过寒毒,虽有鬼谷医师压制,但没断其根。在生你时,为了不把毒过给你,选在最闷的酷暑生育,临产前三月,日日火炉不断,对吧?” 耶律尧与她对视。 少女却只轻飘飘反问:“然后呢?” “你也清楚,她到底反噬自身了。也许能长命百岁,但晚年也可能痛苦折磨,这谁都说不准——现在,若是有个彻底解你母亲寒毒的法子呢?” 宣榕长睫一颤。 她肤质白皙,冷白如瓷,素来八风不动,没人能透过她的皮相看穿她的想法,包括现在。 耶律尧的确提出了个她几乎无法拒绝的交易,可即使疯狂心动,宣榕还是不紧不慢回他,声线清冷:“一直以为西凉情报天下第一,没想到,漠北也不差。” 这是承认了寒毒之事。 耶律尧:“谬赞。” 宣榕将抱在怀里的画架小心立在一旁,抚过腕间佛珠,沉吟道:“你想要什么,也说说看?” 耶律尧眉梢一挑。眸里像是闪过万千复杂情绪,沉如深海,晦涩难辨,似乎启唇轻声说了句什么,但又像是宣榕的错觉。 他挪开视线,望向远处盘腿跌坐的观音雕塑。 笑着道:“先听办法吧。北疆巫蛊之术盛行,其中,用蛊虫作引入人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杀人。但若那人侥幸没死,久之,血可入药。称为药蛊。” 他偏头,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好巧不巧,我身体里,有这样一只蛊虫。” 这个举动或许激怒了他身体里的怪物。 逡巡在耶律尧肩胛处的毒蛇,陡然发出低哑的嘶鸣,左挪右探、焦躁不安。 耶律尧却没感到任何痛苦一般,神色如常:“名字很好听,琉璃净火蛊,极炎。你应该听过。也应当知道它的功效。” 宣榕当然听过。 她学得杂,为了母亲看过一摞事关寒毒的医书。“琉璃净火蛊”这个词在记载上出现过 不止一次。 她终于正色看向耶律尧,不再试探,诚恳发问:“你想要什么?” “帮我引荐鬼谷神医。”耶律尧收回目光,与她四目相对,语气又变回那种充满蛊惑的漫不经心,仿佛他自己也成了一昧蛊—— “我想解蛊。” 第5章 火灾 不知过了多久。 少女嗓音轻灵:“好啊。岁末我会归京,到时候你来望都,直接去公主府找我。我会安排。” * 北疆军队来得突兀,走得也风卷残云。 当日中午,就撤营离去,马蹄卷起的烟尘里,宣榕八风不动,窝在一个佛窟勘绘。 她对渐远的兵戈声充耳不闻,沉浸在雕绘里。 倒是一旁昔咏,边啃着新鲜骆驼肉,边忧心忡忡:“郡主,臣等上午不察,被耶律尧支走,他当时说了什么,您……” 三个侍卫皆是一脸告罪的不安样子。 过了片刻,宣榕才回神,轻轻道:“无事,不用自责。他有求于我,很客气。” 近年来,北疆与大齐还是颇有摩擦。 在通关、寇贼、贸易之事上争论不休。 许是以为耶律尧为此游说,容渡皱眉:“刑律大典推行受阻后,您不是很少过问朝政了吗?郡主心善,但没必要为了番邦异族,去满堂酸儒那寻不痛快。” “私事,不是朝政。”宣榕看了眼坐得僵硬笔挺的三人,失笑道,“耶律尧铁了心要调虎离山,你们三个人防得了什么——” 又将为母亲作药引一事略过,淡淡解释:“他身上有蛊毒,无计可施,想见鬼谷的叔姨们,求我引荐。” 鬼谷弟子擅长机关术法、通晓权谋兵卦,在医术上更是登峰造极。 曾经辅佐齐太祖开国,之后这一脉隐居避世,少见江湖。 转折点出现在宣榕的外祖母身上。 这位以温婉著称的先皇后,出身鬼谷。 凭借这层关系,母亲当年身中寒毒后,成为封禁十几载的山谷迎来的第一位外客。 到了宣榕这一辈,关系更为亲密。可以说,她是鬼谷几位叔姨看着长大的。 要星星不给月亮。 耶律尧让她引荐。 确实找对了人。 “……您应了?”昔咏被这消息砸懵了。 宣榕无奈:“我只是引荐。师伯们性情不羁,愿不愿意看病治人都不好说。不过……” 她顿了顿,眼前浮现耶律尧那幽深的黑眸,觉得还是蓝色好看,有几分惋惜地道:“北疆那些毒稀奇古怪,傍依神佛,据说不可解,恐怕也只有鬼谷能勉强一试了。” 容松闻言蹙眉,他最是心直口快:“凭什么!郡主以前帮他帮得还少吗!当年为了救这小子,寒秋里跳过池,受凉病了一个月,可他倒好,都没来探望一次……” “阿松。”宣榕哭笑不得地打断他,“快十年的陈年往事了,你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 见容松气呼呼的,宣榕温声道:“他那时在望都为质,举步维艰,头顶两个兄长压着,没法探望我的。别为了这种小事心烦生气,嗯?” 昔咏在旁凝神听了许久,忽然站起身,冷不丁道: “郡主,恕臣多嘴一句。臣还在当康军中时,和北疆交锋过。草原的狼们都凶狠乖戾,很少以弱示人。这种人,真的会直言和您说他命不久矣吗?至于耶律尧,他能让一盘散沙的十三部落服软,更见手腕。” 宣榕不置可否:“老王不是传位给了他么?十三连营多少要给面子。” “没有。”昔咏脸上浮现凝重,“根据情报,破了西凉数座城郭后,耶律尧不知用了何种秘法,操控老王在庆功宴上,拟旨传位给他。” 宣榕对军务不熟,疑惑问道:“就不能是老王酒酣耳热、一时兴起么?” 昔咏摇了摇头,声线竟有三分喑哑:“据说第二日,耶律金兄弟俩听闻此事后愤懑不平,去找父亲讨要说法,把老王气得暴毙于榻。郡主,您冰雪聪明,瞧不出端倪吗?” 良久沉默。 半晌,宣榕轻笑一声:“先斩草除根,后栽赃嫁祸,一石二鸟,玩得倒也不错。可——” 她不置可否:“这是北疆内政。” 我见观音 第7节 言下之意,大齐不干涉。她不予置评。 昔咏欲言又止,宣榕摆了摆手,正色道:“他在自己地盘上使手段,我管不着,但如果对大齐别有用心,我会第一个处理掉他。昔大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语气温柔清淡,却蕴了一丝杀意。 * 又在荒漠里待了十几天,待到归程,已是秋凉。 瓜州城里,多了走南闯北的商人,急着赶在年前运送药材回京。 清静的小城变得热闹非凡。 路上吵,昔咏控着高头大马,扯着嗓子向宣榕请示:“郡主,咱们先回家,还是顺路就把我这位祖宗的辔头换了啊?” 说着,她指了指□□那匹桀骜不驯的烈马。 因为战事,马具被损毁殆尽。 这茫茫归途,昔大人没被摔死,算她马术高超。 宣榕戴着幂篱,弯眸一笑:“那当然是早点买啦。昔大人去集市吧,我和他俩在附近茶水铺子等。” 深秋集市人来人往。 阳光和煦,落叶金黄。 四五个茶水铺子的幌子迎风招展,茶博士也沿途吆喝生意,见宣榕一行风尘仆仆,热情地请他们吃茶。 人声鼎沸,人影如织,宣榕怕吵,挑了个最清净的角落。那间撑了帷幕的茶铺紧挨着一株槐树,老槐遮天蔽日,也遮得树后的铺子无人问津。 容渡下了马,将马拴好,抢先一步替宣榕掀了帘。待宣榕进后,兄弟俩才紧跟而入。 铺子里桌椅齐整,干净崭新,茶案后,摊主正在悠悠煮茶。 宣榕随意找了个位置落座,要了三杯茶,摘下帷帽,执帕试去额角细汗。待茶上后,边品着香茗,边翻看方才从骆驼背上的书匣抽出的书。 不知过了多久,她若有所感地抬头:“店家呢?” 秋风掀起帷幕。店主不见了踪影。 容松坐在宣榕外侧,长腿舒展,朝后面努努嘴:“去后院了。估计看客人少,也懒得招待了。” 宣榕指尖拂过瓷杯口,茶盏里,碧绿茶水微漾。 她不带情绪地吩咐道:“阿松,把你的刀拿在手里。” 绣春刀长而窄,容松嫌坐着不舒服,从腰上解了放在桌上,闻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抓刀,迟疑道:“郡主,可是有异……?” 正值后院传来脚步。 像是为了回答容松的话,又像是说给来人听,宣榕抬高了几分声音:“三文钱,理应买不到上好的西湖龙井。阁下为何在此做亏本买卖?” 脚步微顿,接着有人轻笑。 他掀帘而入,直言不讳道:“能守株待兔等到你,就也不算亏本。” 宣榕眼皮一跳——竟然是耶律尧! 他换了身中原的云锦黑袍,逆光而来时,更显宽肩窄腰、身量颀长高挑,腰间别着一把金玉为鞘、镶珠嵌宝的弯刀,左手拇指上戴了枚翠绿扳指。 若不看其高鼻深目的异邦面容,单看仪容举止,不亚于望都世家公子。 年少时望都为质、与大齐皇裔们共同学习的时光,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宣榕一时哑然,好半天才无奈道:“耶律,你是忘了交代什么吗?” 耶律尧无视容氏兄弟警惕的目光,在宣榕对面坐下,颔首:“有。回漠北后,我才想起,鬼谷弟子性情诡谲,就算以金银珠宝为诱,也恐怕懒得费劲心力治我。” 他说的坦坦荡荡,嗓音慵懒却诚恳:“所以,我想,不如干脆护送你回望都,换一张解毒的门票——小菩萨,你觉得如何?” 宣榕:“……” 不如何。 她正要严词拒绝,耶律尧不紧不慢道:“别忙着拒绝啊。解毒就算用得着我,也得十多个用血的疗程。鬼谷之人若不救我,随便施个法子给我吊口气,让我变成活死人,凄凄惨惨度过余生。这么对待救命恩人,你于心何忍?” ……别说,是那些叔伯姨姨们,能做出的混账事。 宣榕唇齿微张又合,几次犹豫后,终是认命般道:“好。” 无论是对于耶律尧已是一国之主的身份,还是对于他这个人,她又实在说不出“自绝筋脉”、“散去内力”之类的狠话,轻揉发 疼的眉心,抬起另一只手虚虚一压,止住警惕不满的两个侍卫。 无可奈何地道:“先说好,第一,沿途东归,按照我们的规矩来,你若有任何异样,容渡容松他们不会手下留情。” 耶律尧一瞥兄弟俩,眼底似乎有“就凭他们”一闪而过,但被他强行按住,垂眸做出洗耳恭听状:“还有呢?” “第二,大齐境内,谨遵大齐律法。” 耶律尧露出一点疑惑。 宣榕面无表情补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她自幼温善清柔,这种口气与人对话,说明已是对他的桀骜行事极为不满了。 耶律尧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行,还有吗?” 宣榕看了眼亦步亦趋跟来的茶铺老板,店家本来佝偻着背,此刻却身姿笔挺,想来也是出身行伍,对耶律尧毕恭毕敬。 于是,她说道:“第三,你一个人,不准带随从。” “嗯,不带人。”耶律尧爽快道,又话锋一转,“带它们可以吗?” 他……它们? 宣榕微愣,就见耶律尧屈指扣桌,懒洋洋地道:“来,给郡主打个招呼。” 随着他话音落下,左手拇指的翠绿“扳指”摇身一变,舒展成细长的绿蛇,鳞片晶亮,竟是一条刚出生没多久的竹叶青! 小蛇尾部缠在青年指节,青烟般袅袅而起。 像模像样地给宣榕作了个揖。 宣榕一脸麻木:“……………………” 她不想再看这俩活宝了,眼不见为净地一摆手:“请便。” 说着,伸手一捞幂篱,就要戴在头上起身。 却忽然听到本就嘈杂的街道,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呼告—— “南巷起火了!!!” “怎么会?南巷不是挨着好几口井吗?!” “谁在住在老唐宅附近,快回家抢家伙事啊!!!” 闻言,宣榕眼底掀起惊涛骇浪。 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老唐宅是她盘下的那处宅院,里面收留了近三十位无家可归的孤儿寡老,一旦起火,体弱的孩童老人,不一定全都能毫发无损跑出来。 她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见她罕见地喜怒形于色,耶律尧若有所思地偏过头,和茶铺老板低语几句,也快步跟了出去。 他径直走向栓马的树桩,解开缰绳缠绕在两只手上,先行上了一匹马,对宣榕示意在他手里乖巧驯服的另一匹烈马: “长街人多难闯,我替你控马——郡主,可否给个面子?” 第6章 救火 宣榕聪明就聪明在明白自己斤两,审时度势,从不逞强。 她闻言不假思索跨步上马,温声道:“拜托了。” 又将幂篱摘下扔向容松,语速极快:“阿松,你去通知昔大人。阿渡,你轻功好,走直路先去一探究竟,立刻救人,但量力而行,不要勉强。” 说着,她熟练地一夹马肚,对耶律尧示意:“走!” 耶律尧静静等着她吩咐完,方才舌尖一卷,嘹厉的哨音唤来那只盘旋许久的鹰。 展翅几乎有成年男子高的鹰,在长街上破空而行,先行一步驱散开拥挤的人潮。 犹如权杖劈海,硬生生开出一条两马并驾的空路。 宣榕:“……” 怎么这位兄台也在! 但仰仗于玄鹰兄,两人前进自如,不出片刻就离开拥挤的闹市区,直奔城南。 耶律尧单手替她控着缰绳,精准避开行人,忽然问了句:“你住在南巷?” 宣榕心不在焉应道:“嗯。” 她在想起火原因——秋季干燥,西北尤其。想必哪处柴火没看住…… 没想到,耶律尧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顺手撂下个炸雷:“前日,我刚到瓜州,碰上婚喜。有顶花轿从南巷出来,被敲锣打鼓抬进某个大宅院里。当时听街上人说县爷公子纳的是‘容姑娘’,现在想来……或许是你?” 宣榕:“???” 她微微瞪大了眼,罥烟眉轻蹙,向来风轻云淡的清冷面容,终于出现了几分算得上“怔愣”的神色,严丝合缝的菩萨像都生了裂隙。 耶律尧侧头瞥了她一眼,瞧着新鲜,饶有兴致地笑哼道: “真是?啧,白龙鱼服,惨遭虾戏啊。” “……荒唐。”电光石火间,宣榕捋清楚了前因后果,羽睫一颤,“曹孟行事太放肆了。今日大火说不定也与他有关——” 宣榕顿了顿,垂眸,看着面前耶律尧横过来的,稳稳地攥着缰绳的手,右手上仍缠着几圈白纱布,隐有药味。 再往上,银白色护腕反射灼灼阳光,照得她眸色恍若琉璃。 若真是曹孟指使的,说实话,不好办。 郡县制下,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注1】。可以说,当地县丞就是老天爷,说话分量比千里之外的帝王重多了。 曹县令再怎么为官清正,真会按律处置儿子不成? 我见观音 第8节 耶律尧像是随口一问:“若真如此,你待如何?” 她眸光寸寸冷下:“该怎么来怎么来。按照齐律,放火烧官邸或私宅,徒刑三年。损失超过五匹,流放三千里,损失超过十匹,处绞刑。若有人员伤亡,按谋杀论处。”【注2】 耶律尧舔了舔后牙槽,无声一笑。 若是寻常王孙贵族,被人如此对待,不说杀人泄愤,起码也得动用私权,以满足“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可她倒好,行事克制至极。 看来传闻一年前,她与素有酷吏之名的青年官员季檀交好,不顾满朝反对,支持其修订刑律大典…… 并非空穴来风。 * 约莫半刻钟后,两人就畅通无阻抵达南巷口。 这条巷道四通八达,里面坐落不少民宅。俨然密集,火势很容易蔓延。 离得近了,刺鼻的焦炭味道混合热浪扑面而来,噼里啪啦声响里,浓烟滚滚,火光滔天。 深秋的天,也熏烤得人后背冒汗。 容渡飞檐走壁而来,到的比宣榕还要快点。 他早已孤身入室又掠墙而出,左手拎着个吓傻的小男孩,怀里抱着个要哭不哭的小丫头。 小丫头被熏得乌漆嘛黑,在见到宣榕的那刻,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容姐姐……姚二哥他们、他们还在里面……” “嗯别怕。”宣榕安抚地摸了摸小丫头后脑勺,将目光转向容渡,“情况如何?” 容渡小臂和肩侧已有明显烧伤,他眉也不皱,将两个孩子平稳放到地上,一板一眼道: “起火点三处,围宅而起,不好办。老人小孩被困在最里面主宅,郡主,我再进去……” “宅院多树,你进去就出不来了。”一摸,两个小孩儿身上湿漉漉的,宣榕猜测主宅边的水缸派上了用场,那大概还能拖半盏茶时辰,便制止他的冒进,“这火得从外面灭——这么久,邻里乡亲没人帮忙?” 容渡不像容松,不是呼天抢地求人救火的性子,现在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他迟疑地扫了眼围观人群,百姓们或窃窃私语,或眼露畏惧。 有几个想上步相助或是回去拎桶,被旁边人扯住摇了摇头。 顺着他们瑟缩的眼神望去,四五个青衣衙役隐没在人群里,虎视眈眈注视着他们。 容渡火气噌得就上来了,想也没想走过去,三下五除二地将这几人揪出来,打趴在地。 同时喝道:“去拿桶挑水救火啊!一旦蔓延开来,谁家不遭殃?!” 百姓刚要有所动作,被容渡踩着脸的一个衙役,抬起手指向人群,口齿不清地威胁道:“窝堪虽敢!遭死!” “啪嗒”一声,他那只手也被容渡踩在了脚下。 “……” 在众人面面相觑的寂静里,宣榕揽住两个小孩,轻声道:“乡亲们不用担心,随我而来的几位都是州郡军里的百户,回去便和太守如实禀报,不会让百姓受委屈的——还请各位乡邻救救宅院里的人,事后必有重谢。” 许是容渡武力值太有说服力,衬得衙役们的威胁格外苍白。 又或许是宣榕神情恳切,在场不少邻里都受过她恩惠,于心不忍,小部分人一哄而散去找家伙事救火。 剩下的还在犹豫。 直到由远及近、飞砖踏瓦,有人踩着房顶过来。 单看穿着,褐衣短打,像是寻常小贩,但脚步极稳,肩上扛着个麻袋也如履平地 ,靠得近了,众人才发现麻袋会动,再一看—— 一个头发凌乱的公子从麻袋里探出脑袋,声嘶力竭吼道:“救命——!!!” 宣榕:“……” 她眼力好,远远的,就能看清这人是方才茶铺老板,更发现那狼狈不堪的“麻袋”是……曹孟? 耶律尧让人把曹孟绑过来了? 就在她愣神的空档,茶铺店家足尖轻点,立在了附近的墙头,对耶律尧示意:“主上,问了,确实是他让人放的火。” 耶律尧正低头和两个哭兮兮的萝卜头对视,从他们抓着宣榕裙摆的手上一扫而过,抬起头,看向等待他下令的手下。 他眉间划过戾气:“看我干什么?扔进去。” 又像是想起什么,补了句:“找个好点的地方,别让他死了。” 一墙之隔,烈焰滔天。 干净利落的一声扑通声,麻袋被扔了进去。 杀猪般的嚎叫应声而起。 耶律尧在惨叫声里,满意地唇角一勾,侧过头,对曹家人马道:“现在统一战线了,没别的意见了吧?” “……”他们哪里还敢有别的意见。 家丁和衙役们一边嚎着“少爷”,一边从地上挣扎爬起,四肢不调地扑棱着,焦头烂额去救火。 不仅不拦着旁人了,甚至赶着百姓去挑水。 场面一度滑稽而混乱。 但得益于这支“督军”,火灭得很快。 本来越烧越旺的火苗,顷刻散了个干净。 昔咏匆匆赶到时,正好看见宣榕搀着个腿脚不便的老太走出,连忙上前接过差事:“您歇着,我来。” 宣榕将老太太托付给她,低声道:“曹孟放的火。后续审判可能有点难,需要从陇西调人过来。或者将人带去州府。” 曹县令瞧着明事理——但真的明事理,能养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儿子吗? 瓜州县不可能审得了这起纵火案。 昔咏一震,戾气涌上她冷厉的脸,她强压怒火道:“属下来处理。您这几日舟车劳顿,先去歇会儿。安置好人后,属下就去把曹孟‘请’来。” 闻言,宣榕沉默片刻,抬手一指不远处,熏黑的草地上,一个毛虫一般的麻袋在蠕动。他似乎尝试悄悄逃跑,又被那位褐衣短打的店家给拽了回来。 宣榕有些一言难尽般道:“……不用请了,人在这里。” 昔咏:“???” 许是昔咏眼神太过悚然,宣榕简短解释了几句,才向不远处的桂花树走去。 满园皆枯槁,唯独这株桂花树,只被烧了半边。 像是美人挂了半面妆。 幸存的枝丫上,完好无损挂着花串,朱砂一般颜色,香味四溢。 孩子们都在这边,耶律尧也在。 他正半蹲下来,被那群本该惊魂不定的孩子们围住。 这些小萝卜头们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宣榕在一片“哇哦”声里靠近,一瞧,耶律尧摊开的左手掌心里一点碧翠色,正是那条剧毒竹叶青。 小蛇正尽职尽责地卖力表演,堂堂毒物,扭得那叫一个妖娆。 差点没把自己缠成麻花。 宣榕:“……” 可真热闹。 看到她过来,早就破涕为笑的十来个孩子,七嘴八舌把她围了起来:“容姐姐!尧哥哥给我们变戏法!!!” “好厉害啊,容姐姐你会吗?” “呜呜姐姐,我以后也能学戏法吗?比读书有意思多啦!” 宣榕无奈笑道:“我不会。” 又道:“杂耍艺人很累,但若是有机会,你也可以试试。看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做什么营生都行,只要你能开心。” 而耶律尧见没了观众,便掌心一拢,让竹叶青缠回拇指,顺势起身,问道:“可有伤亡?” “救得及时,并无。”宣榕轻轻摇头。 傍晚时分夕阳渐斜,清风卷走残热、吹去灰屑。 在随风摇曳的桂花串下,她眉眼精致如画,唇角含笑,郑重道:“这次多谢你,耶律。鬼谷之事,我会尽力为之。” 耶律尧垂眸静静看着她,浓密长睫下双眸漆黑,瞧不出在想什么。 半晌,才懒洋洋地道:“交易罢了,不必言谢。多替我美言几句就行。” * 将受惊的童叟安置好,昔咏大步流星走来。 宣榕知道,这位从小兵做起的指挥使大人,脾气不算好。 曾在军中为帅时,干脆利落斩了三个违抗军令的高官子弟。何况区区一个曹孟。 果然,她直接走到曹孟跟前,直接拎着系了死结的麻袋口,将他拖到老人们面前,一脚踹在他膝窝上,将他踹得跪地。 昔咏疾言厉色道:“跪下,给这些差点被你害死的人磕头道歉!” 曹孟在瓜州章台走马,堪称一霸。 这些年迈的老人们自然听说过,怕他报复,忙不迭避开来。 曹孟本来怕得几近昏厥,见状,胆量回来几分:“呸,这群贱民,死了也是死了,活着还浪费粮食。你们识相的话,现在求饶还来得及——我大伯明儿可就要领兵来瓜州巡逻了。” 他恶狠狠道:“他可是军中都尉,掌管陇西驻军的!”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昔咏更是勃然大怒:“威胁谁呢?今日就算皇帝老儿来了都不好使!” 宣榕:“……” 耶律尧在旁边抱臂看戏,闻言,笑得乐不可支,侧过头压低声问道:“听说昔咏上朝时,当廷呛你舅对于军务一窍不通?真的假的?” “……嗯,她舌战群儒。”爹爹都被骂过。 宣榕并不是很想回答这种问题,含糊应了声,按了按发疼的眉心,抬高声音道,“昔大人,老人家们不一定乐意见到他。你别勉强了。把他……” 我见观音 第9节 宣榕话音顿住。 因为她看到本来嚣张不已、张口欲驳的曹孟,神色僵了僵。 紧接着,裹在麻袋里的男人直愣愣倒在地上,像是一具被冻在冰川的尸体,双目大睁,悄无声息咽了气。 “起来,我那脚没使内力。”昔咏本以为他装死,用足尖轻轻拨了一下,才意识到不对,反手拔剑,将裹袋划开。 里面,草包公子着锦衣,穿绸靴,但这具锦衣玉食的身体僵硬,手腕和脖颈处裸露的肌肤脉搏,晕染开肉眼可见的黑色—— 见识过各种死人的三位侍卫,立刻将眸光对准耶律尧。 耶律尧眉心微蹙,不动声色道:“中毒。但与我无关。” 第7章 毒蛊 数个时辰,高墙大院灰飞烟灭。 短短瞬息,施害者变受害人。 说是人生无常也不为过。 宣榕医术尚可,从青黑的肤色里窥见端倪。 是中毒。 不着痕迹望去,青年指骨上小蛇屏气凝神,瞧着安分,但她还是轻复问了一句: “真的与你无关?” “……”不知是否是错觉,耶律尧顿了顿,才道,“我若要他死,不会这么破绽百出。他会在十几日后死得悄无声息。” 宣榕:“……好。” 真是嚣张的解释。 但转念一想,对耶律尧而言,杀个人而已,他不至于不敢承认。 于是她转过头,问褐衣店家:“把曹孟掳来时,他在做什么?” 店家不假思索:“叫了几个姬妾作陪,在后院嬉闹,他吃酒听小曲呢。” “院中人可多?” “五六个,除了姬妾,就是家仆。”店家接话接得不卑不亢,隐能窥见他们君王御下有方, “姑娘,主上叮嘱过我不要弄出人命。您若想怀疑,那些贴身的妾室或家仆,才最有可能。” 宣榕不带情绪地“嗯”了声。 一路旅途奔波,刚回瓜州,又怪事连连,哪怕是老成持重的中年人,都难免慌乱。 但少女依旧端方沉稳,她略一思忖,条分缕析地道: “阿松,去请曹县令过来,路上把情况给他说清楚。怀柔一点。” “阿渡,去找适合的客栈酒馆,这几日所有人吃住还没着落。” 兄弟俩领命去了。 最后,宣榕转向昔咏:“我记得昔大人在西北履职过一年,陇西都尉可熟识?” 夕阳摇摇欲坠,霞光漫天,她眉间朱砂愈发灼灼。 而她冰肌玉骨,似玉质观音。不可亵渎。 这让昔咏本来撩了个阴仄仄的笑,硬生生收住:“若是曹姓,那可太认识了。” “是哪位?” “曹如野。”昔咏冷哼 一声,“在我帐下做过斥候,西川一战,战功不少,我把他举荐给了地方,本想让他养伤养老,没想到……呵。” 那几乎是昔咏的兵了。 宣榕稍放心来,吩咐道:“曹都尉不是今晚会到么,你去城口‘迎’他。” 又提点了句:“算是你的人,别当众撂他面子。” * 曹县令来得踉跄,他神色慌张奔入大门,茫然四顾片刻,才注意到躺在大堂里的那具人形。 向来肃容的县老爷发出一声哀嚎:“孟儿!!!” 宣榕立在一旁,沉默看着呼天抢地,扑过来的中年男人。 人其实是很难泾渭分明地分出好坏的。 任职五年,他能兴修水利,引进麦种,处理了积压十几年的卷宗,小有政绩。 可他也能对丧母的儿子纵容宠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圈地夺财,狂纳姬妾。 再到今日酿成一场大火。 面对这种丧子之痛,宣榕没出声安慰,只等他哭够了,才垂眸道:“曹大人,长话短说,两件事。” “第一,曹孟放火烧我宅院,我需要一个交代。第二,他中毒而死,投毒人说不定已经在毁灭证据,你若想查,得尽快。” 宣榕这话公事公办,没讲温情。 因此,曹县令不知是怒是急,一把扯住宣榕袖摆,悲痛含混道:“你血口喷人!凭什么说火是孟儿放的!!!还有,他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下毒杀的人!” 宣榕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后退半步。 昔咏刚要迈步过来,一柄雪亮弯刀,先她一步,架在了曹县令手腕上。 再近一寸,能断他右手。 持刀的耶律尧眉目含煞,唇角含笑:“放开。” 刀刃破开了浅浅血口,曹县令疼得一哆嗦,松了手。 抬头看去,焦黑大堂只点了几根残烛,青年半边脸隐在黑暗里。 能看出面容俊美深邃,但隐有重瞳交错,显得危险叵测。 而他身姿高阔,高大的影子覆盖下来,竟似上古神话里的邪神。 曹县令下意识抖了抖:“这位……”似乎没见过。 耶律尧满意地收回了弯刀,他用一种近乎亲昵的语气,对曹县令说道: “容小姐人好脸皮薄,有的话不方便说,我来。你儿子有没有派人放火,一问随从便知,别想揣着明白装糊涂。” 曹县令:“那、那——” 耶律尧又道:“至于中毒,经脉逆行,僵硬而死,全身血管如蛛网,是西域常见的‘琵琶行’。你儿子后院那些女人,有没有西域的?若有,十有八九脱不开干系。别告诉我那些女人都是自愿跟的他。” 似乎被说中了,曹县令僵了僵:“就算如此,但他怎么会在这里!” 耶律尧冷冷道:“我让人绑来的,怎么,有意见?” 曹县令张目结舌,“啊”了半天,没哆嗦出一个字。 耶律尧用刀鞘,拍了拍男人侧脸,说威胁也不算,但语气令人毛骨悚然: “我知道您听得懂好赖话。我们体体面面把容小姐说的几件事,善后好,您看可行?” 曹县令攥着儿子冰冷的手,哆嗦好一会儿,才道:“好、好……” 干脆利落给了人一记下马威,耶律尧识趣地准备离开。 他侧过头,对宣榕道:“快晚上了,我先回去休息,有事随时喊我。” 又对去而复返的容渡问道:“可有我的房间?” 容渡正在为小孩子们派发房号。 他礼数周到,确实为这不速之客备了房。 但他没料到耶律尧这般不客气,哽了哽,才抛出一块房牌和钥匙:“百福客栈,天字号秋月居。” “多谢。” 耶律尧右手提刀,左手接住门牌钥匙,对宣榕微一颔首,快步离开了。 宣榕思忖着回了一句:“。” 她望着耶律尧步履匆匆的背影,总觉得……他走得有点急。 * 耶律尧确实走得急。 刚出大门,那只竹叶青就从指尖猛蹿而上,露出尖牙,刺入他脖颈上的青色血管。 他恍若未觉,只在小蛇疲惫松口后,抬手接住。 像是在按捺躁动戾气,冷冷道:“果然是刚破壳的,不堪大用。” 小蛇委屈地缠成了一团。 夕阳终落,夜色渐浓,巷道两边槐树夹道。 百福客栈在闹市,离他专程摆的茶铺不远,耶律尧轻而易举找到了,在客栈小二的殷勤招待下,入了房。 然后虚掩房门,靠坐长椅,闭目,等。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银环蛇嗖钻进房里。 身后跟着脚步声,人高马大的哈里克推门闯入,胡子拉渣的脸上挂着担忧,在看到耶律尧后,方才长舒一口气。 “原来它们真能感应到你啊。”哈里克将门合好,小心翼翼道:“不过,你今儿怎么带的是竹叶青?那玩意刚出生,毒素不够对抗蛊王,也不够在你神志不清时护住你。” 而银环蛇温驯地匍匐到主人脚边,缠绕而上,最后,一口咬在了青年锁骨上方。 耶律尧嗓音喑哑:“怕吓到人。” 哈里克一阵无语,忍无可忍壮着胆子呛了句:“你昏迷发疯更吓人!万一没控制住,召来全城毒物,你想想,屋檐挂着数不清的蛇,房顶吊着一串串蜘蛛,蝎子满地爬,谁知道那蛊能吸引来些什么鬼东西——” 耶律尧似是极疼,握着扶手的修长左手,指骨泛白,一时没出声制止,半晌才道:“……这倒不会。” 我见观音 第10节 他缓缓睁开眼,任由银环蛇攀在臂膀间,浓密睫羽下,双眸如渊。 夜风吹开房门,没点灯的房舍内,残月光辉点点。 几点扑簌声,爬行声,嘶鸣声,乍起又隐没。 耶律尧淡淡道:“你看,它们都隐藏得很好。” 哈里克陷入沉默,三子之中,他押住耶律尧,就是因为他比所有人都知道,眼前人的冷漠疯狂,在癫狂中仍能克制的清醒。 这是哪怕身处尸山血海,也能杀出一条路的妖刀。 可他也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耶律尧。 这样一个,仿佛妖刀归鞘的、堪称安全无害的,耶律尧。 哈里克无奈摇头:“你这个疯子……” 耶律尧笑道:“你现在才知道我是个疯子?” 那种父亲,谁能不疯? 哈里克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北疆近况:“对了,阿尧,你料得不错,阿勒班、使鹿两部落暗中联系,要反。我准备将计就计……” 没想到耶律尧打断他,道:“这种小事不用给跟我汇报了。你把人都带回去,直接等年末,和使团去望都朝拜,我们望都汇合吧。” 哈里克愣了愣:“……是。” 耶律尧继续道:“你不是快要成婚了么,阿勒班有最广袤的蓝湖,湖边连绵的虞美人快要开了,你可以把它们送给你的姑娘,给她编一顶桂冠。使鹿的珠宝最为闪烁,也能作为新婚礼物。” 哈里克读懂了他这话的放权意味,瞳孔骤缩。 “处理好这件事,阿勒班和使鹿,归你了。” * 另一边,宣榕注定要过个兵荒马乱的不眠夜。 据说,昔大人用了一句“曹如野,我是来让你作威作福、帮衬家族的?”,把曹都尉吓得落马跪地,从城门奔来请罪。 而大哥异样的恭敬,也终于让曹县令意识到,这一行人并非真的“画师”。 他脸色煞白:“我……臣……臣不知是贵人在此,先前妄语,还请贵客担待。” 宣榕看着这位青袍文人,只道:“县中一切事务,包括勘破案件,是归你管的。” 曹县令讷讷应是。 “但怕你爱子心切,处理有失偏颇,所以,此案移交,可行?” 曹县令一夜大悲大惧,脑子没转过来:“那……那谁来查?” “按理是等州郡来人。”宣榕沉吟道,“但恐怕要等个一两天。” “这不行!”曹县令差点没跪下,“若是后院的事情,咱把人抓起来审就行了,一晚上的事!我可以回避,真的,我回避!” “……” 宣榕沉默片刻,给了个折中法子:“或者,你交给我。这两位在监律司干过,对办案审讯算是略通一二。” 说着,她一指容松和容渡。 监律司成立没多久。 十几 年前,外祖父想查办一些贪官污吏,又不想走刑部,便直设监律司。 因为无所不用其极,监律司朝野名声不算好,容松想找人喝个小酒都被避之不及—— 再加上他心软,受不了屡用酷刑,忍着干了两年,就撺掇他哥一起跑路去禁军了。 曹县令迟疑道:“可这两位大人瞧着年轻……” 宣榕一句顶万句:“他们复查过‘亭坡’一案。” 曹县令闭嘴了。 曹如野却越发惊疑不定。 他先是小心翼翼觑了眼昔咏,见她脸色无异,才看向容氏二兄弟,最后看了眼宣榕。 能参与事关女帅身世的血案……这二人是谁? 能让这三人俯首听令。 这位少女……又是谁? 他不敢瞎问,但想到某种可能,后背霎时冒了一层冷汗。 * 曹家府宅也在城南,恢弘大气。 仿照江南白墙黛瓦,在西北一层灰扑扑的建筑里,格外鹤立鸡群。 宣榕一行人赶到时,门口有人来迎。 是个女子,一身紫衣,挽流云髻,瞧着大气干练。她自称曹孟的大夫人。 曹夫人眼眶微红,像是哭过:“各位大人,妾身是府上管事的。方才老爷传信回来,妾身按令把所有人拘在了房。下午的酒水吃食,一律原封未动。” 不知是否错觉,宣榕总觉得,曹夫人看向她时,眼神飘忽。明里暗里偷看她好几眼。 但对上昔咏他们时,又坦荡有礼:“还求大人们能为我夫君做主。” 难道是因为曹孟浩浩荡荡“纳”自己为妾这事儿,心怀芥蒂? 宣榕按下疑虑,刚要随曹夫人走进曹家。 就看到自她身后,有个姝色极妍的女子提裙而出,脆声道:“各位大人,下午酒宴是我伺候的,若是有想问的……” 曹夫人脸色骤变,她想也没想,甩了那冒失出来的小妾一巴掌,厉声道:“登不上台面的贱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给我滚去后院!” 小妾还想说什么,曹夫人提了音量:“来人!给我把她绑回房去!” 宣榕:“……” 她第一次见女子们争风吃醋,争的还是个恶毒草包公子。 一时匪夷所思,回过神来制止道:“不急。等查封完残酒,搜寻完房舍,每位……夫人都是要被问话的。” 而酒中用银针测出残毒,用麻雀验后,果真是与曹孟死状相似。 宣榕也不打算为难这些孤苦女子,像是随意道:“府上可有西域女子?先从她审问起吧。” 曹夫人似是僵了僵:“诸位大人请来,那是念兰,她不良于行,大人们得过去一趟。” 晚间弯月如血,顺着布置奢靡的小桥流水走过,在后院一方小居,宣榕见到了那位西域姬妾。 她确实生了一张美艳的脸。 异域之人,面容都深邃立体,更何况,她有一双翡翠般碧绿的眼睛。 正躺在床上,静静看着他们。 只是…… 曹夫人打开门后,就别过眼道:“她四肢都被砍了,牙齿也被拔了,长时间没说话,可能口齿不清,回答不了太复杂的问题。但是……” 她抿了抿唇:“要是怀疑毒是念兰下的,就太离奇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 还是容松打破沉寂:“那下午谁伺候的,提审。” 他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经,但真从曹都尉军里点了士兵,组了个临时的队伍办案,也能严肃起来。 二十多士兵四散开来,拿着容松拟定的问题,分别审讯其余姬妾和家丁去了。 天色渐晚,疏星斗转。淡月横斜。 审讯很多时候就像熬鹰,夜间有奇效,但小郡主不可能陪他们干熬。 昔咏便催促着宣榕去客栈歇息。 翌日来报时,她却摇了摇头:“所有人口风一致。一口咬死了毫不知情。甚至还牵扯出曹孟那些狐朋狗友,说他们也可能下毒。” 昔咏抿了抿唇:“您不让用刑……可能要磨很久才能有突破口。另外,恕臣办事不力,没查到毒源。曹宅、瓜州药铺,都没线索。” 宣榕起得早,已照例临完一张字帖,笔下,是写了一半,准备过几日和家书一起寄回望都,给父亲评阅批示的《漕灌论》。 她微微一愣,放下笔:“像是凭空出现的吗?” “对。” 宣榕想了想,还是在清晨鸟啼声里,穿过客栈长廊,叩响了耶律尧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条银环蛇从眼前人臂上腾起,雀跃开心地贴了一下宣榕脸颊。 然后被耶律尧面无表情拎了回来。 他脸色不太好,指骨的力道很像想捏死这条蛇,好半晌才问道:“什么事?” 第8章 新生 方才那一瞬触感冰凉,隐有蛇类的阴森滑腻。 宣榕反应过来是什么,倒也没被吓到,只失笑:“它是想咬我吗?” “……不是。”耶律尧额角青筋跳动,“这畜生犯病了,别管它。” 宣榕有些许不放心:“别让它伤人。” “放心,不会。”耶律尧扼住银环的七寸,见蛇安分下来,畏畏缩缩趴回木几上,方又问道,“找我什么事?” 在宣榕的待客之道里,没有站着问话的习惯。 于是她侧身示意:“有点关于‘琵琶行’的问题。吃了吗?没用早膳的话,去楼下边吃边聊吧。” “好。” 我见观音 第11节 百福客栈一楼是酒馆,来往脚夫、商客和旅人,都喜欢来杯茶,喝点酒。 也有早膳,清单的粥点,再加几份面食和小菜。 养在望都时,宣榕被她爹带的,确实有“食不言寝不语”的毛病。 但在外数年,偶尔风餐露宿,早就“粗俗”惯了,只要没有尚在咀嚼的食物,她都不吝啬于说几句话。 所以,喝完第一口粥,她就温声问道:“琵琶行有几种方法制毒?” 晨光里,少女长睫上落了灿金,浅淡的双眸,像极了望都天金阙里的碎月琉璃。 耶律尧似是胃口不好,只要了杯茶喝,略一思索: “比较常用的有两种。第一,用鎏金红石碾碎,冶炼,融化后,用汁液混合雄黄,能得到不算纯的‘琵琶行’。第二种,西域那边有一种三秋草,里面含有这种毒。” 昔大人从这两个渠道摸查,一无所获。 宣榕试探问了句:“有没有比较罕见的……以人成毒的法子?” 本以为耶律尧会否认,没想到,他点了点头:“有。” “西域那边,很多人自小吃着三秋草长大的,可能是祖传的体魄,他们吃着死不了。”他像是对毒术钻研至深,答得毫不费力, “所以,还有第三种方法。 “若是这人来自西域那山区,自幼食三秋草,那她成年后,若是积郁于心,毒素会汇聚在她的琵琶骨处。钻骨可取毒。” “这才是‘琵琶行’名字的由来。” 宣榕怔了怔:“原来……是这样。” 耶律尧问道:“那西域人是这样萃的毒?这样凶手不就确定了么?” “应是。”宣榕沉吟道,“但还有两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耶律尧:“怪在何处?” 宣榕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若杀人放火,选在什么时辰?” 耶律尧:“……” 即使做过趁夜敌袭、放火烧粮仓这种狠事,他也答得比较含蓄:“估计晚上……吧?” 宣榕顺着他的话捋思路:“对呀,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为了让熟睡的人来不及救火,理应在晚上。” 她回忆道:“曹孟却放在了大街上都是人,消息传播最快的下午,而且刚好是我回来那天,这么明目张胆——” 耶律尧试图套了一下自己逻辑:“曹孟是想当面给你一记下马威。” 宣榕也接上她没说完的话:“好像专程选了个,我还有那么一丝可能,可以救火的时机。” “异口同声”的两人:“……” 宣榕垂眸,安静地吃完一块小巧的糕点。 方才轻咳一声,驱散尴尬:“他那天下午在醉生梦死喝酒呢,哪能想到挑衅我。” 说着,她放下筷子,拿帕子拭过唇角,漱了口,方道: “第二个怪异点在于,曹夫人看上去很仇视别的姬妾。在门口迎我们的时候,责令小妾回府。” “但实际上,我觉得的她与六名妾室关系都不错,在护着她们。” 在看到念兰惨状时 ,曹夫人眼底的不忍不是错觉。 宣榕沉吟道:“而且,在得知我身份贵重后,这位夫人流露的不是嫉恨,而是如释重负——像是终于放下心来。” “六名?”耶律尧眉梢一扬,“你舅舅后宫,都不见得有这么多妃子吧?” 宣榕:“……”冒昧了。 她思忖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猜测:“所以……” 耶律尧却先她一步接过话:“步兵里五人一小队,这后院七个女子,够干任何事情了。给我七人,我也能精准把握住你回城时机,能在曹孟酒酣耳热时,给他吹耳边风,让他放火,运来剧毒让他服下——” 宣榕说得云遮雾罩,没想到耶律尧极快跟上了她思绪。 话锋一转:“小菩萨,你心里已有答案了,还在和我探讨什么呢?” 宣榕:“我在想……” 就听见耶律尧抬起眸,那双眸里深不见底,他问道: “你是心怀怜悯,不忍她们受罚判罪,但又在‘杀人偿命’的律法里挣扎犹豫吗?季檀给你的影响,真就这般大?” 宣榕愣了愣:“关他什么事?” 这个经常和“昭平郡主”一起出现的名字,似乎让耶律尧颇为郁躁。 他也瞬间意识到语气咄咄逼人,回过神来,挪开目光:“无事。可是昭平郡主,你本就可以用滔天权柄,行肆意妄为事。这事你大可袖手旁观,为何要把别人的业障,摊到你自己身上?” 宣榕猝然起身,这句“业障”,让她仿佛陡然回到那年姑苏寒山寺。 小雨如雾,晚间夜色微凉,她在蒲团上抱着汤婆子跪坐,身上压着厚厚狐裘。 面前,金殿辉煌,上千油灯照得神佛金身璀璨。 她那时刚做了“暂不回京、四周游历”的决定,消息传到望都,娘亲急了,连夜骑了快马来捉她。见到她还在寺里,方才松了口气。 就在她娘坐到了她旁边,即将长篇大论时,宣榕轻轻道:“娘亲,我很难受。” 父亲稍后一步登上山,闻言,在佛殿门前抬手,制止身后跟着的亲卫。他温声问:“身子还不舒服?” “不是。”宣榕摇头,“我只是……心里很难受。” “为何?”父亲屈膝半蹲下来,发冠有雨雾,母亲衣袖也湿濡,看得出两人都来得急。 宣榕愣了愣,有些愧疚:“因为……他们很难受。我看到好多人在佛堂前哭泣,在菩萨面前祈求,在神明脚下伏跪祷告——他们在受难。” 父亲:“那绒花儿,你为何难受呢?” 少女将头靠在母亲膝上,试图找出那种最初的心情:“为我的锦衣玉食,无能为力。” 母亲皱了皱眉,似是想说什么,父亲先一步道:“所以?” “所以,我想四处走走,看看。我想看看这世间到底是何样貌,看看我能否做点什么。” 宣榕不知她的话让娘亲想起了什么,娘亲摸了摸她的头,过了半晌,这位明艳的女子才轻叹道:“别把别人的业障,摊到你自己身上。我家昭平,要永坐明堂,行止由心。” 母亲到底同意了:“多挑几个护卫跟着你。” 这是她云游四方的开端。 许是耶律尧的话,与当年的轻叹重合。 在某个瞬间,宣榕似乎能听得懂耶律尧冷然的语气下,是一份好意。 所以,她平静地注视耶律尧片刻,方才温声道:“不是,耶律。我不能行肆意妄为事。权柄能用到哪个度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如何决断,我也有数。” 她顿了顿,垂眸与青年对视,像是看到过去那个咬牙忍哭的少年。 那时,他羽翼尚未丰满,远在北疆的生母,仍是他的软肋。 宣榕轻而又轻地道:“和你说这些,是因为那名西域女子,让我想到了你的母亲。她们差不多情况。” 耶律尧眸光一闪。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这次,有人救她。” * 有了“琵琶骨取毒”这一突破口,刑审推的很快。 不过两日,曹夫人就承认是她取的毒,逼的人,将罪责揽得干干净净。 就在州郡来人,她即将被押去复审时,那五个妾室似是按捺不住,终于闯入了曹家的前院。 这里,设了简易的审判堂。 宣榕正听着容松抱怨:“郡主,我卷宗就胡乱写了哈。” 他文笔不行,抓耳挠腮半天,没落一个字。 宣榕那句“让你哥帮你写”还没出口,就听到有女子由远及近嚷叫道:“夫人是无辜的!!!” 宣榕抬眸:“后院那几位?” 容松目露不忍:“是。” “让她们进来。” 刚进,就有女子扑通跪下,她姝色极妍,被关在后院里几年也不减风韵:“毒杀曹孟的主意是我出的,与夫人无关!!!” 她们依次跪下,像垂死挣扎的天鹅,泪流满面。 “我是医女,是我给念兰取的毒,给二夫人的。” “我脚大,跑的快,看到容小姐回来,一路通风报信,让二夫人哄得曹孟今日去烧火的。” 也有人试着祈求宣榕:“容小姐,夫人是为了您,才对曹孟痛下杀手的。若非席上曹孟夸口,说等曹都尉来了,让他用军中的法子给您除牙却指,做成像念兰一样的人偶,夫人不会贸然痛下杀手。” “对对对,夫人说您心善慈悲,帮了瓜州那么多老者孩童,不该被囚在后宅里一辈子。她……” 有人哽咽:“她给我们分了小刀,说,等曹孟死了,我们每人割下他一块血肉,趁着夜宴运出去,就能彻底抹去他的痕迹。” 她们是为了我。选择在那天动手杀人的。 这个念头犹如闪电,击入了宣榕的脑海。 如果没有耶律尧横插一脚,将人掳来。 那等待曹孟的,将是死后肢解,查无此人。 宣榕一时默然,隔了很久,才回过神来,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曹夫人叫什么?” 她们微微一愣。 宣榕重复问了遍。 “不知其姓……但名如鸢。” 宣榕便道:“曹夫人会死,但如鸢,能活。” 我见观音 第12节 * 翌日,天朗气清。昔咏与驻军联络归来。 她和陇西郡守府打了几天交道,没有跟进这边案子,便问了一嘴情况:“曹夫人被送走了?” 宣榕微微一笑:“什么曹夫人?” 昔咏一愣:“就、就曹孟他……” 宣榕打断她,温声细语问道:“昔大人,你说的是那位,在被押送前往陇西审判路上,掉落悬崖,死无全尸的曹夫人吗?” 昔咏反应过来什么,头皮一麻,一股由天灵盖而起的震撼袭遍全身。她压低声问道:“郡主,您把她……” “她们去江南啦。”宣榕倒也不打谜语,她拿起长柄木勺,从水池里舀水莳花,似是心情愉快,笑得眉眼弯弯,“江南风光好,希望她们过得开心。” 赐尔以新生,愿尔生双翼。 扶摇乘风起,前尘已散尽。 而与此同时,已隔数百里外的马车上。 曹夫人面露迟疑,对着赶车的马夫和几名侍卫道:“几位官爷,这似乎不是去陇西的路……你们是不是走错了?” “哪里跟哪里呀?”那马夫语气轻快,架着马车噔噔噔得跑,马蹄在青石板路上踢踏作响,“小主子让我把你们送去江南,我跟你们讲,那边风景可好了哈哈哈,有吃的有喝的有玩的。最重要的是,有学堂、绣坊和天机阁,三百六十行,热闹得不行!无论你们是想读书识字,还是做手艺养活自己,都行。” 曹夫人半晌没回过神来。 就听到马夫忽然想到什么,挠了挠头:“对了,你可能要给自己想个新名了。小主子说,已经安排了人给你们做新的通关文牒和户部身份。你和那位胡姬妹子,想取什么名儿啊?” 很久之后,有人轻轻道了一声:“如鸢。” * 这起案子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得悄无声息。 宣榕将收留的老人,送去最近的德善堂,又为孩童找好出路,给他们找到各自喜欢的营生—— 便启程东归。 行至半路,收到了一封信笺。 陇西郡守邀她去府上做客。 彼时,宣榕正在客栈临窗展信,越读,眉间越蹙。 耶律尧在庭里喂鹰,头也不回,却仿佛能猜到她的表情:“不想去就别去。” 宣榕奇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 “你叹了口气。” 宣榕:“……” 第9章 晚宴 昔咏也在庭中食槽边驯马,听到宣榕概述信里内容,皱眉道: “我再三叮嘱曹如野不要泄露您行踪,不会是他说的,可能是他底下人口风不严实。” 怕曹如野从此在他主帅这里,挂上“御下不严”四字,宣榕试着给他说了句好话: “不一定是从他那得到消息的,说不定早有人在盯我行踪。毕竟,今春百花宴我借病缺席也就罢了,宫里中秋晚宴同样神隐,若是有心,能觉察我不在望都的。” “更何况,把如鸢夫人送去江南,动了公主府的私兵。”宣榕将信中请帖拿出, “唔,而且他说的含蓄,请‘指挥使昔大人’及‘贵客’莅临——没提我身份呢。” 昔咏:“那您……” 宣榕看了眼时辰:“收拾一下,明日赴宴。” 耶律尧本以为她不喜这种宴席,闻言微微一愣,将护腕上的鹰放飞:“你还是打算去?” “去。”宣榕垂眸,长睫敛盖情绪,“他想请教慈善堂和学堂如何开办,于百姓大有裨益,我为何不去?” * 其实宣榕并不喜酒宴。 更何况,这或许是一场鸿门宴——陇西郡守名章平,在京城做过小官,无功无过,后被外放到地方,反而风生水起,连连提拔。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章平的恩师萧越,曾经主审过“亭坡”一案。 将昔家人判了重刑,唯独留下个七岁女儿,流亡江湖,后来一路隐姓埋名做到副帅,才直接跪陈皇庭,祈求复查这一旧案。 宣榕记得重审结果与初判大相径庭,萧越自然被舅舅迁怒,以办事不力的罪责革职。 这位七十多岁的阁老,在归家途中感染风寒,一命呜呼了。 一个狼狈不堪的收场。 所以章平很有可能来者不善。就算不奔着她来,也是奔着昔大人来的。 但正因为如此,她更不能拒绝。 瓜州曹孟之案,明面上都是昔咏在奔波走动。若是她再不出面,万一事后有人翻旧账,一纸奏令捅到中枢,说昔咏以权谋私——会有几分棘手。 说白了,这次宴席,宣榕就是去给昔咏撑场子的。 陇西郡处狄道,比瓜州繁华不少。来往商贩已有异邦外貌。 随着州郡来迎的兵卒,宣榕一行人骑马过长街,她在外多带幂篱,白纱遮掩,迎客的骑兵颇为稀罕,看了她好几眼。还和同伙窃窃私语好几轮。 然后就被张开的羽翅糊了一脸。 耶律尧侧眸,向肩上的玄鹰,不轻不重呵斥了一句:“追虹,别闹。” 又侧过头,毫无歉意地道了句:“失礼了,要不你离远点吧,它脾气不好。” 骑兵:“……” 这位青年样貌邪俊,又有猛禽在侧,他不敢说什么,默默拉开了点距离。 但也有骑兵胆子大,见苍鹰威风凛凛,心痒痒问道:“这位小哥,你这鹰俊啊,买的还是自己训的啊?平时吃什么?” 耶律尧淡淡道:“捡的。吃人。” 骑兵:“………………” 而宣榕正垂眸思忖,注意到这边动静,也唤了句:“追虹,来,有小肉干吃不吃?” 她娘亲年轻时,也爱熬鹰驯马,公主府后院至今有单独辟出的鹰舍,所以宣榕并不惧怕这类猛禽。 看到苍鹰眼巴巴望了过来,宣榕没忍住笑了笑,从锦囊里摸出肉干,抛过去,被苍鹰凑着脖子叼住。 又“嘤”了声,似乎是还想吃的意思。 宣榕正准备再抛几把。 耶律尧却制止道:“你别喂多了,否则它容易赖着你不走。” 印象里这只鹰经常见不到影子,只有进食准点,宣榕失笑:“它好像不缠人。” 耶律尧将蠢蠢欲动,想要往少女那边扑腾的鹰按住,冷笑一声:“那可说不准。” 宣榕只好作罢,将锦囊扔给耶律尧:“那你喂它吧。这本就是家中喂锦官的料子,玄鹰喜欢吃的。” 耶律尧头也不回,精准接住,然后在玄鹰面前晃了晃:“还要?” 追虹果然失了兴趣,默默将脑袋转向了远方。 耶律尧冷笑更甚,收起锦囊,决定今晚饿它一顿。 陇西郡太守府邸离城门较远,但按理来说,章平需要亲自来迎。 但只是派十骑护送。 向来心大的容松都忍不住道:“郡主,不对劲啊。就算不知您在,御林军指挥使也是比一郡太守职级高啊。” 容渡像模像样叹了口气:“可能是觉得,京官没甚实权吧。哪有当地父母官呼风唤雨。” 确实哀叹过望都物贵,俸禄太低,几年没房住的昔咏:“……” 宣榕语气依旧温雅,不动声色打了个圆场:“许是和昔大人有点龃龉吧。这次能握手言欢更好,不能也无妨。毕竟——” 说着,她撩起帷纱,看向不远处隐见灯火的府邸,那些建筑比望都寻常官府都来得奢华。 她话里听不出情绪:“昔大人直受天子号令,只要你行正坐直,捕风捉影的弹劾对你也没影响。” * 晚宴设在府邸,流觞曲水,灯火通明。 章平姗姗来迟时,月已上柳梢。所有的客人——包括宣榕一行和他请来的陪客——都在等他。 宣榕见着这位略有些胖的官员,一路小跑奔来,对着坐席上的客人作揖: “对不住对不住,今日突有要务,脱不开身,这才刚把折子写好派人送走,来迟了,我罚三杯。” 说着,他真就结结实实喝了三大杯酒。 又见他佯怒道:“你们怎么待的客,我不来,你就不晓得先开席吗?” 叫来作陪的,半数是军中将领,半数是州府文人,吵嚷着要和昔咏他们喝酒划拳,自然也没人想到提早开席,都笑嘻嘻地道:“哎呀章大人没来,怎么好意思先吃?你上坐,上坐!” “这我可不敢。”章平敦厚老实的脸上,神色恳切,“今儿是请昔帅大驾光临,请她老人家的。更何况这位……” 他将目光看向了宣榕。 宣榕没接他的目光,在场所有人顺声而至的打量,也并未让她不适。 少女垂眸,无声一笑。 当年吏部朝官名录,她看过父亲对章平的四字评述,“口蜜腹剑”。 爹爹看人还是准的。 见她没接话,章平终归还是有点顾虑,没敢点破她身份,缓缓来了句:“七八年没见过您了,不知京中各位贵人圣安?” “都安好。”宣榕微微一笑,“我就是跟着昔大人出来见世面的,章大人不必客气,您二位上坐,我和……” 她顿了顿,扫了眼宴席,发现容松早就和那群文官武将们打成了一团,容渡也喝了几杯酒,唯有耶律尧,选了个居中偏上不打眼地方落座,位置正合适,不算主席出风头,便道:“我和他坐在一处就行。” 我见观音 第13节 章平迟疑:“可……” 宣榕打消他的顾虑:“我一个西岳堂学生,能坐此位,已是各位大人抬举了。” 十余年来,京中广设学堂,有权势的官宦人家不仅把男嗣送进学府,还能把女子也送进去。 在场众人眼神闪烁,极少数几个打听到了宣榕身份,也有的不明就里,误以为她是哪位普通官员女儿,跟着昔咏出来刷资历。 章平不再强求,痛快应了:“行,随您!可要摆歌作乐?” 宣榕看向昔咏:“这不应该问昔大人么?” “……”许是没想到小郡主为昔咏撑腰的态度,这般直白,章平脸色微微一变,仍旧乐呵道,“昔帅可要?” 昔咏没跟他客气,大大咧咧走到上座:“行啊。陇西鼓乐一绝。据说女子力气不足,多叫几个男舞者来奏鼓乐。” 章平:“……” 宣榕摆了态度,便不管宴席诸事。 她喜清淡,在京中就不怎么参加酒宴,陇西口味偏咸,别看摆上来的山珍海味,但大部分餐食,她吃了几口就没动。 除了那碗软糯清甜的桂花粥。 吃完一碗,还有点饿,但宣榕已想端杯放箸,结束进食了。 这时,旁边桌席上,另一碗未动的桂花粥被递了过来,轻轻放在她案上。 耶律尧右手刀伤好得很快,修长漂亮的手上,几乎看不出割痕。那只翠绿小蛇蜷在拇指,衬得他指节如竹。 在觥筹交错声里,他轻轻道:“你哪来的委屈自己的毛病?没吃饱就让人再做份合你胃口的。” 宣榕本想说“劳民伤财”,但到底有一碗甜粥“贿赂”,她不太好拂了别人好意。 含糊应了声,问道:“你不吃?” 耶律尧:“饱了。” 两碗粥,差不多就是她平时晚膳的量了。 吃完,她这次是真的放平了筷子,已示饱食。 上方章平和昔咏似是交谈甚欢,其乐融融,可暗地里机锋不断。 而有陪客文人,见章平没在昔咏这里讨到好,转头向宣榕发难:“容姑娘,听说昔大人这次在瓜州,可是惩治恶徒,好不威风。可这瓜州县令,曾经也是两袖清风,为民请过命的人物。您觉得,这问题出在何处呢?” 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人心易变”之类的车轱辘话。 没想到,宣榕端着茶杯,沉吟道:“考核期太长了。” 在场众人一静。 少女声若清泉:“县官五年一考核,这五年,足够让他紧紧把控当地权势,为非作歹的野心日涨。改为三年,或许会好一些。同时,亲眷最好不要在一地为官,防止沆瀣一气——婿舅这种关系也要严查。” 那位发难的文人,一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这是个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的答案。 但她说得对。近乎于直指本质。 他似是觉得被拂了面子,阴阳怪气道:“这话说得,容小姐像是有办法改考核期时长似的。唉要我说啊,京中定下的规矩,有时候是让人难办!” 这话一出,附和不少:“就是!” “知道章大人今儿为何晚到吗?” “怎么?” “还不是有的京官想一出是一出!突然要州郡十年的卷宗文书,熬着半月整理好,卡着期限交上去!” 章平听得满头大汗——他是想给昔咏难堪,但不怎么敢向皇家抱怨。 立刻制止喝道:“怎么说话的?!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再累也是为了报答君王厚爱。” 宣榕却若有所思,她没出声。 耶律尧顺手将侍女刚上的点心,也摆在她桌上,问道:“怎么,觉得他们说得有理?” 第10章 见月 一般饭后会上果脯,但今夜点心里,居然有新鲜的瓜果。 也不知是从南方何处,快马加鞭送来的。 鎏金萃玉冰盘,盛着被雕刻成花蕊的不同果肉,恍若堆起了一捧春色—— 而这只是琳琅宴席里,再小不过的一道饭后餐点。 宣榕回过神,摇头道:“这是章平故意摆给我看的。否则,他大可以将晚宴设在明日,忙完政事后。” 方才是在想,京中怎么突然要这么多卷宗。 一连想到几个敏感可能。 但这不便与外人说,于是,宣榕随意指了指果碟,嗓音温和道: “方才在算细账。郡守年俸不过两千石,各地米价不同,但约莫一千两。今儿这顿宴席至少百两,所以不会是章大人自掏腰包,至于公使钱么——” 宣榕笑得无奈:“按照陇西的银税收支,一年能撑得起三场吧。”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不正说明大齐国力鼎盛么?” “盛极易衰。”宣榕毫不避讳地道,“更何况,这种规格宴席,一年不可能只有三场。其余开销呢?很多时候上面人下来巡视,又喜欢……” 她不想将火气摆上明面,及时顿住,若有所感地偏过头,看到耶律尧正专心听她说话。 青年侧脸轮廓精致,在下颚处收起一道锋利的弧度,而他眉骨深邃,有几分高冠华服也压不住的野性。 但眸光却是专注的。 即使没看她,看向的是对面坐席外的篱栅攀花。 见她停住,方才慢吞吞转过眸子:“怎么?” 宣榕叹了口气,道:“给你看个有意思的吧。” 说着,她捻了几颗蓝色莓果吃。 许是这种水果太小,色泽不艳,在果盘里是作为陪衬落底的。量也不多。 于是,宣榕吃得很慢很仔细,一副喜欢极了的样子。 章平很快就注意到了,使了个眼色给下人,耳语几句。 不出片刻,一大碟莓果就送到了宣榕席位上。 在场无人不是把酒言欢,推杯换盏,宣榕却有几分索然无味,她将玉盘一推,对耶律尧道: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你信不信,最迟明日,甚至今夜晚间,狄道城内所有的莓果,都会被送到我房间?” 在十成十把握下,“你信不信”这种话,本身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 宣榕就没想过在对方口里听到第二种回答,但没想到,耶律尧偏偏来了那句:“不信。” 宣榕:“……” 耶律尧不动声色道:“来打个赌?我赌不会。” 宣榕哭笑不得:“……你一定会输的。” 耶律尧屈指,隔空点了点昔咏道:“那不一定。昔咏的紫电不是被我折了么,按理说,我该赔她一把剑。要是这次赌赢了,一笔勾销如何?” 见他坚持,宣榕捂额:“行。” 却闭口不提若她赢了,赌注如何。 她没有将这场打赌当真。 而上方,虽说算不上宾主尽欢,但明面上气氛也都到了,每个人都能做到虚假的其乐融融。 直到有人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听说昔帅早年游走江湖,曾与野狗争食,真的假的?” 在场微微一静,唯有乐舞鼓点如雷。 “有野狗朝我吠。”昔咏稳坐泰山,好像话中主角不是她,“我把这畜生皮给剥下来,做了那年过冬的皮草。” 说着,她指了指身后长剑,露出尖牙一笑:“当时用的这把剑,大人可想观摩观摩?” 另一人接过话:“不敢不敢,谁不知道双剑出,必见血,折煞我等了。” 又道:“也听人讲起过,昔大人刚入行伍,是女扮男装,和糙汉们同睡一张床,居然没被人发现吗?” “怎么没有!我记得当时那事儿闹得大——” 众人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这位几如神话的女帅。 很奇怪,若她是男人,那她忍辱负重、为族伸冤,可以叫做“仁义”,她杀伐果断、登青云梯,可以称作“痛快”。 “他”可以是所有人的楷模。就算有对“他”作风不满,也能就事论事赞“他”一句枭雄。 可惜她是女子。那她被同舍士兵发觉身份,被人威胁非礼。 反倒是所有人喜闻乐见的饭后闲谈了。 哪怕当事人倍感冒犯,也能用“酒后失言”轻轻盖过。 可昔咏并不是那待宰羔羊。 她不急不缓地饮尽杯中酒,然后将酒杯一扔。 白玉瓷盏与杯盘相撞,碎玉声里,昔咏一字一句森然而道:“诸位,说完没有?说完,轮到我了。” “当时一号八人,论箭术,射箭比不上我,论兵法,沙盘敌不过我。只能扭扭捏捏地揪着雌雄不放,下了药想睡我。怎么,我该给他们这个脸?” 宣榕很安静地敛眸听着。 在逐渐寂静的氛围里,忽然看向章平。 她那双杏眸,色泽极浅,纯如清潭,平素总是恬淡,这一眼却含了冷然警告: “章大人,听说那一日昭平郡主刚好在,她说,‘为将士者,当以军功论刑赏’。言下之意,无论男女,都该就事论处。所以这七人因下药残害同僚,被戚将军逐出军营,昔大人下手过狠,也被杖责十板。这事儿能算揭过去吧?” 章平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他僵了僵:“是……” 我见观音 第14节 宣榕淡淡道:“我看诸位大人揪着不放,还以为对郡主和戚将军的处置不满呢。” 章平过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舌头:“不敢不敢。容……姑娘所言甚是,是我们酒后失言了,该罚!该罚!” 这场晚宴,以各方心怀鬼胎结束。 新月渐满,晚间,宣榕一行人回到下榻的驿馆。 昔咏仍旧莫名其妙:“章平有毛病吧?!搞得和我有杀父之仇一样!一晚上喝酒就没痛快过,时不时绵里藏针来两句,我还不好太甩人面子,怕落个肚量小的大帽子。” 宣榕想了想:“萧越是他老师,也是那年春闱座师。” 昔咏还是想不通:“死的是我家里人还是他萧越?他审案想着卖人情,做成死案的时候,有想过别人无辜吗?!” 容松容渡很识趣没敢说一句话。 一人领一间房舍去睡了。 好在昔咏也没撒酒疯的习惯,将宣榕安顿好后,也去盥室洗干净酒味。 换了身干净衣服,提剑准备来给小郡主守夜。 这时,有马车匆匆赶来,车檐上挂着郡守的牌子。昏黄的马提灯火,在车夫的手里晕开。 昔咏:“……?” 她愣了愣,见车夫一路小跑过来,细声细气道:“昔大人,我家老爷说陇西穷乡僻壤,不比望都来得繁华舒坦,让小的来给贵人送点东西,好歹缓和缓和。” 一阵忙活后,蚕桑被褥,丝云软枕,几件绸缎衣物都被搬上驿站二楼。另外是几个小匣子的胭脂水粉,说是当地特色。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箱子。 触手冰凉。 宣榕打开一看,里面碎冰铺陈,上面是一层一层的蓝果。 饱满晶莹,像是满箱暗蓝色调的珍珠。 她意料之中地苦笑一声,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昔咏道:“无事,想来是我在宴席上多吃了几口,章平以为我喜欢呢。昔大人你把它们都退回去吧。” 等昔咏满头雾水,领命走后,宣榕才推开窗,对廊外的人道:“你什么时候在这的,也是被马车声吵醒的吗?” 月色下,耶律尧正靠着廊柱,垂着眼,瞥了眼那道匆忙骑马奔走的身影,看不出神色地道:“没睡。怪不得昔咏对你如此恭敬,原来你也有恩于她。” “我那时七岁,什么也不懂。”宣榕无奈极了,翻这些陈年往事,甚至会让她些微忸怩,“真的。我就随便瞎说的。” 耶律尧却认真道:“对你而言是微不足道一句话,对她来说,说不定是价值千金的救命言。” 宣榕真的不想再提这件事儿了,便轻轻转过话头:“打赌你输了哦,章平刚送来一大箱子蓝果,我让昔大人送回去了。” 耶律尧“嗯”了声:“我看到了。我会赔昔咏一把好剑。除此之外,你还要什么?今儿宴上,你没说赌注,那就当什么都行吧。” 宣榕:“……不用了。” 耶律尧却摆了摆手,转身回房去了,也不知道听到还是没听到。 他夜间总是情绪淡淡,像在压制什么,话也少。 宣榕没打算叫他,以为此事就此揭过。 所以,第二天灿阳高照,青年递过来一把匕首时,宣榕近乎是疑惑道:“这是什么?” “很久之前炼的一把匕首。”耶律尧拇指在把侧一扣,锋刃出鞘,“看看?” 这把轻盈的匕首,有着朴实无华的刀鞘,只有在打开时,锐利感才扑面而来。 雪亮的刀面上,刻着“见月”二字。 恍然真如明月在天,月照千里。 如见月色。 宣榕有那么一瞬间,是心动的,但这本就是个必输无疑的赌,耶律尧摆明儿给她送匕首。 无功不受禄,没道理收下,她唇齿微张,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驿站下吵吵嚷嚷的声儿—— “求各位大人了,让我见见章平吧——他就算不要我这个糟糠妻也就罢了,他还是我孩儿的爹啊!” 那是一位蓬头垢面的仆妇。 身旁,一个稍微干净些许的,九、十岁的孩童,正局促绞着手,似乎不太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目光。 宣榕也看了过去。 她微微蹙眉,就听见耶律尧差不多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章平儿子?这么俊俏的小孩儿,长得和他那面团样有丁点像吗?” 第11章 寻夫 这小孩儿浓眉大眼,长相周正。 章平人到中年发福,也依稀能看出细眉长目,鹰钩鼻,厚唇瓣。脸上总是三分憨厚笑意,像个散财的弥勒佛。 在宣榕看来,说萧越和章平是父子,都要比这俩人是父子来得让人信服。 可她仍察觉到了不对劲:“奇怪……府衙离这远着,她怎么到这边来寻章平了?” 从廊檐外望,附近州郡士兵已要驱逐这位妇人,宣榕便将匕首合归木鞘,递还给耶律尧: “耶律,这刀淬得漂亮锋利,是不可多得的宝刃。但我武功不行,它在我这会明珠蒙尘的,你收回去吧。” 说着,她一提裙摆,步履匆匆地下楼。 身姿亭亭,即使快步也不显仓促,走到兵卒面前,温声说了句什么。 又弯下腰,不知从哪个荷包里摸出一颗麦芽糖给小男孩,最后,才和那名神色不安的仆妇轻声交谈起来。 耶律尧于二楼垂眸,一言不发。 良久,才摸摸用脑袋蹭了蹭他指腹,像是在安慰他的竹叶青,笑道:“无事,当年炼这把刀的时候,我本就没期待过,它能被送出去。” 下一刻,他收敛起所有情愫,漫不经心道:“走,像有好戏登场,下去瞧瞧。” 而另一边,那位妇人千里迢迢赶来,险些被兵卒驱赶,本就受惊。 乍一见到宣榕如此柔声慢语,姿容若神,差点没给她哭出来:“我我我是从巴中来的,官话说得不地道,姑娘莫见怪。” 宣榕在巴蜀游历过数月,方言不会说,但能从她糊成一团的音色里,勉强猜出个大概,便道:“没得事。只不过……夫人自称是章平妻子……可章平当年在京,早就娶妻生子过了。” 记得是萧越做的媒,娶的是三品大理寺卿家的女儿。 后来章平外放,任职陇西,妻儿也是跟过来了的。 闻此言,妇人眼眶中泪水再也止不住,清泪划过脏灰的脸,冲出两道泪痕:“造孽啊!造孽!我供他吃供他穿,供他考上举人,给他凑够盘缠,让他赴京赶考,可他怎么就、怎么就……” 妇人嚎啕一声:“不要我们了呢?” 在场所有兵卒听到上司密辛,都面面相觑。有机灵的,互相使了个眼色,匆忙矮身通风报信去了。 宣榕呼吸微微一紧,若这事属实,那章平前程自此毁尽。 即使不属实,挑着昔大人在的日子,将这对母子送来,也能给章平找不快—— 章平这是得罪了谁不成? “昔咏起早去了陇西的练兵场巡视,章平陪同。”旁边,耶律尧不知何时也下了楼,他说得轻描淡写,“待会这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一来,情形会非常复杂。” 一想到恨不得给章平来一榔头的昔大人…… 宣榕:“……” 于是,她握住妇人的手,温声问道:“夫人和章大人自幼相识?” “自然……”妇人被牵进了驿馆院落,她就是个乡野仆妇,在官家面前,还是会不自觉忐忑,“他和我一条街上的,自小书读的不错,家里就把我许配给了他。成婚五年,都是我操持家务,他专心念书考功名,那时候虽然清贫,但他待我也好,谁知道……” 春闱三年一考,宣榕算了算近几年殿试的年岁。 问道:“九年前,乾泰五年?” 妇人哽咽:“是……蜀地多山险峻,出一趟远门难,我本以为他死了,才这么多年杳无音信。钱又给他读书、凑盘缠了,好容易七八年再攒了点钱,想出来寻寻他消息……要是他真的遭难,我也能死了这份心,可他偏偏……” 可他偏偏活得风生水起。 “你怎么知道他在此处的?” “这边算是从蜀至京的必经道,我沿着走,又沿路打听当年可有叫‘章平’的学子,入住打尖啊、借宿啊……前不久,我打听到郡守老爷就叫这个名字,好像进士及第的年岁,也是九年前。我就……赶来了。” 宣榕又问了些话,最后软言细语安慰:“夫人放心,若是真的,我会为你主持公道。” 妇人愣了愣,但没把她这话当真,她不安道:“可姑娘,那是一州郡守啊……” 宣榕唇齿微启,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院外忙不迭的一串声儿:“哎哟哎哟,都什么跟什么啊!昔帅你听着小兵误报误传,本府可干不出抛妻弃子的勾当!一定是有误会!” 说曹操曹操到。 一个敦实的身影下了马轿,半走半跑了过来,他擦擦脸上细汗,先是对宣榕鞠了一揖,又环顾问道:“何事,方才正和昔帅在看兵演练呢,谁找本府?” 有侍卫胆战心惊地,将情况原封不动简述了一遍。 没想到,章平先是一蹙眉,旋即笑得一脸和蔼,将那张胖乎乎的脸转向妇人,如释重负道:“哎哟夫人!我可是地地道道的陇西人!您看我长得可像你家相公啊?” 妇人在看到章平的那一瞬,就陷入了尴尬,她讷讷道:“这……不是,确实不是……他比你高,也不长这样……” 章平微微一笑:“这就对了!您看我连巴蜀话都不会讲,这肯定是个误会,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夫人你说是不是?” 妇人下意识点点头:“……对。” 可她又茫然起来:“那我家相公呢……他、他又在哪呢……?” 许是妇人脸上绝望太甚,本想看章平好戏、刺他几句的昔咏,也住了嘴,转而言道:“再找找,许能有音讯。” 章平闻言,像是为了在宣榕面前留个“热心”印象,连忙揽活:“这样吧夫人,我帮你找!你啊,放心地在陇西住一段时间,把你相公样貌什么的,和我说明白,我派人去找。” 又状似为难道:“只不过这么多年,可能难度不小。” 妇人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支撑她一路走来的希冀不见了,脊梁骨都仿佛折了几寸,她喉间发紧,终是拒绝道: “不必了……九年啊,肯定找不到了。怎敢再兴师动众,让您派人找……您若是可怜我,给我点盘缠,让我回家就行。” * 那位名字都没留下的妇人,终是心灰意冷地准备离去。 章平倒也热心,连夜安排了车马,当着宣榕的面,将母子二人送上了车,拍着胸脯保证道:“郡主放心,臣一定将他二人平安送回。” 我见观音 第15节 宣榕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她本也只打算在狄道住上三天,不想惊扰太多人,便没有越俎代庖安排人手。 可她也确实有几分不安,章平的神情,妇人的描述,再三在脑中朔回。这使她半夜惊来时,发现嗓子都有些微哑,便让同样被她惊动的昔咏倒了杯水。 “郡主,怎么了?”昔咏警觉道,“可是梦魇?” 宣榕哑着嗓子道:“不,不是,不对劲。昔大人,你最快多久能搞到吏部十五年来的官吏记录?” “……”昔咏小心翼翼道,“……这玩意,理论上,只有京城才有。快马加鞭给您送来,也得十天半月。” 宣榕便道:“那你去打听,九年前章平——是设宴请我们的那位章平——当年可有在萧家借宿!” 她想到了某个可能,心猛然一揪。 与此同时,房门被人轻轻扣了三下。 昔咏猛然抬头:“谁?”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吵你,不过既然醒了,小菩萨,有件事你最好还是立刻知道比较好。”门外月色正浓,耶律尧放平的小臂上,玄鹰敛翅而立,白银般的色泽给一人一鹰都笼上肃杀。 他语气淡淡道:“它们告诉我,今儿那对母子,正在被人追杀。” 第12章 把脉 耶律尧这句话,让宣榕登时睡意全无。 她披衣系带,命昔咏去叫醒容松容渡,又出门走向回廊,问道:“谁告诉你的?” “它们。”耶律尧顿了顿,那条白日里不见踪影的银环蛇探出脑袋。 蠢蠢欲动想要贴过来,又顾忌什么似的,只敢在主人后颈处嘶了声。 这让玄鹰颇为不屑地一抖翅膀。 宣榕没注意到猛禽间的暗涌,了然道:“那二人在哪?” 耶律尧略一思忖:“狄道城外三十里处,母子俩从马车跳下去,滚进树林间了。追虹替他们扛了一击,啄瞎一人,但这两个车夫还在追。妇孺力气不足,跑不快行不远,我能使法子帮他们拖延会人,但还是凶多吉少。” 而与此同时,容松二人也提着窄长绣春刀,快步走了过来。 “郡主郡主!昔大人说那对母子出事了?!” “可有具体方位?我和阿松去救人。 宣榕便将目光投向耶律尧,和他护腕上的鹰,有几分为难:“它……追虹应该知道。” 容松:“……啊?” 他和那鹰大眼瞪小眼,又抬眸看向逆着月光的耶律尧,语气硬邦邦的:“我也听不懂鸟语啊!” 耶律尧并非侍卫,亦非齐人。 在他国算得上位高权重,与自己也只有年少交情、今时交易。肯来告知情况,已是善举—— 宣榕不好开口再要他做什么,便道:“耶律,城外三十里,是南是东?有标志……” 没想到,耶律尧将小臂一抬,玄鹰振翅,从长廊一跃而出,直奔青天。 他指着鹰道:“跟着追虹。” 容松容渡:“……???” 容松:“你开玩笑呢吧耶律尧?!它又不认我!别路上给我们来一口!” “你不招惹它就……”耶律尧按了按眉骨,也知这话说得不能让人信服,便沉声道,“算了,我和你们一块去吧。直线三十里路,骑快马七拐八折也得半时辰,速走。你弓箭给我。” 容松快要炸毛了。 他擅箭术,十四岁时,郡主赠了他乘风弓、金羽箭,他宝贝得紧,平日都是供起来。 于是,他眼巴巴地看向宣榕,想让郡主拒绝。 容松虽比她还大两岁,但凡事都有哥哥撑着,性情率真到有些孩子气。 她平日也都纵着,但这次,想到耶律尧那天一箭之威,宣榕只能正色道:“阿松,拿给他。你们小心为上,不可轻敌。” 容松蔫头耷脑:“是……” 深秋寒风呼啸嚎鸣。 骏马嘶鸣而驰,带着三人没入沉沉夜色。 宣榕睡不着,干脆又披了件长衣,磨了墨,就着一盏孤灯默佛经。 昔咏默默给她添了盏灯。 一字一字的墨迹渐干,最后一捺收尾,宣榕在夜色里,轻轻问道:“昔大人,你可知何为权力?” 昔咏见她面色沉凝,没敢多言: “臣愚钝,可臣以为,当年萧越于臣,如今臣于下属,都可以称作‘权’。” “权是生、杀、予、夺。”宣榕闭眸叹道,“让人猜不透、看不明,胆战心惊,魂不守舍——一句君威莫测,上意难揣,即为权力。” “可是昔大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如若真的这样,众生平等,善恶有报,不就是一纸空谈,一个笑话了吗?” 昔咏往一旁炉子里又加了炭火,不知怎么安慰她,良久才憋出一句:“可是郡主,众生不平等。” 宣榕指尖拂过佛经:“我知。但我偏要让他们被视同一律。” 今夜若是他们母子二人死了,不过一捧荒坟,她再怎么主持公道,死得也只会是始作俑者。 若是她出了事,那整个陇西乃至朝堂,可能都会掀起腥风血雨。 众生不平等。 她为她生来就有的“权”而愧疚。 几生心魔。 * 与此同时,狄道城外。 耶律尧从箭筒里摸出了第三支箭,搭箭上弓,瞥了眼窜逃的杀手,几乎没有刻意瞄准,就干脆利落放了弦。 金灿灿的长箭裹挟冷风,射穿那人小腿,将他钉在了草地上。 这人痛苦呻吟出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手里还攥着砍刀,不再管前面瑟瑟发抖、紧抱在一起的的母子俩,转过头向耶律尧挥舞着刀刃,目眦欲裂道:“你是谁?!这俩人是不是也是你们送来的?!” 耶律尧下了马,将长弓一转,别飞这人手里砍刀,再用粗粝紧绷的弦勒住这人脖子,冷冷问道:“还摸不清楚情况?现在是我问你——章平命你杀人的?” “呸,你杀了我!死我也不会说的!!!” 周遭一静。 不止是人声,就连动物鸣叫,昆虫嘶鸣,仿佛也戛然而止。 身后传来慢条斯理的一声笑:“你确实该庆幸,她不让我杀人。” 耶律尧伸手覆上这位为首杀客的脖颈,有那么一瞬,每晚夜间的躁郁,让他想面无表情地捏碎这人颈骨。但最终,他只是把人提起,与自己对视。 声音,数不清的声音,如潮水般席卷。像昆虫振翅,像猛禽低鸣,又仿佛是万人喁喁私语。 将那杀客包裹住,下一刻,他对上耶律尧那双深不见底的眸。 耶律尧再次重复问道:“章平让你杀的人?” “……”杀客茫然地张了张嘴,甚至忘了腿上贯穿的疼痛,他很平静地说道,“是的。” 容松容渡控马不如耶律尧,慢了半截赶到,正好 撞上这一幕。 容松冒出一身冷汗:“你你你——” 容渡倒是面色沉稳,下马,去搀扶那对母子,与耶律尧错身而过时,冷然道:“你该不会想对我们也用此秘术吧?” “不会。你想如实禀报也随你。”没想到,耶律尧一松手,将失了魂般的男人甩到一边,语气淡淡,“她总归要知道,跟在身边的是个什么东西。” * 晨光熹微时,宣榕终于等到平安归来的五人。 她一宿没睡,有些疲乏,听容松一股脑说完情况,咽了口浓茶。 方才转向那浑身是血,但又确实性命无忧的两位杀手,嗓音因疲惫而很轻:“你们是章平手下人,还是他寻来雇来的?” 其中一个杀手简直无有不言:“雇来的。小的是走镖的镖客,极为熟悉陇西到蜀中这一段路,章大人让我们早点解决这两人,再在蜀中的荒僻地带埋尸。” 宣榕:“……” 她顿了顿,有些纳闷。 这就是江湖人?这么痛快就交代了? 而一旁容松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上前耳语几句。 宣榕听着,微微抬眸,一双湛若明月的眸子看向耶律尧,在逐渐微妙紧张的氛围里,温声道:“耶律,可以过来一下吗?” 耶律尧抿唇默然。 他睫羽本就比中原人浓密,垂眸时,几乎能遮掩眸中一切情绪。 再加上多年杀伐,尔虞我诈,积累的城府也确实能让外人无法窥破他的真实想法。 于是,他近乎是面色如常地走了过来,笑将道:“怎么?” 没想到,宣榕抬起手,莹润如贝的指尖搭在他的腕脉上,反倒是露出了个歉意的笑: “见谅,但我得替你把个脉。” 第13章 阿望 指下脉搏狂跳,紊乱偾兴,再怎么不懂武林,单从脉象上,宣榕也能看出不对。 我见观音 第16节 她眉间微蹙,斟酌道:“我不懂功夫,但你这是真气走岔的前兆。有任何用药需求,直接向阿渡提就行。” 耶律尧神色依旧平静。 说着,宣榕放开手,很认真地道:“你肯告知我,又为了他们奔走一趟,我已是感激了。不用勉强做对自身有害的事情。” 耶律尧睫羽一颤:“无碍,我有分寸。” 宣榕也不戳穿,转而道:“你们三人一宿没睡,回去补个觉吧。阿渡,府里令牌给昔大人。” 容渡二人自然应“是”离去。 耶律尧没动,半晌,他才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比如,约法三章再多个一条?” 哪有赶上来签订条款的?她又没有管东管西的控制欲。 宣榕失笑:“你是来我齐治病的——权且当病吧。以你身体为重,其余诸事不必多虑。” 耶律尧默然。 没有责备,没有畏惧。 她在看他,亦在看世人。 何等有幸,那目光同样悲悯。 何等不幸,那目光并无不同。 * 又简单问了镖客几句,宣榕将视线转向母子俩。 见他们二人情绪逐渐稳定,她便问道:“一直忘了问夫人何名何姓?如何称呼?” 这世间很奇怪。子为父从,妻为夫从。 很多时候,女子连自己的姓氏名字都不配被提起,一贯以“氏”或夫姓示人。 闻言,妇人果然扭捏了一瞬:“……民妇宋桑,家里养蚕缫丝的,便取了这个名儿。” 又连忙感激涕零:“多谢小姐救我!可小姐,郡守大人何故要对我下手……难不成是我当面寻来,哭哭啼啼的,污了他名声,让他在人前难堪……?” 宣榕无奈。 这些混迹官场的老油条脸皮厚着呢,怎会因此就痛下杀手? 她有另一个怀疑——“章平”是顶替的,是萧家人,真正的章平早已被害。 但目前没证据,看章平信誓旦旦说他是陇西人,极有可能多年来仗着朝中有人,不断修正身份……真相还能被挖掘出几分来,不好说。 于是,她换了个委婉的说法:“章大人同你夫君,有可能旧识。说不定他想掩盖什么往事……宋夫人,当年你丈夫北上赴考,有给你写信吗?” 宋桑茫然地摇了摇头:“没……寄信不方便,也不便宜……” 宣榕干脆抽了张纸,从画具匣子里摸了炭笔,问道:“那他是和模样,身量如何?有什么特征没有?” 宋桑怔了一瞬,苦笑道:“瞧我,您这一问,我才反应过来,我都快忘了他长相了,但家里人都说阿宝长得像他爹……” 说着,她牵着儿子的手,将他推到宣榕面前:“相公也也是这般,浓眉大眼,长得俊,身长八尺,比我高出一个头……哦哦对!我相公他天生六指,为了和常人无异,小时候砍掉过一根,但右手小指头处还是有点凸出的痕迹。” 她絮絮叨叨地说,宣榕断断续续地画。 最终,一个长袍书生跃然纸上,一张全身,一张面部特写。 人画好了,宣榕停了笔,刚想问画得准不准,抬起头,发现宋桑早已泪流满面,见她望来,慌忙用袖角擦拭掉一边眼的泪水,道:“小姐画得真好,您是想用这画寻人吗?用完后,能不能给我留个念想?” 宣榕递去一方帕子:“到时候给你画张新的。” 宋桑经历一晚上逃命,早就浑身狼狈,没敢接:“小姐我……” 宣榕便握了她手,将帕子放在她掌心,柔声道:“夫人受惊了,先去洗漱歇息一下,不过有一点——之后无论是谁问起,夫人都请咬死了,你未碰到追杀。” “……好,都听小姐的。” 等宋桑走后,宣榕还在看着画像出神。 昔咏胡乱给镖客们箭伤上撒了点药粉,防止他们感染丧命,捆扎实了塞到小房锁住,问道:“郡主,这俩人怎么处理?” “意图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注】”宣榕下意识背了出来,随即失笑,“先搁放着,别让他们露面出声。之后再处置他们。” 昔咏好奇问道:“您已有谋算?” 宣榕沉吟道:“还在想,画像寻人不现实,况且章平长得也没甚特点,除非当年发生过什么大事,否则没人能记住他九年。所以……” 她一颗颗转过腕上佛珠:“我想诈一诈他。” 昔咏忽然道:“郡主,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宣榕若有所感一抬头:“昔大人该不会指耶律吧?” 昔咏道:“对!他既然能操纵人,让他直接问章平不就好了!” 晨光渐起,日出山岗,金色逐渐铺于内室。 “昔大人,你浪迹江湖时候,有听说过‘琉璃净火蛊’没有?”宣榕忽然很轻地道,“耶律尧身上的蛊毒是这个。” 昔咏猛然一惊:“怎么会!这玩意不早绝种了吗?那怪不得——” 宣榕只叹道:“凡事皆有代价。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于自身无损地操控人?” 昔咏还想再说什么。 宣榕将画像放下,用布巾沾水,拭去指尖的墨迹:“他应了我另一件事,此事足够让我引荐鬼谷了——我不便再多加要求,昔大人可明白?” 昔咏顿了顿,很识趣地不再多问:“臣知道了。” * 宣榕让宋桑母子俩休息了一天。 这一天里,昔咏派人拿了画像暗访问询,果真一无所获。 但问到萧家,就是阁老萧越的家族时,却也交口称赞: “萧阁老家啊!那可是咱们陇西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对对对,咱狄道向外的官道航道,也都是他老人家在位后修的。” “而且当年萧家鼎盛时,每年都会款待路过学子,办各种诗词会,只要诗作的好,在他家住宿不要钱的哩!” “所有路过的学子,都会在萧家做客的。是那几年潮流风尚。” “可惜啊,三年多前阁老被贬……萧家也落魄咯,祖宅荒废好久了。” 昔咏和萧家堪称血海深仇,听人夸仇家,听得那叫一个五官扭曲。 回来和宣榕汇报时,还愤愤不快:“真是一个‘朝堂清流’啊!” 宣榕则在细细思索她打听回来的消息,忽然问了句:“萧越族中子弟,考功名考得如何?” 应该不如何。 至少宣榕印象里,没有一个崭露头角。 否则萧越肯定会帮扶族人的。 说到这个,昔咏乐了 :“哟您别说,都不太行。据说他儿子考个乡试都考不过。那几年陇西是季檀他爹——季穂坐镇。小古板的父亲是个大古板,我猜萧越肯定打点过,但季穂死活不肯给放水作弊。” 昔咏学着陇西话调子复述:“他儿子好几年科考归来,仍是一介白衣!” 宣榕眉心跳了跳。 昔咏虽然时常自称愚笨,但好歹也是真刀实枪杀出来的,直觉相当敏锐:“郡主,您不会觉得萧家杀人夺功名吧?哎还真有可能,城中老百姓都说章大人知恩图报,把萧越老妻当母亲一般供养着呢,谁看了不说一句‘真儿子’啊。” 宣榕指尖轻扣木桌,轻轻一叹:“要有证据啊昔大人。” 说着,她起身道:“走吧,去章大人府上走走。” 其实宣榕找的借口很随意,想找找当地志怪的古卷书籍。 但章平大喜过望,忙不迭把人迎进门,笑吟吟的:“要是您不急,我把书都送驿馆让您挑得了,还让您跑这一趟……” 宣榕矜雅地笑了笑:“没必要兴师动众的,大人有事的话去忙,不用管我。” 章平胖脸上满是笑意,连道:“不忙!不忙!” 他向宣榕展示着满墙藏书:“您看,这都是百年来,陇西这边的……” 这时,忽有仆从匆匆跑来,报道:“大人,有人来找您。” 章平笑收了几分:“不是说我正忙着,不要打扰吗?” 仆从小声道:“是前日那对母子……” 章平的笑意僵住了。 宣榕也侧眸看来:“嗯?” 章平似乎想扯个慌,但来不及了,宣榕留昔咏守在府门前,就是方便她将母子二人带入—— 果然,昔咏提着剑,一路风风火火,人未到语先至:“好你个章平,揽活揽得勤快。找两个车夫送人,这俩人把所有盘缠卷走跑了!” 昔咏冷着脸护着宋桑走进,喝道:“你怎么办的事儿?!” 章平:“……” 他没敢吭声,只默默打量了下跟进来的妇人,见她足上有磨破的血迹,确实像走了一天一夜又回到陇西,又见妇人脸上并无被追杀的怨恨和恐惧,慌乱的心稍定些许: “臣办事不力,您恕罪。这……夫人,您是走回来的?” 宋桑清了清嗓子,按照宣榕吩咐道:“对……那两人喝酒喝多了,逼着我们把您给的银两交出去,驾着马车走了,民妇实在无法,才又回来向大人求助……” 章平抹了抹额上细汗:“本府的错,本府的错!本想着找功夫高的,聘了江湖镖客,没想到如此不着调,这次会让官兵送你们。” 没想到,宋桑轻轻道:“大人,可还能请你帮我找找相公?” 章平抹汗的动作一顿:“……行啊!夫人说怎么找?本府一定尽力协同!” “昨夜又梦到相公了,他指着我鼻子骂,说我就这样回去弃他不顾。”宋桑哽咽道,“肯定也是相公显灵,拽着不让我走呢,他说,他又冷又饿,一会在山上,一会在水里,一会在树下,大人!求您,帮我再找找,哪怕是尸体我也认了……” 宣榕看到章平脸部肌肉近乎抽搐。 但似是顾忌她还在侧,勉强憋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好。” * 我见观音 第17节 两天过去,章平很安分地帮宋桑找人。瞧不出端倪。 直到这天夕阳西下,夜幕将至时。 容渡飞身掠过屋脊,在院舍里落地,俯身回命:“郡主,章平今夜外出了。不是应酬,也非政务,还带了点人,悄无声息从后门走的。” 宣榕正坐在树下,翻看一本借回来的志怪,不轻不重“嗯”了声:“派人跟着了?” “对。但他带的人里面有兵,很敏锐。阿松还在盯,但没敢跟太近。” 宣榕笑了笑:“不急……” 这时,一声极轻极压抑的狼嚎传入她耳中。 宣榕怔了怔:“狼……?我没听错吧?” 容渡道:“……没错。那只雪狼不知道怎么过来了。耶律尧在赶呢。” 宣榕:“???” 她难得有些被惊到,手中书卷都忘了放下,从石椅上起身,走到后院。 残阳如血,照在耶律尧玄黑衣袍上,像是给滚了层绛金的边。 他眉峰微蹙,从后门进来,不耐道:“不行,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没工夫陪你。” 追在他身后的雪狼瞬间耷拉了耳朵。 这实在是一匹漂亮的狼。壮如马驹,皮毛似雪,威风凛凛。 但此刻,雪亮的毛发有点灰扑扑的,不敢跟进门,委屈巴巴地匍匐在门外地上,尾巴也不摇了,看上去好不可怜。 宣榕好奇地走过去,问道:“它怎么在这里?” “……”许是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耶律尧有几分不自然地撇开视线,“吃饱了撑的追过来的。我明儿就让它回去。” 宣榕看了眼瞬间耸了的雪狼,帮着它说了句话,笑道: “我记得是叫阿望?那它好厉害啊。” 阿望趴着,眼巴巴地抬眸看她,蓝色的眼睛像是在闪烁。 说着,她放平手,手上是那本从郡守府邸借来的书,问道:“先别急着赶它,它能帮我找到这本书的主人吗?” 阿望:“。” 它身躯高大到堪比猛虎,爪牙锋利到能将人开肠破肚。 但或许它也没想到,千里迢迢追来,第一件差事就是—— 做狗,寻人。 阿望憋屈地呜咽了一嗓子,像是想辩驳它远比这能干。 没想到主人转头就把它卖了:“哦,可以的,它鼻子很灵。” 阿望:“……呜。” 第14章 留下 阿望垂头丧气的模样太可怜,宣榕没忍住逗了一下:“这件事情做好,就不用回去了,好不好?” 阿望来了精神。 它试探着,向宣榕挪去,一步,两步,三…… “阿望。”耶律尧睨了它一眼。 第三步被扼杀,雪狼偃旗息鼓,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甩着。 只用蓝色眼睛小心翼翼看着宣榕。 即使语言不通,“想留下”三字也仿佛刻在了眼里。 宣榕感觉心像是被挠了一下。 她打着商量道:“耶律,我没开玩笑。我不知它怎么来的,但此处距离瓜州已有千里,再让它独自回去,危险的不止是它,沿途的行人百姓也危险。” 说着,她半弯下腰,用书卷成轴,试探着在阿望头顶虚虚抚了一下:“不如让它跟着我们,好歹有你约束。” 阿望“嗷呜”了一嗓子,似乎颇为赞同。 耶律尧:“…………” 他像是知道自家雪狼是个什么德行,欲言又止道:“……它在这几个里头,最闹腾。” 猛兽好动很正常。 “别伤到人就无事。”宣榕不以为意,转眸笑盈盈的,“可行?它不辞千里追来,是不放心你,你能放心下它?” 落日余晖倾洒在她眸底,红曜石似的,像极了多年前,在寒山寺巍峨大殿上见过的金冠珠石。 耶律尧逆着光影,紧抿薄唇,半晌笑道:“好。” * 章平今日自军营点了不少心腹。 都是人高马大的将士,意识卓绝,怕有人追踪,兵分了四路。 其中三路——包括章平自个儿带的那路,都是装模作样在狄道城里逛了圈。唯独一个五人的小队,游鱼般没入傍晚时分的人潮,又聚首于萧家的老宅后门。 他们不等人,悄无声息拿钥匙开了门,一路摸到景观枯败的池塘,在半荒废的府上寻了锄头铁锹,一个接一个跳入水中。 等章平改头换面,姗姗来迟,池塘已被摸查了大半。 他小跑过来,一抹胖脸上的汗,喘气道:“怎、怎么样了!” 萧宅已有三年没人打理,草木疯涨,又枯黄零落。 月夜里星河斗转,夜色下,灯火被风吹得摇曳。 士兵们身子浸在半深不浅的池塘里,明灭不定的火光,让他们身上淤泥愈发暗沉,犹如索命恶鬼:“大人!还没找到!” “已经由东向西南挖土,人当时真的是从东边掉的吗?” 章平啐了一口:“你们怎么不用脑子,尸体它不会浮动吗?这池子东边有暗流,会把东西吹到西边——淤泥都是这边高!” 士兵:“……” 有心腹 见章平脸色沉郁,试探着开口:“大人,这都九年了,更何况,您当初也不是有意的……” 章平挑起那对细长的眼,看向心腹。 确实并非蓄意。 他是老来子,养得不学无术,那年夏日,府里为赶赴秋闱的学子们设宴,他喝得大醉酩酊,和一个学子起了争执,把人推进池里。 池中多荇草——这人没再浮起来。 杀人是大罪,他吓出一身冷汗,万幸的是,父亲刚好在家。 轻描淡写许诺目睹此事的五位学子,让他们进士登科,又向他笑道:“我儿啊,你这是撞上大运了。为父刚好是这次主考,陇西这边打通不了季穂……” 他的父亲笑得痛快:“京城秋闱还摆平不了吗?!” 而现在章平——或许不该叫章平——冷冷道:“有意无意,现在根本就没甚区别!昔咏那个贱婆娘要是发现此事,定会治我一个杀人夺命的罪。” 心腹嗫嚅道:“不就仗着小郡主撑腰吗?可是大人,郡主也不能治您……” 章平森然打断:“她可以。她母亲是先帝亲封的镇国长公主,享封地万里,位胜亲王。她父亲是内阁首辅,统御七部。陛下亲口说过,昭平与太子无异,见郡主如见太子。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指鹿为马,颠倒世间一切黑白——” 章平颤抖着声,像是在问心腹,也像在自问:“她有什么不可以?!” 这话许能译成,“被发现我们都得完犊子”,心腹也浑身一抖,提了嗓子命令手下人:“都给我麻利溜的!怎么办事的!牵条狗来都比你们利索!” 像是为了应征这话,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狼嚎。 嚎鸣初始,尚在数百步开外,等到结束,一头雪狼犹如闪电,撞开院门冲撞而入,想也不想就将章平扑在身下。 章平:“啊……!!!!!” 他被疼得噤了声,余光里,好几个人快步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男子,绛黑衣袍,银色护腕如雪,像是被院里的热火朝天惊住,脚步微顿,方才慢条斯理道:“真热闹,一个时辰还没挖到想要的东西,该给你们这群废物多留点时间的。” 是那天跟在郡主身侧的,很英俊安静的青年。 但能看出来,很危险,和小郡主完全的两个极端,章平想。 他被压住,脸颊贴地,讲话都有些支吾:“郡郡郡主我只是在疏通池塘!” 一截白色裙摆停在面前,宣榕声线温和,瞧不出喜怒:“大半夜疏通池塘,还是废弃的萧宅?” 章平还想说什么,就听到宣榕叹了口气:“还是说,你们在找那个?” 宣榕抬手一指,池塘上,容渡踩着衰荷败草而过,用长刀拨开一处的淤泥,淤泥下,掩藏了九年的白骨,犹如枯树枝头的白雪,落在了九年后的人间。 章平的余光里,那截骨头白得刺眼。 章平沉默了。 宣榕也和他一起沉默良久,方才轻道:“这九年偷来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京中要么是心眼比筛子还多的权贵后嗣,要么是脚踏实地考出明堂的文官,没有真本事,过得会很痛苦。否则你也不至于又回到陇西。” 许久后,章平才道:“……郡主能不能放我一马,此后任凭差遣。”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还有,我夫人娘家官至大理寺卿,您这几年不是很想推行律法吗,他们定当鼎力支持……” “不能。”宣榕话声依旧温和,也依旧不辩情绪,“你有妻子,章平也有。我不能让章平,真正的章平,他妻子的九年等待,千里寻夫,成为一个笑话。” 九年啊,足够少年成人,足够婴儿坠地,足够春风吹开九次桃李,雪落覆上九回人间。 人生能有多少个九年? 章平痉挛着,咬牙切齿道:“为了一介仆妇,放弃一方权势,真的值得吗郡主!!!” 宣榕静静看着他,看出了他色厉内荏的恐惧。 心想,真是奇怪。他们当年肆意草菅人命,仗着权势沆瀣一气的时候—— 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也会面临这种恐惧吗? 我见观音 第18节 月光镀在宣榕身上,她垂着眸子,唇瓣轻启:“值得。” 章平露出个不酸不苦的笑:“您……终会、定会后悔的……” 自古阶级林立,谁不是为他所处的立场发声? 宣榕笑了笑:“那且看看。” * 为了让宋桑母子俩睡一个最后的好觉。 宣榕终归没有在今夜叫醒他们。 只是让昔咏暂时收监陇西兵权,把章平看住。 而夜色深深,今夜注定有人煎熬。 耶律尧同样睡不着,但不像章平是因为又怕又焦虑——他这纯属陈年痼疾。 蛊要用毒来养,最开始是一个月发作一次,后来半月,再后来十天,到如今,每五天都会是一场煎熬。 他靠坐在驿舍榻上,隐有冷汗从额间自下颚滚落,喉结滚了滚,沉默着抬手,摸了摸将下巴搁在榻边的雪狼的头,声音很轻:“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望呜咽了一嗓子。 月光从窗斜照,照在它和主人身上,榻边那柄弯刀上珠玉闪烁。 “她是不是很好?肯把你都留下来。” 阿望哽了哽,它似乎坚持认为它厉害能干,不懂自己为何会被嫌弃。 便又低声嗷了一嗓子,像是询问。 但耶律尧没再开口。 他静默地看着,铺散在身上的月光。 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的好是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好。 不居功不邀功,但不经意间恩赐四方,就像无光暗夜里的月。 宣榕显然是的——她待万物皆如是。 怕阿望会伤人是个粗陋的借口。 肯留下这只极为显眼的雪狼,真正原因是她最后一句话。 他确实放心不下它。 * 翌日,宣榕醒得早。 临摹了页字,不太用心地读了几页书,琢磨着怎么尽可能不伤人地和宋桑交代此事。 这时,她的窗户被扣了扣。 窗户是起来后半阖的,她还以为是随从有事禀报,抬头问道:“何事?” 一只雪狼探出了头。 不仅是它。在它脑袋上,立着威风凛凛的追虹。 再在玄鹰的翅膀脖颈间,竹叶青左看右看。 像是层层往上的叠叠乐。 见到宣榕,阿望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大大的傻笑。 宣榕:“……” 原来是这种闹腾吗? 第15章 刺青 宣榕不知道雪狼是否有自己的狼群,但耶律尧养的这群猛禽里,它显然是个头子—— 看到她走过来,阿望嗷呜了一声。 追虹便将头后扭,从阿望背上衔起一枝尚带晨露的桂花。 放在了窗棂。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甚至都看不出它们不是一类猛兽! 宣榕:“…………” 她沉默片刻,终是没忍住笑了起来,拾起花道:“谢谢你们的花。有用早膳吗?” 三只叠在一起,歪着头看她。 宣榕换了个说法:“早上有吃东西吗?” 这次阿望应是听懂了,呜呜地摇了摇头。 宣榕便道:“可以去找那位穿着靛青衣服,佩着长直刀,话少一点的侍卫哥哥,让他给你们准备吃的。” 容渡话少心细,生活琐事、银两开支都是他来操持。 说着,她将手中书和花都暂搁一旁,扯张纸,提笔写了“顾其食饲”四字,叠了两叠,走到窗前,正愁着给哪一只比较好,阿望就自告奋勇地仰起头,小心翼翼叼过纸页一角。 然后又低低嗷呜了声,兴高采烈带着同伴走了。 宣榕看那雪白的影子欢快跑下楼,才找了个白玉瓷瓶,舀水,将桂枝插了进去。 满室芬芳。 * 宣榕是午时左右,去找宋桑的。 人在晚间易情绪起伏,她很少在日落后与人议事。 更何况,遇到悲伤事,看阳光明媚,也比见满园昏暗要好吧? 她是这样想的。 但看到在眼前嚎啕大哭的女子,宣榕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邱明大师说她性子柔善敏感,在红尘里滚滚,多看些生老病死,把心磨得粗粝些,会有好处。 可真正感同身受时,会发现,原来很多痛楚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湮没。 反而愈刻愈深,在重见天 日时达到顶峰。 宋桑哭了很久,方才哽咽道:“民妇多谢昭平郡主为我夫君,沉冤昭雪。” 宣榕顿了顿:“你为何认为我是昭平郡主?” 宋桑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郡主额间有朱砂痣,形似观音。所以,近几年来京中观音妆风靡一时,也流传出京,民妇家乡里还会给女童点朱砂以示祈福……” 她低下头:“喜欢观音妆的女郎多,本来没敢往那方向想,可是,这世上,恐怕很少有贵人,肯愿意停下脚步,听我这么一个滑稽的女人……胡说八道吧……” 宣榕轻轻道:“不滑稽,也没有胡说八道。这一路,你都做得很好。” 她语气温和包容,这让宋桑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忽然跪地道: “郡主,这一桩旧事让您费心,无以为报,唯有我这孩子还算机敏,就算不能跟在您身边,能跟着任何一位大人,为您鞍前马后做点事……” 宣榕哭笑不得打断她:“好好一个孩子,送来当仆从做什么?他可以去望都,入个学堂,像他父亲一样走仕途。” 宋桑愣了愣:“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宣榕将她扶起,实话实说,“蜀中偏僻阻塞,历来不适合读书人,你夫君能中举,已是聪敏勤恳,家风如此,孩子也不会差。” 她很认真注视着宋桑:“但是宋夫人,你只想着送孩子远走高飞,没想过自己离开蜀中吗?” 宋桑怔住了。 宣榕很温和地点破她:“蜀锦制式复杂,你能凭借织布供养一家人,说明心灵手巧;九年未忘夫郎,远上千里寻他,说明你有担当和胆识。你这样一个人,可以在任何地方都过得很好,你为什么不去望都闯一闯——带上你的儿子呢?” 宋桑活了三十二年,不是没听过人夸她。 但都是说她侍奉姑婆尽心,说她家务干得勤快。 她一直以为自己懦弱无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属于男人的“胆识”二字,会落到自己头上。 宋桑喃喃道:“去望都……带上阿宝吗?” 是带上儿子,不是儿子带上她。 宣榕想了想,补了句:“若是家里还有老人,也可带上他们,行程诸事不用担心,我帮你安排妥当。” 宋桑语无伦次起来:“民妇……民妇……” 宣榕便安抚地拍了拍她手:“不必急着给我答复,回蜀中了再做决定都行。不过夫人,我确实还有一件事问你。” 见宣榕正色,宋桑也不由得紧张道:“您说!” 像是斟词酌句,宣榕缓缓道:“那日,夫人为何会跑到驿舍来找章平呢?他不在这住,也不在这办公。只有我在这里。” 宋桑懂了她画外音,瞪大眼睛道:“可民妇当时真的不知道!是在城外,听见有人叫卖烧饼,他卖得实在便宜,一文钱就三个,民妇就在他的摊贩前吃了饼,不知怎么,聊到了郡守,他就给我指了这个方向。” 宋桑生怕宣榕怀疑她,又要跪地:“苍天在上,民妇可以发誓,今日才猜出您身份!!!” 宣榕无奈按了按侧额,止住她起身:“说来也不怕宋夫人笑话,昨日,府上兵卫已把你家中情况调查清楚,飞鸽传书来了。我现在连你家几棵柳树都知道,又怎会不知道夫人深浅?坐吧。” 宋桑这才安心,问道:“可是那烧饼郎有问题?我只记得他生得高大,样貌很普通,六天过去,估计也找不到了。” 宣榕意外看了宋桑一眼。 这位宋夫人,倒是比她原想得还要机敏几分。 宣榕摆摆手道:“无事,我就问问。您这几日先歇息,您夫君尸骨已收敛在义庄,右手指骨确实有断痕,身量也对得上,应该无误,等您歇息好了再去看他。” 等宋桑千恩万谢走了,宣榕才走到临街的窗前。 窗外,正午秋阳正浓,树影婆娑,她立了片刻,问向一直侍立的昔咏:“昔大人,你觉得如何?” 昔咏实话实说:“确实不对劲。” 我见观音 第19节 宣榕淡淡道:“也不知哪位手伸这么长,九年前旧案也能做文章。” 别看她能轻描淡写处置此事,那是因为她身后权势滔天。 但凡换个对“章平”不喜的对手,都做不到如此迅猛来治他。 换句话说…… 昔咏抱着剑,沉吟道:“感觉有人在利用您?” “就算有人把我拿刀使,我认。”宣榕一字一句道,“我不可能坐视不管。” 她向长街望去,街道上,来往车辆行人川流不息,有孩童拎着纸鸢,呼朋唤友蹦蹦跳跳,异域的商人牵着骆驼,满载货物走过,驼铃叮当。 太平盛世不过如是。 宣榕看着远处佛塔垂挂的古钟,说道:“此事到此为止,把人手都叫回来,回程多让人注意点就行。” 昔咏微讶:“您不查吗?” 宣榕面不改色:“怎么查?能探知我行踪,可以把手伸到陇西来的人,京城里就算没有百人,大几十人也有,再筛一遍有利可图的,大概十几人。这十几人背后又是错综复杂的一层层关系,范围这么广,还能挨个上门兴师问罪不成?” 如今朝堂可以大致分为四派。 每一派系后都波谲云诡。 昔咏默然,刚想开口,就听到宣榕开玩笑道:“更何况,这十几个人中,明面来看最有可能的,甚至是你,昔大人。” 与萧家有旧仇,被章平折颜面。在陇西和蜀中都有半年以上履职—— 昔咏脸色大变,立刻单膝跪地,俯首表态:“臣惶恐!臣忠心可鉴,不敢在郡主眼皮子底下耍花招。更何况,臣若是想让您帮着出气,直接说就是了,何必这么迂回?” 宣榕被昔咏的直截了当震了震,好半晌才无奈道:“要是真怀疑你,怎么会当面说?昔大人……您都跟在我身边一年了,还不清楚我性子么?” 昔咏绷着身子道:“态不可不表。” 宣榕噗嗤一笑:“好啦,昔大人忠心耿耿,昔大人战无不胜。我午憩会儿,补个觉,不用叫醒我。” 昔咏应是退下了。 合门时,看到宣榕仍在窗前伫立。 昔咏忽然想起,她刚立了军功、入宫受封时,也曾远远见过小郡主的。 小郡主幼时比现在活泼一些。 是那种天真的、好奇的、不谙世事的试探。 那是春天,巍峨连绵的宫殿群下,她被皇嗣和伴读们簇拥着,一群小孩儿坐在长阶上,她托着下巴,望着绽放的玉兰。 似是有想法,尝试着攀树折花。被一群侍从哭爹喊娘得求住,没爬。 她很乖巧地拿着随从摘下来的花,三两下,折了只蝴蝶。 向天空掷去,被风吹过,刚好落在琉璃瓦上。 那时的她尚且懵懂快乐。 后来,众生的苦难,将她一刀一刀,雕成了香火里的神像。 无边悲悯,无边苦楚。 无边孤独。 * 这一觉,宣榕睡到傍晚才醒。 醒来,日光渐斜,有秋风从没阖的窗里扫入,她有点冷,去关窗时,看到一枝灿烂的金花茶。 嫩黄的颜色。 嗯? 她左右看了看,果然见到追虹立在不远处的树上。 便笑道:“怎么只有你?阿望呢?” 追虹便扇了扇翅膀,像是在指地。 宣榕顺着往地上看去,只见地上是一排排狼的爪印。很深,像是爪上沾了污泥。 宣榕:“???” 她将花插进瓶里,下楼,跟着爪印一路来到不远处的河边。 就看到一只漆黑的不明物体,在清澈的河水里撒着欢。 宣榕:“………………” 仔细一看,那不明物体是阿望。再定眼一看,它主人满脸阴沉地立在岸上,看它散德行。 宣榕莫名心虚起来。 心道:“总不能是去为我摘花惹得一身泥巴吧?” 这样想着,她不由得走了近了点,又因为心虚,那步子迈得也轻。 耶律尧本抱臂在岸,冷眼旁观,但见到阿望将自己越搞越糟,终是额头青筋跳了跳,忍不住问道:“你就只会在雪地里打滚除尘吗?” 阿望特自豪地叫了声:“呜呜!” 耶律尧:“洗澡不会?” 阿望囫囵着爬上岸:“呜呜呜。” 耶律尧:“……” 他似乎看不下去了,认命地叹了口气,咔擦两声, 沉重的玄铁护腕坠地,又开始挽袖子,露出一截肌理紧实的小臂——像是要替阿望洗澡。 刚走没两步,哗啦一阵水声,阿望从岸上跳入池塘。 渐起的水雾将耶律尧浇了个满身。 “阿望!!!”耶律尧声音已含愠怒,“你再闹试试?” 但阿望很明显太久没撒欢了,咬住耶律尧袖摆,想要把他往水里拖。 耶律尧冷笑一声,干脆将上衣脱了,揪住阿望后颈,也不知是要洗狼还是揍狼。 宣榕微微一怔。 那具属于青年男子的身体,腰背线条优美流畅,肌肉不夸张,但力气似乎大到能将阿望单手提起。 按理来说,她应当非礼勿视。 但耶律尧背上那片纹理复杂的刺青,让她一时没有移开目光。 第16章 兵戈 不同于大齐以“黥字”为刑,北疆地处异域,成年男子确实有纹身习俗。他们会在身上纹刻家族图腾,祈神图案,求神明庇佑。 宣榕只是没想到耶律尧身上也有,而且占据了他大半后背。 他微微侧身,只能看到左侧是一幅青灰雪狼图。孤狼引颈长啸,诡谲艳丽的枝蔓图腾缠绕,既野又邪。刺青之下,像有殷红灼然的色泽纵横于皮肤,就好像刺青是为了遮住它们似的。 再往右侧,也有图案,但看不分明了。 被青年绷紧起伏的肩背肌理挡住。 宣榕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转身要走。 可方才阿望扑腾作响,她轻手轻脚来,自然像是悄无声息。 而现在阿望被耶律尧扼住后脖,还没来得及给主人露出个讨好的笑,一人一狼就被岸上树林间,草木惊扰的脚步引去视线。 一截白纱裙角,徐步离去。 耶律尧:“……” 阿望试图露出无辜的神色:“汪。” 然后被他主人面无表情扔进了河里。 * 这一趟行程琐事极多,宣榕没把刺青放在心上。 当晚,她收到望都回信。是父母寄来的,回的是她在瓜州曹孟案后,写的一封家书。 信有三封。 第一封,一页纸,父亲简明扼要批阅了她写的《漕灌论》,指了几点谬误,又顺手布置了一堆课业——是让国子监学子都眼前一黑的繁重。 宣榕一声不吭照单全收。 第二封,三页纸,以图配文,图是父亲画的,字是母亲写的,生动描绘了公主府上近来状况,包括但不限于金菊满堂、狸奴生崽、堂兄成亲,字里行间充满诱惑—— 家里这么好,赶紧回来! 宣榕边看边笑,忽然“咦”了句:“当真有用啊。” 昔咏在一旁奇道:“什么有用?” 宣榕便道:“大伯母不是一直忧心堂哥学业么,我让她每晚念两遍《地藏王菩萨经》,她说,经过一年诚心朗诵,堂哥学业大有长进。被夫子点名表扬。” 昔咏虚心请教:“真的有用吗?赶明儿让我那些部下也念念。” 宣榕失笑:“他们想要求什么?” 昔咏道:“当然是身强体壮,功夫大涨。” “……”宣榕迟疑道,“那恐怕不行。大伯母是话多,又爱过分操心,每天唠叨得堂哥痛不欲生,所以,我让她念经,一遍两万字,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昔咏:“……” 宣榕如实道:“没了人在耳边指挥,估计堂哥这才重拾热情。你那军营不行,念一遍,估计他们倒头就能睡。” 昔咏表情一言难尽:“……臣明白了。” 她捧起第三封书信递给宣榕,道:“这封信落了秘蜡,臣没敢替您拆开。” 我见观音 第20节 父母少用这种规格的家书。 宣榕看了昔咏一眼,昔咏立刻倒退出房,掩门。 油灯扑簌的火焰下,宣榕用小刀划开信封,展信阅读。 是关于耶律尧的。 大概说了三点。 第一,支持她的一切决定,但带人上路,务必注意安全; 第二,琉璃净火蛊早年与鬼谷有关,能操控万兽,助长武功,后流于江湖,但应都在中原,不知耶律尧如何有机会得到; 第三,若有任何不对劲,杀。 最后一字“杀”是娘亲的字迹,张扬森然。 宣榕沉默片刻,将信抬起,放到火上烧了。 又过了几日,送走宋桑,将“章平”押回京中三司会审。宣榕这才决定启程。 东归途中,一连几日都是艳阳高照,一行人赶路飞快。 大半个月后,已至河东境内。 这日,宣榕在路上的茶水铺子暂歇,问店家道:“老人家,此处离安邑还有多远?” 店家给上了五碗浑浊的茶水,笑呵呵道:“不远咯,再往前二十五里路,就能看到城墙。” 宣榕面色如常地将茶水饮尽,道了声谢。 见阿望凑到她脚边,伸出舌头吐着气,便抬手摸摸它的头:“热吗?要是累的话,我们多歇会儿。” 这大半个月,阿望凭借一腔热情,很快和宣榕一行人打成一片。 闻言,蹭了蹭那只纤长白皙的手,兴奋地摇摇头。 意思是还能再跑八百里。 宣榕便道:“好厉害啊。” 她有点好奇地问向一旁耶律尧:“耶律,你回北疆后捡的它?” 耶律尧本是坐在长椅上,靠着桌,默不作声喝茶看景,回头瞥了眼摇着尾巴的雪狼,徐徐道:“不是,我有次受了重伤,在雪地里动弹不得,被它捡了回去。” 宣榕:“……” 刚想着这也能算一个温馨的故事吧。 就听到耶律尧道:“它想吃我。” 宣榕:“……?” 耶律尧:“被我打服了。” 宣榕:“……” 这话就让她有点不知从何接起了,只能像是突发奇想,问了个琢磨很久的问题:“话说……阿望可以骑吗?” 耶律尧思忖道:“可以是可以,哈里克以前骑过,跑得还蛮快的。但恐怕它会载不稳你。” “……?”宣榕眸里露出点疑惑,“我比哈里克还难背吗?” 耶律尧笑了声:“这倒不是,你比他轻多了。” 宣榕追问:“那为何?” 耶律尧却似乎不想解释,只道:“不为何。别想着骑狼了小菩萨,它皮厚肉糙的,再横冲直撞也没事,你得陪它滚掉一层皮。” 宣榕:“…………” 她只能止住这个出格的念头,也将目光放到远方。 这是一条官道,来往车马不算太少,既有奔驰的快马,也有豪华的车轿,咕噜噜走过。 看着热闹,品种却少,一旁容松有点昏昏欲睡:“什么时候走……我操!” 他惊醒过来:“大白天哪来的送丧队伍。” 顺着容松的目光望去,不远处,一支四人的队伍,护着一辆两驴拉的车板车走来,车上是一口硕大的黑木棺材。 这四人皆是箭袖短打,手里还拿着些纸钱,抛散空中。 常人看见出丧,多半觉得晦气,宣榕却多看了几眼,低声道:“多半是走私什么东西的,阿松,你别一直盯着人家。” 容松惊了,也压低声道:“不是,郡主,你怎么看出来的?” 宣榕解释道:“远葬则奢,近葬则简,车辙上泥土颜色都不尽相同,说明沿途不近。这么远距离,按照河东郡的习俗,是要厚葬的。只让四个人跟着,不合理。” 容松蠢蠢欲动:“要抓去报官吗?” 宣榕摇摇头:“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侵他人利益,不用太过严苛。” “恐怕不是。”隔着一张桌,耶律尧望了宣榕一眼,这距离太远,他没法压低声,干脆走了过来,在她身后微微弯腰,压低声淡淡道,“吃重不对。普通盐茶,没有这么大的吃重,你看车轴入地起码寸余。” 只有直面战场的将士,才有这么敏锐的直觉。 耶律尧甚至比昔咏还要警惕,至少是在他开口后,昔咏才脸色一变:“里面必有重铁。” 她刚想上前,耶律尧先她一步,将手里那破了口的陶杯一弹,打在驴车车轴上,登时板车一歪,上面的棺材便直冲冲掉了下来,砸在官道平整的泥地上—— 裂开的口子里,兵戈闪闪发光。 昔咏:“!!!” 她想也没想,掌心一撑木桌越出,提剑出鞘,干脆利落打趴就近的两人。还有两个,被一道直扑而来的白色巨影压趴在地,“哎哟”声不绝。 容渡和容松早就来到棺木前,劈开木板,皱着眉查看 兵器上的刻印。这些沉甸甸的铁器不算陈旧,单也不算新,容渡沉声道:“是昭平元年铸成的。” 又转向宣榕问:“怎么处置?” 这一系列的变动,惊呆了摆茶铺的大爷。 他躲在柜台后,大惊失色地拍拍胸脯,许是听到“昭平”二字,不知从哪里掏出三把香,在小柜子上的一个粗劣观音像前,拜了拜,压着声用河东方言道:“郡主保佑,郡主保佑。做点小生意,别惹杀业。” 还是听到了的宣榕:“……” 耶律尧同样听着一清二楚,忍不住揶揄道:“小菩萨,以前有人当面拜过你吗?” 第17章 同乘 宣榕难得有些别扭,耳尖发热:“……没,先别说这个了。” 她将幂篱轻纱往前拂,遮住那张清丽的脸,起身前去,查看棺椁里的兵器。 漆塑的黑棺里,底部陈列长枪,上方布满刀剑。兵器底端,有何年制于何地,均为昭平元年——也就是两年前——制于河东郡。 她不由眉心微蹙:“昔大人,你可知这批兵器当时用于何处?” 上次绑过镖客,绳子还在,昔咏熟练的将这四人五花大绑,边绑边道:“那用处可多咯,各地剿匪的,西南作战的,出海配兵的,河东郡盛产兵器。天机部设立后,放开了民间制造,有些作坊私产过铁器,更不好追溯了。” 宣榕若有所思:“怪不得上面都没有确切的产地。” 昔咏将麻绳系了死结,又打了个漂亮蝴蝶结,满意道:“哎呀您别忧心多想了,说不准又是有官员贪墨呢。您还记得两年前,监律司办的那起贪腐案吗,不就是河东郡有官员,将官家兵器拿去私卖,最后抄家抄出白银万两么。” 这件事动静不小,但宣榕当时恰在江南,不太了解。 她想了想,颔首道:“我记得河东郡太守,宋轩出身监律司?那直接交给官府吧,让他们按图索骥查查,有结果直接禀报回京。” “宋轩?”昔咏愣了愣,“永昌侯府大公子?他今年履新的吗?” 宣榕“嗯”了声:“年中任职的吧。怎么?昔大人认识?” 昔咏摇头:“不认识。但永昌侯府和我有点旧瓜葛,我就不去了,否则不尴不尬的。容松跑趟腿吧。” 她这么一说,宣榕倒是隐约记起,昔咏似乎曾与京城一侯府订过婚。 在昔家冤案刚审未判时,侯府就迫不及待与昔家退亲,虽没落井下石,但袖手旁观的态度确实令人齿冷。 难不成……是永昌侯府? 宣榕不假思索同意:“行,等入了安邑,阿松去送人。” 又问道:“阿松,我记得你那里还有一把九寸有余的小刀?” 容松本来百无聊赖,没曾想来了四个送上门的倒霉蛋,已经开始琢磨路上怎么打发时光了,语气都轻快不少:“有啊有啊,在这!” 说着,他反手一抹,从后腰带上取出小刀,捧上前去问:“您是要用着防身吗?” 宣榕摇了摇头,拿过刀,转而递给茶水摊的老大爷。 在老大爷惊魂不定的神情里,软和着嗓音道:“拜佛求神未必管用,不如用刀。若有人真的闹起,可出其不意保护自己,也能在事之未发时威慑他人。” 老大爷手里香差点没掉到地上。 他结结巴巴:“姑、姑娘这话说的生猛啊,哪哪有不、不准人拜佛的……” 宣榕很好脾气地道:“没说不能拜嘛,拜拜观音像和寻把趁手的武器,又不冲突。实在危急,拎起观音像砸人也不是不行,菩萨不会怪罪的。” 大爷:“……” 他颤颤巍巍,想接过刀又犹豫,宣榕见状,干脆把刀放在了方柜上,又摸了一点碎银道:“抱歉,老人家。方才事发突然,您受惊了,我们再歇息会儿就走。” 又过了一小柱香,众人在老大爷欲言又止的视线里,一路远去。 等到了下午,一行人顺利到了安邑,找到住所,用完膳食,便又是日落时分。 容松下午就去对接官府了,估计又混了顿酒吃,还未归来。容渡和昔咏也各自忙碌。是矣,整个客栈很安静。 院子里残菊尚有不少金色,宣榕想到家书中的描述,干脆支了个画架,打算画个金菊图寄回去。 她心情不错,甚至把叼着饭盆、摇头晃脑走过的阿望,都一笔带入画中。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背后脚步靠近,有人道:“你别让它们几个看到这画。” 宣榕没回头,只继续用细笔勾线:“这又有什么说道?” 耶律尧像是刚沐浴过,发间微湿,正在扣护腕,嗓音略低:“阿望会兴奋显摆,其他几个会揍它。” 宣榕:“…………” 我见观音 第21节 她叹了口气:“那我把它们也加上去。” 见耶律尧没走,宣榕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上午离开茶水摊前,你和那位老人家说什么了?我看他神色古怪。” 耶律尧扣护腕的动作一顿:“那个观音像太丑了,我给了他三两银子,买了旧的,让他去换个好看点的。” 宣榕怔了一怔:“啊……?旧的观音像呢?” 耶律尧语气自然:“扔了。” 宣榕:“……” 她无奈轻笑:“你就不怕菩萨怪罪你呀?” 耶律尧不以为然:“我又不信神佛,怕什么。反倒是你,既然知道有百姓供奉你,怎么不找画师出个画像?” 宣榕停住笔,用一种很坦然的语气道:“首先,他们供奉的是一个愿景,是我是菩萨是佛祖,都无甚区别;其次,威望过重,不是什么好事儿。” 耶律尧走到宣榕右侧前方,靠着廊柱,抱臂道:“愿闻其详。” 宣榕侧过头笑笑:“听说你回北疆后几年,用兵如神,与西凉开了三战,战战告捷。你的族人和整个漠北王庭,是何态度?” 耶律尧语调漫不经心的:“羡慕者有之,嫉恨者有之。老头子让我把军功让给耶律金,甚至想杀我,手下人想簇拥我,得从龙之功——当时觉得甚是有趣,现在想来,不值一提了。” “有意王位,声望尚且是双刃剑。”宣榕继续提笔,将追虹它们也补了上画,“若无意争雄,这会是一柄离心刀。” 她点到即止,不欲多谈:“阿望刚刚去那边找吃的了,你若找它,拐到后厨去瞧瞧。” 耶律尧眸光深深,从她身上惊鸿一般掠过。 像是想说什么,但终究一言未发,点点头走了。 宣榕继续作画。 耶律尧晚间很少露面,从这尚且看不出端倪。但大概每过个几天,那几只活蹦乱跳、总喜欢找她的猛禽,晚上也会消失不见,这只能说明它们主人有问题。 但耶律尧不提,她也不多问。 等到快日落西山,院里几乎视线模糊时,宣榕才将完稿的画一卷。 她揉揉后颈,觉得甚是酸疼,才恍惚一个时辰过去。于是准备收拾材具回房歇息。 这时,一道凌冽的风呼啸而过。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看到玄鹰用狼狈的姿势,在她面前转了个狠弯,差点没撞上树丛。 正是追虹。 堪堪刹住后,追虹一叼她裙摆,扑棱着翅膀,用一种焦躁急切的姿态,把她拉扯上楼。 “怎么了?”宣榕尝试安抚它,“你们主人出事了?” 但追虹明显处于一种又惊又惧的状态,吼里低啸不停。根本就听不进去她任何话,直直地把人带到三楼房间前,不管不顾地用身体撞开房门。 昏暗的室内,撞开的门带进斜照的残月。 铺散开的白光里,耶律尧正单膝跪地,面无表情地扼住雪狼的死穴。银环蛇在旁边急得扭成一团,哆哆嗦嗦盘上青年手臂,想咬一口,让他平静下来,却被粗暴地扯开丢远。 而推门声惊动了耶律尧,他转过头。 宣榕对上了一双湛蓝的眸子。 在月夜下,宛如剔透的宝石,亦像阿勒班那片雪山蓝湖。 她微微一怔,就发现耶律尧同样怔愣住了,起身走来。 他垂着眼帘,用那双瑰丽到不可思议的眼眸,歪头注视她片刻,然后很自然牵住她手腕,道:“走,带你去骑马。” “???”宣榕没反应过来,“啊……?” 见她站着不动,耶律尧干脆把她往肩上一扛,踏步 下楼。 青年肩膀很硬,顶得她小腹有点疼。但这不是重点——从小到大,她没被人这么扛着走路过,这不亚于五雷轰顶,宣榕僵得彻底,甚至忘了喊人,等回过神来,已是被小心翼翼放在了马鞍上。 耶律尧翻身上马,将她圈在怀里,一甩缰绳,纯黑骏马已是飞奔入街。 宣榕:“………………” 身后,成年男子的胸膛炙热滚烫,宽阔坚硬,那点皂角香本来若有若无,此刻却像是从四面八方侵来。她胡乱下摸,想试图拽缰绳,摸了半天也只摸到耶律尧手臂上冰冷的护腕。 只能说幸好夜深人静,无人围观,否则宣榕恨不得挖坑把自己埋了。 但饶是如此,她也快要崩溃了:“耶律!你停住!放我下来!快点!” 她鲜少这副口气和人说话,果然,耶律尧动作顿住,一扯缰绳勒马,像是有些疑惑地道:“为什么,你不想骑马了么?” 宣榕喘着气道:“你先下去。” 耶律尧歪着头想了想,还是下了马,立在马前方,一眨不眨地抬眼看她。 未曾在耶律尧失控的夜晚见过他,宣榕不太清楚情况,但见他似乎还能沟通,只能先问道:“……你为什么想杀阿望?” “阿望是什么?” 宣榕沉默片刻:“……那只狼。” “哦。”耶律尧用一种无关紧要的语气道,“大晚上在我房间里,我怕它咬我。” 很好,看来没有和阿望相逢的记忆了。但似乎还认识她。 宣榕摸不准他神志退行到了多少岁,一路上,他举止都像个不甚沉稳的少年郎,又或许受毒蛊影响,比他十四五岁时还没轻没重。 于是,她很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想骑马?” 耶律尧用比她还疑惑的语气道:“你不是说戚将军带你去守拙园,满园的骏马,只给看,不给你骑的吗?你特别想知道,在马背上是什么感觉吗?” 宣榕愣了愣。 她都忘了她说过这句话,但应当说过。 因为,年幼时,她真的在心里猜过很多次,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宣榕很轻声道:“可是,我早就学会骑马了呀,耶律。” 第18章 萤火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她都有学过。 但射御二类确实特殊,在身体养好些后,才有师傅教习。 耶律尧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微微歪头,仰首看她:“那行吧,你自己来。” 说着,骨节分明的手上提,把缰绳递给她。 宣榕:“……”还挺好说话的。 但她不可能把毒发的耶律尧留下,独自骑马归去。 干脆也下了马,牵着马,和耶律尧大眼瞪小眼片刻,终是败下阵来:“要不,你先骑马回去?那只狼叫阿望,玄鹰叫追虹,银环蛇叫素珠。都是你养的,不会害你的。” 耶律尧回以简短二字:“不要。” “……”宣榕尝试沟通,“那个……你身上有毒,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压制,或者熬过去的,但每次发作,它们都在,恐怕不可或缺。” 耶律尧很安静地垂眸看她,见宣榕似是等他说话,才道:“所以?” 宣榕正色道:“所以你必须立刻回客栈。” 耶律尧“唔”了声,像是在认真思考。 就在宣榕刚想松口气时,他有了决定,仍是坚定的二字:“不要。” 宣榕深吸了口气:“那你想干什么?” 耶律尧不假思索:“看河流,看星星,看萤火虫。” 宣榕:“…………”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爱好。 在这个瞬间,宣榕脑海里划过数十种法子,连“把人打晕放马背上运回去”,这种急病乱投医的馊主意都想到了,但看了眼耶律尧高挺颀长的身量,自知无法把人放上马,果断作罢。 她只能哄小孩一样问道:“你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 耶律尧想了想,先是指了指头。 宣榕心道:头疼? 又见他指了指肩颈,胸膛,四肢,垂着浓睫,抿唇道:“有点疼。” 不过他虽说疼,但神态一派泰然自若,面色如常,没有寻常人疼痛时的苦楚表情。 想必……不算太难熬? 宣榕稍舒了口气,试探着牵马向前走,道:“那你跟我走吧。”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耶律尧没有多问,抬脚跟了上来:“好。” 离宵禁还有半时辰,但街道已然空旷。 临街铺子关门谢客,灯火疏零,而月初的月光极浅,视路模糊。 宣榕试着摸了摸马鞍袋,运气不错,有一支残半的火把,用火折子引着,她一手牵马,一手擎着火把,就着一方光亮回走。 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见到耶律尧看似悠闲踱步,但一直紧跟在离她四步远的地方,便也安了心。 直到来到一处岔路口。 宣榕:“……” 那马横冲直撞一路奔驰,她又惊慌失措,没能记路,现在有点难以抉择,准备任选一条时,就听见耶律尧用一种很笃定的声音道:“右边。” 或许是平日里,耶律尧过于可靠,宣榕下意识点点头:“好的。” 可等到向右走出片刻,反而愈发偏僻时,她意识到了不对劲。 前面居然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俨然快要到城郊了! 一阵风吹过,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火苗扑哧一下,彻底没了动静。 宣榕木着脸驻足半晌,指着不远处奔腾不息的涑水河,很严肃地问道:“耶律,你是不是给我指了个反方向?” 耶律尧却做了个五指抓拢的动作,摊开手时,一只萤火虫飞起,升入空中。 我见观音 第22节 与此同时,四处草地上仿佛同一时间亮起了莹莹的光,漫野而燃,或乘风而飞,或随波而荡,有那么一瞬,让人分不清是头顶星空璀璨,还是这萤火虫的光海震撼。 夜风微凉,两人衣襟被风吹得翻飞。 在光海里,耶律尧淡淡道:“没有,不应该走这边吗?” 宣榕怔了怔,方才明白了过来,哭笑不得道:“我让你跟我走,是带你回客栈,不是说大半夜来荒野看萤火虫的呀。” 耶律尧似是跟不太上语意,映了荧光的眼里有些疑惑:“你不高兴了吗?” 不涉及底线,小郡主都好说话得要命。 宣榕无奈道:“倒也没有。那干脆看会儿星星吧,看完星星,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耶律尧像是在思考什么要事还剩几项未完成,心不在焉点点头。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有白影迅捷而至,几个眨眼奔到她面前。 正是阿望。 待停住脚步后,它扭头叼住背上颠得头晕眼花的银环蛇,在她和耶律尧面前巡视一番,两厢比较厚,果断把银环蛇放在她面前。 用爪子拍拍蛇,嗷呜了一声。 宣榕有点没懂它意思:“你是要我做什么呀阿望?” 阿望又拍了一下银环蛇,银环会意,做了个咬住阿望脖子的姿势。而阿望看看耶律尧,又看看宣榕,再次用爪子拍了拍蛇。 宣榕微微一惊:“需要咬他吗?” 阿望见她答对,开心地呜了一声。 宣榕顿了顿,以往所有医书和古籍上,都未曾有过“琉璃净火蛊”入人体的先例。多数持蛊者,会以小匣养,哺育以生食,听说外祖母早年就是这么操作的。 所以,她确实不知道,耶律尧到底需不需要蛇毒,又能不能克制住蛇毒。 可阿望在旁焦急催促,宣榕思索再三,终究是用马鞭硬柄一抄银环,送到耶律尧肩膀上,轻声道:“耶律,你别动。” 耶律尧本来皱眉欲避,闻言,终究是没有动。任由毒蛇尖牙没入脖颈。 下一刻,他脸色骤变,那双碧蓝如洗的眸,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覆上黑色阴翳。 在完全没入黑暗时,他仿佛再也支撑不下去,单膝跪地,虚虚覆在雪狼头上的指骨几近泛白,喉间碾出一声极轻的声:“……你先回去。” 话音刚落,那匹骏马就踏踏走来,示意宣榕上马。 宣榕迟疑道:“你真的没事吗……?” “无事。”耶律尧缓缓道,“不用管我。昔咏他们看不到你,得急了,快回吧。” 宣榕只当他不想让人看到脆弱的一面,颔首应好,干脆利落御马走了。 而就在她走后不久,整个郊野岸边完全安静下来,虫鸣如寂,鸟雀遁走,萤火虫也早就没了踪迹,或者说尚在,但察觉危险,小心翼翼熄了光芒。 方圆数里都像被黑暗吞噬。 继而是极为凄厉的野兽哀嚎,也不知是自残,还是互殴。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尧才从失控中逐渐缓过神来,他筋疲力尽,索性身躯一转,平躺在草上。 阿望走过来,用鼻尖蹭了蹭他高挺的鼻梁。 耶律尧没力气抬手摸它,只闭着眼道:“谁让追虹去喊人的?” 阿望呜呜似是心虚。 就听到它的主人像是叹了口气:“怎么,刚认识时那么凶,现在还不舍得咬我了?让我失去行动力就行。” 阿望没吭声了,滚了个身,也仰在草地上,肚皮朝上。 看星星。 过了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嗷呜了声。 耶律尧被它逗得笑了笑,嗓音有点沙哑:“放心,我伤好得比常人快。” * 翌日是个阴雨天。 宣榕醒得比以往还要早,推开客舍的窗,看到雨滴淅沥,风吹雨斜,便多加了件衣。 她喜欢将课业放在清早,这天,默了几页古人的策论,有些默不下去,便将笔墨收了起来,随便挑了本游记,想去廊下茶桌坐着看。 翻了没几页,有哒哒踏步传来,宣榕侧头一看,发现雪狼又叼着食盆,欢欣雀跃地准备下楼讨食。 见到它,阿望放下食盆,露出个伸舌头的笑。 宣榕笑问:“他好了吗?” 阿望狂点头。 宣榕将书抵在下颚,一双琉璃眸里盈着笑意:“昨天阿渡哥哥去买了小鱼干,你今天可以多找他讨点儿。” 雪狼惊喜地耳朵都支高了,立刻狂奔而下,奔到半途,发现要饭的家伙没带,又折回来叼走食盆。 宣榕终是没忍住笑出声来,她问向一旁的昔咏:“昔大人,你说,回望都后我也养只小狗,娘亲会同意吗?” 昔咏觉得悬:“不好说,公主府上不是有狸奴么,猫都怕狗。” 好在宣榕也只是突发奇想问一问,她“嗯”了声,又问道:“阿松回来没?” 昔咏颔首:“回来了,通了个宵,在补觉。” 宣榕翻过一页书:“安邑这么好客么?喝酒喝了一宿?” 昔咏神色有点不自然:“安邑这边……有点好赌,带容松玩了一宿。” 宣榕了然:“让他把赢的银子退回去。” 昔咏自然应是,就在这时,一阵毛躁的脚步从楼下奔来,绯红的衣袍像是火,那人也像被火烧了屁股,跑得飞快:“郡主郡主郡主!!!!!!” “……”宣榕喝了口茶压惊,温声道,“阿松,你慢点,客栈里还有人在休息。什么事儿?” 容松从怀里手忙脚乱掏出四五个荷包,每个荷包都是沉甸甸的,看样子塞满了银子,他有些手足无措道:“荷包里面……” 宣榕扫了眼道:“赢的不少,天纵奇才,然后呢?” “哎不是!!!”容松将怀里的荷包一股脑放在茶桌上,然后拎起一个,将它翻了个底朝天,“郡主!!你看这个!!” 绸锦质地上,红色的字迹被雨露染湿。 只有几个字还显得清晰—— “救……案……冤……” 第19章 唐苏 宣榕本来闲适的神色一凛,抬指捻了捻绸锦,再放到鼻前。 若隐若现的铁锈味道。 “是血。”她蹙眉道,“阿松,谁给你这个荷包的?” 容松面露尴尬地挠挠头:“……不记得了。” 宣榕意料之中地点点头:“还记得什么?比如和哪些人玩,玩些什么,有何异常?” 容松想了想:“饭前牌九,饭后撞数。宋轩喜迎客,在监律司的时候就经常呼朋唤友,今儿来客三十有余——郡主,你让我一个个算,真的清点不过来。” 宣榕轻柔一笑:“喝了多少酒啦?” “……”容松哑然心虚,“十来坛吧。” 容松今年十九,少爷脾气比官宦子弟都大,但惯来有分寸。 况且,谁也预料不到有人迂回求救。 这确实不是他的过失,于是,宣榕只道:“下次少喝点。先把昨夜宾客名录,弄清楚给我,别惊动任何人。” 容松应是走了。 宣榕还在看着手中荷包出神。 荷包精致,刺鲤绣荷,但又是烂大街的款式,她在多地都看到过。 凭此查不出什么。 她没理出头绪,恰好这时阿望像是吃饱喝足,悠闲地走上来。 宣榕便喊住它:“阿望,来。” 阿望屁颠屁颠过来了:“嗷呜!” 宣榕将荷包往阿望鼻子前递了递,怀着一点希冀:“能找出人吗?” 阿望先点头,嗅了好一会儿,又摇头,怏怏地来回踱步。 宣榕不明所以,就听到身后有人道:“它嗅不出来。四五个荷包和着血迹,搅和在一起一夜,味道太杂了。” 她闻言回头,果然看到耶律尧从拐角回廊走来,青年俊朗高挑,漆黑眼眸如渊,黑袍黑靴,唯一亮色来自发间银冠、腰间弯刀,还有食指那枚翠绿“玉环”。 宣榕了然道:“原来如此。阿望没事儿的,今日有雨,本就难寻踪迹。” 后两句是对阿望说的,她抬手摸了摸雪狼,又见耶律尧在方桌前落座,多问了句:“你好点没有?” “嗯。”耶律尧忽然道,“我昨晚……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么?” 宣榕端坐在小几前,心底诧异,面上不显:“你不记得毒发时发生了什么吗?” 耶律尧顿了顿:“这种断片情况极少,也就哈里克经历过一次,他躺了半个月。醒来死活不肯说发生了什么。所以。” 他蹙眉,上下打量宣榕:“你没受伤吧?” 宣榕失笑:“完好无损,你该问问阿望有没有被你伤到。” 耶律尧扫了眼埋头趴地的雪狼,淡淡道:“是它自作主张,没立刻叫来素珠。 宣榕:“…………” 怪不得这么怂,原来真闯祸了。 廊檐雨帘如珠,雨声淅淅沥沥。 我见观音 第23节 耶律尧复问:“昨晚怎么去荒郊野岭了?我带你去的?” 宣榕十七年来没有被人扛肩这种丢脸经历,而耶律尧那副歪头说要看萤火虫的举动,同样幼稚,两项权衡她果断瞒下:“不是,我在岔路口走错了路。” 耶律尧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他扫了眼锦绣荷包,转了话题:“又有人来找你伸冤了?” 这个“又”字,被他说得有些嘲讽意味。 宣榕沉默片刻道:“你都察觉到不对劲了吗?” 耶律尧露出点戏谑的笑:“短短两月,三起案子,大齐治安没差到这个程度,刚好能被你撞上。那只能说明,有人请君入瓮,是个不折不扣的阳谋。” 宣榕道:“‘章平’外戚大理寺卿,在改革派和守旧派之间徘徊不定,经历这么一着,恐怕再想上门拜会,会找理由推拒我了。怪不得自古常道,阴谋易拆,阳谋难解呢。” 少女端坐廊檐下,仪容优雅,眉目恬淡。 耶律尧注视良久,眉梢一挑:“那你打算跳吗小菩萨?” 宣榕轻叹道:“我跳。” * 是夜,三十余人赴宴名单送到宣榕手上。 宣榕只扫了一眼,便道:“阿松,这份名单还不够全。” 容松“咦”了声:“可这就是宴会上所有的人了啊!” 没等宣榕开口,一旁耶律尧抬臂将玄鹰接住,凉凉开口:“容松,你用脑子想想,能血书锦上,要么是来不及接触笔墨纸砚,要么就是,根本接触不到笔墨纸砚。名单上这些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员,想吟诗作赋,旁边就有笔墨伺候着,谁这么憋屈?” 容松还没拐过弯来:“那……还要些什么啊?” 宣榕用一种复杂的语气问:“在场可有女子?” 容松摸了摸下巴:“有啊,歌姬舞姬,不少。但我看这字迹端正,也不像。” 宣榕又道:“谁家携妻了吗?” 容松摇头:“没呢,官场半攀关系的欢宴,谁带家室啊。哦对,宋轩夫人出来了片刻,就很正常招待我们,可没上赌桌。” 宣榕默了半晌道:“那她从你身后走过,把荷包放你边上呢?你能发现?” 许是想起了自己喝得有多酩酊大醉,容松闭嘴了。 宣榕眉梢微蹙,终是挥退容松。 还不能确定是她——同时,也拿捏不准这桩求救到底有多急 ,要是苦主命悬一线,耽误了得要命。 就在她琢磨该怎么办时,耶律尧却抚了抚逡巡一圈回来,立在护腕上的追虹,若有所思道:“宋轩是个怎么样的人?” 宣榕微微一怔:“宋轩其人,刚愎自用——但这只是长辈说的,我没有和他接触过。” “待人接物呢?” “官场混迹久了,明面上都可圈可点的。”宣榕不置可否道,“你看阿松玩得乐不思蜀的。” 耶律尧冷冷一笑:“确实表里不一。” 他仿佛对一些事了如指掌,宣榕好奇了:“追虹看到了什么吗?” 耶律尧很诡异地顿了顿:“在斥责妻子,为何要到前堂来丢人现眼,又和谁有所牵扯不干不净。” 宣榕没有注意到他语调里的微妙不自然,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是她在求救?宋轩怀疑妻子不忠,想杀她?可是不对啊……” 她一指荷包上若隐若现的“案”字:“这和案有什么瓜葛?还是冤案。难道说的是我们碰上的,走私兵器那事儿?” 耶律尧道:“你可以找个机会,当面问她。这位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宣榕沉默片刻,方道:“这……我还真有所耳闻。她名叫唐苏,是户部员外郎的女儿,以仙姿玉容出名。” 耶律尧奇道:“你都知道的程度?” “不,耶律。”宣榕轻轻道,“女子出名,很多时候靠的不是外貌,亦非才情,而是风流韵事。她在京中家喻户晓,是因为她有三嫁,一嫁比一嫁高。” 她向来恬淡的神色有些犯冷:“京中有些传言和对她评价很过分,有人拿这当乐子酒宴后闲聊,说给我听的,我发了火,勒令不准再谈。所以对唐苏印象深刻。” 耶律尧放飞臂上鹰,笑道:“被你照拂的人不少啊,昔咏,季檀,再加个唐苏。” 宣榕却道:“……谈不上照拂。但过几日或许得去宋府做客了,你若不想去就在客舍。” 这次做客在三天后,仍旧晚宴,衣香鬓影,宾客如织。 宋轩侯府出身,长得丰神俊朗,身材高阔,即使见到昔咏冷着脸,也能温润道:“昔帅许久未见了。一个月前阿灼来玩,还和我念叨过你,不知近来可安好?” 昔咏一挑眼皮:“好得很。” 宋轩见她似乎实在不待见这位庶弟,便转而向容松、宣榕和耶律尧,微微行了个礼:“诸位请。” 向来酒桌客,都是名利场。 酒过三巡,各自攀附关系,也不知宋轩是实在有眼力见,还是他们一路快马疾行,消息未传到河东,宣榕觉得,宋轩对待她的态度并没有太过殷勤。 是好事,不引人瞩目,正好方便她趁机离席。 只是还没来得及走,有宾客喝多了上头,揶揄道:“宋大人,今日没歌舞,也没个美人作陪啊?” “怎么没有?”有人指着宣榕道,“这位康小姐,不也姿容甚美吗?” 昔咏立刻一个凌厉眼风扫了过去。 这人哽了哽,拍拍胸脯没敢再多嘴,又转向宋轩:“哈哈,只是还比不上宋夫人风韵,她今儿怎么没来?” 宋轩依旧一派翩翩有礼:“内子感染了风寒,这几日卧病在床。” 这种翩翩风度,一直维持到了有下人来附耳禀报了什么,宋轩脸色稍稍一变,举止从容和宾客解释几句,说有公务急报,暂时离席了。 而宣榕毫不犹豫地扯了耶律尧就走—— 昔大人和容松在此吸引火力,她得找个人防身。 耶律尧很顺从地跟她起身,而宣榕带着他,在偌大的宋府,一路七拐八拐,居然很快避开所有人,从最偏僻的路径到了后院主宅。 耶律尧看着想笑:“你怎么熟悉得像自家后院?” 听到青年喉间滚出的闷笑,宣榕回头无奈道:“阿松画了地形图,他没你想的那么草包。” 耶律尧刚想说什么,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屋里有人冷冷道:“夫人,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是宋轩的声音。 宣榕一震:他居然不是因公务离席,而是回来了—— 第20章 别哭 宅院栽种不少四季常青的花木,一方八角亭,树影葱茏。 守在庭院的侍女家仆不多,宣榕本想让追虹把人引开,趁机找唐苏问几句话。可没想到,从偏道一路走来,反而撞上离席的宋轩! 宣榕进退两难。云游四方时,被邱明大师带着甚至化缘讨过斋饭,唯独听墙角一事,是万万没有过的。她甚至下意识退了一步。 就感受到有人扶了下她肩膀,一触即分后,是耶律尧压低的声线:“别动,宋轩能发现。他武功不差。” 这个距离,离窗柩确实太近了。雕花刻竹的木窗后,是绢布窗纸。 晚间烛火在白绢上描摹出一男一女的剪影轮廓。 宣榕听见一个女声泠泠道:“宋轩,我再问你一遍!三哥到底在哪?你不是保证过,他会安然无恙的吗?最多只是被革职。那为什么回河东这么久,我一次都没见过他?!” 她声似黄鹂出谷,只闻其声,也能想象主人丽质。 确实是与宣榕有过一面之缘的唐苏。 宋轩则似笑非笑道:“你现在是我的妻子,却还在惦记别的男人?” 唐苏像是随便拂了个什么花瓶在地,道:“可你答应过我!让我见他一面!!!我只想确认一下,他是否还好,之后我们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啊!” 宋轩反而悠悠道:“看来夫人也知,如今不是和我在好好过日子。” 任凭唐苏怎么问诘,宋轩始终四两拨千斤。 终于,又几番推扯下来,唐苏爆发出一道声嘶力竭的尖叫:“他是不是死了!你实话实说,那件贪墨案,你最后是如实查证,还是肆意扭曲,你告诉我!!!他最后……有没有进昭狱!!!”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宋轩却笑了:“哦?终于问出来了?” 窗影上,女子鬓钗止不住地摇曳,她在颤抖。 而男子负手在背的身影依旧好整以暇,不疾不徐道:“那我告诉你,苏苏,你那位好前夫,因私贪官银,最后交接不出足额的兵器,被监律司查办入昭狱。死前,身上皮开肉绽,四肢粉碎,是活活痛死的,这样说,你会开心点吗?” 见女子不语,宋轩笑得更为快意:“还是说,那查处的万两白银,其实是出自侯府私库,这一点会让你更开心?” 宣榕呼吸一滞,瞪大了眼。 她猛然想起那年春宴,唐苏腼腆笑着和她道谢,然后说“三郎”马上来接她——三郎、三哥,原来是她第二任夫君! 第一任被随意许配给了个大户做续弦,第二任才找到的,真心疼爱她的丈夫! 一窗之隔的室内,唐苏发出一道悲鸣:“你……你……!你明明说过,只要我跟了你,就放过他的。” “嗯我说过。”宋轩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道,“可是凭什么?我钟鸣鼎食之家,百年运道侯府,为什么要给他一个四品小官让道?凭什么要多一个人来觊觎我的妻子呢?” 剪影上,男人剪影清朗,百年之家养出的世子,仿佛天生就知什么是生杀予夺。 他温文尔雅地俯身,用手拂去女子的泪水,语气让人近乎毛骨悚然:“苏苏乖,别哭。你越是这样,我越想做点旁的什么,晚宴尚在,别让客人等急了,嗯?” 宣榕觉得脑子有点乱糟糟的。 京中官吏成千近万,她记性再好,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记住。比如唐苏的第二任丈夫,四品、贪墨、河东郡,她并不算太熟,但又猛然想起赶路时昔咏说过—— “监律司办的那起贪腐案,不就是河东郡有官员,将官家兵器拿去私卖,最后抄家抄出白银万两么?” 这把一切都串了起来。 怪不得她看到今年三品及以上调动时,还纳闷,这位永昌侯府大公子,怎么好好的京官不做,非得来河东郡任职。 除非,他当年查办某一案子时,暗中做了手脚。 比如,将昭平元年那批本来充足的兵器暗中藏下,用万两白银栽赃陷害。 所以,他还想来河东处理掉一些线索和旧痕。或者说,就报着一丝耀武扬威的心态,带着新娶的夫人向冤死的亡魂示威。 谁说得准呢? 我见观音 第24节 宣榕感到心脏抽痛。 她 咬住下唇,从纷杂的思绪里强行剥离,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发现屋里撕抓打闹声不见了。 抬头看去,女子似是仍想厮打,但这些力道在习武的男人面前不值一提,陡然转化为单方面的施虐与宣泄—— 宣榕元神出窍地僵在原地,一只修长的手虚虚遮在她眼前。 耶律尧声音平静,没有任何起伏:“你把耳朵捂住。” 可是他旋即发现了什么,本来尚且从容的声线也有些僵硬:“……别哭。” 人人都说唐苏运气好。第一任丈夫病逝,第二任丈夫贪墨,也能风光嫁入侯府。 可谁能想到,背后是如此痛苦沉浮,忍辱负重呢? 这世上,上位者永远不会对下位者动用“感同身受”二字。 因为他们自负,永远不会成为下一个“下位者”。 偏偏宣榕是那个不折不扣的异类,这让她心脏揪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想要抓住点什么,比如横在眼前的手掌旁的护腕。 但仓促之下,似乎还碰到了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宣榕没注意到,只喘着气道:“阻止他……让追虹打断他!耶律,别让他继续下去了!!!” 耶律尧低沉的声音里染了几分冷意:“我现在就可以进去杀了他。” “不。”宣榕却摇头,“……唐苏还在里面,别让她难做。” 耶律尧妥协道:“好吧。要杀要留,要伤要残?” 宣榕心脏还有些抽痛,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迷茫地放开了抓握的手。 耶律尧自作主张道:“哦那把他眼睛收了吧。” 说着,一声戾气极重的哨音从他唇间吐出,不知栖息在何处的玄鹰应声而来,破门而入,男人痛苦的呻|吟里,一道血迹炸在了洁白的窗纸上。 宣榕怔了怔,下颚处一点泪,在耶律尧放下手腕的那刻,滴落在玄铁护腕上。 她在万籁俱静里忍着那种疼痛,很轻地道:“再等会儿,等她收拾好。” 耶律尧道:“好。你还好吗?” “我没事。”那种刺痛逐渐缓和,室内,宋轩的哀嚎怒吼却一声大过一声,宣榕轻轻道,“耶律,谢谢你。” 耶律尧顿住:“我以为你会怪我鲁莽行事。” 宣榕摇了摇头:“两年过去,当年旧案唯一线索,也就只剩了未来得及处理的兵器——估计就是咱们撞上的那批。不要小看这些京城出身人的手腕。” 耶律尧很安静地听她说。明明面前哀嚎震天,四周仆从护院婢女顺声而至,嘈杂纷语,他却仍能听见她极轻的声音似的,追问道:“而这些兵器,又送回了他手里,很有可能依旧被处理干净了。是么?” 宣榕看到有护院已经举着火把,向后面寻来,她神色淡淡:“是的。所以谢谢你,至少让他疼了一疼。” 这些护院不认识两人,以为是贼子,凶神恶煞地要抄家伙绑两人。 被耶律尧一个冷冰冰的眼神,还有在他手臂上,缓缓蜿蜒盘出的银环蛇吓得制止脚步。 耶律尧眸光深黑如墨,抬指按在眉骨上,像是在听什么声音,半晌,道:“不用谢。不过,宋轩确实还有一批兵器没有来得及挖出,我大概能找到在哪里。” 宣榕朝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四周围聚的护院越来越多,而一个轻衣飘带的女子,也踉跄着奔出来,在见到宣榕容貌的那刻怔愣当场。 而耶律尧则将腰间的弯刀摘下,在手上挽了个漂亮的刀花。 既是警告蠢蠢欲动的护院们,不要上前,亦是在给宣榕示意真正的宝刀藏月:“不过有个小条件。你把当初那柄我母亲的仿制藏月,还给我。” 第21章 寻兵 宣榕出生那年,大齐外拓,屡战屡胜。 北疆也是手下败将,戚叔缴获了历任首领的武器——藏月,赠给她当生辰贺礼。 宝刀外鞘是珠玉耀美,内刃是如月弯锋,后辗转交到了耶律尧手上。 与之对应的,她把他手里那把仿制弯刀顺走了。 否则她没法和父母交代藏月去向。 时隔多年,见耶律尧提起,宣榕愣了愣:“那把刀没有带出来,在家中。你若想要回,等回了望都给你就是——别伤人!” 原是有护院仗着人多势众,欺身上前,耶律尧手中刀刃不假思索想要劈过,听到这话,在切入要害处前生生换了方向,用刀背砸在了对方腿窝。 那护院趴了个五体投地。 宣榕侧身避开,转而向呆若泥塑的唐苏道:“唐夫人,我们没有恶意。能让他们住手吗?” 唐苏明眸善睐,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却是厉声呵斥:“停下!你们在干什么,这是今晚大人宴请的宾客!!不得无礼!!” 可室内同时传来一声咆哮:“别管是谁,先抓住再说!!!这是个什么玩意……哪来的鹰,他娘的——!” 成年苍鹰气力凶猛,竟是抓住宋轩后背衣领,拖曳他一路到了庭院! 与此同时,逡巡在地的银环蛇猛蹿上前,身躯灵活地将宋轩双手反缚在背,张开血盆大口,虚虚覆在他的脖颈。 毒蛇鳞片冰冷,毒液黏腻,宋轩肝胆俱裂:“这又是个什么鬼东西,滚啊,滚滚滚滚!!” “能要你命的东西。”耶律尧似是见多了这种撕去人皮的狼狈样,不耐烦道,“别吵,所有人不许动。否则蛇就要咬了。容松给你送来的那批兵器呢?” 宋轩明显凝住,他左眼已然成了血窟窿,尚存的右眼瞪如铜铃,也不知从前因后果间串起了什么,爆发出一阵大笑:“没,没了,早就融了,手底下人以为是废弃的残兵旧铁,送去天机阁烧成了铁水!你想找吗?没了!” 宣榕早就猜到这个结果,倒也不郁闷,闻言只道:“耶律,你是说还有一批兵器吗?” 耶律尧点头,抬手接住飞回的追虹:“对。在安邑荒郊的一堆坟里。走,去叫昔咏他们。至于这位夫人,你是想照顾新婚夫君,还是想跟我们一起去寻亡夫的墓,你请便。” 早在耶律尧把曹孟扔进火堆时,宣榕就知他行事奇诡。 此刻又不得不暗赞一声,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果然在唐苏听到这话,下意识朝他们走来时,宋轩独眼里仅剩的癫狂一扫而空,唯余悲戚,本来温润的声音歇斯底里:“唐苏,你敢!!!你给我回来!” 唐苏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向宣榕,恍惚颤抖道:“真的吗……我跟你们去,什么时候走……我我……” 宣榕扶住她道:“今晚。” 唐苏哽咽道:“谢谢您……真的,多谢您……没想到不止小容大人在,您也在……” 容松那一身绯衣,脸俊人俏,确实见之难忘。 宣榕没来得及多想,温声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 出了这种事,昔咏得在府衙坐镇。 好在当康军四地驻扎,她从军营点了五六个信得过的兵,让容松容渡带去用。 宣榕则是纯粹陪唐苏走这一趟的。 一个女子,神思不宁走夜间山路,身边又是粗枝大叶、一个赛一个如履平地的武夫,想想都知道极有可能跌跤受伤。 月淡星也稀,一行人朝南面山丘出发。 火把辉明,但也只能照方圆片土,容松本以为是去挖兵器,发觉到了丘陵树林,一边拿剑砍去路上枝丫,一边问道:“不是,真是这儿?耶律尧你确认没找错地方?” 耶律尧似是奇道:“那你觉得重兵应该藏在哪里?放家中地窖、府上假山、书阁楼台?” 容松被他说的一哽:“那也不能跑人祖坟山上来了啊!” 放眼望去,黑暗里,雾气弥漫,偶有几处简陋碑文掩映,破烂石碑后,坟堆连绵。 时不时还有磷火扑闪,幸好在场众人都不胆小,否则得吓得魂飞魄散。 “首先,这里不是祖坟山。是只比乱葬岗稍好一点的罪人坟,偶尔能有子孙偷偷祭拜。”耶律尧负手在前,走得很悠闲,“其次,棺材都能运兵器,坟堆怎么不能藏兵器了?” 容松哑口无言。 耶律尧轻哂一声:“而且,说到底,这事赖你。我不信宋轩请你喝酒豪赌,没拐弯抹角打听消息——你是真蠢还是假笨,没听出不对劲?要是你哥来,肯定能发现端倪。” 容松最听不得别人拿他和他哥作比较,当下炸了:“瞎说什么呢!宋轩一整天拐弯抹角问东问西,谁知道他云遮雾绕要做什么?你来你也不行!” 耶律尧却随手折断挡路枯枝,淡淡道:“我行,只有废物才不行。” 眼见着这俩人要吵起来,宣榕轻叹口气:“好了阿松,你在前面走,小心点儿,别摔着。” 容松沉闷应了。 宣榕也纳闷。从万佛洞一路走来,耶律尧虽是狂妄,但亦算收敛。 今夜好像怒气尤甚,到底什么惹他生气了? 难道是唐苏遭遇让他想起母亲?会对他蛊毒有影响吗? 还有,这次旧案重翻,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幕后操控? 宣榕心事重重,搀着明显脱力的唐苏。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 那有一处坟,坟头不高,杂草甚少,仅从土色来看,是这一两年的新坟。 坟前没松树,坟上没献花,没有墓碑亦无供奉,孤零零一张白纸钱落在坟上,看样子都是从人家祭拜堆里飘出来的。 耶律尧很没敬意地抬高一只脚,踩在人坟头,侧着头端详片刻,像是终于确定了就是此处,便道:“挖。” 容松:“啊……?” 耶律尧睨了他一眼:“挖坟,没听清吗?那我再说一遍,请把此处坟上土刨开。懂了没有,小容大人?” 容松:“………………” 容松咬牙招手:“都来挖!” 士兵都揣了铁锹上山,撸起袖子狠干,不多时,土坑被打开,嶙峋红泥底部,躺着一方比寻常棺木还要大不少的棺材。 四柄长剑钉在棺材四角,竟似个永世不得超脱的诅咒。 唐苏当场就腿软跪地了。 容松瞠目结舌:“明摆着陷害死你了,还要把罪证放你坟里膈应你,这么嚣张狠毒,宋轩是有多恨这位大人啊……” 容渡则跳下去,默不作声将棺材撬开,露出正中央一个黑坛,和四面囤积的兵器。他一抹兵器锈迹,道:“郡主!这批产地没被磨掉,能追踪溯源!” 我见观音 第25节 宣榕点点头:“好。唐夫人,你……” 话没说完,她呆愣住,因为身旁唐苏竟是不顾坑深,衣带翻飞一跃而下,挣扎着想要抱起黑坛。 而耶律尧本是抱臂在侧,蹙眉盯着棺材思忖,见唐苏所作所为,脸色微微一变:“别动那个,不一定是骨灰!” 果然,瓷坛离木的刹那,一道极其细微的咔嚓声响起。旋即巨大的气流喷薄而出,唐苏首当其冲,和一对半新不旧的枪剑一道,被卷上空去。 饶是如此,她也死死抱住那方黑坛。 而旁边的众人都被气浪波及,抛出山崖。 宣榕亦然。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撞入一个怀里。急忙回望,听见耶律尧低沉的嗓音自胸膛震来:“唐苏没事,容渡接住她了。其余人没那么容易死,你安心。” 一阵天旋地转,耶律尧似是带她在空中卸了几轮冲击力,最后才在草地上滚了数十圈。 宣榕身体不算太好,晃得头晕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此间何年。伸手一撑,想要起身,没起来。 只能按在面前的一块荒碑上,想借力。 却不曾想,指尖刚好触碰到排成一排的子孙姓名。 一瞬间电光火石,她甚至都忘了当下狼狈处境了,只双眸微亮道:“耶律,我大概能猜到,幕后之人是谁了。一般来说,谁能坐收渔翁之利,谁就是背后始作俑者。这三件事戳到我面前,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干的!” 好半天没人回应。 宣榕瞬间紧张起来,心道:人呢? 便又喊了一嗓子:“耶律??” 静默片刻,身后传来一声懒洋洋的闷笑:“了不起,愿闻其详。但小菩萨,在你说出推论之前,能否先从我身上下去?” 第22章 藏月 宣榕:“???” 宣榕:“!!!” 就说怎么方才掌心触感虽硬, 但又不完全像是石头。 是胸还是腹……?停,打住!不能再想了。 晕眩感已然消退,她立刻起了身, 一叠声儿道:“……抱歉抱歉抱歉!” 回头一看,耶律尧已笑着支起腿坐起, 他一手扶臂, 以手抵颚, 像是没发觉她的窘迫, 道:“这有什么好抱歉的。阿望带人过来估计要会儿,趁他们还没赶来,你先说说?” 头顶枯枝掩映, 几乎昏暗。 宣榕那阵不自在还没消,耳尖都有点发热, 摸索着在旁坐下, 姿态端正地和身后墓碑保持一定距离, 方缓缓道:“很简单,瓜州一案, 替考一案,有一个共同的受益者。” 耶律尧“嗯”了声:“昔咏?” 宣榕点头:“对, 昔大人是明面上的受益人。曹孟大伯, 曹县令的大哥——曹如野, 曾是昔大人手下兵卒。曹孟在瓜州为非作歹,说的好听点, 是曹如野对亲眷所作所为全然不知, 说得不好听, 就是家族仗势欺人。” 昏暗里,耶律尧声音传来:“看昔咏那天暴跳如雷, 恨不得削曹如野一顿,我猜猜,曹如野对侄儿行事,八成是有所耳闻,但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做没看到吧?” “应当如此。”宣榕又暗赞了声他敏锐,“所以,瓜州一案,昔大人也暗中受益。否则事态闹大,曹如野得吃挂落,作为推举他的将帅,昔大人也得被问责——特别是陇西本就是章平的地盘,和昔大人不对付。” 耶律尧顺着她思路,不紧不慢道:“陇西那件顶替案子就更不必多说了,昔咏是最大受益者。萧越是她仇家,萧越这位儿子死盯她不放,假章平暴露,对她可谓一件好事,亦是一件快事。” 宣榕颔首:“对。所以这两桩案子,为昔大人解决了两个麻烦。” 耶律尧便好奇道:“那你没问责昔咏?” “我问过昔大人,她否认了。” “……”耶律尧语气听不出来情绪,“她说你就信?” 宣榕却道:“用人不疑。她是直性子,不屑用计牵连他人。” 耶律尧轻笑了声,接着问道:“那宋轩捏造贪腐案、私藏兵器这事儿呢?监律司出身,树敌不少,谁都可能恨他入骨吧?” 宣榕轻轻反问:“那又有谁受益呢?朝堂中人,固然可以因他倒台,分一杯朝中势力的羹,但僧多粥少,摊到每个人手上,也就那么点——除了永昌侯府之人,非嫡出,却是唯二的男嗣。” 如兄似友,如敌似仇。就像排列在碑文上的兄弟名字。 她顿了顿:“而且,宋轩还提到这人一个月前来过河东。” 耶律尧稍一思忖:“阿灼……宋灼?宋家人?那前两桩案子,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宣榕轻叹道:“这位宋灼,他有过一段美谈,叫千金买骨。当时年幼,听大人提起,我还以为也是仿古人买马骨,求贤若渴。后来才知,不是的。他买的骨头,是罪人的骨头。” “罪人的骨头?” 宣榕转述了听来的故事:“宋灼母亲是商女,他虽庶出,但有钱。八岁孩童,用钱为整个乱葬岗无人收尸的冤魂入殓超度,确实该是一件美谈。对吧耶律?乱葬岗除了流民尸骸,也有些罪人骸骨。京中虽然畏惧外祖威严,不敢当面夸赞宋灼,但确实也对他刮目相看。我爹当时都想见一见这位小公子。” 耶律尧却冷不丁问道:“宋灼和昔咏什么关系?” 宣榕刚想说,耶律尧就接了句:“别告诉我他们有婚约。” 宣榕:“……” 她张口,欲言又止。 耶律尧继续道:“还是说永昌侯府见势不对,抛弃昔家退婚了?” “……”宣榕叹服,轻拍了几下掌心,“分毫不差。” 又由衷夸道:“是宋灼,亦或不是,归京再说吧,若真是他,倒是个厉害人物呢,毕竟据说这位小公子可是相当不学无术的,在天机部混个闲职,整天脚底抹油去歌楼听小曲儿。有点想会会他。” 耶律尧按了按眉骨,语气带了点淡讽:“年幼时,光明正大收敛未婚妻尸骸不敢也就罢了,现如今快三十,也玩暗地里的把戏,确实是个人物。 ” 宣榕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耶律,你今夜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虽说不是对她吧,但确实时怒时嘲,宋轩、容松也就罢了,宋灼远隔千里,怎么都能被他针对上? 耶律尧摩挲拇指那截碧翠的竹叶青,语气轻描淡写:“我受伤了。” “???”宣榕紧张起来,“你没事吧???哪里,严重吗??” 青年盘踞而坐,语调散漫:“有事啊,好像胳膊断了。” 宣榕惊了一惊,借着晦暗月色,准确抓住他的手臂,一阵摸索,除了得出肌理流畅优美这个结论外,好像看不出骨骼裂痕—— “另一只手臂吗?”她不由问道,蹙了蹙眉。 却听见耶律尧笑道:“哦好像刚长好了。” 宣榕:“…………” 她放开手,很艰难地道:“你别吓人……我真的会当真的。” 耶律尧准备起身的动作微顿,半晌,才轻轻道:“嗯以后不开这种玩笑了。走吧,休息好了,该走了——阿望!” 话音刚落,一道雪白身影从灌木里跃蹿而出,它看都没看主人一眼,径直扑向尚且坐在地上的宣榕:“嗷呜!” 连宣榕裙角都没挨到,就被人扼住了后脖。 耶律尧似是嫌弃它重,举了一下就扔到一边:“啧,少吃点,又长胖了。去把容松容渡他们找到,都在山里,不会离得太远。天亮前带到宋府。” 没扑到人,阿望无精打采地领命办事去了。 而宣榕和耶律尧先行下了山,先到府上等候。而等到兵器运到,唐苏也憔悴地抱着黑坛回来时,宣榕才终于松了口气,温声问她:“唐夫人可有受伤?” 唐苏没听到她话似的,半晌才反应过来:“哦……哦没有!没受伤没受伤!劳您挂心……” 又戚戚问道:“郡主,这方坛子,我可以带走吗?” 宣榕摆摆手:“自便即可,若是想寻风水宝地安葬,问容渡,他认识不少江湖道士。对了,还有一事,想问问夫人意见。和离之后,你是想回京城,还是另有打算?” 唐苏显然没想到这个问题,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方道:“我……我不想回京。” 想来也是。若家中真的爱护,怎会把她许配给子女成群的高门做填房? 不过借着女儿貌美,攀附权势罢了。 于是宣榕想了想道:“那江南可想去?富庶之地,谋生计比别的地方好谋。” 没想到,唐苏摇了摇头:“多谢您,但……还是不了。我有姐姐在闽南,等处理完这边的事宜,我去投奔她。” 宣榕倒也不勉强:“但随你愿。若有行程需要,尽管提。我安排人护送你过去。” 至此,一道名为“子女”,一道名为“妻”,一道名为“女”,牵扯唐苏三十年的三根线,终于断了摇摇欲坠的两根。她于晨光熹微中,抱着黑坛,对宣榕服了服身:“好。” 又在抬头时,泪水盈满眼眶:“愿漫天神佛庇佑你,昭平郡主。” * 离开河东已是五日之后,此时离望都,若骑快马,满打满算也只需要半月时日。 宣榕没有再在路上停留,一路向东,终于,在腊月十八那日回到望都。 临近新春,京城大街小巷已然弥漫节日气氛。到处张灯结彩,处处灯笼摇红。 容松吊儿郎当坐在马上,手贱摘了片路边摊贩挂着的小红坠子,被他哥一颗石子打在后脑勺上。 容松怒目而视:“我给银子了!!!一两整!” 容渡道:“你给多了,败家子,这玩意一钱不值。” 容松:“……你等着,我再去给你薅十片来,我定要赚回本。” 又被他哥一脸嫌弃得弹了脑瓜子,扯住拎着了。 宣榕已有一整年没回望都,即使从小生长在此,瞧着也有种别样新鲜。不由在马上左顾右盼,人群拥杂,沿街买卖者甚众,偕老带幼出行者亦众。人来人往,面上带笑,神情惬意舒展。 自是一番太平盛世景象。 她喜欢看这种景象,唇角都不由微勾。 但反观一旁耶律尧,神色始终淡淡的。 昔咏护送宣榕到太平巷后,又马不停蹄去西城安顿耶律尧。 于是,宣榕不紧不慢牵着马向前走。 公主府在太平巷。巷口重兵把守,门禁森严。 把守侍卫本持利刃,站如门神,见到少女牵马走来,拂开幂篱,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脸,他们虽没敢吭声,但立刻毕恭毕敬让开了道,宣榕便笑吟吟道:“爹爹和娘亲还不知道我到了吧?” 侍卫守门不可出声、不可乱动,这是军中铁律。 我见观音 第26节 宣榕见怪不怪,又补了句:“他们不知的话,眨眨眼?” 两个侍卫眼皮疯眨。 宣榕了然,伸出一根手指覆在唇前:“先别告诉他们。” 两个侍卫继续眨眼。 跨进门,见府上甚是安静,她侧头问道:“呀他俩都不在家呀?出去忙事儿了?” 两个侍卫使劲眨眼——然后在宣榕看不到的地方,眼皮抽了筋。 公主府占地不算太广,但规格制式参照亲王。亭台楼阁、池轩水榭,一应俱全。后院几声鹰啼猫叫,就知府上狸奴和苍鹰又在你追我赶、鸡飞狗跳。 按照以往常规,宣榕归府,若是父母不在家,她都会先去后院和苍鹰们打声招呼,然后抱着猫看会书。可是今日,她一反常态,先回了房间。 府上侍从看她一路走过皆是惊愣,宣榕便一个接一个嘱咐道:“等爹爹娘亲回来,别告诉他们我在。” 侍从不少是看着她长大的,捂嘴笑道:“是!” “好嘞郡主!” “遵命!我保证守口如瓶!” 等回了房,房中布局典雅,门窗紧闭,但桌椅床铺皆一尘不染,木几上瓷瓶里,还插了支尚带雨露的红梅。看得出有人打扫整理。 而房中墙壁造为书架,林立书目令人眼花缭乱,范围广而深。 书架最右侧,按照宣榕年纪,分门别类收集她每一岁作的文,哪怕是她旅居在外几年,父母也将她寄回的书信文章,令人誊抄好,装订成册,有条有理地摆放在上。 书架后,挂了一排三张古琴,琴穗随她带来的风轻晃。 宣榕先是踮着脚尖,在书架顶层扫视了一圈,没见到想找的东西,不由纳闷喃喃:“娘亲又乱收拾,这是放到哪去了?” 于是,她又在内室、茶阁、琴台找了一遍,都无影无踪。最后还是掌管府上事务的叶竹看不下去了,笑着来问:“绒花儿,你到底要找什么呀?” 宣榕便问:“那把藏月,我之前放书架最上面的。” 叶竹很是和蔼地道:“哦那把弯刀呀。在这,郡主跟我来。” 说着,她又带宣榕走进内室,来到梳妆台前,打开最下面的匣子。只见琳琅满目的饰品上,放了一把堪称艺术品的弯刀。 宣榕:“……” 她百思不得其解:“我都差点去武器库找了,娘亲是怎么想的,把藏月搁这?” 叶竹悠悠道:“那还不是看您小时候,戴这刀,就是当装饰戴的。殿下许是觉得,一件物品,不是看它制作出来是为了什么,而是看它现任主人用它做什么,以此来分类嘛。您想是也不是?” 宣榕甘拜下风:“……不愧是娘亲,想法实在不同常人。” 找到想要的,她便温声让叶竹先去忙了。 叶竹笑吟吟的:“好。绒花儿晚上想吃什么?” 宣榕拿起那把刀:“随意。” 叶竹“哎”了声,又道:“中秋月饼还留了几个,是你最喜欢吃的田记。在冰室里,要不要先拿来给你垫垫肚子?我再炖碗甜粥。殿下和大人今晚可能都要忙很晚。” 宣榕便点了点头。 合门声响,房里只剩了她一个。 她定定地注视着这把刀。 藏月实在是一把漂亮的刀。 哪怕是它的仿制品,外鞘也璀璨闪烁,数不清的宝石让它几乎能变成权贵身上的装饰品。 她拇指用力,想 要推开刀鞘,但没推开,一看侧边,才恍然又被上了锁。便按照记忆中的法子解锁,再一推刀鞘,这次,一捧寒气逼人、一弯银刃如雪。 刀刃上,少女眼眸如琉璃,眉间红痣似朱砂。 她合起刀,纤长白皙的手一转,耍了个漂亮的刀花。 * 漂亮的刀柄旋转如风,被一只雪白小手抓着。 这刀对于一个虚岁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大了。 哪怕挂在腰上,像是一条亮闪闪的装饰,也接近她一半高。因此,当她想耍个刀花时,自然会因抓握力度不够,弯刀啪嗒一声落地。 四周同伴目移,想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但又无法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只能眼神游移地称赞几句:“郡主还是这么喜欢刀啊……” “对对对,这藏月就没看过您离身,当真……不错!” “这把刀真是太漂亮啦!郡主郡主,能给我摸摸嘛?” 唯有一位身着华服的小少年,拍手喝彩:“表姐玩刀玩得精彩!迅捷如风,出手似电,虽有一点瑕疵,但瑕不掩瑜!!!好!!!” 在他诚恳的夸赞下,一群小萝卜头也发出了震天动地的鼓掌:“好!!!” “……”宣榕被他们的臭不要脸震了一震,半晌才捡起刀拍拍灰,“倒也不必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这位太子表弟谢旻什么都好,知礼仪懂进退,嘴甜得能腻死人。 唯独有时候说话太夸张。 谢旻笑嘻嘻道:“哪有!表姐最厉害了!做什么都厉害!要我看,使刀比那三个小子都强。” 哪三个? 但下一瞬她反应过来:“耶律佶,耶律金,和耶律……?” 谢旻点点头:“对啊,北疆那三个。咦,表姐也讨厌耶律尧吗?都不叫他名字的。” 宣榕刚想摇头,被一群小姑娘围住的容松就勉强探出个头,嚷嚷道:“太子殿下!这你就不懂了,郡主不讨厌他,但不是很想叫‘耶律尧’。” 谢旻笑得眼更弯了:“说得你好像很懂一样……?说来听听,阿松。” 容松像是终于知道了谢旻不知道的事,颇有些得意洋洋:“你可知耶律尧他名字从何而来?” 谢旻微微眯眼:“人的名字,不都父母取的么?不是父母,也是长辈,或者大儒。孤的名字就是,本是‘敏捷’之‘敏’,因着和太祖的字撞了,让群臣集思广益,换为了日光之旻。” 容松却摇摇头:“不不不,哈哈哈哈不是这样的太子殿下!据说那小子生来带煞,刚出生就让草原草场烧了三天三夜。老王想杀死他,没杀成,又想溺死他,但这小子漂了几天,硬是被下游牧民救了,最后被他娘给寻了回去,回去当晚,奉命去溺亡他那几个士兵落马摔死了。你说命硬不硬?他娘偷偷摸摸把他养到五岁,才被发现,所以他一直没名字。” 谢旻稍一思索,也觉得不对劲:“不错,若是老王厌恶,不会用‘尧’字这么个字。上古帝王呢,孤都不敢用这名儿,怕压不住。” 话说到此时,宣榕已经有点坐立难安了。 今日本是一年一度的秋猎,她自幼体弱,怕她无聊,一群同龄人才被支使来陪她。可她没想到容松会口无遮拦把这事说出去,连忙制止道:“阿松!走,叫上阿渡,我们去看射猎吧。” “让我说……”容松还想开口,一个“完”没出口,被他哥反手赏了颗毛栗子,眼冒金星被拖走了。 反倒是谢旻被吊起了胃口,笑眯眯地凑到宣榕面前,好声好气道:“榕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儿呀?” 宣榕迟疑,领着他向看台走去。 秋风瑟瑟,皇家旗帜猎猎,她觉得有点冷,谢旻就很有眼力见地从侍从手里拿过斗篷,给宣榕披上,还给她系了个漂亮蝴蝶结,眼巴巴问道:“他名字到底怎么回事啊?说给我听听嘛!咱们俩谁跟谁,还瞒我干什么?” 宣榕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半晌,自暴自弃道:“他那名字是我指的。” 谢旻:“嗯???” 他似是来了兴趣:“怎么回事?表姐,什么叫你指的?” 看台一望无垠,远处秋日耀眼,天高云淡,近处草木葱茏,偶有猎物姿态骏捷,一窜而过,也有本就为捕食关系的动物,互相追逐。 宣榕实话实说:“……就是,那个……他父亲不是一直没给他取名字嘛,他母亲有没有给取我不知道,但报到大齐时,确实是空白的。当时爹爹内阁会议,有人提议说大齐给赐个字,一方面,彰显我国威仪,另一方面,若是取个顶好的,能让兄弟三人因此相斗,放眼未来,大齐坐收渔翁之利。爹爹给按了黄批。” 黄批的意思是,内阁不过问,可办可不办。 谢旻若有所思:“想来宣大人没把这事放心上。也对,他向来坦荡,怕是不屑算计几个小孩子。” 宣榕“嗯”了声:“不过,后面萧阁老他们还是准备取个字。一堆人揪着这个字,讨论了四五天——争得面红耳赤的,险些影响朝堂正事。爹爹实在看不下去了,当时正好我去玩,他便把我抱在椅上,语气很淡地道:反正也是个名字,郡主指了哪个就是哪个,如何?” 谢旻哈哈大笑:“原来如此!然后你就随意指了个字?” 宣榕默然片刻,摇了摇头:“不,阿旻,我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个字。” 尧舜禹,受之天命,生而为王。尧字当头,自为最好。 这是七岁的她,在心怀不忍下能想到最好的名字。 但后来才知不妥——她与他非亲非故,有什么资格,这么居高临下,遥遥赐字? 这实在是太尴尬太羞耻了,给家中小猫小狗取名也就罢了,给一个比她还大的少年取名,人家还真用上了,这算个什么事儿?! 简直能算得上荒谬了,去年三质子入礼极殿读书来,她都没好意思多看一眼。 宣榕越说越有点难得的抓狂:“好了好了,都告诉你了,你别和别人说,也不要再提起此事了!否则传到他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太难堪了吧?” 谢旻笑嘻嘻道:“不说,我保证,守口如瓶。如果有第四个人知道了,肯定是阿松说的。” 说着,他敛了笑,看了一眼周围侍从:“都听到了?不许外传。” 侍从应后,谢旻邀功道:“这下表姐安心了吧?” 宣榕没觉得多安心,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破事当事苦主迟早要知道。 她心不在焉的:“嗯。” 又吹了会冷风,觉得索然无味。刚想回去得了,这时,有人走来,从背后把她轻松抱起,还颠了几颠,轻快问道:“哟,我们小郡主怎么在这,你爹娘呢?” 宣榕听到这声就知道是谁:“戚叔。藏书阁有点要事,他们先回去了。” 回头一看,果真是身材高挺、意气风发的戚文澜。他行伍出身,眉目英气,萦绕一股肃杀,在场侍从纷纷见礼,戚文澜摆了摆手,将宣榕放在看台上,窝着长手长脚,也在旁边坐下,点点头道:“行,那我陪你看会儿秋猎?” 宣榕郁闷道:“光看不好看……我也想下去打猎。” 戚文澜乐了:“你这我一只手就能提起来的小身板,还想下去打猎?老老实实坐着欣赏吧。不过说回来,我也四五年没来看秋猎了,我给你点评点评。” 宣榕:“……” 宣榕:“好吧。” 于是她端正地坐在看台,粉妆玉砌似雪雕的人,扑闪着纤长睫羽,听征伐沙场的戚将军,评菜一样,把每一位“个中高手”批得狗血淋头。 戚文澜痛心疾首:“就着,还朝廷栋梁之后呢,我拉头驴来跑得比他们都快。” 宣榕眼观鼻鼻观心,闭目养神,试图屏蔽她戚叔的魔音。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戚文澜猛然坐直,一拍大腿,摸着下巴道:“这小子不错啊。嚯,你看他这胳膊这腿,啧啧!” 我见观音 第27节 宣榕本来昏昏欲睡,被他这一嗓子给嚎醒 了。 又听见戚文澜赞道:“嚯,你看他这腰背这肩颈,啧啧!” 宣榕揉了揉眼:“终于有好苗子吗?” 戚文澜继续夸道:“哎呀,四肢有力,身手矫捷,真是块练武的好料子。若放我帐下,假以时日,不说帅才,肯定也是个响当当的将才!” 宣榕眨了眨眼,只看到远处草地上,一个朦胧的剪影,高头大马上,有骑手着紫袍控马驰骋,他的马极稳极快,隐隐追上一闪而过的斑纹猎豹。 待到距离不远时,他勒马持弓,在马蹄高举的瞬间,指尖一松,狠狠射出一箭。 正中猎豹! 四周都是一片喝彩——有把守的侍卫、有看台的权贵,亦有尚在秋猎围场的骑手们。 和方才给宣榕捧场的喝彩完全两码事,这是实打实的叹服。 赢的众人交口称赞的少年也似是转过身来,露出了面貌。 这让戚文澜捶胸顿足,一阵惋惜:“哎哟,可惜了!” 宣榕好生奇怪:“怎么,长得很丑吗?” 戚文澜摇头道:“不不不,是长得太好看了。这脸蛋,啧啧,比你爹……不,比你戚叔我年轻时候都俊。可一个大男人,上战场杀敌的,要长得那么好看作甚啊!当小白脸吗?而且他相貌带妖,从面相看,就不是中正端直的类型,既妖且野,在我们军中叫杀星的。唔,不吉利。” 宣榕心里默默嘟囔:怎么都喜欢借着法子夸自己。 见戚文澜一脸又喜又痛,宣榕瞥了他一眼:“戚叔你在这嚷嚷百遍有什么用?求才若渴,直接招揽他入你军中啊。” 戚文澜却眯了眯眼,沉吟道:“不行吧,我把北疆人拉进军里,是培养细作还是培养仇人啊?赶明儿他学了一身本领,反过头来打我,这账怎么算?” 宣榕这才反应过来:“北疆那三位吗?” “好像我就说了一位?”戚文澜向四处看了看,“最小的那个,身手委实不错。那把弓硬,我在他那个年纪不一定拉得开。他哥哥们呢?不会是看骑术比不过当弟弟的,怕丢脸不来了吧?” 宣榕本想怎会,正巧余光瞥见不远处另外两道同样策马奔腾的人影,便伸手一指:“耶律佶和耶律金在那呢,他们骑术也很好的,戚叔你不要胡说。” 戚文澜摸摸她脑袋,失笑:“草原里生长大的,这方面本身就强过中原人。绒花儿,你莫怕,下次你找他们比学识,比诗词歌赋,比策论文章,绝对压死他们一轴。” 宣榕一声不吭,心道:你当阿旻为什么讨厌耶律,还不是策论输了他,按律作诗也没比过。 愁啊……这人当真是不知“藏拙”二字如何写。 对于远赴异国他乡的质子,大齐确实以礼相待。让他们同皇嗣一道在礼极殿识书习礼,谓之教化。 但不意味着你可以处处强人一头——否则让所谓“天朝上国”的面子往哪搁? 要不,下次遇见了,偷偷提醒他注意一下? 就在宣榕沉思时,一边戚文澜脸色微变:“他们俩这是要干什么?他娘的箭怎么乱放?!” 只见同色紫袍耶律二兄弟,也在策马而奔时,取箭搭弓,似是要射。但那锋利的箭尖,对准的确实勒马停在草场,想要弯腰抄起猎物的少年—— 这两人既是毫不避讳在敌国主场,想要杀死自己弟弟! 戚文澜当场就坐不住了,爆喝一声:“放肆!干什么?!” 说着,他信手摸了手边物什,也没看清是什么,就狠狠一掷,越过数十丈的距离,砸在耶律金那匹马腿上。 烈马骤惊,差点没把骑手掀翻下去。 一直看守在侧、防止猛兽伤人的侍卫们,立刻忙不迭冲进猎场,将耶律佶二人团团围住。 而耶律尧依旧气定神闲,抄起了那只断气猎豹,扔进篓中。 像是并未注意方才的暗流汹涌。 宣榕天生反应就慢半拍似的,等戚文澜长舒一口气,抹着汗坐下时,才慢吞吞道:“戚叔,你刚甩出去的,是我爹给我雕的玉兔子,去年生辰礼之一来着……” 说着,她示意了一下斗篷系绳上光秃秃的坠子,随风凄惨摇曳。 半刻钟前,那里挂着一只玲珑剔透、栩栩如生的玉兔。 戚文澜僵了僵:“……我赔个给你。” 宣榕想了想:“不用了。” “……怎么?” 宣榕认真道:“你想啊戚叔,你手艺活没法看,现学又浪费你时间,又牵扯你精力。买个差不多的玉兔吧,也没必要,我家里还有好多街上买的呢。” 戚文澜:“…………” 短短几句话,说得大将军热泪盈眶,恨不得立刻翻过围栏,去把那不知砸在何处的玉兔给她捡回来。就在戚文澜天人交战之际,有侍从疾步来禀,附耳说了几句话。 戚文澜微微一讶,但还是颔首:“可以,让他上来。” 只听见看台侧边传来靴踏之声,紧接着,一袭紫色骑射服的少年持弓走来。他眉眼精致,蓝瞳瑰丽,身姿笔挺,不疾不缓走到戚文澜面前,摊开另一手,掌心落了只晶莹玲珑的玉兔。 玉兔长耳垂身,憨态可掬。此时一边耳朵损了一角,不失可爱,但不再完美。 少年不卑不亢道:“多谢戚将军仗义相救,我来还这个。” 第23章 菩萨 秋日烈烈, 但秋风飒飒。 宣榕早已将斗篷兜帽戴上,只露出一双纯澈的眼。 她听见戚叔很持稳庄重地摆摆手:“无足挂齿的小事。在齐有何需求,直接和大鸿胪提。” 又点头示意, 立刻有侍从接过玉兔,捧到了宣榕面前。 破损缺角的玉兔入手依旧温润。 只不过, 她摸到了一手黏腻。 低头看去, 果然是殷红的血, 猛然看向耶律尧, 少年左臂处箭伤狰狞,即便只是擦伤,也隐见皮开肉绽, 鲜血顺着指尖弓箭流淌。 怪不得就算用未受伤的右手拿玉,玉上也沾染了血。 恐怕是弯腰拾物时, 不小心滴落的。 宣榕有几分出神。 她要是受这种伤, 公主府早就鸡飞狗跳了。 可都没人问他一句疼不疼。 见耶律尧应了声“好”后, 已转身准备离去,她犹豫再三, 还是拽了拽戚文澜衣袖。 大将军俯下身:“怎么了绒花儿?” 宣榕小声道:“不敲打一下他们吗?” “谁?”戚文澜些许迟疑,“耶律佶和耶律金?” 宣榕掰着手指头分析道:“对啊, 他们三人可是在礼极殿和我一起念书的。要是心思不正, 总想着自相残杀, 万一殃及到我了呢?而且……” 她慢吞吞给戚文澜戴了顶高帽:“戚叔百战百胜,在北疆很有威慑力的。你说几句就能让他们老实很久了。” 戚文澜被她夸得心花怒放, 叫住已下几个台阶的耶律尧:“哎等下!我和你一块下去, 和你那俩哥哥聊几句。” 耶律尧脚步一滞, 不动声色地侧过身,给戚文澜让路:“是。” 宣榕仍端坐看台, 远远瞧见戚文澜踱步至兄弟二人面前,负手而立,面色沉冷,不知说了些什么,吓得两兄弟垂首讷讷,半点看不出来方才嬉笑欺凌的跋扈。 而被欺凌的少年却始终神色淡漠,像是感受不到疼,不处理伤口,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 不多时,戚文澜大摇大摆回来,秋猎也重归热闹。 战鼓擂擂,呐喊如狂。狂热潮涌里,大将军伸出一只手,掐掐宣榕脸蛋,皱眉发愁,像是终于琢磨出了点不对劲: “我就说你个小祖宗向来只夸你爹不夸我,今儿怎么拍马屁拍得这么顺溜。合着又可怜人家,给人出头呢。这么好心,小心以后被大灰狼叼走咯。” 宣榕耐 心地等他掐完,一本正经指出:“……戚叔,我看你最像大尾巴狼。” 戚文澜捧腹大笑。 * 秋猎围场之事,很快传到了公主府。 翌日,宣珏都未曾过问女儿兔子为何破了角,直接用金丝缝补了缺口,再递来给她:“明年生辰再给你刻个新的。昨日风大,今日可有不适?” 宣榕摇了摇头:“没。爹爹,戚叔马上生辰了,我给他备什么贺礼比较好啊?” 就听见爹爹用一种很温和的语气道:“要不送一箩筐石子给他吧?他想怎么扔,就怎么扔。如何?” 宣榕:“…………” 她敏锐察觉到怒意,默不作声低下头,摸了摸腰间藏月,好声好气转了话题:“再说吧。哦对了,今天他们问我藏月怎么打开,我试了半天都失败了。” 说着,她将藏月一递,眼巴巴看着父亲。 父亲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等你再大点和你说,刀太锋了,会割伤你的。” 宣榕一时挫败,没来得及沮丧,父亲就伸手覆在她头顶,轻声道:“绒花儿,离北疆那三人远点。目前邻国虎视,西凉起势汹汹,这三人有很大可能会被放回去——牵制西凉。不要干涉他们三人争斗。” 宣榕抱着刀道:“……可是他很可怜。” 父亲亦叹了口气:“可是他也不是你捡回来的猫猫狗狗,不能照拂一辈子的啊。” 宣榕怔了怔,过了片刻才点头:“我知道了。” 藏月吹毛立断、能砍骨割喉,父亲设法锁住,不让她接触锋芒是对的。 可少年人的好奇心就是如此,如野草燎原,越是约束禁止,越是蠢蠢欲试。 就在她又一次试图蛮力撬锁时,谢旻实在看不下去了:“表姐!!姐!!我的姐!!你住手!你看你手指头都红了,停停停!不就是一把刀吗?给我,我去找天机阁的老师傅们开。” 宣榕叹了口气:“我找过。” 谢旻问:“怎么?他们技巧也不行?那我再去找民间匠人。” 宣榕发愁:“不是,是爹爹打了招呼了,他们不给开。” 谢旻果断叛逃:“那算了,你老老实实等十六岁生辰吧。哦对了,还有个法子。” 我见观音 第28节 “……”宣榕抬起眼问道:“怎么?” 谢旻笑得双眸弯弯:“我记得耶律尧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刀,第一次瞧见时,还纳闷,藏月怎么在他那里。后来才知道,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宣榕没见耶律尧佩戴过弯刀,闻言奇道:“藏月有两把么?” “不不不,你这把是货真价实的传世珍品。他那把是假的,仿制的。不过做得以假乱真,反正我没瞧出区别。”谢旻笑眯眯道,“所以,想开刀玩刀,不如先用他那把过过瘾。表姐想要吗?我去和他说。” 听他这话意思,竟是要直接夺人之物了。 宣榕矢口拒绝:“不行。我再想别的法子……等等,既然是仿造,那锁扣制式是否也相同?” 她越琢磨越觉得有可能,大喜,刚想回头去寻,却恰好课歇结束,只能耐着性子等这堂课完,立刻起身向后望去。 却发现礼极殿偌大的讲堂内,角落里三张长桌都空无一人。未阖的窗将秋风送入,卷起桌上镇纸没有压住的书页。 宣榕脸色微变:“他们三个呢?” 后座皇嗣和伴读们皆是愕然,唯有首席的太傅摇头道:“郡主,漠北游族向来不受拘束,课业本就松松垮垮听,文章也都懒懒散散做,八成又是睡过头没来。” “可……”宣榕迷茫道,“耶律不是每天都来吗?”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宣榕就意识到不对,提着裙摆就向外跑去。惹得后面亲眷、伴读和侍从叫声此起彼伏:“表姐!!!”“郡主你慢点!” 礼极殿在天金阙南部,毗邻华武门。除了太子,其余人并不住在宫内。因此,为了方便皇嗣歇息,华武门内旁的长安坊便被指给了他们。 可午休小憩,若是有人想在此住上几日,亦是无妨。 宣榕好几次都看到耶律尧晚间住在这边。 根本不用刻意去找,那唯一有厮打动静的,就是! 宣榕寻声而至,来到一处别院外,听到喘息尖叫,心头一凛,用上了罕见的厉声:“住手!” 说着,推门而入,本以为又会目睹二欺一的惨状。 没想到,却是见到有人被揪着后脑头发,按入池塘里,发出一阵气泡咕嘟音。这人发长成髻,编了九辫,很容易认出是耶律金。 而按住他的少年面沉如水,手臂似铁,任由二哥挣扎力度逐渐减弱,也任由踉跄奔来、似乎同样受伤的大哥,踹打他。 竟是拼着受伤,也要溺杀一人! 宣榕:“……???” 她难得呆愣住,下一刻还是喉咙紧了紧道:“你也给我住手!他快要死了!” 这惊动了满眼戾气的少年。 耶律尧冷冷看过来,手指愈发用力,指骨几近泛白。但终是轻嗤一声,缓缓放开:“怎么,昭平郡主,连他们你都想救?” 宣榕本是想来救他的,一时尴尬,进退两难:“我……” 耶律尧语调嘲讽:“那你还真是个小菩萨呢。” 宣榕:“……” 她有一瞬间怀疑,是否这三人本都性格恶劣、不相上下,不存在以势欺压,只有互相角斗。可就在这时,她看到那双昳丽的蓝眸里,有水光一闪而过。 那并不是耶律金激烈挣扎时,溅到耶律尧脸上的湖水。 而一旁耶律佶见亲弟第获救,松了口气,一脚又想踹过去,被耶律尧轻松躲开。 耶律尧趁着他身形不稳,扫腿将他踢跪,一把出鞘的刀已是架在耶律佶脖颈,在某个瞬间,宣榕能感受到,少年是想割下这人的脖子的。 耶律佶却没察觉死亡近在眼前,嚷道:“怎么?我们有说错吗?!好啊,你忘了父王来时怎么告诫的吗,说我们互相扶持,说你要听我们的话——” 宣榕却打断他:“你们还和他说了什么?!” 耶律佶从没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一时震住,半晌才讷讷道:“我没说什么啊,不就告诉他,说他那贱骨头娘终于快要死了吗?” 耶律尧面无表情地道:“舌头不想要了吗?” 第24章 慈悲 一旁, 耶律金有恃无恐:“怎么?我说的不对?她死得不好?!当年要不是她勾引父王,就不会有你这么个扫把星,草场就不会失火, 漠北不会损失近半的精锐!最后一战输得那样惨!要不是她把你藏起来五年,让你长这么大, 我和哥哥也不至于背井离乡——” 耶律金越说越激动, 指着耶律尧破口大骂:“这次她想叛敌, 该不该杀她?只是凌迟, 便宜她了!” 宣榕完全看呆了。 她自幼聪敏,甚至被人叹过“小心慧极必伤”。 这个瞬间,数不清的念头划过脑海—— 当着她这个“敌国”郡主的面, 耶律金毫无逻辑地痛陈不满也就罢了。最多让人觉得脑子不好。 但离家万里,还敢对弟弟这般倾泻恶意, 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乃至肆无忌惮。 只能说, 耶律尧定是一直隐忍让步的。 那为何今天……不忍了?他方才,是真的想杀了耶律佶和耶律金。 宣榕下意识开口:“他们以前会拿你娘……威胁你吗?” 耶律尧长睫一颤, 没答,但轻而又轻冷笑一声。 紧接着, 那只修长手里攥着的刀锋一转, 手腕回拉, 弯刀锐芒对准耶律佶的眼睛,就是狠狠刺下! “叮——!!!” 匕首横飞而来, 别开了那柄即将夺人眼珠的妖刀。 数不清的侍卫鱼贯而入, 将宣榕和一切危险隔开, 指挥使扫了眼狼藉院落,走来, 微微俯身,轻甲铿锵:“郡主,您先请回吧,这里交给微臣即可。太子殿下在院外等您。” 宣榕向 外看去,果见谢旻在院门外负手而立。 见她望来,露出个眉眼弯弯的笑:“走了榕姐姐。” 宣榕却摆了摆手,示意侍卫让开。复又问了那个问题:“耶律,他们以前……会拿你娘威胁你吗?” 耶律尧长睫微垂,默不作声。 于是,宣榕只能转向耶律佶:“耶律佶,你来说。为何说他母亲叛逃?她做什么了?” 耶律佶维持跪地姿势有了片刻,腿脚略麻,勉强稳住身形,愤懑道:“她总在筹谋着离开北疆,这次居然偷了地形图,不是投敌叛逃是做什么?!” 宣榕哑然,半晌才道:“她想逃离北疆,难道不是因为,她本就是被抢来的吗?” 耶律尧容貌妖野昳丽,也有不少望都贵女青睐,但他身份低微,又让所有人望而却步。这种人注定只能成为饭后闲谈。 在这些闲谈里,宣榕知道了他母亲是西域而来的奴隶,手艺出众,仅凭藏月的图纸,竟然轻松仿制出了弯刀,也因此被老王看上,强要了去,成为无名无分的仆妾。 或许她一辈子都想逃离北疆。 但终究只能死在那片外乡。 “什么抢来的,是她迫不及待凑上去的。更何况,被父王看上,是她的福气。”耶律金却道,“不比她当粗使奴隶好多了?要不是救了这扫把星,她也本可以……” 刺骨的痛让耶律金的话戛然而止。 他不敢置信地捂住嘴,血迹顺着指缝蔓延。若非躲得快,现在绝非唇上划了道口子这么简单。 耶律尧冷然收刀:“我说了,舌头不想要可以不要。” 场面再度混乱,这次,就连指挥使也目瞪口呆。 宣榕听到背后有侍卫极小声地“嘶”道:“够狠也够大胆啊,当着咱面也敢这样。” “刀使得确实可以,唔,这刀制式怎么这么眼熟……?” “怪不得戚将军扼腕痛惜好几天,据说做梦都在把人招入麾下。” “……”她本想开口说句什么,就在这时,谢旻跨进了门里。 他生得骄矜漂亮,目不斜视走来,在宣榕面前站定,把她挡在身后,轻飘飘说道:“别闹出人命,不好看。而且,会弄脏望都。之前没和你们说清楚,现在,孤说得清楚了吗?” 一阵沉默。 谢旻笑道:“说话。” 耶律佶和耶律金均是艰涩开口道:“明白了,太子殿下。” 唯有耶律尧仍旧薄唇紧抿,谢旻笑得似乎更开心了:“你……” 只不过这句话未启,就被宣榕抬手按住肩膀,她远山般的长眉轻蹙,道:“……走吧阿旻。” 谢旻稍一犹豫,还是乖乖闭了嘴。 两人被侍卫一路护送回到礼极殿,等到晚间到家,宣榕仍旧是闷闷不乐。 没看书没摹字,独自坐在锦鲤池边发呆,她母亲那只玄鹰屁颠颠叼着线球过来,想和她玩你扔我捡,宣榕都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晚上凉,给你带了件小氅。” 说着,有外衣披在她身上,宣榕拢了拢氅衣茸角,头也不回叫了声:“爹爹。” 宣珏抬手摸摸她脑袋:“听说宫里今儿闹得鸡飞狗跳的?” 夜色渐凉,有侍从将四周灯柱点燃。 亭台楼阁,一时被暖灯烛火烘得色调熏暖。 “嗯。”宣榕应了声,很小声问,“爹爹,凌迟是什么?” 宣珏没听清:“什么?” 宣榕便又稍微大声问了遍。 宣珏动作一顿,神色如常:“一种刑罚。” “……可怕吗?” “有点。”宣榕听到父亲温和解释,“一般对于恶贯满盈的罪人,才会动此刑罚。怎么,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么?” 宣榕顿了顿,控诉:“爹爹你都猜到了我从哪里听到的,还在装作不知!” 宣珏失笑:“还以为你不想和我说呢。别怕,晚上怕的话,让你娘陪你睡。” 宣榕摇头:“不……我不是怕,我只是觉得,很奇怪……” 她似乎在想着怎么表述困惑:“一个认识的人,遭受这种刑罚,他们不会痛惜也就罢了,毕竟不喜欢这人。但,为什么不会觉得害怕或者厌恶呢?他们在赌有朝一日不会遭此酷刑吗?可是,只要我想,我就能让他们立刻被凌迟啊。还有阿旻,今天……” 我见观音 第29节 父亲便问:“太子怎么了?” “他说话的语气,我不太喜欢。我很难受。”宣榕闷声不乐,“可是,他也是在维护我,怕他们争执吓到我。我不能驳了他好意,即使我不喜欢这种语气。” 那种居高临下的轻描淡写。可偏偏,她又生来与谢旻并无不同——她似乎也理当如此高高在上,视人如草荠。 但她并不想这样,所以,愈发迷茫。 父亲沉吟片刻,似乎终于弄懂她在说什么:“阿旻今儿告诫那三位的话?” “嗯。” 父亲斟酌着温声道:“作为长辈,绒花儿,娘亲和爹爹希望你能像阿旻,不必优柔寡断,因为慈不掌兵。可作为臣民,我想会有很多人,希望当权者里,出现更多像你一样的人。” “什么意思?” 父亲就道:“仁慈是一种难得的能力,很多门生登科入仕,问我,日后如何自处。我都告诉过他们一句话,‘勿失怜悯之心’。很多人一旦拥有权力,会变得铁石心肠。会忘记也曾头悬梁锥刺股,想有朝一日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会变成他们年少时憎恶的贪官污吏。若能仁慈,是好事,不过,需要比心狠来的更不易一点。” 宣榕被他这话说得更困惑迷茫了:“所以……?” 宣珏轻笑起来,嗓音温润:“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探索你的路。你不用着急。你可以选择保持温良,也可以选择断绝犹豫。但不管你怎么做,我相信,都会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宣榕懂了:“就我还可以继续觉得奇怪是吧?” “……”宣珏摸了摸她脑袋,笑道,“算是吧。” * 从这天之后。 宣榕再未在礼极殿见到耶律佶和耶律金。 想来那些好脾气的夫子们,也众口一致,抨击了不学无术的兄弟俩。最后负责外交事宜的官员一琢磨,干脆大笔一挥,免了这哥俩的课业,省得两厢折磨。 但耶律尧还是每日必来的。 他似乎对兵法犹为感兴趣,有次夫子讲到《纵横》之章时,宣榕因为听父亲讲过三遍,备觉无聊,难得开了小差,扭头望向窗外玉兰花时,余光看见他听得专心致志。 春色如许,玉兰斜吹落如雨。 少年向前挪了两个位置,坐在了耶律佶之前位置上,刚好挡住了那片窗。 漫天花雨在他身侧缤纷而落,偶有一两片入室,他便拿修长的手指拂去。 宣榕收回目光。 因为去年谢旻居高临下的话,她实在不好意思腆着脸去借“藏月”。 只能暗自和开不了的弯刀较劲,这一较劲,就较到了八月。 十五那日大团圆留给臣子自家,临近中秋的八月十三,便是帝王宫中设宴了。 十三这日,宣榕打扮得清贵华丽。红绸裙、雪蓝褂,双环髻佩玲珑明月珰,父亲新雕刻的一只玉兔又被她挂在大氅上,穿得比别人厚实不少,但仍显灵动。 这让帝王都眼前一亮,捏捏抱抱好一会儿,方道:“好像没重多少,你看看今儿宴席有没有合口味的,若有,那道菜的厨子给绒花儿带回去。” 宣榕点了点头,落了座。酒宴半进,又被同伴们唤去玩耍。 谢旻坐在她身边,笑眯眯的。 不知是否错觉,宣榕总觉得,今夜谢旻心情犹佳。不由问道:“阿旻怎么这么开心?你都连输好几把了。” 谢旻将投壶的箭一扔,立刻就有侍从接过,他笑道:“哎呀,比不过表姐准头高。不过,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有。” 谢旻卖关子:“对,有件让我可开心的事,马上要发生。姐姐猜猜是什么事儿?” 宣榕问道:“皇后娘娘终于同意给你订亲如舒公的女儿了?” 谢旻:“……不是!!!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宣榕想了想:“舅舅的年轻时候写的话本、折子戏,被你找到了完全版本?” 谢旻:“……还缺四五本,父皇也不晓得用什么名字著的,死活找不全……也不是这件。” 宣榕认输:“那是什么?” 谢旻附耳过来:“耶律佶他们俩,要找耶律尧麻烦。” 宣榕微微一愣:“你不是说,不要闹出人命,不好看吗?” 谢旻弯眸:“那是吓唬他们的。就算闹出人命,又有什么关系。而且,我不喜欢耶律尧很久了,略微借刀杀人一下罢。” 宣榕皱眉问道:“他们打算干什么?这是宫宴,闹大不好收场。” 谢旻想了想道:“不会闹大吧,他们找我借了个水性不错的宫人。可能想把人推下湖里,再救上来,吓吓人?” 这两个哥哥会命人相救? 宣榕眉心一跳,半晌,厉声道:“你在这给我不要动!” 谢旻从未见她如此严厉,呆了呆:“好——等等姐你要去哪?!” 见她转身要跑,刚想抬步跟上,又不敢,只能呵斥宫人道:“愣着干什么?追啊!” 没想到宣榕却道:“一个都别来!” 宫人们进退维谷,在他们犹豫之间,宣榕趁机向揽月池跑去。 宫里人人都能接近的池子就这么一个。时值夜晚,远处灯宴辉煌,更趁得这片水面静若明镜,几近浑圆的月亮落入池中,与星星一起,碾碎在潋滟破碎的水波里—— 当真有人落了池。 天道似乎非得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人命贵贱也不尽相同。 至少在谢旻看来,她的命就是比三个质子,甚至整个北疆都要贵重—— 宣榕在水池前顿住脚步。 她早该想明白,谢旻那浑然不当一回事的态度,若不让他怕上一次,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甚至不懂得何为感同身受。 于是,宣榕一咬牙,不假思索跳入池中。 第25章 月亮 池水刺骨。 厚衣吸水沉重, 宣榕便将氅褂解开。 那件系了玉兔的狐裘飘在水面,犹如一团摇摇欲坠的云。 她拨开水面,看了眼不远处挣扎的人。 这人四肢扑棱, 细看几分技巧。但不知因恐惧还是乏力,动作扭曲得毫无章法。 任何靠近的人或物, 都只能被他一道拖曳入水。 宣榕自知年幼体弱力气小, 没敢靠太近。掐算宫人赶来的时辰, 慢吞吞做样子, 向那人浮去,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 但她本着红衫,心想, 这样应该醒目,岸上来人能一眼发现他俩, 方便救援。 浑圆的月浮在水面, 粼粼如梦。 湖水很冷, 但不算刺骨,宣榕见挣扎声渐小, 试探着喊了声:“耶律……?” 那人动作一顿,下一刻竭尽全力向她凫来。抓住她肩膀, 就是狠狠一拽! 宣榕原本身形稳凝, 猝不及防沉入水中, 呛了一嘴水。鼻辣眼花,晕眩里发现对方一身紫蓝宦官服, 面白无须, 五官扭曲, 溺水的人正死命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不住痉挛颤抖—— 不是耶律尧! 宣榕还没反应过来情况, 一颗小石子打在太监按在她肩的手上。 身形一轻。 又一颗石子弹上太监额心,他痛嚎了声,彻底放开了宣榕。咕噜咕噜向下沉去。 “……” 宣榕心头猛震,寻声回望。 岸边月桂成群,浮香暗动,树影微摇。耶律尧在岸抱臂旁观。 或许方才站在阴影处,无声无息,宣榕全然没注意到他。 此刻,少年跨进月色,半边身仍旧隐匿于黑暗,半边脸却被月色照亮,眉目含煞,精致俊美的一张脸神情莫辨,像只妖。 他就这么隔岸观火,丝毫没有想要下水救她的意思。 忽然薄唇淡启:“你连骑马都不会,怎么凫水却是一把好手?” “……”宣榕在水中抬头看他,怔住,“你快下来!!!” 耶律尧嗤笑一声:“怎么,游不回来?” 能游回去,她从小就被家里逼着学凫水,水性极好。 但宣榕还是心里乱成一团,想道:完蛋,等众人寻来,我落水狼藉,他完好无损在岸,给阿旻上的一课圆不过去也就罢了,他肯定也得吃责罚。 她越想越绝望,紧咬牙关,说了十几年来第一句谎话:“我……我腿抽筋了。不不对,有人在拉我!你帮帮我,不用太过来,拿树枝让我拉一下也行。” 耶律尧仍旧抱臂静立:“他应该晕了。你确定不是杂草缠住了?还有,我不会水。” “……”宣榕只能实话实说,“我以为水里是你的!!!你现在下来,快点!我保证,你只要下来,今日之后,谢旻不会找你麻烦!要是你好端端在岸上,我不一定护得住你。” 她向来不会挟恩图报,此言一出,已是耳尖通红。 不适得她近乎轻颤了下,身形猛然一沉。 耶律尧脸色微微一变。他似是回过味来,侧过头,看了眼远处群聚的宫灯。一哂:“没必要。” 宣榕:“………………” 这人就这么讨厌他们吗?毫不留情面。 不过想到谢旻做的混账事,被厌恶似乎也理所当然了。 “……那你快走吧。”宣榕破罐破摔地想,算了,教训阿旻的事儿留到下次吧。 这么想着,她猛然潜入水里,竟是自持水性,想横跨揽月池,前往池中楼阁处。 我见观音 第30节 岸上脚步一顿,几息后,沉重的弯刀被解在地上。 宣榕听到噗通入水声。 意识到是什么后,呆了呆,在被人拦腰搂住往上托后,她简直想给他跪了:“你不是不会凫水吗?!你下来干什么?” 少年低声道:“我会。” 宣榕:“………………” 他臂力简直惊人,宣榕完全掰不开。耶律尧将她往岸上带去,低喝道:“别动。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宣榕在水里吐了个泡泡,又趁着上浮的空档问:“……我想干什么?” 耶律尧冷笑:“去摘星楼里换身衣服,装作什么没发生是吧?这个距离,不及时处理,你得卧病在床三个月。回去老老实实看太医吃药烘火炉,大概还能减到一个月。一副病秧子身体还想学人英雄救美,你想得美!” 宣榕:“……” 她很轻声地道:“对不起。” 耶律尧本是发了通火,却被人道了歉,猝不及防愣住:“……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阿旻他太过分了。我……” 听到谢旻的名字,耶律尧勾了勾唇,他唇线优美,挑起的弧度讽刺:“他是有什么毛病口不能言,需要你来代他道歉?” 宣榕:“……” 她喃喃道:“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们,但……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耶律尧没再说话,将她带上了岸,拾起弯刀,挑眉望了眼急切奔来的明黄身影,眼神如刀,又垂眸敛去锋芒,靠在树上,只轻轻道:“我确实很讨厌谢旻。” 宣榕则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本就雪色的小脸白得几近透明。 她看到谢旻惊慌失措地跑到她面前,一摸她胳膊衣袖,摸到满手的凉,谢旻脸色登时就不对了:“表姐你……唉!” 宣榕却哆嗦声音道:“水下还有个,在第三棵月桂往湖心方向,三丈处……” “你现在还想这些!好好好会水的快去救人!”太子难得不顾礼仪地跺了跺脚,扭头吼道:“宣太医!备衣物!还有通知姑姑和姑父!都愣着干嘛,去啊!” 这场中秋晚宴后,谢旻被罚跪了三天太庙。 以太 子之尊受此责罚,不可谓不重。 但出祠堂后第一件事,他仍是直奔公主府,一路无人阻拦,来到宣榕房门前时,却犹豫驻足,来回逡巡好一会儿,才缓缓推门而入。 室内熏烤着银碳,谢旻走几步就觉热汗岑岑。他用一种堪比蜗牛的速度,踱步到宣榕床榻前,见她被侍女喂着喝汤药,便抬手欲接:“孤来吧。” 侍女毕恭毕敬将药碗给他。谢旻舀了一汤匙黑乎乎药,看到宣榕不眨眼地咽下,连忙摸了几个蜜饯给她:“表姐你喝慢点……” 宣榕很轻地问他:“舅舅责罚你了吗?” 谢旻别过脸:“跪祠堂。有软蒲团,没什么事,就颜面上不太好看。” 他支支吾吾道:“比起表姐你遭的罪算轻的了……抱歉啊榕姐姐。你这段时间,有什么想看的话本,想吃的点心,我去给你买。” 宣榕注视着他。 她是在所有人的希冀中诞生成长的。 阿旻也是,他注定背负大齐的荣耀与责任,也会成为万民的希冀。 所以,他应该感到痛心、同情、心疼的,不该仅仅是她和少数几个亲人。 于是,宣榕张了张没什么血色的唇:“阿旻现在什么感觉?” 谢旻扭捏片刻,还是道:“我快愧疚死了……姐你别问了…………” “我落个水感染个风寒,你就这么心疼,那耶律呢?” 谢旻眉头一蹙:“关他什么事?” “他也落水了呀。不是我拉了他一把——”宣榕微微一顿,撒了个谎,在心底给耶律尧道了声抱歉,“他有可能会死。其实也确实不关他的事,换成任何一个别人都一样。既然他们落水你想象不到冰冷刺骨,那你看着我,阿旻,你看着我。” 谢旻看向她精致清美,却苍白脆弱的脸。 宣榕很认真地问他:“你有感受到那种冷吗?” 那个瞬间,谢旻当真感同身受一般,颤了颤。人是天生会移情的动物,看到同伴受伤,会不自觉想象那种苦楚。如若不能,只能说——他并未将你视作同类。 谢旻沉默很久,将空了的汤碗放到一旁,扯出个笑来:“我知道表姐的意思了,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改日我和他陪句不是。” 宣榕微微歪头,有点不信:“真的?” 谢旻气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都烧了两天了,耶律尧都没来看过你一次,你还给他说好话!姐你再胳膊肘往外拐,我就哭给你看你信不信?” 宣榕可不想看他哭,摆了摆手,又抓住他的手,真挚道:“你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君王。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君王。阿旻,你是大齐未来的国祚,也是臣民所信所仰。” “……”谢旻脸上划过可疑的红晕,忍无可忍地将被子往她头上一盖:“姐你喝药喝糊涂了!你快睡吧你!!!” 宣榕却紧紧抓住他的手,感觉谢旻手掌冰凉,纳闷道:“你手好冷,小彩,你拿个汤婆子给……” 谢旻打断她:“是你在发热!快睡吧!!!睡醒一觉起来,就不发热了!!!” 似乎为了防止她再开口,谢旻捂被子捂得严实。 宣榕本就力乏,陷入安静。 过了会,谢旻见她没动静,大惊失色掀开被子,却见她呼吸均匀,竟是真的睡着了。 他哭笑不得,驻足良久,替她掖了掖被角,无声离去。 沿路侍从俯跪了一地。 再次醒来时,已是接近夜半时分。她觉轻,怕吵着她,侍女都在外室。 窗柩不知是被谁开了一半,晚风冲散室内燥热。但宣榕还是觉得冷汗涔涔,头昏脑沉地下床,走到窗前,想将窗户开大一点。 却看到窗台上,放了个晶莹剔透的玉兔。 是她今年生辰新得的那一枚,系在狐氅上,本该随揽月池池水不知沉到了何方。 中秋十五的月亮亮得夺目。窗外,百年老树遮天蔽日,树上似是坐了个人。 他四肢修长,屈起一条腿踩在枝上,一只胳膊搭膝,正在抬头看着象征团圆的明月,侧脸轮廓朦胧,但隐约能看出深邃俊美,妖野之气不减反增。 宣榕:“……?” 她咽下要差点没脱口而出的“有刺客”,半晌,试探问道:“耶律……?是你吗?” 第26章 寝安 风吹叶动, 四下安静。 少年似是没料到她在夜半醒了,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他睫羽轻垂,长睫上盛了一捧洒落树间的月色, 湛蓝的眸子光华流转,半晌, 微微侧头, 抬手一点那只兔子:“给你捡回来了。” 宣榕抬眸与他相望, 愣怔道:“谢……谢谢。” 她狐疑地看了眼院外巡逻侍卫, 又看了眼安坐木叶间的耶律尧,轻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耶律尧言简意赅:“翻墙。” “……”宣榕沉默片刻,和他打商量, “你过几日,若是方便, 可否将你进来的路线画给我?我和府上巡卫说一下, 让他们日后注意点。” 耶律尧眉梢一挑:“不用。今日特殊。中秋团圆, 侍卫少了一小半。平日里公主府围得固若金汤,比起天金阙也是不差的。” 宣榕微微放心, 又听他说中秋,才恍惚今日是十五。 以往每年此日, 祖父母和大伯一家会来, 晚膳后在水榭旁小歇, 共赏明月,作诗吟词, 抚琴弄箫。 今年……恐怕大伙儿都没心思了。 这么想着, 宣榕瞬间无精打采, 愧疚和困倦一齐涌上心头。 再者,她长发披散, 赤足于毯,只在里衣外裹了长氅,不算个得体的仪容。 于是,便打算退回室内了。在转身前彬彬有礼问道:“你回去的时候,有信心避开侍卫吗?若拿不准的话,我给个信物给你?” 耶律尧淡淡道:“不用。” “好。那我先去休息了?”宣榕双手合起玉兔护在胸前,试探问道。 少年没答,宣榕等了会,便当他默认,转过身,刚走没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低低的一声:“他先想杀我的。” 宣榕没反应过来:“……什么?” 耶律尧顿了顿:“那个太监,耶律佶下的命令是,杀了我。” 宣榕轻叹口气,用一种微妙的语气道:“我知道。他被救上来后,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否则,你以为阿旻怎么会跪太庙?因为他识人不清,用人不明,御下不严,险些酿成大祸。” 太子受罚,从不会因为误杀某人。而是因为事情做得不漂亮。 有点讽刺。但宣榕自知没资格讽刺。 她只能以自伤己身的方式,给谢旻补上欠缺的这堂课。 见耶律尧没再吭声,宣榕慢吞吞回到室内,躺回床上。四下安静,唯有树叶婆娑。 过了会儿,她微不可查地问了句:“耶律?你走了吗?” 无人应答。 看样子走了。 宣榕松了口气,透过檀木屏风栅格,看到另一扇侧窗朦胧剪影,千家万户灯火辉煌,有孔明灯趁夜而起,盛世祥和,繁华似锦。 她房间东南向,这个时辰,已然没有月光洒落,亦看不到月亮。 “……可惜了。”宣榕喃喃道,“也不知道月亮转到哪儿了。” 却听到耶律尧声音传来:“在头顶偏西。” 这声音无比清晰,恍若附耳垂听。宣榕吓了一跳:“……你在哪?!” 这次声里带了点闷笑:“还靠在树上。大内的老师傅们说内力传音,可以不打扰到别人,怎么,声很大吗?” 宣榕揉了揉耳朵:“有点。” 本还酝酿的睡意,被惊到九霄云外,她睁大眼睛又躺了会儿,问道:“现在呢?月亮。” 我见观音 第31节 “西沉许多,挂在九转佛塔的塔尖。” “……” “到眺望阁没有?” “快了。” “……” “还能望到吗?” “可以,尚在雀楼栏杆处。” 随着更漏将残,宣榕几乎在心中描摹出了圆月西降、划过望都长夜之景。 方才惊意淡去,困意卷土重来,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忽然,手指摸到了个硬物——是放在枕边的藏月。 ……好像一直惦记着什么事情来着。 宣榕在半梦半醒之间,含含糊糊问道:“那个,耶律……可以借你的弯刀用用吗?” “借多久?” “……不确定。”谁知道那锁扣机关要破解多久。 良久,没人出声。 看来被拒绝了。算了,想别的办法吧。 宣榕半阖的眼帘缓缓闭上。 而耶律尧坐在树影间,见远处建筑精致华美,圆月在此坠落地平线。 他轻轻启唇:“月沉了。寝安,月亮。” * 翌日晨起,树上已经空了。 宣榕摸了摸额头,不再滚烫,退烧了。 室内熏暖,窗户紧闭。 她还以为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刚起身,就瞥到窗纸上,一道斜挂的弯影。 宣榕:“…………?” 她胆战心惊打开窗,果不其然,一把杀气森森的雪亮宝刀挂在窗钩。仔细一看,左下角没有历代单于的名字,并非真迹—— 耶律尧那把。 宣榕僵住了。 完了!!!昨夜她说“不确定”后,耶律就没吱声了。 肯定以为她想强取豪夺!!!有借不还!!! 又迫于情面必须给她…… 宣榕如遭雷击。在侍女听到动静,进来准备洗漱时,就看到小郡主严肃着张脸道:“小彩,你说,我今日能出府吗?” 侍女指了指她踩在毛毯上的赤足:“……郡主,您说呢?老老实实躺床上去吧。” 宣榕:“……那我可以去礼极殿读书吗?我想念夫子了。” 侍女“哎呀”一声,用棉毯将她一裹塞进被褥,用行动义正言辞表示:不行。 就这样,整整一个月,只要不在她爹面前,无论是用膳吃药,还是读书写字,宣榕都有一份精力是分在藏月身上的。 如她所料,机关确实繁杂,有七道锁码组成。 即便照葫芦画瓢,两处锁码不同,也无法开刀。 她又怕把耶律尧这把刀毁坏,处处小心,熬更守夜反复折腾,才在新一个月的月中,找到了个巧法,将锁码归零。 “噌”地一声。 刀开了。雪亮如镜,光洁似银。 宣榕长舒一口气。 在病彻底痊愈后,揣着耶律尧这把刀就去礼极殿上课了,在晨间课前,小心翼翼双手捧刀,把弯刀还在他桌上。 耶律尧眸光一动:“郡主何意?” 宣榕心虚道:“借你弯刀,是因为它和藏月制式一样,我想琢磨它的机理,打开藏月锁扣……现在知道怎么打开啦,自然还你。抱歉抱歉,借了这么久。” 耶律尧如今快要十六,比中原少年稍高些许,微卷长发高束,坐在桌前,不辩神色地“嗯”了声,半晌,才徐徐道:“我娘说,藏月之锁是无解的。你……怎么破译的?” 宣榕试探道:“用银丝撬的……?” 说着,她将弯刀翻转,用手指一点七八个锁扣孔,微微睁大眼,很认真道:“这几个地方,喏,你看。下次你刀要是忘记解法了,我给你撬。” “……”耶律尧握拳抵唇,轻咳了声:“应该不会。” 宣榕看他明显不想多谈,犹豫片刻,还是道:“你之后多加小心。我爹还好,但我娘明令禁止我再插手你们的事。我不能明目张胆帮你了,但你可以用我挡剑压人,无妨的。” 耶律尧悬腕提笔的手一顿:“我说过了,没必要。” “可……” 耶律尧缓缓道:“小菩萨,你有想过一个问题吗?你的名号,在北疆不管用。而我,终将要回北疆。离我远点,对你我都好,懂么?” 宣榕微微一愣:“你……必须要回国吗?他们绝对在路上就会对你痛下杀手的。回国之后呢?北疆有你信得过的人吗?你要如何自处?” 良久沉默,耶律尧语气僵硬:“我不知道。” 宣榕活了十三年,未曾经历黑暗。唯一目睹的龃龉,来自耶律三兄弟。 她近乎是出自本能的,想要拉泥潭里的人一把——无论这人是谁,是男是女,是何年纪。 “那你可以多知道一点。”宣榕想了想,拿起一旁炭笔,在空白宣纸上作出北疆地形图。 这块沃土幅员辽阔、草木丰茂,牛羊成群。而十三个部落围绕王庭盘踞,虎视眈眈,相互制衡。 她将听过的所有关于北疆的局势说了一遍: “阿勒班占地最广,游兵最多,其据地以东…… “长裘扎临近大齐,商贸来往,最是富饶,但作风粗犷…… “本墨格达部落有五子,分别是…… “……” 这是大齐朝臣菁英条分缕析,拆解出的局势。 很多剖析精妙绝伦,是哪怕身处其中,都无法纵观的全局。 等宣榕快速说完,夫子已缓步而至,她甩下笔墨道:“这些我没法写给你。以后你每天早上早点……算了你到的本身就早。每日我和你说一遍,你记住。有没有用另说。” “哦对,还有,给你这个。”说着,宣榕将腰间和藏月一起佩戴的一枚护身符,放在耶律尧桌案上,“开过光的。” 说着,她快步回了座位。 没有注意到少年睫羽轻颤,眸中神色晦涩不明。 耶律尧从未佩戴过这枚护身符。 可饶是如此,昭平郡主在给北疆质子撑腰之事,还是随着有心之人传遍望都。 宣榕那时太稚嫩了,并不擅长将人想得太坏。 在揣度人心上,远远比不过耶律尧。因此,她忽略了一个问题。 她如此态度鲜明地将耶律尧护于身后,欺辱过他的人会怎么想? 这些人里,不乏大齐权贵。 对于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他们不敢做什么,但对于耶律尧呢? 他们多害怕得势之人的告状啊。 毕竟疯狂以己度人后,他们自认如若自己是他,必会狠狠报复。 所以,在此之前,需要将他拖下水,至少让他在小郡主心里,坏了形象。 元宵节后,望都雪落漫天,北风呼啸,气候寒凉。 宣榕在家中阅书,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藏月。 火炉星点迸溅,一点烟火炸在她的裙摆。 与此同时,有人疾步而至,谢旻向来笑眯眯的脸上沉得能滴出水来:“表姐,出事了,这次是真的大事,如舒公死了。伤口是刀。” 宣榕一时不察,没握住刀柄。 锋刀出鞘,细嫩的手指被锋利的刀刃划了道血口。 第27章 对峙 宣榕来不及管手上伤口, 惊诧道:“如舒公……?怎么会?!” 如舒公顾弛,字如舒,是当朝大儒, 早年隐居不仕,久住钟南山。 后被聘入京都, 向来是世家座上宾, 亦是皇子王孙们名义上的西席。她和阿旻都临摹过如舒公的帖子。 他有一幺女, 与阿旻青梅竹马, 可惜注定有缘无分——顾弛避世,不想沾皇权,舅母瞧不上山里来的野丫头, 一心想为阿旻寻一位规矩有礼的世家贵女为妻。 可无论如何,如舒公总归是受人敬仰、身份崇高的一代大家。 谁想杀他?谁敢杀他?谁能杀他?! 宣榕惊得刀没握住, 谢旻却瞥见她流血不止的掌心指腹, 阴沉的神情微缓, 下意识软了语气道:“先把你伤口处理一下,待会再说。” 一旁侍女立刻取药包扎, 宣榕等不及了:“不用等,你现在就说!” 谢旻在旁边黄梨木椅坐下, 闭眼道:“我怕你太激动, 我也怕我太激动。表姐, 你先让我缓缓,我刚从顾楠那里过来。她吓得厉害。” 等宣榕右手包成白粽子, 谢旻才缓缓睁眼, 冷静道:“两个时辰前, 如舒公在望鹊楼设宴。宴请今年殿试的门生,还有些许京中官员。 酒过三巡, 出门散酒热,久出不回。他的学生们发现不对劲,急忙出去寻找,在碧水苑中发现他尸首。” 我见观音 第32节 宣榕清冷出尘的脸上浮现一抹茫然,直觉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然后呢?” “然后……”谢旻一字一顿道,“他胸膛中刀,刀刀见血。仵作说,从伤口看,刀口长,宽两寸有余,应当是把弯刀。和藏月一样的弯刀。而在碧水苑隔壁的久辉阁,萧阁老作为礼部主管官,同鸿胪寺一齐宴请各国使节,并在齐质子——” 这段话图穷匕见:“耶律尧也在。” 宣榕脑子里嗡的一下,勉强转过弯来:“可耶律和如舒公,无冤无仇的,没道理杀他啊!” 谢旻却森然道:“怎么没有?上月兵法课上,如舒公被他怼的面红耳赤,差点没拂袖而去,后来罚他抄书。” 宣榕哑然:“你也被如舒公罚过抄书,你会因为这点事情生老师的气?” 谢旻轻叱道:“我不会,但谁知道他会不会?!他连哥哥的眼睛都想挖,舌头都想割!” 谢旻明显处于震怒,宣榕闭了嘴。 但下意识的,她还是认为,只要不涉其母,耶律尧不算难说话。 在习文之事上,态度更是端正,那次和如舒公纵有辩驳,也算你来我往,未弃礼节。如舒公罚他抄书也是因他行兵太过猛烈狠绝,想敲打一下,并非被小辈驳了面子恼羞成怒。 综上种种,宣榕实在想象不出,耶律尧会为了这点小事杀人。 “现在人在哪?”良久,宣榕启唇。 谢旻怒意微敛:“还在望鹊楼。京兆尹已至,监律司亦要至——父皇想私底下处置,不会走三司会审。表姐,今夜我来,是想说,你不要插手。” 沉默半晌,宣榕轻轻道:“他若真杀人,我不会包庇的。” “行,我再去望鹊楼一趟了。”谢旻得了个意料之中的回答,也不欲多留,点点头,眼眶泛红,向外走去。 夜色微凉,华灯初上。 公主府很安静,元宵节后各种应酬琐事纷至沓来,娘亲和爹爹忙得脚不沾地。 今晚之事,甚至根本没重要到让他们亲临现场,两人最多过几日能听到一嘴闲谈。 宣榕静坐片刻,终是对旁边侍女轻道:“去看看阿松和阿渡还在不在,若没出发,让他们来一趟。” 在兄弟俩抵达后,侍女退到外阁。 容渡容松皆换了监律司官吏服,上绣锦鲤飞鱼,腰佩长弯刀。 是准备出门行差的装束。 容松顺手抄了杯桌上温茶,趁出门前狂饮几口,容渡则抱拳俯身问道:“郡主,唤臣等何事?” 宣榕从两人身上一扫而过,稍加对比,拿出一条新的红绸裙,温柔道:“阿松,这件和我身上一样,没穿过,你换上吧,今夜装作是我。” 容松一口水喷了出去。 他回过神来,擦干唇边水渍,惊悚道:“不是?!!郡主!!你让我…… 宣榕微笑着:“小点声。” 容松低声接了没说完的咆哮:“……穿裙子?!红裙子??” 宣榕点了点头,将绸裙递给他。 容松:“……” 他大惊失色,仿佛抱了一团烫手山芋,想到什么,忽然一指容渡:“为什么不让他穿啊?!我不想穿裙子啊郡主,救命!” 宣榕微微歪头,披散的发如流水,从肩头柔顺滑落,她斟酌道:“因为阿松矮一点,长得也稍微秀气,像女孩子些,我也好伪装?好啦就这么定了。把你外袍和绣春刀给我,其余不用,我这里有男服。” 容松被她赶到屏风后面,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悚然道:“郡主!你到底想干什么!” 宣榕疑惑道:“借你的身份出府啊。我没表达清楚吗?” “……”容松苦着一张瓜子脸,“郡主,我还不想死。” 宣榕语气轻柔,但不容置喙:“年纪轻轻,别说什么死不死。换好没?” 容松:“……” 他眼一闭心一横,解开外袍,三下五除二将长裙套上。 走出来,将外袍递给宣榕,苦笑道:“要是东窗事发,殿下和宣大人要罚我,您可得保我一保。” 宣榕已换好衣物,咬着发带含糊道:“放心,阿旻不想我插手,今日去的是你。半夜回来和你换。” 她飞快地学他们将长发束个高马尾。踩着内垫长靴,披上长袍,系上弯刀,除了身形稍瘦,倒真像个神采飞扬的俊俏小公子—— 容渡在一旁闷葫芦一样许久,忽然冷不丁开口,语气有点老妈子般的发愁:“郡主,真的像最近望都传闻那样,您喜欢那小子喜欢到,想把北疆给他打下来了?” 宣榕:“???” 她一头雾水:“什么意思?给谁打下来?” 兄弟二人陷入诡异沉默,一声不吭了。 容松将头发披散,一撩裙摆坐在椅上,吹灭大半烛火,装成像模像样的淑女,生无可恋道:“没什么,无关紧要。您先去吧。一路顺风,我很草包,很好装的。” 宣榕道:“不不不,这很要紧。回来一定要和我说清楚。” 又解释道:“我想去一趟,是因为这事透着诡异。如舒公力主新政,桃李满天下,若是今春春闱结束,保不齐登科的能有他大半学子。他死在这个节骨眼,不对劲。爹爹娘亲有事在忙,我想先去探探。” 容渡了然:“确实。” 望鹊楼在望都西城,最繁华昌荣的地带,最广阔的占地。 却奢侈地闹中取静。处处典雅布局。 以大齐国土为原型布局,既有小桥流水,亦有沙漠戈壁,分为九个区域院落。 今日如舒公在碧水苑,东南向,萧阁老的设宴则在正西,两个区域刚好紧邻。 宣榕随容渡抵达时,此处已有重兵把守。 容松少爷脾气,平时在监律司当差能混则混,不能混就半路偷懒耍滑溜走。 衙门里呆了大半年,露面极少,同僚经常把他和他哥混为一人。此时见到宣榕,也没太多人大惊小怪,只点头打招呼:“今儿太阳打西边出了,小容大人居然没去喝酒?” 宣榕微笑。 容渡替弟弟抹了把汗:“他也不是经常开溜。有要事还是拎得清的。” 宣榕不置可否,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整齐划一的拉弓声,侧头问道:“弓箭手怎么都来了?太子殿下叫的?” “不知道,在场要官不少,谁都能一嗓子吼来御林军。” 宣榕又问:“怎么,有很了不得的人物么?” 那位同僚道:“也不是,一连抓了四五个嫌犯,大伙都老实任扣。唯有那位北疆的小王子拒不受捕。殿下暴怒,再僵持下去,只怕真得下令放箭了。” 宣榕迟疑道:“这几个嫌犯,都是如舒公死前去过附近的吗?” “不过。”同僚颔首,“可他们都没利器在身,唯有那位小王子有。你看这事闹的……” 宣榕:“…………” 她头疼,跟在容渡身后,随着其余监律司的要员,快步走进久辉阁。 久辉阁仿南陵水色,奇石高峻,湿地浮鹤。只是那几只雪白的鹤,也被晚间异动吓得敛翅收声,栖息在湿地中央水居,不敢露头。 而湿地临水处,七层阁楼铃铛挂角,飞檐若钩,雕绘精致。在灯火掩映下,辉煌若昼。 照得阁楼高台处,少年那双异瞳璀璨,容貌妖冶,漫天星河在上,他一人与千人对峙,神色却堪称淡漠冷静。仿佛真像传闻里会带来灾难和不详的杀星。 谢旻在下负手而立,身后,弓箭手林立,厉声道:“你给孤下来!” 宣榕刚纳闷,人不下来,你们怎么不上去。 却看到五楼栏杆处,躺了十好几个生死不知的御林军。 宣榕:“……”怪不得没人上去。 耶律尧靠着通顶长柱,盘腿而坐,声线懒洋洋的,却清晰传到每一个人耳里:“不要。下去就是死,入昭狱待审?太子殿下,我今日进去,活不到明 早你信不信?” 谢旻额间青筋暴起:“你杀了人,还想负隅顽抗吗?” 耶律尧淡淡道:“我没杀人。” 谢旻明显不适应吼着嗓子说话,他眯了眯眼,转头对身边侍卫说了句什么,那句侍卫复述他原话:“如舒公死前,在碧水苑晃了一圈,且身上有刀类利器的,只有你一人,除了你还会有谁?” 耶律尧却轻笑了一声。站起身,走到一个倒地御林军身旁,也未见他如何动作,足尖一勾抬手一握,地上匕首就优雅地到了他手中。 拇指一撬,匕首出鞘。 而他浑然不惧数百寒光凛冽的箭,狠狠一掷。 隔着高空和数丈平距,那把匕首极为精准地钉在谢旻靴前一寸处。 在谢旻瞬间铁沉的面色里,耶律尧扯出个讽刺的笑:“我想杀他,用得着去碧水苑?我在这里就可以杀他。刀也让你们看了,没有血色没有血味,还想让我自证什么?至于那把消失的凶器,找不到是你废物,关我什么事?” 消失的凶器……? 对啊,方才监律司人说,把四处摸查遍了,湖底也打捞了,没看到凶器。 宣榕眉心一跳,抬眸望去,不知是否错觉,少年垂眸向他望了过来。长睫似是颤了颤。 像是在四面楚歌凛冽杀意中,看到唯一一处可以暂落目光的港湾。 第28章 决裂 御林军披坚执锐, 四周人山人海。 宣榕并不认为,耶律尧能在众人中认出自己。 果然,下一瞬, 他移开视线,冷淡道:“太子殿下, 有闲情逸致和我在此对峙, 不如去把他们几人府邸搜一搜?” 谢旻危险地眯了眯眼。 宣榕眉心微不可查蹙了蹙, 把公主府令牌递给容渡, 做了个抬掌下压的姿势。 这是要止住事态,严防失控的意思。 容渡会意,他自幼沉稳, 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走到谢旻身后, 一示令牌, 附耳道:“太子殿下,长公主说您不要明面下令, 小心御史台弹劾。若您有何要求,臣来?” 谢旻扫了他一眼:“哪个不成器的, 都去惊动姑姑了?” 容渡恭敬道:“不是。早有此令。” 我见观音 第33节 许是长辈的爱护之意溢于言表, 谢旻面色缓和:“把所有嫌犯令监律司带走, 能不见血就不要见血,省得又说孤不顾法度。但若真有人抵死不从, 呵。” 谢旻撂下这句话, 拂袖而去。 宣榕猜测他去安抚遗属了。 她稍一思忖, 学着容松大摇大摆的样子,随意走到一个蓝袍监律司官吏身边, 问道:“如舒公中了几刀?看太子殿下那般怒容,怕是伤口不小吧?” 那官吏也是个千户,许是看她面生,又见腰间挂的公主府令牌,有了数:“小容大人?你这手……怎么回事啊?” “不小心弄伤了,小伤,无事。” “看你这包扎的厚实,还以为骨折了都被你哥拉出来当差呢。没事就好。”千户点点头,这才说道:“三刀。胸口血流得一塌糊涂。一刀是致命伤。” 宣榕好奇问道:“听起来必是锋利无比的刀刃所致。怎会找不到凶器呢?” 官吏也奇:“是啊。碧水苑和这边湿地都不深,好几个兄弟破开碎冰,下水探了两遍,都没摸查到。咱都倾向于,那位。” 说着,他努了努嘴,示意高台处的少年:“他,极快处理掉了刀上血迹。” 宣榕点了点头,又问:“那沿路有血迹滴落吗?” 说到这,千户来了劲:“有啊,从碧水苑长亭,一直延到久辉阁一楼。否则太子殿下怎么那么激动,从已有痕迹来看,审都不用审。” 宣榕轻轻瞥他一眼:“这把弯刀上没有血槽,仅凭刀刃残血,能滴这么远?” “这我倒是不知了……”千户沉吟,又觉得不对劲,诧异道,“不对,你怎知这刀没血槽?!” 宣榕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郡主那把藏月,与此刀制式相同。我见过藏月。” 另一边,局面依旧僵持。无论下方好说歹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请来他两位兄长,耶律尧都懒洋洋地闭眸坐在高台上。似是在把事态往大了闹。 又想到耶律尧那句“消失的凶器”。 宣榕心中一动,避开胶着的众人。从树丛后绕道进了侧院。 又从碧水苑踱步走回。 皑皑白雪未化,望都的冬,向来北风瑟瑟,冷得人骨缝生寒。而一路血迹已成冰,红黑色珊瑚珠般,串成连绵的一线,愈发浅淡。就在她要登阶上久辉阁时,容渡注意到了,连忙过来道:“阿松!你在做什么?” 宣榕压低声道:“带我去一楼。” 容渡自然照办,找了个由头领她进入。 一楼宽阔气派,浮雕林立,一尊太祖降虎雕塑占据半壁江山,雕塑左右往下,是开国文武二十四重臣。皆是铜塑金漆,在百盏灯火里,熠熠生辉。 这一层仅是入门迎客,不是请客吃饭的地儿。无厢房雅间,亦无设宴大厅。 但烧了一排地龙,铜炉炙烤,宣榕扫了眼,没细数,但应当也有二十四个。她挨个虚虚摸了摸铜炉身,在触碰到左侧长梯附近的某一铜炉时,顿住了脚步,侧首道:“这顶上掀得开吗?” 容渡抬臂握住炉鼎双耳,皱眉低声道:“臣试一试。您想找什么吗?可这炉盖上纹路缝隙这么窄,熏烟能出,兵刃可不能进啊!” 宣榕看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都撼动不了炉盖,便道:“算了,多叫几个人来,让他们合力打开。” 容渡应是。在众人群力掀盖时,容渡压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郡主?” “凉的。”宣榕轻声道,“那个炉子温度低上不少,半凉了。里面炭火应该熄了许多。打开看看,若里面有血,那消失的凶器,在这里。” 炉盖几乎被掀起,容渡看向那极窄极精致的镂花,愣了愣:“不是?怎么进去的?” 宣榕走到被掀下来,竖立靠在炉身的铜盖前,抬手一捻镂空之处,放到鼻尖轻嗅,摇了摇头:“消失了。” 容渡:“???” 宣榕便将左手指尖一抬,凑到他面前。 只见那白皙柔嫩的指腹上,一抹干涸血痕几成灰烬。甚至很难看出它是残血。 宣榕又踮起脚尖,瞥了眼铜炉里居中灭了的炭火,炭火上褐色痕迹,显得很是头疼:“凶器消失了。按照寻常想法,要么丢掉凶器,要么擦干血迹藏于怀中。一直带到久辉阁,是一种意有所指的暗示栽赃,也有可能,这里能更快处理掉凶器,凶手有恃无恐,仍旧能施施然上楼继续赴宴。” 容渡大骇:“那是……?” 宣榕神色有点冷:“是冰,有人做了冰刀。从锋利程度看,应当有模具。” 事情进展到此,已不是简单的杀人案了。 摆明了有人设局,一杀人,二栽赃,三,激怒太子殿下。 不知最后会牵扯到多少人。又或者,到哪一层为止,抛个替罪羊出来。 容渡举棋不定:“那……那现在是……?” 宣榕没亲眼瞧见如舒公的尸身,但听到伤情描述,已是胸口发闷。 她握拳按胸,沉吟片刻:“这事我管不了。监律司也管不了。去给娘亲送句口信吧,我先回府了。同时,速去其余几个嫌犯府上和亲邻处搜索,模具或许还在。哦对了,还有一事,所有嫌犯扣押和审讯,小心有人下杀手。” 容渡领命,仍旧像兄长一样,将“弟弟”领出,刚想唤个同僚顺带送她回府,便听清朗一声:“阿松。” 宣榕:“……” 她迟疑着转身,果见一个小少年负手而立,明黄滚蟒华贵骄矜,四面八方火光闪烁,他面色沉凝:“我就知道是你!!!” 他痛心疾首:“果然是你!!!” 宣榕:“…………” 谢旻未点破她身份,甚至挥手让随从退后,缓缓道:“你不是说,你不会插手此事吗?” 宣榕轻轻道:“阿旻,我说的是,他若真杀人,我必不包庇。” 谢旻扯出 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眶止不住泛红:“姐,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在恼,你又选择保他,不站我这边。上次也是,这次也是。帮理不帮亲也不是这么用的。” “……”哪跟哪啊,宣榕犹疑道,“耶律?不是。或者说,不全是。” 她尚未从风寒痊愈,脸色尚带苍白,唇瓣也没多少血色,一指那边被小心挪出保存的湿血炭,没被谢旻激烈的情绪感染,依旧平和:“这处痕迹你看到了,是疑点。而且还有一点,你不是喜欢喊御林军的人,今日,谁把御林军喊来的,谁让人弯弓搭箭的?” 话音刚落,谢旻眯了眯眼:“萧……?” 他本也是权谋里浸泡长大的,意识到不对劲,含糊地一掠而过,转而痛斥:“可你也不能大病初愈,手掌又被划伤的大半夜,还千里迢迢跑过来啊?!要睡不要睡了!那伤口我一看就疼,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流过这么多血?!” 宣榕:“……” 宣榕低头看向手掌伤口。 纱布上渗出了淡淡的红。 谢旻更为大惊失色:“又崩了?!藏月这么锋?怪不得一直锁起来。” 他上前一把抓住宣榕手腕,左右端详,下了断定:“你这手得残小半月。快回去吧!别再插手了!!!若你之前没搭理过耶律尧,我不信今天的替罪羔羊会是他!摆明了有人借机除他!当初你就不该给他出头。” 本以为宣榕会辩驳,没想到,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有时候权势无罪。 但奈何人心善猜忌,无罪变有罪。 宣榕定定地看着掌心,不得不承认,父亲是对的。 她还无法掌握这把锋利的刀。 谢旻一看她居然赞同,更惊疑了:“姐???” 宣榕拢袖,袖里,是习惯随身携带的藏月。她左思右想,还是缓步上楼:“我去和耶律说几句话。证据已有人去查了,阿旻,你先预排一下这事会如何收场。” 谢旻脸色阴晴不定,怒极反笑:“收场?若真是他,我要让他收不了场。萧妃刚生的小儿给了他底气是吧,敢算计到我头上——阿渡,你跟着表姐上去。” 五楼视野宽阔,厅堂里杯盏狼藉,好端端一场晚宴,以官兵拘人结束。 刚走上去,就能瞧到耶律尧靠坐廊柱,修长的手摩挲着一只白玉杯。他一挑眼帘,盯着着宣榕自然下垂的右袖袖袍,半晌,笑道:“郡主可真是慈悲心善,又来帮我了?” 宣榕在他身侧站定,垂眸,轻声道:“你是早就猜出凶手是谁了吗?” 耶律尧缓缓道:“不,我亲眼看到了。” 宣榕问他:“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耶律尧冷笑道:“我没给够谢旻暗示吗?是他榆木脑袋绕不过来!而且,我就算说了,谁会信?不过打草惊蛇,赶着催促他们去销毁证据——如果证据还有的话。” 宣榕苦笑了声:“所以你在把这事闹大。” 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惊动帝王,能听他当面陈述。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不没闹大么。” 宣榕默然:“你……今日可能还得去昭狱一趟。不过没事,我令人看守注意了,不会出现什么‘畏罪自杀’之类的……” 感同身受的胸口疼,风寒初愈后的头疼,还有掌心指腹疼,她微不可查“嘶”了声,将右手负到背后,接着道:“抱歉。我……” “你又要替谁抱歉?”耶律尧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的手看,见她手掌微颤,冷不丁打断道,“真周到,第一次见到有人上赶着在天煞孤星身边找罪受的。” 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个笑:“可是小菩萨,我之前不就告诉你,不要插手么。现在,若没人教过你,我再说一遍——若不能一帮到底,就不要给任何人希冀,可行?” 说着,他将手中杯盏一掷,玉杯滚入厅中狼藉。 而耶律尧起身,抬脚就要向楼下走去。 “……”宣榕无言以对。她确是好心,但也确实让他陷入危机。 若非耶律尧本性沉冷,临危不乱,换任何一个十六岁少年,都无法自保。 她唇瓣微抿,喊了声:“耶律。” 耶律尧脚步一顿,微微侧了侧头。 宣榕道:“……我不会再插手了。” 耶律尧冷淡地一颔首:“那挺好的。” 他不打算再说什么,又是抬步要走,却忽然双瞳骤缩。 因为宣榕走至他面前,将一把珠光闪烁的弯刀递来,上刻王庭历代首领姓名,这把刀在北疆的地位,与大齐的传国玉玺并无二致。 宝刀映入他湛蓝眸底,像落了一夜星河、一弯明月。 宣榕轻轻道:“这把刀给你。等你回了北疆,你可以说你是从大齐赢来的,或者说服我们还给你的。怎么长脸面怎么说,都行。至少有的部落,还信君权神授,以刀为契。” 她将刀塞进耶律尧手中,本想说句客套的“神佛保佑你”,但又想到那护身符他从未戴过,八成不信异教神明,便轻轻道:“愿天神萨满庇佑你。” 耶律尧完全僵住了。任凭她动作。 宣榕抽出耶律尧另一只手上的仿制弯刀,道:“这把我先拿走了,若日后你想要,再找我来取。或者直接传信来望都,我让人给你送回。” 说着,宣榕就左手拿了仿刀,左转准备离去。 耶律尧这才回神,猛然抬手,本想抓她右手,想起什么,蓦然松手,只抓住她袖摆。他眼中情绪翻滚,喉结滚动,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才嗓音沙哑道:“……好。” 我见观音 第34节 自此分别。 在这之后,宣榕没有再在望都见过耶律尧。 她只是听过一些消息。 比如,最终判定的凶手是一个学子,咬死自己和如舒公有龃龉,看他不惯,痛下杀手。 也比如,战无不胜的赵大将军突然当廷跪拜,说自己本姓为“昔”,当年亭坡一案有猫腻,请求重查。萧阁老当场白了脸。一场肃清就此拉开帷幕。 再比如,六月仲暑,北疆三位质子被放归其国。 宣榕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坐着看书,任由漂亮的三花猫跳上窗柩,再跳入她怀中。 容松在一旁嗑着瓜子:“这猫养得越来越好了!去年冬天刚捡回来的时候,差点以为养不活呢!” 宣榕不置可否,用细长的手指给猫梳毛。 容渡则怒目而视:“你瓜子壳小心点!崩到我脸上了!!!” “……”容松咳得谨慎了些,接着唠嗑,从天南唠到海北,不知怎的,说到了北疆。他消息最是灵通,“哎呀”一声道:“郡主,听说那小子死了。” 宣榕没反应过来:“谁啊?” 容松一吐瓜子皮:“耶律尧。护送的兵卫说的,离北疆边境还有点路呢,那两位就迫不及待杀人了,不过也是,回北疆就是他兄弟俩的地盘了,自然气势嚣张起来。不过据说尸首残得厉害,脸都烂了。郡主,郡主?郡主??!!” 宣榕陡然弯腰,干呕了一声。 怀中猫受惊跃出。 她抬眸看向窗外,狸奴一跃蹦上方台,又跳入树上。 它在寒冬夜前被捡来,如此脆弱,只需离开人,就会死亡。 他们也一样。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捡到奄奄一息的猫时,她很轻声问父亲:“天底下是不是还有很多这样的猫,很多这样的人?” 父亲摸摸她脑袋:“嗯。但你可以先救一只。” 可她并没有救下。 宣榕感觉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大手狂搅,四肢百骸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胃部灼烧,腹部撕裂,头痛如麻。 这场大病来势汹汹,宣榕到最后水米不进,甫一进食,就呕吐不已。 有天夜晚,她烧得迷迷糊糊,问守在床边的父母:“爹爹,我不懂,他图什么呢?” 父亲迟疑问道:“……谁?” 宣榕轻声道:“萧阁老。他对如舒公一直和和气气的的……而且,他已经位极人臣,有女封妃了,不是吗?在胸口捅那么多刀,不痛吗……” 她说的断断续续,念叨了很多。 父亲本想斟酌开口答她,却见她又沉沉睡去,只得作罢,良久,一声长叹。 这场病太医院也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护国寺住持慢悠悠来转了圈,给了句“心病还须心药医”,又把他云游四方的师弟给扯了过来。 那位年逾九十的邱明大师发须皆白,宣榕和他聊了小半天,半梦半醒间,听到外阁里老僧说道: “老朽带她去看一看红尘,不走远,在最繁荣富饶的江南。这偌大尘世间,多的是生死离别,也多的是无能为力。殿下,您二人将郡主护得太过,也并非好事。阳生阴,白生黑,人有贪嗔痴念,阴暗处也是众生。而且,姑苏寒山寺也可养病,您二位放心。” 她瞧见屏风另一侧,朦朦胧胧的,父亲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说了几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轻而又轻道:“可。” 在离开望都前,宣榕再次取下了挂在墙上的“藏月”。即便仿制,也寒光凛冽。她默不作声地将弯刀锁扣锁住,系在腰间。 去了江南。 * 十一岁的她,尚且不能握住整个刀鞘。 十三岁的她,默不作声锁了弯刀。 如今,数年过去,宣榕掌心也大了不少,至少,能熟练耍出一个漂亮刀花。 她沉吟片刻,打算过几日给耶律尧送去—— 看他念念不忘,想想也知道这母亲遗物对他而言,有多重要。至于他当年假死之后有何际遇,为何沾了琉璃净火蛊,她虽有好奇,但也不便多问。 只能隐约复盘出他当时考量。 若真随两个哥哥一齐回北疆,必定死路一条。不如先脱身,再从某个部落突破,逐个取信,招揽自己势力,才有一线生机。 作为旁观者事后回看,也不得不承认,耶律尧选了唯一一条剑走偏锋的正确之路。 唔,而且,最后闹得那么僵,如今耶律态度也算尚可,即使是有求于她要解蛊,也让她松了口气——至少应当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讨厌她? 宣榕陷入沉思。却忽然听到窗外似是被人扣了一扣。 宣榕:“…………???” 她一头雾水循声而至,打开窗,先是扫了眼树上,没看到人,松了口气,往旁边一看,果然见到追虹扑闪着翅膀,嘴里叼了把沉甸甸的刀,脚踝处还有一筒信。 刀是真藏月,信上笔锋凌厉,言简意赅:换。 第29章 祈福 宣榕捏着信纸, 微微犯难。 如今耶律尧是令北疆十三族俯首臣称的王,而藏月代表其身份,她不可能真的将其收回。私交未笃到这个地步, 以国邦交角度更是说不通。 于是,她回桌前提起刀, 尝试挂在追虹脖子上, 问道:“能不能把两把都带回呀?” 追虹狂摇头, 在空中后退半步。 抗拒之情溢于言表。 宣榕只得换了刀, 道:“好吧,之后再议。想不想吃小零嘴?也给你带一包回去。” 追虹兴奋地扑了扑翅膀。 宣榕失笑,送走追虹, 随手将刀挂在腰间,便慢悠悠踱步去长亭等待。 这里有张石刻棋桌, 摆了个尚未作完的残局。 宣榕便落座捻子, 边抱着跃上膝头的狸奴, 边思忖着自弈。 天色渐黑,吃完点心仍旧犯饿。 但她也不急, 神色恬淡,鬓边乌发微垂, 在灯火里衬得侧脸冷白如瓷。 不知过了多久, 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明亮的女子声音, 带了点惊喜:“哎呀,让我瞧瞧, 哪来的跌落凡间的小仙女呀。这么大晚上独坐, 小心被妖怪抢走当女儿了。” 随着话音而落, 一只手伸了过来。这手优雅漂亮,佩镯戴戒, 腕间叠镯叮当作响。看得出主人养尊处优——在她腰间捏了捏。 宣榕痒得差点没笑出声,恼怒道:“娘亲!!!” 身后,谢重姒收回手,论断道:“瘦了。这个年多吃点,争取长胖十斤。” 这位长公主守过国门、退过敌军、办过女学,天生明艳张扬,宣榕与她样貌尚有四分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闻言无语道:“一个月怎么可能吃胖那么多……” 另一旁,一道温润的声音道:“确实瘦了。不必等我们,饿了先吃就是。我和你娘哪天不是忙到酉时才归?” 说着,他在宣榕对面坐下,捻了一子,示意她继续。 宣榕有点郁闷:“本来想给你们个惊喜,最后十几天脚程快马加鞭,早了半月有余。但爹爹,你早就知道我要快到了吧。” 宣珏笑道:“怎么?” 宣榕落了一子:“……程公望子局中的第一篇棋谱。” 见她当真纳闷极了,谢重姒忍俊不禁道:“得了,别胡思乱想了,不是昔咏或者容松容渡他们走漏的风声。是你命人送信给侍卫长,让他私底下调查一下永昌侯府那位小公子,侍卫长又和我说你已快到望都。” 宣榕:“…………” 谢重姒笑眯眯地道:“你们下棋。下完这局来用膳。我先去换个便服。” 等娘亲走后,棋局愈发焦灼,宣榕好不容易占了点上风,才分出一分心思道:“调查结果如何?一路上是宋灼设计的吗?” 宣珏明显比她闲适不少,悠悠答道:“不一定。” 宣榕问道:“那有查出是谁吗?” 宣珏失笑:“这,绒花儿,你得去问侍卫长最新情况。你吩咐的私下查证,不要打草惊蛇,他自然只能先摸查宋灼,发现宋灼两个月前确实去了河东郡一趟,但和瓜州、陇西并未有任何通信来往。至于后续,还未报到我这里。” 宣榕下意识蹙了蹙眉,稍一分神,便被吃掉一大片子。 她无奈投子认输:“方才白子还是劣势,转瞬形势逆转……爹爹棋艺又精进了。” 宣珏却轻笑夸她:“你进步更快,再过几年,我绝不是你对手。” 从小到大,周围人总喜欢用夸张的方式赞她,宣榕完全没当真,沉吟道:“那……会是谁呢?” 宣珏将棋子捻回棋盒,道:“你从谁能得益分析,猜得不错。但还有一点,绒花儿,你没敢说。” 宣榕沉默片刻,道:“律法……?” 宣珏颔首:“章平其妻家族盘踞大理寺已久,而永昌侯府那位世子宋轩,和季檀交好。同在监律司任职时,之前一直关系不错。若宋轩不调任河东,他说不定会是世家贵族里最先支持季檀变法之人。” 宣榕怔愣喊出季檀的字,道:“……庭芝知道……宋轩夺人妻子之事吗?” 宣珏道:“估计知道。监律司下属都说两位前几年有过纷争,数月不合,最后宋轩登门,与季檀夜谈,此事也未曾翻篇。但在此之后,季檀对他没有好脸色,算是断交了,倒是宋轩仍旧以礼相待。你不在京中,不太清楚,当时都说永昌侯府世子重情重义。” 宣榕差点没被这句“重情重义”噎住。 他的重情重义,就是以权势为囚笼,用夫君性命为要挟,强取豪夺一个女子两年。而对于地位平等的同僚,又是另一副谦逊有礼的面具,不荒谬吗? 她缓了缓才道:“也就是说,后两个案子,算是把支持的势力自除两翼。对吧?那可能的人……也太多了。满城上下,少有人希望变法。” 宣珏不置可否,温声道:“不要思虑过多,既然回家,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与友会谈也好,去护国寺看望一下释空住持也好,或是在望都里寻寻年味,都好过在朝政杂事里烦忧——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娘顶着呢。” 宣榕含糊地应了声,又听见父亲来了句:“对了,北疆那位也到了吧?你把他放哪儿了?” 宣榕答道:“西城客宅。” 宣珏屈指在桌案轻扣。 这个动作,父亲一般是心底有事沉思,宣榕本以为他要指点几句,没想到他只道:“嗯。” 我见观音 第35节 夜间用过晚膳,已是深夜。 宣榕被父母催促着去早睡,但她一年未归,本也念家。 便赖在书房跟着两人一起批示政务,看父母越看文书越神采奕奕,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纳闷道:“怎么搞的你俩才像十七少年……” 长公主开始笑着赶人。 宣榕只好起身,回去休息,她困得眼皮打架,在拐角处撞上书架。 人没事,书架晃了晃,陈年的杂物坍塌落地。宣榕差点没被一堆纸页淹没。 其中一页被她顶在额头,拂下一看,长条纸张泛黄,上书: “昭平郡主身康体安,福寿连绵。” 字不好看,像是没什么文化的人照葫芦画瓢,誊写上的。祝福词也稀奇古怪,哪有祝少年人福寿连绵。 宣榕愣了愣,一看落款时间,果然是昭平元年—— 那年舅舅替她祈福,改了年号,大张旗鼓令天下人为她祈祝。 再加上她在江南帮了不少人,许多寺庙也掀起了为她祈愿之风,很多百姓顺应潮流,即使不识字,也会照着抄些吉利祝福语,挂在树上,供在庙宇。 她又随手看了几个。 “愿昭平郡主身强体健,永远喜乐”。 “郡主我想吃糖,可以保佑明天哥哥买糖给我吗”。 “天下太平,万顺安康”。 “给郡主供奉花灯,希望郡主赐福,让我登科高中”。 也不仅仅是为她祈福,小半畅所欲言,在后面也抒发己愿。 宣榕当时病没好全,自然没亲眼看到过这些祈祝语。 没想到,家中竟然藏了这么多,她不由惊喜道:“爹爹,娘亲,居然有这么多吗?” 父母被纸张天女飞花的动静惊动,快步走来。看到宣榕站在小山堆里,沉默片刻,宣珏道:“……不,这只是一个寺庙的。” 宣榕:“???哪个寺庙,这么多?” 父亲侧了侧头,轻咳了声:“寒山寺。” 宣榕迟疑道:“怎么……只带了寒山寺的?” 父亲含糊道:“这不是怕你看到太多,于养病也无助么。况且,有的祝词不是那么好。” 宣榕还想说什么,就被娘亲一把薅出来。 谢重姒对旁边叶竹吩咐道:“快把绒花儿带回洗漱,差几个人来收拾这里。” 宣榕:“???” 她备觉怪异,一脸茫然回了院里。 而书房里,谢重姒站在浩瀚的祈福书里,同样头疼:“……都和你说,一把火烧了好了!也不知道你当时想什么,非得把这么多纸页,千里迢迢从江南带回来。” 宣珏却俯拾了几页起来,拍拍灰,道:“都是心意,留着无妨。” 长公主明显懒得管,坐回案前,招了招手,大大咧咧使唤首辅大人:“离玉,来替我磨会墨,今日得了首新诗,一个小姑娘写的,我觉得写得甚好,抄给你看。” “稍等。”宣珏却道。 他指尖捻开一页纸,经过数月香火、几年光阴,这张曾经供奉佛前的旧纸生了裂痕。 上面字迹笔锋凌厉,口吻虔诚。 愿受业火焚身之刑,祈郡主一世无虞。 近几年,有激进教徒喜用阿毗地狱,代愿起誓。刀山火海、油锅抽打,不一而足。“业火焚身”用得最多。 但多数是希望仇人过世,自己滔天富贵,鲜少有人这样为旁人祈福。 谁会愿意为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发如此毒誓呢? 宣珏垂眸看着短短十来个字,终是一叹,将这张纸抛入成千上万的纸条里。 * 又过了几日,腊月二十一。 公主府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扫尘除灰,哪怕是只路过的鸟雀,侍从们都恨不得把它打下来,好生清洗一番,再放飞回去。 宣榕被呛得咳了一上午,下午终是忍不住,抱着那只三花猫就逃出了家。 容松容渡休了假,自然紧跟着她作护卫。走出府好一段路,容松才长舒一口气:“终于敢呼吸了!每年腊月二十都打仗似的,太激烈了。郡主,今儿去哪玩呀?” 宣榕行在人潮拥挤的长街,她今日一身浅杏长裙,发佩明档。除却容貌更为精致出尘,和望都寻常贵女并无二致。她想了想道:“护国寺听佛讲?” 容松垮了脸:“不了吧……?不想去……” 宣榕便道:“藏书阁去淘淘旧籍?” 容松艰难道:“还能换个吗?” 宣榕想了想:“墨韵阁找大师对弈?” “……”容松沉默半晌,“郡主,我们换点有意思的事情吧。比如,听说宋灼上午在赌坊和人赌博,输得裤衩子都不剩,最后对方赌他一条腿也赢了。下午,继续赌第二条腿,我们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一旁容渡没好气喝道:“是你想去来一局吧?!宋小公子他不着调也就罢了,你再给我混日子试试?” 宣榕失笑,道:“好啦好啦,去去去,听阿松的,我们去看一看。正好,我也想见见宋灼。” 说着,她就跟在容松身后,在人山人海里,向城西的赌坊走去。 这家赌坊名为朝天阁,占地颇广。招牌刻字入木三分,据说是由田阁老亲笔所撰。 赌坊数层,每一层都临了街。隐约感受到里面沸反盈天、呼声嘹耳。 容松是常客,甫一进入,随手招了个小厮问道:“宋灼那局在几楼啊?” “三楼!” 于是,消息极为灵通的小容大人,就施施然带着从未踏足赌坊的小郡主上楼。上到一半,他回过神来,大惊失色:“郡主,你说我把你带到这种地方,殿下不会打死我吧?!” 宣榕微笑,错过他缓步上楼。 容松瞬间蔫了,犹犹豫豫跟着。 三楼气氛更为热烈。赌博也好、战事也罢,能催发人的热血激情,若是给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把刀,说不定真能把对家杀死。 宣榕扫了眼围桌而呼的人,刚想问容松你可认识宋灼。 却在嘈杂纷乱里,隐约看到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靠椅而坐,坐姿慵懒随意,正在给立于护腕的玄鹰喂食,他笑得漫不经心:“喏,我就说不要冲动吧,宋公子,你又输了,待会是打算爬着下楼吗?” 容松悚然一惊:“不是??他?和宋灼打赌的是他??我操,搞什么鬼?” 宣榕微微一顿,怀里三花猫叫了一嗓子。 那人似有所感,侧眸望来。 第30章 所属 见到宣榕, 耶律尧明显惊讶,一挑长眉。又将目光放到她身后容松容渡身上,略一思忖, 似是了然。 而他护腕上的追虹却兴奋不已,展翅要扑来, 被耶律尧抬指按住。 他慵懒斜靠, 不温不火地冲容松容渡打了个招呼, 但没点破两人身份:“巧啊, 两位大人也来玩,今儿不用当值?” 容松皮笑肉不笑:“……随便逛逛。” 他劈开人群走过去,压低声含混道:“这是望都啊!不是北……阁下能否收敛一点?!忘了谁带你回来的?真惹出乱子, 会牵连到……” 他想提宣榕又不敢提,一句话断得支离破碎。 耶律尧听得笑出声来, 瞥了容松一眼:“你和他不熟吧?说得你好像不是来凑乐子的一样?” 说着, 他一指桌案对面的男子。 男子一身行头雍容华贵, 紫金发冠、玉骨折扇、锦缎银丝绣云纹长袍,千金难求的东海明珠被他随意当做纽扣, 价值万两的灵山翠玉也只是扇骨镶嵌一环。 只差没把“有钱”写在脸上。 而他那张脸也生得年轻。 宣榕印象里,这位宋灼应与昔咏同龄。至少也有二十八九。 可他却像二十出头, 一副天真烂漫, 温吞又呆傻的模样。 容松被呛得一哽:“……这不一样!” 转而向宋灼道:“哎呀算了, 宋大人,在下禁军里当差, 送你回去?这场赌局要不作罢?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以命相赌不值当吧。” 没想到, 宋灼却倏然笑道:“无事,很值。一双腿而已, 我要多少有多少。” 说着,他坐在椅上,隔着长袍,两手在两腿外侧同时一按,只听得机木嘎吱卸动声,而他微微侧身,上身已转,两条“腿”却留在原地—— 竟是从膝盖以上三寸,断了双腿。 在场皆惊。 宋灼笑起来竟有两个酒窝,继续笑道:“这位朋友的攀云梯结构图,才是千载难逢的。可他又不想赌金银,只能赌点别的以示诚意了。不知,在下身上还有什么,这位朋友感兴趣?” 宣榕抬指挠了挠三花猫下巴。 小猫在人声鼎沸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围观的赌徒们却炸开了锅: “他娘的这是假腿???” “宋公子方才如履平地的,真是半点瞧不出来啊。” “这这这!!今日才知他——” “天机部出的东西,能是凡品吗?!不过啧啧,另一位小哥明显被坑了啊。” “哈哈哈瞧他高鼻深目,是外邦商旅吧,定没想到我大齐能人异士云集,就算没腿也能走路吧?” “哈哈妙啊妙啊,快过年还能看这一出好戏!” 我见观音 第36节 宣榕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也是今日才知,宋灼竟是个残废。 又看向耶律尧。 果然,耶律尧像是并不意外,手腕一动,让玄鹰自栏杆看台斜飞出赌坊,慢悠悠挪开目光:“有倒是有。不过今日,有更重要的事,先不奉陪了。日后有缘再见。” 说着,他轻吹一声悠扬俏皮的哨音。 怀里三花猫警惕抬头。 宣榕低头,只见它左右瞧了瞧,舔了舔爪子,犹豫再三,还是挣脱开她的怀抱,脚步优雅地踩着一堆人头而过,再轻轻一跃,落到了耶律尧肩头。 宣榕:“……???” 她愕然,就看到耶律尧起身,大步流星下楼而去——带着她的猫。 而她和容渡在人潮之后,一声“耶律”还没唤出口,就被淹没在嘈杂交谈里。 宣榕:“…………” “宋灼像是愿赌服输之人,肯定不会再用这输出去的一双腿。阿渡,去把宋大人送回家。”宣榕懵了足足十几息,才茫然启唇,一口气交代完,急忙向下追去。 容渡得了命令,自然不会再跟她而去。便给弟弟使了个眼色和手势。 一楼,赌客稀少。显然,三楼的赌注吸引了太多关注。 宣榕没怎么费力,就捕捉到了对面街边,倚柱而靠的身影。 他今日难得换了身颜色,绛紫长袍缠蟒绣兽,与玄铁护腕上蛇兽图纹遥相呼应,腰封勒出劲窄腰身。微垂着俊脸,修长的指间正捻了小食,送到三花猫的嘴边。 小猫嗅了嗅,一口咬了下去。咬到了他指尖,抽出手指时,赫然两个浅浅牙印。 耶律尧倒也不恼,继续捻了几颗小食投喂。 许是他气质极锋,与小猫的柔软截然矛盾。 再加上身量极高,容貌极佳,一时间,街上来往的男男女女,目光不约而同向他看来。 望都民风开放,好几个小姑娘推搡着过来,指了指耶律尧肩上三花猫,红着脸,似是说了句什么,转向耶律尧,问了几句什么。 耶律尧似笑非笑回了她们一句,又抬手一指宣榕。 隔了半条街,路上吵嚷热闹,根本不可能听清那边声音。隐约那几个小姑娘齐齐朝她忘了过来,不加掩饰地打量。 宣榕更懵了,好不容易避开几波牵着巨象走过的波斯商旅,奔到对面,还没喘口气,就看到那几个小姑娘本像有点不开心,见到她后,在两人间看了看,突然晶亮了眼睛,简直堪称双目放光。 她们掩唇笑嘻嘻地窃窃私语好几句,说些什么“身量相差”“啊有的受了”“那腰一看就有劲”之后。 又推搡着走开了。 似乎比来时还要兴奋。 宣榕:“???????” 宣榕伸出一只手:“请问……” 耶律尧却抢先解释道:“她们问我猫卖不卖。我说是你的。” 再一看,那几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已然没入人群。 宣榕只好转过身,和耶律尧肩上的三花猫大眼瞪小眼。 她素来好脾气,说不出“吃里扒外”这种呵斥话。 只能无奈地轻戳小猫额头,放软了声音:“你啊,乱跑个什么。” 三花猫任由她戳,吃饱喝足,很温顺地被她抱回怀里。 而这时,容松也挤过拥挤的人群,差点没被游街花车抛下的花朵淋了满头,气喘吁吁道:“郡主……!!!我快要被挤死了!!!” 又朝花车上的花娘们苦笑道:“姐姐们,别扔我了啦!我、我会起疹子的!” 惹来更多姑娘们的娇笑,但果然没人再抛了。 容松终于在宣榕目前站定。定了定神,转向耶律尧:“不是,你怎么这么没分寸?我还以为是望都那些纨绔,酒后闹着玩的呢。若真的是两条腿,你怎么收场?让宋灼当场给你血溅三尺?他怎么说也是朝廷官员,这事要传到朝廷,你怎么解释你在我齐?” “我很知道分寸啊。”耶律尧哈哈笑道,笑得疏狂不羁,“否则,你以为赌注会是腿?我若要他那双任职天机部里,拿来吃饭的手,正在兴头上,你觉得宋灼会不给?那才是无法收场!” 容松惊疑不定,还想再反驳什么,宣榕止住他:“阿松。” 容松乖乖闭嘴。宣榕一边沿着长街向前走,一边问耶律尧:“你是早就看出来,宋灼那双腿有问题吗?” “嗯。”耶律尧不紧不慢跟着她,“受力不对,寻常人走路,全身会发力,腿部尤甚。他发力却在腰腹。再加上行走间有轻微摩擦吱呀,能猜出双腿有恙。” 宣榕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怎么会有西凉机械的构造图——若是不方便答,就算了。” 耶律尧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战利品,我那还有不少,你要么?” 宣榕了然。耶律尧和西凉作战未曾败过。总会缴获点什么。 于是,她无奈问了第三个问题:“再说吧……你来招惹宋灼干什么?他如今可是能承侯位的,逐渐炙手可热起来了。” “心情不好,总得找点乐子。”耶律尧语气散漫,“会上一会。而且我觉得……幕后黑手不一定是他。” 少年时,耶律尧在课业上就堪称敏锐聪捷。 又常年身处危机,有种如野兽一般准确的直觉。 但宣榕确实没想到,他一个外来者,也能做出这种判断,诧异地抬眸:“何出此言?” 耶律尧嗤道:“太傻了。” 宣榕:“……” 耶律尧见她顿住脚步,清澈的琉璃眸里涌上些许控诉,便笑道:“好吧,不逗你了。只是小菩萨,你有没有注意到,西行三案,每一个案子,都在逼你做取舍。” 宣榕想起父亲说的话,思忖道:“章平那个替考案,是的。若我放他一马,会有大助益。” “世子那破事儿也是吧。他是和季檀同司为官,同为副手么?” 宣榕颔首:“对。” 她本想继续说,但又有点想听耶律尧凭借不多的消息,能推断出什么来,便止住。 于是,耶律尧轻笑了声:“这位世子宋轩,宋大人,非得千里迢迢来河东郡处理旧痕,为此不惜自降官职,只能说明,他在望都被限制住了——季檀知道这事儿吧?那季檀无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其实都可以此为把柄,威胁宋轩支持他的。” 宣榕轻叹了声:“这种助力,不要也罢。”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也是取舍。至于第一个,瓜州。虽说那厮又蠢又毒该死,但到底是被人毒死的。你越过官府、律法和条框,把为首两个主犯送走,其实……” 宣榕懂了他意思,垂眸,细长的睫羽像是两扇蝶翼:“即使向更早追溯,她们算自卫防身,但现有的律法不承认这一点。她们必死。 所以,我确实也是在罔顾律法。” 但她当时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救她们了。 “是。若真的有人在幕后操盘,这人,有点……”耶律尧露出点饶有趣味的笑,“像是希望你好,又不希望你不好,逼着你破自己的例,不要走他的老路,一种居高临下的长辈姿态。很像我那便宜爹,啧。” 宣榕觉得他煞有其事的分析,非常有道理。 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有这种长辈,只能眨眨眼道:“所以,你想试探宋灼和前两件事儿有无关系?” “啊不。”耶律尧轻描淡写道,“我想试探一下昔咏对他的态度,看看能炸出点什么有意思的,望都太无聊了。” 宣榕失笑:“那你试探出什么来了吗?”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笑:“昔咏可是御林军指挥使。全京城消息,大到帝王朝政,小到民间琐碎,哪一件能逃过她的耳朵?她至今未现,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话音刚落,一支披坚执锐的劲旅从远处对面驾马驰来。 为首的女将肃容冷艳,身姿飒爽,左侧百姓纷纷为其让开了道,军号随之而至—— “御林军疾行,避让——” 耶律尧面无表情道:“哦,出现了。” 第31章 藏人 看到昔咏当真在赌坊“朝天阁”前勒马, 英气的柳眉紧拧,翻身下马,右手按住佩剑剑柄, 踏步上楼。 宣榕失神一瞬,而耶律尧若有所思, 笑了一声, 微微侧头压低声线:“正职调任前夕, 她应当更爱惜羽毛才是。还亲自现身, 说明宋灼在她心里分量也不低。” 宣榕神色不变:“为何认为昔大人要调任了?” 耶律尧不假思索道:“前几年让昔咏各地任职、熟悉驻军,又让她当了快三年御林军指挥使,去年更是护卫你出京。军功有的, 资历刷了,脸也露了, 恐怕年后就会给她安排新的统帅职位吧——你家哪一位长辈的意思?” 宣榕向对面望去, 昔咏已入坊内, 便“唔”了一声:“娘亲的意思。她很赏识昔大人,总想让我跟她多学学。” “……?”耶律尧奇道, “她做事远无你周全,你跟她学什么?学怎么近战揍人吗?” 宣榕轻笑着摆手:“不是啦。学钝感。把心磨得粗粝一点, 肚子饿了就先吃饭, 天塌下来也能裹着被子先睡觉。人之一生, 抛却功名利禄,不也就吃与睡两件事么?” 耶律尧沉默片刻, 半晌, 不辩情绪地淡淡道:“狠厉是靠磨难和痛苦换的, 粗粝也是。你怎么会认为自己需要这种东西?” 京中贵女,论身份地位, 无人能比过宣榕。 论博闻强识、机敏善断,恐怕也几无人能胜过她。 昭平郡主在花团锦簇里降生,她像是个国泰民安、物阜民丰的昭告,既可以做个富贵闲人,无忧无虑甚至嚣张跋扈过完这一生;亦可以翻云覆雨,做大齐第一位女帝。 可她偏偏都不。 宣榕往回撤了几步,依旧注意着赌坊动静,无奈道:“可我想走出公主府,去看看更广阔的天下呀。” 直面人世间时,粗粝是必要的。与一个人是否良善无关。 耶律尧不置可否,垂眸望去。这个角度,少女眉心朱砂蕴了午后暖光,圣洁皎皎。 说来奇怪,京中流行的妆容几年一换,桃花妆、飞霞妆盛行一时又销声匿迹。唯有观音妆长久不衰,就连今日街上,放眼望去,很多妙龄女郎都是点染眉心。 或娇俏可爱,或灵动活泼。 但鲜少有人能如宣榕这般,立于此处,即为悲悯。 耶律尧缓缓挪开目光。 宣榕忽然轻道:“咦,那轮椅做得机巧。宋家仆从方才送来的吗?” 又一辆天女散花的花车驶过,花瓣如雨落后,展现出长街对面景象。 昔咏一身轻甲,沉着脸,步伐稳重地殿后而行。 我见观音 第37节 在她前方,宋灼早已坐在一方铁木轮椅上。那轮椅做得精巧华贵,扶手坠金镀银,后轮处有可收缩的三角支轮,哪怕过阶梯也如履平地。 比起昔咏阴霾的脸,宋灼倒是笑得没心没肺,说了几句什么,直把昔咏说得暴跳如雷,怒喝相斥。于是,他微敛神色,愁眉不展,一副西子捂心模样。 弱不禁风至极,仿佛下一刻就能羽化登仙。 百姓根本不惧守卫京城的御林军,长街嘈杂。 宣榕还是听不清对面说话声,只能看到宋灼又揣着可怜表情,启唇数句,这次,昔咏面色终于缓了缓。 宣榕稍放下心来:“看来没什么问题……阿松你这是什么表情?” 容松一脸不忍直视,漂亮的五官扭曲:“没、没什么……” 习武之人内力深厚,视听远超常人。宣榕侧头,果然,耶律尧眉梢一挑,也看得饶有趣味,喉间似是滚出了一声:“……嗯?有点意思。” 宣榕好奇地问道:“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耶律尧笑道:“确实没什么。宋灼在卖惨,昔咏好像有点吃这套……?” 宣榕:“…………” 宣榕一脸无奈地道:“别议论她私事了,走罢。望都上下好玩的不少,你这几日可有四处逛逛?” “没。临近年关,又是番邦来朝,又是商旅来贸。人太多了,吵。”耶律尧漫不经心道,“最近在教阿望后空翻。它差不多学会了。” 宣榕脚步微顿,忽然心动起来。又摸了摸袖中弯刀,想起几天前的计划,秉持择日不如撞日的态度,干脆道:“我能跟你去看看么?阿望在京可适应?” 耶律尧失笑:“那是公主府的客宅,是你家。你直接半夜闯入都行。望都冬季寒凉,雪狼喜冷,一天到晚赖在雪地里打滚,比在北疆都热闹。不过,它只是‘差不多’会,你可能会失望。” 他们不急不缓地漫过人潮,来到西城,拐过几处巷道。 客宅区安静不少。此处不仅是公主府的客宅,大鸿胪寺招待外宾之所,也多居于此。 近日已有不少小国派使节入齐。 走在巷道,偶尔能嗅到几道外域佳肴香,听到几句番邦语,几声异国乐器调。 还有阿望那极具标志性的狼嚎。 宣榕刚进院落,还没走几步,就瞧见树下雪中,那本懒洋洋躺着,时不时嚎一嗓子的巨型猛兽猝然站起,抖了抖和雪色浑然一体的皮毛,蓄力,朝她雀跃奔来。 耶律尧淡淡喊了声:“阿望。” 阿望偃旗息鼓,扑人大计一直在酝酿,也一直被扼杀,它郁闷得尾巴都不甩了。难得壮着胆子向主人抱怨了句:“嗷呜呜呜呜!!!” 耶律尧没什么表情地扫了它一眼,又笑道:“瞧你那现眼包样。来个后空翻。” 阿望呆了呆,谨慎地后退半步。又看到宣榕微微瞪大眼,似是期待,登时忘了抗拒,立刻硬着头皮,箭步上前,四肢发力,一跃腾空——翻! 然后在雪堆里摔了个大马趴。 耶律尧“啧”了声,对恨不得把自己埋进雪里的雪狼道:“你再看看人家。” 说着,他轻吹了声哨音,宣榕怀里那只三花猫应声而动,一个漂亮的翻滚,优雅落地。它从未见过如此巨兽,试探地在阿望面前踱步几圈,似是确认敌方不堪一击后,迅速一爪子扒拉上背,在雪狼肩颈稳稳落座。 把威猛的雪狼当做了个坐骑。 宣榕急道:“衔蝉,回来!!!” 耶律尧却道:“无事,阿望有分寸。” 果然,雪狼像是被背上温度惊到,一动不敢动,半晌才小心翼翼站起来,带着新的“叠高”朋友,来到宣榕目前,露出一个堪称可靠的笑。 宣榕:“…………” 怎么说呢,她倒不是很担心这猫——这猫迅猛且暴脾气,小时候没少挠她。 她比较担心……阿望。 不过这话有损狼王形象,宣榕不好意思说出口,见两兽暂时相处融洽,稍稍安心,道:“那就好。对了,今日还有一事。这把藏月我不能再收了。” 说着,她从袖里掏出那把闪烁弯刀,语气轻柔但坚定:“藏月于我无用,于你有用,在北疆能震敌,在望都仅是装饰,此为其一;真假藏月的内刃锋利度也不一样,你不可能挂你那一把防身,此为其二;早知你母亲那把藏月对你如此重要,我不该取走这么多年,本就有愧,此为其三。” 耶律尧静静地看着她。 他神色有些古怪,介于“果然如此”的意料之中,和不知为何的不快,半晌才语气复杂道:“不要为别人想这么多——你这么多年没在这上面吃过亏?” 自然是被骗过。但这话宣榕没法接。 她刚要开口,就听见耶律尧似是为难皱眉:“可这样,我平白得了你一把刀?你也让我很难办啊小菩萨。” 宣榕想了想:“不算平白无故吧,你这一路也帮了我许多。” 耶律尧气定神闲道:“这不一样。为了救命作敲门砖的,自然尽职尽责。” 宣榕:“……” 她迟疑道:“那不如……你把之前那把直刀给我?” 之后归途中,她还想过,耶律尧在陇西送刀,八成就是方便后面讨回“藏月”。可惜当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拒绝了。现在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处理方法。 果然,耶律尧略一思索,像是勉强同意:“好啊。你跟我来,我这就去拿给你。” 但抬脚的步伐却迅速,像是生怕她反悔了似的。 宣榕被他搞得一愣一愣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似步入了圈套。 但没等她细想明白,就被带着走到主室门外,耶律尧绕过屏风进入室内,道了一句:“稍等,昨日刚被拆了,我组装一下。” 宣榕很有礼节地在外守着。 不远处,三花猫不知怎么,从阿望脑袋上滚了下来,被阿望一爪子按住,又张开大嘴包住三花猫的头。 宣榕大惊,那声“阿望”还没喊出,阿望就又慢吞吞吐出那颗完好无损,但湿漉漉的猫脑袋,翻来覆去地舔来舔去——成功被暴躁起来的三花猫,给挠了无数爪子。 宣榕:“…………” 她无奈失笑,淡黄裙摆纱织华丽,落叶间的婆娑光影,给她镀上层釉质。就在宣榕看两兽嬉笑打闹看得出神时,另一道月白身影自正门而入,身后还跟了三位随侍。 那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说是少年,其实也已介乎青年少年之间,身量颇高,修长雍容,迈出的每一步几乎等大,步速极快,但又不显急促。 腰间佩皇家玉环,发间束紫玉金冠,身着月白绣四爪金蟒皇子服,五官端正俊朗,带着生来上位者的从容睥睨,未语先笑: “姐你真的在这啊?我听说你回来了,去公主府找你,你不在,又听说你带回了客人,便猜你或许来会客了,直接来这边找你了。” 宣榕同样一年未曾见他,先讶后喜:“阿旻。这么着急找我,是有事吗?” “有倒是有一事,想请帮忙。不过,见表姐才是天大的头等事!”谢旻笑得眉眼弯弯,“事情待会说,走,先去喝杯茶聊会儿?” 谢旻身后三个随侍,皆是纷纷见礼。 宣榕转向他们,颔首以回,说道:“好啊。不过我在等个东西,你等我片刻。” 谢旻自然应是,走到宣榕身边:“咦姐,我终于比你稍微高一点……” 这时,他忽然看到旁边室内,绣竹屏风后,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很明显是个男子,比他甚至还要高出一个头,模糊的光影勾勒出那人宽肩窄腰的轮廓。 那人正顿了脚步,摩挲手中物什,似是在犹豫是否要露面。 在某一瞬,谢旻竟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笑眼微眯,狐疑问道:“对了,还没问你到底遇见哪位友人了?可方便出来与孤一见?” 第32章 喜欢 宣榕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屏风。又看了眼谢旻。 阿旻聪慧矜傲, 在同辈中做什么都要压人一筹。这么多年,唯独耶律算是意外。 所以,当年他们二人互看不惯, 很正常。能不见面,最好。 见耶律尧脚步微顿, 似是没有出面的打算, 宣榕松了口气, 道:“江湖中人, 身上杀气重,之后要与鬼谷会面——阿旻,你是乘马车出来的吗?先去车上等我?” 她未直接拒绝, 但口吻回护。 谢旻更奇了,瞥了眼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的容松, 若有所思地笑道:“好啊。不过今儿人多, 路上堵, 我们先早点走吧,承吉。” 谢旻身后一个随侍颔首道:“殿下。” 谢旻笑眯眯道:“你在这守着, 拿到表姐要的东西,待会送去公主府就是。” 说着,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道:“榕姐姐, 走吗?” 宣榕无奈地看他:“你啊。” 到底是迈了步子:“走吧,阿松在这守着就行, 承吉在天机部任职吧?我正好有点事要问你, 你也跟我们来。” 谢旻眼中闪过疑惑。 不让当面碰上, 也不让查探身份的么? 不过几番对话下来,宣榕算是撂明态度, 谢旻自然不会惹她不快:“姐你若想问天机部事务,我待会再叫点人来。对了,那只狼也是你这次捡回来的吗?脾气还挺好的啊,借我养几天?” 顺着太子目光所向,阿望和三花猫玩得“不亦乐乎”——三花单方面挥爪,阿望单方面挨揍。短短半刻钟,左腿被薅了不少毛。 宣榕:“……” 宣榕道:“不是,是客……” 一句“客人”还未说完,身后,传来几声微不可查地脚步声,耶律尧声线低沉,压着浓重的不愉:“你当然可以带回东宫养几日,只要你不怕被咬死。” 谢旻脚步一顿,缓缓侧头转身。 不知何时,耶律尧已绕过屏风,抱臂靠门,神情淡淡,那双漆黑如渊的眸子和谢旻迎面对视,他轻笑一声,没什么正经,亦毫无恭敬地道了一声:“好久不见,太子殿下。” 在某一瞬,宣榕看到谢旻脸上划过不敢置信的震惊。漂亮的丹凤眼都瞪大些许。 他像是裂开了,完全没料到会是耶律尧,一时茫然。 但好在这种失态一闪而过,谢旻沉默片刻,也笑了声:“听说你在北疆威风得很,无人敢惹。怎么,想在千里之外的望都,也如此吗?” 耶律尧假笑道:“不敢。只是看殿下像是很好奇我是谁,满足殿下的好奇心罢了。” 谢旻十七年顺风顺水,没被人这么阴阳怪气过。被呛得愣了一下:“耶律尧,你这是做客的态度吗?!” 耶律尧眉梢一挑:“大齐陛下将兵部与天机部交你监理,而数月前,我还收到过共攻西凉梭山一带防线的商议——谢旻,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谢旻:“西凉这几年强攻北上,去势凶猛,北疆南部荒凉平缓,易攻难守,不是五六年前老王被打得哭爹喊娘的时候了?而我齐梭山以东本就天险,根本无惧西凉——到底是谁要求谁?!” 耶律尧浑然不惧,哈哈笑道:“那拭目以待?” 国事是国事,私怨是私怨。 我见观音 第38节 远隔重山,二人都并非因私怨而枉顾大局之人。 但对面相逢,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们夹枪带棒的火气。新仇旧恨叠在一起,可谓凶猛。 宣榕:“…………” 她一头官司地按了按眉心,双手合十,诚恳道:“今日我做东,请你们去听风阁吃酒。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别吵,嗯?” 没等耶律尧说话,谢旻愤然拂袖,拽着宣榕扬长而去。 宣榕:“哎等下,衔……”然后她就被塞进了马车里。 宣 榕哭笑不得,拍了拍谢旻肩膀安抚:“阿旻,你别这么凶,他人其实还挺好的……” 谢旻瞪大了眼:“姐,你不喜战事,兵部机要基本不看,我回去给你找点北疆近年战况给你瞅一眼?他人好?你不知道他直属部队,因喜欢夜行,作风又铁血冷酷,有‘夜罗刹’的诨名吗?” 宣榕实话实说:“不知道。” 谢旻:“…………” 谢旻咬牙切齿:“今日就送你府上,明日你就知道了。如舒公当年判他,说他如若用兵,定是狠辣,倒说的不错。” 宣榕温吞应了声,见马车要行,容松那个粗心大意的,也没把三花猫抱回来,便道:“等一下,猫还在院里。” 谢旻刚要应答。 这时,车帘被掀起了一角。 谢旻一看来人,面色不善:“怎么?马车坐不下去了。” 耶律尧逆着光,那张立体分明的脸更显桀骜不驯,嗤笑一声:“谁要坐你马车了?五个人,没一个听到猫落下了么?” 随着他话音刚落,那只漂亮矫捷的三花猫一跃而上。小猫被舔了好一会儿,像是有点委屈,捏着嗓子叫了几声,愣是没敢直接蹿入宣榕怀中。 宣榕掏出帕子替它擦了擦,又听见耶律尧似是询问:“听风阁?” 阿旻发脾气发得如此明显,宣榕本还以为耶律尧不乐意去,见他竟然追问,微微一怔:“对,在天机部的玲珑宝塔附近,居山而立的那家。你若先到,报公主府名号即可。” “好。” * 听风阁临山而建,四面环空,与不远处的玲珑宝塔对面相望。 在此能听风声飒飒、松海涛涛、竹海潇潇。十年前内阁出资建成后,文人雅客都喜来此,留下不少诗词墨宝。 墙上挂山水画、前人文,木质阁楼,一派清净典雅。 此时,雅间内,琴师在屏风后抚琴,琴音泠泠,如泉水清澈。 而沉默无言,似寒霜蔓延。 最后还是承吉打破僵局:“郡主,您方才说有话问我?是何方面的?” 傅承吉今年三十有六,留了一道山羊胡,儒雅中透几分工匠的严谨。 他十二岁入天机部,在天机部算得上老资历,任职右侍郎,平日随侍谢旻左右。 宣榕瞥了眼自落座来,没再互相看一眼的两人,收回目光,无奈道:“想问一问宋灼大人的情况。今日路过赌坊,看他双腿有恙……” 傅承吉闻弦知雅意:“哦郡主想问他腿为何残疾?实不相瞒,他那双腿自入部以来,就是那样了,据说小时候嫡母虐待,在大冬天把他扔进河里,腿冻坏了。他生母有人脉,花重金在天机部下属的‘制司’定做假肢,多年下来,这孩子和天机部也熟了,后来便来了这边。我们几个上司知道他情况,平日也不派重活给他。” 宣榕了然,又问谢旻:“阿旻,你今儿是还有什么事?” 谢旻抬眸瞥了眼耶律尧方向,那意思不言而喻:外人在场,不方便说。 宣榕看他那神色,便道:“明日我去天金阙见舅舅,楠楠也在宫里吗?我给她带了点随行所见的孤本,还有几篇不错的武术秘籍,然后四处的小暗器也搜集了些许,她应该会喜欢。” 宣榕口中的“楠楠”,正是“顾楠”。死去的如舒公顾弛之女。 谢旻忽然默了默,半晌才道:“她在。今儿找表姐,本来还想请你帮忙参谋一下,年节给她挑点什么礼物比较好。” 宣榕温声道:“我带的这些你可以拿去,借花献佛。” 谢旻苦笑道:“不行啊榕姐姐。母后本就因为她年少居钟南山,不喜欢她,再让她捡起这些南山旧风……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可她喜欢这些啊。”宣榕一头雾水,“舅母喜不喜欢,有何用处?” 谢旻抿唇,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句:“可我想娶她。” 宣榕看着表弟苦大仇深的脸,将掌心茶杯一放,严肃问道:“娶,还是纳?” “……纳。” 想来也知。顾弛在世时,未取得一官半职,全靠名望和真本事吸引一众学子,顾家也勉强算有几分资本和靠山。 如今如舒公已死,顾母早已过世。整个顾家,只有顾楠。 她不可能成为东宫真正的女主人。 皇后也不会放任自己儿子娶一个娘家毫无助力的妻子。 “阿旻,你这是在瞎胡闹。”宣榕蹙眉道,她语调轻柔,呵斥也像安抚,很难让人心生反感,“你把她拘在宫里,本就不妥了,听说她学规矩学得鸡飞狗跳,痛苦得几乎要上吊了。我倒是有个想法……” 谢旻抬眸:“你说。” 宣榕缓缓道:“放她出宫,让她跟着昔大人闯几年,多少能长点见识、广交人脉。西方若有战事,她要是能靠此服众,也有更大话语权来周旋博弈。” 谢旻断然拒绝:“不行!!!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万一有什么损失,百年之后我无颜见老师……” 宣榕一脸无语看他:“如舒公早就说了不想女儿嫁入宫闱。你所做所想,就很有颜面见他了吗……?” 谢旻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宣榕眉梢微蹙:“早年你们都小,能算作兄妹相处,尚好,如今京中已有闲言碎语,说顾楠是你的人,她日后怎么自处?” 谢旻沉默。 宣榕又道:“况且,权力这种东西,意味说话分量。你连获得这些的机会都不给楠楠,还指望舅母放你们圆满?” “它也意味着劳累、痛苦、倾轧、泯灭人性。”谢敏低低道,“很累很脏,我不想让她沾这些。” 是这样的。一切权力的获得,都注定不那么太平愉快。 它伴生出来的责任压人,伴随出来的欲望害人,伴同出来的争斗折磨人。 宣榕却不置可否:“你怎知她不能适应这些?” 谢旻垂下眼帘,轻咬下唇,硬生生转了话题:“不知道。对了姐,你给她带了那么多东西,我呢?给我带什么了?” 宣榕温声道:“沿路各地的风俗、民生概况、生产情景、税收支纳等等,汇成了三卷,你回去好好阅览一下。也算足不出京,了解西北实情了。” 谢旻不敢置信:“没了……?你给母后的礼物可是那么大那么长一卷贺寿图啊!给父皇的也是,沿途寺庙供奉的八十一颗香珠,他爱不释手,刚拿到就带上了,怎么我的就是……???” 宣榕微笑。而一旁,耶律尧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三个随侍,见他们欲言又止,有几分坐立不安,便道:“这酒略猛,我去外面吹个风。” 他径直离开,将私密空间留给众人。本来尴尬的阁内气氛微缓。 而四下安静,随侍也都是心腹。谢旻收起嬉笑,正色道:“还有一事。姐,天机部丢了一张战车结构图,这其实不重要,这种战车西凉十几年前就研制出来了,我们还算是抄他们的。但是——” “这上面,有天机部尚书捋思路时,随手写下的,目前我齐研制军械、沟壑、水利、民间用具等等的计划表。比较齐全。虽说一般人看不懂,但若是落入别国,恐有后患。” 宣榕一凛:“特别是近来京中外邦这么多。” 谢旻颔首:“正是。” 宣榕问道:“舅舅知道吗?” 谢旻避开她目光,答案显而易见,帝王不知。 谢旻咬牙道:“这事可大可小,说不准被哪个五大三粗当油纸包东西吃了都有可能,但,就是怕万一。我在排查了,想借公主府暗卫一用,监视各国使臣。” 宣榕无奈看他:“得了,你最近不是在跟着礼部忙明年春闱么,我帮你查吧。正好我也要查点自己的事,一起更方便。别担心,各国情报本身就互相戳的筛子似的了,舅舅就算知道,也不会说什么的。” 她眸光恬淡安抚,谢旻绷了十来天的心忽然一松。 他舒了口气,看向窗外,又缓缓皱眉:“多谢表姐。不过说回来……你怎么会碰到耶律尧?” 窗外,有人凭栏而眺。手中一盏玉杯,杯中酒液清湛,他摩挲杯口,却迟迟未饮。 倒是便宜了他指骨上的一尾青蛇。 宣榕如实道:“在万佛洞那块,他夜追耶律金。” “嗯?”谢旻抓住了重点,一副“你被妖妃蛊惑”的见鬼样,“也就是说,耶律金是死在你面前的?” 宣榕:“……是。” 谢旻痛心疾首:“你都亲眼见他杀人了,还让他跟着你回望都啊?!” 宣榕迟疑道:“他想治病。我当时琢磨,他应该有所顾忌,不至于中途把我绑了卖了,就允了。” “等等……?”谢旻一愣,意识到哪里不对,“绑了卖了?为何觉得他会这么做?” 宣榕微微一愣:“他以前不就挺讨厌我的吗?” 谢旻:“………………” 他差点没一蹦三尺高,翩翩风度也不要了,遥指耶律尧,半天没支吾出一个字,最终选择闭嘴。 短短瞬息之间,太子殿下想了很多。 首先,要是猜错造成误解尴尬就遭了,还是含糊过去更为稳妥。 更何况,就算是真,凭什么帮他点破??? 喜欢表姐的人能从望都排到岭南,他算哪根葱? 于是,谢旻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对,我就是担心这个,反应才这么大。” * 一顿晚膳以“表面太平”告终。 这俩旧日冤家没说一句话,宣榕也实在无法缓和两人矛盾,便只能暂时作罢。 傍晚归家时,便回了房间,径直在桌案前落座。草拟了几封望协助调查的书信。 窗外,雪落无声,不知不觉覆了一层白。 不知过了多久,有叩窗声,宣榕近乎习以为常地开锁推窗,果然,追虹扑闪着翅膀飞进,落在木架上,抖落一身细雪。 宣榕奇道:“这么晚,怎么来了?” 却见追虹嘴里叼了一柄直刀,它甩了甩足腕,示意宣榕看信。 我见观音 第39节 宣榕接过刀,失笑着打开竹筒。 纸上字迹力透纸背。 “三件事。” “其一,不恶。” “其二,收刀。” “其三,谢旻所指图纸,在北城区见过。” 宣榕收了刀和信,正琢磨着要不要回一封,就看到追虹像是怕打扰到她,见任务完成,立刻扑着翅膀,自窗外飞走了。 她喊了声,没喊住,只能作罢。却又耳尖微动,发现鹰啸似是凭空消失。 宣榕若有所思地披了件厚氅,将兜帽戴上,提了马蹄灯,踩雪踏冰,自后院偏门而出。又绕了几圈,来到最靠近公主府巷道的一个入口。 果然,临近年关的弯月不浓,淡淡月色下,远处,青年正抬了臂,任由苍鹰落于护腕。 他肩上一层白,竟也不觉得冷,轻轻问鹰:“送到了?” 第33章 季檀 玄鹰爪锋喙利, 本是猛禽。 此刻,温驯地敛翅,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脑袋。 耶律尧“嗯”了声, 正准备走,倏而听到身后细碎脚步, 有所感般侧头望来。 一愣。 夜半雾气里, 宣榕踩着刚落的积雪而来。 身后, 府内几株红梅花枝横斜, 灼灼其华。而她手中灯盏摇曳,光晕暖融。 她确实生了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 如古画之人,水墨为眉眼, 风月为神韵。气质纯净,立在雪里, 有种她也会随雪消融的错觉。眉梢微弯, 无奈笑道:“你听到我和阿旻说的话啦?” 耶律尧抿唇道:“……嗯。并非有意偷听。” 宣榕倒不是怪责他:“我知道, 你也不可能避到山下去嘛。只是,这第三件事, 我想问一下。你见到过那张图纸?” “四驱战车内设详情图,左上角署天机部烙印, 右边空白处, 是昭平元年之后八年的布局安排, 已行部分,准备和帝王奏请的剩余部分, 以及进度。”耶律尧想了想, 道, “不错吧?” 他描述得细致入微,宣榕奇道:“你亲眼所见?还是……” 说着, 她眸光示意耶律尧护腕上,雀跃同她扑扇翅膀的追虹。 耶律尧一颔首:“是它们。和宋灼的赌注是我默出来的,不确定机巧图要怎么绘,打算偷师,在城中找了些图纸学一学。” 宣榕猛然抬眼,对上耶律尧那双坦然的眸子,叹了声:“还好你和我齐算不上有仇。既然如此,图纸在谁手里呢?” 耶律尧静默片刻:“我不知道。” 他缓缓道:“一来,这种消耗伤身,偶尔玩玩还行,不能多用;二来,北城区地底有地磁,影响很大。” 天金阙在望都中心偏北。当年为了严守北门,在北城区下铺磁石,杜绝箭攻。 后来,民间机巧师们发现此处也能增加牵力,更好制作机巧,在此大兴坊铺。天机部也顺势设了“制司三仪”,做出的成品半贡半卖。 宣榕沉吟道:“图纸要是流入坊间,那还真是大海捞针,不好办了。”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应当不在坊间。我下的令是,要最好的图纸,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在皇家。让府卫去制司三仪找找?或者,我明日再探探。” 宣榕温声拒绝:“在鬼谷来人前,你安心养病吧。” 耶律尧却无声一笑:“可我在望都很无聊。而且,能捏到谢旻一个把柄,何乐不为?” 宣榕:“………………” 日后两国君主关系若真如此僵硬,恐怕大事不妙。 她只好略一思忖,干脆道:“明日午后,我同你一块去吧。正好,我不带府上人。” 耶律尧疑:“嗯?” 宣榕解释道:“阿松喝遍望都无敌手,各个衙门没有他不认识的人。其余随侍,和朝堂来往也多,一旦露面,等同公主府在查办天机部事宜,太张扬了。” 耶律尧眉梢一挑。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忽然有侍卫由远及近呵斥:“谁在那儿?!” 轻甲铿锵,脚步齐整。来人足有四个。 宣榕转过身,神色自如地应了声:“我。” 又朝耶律尧摆手,示意他离开:“我明日出宫后去找你。” 身后无声。 待巡逻守卫持着兵器,警惕走来。宣榕侧头,余光里,街道尽头已是空无一人。 而侍卫们见她滴溜溜转着手上灯盏,立刻行礼轻声道:“郡主。这大晚上的,您怎么出来了?” “踏雪寻梅。”宣榕姿态闲适,语调悠然。 越过侍卫,沿着原路折回。 顺手折了枝怒放红梅。 * 给宫中帝后礼物,是人未回望都,就派轻骑送回的。 所以归京以来,宣榕确实未曾入天金阙。帝王见到她第一句话,也因此带了点抱怨:“绒花儿,你娘居然都不告诉我你回来了,亏我还一直念叨。” 宣榕乖巧笑道:“娘亲是想让我多安心休息几天。” 谢治正值鼎盛之年,相比一个深不可测的帝王,他更像个宽厚长辈,笑眯眯道:“你爹布置那么多课业给你,还想让你怎么休息?听朕的,放月余假,别做了。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有休沐的。” 宣榕茫然眨了眨眼:“……不多啊。今日的,一篇策论,三首填词,一首咏物诗,地仪默写,数论二十四题。我已经做完了。” 谢治:“…………” 半晌,他疑似挤出了一句低低的“你爹真不干人事啊”。 又用一种“这孩子别被逼的太狠了吧”的目光,看她好半天,最终,还是决定不干涉为妙,清了清嗓子,道: “这一年在外,瘦了不少,有何不同寻常的见闻吗?说来听听?” “有。”宣榕忽然压低了声音,“舅舅,我遇到了三桩案子。” 谢治不动声色道:“唔,有听说。永昌侯世子那事儿,闹得满城风雨的。消息刚传回京那几天,人人自危,都在想有没有做什么‘强取豪夺’之事。” 宣榕轻轻叹了口气:“只有害怕,才会自危反省么。在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何事?” 宣榕皱了皱眉,道:“您看,瓜州之地,受害者其实是哪 些孤苦无依的女子;在章平替考之中,受害者是已然中举、功名在身的学子;而伪造的贪腐案中,已有官职的人也死得悄无声息——到底要身份高贵到哪个程度,才有自保之力呢?” 帝王轻扣桌案,沉吟道:“作为大齐身份最高贵的人——虽然这么说有点臭不要脸——舅舅可以告诉你,无论到地位何等,都会身不由己。” 他点了点殿外天空:“我已经一月未出天金阙,两年未出京了,二十一载未沾词曲了。朝臣奏折如雪,都在为各自势力,为自身坚守的道义筹谋。说的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得从这些自相矛盾的话里,得出判断。 “有时候看他们吵架,我都在想,给朕一刀子算了吧。” 谢治越说越悲愤,指着头顶道:“看到没,绒花儿,白发!你舅居然有白发了!!!想我当年也是英俊潇洒的儿郎,如今,这么年轻,就,生了华发!!!” 宣榕:“…………” 好在,帝王也只是说些俏皮话哄哄晚辈开心,话锋一转,严肃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过年开开心心的,多来宫里走走,别为这些事儿忧烦,嗯?” 宣榕愣了愣,笑道:“好。” * 这次进宫,本也就是把顾楠礼物送上,把成卷的各地见闻献上。 帝王有会晤,没多留宣榕,她和皇后用了午膳,让车夫把自己送到西城。马车晃悠悠拐入巷道客宅,接了人,换了辆无标志的马车,又晃悠悠地向北而去。 宣榕从车上暗柜里,掏出脂粉,将眉心朱砂隐了,又在眼尾勾了枚泪痣。 耶律尧在对面靠坐,他手长腿长,本宽敞的马车莫名局促起来。慢条斯理点评道:“你这,画了和没画一样。气质未变。” 宣榕不以为意:“别把我立刻和‘昭平’对应即可。” 说着,她又从车匣里掏出一叠图纸,分给耶律尧一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三仪设了兑换处,专用高价在民间收购图纸,会对这些会很感兴趣的。你到时候在堂内走走,看看可与记忆里有无重合。” 耶律尧懒洋洋应了声。 不知是否踩到了毒发的轮回日,他今日兴致不高,宣榕指什么做什么。 一炷香后,两人已是在嘈杂纷扰的制司三仪堂一楼。 此处建造开阔机巧,处处木制雕刻,像是炫技一般,偌大的悬顶是满天星宿,足下是大齐版图。 星宿用夜明珠磨制,颗颗处于轨道,随着四时季节而动。版图虽为了机密,与真实的地形有所差异,但其上山水河流,逼真浑然,还在脉脉流动。 在横贯东西的苍河边,摆放一排长桌。上书:兑换处。 每张长桌后,都坐了办事官员。正满头大汗地交涉: “不是啊姑娘,你这这这,真的不是随手画的吗?” “要零件图!正面图!侧面图!三面图!不是山水画的样式——舶来的西洋画也不行!!!” “五两,最多只值五两!!!不成就算了!” 宣榕也是第一次踏足此处,看得饶有趣味。 耶律尧踱步在侧,瞥了瞥四周,像是确认安全后,方才抬头望去。 二三楼环台,是更高的办事处。相比楼底嘈杂,安宁不少。偶有身着官服的小吏捧着文稿,端着木件铁器,急匆匆跑过。在环台处惊鸿一现。 就在两人漫步时,忽然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宣榕循声而望,无声地瞪大眼。 居然是有人自高楼跌落,落入不足脚踝深的苍海水浪里。血红瞬间染了一池清水。 那人胸口居然还插着一把刀! 我见观音 第40节 宣榕下意识退后一步。就被耶律尧握着手腕,使了个巧劲,带到角落。 果然,下一刻,在场尖叫四溢,数不清的人朝外涌去。门口把守的官兵愣了,不知发生何事,差点没被冲散出去的人群踩成肉饼。 而京城侍卫皆是能人,很快反应过来,持兵一横,瓮声瓮气道:“有人死了,命案,在场所有人,不得外出,等官衙来查!!!” 宣榕这才反应过来,愣愣道:“青服鹭鸶,这人有六品。谁这么大胆,大庭广众之下……” 耶律尧却扫过死者格外修长的手,若有所思道:“官员身死,来的会是望都府衙,还是……?” 宣榕回过神道:“监律司。官员所行所动所犯所案,近几年来,基本收归监律司。” 耶律尧危险地眯了眯眸。 楼上有不少要官快步而下,安抚堂中百姓。场面稍微安静,惊惶的众人避开四肢大开的尸体,找了干净的地方休息。还有些实在有生意头脑,趁着大伙儿惊魂不定,开始砍价做买卖。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队轻骑乘马而来。 一群身着靛青飞鱼服、腰系长刀之人健步入内,皆是眉目肃杀,仪容端正。一部分人朝尸首而去,另一小部分人走向制司三仪的官员。 为首者却并未佩刀。他样貌英俊,是那种中正的俊朗。剑眉星目,冷淡端持。似傲霜寒梅,清俊疏阔。 见到他,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那笑意极淡,掩盖不了其下,蔓延开的杀意。 而这人眸光锐利,箭矢一般扫视四周。飞快观察过惊惶的百姓、神色复杂的官员,最终在宣榕身上落定。 他似是惊愣,踏步走来,于半丈距离处站定。 距离稍近了,能见少女稍易容貌,身边亦无熟悉的随侍,便谨慎地没有行礼,只是恭敬问道: “您怎么在这儿?” 第34章 交锋 监律司直听天子号令。 设正职长官大卿一人, 副职长官少卿两人。 季檀如今任少卿之职,正四品,对于二十五岁的年纪, 可谓身居高位。再者,能面听天子训诫, 更是天子重臣——所以, 这几年季檀在京中炙手可热。 但他不喜交际, 家中亦无亲眷, 除了官差外,基本独来独往,是个不折不扣的孤臣。 加之作风冷硬, 不惧得罪人。满朝文武生怕被他抓住小辫子,对季庭芝这个人可谓又敬又怕。 曾有人将他和前朝十大酷吏相提并论。 宣榕却没什么感觉, 笑将开来:“庭芝, 好久不见了。我回京了呀, 自然到处闲逛。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不过, 可能要趁你的人查办|证据时,借机找个东西。” 季檀会意, 又略上前一步, 隔开周围人探听的可能。 刚准备开口, 目光落到一直立于宣榕身侧,似是百无聊赖、靠壁不语的耶律尧身上。迟疑道:“这位是……?” 宣榕道:“他是家中……” 一句“客人”还未出, 耶律尧抢先接道:“聘的侍卫, 跟着郡主自西北回京。” 宣榕:“……” 许是见耶律尧身上压迫感甚重, 季檀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压低声问她:“您想要寻何物?” 宣榕本就信任季檀, 想了想,隐去是谢旻所求,掐头去尾,简短地将天机部之事说了。又道:“还请庭芝注意下说辞,不要太明目张胆,保密为上。” 季檀自然应是,又问:“此处人多杂闹,恐不安全,可要先送您离开?” 宣榕摇摇头:“你忙,走该走的流程。这位……随侍武艺极高,你不必分心在我身上。” 季檀似是觉得不妥,剑眉微蹙,却又因此处人多眼杂,不便久立于此。 便颔首走开,又唤来两名监律司青衣卫,交代几句什么,方才忙差事去了。 耶律尧垂着眼,看那两人态度警惕地围绕附近,轻笑一声:“若真有人要杀你,这俩杵在这给人当下酒菜?” “耶律。”宣榕无奈道,“他们好歹也是从百户做起,精挑细选上来的,你别这么说。” 耶律尧眉梢一扬:“可那位季大人怎么瞧着不像武官?” 宣榕点点头:“他本就不算武官。” 耶律尧似是来了兴致:“那怎么能直调监律司?” 反正季檀这些往事不算秘辛,宣榕便解释道:“庭芝早年连中两元,在殿试前夕,父亲被人算计失职,贬去姑苏吴县,他没继续考,也跟着去了。所以,他一直是贡士身份,入不了太学。再加上于律法有研究,舅舅后来让他去了监律司。” 耶律尧笑了笑,本就俊美的容貌更生危险,道:“他在江南是做了什么漂亮事,让帝王都有所耳闻,生了惜才之心不成?” 宣榕遥看监律司少卿那冷静自若的背影,缓缓道:“乾泰九年,夏日水患,设法保了千户性命。之后也帮邱明大师做了不少事。” 但天底下,为生民立命之事何其多。被奏天听的,也成百上千。 礼部时不时还会制出“忠义”牌匾,颁于天下。 季庭芝能在父亲瘟疫病死后,再归京城,是因她家书一封,说朝中需要刚直清流。 你看,有时候上位者一言,既能令人死。 也能令人生。 宣榕垂眸遮过眼中淡淡的厌倦,侧过头,刚想带着耶律尧绕到其他地方走走,却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眸光。 微微一怔。 和他方才来时,慵懒散漫的姿态截然不同。 青年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神色沉凝复杂。唇角笑意藏刀,不是个愉快闲适的表情。似是看破不点破,没甚诚意敷衍了句:“哦真不错,厉害,怪不得破格提用。” 宣榕:“…………” 她察觉出了微妙的阴阳怪气,又听到他像是觉得索然无味,话锋一转:“那尸首肤色偏黑,眉目偏深,发色偏淡,不大像中原的人?” 宣榕只能跟着他的思路转,颔首道:“不错。可能是西凉来齐的。近年来,各国来齐,特别是定居京城之人,越来越多了。其余六部不好说,但天机部,不涉及机密的司仪,确实有异邦任职。” “谢旻之前在朝这块排查?” “对。但人太多了。天机部六司十八仪,包括工匠在内近四千人。他就重点监视是否有人与使节、异邦人有联系。” 耶律尧若有所思:“异域官员死了,尸体会运哪?运回母国安葬,还是在齐烧了?” 宣榕道:“看各地风俗。比如燕国临海,不怎么讲究入土为安,骨灰随便怎么撒都成;成国信仰天葬,便需要将尸首原封不动运回。至于西凉,和我们这边风俗差不多,讲究落叶归根。” 耶律尧便道:“提个醒,但我不确定。捏着图纸的手,手指很长,食中二指尤其,属于巧匠的手。这位死者的手,略像。” 宣榕闻言,微微抿唇,下意识地抚过腕上佛珠。 抬眸扫过长梯。几个青衣卫已提刀上巡。 术业有专攻,她很有耐心地等着。 而季檀做事确实雷厉风行,已圈了隔间,就地盘审,想先从几百人里找到来龙去脉。 不过一炷香功夫后,他过来禀告:“各楼都已搜寻,在场众人也都搜身,可以确定此处没有您说的图纸——当然,不排除已销毁。另外,据数十人交代,这位付东大人,与另一位余鹏大人发生冲突,两人在争执之间,付大人手上机关失了控,不甚刺伤了腹部,从二楼跌落。” 制司三仪这处办事堂,建得宏伟大气。二层相当于别人五层,这个高度,正常人跌落不死也得残,何况本就腹部中刀的付东。 宣榕听这描述:“意外,过失?” “但不好办。”季檀道,“余鹏素有妙手之称,围观者又多是他的学徒,要是他暗做手脚杀人,也并非不可能。还得再审再查再问。可别到时候弄出‘我齐包庇自己人’的丑闻。” 宣榕犹豫片刻,提了个在她看来,近乎无礼的要求:“等仵作来时,能剖付东的脾胃吗?” 季檀一凛,官居此位,本就都是反应敏捷,立刻道:“好。另外,您还有何要问,有何交代,不如到静室与臣等说?卷宗也记了不少,比臣说得详尽,您也可去看一看。” 宣榕应了声好,她心里想着事,率先走去。 没注意到身后耶律尧慢了步子,忽而启唇道:“季大人,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季檀也是脚步一顿,客气问道:“请说。” 耶律尧道:“季大人也看出来了,我不是大齐之人,不懂大齐律法。我曾丢了几样东西,不知在齐,盗窃罪该以何论处?” 季檀不假思索道:“与所窃之物的贵重程度有关。从杖刑、劳役,到黥刑、流役,甚至到绞刑,都有可能。不知阁下被偷了什么东西?” 耶律尧缓缓道:“倒也不是真的‘东西’。” 季檀被他搞迷糊了:“那是什么?身份功名、名声地位,像萧阁老之子那种情况吗?这与就与偷窃罪无关了,可以从‘渎职’‘诽谤’之类入手。” 耶律尧道:“也不是。” 季檀眉峰微蹙:“阁下不方便说,我也不好给出建议。若是能找到行窃者,找他拿回东西,也不妨为一计。” 笑话,事件建立起的情谊信任,本就一环扣一环。逐步积累,谈何找回。 耶律尧脚步顿住,露出个笑,笑意杀气森森,语气却彬彬有礼:“可是,这位盗贼,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偷了东西呢。他很无辜,但我还是想杀了他,请问可以吗?” 第35章 吃醋 在掌管百官刑律的朝臣面前, 说这种目无纪法的话,可称挑衅了。 季檀眉心一跳,审慎地注视着耶律尧, 半晌,声寒似雪:“阁下如何称呼?” 耶律尧笑道:“敝姓容, 单名一个‘尧’。” 这个姓氏让季檀站定, 他道:“阁下或许武艺高强, 在外域, 能不羁行事。不过这是在我大齐,请谨慎为好,实在有遇不公我可以帮你。不要给郡主惹麻烦。” 耶律尧依旧笑道:“说得季大人好像没有惹过麻烦一样?” 许是耶律尧说得语气笃定, 季檀露出几分犹疑:“……你我曾见过么?” 耶律尧笑意更浓:“季大人当然没有见过我。” 季檀望了眼宣榕背影,看在她面子上, 没有想计较, 只蹙眉道:“那我不懂你对我敌意从何而来。但同为郡主做事, 内讧就不必了吧。” 耶律尧语气轻漫:“不敢。毕竟季大人正得青眼。” 季檀:“……” 而静室内,宣榕浑然不知外面两人机锋, 已挑了几沓卷宗阅览。 监律司皆是精锐,端正的字迹详细记录各人口供。 我见观音 第41节 死者付东, 原西凉人, 三十三岁来齐, 数十年过去,谈吐作风和齐国人无异。 平日里没什么异常, 在同僚眼里, 和西凉更谈不上“有所联系”。和老母相依为命。 至于有嫌疑的余鹏, 从昨日至今,则“深夜独自去付东的械物居室”一趟。 哦对, 还有方才“在付东怀里捧着的诸葛弩样品上摸了一把”,然后“内刀弹出”,“付东因此丧命”。 宣榕一目十行阅着,忽而听到一声嘶吼。抬头看去,被分开扣押的一个蓝袍老者哑着声叫道:“各位大人明鉴啊!我和付东虽有不愉快,但不至于在机关上对他痛下杀手啊!” 老者鹤发童颜,目光悲切。似是感觉所有证据都在指向自己,急得满头大汗。 周围尽是他的学徒,他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忍,又或者是实在拿这老头没法子,都憋的满脸通红。 宣榕目光一凛,就听到身侧一声揶揄:“那位是余鹏余大人?老臣啊。想必是天机部肱骨了吧。” 她回头一看,耶律尧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后,是看好戏的姿态。 而季檀则面色沉寒,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耶律尧一眼,有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向她解释道:“您这两年不在京,或许不是很清楚。余鹏大人一直在攻坚轩辕弓、诸葛弩和驺虞车……确实重要。” 宣榕追问:“上设蒸汽助力,能使普通人也拉开硬弦的轩辕弓?” 季檀颔首:“对。” “能过岗石、沼地、崎山的驺虞车?” “正是。” 宣榕瓷玉般的脸上神色如常:“行,剖吧。另外你去安抚一下余鹏大人,老人家年纪大了,激动容易不适。” 监律司尽是精锐,他们像是没有感情的机械,迅速执行命令。 不过半盏茶,已有人恭敬来禀:“少卿,我们在付东的胃里,发现了一个这个。但恕属下愚钝,没见过这是什么。您看看?” 说着,青衣卫托起铁盘。盘里,是一个已经洗净擦干的铁球。 铁球不大,不至于硌着胃部,让人摸出来;但也不小,直径约莫一指宽。表面漆黑光亮,偶有一两道无规则的划痕。 宣榕无奈地抬手,一指那边吓得鹌鹑似的天机部一众人马:“老师傅都在这里,你不问他们,来问你家大人能问出什么?” 季檀亦点头:“我确实不知,去请教一下制司的诸位大人吧。” 青衣卫们忙不迭捧着托盘问人了,只听见那边稀奇声音此起彼伏: “咦,没见过!我们这边滚珠和转轴的零件,基本上还要小点。” “而且这材料稍重,不像铁,像钨。” “来点酸腐一下看看!” “你们做工做多了,走火入魔了吧?!他娘的这是证据,不能动!!!!” “这中间是不是有缝隙啊?踩一踩能踩开吗?” “滚!!!” 宣榕:“…………”真热闹。 好一会儿后,青衣卫一脸失望地走了回来,俯首道:“只能确定,不是制司三仪这边寻常的零件。” 宣榕轻声道:“无事,给我看看。” 她刚想捋袖拾珠,一只修长的手横斜而来,抢先一步将铁球捻起。 她的指尖只触碰到了青年的手背。一触即分。宣榕一怔:“嗯?耶律?” 耶律尧摩挲着掌心铁球,思忖片刻,忽而指骨蜷起,像是用了点内力紧握,再张开手时,本来浑然天成的圆珠四分五裂——那裂隙颇为规整,横平竖直,隐约有细小刻字藏于其内。 他将掌心平摊在宣榕面前,懒洋洋地道:“应该是付东自己做的铁球。仿照孔明锁锁死了,里面有根小木棍是锁眼,用内力震碎木棍,就能打开了。上面,似乎真的有些了不得的东西呢。” 宣榕瞳孔骤缩。这个距离,她甚至能看到耶律尧腕上淡青血管。 自然也能看清他掌心碎裂的铁珠,那被打磨平整的矩形内部,刻了一行行小字。 字迹小巧玲珑,堪称巧夺天工: “天通渠——昭平元年始建——五分之三——蜀南” “诸葛弩——乾泰五年——七分之六” “蛟龙车——乾泰三年——试行(第三次失败)——横轨在建——全国” “……” 一桩桩,一件件,将天机部尚书那份捋思路的名单,条分缕析地按照“战具”、“民生”、“通用”等不同品类,写明了何时开始,进展如何,布局在何处。 确实,一般人看不懂,但能够看得懂的人,定是能左右时局之人。 也定是会左右时局之人。 在某一个瞬间,宣榕素来恬淡平和的神色,居然可以称得上冷厉严肃。 但她很快和缓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散开的铁块拢入掌心,找了个荷包装着,贴身收了。 又对季檀轻声道:“仵作缝合的手艺应该也不错吧,去制司三仪讨个滚轮珠子,再缝进付东的胃里。另外,暂时委屈余鹏大人一下,把他关进牢里吧。” 宣榕顿了顿,嘱咐道:“态度和缓点,和老人家就说案子有疑,还要审。这几日天冷,昭狱阴暗,备好火炉和厚被。庭芝,你们有时候严肃得太吓人了。” 这么多年,季檀从来不笑,倒也不是对谁甩脸色,纯粹是不喜言笑。 搁在断人生死的监律司,吓人的程度更上层楼。 闻言,季檀冷着脸点头,恭敬应是:“好。郡主,正常一案快则十天,慢则数月。这次案件‘证据’充足,‘口供’剑指,再加上临近年关,案子基本会赶在年前完事。所以,臣可以赶到两天内结案,今日即可将尸体收敛了,让付东母亲送归西凉。只是,臣斗胆一问,您想要……诈谁?” 宣榕犹豫要不要说出猜测,季檀又道:“若有怀疑人选,臣也好盯着一点。” 宣榕缓缓报了个名字:“卫修。” 卫修是昔咏七年前生擒的那位西凉储君。一直圈进在望都北宫。 说来,他和昔咏两人确实有“缘分”,特别在乔装改性上,如出一辙。 不过,昔咏是巾帼作儿郎,而卫修,则是男扮女相—— 谁让西凉在某种程度上,以女子为尊,历任君王皆是女子呢? 这个奇怪的国度,自称受命于天,以机巧著名,女子的手小且巧,反而在生产与生活上,占据了更高的话语权。 季檀一震,稍一思忖,露出个“无怪乎此”的表情:“交给微臣即可。” 此案在余鹏老大人的喊冤哭嚎里落幕。 宣榕注视着被拖走的老人家,有点不忍。忽然,看到那老头隔着人潮,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又继续中气十足地嚎起来,甚至还朝一旁耐心解释的季檀甩脸色:“先帝在时,都不敢这样对我,你们这些小子算老几?!我要见陛下!你们这是愧对老臣!!!皇天后土在上,臣实冤啊!!!” 宣榕:“…………” 耶律尧目送远去的青衣卫,又瞥了眼余鹏:“那位老大人是在看到你来后,心跳才逐渐平缓,放下心来的。怎么,和你很熟?” 宣榕见四周人群也疏散离去,便慢吞吞向外走:“在我还小的时候,送过我很多零七碎八的小玩意。来时给你的那些图纸,就是他画的。” 耶律尧“咦”了声:“你还和天机部打交道?” “不多,这几年,天机部主要还是阿旻管。”宣榕回忆道,“但我刚出生时,皇外祖总是喜欢抱着我和群臣会晤,那几年,天机部刚兴建,会谈特别多。除了余大人外,还有不少工匠出身的官员。他们见我一次就带些自制的玩具来。” 少女盈盈立着。 她从不缺宠,亦不缺爱。 这种自小的灌溉让她生了无畏的盔甲,并不惧怕世上的恶意和风雨。 耶律尧顿了顿,方道:“你不用担心。余鹏身体硬朗,睡几晚昭狱,出不了事儿的。你听他方才那声音,嚎得比年青还中气十足。” 宣榕:“……” 是的,她也听出来了。 避开人潮,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隔了厚重的木板,喧嚣仿佛静了些许。耶律尧靠坐着,半晌,像是询问,但语气笃定:“季檀是你的人?” 宣榕端正地坐在对面,掀开一角竹帘,看着沿途飞逝而过的众生,闻言,回过神来:“庭芝吗?是的。昔大人也算是。其实除了他们,零散在各部也有一些。” 耶律尧问:“你家那两位长辈的意思?” 宣榕颔首道:“对。” 父母一致认为,她可以不要权,但不能没有权。 要不要是她的事,安排不安排,则是他们的事。 所以,她前数年零碎施恩的官员也好、罪臣也罢,甚至还有布衣,若是好苗子,都多少得到了提拔。这么多年来,朝中各路人马,她多少都有可信的。 马车备了木几,摆放书卷茶杯。耶律尧指尖扣桌:“容松容渡也算吧。” “当然算呀。”从帘角望去,有孩童糖葫芦掉在地上,他哭得可怜兮兮的,拽着爹娘衣带求着再买一根,宣榕被逗笑了,下意识道,“你别看阿松不着调,但他会交朋友,消息灵通,整个望都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事儿。当年你出事的消息还是他……” 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然顿住。 耶律尧却浑不在意,语调慵懒:“他第一个告诉你我死了?” 宣榕放下车帘:“……嗯。” 耶 律尧道:“嘴真快。这种人难保守秘密,你机密事儿背着他点,小心他哪次酒喝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腾出了。” 一般人不想继续某个关于自己的话题。 多数都会将话题引回对方身上——耶律此刻显然就是如此。 宣榕默然,也没有任何打听他那段过往的想法,只道:“他和阿渡有分工的。” 耶律尧不置可否。车帘落下,车内晦暗几分,零碎的光影打在少女身上,给她侧脸镀了晶亮的轮廓线条,眼尾点上的泪痣格外显眼。 他将视线从那颗泪痣上挪开,忽然问:“为什么怀疑这件事幕后之人是卫修……?” 宣榕想了想,认真道:“这局布得其实比较严谨了。付东若是自杀,仵作会验得谨慎,剖胃查毒,但大庭广众之下腹部中刀而亡,聚焦点自然是在腹部。” 耶律尧懒洋洋笑了声:“这倒是。” 宣榕接着道:“而且,除了传递情报外,付东在死前,咬了余鹏大人一口。无论是余大人真的入狱,还是日后有对手以此把柄对付他,都多少妨碍他做事钻研——这种一箭多雕的手笔和布局,多是习惯筹谋之人才会想的。” 耶律尧“啧”道:“那位可都是阶下囚了。若真是他,还能掀这种波浪,只能说你们大齐真的太以礼待人了。要是我,早在七年前就杀了他。” 宣榕轻叹了声:“这几日就能知分晓了。今晚说不定就能接到庭芝消息。我到时候去看看。” 耶律尧眉梢一挑:“我能一起去吗?” 我见观音 第42节 宣榕抿了抿唇。耶律尧似是对机巧略有研究,至少那把“见月”直刀做得精致,侧鞘处有几道银丝,能出细针暗器。 今日破开小球机关,也多亏了他—— 所以,宣榕有点说不出拒绝的话:“可你今日……不用先回去休息吗?” 她大致能感受出青年的状态。 耶律正常时,即使寻常站立走动,也会给人一种虎狼野兽的危险感,极具攻击性和压迫性。 在万佛洞重逢时,他遥望来的第一眼,还未从追杀嗜血中回神,眼神都像要把人拆吞入腹,那是染了血的刀,寒光凛冽,出之见亡。 但偶尔,他又是一种散满慵懒的状态。 像猛兽阖眼小憩,浑不在意,对什么都漫不经心。 今日,耶律尧显然是后者。 耶律尧歪了歪头,道:“季檀去不去?” 宣榕:“那当然呀……” 他是监律司少卿,总揽青衣卫指挥事宜。 耶律尧笑道:“那我也去。” 第36章 用我 “望都冬夜寒凉, 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宣榕想到他余毒未解,蛊虫发作,委婉拒绝, “这几日明月楼有迎春戏曲,雅间还能眺望雀楼放的烟火, 不如去玩玩?” 耶律尧眉梢一挑, 唇边笑意加深。 宣榕以为他感兴趣:“或者你另有计划?找主宅管事安排即可。” 耶律尧摩挲过拇指竹叶青亮丽鳞片, 小蛇不安地亮了一下毒牙——那是动物感知危险后的本能。他缓缓笑道:“这么不想让我去?” 他说得揶揄, 不似责问或不快的语气,宣榕便也无奈温声道:“你好好休息不成吗?就当来玩了。到处玩几天,鬼谷师伯们也应该快到了。” “不需要再表点诚意么?” 宣榕哭笑不得:“你再怎么卖力, 舅舅也不会给你一官半职的。好啦,后续有何你好奇的, 你直接问我就行, 无关机密, 我知无不言。可行?” 耶律尧目光定定注视着宣榕眉心隐去的朱砂,忽而轻声问道:“如果我当年选择的不是回北疆, 而是留在齐国。会不会……” 宣榕好奇地看他。耶律尧对上她纯澈的视线,顿了顿, 喉结滚动, 像是咽了本要说的话, 转而玩世不恭般顺着那句“一官半职”说道:“已经官居一品了?” 宣榕:“…………” 倒也不至于,儒家文化重尊老。 再怎么崭露头角, 也不会真让年轻人凌驾老臣之上。 但凭借耶律这般城府手腕, 得帝王另眼相看是肯定的。 不过, 他这句话明显笑侃,宣榕学他说笑:“你若现在想来, 一品不敢说,二品还是有的。随时虚位相待。” 两人皆笑。 马车行得又稳又快,在日落前就抵达西城客宅。 耶律尧先行下了马车,为宣榕掀开帘,倒也没再坚持一同前往,懒洋洋道:“行吧。有需要用我的,就说。” 宣榕颔首,步履轻盈地踩阶下车,轻轻摸了摸阿望凑过来的脑袋:“好。今日谢过了。” 说着,她上了另一辆挂了公主府琉璃灯的马车。 浅白裙角在黄昏光影下,划过优雅的弧度。 恍若惊鸿。 见阿望眼巴巴望着马车远去,耶律尧拍了拍它头:“回神。” 阿望嗷呜了声,耶律尧道:“嗯?后空翻?不练了。” 阿望:“呜呜呜?” 耶律尧笑了声:“为什么?还不是看你练得稀碎。” 阿望:“……” 雪狼深觉受到了侮辱,懒得搭理主人了。转身甩尾,去叼食盆。 大齐待客之道热情周到,公主府的客宅尤甚。或许是知道耶律尧来处,准备的吃食也以北疆风味为主,辅佐部分齐国特色菜肴。 甚至两蛇一鹰一狼,都有妥善准备一日三餐——短短五天,阿望已经长胖了十斤。 而且,耶律尧并未隐瞒阿望的存在。偌大的院里,天性好动的雪狼不是奔就是嚎,时不时挠鹰兄一爪子,又把摘的腊梅往薅秃的追虹面前一拨,让它送花。 追虹气得扑腾而起,给它狠狠连环踹。 于是,这几天来,它们没少干架。 动静很大,引来鸿胪寺招待的其余外宾们,窥探的目光。 若是有心人,能把他和那位桀骜不羁的漠北新王对上。 耶律尧似是浑然不觉,日落后,沐浴完,赤|裸着上身,靠在榻上擦拭湿发。 不是平素穿着一丝不苟的模样,更慵懒,也更无害。青年宽肩窄腰,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背,衬得他五官愈发深邃挺俊,而雪狼趴在榻边,忽而—— 很轻地、充满杀机地叫了一嗓子。 紧接着,它腾跃而起,将破窗而入的一人撞飞,龇牙咧嘴,凶狠示威。 可夜闯进来的,不止一人。五个人都是夜行衣、黑罩面,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三人被阿望暂且拦住,另两人趁此间隙,长刀一劈,直指榻上的耶律尧。 被耶律尧轻松并指夹住了刀。 “咔嚓”一声,他轻描淡写地折断钢刃,拽住一人胳膊,又是“嘎吱”两声,卸了,另一位也如法炮制,轻飘飘道:“我只是身体有恙,又不是死了。贵国哪来的自信能杀我的。” 说着,他站起身,将绵软瘫倒的刺客往榻上一扔。 随意披了件外袍,拎起墙上挂的弯刀,对另三个警惕后退的刺客道:“作为手下败将,知道我在这,不应该夹着尾巴躲远点吗,嗯?” 耶律尧挑起一个笑。这笑再假不过,又杀气腾腾,在四面油灯扑簌下,威压甚重,宛若邪神。他问道:“还是说,我在昭平郡主那里太好说话,给了你们……什么错觉?” 刺客们已生退意。早年西凉无往不胜,但在北疆换帅之后,再未赢过。 是个西凉人都对耶律尧恨得牙痒痒。 本以为北疆使团未到,这位单枪匹马在京,能给他们可乘之机—— 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 剩下的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正欲开溜,却听到一阵急促而诡异的震动嗡鸣。 其中一人登时七窍流血,后退数步撞上青花瓷瓶,瓷瓶摇摇欲坠,摔倒前一瞬,被阿望飞速移来接住。另两人茫然顿住了脚。 耶律尧似是有些烦躁难耐,抬指按住眉骨,缓了片刻,方道:“西凉人?” 刺客不假思索:“是。” “谁让你们来的?” 刺客迷迷瞪瞪道:“主君。” 耶律尧没甚尊重地报出西凉帝王的名字:“卫钧天?” 没想到,刺客摇头:“并非陛下,我们的主君是……储君。” 严格意义来说,西凉储君有两位。 七年前,昔咏生擒的卫修,是一位。 而当时西凉皇当机立断,说原储君乔装改性,不堪天命,被抓也无妨,又过继宗室,迅速立了第二位继承人。在表面上,仍于齐国互派使节,互为邻好。 不得不说,也是个隐忍的人物。 耶律尧笑道:“第二位储君是个九岁大的孩子,估计也使唤不动你们。怎么,七年过去,还真有仍旧效忠那位的?” 刺客眼底透出挣扎,算是默认。耶律尧眸里是盎然兴味:“他让你们来杀我?” “是。” 耶律尧拇指微扣刀柄,将弯刀推出一寸,雪刃寒光潋滟,杀意犹如实质,裹挟过这突兀闯进来的五人。有某一个瞬间,软瘫在榻的两个刺客觉得自己要人头落地,嘶吼道:“你们疯了吗?!到底在说什么???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走啊!!!!!” 可是耶律尧像是想起了什么,合了刀刃,靠着木墙,北风从窗柩吹入,灯火摇曳映入他那双异瞳,他抬起修长的食指竖在唇前,是个噤声的动作。 于是,那两个刺客,也脑袋嗡鸣,茫然住了嘴。 耶律尧似乎情况也并不容乐观,冷汗顺着额间划过线条分明的下颚,但他毫不在意地笑笑:“诸位,本来要杀了你们的,但忽然想到不能杀人。正好我今儿心情不好,不如玩点更有意思的?” 这五人自然没法反驳。 耶律尧本来也没有要征求他们意见,慢条斯理道:“你们先回去,就说重伤了我。在见到你们储君的时候,合适的时机——” “避开要害,刺他腹部。” “多刺几刀。” 或许是顾及这人或许有用,耶律尧到底没下死令。等五个刺客茫茫然走后,阿望小心翼翼地用背部,将花瓶耸拖立起,又往角落拨了拨,确认不容易碰到后,方才凑到青年身边嚎了声:“嗷呜?” 耶律尧将弯刀随手抛回榻上,倒了杯冷茶呷了,任由银环蛇攀上他肩、咬破脖颈,缓了缓,道:“你说……我该不该告诉她当年实情?” 阿望再怎么通灵性,也只是只狼。 完全不能和有问必答、有话必应的哈里克相比。 耶律尧和它大眼瞪小眼片刻,像是觉得自己指望阿望给出回答实在幼稚,失笑道:“算了,反正没多少时间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北风夜雪,有人踏来路。 有人未曾想过归途。 * 夜派精锐五人暗杀,只能说明今夜不会有其余事务。 果然,一连两日,宣榕都未听到季檀来报。直到第三天,容松才嗑着瓜子,优哉游哉地踱步而来:“郡主郡主,季兄来了,他说,昨日付东老母给他换衣入棺了,雇了武夫车夫,准备今日出京往西。不出意外,这几天就能守株待兔了。” 宣榕正在看卷文,看得出神,闻言下意识“嗯”了声:“知道了。” 我见观音 第43节 容松凑过来,只见满纸地形配上驻军布局,图文并茂,问道:“您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兵书?” 宣榕捧起,让容松看得更轻松点,笑道:“阿旻送来的。说是北疆和西凉近两年战事复盘。我瞧着有趣,看了会儿。” 容松奇道:“这么有意思?您今儿早课还没温吧,我看墨都没磨。” 宣榕失笑:“当偷个懒了。” 这对她来说算稀罕事,毕竟郡主从小到大,哪怕病中,也雷打不动学完该学的课业—— 与是否有人布置无关,纯粹是她有自己的节奏安排。 容松大感新奇,不由得又多看了纸页几眼,被满纸蝇头小楷敲得脑壳痛,只能放弃,讪讪道:“得嘞,太绕了,看不懂。” “阿松会的,别人也不懂呀。”宣榕轻笑道,合上卷文,嘱咐道,“京中近来人多,你去和昔大人打声招呼,烦请她这几日注意巡访,百姓安危不可出岔——特别是人多拥挤处。” 容松被夸得喜笑颜开,听命走了,而季檀则留了下来,正色道:“郡主,北宫、鸿胪寺接待坊都派人盯着了。” 宣榕颔首,示意他:“好。庭芝坐,来一局?” 季檀便端正坐在石桌对面,桌上,一方棋盘摆了残局,是前不久宣榕刚输给父亲的一局。 半盏茶后,季檀果断认输:“郡主棋艺又长进了。” 宣榕不以为意。公主府仆从来往,她似是思忖。 无关多热闹的场合,少女垂眸时,都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寂,繁华染她身,却又不沾她身。 季檀似是以为她在复盘棋局,一声不吭。 而宣榕却忽而问道:“庭芝,你去姑苏前,还在望都时,可有和北疆人打过交道?” 季檀疑惑:“有过,但不多。郡主何出此问?” 宣榕迟疑道:“那你有得罪过……北疆那三位质子吗?” 一般聪慧之人,本就敏锐。除非对方特意隐瞒,否则,她能很轻易观察出对方情绪态度。 虽说庭芝为人正直,不至于折辱他人。 但她还是隐约察觉到耶律对于季檀的敌意。并非寻常。 不同于对于昔大人和阿松他们,那种无差别的淡淡嘲讽。 而是真的隐有杀意。 第37章 帮你 季檀不假思索道:“未曾。微臣年少在京时, 家中曾与北疆的商旅打过交道,买过马匹。除此之外,在宴席上遥见过他们三人, 照面都没打过。不认识。” 宣榕又追问几句,见季檀果真与耶律尧毫无瓜葛, 便暂时揭过此事。 不过, 心底仍旧犹疑。 送走季檀, 继续翻阅繁冗的战事摘总。 这些都是谢旻送来的, 涵盖耶律在数年内,领兵负责的大小战役。 他像狡黠的狼,引敌入腹、趁虚夹击的事情做过, 声东击西、单袭敌营的事情也做过。西凉本就独占机巧协助,但数次大战, 都被打得落荒而逃。 戚叔当年说他会是个帅才, 说得委实不错。 北疆这些战事的行军路线, 饶是她,也得拍案叫绝。 因为, 其中很多路线和速度,并非想走就能走—— 这需要有令行禁止的治军, 意志顽强的队伍, 万人如一的凝聚力。 忽而想起万佛洞中, 神佛垂眉低目前,耶律尧逆着月光, 轻描淡写说, 他们自苍岭抄近道, 翻雪山而来,追击耶律金二人。 宣榕不由得失笑, 喃喃道了句:“怎么做到的。” * 夜晚。明月楼。 明月楼东家扬州长大,每逢佳节,总会在楼里排上扬剧。 这里地势绝佳,占据出城枢纽,二楼临街,也能遥眺对街临河的雀楼,夜放烟花。 宣榕在雅间内和谢旻对坐。 只听见楼下老生铿锵有力唱道:“今儿个是腊月廿六,吾与汝对坐饮酒……” “表姐……”对面,谢旻却喝不下酒,面对桌上的半局残棋也兴致缺缺,好半天才落了子,憋出一句话来,“阿松阿渡呢?今儿怎么是副指挥使在?” 宣榕看他神思不定,索性接了他白棋,自己左右手互搏:“你忘啦,他们俩有别的差事。” 在制司三仪那起命案,接下来“请君入瓮”的安排,她早已和谢旻交代清楚。 谢旻无奈苦笑:“姐,你是不是多虑了,我倒觉得北宫那位……翻不起大浪来……” 宣榕看着棋盘,这是回家后和父亲下的那局:“这些天我拉了好几人同下这场残局,想弄清我爹在死局里,怎么赢我的。” 谢旻:“……”别说了,已经开始害怕了。 宣榕捻了颗子,想了许久,道:“然后我发现,他从一开始,就猜透我所有的想法了。” 若能一步看透数十步,旁人如何能赢? 谢旻微微一愣。 就听见宣榕轻声道:“如果我是卫修,把那颗铁珠送出,只是第一步棋。” “啪嗒”一声。棋落于盘。 * “啪嗒”一声脆响。 一个青衣卫身手敏捷,用刀背将正欲逃跑的黑衣人砍翻在地。 而季檀缓步走来,扫了一眼被人开肠破肚的付东——望都的寒冬保其尸身不腐,平躺在棺材里的中年男人眉眼安详,但缝合好的胸腔又被剖开,胃部豁口内,一颗黑色小球隐烁铁光。 青衣卫将不下十个黑衣人押住,回道:“大人预料得不错,在京中,有咱们一直盯梢,他们不敢直接在付家剖尸。出了皇城十余里,果然按捺不住了!” 没想到,季檀却浓眉紧锁,不是舒了口气的表情:“这十人功夫如何?” 青衣卫微讶,如实答到:“不算太好,也不算坏,中规中矩。” 季檀目光冷如寒刃,剜了为首的黑衣人一眼:“十个武功一般,并非精锐的西凉人,调动近百青衣卫,好排场。也不知哪些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北宫通风报信、机密来往,布了这一局——” 青衣卫们讷讷俯首。 季檀寒声道:“之后可千万不要落到我手上。” * 京中收到监律司消息,烟火已经放了一轮。 宣榕有一颗棋迟迟落不了子,索性暂时放下,远眺雀楼上正忙碌搬运烟花的伙计,忽而道:“北宫那边如何了?” 已然入夜,而长街人不减反增。男女老少皆面带喜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抬头望天。 数不清的孔明灯趁夜而起,整个望都夜空光亮璀璨。 偶有几个杂耍摊子,钻圈、扔罐、吐火,操控活灵活现的木兽。 御林军三千人,今日,大部分有要务,仍留了少部分沿街巡逻,将一切危险扼在萌芽。 来人汇报:“还未有发现……” 但随着他话音未落,一道窜天火光,自雀楼高台拔地而起。绽开朵朵烟花。 “咣——”隔城相望的北边东角,也传出一声巨响。似是有物爆炸。 谢旻先坐不住了:“是北宫!北边城门是昔帅在把守对吧?” 宣榕却隐约察觉不对。她抿了口茶:“哪个人逃命……会大张旗鼓昭告天下——让昔大人增兵回调!来这里!” 谢旻眯了眯眸:“是要堵人吗?那不该去南门……?” “不是。”宣榕豁然起身,“保护百姓!” 果然,像是印证她的猜测,短短半盏茶时辰后。 有两纵六匹烈马沿路狂奔。四个死士骑马当街开道,似是全然不顾前方有人,见到人群速度不减反增,后方尾翼,二三十个精锐步行断后,着实强悍,脚程居然不输快马多少。 而被他们护在中间的,有两人。一样容貌,一样打扮。在街口出,不假思索分道而行—— 又是让穷追不舍的御林军被迫一分为二。 可想而知,在此之前,也“分”了不少次。 一时间,尖叫四起。水泄不通的人潮艰难地向街道两边涌去。 宣榕临街而望,默不作声,而一旁谢旻早就震怒:“御林军不是佩了刀剑弓弩吗?让他们射马!!!” 路上其实不乏巡逻御林军,但他们得见缝插针从马匹蹄下捞人、谨防踩踏,无暇堵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烈马一骑绝尘,然后在某个杂耍摊面前站定。 而那杂乱喧闹的卖艺小摊,停了一只半新不旧的“吐火鸟”。死士下马,捯饬几下,斑驳的铁痕瞬间剥落,露出精致的铁钢色泽。 紧接着,蒸汽嗡鸣,轰然一声,那鸟如鸢鸾,载上三名死士和他们护在中间的男子,升腾而起。与孔明灯一道,飘然于空。 这时,所有人才看清了男子的容貌。 这人英俊。但英俊得有点脂粉气,像是年幼时刻意培养出的女气——就像昔咏在年少时,刻意培养出的英气。 桃花眼,桃花唇,像极了幽暗深水里的毒蛇。 谢旻咬牙念出了他的名字:“卫、修。” 可谢旻在楼里,站在鸢鸾上的卫修看他不到。只是垂眼看地。 鸢鸾只能坐四人,剩下的几十死士,皆被羁押。全都咬开牙内毒药,当场毙命。 而与此同时,有女子纵马追来。她高束的马尾被寒风拉成长线,眉眼凌厉,看到鸾鸟高升,想也不想,迅速搭弓一箭—— 在坚硬的玄铁上碰溅出火花,没射入,但成功让飞鸾狠狠一晃。 这吸引了卫修的目光。 他眸光含情脉脉,像是看着相处多年的情人,同昔咏遥遥作揖,亲昵道别:“赵将军,一年未见,别来无恙啊。送你一份临别大礼,不知你是否喜欢?” 我见观音 第44节 说着,他在逐渐升腾的飞鸾里站定,任由北风吹拂衣摆和鬓发。一指近在咫尺的雀楼看台,好看的唇瓣吐了两个字:“火起。” 随着他话音落下,雀楼那些堆积在一起、正准备渐次燃放的烟火,忽然炸开锅。火苗从上蔓延,而下方也似有呼应般,圈绕整栋楼阁,火光四起。 有人放了火。 雀楼里四五百夜游之人,发觉不对,吵嚷地奔至窗边。皆是目露惊惶。 昔咏眸里也瞬间燃起怒火,一夹马肚,是要追击。 宣榕将这一幕收归眼底,面色如常地一叹:“别追了。” 旁边,御林军副指挥使愕然:“啊?!” 宣榕长睫微敛,淡然自若道:“让昔大人调兵回来,救雀楼百姓。好在旁边就是护城河支流,救火不难。只是先记得喊一嗓子,让里面人别急,否则会有人惊慌跳楼的。” 副指挥使不甘心至极:“可郡主……难道就让他这么跑了吗……?!他一人抵得过万人啊!” 宣榕温声道:“圈了七年的西凉弃子,我不懂怎么抵得过万人。” “他到底是西凉皇室血脉……” 宣榕微微一笑:“储君的位置,千人出谋划策,万人前仆后继,放只猿猴也能坐得威风,雀楼里随便挑个人来,恐怕也不输给他。他算个什么?” 眼见她话里已有怒意,温柔地把包括谢旻在内的各国储君,都扫射贬斥一通,副指挥使噤声了。再看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也噤若寒蝉,瞠目结舌:“……姐,他方才顺着昔大人目光注意到你了吧?他怎么敢在你面前找这种死的?” 那位副指挥使匆匆传令去了。 而剩下的随侍皆心腹,只听见宣榕轻轻道:“阿渡和阿松他们,领了禁军围了整个望都。再往外,当康军自前日开始,就严阵以待。且看看,他能飞到何处。” 明明是温声细语,所有人都抖了一抖。 宣榕看那逐渐飘远的飞鸾,道:“那鸢鸟瞧着不错,若是研制,南来北往交通便宜。无论是运输,还是生意人,都能获益。能不损毁尽量不要损毁,让天机部也派人跟着,若是坠毁,及时抢修。” 在机巧之术上,西凉一骑绝尘,差不多领先其余各国几十年。大齐这几年紧赶慢赶,也落后至少十年。谢旻反应过来了:“好!” 可就在这时,那行得稳稳当当的飞鸾,忽然一抖。 紧接着,数道钢索系住的站台逐渐染红。 宣榕一直盯着飞鸢不眨眼,本以为这是什么机关,但下一瞬,她看到其中一个死士面无表情地拔刀。拔出一把,正插在卫修腹部的刀。 紧接着,又捅了回去。 宣榕:“???” 众人:“???” 这场景实在太过滑稽。 透露出荒诞绝伦的喜感,比一波三折的戏曲都来的诡异! 按理来说,千辛万苦把自家主子救出来,谁会在成功之后背刺啊? 不仅是她,周围紧盯着不放的众人也目瞪口呆。 七八个人像是集体染上哑疾,硬是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旻瞪圆了眼,看着折翼风筝一般笔直下坠的飞鸾:“这……内讧呢?” 宣榕按了按太阳穴,半晌,挤出一句话来:“看样子砸到民宅了,速去看看有无伤亡,若有,及时救人,若无,赔偿人家房舍。另外…… 她顿了顿:“去个人,去家中客宅里头,把那位客人请来。” 想了想,又嘱咐一句:“若是他歇了或者不适,就算了。” 而御林军风风火火,已是开始挑水救灾。 昔咏身先士卒,一头乌发都被烧得卷曲,生生烧出几分异域风采。 耶律尧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长眉一挑,越过惊魂不定、但安然无恙的百姓,缓步上了明月楼。 戏台早已散场,二楼清净,唯有太子与她,还有数名赶来此处的心腹朝臣。 似乎在辩论什么。 宣榕脸上是得体的微笑,笑可入画:“他怎么敢的?我说了,只要不放那把火,一切好说。” 几个老臣急得挠头,有谁不知说了什么。 宣榕轻轻道:“他要有能把禁军粮草、营地烧了,我还敬他有本事。拿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开刀,算什么?您管这叫手腕?这叫不择手段。” 方才闹剧惊魂,没造成死亡,有几十来人受惊受伤,也被妥善安置。 并未给节日氛围染上阴翳,而望都富贵锦绣,年节里燃放烟火的,当然不止一处。 窗外,漫天烟火如霞,宣榕临窗而坐。她仿佛由明台入了红尘。 火光绚丽,人声重新鼎沸,不少闻讯而来的百姓安抚受惊的家属,整个长街反而比昨日此时更为喧闹。 喧嚣里,几位老臣又苦口婆心说了什么。 宣榕一只手轻握茶杯,另一只膝上的手被广袖笼罩。无人看到的地方,五指攥紧。 心若熔炉,烧得她五脏俱焚。数不清的朝堂势力、各国纷争,在她脑内走马灯一样过了几轮。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很多道理,她并非不懂,但不愿接受。 是的,西凉蛰伏七年,还愿派出如此精锐,只能说明,卫修有谈判价值。 暂时不能动他。他极有可能完好无损归国。 而西凉用来谈判割让的金银财富也好,贸易退让也罢,或者良田油田,也都是民膏民脂。 荒谬吗?很荒谬。正常吗?很正常。 千百年都如此了。 她放下茶杯,捏了一颗棋子,无意识的摩挲着。 忽而,嗅到一阵浅淡的雪松味。 有人走来,立到她身后。微微弯腰,伸出手,很有分寸地罩住她指尖,带着那枚犹疑不定的白子在残局中某处落定。 然后,耶律尧抬眸,与一众惊疑不定的朝臣对视,似笑非笑的,算是和众人打了声招呼。 又俯在宣榕耳边,压低声线,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轻笑道:“听说那位被死士护住,没死?你若想杀他,我可以帮你。反正北疆和西凉新仇旧恨,也不差这一轮了。” 第38章 别扭 宣榕还没来得及反应, 谢旻先炸了,目光在耶律尧右手上滴溜转了一圈,看上去很想把它剁下来:“你在干什么?!” 耶律尧不慌不忙站直了身, 诚恳道:“太子殿下,我在出谋划策。怎么, 这触了大齐哪一条法令?” 谢旻:“……给孤, 好好说话。” 而几位朝臣见他态度从容, 丝毫不怵谢旻的怒意。 皆是对视惊诧, 揣摩起他的身份来。又见宣榕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便慌忙告了退。 只是眼角余光仍旧将青年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除了长相俊且邪,身量高, 像是很能打以外,倒也没揣摩出什么明堂。 等他们走后, 宣榕也回过神来, 摇头道:“多谢, 不用。坐。深夜找你来,是有事要问你。” 耶律尧像是有点失望似的, 在旁落座,手肘抵着太师椅扶手, 指骨抵着侧脸, 问道:“行吧, 什么事?” 宣榕想了想,道:“今晚卫修从北宫出逃, 兵分五路, 每一路都有下属扮作他, 以此迷惑追上来的御林军。顺利逃到这一条街。” 她指了指下方“火后余生”,哭嚷着抱作一团的人们: “西凉在杂耍摊中藏了一架做旧的飞鸾, 本来,卫修和几位死士都升到了半空,正要远走城外。有一位死士,忽然用刀刺了他数下。” 耶律尧来了兴致:“那位储君殿下,当时什么表情?” 卫修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他的僵愕、崩溃和不敢置信。 “很吃惊。”宣榕沉吟道,“我思来想去,要是那位死士想杀卫修,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而整个京城,能操纵他人的,似乎也只有你一位——所以,是你做的吗?” 耶律尧点了点头:“是我。” 宣榕又问:“那你知道卫修今日计划吗?” 耶律尧像是忽然懂了她为何请他过来,神情不变:“郡主,那你可冤枉我了。前日五人夜袭我,我没杀没伤,只让他们回去的时候,在合适的机会,给他们主子来上几刀。还特意叮嘱避开要害。之后计划,一概不知。” 宣榕没料到真相居然如此,哑然失笑:“原来如此。” 耶律尧问道:“现在看来,这五个人刚好有一位登了飞鸢?” 宣榕蓦然有几分愧疚:“对。客宅那边侍卫少……是我疏忽,抱歉。” 耶律尧却道:“这有什么要抱歉的?我留着阿望追虹闹腾,就是故意引人来,顺手敲打一下不安分的废物们。” 他说得坦坦荡荡,宣榕哭笑不得,一时又承了他的情,倒是不知如何接话了。 好在一旁,谢旻似是发觉对话走向诡异,忍无可忍道:“打住,你能不能不要看谁都是废物?!” 耶律尧用一种很直白的眼神,意有所指看着谢旻:“不能。” 谢旻:“…………” 待雀楼所有百姓都平安获救,容松和昔咏皆来复命。 谢旻这才匆匆领着昔咏入宫禀告。 临走前,将容松扯过去,小声嘱咐了几句什么。 耶律尧似是若有所闻,双眸微眯,不甚愉快,等谢旻走后,冷不丁道:“我方才并没有说笑,小菩萨,考虑一下?” 宣榕知道他说的是“杀死卫修”。 但真的祸水“北”引,让耶律尧承受西凉的报复,她受之有愧。宣榕摇头拒绝:“没事,舅舅不一定放他回国。再者——西凉近几年并非铁板一块。卫修荒废七年,真回了国,是福是祸不好说。” 这话其实在安慰她自己。刑不上大夫,很多时候并非空谈。 耶律尧静默片刻,忽而道:“你明明不开心,为什么不发火?” 我见观音 第45节 “……嗯?”宣榕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下意识道,“我没有不开心呀……” 对侧,耶律尧背后,几枝红梅从窗外斜入,在屏风上落下窈窕的影子。 望都整个冬天都不会停的雪粒子,轻拂进来,在半空就被烘烤正热的室温融化。 他那双眸子漆黑深沉,定定看着她,仿佛能洞彻一切。宣榕莫名感到了几分难得的不自在:“好吧,我有。耶律,这世上很多事,若以开心与否去决策如何行事,那未免太任性了。” “我……”耶律尧轻轻启唇,但顿了顿,终究没说什么。 等宣榕告辞离去,他仍在空无一人的明月楼独坐片刻,浓睫垂落,微不可闻地念了句烂熟于心的祷词。 坊间传闻,昭平郡主有佛缘。广为流传的故事有二。 其一是她诞生的五月廿二,望都莲花错了时令般怒放,灼灼素净。 其二,是释空住持布道时传出的,说郡主年幼祈告,祈福完毕后,又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小声为神佛祈愿,祝他们也身体健康、福寿长乐。 世人求神拜佛,却真的很少注意到—— 香火和希冀里的神佛是否欢乐。 但他在无人知晓处希望,她永世喜乐。 * 今年西凉使臣派的尤其多,本以为是个和睦友好的兆头,没想到是布局已久的计谋。 齐帝陛下倒没有震怒——他老人家深谙修身养性,火都让长公主发完了——然后客客气气地将卫修扣回北宫,还把整个太医院给搬来治伤,又温风细雨地接待西凉使臣,任由对方火烧火燎,他八风不动。 主打一个“你急任你急,我心纳须弥”。 最后西凉无奈,连夜新派左贤王入齐,赶赴望都。估计是要进行谈判了。 而这其中弯弯绕绕,谁又咬谁一口肉,宣榕并非全然不想关注,而是心有余力不足。 年幼时就不说了,逢春冬必病。 而这几年,每年回京也多是冬季,不知是气候寒凉还是习惯使然,总会小咳几日。 若不压住,会发展成风寒。这个时候,太医院便会砸来一堆黑乎乎的药,又苦又涩。 她面不改色喝完,多半是没了胃口用膳,干脆给自己放了小假,喊上容松一起,带了补品去看望余鹏。 余鹏年逾八十,但身体硬朗,在昭狱躺了几天,看上去比宣榕还面色红润。 天机部研司一仪位置隐蔽,广阔的平地上,立着那只变形扭曲的乘风鸾。鸾鸟骨架仍在,但很多细节损毁,一众穿着干练的技巧师围着鸾鸟,忙得热火朝天。 余鹏站在旁边,中气十足指挥道:“别毛手毛脚的,图复刻好前,都别真的碰到了。量尺寸的时候,也给我当心点!” 宣榕亦是好奇打量,温声道:“余大人。监律司他们没惊到您吧?” 见到她,老头子笑呵呵行了个礼,第一句话是:“郡主好啊,没得事,老臣身子骨硬朗着呢。” 第二句话是:“那日和你在一块的年轻人呢?” 察觉他说的应是与耶律尧同去制司那日,宣榕为了确认,问道:“那位戴了玄铁护腕的?” “对头对头,个头蛮高,长得挺俊那位。是新护卫吗?” 宣榕摇头:“不是,家里头客人。怎么了?” 余鹏有些失望:“啊还想如果是您的人,借来用几日呢。” “嗯……?”宣榕惊讶道,“您想要干什么?” 余鹏将袖子撸起,走到鸾鸟边,指着一些缝隙和连接部位:“臣毕竟干这行这么多年了嘛,对哪些人有天赋还是一眼能瞧出来的。那位手指长,手稳,臂膀有力,绝对能帮我把这核枢拆开,也绝对能……” 一句夸赞还没说完,宣榕慢吞吞道:“……余大人,您当年,也说过我有干这行的天赋。还说我是百年一遇的机巧天才,若我能入天机部,十年内能把西凉踩在脚底下。结果呢?”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余鹏似是想起她小时候,不止一次将无害的小器具重组,组成为能炸开的杀器后,只得讪讪抹了把不存在的汗:“没事,臣、臣就说说,随口一说哈哈,郡主不要放在心上。要是不行就算了哈哈哈哈哈……” 宣榕无奈地看着他,道:“也不是不行,但您请他帮忙,多少要付报酬的。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余鹏登时双眼一亮:“那没问题!!我亲自去请!” 宣榕“唔”了声,报了耶律尧所住方位。但没打算露面。 虽说有点太过自信,但她总觉得,她若请求的话,耶律不会拒绝。人情越欠越多,她没有债多不愁的厚脸皮,只会觉得别扭。 而余鹏去请,便是就事论事了——耶律尧若是不愿,既好拒绝,若是愿意,也好提出对等条件。 不过……他应当懒得管这种无聊琐事。 宣榕见余鹏风风火火就要去请人,正欲告辞,就听到他扭头吼了一嗓子:“郡主您先等我一下!!!有个年节礼物给您,等我回来!!!他们不知道那玩意怎么开!!!” 宣榕:“…………” 她无奈扶额,只能默默等待余大人吃闭门羹回来。 大概半个时辰后,那截布衣出现在门口,宣榕还没来得及说出安慰说辞,就见余鹏面带喜色快步踏进,身后,有个身影慢悠悠踱步跟着。 宣榕:“???” 耶律尧也站定了脚步。他今日扮相不太一样,衣着虽仍是规整长袍,但发饰更显精致华丽,并非中原风格。右耳上,环了个缀着细红珠玉的绿松石耳坠—— 很明显,这几日北疆使臣团到了,他得按照北疆风俗着装。 这让他本就秾丽的五官平添几分野性难驯。 青年神色慵懒,在别人的地盘上悠闲自在,步履闲适。 只是这份悠闲自在,在见到少女的瞬间化为泡影。 似是没料到她在这里,见到她,耶律尧先是眉峰微蹙,紧接着,略微不自在地瞥过头。 第39章 揽住 宣榕亦是愣了一下。 她本就擅丹青, 对色调美丑极为敏感,从纯粹欣赏的角度看惯美人美景。 之前惋惜耶律尧蓝眸不再,是如此, 今日被他异域的扮相吸引目光,也是如此。 她因此带着审视和好奇, 多看了几眼。 哪知耶律尧越发不自在, 干脆抬手一抹耳垂。耳坠消失了。 宣榕:“……”好吧, 真遗憾。 她将视线转向余鹏, 纳闷道:“余大人,你还真把人请来了呀?” 余鹏很夸张地摊摊手,步履矫健地迈向乘风鸾:“老夫出马, 没有请不到的人!年轻人来来来,带你看这鸾鸟——对了, 一路太高兴, 忘了问, 你怎么称呼?” 耶律尧淡淡道:“耶律尧。” 余鹏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哦耶律小哥。” 忽然,他老人家轻快的脚步一拐, 扭过头,不敢置信问道:“啥……?” 耶律尧很贴心地重复了一遍:“北疆, 耶律尧。” 余鹏:“…………” 他勉强把丢了半辈子的眼力见捡上, 摸摸脑袋, 一副老匠人的憨厚模样:“哎呀老夫有眼不识泰山了,您也真是, 怎么还真答应我了呢。在我们齐国有没有吃好玩好喝好啊哈哈哈哈……” “余大人不用客气。”耶律尧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 “按照我们约定好的, 事成之后,也给我一份图纸就行。” 余鹏道:“好的哈哈哈!!!” 余大人一紧张就喜欢干笑。宣榕无奈替他解了围:“余大人, 我的礼物,是现在给我呢,还是等你们忙完了,再给我?” “在镇威阁里!”余鹏被一打岔,果然松了口气,道,“等老臣一盏茶!” 宣榕便慢悠悠去了镇威阁。 这座阁楼仿塔而制。不高,甚至没有越过高耸围墙,在研司正中央敦厚立着。 玄铁外壁,不怕火烧不怕箭射,浑似一栋黑不隆冬的碉堡。 沿途,有不少穿着天机部统一制式长袍的官吏,他们或是目不斜视匆匆走过,或是结伴而行讨论激烈。 与其余六部不同的是,这群官吏之中,有男有女——即使女子数量稀少。 进了镇威阁,环壁划分成数不清的分格,直达穹顶。 这些格子有大有小。大的能容纳猛狮巨鸾,小的,怕是只能塞进一沓薄纸。 这是天机部最核心的枢纽地带,门外重兵把守,强行破开阁内锁格,也会有机关袭击。 宣榕带着容松走进,扫了眼每个分格上都有的复杂锁扣,漫不经心猜测,余大人要给她的礼物被藏在了哪间格子,自言自语道:“几年没来,怎么感觉很多空格都被启用了?” “那是。”镇威阁的女管事利落地奉了茶,介绍道,“余大人带我们造了很多东西。郡主,臣带您瞧瞧?” 宣榕点头,听她如数家珍,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又见女管事忽然对大门恭敬道:“余大人。” 再转头看去,果然,余鹏已经小跑着过来了:“久等了久等了郡主,臣这就给您拿!做了半个月呢!” 说着 ,他一跃而起,一巴掌拍在墙壁某块铁皮上。那块铁皮凹陷,一页牵了无数丝线的皮纸弹出。余鹏一阵噼里啪啦牵线,墙壁上,暗格犹如棋盘棋子,突然开始无规则地变幻位置。 让人眼花缭乱。 最终,一个巴掌大的方格停在宣榕面前,格上锁扣开启。 余鹏将里面精致闪烁的琉璃灯取出,往宣榕怀里一塞:“您看看!‘千变万化琉璃灯’!” 宣榕:“……”好名字。 余大人在取名上天赋全无,但造机巧属实是一把好手。 宣榕凭着直觉转动灯下按钮,燃焰自动升起,琉璃镜片走马灯般旋转,在墙壁上打出威严的佛龛宝像,和缭绕飘动的浮云—— 宣榕刚纳闷“千变万化”在何处,余鹏就又在格子里摸摸,掏出一堆琉璃片道:“这是弥勒佛,这是大帝,这是送子观音……” 宣榕:“……………………” 工匠们以人胜天,天生对神佛并无多少敬畏。 她哭笑不得地收下这份大礼,已经琢磨着着找座佛寺供着了,道了句谢:“多谢您,您手艺更上层楼了。耶律呢?他回去了吗?” 提到耶律尧,余鹏又来了兴致:“帮我把枢轴拆了,在外头呢,我答应带他在天机部逛一逛。唉估计得下午才能摸到飞鸾咯。” 我见观音 第46节 宣榕失笑:“太子今儿在天机部吗?” 余鹏想了想:“应该在策室那边,听尚书和侍郎大人们的年终述职。” 宣榕便道:“那算了,您别带他逛,我带他吧。您先去忙。” 万一撞见阿旻,阿旻得怪罪余大人。 余鹏本就心急火燎要去忙研制大业,求之不得,赶紧毛手毛脚地一拢,将机关收束。 又把耶律尧领了进来,一推,推到宣榕面前,踮着脚一拍他肩,道:“行,交给您了!” 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耶律尧看了眼余鹏背影,又转过头宣榕对视,挑眉:“嗯……?怎么回事?” 宣榕找女管事讨了个小匣,将礼物装进,抱在怀里,解释道:“阿旻也在,让他看到不太好。” 耶律尧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般:“我很见不得人吗?” “不是。”宣榕只能解释清楚,“我怕余大人吃挂落。你想在天机部四处走走?我带你逛吧,不过有的机密重地,恐怕就不方便了。” 耶律尧垂眸笑道:“好啊。不过……这些牵丝线,余鹏没收好吧?” 他抬手指了指露出一角的白线。墙上铁皮没合严实,隐约可见内里杂乱无章。 按理来说,这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但谁让余鹏今日实在兴奋过了头。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女管事,她顺着耶律尧指向望去,登时脸色一变:“快快快!!!快出去!小容大人,带着郡主出去!!!” 说着,就是奔至墙边,攀着墙壁伸臂一够,想要将机关复原。 但已经来不及了,未成功归位的钥匙反倒成了蓄意攻击的证据。 镇威阁机关腾腾触动,自中向外,地面裂开血盆大口。想要将上方的人尽数吞噬。 宣榕首当其冲,她在一阵失重中向下跌落,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就有人抓住她手腕。轻轻一托,把她揽入怀中。 她能感到鬓发上扬,头顶的光晕由大变小,火速拢合。 容松崩溃的叫声从远处奔来,由远及近:“我靠!我不就是把余大人送出去个转背功夫吗!爷爷个腿了!!这地面别关啊啊啊啊啊!太子殿下还嘱咐我不能让他——” “咣当”一声,头顶地面合拢。容松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一齐向下摔去,好在这“洞窟”不高,两次呼吸后,宣榕听到耶律尧闷哼了一声,他似是想带着她卸力站定,但不知踩到了什么,没站稳,向后跌坐—— 宣榕又一次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身上。 这感觉似曾相识,起来的流程也和挖坟那晚别无二致。 她一回生二回熟,手掌很小心避开耶律尧身体,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十分淡定:“无事,等人来救。” 耶律尧也意识到了不对:“这下面……怎么会有丝网和软垫?” “……”宣榕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阿旻小时候不小心摔下来过,而且不高,所以我方才没躲。你以后不要再垫背救人了,很危险的。” 四下漆黑,底下似是空旷,回声阵阵。 耶律尧站起身来,试着用回音判断附近洞窟大小,漫不经心道:“谢旻居然没摔残吗?” 宣榕摇头:“他会一点武功的,安然无恙。不过,因为随侍怎么也找不到他,饿了三天三夜,差点没饿死。” 耶律尧笑了出来:“他知道你在我面前揭他老底,会不会气死?” “你别和他说不就行啦。”宣榕想起怀里还有个琉璃灯,将小匣打开,摸索着掰开底座。用指尖描摹出轮廓,确认这是一枚小火匣后,方拧了旋钮,一束跳窜的火焰瞬间照亮四周。 她猝不及防对上,耶律尧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微微一愣。 青年俊廷高挑,除却竖着马尾高髻的银冠,发间银饰亦是精致闪烁。而不知是光亮衬托,还是什么缘故,他的眸光竟然能够称得上认真专注,正一瞬不瞬看着她——这对他来说,近乎是不可思议的。 宣榕只以为是自己错觉。果然下一刻,耶律尧长睫一敛,再抬眸时,眸光又是慵懒沉凝。 他懒洋洋地一挑下颚,向宣榕示意她背后石壁,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小菩萨,你看后面。虽然有点幸灾乐祸,但我还是想说,有人好像在谢旻眼皮子底下偷家了。” 宣榕被他一打岔,登时把他方才神色抛诸脑后。 满头雾水地转身回望,面色一变:“这……” 只见四周两室大小的洞窟年岁久远,石壁上布满青苔。掌心唯一的光亮,照得壁影斑驳晦涩。 而她背后的墙壁上,被挖出了一个一人高的洞穴。洞穴幽暗曲折,不知通向何方。 耶律尧越过她,走到洞穴前,半晌微微蹙起眉:“有风。不是死路。外土较新,不超过两年。要趁着余鹏还没来开机关,走一走吗?” 宣榕遇事果决程度不亚于他:“走。趁消息没传出去。” 她朝耶律尧走去。只见他似是思索片刻,指节轻扣墙壁,便问:“怎么了?” “追虹素珠它们都没带来。找点东西探探路。”随着耶律尧话音刚落,几只鼹鼠从土壁中挣扎探出头来,站直身子给两人作了个揖,然后飞速向前奔去。 宣榕:“……” 许是有动物带路,一路行得快。偶有挖岔的死路,也尽数避开。 火匣中焰火扑簌,照得两人影子修长交叠。宣榕侧脸都仿佛打了一层暖釉,肌肤泛起一点急速行走带来的红润,也因地下空气稀薄略微喘气。 耶律尧脚步一顿:“要休息吗?我试着把那对支架修整了一下,似乎能飞了,余鹏应当在准备试飞,现在可能还在天上,一时半会下不来。” 宣榕缓了步子,将火匣递给他,撑着膝盖深吸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怎么修整的?” 耶律尧淡淡道:“我见过这套图纸。” 宣榕好奇:“也是缴获的战利品吗?” “不是。”耶律尧却像透过眼前方才所见的巨大鸢鸾,来到许多年前,“很小的时候。” 宣榕微微瞪大了眼,光影中,耶律尧下颚线条紧绷,面无表情道:“我母亲是个被流放的西凉人。” “……” 宣榕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欲言又止,终归哑然。 第40章 地下 西凉其实占地不大, 有四泽八大荒,再加上西岭雪山,共计十三州府。 几十年前八王叛乱后, 撤一泽两荒,如今共十一州府。 该国油矿不少, 瘴气颇多, 是天然屏障, 但相对来说不宜居住, 野兽与尸骸齐飞,毒虫与沼泽一色。 这倒逼西凉人用机巧逆天改命,他们能水上建竹屋、山中造殿宇, 到了近百年,天枢院为首的机巧师们疯狂研制战事器械, 这个前几百年都悄无声息的国度, 开始大肆外扩。 据说南面的波斯被打得毫无战意, 已然半投降状态。 而由于生产中“机巧”不可或缺,与传统农业为主的大齐、畜牧业为主的北疆和出海贸易为主的东燕都不同——西凉中女子反而话事权更高。 她们手巧灵活, 更是通过卡住机关零件的大小,垄断部分要械的制造权。 西凉皇百余年来皆为女性, 至于朝堂, 男女占比大概三七成。 宣榕长睫一颤, 忽然有些难过。 可以想象,作为一个西凉女子, 在北疆被圈禁数十年, 该有多绝望。她下意识地紧了呼吸, 半晌才直起身,轻轻道:“你看起来很怀念她。她一定是个很好的母亲。” “实不相瞒, 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耶律尧却自嘲道,“我只和她一起生活过七年。” 宣榕很想问母子分离后,她住在哪里,什么境况。 可是不行,有的伤心往事,属于“我可以说”,但“你最好别追问”的范畴。 只能默然。 本来在心里默记的行走方位,都乱了一瞬。 而耶律尧见她休息好了,便拿着火匣,在前领路。 侧脸在火光里,俊美得几乎能透出咄咄逼人的锋锐。 良久沉默,只余两人脚步。 就在宣榕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青年略微喑哑的声音传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活下来的信念是‘报仇’。可是后来觉得没有任何意思。把他们都杀死,然后呢?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这种人也杀不完。” 宣榕微微一愣:“那……很痛苦啊。” “是啊,痛苦且拧巴。于是我换了个信念。”耶律尧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人这种东西,在敌视身边一切,想杀死所有人的时候,总是得找个支撑,才能活下去,不是么?” ”那你……换成了什么?” 耶律尧挪开视线,直视前方看不到头的黑暗,良久,轻轻道:“换成了一个人。” 宣榕好奇道:“古代圣贤,当朝宗师之类的吗?” 耶律尧道:“不太算。但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或许是地下甬道蜿蜒阴暗,回声叠叠。 宣榕总觉得耶律尧低哑的声线似是紧贴耳畔,她不自在地捏了捏耳朵,轻声道:“把你自己当成自己的支撑点,不行吗?” 耶律尧淡淡道:“不行。” “为什么?”宣榕很疑惑地看他。 把外物当作心中依靠,是极度危险的做法——死去的圣贤都无法盖棺定论,偶尔被时人拉出来痛责或是褒奖,曾受称赞的或许贬入尘埃,曾被唾弃的或许被捧上神坛。 今朝仿若真理的结论,明日也许是谬误。 这尘世万千,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而“不变”的东西,如何能作为心底依靠呢? 耶律尧笑了笑道:“可能因为自己太差劲了?别看我经常骂谢旻,我也不比他好到哪去。到了,你先别过来。” 他忽然顿住,声音压低,凝视前方黑暗片刻,抬步上前。 前方有一堵墙。 看上去已至死路。宣榕顺着他四顾的目光,打量周遭,轻声道:“墙上有扶梯的痕迹?” 几乎是与此同时,耶律尧抬臂,指尖在头顶土壁上拂过,道:“对,不过不是木梯,当时可能是软梯。水渗透出来,经年累月有了痕迹,他们从上面下来的——找到了。” 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嚓”转动声后,木盖向外掀开一道缝隙。 我见观音 第47节 耶律尧手很稳,维持那一线光亮半晌,没听到任何动静,便又打开些许。 “嗯?”这时,他似是感到重量确实不对,再加上看到外界光影,挑眉道,“上面压了重物,看影子形状,是个大瓷花瓶。小菩萨,你要上去吗?” 说着,他向宣榕投来示意的目光。 宣榕却脸色古怪,用极轻的声音道:“这里……是北宫。要不咱们走吧,知道是哪里,派人来查也就行了。” 她记性好,方才七拐八扭的蜿蜒路线,在脑海里嵌入望都的舆图。最终他们所立的地方,就是望都东北角落的北宫。 北宫原是一座避暑行宫,草木丰茂,百年大树遮天蔽日。 后来,被用来软禁卫修。除了拘着他,倒也没苛待过这位西凉储君,甚至配了侍奉的宫人。 比如这时,宣榕听到沉稳的脚步声,伴随药味而来。 心想,恐怕又是仆从来喂药,据说这几日北宫药物不断,就是怕左贤王来前,“宝贝疙瘩”成了“死疙瘩”——那谈判不成,双方都得掀桌。 上方,脚步在不远处站定,咣当一声瓷碗摔桌,女音清凌凌冷声道:“你喝不喝药?” 被询问的人显然没有作答。 这道宣榕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里,多了从未在她面前展露的冷冽怒意:“行,不喝是吧,给我把他绑起来,灌进去!” 宣榕:“???” 就见到耶律尧转过头,露出个饶有兴致的笑,用唇语说了两个字:“昔咏。” 她当然知道是昔大人啊!!! 问题是,昔大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更不该插手太医们该头疼的事儿啊! 许是见她难得收不住震惊之色,耶律尧定定地看她几瞬,才用眼神示意:怎么做? 习武之人耳力绝佳,宣榕怕惊动外面的人,先是打了个手势。 耶律尧似是没懂,宣榕只好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用气音问了句:“能撑多久?” 问的是他能抬臂维持这道缝隙多久。 耶律尧微微一僵,接着不假思索启唇:“多久都行。” 宣榕便给他比了个好。 说回来,听墙角似乎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宣榕甚至很淡定地从耶律尧手上拿回火匣,暂时关了,就着头顶微弱光晕,听着上方一阵瓷器摔碎声、挣扎声和怒吼声。 有人挤出一声桀桀怪笑:“赵越,我救过你一命。之前求你放我生让我走,你做不到,现在,就算我求你,让我死,可以吗?!” 是卫修的声音,单凭这声,宣榕都能想象出他那双桃花眼底的扭曲阴冷。 宣榕:“…………” 不是,你们二人还有这种过往呢? 旁边伺候的侍从也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辛,骤然一静。 昔咏用不辩情绪的声音,缓缓吐出三个字:“都出去。” 四散的脚步声流水般退去,散了个干净。 宣榕知道,其实很多人在她面前,都是温和收敛的,长辈们是,同辈们是。 昔大人也是。 所以,此时昔咏的语气对她而言,有点陌生:“你再闹,就不是断一条腿这么简单了。我会把你的四肢和下颚都卸掉,让医师们插根管子捅到胃里,直接给你灌药,要不要试试?” 卫修咬牙切齿:“我救过你!!!别忘了你当初跌落悬崖,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昔咏无波无澜:“我有求你救过我吗?” 卫修怪笑道:“那是。是我那天瞎了眼,看个女子在雨里一动不能动,生了点该死的怜悯。早知道是你赵越,我定不会!我定当场斩你头颅……” 昔咏亦冷笑:“哈,若是能早知道你身份,在见到你第一面,我就一剑刺死你了。也好过两年后,为我三千弟兄收尸——谁能想到崖下那位衣冠楚楚的公子,是艳压群芳的储君殿下呢?” 宣榕第一次见识到,昔大人也是有一张阴阳怪气的嘴的。 卫修被气得直喘粗气:“那你现在杀了我!杀了我啊!!!” 昔咏却很冷静地道:“不行。陛下说,在左贤王来齐前,你得好好的。所以,让我来劝劝你,殿下,别倔了,该喝药喝药,该上药上药。债得慢慢还啊。若非郡主当机立断,望都得死伤惨重,你万死不足。” 卫修哈了口气:“所以,你现在只关心我死不死,够不够给你齐国讹一笔,是吗?” 昔咏道:“这倒不是。我还关心细作有哪些人,你怎么和外部传信的。但这些你又不肯交代 ,死士也都服毒没了,监律司的那些刑罚更不可能给你上,确实很让人头疼啊,皇太女殿下。” 卫修被气得说不出话了,过了很久,冷声道:“滚!” “好的,告辞。”昔咏从善如流滚了,忽然,身后一道很沉闷的声音追问:“你当时……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 昔咏只冷冷道:“想多了。那天,我未婚夫来看我,所以我换了女装,去崖下,也只是为了给他寻一味治腿的药。您乔装打扮来我齐勘察地形,走夜路碰到鬼了罢了。” 长殿终归寂静。隆冬的光照孱弱,摇曳的树影稀薄。 不知过了多久,卫修沙哑着声音道:“来人……给我药。” 而头顶木板细微嘎吱一声,合上光影。 像是一曲折子戏落幕。 宣榕喃喃道:“怪不得……昔大人在邵关失踪过半月,原来跌落悬崖了……?被卫修……凑巧给救了?” 耶律尧则转了转手腕,凭借记忆,从她手里拿过火匣,意味不明地道:“真精彩。怪不得你舅舅让昔咏来劝卫修喝药,挺管用的。走吧,从这里回镇威阁,得一炷香时辰,我估计机关已经开了,容松又得跳脚了。” 火光亮起,宣榕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 眉间的红痣愈发明艳,琉璃眸却像是渡了层水汽,她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卫修估计是和天机部的人暗通曲款了。怪不得庭芝他们在北宫里查不出线索。” 耶律尧不置可否:“天机部是谢旻的地盘,想要自查,也得伤筋动骨一轮。他得头疼死。” 宣榕没再做声,直到走回镇威阁,快到甬道出口时,碰上了迎面狂奔的容松。 在容松忙不迭地告罪里,她整个人还是有几分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过奇异,好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暗流涌动。 然后寂寂无闻。 若非有人翻出,可能一辈子都深埋地底、不见天日。化为灰烬。 这种感觉让宣榕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走出甬道,头顶镇威阁机关大开,刺眼的白光让她眯了眯眼。 而宣榕出事,太子殿下显然被惊动了。谢旻焦急不安地等待良久,见她终于从甬道走出,还没松口气,又一副见鬼的样子瞪着她身后跟着的,悠闲自在的耶律尧。 再见宣榕一副眼眶微红、失魂落魄地样子,瞬间炸了:“他、他他怎么也在??!” 谢旻怒目而视,直指一脸无辜的耶律尧:“怎么哪儿都有你?你做什么了?” 第41章 除夕 耶律尧将火匣一关, 在修长的指间转得令人眼花缭乱,他气定神闲道:“陪郡主四处逛逛。怎么,太子殿下吃炮仗了?火气这么旺。” 谢旻面沉如水, 越过噤若寒蝉的随侍,在他面前立住, 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今明两日, 是使臣入宫的日子。你不该在此。” “我又不是使臣。”耶律尧懒得和他解释, “去哪还要给太子殿下上奏请示不成?” 谢旻怒极反笑:“那你想以何身份出现在大齐?!” 耶律尧还真思索起来:“我想想。” 谢旻:“…………” “……阿旻。”眼见又要掐起来, 宣榕抬手在谢旻面前晃了下,打破针锋相对,以为他在怀疑是耶律踩了机关、挖了洞穴, 才怒容尤甚,便解释道, “‘入瓮阵’开启, 是方才为我取物, 机关没合拢所致,和耶律无关。至于这个穴道……” 她不动声色前倾, 用只有她和谢旻能听到的声音,道:“通往北宫。你要肃清天机部了。” 谢旻瞳孔微缩, 很优雅地理了理袖摆, 与宣榕交换了个意会的眼神。 他胸前四爪金蟒刺绣精致, 翻出水波一般明灭的光影,金尊玉贵极了, 但背对臣子侍从, 脸色却也难看极了——不是方才迸溅出的怒意, 而是阴沉冰冷的不快。 微抬了声,笑眯眯道:“哦?那正常, 毕竟黑灯瞎火的,哪能走多远?还好表姐你及时回走,否则指不定受伤。袁卿,这事儿你来查,正月初三前,孤要看到结果。” 说着,谢旻转过身来,对着一名鬓发斑白的中年臣子道:“临近年关,辛苦你了。” 这位尚书,带着天机部特产——老实憨厚,诚恳地躬身接旨:“臣遵旨。为殿下解忧是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阿旻这是怀疑袁大人了,在试探。 宣榕暗自叹了口气,她自信谢旻能处理好此事,不打算插手,又想起未竟之事,对耶律尧示意: “这边有研司和制司二仪,民间机巧师盟会也设了个分舵在此,走马观花带你瞧瞧?” 耶律尧十分好说话一点头,态度温顺:“好啊。” 一旁,还想叮嘱尚书几句的谢旻,登时忘了词:“???” 他欲言又止,启唇几次才道:“榕姐姐,你待会等我一下,我有事找你。” 宣榕便点了点头,留下谢旻决断此事。 谢旻只能心急如焚,目视他们背影远去。 旁有自诩心腹之臣好奇道:“殿下,那位公子是谁?最近入京的哪家小侯爷吗?” “……”谢旻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没谁!” * 制司三仪设在民间,广集民智。 而制司二仪则是转为研司配置,每有新奇想法,立刻付诸实践。 这边工匠更菁英专业,人也少,才两百来号,但流水线昼夜不停。 宣榕也确实只能带耶律尧走马观花——在殿宇房舍外驻足,透过半开的窗,一窥里头忙碌交织的人影。然后言简意赅地说出此处名称。 再里,就是机密了。 宣榕半带歉意道:“天机部也做了许多民用的新奇小玩意,到时候,给你带点回去?比如青鸾鸟,可以跋山涉水,传递书信。” 耶律尧负手踱步:“好。不过我们有鹰,应当是不用。” 我见观音 第48节 宣榕笑道:“但鹰或许飞不了那么远?与东燕一战时,我父母就是以此传书。” 耶律尧脚步微顿,像是来了兴致:“他们夫妻二人青鸾传书?” “对。” 天下都知道长公主夫妇伉俪情深,在两人还未成婚时,流传他们相知相识的话本子就数不胜数。如今每年七夕,很多戏楼还会排那场“长公主威武镇城门,宣二郎奇兵围燕京”的戏剧。 民间很多物件,无论真假,标上“长公主同款”都能卖得畅销几分。 但很明显,青鸾是真的“同款”——宣榕亲自认证。 “那我得带两只回去了。”耶律尧半真半假道,忽然又问,“谢旻方才脸色那么难看,怎么,通敌之人,会是他信任心腹吗?” 宣榕无奈道:“镇威阁的秘钥只有几人有,无论是谁,结果都不会好看。他忍住没发火,已是给对方机会,想让对方自行坦白了。” 耶律尧了然。 两人又逛了片刻,见她绞尽脑汁择地介绍,耶律尧便识趣告辞。 而谢旻,也安排好琐事,满脸复杂地走来,帮她拍拍在甬道中沾在后肩的灰尘,问了方才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问出口的话:“姐,他在机关阵里,没对你不敬吧?” 宣榕这时才反应过来谢旻为何那般反应,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有人不敬,我自己不知道喊吗?阿旻,你怎么对耶律敌意那么深的,从八九年前就如此。” 谢旻干巴巴道:“我没有。” 宣榕很温柔道:“你有。一国储君风度呢?还当是小孩儿争长短论输赢呢?” 良久,谢旻郁闷道:“主要是姐……你待他属实不太一样。我瞧着心里不是滋味。” 宣榕奇了:“从何得出的?” 谢旻控诉:“你没发现他说什么,你信什么吗?” 宣 榕:“……” 她扪心自问:有吗? 当然没有,直到现在,她对耶律尧都持几分谨慎警惕,一头雾水纳闷道:“他每次都很及时地解释了呀。那晚卫修出逃,我把他叫来问话,就是怀疑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知他在卫修出逃之事里,扮演什么角色。我当时本来很生气的。” 谢旻:“……” 宣榕道:“还有好多年前,你不是派了个小太监去听耶律金支使,结果被耶律溺了水么。他说是他们先想杀他的。” 谢旻:“…………” 许是想到这事儿他是始作俑者,太子殿下眉头抽了抽。 还有……蓦然想到那张雪夜纸条上的“不恶”二字,宣榕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又道: “总之,我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你对他有任何误解,不如直接问他?与西凉谈判肯定艰难,大齐河北疆联盟是大势所趋——你们两人僵着不是办法。” 谢旻只恨耶律尧长了会解释的嘴,半晌,皮笑肉不笑道:“我觉得吧,我去问他,他得阴阳怪气把我翻来覆去嘲个十轮呢。” 宣榕:“……” 她刚想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对他也阴阳怪气、从没好话的。 就听到谢旻恳求道:“姐,我求你了,你多和京里的青年才俊接触接触吧。你就是接触得少了,才看不出……” 宣榕微微一怔:“什么?” 谢旻警觉闭了嘴:“……看不出他这人讲话多过分!” 宣榕失笑,转了个别的话头:“对了,明儿除夕宴请,我带楠楠入宫吧,别由你带着了。” 这五天来都是百官述职、万邦来朝,等明日最后一天觐见结束,正好也到了大年三十的除夕夜。每年此时,宫中大摆宴席,帝王宴请百官、亲王、各地侯爵和番邦使臣。 筵席会设三天,直到正月初三,天金阙都热闹非凡。 每年此时,是望都风云际会之时,人杰集会,王侯将相齐聚一堂。 也是最人多眼杂之时——任何阶级都逃不了八卦的心思,谢旻再把顾楠带在身侧,在外人眼里,她就得顶个逃脱不了的东宫妾室身份。 谢旻脸上笑意微僵,但还是拎得清轻重:“好,谢过表姐。” 于是,除夕当晚,宣榕随父母乘车入宫,等长公主夫妻俩携手先行后,她没有紧跟其后,而是伸出手,对马车上的姑娘笑道:“楠楠,来。” 一只手搭在了宣榕手上,那只手的主人掀开帘,她有着略显婴儿肥的杏仁脸,圆溜溜的葡萄眼,娇俏可爱。穿着同样俏皮,粉蓝长裙外罩鹅黄软褂,袖口纽扣都是粉色珍珠。 也不知是幼时营养不良,还是吃的饭都长成了个子,发色比寻常人偏黄。像极了许多富贵人家会给女儿置办的陶瓷玩偶。 她跳下马车,竟比宣榕还高一截,有说不完的话:“哎呀,怎么就到了,我还没问够呢。郡主,你说西北那边,地形较中原更广阔锋锐?是红岩堆叠的样貌吗?” 宣榕不喜浓色,看在年节份上,穿了条素色百花群,白裙角上,红梅灼灼。 她笑意清丽,故意道:“对,沟壑崩塌后撤,还是沉积物侵蚀?还有什么形成原因,有点不记得了。” 顾楠便得意洋洋道:“我记得!还有日久风吹!地仪课夫子曾经说过。” 她像是只灵巧的燕雀,有着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宣榕很喜欢听她漫无目的地瞎胡扯,便唇边含笑听她说个不停。 路上宾客,皆是三两成群,闲适踱步。番邦外使也成群而行,宽阔的宫道好不热闹。 忽然,前方隐有人在叽里呱啦说了通什么,声音很大,宣榕看去,是个浅褐色卷发的波斯人,旁边精通两国语言的使臣擦着冷汗,将不甚恭敬的话,掐头去尾,翻译地尽可能没那么尖锐:“阿塔沙塔亲王在问,为何他的狮子不能带入,但那边的狼却可以。” 宣榕心道:狼也不行啊,谁放进来的。 她随着争执焦点,抬头向前望去。 隔着鬓影衣香,越过宫墙枝头横越的红梅,能看到青年玄服绣兽,额间耳上均是闪烁珠玉,这些服饰将他惯来逼人的锐气略微一压,反而有种张扬倜傥的劲儿。 他被北疆使团簇拥在前,身侧,哈里克为首,其余人宣榕并不认识。 而阿望,竟也紧随身侧。这只本就威风凛凛的狼王,居然也在额间悬了枚宝石挂扣,没入雪白柔顺的毛发间。 宣榕:“……”好吧,阿望还是可以的。 遥遥看到她,阿望眼珠子都亮了,一个箭步就要上前。被耶律尧不轻不重唤住:“阿望。” 阿望站定了,听话地坐下。 而耶律尧对着那位波斯亲王,缓缓开口,声线沉磁清越,犹如兵戈交错:“本王这只狼,令行禁止。而您的狮子,怕不知受惊之下,会把几位使臣的头当下酒菜吧。” 第42章 止咬 使臣叽里咕噜翻译了一通, 波斯亲王听后,勃然大怒。 直接抢了使臣的活儿,用怪腔怪调的中原话吼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敢这么和我说话!” 阿望龇牙咧嘴,耶律尧却笑得不甚在意。 他侧头, 向身边一人道了句什么, 那位北疆使臣心领神会, 上前半步, 用波斯语与亲王沟通。 这位暴躁的亲王果真上钩,仍用中原话咋呼喊道:“你胡说什么,我才不是个东西!!!你等着!!!” 宣榕:“……” 顾楠咋舌:“哇哦, 好坏!” 周遭也哄堂大笑。 在场诸人无不自持身份,本该含蓄, 但有些是公子小姐, 年纪稍小, 笑起来可丝毫不顾人面子了: “蛮夷之族,想耀武扬威, 殊不知贻笑大方。” “不过你别说,我还真想看狮子, 据说太子在万寿园里头圈了只金钱豹子?” “啊望都新风尚!赶明儿就去采买一只!” “得了吧, 你学长公主殿下养的十几只鹰, 还有几只健在啊?” “嘘,小声点, 郡主在呢!这么丢人, 你是想让她听见吗?!” 宣榕:“…………” 她望繁星渐起的夜空, 很体贴地装作没听见。心下却思索开来。 北疆和波斯,理论上有共同敌人西凉。 就算不知耶律尧身份, 这位阿塔沙塔亲王找北疆的茬,也找得有些冒失。 除非他是个主和主降派,带着份故意,成心得罪人。 这倒有意思了。 而那位波斯亲王,显然还没弄清这波嘲弄对谁,就被自家面红耳赤的使臣们,忙不迭“请”走了—— 主子不要脸,他们还要。 周遭开阔起来,前方,领路的宫娥小声示意宣榕:“郡主,今儿筵席有三区,您是……” 忽然,她恭敬的语气变了调,惶恐地道:“天!!!这狼怎么过来了!!!御林军呢?快来人——” 好几个习过武的世家子弟也警觉抚腰,一摸一个空,才想起宫中晚宴禁带利刃,都紧张地上前几步:“哎北疆那位兄弟,别让它乱跑啊!!!” “是冲郡主来的吧!我去,狗都知道挑好看的奔啊。” “……是狼,别让它近身。” 雪狼本步履欢快,察觉人群的抗拒警惕,倏然犹豫。 它踟躇顿步,能看出挣扎。 宣榕一怔,心软了:“没事,不用怕,它很乖的。” 宫娥瑟瑟发抖,护在宣榕面前:“真、真的吗?” 宣榕笑得双眸微弯,干脆越过她,走到阿望面前,稍一低腰,单手捧着怀中暖手炉,另一只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道:“是啊。你今天好漂亮呀,谁帮你打扮的?” 雪狼的毛皮柔顺滑腻,恍若丝绸,湛蓝的眼眸如若宝石,和毛发之间的蓝晶石交相辉映。 宣榕没忍住,又捏揉几下它挂了环饰的耳朵。 唔……怎么看怎么可爱。 阿望瞬间开心起来,耷拉的耳朵支棱了,向后方一阵嚎叫。 顺着指向看去,哈里克尴尬地摆手笑道:“这种还有四五套呢,使鹿部落盛 产珠玉,给它多打了几副……” 我见观音 第49节 几个眸光晶亮、围绕在旁的贵女,瞬间把哈里克围了起来。 哈里克听她们说完诉求,惊恐道:“哎……?不是?!我不卖货!!!自产自用的,真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这不是头面啊喂!啊行行可以,单纯珠宝还是卖的!” 宣榕失笑,还想再摸几把雪狼。 然而这时,不知哪家小姐捧着脸来了句:“啊好幸福的狼,我也想被郡主摸头!” 一旁,她家小弟捂着脸,一把把她薅到人潮之后:“阿姊……人多慎言……注意嘴脸……” 宣榕:“……” 她还算淡定地收回手,直身,见耶律尧抬步走了过来,想了想道:“虽说阿望听话,但宫宴人来人往,无绳无束的,恐怕会惊吓到他人。你……” 宣榕有点不忍续说,耶律尧却不以为意:“这简单,它脸脖上这玩意本就是一套项圈。待会再给它戴个止咬器。” 宣榕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拎着一条皮革软绳。 耶律尧先是轻拍阿望后脑勺,用绳上锁扣连住雪狼项圈,又将长绳在骨节分明的手上缠绕几圈,抬高示意:“既然带它过来,自然考虑周全了。放心,不会威胁到人的。” 阿望确实很通人性,一动不动任由主人动作。 宣榕实在没忍住,又挠了挠它下巴,道:“那就行。好阿望,真乖。我先走啦,今晚夜宴应当有你喜欢吃的小鱼,多吃点。” 说着,她恋恋不舍地收手,对耶律尧颔首,随宫娥向主区而去。 夜风微凉,顾楠跟在宣榕身侧,奇怪极了:“郡主郡主,你怎么知道这狼名儿呀?拟声词那个‘汪’吗?” “不是。”宣榕将暖手炉递给随侍,牵着顾楠走过绵延的玉石阶梯,“遥‘望’之‘望’。” 顾楠追问:“它主人好像没念过名字?你之前见过吗?” 顾楠是个聪明的主儿,但性格如璞玉,未经打磨。 又被谢旻护得极好,在人情世故上犹如顽石。 这若是别人,恐要觉得她刨根问底是为冒犯,宣榕却温声笑道:“见过。楠楠待会也坐我旁边?” 长公主夫妇坐哪,宣榕就坐在旁——那是仅次于帝王的高位。 顾楠慌忙摆手道:“不了郡主,我怎好忝列在侧。我去菁华筵那边吧,都是些同龄侪朋,也有体己话可说。” 她在望都哪有朋友。 宣榕也没戳破,在心里长叹口气:“行啊,我去和你们坐。正好,娘亲他们聊的事儿我也不喜欢。” 菁华筵多是贵女王孙、官家子弟,还有得祖荫庇入太学,尚未获得一官半职的学子,也惯来此处凑热闹。 晚宴还有半时辰,人影如织。 筵席早就坐满,在这群年轻人正中,容松摇头晃脑,不知道在说什么,遥遥见到宣榕,立刻跳起来挥手:“郡主!飞花令来玩儿不!救我一救!!!” 宣榕心中奇怪,走过去,抬手止住周围人见礼,道:“大家不用拘礼。” 又不动声色问:“阿松,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被昔大人抽调过去参与护卫了吗?” 军中兵卫大概有四种。 其一,是御林军,三千人,总管皇庭大小保卫事宜、京中巡护; 其二,是禁军,两万人,日常驻扎皇城附近,配备两千快马; 其三,望都府尹,会配近百兵卒,查办民间碎案; 其四,监律司青衣卫,近五百人,还在逐渐增多。 御林军人手不够,多会从禁军抽调,容松今晚应该在忙人员登记。 听到宣榕询问,容松不好意思挠挠头:“我忙活了一会儿,昔大人把我轰出来了。” “……?”宣榕奇道,“你做什么了?” 容松:“我不知道啊!” 宣榕福至心灵:“……北疆的使臣团,是不是过了你手搜身、检录、登记的?” 容松眨眨眼:“是啊。” 宣榕有了数,哭笑不得:“也是你把阿望放进来的?” 容松点头:“是啊。耶律尧他说那只狼要表演后空翻啊!!!” “……”宣榕匪夷所思,“以阿望那日展露的水平,你就不怕砸到哪位桌席吗?” 容松后知后觉:“是哦!” 容松反应过来:“他大爷的这厮又诓我!怪不得昔大人只要容渡不要我!” 宣榕:“…………” 还怪有自知之明的。 容松心知惹祸,很识趣地站起,小心翼翼觑了眼,见她不像生气,又活泼起来:“来,郡主,您坐!顾小姐也在啊,来来来!明日元日,在行‘元’字飞花令呢,刚开始。” 宣榕便在一众心思各异的视线里,带顾楠落座了。 只不过,这怪异的视线,不是对她,而是对顾楠——在座妙龄女子,特别是姿容貌美,尚未婚配,家族又钟鸣鼎盛的妙龄女子,多少都有成为太子妃的野心。 自然对霸占了太子殿下这么久的顾楠感官复杂。 不过有宣榕在此,到底没人敢多说什么,反而面上带笑一片和谐:“郡主,是换个字,还是……?” 宣榕亦笑:“还是‘元’吧。” 飞花令开始。 “顶高元气合!” “妖氛拥白马,元帅代影戈!” …… 轮到宣榕时,她随意接了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又到了下一轮。四周宫灯渐起,数不清的灯盏照彻长夜。今夜无落雪,但下午正盛的细密大雪铺陈在琉璃瓦上,暗夜里的殿宇显现出耀眼的白芒。 从大殿外望,望都远处亦是灯火通明,千家万户同在庆祝一年消逝,又一年到来。 宣榕有些出神。鬼谷的师叔伯们不喜人多热闹,所以,每年都是元宵前后才到。宫宴必缺席。等人来望都,也得将他们和北疆对接提上日程了。 想到这,她下意识地向“万国筵”那边看去。 阿望白乎乎一个庞然大物,在金砖红柱的恢弘殿宇里,显眼极了,很好找。 它匍匐在主人身侧,黑色铁器嵌在它面上,将齿牙罩于其后。 看样子,等进餐时才会解下。 而隔着筵席,耶律尧早已落座,很普通的使臣座次,甚至都不是波斯亲王那种高位坐席——很明显,他假借的也是普通使臣身份。 青年正抬手抵住下颚,散满垂眸,是个百无聊赖的慵懒姿态。 目光本是看着远处渐次升起的祈福明灯,似是出神。但下一瞬,捕捉到投递而来的视线,猛然抬眸睨望过来,眼神冷而厉,泛着经年累岁习惯磨炼出来的敏锐和杀意。 这杀意在撞上被人群环绕的少女时,烟消云散。 耶律尧眉梢一挑,另一只手抓住阿望的爪子,在它毛茸茸的脑袋旁,摆了摆,又招了招。 是个打招呼的姿态。 而阿望伸着舌头,隔着止咬器露出个大大的笑。 宣榕抿了抿唇,试着挪开视线。 但没忍住,又瞥了一眼。 阿望继续招爪子。 宣榕再瞥。 这次,耶律尧放了手,阿望却熟能生巧了,招爪招得憨态可掬。 宣榕:“!!!” 她本该回神,可还是心不在焉第三次瞥过去。 这次,阿望不仅招了招爪子,蓬松的长尾也摇得虎虎生威,简直像是在邀请宣榕来摸它。 而这时,顾楠在旁边小心翼翼戳了戳她:“郡主?郡主???!!!啊啊啊时间到了啊!” 飞花令早已又转了一轮,宣榕成功错失答题时机。 她面前是容松方才倒的酒液,却无人敢逼她喝酒。宣榕回过神来,愿赌服输:“抱歉,方才没接上。” 在座诸人都眼神闪烁,刚有人想打圆场,说以茶代酒也行。 顾楠就立刻夺过宣榕掌心酒杯,一饮而尽:“不不不,我来我来!” 本想打圆场的国公小姐住了嘴,转而假笑道:“顾小姐,不是这杯果酒。是那盏白酒,你喝错了。” 顾楠无措开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一时寂静。这种当场发难略蠢,但宣榕性情好,再怎么护顾 楠,最多也就让容松喝了这杯酒。 不至于因为一杯酒,指责她们。 所以在座诸人都未再作声。 宣榕微不可查蹙了蹙眉,就见顾楠端起酒杯,很实诚要喝完。 她刚想说什么,这时,一旁,一只冷白的手接过这杯酒。 谢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吟吟的,但笑不达眼底:“表姐身子不好,不能喝酒,孤替表姐喝了吧。” 第43章 彩头 谢旻饮尽杯中酒, 甚至还将杯口倒悬示意,方撂了杯:“诸位继续。阿松,你爱喝酒, 刚才怎么不多喝这一盏?” 容松笑嘻嘻道:“这不是郡主居然难得输了,臣没反应过来嘛!臣认罚!之后这桌上酒都归臣了。行了吧殿下?” 谢旻惜字如金:“可。” 我见观音 第50节 他今日一袭明黄缀绛太子衮服, 祥龙云纹, 腰系明玉, 更显得雍容俊雅。 满席贵女颊边飞霞看他, 他却缓缓转过身,注视着顾楠,似是想要启唇说什么。 宣榕抢先开了口, 温和带笑:“阿旻,你个一杯倒, 酒量还不如我呢, 瞎逞能干什么。说吧, 这么上道,又是想讨什么年节贺画?我回头画给你。” 谢旻顿了顿, 转而笑道:“表姐又在打趣我了。不过,我确实是来替父皇讨个彩头的——鹿鸣筵和万国筵那边, 也都分别在行酒令、玩投壶, 胜者当有赏, 不知表姐你近来可有不错的吉祥成画?” 宣榕做事有律,每日会摹草图, 半月至少一副成图。 否则也不至于在瓜州县, 能卖画筹款。 她想了想道:“有。一幅仙尊贺岁配金鸡报晓图, 另一幅九龙戏珠万兽来朝图。前者可赠使节,后者可赠群臣。” “行啊。那彩头就以这两幅为主了, 立刻派人去你府上拿。先谢过表姐。”谢旻款步走来,亦款步而去。 宣榕深深地看了他背影一眼,未置一词。 其实,阿旻不该出手的。 饶是她用贺岁图打岔,引到自己身上,明眼人也能看出,太子是为顾楠出这个头。 这世上,一个人,如若烙上“所属物”三个字,她或者他的个人品性会模糊消退。只能成为他人附庸而活。 仰仗鼻息之人,无以安身立命。 顾楠还真能孑然一身,靠谢旻宠爱活过人生的后几十年? 要知道人心易变,年少夫妻反目成仇者,数不胜数。 有几个人能赤子之心,从始至终、至死不渝呢? 宣榕有点头疼。如舒公对许多人而言都是恩师,对她来说也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十个字,她是从顾如舒嘴里,第一次听到的。 她不可能坐视不管,任由顾楠落入个或许是死胡同的陷阱,便暂时没再参与游乐了,轻声问身旁的小姑娘:“楠楠,明年有何计划安排?” 顾楠水汪汪的眼底尽是迷茫:“计划……安排?” 宣榕便道:“对呀。” 顾楠仍旧迟疑:“好像没有……郡主你是有吗?” 宣榕盘算了一下:“有。元宵前引荐两波人双方对接,拜访邱明大师,去护国寺上香听讲。元宵后看气候变化,风雪停的话去江南一趟,正月前要把今年济慈堂的事务安排妥当……” 她从正月到腊月全都塞的满满当当,顾楠听呆了:“万一突然有事,那……” 宣榕无奈道:“那再调整呗。你看今日晚宴,光位次排序都调整过不下十轮,侍卫布防也是,昔大人起码排练了六次。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了,楠楠,我可以给你搭桥的。” “……我想回钟南山。”顾楠沉默很久,轻轻道,“当个教书的女夫子,像我爹那样。” 宣榕有点惊讶:“很不错呀,有和别人提起过吗?” 顾楠放在膝上的手指微蜷。 皇后娘娘看她不顺眼,但不敢主动逼她走。似是怕自己走了,阿旻同她闹决裂—— 说来奇怪,她父亲死后,阿旻和皇后的关系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僵硬状态。 在外人面前,依旧母慈子孝,但只有母子相处时,阿旻未曾给过皇后任何好脸色。 而顾楠觉得,她虽不是矛盾的起因,但仍旧处于矛盾的焦点正中。 所以,有次,她试探着和皇后提起想回钟南山,本以为皇后会同意,但那个高傲女子只淡淡说了句“可笑”。 接着又是强迫她学规矩、看眼色、知礼仪。 顾楠咬了咬唇:“没有,郡主是第一个。” 宣榕笑眼微弯:“那可真荣幸。我突然想起来了,娘亲最近又想在京开家新的学堂,正愁人手不够,楠楠去跟着帮忙出谋划策一下?” 顾楠双眸一亮:“好!” “好!!!好文采!!!好诗!!!”与此同时,不远处群臣围坐的鹿鸣筵上,爆发出一阵喝彩,“庭芝这首七步成诗实属妙哉,以龙凤开篇,万兽结题,辅佐君臣之道,气度不凡。” 帝王也在高座颔首:“不出意外,今年这画又得归季爱卿了。” 季檀一袭青紫官服,挺拔若松,也冷似雪中松竹。 被帝王褒奖,只冷淡谦逊地道:“陛下过誉了,花落谁家未可知。” 而此时,一道身着轻甲的人影疾行入殿,肩上带霜雪,眉间含锐意,走到帝王身侧,躬身请示了几句什么,得帝王吩咐定夺后,转身便要离开。 但有朝臣打趣道:“昔大人今儿辛苦!也来个七步作诗吗?郡主的画可是千金难求啊。” 昔咏侧首,脚步微顿,危险地眯了眯眼。 宣榕一直注意各方动静,也不由蹙眉。 昔大人本就出身武将世家,又在江湖摸爬滚打,荒废了少年时光——她老人家连平仄都不懂,一听念书就打瞌睡。 曾经作过一首“大弓开兮射他爹”的豪壮诗词。【注】 确实不能和文臣在吟诗作赋上较量。 这位朝臣肯定也清楚,但大庭广众下叫住人问询,是故意给人难堪了。 本以为昔咏会含糊拒绝,没想到,她似乎很为难地想了想:“……也行。正好明年要乔迁新居,若能求个图镇宅,那再好不过了。七步是吧?诗中需包含什么?” 这个距离,宣榕都能感到舅舅的眼睛似乎抽了抽,他疯狂朝昔咏使眼色,示意她快走。 但昔大人不为所动,帝王只好破罐子破摔道:“龙、凤、万兽、鹿鸣或者鹿,即可。” 昔咏抬掌覆在腰侧佩剑上,装模作样走了七步,张开了嘴。 就在所有人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时,女子声音泠泠: “龙腾九霄云海阔,凤舞瑶池月华明。 “瑞气千条迎日丽,祥光万道映天清。 “林深时见鹿衔花,海静常闻鹤唳声。 “万兽来朝尊圣德,群山俯首拜英灵。” 在场所有人:“???!!!” 帝王目瞪口呆,率先鼓起了掌:“磅礴大气,不失赤城,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昔爱卿。” 四周一片跟风而起的掌声里,昔咏抱拳:“哪里哪里!正巧驻外一载,抽空多学了学,本以为难,没想到不过如此。” 说着,她朝方才那位没安好心的朝臣,露出个阴仄仄的笑:“真不知道有的人怎么要学个十几年,还屡试不第的。” 那位确实考了十几年的朝臣:“……” 宣榕本也和众人一起茫然,略一思忖,想明白了,含笑不语。 容松则捧腹大笑:“哈哈哈这诗一看就不是昔大人水平啊!谁写的?她那群兵痞手下也没咬文嚼字的能力,不会是宋灼吧哈哈哈哈哈,郡主,你透的题?” 这四五年来,她的画被作为年节赏赐的彩头,几乎成了约定俗成。 宣榕却摇头温声道:“阿松可冤枉我了。我没有,昔大人只是 看到我作画罢了,可这种规格的吉祥画还有七八幅。” 容松讶然:“那……?” 宣榕噙着笑道:“她估计准备了七八首诗,挨个背下也不容易好吧。换你来你能行?” 容松哑然:“……还真不行。她对自己是真狠啊,平日事务繁忙成那样,还得逼自己背不喜欢的东西。” 宣榕沉默片刻,轻轻道:“可熬过这次,断然没有人再会在文之一事上,刻意给她难堪了。” 昔咏这一首诗,把鹿鸣筵的气氛推向高潮。当事人却俯身行礼,恭敬走了,又去忙碌。 连最后是她胜出都未曾听到。 万国筵那边气氛也同样激烈。 不过不是在比赛,而是还在为“以何比拼”辩得不可开交。 除却北疆、凉、燕三国,外邦不通中原话,吟诗作赋显然不行。 而投壶射箭,遭到了除北疆以外所有国使的强烈反对,哈里克气得面红耳赤:“凭什么!!齐国他们自己都经常玩儿投壶!” 西凉那位使臣很不雅地翻了个白眼:“这于北疆,相当于我国之于木艺机巧——这位大哥,我俩来比谁最快做出一把弓,输的人管对方叫祖宗,来么?” 哈里克断然拒绝:“不。” 西凉使臣:“这不就是了。” 她很威风地一指东燕,把那个憨厚老实的使臣看得不自觉矮了一截:“东燕小哥,比凫水憋气也不行。好歹是国宴,你们能别想着玩这种没品味的游戏吗?要玩就玩点刺激的啊,对吧,阿塔沙塔亲王——” 说着,使臣转向波斯那位明显帮着西凉说话的亲王:“我记得您狮子就在宫墙之外?百兽之王,好兆头。不如请进来,我们各国派人与其搏斗,看哪家能坚持的时间最长?” 哈里克瞳孔微缩,还想再说什么,耶律尧早就听得不耐烦,轻呵道:“得了,管他们干什么,坐下。别掺和。” 哈里克面无表情道:“你方才是不是云游天外去了。” 耶律尧心思确实没在这边,闻言挑眉:“嗯?” 哈里克坐下:“那你肯定没听清彩头是什么。” 耶律尧问:“什么?” 哈里克高深莫测道:“一幅画。” “谁的?” “那位画的。是贺岁图,看宫人捧来了,估计蛮大的。否则你以为我在费口舌什么?” 耶律尧抚在雪狼头上的手一顿,正巧,帝王将赠礼赐给臣子后,见这边还在争论不休,干脆下了高台,踱步而来,笑呵呵问道:“怎么,诸位还没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吗?” 不用西凉人开口,波斯亲王立刻上前,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 齐帝脸色越听越沉,淡笑道:“此事不妥。猛兽焉能入殿?” 波斯亲王立刻愤恨一指耶律尧,以及他膝边阿望。 帝王猝不及防和雪狼对上眼:“…………” 一晚上大惊大喜又大惊,他觉得急需一颗速效救心丸。 深吸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就听到身旁少女刻意压低的温和嗓音:“舅舅,雪狼是我放进来的,你可不能怪责昔大人失职。” 只见宣榕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长裙曳地,眉梢带笑,如三月春风,亦如长夜朗月。 我见观音 第51节 谢治瞬间舒心不少,轻叹口气道:“年宴见人血不吉利。但若诸位真想以兽比拼——” 他眸光威严锐利,扫过波斯使臣和西凉女使:“那自然只用兽,不用人。喏,这边不就有两兽么,实在不行,他俩家角逐算了。” 有时候“资格”相当于地位,被剥去参与资格,到底面上不好看。 西凉使臣皱眉:“陛下,这……不大妥吧?” 帝王慢悠悠道:“诸位要是带了兽宠来京,也可接进来,置笼而斗。倒也算个观赏。” 宣榕也觉得不妥,考虑的却是猛兽角逐,必有伤败:“远道而来,带家兽的本就不多,要不算了吧?换个玩法,诸位也莫伤了和气。” 在场诸人面色各异,都等哪个愣头青冒头说话。 唯有那位波斯亲王道:“好,怎么不好!就这样比!我家巴顿绝对能咬死那狼!” 宣榕:“…………” 她只能把求助的视线,对向垂眸而坐的耶律尧。 希望他能拒绝。 青年浓睫低垂,搁在桌案上的手骨节分明,拇指竹叶青安分盘环。而他指尖轻扣桌面,似是在思忖犹豫。气质内敛,却透露出莫名的危险。 当他抬眸朝波斯亲王睨去时,骇人的杀意瞬间外露。 阿望更是从喉间挤出一声极具攻击性的吼叫。 和她听过的任何带着撒娇的呜咽嚎叫,都截然不同,一听,就能让人想到月黑风高夜,咬断人喉骨的凶猛野兽。 意味不言而喻。 宣榕:“………………” 第44章 年节 宣榕揉了揉眉心, 主客皆同意,西凉女使也面色微妙闭了嘴。 四国无异议,其余百来小国自然鸦雀无声。 她不好插嘴了。 而随帝王走来的太子殿下, 笑得人畜无害,对女使道:“左贤王, 孤倒是有一金钱豹就养在宫里, 若你想参与, 赠你也无妨。” 女使看上去三十有五, 但保养得当。柳叶眉、桃花眼,唇形优美饱满,面容浓艳若三月春花, 嬉笑怒骂皆张弛有度。她拒绝道:“太子殿下不必多礼,在下有法子。” 说着, 她起身, 从西凉使臣团十来号人里, 每人发髻上摸一把,摘下簪发的金饰、银器和木料。 再炫技一般, 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零碎部件组装, 两只栩栩如生的金丝猴跃然案台——很小两只, 不过成年人巴掌大, 金光璀璨,珠玉作眼, 明珰为爪。 左贤王笑里藏刀:“凑趣的小玩意, 粗糙得紧, 也就能跳窜躲避,机械地抓挠攻击, 旁的做不了。所以,和两位的狮狼作斗时,若是这俩小东西能坚持一盏茶,就算我赢,可行?” 宣榕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侧。 果然,帝王和太子脸色微沉,原因无他,西凉的机巧之术实在是断层式碾压。大齐鲜少有工匠能娴熟到这种境地。 帝王先缓了神色,笑呵呵道:“倒也公平。就如此吧。还有谁家愿意来玩?” 那名东燕使臣举手,吸引全场目光后,默默从腰侧摘下个精致水囊,示意囊里,一只小蚌安然囤居,似乎还在一张一合,吐出气泡。 众人:“???” 宣榕:“…………” 不是,贵国这什么新风尚?怎么闻所未闻??? 东燕使臣皮肤黝黑,羞赧道:“我……平日养这个的,但实在不太合适,所以……” 他目光如炬,投向谢旻:“太子殿下可否将金钱豹借在下试试运气?” 宣榕微微一顿。 大国邦交,一举一动皆都是文章。 东燕此举无异于主动示好,就像方才阿旻也是在向西凉示好——不过被拒了。 谢旻似是同样微讶:“自然可以。” 他侧头对随侍道:“去万寿园,把孤的‘岁寒’牵来。” 众人归位。而殿外平阔的大理石广场,竖起栅栏,推来铁笼,摆好战鼓。 不知何时雪落无声,那只能容纳数十只猛狮的铁笼上,干涸的残血泛起不详红光。 与落雪相吻。 凡事兽斗,必有伤亡。 宣榕本是怕帝王当众斥责昔咏办事不力、放入雪狼,才走来暗嘱一句。 事办完,本要回去,可见到几步开外眼巴巴望着她的阿望,到底没忍心,轻声环顾道:“可以不用赢,但别受伤。画我那儿多的是,诸君有想要的,同公主府说一声就行。” 像是对所有参与角逐的使臣叮嘱。 在场众宾都没反应过来,唯有耶律尧懒洋洋地接了句:“放心,不会。” * 待抽签完毕,战鼓起,宣榕坐回位上,对着满席佳肴,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顾楠凑了过来:“岁寒和那只狮子第一轮比吗?” 她学了这么多年,也没学会掩藏情绪,肉眼可见的紧张。 宣榕淡定颔首:“莫怕。金钱豹对雄狮,赢不了。” “……”顾楠懵了,“赢不了不应该怕吗?” 宣榕摇头:“真正实力悬殊,只会躲。怕就怕旗鼓相当,不死不休。” 果然如她所言,那只身 量才雄狮一半的金钱豹,机敏非常。 把空旷的铁笼,玩出了掩体感,东躲西藏,“片叶”不沾身。雄狮暴跳如雷,愣是没挠到金钱豹。 最后波斯亲王被逼无奈喊了停:“得得得,平局!平局行了吧?!巴顿还得留体力揍那只狼呢,那畜生运气好,对上机关猴,倒是能赢的轻松。” 但其实也不轻松。 西凉机巧鬼斧神工,两猴左右攻夹,专挑雪狼眼珠子挖,一击不中便后退,略一上前又侧移。完全无法预测下一步动作,阿望差点被猴爪簪器挖伤了眼。 鼓擂如雷,鹅毛大雪铺散落于人间。 宣榕遥遥望去,心跳漏了一拍。由于机巧都有铁造,所以,平日的破解之法多用磁石。 但这赶工的机关猴显然不行,金银木,哪一种都无法被磁石相吸。 就在宣榕为阿望捏了把冷汗的时候,雪狼似是收到什么指令,微微一滞。 紧接着,转身,毛发蓬松的长尾左右横扫。“啪嗒”两声,威风凛凛的猴将军们,从铁笼壁上凄惨滑落,被雪狼一口叼在嘴里,咬为齑粉。 “好!!!”“聪明啊!!!”殿中喝彩。 宣榕松了口气,没注意西凉使臣似是微微侧头,若有所思地向北疆那边一瞥。 第三轮,雄狮对雪狼。 这对雪狼来说,基本也是必输局。 不过阿望比寻常狼种来的高大,单从体型,竟不输雄狮多少,再加上第一轮与金钱豹的追逐,让雄狮疲惫不堪,这下,定局成了五五开。 五五开的局面中,阿望斟酌谨慎,如雪的身躯紧贴笼壁,唇齿间发出低鸣嘶吼。再一跃而起,与狮子扭打在一处。 是不顾自己死活,也要咬死对方的凶狠。 对手同样不甘示弱,铆足劲反扑回去,厮打几轮下来,互相见了点血。 不严重,对这种野惯了的猛兽来说,相当于擦破油皮。 可就在此时,两兽不知听到了什么,又是齐齐一僵。 隔这么远,宣榕坐在殿上,居然都能从阿望脸上看懂点委屈和不解。 但它还是听话放开咬在嘴下的狮脖,收回利爪。 与此同时,挣脱束缚的雄狮不知发了什么羊癫疯,猛然咬上栅栏,没咬动,又将目标转向巨大铁索。 这次成功了,只见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里,铁索恐怖形变,断成两截。 周遭兵卫无不骇然。 但无锁的囚牢尚且挡不住野兽出笼,何况肉体凡胎? 狮子都未主动出击,只是向前冲奔,都将这些试图围攻的御林军冲到一边。阿望在后面接果子似的,将人挨个接住,它毛发松软皮肉结实,一叠叠了几个,乐此不疲。 等最后一个被甩上空的卫兵惊魂不定落地—— 那只令波斯亲王自豪的雄狮,已然大摇大摆奔至殿堂。 想也不想,踩碎一堆筵席,对着西凉女使狂奔而去,张开血盆大口,就是狠狠咬下。 一声惨痛呜嚎。 宣榕瞳孔骤缩。 周围同辈早就下意识站起惊呼,她依旧坐得端直,但呼吸也罕见地错乱几瞬。 好在这一声惨痛呜嚎,是狮子发出的。 一只长直簪中剑,竖直插在它将要咬合的嘴里。 西凉左贤王缓缓收回狮嘴里的手,紧接着,一个测滚,直冲波斯亲王而去,躲到卷毛金发的亲王身后,用波斯语喝道:“亲王,管管你的狮子!!!” 竟是毫不在意脸面,浑身上下都写满四个字:拿你挡箭。 波斯亲王:“……” 他简直想哭了,对着暴走的雄狮,颤颤巍巍道:“巴、巴顿……是我啊!!!” 巴顿没说话,后退半步,闭眼倒了地。 这场贺岁年宴,中场略微狼藉,但好在虚惊一场,无人受伤。 我见观音 第52节 而首当其冲、差点被咬一口的左贤王,又是提出这场斗兽的罪魁祸首。 她脸皮纵有城墙厚,大齐于这一事上,也无茬给她找。 她只能怏怏吃了这个哑巴亏。整个后半场脸色阴沉不定,早早退了场。 而宫人鱼贯而入,收拾残局,重设宴席,酒足饭饱后,竟然也还未到子夜。 宣榕索性应了菁华筵众人起哄,和他们一起,登上天金阙高楼,等岁末年初的烟火。 她于避风处独坐,在场无不是贵家子嗣,见宣榕长睫微垂,阖目养神,未敢打扰。只是围着她,三两说着话,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郡主!郡主!!!那只狼——” “我去!!!它怎么上来的?!” 宣榕轻轻抬睫,转头看去,只见阿望不知何时绕来此处。 它前腿伤口已被处理,似是因为撒了欢打了架,格外神采奕奕,嘴里叼着细线,不知挂了个什么东西,小跑着凑到宣榕面前,小心翼翼扒拉一下她的裙角。 宣榕不由失笑:“你怎么上来的?我猜猜,绕过侍卫,从窗子里跳进来的?” 阿望摇了摇头,这时有人低笑了声:“不是。” 他从外廊绕来,跨过门槛,掀帘走进。嗓音微沉,眸中却含笑:““我带它上来的,来谢过昭平郡主的天宫贺岁图。楼下侍卫方才被它接住过,很喜欢它。” 见到雪狼,周围公子小姐们倒吸口气。 见到耶律尧,他们同样倒吸一口气——有一种俊美是几乎是有攻击性的,危险锋利,让人不敢直视。 宣榕摸了摸阿望的毛发,轻笑开来:“我们该谢你。波斯和西凉议和,估计得暂时告一段落了,不是么?” 方才席上耶律似是思索,本以为他在犹豫是否要应战,想在想来,考虑的应当是如何应战。 匆忙之间能想到如此布局,兵不刃血取胜离间。确实是他的作风。 她点到即止,耶律尧估计也不想在大庭广众细说,只道:“阿望。” 雪狼一咬,嘴中线断,什么东西落在了宣榕膝上。 是个玉饰,造型熟悉,像极了她少年时经常会佩戴的生肖玉兔。现在,她房中还有两枚摆放于书架。 众目睽睽下,宣榕迟疑地拿起兔子,当看到后腿折断、用金柱修补时,眉心一跳。 她急忙转向兔耳,室内琉璃灯照得黑夜恍若明昼,可惜没有看到父亲雕刻的熟悉落款。 宣榕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但很明显,这枚玉兔,不是她在江南被诓骗走,莫名奇妙还回来后,又被她典当的那枚。 第45章 挑衅 暖阁熏香袅袅, 炉火融融。朔风夹雪,打在临台扇门悬挂的遮风帘。 宣榕用绸帕轻柔擦拭玉面。羊脂玉的质地温润洁净,在光里泛着白。她不由问道:“哪里来的玉刻?” 残缺之物不应送人, 这八成不是年礼。 而断腿补上,透露出主人的珍而重之。说明此物有主。 果然, 耶律尧似是惊讶:“阿望捡到的。问了一圈没问到, 他们说郡主以前喜佩其坠, 特来归还——不是你的吗?” 宣榕失笑:“不是。” 她环顾围坐的十来号人, 问道:“可是你们的,或家眷的?” 在场众人皆摇头,有人出主意:“差御林军挨个去问问!” 但这明显是馊主意, 被人反驳:“你个轴脑子!年宴都散啦,大部分人早就渐次出宫了, 怎么问?” 还有人建议道:“这简单, 很明显是姑娘家的配饰。早几年流行的款儿, 十有八九是我齐人的。郡主您先收着呗,正月里走街访友、朋友相聚不少, 我们帮您打听询问,一传十十传百, 定能找到失主, 再让她找您认领不就行了。” 宣榕认可了这个建议:“行, 劳烦诸位。” “不麻烦嘻嘻。”贵女们掩唇轻笑。 恰时烟火四起,远处古刹钟声将至, 整个天地间亮如白昼。 七彩火光照过窗上琉璃, 室内像是没入五光十色的海 底, 随着爆竹声摇曳起伏。 随侍们立刻将遮风帘掀起。 望都除夕夜晚,千家万户尚未沉睡, 巍峨成群的房舍中冒出的连绵灯火,犹如火凤凰的脊背,淹没在漫天雪色之中。 其上,烟花绚烂,繁闹非凡。 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宣榕也仰头侧望,却忽然感到膝上落了重物,低头一看,雪狼正匍匐于地,将脑袋枕在她膝上,湛蓝眸底倒映火光,紧盯着,懵懂而好奇—— 宣榕贴着它竖起的耳朵,轻声道:“不怕吗?” 阿望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双眸亮晶晶的,显然不怕如雷鸣一般的烟花。 宣榕笑得纵宠,若有所感一般,回头。 果然,耶律尧抱臂而立,半倚落地罩,同样远眺。见她看来,方垂了眸,唇齿轻启。 殷红薄唇吐出几个字,喧嚣里听不清,口型却清晰可辨:“新年康乐。万事如意。” 宣榕微微一怔,在大齐最鼎盛的繁华里,于高朋满座的鲜花着锦中,笑着回他:“身康体健。同乐新春。” 又一指身边空位,示意他坐过来。 此起彼伏的烟火持续足足半时辰。 即使今日天金阙宫禁不森严,落钥得到后半夜。这个点,随亲人而来的世家子嗣们,也要随家人同归了。 但也有人磨磨蹭蹭:“不打紧的,郡主何时归,我们再归,陪您聊天解解闷不好么?” “是啊,都一年未曾见您了,去年您讲解佛经,可真是让人醍醐灌顶,心旷神怡,我把《地藏王菩萨经》翻来覆去看了十来遍!您有空不若再提点提点我们?” 宣榕笑着拒绝:“我今儿可能就在宫里歇一晚了,你们赶紧回吧,等落钥了就麻烦了。” 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无非想在她面前露脸,若得了青眼,父兄家族可获荫庇。 一个人如若久居权力中央,哪怕再英明谦逊,也会难听到真话—— 阿谀奉承的话听多了,心性高傲,怕是恨透逆耳忠言。 另一种层面的不得自由。 这也是她旅居京外的原因之一。 这仍旧未吓退众人,宣榕只能指尖轻点桌面,半开玩笑道:“突然想起一事,鹿鸣筵上那两首诗,哪首夺魁仍有争论,待会昔帅和季少卿会来。正好,诸位待会也帮忙一起定夺定夺?” 此言一出,这群未经世事的世家公子贵女们,脸色微僵,不出片刻就作鸟兽散状。 笑话,家里亲哥和老头子都怕季檀怕得不行,恨不得把监律司供奉起来,何况他们? 唯有耶律尧,在众人告辞后,挑眉来了句:“你找季檀问事?” 宣榕琥珀色的眸底透出点好奇:“我说的可是昔大人和庭芝两人。” 耶律尧啧了一声:“以季檀的性子,就算诗词难分伯仲,也不会和昔咏争上的。况且他不早有三幅贺岁图了吗?还凑个什么热闹,自然会大方退步了。难得见你诓骗人,一骗还是一群啊小菩萨。” 宣榕用指尖梳过阿望柔顺的脖间毛发,神色淡然温和:“没法子,回京城了,自然回乡随俗。在这里,最多的就是假话,一直说真话的人难得善终的。” 她微抬下颚,示意方才某个位置:“说把经文翻来覆去,看了十来遍的那位公子,出了名的风流潇洒,彩衣街常客,一个月在家睡囫囵觉都没几日。我估计他是在歌坊酒楼顿悟佛法的。” 许是罕见地听到她损人,用得还是一如既往柔和恬淡的语气,不违和,但很新奇。耶律尧不由闷笑起来:“或许只是为了看上去和你志趣相投一点?” 宣榕却道:“殊途同归也能志同道合,不必拘泥于此。否则,不就成了故意迎合了么?” “我赞同。”耶律尧又问道,语调散满慵懒,“你找季檀问什么?我要避嫌么?” 宣榕摇摇头:“不必。这段时日监律司抓内应、查各部,趁着西凉敌细这事儿,正好可以借机调查之前的几桩案子。正好你帮我捋一捋。耶律,你比很多人都敏锐。” 耶律尧不置可否。 过了片刻,侍从通传,脚步声自楼下踏步而来。 季檀并非练家子,他骨子里还有文人的慎独内敛,步履轻凝,刚进暖阁,就听宣榕声音含笑:“庭芝的名号真好用,吓人一吓一个准。” “……”季檀脚步一顿,行了个礼,又见阁内除了宣榕和随侍,还有一人一狼,不由微微蹙眉,犹豫再三,还是道,“郡主,这位……不是您聘的侍卫吧?” 今夜晚宴,他分明坐在北疆使臣一方,北疆人对他毕恭毕敬,显然地位不低。 也不知那日怎么自降身份,谎称是公主府侍卫的。 确实伪装得随心所欲、毫不敬业,想一出是一出。宣榕无奈摇头,但侧头看耶律尧,见他一副无辜的表情,下意识帮他圆了个话,对季檀道: “并非以钱帛聘用,倒也算一路从西北护我回京。路上三桩案子都有一起帮忙参与,也熟悉,所以庭芝,你有何查证但说无妨。” 季檀终于正色看了耶律尧一眼,不知为何,从他那张噙笑的脸上看出点挑衅。 他眼刃如霜,一字一句重复道:“随您一路……回京的?恕臣直言,您没有怀疑过他吗?” 第46章 江南 一室寂静。随侍都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里。 心大如容松, 也眨了眨眼,谨慎垂首低头,生怕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宣榕一怔, 旋即轻笑:“庭芝说笑。他既然坐在这里,定是有我信他的道理。你也坐, 夜深了, 没备茶, 命人煮了几碗醒酒汤, 边吃边说吧,不着急。” 心底却有些不解。 季檀虽直白谨慎,但不会不看场面、不分场合。 出身官宦, 又踏入官场,眼力劲磨也磨出来了。哪有当着人面指责怀疑的? 这俩人八字不合、互不顺眼至此吗? 闻言, 季檀垂首不语半晌, 终是轻巧落了座:“谢郡主。臣挑重点说, 不耽误您歇息,之后卷宗会送去公主府上。” 许是顾及饮水说话不便, 他没动那盏醒酒汤,只把泛冷的右手指骨背贴青玉盏面, 徐徐道: “您上次和臣提起此事后, 臣着手去查。最可疑的当然是永昌侯府宋灼, 其生母严氏,商铺遍及天下, 想跑腿做事, 有掩人耳目的借口。您最怀疑的, 应当也是他。” 我见观音 第53节 宣榕颔首。 季檀接着道:“假借天机部整肃,臣扣押宋灼, 审讯了严氏商铺的管事。可以确定的是,第三案,也就是侯府世子伪造贪腐、强夺唐苏之事,是宋灼捅到您面前的—— “前两案让他知晓昔帅在西北,便雇人在官道运兵器,堵您。同时也到访河东,暗示唐苏有贵人抵达,不日可伸冤。” 宣榕若有所思:“所以……唐英找上了阿松。” “正是。”季檀肃容道,“但,前两起,从目前来看,确实和宋灼无关。” 他顿了顿:“单论替考之事,知晓者不多。 章平替考之事,十月里,就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监律司忙了十来天,追根溯源,把当初牵涉的人都挖了个干净。 季檀从容道:“现场目睹的学子被功名贿赂,是一条绳上蚱蜢,自然不会揭发。 “在科考上徇私舞弊的京中官员,也是同理。 “那只剩下而我父亲当时在河东任职,见过其子几面,猜破此事。后来调任京中时,同如舒公说过,本想检举,但如舒公劝他萧阁老风头正盛,不急这一时。” 乍一听到顾弛的名字,宣榕有些晃神:“……顾公是个事以密成的人,应该不至于外泄。” “是。但他学子满天下,信得过的门徒亦众,保不准和旁人念叨过。”季檀沉声道,“臣还在追溯,但如舒公过世,臣父亦去,这一条线,估计是断了。” 宣榕不以为意:“无事。尽力而为。” 话已至此,又总概几句,季檀也不多做停留,行礼告退。 而临窗处,耶律尧斜靠太师椅,脸上是若有所思。 见状,宣榕好奇道:“怎么,你是在怀疑谁吗?” 耶律尧侧了侧头:“不好说,万一推己及人猜错了,可就把你带到坑里去了。” 宣榕:“…………?” 宣榕迟疑:“身份敏感之人?” 耶律尧随口一扯:“我怀疑你爹你舅舅行了吧。” 宣榕:“……”一看就是睁眼说瞎话。 她还想说什么,耶律尧忽而轻轻道:“我不太舒服,借阁楼躺回儿?” 宣榕一怔,应了,在下楼离去前,还叮嘱守卫的御林军,万一宫禁,把人带出天金阙。 而耶律尧脚踏门槛,姿态疏狂地靠在椅上,静静挨过四肢百骸那阵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拍拍身侧阿望凑来的脑袋,意有所指一般淡淡道:“你说假死脱身,到底是一步好棋呢,还是一步险棋呢。” * 春节走亲访友,喜气洋洋。 望都官宦贵族们也休沐告假,拜帖来往。 哪怕是宣榕这种喜静的,五天下来,见到的亲朋侪友,都比一年多。 但五天过去,无人上门拜访取回那枚兔子。照理说不应该。 宣榕只好暂时将它收好,思来想去,摆在了卧房书架,与另两枚玉刻放归一处。 玲珑剔透的三枚玉兔摆放齐整,皆是长耳贴背、憨态可掬,仿佛都是出自父亲的手。 望都风行之事,大半由公主府引起,她娘的头饰发型,她的装扮配饰,第一天戴,第二天能出百来样效仿。 所以,宣榕并未太放在心上。顺手拿起另两枚玉兔中的一枚,系上披氅,推门而出。 外面,望都风雪甚寒,雪踏吱呀。 玉兔在绳带上被风吹得摇曳—— * 玉兔被五月微风吹得微晃。 江南五月,气候转暖,特别是姑苏这种水乡,水汽蔓延,蒸腾得人浑身发汗。 长街上,多是些穿着轻衣短服的,唯有个少女一身纱白绸织长裙,头戴幂篱,随步时,挂在腰侧束带的玉兔随步左摇右晃,晶莹的玉质,品相极佳。 她像是还有些闷咳,缓步走到一个大户人家前,犹豫再三,还是扣响了门。 一个门仆开了门,有些谨慎道:“女郎这是……?” 她掀开幂篱,刚想说话,许是病未好转,连忙侧过头,弯着腰,用帕捂唇咳了好一会儿,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 门仆连忙道:“哎哎哎!!女郎有话慢慢说,不消急的!” 说着,他虚虚一扶少女,看清她的面容。 这一看不得了,门仆登时惊为天人。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生得肤白若瓷,盛颜仙姿,杏眼明仁,玉质天成。眉间点了时下盛行的观音痣,犹如一点红梅入雪中。 都说姑苏养人,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未曾见过出落得如此标志的女郎。 因剧烈咳嗽,少女面颊染了点病态的红,但神态从容,她有礼地抿唇一笑,问道:“请问主人家在吗?” 家仆红了脸,忙不迭道:“在的在的,女郎何事?可是有事儿拜访?” 宣榕脸上透出两分难得的扭捏:“……我想化缘。” 家仆以为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宣榕诚恳道:“我想筹点银钱,买点药草布施。或者您家有多余药材,可否赠我一点?” 家仆:“…………” 他很真挚地一呵腰:“小姐,您家贵姓?是和家里闹了别扭不成?需要小的送您回去吗?” 显然,没把她的化缘当一回事。 宣榕并不气馁,尴尬的劲儿缓和后,愈发淡定:“免贵姓容,单名一个钰。我并非此地人,实在是寺中药草不多……” 家仆无奈打断她:“虽说我主人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望族,但好东西也跟着看过不少。小姐,您这身衣服就抵我们一家半月膳食了,您快回吧,否则家里人迁怒,我主子得遭殃。” 宣榕茫然无措地眨眨眼,家仆见状,咬牙跺脚,再不忍也合了门。 宣榕摸摸差点被拍扁的鼻尖,倒也不沮丧,只喃喃道:“阿松,附近成衣铺子可以典当吗?” 一旁,容松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个头,一脸上了贼船的瞠目结舌:“不是,郡主,你真听邱明大师的,来化缘也就罢了,这随便哪个小厮的话你也信啊?!你化不到缘是因为你这张脸,不是衣服啊!” 宣榕郁闷,即使走了一天颗粒无收,腿脚酸疼,她也没想席地而坐,只是轻轻靠在高墙上,纳闷道:“好难啊阿松。” 这是来姑苏的第三个月,病稍微养好了些许,她便隐匿身份,用化名四处走动。 按照她的想法,在外取了“容”姓。 但化名叫什么,家里争执了半天—— 不怪长辈们害怕,他们至今为止都懊悔没给她取个硬点的小名。 绒花绒花,固然合欢吉祥,但风一吹就随风四散啊! 本身八字就轻,这下更是飘到天上去了! 最后还是祖父思来想去,一锤定音,叫“钰”。金玉相逢,福瑞平安。 更有金戈相护,铿锵坚硬,但愿会是个好兆头。 就这样,宣榕就揣着“容钰”这个假名,在寒山寺暂时安了家。 邱明其人,年近九十,是个返璞归真的得道高僧,做事不惧世俗、不拘常理,很有点意思。 在路上,曾碰到一伙盗贼,不等家中暗卫出手,邱明就上前劝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他没念几句佛号,这伙贼人就凶相毕露,想要杀他夺财。 邱明念了声“我佛慈悲”后,施展拳脚,竟是全然不像一把八十的老骨头,三下五除二,将贼人收拾了个干净。 他老人家对躺了一地呻|吟的壮汉,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贫僧惯来劝人悔过自新。但如若施主不听,老衲也是会一点拳脚功夫的。” 当时,宣榕目瞪口呆。心理却有一个直觉:来对了。 来的是不错,这数月以来,她不能用家中仆从,把衣服洗破四五件,终于知道她这些衣物要怎么清洗。 打扫佛堂的重任也交给她。宣榕又是个做事认真仔细的,细细擦拭过,一天累到半死,饭量居然还见长了。 也幸亏小郡主脾气好,这要搁其余皇嗣头上,哪怕再敬重邱明敬重神佛,三天下来,也得撂担子不干。 但宣榕硬是撑了两个月,做得无怨无悔,将寺中琐碎的事务也包揽了过去,比如安排给香客的赠礼,抄写供奉的佛经。 而这时,天气渐暖,她病情大愈。 邱明大师很高深莫测道:“郡主可以在城里四处走走,看一看,近来南方水灾,有些许流民来此了。” 这一看不要紧,处置灾民的棚子简陋,各类药物也供给不及时。 宣榕想也不想就喊家里暗卫,但喊了半天,只有邱明从高墙上探出头来,边踩在梯子上整理瓦片,边慈祥道:“郡主啊,我叮嘱了你府上暗卫,除了你有生命之忧,否则不要现身。” 宣榕:“…………” 邱明老神在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又不是瘟疫大病,少点药多点药,无非是少受点罪多受点罪,不打紧。人嘛,一张嘴一铺睡,人家都不为流亡北上烦忧,自在着呢,你也不必为了他们烦忧。” 宣榕想了想,油盐不进地道:“可我还是想帮他们。” 邱明眼一闭,是个很慈悲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有点不近人情了:“那郡主尽可去化缘。” 没办法,她想要筹集草药,就得化缘讨钱—— 容松容渡目睹她一天吃了三十次闭门羹,容渡都不忍心继续跟了,找了个江湖野路子,想接点碎活,但江湖野路子碎活都是悬赏杀人,邱明大师笑呵呵 地命令禁止。 容松苦哈哈着脸:“郡主,实在不行,我们先回吧……?天快要黑了。” 宣榕却一脸倔强道:“不,我今日必须见到现银。” 说着,她不顾腿脚酸疼,又一路走到姑苏最繁华的街铺。挑了四五家成衣铺对比价格后,将身上华服典当,买了件最便宜的布衣换上—— 十两银子到手,容松绝望道:“郡主啊,你这是被坑了吧,这衣服起码百两啊……” “有就不错了,尺寸紧、裁改难,衣料也娇气,基本不收的。”宣榕摸了摸粗糙的布料,心里盘算得浆洗几次才会柔软,将没舍得变卖的玉兔揣进怀里,道, “走,去买药材,我前几天就记了各个药馆的价格,成药太贵,我们先不买,进点原料熬制,我近来医书看得多,一两天能搞出成品的。” 容松彻底绝望,气若游丝道:“哥这都是什么日子啊……郡主你什么时候买东西算计过价格啊……还有……我想喝酒!!!” 我见观音 第54节 旁边,闷声不吭的容渡给了他一脑瓜崩,冷声道:“不想留就滚!” 容松瞬间乖巧:“郡主我来替您搬药材熬药!” 宣榕温和笑道:“好。反正十来天的供应有着落了,我明儿再穿这身,去化缘试试。再不济,我就去卖画,再再不行,我去摆个摊算命也是可以的,周易卜卦我会的。等赚了钱,再请你喝酒好不好呀?” 容松:“………………” 容松心服口服:“您心态真好。您业务真多。您对我真好。” 就这样,一个临时凑的摊子就支起了。供应些许汤药,外敷的金疮药也有。 宣榕忙活了几天,化缘带幂篱可以,但做事就不方便了,她多数时候取下,姑苏富裕,治安也好,有容松和容渡守着,倒也不怕不长眼的见她孤身来冒犯。 这日,江南又下了小雨。宣榕刚送走一波感染了风寒的老者,走回竹椅,还没来得及坐下松口气,就听到有脚步走来。 雨幕顺着头顶油布棚,从竹节支架滚落。间隔着淅淅沥沥连成串。 一个人隔着雨帘,在她面前站定。像是少年人的身材,一身黑衣,修长若竹。 他伸出手,手掌薄而修长,指腹有茧,很漂亮的一双手。 只不过,不知为何,筋脉隐约透点青黑。 声音沙哑,像是处在変声期的少年郎,但又有点刻意压沉的意味。他将斗笠往下一压,盖住眉眼,只露出猩红的一线薄唇,在落雨中缓缓道: “我想要点药。” 第47章 长明 简陋的一方药摊, 悬挂杏林黄布幡,端方的“义诊”墨字浸透雨水,愈发厚重沉凝。 雨声滴答作响, 木板搭凑的桌案后,药炉滋滋冒气。 穿过蒸汽, 宣榕走上前来, 这几天接待的病人不下五百, 她打招呼打得滚瓜烂熟:“何病?要什么?方便几天来一趟?” 少年微顿:“一点割伤, 金疮药,之后来不了。” 宣榕应了一声:“好,稍等。我给你拿。” 她弯下腰, 从侧边琳琅满目的柜盒里,准确找到外用药的隔间。 里面是油纸包分装好的药, 每份一天用量, 用小绳扎了结。 她想了想, 取了三份,走回案台, 隔着极窄的横木递入雨中:“三天的,普通外伤基本能止血了, 你是山上猎户吗?” 离得近了, 才发现这人身量颇高, 肌理轮廓有力,年纪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 唇形优美但锋若刀刃, 下颚线条比一般人更紧致锐利, 搁在面相里,是个孤寡冷情的绝相—— “绝相”少年把药接了过去, 似是没料到她如此猜测身份,半晌才道:“……是。” 宣榕叮嘱道:“这几天落雨潮湿,伤口易化脓,多加小心。” 少年“嗯”了声,左手拎药,转过身要离去。下半张侧脸的弧度,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居然有几分熟悉。 宣榕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伸出手,道:“等……” 眼见他脚步顿住,疑似要转身,她反应过来:转过身后呢?说你长得像一位有过几面之缘的死者?能否摘下斗笠让我看一眼? 这既傻又冒犯。 宣榕当机立断,手掌上扬,探入雨中,在他视线死角处,按下斗笠的后半边缘,想要挑翻他斗笠。 竹笠湿滑,翻飞稍许,就被一只扎了绷带的右手按住。 稳如泰山,一动未动。 和练家子比速度,宣榕一败涂地。 好在,少年似是以为她误触,并未在意,侧过身问道:“还有何事?” “……”宣榕挫败,她不擅长撒谎,天人交战半天,实话实说:“……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可以……摘下斗笠让我看一眼吗?当然!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是我冒犯。” 看不清少年表情,但此话一出,他唇瓣微抿,这不是个愉快的预示。他淡淡问道:“什么人?” 宣榕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形容。他们不算熟悉,不是朋友,萍水相逢,每次都是她自作主张横插一脚,最后想起,用以盖棺定论的第一念头,居然是“已故之人”。 宣榕有些沮丧,迟迟未语。这在少年眼底似乎有别样解释,他嗓音沙哑,分辨不出情绪,问道:“害你不顺的仇人,还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宣榕摇了摇头:“……一位远走他乡的亡人。” “……” 少年沉默良久,缓缓摘下斗笠。 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最多只能算得上周正,和那位浓墨重彩的容貌简直是毫无关系。 雨水顺着他的眉峰滚落,少年眸若点漆,沉凝着注视她:“那现在呢?还像么?” 宣榕:“……”完全不像。 她愧疚道:“一时看岔,实在抱歉。我……我帮你给右手上药吧,否则你一个人不好操作。” 说着,她将桌案侧边的简易转板推开,示意他进来:“正好雨大,避一避?有干净的布巾,把头发擦一擦也是好的。” 方才他抬手按斗笠,纱布血迹斑驳,宣榕瞧得真切。 可少年仿佛在雨中生根,半晌不动,就在宣榕疑惑时,他终于抬脚走了进来。 宣榕松了口气,一指藤椅,招呼他:“坐。” 又踮着脚,在柜中取了昨日才浆洗过的布巾、干燥洁净的纱布,一瓶她自己熬制的清创药水,宣榕回过头,见少年还沉默站着,问道:“藤椅在那,上面东西拿掉就好。” 他道:“只有一张。” 宣榕失笑:“没有伤患病人站着的道理。坐吧。” 他坐了,宣榕自然只好半蹲着,剪开他右手血渍黏结的布条,这才发现伤口深可见骨,便垂下眼帘,小心地清洗涂药,再用纱布垫了药物缠上几圈,手脚麻利地打上结。 她手指纤长柔软,圆润如贝。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但指尖和掌心似是生出一点细茧——并非指骨侧面的笔茧。 少年挪开视线,抬眸看向远处,油布棚和桌案横平竖直,留出一剪澄亮天地,天地里,行人撑伞走过倾盆大雨,屋檐下鸟雀叽喳奏鸣。 而他像是一抹亡魂,踽踽独行,被短暂地收留。 “好啦。你回去多注意点,尽量别沾水。”宣榕站起身,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我再给你多拿点药,反正你能来就来,药肯定越新鲜越好。” 伤口已处理,棚内血味不减反增——他身上必有其他伤。 宣榕站在立柜前,余光不动声色瞥过少年肩胛腰腹,思忖片刻,索性将所有外用药都装了个油纸袋,示意他道:“喏,要是来不了,这些也够你用一两天了。” “多谢。”少年点了点头,沉默地走到桌案边,将叠好的方巾放在上面。 刚要拎起药,忽而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轻轻问道:“那是什么?” 三张写满了的油黄纸页,上盖镇纸,但没被压住的地方,随风乱舞。 宣榕“啊”了声,忙碌半天,才想起忘记收它,雨水都把纸角湮湿了。 连忙折起收回怀里,不好意思地道:“几个夭折幼童的生辰八字,打算拿回庙宇,点些长明灯超度。” 孩童易生疾,春末是道坎儿。她接触的人不多,但一个月前下山到如今, 在医馆转悠时,也遇见过十来位救治未果的婴孩。询问家里人,若其有意,便留了八字,等她登山回寺,便抄经书撰铭文,也算给家长一个慰藉。 至此,红尘的人世变幻无常,才算在宣榕这里,拉开序章一角。 少年走时雨已停了,而外出采买的容松容渡,也火急火燎赶了回来。 这两人如今分工有序,容松性格张扬开朗,负责对外;容渡心细如发,负责账目。于是,外出时一人笑嘻嘻地卖乖讨价,一人在旁不动声色心中算账,倒也勉强能支撑起药摊运行。 容松走进小棚,兴高采烈道:“郡主!您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他张开手,一枚护身符挂在指尖晃荡,乐呵得不像话:“端午快到了,有辟邪香囊卖,给您,我哥,还有邱明大师都带了一个。这个荷花莲纹的给您?” 宣榕很捧场:“好呀。真好看,阿松会挑东西。” “那是!”容松得意洋洋,“才花了两枚铜板呢。哎呀,郡主,若非这是义诊摊,送药,咱也不必如此左支右绌,您是学先皇后么?” 祖母游历江湖时,也曾沿途义诊,给无法支撑药费的百姓赠送药物。 每个少年人的成长,起初都是脚踏先辈的足迹,用懵懂孺慕的眼神追逐他们背影,等真正步入世间后,才逐渐走出独一无二的路。 宣榕笑笑:“不算。但下意识这么做了。而且,很多人确实不富裕,也有一些人不便取钱看医。” 容松刚想问:“什么叫……” “不方便”三字未出,一声怒骂就打断他:“我这婆娘的药是在你这里拿的吗?!” 棚里,三人回头,只见湿漉透亮的青石板街道,走来一个壮硕中年男人,大肚便便,犹如屠夫,他像是怒火滔天,将手里拽的东西一甩,噼里啪啦的,有人撞上药摊支架。 油棚瘫了一角。还好容松搭得结实,摇摇欲坠但堪堪支撑住。 这时,三人才发现,男人手里抓的是女人长发——他将自己的妻子推搡了出来! 宣榕脸色登时就冷了,没搭理他,将颤抖的女子扶起,把她护到身后,这才质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容松认人一把好手,压低声提醒:“三街头上的蒋屠夫。” 蒋屠夫将薄衣袖撸起,露出结实的腱子肉,气壮如钟:“自然有,我打她,是她不听话,想让她长记性。他娘的这种贱人也配抹药治伤?伤疤就得留着——” 宣榕面无表情打断他:“他是您妻子。” 蒋屠夫一脸诧异,想说什么,但许是看她年纪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里,宣榕猜出他未说出口的话意:妻子?妻子不就是用来打的吗? “得了,十年生不出一个带把的。老子没休掉她,已经算给她天大的脸面了。”笑够了,蒋屠夫才抹去笑出的泪水,走过来,又要拽女人的头发,想把她拖走。 宣榕闭眸忍了忍,没忍住,心一横,吩咐容松道:“把他打走。” 没想到,女子一把抓住她手,鼻青脸肿的面容张皇失措,一只眼几乎成了一条缝隙,小声哀求:“别……他浑身都是力,打不过的……而且得罪了他,我回去更受罪。” 宣榕觉得不妥:“可是……” 而蒋屠夫似是听到了妻子的窃窃私语,又是一阵狂笑,笑够了,吆三喝四对着人多起来的街道喊道:“大家来看啊!我供这婆娘吃婆娘穿,养了她十几年,她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和外人一起嚼舌头说我坏话!一天到晚往这边跑,怎么,看俩郎君长得俊,想偷人不成?” 这下别说宣榕了,容松和容渡都气得火冒三丈。容松也捋了衣袖,一拍桌子喝道:“我操!你这人也忒颠倒黑白了吧,你媳妇堂堂正正来我们这拿药,你一个逛黑窑子还欠人账款,白睡人家好几回的泼皮混账,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容松此人,上得了庙宇高堂,下得了市井街坊,遇礼则礼,遇强则强。 被他一呛,蒋屠夫脸色阴沉不定,宣榕暗叫不好,他的气只会洒在妻子身上,便柔声对女子商量道:“这位姊姊,你和我们上山去住几天好不好?我在寒山寺暂住。” 我见观音 第55节 女子还是惊慌摇头:“他气消不了的,等回去更惨……” 宣榕微怔:“那你住一辈子也可以。” “……怎么可能呢?那闲言碎语多少。”女子完全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苦笑一声,拨开容松,“我们夫妻间的事,小娘子和小郎君莫管了。” 道义用纲常框定世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当局者,很少敢挣脱牢网。 她一步一步走,犹如挣扎的飞蛾,终归还是落回纲网。 见她又被丈夫推搡着远去,容松气道:“他爷爷个鬼!要是在京城,我一刀结果这畜生!!!啊啊啊啊啊好气!这位夫人怎么不让我们插手啊!!!” 容渡一直闷不做声,终于罕见插了句嘴:“然后呢,阿松。她有仰仗的生存手艺吗?我们俩在这姑苏,都无法立刻找到赚钱的门路,何况有个疯子一样丈夫的女人?谁敢雇她?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性情泼辣的,过不了自己那离经叛道的一关。” 容松咬牙切齿:“改明儿我去给他套个麻袋揍他一顿。” 容渡无语看他:“……”半晌:“……加我一个。” 容松鬼鬼祟祟看宣榕一眼,将他哥一拉,也不知去商讨什么夜黑风高揍人大业了。 宣榕却陷入沉思,一晚上没做声,直到夜间回寺,誊完那几个孩童的八字,抄完经书,点燃油灯,才对旁边打盹的小沙弥道:“劳烦师父,若有风吹熄灭,还麻烦您再燃灯火。” 这件小佛堂,燃了一排长明灯。是宣榕这段时日目睹的死者。 底座小牌上,写着死者姓名生辰。 后面多是些天生不足的早夭孩童,间或几个突发疾病的老者。唯有第一位,那人年岁正值韶华,比小郡主只大上三岁,灯中火焰随风扑簌,摇摇欲坠。 宣榕便又给那盏灯添了点灯油。 忽然,她察觉不对,灯盏似是稍错了位置,和前几日放置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之前在佛祖捻花的手下,而非他慈悲的眸前。 像是有人拿起端详,又放了回去。 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夜凉如水,古刹院落树影婆娑,宁静祥和。并无人影。 宣榕只能迟疑问小沙弥:“……今儿这间偏殿有人来吗?” 第48章 救赎 小沙弥睡得迷迷瞪瞪, 揉揉眼睛,连比划带“啊”描述半天。 这是位天生闭口禅的小师父,宣榕和他大眼瞪小眼, 勉强弄清他的意思:有五个人来过,三男两女, 样貌打扮…… 样貌打扮后跟的手语复杂。宣榕没懂。 不过足够了, 她微笑道:“可是不日端午, 寺里有浴佛祈福法会?否则这处地偏, 不会有善信踏足。” 小沙弥做了个“多”的手势。意寓今日寺中人很多。 又想起了什么,拼命示意。 宣榕被弄糊涂了,揣度他意图:“有个黑衣郎君……在佛前长久驻足?神色复杂奇怪……?是他拿起那盏长明灯, 细看端详了吗?” 小沙弥连连点首,宣榕笑道:“有多奇怪呀?” 小沙弥挠了挠头, 像是在说, 很奇怪。 时光倒溯, 仿若回到夕阳斜照的傍晚。 祈福法会告一段落,香客结伴归去, 有少年人终于寻至这处偏殿,他提着一把外鞘华丽的弯刀, 目光冷淡厌倦, 却在注意到成排灯火时, 微眯双眸。 金像庄严端肃,不失慈祥悲悯。其下, 每一盏灯火, 都代表一个夭亡的魂灵。 它们映照在少年深沉幽暗的眼底, 像是忘川河上引渡亡灵的船灯。 少年上前。他神色淡漠, 看不出疲倦, 但他确实很累。 诈死这步棋实在太险了,服毒酒,跳悬崖,来南方江湖碰运气,找个续命方子——否则继续用内力强压,他最多也就剩下一月可活。 只是没想到会碰到她。 倒也甚好。少年漫不经心想,或许能死在她身边。 可这份厌倦散满,忽而戛然而止。他看到了最左侧那盏莲花灯前的铭牌。 捧在手上,灯盏底座滚烫,像一把将罪孽燃烧殆尽的业火,把他重新扯回了人世间。 斜阳残红自远山照来,肃穆的佛堂浸入红光。 有香客祈福归去,笑意圆满开怀。 也有人在血色里,接到了一簇火光。 * 雨季过去,江南迎来了艳阳天。 端午佳节如约而至,喜气洋洋,迁徙的流民也被官府妥善安置,在宣榕计划里,义诊摊不久便可关停了。 同时,她也想了解一下姑苏如今产业,便打发容松容渡先去跑腿摸排。 义诊摊便只剩她一个人。这日,宣榕一如既往发成药,忽然有人粗着嗓子自远而来,嚷嚷道:“就是这!就是你这里!治死了我家婆娘!!!他奶奶的,庸医!昏医!毛都没长齐还学人悬壶济世呢?误人病情!” 他说得痛心疾首,宣榕本来还真以为她诊断出了偏差,紧张地抬头看去。 却见那人前几日才打过照面,光着膀子,满脸横肉,气势汹汹走了过来。 ……蒋屠夫。 宣榕呼吸漏了一拍,意识到什么:“治……死?” 蒋屠夫走到药摊面前,吓得旁边求医的队伍四散,给他腾出个圆形空地。他瓮声瓮气道:“是啊,前几日人还好好的,昨儿晚上,吃了你给的药,又是抠脖子又是满地打滚,以头撞地,撞得半死,今儿早上人就没气了,都怪你开的疯药!” 宣榕看向蒋屠夫那双手,又大又厚,犹如蒲扇。可以很轻易拽住女子头发,将她推搡过来。自然,也能很轻易按住她的头,撞击地面,致人死地。 她明白了什么。 刹那间的感同身受,让宣榕浑身犯冷,下一瞬,怒意滔天:“第一,我没给过她内服的药,开的都是些外涂外抹的药;第二,你殴打妻子,置其死伤,按理处刑,这么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当真不怕人告官吗?” 蒋屠夫双手一摊,混不吝道:“告啊!我都说了,是你开的药,让那婆娘发了疯病,告到皇帝老儿那儿,也是你的罪责!” 宣榕很冷静地问道:“我开的药在哪?你带来了吗,还是在你家?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开的?” 本以为这人再怎么信口雌黄,众目睽睽下,也顾忌脸面。但宣榕显然不知,有的人本身就是泼皮无赖。 蒋屠夫哈哈笑道:“证据吃在肚子里了,你要也行啊,她还在地上躺着,你去把她肚子破开,脾胃剖开,不就能找到你的罪证了吗?” 宣榕抿了抿唇。她从未直面恶意,有些猝不及防,亦有些束手无策。 秀才遇到兵,有礼都能说不清,何况没和人红过脸的小郡主? 蒋屠夫见她默然,终于图穷匕见:“啧,不想招惹麻烦也行,治死人赔钱,五十两的安葬费总要出吧?” 可时至此时,问题不在于赔不赔钱。而在于他杀人,得付出代价。 宣榕咬唇,抬眸道:“……报官吧。” 此话一出,蒋屠夫勃然色变:“报官报官报官,你们这些娘们都喜欢这么说。行啊,那报。” 说着,他一脚踹翻案台,药草滚翻了一地。 还犹不解气,一拳劈开油棚,一扫推倒药柜。不出片刻,简陋但干净的义诊摊满地狼藉。 而蒋屠夫,施施然从狼藉里挑剔片刻,捡起一包完好无损的成药,拍拍灰,笑嘻嘻地捏在手上,似是打算拿回去当罪证使了:“小娘子莫急,给你一天时间,想好了随时来找我,否则我要报官了。” 旁边百姓目光闪烁,显然没少吃过这个地痞流氓的亏,口不敢言,只敢把宣榕薅到一边道:“啊女郎小心!没砸伤吧?” “可惜了……这么多药毁了。我孙儿今晚用药怎么办哟……” “唉,先回去吧……姓蒋的盯上这边了,走走走……” 来义诊的本就是身无长物的贫苦百姓,宣榕没指望过他们能反抗地痞。 谈不上沮丧失望,只是有点失落,她茫然地看着蒋屠夫耀武扬威地走远。 她当然有能力让蒋屠夫之流受到惩戒,甚至只需要轻飘飘一句话。但这不是因为她占理,不是因为蒋屠夫做错了事,而是她能调用公主府的兵卫,能命令州府的官员。 可用强权惩治强权——真的是公理吗?这未免也太不可复刻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所有人不惧权势吗? 哪怕一个乞丐,也不敢有人伤其性命,夺其财物? 宣榕出神的功夫,蒋屠夫已然拨开人群走远,忽然他像受惊的野狗一般,一跳起来。 只见本在他手里的药包,不知怎么,被一个少年掠了过去。 少年将药包在掌心抛起又接住,戏狗一样,看着蒋屠夫左挪右看,淡淡道:“打猎受了点伤,这药我要了。可行?” 宣榕抬眸望去。是那日雨中讨药的伤者。十几天不见,少年像是又拔高些许,神色恹恹。 她心头一紧,生怕蒋屠夫冲他发难,可屠夫却僵了片刻,嘟囔道:“行行行给你。” 宣榕惊诧极了,见少年迈步走了过来,问道:“他……怎么这个反应?” 少年唇齿间溢出冷笑:“欺软怕硬呗。我前日卖给他一头剥了皮的猛虎,而且我身上有刀。” 宣榕哑然:“那他确实会怕你。” 少年瞥了眼她神色,挑眉问道:“你想给他妻子收殓安葬、鸣冤诉苦?” 宣榕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少年嗤笑一声:“都写在脸上了。那你有的伤脑筋,这人不好缠。” 他环顾四周,像是果真坐实了猎户身份,从废墟里刨出那张竹椅,又轻车驾熟地从倒地的木柜里翻出金疮药,把宣榕按着坐下,顿了顿,好像在给突然来此找借口,打着商量问道:“能否再帮我右手换次药?” 第49章 同游 百姓离去, 行人渐稀,宣榕自然点头:“当然可以。你这几天没碰水吧?” “没有。”少年摊开手。宣榕便拿药酒冲洗银剪,剪开他缠掌白布。 少年人的手漂亮修长, 适合弄剑抚琴、执子捻棋,掌心居然有一颗若隐若现的痣, 本该鲜艳, 却被结痂疤痕遮掩。估计伤口愈合后, 能彻底覆盖这颗痣。 宣榕给他清理换药, 道:“伤好得不快,是身上带伤去打猎么?也不晓得歇两天。暂时别用右手了,再用得废。” 我见观音 第56节 饶是刚经历恶意指摘, 她也依旧温声细语,仿佛万事万物都入她眼, 又都未入她眼。 少年垂眸, 看她眉心朱砂, 和睫羽上零落的碎光,天鹅一般修长的脖颈侧面, 有一道划痕——方才药摊被掀翻,熬药瓦罐崩裂的碎瓷划破肌肤。 不深不长, 但在白瓷一样的雪色肤质上, 极为醒目。 少年盯着看了许久, 左手指骨不自觉蜷起。直到手掌被再次缠上纱布,打了个小巧的结。宣榕抬头笑道:“好了。若是养伤期间, 生计难求, 可到寒山寺暂住几日。上次你说来不了, 是忙还是担心诊费?我这边不消钱的。” 少年静默半晌,淡漠道:“……不用。不是。我不是姑苏人, 没想在姑苏住多久。只是……恰巧路过此地。” 宣榕“咦”道:“你姑苏话地道得紧哩。” 爹爹是姑苏人,祖籍此地,她都没他口音地道。 “现学现卖,说不定哪天我就离开姑苏了。”少年活动了下右手,忽而道,“……他污蔑你,你不用自证的。” 宣榕问道:“……嗯?你是说蒋屠夫吗?” 少年颔首:“自证会陷入泥淖,最好的结果也无非‘自身无罪’。与其如此,不如痛责对方,把他过错摊到明面,会比竭力撇清 自身要管用。” 宣榕沉吟道:“那我……方才应该咬着他杀人不放吗?” “对。”少年抿了抿薄唇,“说他卖肉缺斤少两,说话颠三倒四不足为信,说他横行乡里,今日也是来敲竹竿。把你自己摘出去。” 宣榕想了半晌,失笑:“确实。”虽然不知少年为何对这种心术门清,但他不畏强势,见解独到,宣榕起了几分结交心思,微笑问他:“不知郎君何名?” 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宣榕神色一顿,轻声问道:“没有名字……?为何?” 少年轻嘲道:“父母死得早,没给取名。这世上无名无姓的人多了去了,浑浑噩噩活着有什么不好。你管我们这群人干什么?” 宣榕默然,许是想到什么,揉揉眉心,紧抿唇瓣不说话了,转过身收拾废墟一样的药摊。 她情绪不佳,肉眼可见的低落。 而少年观看片刻,终是轻叹口气,帮她一块整理,他单用左手,也麻利轻快。整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去不去看夜行龙。” 端午龙舟在白天热火朝天,而所谓夜行龙,则是长船画舫,照灯夜行,在临河处夜游而过,仿若蛟龙入水。 对于只见两面的陌生人而言,这种邀请可谓突兀,宣榕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少年就隔着白衣宽袖摆,圈住她手腕,将她扯出这堆废墟:“走。” 运河万商云集,夜灯繁华如织。与凋零的小巷是两种颜色。说回来,望都和天底下其余城郭,也仿佛不在一个世间。 运河上已有了船,吐气如雾,缭绕的烟气里,光影闪烁。宣榕在拥挤的人潮里走过,人来人去,只有前方少年人背影不变。 临水的街道旁摆了许多摊贩,富庶之地都会做买卖,趁着人多,将自家上好的货物拿来,摆得琳琅满目。若是生意好,一天能顶一月。 一眼看过去,首饰木刻、锅碗瓢盆、衣裳布匹,吃穿用度无所不包。 忽然,宣榕看到了什么,轻轻挣脱了腕上的手。 少年一顿,站定回眸。只见她走到一处布贩前,指着各色布匹问询,许是周围人声鼎沸,她得比指和商家确认。少年走过去,果然是在问价,他道:“要买布裁衣?” 宣榕弯腰,摩挲着布上纹路,摇头:“不是。”她抬起头,道:“根据投入和产出,找个最适合女子的生计。打个比方,这一尺布三钱,手艺精湛的绣娘三天能做好,习得这种手艺差不多两年;姑苏园林多,场师奇缺,每布置一处,消耗月余,能得数十银两,但学好这种精湛技艺,少说得五六年功夫……” 少年看她,只见她离了布摊,仍噼里啪啦算得仔细:“所以看来看去,还是绣坊合适啦!咦,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卖零七碎八小玩意的游走摊贩,七八根竖直横的竹棍组成架子,各色物件都挂在上面,边上像是挂了串随风而晃的木质风铃。 宣榕走过去,这才发现不是风铃,是遮眼面具——鬼魅精魄,狐妖兔精,应有尽有。她看着新奇,买了一面,刚戴在面上,又见旁边还有个人戳着,差点忘了他,便赶紧给少年也买了一副:“给你!” 少年沉默,指了指旁边同样佩此面具,玩得忘乎所以的七八岁幼童:“……幼不幼稚。” 宣榕万万没有拿他和幼童作比的意思,见他面无表情,有点想笑:“不喜欢就给我拿着吧。” 待会还可以给阿松。 “不要。”少年却面无表情拒绝,径直把面具戴上。 他脸部轮廓可谓精致流畅,偏生五官不起眼,这么一遮,仿佛明珠遮瑕,陡然英气逼人。 宣榕微微一愣,忽然试探:“……耶律尧?” 一般人被突然喊名,多少会下意识给予回应。或应声,或神色变化,少年却没有丝毫反应,眸中适时露出几点疑惑茫然:“耶律……什么?”他回头望了眼:“你在叫谁吗?” ……怎么可能是他。 宣榕暗笑自己多心,笑道:“没什么。” 少年却不依不饶:“像是人名。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也错认了。怎么,是这个人?” 宣榕只能承认:“……对。” 岸边人潮忽然雀跃欢呼,只见最大的画舫已然露出龙首,其上歌女咽喉清脆,琴音沉稳,隔着水波清风,也能听见袅娜的歌。 歌声里,少年立在宣榕身侧,很淡漠的低哑声线:“他对你来说很印象深刻吗?” 宣榕良久静默,她沐浴在温煦的五月晚风,却仿佛看到了西北归途中飘零的雪。 过了不知多久,她轻轻道:“他嘛,是我尝试着想要救的第一个人。也是我没有救下的第一个人。” 耶律尧,怎么说呢。他是第一个,让宣榕知道世间有不公之人。 原来这世上远远不是金玉辉煌,太平盛世下也有浮骨,自顾不暇之徒也会互相倾轧。 人世由芸芸众生而成,但史书却由王侯将相而作——太多的人悄无声息而来,默默无闻而去。甚至无法发出痛苦的控诉。 由来如此。但不该如此。 如果没有这个人,她或许真的会在金砖玉砌里,天真烂漫长到十五六岁,挑个乖驯顺眼的未婚夫。同样,若非她在阎王府邸走了一轮,父母不会忍心放她南下。 那样,她的守护者会由父母变为夫君,她也许会在更往后的年岁,认识到世有不公,但仍会在羽翼下,循规蹈矩走完属于她那顺遂平安的一生。 多么无助且无趣的一生。 而非现在,注定一条踽踽独行、离经叛道的路——离伦常之经,叛世俗之道。或许没有多少追随者,或许长辈们都无法真正给予帮助。 她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少年默了半晌,周遭人声鼎沸,耳畔万籁俱寂。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声线:“他死了吗?如果他能活下去,你会开心,还是不开心。” 第50章 仇深 宣榕不假思索道:“他若欣喜能活于世上, 那我也定当为他欢欣。” 见少年似有疑惑,她弯了眉眼露出个浅淡笑容:“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红尘为逆旅,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每个人都有自身活法, 经行之道。凡尘万众, 当乐其乐也。” 从望都来姑苏, 沿途小路,她有听闻过自尽的老者——年岁不高,多染疾病, 怕连累孩子,便绝食或是服土。 人应当有做任何事的权利。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 浓长睫羽震颤垂敛, 少年忽而道:“我其实还……” 宣榕回眸:“嗯?” 少年顿住了, 未竟之言尽数吞下, 视线扫过最近的套圈摊贩,最终只淡淡道:“我还想说, 我套圈也是把好手,你想要什么, 我帮你, 就当报你救治之恩了。” 宣榕也将目光转向游人群聚的热闹小摊, 摊主高声吆喝揽客,摊位摆得疏阔, 前半部分是死物, 多是做工粗糙的饰品摆件, 后半部分是活物,鸡崽、大鹅、雄鸡吵成一团, 连蛇都有。摊位前,一群屡败屡战的小萝卜头沮丧着脸,一看就颗粒无收。她哭笑不得:“现在不觉得幼稚了?” 少年面无表情看她:“要不要?不要算了。” 宣榕看了眼木牌,三十文一圈,一贯钱五十圈,她飞快心算一下,不假思索道:“要!店家,来一贯钱的。” 待商家将竹篾套圈递来,少年接过,问她:“要什么东西。” 宣榕踮起脚尖一指,眸光晶亮:“我想要那边的鹅。” “……”少年本以为她会对摆件感兴趣,再不济,也是笼子里雪白柔顺的白兔,没料到她点名道姓要鹅,动作一顿,确 认道,“最远的那十几只大白鹅?” 见宣榕眼巴巴点头,少年又问摊主:“这鹅怎么算套中?圈落在它身上背上?不掉落就行?” 圈套直径成年人三个巴掌宽,不算小,套近距离的小物绰绰有余,但不可能套得进鹅。 摊主显然见多了初时好高骛远、最终空手而归的愣头青,笑眯眯说着规则:“啊呀那胖头鹅啊,很简单,框进它脑袋,圈最后套在它脖子上就行。” 这可就有难度了——白鹅是活物啊!它脖子会动的,怎可能乖乖任人套圈? 旁边有人劝道:“别试那个,这玩意会躲,白鹅胜似看门狗,一个赛一个机灵。” “是啊,我掷了□□次,次次离得啷个远哩。” 少年垂眸沉思。或许是猎得猛虎这个印象,让宣榕对他有种盲目信任,听到周围议论,才反应过来,仿佛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她迟疑道:“你……不行吗?不行就算了,那边笼子里的鸡只需要圈套挂住笼角。我看那个也很好。” 少年无语看她:“……我没什么不行的。我在想怎么操作。” 说着,他捻了三个圈,手腕一动,竟是同时甩出,破空声里,两圈夹绕一只白鹅,逼得它左右为难,僵在原地的空档,姗姗来迟的第三枚圈,以慢速从高抛落,分毫不差地嵌入鹅头。 那只大白鹅发出了愤怒的咕噜叫声,和诧异的人群对视。 半刻钟后,十几只大白鹅围绕在宣榕身侧,呱呱叫声此起彼伏。 少年揉了揉眉心,似是费解:“刚刚没问,你套这么多鹅干什么,回去看家护院?” 鹅齿尖锐,宣榕没敢触碰,只半蹲下来,睁着剔透琉璃眸,与这群胜利品们对视,道:“送给孤儿寡母、老幼无依家,由着他们或宰或卖。选鹅是它在其中最贵而已。” 她有小金库,但最近攒钱有别的用途,好穷的。 少年瞥了眼在他靴边踱步的鹅,轻描淡写一跺脚,吓得那只鹅迈步逃开,又被他扼住脖子丢了回来,他问了个问题:“你怎么把它们带回去?” 宣榕哪怕抱一只白鹅回去都够呛,她看了眼明显不老实的大白鹅们,犹豫道:“……实在不行,我就在这里卖掉也不是不可以。” “……”或许是知道她真能这么做,少年无奈莞尔,刚想说什么,但余光望到不远处,转而似笑非笑道:“估计你不用坐地经商了,你那两侍从寻来了,就在后面,你让他们把这群畜生提留回去吧。” 宣榕向来素衣长裙,檀木簪发,在夜色里显眼,很好找,她侧头一望,果然,容松容渡注意到了她,兴高采烈挥手。她也招了招手,回头看去,对少年道:“那你……” 少年转过身,淡淡道:“我也要走了。” 他仍戴着粗制滥造的魑魅半面,说完话后,薄唇紧抿,下半张脸冷厉桀骜,让人想起孤傲的头狼。 宣榕见他迈步离去,便提了嗓子,温声道:“今日多谢你啦,我很开心。你晚上早点歇息。近来若是受伤换药,都可以来找我。” 少年没作声,背着她在夜色里摆摆手,算是回应,颀长的身影没入人群。 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日子按部就班过着,不过,虽然发出了邀请,但自此之后,宣榕并未再见过这位猎户少年,也没打听到这个人。 想到他说只是路过此处,销声匿迹实属正常,她便干脆当作萍水相逢的过客,再加上每天见到的人数以百计,很快,这个小插曲就被宣榕抛诸脑后。 我见观音 第57节 她忙起要忙的事情。 身上值钱物不多,果断用还值几个钱的玉兔,和蒋屠夫换回了他妻子的尸首。否则天气日热,尸首得发腐霉臭。 又将蒋屠夫告至公堂,罪名是殴妻至死——这其实很难,不好取证,宗法制度背景下,家族内部矛盾往往归为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 她断断续续磨了半个月,期间,容松都忍不住劝她:“郡主……实在不行,你告他盗窃财物吧,一告一个准,你那玉兔上有宣大人刻印,能证明是公主府的东西,咱这也算走官府了……” 宣榕微笑着,温柔地,倔强地道:“我不。” 阳谋之所以比阴谋难,就是因为,它堂堂正正,身处明面,更寸步难进。 直到五月廿二,她吃完清汤寡水的生辰长寿面,听到官府传报的审判讯息,才松了口气。 至此,初案成型。至少今后有遭此境的人,有迹可循,有理可诉。 而绣坊也磕磕绊绊地开办,凡事开业初始,都是个无底洞。宣榕算账是好手,但这对补上窟窿于事无补,就在她犯愁时,恰逢如舒公冥寿,谢旻带着顾楠和一众臣子,去终南山祭扫。 祭扫完,谢旻沿途巡视,经过江南,给她带了生辰贺礼。 宣榕对满脸倦色的太子问道:“你手头私银多少?” 谢旻一身华服,坐在寺宇满堂金色里,不知为何,唇色都泛着支离的白,语气轻的仿佛要升天:“不少……不惊动父皇母后,上万两还是有的,怎么,阿姐需要?” 宣榕颔了颔首,又见他实在奇怪,问道:“你怎么了?西行一趟,这么疲惫吗?” 谢旻先回答她的需求:“过几日我差人送来,你要用便用,姑父他们最近在推赋税变法,表姐你不走公主府是对的,太多人盯着了。我没什么事……没什么大问题。”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脸色实在难看得不像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强撑的苦楚,外人在时,还能勉强粉饰遮掩,而此时佛堂外暴雨如注,佛堂内并无外臣,如豆油灯照得他侧脸明暗不定,仿佛生了裂纹的雕塑。 宣榕微微蹙眉,将账簿合上,轻声问道:“是和楠楠吵架了吗?你不是带她来江南散心的?” “没吵架。”谢旻摇头,“这几日江南腹地,武林举办群英会,各江湖宗派云集,十年一次,据说有不少高手不少宝物,有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她对这些感兴趣,我就让她去玩玩,她蛮开心的。是别的事情。” 果然有心事。 宣榕很轻声问他:“那……朝堂上的事情?” 按理来说,也不应该。自古世家和皇权相抗衡,但阿旻却是皇权和世家结合的产物。 外祖父在位时,狠削世家,得罪天下,为舅舅铺路,让他娶了世家女,怀柔为上,广赢民心。 阿旻的母舅家助力颇大,特别是萧阁老被贬、萧妃被褫夺封号后,三位皇子,无人能和阿旻争这登顶之资。 此言一出,谢旻像是被按入深水,呼吸都不顺畅起来,脸色透出一股迷茫的绝望。 几个字在他嘴里反复咀嚼几遍,才犹豫吐出:“如舒公死了,但没死,又死了……” 宣榕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剪水般的眸子微瞪:“你喝口热茶,慢慢说,到底怎么了?你们不是去终南山祭扫了吗,遇上玄异之事不成……?” 虽然终南山也传些奇门遁甲、玄学之术,但总不至于能让如舒公他老人家诈尸吧。 没想到,谢旻缓了缓:“不是。父皇喜欢平衡之术,对萧阁老再怎么不满,也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舒公之死,朝野一片议论,让他痛下决心贬斥萧越,随意打发老三和萧氏去了封地。瞧上去……我运气好对吧?” 宣榕静静听他说,问道:“其中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谢旻痛苦道,“我又重看了一遍卷宗,发现如舒公的死时,被涂改了三四次。去年负责审判此事的刑部官员,除了母后娘家的心腹,也大多贬斥出京,但她那些心腹埋得很暗,旁人看不出来,只有我能看出不对劲。” 宣榕语气依旧很冷静,仿佛无言安抚:“然后呢阿旻?” “这只能说明,这个案子有问题。她怕有人事后发现不对劲。”谢旻咬紧牙根,眉目里居然迸溅出了一点绝望。 宣榕沉默片刻,问道:“……有什么问题?你查出来了吗?” 皇后的心腹,自然也对太子殿下坦诚相待。只要他肯费心套话,哪怕皇后叮嘱,也不会全无破绽。 佛殿外倾盆大雨噼里啪啦, 十几只大白鹅基本被送走,剩了一只的独苗苗,没了白天看庙护殿时的耀武扬威,在电闪雷鸣里嘎嘎尖叫。 紫电也照得室内鬼气腾腾,只见谢旻一张脸惨白如纸,说话颠三倒四: “他没死!他当时没死!他自幼习武,那晚夜宴中刀,屏气锁脉后还活着,是母后发觉,又命人杀了他……” 第51章 炙热 谢旻因为情绪过激, 碰掉了佛经。宣榕静默半晌,拾起地上经书,拍拍灰道:“就说你怎么脸色这般不对劲。” 谢旻直愣愣半晌:“……阿姐你早知此事?” 宣榕将佛经归位, 淡淡道:“我不知道啊。我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 “那你怎么表现这般淡然。” 宣榕语气难得咄咄逼人:“你魂不守舍的, 我方才心里做了很多坏打算, 就还好。而且恕我直言, 京城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好吧。” 膨胀的权利催生怪物, 扭曲的欲望磨灭人性,很正常。处于那个位置,一个人不再会是他自己, 而是……那把交椅。 谢旻木然着脸道:“那确实。父皇不知此事,其余人也不知道。我实在没人可诉说了。” 宣榕问他:“楠楠知道吗?” 谢旻:“你说呢?” 那就是不知。宣榕微微蹙眉, 没作声。 谢旻大感怪异:“姐你居然不劝我告诉她真相。” 宣榕脸上不是愉快的神色:“然后呢?她性情禀直, 定会状告舅舅, 让他废后——先不说有无证据、可好查办,就算板上钉钉, 这种程度的事情也最多禁足吧?她事后怎么办?她要怎么生存?” 这次换谢旻噤声了。半晌,他头疼欲裂地道:“我没想这么多, 我只想到如果她知道了, 得恨死我。我想死。” 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权利的伤筋动骨, 原来他也有力有不逮、力不能及之时。 宣榕揉揉眉心,犯愁:“倒不一定会恨你。”但恨皇后是在所难免, 这是死局, 她想了半天没想出好办法, 叹了口气:“这事等我年末回京再议,那些被你母后贬斥出去的刑部官员, 有哪些?” 谢旻报了几个名字,人不多,宣榕捕捉到了一位:“季穗?人在吴县?不就在姑苏附近吗?” 谢旻点点头,宣榕沉吟道:“我找个机会见他一面。” 但这个机会没等到。 六月后,就是暑汛,吴县河道决堤,夏日的水患差点淹没大小村庄。 水中死物腐败,滋生病疟,瘟疫从吴县开始蔓延。 季穗死在了这场瘟疫里。 宣榕退而求其次,见到了与他一起赴任吴县的独子。 是个芝兰玉树的年轻人,洗得发白的一身长袍,不减其风姿,反而沉凝端雅,声音也凌然如泉:“檀见过郡主。求郡主救县里百姓。” 宣榕听说了他号召壮丁,以沙土巧填河道,迫其改道的传闻。对季檀三分尊敬,问道:“是需要什么吗?” 季檀言简意赅:“需要草药。县里物资贫瘠,若是有多余吃食、粗盐等物,也请郡主开恩赠赐。” 吴县这遭水患伴随瘟疫,不同于以往临近还能接收城中百姓,这次,周遭别县都避之不及。 可饶是如此,病疟仍旧有隐隐蔓延趋势,至少姑苏城中,已有三四起零碎病案,好在上报官府及时,已自行拘家了。 这十几日来,整个城里,街道上冷冷清清。 铺子也不开了,对于举目无亲的季檀而言,想要搜集药物,确实难如登天。 宣榕道:“你要些什么草药,方子给我,我也让太医院开几剂药方、配些药草,从京城运来……” 季檀打断她,眉间恳切:“从京城运来,肯定来不及了。” 宣榕无奈道:“五六月份药草多半成熟,江南这边早被收购了一茬。别说姑苏了,就算整个江南,可能有几味不常用的草药也是难寻到你要的量。让我想想怎么办。” 她最后的做法简单粗暴。拦了一队贩药至蜀中的商旅。 是蒙家商旅,在大齐也赫赫有名,刚出姑苏城没多远就被拦下,哪怕宣榕派出的人商量着,以比平日稍高一点的价格购买,他们也趾高气扬:“啊呀不行!这些如今是紧俏货,有听说,是城内闹疫了吧?至少比平时高两倍,否则不卖! “不要是吧,不要我运回去,有的是人要。” 真被运回去,让他们奇货可居,莫说药草价格,城中正常白米价格可能都要乱套。 磨了一下午都未谈拢,宣榕被逼无奈亮了身份,惊动了蒙家老大爷。 这位七十多岁的家主连夜参见,事情做得漂亮——不用买,他们捐赠! 本身就行商坐贾富甲一方,这五六十车草药对他们而言,不算什么。 至此,这场肆虐了半个多月的瘟疫,才逐渐有了压下去的苗头。 寒山寺千百高阶,通报传讯都为难人。这段时日,宣榕把暂居之地,换成了姑苏祖宅。 那是一方僻静宅院,除了亲信,她不怎么见人,也不外出。 实在是心里有数。 就她这大病初愈的身体,不染疾就是给所有人省心省力了。没想过不知死活亲临现场。 但她把身边能用的人都派了出去。容松容渡,还有暗卫。 他们是皮糙肉厚的练家子,身体骨远超常人,分发物资、对接多方、转移伤患,都需要他们。 这日,宣榕照旧窝在院中躺椅上,晒太阳。她这几天浑身无力,自行把脉,不像是染病,又不想让忙碌的郎中们大费周章来看她,便随便抓了点药,自行服了,整个人都有点昏昏欲睡。 七月末正值酷暑,哪怕是清晨的光也刺眼夺目。 少女躺在竹椅上,摩挲着掌心玉兔。是被讹给蒋屠夫那枚,一个衙役送上了山,问他怎么知道是她东西的时候。 衙役答得含糊:“就……就听说是女郎的,这下好啦,物归原主啦,就是这腿断了一只……”说着,指了指玉雕的后退,折断参差。 宣榕从不会为难人,道了谢,当时温和道:“不碍事,能回来我就很开心了。” 宣榕睡得半梦半醒,隐约听到树影间,有鸟雀啼鸣一声,落了枝桠。 那只鸟似是在歪头打量她。很安静地注视她。等她熟睡,将嘴边的花枝衔到她耳边。又跳上枝头,栖息不动了。 夏风轻轻吹起她颊边碎发,少女素衣如雪,在竹椅青草落花的映衬下,是丹青妙手也难勾勒其神态万一的画。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稍正,又斜。宣榕迷迷瞪瞪醒来,还没走三步,就脚步虚软摔倒在地,她大觉不妙:真又病了。 而那只鸟像是被动静惊飞,在空中扑腾半晌,才又缓缓落上了枝头。 这场病同样来势汹汹。但不幸中的万幸,并非瘟疫。而是气急攻心,思虑过重,发了热。 夜间,忧心忡忡的侍从退下后,宣榕睡得迷迷糊糊,一会想:得锻炼体魄了,否则一病三倒,何事也做不了。 一会愁:如舒公那事儿该怎么办啊。 我见观音 第58节 一会焦虑:州府人手不知道够不够用,听说雇了点武林中人,靠谱吗? 一会念着:京中爹爹推改赋税如何了,可还顺利? 千思百绪翻腾了一遍,她头痛欲裂,以头撞床柱好几次,再一次想要以痛抵痛时,却被一只手很轻柔地拦了下来。 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七月末的月光几近于无,但木窗外,星斗倒悬,银河如瀑,能隐约看清他俊朗深邃的侧脸。他来得悄无声息,像是暗夜行走的猛兽。 那人僵立片刻,很犹豫地将她半揽怀中,瞥开视线,抬掌虚虚抚上她后背。一股纯正棉柔的气流,顺着四肢百骸席卷宣榕全身,熨贴得仿佛身在温泉水里,汗水几乎要浸透里衣。 汗湿的鬓发紧贴着她颊侧和脖颈。宣榕难受极了,无意识地叮咛了一声:“唔……好冷……” 她浑身滚烫,在七月酷暑里,居然也觉得冷。 身侧的躯体也似是滚烫,下意识靠近了些,抓住他一只手贴到脸侧,很舒服的温度。还嫌不够,干脆靠得近了些。 从小到大,只有母亲会这么抱着她,所以,即使抬起手抓住来人胸前衣襟,觉得手感不太对,宣榕还是喃喃唤了声:“娘亲……” 来人僵得更厉害了。见真气流转了一轮,手忙脚乱地想要把她放平。 宣榕却轻声控诉:“好难啊……怎么会这么难……” 难的点不在于,她将她拥有的,去馈赠天下人。这一点都不难,她可以奉献所有。而是她要割下既得利益者们的所得,去救济天下人。 这可……太难了。谁愿意让步。历来变法者,几个好下场。 身边人顿住了。他几乎成了一棵笔直的木桩,垂眸抿唇,喉结微滚,终是没有开口,只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捞过旁边布巾,替宣榕擦去睫羽上沁出的泪珠。 宣榕崇尚克制内敛的君子之风,向来温善和睦、端谨矜持,很少有这种崩溃哭泣的状态,但身体虚弱时,理智也会让步,她头昏脑涨,哆嗦着唇齿低啜:“我什么也做不了……吴县亡者已经快五百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娘亲我……” 忽然,她缓缓顿住,朦朦胧胧之间,看到这人轮廓优美的手背上,仿佛烙印了一层火焰图腾,若隐若现,绵延而上,像是血管脉络,也像是跳窜的火光。并非女子柔婉的手型,更冷硬、修长、有力。 不是母亲。 她猛然一咬舌尖,在唇齿血沫味道里,稍稍清醒。 这本该是漫漫长夜里,无人窥见处,她独自熬过去的一晚。待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情绪也就过去了。 自幼的礼仪,让她习惯不外溢任何情绪给外人。即便是脆弱,也只能留给最亲近的人,甚至面对至亲,她大部分时间也都是沉默自忍的。 宣榕闭了嘴,她无力抬头看到底是谁,微不可查吐出两个字:“出去。” 第52章 互动 这两个字让来人僵了一瞬。浑身肌肉绷紧。 犹如野兽遇到危险的信号, 少年重瞳里交织明灭,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下一刻,层叠嗡鸣仿佛潮水, 席卷过静谧的姑苏旧宅。 潮水漫后,宣榕一动不动了。 少年反应过来什么, 低咒了一声:“这蛊虫……” 该死的, 他还没完全摸清楚用法! 传闻里它能控万兽, 确实可以。 可人虽也是动物, 但毕竟万灵之长,多少有些不一样。 他还没试过用在人身上。 他手足无措地半蹲下来,也顾不得暴露身份了, 扼住宣榕脉搏,一边观察她的神色, 一边替她把了个脉。 脉象平稳, 没什么问题。 只是宣榕像是凝在琥珀里, 纤长的睫羽都一动不动,色泽极淡的眸子无神地注视前方。 少年犹疑道:“你……” 这声呼唤让宣榕从呆坐中回神, 她转向少年那张五官平凡陌生的脸,没有任何见到陌生面孔的异样:“我渴了, 能给我倒一杯水吗?” 很平静很正常的态度, 也没有什么抗拒。 少年顿了顿, 缓缓起身,走到床边桌案上, 给她倒了杯茶。 宣榕接过, 喝了一口, 露出一言难尽的纠结:“……好难喝啊。有白毫银针吗?或者西湖龙井?” 少年将装茶叶的小罐子打开,辨了辨, 确认都是便宜货,道:“没。只有街边一钱管够的碎茶叶沫,和苦荞麦茶。你不知道让随侍添点你喜欢的茶?清水要不要?” “嗯。”于是宣榕喝了好几杯清水,又将茶杯递给他。 少年视线定在窗外的柳树上,却准确接过了杯子,搁回桌案,抬指按了按眉骨,像是在和她打商量:“能先把外衣穿上吗?” 宣榕仔细想了下,觉得有点冷,使唤他使唤地得心应手:“你把我架子上衣服拿过来。” 少年迟疑道,“你自己拿行不行。” 斩钉截铁两个字:“不行。” “……”他只好认命地走到檀木长架前,将她外衣抱来。 好在宣榕穿衣不用人伺候,将裙衫披上,踏了小靴,乖巧地坐在床边。 这下轻松多了。少年舒了口气,拿起布巾,想替她擦擦折腾出来的额角细汗。 没想到,宣榕看了眼深色布巾,嫌弃地一皱眉头,撇开脸:“脏。绒花儿才不要这种帕子擦脸。” “……嗯?”少年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在心里将毒蛊那些传闻的功效和副作用,统统过了一遍,问道,“绒花儿你今年几岁?” 得了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八岁。” 少年便捻起旁边甜枣,摊在手上,哄小孩子一样送到她面前:“那吃点甜吧。你好像还挺喜欢吃这个的。” 宣榕浅浅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吞了,但剩下的却丁点不肯再用了:“不好吃,不喜欢。又干又粘,还腻。像放坏的米花糕。” 少年被逗笑,他笑起来时,竟有浅淡漂亮的卧蚕:“瞧不出来啊,原来你以前还有这么娇气包的一面,嗯?”但很快他意识到什么,敛了笑,轻声道:“你现在也可以更娇纵一点的。” 或许宣榕小时候顺杆上爬也是把好手,她纳了这条上奏,歪了歪头,将不想吃的蜜枣递过去:“你吃吧。” “……”少年无奈接过,将剩下的大半蜜枣吃了。 宣榕看他吃得缓慢,歪了歪头:“很难吃对吧。” 少年“嗯”了声:“确实很难吃。”也很好吃。 有人赞同,宣榕开心起来,开始认真地注视着这位追随者。忽然,她惊奇地发现少年居然有耳洞,便伸出手,摸了摸面前人的右耳垂。 耳骨很硬,但耳垂却是滚烫红软,在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血色自耳尾蔓延至脖颈。 安静蛰伏在颈侧的蛊虫,焦躁不安微微一动。蔓延的红络,顺着衣襟往下,直到后背。 宣榕没注意到,只好奇道:“为什么你有耳洞,酬神庙会需要扮神祈福吗?” “不是。家乡习俗,昭告成人。否则不可娶妻成家。”少年无可奈何地垂首,没再用刻意掩饰的难听声线,声音是青年人的低醇清磁,像雪山上的寒风,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别玩了……” “好吧。你好像很不舒服。”即使是更娇纵一点的小郡主,也不算难说话。 她放开通红的耳垂,只是又发现了什么,很惊奇地道:“咦?为什么你的脸没有红?颜色和脖子不一样……” 于是又摸上了他的脸。 少年:“…………” 他登时就想直起腰后退。 宣榕软着嗓子道:“你别动。” 面前人没敢再动了。他还没有完全掌握蛊王用法,不知违抗或者命令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敢赌,也承担不起任何后果。 宣榕便很顺利地发现,他面部触感有问题。比如眼眶处,像是填塞了东西,硬硬的。鼻翼也像垫了东西,比骨头软。 宣榕思忖片刻,在他鬓边摸索片刻,找到一道不易察觉的接缝,掀开。 面具被扯下。 少年人愈发深邃精致的面容,暴露眼前。面部线条更为舒展了,逐渐有了成年人的英挺疏阔。 仿佛一尊由黑夜凝塑的刻像,极美丽极危险。窗外浅淡的光影落入他眼底,他垂着睫羽,万般无奈地道:“你这时候应该不认识我吧。” 宣榕定定望着他,微微弯了弯眸子:“我不认识你呀。但你长 得好漂亮,像是月宫里的神仙,你是神仙吗?” 少年道:“我不是。这世上哪有……” 宣榕肉眼可见地低落。 少年改口:“好吧我是,世上还是有神仙的。” 宣榕来了兴致:“那你会占卜吗?” 少年老神在在:“当然会。你要算什么?” 宣榕捧着脸,畅想道:“那我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有娘亲和爹爹厉害吗?” “会比他们都厉害。你是世间最厉害的人了。”少年轻声道,“你救了很多人。” 宣榕这时想说的厉害,显然不是救民于水火的厉害。而是诗词歌赋、君子六艺之类的技能娴熟,她想了想,虽然失落,但也妥协道:“行吧,能救人也很不错。那你能帮人实现愿望吗?” 反正海口早就夸下了,不差多一个,少年靠在桌案上,微侧着头看她:“当然可以。你随便许。” 宣榕雀跃道:“我想骑马!” 少年泼了盆凉水:“有老师傅在教你,你差不多已经学会了。” 宣榕双眼亮晶晶的:“那我想要蝴蝶。” “大半夜的……明早再给你捉吧。” 宣榕退而求其次:“那我想要看萤火虫!” 少年转过头看了眼窗外,“唔”了一声,像是在思索,不出片刻,一只小巧的萤火虫颤颤巍巍飞了进来。很小一点光芒,在屋里窜来窜去,最后落在宣榕膝上。又飞到她指上。 少年道:“附近萤火虫不多,凑合看吧。” 宣榕却很高兴,将继续许愿:“我想养一只……猫或者犬?反正是娘亲不喜欢的毛茸茸的动物。” “你会有一只猫的。”他想起什么,淡淡道,“然后被猫挠得天天涂药。” 宣榕没想到他实现愿望还带附加“赠礼”的,愣了愣,控诉道:“就不能没有后一句话吗?” 少年慢条斯理道:“我掐指一算,你日后会捡到一只小猫崽,感染了眼疾,怕人,刚开始很抗拒你接触,你要给它滴药水,所以挠你,后面就还好。知道会被挠,还想养猫吗?” 宣榕迟疑问道:“我为什么会捡到它?” 我见观音 第59节 “据说是冬天雪夜发现的?”少年笑了笑,薄唇挑起个漂亮的弧度,“传闻如此,具体我也不知道。” 宣榕想了想道:“那不捡回它,它会死吗?” 少年道:“会的。” 宣榕便不纠结了:“那我还是养吧。” “即使会被挠会受伤么?为什么?” 宣榕垂着头,把玩着腰上绳穗上系着的玉兔,闷声应道:“嗯。反正对我来说又不是严重的伤,缓缓就好了。” 她放走栖息在指尖的萤火虫,又抬头看向沉默的少年。少年靠着桌案,比方才站在她面前时远了点,劲窄的腰身上,挂着一把刀。 直刀,沉凝肃杀,威风凛凛。 宣榕很喜欢这种兵刃,开口道:“我也有一把很漂亮的弯刀,不过我没有直刀。” 少年抱臂,瞥了眼悬在腰侧的武器,问道:“这也是愿望吗?” “什么愿望?” 少年道:“许的愿。” 宣榕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脑袋还是有点浆糊,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能理解为“想要一把直刀”,点头道:“对。” 少年似笑非笑:“这把不行,这把留下了,明日我得被全城通缉追捕。日后若有机会,送你一把吧。” 宣榕神色有几分倦怠,她本就还在病中,闹腾一晚,困倦来袭,掩唇打了个浅浅哈欠:“好啊。” 少年见状,静默片刻,嘱咐道:“你等我会儿,别乱动,别乱碰,乖乖坐在床上,困了就睡一会儿。我去去就回。知道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吧?” 宣榕气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少年敷衍道:“好好好,你八岁了,你最聪明了。”又认真道:“不要跑出去,好不好?” “好。”宣榕看他翻窗消失,慢慢眨了眨眼。 坐着有些无聊。但好在半个时辰后,他就回来了。身上有种尘埃和血的味道。 宣榕问道:“你去哪儿啦?” 少年不紧不慢拭去腰身上的血渍,方才进了内室,言简意赅:“监狱死牢。” 宣榕懵了一下:“你去死牢干什么?” 少年伸指一弹她额头,懒洋洋道:“否则拿你试验?脑子本来就倔,再搞坏了怎么办,我找谁赔去?” 宣榕被他戳得一疼,捂住头不满道:“不是,谁倔了?” “你。”少年弯下腰,“没人和你说过吗,你可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第53章 温柔 宣榕怕黑, 在他离开后,默默点了盏小灯。 她吃不准这是在夸她还是骂她,借着跳窜灯火, 觑了眼面前人神色,纳闷道:“……我怎么脑子倔了, 而且我也不至于撞墙吧。” 少年漫不经心笑了声, 没答, 只道:“你以后就知道了。反正我打赌你会倔下去。” 这世间倔强分很多种。有人歇斯底里证道, 有人绞尽脑汁图谋,也有人踏入一条无人涉足的路,没有想过回头。 从他慵懒的声线里没听出严厉, 估计不是在骂她。宣榕心满意足:“也是你掐算出来的吗?” “嗯。”他抬手,虚虚覆上宣榕的额头, 刚想动作。 却因为过近的距离, 又被宣榕抬手摸了摸耳垂。 按理来说, 宣榕不是手贱的人。但男子佩耳饰实在稀罕,特别是他方才反应那么有意思。似怒非怒, 似惊非惊。 她对一切有意思的事物,都怀有好奇。 “……”覆在她额头上的手顿时蜷了指骨, 微微一颤, 这次, 少年人那逐渐成熟稳重的音调里,终于生了几分恼羞成怒, 一字一句道:“你能不能别乱摸, 这在我们那边是求……” 宣榕懵懂看他:“求什么?” 少年咽下字, 顶着苦大仇深一张脸,漠然道:“求我揍你一顿, 要宣战约架的意思。你今晚已经摸了两次了。” 宣榕大惊,见他脸侧泛红、肌肤滚烫,确实像气的,刷一下收回了手,半晌,她绞着手指,好声好气道歉:“对不起。别打我。下次你来,我给你送耳坠好不好?珍珠美玉、宝石狼牙,什么款式都可以。” 少年直腰抱臂,木然道:“这也有……嗯……那个……反正你别乱送……” 宣榕懂了,又惊:“这也是要打架的意思吗?天庭这么好战的?你到底是掌管什么的啊?战事?下次我让戚叔去你那里拜拜。” 少年:“……”都什么跟什么! 宣榕小时候不用看人脸色,但并不代表不会看人脸色。眼见多说多错,索性闭了嘴,垂下头,有点可怜兮兮的。 半晌,眼前人似是长叹口气,瞥开眼,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道:“算了,我跟你个八岁小孩掰扯个什么……” 宣榕心里赞同,安静地当个摆件。希望他快点消气。 终于,少年静立了片刻,待呼吸均匀平缓,走上前来,道:“好了,子夜神话要结束了,忘了这一切吧。” 宣榕微微一怔,抬眸。 只见少年弯了腰,轻轻捧住她的头,闭上眼,将额头与她相碰。轻声道:“不过放心,你永远也不会撞上南墙的,你有很多爱你的长辈和亲朋,他们会在你的身前。小菩萨,永远平安喜乐,愿漫天神佛庇佑你。”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几分:“……会有点痛,忍一下。” 这一瞬间,潮水汹涌澎湃,天地轮回逆转。很渺茫悠远的回声震入脑海,平日听不到的各色声响接踵而来。 宣榕有些茫然,睁着眼,看近在咫尺的浓密长睫谦卑垂落,遮住少年眼中神色,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语气里的恳切虔诚。 头……有点疼。疼痛转深。 剧烈疼痛之后,是针扎一般的麻。 零碎 的画面走马灯一样从海上涌现,紧接着串联,淡忘的记忆涌现,冲破人能承受的极限。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面前人要捧托住她脑袋了。 宣榕难耐地转了转头,想撞墙,被摁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移,虚按在她后脑,用了点巧劲,禁锢她不得动弹,柔顺的长发流水一般从那手掌心倾斜而下。 而另一只手在她耳后硬骨处,很有节律地打着拍子。 动作很轻柔,像是在托举起一只落于掌心的蝴蝶。 看不出方才这只手,拧断了监狱里两个死囚的脖子。 节奏顺着耳骨漫入耳里,少年哼着不知名的异域歌谣,待她平静了,才放开手:“好了。不痛了吧?” 宣榕呆愣地摇了摇头。 少年松了口气,放开她,嘱咐道:“待会我离开后,你把外衣脱了挂好,躺回床上,熄灯睡觉。明白吗?” 宣榕点头:“嗯。” 少年犹豫了下,又缓缓道:“蛊控后到你彻底清醒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忘了吧。” 蛊控后记忆好抹除,唤醒时顺手就可以。之前已成定型的记忆似乎也能扭曲,让她不知有人来过。不过他不敢试——方才匆忙,只挑了仨倒霉蛋粗暴施术,一个当场暴毙,另两个差点没嚎来狱卒。 “算了。”他难得自暴自弃地道,“谁知道有什么见鬼的副作用,就到此为止。反正你醒来说不定当作自己烧糊涂了。” 但他还是拿捏不准。宣榕温善,但不愚钝,说不准能通过蛛丝马迹推出什么。而且,少年终于后知后觉,确认了一个问题。她仿佛算不太上循规蹈矩。 想来也是,循规蹈矩的世家贵女,好像也做不出她这些个惊天动地的出格举动。 所以,在这个他能得到任何答案、任何机密,甚至任何承诺的瞬间,少年鬼使神差的,只问了一个问题:“有一不能解的棋局,横亘你面前,你若执棋,你待如何?” 宣榕被他渡来的点真气,一夜折腾,早就消耗完了,她有点疲倦,不满地看了这位还不放她休息的混蛋一眼,慢吞吞道:“总是有解的。先寻解法,如若不能,说明规则有错。应被打破。” “何意?” “围棋需围困而吃,这是谁规定的呢?最起初的两位棋手,再缓慢演变规制到如今。”宣榕缓缓道,“法度又是谁规定的呢,一群人互搏商议,各分一杯羹,各占一方地。” “所以,法度应被打破?” 宣榕摇了摇头:“争执倾轧的根源,不在法度,而在于占地有限,地中粮亦有限——”她问他:“这又是谁规定的呢?” 少年好笑:“你还考起我来了。道法自然,天道如此,天地盈虚有数。” 宣榕定定看他:“那,天道就不该被打破吗?” 少年一愣。 宣榕轻柔的声音仿若山涧清泉: “假借器物,人这种生灵,能生火开山,疏浚通河。有朝一日也能飞跃险峻,移山填海。 “两千年前,稻粟亩产两百市斤,如今四百,又多少年后或可数以千计。女子力小柔弱,生儿育女劳形费神,若某一天,气力要么不再重要,要么可通过机巧弥补,婴孩不再只能出自母亲的孕育,女子将绝不可能地位低下。 “一朝规矩制度,不合生产,理应改变。同样反之,想改规制,首先从生产入手。” 她眉心的朱砂像是业火中的佛莲,在灯火潋滟里灼目生辉:“不要只看到君统宗法呀,在它们之上的,才是破局之处。” 少年垂眸,半晌,弄懂了她意思。轻笑了一声:“可这些你能看到么?” “我看不到。百年都不得见。”宣榕很识时务地道。 少年无语片刻,屈指轻轻一弹她脑门:“那你还费那个劲儿。” 宣榕在他复杂的神色里,轻轻道,“我并非觉得我天生被赋予什么使命。纵观史册,朝代更迭、政观替代,人已经无足轻重了。只是有的事情,总有人要做的。而我做起这些来,会更简单。别人做起这些会更累的。 “仅此而已。” 时代犹如潜伏黑夜的兽,初显了一鳞半爪。 有人浑然不觉,有人窥见了全貌。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闷笑起来:“真狂妄啊,昭平郡主。”他实在没忍住,凑近了些许,薄唇擦过她的鬓角,偷到了按理来说此生唯一一个,连吻都算不上的亲昵,在她耳畔轻若唇语地低喃:“可是怎么办,我真的喜欢。” * 翌日,天光大亮。 宣榕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又饿又懵。 摸了手边几颗蜜枣吃了,攒点气力,洗漱更衣后,才召来容松问了句:“昨夜你们有谁进我屋了?” 容松边给她布菜,边道:“没啊,您不是觉浅不喜欢有人在侧吗?我们都守在隔壁厢房,昨天不知道为什么,睡得可好了。您休息得如何?” 我见观音 第60节 宣榕随便夹了几口菜,食不知味道:“做了一宿梦。” 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隐约……有人要揍她?她还傻乎乎地道歉。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容松“咦”了声:“看您气色还行啊,比昨儿好多了。”他想了想,又道:“季公子回来了,您不是准他不通报可奏事吗,说不准是您昨儿歇得早,他不清楚,扰了您休息。” 宣榕“唔”了声,随口问道:“他现在在哪,让他来见我。” 她并没有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且不说是否烧糊涂了,出现幻觉,就算身侧人那僵硬紧张的情绪不假,她真的不小心轻薄了人家,说开了也就罢了。 一点都不麻烦。 容渡提了一盅黑不隆冬的药进来,闻声道:“季檀?他早上急匆匆走了,郡主您找他何事?” 宣榕顿了顿:“哪去了?” 容渡将药放在桌上,掀开瓷盖,放在宣榕手侧,道:“不知道啊,大清早就出门了,但脸色蛮焦急,许是有要事吧。” 宣榕:“……” 好像是有点麻烦。 第54章 误会 一连数天, 宣榕都没见到季檀。 让人去请过,他都说暂有要事,请侍从代为传信。 一问何事, 又三缄其口。 宣榕由一开始的泰然自若,到三天后, 生了几分凝重不安。 她用堪比考究史书的细致, 反复回忆那一晚。有人靠近, 她扯了扯人家前襟, 在火光下,把他的手拽到脸边蹭了一小下。 到此为止,都没太出格——迷迷蒙蒙间, 把来人错认成了娘亲,能开口说清。 可是这晚, 宣榕在拆取耳上戴的珍珠缀链时, 脑海里涌现出一个念头。 她好像要送谁耳饰。 回过神来, 莫名其妙:要送给谁? 思来想去不对劲,又静坐片刻, 晚间做梦时,先是梦到珍珠, 然后珍珠变狼牙, 珠玉点缀的耳饰犹如藏月的刀鞘, 成倍变小,挂在一人的耳上。摸上去时, 冰凉的耳饰和滚烫的肌肤对比鲜明。 应是男子。因为下颚线条英挺凌厉, 喉结微滚, 耳尖也比常人尖一点。 他伸出手来制止她。很无奈很委屈地让她停手,不要再玩弄了。她非但没听, 又摸了一轮,换来他难耐地叹喘了一声。 呼吸是炙热的。 “……” 宣榕惊魂不定地醒来,天色尚且灰蒙。她游魂一样飘出去,坐在廊檐下,看着细雨发呆。 梦境并非空穴来风。它把所见所闻所看所知,杂糅在一起,汇聚成新的五彩斑斓。 追根溯源时,总归有出处。 宣榕扪心自问:“我读过艳|情书籍吗?”没有。 “我去过秦楼楚馆吗?”没有。 “遥看禁军演练能有这么细致入微吗?”当然不能。 所以这些细节到底哪儿来的?! 宣榕微妙地顿了顿,喃喃道:“我也许、可能、大概……真的做了比较过分的事?” 雨势渐大,她发了会呆,发现一旁廊檐边,瓷盆簇拥的蔷薇花上,落了只避雨的金裳凤蝶。雨打湿了蝶翅,风吹得它摇摇欲坠。 她试着把花盆向里挪了挪。蝴蝶没反应,宣榕便连盆带蝶,将蔷薇花搬到避雨处。 她拿来蒲团,在旁席地而坐,有点愁,愁完,天亮了,暴雨暂歇。 而典雅古朴的江南宅院,仿佛也从晨曦中苏醒,住客仆从们都忙碌起来。 也有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待近了,那人放轻步子,似是想在院中等候,却见她在廊下,便走来行礼道:“郡主。前几日实在是有要事,若不能妥善解决,怕无颜见您。” 宣榕见到季檀那刻,怔了怔,半晌才道:“……何事?” 季檀看她穿得单薄,便道:“您先传膳,边用早膳,臣边和您说?” 宣榕点点头。她也要想想如何措辞,尽可能委婉含蓄。 起身,见那只凤蝶犹自栖在被风吹晃的花上,尝试着伸手,没想到那只黑金交加的蝴蝶,真的振翅飞了过来,犹犹豫豫半晌,落在了她左肩。 槐树绿叶被雨水冲刷,愈发簇新。厅堂能听到树叶婆娑声。 宣榕咽了口粥,听季檀禀告:“是这样的。染了瘟疫的七百人不是在别庄分区隔住么,不久前有人来报,说好几位妇人控诉,夜间有登徒子趁黑非礼她们。有一位还未出阁的女郎险些被……” 他顿了顿,不好启齿,宣榕皱眉道:“男女不是分开的吗?” “对,夜间不同的房舍还落了锁。”季檀冷声道, “但架不住有人会撬锁,还备了蒙汗药。本身就是梁上君子,在人多眼杂处更如鱼得水。微臣这几日在设计捉人,审讯此事,昨晚刚有眉目,找到那俩合伙作乱的淫贼,才敢来和您禀告。” 他这话题尴尬,宣榕陷入诡异的沉默,等碗里粥尽,才道:“那几位女郎没事儿吧?” “略微受惊,并无大碍。”季檀怕她担心,语气放温和了不少, “郡主不用担心。就是最后那一位,她家里人怕有损女儿名声,不让张扬此事,所以,臣这几日都查得谨慎小心。按照她们的嘱咐,事过了,贼子扣押,也就当无事发生,不必再提了。” 宣榕所有措辞堵在了喉里,有点噎得慌。 灌了好几口水才缓过劲来,点点头道:“确认已办妥当,不用再提?” 季檀应道:“郡主放心,人已送至官府了。” 宣榕欲言又止,神色几经变幻,最终还是道:“庭芝做的不错,辛苦了。” 季檀恭谦地敛首:“为民分忧是分内事,为君分忧更是分内事。这些琐事本不必扰您耳的,但这几日不得来见,想来要给您解释一二。” 聪明人多思虑,而京中人说话,又素来喜欢云遮雾罩,表面说一事,其实在借机喻一事,指槐骂桑的言语数不胜数,借力打力的说辞也成套——不怪宣榕想歪。 按照望都风格,季檀这就是先是避而不见,又委婉告之“不必再提”,再表赤子忠心。 很完整的一套辗转难安后,任君采撷。 待季檀走后,宣榕久久没动弹,她窝在椅上,小脸病恹恹的。 容松莫名其妙道:“郡主,您脸色怎么这么奇怪。” 宣榕茫然问道:“哪里奇怪?” 容松咂摸道:“很心虚的样子诶!” 宣榕双目无神道:“你让我静静。” 容松凑过来,笑嘻嘻道:“郡主您是不是发现错怪季大哥了,他不是推脱不见,是真的有事儿,而且这事还不好声张。现在人家忙完了,大清早天都没亮就来见您,您于心不安?” 眼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宣榕气若游丝道:“是啊,我于心不安。我打算以后对庭芝好一点……” 容松“哎”道:“这有啥,我看他挺敬重您的。” 宣榕有口难言,干脆又发了会呆。 而那只栖在她肩上的凤蝶羽翅振了振,飞起,落到桌案。 容松惊道:“诶诶诶!不是佩饰吗?居然是真的。方才这蝴蝶怎么一动不动的。” 宣榕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试着摸了摸蝴蝶触须,无精打采道:“不知道,可能是翅膀湿了。怕它再淋雨,带进来的。”许是推己及人,她无奈笑笑,对翅膀不住微动的凤蝶轻声道:“怎么,你也焦躁难安么?” 寒山寺里。少年人坐在捻花佛像下抬眸仰望。 不知为何,他陡然闭了眼,长睫震颤,像是一种无言的回答。 * 宣榕这场病在八月初痊愈。而汛期潮水褪去,气候炎热,瘟疫也逐渐走到尾声。 她将疫期用来隔人的房舍,用来收留无家可归的老人孩童、残病伤患,取了个“慈善堂”的直白名字,请当地儒商作书,匾额成后,揭牌也是请的有名的几家商行—— 商人重利,但也要清名,算是把他们绑上“贼船”。至少慈善堂运作初期的开支,有商贾乐意出资,更乐意名声打响,这样才能生意兴隆。 后面,走一步看一步吧。 而此时,朝廷的赈灾善后款,也充足抵达。足够灾民修缮重建,回归故里。 灾后也喜欢做法事。至少寒山寺做过好几轮,民众自发祭拜祈福。又不知怎的,百姓听闻齐帝大手一挥,准备明年更改年号,是因外甥女病重,为她祈福,便自发也给坐镇姑苏的昭平郡主祈祷。 红绸布和纸信在寺中百年榕树的枝桠间翻飞,本就旺盛的香火,一个月间又翻了数倍。 季檀摸了摸袖中红绸,先是在榕树前顿足片刻,没挤上前。扶住一位将将跌倒的老妇道:“您小心。这边人多,莫挤了,择日再来。否则跌撞了,岂非得不偿失?” 老妇一脸焦急道:“哪能呢,不是说郡主还没病愈吗?” 季檀笑笑,他很少笑,但一想起昭平郡主,总是想笑:“病愈了,您不消急。注意自己个儿身体。您为了给她祈福,亏了自己,这话传到她耳里,她也伤欠不是?” 老妇讷讷道:“……唉我会小心的。” 季檀又道:“或者,我扶您去那边殿里烧三炷香,给您写个祝辞的长条纸页?听说在香炉里点燃,也能上达天听的。” 老妇连连点头。就这样,季檀揽了一堆活,好几个目不识丁的百姓大喜过望:“这位公子,你下次还来吗?下次还找你啊!” 说得好像做生意似的。季檀哭笑不得:“若是实在需要,可在山下书庄,或是山上僧侣处求助。某很快就会离开姑苏了。” 父母都非江南人,他还得回家乡给父亲守孝。 足足写完半上午,才送走热情的人群, 季檀揉了揉手腕,清澹的眸子四周望了望,走出人头攒动的香火鼎盛处,远离喧嚣,挑了一条僻静的路,拾级而上。 他今日未着冠,布带束发,青衣如竹。有种冷淡矜贵的出尘——本就是官宦世家子,家族落魄,风骨依旧。 心境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淡然宁和。 说来很奇怪,明明父亲遭贬,他中断科举随他出京时,表面淡然,实则也有幽微的愤慨委屈。抛却已经连中两元的大好前程,也不过是因为京中沉浮不定,官场倾轧龌龊,都令人厌烦。 但如今却当真宁和,有种在一处也能造福一方的自勉。 是因为见过她了么? 我见观音 第61节 寒山寺都是青石台阶,落了雨,别处都被正午阳光烘烤,唯有这边台阶因头顶绿林森森,遮了光,路上仍显得湿滑。 季檀兀自沉思,走得小心,却忽然看到了一片黑色衣角。 没曾想到这里还有人,他没抬头,端肃有礼道:“借过。” 但那双黑靴在他面前站定,没动。那人居高临下打量他片刻。按在腰侧刀柄上的拇指一弹,刀锋出鞘,声音低磁悦耳,但声调极淡:“走什么?这上面没路了。” 第55章 主动 季檀讶然抬首。 逆着光, 看不太清这人容貌,只见他箭袖轻袍,风骨俊整, 眉目似是还带最后一点少年人的青涩,但肩宽腿长, 已然有成年男子的压迫感。 又见他拿刀, 季檀谨慎道:“遥看上面, 似是还有几座佛殿, 怎可能没路?” 少年没有任何侧身相让的意思,冷道:“佛殿落锁了,不见客。” 季檀便道:“那无妨, 我在殿外逛逛,寻个清净处暂避一避罢了。” 他刚要抬步, 却陡然顿住。 一柄刀锋横陈面前, 刀的主人漫不经心道:“那也不行, 你不能去。” 季檀不是喜与人争的性子,此刻却疑窦丛生。他顾不得脖上寒意, 皱眉道:“为何?”总不至于有什么命案吧? 少年没有丝毫想与他解释的意思,也懒得扯谎, 看着自己右手, 似乎在想, 是推刀割喉还是收刀归鞘。 半晌,缓缓收了刀。 她也许还用得着这个人。不能杀。 于是, 挑起个假的不行的笑:“殿中供奉亡灵, 不喜见外客。请回吧。” 季檀松了口气, 看他腰间挂了块官府近期发的通行腰牌,试探问道:“郎君可是江湖中人?殿中供奉的是染疫的兄弟么?此次瘟疫得控, 你们仗义相助,功不可没,实在是多谢。” 少年一个问题都没回答,只轻笑一声:“还轮不到你来致谢。滚。”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季檀脸色变幻几轮,只当这位郎君脾气不好,微微蹙眉道:“那不叨扰了。” 说罢,转身离去。但在踏步下一轮台阶时,莫名僵住。 少年垂眸,看拇指摩挲过的弯刀鞘上,晶莹的琥珀在婆娑树影下,熠熠生辉。不知过了多久,他面无表情问道:“你对她……什么想法?” 他甚至没有提是谁。但季檀上山来本就是随大流给宣榕祈福,方才誊抄祷告词时,听了满耳对于小郡主的称赞,所以,不假思索道:“昭平郡主么,是个极好的人。她是逆流而行者,是佛冠之上的明珠。” “……”少年脸色更难看了,深觉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那小祖宗心软,可想而知愧欠交加下,她会对季檀有多纵容,而且,她难得暴露孤苦脆弱,会扭捏,至少这个人有那么一份独一无二——这些颗种子叠加,谁知道最后会结出什么果子? 可他又不能冒然出现。他为何在这,他所图为何,更是一本糊涂账。说不清楚的。 简直要疯了。 少年语调冰冷:“我问你想法,不是看法。” 季檀看着山下香火缭绕,人山人海,只答道:“我想揽明月。可谁能揽明月。登云梯再高,也难登天。” 万籁俱静。半晌,少年转身,重新登上台阶:“你走吧。若是有任何对她不利的想法,请你自尽。” 撂下这句堪称彬彬有礼的话,他不再管这位误闯者,左拐,踏着偏僻小径,驾轻就熟地来到佛殿。 长明灯依旧,守殿的小沙弥见到他,很熟稔地打了个无声的招呼,将求来的符给他,打手势道:施主不是说下月初要远行吗,这是平安符,戴上,保个平安。 少年静默片刻,还是拒绝好意:“多谢。但我有一枚平安符了,护国寺的。” 护国寺,是比他们灵验。小沙弥从善如流收回了手。又用手语絮絮叨叨:护身符要贴身戴着,效果最好,心诚则灵,可保逢凶化吉;这几日山上吵死了,等郡主离开江南,恐怕会安静一点;邱明大师在准备出远门,可能过维扬,去蜀中,不知道郡主会不会同行。 小沙弥鲜少能找到人交流,一口气倒腾完,神清气爽地挑水去了。 待他走了,少年盘膝坐在蒲团上,靠着墙。佛香氤氲,他微微出神。 他没有奢望过揽明月—— 但求明月长高悬,清辉照我万里路。 这一坐,坐了许久,午后喧嚣让人疲乏,他慢吞吞起身,想去山下随便找点吃食,在走到主殿前时,却似有所感地顿住脚步。 余光里的那抹白清晰开来。 少女站在大树前,戴了帷帽,仰着头,看百年榕树上挂着的翻飞红绸。又扫视周围挤得不可开交的人,神色被白纱遮住,但莫名让人感到她……很纠结。 宣榕确实很纠结,特别是看到一串“昭平”二字,头都大了。 她还以为容松夸张,没想到他的描述都算含蓄。 又见两个青壮男子为了争个“居高福地”,吵打开来,她试图劝道:“哎这有什么好吵的,小心别伤到旁边老人家。” 其中一人扭过脸喝道:“你懂什么,这叫‘高中’,今年秋闱,我势必要压这厮一筹!” 另一人也扭过脸,见是个女郎,放轻了口吻:“他写的是让我考中腹泻!太狠毒了,看看,能登大雅之堂吗?成何体统?!简直要污了郡主的眼。” 宣榕:“……” 她啼笑皆非,任由两人借着她这面大旗掰扯了会儿,才徐徐指了条明路:“后面还有几株大树,凌霄花成群,若求取功名,凌霄才是好兆头。挂那边去吧。” 就这样,哄走两人,再加上看清楚了“昭平”也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臆想,宣榕放松不少,拢了纱裙广袖,刚想去后山找邱明,却听到有人走来询问道:“请问山上可有斋饭?” 隔着蒙蒙白纱,宣榕侧头,觉得来人身形样貌很有点眼熟。 但走到面前,却发现是陌生人,十六七岁的少年,还算俊俏的一张脸,右眼眼尾有颗小痣,平添几分危险和妖气。不算顶尖相貌,但绝对会让人过目难忘,若是见过,不会没印象。 看来是错觉。宣榕看了眼偏斜的午后太阳,答道:“有的。但这个时辰,估计都收了。我想想……最近的吃食都在八角巷,你恐怕要去那边过午。” 少年虚心请教:“八角巷怎么走?” “公子不是姑苏人吗?”宣榕顿了顿,“沿此路到正门,再右拐到底,左拐后到第二巷口,直路行走半刻钟就能到。” 少年脸上适时浮现茫然,他抿了抿唇道:“我路过此地,正巧官府招江湖人帮衬,就留了一段时间,没来得及怎么熟悉姑苏……姑娘能否再说一遍?” 宣榕这才发现,他腰间确实挂着官府的通行令牌。这段时间,绿林人士确实鼎力相助,冒死跑来跑去,对他们后续封赏不会缺,但感激敬意也不能少,便温和着道:“原来如此。姑苏城池繁华多道,确实容易迷路,要不,我带你去?” 少年想了想,应了:“好。”又从袖里掏出个什么,道:“稍等,我也挂个东西。” 宣榕心头一跳。生怕他也掏出个祈福红绸,上书一堆她根本实现不了的愿望,或者用极尽溢美之词歌颂。 没想到,少年修长的手上托了个精致玲珑的佛铃,金红交错,很漂亮,下面金穗被风吹起又落下。 很漂亮的铃铛。宣榕忍不住赞叹,一路攀谈后,得知铃铛是他自己做的,又问他怎么称呼,少年指尖扣了扣腰侧木牌,牌上,名字“唐妄”。 八角巷一半小吃摊,一半酒楼,若是饭食时辰,那一片热闹的烟火气。可惜宣榕把人带到,正值暑气蒸腾的下午,唯有一家卖绿豆汤的街边小摊,还在架着铁锅煮面。 少年倒也不挑,要了一碗阳春面,又要了两碗绿豆汤,将一碗推到宣榕面前道:“凑合喝吧,喝完你再走。看你也没带水壶出来。太热了,走这么远路,中暑就麻烦了。” 宣榕试着咽了一口,没有奇怪味道。又听他问:“你用午膳了吧?” 她点了点头。少年便笑了声:“那不分给你了。” 宣榕莫名觉得他态度过于熟稔——当然,可能江湖中人多少有 点自来熟的侠气。她拿不准,只好一会看看过路行人,一会看看少年。 他的吃相算得上斯文,没声音,像是受到过良好教习。眼尾那颗小痣位置精妙,刚好在眼梢弧度的转交,仿佛画上去的。又看到他耳上肤色似是偏黑些许,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但宣榕对色调丹青敏感,多看了几眼。 “你在看什么?”少年忽而抬眸。 宣榕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还以为他不喜欢这种凝视,忙道:“我……抱歉……” “停,打住,不用道歉。”少年语调懒洋洋带笑,戏谑道,“我又不是被你看几眼就会被调戏了去,你怎么比我还紧张。我只是好奇,你在看我耳朵?耳朵怎么了?” 宣榕实话实说:“颜色比脸色深一点。” “还有别的异样吗?” 宣榕摇头:“没。” 少年“哦”了一声,放下心来,他将面汤喝干净,道:“正常,你观察的仔细。不过那是因为脸上肌肤,之前被小动物挠过,又长好了,所以脸上白净一些。” 宣榕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又没从他脸上看到任何外伤疤痕,狐疑道:“脸上……被挠……过?” 少年放下碗,语气可犯愁了:“是啊,之前脸上那层皮被小猫挠下来了。” 宣榕:“……”她养过猫,刚养时,猫没少挠她。可再怎么攻击,也不至于激烈到如此地步,她纳闷道:“是你凶还是猫凶啊,人如果太严厉,猫会奓毛的,攻击性也会强一点。” 少年举手道:“我可什么都没做,猫主动的。” 宣榕沉默,眨了眨眼。又听见少年笑道:“她不仅挠了我脸,还抓我耳朵。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凶她,动都没有动。” 第56章 四年 一顿饭毕, 萍水相逢的缘分也就到此结束了。 蝉鸣歇斯底里,桑树泛起潮音,盛夏转向微末, 空气却愈发燥热。 宣榕摸了摸袖袋,想掏钱请了这顿便宜的饭, 却摸了个空。 她心里一咯噔, 暗道不好。迎上对面人洞察秋毫的视线, 收回手, 却还能不动声色续了之前的话:“那你家猫确实好凶,不适合家养的话,还是早点放归山里。否则人和兽都不自在。” 少年以手抵颚, 歪着头看她:“猫不是我家的。我倒是挺想养,但人家应该瞧不上。” 宣榕微微一愣, 用看偷猫贼的眼光, 看了他一眼, 觉得他垂眸敛眉时,神色莫名可怜兮兮的, 便多嘴支了个招:“零碎着喂点吃食,逗逗, 多亲近亲近, 熟起来就不会挠你了。” 对面坐着的人显然没饱腹, 又要了碗面,笑了笑:“我很快要出趟远门, 估计没机会了。也不知道会被哪个混蛋抢了先。” 宣榕起身, 无奈道:“实在想养, 那你再寻一只别的不就行了。” “不要。”他笑得有几分任性妄为,见她离席, 转了话头问道:“要回去了?” 宣榕摇头:“太热了,买点冰品,去去就回。” 她寻了个借口,仗着对地形熟悉,几个弯绕后就来到了一家当铺门口。隔着遮板,踮起脚,将那只玉兔给递给朝奉。 老朝奉架着单片琉璃镜细看成色,似是发现羊脂白玉触手温腻,他微微一顿,透过镜片,用审慎的眼神瞥了这小姑娘一眼,温和道:“家里头遇到难处了啊?” 总不好说想请义士一餐,却囊中羞涩。宣榕含糊道:“您看着给就行。” 也不知老朝奉是当她默认,还是近来见多了疫灾水患后,流离失所的人,边摇头边叹气道:“唉,是好玉,可惜断了个脚。能补着用,也能再雕刻些小玩意儿,值点小钱。您死当还是活当?” 我见观音 第62节 宣榕想了想:“死当吧。” 死当会比活当值钱。但当五两银子摆在宣榕面前时,她还是惊讶地瞪大了眼。这……居然没有太被压价。 老朝奉唉声叹气:“讨生活不容易咯,要你个小姑娘出来当东西。” 宣榕被这猝不及防的善意,惊得有些进退维谷,她欲言又止,但老朝奉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便躺回藤椅,摇着蒲扇,闭目养神去了。 这世间就是如此。有莫名的恶意,也有半道的善举。 宣榕步入红尘尚浅,从未被陌路过客视为弱者、施以援手,她出神好一会儿,隐有动容,轻轻道:“多谢。” 半刻钟后,宣榕捧着两碟子酥山,回到凉棚。 少年正慢条斯理咽了最后一口汤水,见她满载而归,眉梢微挑,道:“贪凉容易得病。” 宣榕语气轻快:“有一份是你的。”又越过他,将兑来的银两递给摊贩,让他这几日多熬点汤汁,分给附近做苦力的脚夫。 她随寒山寺施过粥,晓得细节,特意叮嘱多加糖或者盐。 忙完这些,方才落座,宣榕舀了口奶酥,在如丝似缕一样的蔓延冰甜里,见少年似是面色微异,便礼貌笑道:“怎么了?” 他抬了手指,隔着方桌远远虚指她眉心,紧接着指尖方向向下,指向她空荡荡腰侧,若有所思地道:“你玉佩呢?刚刚还在的。” 宣榕:“……” 江湖中人都如此敏锐的吗! 她试图蒙混过关:“……取下收起来了。” 少年狐疑道:“那能否再给我看一眼?那种款式,江南少见,我打算日后得空雕一个。” 宣榕微笑:“好。” 说着,她放下勺子,做了个摸索袖袋的动作,待到气氛到了,又大惊失色道:“咦?我放在袖中的玉佩呢?不见了!这下糟了,我回去找找。” 她撒谎技艺不算高超,耳上挂了点心虚的红。 少年诡异地沉默片刻,按了按眉心,顺着她的话,叹气道:“这几条街游人不少,谁都可能捡到。你原路寻去,肯定找不到了。” 宣榕顺势又坐了回来:“也对,那算了,丢了就丢了。” 少年:“………………” 宣榕怕他还要追问,连忙把那叠酥山推到少年手边:“你再不吃就化啦!” 少年终于面无表情拾了勺,品得缓慢,薄唇被冰得愈发殷红,半晌,启唇道:“吃完了。我要走了。” 宣榕浑然不知对面人所说的远行,目的地在辽阔的草原。她与他挥手作别,莞尔道:“哦对,你是说要出远门吗?那一路顺风,平安顺意!” 少年目送她远去,看那雪白裙角消失在巷角,才缓缓垂眸。 他仍旧坐在树影凉棚下,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轻扣。 越过黄沙散漫的西北,复杂广袤的草原与辽阔无垠的雪山,孕育了天神萨满的后嗣。 十三族盘踞其上,互相合作,但也互相牵制,不是铜墙铁壁。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也仿佛在复述礼极殿里,少女清软的长篇大论:“本墨格达部落有五子,阿里甫、帕孜勒、阿里木、哈拉汗达和哈里克,五子不同母,向来有斗争。” 去年就开始的反复推敲,在临行前夕,终于一锤定音。 回到临时的居所,基本不用收拾行李,少年只将挂在床榻前的弯刀佩上,出门买了快马。第二天,驭马走街串巷,在一家当铺门口驻了足。 他系了马,走进,朝店家打听道:“昨儿有没有人来当一只玉兔?” 老朝奉在高耸的柜台后露出头,“哎”了声:“不是死当吗?你家又想赎回去啊?可这玉上的铭文已经被磨啦,准备做新把件了,这……” “无事。”少年人道,“多少银两?” 老朝奉报了个规规矩矩的价。少年抛出掌心荷包,厚实一声闷响,落在木质高台,吓了朝奉一跳,忙打开一看:“你这……给得太多了啊!” “哦。”少年满不在乎道,“它值这个价。” 老朝奉咂了咂舌:“值你身上所有的家当啊?” 少年将玉兔拢入手中,笑了笑,转身离去。 乾泰九年八月初,姑苏城在秋老虎余威里,热如蒸笼。出城客走出了城门,奔赴了前路。…… 乾泰九年中秋夜。 北疆祭神,本墨格达部落大办宴席,酒酣耳热后人的步伐都是虚浮的。哈里克东倒西歪回到兵营,忽然,感到一把匕首架在了脖子上,瞬间僵硬,身后有人笑道:“哈里克?认识一下,单名尧,复姓耶律。” 扬州社戏,热闹散场后,邱明徐徐问宣榕,回京后可有安排。 这次,小郡主侧脸被火红灯笼照亮,她答得吴音软语:“天底下所有人,都应该拥有一把刀。一把属于他们自己的刀。这把刀在,他们能守卫自己,能攻讦坏人。这把刀需要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皇权也不例外。我在想怎么能给他们这把刀。” …… 昭平元年中秋夜。 季檀直调监律司后,召集过一些人草修刑法,试探风声。无伤大雅处很快被通过。与官员切身关联的《纠察法》,却扼杀在了萌芽。 有官员看出季檀背后倚靠是谁,直接去护国寺堵了小郡主,痛心疾首道:“郡主,您不能这么胡来啊!律法岂是儿戏,刑不上大夫是约定俗成的……” 他的话顿住,因为宣榕抽了容松的佩剑,架在官员脖子上,问了个问题:“仇大人,如若我今日杀了你,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官员呆若木鸡:“啊……啊?!”昭平郡主温善,但人被激怒下,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与平日大相径庭的事,想到这,他慌忙服软:“臣失言,臣该死!还请郡主息怒。” 宣榕其实没生气,但仍旧将剑压深了一点,在文人那白皙的脖子上错出血痕,她眉眼冷静:“什么后果也不会有。我不会有任何事情。他年史书作文,你甚至会背负污名。” 宣榕收回了剑,轻轻道:“囚权力于牢笼——为法所恃。没有谁的权力,应该是无边无际的,雄狮更应该有所束缚。” 而历经三月围剿,北疆最凶残的雄狮部落也奄奄一息。耶律尧蹲下来,揪住阿勒班老首领的头发,迫使他抬头。对着满脸鲜血,耶律尧挑眉笑道:“告诉我母亲尸骨何处,我给你一个痛快好不好?” 老首领像看怪物一样瞪着他,嘴里嗬嗬,唇齿血沫让他说不出来话。 哈里克揣着消息来报,就撞见此景,他不得不等耶律尧逼问完,才说道:“王上想见你……怎么,你不期待?” 耶律尧确实不像期待的模样,擦干净手,漫不经心道:“我只对他们的头颅感兴趣。若非要慢慢收归权力,明天我就想杀了他。” …… 昭平二年中秋夜。 耶律尧刚结束一场对凉战役,庆功宴喧嚣热闹,结束后,有亲兵提了两个“血葫芦”一样的人进来道:“这两旅走商破例了,请您定夺。” 耶律尧把玩着杯盏:“谁的人?” “我们……我们是长裘扎的……”其中一个血葫芦爬过来,伸出手恳求。 长裘扎是北疆最富庶的部落,不久前,还给过耶律尧鼎力支持。 “哦,那就都处理掉吧。”耶律尧用脚尖拨开那只血手,淡淡道,“我之前说的很清楚,别贩人,你们主子不听有什么办法。” 他站在月色下,听那两人满嘴诅咒哀嚎被拖走。心里却在想,估计长裘扎得倒戈。 不过也无所谓。 只是莫名想到千里之外的望都。 有些事情合该她来做。 可有的事情,即使她来做,也满身尘嚣,背负骂名。 而这年中秋,宣榕对着那一沓厚厚弹劾看了半天,又看了眼面露无奈的季檀,啼笑皆非道:“庭芝,他们不敢骂我,反倒骂你,没这个道理吧?倒也不急,徐徐图之吧。” …… 昭平三年中秋夜。 这一夜,月照千里,清辉遍彻。 宣榕揣着满怀心事,离京避世一年,在万佛洞的漫天神佛下,遇到了一位故人。 而哈里克走入围帐,坐立不安片刻,也没敢问出那句话:“你是什么心情?” …… “你当时是什么心情?”这句话,最后在次年的望都元宵午后,酒足饭饱后,哈里克喝得醉醺醺的,终是问了出来。 耶律尧托着下巴,饮尽杯中酒,过了好半晌才道:“神佛眷佑。” 哈里克微微一顿:“不像阿尧你说的话。” 这人向来杀伐果断,铁血手腕下却是玩世不恭的态度。他没把任何事放在心上过,也不在乎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他不信神佛。 耶律尧笑了笑:“那我该说什么,萨满保佑?” 哈里克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你都把父兄头颅献给萨满了,你还指望他保佑你?” 耶律尧笑得更放肆了,他刚想开口,就在这时,有随侍急匆匆来报,说了几句什么。便放了杯盏,走出院府门。 午后雪霁,耀眼的洁白。 一辆马车停在拐角处。纤长白皙的手掀开帘幕,露出宣榕那张出尘清丽的脸,和那四年无数次入梦时候一样,她笑得很温和柔软: “上车吧。带你去见鬼谷的师伯。” 第57章 施针 开国齐太祖受恩于鬼谷, 得谷中弟子倾力辅佐。所以在大齐境内,江湖多方势力云集,鬼谷也始终地位超然, 隐有万派宗师之尊。 传闻谷在蜀中,也有说它坐落连绵雪山脚下, 枕着千年前的盛国旧址, 宫殿巍峨。 有樵夫渔民在机缘巧合下, 运气好, 误打误撞闯了迷阵进入,看到碧瓦黛檐,其中人穿梭山林如履平地、衣袂翻飞, 还以为来到仙宫。做了标记回去,再找人来寻, 又怎么也找不到来路了。 所以鬼谷在民间又名留仙谷。 凡尘不得见仙人。 满城权贵想找鬼谷办事, 也没有任何拜会的门路——拜帖都不知道往哪里送, 鬼谷那八门金锁隐关阵复杂,每次出谷口都会变化。 有时贵人们揣着打听来的行踪, 派人在深山老林候了一年,也等不到传闻里山道大开的奇景。只好怏怏而归。 久而久之, 鬼谷愈发神秘。即使宣榕切身接触过, 也不得不承认, 这是一群恣意之徒,游走于红尘之外, 性情也喜怒不定, 极为随性。 于是, 她试探着问了句:“你之前有探听过鬼谷吗?” 马车加了绷簧,宽阔稳健, 咕噜噜行过望都街道。 “略知。”耶律尧颔首,“天下谁不知鬼谷。我寻过两年,勉强能数清楚其中流派,术、法、医三派。术譬如阵法之术、技巧之术、蛊术,需要假借外物;法是内功心法、武功窍门,修行自身;医则是悬壶济世吧?” 我见观音 第63节 宣榕不由失笑:“这是外人按照传闻分的。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学的杂,或多或少,各类都沾点,只不过术业有专攻。今儿这位小师叔……姓温,名符。” “福气之福?” “不,符咒之符。他喜蛊术,玩蛊玩得最好,从小和稀奇古怪的蛊虫们一起长大的。但人比较孤僻古怪,长相也与常人不太一样。你待会别怕他就是了。” 马车在最繁华的平安街停了下来。这里,沿街商铺林立,人烟辏集、车马骈阗,喧闹声不绝于耳。 宣榕先行跳下马车,耶律尧稍后几步,抬头望去,只见正面这家商铺牌匾雕纹刻叶,枝纹缠绕“桃花里”三字,瓷盆花卉层叠摆放,居然是家大隐隐于市的花店。 生意还很不错,好几个伙计在看顾,见有人来,迎上来热情地想要招呼,却被宣榕示意了一块令牌。伙计面色微变,立刻恭敬一俯身:“先生在楼上等您,您跟我来。” 正值元宵,滴水成冰。这种严寒天气里应该无花无绿,整个桃花里却弥漫在馥郁的花香里。 沿着扶梯上行,耶律尧垂眸看去,一楼摆放的花盆里,居然品类齐全。梅花海棠也就罢了,本就常见,黑芍药和紫莲花这种稀罕物,也有好几株。 上了楼,是一整片花海。木楼正中被挖空重塑,填了黑土,琳琅满目的鲜花成簇,中央一方小水池,三四荷 花亭亭玉立。 有人披发广袖,立在花丛里。 耶律尧知道为何宣榕说温符长相奇怪了。 这人背对着他们,居然是满头银发。听见后面有脚步也没回头,手指虚搭在一株花上,直到听到宣榕喊了一嗓子“温师叔”,才缓缓转过身。 温符的长眉和睫毛竟也是白的,眼眸色泽很奇怪,偏棕色。瞧不出年纪,但气度沉凝,白色的人在浓丽的花堆里,有种荒谬的美感。 他虚无的视线落在宣榕身上,语调没什么起伏:“绒花儿来了。” 宣榕探过身,向里室张望:“江师叔他们呢?” “昨儿和殿下短聚后,他们今天已回了。”温符缓缓走出花丛,他步子很慢,开门见山道,“这便是你说的那位病者?” 说着,温符用没有什么焦距的眼神,看向耶律尧。 宣榕应是。却见温符手指拂过一株花,花上虫飞出,在耶律尧颈边啮噬一口后又飞回,温符随手碾碎那只饱腹的虫,将染红的指尖凑到鼻尖嗅了嗅,淡漠的声音:“不救。我不救必……” 忽然,温符嗓音一顿。 琉璃净火蛊能被称为蛊王,是有原因的。不仅能驭百兽,对普通的蛊虫也是无言威胁。温符感受到花丛中蛊虫的躁动,侧过头道:“绒花儿,去替我莳花。” 明摆是要支走她。宣榕迟疑,却见耶律尧对她做了个“无事”的唇形。犹豫片刻,还是拿了温符搁在一旁的长玉勺,下楼侍弄花草去了。 而温符这才慢慢道:“我不救必死无疑者。怎么,这话绒花儿听不得吗?” 耶律尧似笑非笑:“温先生何意?” 温符道:“字面意思。若你是昨日中了蛊,我今日就能把它引出,可你这已经至少三载,它很喜欢你,觉得没有比你更好更强大的宿主了,你不是中原人?” 耶律尧:“北疆。” 温符道:“那无怪乎此。主控制的蛊虫能有什么好嗜好,喜血喜毒,中原可没多少土壤供给杀伐。它在想把你逼疯,试着也控制住你——蛊毒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了吧?” 本以为至少会被装模作样诊治一番,但这位确实是行家,瞒他不过。耶律尧思忖片刻,道:“先生可以拿我的血去做药引。” 温符道:“不消你说。我们年年来此,就是为尔玉殿下会诊的,任何药剂都不会错过。我只是不喜费力气瞎折腾,做无用功夫,所以不会救你。” 温符顶着一张不问世事的仙人脸,还能把“吃白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可见随性。 耶律尧却不以为忤,罕见地好脾气道:“那无妨。”微微一顿,续上了之前那句话:“只要让她认为我能被救,我康复如初即可。事后这枚蛊虫,先生也可收走,在您手上比我用处多。” 方才说得很清楚了,蛊虫离身,唯有一死。 很显然,他说的“事后”二字意味的不是事毕,而是身后事。 温符本就离群索居,避世避得不可开交,还没遇到过比自己更难懂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你进去,我给你施个针,先试试能否暂且压住。丑话说在前头,死马当作活马医,最后你是残是伤,与我无关。” * 事实证明,温符不该怀疑自己的判断。 没救就是没救,从午后詹亮熬到黄昏初暗,他个半瞎子找穴位施针找得人都麻木了,病者没半点反应。但一旁牡丹花上匍匐的红虫震颤不休,愈发狂躁—— 很明显,他的举动,其实激怒了蛊王。耳畔甚至都有刺耳的嗡鸣了。 温符皱眉,三下五除二施完针,喊来还在侍弄花草的宣榕:“还需要用药。但分量得精细,抹在针尾。我眼睛不行,你来。” 室内没点灯,长方榻上,耶律尧垂眸静坐。隐约可见青年赤裸了上身,漂亮紧实的肌理沉在昏黄日影。肩背上落了零碎银针。 宣榕下意识闭上了眼:“啊……?我?店里伙计……” 温符淡淡道:“黄昏到点归家了。”又解释道:“他在闭息呢,人无意识的。不用怕,你就当木雕。你小时候不也用过针灸人偶认识穴道么,把他当人偶也行。” 宣榕:“……” 这哪里是一个概念,宣榕手上还有尘泥,净了手,慢吞吞挪到榻边,反复纠结了片刻,终是心一横,跟着温符指导,按照次序流程,将那些瓶瓶罐罐上的药抹到针尖尾巴上。 青年背上有整幅刺青。远观不清,近距离才发现,刺青下是十几道纵横伤疤,孤狼引颈长嚎,右侧是一轮圆月。 耳尾后也有一处穴道。 温符忽然道:“他有一只耳朵有耳洞吧?你小心点,尽量别碰他耳朵。” 宣榕问道:“怎么了,耳上穴道有影响?” “北疆习俗,成年后耳上缀松石,可听从神明指示。非神巫或亲近之人不得触碰。”温符道。 宣榕了然。那便是恭敬之意了。就听到温符又补了句:“由于成年后的亲近之人,多半是伴侣而非双亲,所以演变到今日,亲昵接触,会有求|欢之意。” 求……什么??? 登时,宣榕手脚无错,心惊胆颤避开耶律尧的耳骨,总感觉自己好像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无由来地心虚。思来想去,扒拉出点似乎相关的记忆,立刻颤颤巍巍道:“那什么,温师叔,盯着看会有这个意思吗?” 之前在天机部他那么不自在,不会因为这个吧?! 看了没几眼就把耳坠给取下了,不像他脾气。 好在,温符道:“那没听说过。应当没有。你不用紧张,稍微一碰也没什么,亲昵接触指的是揉捏亲吻之类。” 宣榕松了口气,忽略掉莫名的不自在,放下心来。 想想也是,若盯着看就会有如此露|骨之意,那岂不是任谁都可以调戏了过去。不过那天耶律反应是蛮大的。 终于,几般煎熬,她束手束脚上完了药。紧张得发鬓都浮现薄汗,问道:“什么时候可以拔针啊小师叔?” 温符点燃一盏油灯,灯芯在浅浅的一层油脂里。他道:“等这盏灯灭了即可,不要过时。我去看看我的花和蛊了,也不知方才被扰死几只。” 宣榕居然从他向来淡漠的眼底,看出几分发愁。失笑应了。 温师叔不是喜欢管事的人,成天活在花和蛊的世界里。若非她恳求,今冬都不会出谷。 于情于理,也不该所有事都让他忙活。 所以,宣榕拿起一本旁边小几上的一本药理书,搬来圈椅,就着暗淡灯火翻看。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熄灭,四周俱静。 她早有准备,摸起旁边火匣和蜡烛,准备点燃。可是尝试好几回,受潮的烛芯根本燃不起火——半瞎根本就不需要火光,温符店里这几根蜡烛,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残货。 温师叔就不能托人置办点年货吗! 宣榕立刻丢了蜡烛。 不敢耽搁时辰,她索性就着火匣的光,小心翼翼的,先把耶律尧后背银针给取下。 又绕到前面,一根一根,拔取他肩颈上的针。 火匣火光并不稳当,细微气流就能让它疯狂跳窜。整个静室被这一点豆光照得闪烁,像是身处左摇右晃的琥珀。 火光打在耶律尧侧脸上,勾勒出极为英挺的眉骨,垂眸时睫羽打下长影。他五官是妖冶精致的,轮廓却是深邃的,两相结合,不至于阴柔,更不至于粗犷,堪称恰到好处。确实是得天独厚的一副皮相。 宣榕拔下最后一根银针,长舒口气。 紧绷着的弦松了下来,她用指尖轻轻触了下耶律尧的眼皮,一触即分,喃喃道:“快好起来吧。”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抓住她手腕。 天旋地转,火匣不小心跌出掌心,火光乍灭。 手腕上力度也骤紧又松,看样子似是想把近身之人掼倒在地,又在睁眼后,就着最后的火光,认出了她。 于是,腕上几乎是虚虚一握的力道了。哪怕是宣榕,也可以很轻易挣脱。 耶律尧嗓音微哑:“小菩萨,你在做什么?” 第58章 元宵 见他神志清明, 似无大碍。宣榕松了口气,轻轻抽回手,只觉得肌肤相触的地方, 都仿佛染上了指腹的滚烫,不大自在地按住手腕, 解释道:“温师叔眼神不算太好, 太精细的活怕失了分寸。让我给你针尾送药, 再拔了针。你可是感到身体有碍?” 耶律尧像是还未从入定中完全清醒, 纳气吐息缓了缓,才将褪到腰际的上袍拢起穿好。 闻言,他系腰带的手微微一顿, 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不是说这个, 除了穴位外你还碰何处了么?毒蛊与我同眠同醒, 为了防止它暴动伤人, 我得屏息入定,脉搏和气息都犹如沉睡。” 他又拿起榻边的兽纹护腕, 扣于腕上,续道:“识海只留了一分清明, 知道有人施针, 所以以针刺穴时, 不至于暴起伤人。但若是别的地方或者命门之处,不好说。” 宣榕没作声, 全当默认。 果然, 黑暗里, 耶律尧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方才若是没有认出你, 你就算不受其他伤,这只手腕也得废掉。耳颈罩面,哪一个不是命门?下次蛊发也好,治病也罢,你离我远点——你师叔不靠谱,你也跟着听他话?” 他身上是甘冽雪松一样的气味,很淡,之前就闻到过,只是偶尔被血腥铁锈味掩盖,如今想来,或许是某种安神药熏的味道。 周遭昏暗,这点幽远的气息便沁入鼻尖,让人莫名想起连绵的雪山。 那种不太自在的感觉又来了。 宣榕以己度人,再加上每次耶律尧与她相碰,都是虚圈手腕,虚揽肩腰,一触即分,还以为他也不喜与人亲密接触,便解释道:“放心,我只是不甚碰了下你眼皮,没有……” 耶律尧寻着方才火匣跌落之声,踱步到桌边,准确无误地拾起那四方小匣,火焰重燃,却见火光里,少女肤白若瓷,眸光流转,却咬了咬下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耶律尧眉梢一挑,来了兴致:“没有什么?” 年少慕艾的豆蔻之年,宣榕缠绵病榻,后来出京游历,凡尘人世汹涌袭来,自顾不暇。再后来,就算望都青年才俊有爱慕之意,也多碍于她身份地位,不敢直面唐突。 所以宣榕对于这块确实白纸一张,生怕冒犯了人,纠结片刻,方才心一横道:“没有碰你耳朵。” 她答得理直气壮,耶律尧一时啼笑皆非,自然猜到这也是温符提点的,明知故问道:“耳朵又怎么了?” 宣榕撇开脸道:“你家乡风俗你自己清楚。” 耶律尧懒洋洋应道:“是是是,不过温先生没跟你说过,就算触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别反复上下其手,最后又赖账就行。” 宣榕大为窘迫,闷声不语,率先开门唤人:“温师叔,针都取了,您要再来把个脉问个诊吗?” 我见观音 第64节 绕过走廊就是花海,就见温符倚入花丛。 鬼谷弟子八成都是掌门人捡回的孤儿,温师叔也不例外,他娘胎里带病,白发白眉,四五岁时都不会说话,自然被丢在了荒郊野岭,听说被捡到时,手里还捧着几株花在啃,可谓性子从小古怪到大。 温符侍弄着他那些艳丽鲜花,好久才道:“我的斑斓虫死了三十二只。临死前还毒死了快四十株花。绒花儿,下次不要随便捡人回家。” 宣榕生怕他会说“下次不要再来”,闻言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卖乖道:“治病救人嘛,难免有损耗。烦请师叔明儿让伙计誊写夭亡的花种,我让人多送几盆来赔罪。” 温符勉强接受,指名道姓:“不用多,我要那株嵌丝御衣黄。” 宣榕含笑应是。 温符又抬指隔空点了点耶律尧,没甚表情道:“日后每天来一次,给你施针压一压,让毒发的间隔长一些。另外不能再用蛊虫控兽惑人了,你应该心里有数,至少一年没用了,怎么近来频繁使用,不惜命者神仙也难救。” 耶律尧只管答好,对温符的一切要求,来者不拒。 宣榕听他俩打哑谜似的说了半晌,等到踏出“桃花里”这家花店,才发现华灯初上,纷繁热闹的大街上只有这处漆黑黯淡。 怪不得黄昏就放伙计回去,原来不做晚上生意。 她实在没压住好奇,亦有些关心,问道:“蛊虫控兽到底是个什么原理?” “声音。一种人发不出的声音。”耶律尧倒也不隐瞒,“不同兽类用以交流的音震都不一样,譬如猛虎,能啸动山林,粗犷低沉;蛇类则喜欢嘶嘶吐信,声响微弱;而蝙蝠这种夜行动物,它们交流的方式,人无法窥探听清。 “但琉璃净火蛊能发出一种,很轻很低的声音,对所有的兽类都有震慑操纵的作用。应该是万兽都能听到的一种声响。而且,据说刚被操控的刹那,人能看见自己的欲望。 “所以江湖上都把它叫‘净火’蛊,想暗示它犹如佛教业火,把一切凡俗欲念都倒腾干净,只剩下令人驱使的皮囊。当然,也有可能它本质就有炎的属性。” 宣榕好奇问道:“如果想要驱兽,放在匣子里以毒哺之,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引入体内?” 耶律尧顿了顿,隐去实话,答得有几分恣意:“功效怎能一样?这样虽然冒险,但或多或少能听懂被控兽类的意图,也不怕被人夺了去。” 宣榕无奈:“那你是没料到如今要吃多少苦头。” 今日元宵,她清晨去了护国寺礼佛,用的斋饭清汤寡水,挨到这个点已是饥肠辘辘。府院车夫在一旁侍候,刚牵了马,被宣榕打发先回家了。 反正这里到家没几步路。而元宵宫中又有晚宴,父母携手赴宴,她好不容易才告了假潇洒,家里没人,一时半会倒也不想立刻回去。 于是,她漫步在人影如织的街道,随意买了街边的荷叶包饭,扭过头来问耶律尧:“要一份?” 耶律尧点了点头。两人都生自王庭,但一个生来不受待见,一个四方云游数年,对边走边吃这种礼仪全无的行为,接受良好。 一路行到舞龙的社戏摊,整块香酥可口的荷包饭也就用完了。宣榕将荷叶叠好,刚想扔进茶水位边的废物篓里,就听到一声豪迈爽朗的喊叫: “阿尧!还真是你啊?你怎么在此!” 抬眸望去,一位人高马大的男子在不远处振臂而呼,他年纪不大,但总是留着虬髯胡须,衬得活像三四十岁。一袭浅青色胡服,兽革棕靴,腰上挂着一柄不足七寸的皮鞘匕首。 正是哈里克。旁边还跟着位身穿七彩羊绒针织裙的女子。 哈里克也注意到了宣榕,走过来时,结结巴巴半天:“昭……昭……” 他愣是没敢大庭广众之下叫出宣榕封号,又见她手中荷叶,认出是什么,对着耶律尧压低声,大惊失色道:“你你你就让人家吃这些?!” 耶律尧笑着否认:“入乡随俗,她给什么我吃什么。” 哦原来是人家请他的。哈里克噤了声,倒是跟在他身旁踱步而来的女子,微微弯腰,一脸稀罕地惊诧道:“昭平郡主?第一次见到活的!咦,眼珠子是我藏品里没有的颜色,好看,死后送我?” 宣榕:“……” 这什么稀奇的问候方式。 这女子艳丽生姿,小麦肤色,繁复的头饰让她灵动飒爽。但唇边和眼尾有细纹,看上去三十有余。宣榕一时拿捏不准她和哈里克关系,试探地看了耶律尧一眼:“这位是?” “格莎古丽。”耶律尧只报了名字,没有进一步介绍的意思,上前半步挡在宣榕面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目光带着冰冷的警告。 这让格莎古丽不得不停住脚,收起了蠢蠢欲动的爪子。没能掐到脸颊,她遗憾道:“唉真小气。”又拍 拍胸脯,不敢过手瘾,选择嘴上占便宜:“郡主,我是哈里克的妻子,也是本墨格达部落近二十年的女主人。当然,王上刚回北疆那年,我前夫一时喝高了,非得认他做义子,所以严格来说,我也算他……” “义母”二字未出,哈里克满头大汗切进来打圆场:“乱辈分了乱辈分了。” 宣榕目瞪口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格莎古丽很明显嫁过几任丈夫。只是不知她口中的前夫,是不是哈里克的父亲了。 而耶律尧面上不辨喜怒,若非人多眼杂,他此刻已然是拔刀相向——格莎古丽在草原蓄养一堆刺客,是个唯恐天下不乱、有钱就接活的狠角色。本人武艺也高,在他见过的棘手人物里,能排上前五。 本墨格达是流水的首领,铁打的格莎古丽。 他不想让宣榕和她对上,耐心告罄:“我要送她回去,你们自便。” 没想到格莎古丽捧着脸道:“哎呀好凶!枉费我还让两个干女儿伺候你,你个翻脸不认人的混账负心汉……” 这次,耶律尧终于眯了眯眼。也未见他如何动作,指尖一旋,刀鞘暗格里的刀片就被他并指夹住,紧贴上格莎古丽的侧颈动脉,声线压低,透过内力震入格莎古丽耳中:“你找死。” 哈里克连忙把格莎古丽拉开,见她还在笑嘻嘻的,一个头两个大。又见宣榕茫然地注视他们,耶律尧面沉如水,觉得这圆场没法打了。 心一横,拽着格莎古丽逃之夭夭:“我们先走了!元宵喜乐!” 好不容易走出好远,哈里克无奈道:“你在干什么?阿尧要是真生气了,咱们要连夜回北疆。” 格莎古丽拍拍裙上奔波时沾染的灰尘,笑得花枝乱颤:“帮他啊,没听说过不破不立嘛。不说开,他搁人身后站着当仆从啊?郡主缺随侍吗?别的不说,方才人群里至少三个暗卫跟着。” 哈里克却道:“你别瞎闹。他不敢的。” 格莎古丽愣了愣,反应过来不敢指什么,难以置信:“这五年,什么大逆不道的出格事他没干过?你说他不敢?要我说,上策,把人直接偷了去北疆,生米煮成熟饭;中策,请旨和亲,说不定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大齐能同意;下策……他就这么怂着耗着吧,嗯哼,最好亲眼瞧见郡主被别人娶走咯。” 耶律尧城府深,哈里克对他身体状况同样一知半解。但隐约有感受到他在放权——这不是好兆头。 哈里克也不太敢说出猜测,含糊道:“反正还不到时候。” 而另一边,两厢沉默。 片刻后,耶律尧收起薄刃,声音有些干涩:“她口无遮拦,一向说话冒犯,你别放在心上。还有,我和她那俩干女儿没什么……” 宣榕很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道: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又见耶律尧挪开目光,盯着她脚底那块地,再次道:“……真的没有什么,她当时送了两个人来,要杀我的。” 第59章 执念 其实这一句话, 五年以来刀光剑影、枕戈待旦已经可见一斑。北疆部落向来凶悍难驯,不比中原跪服于皇权,他们各部相轻, 前十几年一盘散沙。 在其间游走,本身就是危险的事情。 宣榕还以为他在阐述北疆的凶险, 煞有介事点点头:“那如今她待你倒算平和, 就连出使千里的差事也应了。” 心里又有些纳闷, 不懂为何有种暗中松了口气的感觉。 没想到, 耶律尧冷笑一声:“她自个儿跟来的,不在使臣团上。” 忽然,他驻足微滞, 神情莫测,很警惕地抬眸朝街角尽头望去。但方才觉得有异的地方, 不过寻常一家五口, 偕老伴幼而过。并无杀机。 耶律尧缓缓皱起了眉。 宣榕不由跟着他目光远望, 问道:“怎么了?” 耶律尧神情严肃,正色道:“望都人多眼杂, 你最近出门一定要带暗卫。当然,最好别出门。” 从河东回程, 他就隐约察觉有人窥视。但当时正逢岁末年关, 千万人涌入京师, 和他们同路的数不胜数。鱼龙混杂里无法揪出异样,这点疑虑也就暂时压下来了。 可最近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他向来生活在危机四伏里, 对若隐若无的杀意很是敏感。 宣榕失笑:“好。在京我一般很少外出。”又问:“哈里克他们什么时候回去?你恐怕得在望都多住一段时日了。” 一提到那俩, 耶律尧神色愈发沉冷, 嘲弄地道:“今晚。” …… 哈里克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了。 看着他将包袱片摊开,胡乱塞些衣物, 和方才买的干粮,一路要逃荒的样子,格莎古丽在一旁看得好笑:“至于吗?我不过就多了句嘴。” “……赶紧走吧,趁今晚他还没回来。”哈里克满头官司,欲哭无泪,“以后这些小道消息、流言传闻,我要么给你讲全部,要么提都不跟你提,否则你这一知半解,绝对会撞人逆鳞上。” 格莎古丽轻提小臂,搭在哈里克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呵气道:“怎么,不就是少年时受到过照拂么,有所牵挂有所爱慕,很正常啊。你和我说他在万佛洞,以为看见幻觉失魂落魄,还挡住耶律金尸体,不让小姑娘看到,我都觉得是夸大……” 哈里克把她胳膊拂下,牵住她手,转过头来,犹豫片刻,还是道:“这种程度其实也无妨。但我撞见过阿尧毒发。” 那是他回北疆后的第二年。率了七万兵力,对敌二十五万。 耶律金作祟,给的是屡次三番输给西凉的一支杂牌军,早就对西凉人有心理阴影。老王也放纵兄弟们互相挖坑,只装作不知。 相对于其他横扫式碾压来说,那场战役赢得艰难。 需要事前动员,战中监视、布局、调度。所以,只是险胜。 耶律尧回来后,一言不发地褪下血迹斑斑的盔甲,推拒所有庆功宴和交际,让亲兵把人挡在营帐外。 他经常会这样,发病时谁也不能近身。近身过的,统统都死得悄无声息。 “我那时实在是担心他。谁知道他身上受没受伤,黑色衣服连血迹都瞧不太出来……”哈里克越说声音越低,“就闯进了帐篷里。他确实发热了,烧得滚烫,那么高一个人蜷榻侧卧,把藏月贴在额头上。” 格莎古丽是情场老手,意识到不对劲,心惊胆颤问道:“然后呢?” “他就算闭着眼,也一直在无意识地念两个字。” “……哪两个字。” 哈里克低声道:“昭平。” 格莎古丽颤颤巍巍:“哪俩字?” 哈里克打破她最后一丝幻想:“你说呢?大齐还有谁封号昭平的。他总不至于念着邻国年号,想着有朝一日篡位夺权吧?” 格莎古丽深吸了口气,迅速加入收拾行李的队伍,抓狂喊道:“你个臭小子!不早跟我说!这和年少的求不得,不是一个概念啊!快快快,衣服不用带多,马上春暖气候转热,都是习武的,扛得住——把我刚买的胭脂水粉都捎齐全了!” 如果一个人或者一个事,成为支撑某人走下去的动力。 那他们或者它,都可以叫做执念,成为血肉的一部分。 不可说、不可触、不可提、不可割舍、不可冒犯。 冒犯者死。 格莎古丽这才明白,耶律尧没有当场翻脸,一来是那位还在旁边,二来是街上人来人往,不好闹出动静。而且现在看来,恐怕前面是主要原因。 等他回来,会发生什么,真不好说。 三十六计,走 为上。 我见观音 第65节 于是当夜,两人就骑马奔逃出京。一到城门才发现落锁,只好又趁着巡卫交班翻越城门。忙不迭地西行回去了。 * 宣榕在京确实鲜少外出。毕竟望都富贵云烟,送上门邀郡主赴宴、游乐、赏玩、清谈的请帖,每天都能有一沓。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赴了这家,就轻慢了这家。她又不会分身术,索性通通婉拒,闭门不出。 这小半个月,直到二月二龙抬头,宣榕过得都是深居简出的日子——就连济慈堂的掌事带账簿商事,都是到公主府会谈。 除此之外,她每日会准备些宫中御膳房的点心,装上食盒,命人送去“桃花里”。算是犒劳医者,慰问病人。 春冬之交是最容易生病的季节。 京中药肆和医馆时常爆满,挤满了看病买药的人。 宣榕听侍从提起过,又想起温师叔那连根蜡烛都懒得备的疏忽性子,想了想,让人送了炉子和足量的炭火过去。 惹来温符莫名其妙:“我要这些作何?温度太炙,寒花会燥死。” 宣榕指了指紧闭的静室,解释道:“施针褪衣,难免寒冷,明日师叔记得让人先燃炉火。” “……”温符面无表情道,“那蛊叫什么,绒花儿,你重复一遍。” 宣榕照做,就听到温符抬掌按在她头顶,道:“他不怕冷的,你操心你自己,若是冬日风寒未退,每年这个时候你病会加重。少出门,也少和病人打交道。” 一个两个的,都让她不要外出。 宣榕失笑,应了。但面对一些实在需要亲临的交际,仍旧亲自上阵。比如护国寺讲经,也比如对于关系不错的臣子慰问—— 刑部右侍郎冉乐,经此风寒,一病不起。 这人算是温和派,在律法变动上,隐约支持季檀。因此,宣榕得去探望。 可不知为何,本在梦中昏睡不醒的冉乐,醒来见到宣榕,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疯癫神情,胡乱喊着“救命”“有鬼”之类的话。朝廷无奈,又延长了他的休沐告假,甚至专门派了御医来侍疾。 但冉乐的病情愈发严重,每天胡说八道,一副受了惊吓的失心疯模样。宣榕带着不同人探看三次,又指了容松携礼登门,总结下来,只有见到她时,冉乐才会神情有异。 她隐约觉得,这种失心疯是对着自己的。 宣榕觉得不太对劲,左思右想,在这天来到桃花里。 等耶律尧从静室走出时,宣榕打量了下他脸色,觉得面色不错,方才问道:“今夜你可有空?拜托一件事儿,我想避人耳目,趁夜再去刑部侍郎冉乐府上一趟。” 耶律尧闻言了然:“你府上侍卫也要避开?” 宣榕颔首:“最好。” 耶律尧笑了笑道:“可以啊,有聘礼吗?” 宣榕微微一愣:“什么聘礼。” 耶律尧看她半晌,方才徐徐道:“你这不是聘用我做侍卫的活计么,之前一路护送,是求见鬼谷。现在一切清零,郡主可有聘礼?” 第60章 背人 宣榕足足愣了五六息, 方才反应过来:“你说的可是此行一趟的报酬?” 北疆和大齐言语不通。满打满算,耶律尧在礼极殿识文习礼,也不过四年光景, 其间还要应付兄长和异国贵族挑衅,混淆了细枝末节很正常。 更何况, 她记得当年如舒公讲诸王分封, 说的就是诸侯有“聘于天子之礼”。他估计误以为朝聘之礼, 也能指代受雇听命于皇室。 耶律尧想了想, 很自然道:“是。” 宣榕无奈道:“那个叫酬金……和聘金不是一回事儿。” 耶律尧笑吟吟问道:“和朝聘之礼居然有区别吗?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如舒公说的朝聘之礼是千百年前盛国往事了。那是国事。”宣榕解释道,“如今聘礼一般只有两个说道,一是婚前缔约下聘, 二是接猫回家时,会用聘书和聘礼, 也叫聘狸奴, 衔蝉去年生小猫时, 就有人来下聘。” 耶律尧无可无不可地道:“行,那就酬金。郡主会给我酬金么?” 宣榕反问他:“你想要什么?” 耶律尧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递给她:“点评一下。” 宣榕接过他那张纸, 摊开,是一首出征诗词, 用词壮阔, 巍峨磅礴, 气势如虹,只是这字……算不上惨不忍睹, 但实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斟酌道:“你这字……比以前还是大有长进的。” 至少能看懂内容了不是? 她睁眼说瞎话, 耶律尧不由笑了几声, 方肃容道:“近日在摹字,权当修身养性, 但又没有合适的碑文临摹。我记得夫子们称赞过你笔风可雄浑可柔婉——” 宣榕自幼师承名儒,教她书法的大家就有不下五位。除了誊抄佛经用簪花小楷,其余书信来往,她都喜欢用笔势刚健、筋骨风韵的颜体。 坊间流传过她的一本《妙法莲华经》拓印,都说其势柔婉,但这不算她真正的字迹。她真正肆意挥毫,笔力不输于鸿儒。 耶律尧顿了顿,宣榕闻弦知雅意,爽快应道:“好。我给你单独写一本。但话说在前面,我书法火候还不到家,你随便看着玩玩,不用当真。” 耶律尧不以为然。不过又想到想要的那五个字,很是好拼凑。若她给的这一本没有,那再讨要一本祭稿或者碑文也就是了。 于是,他将此事抛之脑后,转而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了,你连家里侍卫都不想用?” 宣榕沉默片刻,转而道:“刑部有几位主事和员外郎,同阿松关系不错。他们昨日醉酒说,此事可能不小,冉乐要倒霉。但我父母态度很古怪,明显不想让我插手这件事情,我很郑重问过一次,父亲说此事与我无关,不要再过问。” 那确实暂时不能用公主府的人马,耶律尧眉梢一挑,又问:“冉乐怎么了?” 宣榕道:“失心疯。最近疯疯癫癫的,告了假在家。”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耶律尧笑起来:“好。第三个问题,你要我从哪里接应你。冉乐府邸附近,公主府内,还是……更近一点的地方?” 他语气狂妄,似乎哪怕是皇宫天金阙,都能如履平地、来去自如。当年中秋,少年也是避开一众侍卫,夜入公主府,像只暗夜里狡黠无声的兽,就这么靠坐在窗外树上,抬头望着月亮。 宣榕思忖片刻,道:“冉公府邸附近吧。金鱼巷前。这几日家里氛围有点紧张,你别被当刺客捉拿了。”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放心,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此事就如此说定。公主府固若金汤,外面的人难进,但在此生活十几年的主人想要偷偷出门,却轻而易举。 宣榕觉实在太轻,没有留人守在榻前的习惯。她灭了灯,合衣浅睡会儿,醒来后驾轻就熟地绕过外间,又掐着巡逻时辰和间隔,走出公主府后门。 整个太平巷悄然沉睡。 府院里昼夜不灭的琉璃灯盏,照得府外巷道中也有隐约朦胧的光。巡逻侍卫轻甲铿锵,脚步惊起几只夜栖的鸟雀,它们群起而飞,尽数敛翅落在巷口一株桂花树上。 寒冬过去,初春冒出了头。但桂花树仍旧光秃秃的。 从桂花树往后看,幽暗深长的巷道仿佛食人的饕餮猛兽。 宣榕心事沉沉,莫名有些不安,忽然听到树边有人噙笑揶揄:“你这让我想到了西域的一个小故事。” 乍起的低沉嗓音,让宣榕心跳漏了一拍。反应过来后轻喝道:“耶律!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顶尖高手,屏气凝神,隐匿在暗处,简直能和黑夜融为一体。耶律尧本是抱臂斜靠,有些百无聊赖地盘弄指骨上的青蛇,见她真的有些吓到,举手投降,走到见光的地带,道了几声抱歉,方才解释: “之前和你说过,出门必带暗卫。从此处到金鱼巷有不远距离,我不太放心。” 他一腔好意,宣榕缓过神来,软了语气:“……我身上有保命的暗器,几步路而已,不碍事的。”又问:“什么小 故事?” “哦,就是说,很久很久以前,西域有一位国王,他得到了一枚非常漂亮的明珠。日夜供奉在皇宫密室,还安排了许多守卫日,不分昼夜地巡逻看守。”耶律尧一本正经道,“可是有一天,国王发现宝珠不见了,他大发雷霆,召来侍卫官,问,明珠哪里去了,三天找不回来,要让侍卫官脑袋分家。” 西域的故事多少会带荒诞色彩,宣榕侧头问他:“然后呢?” 耶律尧正色道:“三天过去,侍卫官当然没有找到。整个禁廷密不透风,哪里能有小偷闯入?他甚至都怀疑是有乌鸦从窗户里飞进来,偷偷衔走这颗宝珠,所以,把附近的所有鸟雀都打了下来,刨肠破肚,仔细搜罗。当然,还是没有结果。” 此时也是宵禁,街道静谧,偶有御林军夜巡。按理来说,赶路时要轻声快速,宣榕却被故事钓起了兴趣,等了片刻,见耶律尧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不由追问:“所以真相如何?” 耶律尧徐徐道:“可怜的侍卫官去请教巫师。巫师给他占卜,给他看明镜里的追溯景象。只见那颗天鹅绒上的明珠,是自己跳出了密室,然后一路滚到国王的房间里,在床底下藏起来了。最后,当然是找到了,皆大欢喜。” 宣榕:“…………” 明珠无法被窃走,除非它长腿自己跑。她再后知后觉,也能反应过来,这人在揶揄她。 宣榕深吸口气,无奈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呀。” “我可就只说了个听来的故事。”耶律尧笑道,不多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冉乐府邸外,他指着官员府邸特有的高墙,道,“我能很轻松翻过去,你估计不行吧。” 宣榕心情松快了些许,道:“没事。昔大人之前也提着带过我,你应该也可以?” 耶律尧迟疑道:“提……着带你?” 宣榕抬起一只手,提了提自己后衣领道:“跑了三里地呢,眨眼就到。” 耶律尧感觉自己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就这么提着你?” 宣榕“嗯”了声:“她说这样好使力,必要时,以身为盾,也方便把我护在怀里。” 耶律尧沉默片刻,无奈叹了口气,单膝跪地,对她露出脆弱的脖颈和极易受敌的后背,道:“上来吧。别听她瞎说,那是她武艺没到家。” 宣榕“哦”了声,想了想道:“直接越过前院,去后院吧。” 她小时都是坐在父辈们的肩上,娇俏可爱又神气,没被人背过,因此试着找了几个姿势。直到耶律尧低喝了声:“别乱动。” 不知为何,这话他说的有几分咬牙切齿。 于是宣榕只能老老实实地趴住了。 落地点是冉乐府上的后院。 她放开环着青年肩颈的胳膊,按照记忆里的布局,极为准确跨过院里凌乱的景观石。走到回廊下,才发现耶律尧半晌才起了身,站立原地没有动,好不奇怪地转过身来,示意他:“怎么了?” 耶律尧似乎有几分不自在,薄唇微抿,道:“……没什么。看不太清。” 宣榕只能又转回来,带他走了一遍。乱石叠嶂后,就是书房。 冉乐府邸仆人不算多,也没几个守夜。书房更是不可能有人值守了,宣榕畅通无阻进了书房,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若是附近有人靠近,你能察觉吗?” 耶律尧道:“可。” 宣榕便放心地点起了灯。一盏油灯照亮方寸之地,她小心翼翼地观察起这位朝臣的书房,布局简单,但书架、典籍、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不知道是否是主人发了疯,四处有些杂乱。成堆的典籍也是草草摞成一堆,根本没有按类摆放入架。桌面凌乱的纸页没人收拾,被窗外寒风一吹,地面都飘落了好几张。 明明前不久还有人用的书房,莫名生了几分荒凉。 宣榕皱眉沉思,耶律尧也环顾四周,问道:“怎么来书房?觉得有异,不该直接单独探看冉乐吗?万一他装疯呢?” “舅舅许了冉乐长假,是在寄存他家的卷宗,被同僚带回去后。而且,之前都说冉大人只是病糊涂了,直到这之后,才说他失心疯了。” 我见观音 第66节 耶律尧了然:“那卷宗有问题?” 宣榕沉吟道:“或许。要么是卷宗本身,要么是其上写了什么不该写的,要么是夹带了什么不该夹带的。历朝历代,也就那点事反复上演。” 边说着,她边拂开桌案纸页,没找到任何可疑线索,又按照书架上落灰的多少,挑了崭新的几处抽开翻找,仍旧没有头绪。 耶律尧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灯盏,帮她打下手,问道:“说不定都被仆从清理干净了。” 宣榕想了想,开始在房间里逡巡,片刻后,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焚纸炉。本朝人敬天惜字,会有专门器物来焚烧纸页。 她用指尖勾起炉钩,铜炉底下,是成堆灰烬。 基本已经被焚毁了,唯有两页纸上能依稀辨出斑驳字迹。 两句。 齐中弱,有女宣代王。 还有一句。 孤凤展翅腾龙位弱女挥手伏众臣。 很明显,这两句是残存的孤篇。 不是反诗,但胜似反诗。含义更是触目惊心。 但作为一个“发疯之人”,疯癫之下写出的诗作断片,绝对是挥毫如流水,不可能只产出短短两句。 另外的一些,或许夹在某一两卷被他带回的卷宗里,又在刑部官员上门带回后,被发现呈递,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所以,现在问题是。 有多少人看到了。舅舅对此态度如何? 这些诗句是冉乐的真实想法,还是有人暗中操作逼疯他,再栽赃嫁祸? 宣榕提着孤灯,灯火像是一个小球,晕染出一片很小的天地。她长睫垂落遮住眸中情绪,轻轻道:“这就是我之前说的,威望可为离心刀啊。” 耶律尧也垂了眼看她。总觉得少女完美无瑕的侧脸写满了落寞。也知道了为何她宁愿舍近求远,也不敢惊动周边的人。 这是一种生于权势中心的直觉,她甚至可能通过只言片语,都猜到了部分真相。而装聋作哑,也是为了粉饰太平。 不过好在,宣榕的萧索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她想了想,很自然地转向身旁人,对他指了指灯火尚明的前院,打商量道:“还得去见一下冉乐。劳烦你再背我一次?” 耶律尧浓睫上落了金辉,那张俊美的侧脸上,罕见露出几分紧张。不知为何,诡异地沉默了。 第61章 幻觉 耶律尧目光定在一本书脊上, 仿佛脊背刻字是稀世孤品,值得好好揣摩。 宣榕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 这次, 耶律尧再不好装聋作哑,斟酌片刻道:“要不……我还是提你过去吧。像昔咏那样。” 宣榕将那两页残纸叠好收入怀中, 提裙跨出门槛, 闻言脚步一顿, 有些纳闷:“可是不好发力?我没被人背过, 不太习惯,抱歉。” 耶律尧含糊道:“算是吧。再说已经到了府内,各院之间理应不会落锁。说不定待会直接走内门即可。” 宣榕却眉目凝重地摇了摇头。 屋外, 抬头看是星斗高悬,低头看是枯枝秃树。 从书房到前院, 要走过幽暗静谧的纵横花道, 但这个季节花圃荒芜, 只剩光杆,乍一看像引颈受戮后的躯干。 绕到主院前, 耶律尧终于知道方才宣榕为何要摇头了。 主院大门深红绘漆,上了好大三把铜锁, 个个牢不可破——寻常来说, 对待失心疯的病人是会严加看管。 但冉乐好歹是三品大员, 单凭家中眷属,就算老爷疯癫砍人, 也不敢对其如此不敬。 事有蹊跷。 除非有地位远高于此的人, 下了禁令。 会是帝王, 还是长公主? 耶律尧正琢磨着,就听见宣榕挫败地一叹:“前几日来时, 还没监律司的落锁呢。舅舅知道了。我估计他和娘亲想要把事就此压下去,也不打算追究冉大人责任,只是……” 得了答案,耶律尧便提着人过高墙,顺口问道:“只是什么?” 他臂力比昔咏强,宣榕几乎没感受到摇晃就落地站稳,她松了松领口,按住眉心,头疼道:“只是让阿旻知道了不太好,惹人猜忌。传到舅母耳朵里更麻烦。” 冉乐还是祖父在位年间高中的进士,从刑部主簿做起,为人清廉谨慎,不结党营私。 当年舅舅和其兄弟争位夺权,闹得沸沸扬扬,六部官员或多或少都站队示忠,冉乐没有,依旧到点上值,勤恳破案。 在受到两边拉拢无果后,又受到了双方排挤。 但饶是这样,他也八风不动。 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清流老臣,按理不至于明目张胆写着反词,暗示支持她登位。 但奈何他得了失心疯。 所以,就算是宣榕,也拿捏不准,到底是有要员真情实意觉得,她能担此重任;还是暗地有人用“谋反”陷害,想让冉乐被抄满门。 耶律尧轻慢笑哼了声:“我看龙椅上那位夹在中间,才是最头疼的。中原讲究平衡之道,有时候瞧得虚情假意,没打打杀杀来得痛快。” 他悄无声息带人过了围墙,又微微侧耳,确认驻守的侍卫不过三人,随从不过两人,便没刻意掩住嗓音。 这点动静惊动门前看值的卫兵,立刻有人喝道:“谁?!” 但下一刻,宣榕只瞧见本来挺直的几道剪影,软绵绵到了地,她微惊:“他们……” 耶律尧抛了抛掌心还剩的两枚小石子,道:“无事,请他们睡一觉。” 二楼卧房外间,也守了两个婢子。隔空点了她们百会穴,两人入了室内。 冉乐静静躺在床榻,还在沉睡。可怜他年近六十,形容憔悴,两撇胡子凌乱地贴在唇上,眼眶下是浓重的黑影。相比宫宴上的精神矍铄,整个人骨瘦如柴,皮肉虚虚地挂在脸上身上。 宣榕不由蹙起了眉:“怎么瞧着比前几日更萎靡颓废了。太医院没开点滋补的药物吗?还有这安眠香也太浓了……” 她多少懂点药理,能嗅出旁边冉冉升起的香炉里,安眠香料味道过甚。简直是放了致死剂量,想让人长睡不起。 宣榕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她往后拨了拨。 耶律尧言简意赅:“不止。香料里有别的东西,你往后站一点。” 说着,他将香炉熄灭,掀开炉盖,捻起一抹香灰在指尖抹开,凑到鼻前仔细辨认道:“还有曼陀罗和颠茄,都是致幻草药。产自西部和蜀中。在蜀地山林甚至还会被当作香料——不过用量很浅。” 宣榕知道他对毒理颇有钻研,但仍旧觉得不对,问道:“那他周围侍奉的随从,还有他的家人,怎么没有症状?” “这不正找原因么,稍等。”耶律尧放下香炉,不紧不慢地凑到冉乐榻前,用手指试探着摩挲他头颅穴位,似乎发现了什么,微微一顿。 又拽着里衣把他从床褥里提起来,指尖快速掠过冉乐的四肢关节和经脉。 他字典里的“怜香惜玉”四个字都是对人下菜,更别提“尊老”二字了,宣榕看他动作快速但毫不轻柔,眼皮直跳:“你轻点,他年岁大了,经不起这样折腾。” “他基本没救了,死了也是解脱。”耶律尧冷不丁道,但手上动作确实放轻些许,把昏睡不醒的冉乐放回床榻时,甚至还顺手把他盖了被子,方才转身道, “鸠尾穴被人震过,这是发癫痴傻根源,很小切口,太医一般诊治不出。后面的香料只是维持这种状态罢了。” 宣榕微微一怔:“也就是说……冉大人不是因为感染风寒发疯,也不是因为公私事宜郁闷而癫狂,而是有人暗害他。” 耶律尧点头:“对。但最终目的是为了除掉冉乐,还是拉你下水,这点还不好说。” 宣榕若有所思,忽然,她想起了什么,问道:“前几日探望时,冉大人看到我情绪激动,指着我说有鬼、救命,这说明什么?” 耶律尧不假思索道:“发疯前的所看、所见、所思、所想,是最深刻的。极有可能他被人毁了穴位前,正在思索与你有关的事情,当然,更有可能是……” 他顿了顿,宣榕接过话道:“凶手……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话,在他动手前,提过我?” 耶律尧黑眸沉沉,在灯火微弱黯淡的室内,也显露出几分危险冷凝,他寒声道:“很有可能。而且结合那些反诗,他八成冲你来的。” 宣榕沉思道:“那这人肯定极为熟悉朝堂啊。否则不会选冉大人出手。论任职,冉乐在刑部扎根几十年;论资历,他也算历经两朝,说话做事都有一定分量;论这么个人跳出来支持我的可信度,也同样很高,我和冉大人虽然直接接触不多,但庭芝同他关系很不错,其父之前也在刑部为官的,和冉乐旧识。” 耶律尧见她手握成拳,抵唇沉思,便随口问道:“要不要把他唤醒,问问情况?” 宣榕失笑:“之前来探望他时,又不是没问过,没问出什么来。让老人家歇息吧。”又想到耶律尧那句“基本没救”,不由心底发涩,喃喃道:“若是冲我来的,冉大人可是无妄之灾了。” “也不一定。说不准就是想让冉乐抄家呢,别往自己身上扯因果。”耶律尧漫不经心笑了声,按住冉乐颈肩穴位,道,“还有,我说的问话,不是简单问话,而是用蛊控来问他,说不定有奇效。” 宣榕:“……” 她向来温婉的声音里,难得多了几分严厉:“不行。温师叔说你现在病入膏肓,经脉淤堵,用一次得少活一年。” 怎么可能?若真如此,那他去年哪怕使上一回,就得一命呜呼。耶律尧道:“他胡说八道。只是不能连着用,怕自己会……” 宣榕打断他:“耶律,你过来。” 很严肃的神色。 她肃然端重时候,有种生人勿近的清冷疏离。再加上天横贵胄出身,从小一呼百应,这么不苟言笑冷淡看人时,威压十足。 耶律尧顿住,还是收手,走了过去。听她正色问道:“你到底是不是来我齐看病的?” “……”耶律尧敛眸遮住眸中情绪,“是。” 宣榕便道:“那请你遵守医嘱。” 耶律尧道:“好。” 宣榕终于温软了语气:“温师叔看着阴晴不定的,做事也稀奇古怪,但医术确实没得说,我小时候风寒也多亏他帮我吊命。他说最迟翻过年来,可以帮你拔出蛊虫,不过届时可能要回鬼谷操作。” 耶律尧缓缓点头:“……嗯。” 宣榕这才放了心,转过头,见冉乐躺在床上,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 她轻叹了口气。 这趟来的不算徒劳。至少能知道冉大人是被害的。 不会被扣上谋反重罪,也不会成为压下此事的牺牲品。 就在宣榕打算结束今晚行程时,床榻上忽然传来呻|吟。老者的喉咙也嘶哑难听,犹如干枯的树枝在地上划过痕迹,夜深人静时,简直能让人惊得竖起一身汗毛。 安神香的熄灭似乎让他重新亢奋,几声大叫后,冉乐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弧度板正僵硬。 “冉大……”宣榕刚想唤他的声音顿住了,“您别——” “鬼……有鬼……”只见冉乐惊恐地指着她,尖叫起来,一只手不停地抠挖喉咙,另一只手抓起就近的物体就往外砸。 可这些时日,能砸的东西都被砸了个干净,在这个房间里,花瓶、屏风、书卷都不见踪影。 我见观音 第67节 宣榕暗道不好,那近手的就一个香炉。 果然,下一刻,那鎏金兽炉就被疯癫病患,大力扔出。香灰铺天盖地,撒的满室都是,仿佛雪落,尘埃一般降下。 耶律尧脸色一变,抬手捂住宣榕口鼻,同时也屏气凝神。 可有的致狂药草,本就不仅仅通过呼吸,肌肤也能侵入。特别是对于——正如他方才所说——已有病苦之人。 这个剂量的曼陀罗,几乎立刻让耶律尧眼里出现幻觉,重瞳隐闪。 少女和那道幻觉重叠,同时开口:“耶律,你怎么了?” 耶律尧咬紧牙关,退后半步。知道撑不了太久,当机立断,闪身来到冉乐榻前,按住他的昏睡穴。冉乐立刻软倒,被耶律尧胡乱塞回被褥里。 头痛欲裂,数不清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滚重叠。红色、蓝色、绿色、藏青、玄黑、深紫——通天壁画上佛陀怒目圆睁,背景色彩浓稠,搅动如云雾,凝成一种扭曲鬼魅。 少女和幻觉又同时开口了。 这次说了不一样的话:“我方才看到你眼睛好像不太对劲……是毒发了吗?” 幻觉却脚步轻盈地走到他面前,像是披着月光而来,身后壁画上神女飞天舞动,而她轻纱缭绕,眉心朱砂艳得仿佛滴出血来,踮起脚尖,笑盈盈道: “你既然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对我做些什么?” 耶律尧瞳孔骤缩,喉结微滚,冷冷道:“让开。” 即使是幻觉,他也说不出“滚”字。想像以往一样,拔刀抵砍,却又听到另一道更温和疏离些许的声音:“要是实在不适,在冉乐府上歇一晚也无妨。就算我们被发现擅闯了,亦非大事,我能兜住。以你身体为上。” 说着,更沉稳些许的脚步走了过来。 耶律尧攥着刀柄的五指猛然一松。 今日不行……今日她在,他会很快分不清幻觉和真实。而拔刀的后果,极有可能会误伤。 果然,饮鸩止渴并非良策。或许他当时就不该动随她东归的念头,每靠近一分,不该生的妄念就魔障一分。 顺着床榻坐下,而耳畔有人也随他一起坐下,那道幻觉牵住他的另一只手,贴到颊边低喃:“怎么不看我?没有鲜血和残尸,不是难得美梦吗?你看看我呀耶律。你有蛊王,不是可以做完任何事情,再消抹掉我的记忆,就像当年在江南那样吗?” 与此同时,另一道脚步将近。 骤松的五指又紧,耶律尧在腰间一拔,掷出藏月,锋利刀刃齐整没入地面。他厉声道:“不要过这个界限。如果我临近此处三尺,你拔刀刺我。” 第62章 欲念 宣榕在原地站立。半晌, 默不作声蹲下,拔出面前的刀,隔着十步左右距离, 试探问道:“耶律,能听清我说话吗?” 没有回应, 隐晦的光里, 轻颤微垂的浓睫遮住一半的眼。 耶律尧平日总是漫不经心笑着, 懒洋洋的, 仿佛一切事情都事不关己。可他其实有一对弧度上挑、犹如兽类的眼睛,不笑的时候野性难驯,像是在没有感情地凝视即将捕杀的猎物。 宣榕神态自若地与那双眼对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是那只猎物。 但仅此一瞬, 因为下一刻, 那双半阖的眼睛猛然闭上, 低哑的三个字:“……离远点,别碰我。” 宣榕这才慢慢起了身, 注视着耶律尧,谨慎后退, 直到在落地罩后隐了身形。 手中刀刃沉重。耶律显然受香灰影响, 神志不清, 否则不至于给匕首她自保。但她不能用这把刀。 不是怕伤到人,而是双方体力悬殊。近距离相对, 别说刺中他了, 十有八九会被夺刀反杀。 于是她摸了摸腕上银镯, 走到外间,将直刀平放在碧纱橱的镂空隔板之间。 向里看去, 两个守夜的婢女软倒在碧纱橱里的长榻上,走近,并指探在她们肩颈动脉,起伏平稳、呼吸匀长,不出意外会睡到天亮。 她放下心来,循着几天前的记忆,在外间堂内翻找片刻。 找到一扇药盒,最上面压着太医院开具的药方,格中有数份未煎制的药材,甄别对比,分别是竹茹、枳实、陈皮、法半夏、茯神、黄连、牡丹皮,这些安眠镇神的中药。 宣榕沉吟片刻,拿了一日半的剂量。 值得庆幸的是冉乐被从外面关了禁闭,所以,煎药的炉子和药壶就在院中。燃起炉火,添水煮药,蒲扇轻摇,宣榕做得很娴熟。 她旅居外地,隔三差五会施药,但着实没想到这手艺在京城也会有用武之地。 炉火呼呼、药汤咕咕,很轻的响动。 但还是顺着窗柩爬入室内,传进了耶律尧耳中。他有点分不清这是泡沫声,还是峡谷里的风声,只能用剑鞘外壁的刀片,刺破掌心,向蛊虫嘲弄道:“假过头了吧,她可不知江南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知道呀。”少女垂眸微笑,凑到他耳边,狡黠地舔舐那已然通红的耳垂,“你想不想看我哭着求饶,想让我放弃所有的端庄、矜持、高傲和疏离,臣服在你身下,坏得彻彻底底,只属于你?或者让我想哭不能哭,想逃不能逃?只要你说一声‘想’,现在就可以。” 她勾勒出无边的妄念卷轴,可惜想下探的手仍旧被抓住。 刀片擦着少女白衣划破肌肤。很浅一道口,但她一动不动,没有流血,显然不是真人。 耶律尧面无表情看着她,终于道:“滚。” 近在咫尺的少女失望地叹了口气,曼声道:“为什么要戳破呢?就算是梦境一场,颠倒享受不也是极乐吗?贪嗔痴念,沾上了,可就戒不掉了,你还在抗拒什么。之前一直近身不得,好不容易靠近一次,还这么冷淡——看来你不喜欢美梦成真了,给你准备许多新奇玩乐,奈何你无福享受,当真不甘。” 她顿了顿,咧嘴大笑:“那也无妨,圆满你不要,那陪我一同堕入阿毗地狱可好?不过这是你自找的——” 话音刚落,她身后斑斓的石间壁画杂糅扭曲,面前人和色彩混在一起,成为污浊的黑色。 紧接着,黑色水面上冒出一道泡沫,一只苍白纤瘦的手挣扎起伏,少女扑腾在水面上,用细弱的嗓音喊道:“救我……我腿抽筋了,动不了……” 他没有动,用极为冷淡的口吻道:“幻觉也会溺水吗?” 高悬的圆月比石窟之下更为皎洁,远处宫宴人头攒动,足下草木葱茏,但无论是剪影一样的人,还是棱角分明的草,都透出一股惨白的假。 少女不扑腾了,她诡异地漂浮水面,几近恼羞成怒,怒狠狠瞪着耶律尧,犹如花瓣一样娇嫩的唇中,发出的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她愤怒指责道:“你就这么想让我去死吗?” 耶律尧没吭声,这种与她截然不同的性情太好辨认了。 但不知是否因为处处破绽,幻觉之中,少女收敛起来,嗓音转向温和:“你还不承认吗?你当时就是想看着我死,别说什么小太监晕过去了,胡扯!你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如果出了事儿,谢旻绝对会褫夺太子之位,耶律金和耶律佶也会死。你当时在犹豫,不想救我,对吗?” 耶律尧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我没……” “你有。”少女毫不留情戳破他,“在我说以为水里的是你、是为你而来之前,你就是想眼睁睁看我去死。还有秋猎那次,你才不在乎我那枚玉兔有没有丢呢,你来还它,只是听到了我人傻心软的传闻,想赌我会帮你出头,你赌对了,是吗?你血淋淋的伤口,真的全都是被两位兄长的箭所伤吗?你当时卖惨卖得就炉火纯青,如今反而不敢了吗?我才不管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呢,你现在是否束手束脚呢,你敢否认,你最开始就是很讨厌我吗?” 耶律尧僵在了原地,他动弹不得,只能听她控诉。 少女似是当他默认,凄惨地一笑,脸上挂满泪水,语气却愈发温柔:“行。看来你真的想要我死……那我去死好了,你可以得到你所有想要的。” 她温吞的声音,和记忆里完全重叠。 耶律尧完全被带跑了思绪,在人往水下沉的那刻,他再也无法坐视不管 ,毫不犹豫跳入水中,可是怀中的躯体还是逐渐冰冷僵硬,救上岸时,最后一丝的体温也无了。 他手忙脚乱将她放平,试图给她度气。 可惜于事无补。 少女双眸紧闭,唇瓣苍白。她有很好看的眉眼,丹青妙手也无法描绘其颜色。但眼波却再也无法流转。 隐约能听到那年漫无目的南下时,沿途的传闻:“听说内务府近期在购置丧服白幡,宫里头哪位要崩薨?” “要我看,肯定是不帝王,估计是妃子?萧妃吧,出了这种废黜大事,积郁成疾、一命呜呼也不奇怪。” “我倒是听闻……不是宫里头,可能是太平巷那边。” 起了话头的这人一愣:“长公主殿下?她不也正值春秋鼎盛吗?!” 另一个人摇头:“我家婆子在坊间做事,说是有可能是郡主……病了好几个月,很有可能撑不住了……公主府忌讳,不会提前准备这些家伙事,只能交给内务府了。总不能等人真的香消玉殒,才去购置吧?” 耶律尧几乎听不清耳边的任何声音了,他很轻地道:“你醒一醒,绒花儿。是我害你这样的,你醒来之后,就可以杀了我。” 他解下藏月,塞到少女手中。 可是怀中的人没有任何反应,脉搏停滞,肌肤发青。 她被浩浩荡荡的仆从夺走,换上华丽绣纹的寿服,装进沉重的棺椁,封入暗无天日的墓穴。 这个世上没有昭平这个人了。 煎药需要小半时辰,宣榕掐着点熄了火,用余温再闷了会药,才把药汁倒入瓷碗。瓷壁滚烫,于是干脆收拾干净药炉药壶,才端着凉了些许的汤药上了楼,把药暂放桌上。 她坐上外堂圈椅,指尖轻叩手边的黄花梨桌面。尚在犹豫要不要灌这碗药。 直到她嗅到了血味。 宣榕心里一个咯噔,疾步入内,先扫了一眼床榻,没有端倪,再看靠坐榻边的耶律尧,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右臂搭在膝上,淋漓鲜血顺着右手指缝滴落。周身都沉浸在一种森冷杀意里。 宣榕犹豫一瞬,还是走了过去:“你还能认出我是谁吗?温师叔说你……” 她的话被堵在喉里,因为那只手扼上了她咽喉。黏腻的血从她肌肤上滚过,没入脖领。耶律尧不知把她当成了谁,目光冷漠阴鸷:“她被埋在哪里?” 有点呼吸不过来。但不致命,不知为何,他没太使劲。 可能是审讯时候得留人一命?宣榕想。 她很冷静地抬高手腕,转动腕上银镯,这是鬼谷特质的防身暗器,银针入体,毒发顷刻就身亡。但她又因不想杀人,便让大内制了另一种麻痹药散。 三针齐发,足够麻痹一刻钟。 宣榕看着耶律尧的眼睛,说的话却依旧温和:“你在找谁?我也不知道,但你会找到他的。” “……”幻觉里,昏暗的地道大敞,拦路的侍卫瑟缩躲开。耶律尧走了进去。 脖上的桎梏松了,宣榕顾不得喘息,立刻回去取药,噔噔噔跑来跑去,将汤药送到青年唇边,道:“快喝。趁你还没完全麻倒。” 麻痹之人唇齿紧闭,根本无法送药。 说着,她也不顾人反应,强硬地灌了这碗汤药。耶律尧倒也不躲,堪称一位配合的病人,喉结滚动吞咽汤药,但可惜宣榕实在没做过伺候人的事情,小半药汁都洒在两人衣袖或者胸前。 她语气无奈极了:“又是血又是药汁,咱俩这衣服都别想要了。” 但药汁成功地让幻境变得不真切起来,哪怕是厚重的棺木被推开,少女的脸庞也仿佛蒙了层浅薄的白纱。她唇间含了一颗夜明珠,青色的光,衬得脸颊也青紫扭曲。 鬼魅一样,不怎么像她。 更像是,能让人堕入绝望的阿毗地狱。 而幻境之外,宣榕将药碗搁在一边,掏出帕子,刚想擦干净沾满汤汁的手,却被人拽住手腕轻轻一扯。她猝不及防,跌入耶律尧怀里,他似乎在颤抖。 宣榕微微一愣,都顾不得羞涩扭捏了,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喝的药应该没问题,剂量也只少不多。难道是麻药……” 她话音顿住,因为耶律尧俯首在她脖颈间,呼吸都是紊乱的:“别死……算我求你,别死……” 我见观音 第68节 第63章 离间 麻药似乎在缓慢起效了。因为枕在颈间的力道愈发沉重, 而扼住她手腕的右手,却无力坠落。 宣榕察觉到了这是血腥味道的来源,不敢抓握, 眼疾手快捧住他的手,胡乱应付道:“不会死的, 都会长命百岁, 寿比南山好不好——你手怎么伤成这样?” “……我怕对神佛不敬, 不愿庇佑我了。”不知过了多久, 耶律尧才低低道。 他意识迷蒙,像是看水中月、镜里花。 但仍能发现棺椁里的尸骨温软沁香,不似枉死夭折许久, 这显然不对,急着想要试探呼吸, 却发现手脚僵硬, 无法动弹。 与此同时, 山崩地裂,恢弘阴森的皇陵里尘沙漫卷, 头顶的砖石块块掉落,飞天壁画寸寸剥离, 陵墓行将塌陷。 一切似乎要土崩瓦解。 情急之下, 尖锐的犬齿微微刺破脖侧肌肤。唇下, 脉搏律动有力。 ……活的。 陵墓因此变为虚影,漫天神佛不见。 所有的幻觉缓缓消失。 宣榕却也因此“嘶”了一声, 浑身僵成铁板:“别咬!” 她涵养好, 问候不了旁人的生肖, 但一晚上被人又是搂抱又是咬,酥麻感从脖颈直冲天灵盖, 她语气无奈之余,也多少带了点恼羞成怒:“……不要拿我磨牙呀。北疆总归没有随便咬人的风俗吧?” 耶律尧“唔”了声,没应答。 不知是镇神汤药起了作用,还是麻药占了上风,他松开嘴,安静下来。睫羽微垂,间或一颤,并不安稳。 宣榕尝试着喊了一声:“耶律?” 没反应。看来药效起了。 方才仓促之间前倾卸力,她不得已靠在耶律尧身上,坐姿接近跪坐,双膝枕着他大腿,并不舒服。不出片刻,双腿便已麻木。 将人从身上扒开,按在壁上靠着,起身时,宣榕好悬没踉跄一下。 她近乎狼狈逃窜地撤到外间,就着手上淋漓的血,发了会不知所谓的呆。然后从怀里掏出焚字炉里的残页,照着上面字迹,在正堂的醒目处,用指上的血仿了一首反诗。 笔力遒劲老练,诗风狠辣刁钻。采取的还是冉乐一贯的诗风。 歌颂对象变成了谢旻。 既然现场不好收拾,索性混淆视听。 做完这一切,宣榕脑子有点乱,想捋清冉乐一事的思绪,没捋明白。索性杵着额角打了会儿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一个时辰,有人走了过来,一点冰冷感觉侵上裸露在外的脖侧。 宣榕倏然睁眼,就听到身侧人说道:“别动。” 耶律尧语气很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我给你上药。方才……抱歉。” “……好。”宣榕应了一声,脖间那点凉意果然是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方才被咬的地方,“你手上处理好了?” 耶律尧言简意赅:“伤已经好了。你没用刀,收起来了?” 宣榕点了点头,颊面发热,想追问他魔怔时到底看到了什么,不知为何,又不太敢开口询问,迟疑片刻,才道,“嗯……你方才的幻觉,时常会发生吗?” 耶律尧指尖微顿:“极少。一般不会出现。” 宣榕沉默片刻:“……是你母亲吗?” 也无怪她这么猜测,又是寻找埋骨之地,又是祈盼人死复生,对于耶律尧这么个尘缘寡淡的天煞孤星来说,魂魄所寄似乎也没几处。 没想到,耶律尧笑了声,收起药膏,漫不经心道:“不是。我把她的仇人都送下去陪她了,她是否心满意足我不知道,但我至少执念全消了。” 那就是另有他人。宣榕愣了愣,猛然想起当初地道里,耶律尧似乎说过,有 将某个人当做活下去的支撑——这个人死了吗?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何身份呢? 她下意识开了口:“那是谁呢?看起来很重要,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位活下去的支撑点吗?” 本以为耶律尧要么直言不讳,要么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没想到,他虽然是笑,语气莫名带了几分危险:“真想知道?” “……不方便就算了。”宣榕抬眸看他,孤灯照得她眸若珠宝。 耶律尧被逗笑了,四下逡巡,找到放在隔栅上的长刀,拿起收回腰间:“还是算了吧。有些事情,一旦知晓,就再也无法回到无知状态,总得付出些许代价,反而是种负担。你该比我更知晓难得糊涂——咦,你写的仿迹,不打算收拾残藉了吗?” 宣榕见他注意到了壁上诗词,摇头道:“不了。可以离开了。” 耶律尧便照令颔首,又四处检查一番,确认没留下任何能查出二人身份的痕迹,忽然,他好奇道:“话说……冉乐夫人呢?虽说有皇命在身,不得不圈禁丈夫,但她也应该在此吧。” “病逝了。”宣榕解释道,“冉乐前几年牵扯进如舒公的案子,被贬过,在岭南当过一年参赞。因为路途遥远,又有毒虫瘴气,他夫人病骨难支,在一同前去的路上就染病去世了,葬在了岭南。” 原来如此。耶律尧点了点头,又道:“曼陀罗不是常用药物。” 宣榕颔首:“我知道,震穴致疯也并非寻常手段。所以,这次冉乐的事儿,两种可能。第一,京中有人同他有宿仇,请了江湖高手来一箭多雕;第二,此人或许不是被聘请,而是独行独断,自行其是。无论是哪一种……最好都在京搜查。” 这一晚归家后,已是后半夜。宣榕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又写了几十首诗,唤来容松交代事宜。 于是又过了几天,坊间流传开不知何人写的小调。曲调悠扬,朗朗上口,有点旖旎风韵,也有点文人风骨,一时之间传唱疯了。 但传着传着,有人发现不对劲了——词曲藏头,一首赫然是称赞三皇子殿下龙章凤姿、可堪继承大业;另一首则是拐弯抹角用“潜龙在渊”,颂扬被贬出京的萧妃和她儿子。 其余的更不用多说,凡是排的上号的宗亲,都被雨露均沾地拎过来薅了一遍。 递送到御案的反诗每日能有一沓,帝王和这些反诗大眼瞪小眼,最后哭笑不得地解除了冉乐禁闭,又多送了点御医去为这位老臣问诊。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陛下还是心怀疑虑。”季檀放轻了声音禀告,“冉大人府上,外围二十御林军看守,内里还有数位监律司的人,却有人趁着半夜来去自如,还挑衅一般留下了对太子殿下不利的题诗。又经查实,发现冉大人穴位被震伤,才导致失心疯。大内有这种高手,但显然不会无聊到去做这种事。” 他顿了顿道:“所以,陛下下令让御林军严查京城,看是否有可疑之人了。” 这是在宣榕意料之中,她放下心来,追问道:“有查出什么吗?” “挨家挨户查证,细纠户引登记。不过京中权贵太多,办事不算便宜,这几日监律司也被指去协助此事。最有嫌疑的是常家。他们素有养门客之风,据说年前招揽了好几位顶尖高手。” 常家。太原常家。好像是和皇后褚家有妯娌嫁娶关系。 宣榕微微蹙眉,向着天金阙望去。却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 宫廷深深,飞檐斗拱滚落簌簌雨水,珠串似的,连绵成线。 都说春水润如油,谢旻却感到心烦意乱,他跨进殿门,摆手挥退随从,对雍容华贵的妇人行了个随意的礼:“母后找儿臣何事?” 皇后在欣赏裱起来的一幅画,卷轴极尽精美,天尊贺寿、天庭开宴,祥云朵朵,金光璀璨,这是她逢九生辰,收到的贺寿图。 她边看边道:“昭平的笔触,愈发细腻逼真了。她真是做一事,成一事。当年江南慈善堂——哦现在好像叫济慈堂——刚开办,多少人看衰,现如今倒也像模像样,能养人育人,还能为人谋出路活计……” 谢旻忍了半晌,笑了一声:“您叫我来,就是夸表姐?” 皇后徐徐转身:“无事就不能找你了?你是我儿子,当娘的想见见孩子,难道不行?” 谢旻在朝野上有与人兜圈子的耐心,但对于他这位母亲,许多时候都是相顾无言,于是他淡声道:“您想说冉乐反诗那事吧。父皇不透口风,但我派人去监律司问了,查到了常家头上,该不会这也是您手笔吧?” 皇后顿了顿,摇头,她头上金钗摇曳,一阵光华乱晃:“不。本宫还不会傻到去动她——你没发现你父皇本想压住此事,偷偷把冉乐送走吗?她早年还有策论流传民间,这几年却从未参政,任何朝政议题从不表态,一年到头甚至没几天在京城,谁会相信这种人有野心。” 谢旻嘲弄道:“表姐本来就没什么弄权心思,您以为谁都像您。” 皇后沉声道:“本宫是在为你铺路。” 谢旻长眉一拧:“拿我老师的血铺的通天之路吗?!” 皇后深吸了口气:“这都多少年了,还不能翻篇吗?” “不能。”谢旻面上带笑,语调却冷然,“您唤儿臣来,若是想说,在父皇心中表姐分量更重,让儿臣多加提防小心,那不必再说了。” 他拂袖而去,出了坤宁宫,快走到殿前,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旻儿”,也只是挑起个谦然的笑,温和嘱咐宫人:“照顾好母后。” 雨声愈发大了。随侍小跑着过来,给阔步前进的太子撑起伞,问道:“殿下这是去哪?” “公主府。” 公主府内,宣榕正对着雨帘发呆,忽而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很狐疑的声音:“姐,你烧衣服了?” 历来贵族有“不服浣濯之衣”的臭毛病,若有谁能穿洗过的衣服,绝对会被记入史书称赞。这是约定俗成的风气,也因浆洗后的丝质刺绣彩衣也容易褪色,只能被送回拆解,或是干脆付之一炬。 但谢旻还真没想到宣榕会这么做。 宣榕回过神来,摸摸鼻尖,神色略微不自然:“烧了件洗不了的外衣。阿旻,你怎么来了?” 第64章 相思 “宫里闷, 出来走走。天机部查细作抄了一堆人,空出不少位置,多方势力想塞人进来, 懒得跟他们虚与委蛇。”谢旻没跟宣榕客气,径直走到亭下落座, 端起新煮的茶一饮而尽, 又道:“还有不日春闱, 凡事都等定夺, 父皇本是嘱咐我跟礼部老臣学点章程,但他们暗地相斗,拿着鸡毛当令箭, 想着福泽门生、提携亲眷,一个不留神就被他们当刀使了, 瞧着也烦——今春新茶?” 宣榕笑他:“哪有新茶二月就采的, 最早也得等清明。舅舅是想让你多看多思, 长点心眼。”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去年章平替考案水落石出, 帝王破天荒指示太子跟完礼闱全场,是警告众人不可再为非作歹。 这次春闱, 必将是近几年来, 最为公平的一次。 果然, 谢旻也笑:“再多心眼,一身八百个, 人不成筛子了。别给我使坏就谢天谢地了。”他将茶盏放下, 制止随侍添茶, 顺口道:“等春茶进贡,我差人把东宫的份额给你送来。表姐是在写什么?” 豆大雨珠噼里啪啦, 被亭外密匝的竹林遮去七分,又被纱帘挡住三分,只剩湿润的风,吹进烘了暖炉的八角亭内。 微微吹起一角墨迹尚未干涸的宣纸。字迹俊秀挺拔,自成风骨。 谢旻瞧着好奇,捻起一页观摩,念道:“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好字!怪不得表姐你曾说卖字资游,寻常小楷也就适合誊抄佛经,还须这种筋骨有力的字迹,才卖得上好价。” 宣 榕失笑道:“阿旻你又来了。不过随便写写塞外诗词,解解闷。” 谢旻调侃道:“当真?这布局端正规矩,比你寄回的家书都工整,不像信笔闲写,倒像是给小孩启蒙,特意写得笔画分明。” 宣榕:“……” 谢旻还不知误打误撞戳中真相,越端详越满意,道:“姐,这套能送我吗?我回去装裱起来。” 宣榕不动声色抽回那页纸,用镇纸压好,委婉拒绝:“塞外诗有什么好装裱的,明儿给你写《封禅书》,等你有朝一日,泰山封禅,定能派上用场。” 谢旻大惊失色:“我是真心想装裱起来的!” 宣榕坦然回视:“我也是真心想能派上用场的。没开玩笑。”有时候高处甚孤寒。无人可以推心置腹,否则极易被投其所好,然后酿成大错,她若有所思地问谢旻:“说吧,和舅母又吵什么架了,大雨天还往我这里赶。” 我见观音 第69节 她家是两位长辈开明,这位表弟可就够呛。果然,半晌沉默,谢旻才道:“不是大事,没吵。她让我提防你,我觉得不痛快。” 宣榕本来提了笔续字,闻言一顿:“提防我什么?” 谢旻避而不谈:“她再疑神疑鬼下去,得把自己逼疯。一会嫌弃楠楠在宫里碍眼,一会又怕人出宫,会勘破当年秘辛。反正东宫都是我的心腹,懒得管她了。而且最近她还老是觉得有刺客近身,那是天金阙,怎可能有人来去自如?” 宣榕却放下笔,正色道:“阿旻,我很高兴你主动和我说此事。但你放心,我只想看你登顶封禅……” “我知道。”谢旻闷声打断,“我只是觉得……很压抑。儿幼总角一堂,识书习礼,有人死了,有人胜了,有人失怙。哦咱俩还得为小时候看不上的事情‘提防’,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谢旻道:“害怕我会有朝一日面目全非。” 宣榕否认道:“不会的。不过,你怎么不提我?” 谢旻看了她一眼道:“你更像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凡事都是。你日后夫君绝对捡了个大便宜。” 宣榕:“……” 谢旻语气十分肯定:“真的!你一看就和姑父是一类人,要么活得不食烟火,要么……” “打住。”宣榕捂额,长叹道,“你自己红鸾星都是一本糊涂账,别编排我了。” 谢旻却道:“你好意思说我!不是两年前你护国寺讲经,几十家公子为了争个视野醒目的位置,大打出手的时候了?还有去年,你不在京不知道,我听说有好几家想来说亲,但都按捺不动,猜猜为什么?” 他顿了顿:“还不是想让旁人先探风声。后人可以踩着前面被拒绝的尸骨过河,总能多知道点,诸如‘郡主喜欢什么样的’、‘长公主对于贤婿的偏好’、‘宣大人可想在门生里择婿’之类。否则姑父和姑姑口风太严了。” 宣榕第一次听到这般高见,目瞪口呆:“哪有这么夸张!” 谢旻斩钉截铁:“就是有这么夸张!都指望别人先出局呢。” 宣榕:“……” 她刚想说什么,就见谢旻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所以,姐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麾下青年才俊不少,可以引荐。” “……”宣榕微微一笑,敬谢不敏:“好意心领了,但不必。预祝你此次监考顺利。” 就算稍有嫌隙也尽皆说开,又一番插科打诨,气氛松快不少。 谢旻蹭了几块甜糕,才被公主府侍从送客出府,去礼部忙碌了。 而雨声依旧,宣榕仰头看向亭檐下的灰蒙天空。 皇权之下,爹爹和娘亲伉俪情深二十余载,这是她见过世间最好的夫妻之情。她对能遇到这种初心不改的良人,不报任何期待,特别是在望都这么一个权势漩涡。 试图接近她的,有意提亲的,多番试探的,多半不是看中她这个人,而是更深层次的东西。比如她背后的滔天势力,她向来端正的声望,世俗意义上她适合“持家顾院”的温和性情。 就像金玉雕刻的摆件,被请回来摆放在世俗眼中,最合适的地方。 所以仔细一想,就没了意思。 娘亲之前倒是会问她一嘴,可有想法。而她一般都是埋首账簿,或是准备出行,玩笑置之般问道:“家里养不起我了么?娘亲这么着急把我许出去。” 娘亲也就笑着不提了。再然后把家里库房钥匙都给她配了一副—— 宣榕回过神,继续将剩下的诗词摘录完毕。用蜡口封了卷页,命人送去西城客宅,得了一页答信。 大概说的是,半月以来,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多谢款待,不日将启程归北。 而与此同时,科考也轰轰烈烈到来。这是举国大事。别说是寒窗十年的学子了,就是书坊、文社、茶楼客栈,也都热闹起来,共襄望都三年一次的盛举。整日街上水泄不通。 与年节时张灯结彩的繁华不同,这种热切带着墨香,许多酒馆甚至都能以诗买酒,题壁赋诗。 宣榕喜欢凑这种热闹,便拎了帷帽,叫了暗卫,一个人在城中转悠。偶到兴起处,也作诗留名,赢了些不值钱的玩意,随手赠了一旁凑趣的小孩们。 这处临水楼台旁边是龙门桥,向来有“朝行龙门桥,暮戴梁冠帽”的说法。为了图个金榜题名的好兆头,宽达三丈的石桥上挤满了人,不足弱冠的少年天才,到白发苍苍的年迈学子,或意气风发,或虔诚祷告。 连带附近酒楼身价也水涨船高,座无虚席。 宣榕坐在三楼窗边,能看到酒楼支出的那一方看台上,站满了宾客,都抻着脖子张望。 其中好几个小孩,身量不高,但灵活小巧,从大人腿边缝隙钻到最外层,再双手一撑栏杆,把自己高高撑起,满京城的繁闹便尽收眼底,他们发出“哇”的几声赞叹。 只是忽然异变突生。 不知是栏杆年久失修,还是挤得人太多,木杆不堪重负,一处横木拦腰断开,最上面趴的三个孩童应声跌落。 这是三楼高台! 宣榕脸色微变,打了个手势,隐匿的暗卫应声而动,其中两个快要跌入水里的被横臂捞起,唯有一个小胖墩,掉下来时扒拉了下台面,冲力不够,直直往下坠。 然后被一只修长的手接住,卸了力道,转了个边,轻松提起。 岸边本是人头攒动,摆了十几副残局对弈,不少人聚在高挂的棋局前畅谈解法。直到这时,小胖墩嗷呜了一嗓子嚎起来,才有人反应过来遭遇当空“暗袭”,一哄散开:“天爷!什么东西!”“有人摔下来了!” 唯独那提着小胖子的青年站定不动,漫不经心地抬头,向高台望去。 他神情慵懒,像是卧伏歇息却被打扰的野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愉,淡淡问道:“别动。再动把你扔下河去——哪家小孩?” 宣榕微微一愣。 而耶律尧似乎也注意到了轻功绝佳的几名暗卫,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干脆提着小孩走上酒楼,被一位妇人感激涕零地接了过去。 他摆了摆手,径直向宣榕走来,眉梢一扬:“御林军轻功不行,果然是你的人,来凑文会的热闹?” “算是吧。”宣榕笑道,避开他目光,刚想召来伙计。 没想到店小二一见耶律尧,熟络地凑了过来:“公子来了?今儿还是罗浮春?” 宣榕瞧着有趣:“这位公子经常来?” 店小二挺了挺胸,骄傲道:“那是!他说整个望都,就我家酒味道最醇最辣,还能喝个三分醉。” 耶律尧轻哂了声:“少听他自抬身价,我就来过一两次。” 于是又添了酒,换了雅间。从散座到雅间,要走过长长回廊照壁。许多客人带着三分醉意,在执笔题字。放眼望去,黑白交错,素雅幽静。 宣榕看过一墙文墨,忽然顿住。 只见青瓷花瓶斜插了两丛锦绣作的花,绒锦花束后,数行墨迹桀骜不驯,那字体带着狂意,很好看,似是酒后所作,但与满墙的求取功名、登顶青云不同,这首诗内容却是旖旎婉转—— …… 直道相思了无益 ,未妨惆怅是清狂。 …… 耶律尧察觉到她面色微异,也顿住脚步,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问道:“怎么了?” 宣榕总觉得这洒脱不羁的字迹,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似乎是一张小页纸……但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便指着道:“觉得这字迹形骨俱佳。” 耶律尧饶有兴致道:“哦?我的字和他的比起来呢?” 耶律尧的字……自然是不好看的。当年礼极殿里,他样样冒尖,即使陈宗也是——所谓陈宗,就是前几代帝王定的规矩,刑部整理出有意思的案子,命人口述给皇嗣听,能磨炼见识、审问、决断能力。 唯有一手字惨不忍睹。只有他能认,别人看不懂。 因此没少被旁人嘲笑。不过幸好这些人找到慰藉,总算压人一筹,后来倒是不怎么找耶律尧麻烦了。 宣榕不好实话实说,只能委婉道:“……各有千秋。但你可学那种风格,倒是与你相衬。” 耶律尧哈哈笑起来。 待到雅间落了座,耶律尧笑意还没收,宣榕不知为何他能笑这么久,这又有什么好笑的,心中纳闷,无奈道:“你今天也是来逛文会的?” 耶律尧却只是把玩掌心的物什,笑道:“冤枉,我可不喜欢附庸风雅。刚从温先生那边回来,顺路去青山书坊刻点东西,就在附近。” 书坊一般可以雕版出书,刻碑作匾。宣榕问道:“……你刻什么?” 耶律尧摊开手,掌心两枚和田玉印章,徐徐道:“私印。” 那两枚印章上均只有一个尧字。分别是汉文和北疆文。他合起掌,也问:“最近很忙?都没见过你再来找温符了。” 近来很闲。但一见到耶律尧,就会想到那晚脖间亲昵的轻蹭,炙热的呼吸,看到他色泽艳丽的薄唇,也会想到唇齿间的轻咬。宣榕有意避了几天,没想到再见还是能想起这些,她叹了口气,垂眸道:“嗯?没有,最近阿旻很忙,我没什么事。”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了话头,问道:“全京搜查,查到了什么吗?” 宣榕便道:“查到了常家头上,他家喜欢豢养江湖门客,处理见不得光的纷争。这次从他家里纠出了三个亡命之徒,监律司立刻把常家人押送审讯。而常家小儿子常题,在刑部为主簿,据他交代,他是不喜上司严苛,便让家中门客痛下杀手。” “唔,合理。”耶律尧斟酒自酌,“但那反诗字条呢?总不至于真的是冉乐写的吧,他拥护你到这种地步?” 宣榕摇头:“恰恰相反,我和他其实不算太熟。而且我事后翻来冉大人往年文卷,发现他的撇钩是微收的,好几个字形体有微妙差距——不是他的字。但问题来了,常题矢口否认他让人留了反诗栽赃陷害。” 耶律尧歪了歪头,轻笑道:“他派出的门客怎么说的?” “他派出的门客不见了。常题一口咬定那是去年来的一位高大清瘦,寡言少语的门客,但常府上下,没有找到这号人。” 耶律尧缓缓敛了笑:“也就是说,有人混作常家门客,制造了这一桩事。除了剑指冉乐,倒有点像是想让你和谢旻反目成仇。” 宣榕叹了口气:“据说因为此事,舅母犯了心疾,总觉得有刺客在宫暗中窥伺……” 耶律尧却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就这么和你说吧,夜深人静,顶尖高手可以不惊动公主府,越过随侍,来到你床前,看你从子夜睡到清晨,再悄无声息地走。” 宣榕想了想那个画面,瞬间毛骨悚然。 耶律尧见状道:“放心。这种人天下两只手数得过来。大可入朝为将,或是江湖为王,没道理去当个梁上君子。” 宣榕迟疑道:“真的吗?你当年就可以避开府上侍从进来了。” “……”耶律尧无奈道,“我当年就能单枪匹马入宫绑了你舅舅。我在那十个人里面。好了小菩萨,就当我胡说八道,你只要不一个人外出溜达,不会出事的。至于那位门客,只要他不歇手,总会暴露。” 宣榕看向雕花拱窗外,阳光下人山人海,头戴布巾的学子准备即将到来的春闱。一个人融入此间,就像滴水入海,是很难寻觅踪迹的。 春闱分三场,历时半月结束。结束后,还要抄录、糊卷、批阅。 忙下来得到二月中下旬,此时草木渐绿,柳叶疯长。 与满都绿色不同的是,朝堂上下一派阴云遮顶——即便多方监督,此次科考还是爆出了一桩丑闻。 有两位学子的考卷一模一样。文采斐然,切合宗旨,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但一句不差。 朝堂炸开了锅,消息传到民间,等候成绩的学子也闹得沸沸扬扬,在文庙聚众跪拜,要讨一个说法。 这日,谢旻风尘仆仆来到公主府,开门见山:“鬼谷可还有先生在此?” 宣榕见他忧心忡忡,温声道:“除了温师叔,别的都回蜀中了。找他们有事?” “雪子温符?他不行。”谢旻微微蹙眉,“对,有事。我想要一位功夫了得的高手,至少比昔咏还要高地那种。此次科考,上从主考官,下到巡逻侍卫,全都审讯一遍了,没有人主动透露,也没有亲眷无心泄题,唯有负责看守考题的‘尚书库’,考前夜里发生过异样,我想托人重走一遍流程。” 宣榕思忖道:“有倒是有那么一位。但……” 谢旻急促问道:“怎么?” 宣榕慢吞吞道:“若是把人请来,你要好好同他说话。不要吵架。” 谢旻双手合十:“那是自然。” 我见观音 第70节 但心底有些嘀咕,到底是什么样的孤傲高手,性格这么古怪。 直到见到人的那刻,谢旻沉默片刻,转向宣榕道:“姐。他怎么还在望都?没跟北疆使臣团一块回去吗?” 而耶律尧则抱臂挑眉:“啧,早知道是帮你,就不答应了。” 第65章 抱歉 眼见谢旻挑起一个温煦假笑, 宣榕瞥了他一眼,柔声问道:“阿旻。你答应过我什么的?” 好好说话,不要吵架。谢旻终归还是卖她面子, 没有吭声,侧过头, 微微一颔首。身后的随侍之一, 很有眼力见地上前一步, 道:“臣为郡主和各位大人, 禀报一下此次春闱实情。” 在座六位东宫属臣,一位御林军指挥使昔咏,至于耶律尧, 被随侍默认成了公主府家臣。 都是“自己人”,随侍自然毫不见外, 刚想全盘托出。 就听见耶律尧淡淡道:“要不还是太子殿下来说吧。请人帮忙, 总归要有一点诚意, 不是么。” 他翘脚坐着,肘抵扶手, 单手抵颚。不是个规矩坐姿,态度也算不上规矩。 在场气氛微妙一变, 众臣脸色各异, 互相递着眼神。 谢旻视若无睹, 慢条斯理地抚平袖摆,道:“行, 那先从那两份一样的答卷开始说起。‘卷有雷同, 当即上报’是孤考前就定下的规矩, 两份答卷上呈后,孤立刻命人彻查。” 宣榕若有所思地问了句:“阿旻, 这两篇策论有千余字,民间说一字不差……?” 谢旻摇头:“夸大其词罢了。自然不会一模一样。但两篇策论,从谋篇布局,到用词遣句,相似了八成。特别是‘膺箓受图、威怀遐远’八个字,都用于收尾,若称巧合,怕是难以自圆其说。” 与她料想的不差。宣榕轻轻一笑:“我就说么。有人在推动流言造势。” 谢旻摆了摆手:“对,民间反应过大,实不平常,已经安插了人手去安抚,毋庸担心。至于那两位卷页雷同的考生,一位川蜀锦城人,阮倡,一位齐鲁洛邑人 ,苏林。阮生和苏生并不认识,所以也不是素有交流、文笔相仿。” 宣榕了然,又问道:“那他们怎么接触到那篇文章的?” 谢旻似乎也觉得这事匪夷所思,缓缓道:“每年闱考,各家书坊都会出些往年试题、文册集合,也会押一些题目,让人来写,编录成书。这是坊间的事情,反正这么多年也就押中过一次,官府并未禁止这种行为。” 他微微一顿:“久而久之,除了正规刻录出版,每到临考,街边都会流传一些诸如‘主考官文集’‘百题群押’这种手抄的册子。” “……”宣榕眨了眨眼,对鸦雀无声的臣子们说道,“哪位大人手里头有这次雷同的策论,予我一观。” 太子少傅陈威立刻捧起手边纸页递了上去。 宣榕一目十行看完,眉间紧锁:“妙笔生花,卓然大气,也并非是用前人文集生搬硬凑。街边手抄小册能有这种手笔?” 谢旻面色复杂一点头:“是啊。阮生和苏生都是这样得到的这篇文章。” 宣榕:“…………” 许是她的震惊溢于言表,本来耶律尧百无聊赖坐在一旁,见状,偏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 宣榕喃喃道:“这篇策论,再加上几首不错的诗词,足可夺魁啊。”否则阮生苏生也不至于显眼到,立刻被发现雷同。她同样匪夷所思:“到底是谁开这种玩笑,他们还记得贩题人样貌吗?” 谢旻“哈”了声:“民间嘛,装神弄鬼的,很多骗子为了佐证自己题真,特意遮住面容。他们俩别说记住了,根本都没有看到面具后面的人脸,一问三不知。” “……”宣榕无意识地摸索着膝上纸页,问道,“那他俩为何会信?” 谢旻恹恹道:“急病乱投医。虽然他们一个家贫,一个富贵,但学问都做得不太好,再加上这篇文章属实不错,干脆就背了全篇。就算不是此题,也能裁剪用上几句。许多不器的学子,都是这样应付的,但到了春闱还能有这种人……只能说明这位蒙面大侠识人真的是一把好手。” 宣榕失笑,又问:“这次考前就锁院了吧?” 谢旻颔首:“对。礼部左侍郎田牧主考,他出题,还有其余副官一并,从考前一个月,就没有出过贡院。吃住皆在院中。不可能是被他们泄了题。”又转向昔咏:“昔爱卿,你来说。” 昔咏今日没穿轻甲,一身武官朱衣,闻言上前一步道:“是。整个贡院巡视,是御林军负责。特别是放置考卷的尚书库,臣派了三队驻守。整个考前,只有一晚有异样。” “什么异样?” “有小孩哭闹,尖叫声在贡院后门和前厅响起,最后才发现是五只野猫。又正值子夜,侍卫交班,所以,尚书库前,出现了半盏茶的空档无人看守。”昔咏越说声音越低, “可是,臣试过,就算是臣,半盏茶也无法做到撬锁进去、记熟试题,再把锁扣恢复原样。至于翻窗或是掀瓦入内……” 昔咏尴尬地笑笑:“臣用了一盏茶。” 耶律尧忽然道:“也不一定是人。” 众人不解,却见他抬了抬指尖,一只银环蛇陡然从房梁垂吊而下,满身鳞片被室内烛火照得漂亮,但又带着兽类特有的危险。 它轻巧落在耶律尧手边茶案上,几个文臣惊吓愕然,差点没跳起来:“宫、宫里怎么有蛇——!” “来人!快来人啊!!!” “这蛇尾巴上是卷了个什么东西?!” “它不咬外人的。”耶律尧随口道,不紧不慢地接过银环蛇带来的东西,对着光欣赏片刻,又对谢旻示意:“有时候畜生比人聪明,能不引人注目,到达更难抵达的地方。当然,我只是说不一定。” 属臣发现,这件东西好像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玉佩,温润圆形,金龙居中,瞧起来很眼熟。转头一看,他们殿下和郡主脸色好像微微一变。 谢旻:“你……!” 宣榕也捂额呻|吟:“耶律……你快还回去吧!” 若是帝王常佩的金龙玉不见,宫人恐怕要连夜掘地三尺。 耶律尧却一脸无辜地耸耸肩:“我倒是想让它还,但它现在不太想听我的。” 只见那只银环蛇,鬼鬼祟祟往茶案右边游去。然后小心翼翼地盘上宣榕腕间,黑白相间的蛇身在雪色肌肤上寸寸挪动。 凉滑湿腻的感觉袭上手腕,宣榕微微一怔,没躲。倒是谢旻大惊失色:“姐!” 惹来银环蛇不满地朝他龇了下牙。 宣榕无奈,任由银环蛇从腕到臂往上盘:“没事。实在不行我明天送给舅舅吧。劳烦诸位大人此事保密了。回归正题——一盏茶功夫,窃走试题对么?” 谢旻还在盯着那只蛇看,道:“对。” 就在银环蛇想继续得寸进尺,攀上少女肩颈时,一只手横来,捏住它七寸,把它拽开来。 耶律尧垂眸睨了它一眼,眸中带着淡淡警告,等银环蛇安分下来,尾巴一卷玉佩,老老实实又去搬运了,方道:“我可以试试。但同样,不一定能成。” 宣榕还是觉得荒谬。 别看阿旻平日言笑晏晏,他其实御下极严。这次监考从头到尾梳理流程,各个关键点把关严格,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除非要对付他的幕后之人,一力降十会,真如阿旻所说,是趁夜从贡院盗走试题,再连夜做出锦绣文章,贩卖给两个学子,又在民间掀起舆论,炮制出这起舞弊丑闻。 可这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简直炫技一般。 若是一群人,可怕至极。若是一个人,就只剩荒谬了。 文治武功绝顶之人,图什么? 一行人出了东宫,向贡院而去。路上要经过文庙,夜黑如墨,掀开马车车帘,能看到仍有学子跪地不起。许多人穷首皓经,却一辈子都难以登科及第。 宣榕微微松怔,就听到一旁耶律尧一哂:“谢旻真是惹了个大麻烦。” 宣榕心事沉沉:“前十几年,闱考常有徇私舞弊、泄题透露之事的,主考官或者亲眷,多会向相熟的学子门生透题,让他们有个准备。比如萧越当时,就是这么拉拢那五个学子,让他们隐瞒儿子替考之事。可是……” 这次阿旻是真的从头监察到尾,一丁点水都没有放。有相关官员收受贿礼,被他知晓,当场大发雷霆把那几人罢了职。 反倒被指摘成这样。 谁知道这群学子里,有哪些势力在推波助澜呢? 她轻轻地道:“我不喜欢望都。有时候人太多,反而一点事情都做不了。” 不知是否感觉她失落,银环蛇从角落探出头来,用脑袋蹭了蹭她膝盖。宣榕失笑:“好久没见到你啦。还有阿望,最近可还好?” 银环蛇点了点头。 而耶律尧收起哂笑,沉默半晌,道:“你要不别管这事了。” 宣榕却以为他在抗拒,带着歉意道:“抱歉,没和你说清楚是帮他,本就是商量,耶律,你随时可以拒绝……” 耶律尧打断她:“你不用说这两个字。” 宣榕疑惑看他,耶律尧沉声道:“你永远不用和我说这两个字。要是我觉得无趣,早就甩脸走人了,没人能强迫我留下来的。我是心甘情愿凑这热闹的。” 而另一边马车上,谢旻同样看着帘外乌央嘈杂的脑袋出神,有属臣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人……是北疆人吧?” 谢旻放下帘子,道:“有事说事。” 太子少傅犹豫半晌,还是道:“外宾不可信。” 谢旻道:“没说信他。人尽皆知的一桩丑事,摊到明面给人瞧瞧也无妨。” 少傅 “哎”了声:“不是说此次闱考的细节不能与人言,而是……我的殿下啊!您不觉得此人也非常有嫌疑吗?不要费心竭力,最后发现贼人就在身侧啊!” 谢旻笑眯眯的:“何以得见?” 少傅苦口婆心道:“您想啊,他一个外臣,搅弄浑水,霍乱我齐,算是师出有因。同样,那只蛇悄无声息,偷东西能偷到陛下头上还不被发现,说明也有能力通过歪门邪道窃题。最后,此人桀骜不驯,浑然不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谢旻听着渐行渐远的学子呼号声,摇头道:“你若说这个,不会是他。” 少傅哑然:“殿下为何这般笃定?” 谢旻道:“表姐在这。” 少傅疑惑:“嗯?” 谢旻又道:“如果孤出了事情,表姐会很为难。所以不会是他。” 少傅疑道:“同郡主有什么关系?” 谢旻默然片刻,笑道:“是没有什么关系。好了,您老别疑神疑鬼的了,不如闲暇想想,那篇文章像是谁的手笔。” 贡院占地广袤,否则也不能容纳数万名学子。此时夜深人静,望都悄然。 春寒仍旧料峭,宣榕披着随从递来的氅褂,拥紧暖炉,还是感到寒风侵蚀,她看着周围忙碌开来的御林军,侧首问道:“模仿当天的巡卫?” 昔咏颔首。她率先做了个示范,在经历猫声引开、翻身入墙后,成功在倒挂金钟的时候——被匆忙赶回的侍卫给抓了个正着。她难得有这么狼狈的时候,被几个亲兵按在地上。 那几人想使劲又不敢使劲,倒是昔咏很配合地将脸朝地一拍,表示“盗窃失败”了。 宣榕:“……” 亲兵诚惶诚恐退下,昔咏不以为忤,利落起身,抱拳道:“卑职尽力了。斗拱下的墙头有一枚脚印,贼人应是从那里上去,但臣找不到借力点。” 耶律尧若有所思地走到尚书库的拐角。这是一座飞檐翘角的建筑,斗拱高耸,悬挂铃铛。而斗拱的琉璃瓦滑溜,很难着力。 他翻身上墙头,然后只听见“叮”一声铃铛轻响,青年竟是借着悬铃斜踩,身形鬼魅一般登顶。掀瓦,跃入,屋内亮起微不可查地火光,片刻后火光熄灭,他原路折返,稳稳踩着高墙落地。 我见观音 第71节 而此时,被支开的巡卫还没有回来。 围观众人见他做得如此轻松,皆是惊愕。昔咏也摸了摸颈脖子,有点背后发凉——她后知后觉,当初万佛窟时,耶律尧绝对手下留了情。 耶律尧抱臂蹙眉,欲言又止。 宣榕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是有什么发现吗?” 耶律尧却只是中规中矩道:“室内房梁上有几个簇新的脚印,确实有人夜闯窃题目,怀疑的方向无误。那人同我差不多身量,更削瘦一点,有三处点需要借臂攀岩,所以除了轻功,这人臂力也不差。不过……” 谢旻追问道:“不过什么?” 耶律尧很诚恳发问:“他若恨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你?” “……”谢旻面无表情道,“你当初为何不直接杀了你父亲?自然另有图谋。孤本来就只是想做一个侧写,看看这人单打独斗实力,到底强横到了什么地步。若是有人能凭借一己之力,搅得时局不得安宁,那他就算化成灰,孤也要把他找出来。” 流程无误,那过程便要记录。 春夜风寒,负责刑审的官员奋笔疾书,不断追问耶律尧各种细节。宣榕看到他似乎被问得不耐烦,双手环臂,待到好不容易答完,才笑着说了句什么。 十有八九在泼冷水,因为那位负责侦办此事的官员,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然后他才快步走了过来,打量着宣榕脸色:“走?晚上冷,早点回去。” 宣榕缓缓点头。再次路过文庙时,大部分的人都已散去。从车帘缝隙外望,只能看到学子三五成群,大声探讨,结伴回到住所。 每个人身上都负担着沉甸甸的希望。 却在批卷放榜时,听到泄题舞弊的流言,也怪不得会义愤填膺,昼夜不休地想要讨个说法。 很正常。站在每个人的立场上,所作所为都很正常。 忽然,宣榕察觉到耶律尧递过来的目光,不由转过头看他,温和笑道:“怎么了?” 耶律尧似乎摸不太准她的想法,索性问道:“你怎么看此事?” 宣榕缓缓道:“要么冲着阿旻来的,要么冲着舅母去的。据说今早舅舅把阿旻叫去责问了一顿。” 耶律尧点头:“不过有一件事我确实好奇,终南山一脉,除了如舒公和顾楠以外,还有别的人吗?” 宣榕微微一怔:“没有。终南山不同于鬼谷,是开国太祖学文的道场,有特殊的意义所在,一直以来也就那么一派在上清修。当年如舒公下山入京,都是罕见,所以他当年能在文人里威望不小。为何这么问?” 耶律尧面色微凝:“当时如舒公还活着的时候,用过一招给你们捡树上挂着的纸鸢,还记得么?” 那是一年仲春。礼极殿里都是当朝皇嗣,藩王世子,一个塞一个金贵,课业没有外头紧。学累了,自然被放出去踏青。 记得当时纸鸢落在树上,他们怎么扯也扯不动,还是顾弛笑眯眯地给他们拿了下来。 宣榕颔首:“有印象。我当时还用玉兰花折了蝴蝶,本来往屋檐上丢的,最后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没找到。” 不知为何,耶律尧不大自然地掩唇咳了一声,继续道:“如舒公用的那一招叫登云梯,终南山的拿手好戏,据说可以翻越高山峻岭。而从高墙踩铃,再飞踏上檐,算是登云梯的变形。两者……是一样的。” 第66章 会面 宣榕捧着手炉, 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晌,才想起把手从铜壁上挪开,摊开一看, 因为紧贴太过,掌心透着烫伤的红—— 她的内心远没有面上平静。 耶律尧脸色微微一变:“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宣榕神色茫然, 有瞬想说出真相:“如舒公当年其实……”她顿住。要怎么说?该怎么说?说那场震惊整个朝堂的惨案, 死者死于自己人之手? 她沉默下来, 答非所问地重复:“没有。终南山一脉, 再无旁人了。他在京中群而不党,多和学子接触,与高官权贵相处极少, 其实也没太多亲近之人。至于江湖民间,怕也是只知其名, 不见其人了。” 耶律尧似是终于意识到她情绪不大对劲, 在马车暗格翻出常用膏药, 不再提此事,只道:“伸手。” 宣榕:“我自己来就……” 拒绝的话一顿,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就被不容置疑抓去上了药。耶律尧见她仍旧没什么反应, 皱眉问道:“不痛?” 宣榕垂眸:“……不痛。” “哦?”耶律尧眉梢一扬, 捻了药膏的指尖稍一用力。宣榕登时疼得倒吸口冷气, 他似笑非笑道:“这是不痛?骗谁呢?不管你在想什么——” 他到底放柔了动作,轻叹道:“没有谁值得你自伤其身, 也没有谁值得你心绪不定。你先看顾好自己, 行么?天底下千万人, 他们算什么?他们都不重要的。” 众生皆浮云。他才不管芸芸众生是死是活。 明台之上的菩萨不染尘埃,平安喜乐就够了。 宣榕不知听进去了, 还是没有。她望着仔细抹匀了膏药的右手出神。 一直到马车停下,她才止住神魂不定。 车夫在外抄手敬立,喊了几声,没人下来。还是耶律尧缓缓开口:“到公主府了。近几日同西凉谈判激烈,宣大人向来有辩才,应该还在内阁忙碌吧,长公主殿下呢,在府上吗?” 宣榕点头:“在连夜召见书堂监事。” 那就也是在忙碌。耶律尧便歪了歪头:“小菩萨,你若心里真有什么难受不痛苦,没人相诉,不介意可以和我说。反正我马上也要离开,保证守口如瓶,将一切秘密带到坟墓里。” 宣榕正欲掀帘,扯出个无奈的笑:“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口无遮拦。病重之人还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哪有。”耶律尧懒洋洋道,见宣榕踩凳下车,也跟着她身影侧过头,“郡主金口玉言,断定我能寿比南山,有你这么个保证在前,我自然敢乱说话了 。” 宣榕猛然转身,只见耶律尧斜倚坐榻,府前灯笼摇曳,几抹红光席卷入车中,衬得他像一只恣意妄为的妖。她哑然片刻,道:“无惧无畏,善。不过你怎么……” 话音顿住。倒是耶律尧善解人意地接道:“怎么神志不清时,还能听到旁人说的话?” 宣榕:“……” 耶律尧一脸坦然:“能啊。我只是分不太清真与假,实与幻。否则让你离远做什么,万一你顶着某位血仇脸面过来,我是杀你还是不杀?哦对,北疆确实没有磨牙的习俗,是我不对,我再次道歉。” 他说得模棱两可,周围随侍不明所以。 宣榕:“……” 确实是她主动凑过去的,她无话可说,扭头就走。身后似是传来一声极低的闷笑。 绕过雕刻大齐山水的一方照壁,穿过深长回廊。侍从在前方提着吊线宫灯,灯光一摇一摆,长廊上的缠枝藤蔓,也落下摇曳的影子。 宣榕忽然也极轻地笑了一声,待走入卧房内,又叹了一声。 “郡主……”身后侍女想为她褪下大氅。宣榕摆了摆手,从她手里接过宫灯。一步,两步,三步。 她立在了书柜前,在某处隔板摩挲摁下,只见挡板翻转,露出里面打开暗格,她仰头看去。 掌心是唯一光晕,照得宣榕眸色清润,也照亮暗格之后堆叠摆放的满墙卷轴。卷轴浩如烟海,她一张脸埋在鹤氅的茸羽之间,轻轻道:“小彩,这几年下来,我居然已经写了这么多各地采风实录了,七十八卷,十七郡六十五地。” 凡立朝廷,问有本纪。前朝伊始,就有官员采风问民情,汇以报君王的制度,以求对民间疾苦有所了解。 她每次回来,给谢敏看的也是这些民情汇编。 但还有另外一部分,只呈交给了帝王——那是各地世家百族繁复的关系,遍及的势力,和十余年来的所作所为。卷中三分之一,都是苦主的字字泣血。 身不入局,好像也只能做这些。 苓彩点燃支架烛火,道:“郡主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不太开心。不过最近倒是开怀些许。” 宣榕失笑:“有吗?” 苓彩猛点头:“当然!郡主去年元宵就离京西行了,说什么不想听朝中大臣念叨,出去旅绘一年,您不记得啦?” 宣榕想了想:“那便当有吧。真是奇怪……” 那么个恣意嚣张的人,居然能让她心情松快一些。 果然望都太压抑了么? * 而另一边。待宣榕背影消失,耶律尧刚要放下车帘,就听一位没有跟她离开的随侍恭声道:“客人,殿下有请。还望您挪步花厅小候。” 耶律尧微不可查地侧头:“喊我?” 这位随侍年过四十,眉目慈和,梳飞云髻,簪金银钗,身着锦衣襦裙,从其余随侍恭敬态度来看,十有八九是公主府上的掌事姑姑。只见她颔首轻笑:“对。殿下说您来望都数月,未曾亲自招待,颇有遗憾,今日刚好您过府门,想见见您。” 耶律尧长腿一迈,下了马车,很随和的语气:“麻烦姑姑带路。姑姑怎么称呼?” “殿下唤奴婢一声叶竹。” 议事堂灯火如昼,纸窗上人影晃动。 而堂侧花厅却被繁花簇拥,牡丹浓艳华丽,错了时令一样绽放人间。叶竹给耶律尧看了茶,略有歉意地道:“殿下还在忙,您稍等。” 估计各书堂明日开议课,今日得商定策略如何安抚学子,耶律尧并不在意:“明白。” 但心底却暗自琢磨,长公主到底找自己何事—— 他这次来齐,不说规矩老实,但也勉强安分守己。 除了……唔,咬了绒花儿一口? 但她绝对不会大意到被人发现此事……吧? 耶律尧咽了口茶,不出半刻,听到陡然变大的议论嘈杂,扭头看去,议事堂的大门敞开,三十余位文人模样的长衫监事三两成群,一边讨论一边鱼贯而出。其中有人道:“不错,就按殿下说的这个法子办!保准明儿就没人再吵了。” “安抚为上安抚为上,我们定会谨记的。” 而被簇拥在中的女子,紫玉金钗,华服紫衣,气度雍容典雅,眉眼之间几乎看不出岁月痕迹。 耶律尧快十年没见过她,惊觉她居然和当年没甚区别,只是神态愈发从容沉稳,目送监事们离去,才转过来,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 她淡淡道:“温符和本宫说了你情况,似是不容乐观?” 耶律尧起身,躬身行了一礼:“若是不难,也不至于求上鬼谷。” 谢重姒缓步走来,叶竹扶她坐到正位,她轻哂了声:“坐。不用说得云遮雾罩,昭平不在,我们尽可直白一点,你在来京之前,就知道必死无疑?”她不容置疑道:“本宫想听实话。” 耶律尧沉默片刻,不得不实话实说:“是。” “因为安魂草已经绝迹了?” 耶律尧道:“是。我确实找过安魂草。” 凡事有自身灵性的蛊虫,需要以安魂草相引,才可将其诱出体外,同时确保宿主安然无恙。 他派人去南彝寻过,南彝人向来喜欢养蛊,这是唯一可能还有安魂草的地方。但二十年前,南彝就已经被西凉灭族了,一把火烧得苗寨成灰,焦土遍地。 当时近千人找了一个月,都找不到安魂草。 谢重姒端起茶盏,拂去面上茶沫,像是随口一问:“温符也是这么和本宫说的。不过,本宫仍有一事好奇,你为何要骗昭平,你会得以痊愈?” 我见观音 第72节 “这样不也甚好吗?她当年似乎因为……”耶律尧垂眸道,“没有救下我心怀愧疚,这次将会皆大欢喜。殿下,您说可对?” 一道清脆利落的杯盏碎裂声,谢重姒毫不留情将茶盏掷地,她微微一笑:“不要妄加揣测。” 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自幼富贵娇宠,据说少年时性情也是恣意,后来随着年月收敛,但并不意味着她发怒不可怕。 耶律尧反倒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她脖上那道咬痕,都不算事。便缓声道:“不敢。殿下,我不敢做任何事情的。您耳目遍地,暗卫随时禀报,我只身在齐,若真有不敬,您等可以随意处置的。” 谢重姒笑了:“你确实很有意思。”她侧过头:“叶竹。” 叶竹便毕恭毕敬捧了个托盘上来。盘上,是一枚璎珞平安锁。 耶律尧微不可查地蹙眉,这枚平安锁,他曾在宣榕身上看到过。据说是长辈所赠,以保平安,长公主把这么个贴身私物拿出来干什么? 长公主不辩神色地抬抬下颚:“若非温符提起,本宫倒是忘了,鬼谷当年制成此物时,里面是放了安魂草籽。时隔十余年,能否种成,你能否熬到那时,就全靠天意了。” 她话里暗意,让耶律尧瞳孔骤然一缩。 第67章 兰因 安魂草五年一播, 五年一收。 即使有精通农务之人催熟,也只能缩至三载春秋。而他再撑个一年都够呛。 长公主不会不知此事,应该清楚, 他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是走投无路了。 她没有必要见一个将死之人。 除非想亲自送上一份无关紧要的“厚礼”, 让宣榕不欠他人情。 想明白其中弯弯绕绕, 耶律尧自嘲一笑:“说来不怕您笑话, 我一贯以为殿下不喜见我, 没曾想您会出手相助。” 谢重姒似是意外:“你倒挺有 自知之明。” 耶律尧:“……” 果然是为了将沿途护送的人情,一笔勾销。 试探完毕,他了然颔首:“当年少时无礼, 给大齐添了不少麻烦,是我之过。多谢殿下馈赠, 若有北疆能够出力的地方, 您尽管知会。” 长公主似是震惊于他的自大:“从去年中秋伊始, 你离开北疆已有数月。别说偌大的十三部落了,就是一方郡县, 主事官员离开这么久,也得出乱子——你就不怕手底下翻脸不认人了吗?” 该杀的杀光了, 自然难翻波浪。不过这话耶律尧不敢明说, 只含糊道:“十三连营虽说都是马背上的蛮人, 但重情重义,某既敢孤身来齐, 自然做了万全准备。” 长公主不知在细品哪几个字, 神色泛起点讥嘲, 半晌,缓缓道:“把东西拿走吧。对了, 还有一事。” 耶律尧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长公主道:“不要插手那件事。不管你猜到什么,又自持武功想要验证什么,不要自作聪明。” 耶律尧状似疑惑:“何事?” 长公主沉声道:“今日之事。这段时日之事。” 耶律尧轻笑了一声,陡然抬眸,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气氛一时滞涩,他那双眸子沉如黑水,带着兵戈戾气,有几个年岁尚浅的侍从只觉危险,其中一人竟后退半步。 “好。”半晌,他才缓缓垂眸,取了平安锁,随着侍从离开公主府。 叶竹看着那道颀长身影,消失在弯月拱门,方才收回视线,给长公主奉了杯新茶,咂舌道: “戚将军不是说这位新主,对北疆的控制力度远超历代王庭吗?可奴婢瞧他态度恭敬,比当年老王还要谦逊。” 谢重姒不置可否:“到底在齐学了几年,感化些许。说不定他行兵打仗的一些计谋,都演化自礼极殿的课业。” 当年礼极殿授课,虽以教化为主,但传的也是千真万确的君主谋略——质子中年长的兄弟二人视若无睹,宁可去吃喝玩乐,也不静思不足,最后输得一塌糊涂又能怪谁。 叶竹微妙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若是能长命百岁,说不定也是个中正君主。” 谢重姒并不是很想听到耶律尧好话,摆摆手,略微疲惫:“得了。忙了一宿饭都没吃,叶竹,扶我回去,炖点粥食。” 叶竹刚要弯腰,一道温润的嗓音插了过来:“我来吧。”她笑将行礼,侧身让位:“大人回来了,那奴婢让小厨房备上两份宵夜。” 宣珏缓步走了过来,刚伸出手,余光瞥见青石地面上碎盏残茶,微微一顿。到长公主这种身份地位,再天大的事,在齐也不必摔盏发怒,除非对外示威。 他略一思忖:“今儿怎么想起来,把北疆那位请来相叙了?” 谢重姒没好气地道:“叙什么叙,绒花儿和他同乘回来的。既然都凑到我面前了,我肯定要把人叫来问候几句的。否则他哪里还像个客人身份?” 是问候还是敲打?宣珏失笑,扶她走过花道:“说什么了?” “头昏脑涨得很,懒得说多。”谢重姒淡淡道,“不过,我把天底下仅此一份的东西给他了,他能否接得住,就是因果之外的造化了。” 宣珏心里有了数:“安魂草?”若给的希望不是绝处逢生,而是水中捞月,恐怕更为残忍,他无奈道:“殿下当真管杀不管埋。” 长公主坦然直白:“尽人事,听天命,做了一切能做的,还能如何?又不是我让种子三年发不了芽。” 宣珏笑了一声:“殿下觉得那孩子如何?” 谢重姒沉吟片刻,终究承认:“确实算是可塑之才,隐忍狠厉,太子心性远逊于他。你当年断言不错,他若是不死,两个哥哥压不住他。” 宣珏继续笑道:“我问另一个方面。” 谢重姒不假思索:“反骨难驯,实非良人。” 首辅大人“唔”了一声,换来谢重姒一瞥:“有话直说。” 宣珏徐徐道:“殿下,上一世你久居宫内,或许不清楚,但这孩子,和绒花儿一样,同样不存于世。北疆老王一直只有两子,议和之后,直接老老实实把两个孩子送来了,可没有当年增添质子那一出。”【注】 谢重姒脚步一顿,柳枝柔嫩,在二月夜风里婀娜起舞,被庭院罩灯打下此起彼伏的影子,她微微出神:“古有传说,大鹏于海上展翅翻飞,能引起风啸到苍岭雪山,引发雪崩,以此隐喻因果叠加,天数难料。开头变化毫厘,能衍生出谬以千里的结果,这是道法自然,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宣珏反问道:“你不觉得他与绒花儿因果甚重吗?” 谢重姒刚想矢口否认,话到嘴边,猛然咽下。 长公主其人,早年不信神佛,后来也不知是修身养性,还是为女祈福,倒是广修禅寺,得闲还会赏脸去上两炷香。 讲经听多了,稍一琢磨,自然能琢磨出其中滋味。 何止是因果甚重,耶律尧步步死路,简直像是因绒花儿而“生”。可绒花儿走出方寸,步入凡俗,会因这份因果而“成”吗? 为人父母,既希望孩子能出类拔萃、心性绝顶,又不希望他们历经磨难,吃苦烦忧。最好是睡一觉、做一梦,醒来就手腕通天,能力卓绝了。可这怎么可能呢? 若是他们需要闯荡才能安身立命,那父母也就一咬牙一狠心,任由他们跌得狼狈再爬起,反复摸爬滚打了。 可若前路坦途安稳,那大部分疼惜子女的长辈,也不过“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那又如何?”长公主很轻地道,“我对绒花儿唯一的希望,就是她平安快乐。可她不快乐。离玉,她不快乐。你难道还要求我对这位‘罪魁祸首’,有好脸色吗?” 宣珏却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要如何,殿下。不沾凡尘,不问兰因。她愿意如何就如何,顺其自然就好。” 谢重姒静默良久,道:“好。那便顺其自然。” * “养花养草,就同养人一样,讲究个顺其自然。”温符摆弄着他那堆花花草草,语气平铺直叙,“催熟不可取,一年不可能。揠苗助长就是会得不偿失。” 耶律尧随手逗着藤蔓爬蛇,漫不经心道:“那算送给先生了,先生闲暇时候种着玩玩呗。应该也能吸引蛊虫定居。我撬开看了看,密封很好,种子是活的,种个五年,必然茂盛丰收。” 那条赤练在他手上攀爬扭转,尾尖把叶子搅得碎了一地。 在这里,花叶比活物珍贵,温符连忙赶人:“别乱招惹毒物,没看出来它们喜欢你喜欢得紧吗?去房间里呆着。” 又道:“倒也不必五年,若是带回谷中,以肥沃土壤种植,两年应是能得到初品。不如这样,过几日我带你回鬼谷,施针压制,同时……” 耶律尧轻笑了声:“温先生,我不想离开望都。” 温符面无表情:“那你死路一条,最多再撑三个月。” 耶律尧毫不在意:“那就死路一条呗。” 施针也不过压住经脉,让蛊虫不至于真的控制住他神志,减缓痛苦。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因为蛊虫愈发没有耐心。 他不止一次“见”到她了。 包括现在,火红耀眼的赤练蛇明明是在藤蔓上攀爬,却似是绕过少女嫩白柔软的肌肤,束缚住她手腕脚腕。她眸中含泪,在轻轻啜泣—— 耶律尧烦厌地抬起指尖。 他身边银环蛇立刻得令窜出,把赤练叼起甩到一边,让主人眼不见心静。然后又被耶律尧凌厉的眼风一扫,自己也委委屈屈爬到角落,熟练缩成一团。 银环蛇被格外不待见了十天。 这十天里,春闱“舞弊”之事也算体面收场了。 各学堂的教习与学子,轮番分析那两篇文章相似之处,最终得出相似不足六成的结论。 同时,摘风堂也发布告,说这两人曾在堂内同堂听讲,所以文风略有相似实属平常。 宣榕却心知肚明,这些是说给民众和考生听的。 至于向上禀报,有另一套说辞。很显然,因为这一套说辞,近来京中戒严,禁军也有不少被调入守卫天金阙,宫里侍卫多了近一倍。 谢旻也因此事忙得不可开交,面容疲惫:“别让我揪出那只老鼠,否则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他顿了顿:“姐,耶律尧说的靠谱吗?我真的派人去终南山追问查证了,老师当年把师母埋葬后,就带着楠楠来京了,他在终南山没有亲眷,也没有收弟子的。” 宣榕不答反问:“有没有让人顺便祭扫参拜一下?” 说到此事,谢旻皱眉道:“去年夏季不是多雨吗,蜀中更是,山洪和泥泄有近百起,前往道场的路被堵了,年初才修通。我估计陵墓那段也损毁不少。” 宣榕微微一愣:“陵墓损毁了?” 蜀中出现得确实频繁,章平替考之事的苦主来自川蜀,还有此次科考舞弊之中,学子之一也是来自蜀中。 有什么串连成线,几近呼之欲出。但宣榕一时没想明白,又听谢旻道:“对啊。当时就下令修缮了,这次恐怕不方便,等孟兰节时再前往祭拜。” “哦对了。”他抿了抿唇,些微不自然道,“给那位备了谢礼,我不想送,姐你差府上人去一趟吧。” 宣榕笑着拒绝:“你几岁啦,还要我帮着对别人说谢谢?” 谢旻:“……” 宣榕又道:“这两个字很难吗?” 谢旻自暴自弃地道:“行行行,我亲自去行了吧。” 话说如此,宣榕还是不放心地随他走了一趟,不过在马车里没下去。没听到争执动静,稍放心来。 就在这时,一阵“嗷呜”声音由远及近,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道雪白的身影撞了满怀。阿望爪子搭在宣榕肩上,一脸兴高采烈地狂甩尾巴。 宣榕被它撞得一懵,感觉这架马车都有摇摇欲坠之势。肩胛骨也疼得抽搐,第一次直观感受到雪狼之沉。 我见观音 第73节 她嘶了口气,但仍旧安抚地摸了摸阿望后颈,笑道:“好聪明呀,怎么发现我在这里的?嘘,偷偷走出去,装作没有看到我好……” 那句“好不好”还没问完,就有人循声而来,掀帘轻喝:“阿望,下来——咦?” 耶律尧顿了顿,似是没料到她在此处,先是伸手将雪狼拽出,警告地瞥了它一眼。然后抱臂看了宣榕半晌。 “……”宣榕被他看得如坐针毡。 就听到耶律尧似笑非笑道:“我又不会吃了谢旻,你有什么必要跟他跑一趟的?” 第68章 佛寺 被戳破心事, 宣榕不恼不愠,只温声道:“那你代替阿望,装作没看到我好不好?” 耶律尧:“……” 宣榕好声好气打着商量:“只是蹭阿旻车驾出行。这次他要谢你, 非我主场,我就没打算掺和。”她伸出手指竖在唇前, 压低声道:“不是故意避而不见的。” 耶律尧知道她在给谢旻留面子, 看破不说破, 笑了一声, 到底还是落下拂起车帘的手,隔着摇曳流苏,那只手落在阿望脑袋上, 道:“好。不过你们待会是要去哪里?” 宣榕道:“护国寺。他近来不顺,想去敬个香。” 耶律尧了然:“可要封寺清场?” 宣榕轻叹:“朝野上下, 太子最近够处在风口浪尖了。” 言下之意, 谢旻可不敢太过张扬。只当普通香客参拜。 “行。”耶律尧明白了。刚要抬脚离开, 忽然想起什么,还是支会了宣榕一声, “对了,虽然谢旻说得旁敲侧击, 但确实像是想请我做傧相, 防止婚仪出差乱。我拒了, 让他找昔咏,毕竟昔咏男装扮相不比寻常儿郎差, 而且武功也……” “傧……什么?”宣榕有点懵, “等等, 他何时要成婚?” 耶律尧毫不留情就把谢旻卖了个干净:“傧相,怎么, 他没和你提及此事?”他似是要解释,却又仿佛看到了什么,顿了顿,道:“谢旻快要寻出来了,待会和你说,你先去护国寺,我会去找你。” 宣榕微微一怔:“护国寺人山人海,要在哪里等你么?否则不好找寻。” 马车侧窗帘幕被人拂起。耶律尧懒懒地答道:“不用,伸手。” 宣榕不明所以将手伸出车窗,一条红绳编织的坠金手链被轻绕在了她腕子上。那块镂空金坠造型独特,似是小小的平安扣,里面是细小的种子,闻起来带着淡淡药香味道。 耶律尧道:“你戴着它,我能找到你。” 隔着帘幕,看不到近在咫尺之人的神态动作。宣榕抽回手时,车外脚步声已逐渐走远。只能隐约看到一截玄色袍角,还有阿望那雪白的长尾。 而不多时,谢旻也与侍从出来。 也许因为耶律尧说的话,宣榕越看,越觉得太子脸上写满了“心虚”,特别是在进入护国寺,看他叩首俯拜,抽了一折姻缘签后—— 从解签庙祝惴惴不安的神色里,能猜到这不是好签。 庙祝嗫嚅道:“诸位檀越敬安,不知贵客来此,招待不周,惶恐惶恐。可要小僧去把住持请来?” 这间正殿在护国寺最北,需要攀登长阶才可抵达,香客最少。三宝佛供奉其间,皆为坐姿,药师佛双手捧钵,释迦牟尼佛结禅定印,阿弥陀佛则手执莲花。 巍峨肃穆,焚香如烟。 谢旻端详片刻手中签文,面上喜怒不辨,道:“不必叨扰释空大师,老人家年岁大了,需要静养。我们一行五六人,对住持来说太聒噪了。” 说着,他将签文折了对折,捏在袖里。转身走出宝殿。 立刻有随侍去与庙祝奉上丰厚的香油钱。 而宣榕若有所思地随谢旻行了一段路,问他:“怎么想起算姻缘了?” 谢旻说得倒也有理:“否则要问佛祖什么?父皇母后春秋鼎盛,便不用求家宅,反而太过刻意,有损福安;功名利禄,是我赏赐给别人,怎会求人所赐;思来想去,也就剩个红鸾星可问了。” 宣榕问道:“签卦如何?” “一般,中规中矩的词调。”谢旻说道。话虽如此,他眉目之间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走过焚香炉前,烈火熊熊。 而他落后宣榕半步,指尖一弹,将那页签文投入炉中。 宣榕似有所察地侧眸看去,火焰舔上炸开的叠页,顷刻把符纸烧为灰烬。 只能隐约看到最开头二字。 鸾镜。 不过也够了,她略一思忖,想起了这签“乖违卦”的全文。 鸾镜尘生暗处多,要明须是再重磨。恩中成怨既如是,破里还原怎奈何。 下下签,其意凶险,前途难料。 不怪阿旻没了心思闲逛,上香祭拜后,就匆忙离去处理朝务去了。 宣榕给的借口是要来护国寺辩经,便在寺庙空旷之处的树荫下,找了个蒲团落座,听做完了早课的丘尼群聚而辩。 他们之间有不少面熟这位小郡主,但遁入空门,众生平等,倒也没拘俗礼非得参拜,身都没起,只是双手合十对她颔首示意: “郡主来了。今日在辩‘凡生皆我’,一切众生都有我,作生我受报不同,或上天堂,或下地狱;常生我永恒,万物皆是。好比房舍失火,主人逃离,可说房毁,不可说主人毁,肉体凡胎亦然。处于无常身,无常降临,‘我’离作身,‘我’既‘常’也‘遍’矣。” 宣榕温和问道:“若说房舍烧尽而舍者出,房舍无常,主人常生,此论不立。若要此论成立,则房舍不是主人,主人也不是房舍,二者不等同。但你说的‘我’却遍及各处,色和无色即是我,常生我又怎能逃离呢?” 对方垂头苦思。又想到个不错论点,陡然回击。 宣榕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若众生同一我,则与世间法度相悖。父即子,子即父,母为女,女为母,仇人作亲人,亲人作仇人,这有违规律。” 对面被问住了。宣榕趁机抬头望去,佛殿窗前, 一剪木窗衬着四季常青的大树,生机勃勃。 她忽然很想知道耶律尧此刻在哪里。 …… 耶律尧在护国寺中。 这座千年禅寺不愧为国寺,香客络绎不绝,庙宇也从里到外彰显着财大气粗。无论是光华流转的宝殿金身,还是广阔平整的大道长阶,亦或是焚香燃纸的铜炉,都极尽规制。 一般禅寺需要自购香烛,护国寺却在正门设了九亭,寺庙自掏腰包,派遣专人给来客发赠佛香。 每人三支。 这样哪怕是再穷苦的人,也可心无旁骛来敬奉佛祖。 耶律尧看着小僧横来的檀香,没接,刚要错身而过,被强买强卖塞进了手里。要还,那小僧又风风火火去接待下一位来客了。 “……”他有些不耐烦,经过铺了厚厚香灰的香台,将没点燃的三炷香顺手抛掷了进去。 一旁比丘见状,走来,拿起一旁莲花烛灯,帮他把香燃起,念了声佛号,神色恬淡平静:“同沾法喜。” 耶律敷衍地动了下嘴:“共沐佛恩。” 比丘失笑:“施主不信佛陀,为何还要来此处呢?” “嗯,我不信佛。我也不信神。”耶律尧生来桀骜不驯,亲缘淡漠,杀机遍地时,他阴险狡诈过,冷酷无情过,唯独没有俯首称臣、对谁称得上一声恭敬过,但他却用一种堪称温和的语气,轻轻道,“但我有所敬信,也未对神佛不恭,师父倒也不必用这个指摘我。佛祖可未说过,非得信众才可入寺宇。” 比丘便抬手作了一礼:“善。” 按照经验,耶律尧避开人群,往偏僻安宁处寻找。一只黑金交加的金裳凤蝶,姿态翩翩,像是漫无目的,又像是有所归处地向前飞舞。 他便跟着凤蝶前行。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岔路,左侧偏院,院中隐有群情激昂的争论声,右侧莲花池,静谧无声,蝴蝶还未抉择。 耶律尧本想向右而去,但看到那株参天榕树,鬼使神差地迈步左转。 然后就看到树影婆娑下,少女在仰首发呆。 她今日一袭水莲如意百合裙,端方跪坐时,群裾层叠铺展,像是锦绣中葳蕤的花、天际边舒展的云。一缕乌发自耳边垂落,衬得一张脸清丽精致。 在她面前,十好几个身披袈裟的僧人,争执得面红耳赤,辩过几轮,又平静下来握手言和。而她偶尔插上几句嘴,便又很安静地倾听。 像是偶然一入红尘,更多的时候退而隐匿旁观。 有那么一个瞬间,风拂过她发梢衣袂,仿佛能把她也吹散。 耶律尧莫名起了点捉弄的心思,从另一侧绕过榕树,这棵三四人才能环抱的大树很粗,群僧聚在一侧,他轻易避开所有人视线,悄无声息攀上树。 接着,一片落叶飘飘摇摇,准确无误落在了宣榕头上。 宣榕若有所感,抬手拂去落叶。半晌,又一片落在她左肩和右肩,便又顺手捻去。但不出片刻,一只璀璨漂亮的碎金黑蝶,在她右手轻轻掠过。小心地落在了她膝上。 如是者三,宣榕“咦”了一声,意识到不对,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带笑的黑眸,于是她也笑了。 周围僧人看她神色有变,循着目光望去,不由叫道:“好俊的身手!怎么没被我们发现?” “还不是你近来早课偷懒耍滑,没挑水没劈柴的?” “出家人莫要打诳语,到底是谁没有认真修行,来比划比划——” 眼见着辩经要成切磋,宣榕见势不对,把耶律尧喊了下来,立刻告辞离去,待走到四面人少的长道,先是问:“我以为会是阿望嗅到这草药味道,找到我在哪儿。” 耶律尧瞥了她一眼:“把它带到寺里来吓人?” 宣榕失笑,又问:“阿旻到底是怎么和你说的?” 耶律尧道:“问我是否旁观过民间婚仪,傧相要拦住讨礼起哄的人群,要挡酒开道,若是我为傧相,可有能力护持新人。” 宣榕犹疑道:“阿旻没和我说他要成婚,礼部也没有收到太子册立妃子的布告,否则我定有耳闻。他不太对劲。” 便又三言两句,简洁地将太子抽签之事说了。宣榕沉吟:“我在想是不是……” “顾楠?”耶律尧接话道。 宣榕颔首:“对。但此事也不对劲。阿旻这个人,朝堂用手段是一码事,对自己人又是一码事。别的我不敢说,但他不会强迫顾楠的,除非是楠楠同意,他不会做出强娶强纳这种混账事儿。而且前一阵子,他力排众议让楠楠去了学堂管事,明明有想要放她走的意思。” 她百思不得其解。 而就在此时,道路前方悠悠转来两个须发皆白的老僧。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沙弥。两个老僧笑吟吟地相互交谈,偶尔问沙弥一句,沙弥都是打着手势,简短作答——是个天生闭口禅的小师父。 宣榕微微一愣。没想到能同时偶遇释空住持,还有邱明大师。 不待两人视线投来,她先行温声合掌躬身,打了招呼。 两僧同时回礼。其中释空邱明笑容慈爱,唯有那个小师父面色惊疑,宣榕感觉他目光来回逡巡移动,看了看耶律尧,又看了看她。 小师父白净的脸上有点茫然,呆滞地站定眨眼。 而释空摸了摸白胡子,笑眯眯道:“郡主带人来玩呀,这位是?” 我见观音 第74节 第69章 镇命 宣榕并不喜独, 她其实很爱热闹。旅居乡野之间,经常与民同乐,左邻右舍的婚嫁宴请, 都不吝出席。 但在京城之中,她却又多是独来独往一个人。 所以, 难得在她周身数丈看到个青年俊杰, 释空和邱明不约而同都来了兴致。 宣榕对上老僧们凑趣的眼神, 无奈道:“家中客人。” 又对小沙弥颔首道:“多谢一灯师父三年以来, 为长明灯添油护持。” 邱明年过九旬,早过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哈哈笑道:“我二人看这位施主颇有眼缘。不知施主可便告知生辰时岁, 贫僧可为施主占上一卦。” 宣榕:“…………” 邱明当年带她和容松容渡,在中部腹地游历, 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合人姻缘。 还真被他拉郎配拉成数十对, 事后人家打听到他真实身份, 厚礼送上寒山寺,再揄扬宣告。那阵子“寒山寺”差点没改名“月老庙”, 信众都是来求姻缘子嗣。 以至于宣榕现在一看邱明笑意慈蔼,就知他意欲何为。 她倒无妨, 只怕耶律这副脾气会觉得冒犯, 连忙想要委婉制止。 耶律尧却淡声道:“北疆历三七二年, 六月十八,寅时。大师给算算?” 那是燥热暑夜, 正值夜幕降临。 就在他诞后不久, 烈火席卷原野草场, 万兽嘶鸣奔叫。 邱明“咦”了一声:“入伏日啊?本就炙热,寅时属木, 木又生火……”他心算地飞快,忽然愣神:“奇怪……你今年已过弱冠之年了吧?” 耶律尧:“二十有余。” 邱明纳闷道:“那不应该啊,这是早夭之命,极凶极残,若无高人从始至终化解护持,极易走入死路。但我看施主气色尚好,福云罩顶,不像是走到山穷水尽。” 宣榕:“……”还真是不打诳语。 她无奈打断:“您二老还断言过我命轻,要用凶煞兵器镇命呢。同年同月同时诞辰之人何其多,哪里可能都是一般命运……” 邱明吹胡子瞪眼:“怎么,有说错吗,郡主重病还不是那把刀离身之后的事情?都说了让你再寻一把上过战场的兵戈之刃镇镇,你每次都当耳旁风!” 耶律尧脸色微微一变:“什么刀?” 邱明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他是脚行僧出身,有一身江湖功夫,对宝器了如指掌,一摸就知,后来小郡主佩戴的藏月是件西贝货。 但答应了宣榕要守口如瓶,邱明自然不会泄密,装起了糊涂,随意敷衍几句,装模作样又算了片刻,忙不迭拉着释空逃之夭夭。 但不知是否错觉,宣榕总感觉邱明在嘀咕什么,像是“命格确实锋利”,又像是“哎有点意思”之类的话。 一灯小师父欲言又止,似是在想要怎么比划,但自家师父都快拐过长道了,他只能合掌行了两礼,急忙跟了上去。 耶律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微松一口气。 又听见宣榕无奈笑道:“邱明大师就是这副性情,你……” 耶律尧轻轻打断她:“藏月?要还给你吗?” 宣榕行走间裙角摆曳,是个轻快弧度,她笑将起来:“你听他们瞎说。年幼多静少动,自然体弱多病,后来出京走动得多了,真的没有再怎么病过。和这些说法无关的。” 耶律尧不置可否:“但我也确实不需要那把刀了。” 宣榕侧头看他:“嗯?” “在北疆,我这个人比藏月管用。”耶律尧仍旧直视前方逐渐拥挤起来的人潮,侧脸凌厉分明,映着焚香炉前的光,似有所感垂眸与她对视,他想了想道,“走之前还给你吧。” “什么时候离京?” “最迟下月月末。若是可能,温先生说带我去鬼谷静养一段时日。” 宣榕慢吞吞地“喔”了一声,许久之后,才轻轻道:“有点舍不得阿望。” 有种热闹即将散去的落空感,她有点迷茫地立在香火鼎盛的禅寺中心,众生错身相过——有阖家齐来的老老少少,有结发恩爱的男男女女,但更多的人,心事难求。 所以在人力不及时,才叩首佛前有所求。 她下意识回头看去,能看到耶律尧似是随口一说:“想养的话送你就是了。反正它不挑嘴,好养。而且若让它在你我之间挑一人为主,它肯定叛变选你。” 宣榕先是心动,又有纠结:“雪狼性野,需要奔驰,恐怕不适合圈养在院里吧?而且你舍得吗?” 耶律尧笑了笑:“每日清晨门开一开,它知道自己找地儿撒欢。阿望可是个叼着食盆就能讨食的。至于我么,我嫌它烦。” 宣榕:“……” 耶律尧问道:“如何?” 要么同意,要么拒绝。一只雪狼而已,公主府不缺这一口吃食,也不缺空地搭建兽窝。 应当很好决断。 但不知为何,宣榕却有些难下决心,像是在逃避着什么,犹豫片刻,终究是道:“再议吧。” * 谢旻今秋便是十八。 按理来说,太子婚事早该被摆上明面,可奈何他推三阻四,一到谈婚论嫁,要么打太极,要么当聋子。 帝王子嗣里,太子殿下地位无人可及,又有个代表地方世家的母舅褚家。臣子也不敢使计逼迫。 于是这几年京城上下,不知多少人紧盯着空悬的太子妃位抓心挠肺。 直到三月初春,天机部尚书闻环之女,要被选为太子侧妃的消息传来。望都勋贵圈子终于炸开了锅。 宣榕也是一懵。 谁?闻环不是因为天机部地道之事,看管不力,暂时革职停办了吗? 侧妃?哪有先娶侧妃的道理?怪不得礼部没动静。 原来是没有先例,不知如何处理,还在疯狂商议。 那岂不是不关顾楠的事? 不对。 若是如此,阿旻要求那支签文作甚? 宣榕越想越匪夷所思,急匆匆入了东宫要抓人问个清楚。 春雨细密如雾,天金阙也笼罩在蒙蒙水汽里。滴答的水声漫过斗拱檐角,侍卫想要阻拦的声音也隐隐绰绰不真切:“殿下有令……今日不见外客……” 宣榕身后跟来的太监瞪了那个小侍卫一眼:“刚来当值的吧?没点眼力见的,昭平郡主能是外客吗?快快快,让郡主进去。” 又对宣榕唉声叹气:“哎哟郡主诶!您就算再匆忙出来,也得带几个随侍,让人带把伞啊,淋湿了还不自个儿遭罪!奴婢去找皇后娘娘讨几件衣物,您在殿里先歇着。” 宣榕摆了摆手,刚想入内,那个侍卫却一板一眼阻拦了过来:“真不行,您担待,臣等也是奉命行事。或者您稍等,臣去通报一二?” 身后太监急道:“哎你……!” 宣榕算是明白谢旻为何说,东宫都是他的人了。不以为忤,温和道:“好,快去吧。” 又对太监道:“烦请苏公公去坤宁宫跑一趟了。” 打发走苏公公,宣榕耐心等了片刻,等到侍卫复命回来,恭敬地把她请了进去。只是还没走进殿中,就看到一道身影夺门而出,没入雨雾,向侧院而去。 那是个二八少女,娇俏灵动,却紧抿了唇瓣,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色。宣榕无法用语言形容那种神色,似痛苦,似慌乱,似纠结,似挣扎。 似绝望。 身后宫女随侍慌忙要拦,没拦住。 他们还想追上去,被谢旻叫住了:“都回来。由她去。”想了想,不放心补了句:“让人待会送点姜汤过去。” 宣榕脚步一顿,迈入殿中时候,温声问道:“怎么了?楠楠反应怎么这么大?” 太子坐在案前,桌案上是近百册内务奏折,部分已经批阅,供他参习,部分没有批阅,让他练手。 看得出来,今日属于他的政务处理了大半,那些奏折基本都落了批红。谢旻神色也有些倦怠:“不怎么,我也不知道她发哪门子疯。我脑子有点乱,再看会禀奏,姐你先喝茶吃点心,待会你想问什么我再答你。” 宣榕:“……” 将剩余奏折处理完毕,谢旻冷静了,也端起一旁侍从新沏来的茶,抿了一口:“你问吧。” “……”宣榕默然片刻,问道,“怎么突然要娶妃?” 谢旻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本来母后就一直逼我立妃了。但最近这般突兀,是因为楠楠说想嫁给我。榕姐姐,我都打算放她离开了,但她说想嫁给我,哪怕是为妾——她都这样说了,你觉得,我真的会让她作妾吗?” 宣榕微微一愣。飞快想通了前因后果。 一件事成与不成,无非是各方平衡,各有得益。闻环本就是太子心腹,嫁女能让他官复原职,即使为侧妃,也是先行成婚,给足了脸面,自然愿意。 尚书品阶不低,对于这个儿媳,皇后能勉强入眼。也不会大张旗鼓反对,再磨一磨,便能同意。但对于顾楠…… 宣榕惊疑不定:“舅母怎么同意楠楠的?” 谢旻犹豫片刻,还是道:“两位舅舅在太原犯过旧事,我稍加利用了一番。但具体怎么同她交涉的么……”和母亲撕破脸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神色厌倦:“这段不想再赘述了,表姐见谅。” 宣榕眉间微蹙:“你打算过上一阵再册立正妃?” 谢旻站起身,走到门前看雨落,半晌道:“嗯,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吧。闻氏贤良,不会为难她,正室为尊,也没有谁敢压在她头上——哪怕、哪怕真的有一天,就如表姐你所说,年少情谊恐会磨灭,废后大事我也得掂量掂量。” 他听着淅沥沥的雨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近自言自语:“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可她还是反应很大,说她只需要一场父皇母后都到场的婚仪而已。” 宣榕轻叹了口气。为君者,当考虑平衡之道。 永远像是有万千丝线束缚,牵一发动全身。若是不想当个随心所欲的亡国之君,确实不是什么好差事。 她很冷静地思考片刻,正巧,苏公公从皇后宫里捧来了干净的新衣,便让先放一边,沉吟问道:“最近舅母宫中是不是守卫森严?” 谢旻似是惊讶于她怎么转了话头,微微一怔:“是。暗卫日夜不离身。” 宣榕又问:“她有说过在学堂接触过些什么人么?” 谢旻迟疑道:“未曾。开始的时候还会和我 说些有意思的事情,后来……”他想了想:“我忙,她也忙,碰面时日不多,估计她也累,没怎么说过了。” 而另一边,顾楠面对温热的姜汤。 缓慢而僵硬地拿起汤勺。没拿稳,汤勺摔落碎了一地。 侍从上完姜汤就屏息退下了,她也不想唤人再拿勺子,便干脆端起碗仰头喝尽。喝完后,端着空碗发呆,过了片刻,发现碗中似是还有汁水,无意识地端起,凑到唇边。 咸的。 我见观音 第75节 是眼泪。 屋外雨声如珠,顾楠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叩门,她慌忙擦干眼泪。 宣榕立在门外,见没人回应,若有所思地又轻叩三下:“是我,楠楠,你还好吗?” 其实方才一瞥之间,顾楠已经看到了她,想了想,还是道:“我没事的。我和阿旻都没事的……郡主,您请回吧。” 宣榕轻声道:“不是来作谢旻说客的。我身上淋湿了,可能借你的地方,换身衣服?若是不方便就……” 话音未落。门打开了。 第70章 关系 帘外雨潺潺, 风拂栏杆。窗前芭蕉叶上盛满雨水,不堪承受重量,整个叶面倾斜折转, 水珠滚落。 “啪嗒”一声。 顾楠给炉子添了炭火,翻了半天, 只找到一套穿过的衣物, 她紧张道:“郡主这身不是新的, 但洗净熏蒸了, 只能委屈你……” “这有什么委屈的。”宣榕没提已从皇后那边取了新衣,温声道了谢,到隔间换衣。她慢慢地披衣系带, 再将湿透的旧衣叠好。 宫人被屏退,一时静谧, 唯有雨声聒噪。 最终却是谢楠打破了沉默, 她像是不安, 没话找话:“郡主新戴了手饰?” 宣榕正散了发,拿布巾擦拭, 闻言手掌一顿,笑道:“这个吗?本来是忘了摘。但里面这些镇神安眠的草药还挺管用, 索性就没有取了。” 宣榕左手是一条沉香佛珠。一百零八颗珠子绕腕三匝, 来自举国一百零八座禅寺, 颗颗都在佛前供奉至少三年。是有价无市的珍宝。 在顾楠印象里,除了这串佛珠, 当真没见过昭平郡主腕上有任何装饰。更别提鲜艳的红。 顾楠一时好奇, 俯下身在她腕上嗅了嗅, 承认道:“是很独特的味道——有合欢皮、茯苓,别的闻不出来了。配置此物之人, 应该对安神养性颇有研究。” “……应该还有百合、首乌藤。”宣榕默然片刻,转了话头:“在南彝广为种植,前年途径滇泽,看到当地农户家家门前都有此物。你还记得吗?给你带的《十八秘术风云志》就是在那边偶得的,当时我不是抱了一堆卷轴入宫么,匀了一些孤本给你,没料到你最喜欢那本。” 顾楠情绪不高,勉强笑道:“看过风土人情,全当也去玩过了。也多亏郡主当时常往宫中跑,我有人可以相谈……” 宣榕笑道:“说来惭愧,其实我那时候嘛,主要还是来找舅舅的,记了一堆各地贪官污吏、欺压百姓的摘录,把世家的联姻、占地、势力、朝中弟子多少人在何部门捋清,若是要打压从何入手,如何徐徐图之——没给阿旻看,因为觉得怪对不住他的。但他有次凑巧撞见,没说什么,反而和我撒娇,央我下次也给他准备一份各地民情。” 顾楠意识到了她想说什么,唇齿微颤:“郡主我……” 宣榕轻轻道:“有的事情我们在徐徐图之,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时日。一蹴而就的后果注定激烈,要全身而退,不要两败俱伤。”她很认真地看着顾楠:“楠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你必须要自保无虞。”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顾楠知晓如舒公之事,在纠集旧识布局,可能前面一连串的事情,也有他们的手笔,如今又在想要刺杀皇后。 但此事若成真,假借婚仪行刺,别说是宣榕了,就算帝王有意相护,也有心无力。 顾楠舒了口气,不知是庆幸宣榕没有戳破,还是庆幸别的什么,旋即又苦涩一笑:“郡主,这件事和您想得……不,此事和您无关,真的,您不要插手了。就算我不知分寸,还有……” 后两句顾楠说得极为含糊,像是心绪不定下的喃喃自语,衬着屋外骤雨,宣榕没听清,她将视线落在窗檐斗拱,水珠如链,绵延不绝。宣榕忽然很轻地问道:“你喜欢中宫生活吗?” “我不知道。”顾楠出神半晌,才道:“或许……不喜欢,不讨厌。不重要。”她陡然回神,似是意识到不能让宣榕再问下去,便走去阖了窗。回头问道:“怎么都在聊我?郡主呢,你常年不着京城,是因为京里头有讨厌的憎恶的人吗?” 宣榕摇了摇头:“怎会。” 她并不厌恶人,只是不喜裹挟人行差踏错的诸般架构。 顾楠睁大了葡萄一样的圆眼:“诶!京中传闻,郡主是为了躲避婚事才外出,去年又说,你是无人提亲脸上无光不敢回来——我就说他们看法太肤浅了嘛!谁能配得上你,一群痴心妄想被打破,又乱嚼舌根的人。” 宣榕:“……” 一年不回,流言已经恐怖如斯了吗? 她失笑:“还有什么传闻没有?” 顾楠走回来坐住,托着下巴道:“有。最新小道消息,是郡主你捡了个小白脸养着当外室,很宝贝,没几个人见过。现在好了,好几个有意攀附但好面子的,在想要不要忍辱负重、大度视之。” 宣榕:“???” 想必是有人注意到她和耶律尧一同外出,但她怔了半天,愣是没能把那三个字和耶律尧挂钩,心想怎么有人能眼瘸成这样,哭笑不得道:“这都哪跟哪呀?我下次让阿松澄清一二。” 顾楠义正辞严:“就是!颠倒黑白!郡主是那种把人随便安置在偏宅的人吗?” “……”宣榕尴尬地咳了一声。 顾楠自己心里有鬼,本就愈发注意宣榕神态,一眼就瞧出不对劲,诧异道:“啊……?”她小心翼翼:“真外面有人啊?” “没……”宣榕想解释,但不管怎么解释,好像都有点歧义。她无奈地伸手摸摸顾楠脑袋,轻叹道:“有位客人在客宅住了一两月。好啦楠楠,你好好休息。” 宣榕起身,唤了宫人来取走衣物。在临走前,正色道:“三月十五侧妃册立,你还有小半月考虑。直到婚事结束的第二天——太子妃之事都可以取消的。” 雨声凌凌,两厢沉默。半晌,顾楠才道:“好。” * 三月初三,按照民俗,这是江淮一带的鬼节。近几年来望都颇有江南富庶人户来定居择业,也把这项习俗带到了京城。 这天吃面绊鬼脚,到了晚间,几乎没有人外出。 宣榕也回得早。刚要进门,忽然瞥到巷口栖了一堆白乎乎的东西,她纳闷地多看了几眼,“咦”了一声:“阿望?你怎么在这?” 阿望应是从哪里撒欢回来,玩累了,无精打采趴卧着,听见宣榕声音,立刻直起腿奔过来,绕着她裙摆撒欢。 半人高的猛兽压迫感十足,容松在一旁如临大敌:“你你你离远点!别直身亮爪子!你知道你有多重吗?!” 阿望只得退了几步,委屈巴巴地仰头看宣榕,又回到方才趴的地方,叼起什么。 凑来递给宣榕——是个小竹筒。打开,里面一页折信。 信上大意:若不能决定,可先养一阵试试。 宣榕将纸页叠回竹筒,浅浅一笑,揉着阿望脑袋,问道:“晚上想吃什么?小鱼干?还是别的?这几天府上有屠宰牛羊祭祀,生肉也是管够的。” 阿望叫了三声,宣榕了然,对侍从吩咐道:“给它准备苍鹰餐食生肉的五倍分量,再添一点小鱼干。” 府上侍女掩唇惊讶,“啊呀……是狼吗?怎么像狸奴一样。来,跟我们走。”又请示宣榕:“郡主,要把它安置在何处呀?后院还是?” “我院里。” 容松吃惊:“诶!濯莲坞有池有水,把它放在里头……” 宣榕道:“阿望会凫水。” 容松皱眉:“我知道。雪狼好动,不得闹腾的各处是水。您最不喜乱,看着不烦心么?” 宣榕失笑:“好啦,它很乖的。阿松你不用管这些内务,把我交代给你事先办好。有任何消息,及时和我说。” 容松闻言凛然:“是。已经派人去了终南山,按照脚程,后日能到。过几日就能传信回来了。” 宣榕院落在公主府东侧。每日朝阳初升,光华最先落入“濯莲坞”,漾开清池涟漪。这里将近一半都是水榭楼台,每年夏季,莲花遮蔽,从楼上下望,能看到粉荷亭亭玉立。 而三月初春,池中略显孤寂。 只有成群锦鲤吃饱喝足,闲适自如地在假山瀑布间穿梭自如,游曳来去。 翌日,宣榕醒来下楼,就看到那只雪白狼影,坐在水上廊桥前,聚精会神地盯着满池锦鲤,一动不动。直到听到脚步动静,阿望才猛然跳进池中,精准地咬住一只灿金锦鲤,兴奋地小跑到宣榕面前,松嘴放下。 那只活蹦乱跳的锦鲤溅了宣榕一身残水。 宣榕斟酌道:“……我不吃鱼,而且锦鲤不好吃的。你要是馋了,我带你去后厨挑新鲜的食鱼?” 阿望似是失落,又扒拉着爪子,把鱼扫入池中。 又一日,阿望学聪明了,没再捕鱼,摘了朵凌霄花回来。 它浑身脏兮兮的,没敢进屋,而身后就是气急败坏追来告状的府上花匠:“郡主!!!臣刚厘清的田圃,多了十几个爪印,倒了一片小苗。灌木好养活,但也不经压呀!让它别攀高了,本来就危险,要是摔到带刺花草里怎么办?” 宣榕哭笑不得地安抚花匠,等人走后,只见阿望垂头丧气,蜷缩一旁,便走过去半蹲下来,抱住它脖子:“不用想着送我什么啦,你能陪我,我就很开心了。” 这是实话。她很久以前就想养犬,年少多病,怕兽类过了病气给她,家里没让。后来倒是鲜少和人提及此事了。 阿望重新雀跃开来。它确实极通人性,很有眼力见地避开长公主,专挑其余人讨好卖乖。 到三月中旬,耶律尧来告别之时,雪狼已和府中老少打成一片。 耶律尧似笑非笑地看它散德行,“啧”了一声:“它人来疯,要是再大早上吵你,饿一顿就老实了——怎么,我有说错吗?仗着别人好说话就无法无天?” 后一句是对阿望说的。阿望刚想凑来讨摸,听到这话,心虚地蹭了蹭耶律尧护腕,被他毫不留情地拨开。耶律尧冷声道:“安分点。” 雪狼的一双立耳都快耷拉下来,迟疑地趴回宣榕脚边。宣榕失笑:“它很乖了,真的,别训它了。你何时走?” “明天。”耶律尧懒懒答道,“今日太子大婚,外面围得水泄不通,我才不想今天出城,容易被反复盘问。不赶这个热闹。不过,你怎么也没去参加谢旻的婚仪?” “我……”宣榕刚想说什么,就见容松匆匆走来,递来密信,打断她道:“郡主,那边来信。您最好赶紧看看。” 宣榕只得暂时咽回了要说的话,她摊开信页,扫到开头内容时,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腕上佛珠。 但直到一言不发看完,她都神色未变。单从面上,瞧不出任何异常。 耶律尧却还品出了点不对劲,视线从她手腕上一扫而过,也用平常语气问了一句:“怎么了?” 第71章 顾弛 “本来想告病缺个席。”宣榕将信页叠好, 递还容松,面色如常地起身道,“现在被传唤了, 也得去天坛一趟,参加午后的祭天。” 本朝太子纳妃, 与天子纳后相仿, 仪式冗繁。再加上此次正侧两妃几近同时册立, 规制相等, 一次在三月十五,一次在三月廿九。 宣榕一想到要前后赴宴两场就头疼,再加上爹爹这半月在江南巡视, 防止今夏汛期出事,分身乏术无法出席, 娘亲就索性让她和爹爹一起告了假。 但皇家向来重视祭天告地, 礼部官员若是发现她不在, 确实会劝诫帝王请她去天坛。 宣榕这个借口无可指摘。 耶律尧也似信了,做了个“君且随意”的手势:“那阿望就留在你这里了?” 宣榕说了声“好”, 忽然意识到什么,欲言又止。耶律尧了然道:“我再陪阿望坐会儿, 你忙你的。府上应当有午膳吧?” 言下之意, 会等她回来。 “那是自然。”宣榕露出个笑, 转步离去。 但这点笑意,在转过长廊时烟消云散, 她快步走着, 让人备了马, 领着四个随从疾驰而去。 方才匆匆一扫,那封信的内容也仿佛刻骨铭心—— “臣惶恐俯首, 伏惟以告郡主臣所见诸事。顾公陵墓九角拱首之势,集厌胜之法,十八石狮镇主魂魄,是恐冤魂复仇之术。时值雨下,泥泞坍塌,棺椁铜兽滚落一地,但以微臣愚见,妄自揣测棺椁之上,曾亦有铜兽相镇,压其顶、刺其魂、定其身。” 我见观音 第76节 朱雀大道上热闹纷繁,人山人海,满城百姓都在讨喜钱凑热闹。 宣榕便走小巷胡同,一路畅通无阻,向着东宫驭马狂奔。 当年如舒公下葬,是皇后一手操持。 她心中有鬼,又听说终南山一脉神通广大,怕人死后也有冤魂索命,动用邪门歪道镇压,简直太合情合理的。 但这并非重点。 重点是—— “工匠都在墓穴外围重建坍塌,唯有微臣听命入内,窥见此景,大惊失色,再者手中火焰熄灭,难以视物,便慌忙退却,怕露怯于人前,第二日方才再次进墓。墓中陪葬琳琅,皆被泥石淹没碎裂,臣本想为如舒公正棺椁、殓身容,却未找到墓主尸身。” 宣榕攥紧缰绳,手指被勒出数道红痕,她恍然不觉,一匹快马奔入天金阙。此时远处天坛太庙人影攒动,天子朝臣均是身着衮服,侍卫披坚执锐,旌旗翻飞,仪式其实早已接近尾声。 她若有所感地向西望去,仿佛越过重重檐角,遥遥望见,数里开外,太子牵住新妇之手,引人走下白玉长阶。 只是仿佛。宫墙遮住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宣榕收回目光,转向犹疑围来,想要问询的御林军,手腕一翻,亮出令牌道:“我去东宫找个人,让开!” 她难得疾言厉色,御林军霎时愣住,讷讷道:“郡主请。可今日陛下和诸位娘娘都不在宫里呀……” 宣榕没理,错马而过。一直行至东宫门前,方才勒绳下马,就要入内。 东宫侍卫想拦,容松先行用剑柄按住其中一人的手,笑嘻嘻道:“事急从权,大家和和气气的,不要动武。我们不坏规矩,就在外头等,但郡主总不是外人,能进对吧?” 值此僵持空隙,宣榕已是疾行到后院。在顾楠门前一叩。 “楠楠!是我,开门。” 与此同时,密信上最后一段字迹浮现眼帘,宣榕无可奈何地闭目长叹,将额头贴紧拍门的手背—— “棺盖背部有划痕千道,血迹斑驳,或深或浅,或久或近。左角有乾泰八年九月字迹刻痕,隐隐绰绰,看不真切,但可猜出三月一录,直至最后记载,乾泰十二年六月。此为微臣之所观所察,更有细者,容臣回京禀告。昭平四年三月初七,敬告圣安。” 山中不知岁月长,仍道凡间是前朝。 那棺椁之中呢?是否能够知道年号已变?他不知道。 顾弛不知道。他还是在用乾泰纪年。而乾泰十二年六月……是去年六月。洪汛略重,她在西北都听说各地水灾。 山穴坍塌,冲垮陵墓,撞散了棺椁上的铜狮。 放出那位死过两次的冤魂。 宣 榕怔怔地想:皇后当年补的第二刀,应当没有杀死了如舒公,是她自以为的人死断气。可是,可是—— 即便顾弛一身绝技,能强撑致命刀伤,虚弱地在暗无天日的棺椁里,蛰伏三年。还能每三个月醒来一次,记下时日。 可这三年……他怎么捱过来的?无水无食,屏息静气。 是活人。像死人。 就说顾楠为何行止怪异,她哪里是听到传闻—— 她分明是直接见到了父亲! 宣榕越想越肝胆俱裂,又敲了几次门。门内无人回应,她索性用刀门缝,往上一提,撬开落锁。 屋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 她眉间蹙起,刚要转身。忽然听到细微的动静,自床榻下方传来,便紧握刀柄,轻手轻脚走进卧房,谨慎地半蹲下来。 只见榻下狭窄地带蜷缩了个缚住手脚的女子。十八九岁,腮边含泪,唇珠颤抖,鼻尖一颗小痣,正小幅度地磨蹭扭动,但像是被点了穴道,说不出话来。 宣榕:“你是谁……?”她忽然有了点印象,意识到什么:“闻小姐?” 女子疯狂地眨眼,以示肯定,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宣榕头皮发麻:“你在这里,那今日仪式上的新人是谁?!”她不会解穴,闻小姐无法回答她,急得满头大汗呜咽哽咽。 宣榕便道:“顾楠?若是的话,你眨眼即可。” 闻小姐眼皮快要眨出火光,她泫然欲泣,宣榕轻声安抚道:“别急,马上就有人来给你松绑。你受委屈了,对不住你。别怕、别怕,很快就没事了,待会你好好休息一番,再细说发生了何事。” 说罢,她转身快步出殿,走到后面,几乎用了跑,等见到容松和随侍,三言两语交代情况,又要翻身上马。却被容松一脸凝重地拉住:“郡主,你说什么?” 宣榕也快要崩溃了,情绪交织,在这一刻几近爆发:“我说老师没死!在终南山被压了三年!!!顾楠假扮闻家女,走过祭天大典,之后就要和舅母去护国寺告地,求五谷丰登,求子嗣兴旺——要出事!!!” 容松不知背后恩怨和弯弯绕绕,他震惊之余,收起嬉笑:“他若是关了三年,那他就不是如舒公。您该懂我的意思。” 顾弛以往做事,讲究光明磊落。可近来桩桩件件,却都能算得上阴谋诡计,与他向来推崇的阳谋并无半分相似。 这么一个顾弛,很危险。 宣榕沉默片刻:“我知道。”可她不能坐视不管,让如舒公再死第三次。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在于——他老人家到底意欲何为。 杀死皇后吗?不,不对。 若是想要杀死皇后,凭借顾弛身手,不用这般大费周章。 况且他之前的布局,先是离间,后是蚕食太子名望,钝刀磨肉。看似行事颠倒没有章法,实则将当年牵扯进这件事的人一网打尽。其间每一次都算得上一箭多雕。 那他今天……到底想做什么呢? 宣榕猜不出来,也不敢再深思了,策马出宫,去迎祭祀归来的车驾。车驾会走过朱雀大道,行过万盛长阶。犹如长龙,最前方的车帷隐隐绰绰,皇后和儿媳同乘前往护国寺。 堵到了。 禁军开道,百姓退避在数丈开外。 侍卫们见宣榕不避不躲,本想呵斥拿下,有眼熟她的宫人连忙拦住:“这是昭平郡主——郡主,您怎么骑马在街?尔玉殿下祭天后就归府了,您……” 宣榕默不作声地驭马碎步向前,支起身子侧腰掀开车帷,刚想说什么,在看到空无一人的銮驾后,脸色微微一变。 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和太子侧妃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仅是宣榕惊诧。四周侍从宫人、护卫禁军,也都因此乱作一团。 还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见惯风浪,勉强压低声道:“还愣着干什么,銮驾前行,不要停。差人回宫禀告,也差人回天坛搜查!” 毕竟是国之大事,这些随侍不敢轻易叫停。 但即使如此,场面一时也失了分寸。本来严阵以待的禁军稍一分散,就有热情的百姓涌来。 宣榕沉默片刻,没理会掌事宫女相唤,把马随意系在路边,挤开拥挤人群,走进偏僻巷道,直奔那片明黄寺宇而去。 如果她是顾弛,在此情形,会把皇后安置何处?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銮驾即将要去的地方,因为祭天大典僧人几乎都随行未归的地方。 无人想到要率先搜查的地方。 护国寺。 护国寺里寂静安宁,只留下几个看护的沙弥。寺中香客也无,从正门走入,来到第一间正殿,宣榕都没看到一个参拜的活人。直到茫茫然对上佛陀垂首的慈悲双眸,才恍然回神:皇家祭拜,今日封寺。 斜阳低垂,金光转橙,照在石砖之上,流转明艳。 太安静了。 宣榕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猜错了,她勉强镇定下来,按照印象里的布局,来到西侧成排殿宇,在其中一殿院前微微顿住脚步,再毫不犹豫闯入殿中。 只见金刚萨埵手执金刚,神态威严,殿堂点了一星烛火。 而这尊象征忏悔业障的佛陀之下,是衮服加身的皇后,她脸色铁青,匍匐蒲团之上,动弹不得。另一旁同样盛装打扮的女子侧首回看,那张与闻小姐如出一辙的脸上,先愣后惊:“郡主您……您怎么来了?!不是,你怎么猜到这里的?还有别人吗???” 宣榕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紧一口气。她疲惫到摆不出任何表情:“很好猜。楠楠,我没告诉任何人。你若信我,时至此时,我还可以保证你能安然无恙离开望都。谁也不敢追究什么。” 顾楠神色复杂,她上前一步,近乎恳求地再次重复:“郡主,此事和你毫无关系。求您不要再插手了。而且,事已至此,没有人再想挽回了。您向来疼我,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好吗?” 宣榕谨慎后退一步:“老师呢?他在哪?” “老师”二字,让顾楠瞳孔微缩,她像是明白过来什么,犹豫一瞬,还是向后跌去,装作像是被到底的皇后突然发难,扯住衣摆,同时痛呼一声:“啊!” 宣榕本还迟疑,但见到鲜血从顾楠腰侧滚落,脸色骤变,终究还是走了过去:“伤到哪儿……” 然后就被人抬手封住穴道。顾楠神色满是歉意,简直不敢看向宣榕:“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看来郡主你已经知道了,我见到爹爹的时候,也很惊讶。不过,你可以见到我爹,但我爹一定不能见到你,他现在有点……”她面上也浮现一点挣扎痛苦:“有点奇怪,和以前不一样,我怕他也对你发疯,你就安静地在这里坐一会儿,很快、很快事情就能结束了。” 说着,顾楠擦干手上的血,将刀归鞘。没搭理皇后那边愤恨怨毒的目光,自顾自地将宣榕拖到佛陀像后,思索片刻,又扯过红绸布往宣榕身上一遮,仿佛是一座庙祝担心落灰而盖上的菩萨像。 宣榕:“…………” 顾楠功夫不精,这穴道封得她喘不过气。再加上动不了,绸下空气稀薄,简直要昏死过去。 “……”很好,这下宣榕终于彻底打消了劝阻的念头——她根本说不了话。 又过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脚步由远及近。只有一人,但脚步格外沉重,行到殿中,像是扔出了什么东西,有重物陡然砸地之声。 顾楠讷讷道:“爹……” 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去寻水来,把他泼醒。御林军最迟三炷香后会寻到这里,速战速决。” 顾楠脚步走远又回来,又片刻之后,水声炸开。 紧接着,是一把刀刃落地铿锵之声。方才那道男声笑得几分古怪:“看我干什么?吓糊涂了?确实日落逢魔,难辨是人是鬼。不过太子殿下,今日我可不是来和你叙旧的。看到那把刀 没有?我因为皇后,受了两刀,侥幸未死,是我福大命大,但并不意味你们于我无亏欠。但念在师徒情深份上,你只要杀了她,我就放你一马,好不好?” 一时之间,寂静犹如裂隙蔓延。直到谢旻猛然咳呛了一声:“老师……”他不知被水呛到,还是情绪起伏,一时之间震咳不止。 宣榕不知谢旻此时是何表情。但她快要窒息了。 直到一只手忽然轻轻捂住她嘴,不知何时多出一人,在红绸遮掩之下,悄无声息地紧贴到她身后。绸缎细腻,将两人笼入其中,又从两人身上坠落。 灿金黑蝶隔着红绸一闪而过。 紧接着,有温热的呼吸流过耳畔,身后那人唇瓣擦过她耳垂,借着咳声掩盖,微不可查地道:“别出声。是我。” 第72章 废墟 情绪起伏, 头晕目眩。 宣榕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身后是谁,呼吸都滞住了。 她警惕地绷紧身子,直到身后人松手, 并指去探她脖上脉搏时,她才暗中舒了口气。 耶律尧。 他怎么找过来的? 我见观音 第77节 耶律尧似乎也发现了她吐息异常, 脉象不稳。 顾楠这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半吊子, 点穴毫无章法, 他不敢胡来, 只能一边掌心按在她后背,慢慢地引内力冲穴,一边用鞘藏刀片划开面前红绸。 空气自缝隙涌入, 宣榕看到佛前檀香袅袅蒸腾。 檀香后,谢旻冠冕歪斜, 衣襟湿漉, 坐在地上, 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他像是借着咳喘整理思绪,谨慎地垂眸不语。 而一个灰袍男人负手而立。这个角度, 只能看到他侧影,五官锋利, 骨相嶙峋, 整个人显露出一股带着病气的瘦削。 与往年高坐杏坛的洒脱飘逸相比, 显得阴沉诡谲。 像是一道暗色里的影子。 褚后似是怕极了这道影子,大骇之下, 竟是冲破顾楠封的穴道, 吐出一口黏腻鲜血, 颓然失色:“你没死?!我亲眼见你被埋进陵墓。不,不对, 顾弛已经死了!你是谁?!你顶着他的脸,挂着他的身份,想借机干什么?你不怕株连九族吗?” “我就是顾如舒啊。”顾弛睨了皇后一眼,沉声长叹,“四年不见,娘娘已经认不得我了吗?看来果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请我为盟,引出萧越,老老实实捱上他那一刀?我喜欢这个学生,我照做了。可你为何还命令宋轩再刺我一刀,想要做出案发当场毙命的假象?!” 褚后不做声了。顾弛则厉声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能辅佐太子,让他成为一代明君?萧越就算没被扳倒,萧妃就算自恃诞下子嗣,太子也坦途无惧,地位无忧——可你不相信!夜路走多了,怕举灯行人也是鬼吗?我顾如舒什么时候想做那佞臣,我无朋无党,死后都没有朝臣出来收留顾楠,对吗?” 佛殿余音不散,无人应答这份迟来的愤恨。 殿外日沉西山。夜晚终究还是降临。 谢旻终于也似意识到了不对劲,唇瓣失了血色,向来俊美温谦的脸上神色恍惚,缓缓抬首问道:“老师,您既然活着,这么多年为何不来找我,也不来找楠楠?” 顾弛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他笑起来,肩头耸动,影子在墙壁上显得癫狂,笑够了,方才道:“我爬不出来啊小殿下。我爬不出来。我做梦都想爬出来,但我被压在了棺材里。若在我全盛时期,一座铜兽能被掀翻,可我受伤了啊……” 他声若惊雷:“我连活下来都是上天垂怜一线生机!” “……” 谢旻似是想清楚了所有前因后果,喃喃道:“若孤当年……当年以伤揭发,验尸佐证,老师,您是不是不会被关在陵穴三年?我……我不该隐瞒……” 可一边是活着的母亲,一边是死去的恩师。 孰轻孰重,当时的心境,又如何能用迟到的真相来衡量呢? 他闭目抿唇,痛苦至极,再也说不下去。 直到顾弛轻嗤了一声:“顾楠,你过来,把刀给他。” 顾楠踟蹰不定,脚步迟疑。 顾弛“啧”了一声:“怎么,还担心他会用刀伤了我们吗?我把他武功废了,他打不过你。” 顾楠犹豫片刻,没向谢旻走去,反而走到顾弛面前,双手捧刀,道:“爹,你亲手杀了褚珍,不好吗?” 一道响亮的耳光声。顾楠被打得脸一偏,脸颊瞬间红肿。 顾弛冷笑道:“犯得着你来怜惜他吗?他有什么好可怜的?!” 顾楠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将刀上血在身上揩干净,垂着头道:“那我去杀了她,好吗?” 又是一记更重的耳光,顾弛喝斥道:“怎么,被养了四年,养出感情来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 “楠楠,把刀给我。”谢旻忽然打断他的话,“给我!” 皇后大惊失色:“谢旻!你想干什么?!” 顾弛面色阴沉道:“听到了吗,给他。” 顾楠沉默片刻,陡然快步走到谢旻面前,刚想递刀,忽然瞳孔骤缩—— 谢旻居然手腕一翻,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接刀转向,用刀刺中他自己的腹部,连续两刀,肋下三寸,他眉心疼得微抽,手却很稳,拔出刀,捂着伤口,哑声道:“老师……您若想报仇,我的命随时可以拿去。若您不想杀我,这两刀还您一半因果,还剩……咳,还剩另一半,您现在就把我带走,随便找个地方把我埋个三年五载,我保证不反抗。” 皇后讷讷道:“……旻儿!” 谢旻没有搭理她,只死死盯着神色莫测的顾弛。 顾弛缓缓露出个嘲弄的笑:“你下不了手的话,我帮你吧。胳膊脱臼倒是没有散去内功疼痛,殿下应能更好忍受。” 说着,他不紧不慢地朝谢旻走去。 宣榕意识到了什么,险些也没从肺腑咳出一口血来。耶律尧立刻按住她锁骨,不得不反握她掌心,写了几个字:别乱,乱则难解。 话虽如此,但宣榕这一天本就心绪起伏,现在更是口不能言,心急如焚,又想不到怎么给身后耶律尧示意。特别是他仿佛比自己还紧张,动作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而另一边,是很干脆利落的关节错位声。左臂毕,接着是右臂。 宣榕终于没忍住咳喘开来,向后倚靠,微微仰头,唇齿之间满是锈味。 这咳声极小,气息虚弱,瞬间被呛入肺腑和气管的血沫淹没。 一种类似于溺水的窒息感将她罩住,咯血凝块入肺入气脉,是会致命的,特别是宣榕不管不顾喊了一声:“老师——” 耶律尧神色一冷,抬指捏住她下颚,道:“别说话,把血吐出来。别管他们了,能听到我说话吗?” 宣榕做不到。意识朦胧之际,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事物覆上了嘴唇,牙关被撬开。 而佛前殿中,顾弛被声响惊扰,动作一顿。他放开谢旻的右臂,先是瞥了眼顾楠,再缓步向案台走去。顾楠错步上前想挡,被他挥开。 紧接着,顾弛猛然掀开那块红绸,手中匕首要落,却被一把长刀使了个巧劲别开。这力度刁钻,甫一交手,顾弛就意识到不容小觑,足尖一点,退后数步,借着不甚明亮的昏暗火光,看向案台。 案台上,是两道交织的身影。一男一女,交颈相吻。 即使不合时宜,顾弛还是莫名想到了欢喜佛。但其中青年抬眸,用一种冷而阴鸷的视线,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不含任何欲念,反而满是戾气,让人遍体生寒。 然后他再次垂眸,很小心地把怀中人放开,没有在意四面投来的惊诧视线,也没有搭理警惕危险的顾弛,只是轻声问道:“好点了吗?” 光线昏暗,殿内仅一盏佛灯,顾弛甚至没能立刻认出他是谁。 直到宣榕轻轻呻|吟了一声。 顾弛皱眉:“昭平?!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是——” 耶律尧再次轻声问了句:“好点了吗?” 这次,宣榕终于清醒些许,她惊疑不定地看向靠着殿柱的谢旻,又看向顾弛,却发现两人似乎比她更加震惊失语,缓了缓,道:“我没事……老师,我还在等您的‘禅论’第四课,难道要 我去昭狱听您授课吗?我一直在等……还是说您想让我等一辈子?” “可我已经教不来了。”顾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还想说什么。 这时,一道不知何处而来的光亮从外笼来,他侧头一看窗户,神色一变,不再管宣榕,而是重新来到谢旻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卸了他右手,将刀塞进谢旻掌心。再将他拖曳而起,向蒲团上面蜷卧的皇后拽去。 谢旻挣扎起来,腹部鲜血滴落一地,那柄刀却越来越靠近皇后脖颈。 宣榕全身微颤,下意识抓住了什么——那是耶律尧始终没敢离开她腕脉上的手。 耶律尧再摆不出置身事外的态度了,无奈道:“你想要做什么,我来。” “阿旻他……”宣榕无法决断,“老师他……” “谢旻不会死,我把隔壁殿宇油灯推倒了,火很快会照亮这里。御林军会极快过来。至于什么好的破局法子,在你的立场确实没有……”耶律尧近乎是怜惜一般,在宣榕耳边轻叹,“好罢。杀孽归我。” 反正他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 话音刚落。顾弛动作一僵。紧接着,他像是一尊被人操纵的木偶,猛然推开谢旻。他拿起掉落在地的匕首,迟钝地走到皇后身前。 噗嗤一刀,一刀封喉。 谢旻闭上了眼。 宣榕听到耶律尧很轻地道:“只要他想,他就是无罪的。”但不知为何,耶律尧声音沉闷,掌心滚烫得像是火—— 屋外的熊熊烈火也逐渐蔓延,能隐约看到火光滔天。 这一方庙殿反而沉闷安静,顾弛陡然清醒一般,愤恨地转向宣榕。 忽然,他桀桀笑道:“昭平,你知道经此一趟,我意识到了什么吗?” 不等宣榕开口,他大笑道:“为什么要顾忌仁善道德,压抑自我呢?丢开圣人枷锁,抛却中正慈和,不择手段,借刀杀人也好,背信弃义也罢,我们能更快得到我们想要的,对吗?阴谋诡计真的好用啊!” 军队步伐似是由远而来了。宣榕微微一愣:“您在说什么?” 顾弛很和蔼地和她说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你有没有好奇,那对母子为何没来找你?对,就川蜀人士,翻越崇山峻岭,来到陇西寻夫诉冤的娘俩。你明明留了拜帖给他们,对吧?” 他亲切温和的话语,让宣榕毛骨悚然。她从没见到过这样的顾弛——记忆里,这位老师向来谦和洒脱,有诗人的逸兴遄飞,也有剑客的潇洒自如。 绝对不是这样一幅,地狱冤魂可怖相。 宣榕几乎要猜到他说什么了。果然,顾弛缓缓道:“我杀了他们。在复仇之前,我不能放任这种会暴露我身份的人还活着。” 耶律尧:“闭嘴!” 顾弛却露出个阴恻恻的笑:“你还有气力起身阻止我说话吗?琉璃净火蛊?了不起,可我不想承你这个人情。死人的人情不好还呢。” 宣榕脑袋嗡鸣。今日桩桩件件,诸事太多太乱,没等她思索清楚这是何意,顾弛又道:“还有一事。你觉得,凭借宣大人的手段……” 耶律尧甩出刀鞘,打晕谢旻。 “真体贴。”顾弛阴阳怪气赞了句,又接着道,“他会猜不出我还活着吗?他只会比郡主你更早知道此事。他作壁上观,想借我的手除去褚后。郡主,这帝都权力中央,所有人都对你好,不意味着他们都是好人。” “不要听他瞎说。”耶律尧不耐烦打断他,“他们就不能是因为怜悯顾弛,知道他不会对谢旻真的下死手,暗地放水让报仇吗?他倒打一耙罢了。” 顾弛微微一笑:“凡事都有万般解释,昭平你信什么,就是什么。我胡言乱语,你可以不听的。比如你还记得那年游春,有小吏抱怨吗?哦我记得他们抱怨的原话是——‘刁民,都是刁民!得陇望蜀,贪心不足!本是不能吃饱穿暖,如今温饱了,又想不劳而获,等着天上掉馅饼!’” 当时顾弛严词批判,还温和耐心地对他们这群学生解释,官府朝廷,本就要引导民生,让百姓得温饱、知礼节。若是制度得当,不会有懒惰之人,若是制度不当,那天底下都是无所事事的庸徒。 可现在顾弛却道:“当真很有道理。济慈堂是送了一批人各自成才,安身立命,可不也有赖着吃白食的吗?白费劲干什么呢,由着他们自身自灭罢。” “阴晴圆缺,月满则亏,此长彼消,你无法顾及方方面面,无法一个决断满足所有人。想渡万人,可能吗?” “昭平啊,你总是这样心软,任何事情都想有回旋的余地。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两军相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宿仇难消,狭路相逢,总要报仇见血——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圆满都能两全的。”顾弛微微一笑,“你哭什么呢,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老师……”宣榕并不是在哭这些,她哑声颤道,“您不该是这样一个人,您……不该是这样一个人啊……” “可我被重塑成了这样一个人!”顾弛当然知道她是何意,她说,她应当是个心怀天下的郎朗君子,不会做出逼迫引诱骨肉相残的龌龊狠事,他笑眯眯道,“这又能怪谁呢?你若走这条路,郡主,你也很有可能重蹈我的覆辙。好自为之。对了,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外面的呼喊声与兵戈声将近,宣榕一言不发。 顾弛用一种充满恶意的声音,温和道:“我当年和释空关系不错。他有次曾提过,你不应存于世间。我本不懂何意,但有次学着星卜占卦,得出个很有意思的勘测。你想知道是什么吗?你以为你父母就是天作之合,彼此深信不疑吗?” 宣榕不想知道,而耶律尧也似是意识到按照顾弛的习惯,最后压轴绝非好话,犹豫片刻,刚想抬指押上她安眠穴。 但还是晚了一步。顾弛只轻松道:“他们本该仇恨难解,不死不休的。” 宣榕忍不住喊道:“老师,你究竟在说什么……!!!您说清楚啊!” 可是,顾弛撂下此句,仿佛满足于她的崩溃,哈哈大笑,转身朝外走去,与迎面而来的御林军撞个满怀。 而宣榕心力交瘁,再也维持不住清明。两眼一黑,缓慢地沉入黑暗。 …… 我见观音 第78节 再次醒来,很饿,按照以往惯例,至少躺了两天。 父母都在身边守候,甚至祖父祖母也从家中赶来,对上所有人焦急关心的神色,宣榕只是默默地把被褥抬高些许,遮住脸颊,转过身去,道:“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没有人知道顾弛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 都只是以为她目睹人死,一时迈不过这个坎。 于是四下安静下来,过了半下午,她坐起来喝了点粥,忽然很轻问道:“耶律尧呢,他现在在哪?” 苓彩在一旁道:“说是推迟了回去行程,现在还在客宅。” “如舒公呢?” 苓彩沉默片刻:“在昭狱。” 看来如舒公还是自担了杀人之责。宣榕很冷静地想道。 她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边还能条分缕析地分析时局,一边,浑浑噩噩吃完粥食,抱着狸花猫,上了街道,漫无目的地穿过人群,走了很久,不知不觉,来到了明黄的寺庙之前。 十七的月亮依旧明亮,在寺庙上的榕树之间错落挂着。 她想起顾弛那段话,抱紧怀中狸奴,向护国寺内走去。 初夜的寺庙落锁谢客,寂静无人,引她进来的小师父惴惴不安:“住持或许已经睡了。”他们走到后院僧舍,一点烛火后,释空似是在等她。 听她询问,长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宣榕沉默片刻,道:“万事皆是如此吗?” 释空道:“万事皆是如此。一步踏错,结果不同。” 宣榕告了谢,道了别,在走出护国寺时,对身后隐匿的暗卫温声道:“回去复命就说我想四处走一走散散心。没有事情的。还有,你们离远一点吧。” 身后暗卫皆是担忧地看她。 望都夜晚,月上柳梢,正值热闹。皇后丧事密而不发,尚在等待最后决算,长街还未禁行,偶有马车驶过。 宣榕穿过繁华鼎盛的都城,很茫然地想: 佛国之土,三千世界。此间凡尘情比金坚的感情,在另一个世间却是反目成仇,一方歌舞升平,一方战火缭乱。那人生四万八千里路,轮回涅槃,还有意义吗? 又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顿住脚步,彬彬有礼地回头道:“耶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可以吗?” 护城河水静静流淌,柳叶低垂,在水面荡漾涟漪。 月光洒落,耶律尧在她二十步开外站定,他神色微凝,轻轻道:“我不打扰你。” 宣榕仍旧疏离轻道:“我不喜欢失态人前。” 耶律尧静默片刻,终是道:“好。”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宣榕坐在码头台阶上,抚过膝上舔着爪子的狸花猫。数年过去,这只猫也快到了晚年,不再像以前那样抓她挠她,反而见她情绪低落,软着嗓子蹭了蹭她,又小心翼翼探了探脑袋,意思是想要下地。 宣榕便把它放了下去,埋头在臂弯。 又过了片刻,她像是从脑海深处扒拉出个“时辰不早”的念头,无意识地起身,唤了声“衔蝉”。狸猫不在附近,她刚要找寻,就看到树荫下青年捏着狸猫脖后软肉,脚步似是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过来。 耶律尧道:“……它方才要翻墙去船,那边不好找寻,我自作主张把它带回来了。” “多谢。”宣榕没有丝毫异样地将猫抱入怀中。 她害怕会失态人前,实属多虑。这般严丝合缝的神色,即使是父母亲人,也无法窥见任何端倪。 唯有耶律尧近乎不安地唤了她一声:“郡主。” 宣榕迟钝地抬眸,就听到他轻而又轻地道:“你永远是天上明月,曾救我于水火。你懂我的意思吗?” 宣榕不懂,或者说她现在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 旧时信仰坍,她在灰烬上茫然四顾。 她找不到敌人,也找不到友人。更可怕的是,她找不到自己。 狸猫本就因为乱窜被抓,有些许烦躁。在宣榕怀里扑腾几下,终究挣扎出去,她想弯腰抓住,没抓住。积攒的情绪隐有溃堤之势,宣榕干脆蹲下,默然片刻:“我不是。我没有。” 面前人也半蹲了下来。他以一种更低的姿态,仰望着她,然后轻叹了口气:“你有。你注定青史留名,在你见不到的地方,很多人不吝啬成为你登顶的长阶。你若信佛,当知佛曰,见天地,见众生,见佛陀,见观音,见自我。你已经看遍天地众生,万水千山了,我求你看你自己——你本就是皓月长空,为何要向萤火祈求永恒?” “……” 耶律尧轻轻道:“你现在,懂我的意思了吗?” 狸奴只活十载春秋。 亲朋只陪你走过一段人生。 凡人至多百岁,王朝不过千秋。 没有什么永恒不朽,人心易变,亲友成仇。志同道合,也难免分道扬镳。 史书先贤会被挖出批判,今时旧制很快便会沦为腐朽,崇山峻岭有朝一日都能灰飞烟灭—— 可是。 “你永远是天上明月。” 你永远是无光暗夜里的月亮。 照亮本该永坠泥淖的万千信徒。 第73章 生死 三月初春入夜, 风月俱静,万籁无声。 这些话轻盈飘入耳中,字字能懂。 但连在一起, 却像是漂浮水面的泡沫,混入思绪紊乱的浆糊里。 晚风一吹, 更乱了。 宣榕似是捕捉到了“永远”两个字, 想起或许父母也有无法相伴的某一生, 想起佛前座下的旧师和铺天盖地的鲜血, 又想到眼前青年好像这几天就要回北疆了,便茫茫然开口。 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耶律尧却瞳孔微缩:“……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了什么?”半晌, 宣榕才有点回神。 耶律尧沉默。宣榕又问道:“抱歉,我不记得了……我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耶律尧侧头避开她的视线, 又像是回答她刚刚那个问题, 轻轻承诺道, “……好。我会。” 又是“没什么”,又是“好”, 宣榕一时半会没想明白,索性长睫下垂, 是个避绝所有视线的姿态。 但等了很久, 腿脚都有些麻木了, 面前人也没有起身,她好不容易消化掉方才他说的话, 于是轻轻开口:“不失态于人前尚且简单, 不失信于人便已很难, 更何况你说的,永照长空呢?老师……如舒公他, 四年以前,有想过今日如此吗?会想过他那么风光霁月一个人,也……你曾说过以人为心中倚靠支撑……应当不是他吧?” 她说话罕见得带了点颠三倒四。 耶律尧神色一时晦涩:“不是。” 宣榕道:“……那就好。挺好的。” 耶律尧问道:“你想知道是谁吗?” 宣榕没有窥探私事的癖好,即使脑袋混沌,也下意识道:“不了……我得回去了……”可她忽然想起点什么,迟疑道:“如舒公说你命不久矣……是温师叔那边遇到瓶颈了吗?” 顾弛只是非常不经意地提了“死人”两字,按理来说,那种情形下,宣榕根本不会注意到。 可她还是记住了。 耶律尧眉眼间冷意乍现:“你到底把他那天说的话,颠来倒去反刍了多少遍?怪不得你方才会……”他顿了顿,强压对顾弛的怒火,缓声道:“一个糟老头子说的话有什么好听的,他不是通篇胡扯吗?你还信他?” “……毕竟信了那么多年。你所信的那个人,对你来说,不也会如此吗?”提起的心落了回去,宣榕轻声道,“没事就好。我先回去了。” “好。”耶律尧颔首,垂眸遮住眼中幽沉,看宣榕起身时脚步不稳,甚至还在她肩背处虚扶了一下,想目送她离开。但隐忍片刻,终究没忍住,“可是对我来说,她不用做任何事,她可以做任何事。她存在于世,本就是希望——也一定有人是这样看你的。” 宣榕仍旧没有太听进去,她“嗯”了一声,寻到在码头前用爪拨水的狸猫,刚一抱起,就听到耶律尧道:“如果还有一只衔蝉浑身是伤,在你面前,你会救吗?” 宣榕道:“……会。” “那你会就此罢手,不管三十二郡济慈堂,不管朝堂上的律法改制吗?” 宣榕轻轻道:“……不会。” “那不就得了。”耶律尧以一种轻快的语气道,“你没看到瓜州那群小孩儿,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和你告别时候依依不舍,说长大后,也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宣榕三魂六魄终究勉强归了位。 柳枝在水面划过涟漪,她看着护城河中波纹如许。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转过身,很认真地道:“耶律,谢谢你。” “不用。”耶律尧注视着她,然后错开视线,望向远处月光洒落的城郭,微不可查地补了很轻地一句,“是我该谢谢你。” …… 正如顾楠所说,事已至此,无人想要挽回。 顾弛一开始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重回望都。所以做事毫无顾忌,刀刀致命。 他把血淋淋的事实摊在宣榕面前。 当一个好人,比当一个坏人难。 因为在实力等同情形下,顾忌底线的人,怎么都比不过心狠手辣的对手——可若是本 来就势均力敌的善者,捡起高悬的刀呢? 抛却底线枷锁,确是无人能敌他了。 这才是顾弛想和宣榕说的暗示。 你想要改制,为何不干脆夺权,成为那万人之上呢?打压权势,独断超纲,待到那时,还有谁会说出一声“不”来? “真遗憾。”顾弛像是自言自语,“若非时辰不够,我还能再和她说道一会儿,你说,他们会反目成仇吗?” 昭狱死寂,没有人出声。一栅之隔,他的亲生女儿也不敢开口。 唯有那位自长阶下来的人脚步一顿,轻哂开口:“反正你肯定看不到这么一天。给过你机会了,现成替罪羊就在你面前,你不用,又能怪谁呢,老师。” 顾弛似是惊讶:“没想到还能从你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了不得。你当年都没这么叫过我。” 昭狱深埋地底,只有一条甬道,通入黑暗。这里常年审讯关押,血迹在地上洇开沉凝,到处都是腐朽潮湿的味道。 我见观音 第79节 墙上的烛火平时都是熄灭的,只有来人讯问,才会纡尊降贵地燃起。 关押在此的人,都有种身处黑沉地狱的感觉。 而秉烛走来的青年,却比这里的人更像是来自地狱。 他眉骨萦着冷意,反唇相讥:“那你觉得,你如今还配得上这两个字吗?” 顾弛没答,反而大笑开来,笑够了,才道:“不用激我,耶律尧。我早就没想当帝师了。当个小人,当个死人也挺好的。”说到这里,他忽然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个鬼东西?烈火涤经脉,看来你这四五年,过得倒是比我还要生不如死呢。” 耶律尧道:“不敢。我现在倒是觉得,活着挺有盼头的。” 隔着铁牢栅栏,顾弛盘腿坐在枯草之上,仿佛还是八九年前临堂开讲,他高坐杏坛,典籍故事信手拈来,包罗万象。底下学生孺慕聆听。 顾弛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眸:“哦?是吗。琉璃净火蛊控人起码数天,醒来不记得发生何事,但你控我杀死褚后,我却记忆犹新。也没有任何不适头痛——这是蛊虫入身的第几年呢?你再用此招数,就不是你控制别人,而是毒蛊彻底控制你了。” 耶律尧抬指按在颈上,仿佛在警告因此兴奋地蛊虫,淡淡道:“说的不错。” 他若还想活下去,确实不能再用此招了。 两边都难激怒对方,顾弛冷哼一声:“你来干什么?长公主还是首辅让你来的?我……” “太子殿下让我来的。”耶律尧懒懒答道,他晃了晃指尖,那串铜钥折射出冷泽的光,“他让我把顾楠带出去。别人不方便,刚好我是外人,比较方便。反正坏事总得有人背锅,不是么?” 顾弛脸色一沉:“他想干什么?!” 耶律尧笑了笑:“我哪知道。但事已至此,总不能还是好好许你女儿东宫妃位,一世尊荣吧?没看到婚仪都毁成什么样了?他从小要面子的一个人,这次脸往哪搁?” 顾楠始终没有吭声,小心翼翼地抱膝蜷在角落。 顾弛脸色却更冷了:“让他滚!!”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我会转告的。但到时候太子会不会更勃然大怒,我就不保证了。” 说着,他手持烛火,单手开了另一侧的监狱牢门。 火光照得他侧脸影绰不定,本该昳丽的容貌平添戾气。 像是地狱里爬出的妖鬼。 顾楠不等他近身,下意识尖叫起来:“啊!别碰我!不!我不要出去!我不想见到他!!!” 顾弛反应比她还大:“顾楠!撞墙,听到没有!撞你右边的墙!你想去受人磋磨吗?!” 顾楠一愣,可下一刻,耶律尧已然走到她身前,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单是伸手罩住她头顶一按,她起身奔逃的力气就散了九成。 绝望感瞬间袭遍全身。这时,她看到了悬于来人腰间的一把横匕。 于是立刻不假思索地拔出,直往胸腹捅去。 耶律尧似是想要阻止,猛然弯腰,不顾左手烛火落地。 火光熄灭。 但看上去似乎还是晚了一步。噗嗤一声,是刀刃入肉的声音。 紧接着,一室死寂。 顾弛在另一边惊疑不定,呼号开口:“顾楠?!说话!顾楠!” 没有应答。倒是耶律尧轻笑了一声,在滴答的血滴声和血腥味里,他这低沉的嗓音让顾弛一震:“好像脖上没有脉搏了呢。如舒公,你听听,对吗?” 顾弛武功本就顶尖,自然清楚,隔壁确实只剩了一个人的呼吸。 不是顾楠的。 想让女儿一死了之的是他。如今,失魂落魄的也是他。 耶律尧仿佛能透过黑暗,看清他的神色,嘲讽道:“不是你让她去死的吗?有什么好难受的。前几天是谁说还不如养一只狗的。你把她逼死,不就能成全你的不屑洒脱吗?” 顾弛内心犹如烟烧火燎,一时失神,居然没说出话来。 而耶律尧直起身,转身离去。 随着他离开,是噗通倒地的声音。 似是被扶住脖颈探脉的顾楠,因为无力支撑,颓然倒地。 紧接着,耶律尧的脚步也走远了。 四处黑暗,侵蚀入骨。 顾弛觉得很冷。在终南山的陵墓里,久年多雨潮湿,爬虫黏腻逡巡,都没有过的寒冷。 他忽然很茫然地想:他到底在干什么?他终于连仅有的女儿都要失去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很细微的一声抽气响起:“爹……” 极为虚弱的声音,像是从失血的昏迷里醒来。顾弛立刻惊醒回神,狂奔过来,隔着栅栏,几乎要把脸塞进缝隙里,他焦急道:“你现在怎么样?” 没有动静了。 但微弱的呼吸却像潺潺流水。有什么再次活了过来。 顾弛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好,你先不要说话,不用说话,听我说。玄武定这门功夫,你还记得吗?不记得也不要紧,我和你再说一遍。内气自经脉向上,贯穿四肢……” 玄武定就是让他在墓穴中挨过四年的功法。 入息如钟,整个人能陷入缓慢的境地,伤口血停,再徐徐修复。岁月光阴都像是暂缓,与世隔离。 据说,有先人曾用此法,在终南山入定,再一睁眼,就是百年之后—— “顾楠!你听到了吗?!说话!”顾弛一边说,一边仔细听着隔壁那时而有,时而无得呼吸声,心急如焚,“好好好,说不出来就算了,你不能睡过去,听到没有?用我教你的……” 这时,忽然有人似是叹道:“确实是顶尖功法,怪不得你无水无食,撑了四年。就像睡了一觉,也没有如何消减。” 顾弛勃然变色:“你没走?!” 近在咫尺的甬道里,多出了一道呼吸。像是突兀出现,又像是一直没有离开。紧接着,火匣燃起焰火,耶律尧不紧不慢地点燃墙上火把。 然后,从怀中掏出纱布,边慢条斯理地缠着手上伤口,边道:“上去了,又下来了。” 顾弛再猛然扭头,看向顾楠。她身上完好无损,没有伤口。只是衣摆上沾了点落下的血。倒在地上,呼吸不顺,不像是有生命危险,倒像只是被某个学艺不精的人点了穴道。 饶是顾弛再经历大风大浪,心已麻木,此刻却还是被他这一招接一招,攻心上火,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你——!!!你算计的!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不是太子让你来的对吧?” 耶律尧答道:“给宣大人递了信,得他首肯进来的。” 顾弛被气得躬身按地,喘息不止:“你……原来你是想要玄武定的功法……怎么,你当睡上个三五年,就能有救了吗?你这个……你这个疯子——” “我。”耶律尧简单处理好伤口,一脚踩在铁栅横栏上,手肘虚搭膝上,微微倾身,隔着狱门看向顾弛,竟然露出个笑来,“我从前几天到现在,心情都很不好。你最好闭嘴,否则我不介意让你更难受。至 于顾楠么……” 耶律尧瞥了顾楠一眼,淡淡道:“她会救你。” 他没有提顾弛的结局。 因为谁都知道,事已至此,等待顾弛的只有一死。 出了昭狱,阳光极盛。 耶律尧慵懒地微眯眸子,像是被太阳晒得有点困意。 温符那边没有常用药物,他本来想去药馆买点膏药,但又嫌麻烦,便吹了声口哨,盘旋在附近的追虹应声而落,在他护腕上温驯敛翅。 耶律尧便给它塞了块银子,让它去药店跑一趟。 一个人径直去了郊外的荒野。这边是昔年的乱葬岗,如今整治,倒有一些普通人家来埋葬。再远处,甚至还有几家学堂,和一处济慈堂。 耶律尧一路七拐八绕,走到某处坟前,盘腿坐下,端详着碑上文字。 树影婆娑,细碎阳光斑驳落下。 这处孤坟目前还没有入棺,也没有填土。 本来做好的一些东西,好像都暂时派不上用场了。 耶律尧罕见地出了会神,浓睫垂落,想了想,将一个包裹严实的盒匣埋了进去。 翌日,按照约定,他来到桃花里,想和温符敲定何时出发前往鬼谷。 刚一进楼,却发现雪狼在花丛里撒欢,玩得不亦乐乎,浑身上下黏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瓣。 是阿望。 阿望见到他,想扑,被耶律尧用手别开:“你怎么在这……?” 他意识到什么,若有所感地侧眸看去,果然,看到二楼临栏处,少女正捧了一杯茶,坐在窗前微微出神。 第74章 发现(增补) 花店木叶葱茏, 花枝横斜。 宣榕坐在藤蔓之下,侧眸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 这几日京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如舒公必是死罪, 但皇后枉顾国法,挟势杀臣也是事实, 废后旨意欲发不发, 各方都在斡旋。就连卧病在床的谢旻, 也在召集东宫属臣商议。 但昨天, 他抽空命人送来了一册竹简。 宣榕当时伸手一握,竹简差点没碎。这种古物即使保存再好,也耐不住年岁泛黄腐朽。她赶紧捧起, 问道:“这是什么?” 跑腿的随侍垂首敛眸:“殿下说您一看便知。” 宣榕展开。这是一卷至少百年的竹简,似是因为常年翻看, 绳索磨断过, 重串了新的麻绳, 背页的某一条竹简上,用墨水写着: 乾泰三年五月赠太子殿下。 字迹稚嫩, 一笔一画。 她也有这么一卷,不过写的是“赠郡主”—— 顾楠的字迹。 宣榕又问:“阿旻可还有说什么?” 随侍恭敬地道:“殿下说顺势而为, 顺其自然, 您万万不用为难。” 宣榕轻叹了口气, 懂了谢旻何意。 他这是不便出手,想托自己给顾楠说情。 我见观音 第80节 于是宣榕轻轻道:“劳烦大人回去转告阿旻, 让他好好休息, 毋庸担心。”她轻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吭声, 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但如何说情,却是难题。 爹爹是摆明了不想掺和这桩恩怨, 与她促膝长谈,确认她并无大碍后,便又离京南下,督查水患了。娘亲去探望过阿旻两次,只让他安心养伤,也闭口不提皇后和如舒公。 她自然不好任性地让父母插手,甚至不方便自己出面直言,只能想办法让舅舅心软。 侍从走后,宣榕开始在房间妆奁盒里翻找旧物。 有年端午,顾楠给不少人做过香包护身符。那枚香包花纹独特,效果奇佳,帝王都交口称赞说对偏头痛有奇效。 去年还听他提过,想再讨一个。 于是,这日晚上,有着相似花纹的熏包便被呈送到了御台。但那熏包味道古怪,帝王本就头疼,当场大发雷霆让人撤了。 一旁侍奉的司礼太监立马请罪。又不知说了什么,引着引着,就把话头聊到了配药之上—— 为帝为君者,当然知道这是有人游说。 但听与不听,却又是他自己心中那杆秤在作祟了。帝王嗟叹了一声,终究还是做了决断。 …… 宣榕听到宫里传来的消息,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她坐在妆奁盒前,自言自语道:“……奇怪,应该是在这里呀。” 苓彩自告奋勇道:“郡主想要找什么?” 宣榕纳闷道:“昨天我就想问了,我那枚平安锁呢?找了好几个匣盒,都不在。” 她不怎么佩戴首饰,金银珠翠收归盒内,有时候几年都不翻找一回。所以上次找藏月时,愣是没注意到还有梳妆奁未寻。 可这并不代表宣榕对所持物器,心中没数。 她闭着眼都能默出几年前放置的书卷排列次序,昨天只看一眼,也能发觉少了东西,只不过当时心里有事,暂且按下不提。 今天才有闲心再找一遍。但一无所获。 那枚银质绘金璎珞长命锁,花兽纹路,祥云托底。很精致璀璨,极为显眼,放在成堆珠玉里,都能让人一眼瞧见。 不应当找不到啊…… 见宣榕垂头苦思,苓彩“咦”道:“您什么时候放在里面的?” 宣榕:“十二岁后就没戴过了。” “……”苓彩沉默片刻,委婉道,“这么久了,都六七年了,也许您记错了呢?是否收归后库了?” 宣榕摇摇头道:“不会。上次叶竹姑姑给我找藏月,打开过一次,那时候还在呢。我去找她问问。”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被问及此事时,叶竹脸色微僵,她勉强维持笑容,缓声道:“郡主小时候那枚?” 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宣榕迟疑道:“对。师叔师伯们送的那枚,璎珞制,一直戴到十二岁的。姑姑应该有印象吧……” 叶竹犹豫道:“殿下收起来了。” 宣榕好生奇怪:“娘亲收这玩意干什么?一堆琳琅满目珠宝不收,这枚银饰怎么看也不会遭贼惦记吧。” 叶竹自知真相如何,但又不好越过长公主坦白,有口难言,后背都有点冒汗:“这……谁知道呢……您要不去问殿下。说不定她自有考量呢?哎呀郡主,这边日头晒,您站过来……” “……”宣榕仰头望了望天,三月哪里有什么毒辣太阳,心中违和感愈发强烈,她抬手遮住阳光,狐疑问道,“娘亲今儿何时回来?” “殿下入宫了,得晚间。您……” “等等。”宣榕忽然凝眸蹙眉,将手腕放下些许。 她手腕白皙细腻,系着红线编织的坠金手链,此时,草药的味道弥散,一种隐约的熟悉再度袭来。 虽然似是少了几种药材,又添了新药。 但……和平安锁里的味道,似乎确实是一脉同源。 宣榕喃喃道:“我知道了。” 小郡主似乎是抬头看了眼太阳,又抬手遮住阳光,就像顿悟了什么。整个过程玄之又玄,叶竹目瞪口呆:“您……您知道什么了?” 宣榕轻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炸她:“娘亲该不会把我的东西送人了吧?” 叶竹:“……” 她在府中掌事几十年,绝非胸无城府。但一惊之下,还是露出破绽,居然没有立刻否认。 旋即才反应过来:“不不不怎会……!” 宣榕了然颔首:“这下我真的知道了。果然送人了。” 叶竹:“…………” 宣榕又问:“送谁了?” 叶竹:“……” 宣榕没点破,但颇为匪夷所思:“不是……”她咬了咬唇,艰难比划道:“那个我一直佩戴在胸口的,夏暑还会贴身,是除了藏月之外随身最久的东西了,娘亲到底在干什……” 忽然,她脸色微微一变。 不,不对劲。 娘亲十年前就不喜欢耶律。若非尊重自己,不插手下一辈交友,估计恨不得把人撵出望都。 她没有任何理由送出这么一件私物。 除非这件物品还有别的属性。 想清楚此事,宣榕不假思索地转身就走。没有顾及叶竹在身后焦急的喊叫,急匆匆地出府而去。 …… 花店的枝蔓被风吹得摇曳。 宣榕临栏独坐,咽了口茶。温师叔给沏的茶是他自种的,口味香中带苦,她续了好几杯,才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止一道。另一道是兴高采烈的蹦跳声,阿 望雀跃地扑腾来扑腾去,跟了上来。 换来主人轻斥:“安静!能不能不要闹腾?” 阿望垂头丧气,宣榕只能无奈地喊了它一声。待到它奔过来在她脚边趴卧,宣榕一边弯腰,安抚的摸了摸雪狼脑袋,一边低着头唤了一声:“耶律。” 耶律尧走来的步子一顿,问道:“带阿望来告别的吗?” 宣榕笑了笑,温声道:“不是。没想带阿望的,但出门时候被它绊了一跤……它好像很愧疚,非得跟我过来。” 耶律尧淡淡地扫了阿望一眼,又笑道:“那,我昨天去了昭狱一趟,你是为了此事来的吗?” 在某些方面,耶律尧确实太过坦诚。宣榕都要怀疑她是否猜测有误了,一时怔愣,摇头道:“也不是。我是想问……” 她犹豫地抿了抿唇。耶律尧在她面前站定,没有落座,只垂眸追问:“问什么?” 宣榕还是开了口:“能把我那枚平安锁还我吗?” 时至此时,她其实没有全然确定母亲将此物赠了耶律尧,但面前人神色一变,难得露出了点意料之外的凝重,抿唇半晌,方才道:“抱歉,锁扣处打不开,只能熔炼了。我……实在不行,之后打个新的还你好不好?” 果然。宣榕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最后一块拼图全了——娘亲没有分离出里面的草药赠人,估计是当时情急,没找到合适的工匠撬开锁。 宣榕便抬了手腕:“倒也不必,你不是还了我这个么。不过,你是从中取走了某类药草吗?有何作用?你直接找我要不好吗,为什么要通过娘亲?” 耶律尧这才意识到什么,他似笑非笑道:“小菩萨……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何事,你在诈我。” 宣榕承认:“对。”她侧过身,逆着光抬头看他:“所以为什么?” 耶律尧眸色莫测:“温先生没有和你说?” “他说你今日会来,让我等片刻,亲自问你。”宣榕单刀直入,柔声道,“你的蛊很明显没有解,在护国寺你还对如舒公用了一次,对吗?” 耶律尧似是放心些许,微微倾身:“行罢,那我老实交代,一件件解释。首先,这不是给长公主做药引,有时候能通过温先生,直接递话到她那边吗?她自然有自己的决断。其次,我拿走了药物里面的安魂草籽,我需要这味药草。最后,至于蛊虫还在……我记得之前和你提过,要去鬼谷静养一段时日?温先生说他需要帮手,毒蛊只能在那里引出。”他眉梢微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滴水不漏,顺理成章。 宣榕有一种莫名的直觉。 既然耶律尧敢这么说,肯定有十足把握,她去向别人求证,也会验证他说的无误。 那为什么……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宣榕不知该信还是不信,按了按眉心:“没有要问的了。”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来,犹疑开口:“你……那天在护国寺,是……” 她有点说不出口。 那天护国寺里她有一段几近昏厥,神志不清。 但奈何事后反复回忆,把那天如舒公的话翻来覆去细想,连带着这些细枝末节也在梦里重演了好几轮。 她梦到滔天业火里,有人在吻她。 这显然应该不仅仅是一个梦。 “我那天在护国寺做的事情可多了,你说哪一件?”上方,耶律尧不辩情绪的声音传来。 风吹过境,藤叶婆娑作响。 宣榕抬眸看去,窗外光影穿透花枝藤蔓,错落地印在耶律尧身上脸上。他像是被掩埋在暗色凝就的花丛之中,眉眼愈发精致惊艳,但神色也更显晦涩不明。 “……” 宣榕将目光定在他殷红的薄唇上。 不知是否错觉,耶律尧眼神似乎更暗了几分。他索性垂眸,转动调整着护腕,缓声道:“你当时都无法自行吞吐了,喊了你好几次你没反应,事急从权,总不能让你凝血入气。当然,你要是觉得冒犯,想揍我一顿,或者让人揍我一顿,我都没话说。” 他这话语气肆意,但内容谦逊。 宣榕却莫名想到他当年在礼极殿读书受罚,那种坚决认错、死不悔改的态度,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我……有那么霸道吗?” 耶律尧仿佛也心知肚明,只要他是好心,她便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迁怒追究,但不知为何,他似是情绪不佳,默然撇开头:“这种事情上跋扈点也没什么。” 说着,抬步要走:“我去找温先生了。” 宣榕刚想应好,却突然看到他脖颈侧处,隐有什么在跳动,下意识喊道:“你等一下。” 耶律尧脚步一顿。 我见观音 第81节 摇曳的花影在他身上晃动。 紧接着,那花藤摇影,也落在了宣榕忽然抬起的手上。 她终于知道还有哪里不对劲了。 娘亲动她东西,至少会告诉她一声的。隐瞒不提,必定有鬼。 于是,宣榕她三指按在青年脖侧,问道:“耶律,你老实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指尖是很轻的力道,她像是在接住落下的那道暗影的花。耶律尧却脸色陡然一变,声音艰涩:“你别乱碰……” 指下那猛烈的震动跳窜感愈发强烈。不像仅仅是脉搏,她猜测可能是蛊虫。于是宣榕便道:“好,我不……” 她刚要收回手,却被人反手抓握住腕子。 那力度极大,刚握上来的那刻,简直像是要把她腕骨捏碎,白皙的手腕上立刻泛起红痕。但很快耶律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放松些许,他似是难以忍受,“砰”地一声单膝跪地,呼吸都有点乱起来,勉强咬牙道:“不要动……你先不要动……我今天刀是没有摘的……” 宣榕疼得倒吸冷气,缓过劲来,刚要开口。 却忽然一怔。 因为面前人像是无力垂首,又似是虔诚低头,缓而又缓地将额头轻轻贴在她的手背。 他像是在极力忍受什么,不看不听不闻。垂眸阖眼,长睫震颤。浓密的睫羽来回划过她的肌肤,而肌肤相贴处,滚烫炙热的温度犹如燎原烈火。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尧才轻轻开口,嗓音沙哑:“对不起,我之前在骗你。安魂草要等三年,我当时在想,我等不到三年。我不想变成一个被它操纵只知杀戮的怪物,我没有要回北疆,也没有想去鬼谷,我会死在五月的望都。” 第75章 墓穴(结尾有加改 耶律尧紧紧闭眼。苍穹之上, 黑烟聚成面目狰狞的鬼怪,业火染红聚散的云彩,烈狱翻到入人间山河, 无数声音,从尖叫斥责到求饶谩骂, 响彻云霄。 他置若罔闻。 直到—— “你为什么要说谎呢?”少女光华流转的眸里盈满血泪, 滚落脸颊, “巧言令色, 舌灿莲花,死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我……” 火海汹涌,忘川河也肆意灼烧。她吊在被火海隔绝的莲台十字木上, 神色恬淡悲伤,像是要代替凡人受罚。小鬼持钳而来, 将钉钉入她的舌。 宣榕任由它们动作, 柔顺的长发披落, 像是绸缎,鲜血蔓延到他的脚边, 也像是上好的丝织,晃映出漫天面目扭曲的妖魔鬼怪。 “……” 鬼怪恣肆狂欢, 凡人肝胆俱裂。 四周刹那之间静得可怕。 只剩下火焰滋啦, 血珠滴落。 耶律尧在滔天的烈火里, 跪在她面前,轻轻道:“对不起。” 他认输, 他溃不成军, 缴械投降。 将一切和盘托出。 宣榕指尖蜷缩一颤, 她近乎茫然问道:“你在说什么?你拿走的是还需要种植的草籽吗?” 耶律尧没有抬头,他睫羽比普通中原人来得浓长, 这个角度,即使睁开眼,宣榕也看不到他眸中神色。只听见他低低地道:“嗯,你娘主动给我的。她不想让我欠你人情,并不是我找她讨要的。” 宣榕惊疑不定,脚边一人一兽温驯坦诚,她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刺得半晌没有回神,可她并非刨根问底、姿态狠绝之人,第一反应是想解决的法子,而非继续质问,立刻想要抽回手 起身:“三年是吧?没事,我去找一趟楠楠,她应当会知道终南山的秘籍,你到时候……” 耶律尧放开她的手腕,木然道:“不用。我昨天去找顾弛就是为了此事。他给了屏息三秋的功法,我打算去鬼谷睡个三年五载,等这玩意长出来。能救活就救,不能就算。北疆那边很早就放权给哈里克了,我不在也不会乱。” 藤蔓上落下几朵淡蓝碎花。 从耶律尧肩头滚落,落在宣榕裙上。她心里有点五味杂陈,一时没出声,半天才道:“那如果他没有出现呢?你打算怎么办?” 说来似乎匪夷所思。但耶律尧确实不喜欢在宣榕面前暴露任何脆弱——伤痕是与兄弟战友拉近情谊的利器,伤疤是能震慑仇敌的工具,他从不在乎受伤。但对于她而言,旁人的苦难是感同身受的刀刃,自伤己身。 他恨不能捂住她的眼睛,让她看不到红尘里任何的磋磨。 可现在木已成舟,事实被他亲自戳破,耶律尧缓缓起身,去房间里找来跌打损伤的膏药,语气里带了点破罐子破摔的僵硬:“我不知道。你不要问了。这不是……已寻得解法了么?之前如何无所谓的。手……我给你上药,还是你自己来?” “我自己来吧。”宣榕肌肤极易留痕,这么半刻,右腕已是青紫斑驳。她试探用左手指尖按压一下,疼得眉心一抽,刚要拿药,耶律尧却面无表情地避开她伸出的左手。 “你别动。”他托住她右手,给她受伤地方上药。 轻柔但态度强硬,眉眼之间神色压抑。 然后,他像是再也待不下去,转身下楼:“我去找温符。” 几乎半刻不到,温符就仿佛被人赶上楼来一样。他步履匆忙,手上莳花用的青玉水勺都没放下,走到宣榕面前,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他死不了,睡一觉而已,也不会受什么罪的。绒花儿你不用在意。” 但蛊虫引出,后续疗伤,还需几番折腾。 这些话温符都隐去不提。 宣榕也不知听进去了还是没有,她轻轻“嗯”了一声:“他人呢?我还有话要问他。” 温符平铺直叙:“回去了。对了,我们敲定的行程是明天出发,花店十天后关门,伙计自行离去。你若是有喜欢的花,或者殿下看中什么,你都可以搬走。” 宣榕轻轻“嗯”了一声。 她抚过阿望头顶,在想一些事情。 比如耶律尧为何开始隐瞒,后来却又忽然相告;比如他到底是在接触温师叔之前,就知道无药可救,还是在来望都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再比如,他是不是没想过再见到阿望—— 宣榕没有想明白。本想第二天再来送别,趁机问清,却没能到场,另一件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了安排。 顾弛自尽于昭狱。 他跌伽而坐,双手交叉,安然闭眸,是个坦荡的姿势。地下暗火幽光,他面骨憔悴,粗布衣衫紧贴削瘦的身躯,却仍似一尊供奉于殿的佛像。 顾及太子身份需要名正言顺,褚后未废。但朝堂褚氏及其连襟,尽数罢黜,朝野上下也清空了不少,腾挪出位置。 对此,谢旻并无异议。他身上伤口颇深,卧床养了十来天,太医百般告诫不能下地走路,但顾弛入殓那天,谢旻仍旧脸色泛白地亲来现场。 当年顾弛身死,官爵封身,殉葬满室。 棺椁都是最高级别的金丝楠木,送葬队伍绵延可有四五里。 但如今,来的人却不多。年长一辈不便现身,露面的几乎都是小辈。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停放棺椁的寺宇殿外,梨花落了一地。 冬雪一般湮没无声。谢旻有些恍然,才想起老师上一次似乎死在真正的冬天。 他站久了,额头都有点冒冷汗,轻轻道:“姐,你若是四月里头闲来无事,再替我们跑一趟,把他送回终南山吧。” 整个望都,其实也只有她真正算是自由如风了。 不入棋局,不沾妄念,不求权力,不惹因果。 “好。”宣榕一身素白纱裙,发无配饰,她拢袖静立,眉裁翠羽,清雅宁静,但眉间有一抹淡淡的惆怅,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道,“另一副棺椁呢?” 谢旻抬手一指东边,那是昭狱的方向:“‘顾楠’协同作乱,又无官爵傍身,没有资格被入殓安置。估计那具尸体会被拖去乱葬岗。” 他沉默片刻:“他们到底从哪里寻的替代死尸。一点也不像她。她去了哪里?” 宣榕也不知道。她有方向猜测,但怕说出来误人子弟,便道:“你要不去问问舅舅?” “算了。”谢旻抬手抚过腰间纹龙玉佩,嘲讽一笑,“我先回宫了,若有任何人手差遣需要,姐你尽管……” 宣榕却忽然道:“阿旻,我有事和你商量。” “你说。” 宣榕将视线落在了谢旻身后的随侍身上。谢旻摆了摆手。她又将看向容松容渡,于是这二人也躬身退了出殿。 护国寺这间偏殿寂静无比。 宣榕嗓音极轻:“我有一个想法。律法改制困顿于世家不肯退步,但十六家族其实对你都算亲切,若是有人以更激烈强硬地态度切入……” 她缓缓开口,其中谢旻数次想要打断,被她抬手制止,等到她全部说完,谢旻才不敢置信地倒吸一口冷气:“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与你反目成仇,和你决裂?” 宣榕用很轻柔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可以相信你吗,阿旻?” 她那双眼仿佛看透过去和以后。 谢旻一时怔愣。是,总角之谊,相伴长大。若无权势相挟,人人都能做到感情甚笃,但这世上不仅仅只有感情。 前朝曾有开国帝君,未想称帝,但手下奉来龙袍,让他黄袍加身。 只有这样,手底下人才能有更光明正大的理由,封官加爵,封侯拜相,一同跃上新的台阶。 这些勾心斗角,这些身不由己。 没有人比自幼生活在望都权力中心的他们更清楚。 谢旻突然闷笑起来,笑容极为沉闷,他不顾腹部伤口的疼痛,缓缓道:“当然可以。可是这样,表姐,你至少有好几年会在尘网之中,不得自由了。” 宣榕垂眸看向沉重摆放的棺椁。 又看向殿外绿意漫过的梢头。 她无奈低笑:“心在樊笼,人生何处自由。” 而若心在凡间山河,人生何处不自由。 * 四月小雨淅淅沥沥,川蜀泥泞难行。 这支送葬队伍只有十余人,护送一尊棺椁西行,一路入了绵延的山脉。远处猿猴长啸,悬崖峭壁,近处的官道也有不少碎石滚落。 容松皱眉道:“郡主,您要不还是回吧,剩下的路臣和兄长护送就行,送到此处,已算仁至义尽了。” 宣榕却摇摇头:“我没事。我是想去那处旧墓看看。”她向右看去。山林之间罩着薄雾,一切犹如仙境,河流瀑布湍急的水声时隐时现。 她忽然很轻地道:“也不知道此月鬼谷开阵在何处。” 鬼谷设的入门阵法,千奇百怪变幻莫测,每隔一月,会随着日月星辰自行挪动阵眼,这样入谷口会变化。而入了谷内,还有成群机关静静等待。 若谷内无人接引,几乎不能入谷。 容松不知她在想什么,大大咧咧道:“旧墓嘛?那再行一日路程就到了,我们已经进了终南山的脚脉,从中往上,到半山腰处,就是昭陵了。据说当年修得声势浩大、用工匠数千人,立了很大的碑文,隔着老远就能瞧见。” 宣榕便收回侧头遥望的目光,又回头看了一眼厢车上的棺椁,到:“嗯。” 容松用手搭着凉棚:“郡主!我们今年还去哪游居吗?昔大人领了新差,咱去她那边瞧瞧不?” 我见观音 第82节 在太子大婚之前,昔咏就免了御 林军指挥使之职。 转调征西军任统帅,如今驻扎西境,与西凉几乎是要整日面对。她正月过后就奉命出京,人早就在安定城镇守了两个多月。 宣榕失笑:“禁军最近开始加训了吧?阿松你又想偷懒。” 容松嘴硬:“哪有!” 可他确实一点苦头都不想吃,生生浪费了学武的天赋,第二天上山,看着容渡帮着侍卫轻松推着厢车,容松识趣避在一旁,不添乱子。 他牵起宣榕那匹马的缰绳,走上山腰,为沿路都没有看到标志物而皱眉:“咦……不是说有高碑吗?怎么,碑刻……” 他的话因为震惊而止住。 只见那本该数丈高的黑石方碑,被人砸碎在地。 极尽雕琢华丽的辞藻碎为齑粉。 又正值暴雨之后,满地黄泥里,这些黑石错乱突兀。 容松惊道:“谁砸的啊?这边不是有侍卫守着防止盗墓贼吗?” 宣榕轻声道:“也许是路过的学子。主路离这边不足五里。之前就经常听说,有人赶考前会来终南山昭陵前上一炷香的。” 容松哑然,宣榕垂眸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世人热衷造神,热衷毁神。”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头,指了指更高的山坡:“如舒公妻子是葬在那边,去找一找坟墓,把两人合葬吧。今儿是个宜安葬的日子,天色尚早,应该能落土完工。” 随从们奉命去了。 而容松还想说什么,就听到宣榕摆了摆手道:“我一个人走走,不用跟来。” 沿路都有驻扎的守卫,哪怕在原本的旧陵入口处,也有持戟的侍卫。安全无虞,便没人敢违逆跟随。 宣榕便踩着沿途碎石烂泥,走向这处恢弘墓穴。 她这段时日都没穿裙装,身着曳撒,方便骑行赶路。鹿皮长靴上沾了泥,也不用在意,回去一擦一冲就能干净。 顾弛的旧陵还在修缮,本来已进行到了一半,但近来被叫停。于是,石砖青瓦成堆摆放在外,孤零零的,又声势浩大,再也不会用上,仿佛遗弃在了尘世之外。 宣榕越过这堆砖瓦,矮身进了还没来得及封上的陵墓洞穴。 甬道很暗,寂静无声,能听到脚步回音。 左右两侧都绘有精致的壁画,内容丰富多彩,孔子开坛讲授,姜公垂钓河畔。尽是上古先贤。 再往里,是陪葬的满室宝物。去年山洪冲刷,让这边狼藉遍地,但经过一番收拾整理,倒也规整不少,至少摆放有序,一些碎裂的瓷器也收拢在了一边,只不过还没及时清理出去。 宣榕继续往前。她手中是一只火匣,光亮没有油灯和烛火明亮,只能隐约照见身旁方寸之地。 于是她走得很缓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主墓。 这里瞬间宽阔起来,连头顶天花细致描绘的纹路都显得高了不少。也许有的工匠来自西域,这些纹路像极了宣榕在万佛洞见到的繁复神像。 她静默站立片刻,越过倒地趴卧的铜狮子。 来到那尊沉重昂贵的金丝楠木棺材前。 然后躺了进去。 棺椁长盖被掀翻推开,横在一旁。这么躺着,能看到长盖背面,是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抬指上去,泛黑的色泽剥落,落在她手腕和臂间。 宣榕熄了火,闭上眼。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有碎瓷踩裂声音突兀地响起。 她猛然睁眼,还以为是容松他们来找寻,刚想出声示意自己没事,却发现不对劲。只有一个人。 除了方才那道声音,行走时几近无声。 而且居然没有点火,就这么在暗黑里潜行。 于是宣榕闭紧了嘴。但下一刻,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滑探而上,探入墓中,极为灵活,缠绕上宣榕手腕,一路攀爬向上,在她脖颈处亲昵地蹭了又蹭。 宣榕微微一怔,自然能感受到这是一条粗大的蛇。 紧接着,棺椁上的横盖被推开,啪嗒落地。来人沉默半晌,抬手按在她脖颈之间,刚开始没找对位置,黑暗里,指尖擦过唇瓣和耳畔,最后,才在她平稳跳动的脉搏处停留。 他似是想要开口,却被陡然亮起的光晃了晃神。 棺椁之内,宣榕一手按在刀柄,一手持着火匣。黑白相间的银环蛇缠绕在她身上,让她本就为了躺下而散开的长发,更显凌乱。几缕黏在微张的唇边,更多的则错落在白净的脖颈之间。 耶律尧呼吸都乱了一瞬,他将那只肆意妄为的蛇扯开,眸色暗沉:“你想干什么?” 宣榕露出一点“果然如此”的表情,放开刀柄,看向头顶五彩斑斓的穹庐绘神,轻轻道:“我在试着感受一下,如舒公到底在想什么。又或者……他后不后悔,有多后悔。你怎么在这里?” “鬼谷要封谷一年,我趁着还能进出,去山下买点酒,然后就看到你——”耶律尧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咬牙切齿道,“你该不会也想像顾弛相信皇后那样,和谢旻合作共谋什么吧?你父母会同意?” 宣榕没承认,也没否认,“唔”了一声:“回去和他们说。” “……”耶律尧额头青筋狂跳,他似是想将她拽起,但不知为何,竟像有点不知如何下手,闭了闭眼。 火匣的光随着宣榕呼吸而震颤。 颤动的光也照在耶律尧轮廓分明的脸上,他微卷的长发高束部分,余下披散在肩,衬得侧脸线条精致冷硬,片刻后,他声音才冷静下来:“你还要躺多久?你自己起来,还是我把你抱出去?” “你的眼睛……”宣榕从那片让人目眩神移的彩绘里挪开视线,慢吞吞起身。 耶律尧这才睁眼:“谷主给我施针配药,给之后作准备。” 暂时压了压,瞳色恢复。 那是一双湛蓝瑰丽的眼眸。 让人想起草原上的天和柔软的云。 还有自由闯荡的风。 宣榕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微微一怔,直到耶律尧神色逐渐沉晦,几乎接近一种危险,才轻轻开口。 像她夸过顾楠,夸过容松,夸过不过初见数面的孩童们那样,都是由衷的赞叹:“眩然琥珀色,重瞳透碧空。” 没有其余意味,只是单纯赞赏。 耶律尧却仍旧长睫一颤,低声问道:“你很喜欢吗?” 第76章 重逢 宣榕画过很多眼睛。 有的属于栖息林间的鸟兽, 有的属于站立闹市的凡人的,有的属于高坐云台的神像。 先是草拟身形轮廓,再用工笔细细勾勒肢体线条, 最后由整到零着色。这个时候,画面仍是僵硬死板的。唯有等到点睛之时, 轻描淡写地晕染眸色, 这幅画卷才算真正活过来。 她想, 这样一双眼, 最后落笔时一定会很惊艳。 于是宣榕温和地笑弯眸子:“对呀,很漂亮。你让一让,我要下来了。” 说着, 她撑着棺材准备翻身而出。 耶律尧眉心一跳:“等——” 这沉重的棺椁被放置在花岗石上,平整石台与人腰线平齐。再加上棺材本就颇深, 两厢叠加, 到达了一个能让人极易崴脚的高度。 但宣榕心里有数, 横翻时侧肘按在木材边沿,准备在半空时以臂上提缓冲力道。 可甫一轻盈跃出, 就猝不及防被人伸臂接住。 耶律尧一手抄过她膝窝,一手护在她肩背, 缓缓垂下眼, 与她对视, 眸中神色晦暗不定。宣榕不由一僵:“耶律……我没事。都没有挨到地呢,你放我下来……” 她的话顿住。因为耶律尧淡淡移开视线, 罕见地没有听话照做, 而是抱着她转身, 走出主墓。 耶律尧手臂极稳,她感受不到颠簸。 或许是错觉, 宣榕觉得他在生气,一路上都目不斜视、闭口不言。她擎着火匣,也莫名有点不知如何开口,怔愣地看着壁画从面前缭乱划过,镶嵌壁上的珍珠间或一闪。 直到火匣燃油将近,噗嗤一下熄灭。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找右侧袖袋的备用火匣。 还没找到,反而先触碰到了青年坚硬的 胸膛。宣榕像是被烫了一样,立刻收回手,又见脚步未停,索性灭了取用的心思,只问道:“你能看到吗?这边被雨水冲毁过,有不少坑洼和障碍。” 耶律尧没有吭声,他步伐相当稳健,仿佛如履平地。 过了须臾,才缓缓道:“看不到。素珠可以。” 怪不得方才人未至,蛇先到。原来是先行探路。 而昭陵有几十个陪葬品的坑道,主墓离洞口不近,还需要走上一段距离。宣榕如坐针毡,再次道:“你放我下来吧。” 耶律尧这次是彻底没有回答。 四周静谧冷清,唯有步音回荡不绝。 气氛一时古怪,宣榕不好再说第三次,便在黑暗中咬唇闭眼,双手交握,有些不安地绞了绞手指,攥紧了冰冷的火匣机壳。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才出现半昏半暗的光。 她若有所感地睁开眼,恰好,脚步也在此刻停止。 耶律尧停步,半晌,把她轻轻放落在地。终于开口,不知是收敛了一贯散漫的笑意,还是什么原因,嗓音倏而多了几分低沉:“你真的心里有数吗?那么高跃下来很易受伤。” 这是一语双关的问法。 宣榕还没从不自然里回过神来,无意识道:“……我很少做没有把握的决断。” 是。她不做收不了尾的事,不闯无法挽回的祸。 耶律尧低笑出声:“但对于这次决断,你用的是‘很少’对吗——我大概能猜到你想做什么,如果我猜中了,你不要这么做好不好?” 宣榕不信他能通过细枝末节,就如此明察秋毫,仰头失笑道:“你猜到什么啦?” 耶律尧道:“你没有否认你和谢旻合作。先前顾弛逼疯冉乐,留下反诗,本就是想要离间你俩,倒逼你要么淡权退步、自证清白,要么逆流而上、夺取高位。你想将计就计,趁势而为,用极激烈的态势参与进入朝堂,甚至不惜推出一些更为激进的政令新法,以资助经贸商贩这种新兴势力迭起。这样,以垄断土地、盘踞各郡为代表的世家,更会紧密而胆怯地围聚在谢旻周围。” 宣榕笑意微敛,仍旧柔和,但露出几分讶然和凝重。 耶律尧站在昏暗交界的墓穴口处,避开她的视线,用足尖碾碎地上的石子,接着道:“所以现在,朝堂四方。帝王麾下独臣和监察百官的监律司,能够让世家依附的太子,统领文武百官的内阁,你。你爹明面暗面都可以支持你,所以本来三足鼎立——你舅就是个垂拱而治的——有可能成为以一对二,甚至以一对三。季檀在监律司。” 宣榕轻叹了一口气。 耶律尧又道:“这样,各地世家会急切地想要一项保证他们权力和约束别人的法案。所以,顺序其实是这样。首先,内阁和百官会稍作退步,在执政名正言顺的基础上,与地方权责划分,自行约束有何可为,有何不可为;其次,各地世家权贵也会退后一步,与新兴势力通过谈判,达到某种意义上平衡;最后,是谢旻,你可以用‘放权’作为条件,让他自行约减皇权。四方势力重新平衡,你离场。” 我见观音 第83节 宣榕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他半晌,温声笑问:“最后那一点听起来,不天方夜谭吗?” 耶律尧眼皮一掀:“可你目的不本来就是文武百官吗?我说的是你预料中最好的结果,你没想真的能走到,你给所有人留后路,那你呢?你的后路在——” 宣榕道:“我的后路在阿旻手里。” 耶律尧咬了咬后牙槽。有那么一瞬间,他眸中仿佛有冷戾涌动,像是冰山脚下直通地壳的岩浆,也像在凝视所有物的猛兽。 宣榕分不太清他情绪,但能感到他抬手虚虚落在她的侧颈旁,脖颈脆弱,这在这个距离下,能让人下意识感觉到危险。 以习武之人的手劲,能轻易把人敲晕。 宣榕微微一怔:“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我给他选项,我想看他抉择。但并不代表我如果受到背刺只能束手无策。” “嗯。”耶律尧闷声答道,沉默片刻,指尖顿了顿,终是拂过她略微凌乱的散发,把它们拨到她肩后,“所以我都猜对了,是吗,小菩萨?” 宣榕想起他方才打的赌,向外走去,无奈笑道:“若不是你当时人都离京了,我还以为你偷听我和阿旻说话了呢。但抱歉,我没应你,我还是得……” 耶律尧放下手,道:“我知道。你向来如此。” 那祝你一帆风顺,诸事顺心。 * 与耶律尧一别,宣榕又匆匆回了望都。 不出所料,父母并不赞同她的谋划。但父亲也未完全反对,只似是好奇,和她一道在廊檐之下对弈时,慢条斯理问道:“你所说的一切,都不用你入局。我记得济慈堂主管薛剑,其父在地方四品,其兄长经商,你完全可以把他推出去,号召民野经贸商贩,千行百业。为什么要亲自去做?” 宣榕沉默很久,垂首长叹:“爹爹,我或许也在试着证明……在望都,也可以相信亲缘和人呢?” 宣珏失笑:“我和你娘还不够给你证明?” 宣榕看他好一会儿,沮丧低头:“……不太能。” 宣珏了然颔首:“那随你罢。累了随时退出休息。但有一事,绒花儿。”他将手中棋子抛入棋盒,是个暂时封盘的意思,斟酌片刻,道:“此间为真实。佛说轮回转世,但当下才为真。及时行乐,你还很小,不用压抑自我,成佛成圣,有时候也没甚趣味,不如溯源寻春,登山见月。” 他收了棋,宣榕自然也跟着停手。 她捧起旁边精致的生辰贺礼,盒子里,是一尊漂亮的八面金骰,上刻佛文。宣榕语气里带了点无奈:“爹爹果然无所不知。不过我纠正一下,我不小了,十八,很多旧友都谈婚论嫁,成家生子了。” 宣珏慢悠悠道:“还小。对吧殿下?” 长公主不知从何处踱步而来,她摸了摸女儿柔顺的乌发,“哎呀”一声:“是谁说想在家里待一辈子的?” 宣榕气恼:“娘亲!我原话不是这样的!” 长公主装作苦思冥想之状:“哦你说的好像是,‘家里养不起我了么,娘亲这么着急把我许出去’——这俩不是一个意思嘛,大差不差。” 宣榕:“……” 家里一个大正经,一个小正经,一逗一个羞恼。 当真有趣得紧。 谢重姒轻摇团扇,笑眯眯道:“还是说绒花儿有想法了?给你筛一筛,到时候呈递上来,你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 微风拂起宣榕发梢,她果断摇头:“没有。” 谢重姒便道:“也不仅仅在望都挑嘛。”说着,她紧挨着宣榕落座,揽着女儿腻歪道:“我跟你说,当年你祖父给我挑夫婿的时候,从京到外,都有人选,比如哪家承爵拥地的世子亲王,要是看得上眼,我倒也同意让他入个赘。” 宣榕:“……”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父亲。 于是,宣珏轻咳了一声:“长平侯展佩?” “……”这下换长公主沉默了,她费力回忆,好容易才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么个人,惊悚道,“你怎么还记得他?!翻旧账也不是这么翻的。多少年了,我就说记性太好并非好事,对吧绒花儿?” 这一招祸水东引太妙,宣榕选择闭嘴,谨慎地点了点头。 示意她坚定站在娘亲一边,立场相同。 父亲便轻笑着揭过此事:“不久前南下碰巧见了一面。殿下别多想——兄长他们应该快到了,我们去前厅?” 这日是宣榕十八生辰。祖父母和大伯、姑姑一家,都赶来公主府小聚相贺,并无外人,主客尽欢。宴席待到月上柳梢方才散去。 只不过,素来至少会露面的太子缺席。 宣榕早就预料到了此事,但仍旧心里发闷。第二天闲来无事,踏步清溪,不知不觉拐到了京郊济慈堂边上。 有一些孩童在此玩闹,都是孤苦出身。有的刚来,骨瘦如柴,眼神胆怯,有的年长,则要健壮不少,胆量也上来,互相推搡着,最终推搡出一个代表,支支吾吾走到宣榕面前,道:“姐姐,你是住在这边上吗?没有看到过你。” 这是个八九岁的小小女孩。生得轩昂,扎着两个麻花辫,脸上还有雀斑,衣服或许是他人捐赠,略大,她便把侧腰系住,裤腿也收紧。 整个人透出一种旺盛蓬勃的朝气。 五月的绿草茵茵,宣榕坐在青草地上,本是出神望着喧闹的远方城池,见到有孩子靠近,便微微一笑:“不是,来散散心。你要不要坐?” 说着,她往旁边让了一让。 都是草地,哪里都可以坐,但这显然是邀请之意。 小女孩先是一愣,接着狂喜:“啊……我可以吗?真的?好的!!” 宣榕问道:“你叫什么?” “我姓赵。排行老二,都叫我赵二。” 她一屁股坐下来,又觉得挨得太近了点,不好意思地挪开些许,顶着不远处伙伴们羡艳的目光,姐姐长姐姐短地唤了一会儿,见宣榕很耐心地和她交谈,胆子变大,从怀里掏出一本快要翻烂的书,捧着给她,道:“这是堂里发的书,我可喜欢这本啦,就是有的字还不认识,姐姐你要的话,我送给你?” 女孩顿了顿:“……不过有的页面缺失了,你别嫌弃……” 这是一本《大学》。 宣榕很早就能从头背到尾。 她翻过那些密密麻麻炭笔批注的页面,是古怪搞笑的读音注释,比如“孙”旁边,注音“四五”,画了一个四竖,一个五竖。 宣榕边翻边问:“哪些还不懂呀?我读给你听。” 小女孩眼睛一亮,指道:“这,这这,还有下一页,对,这一句……” 宣榕轻轻读给她听:“物不格,则知不至。知不至,则意不诚。意不诚,则心不正。” 不知不觉,一群小萝卜头大着胆子围了上来。宣榕索性将整篇文读了一遍,然后扫过或立或站的孩童们,合书微笑:“走,带你们去书坊挑书。” 雀跃的欢呼差点没把宣榕淹没。 唯有那个为首的赵二,在前往书坊路上,落后其余孩童些许,悄悄扯了扯宣榕的手,小声道:“姐姐,你银子够吗……要不算了,书都蛮贵的……” 成年人有所阅历,目光毒辣,自然能从宣榕谈吐举止,看出她身世不俗。但孩童见识浅薄,只能从宣榕着装打扮,猜测她身无长物。 宣榕高深莫测地敛起笑。待到女孩有些紧张时,方才温和勾唇:“管够。” 这天傍晚,宣榕捧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大学》回府。 走入房中,还没想好把这书搁置何处,就看到桌案显眼处摆放了一个檀木盒子。走过去打开,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红玉珊瑚,显然也是生辰贺礼。 宣榕奇道:“怎么还有?谁送的?” 一旁,苓彩笑眯眯解释:“太子殿下偷偷送来的。郡主是不是心情好一些啦?” 宣榕怔了一怔。 屋外风拂帘幕,五月夜风仍带炙热暖意,似有花香暗影,惬意安详。 她“嗯”了一声,想了想,将书放入檀木匣盒,再将盒子摆上书架高台。 她得到了两份很好的生辰礼物。 * 鬼谷深夜,烛光跳窜。 耶律尧再次从深眠中醒来,起身,一如既往地从房间书架上抽了一本书。 世间传闻其实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就比如,鬼谷当真是建立在某朝遗骸之上。又或者说,这些通天大能,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该朝宫殿移挪过来,连绵雪山之下,是成群殿宇,恢弘无垠。 藏书也多,琳琅满目,都是珍品孤籍。 若搁在十年之前,耶律尧觉得,他会读得废寝忘食。那时他像是一棵扎根痛苦怨恨土壤的树,想长出荆棘,刺穿仇人,或者干脆报复这个尘世,拉着所有人与他一起殉葬。 而现在,他翻得兴致寥寥。 更像在刻意转移注意,不至于被蛊虫搅乱心绪。 但到底没能沉静下来。 于是,他干脆地把书一合,扔到桌上。找到他探出的一条野道,避开大阵,轻车熟路出谷下山,一路走到山脚集市,天色已然大亮。 玄武定功法奇妙,但刚一开始,他不敢尝试过久。 安魂草需要三载才能长成,于是,与鬼谷众人商讨之后,采用“休眠一月”、“两月”、“三月”、“半年”、“一年”、“一年”这样间隔,依次醒来,方便根据情况及时调整。 这一次,是第四次醒来,也是入谷之后的第一年。 耶律尧走进熟悉的酒肆,要了壶烈酒,不紧不慢喝着。 这是阡陌交通,多路并道之处,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旅人商客,独坐在此,不用与人攀谈,也能听到数以万计的江湖传言,还有口口相诵的京中时事。 然后,他听到了昭平郡主,听到了昔咏,听到了……季檀。 三月细雨如烟,耶律尧随手撂下喝空的酒盏,侧眸望向热闹喧哗的街道,忽然很想问她:你这一年怎么过来的? 她不能行差踏错一步,需要像精明的政客,算计人心。 这是她最讨厌的事情,不是吗? 耶律尧心烦意乱,回到谷中,他对着暴跳如雷的谷主,很耐心地听他骂完,商量道:“我想直接睡到两年之后,醒来直接用药,引出蛊虫。” 谷主嗤了一声:“你睡到一百年后都没人拦你。你到底从哪条道偷溜下去的?” 本以为这次又会被人避而不谈。 耶律尧却轻轻开口。 “南角枞木后有一处古道。你若要补阵,从那边探看就好。” * 三年光阴,若是睡梦之中,那是弹指一挥。 若是在滚过红尘,极乐之时,也不过眨眼,若是殚精竭虑之境,则会度日如年。 宣榕很难说这三年快慢。但她有一书房,侧面专悬字画,她已有五月没在上面再添一作。她疲惫地按住眉心,忽然问道:“今儿哪一日来着?” 季檀在一边轻声道:“五月十八了郡主。再有两日,是您生辰,几月之前,如约他们就想为您庆贺,我说您……” 我见观音 第84节 “说我不喜喧闹,不必多礼?” 季檀今日一袭青蓝官服,眉间含霜,摇头道:“不是,我说您有事南下,需做准备,心意已至,郡主会放在心上的。” 姜慎,字如约,是户部左侍郎,专司赋税一块。从去年开始就想探她口风,被宣榕打太极推了回去。 宣榕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但又有些意料之外地微睁双眸:“唔,推得好。看来庭芝已经圆润融通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南下的?” 季檀替她磨好墨,推砚向前,沉声道:“昔将军不是打了胜仗么,陛下想大赏,逾过朝堂旧章旧制了,群臣不尽同意。我想您可能会亲自南下传旨封赏。” 宣榕微微一笑:“猜的不错。” 除了这个目的,还有一个,今年年初,对于内阁和朝臣的一系列律法刚一推陈出新,宣榕就病了十来日。近来身体渐好,父母怕她继续劳累,半带强制地让她出门跑腿,权且当做休息。 是故,生辰一过,她就被“扫地出京”。 宣榕颇有点啼笑皆非,但还是从容带着圣旨,领着随侍向西南而去。这一趟怎么也得将近两月,行程不赶,她便又带了游玩踏青的心情,饱览五月山河风光。 沿途需经川蜀,甚至还有闲心,去顾弛墓上祭扫烧香。 火焰吞噬符纸,宣榕正盯着纸页发呆,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绒花儿。” 随侍尽皆一惊,侍卫刚要防卫,被宣榕喊住。她见到来人,慢吞吞道:“温师叔?你怎么在这里。鬼谷今年阵法开口不会又在终南山脉吧?” “不是。”温符还是那通身雪白的模样。他敛眸看向宣榕,印象里还尚且带点稚嫩的少女彻底脱胎换骨,出落得清冷端丽,不施粉黛,眸光清浅,眉心的 红痣殷红灼灼,当真像是一尊玉观音,他端详片刻,道,“不错,长高了。” 宣榕失笑:“那师叔专程来堵我的?什么事儿?” 温符言简意赅:“他醒了。蛊虫被引了出来,但情况不是特别好,我们制不住他。我想着,你或许可以……” 宣榕微微一怔:“这么早,我以为要等到今年下旬。我可以什么?” 温符似是不知从何描述,皱眉片刻,还是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月,鬼谷的阵法开口处在闹市古宅。颇有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宣榕干脆让随侍在这间宅院里入住,同温符一道走进阵法,踏着葱茏小道,越过炊烟人家,就能隐约看到远处连绵的皑皑雪山,还有巨龙一样游曳山上的高耸殿宇。 十八盘龙石柱屹立天地之间,其上图腾栩栩如生,赤龙狰狞张牙,似在俯视众生。 不出片刻,温符就带宣榕来到一处殿堂。 殿外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有仙鹤敛翅落地。殿里也冷,没生火炉,宣榕一身五月夏装,有点不适应,但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忽然,她隐隐听到了锁链的声音。微微一怔,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向不远处的师叔伯们,还有为首的谷主,一一见过礼,问道:“……金师伯,什么情况?” 谷主生无可恋地倚在柱上,犹豫片刻,侧身让开。 于是,宣榕见到了被玄铁长链束缚的青年。 殿内阴沉昏暗,高梁刻画龙凤,居然没有斑驳剥落,而是带着尘埃遍布的半新不旧。隔着垂挂四处的白色帷幔,能看到高悬梁顶的锁链犹如游龙,垂坠下来,系住耶律尧的双腕。 陡然一阵风吹过,帷幔四散起开,他循声而望,用一种冰冷而陌生的目光看了眼这边,半眯的眸中透着仿若兽类的凶狠阴鸷。 三年未见,青年眉目愈发深邃俊美,却也更加有种让人不敢近身的威慑。 风过,帷幕再次垂落。 宣榕收回视线,再次问道:“师伯……你们不是说好不虐待人吗?” 谷主到抽一口冷气:“我可没虐待他!我他娘的前朝的水晶棺都刨出来给他静息用了,灵丹妙药没断过。他这是刚拔出蛊虫,短暂失忆了,还得再服药养病,但问题是,这混蛋谁也不认,我们近不了他身——” “……”宣榕还是不解,语气里带了点焦急,“那你们就不能用麻药吗?!” “你以为我们没给他用啊啊啊啊啊啊!”谷主崩溃道,“他对毒药抗性很大,麻药对他也没用了!!抗药啊绒花儿,有没有听过南彝毒人啊!你看看……” 谷主开始告状,细数耶律尧目无尊长的罪过,愤懑道:“而且我们加在一起也不是太能……” 他微妙顿住。 旁边另一位师伯凉凉拆台:“我们打不过他,只好暂时把人锁起来了。这边是思过殿,轻易不启用的。几百年的例被外人破了,真出息。” 思过殿?宣榕呼吸一滞,再次向里看去。果然,昏暗的光线里,能隐约看到耶律尧脖颈上铁光一闪—— 她不假思索地走入殿内。 身后,几位师叔伯下意识要拦,被温符叫住:“无事,让她去。” 宣榕走入殿内,地上乱尘浮动,唯有天井透出一点天光,像是剪切出来的光块,其中尘埃游荡,又缓缓舞动落下。 四周帷幔低垂,她绕过白纱,向耶律尧走去。 四肢和脖颈都被控住,他却极为敏锐地找到殿内此处,盘腿栖息,在这个地方,双臂仍可稍微活动,怪不得师叔伯他们逡巡殿外,不敢靠近。 青年脖上玄铁圆环内置金丝细线,平日里很松,但若是用力一扯,能瞬间收紧到一个让人窒息的宽度。五道锁链交织,若是剧烈打动,被束缚的人绝对会喘不过气。 而此时,即使铁环未有收紧,耶律尧咽喉还是明显不适,他厌倦地垂着眼,喉结滚动,沙哑吐出一个“滚”字。 “……” 宣榕看着面前最后一道白纱。犹豫片刻,还是径直走了过去,刚想弯腰,就听到一阵令人牙酸的铁链摩擦之声—— 她被人扯住衣襟,往下一拽,这阵仗极凶,似是要直接让她以头抢地。 放不下心跟进的几位师伯瞬间掠身过来:“住手!” “绒花儿你起开,他很凶的!” 但意料之中的脆响没传来。 天光自横窗而透,照在宣榕那张清丽素雅的脸上,纤长的睫羽盈着一层光亮,其下,那双清湛的琥珀眸子里,映照出耶律尧倏然一变的神色。 前襟的手瞬间被放开。 但惯性仍在,她被带得前倾跪地,不得不抬掌按在耶律尧身上,似是不小心触碰到连接脖颈的锁链,他呼吸一紧,闷哼出声。与此同时,炙热的呼吸洒落在宣榕裸露的脖颈。不知因为冷,还是热,激起一层战栗。 宣榕慌忙直起身:“你没事吧?脖子还好吗?” 她想要起来,却被人陡然握住双腕。使的巧劲,压在麻筋,瞬间进退不得。 这个角度,宣榕看不到头顶耶律尧的眸光,只能看到他锁骨侧脖处,血红的数道瘢痕,他仿佛在定定看她,腕上力度愈收愈紧。 直到她吃痛,挣扎起来:“……你还记得我吗?” 耶律尧猛然放开。他抿唇片刻,对不远处看来的数十道或惊疑、或警惕、或意料之中的目光,视若无睹。 抬手,在咣当声里,循着直觉,把扼住他命脉的枷锁亲手递给宣榕。 温驯垂眸:“锁链给你。我不凶,别怕我。” 第77章 舔舐 耶律尧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宣榕却不敢接这烫手山芋, 想要解开脖环,又怕太过鲁莽,干脆就着跪坐姿势回头, 问道:“能放开他吗?还是说继续得锁着?每天要用哪些药……” 她话音顿住,因为闻声走来的师叔伯们, 表情皆是古怪, 好几个堪称一言难尽, 以方才告状的几位为甚。 宣榕比他们还茫然:“……怎么了?” 谷主率先反应过来, 试探挪步,站定在她身后,见耶律尧视他为无物, 于是腰间一抹,摊开针袋, 殷勤地给宣榕递上银针:“来来来, 绒花儿, 你手没生疏吧?扎一扎他百会穴和风府穴。” “还记得。”宣榕刚要照做。 却发现谷主微抬掌心,虚隔在她和耶律尧之间。是个提防他发难的动作。 宣榕心下微涩, 对着青年轻声安抚:“我会很轻,你别乱动。” 耶律尧垂眸应了一声。 两针下去。 他显然并不如何适应, 放在膝上的指骨泛出克制的白。但扔抿唇静坐, 直至收针, 都任她摆布。 乖顺极了。 谷主看得分明,恍然大悟一击掌心:“难怪温符非要请你过来, 镇魔神器啊绒花儿!这下难题迎刃而解了, 你先喂他喝药三天, 这小子——” 他颇有些气急败坏,指指点点:“太难缠了,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三年间醒来的那么点空隙,还跑去喝酒!!!” 宣榕:“……不是会封谷吗?我本来还想探望,都没好意思打扰。” 谷主抬头仰望殿顶,诡异地不说话了。 半晌,默默转移话头:“这不重要。对了,今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圈在思过殿。先不操之过急放人,等黄昏服药,一看究竟,再做决定——走了绒花儿,或者你再陪他聊会叙叙旧,看看能不能让他早点回忆起什么?” 宣榕便点点头:“好,我等一会再去千尘殿找师伯。” 谷主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不至于晚节不保,颇为开怀。 阔步走出的背影都比往日更为高大挺拔。 而其余弟子也接二连三离殿,温符瞥了这边一眼,没说什么,同样拢袖煎药去了。 本来吵闹的古殿沉寂如雪。 寒风裹着雪沫,卷入层层帷幔。明灭的光影在藻井交织,其上咬珠的蟠龙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壁而出,搅乱人间。 宣榕膝行后退稍许,方 才重新跪坐,蹙眉注视着青年浑身锁链半晌,刚要开口。耶律尧却先她一步抬手,指尖抚过她脖颈肩侧,皓如凝脂的肌肤上,是一层战栗的疙瘩,他低声问道:“绒花儿,你是不是很冷?” 宣榕当然很冷。 方才匆忙入内,都忘了鬼谷殿宇极寒。 而这群鬼谷弟子,自幼寄居此处,自恃武功,不惧严寒,又心大如斗,居然也没一个注意她此刻窘境。 没想到反而是失忆的耶律尧先看出不对劲。 但宣榕的所有注意,被他给的称呼吸引,微微一怔:“我不冷……你叫我什么?” 耶律尧轻轻启唇:“绒花儿。”他那双湛蓝的眸里,浮现出一点疑惑,似是不懂她为何反应这般大:“有什么不对吗?” 那是必然。这是小名,同辈之间,就算关系再亲密,也没人敢这么叫她。 宣榕沉默片刻,道:“我叫宣榕。宣纸之宣,榕树之榕。” 耶律尧抬手覆在她的后脖,热意通过他掌心,侵入宣榕肌肤和经脉,他有些不解:“可他们都喊你‘绒花儿’。” 手掌炙热滚烫,甫一相贴,宣榕就微微一颤。她想躲,但被人轻而易举钳住,力道既巧又轻,酥麻感觉传遍全身,眼角都不自觉沁出点泪来,她想要退后:“……那是长辈,你以前也没这样叫过我!你先放开……” 太近了点。 我见观音 第85节 虽然时隔三年,但她还是莫名想到了昭陵墓穴里,昏暗的甬道,青年不顾她数次要求,抱她走出。 说来奇怪,但那确实是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他若是不想好好说话,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意料之中,这一次,耶律尧又当没听见,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摸出一枚铜币,指尖一弹,殿墙上的一页窗柩应声合拢。风小些许,昏暗些许,他轻笑一声:“‘以前’?我们以前果然认识吗?那我以前怎么叫你的?” ……那三个字,好像……更为不妥。 宣榕强忍脖后的温热,避而不谈:“你可以直接唤我名字,或者叫我‘昭平’。” 耶律尧歪了歪头,仍旧喊道:“绒花儿。” 他嗓音低醇,和着铁链碎响,像是贴着耳边灌入。 宣榕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良久,叹了口气:“罢了,一个称呼而已。随你吧……” 于是,耶律尧又得寸进尺唤了一声。 宣榕:“……” 这旧没法叙了。 她坐立难安,刚想起身,但脖上限制让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仰头与耶律尧对视,万般无奈道:“耶律,放开我。你失忆之前明明……” “明明什么?” 明明在清醒状态下,都是很有分寸的。 但耶律尧现在显然不懂“分寸”,宣榕只能另辟蹊径:“……明明下手很轻的。我不舒服,经脉跳得很快,你没发现吗?” 脖上手这才被猛然放开。 宣榕松了口气,站起身,压下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抬指按在冰冷的玄铁颈环,很想解开,但到底不敢违逆医嘱,便温声哄道:“我傍晚再来给你送药好不好?你先忍一忍。” 耶律尧紧紧盯着她,倏而一笑:“……好。” * 千尘殿。 此殿谐音“前尘”,意味前尘往事皆是过往。 也意味红尘千绪都是杂念。 殿墙尽是剔透水晶,坐在里面久了,会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而此时,玲珑的檀木匣盒内,一只同样半透明的蛊虫间或一震。它极为漂亮,有点像缩小的隐翅虫,通体血红,九道金色长线由头到尾,犹如金丝划过躯干。 它栖息得并不安分,薄如蝉翼的羽翅嗡鸣。 宣榕有点没来由的头疼,即使裹着厚衣,也从骨子里透出点了冷意。 所以,只看了一眼,她就将盖子合上,问道:“这是那只琉璃净火蛊?在身外也能驱使动物吗?” 谷主将装了蛊虫的匣盒放在掌心把玩,道:“那是当然。本来就该这么用,你看。” 说着,他吹了声口哨,似是某种调令,蛊虫也应声而鸣,虽然听不到这种鸣叫,但檀盒震颤。 很快,一只雪白的仙鹤敛翅伏地,迈着长腿,优雅地走了过来。 谷主展示完毕,道:“把它种进身体,是有其余功效,比如功法大涨、百毒不侵。但会反噬自身的,早年我们谷中也是疯过几位。”他唏嘘一声:“现在后生晚辈真是一个赛一个生猛,敢想敢做啊,要不是温符想起你当年长命锁里,还有安魂草籽,能引出蛊虫,否则神仙难救。” 温符在一旁淡淡开口:“还有玄武定。” “对对对。”谷主笑眯眯道,“纵观全程,踩着钢索,一线生机。还是托你洪福,他才有这般好运气。怪不得他对你那么网开一面,这半月我们都难近他身的。这下好了,你喂他三天药,等他再稳定一点,你就把人领走。” 宣榕无奈解释:“我奉旨出京办事,沿途波折不定,病人如何养病?” 谷主理直气壮:“被困此处,犹如斗兽,就很适合吗?” 这倒也是。 宣榕还是迟疑:“那师伯,他何时可以恢复记忆?” “不好说。”谷主负手而立,坦诚交代,“可能今天,也可能明天,也可能一年,也可能永远都不。琉璃净火蛊本就能扰人心绪、乱人记忆,他能隐忍三年,不被蛊惑,已是心性绝佳了。” 宣榕垂眸轻叹:“有的经历,如若能忘记,也不错。” 谷主显然从温符那边,听闻过耶律尧身世,“啧”了一声,分外赞同:“那是。哎对了绒花儿,你之前不是想要一套轻松简单的剑法,强身健体吗?我给你刨出来了,包你半年脱胎换骨,两年剑术无双……” 宣榕:“……” 倒也不用如此立竿见影。 比之望都,宣榕很喜欢鬼谷氛围。跟着几位师叔伯采摘鲜果,在园里透气漫步,又在原野之间骑了会快马,不知不觉,日已西斜。 而温符的药水也已煎好。炉火跳窜,水汽四溢,他把倒好药汁导入瓷盏,有些犹豫。 宣榕刚想端起,被他下意识一拦,她不解道:“师叔还有何事嘱咐?” “……小心杯盏。”温符面无表情,“我就碎得只剩这么一套了。” 宣榕失笑:“……他弄碎的?下月差人给师叔送点新的来。” 温符告完状,得到补偿,心满意足放人离开。 而思过殿依旧寒风凛冽。傍晚愈发昏暗,宫灯燃起,但不足以照亮整个大殿。昏暗和光亮交缠不休,给飘荡的帷幔都镀上水波一样的层层涟漪。 耶律尧换了个地方靠坐,倚柱闭眸,似是在等她。 听到脚步后,若有所感地睁眼,静静看她走过来,冷不丁地开口道:“这药我喝了很难受,一定要喝吗?” 这种副作用,温符早就提前说过。 宣榕在他旁边席地而坐,狐氅雪白的绒羽铺陈身下,她早有准备地从怀里掏出几颗蜜饯,道:“对你有好处。你想先吃甜的,还是喝完药再吃?” 虽说法不对症,但聊胜于无。 耶律尧于是懂了她的意思。很安分地一口一口喝着,喝到一半,似是痛意难耐,想要后仰用头撞柱,却被一只手挡住。 耶律尧瞳孔骤缩。 而宣榕不知因为撞击疼痛,还是冲撞力道,端着药碗的手一个不稳,汤药泼洒,瓷盏碎地。 温符仅剩的瓷盏硕果也终于报了废。 汤汁也洒在耶律尧身上。 宣榕将责任揽了过来,颇感歉意:“对不起,我没捧住……” 她话音顿住,因为耶律尧捉住她的手腕。 下一刻,薄唇吻过她的指尖,有什么软而热的事物轻轻一卷。 他舔舐着咽下她手上沾的药渍。 第78章 解开 “……你做什么?”宣榕脑子里轰鸣炸开。 那张冬雪一般清冷的脸, 瞬间烧红,像是霞光映雪。白净的耳朵也红了 ,仿佛要滴出血来。 他舌尖猩红, 偶尔擦着肌肤划过的犬齿尖锐,还有幽深晦涩的眸光, 都会让人想起某些凶狠的兽类。野兽冲出牢笼, 肆无忌惮, 即使动作极尽克制, 也给人一种要把她拆吞入腹的可怖错觉。 宣榕几乎是凭借本能要收回手。 手腕被攥得很死。 没抽回来。 似是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耶律尧稠密的睫毛微抬,像是虚心请教:“不要浪费, 有什么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他这动作逾矩僭越,亲昵暧昧到了让人手足无措的地步。 宣榕愣了半晌, 语无伦次道:“不是, 那你也不能……这汤药洒了就洒了, 再去煎一副就是了……你别……这很不妥。” “我想这么做。他们不是说,每日三副药, 剂量要足吗?”耶律尧却垂首继续,喉结滚动, 在最后, 吻了吻她掌心, 慢条斯理地展示她看, “吃干净了。” “……” 宣榕快烧熟了。 灼烧感从指尖爬上手臂, 蔓延全身。 她很想扯温师叔来问问, 耶律尧现在这状况, 到底正不正常。 但温符人不在旁边,宣榕只能自行消化这阵冲击。 半晌, 她一脸游魂般地拽回手——这次耶律尧松开了桎梏——毫不犹豫起身要走。刚走没两步,鹤氅尾摆被人轻扯了一下。 回头看去,耶律尧仰首看她。 青年靠柱静坐,方才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影无踪。那种敏锐的本能还在,他像是感知到某种抗拒,果断选择伏低做小,轻轻道:“我忘记所有事情了,只隐约觉得,在昏暗里躺了很久,很疼,但是醒不来,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何会在此处,我和他们是什么关系,我通通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我犯了错事,你可以教我,甚至责罚我,我认罚。” 他顿了顿,低声道:“……但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 耶律尧捏七寸捏的极准。 向来桀骜之人示弱,带来的冲击更大。 宣榕蓦然心软,她定了定神,勉强压住不自在,语气温柔下来,解释安抚:“……我去问询一下情况,你小心碎瓷片,避开一点,不要割到手。” 耶律尧仿佛在一直观察她的反应,见她软和态度,笑道:“好,我不会受伤。那你今天还会来吗?” 宣榕抿了抿唇。 白玉般清冷的面上红晕已退,但耳尾还是灼热。 她无法不在意这种火苗燎过的感觉,不再看耶律尧那张在晦暗不明光影里,更显深邃俊美的脸,转而看向手里捏住一角的帷幔,道:“温师叔会送药和晚膳过来,白发白衣那位,你好好吃完药,我晚上……和他们一起来。” 耶律尧像是摸准了她的脾气,很乖训地应了一声。 于是,宣榕掀帷而去,快步走出思过殿。 刚走一半,在路上蹲下。 我见观音 第86节 大氅柔软的绒毛在雪地铺散开来。 她把滚烫的脸埋在掌心,但手也是麻的,便干脆埋首臂弯之间。 寒风顺着耳尖擦过,比方才来的时候温度似乎更冷。 寒泉在一旁溪径上流淌,冰凌折射黄昏最后一点日光,一阵泠泠泉音,叮咚作响,敲得人心烦意乱。 他……怎么可以这么面不改色,做出这么奇怪的事情啊! 就在宣榕缓慢平复心情时,有脚步靠近。 谷主用格外欢快的声音道:“哎绒花儿!怎么蹲这,风口上不冷吗?” 宣榕拿捏不准她现在面色,没敢立刻抬头,闷声道:“不冷。” 但旋即反应过来,天都快黑了,眼力再好,也看不出她的异样,便抬起头慢吞吞道:“不冷。都一下午了,师伯还在研究蛊虫呢?” 谷主确实还在试探使用琉璃净火蛊。 其实蛊虫半月之前就被引出,但这半月以来,鸡飞狗跳兵荒马乱,他颇有些自顾不暇,以至于没能好好端详这百余年来,曾经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毒蛊。 今日好容易得了空,恨不得把整个鬼谷的活物都召集一遍。 所以,宣榕立刻看到了蹦跳过来的几只兔子。 软乎乎的白兔长耳柔顺垂背,很通人性地蹭了蹭她脚。 而长角麋鹿姿态优雅,在附近来回踱步,还有诸如松鼠、雪狐这些走兽,一时之间,身边热闹得不行。 谷主把玩着那只檀木小盒,哼道:“之前被那小子搞得精疲力尽,哪有机会研究。我再揣摩揣摩该怎么用,给你总结完善,你离开时直接带走。” 宣榕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鬼谷行事本就不拘常俗,谷主不以为然:“若你想到时候还他也行。”又问道:“送完汤药回来了,怎么样,老实喝完了不?” “……嗯。”宣榕不好明说,试探问道,“师伯,失忆了举动会变得比较奇怪吗?比如,异于之前,较为出格?” 温符不在,谷主听了宣榕含糊其辞的叙述,想当然道:“那是自然。这三年,他醒来的少,但对我们还算客气,这半月——” 他似是颇为头疼:“不提也罢。攻击性太强了,给他解释了很多遍是为他好,但他都不怎么相信。小时候是不是都是枕戈待旦,时刻提防着要给旁人致命一击啊?我听温符提过,这小子五岁前被他娘带得东躲西藏,与狼同眠过?啧,小狼崽子。” 宣榕微微一怔。 如此说来,耶律尧怪异的举止倒是有了几分解释。 否则她当真有点,不知如何面对。 稍微想明白了点,宣榕深吸了口气,将纷繁杂绪压下,和谷主告别,又来到篱笆围成的小院里,找到正在药舍忙碌的温符,坦言: “小师叔,你最后一个碗也折了。还有别的盛药器皿吗?” 温符露出点意料之外的震惊:“……他摔你杯盏了???” “倒也不是……我自个儿不小心。”宣榕隐去最后那一段,三言两语交代来龙去脉,“药只喝了一半,剂量肯定是不够。劳烦小师叔再煎一副,跑一趟,我还要去和陈平交代一下队伍暂住事宜。” 陈平是这趟行差的随行军统,正在谷中候着。 温符自然应是。 只要她开口,这些做长辈的基本不会拒绝。 但温符到底从她背影里,品到了点矜贵沉稳之外的慌乱。都没好意思再次提醒,他这里真的没碗具盛药了。 最后还是从隔壁师姐那里薅来一套汝窑钧瓷。 他端药进殿,相隔数丈,推盏一送。 那碗轻飘飘落地,浓黑药汁点滴未洒,温符语气平铺直叙:“喝了。” 殿中红柱前,耶律尧垂眸看着花纹繁复的杯盏。 他有几分厌烦抗拒,但像是想起什么,还是端杯一饮而尽。 之前那碗碎瓷已被拢到一旁,唯有一片细长如钥的碎片,在他指间转动把玩,而脖颈上和右腕上的锁孔已生裂隙,微微开合,只要一扯,就能挣脱—— 见温符谨慎地没有上前,他似是颇为遗憾。 冷眼旁观温符离开,又重新闭眼捱过泛起的阵阵疼痛。 半梦半醒,迷蒙雾中。那片朱甍碧瓦再次出现,少女长裙葳蕤,漫在草地之间,她靠坐树下,困顿地阖目休憩,手中还执着书页脊侧。 乌黑长发自她肩上滑落,鸟鸣啾啾,蝶舞雀唤。 春意盎然,万物蓬勃,连横生的草木都分外可爱。 这是清醒以来,他反复梦到的场景。 只是每一次想要上前一步,都会有白光刺来,场景坍塌。春意消退,夏火如涛。 但好在这一次,炫目的日光终于散去。 耶律尧唇 齿微启,像是呢喃了一声谁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再次走来。 药效让他浑身乏力,隐约有很多碎片一样的场景重塑,但始终无法汇聚成具体。 于是他索性不想,一边抬手,果断地将脖上右腕的锁扣重新锁死,一边抬眼,静静地看着走来的人。 能隐约听她问询:“金师伯,你看如今状况,可能解开?一直扣着无法活动,终归是难受的,实在不行换个轻便点的……” 宣榕正说着,忽然对上那双透着点雾气的眼,微微一怔。 紧接着几步上前,果然看到他脖颈处隐约浮起青筋。 谷主无奈叹气:“轻便点的锁他不住啊。”他扭头问道:“阿雪,今儿他没想再杀你吧?” 温符在旁蹙眉,没有回忆起任何不正常,便颔首道:“很正常,没有什么攻击性。药喝得也很爽快。这药本身就会让人疲乏,解开罢。” 谷主便一边掏钥匙,一边很不见外地批判道:“不是我说,就你煮的那味药,难喝程度和反应后果,要我我也想揍你。更别说你非得要给他扎针,搞得和要谋杀一样。你看他满头是汗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但到底还是看在宣榕的面上,把锁链打开。 宣榕却缓缓蹙起眉。 青年手腕上是触目惊心的惨红,脖上也是,简直要泛出青紫来。陡一松开,他咳呛了一声,眉心微颤,像是在昏迷不醒之间,溢出了点呻|吟:“唔……” 没喊痛。但显而易见是痛的。 宣榕没料到底下是这副光景,她弯下腰,看他侧脖,想触碰但又不太敢,纳闷道:“师伯,这种紧度也太过了点,还好只有一天,要是两天得血脉不顺,筋骨坏死,你们……” 谷主和温符两人也有点愣神。 谷主狐疑道:“奇也怪哉,我记得我当时留了寸余啊。” 他的话陡然顿住。 因为在宣榕无法看到的角度。 耶律尧轻抬眼睫,淡淡地扫了一眼他和温符,没有任何感情,让人一眼生寒。紧接着,他用与这冷鸷眼神完全不同的声音,低不可闻地央求道: “……我可以跟你离开吗?” 第79章 责罚(结尾增加 这下, 谷主再心大如斗,也意识到了不对。 他眼皮直跳,一个箭步上前, 这十来天被训练出的本能让他想要扼住青年命脉,却听到宣榕轻轻的安慰声:“当然。再好好吃几天药, 我带你出谷, 可行?” 于是那人因此低垂眼帘, 收敛住浑身煞气, 缓缓道:“好。” 谷主目瞪口呆,止住动作。 心中划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他该不会故意在等绒花儿说这句话吧?不对,这是在玄铁环扣上动了手脚? 可惜静凝散药效已经发作, 问话不切实际。 谷主干脆半蹲下来,翻来覆去看锁链。但锁孔一切正常, 毫无撬开痕迹。他思来想去, 只能暗啐自己多心。 把人搞成这副模样, 到底心虚。便连夜要将耶律尧安置回了居所。见宣榕像是想要收拾碎瓷,谷主劝道:“哎留着别动, 让你小师叔明儿收拾。” 宣榕面色微有异样,她唇齿微张, 刚想开口, 却又压住疑虑, 道:“我顺手用帕子包了,不碍事的。” 于是, 谷主和温符便先行把人送回。 等安顿完好, 已至半夜, 谷主打着哈欠道:“那手得暂废半月不能怎么用,果然是这段时日心力交瘁, 失了分寸,太罪过了。等绒花儿带这祖宗出了谷,我要睡上十天半月补补精气神。” 温符在一旁拢袖静立,不置一词。 谷中百兽皆友,四时同在。 晚间还不觉如何,待到翌日早醒,朝阳照亮山坡,宣榕才惊觉窗外居然是百花盛开的繁密花海。居然是“春”字居。 她依旧在卯时晨起洗漱,翻了会书,才掐着点端来汤药和早膳。 但敲门三声,无人应答,推门看去,果然空空如也。 宣榕微蹙眉梢,提着食盒向外走去。 不远处,高耸的杉树围绕一池山水。寒潭碧波荡漾,映照更远处的雪山。四下张望,很快在半坡之上,看到耶律尧,他姿态悠闲,盘膝而坐,像是在看远处风景—— 如若不去注意他右侧趴卧的一只猛虎。 那只棕黄白额虎体型硕大,却任由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下巴,甚至冒出舒适的咕噜声。 似是若有所察,耶律尧偏头侧望:“绒花儿,你醒得好早。” 宣榕脚步一顿:“你比我还早。这是今儿药,你……脖子上好点没?” 耶律尧仿佛注意到了她微妙迟疑,掌心一拍兽头,那只老虎乖驯起身,奔跑离开,一转眼就没入一望无际的丛林之中。而他没有起身,歪了歪头,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劲,轻笑道:“我没睡。药效发作后是他俩把我送到这里的吧?清醒之后就没睡着,出来躺在草丛里看星河明月。对了,我脖上的药,是你上的吗?” 威胁退去,宣榕这才走过来,道:“稍微抹了点药膏。剩下的药膏搁在床边小几上了,你这几天再自行抹抹。” 说着,她把汤药拿出,递给他。 耶律尧没接,似是不解:“你昨天喂我了。” “……”宣榕只得解释道,“当时你手腕被缚,玄铁沉重,不方便端碗。” 耶律尧抬起一只腕给她看:“可今日我手腕也没好。” 我见观音 第87节 但他另一只手腕并未受伤,端得了重物啊…… 宣榕无奈笑道:“……若有留音石就好了,带到北疆放予人听,让你手底下人看你不讲道理。” “北疆”这两个字仿若划破宁静的陨石,带着燎原烈火,让耶律尧太阳穴嗡鸣刺痛。他眯了眯眸,到底没再耍赖,端起碗盏,面不改色喝完汤药,忽而问道:“我是谁,来自北疆吗?” 山坡上风光无限,清风拂过发梢,暖意熏熏。 宣榕干脆把粥点小食都摆了出来,一边动用早膳,一边温声和他说道:“你叫‘耶律尧’,你父亲是北疆人,母亲应当不是。北疆有十三部落,我们称其为十三连营。十三连营围绕王庭分庭抗礼,你的父亲是上一任的漠北老王——你是这一任。” 耶律尧默不作声听她说着,若有所思道:“听你话意,这里并非北疆?那我为何会在这里?” 宣榕小口啜着甜粥,轻叹道:“你中过毒蛊,时日无多,要想引出蛊虫,需得假借安魂草,于是便来鬼谷安养治病……此事说来话长,但金师伯、温师叔他们,确实是在为你着想。扎针也好,汤药也罢,都是为了让你早日恢复记忆,安抚杂乱神思。你不该打伤好几位师叔伯的,最好给他们道个歉。” 耶律尧喝完汤药,也从食盒里夹了块桂花糕,轻轻道:“你偏心他们。” “……”宣榕哭笑不得:“何出此言?” 耶律尧低醇的嗓音半带控诉:“我也被他们铐伤了。你没怪他们。” 宣榕:“……”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宣榕就想起昨夜她落后半步,收拾碎瓷片时发现的端倪。 本想视而不见,装作不知,但他仍旧假借此事发难,对师叔伯们敌意不浅…… 都摆到面前了,还是得敲打敲打—— 否则在恢复记忆之前,这般行事,确实太过肆无忌惮了,带他上路得生祸患。 思至此处,宣榕不得不微沉了脸色:“他们铐伤的?” 耶律尧似是察觉不妙,谨慎闭嘴。 果然,下一刻,宣榕从袖里摸出两枚小巧的碎瓷。瓷片很脆很硬,因此容易被切割成想要的形状。但又因脆硬,普通人根本无法用它来打开锁扣。 除非内力深厚。 宣榕把这两枚“钥匙”,往木盒盖上一放,面无表情道:“那这是什么?” 她唇角是有浅淡梨涡的。若是轻笑,便如三月春风。 若是不笑,则带了点高山霜雪的清冷味道,再加上出身高贵,沉下声来,自有一种睥睨物表的从容。这三年来朝堂之中偶有此面 ,但在朝野之外到底不常见。 耶律尧垂眸看她,仿佛感到昨日被锁的咽喉部位再次不适,又或许是别的原因让他喉间发紧,他抬指按了按红痕渐消的脖颈,方才道:“碎了的瓷片,有什么问题吗?” 宣榕淡声道:“首先,所有碎瓷拼凑不出完整的碗,说明瓷片被重新切割过;其次,这两枚瓷片在一堆碎片之上,很突兀,十有八九有人最后抛落;最后,我把这一枚试着插入手链锁芯,从声响来看,是吻合的——” 还是为了防止猜错,她最终确认:“你开了扣环,重新给自个儿锁死的,你还好意思说金师伯铐伤你?撒谎陷害,我没冤枉你吧?” 耶律尧笑了一声,半晌道:“……没有。” 宣榕点点头:“那就行。” 她从食盒里抽出一双备用的竹筷,命令道:“伸手。” “……”耶律尧眸光微闪,摊开那只修长的手。 宣榕小时候乖巧听话,最严苛如母亲,也不怎么舍得凶她,更别提挨打了。但她看到过夫子用戒尺训责弟子,扁长的戒尺打过手心,众目睽睽之下,既痛又羞,是能让人记忆深刻的惩罚。 不过这不是大庭广众,本就没有多少惩戒意味。而且筷子细长薄弱,她也没什么力道,本身就是意思一下,甚至都刻意避开了耶律尧手腕,只在他掌心轻轻抽了几下。 第一下时,宣榕问道:“师叔伯们是不是为你好?他们有多想不开,才会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辛苦煎药、辛苦扎针、辛苦治病?有这么个闲暇,他们去云游四方不舒服吗?对吧?” 耶律尧垂眸,轻声道:“……嗯。” 第二下时,宣榕问道:“你不配合就罢了,毕竟刚醒,身处陌生环境惶恐难安,我理解。但他们如此这般释放善意,你还栽赃陷害他们,让他们愧疚难安,这种所作所为是不是狼心狗肺?” 她为了下猛药,用词比平日狠重,蹙眉严肃,神态微凝。 耶律尧抬睫与她对视,喉结轻滚,半晌,毫不犹豫认错:“是。离开时我会给他们赔礼道歉。” 第三下时,宣榕语气略微迟疑:“你打开锁扣又合上,最开始不可能是图谋给自个儿倒腾出一身伤吧?温师叔送药时候,锁链是否就是半开和的状态?我记得谷主提过,他这段时日给你扎针最多、灌药最多,你是否怨恨他,想要对他下手——我给你辩驳机会,若我猜错了,我给你赔不是。” “有。” 宣榕真的有点气到了:“你——!” 她又在耶律尧手心打了一下,仍不解气,想不到还能怎么下手,便执着竹筷,不轻不重敲了三下他脑袋。最后,用筷尾一戳他额头,无可奈何道:“你怎么能这样呀,这三年一直都是他们在看顾你的!温师叔每两个月都会写信来京,说你近况报个平安。” 耶律尧嗓音微紧:“……对不起,不会了。我之后和他坦白,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好不好?” 他态度诚恳,认错爽快。 像是陡然从无序无礼的状态,回归秩序,回到人间。 宣榕沉默片刻,终是缓缓消了气。她将竹筷重新放回盒匣屉笼,温和了语气:“行。快喝粥吧,这粥快凉了。” 耶律尧却没有立刻端起那碗粥。 朝阳初升,绚烂夺目,他湛蓝眼瞳被照得愈发瑰丽,微微倾身,没有任何被责骂之后的不愉,反而轻笑着,说出方才没来得及说出的溢美之词:“你好聪明。他们都没有发现。” 他像是在注视着世间最耀眼的明珠,从她身上重新感受到与世间的联系,重新步入红尘万丈,重新品味到人世百味。重新捡起那么一点他所不屑的秩序。 所以,他顺着那震慑魂魄的感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以前一定很喜欢你。” 第80章 试探 这句话仿若当天炸雷, 把宣榕劈了个外焦里嫩。 她僵在原地,尽力保持面上的泰然自若:“……你说的是哪种喜欢?” 耶律尧眉梢一扬:“喜欢还有很多种吗?” 那是自然。 凡人来到尘世,最先接触父母, 婴儿对亲长信赖亲近,这是亲缘之爱;后来, 认识同龄友人, 交友来往, 这是侪朋之伴;再之后, 良人相伴,西窗剪烛,那是夫妻之情。 甚至于对猫狗走兽、万物自然, 也是可以有欣赏喜爱。 陌生人萍水相逢,都可共饮一杯。 每一种是不一样的。 从小到大, 长辈同侪, 没有人不喜欢宣榕。她收到四面八方的善意, 自然也学会了分辨种类。 宣榕唇齿轻张,刚想掰扯解释:“那当然……” 就听到耶律尧接着道:“你好像很在乎……秩序规则?每一类都想分门别类, 泾渭分明。可对我而言,喜欢就是喜欢, 它只有一种意思。见君我心甚喜, 君笑我亦欢颜。如果我手里仅剩一朵花, 我会送给你,如果沙漠里我只有一杯水, 我也会给你。” 远处飞鸟一声悠远长鸣。 婉转动听, 仿若琴音震荡, 让人也心弦拨动。 宣榕良久沉默,觉得自己有点被他绕进去了。 最开始的问题不在于“喜欢”, 而在于,他为何会觉得之前喜欢她? 在望都为质的那段光阴里,耶律尧排斥高位者的俯视介入,抵触她的接近襄助,直言不讳认为她就是“麻烦”,最后一面的不耐烦也溢于言表。 然后来到三年之后,塞外相遇,他有求于己,一路跟随回京,表现得尽力而为,但中规中矩。偶然逾越,都有理可依—— 这……是喜欢吗? 最重要的是,以耶律脾性,如若爱慕,会直言不讳。 就像现在。 而非闭口不提。 于是,宣榕小心翼翼道:“耶律,你是不是……醒来之后,就遇到我这么一个同龄人,才会这么说呀?你以前不喜欢我的。” 耶律尧不动声色地微垂了眼。 仿佛从她话语里琢磨着有无抗拒,有,但比较微妙,好像抗拒的不是他,而是他还在失忆。 便果断调整策略,歪了歪头:“不是,好几位弟子都很年轻,可我不想见到他们。那行吧,我现在很喜欢你。” “……”宣榕无措起来,“那可能是因为他们凶了点,虽然都是为你好,但江湖之人江湖气,做事会比较直白……我……我比较和稀泥。” 言下之意,前有凶残对比。 他自然会对温柔行事之人心生好感。 耶律尧微微一顿,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你好像不大相信?那换一个问题。”他稠密睫羽遮住浓郁情绪,表现得堪称无害,直白问道:“所以你可喜欢我?或者你喜欢哪一种的?” 宣榕:“…………” 短短两天,耶律尧带给她的震撼,不啻于翻江倒海。 这是一种罕见的失控感,她险些被滔天浪卷掀翻,定了定神,捂脸轻叹:“……你不要说这么让人误会的话。这真的、真的……太奇怪了……你们北疆人都这么直接的吗?” 耶律尧不解:“哪一句有歧义?” 他这种亲昵的语气态度,都是歧义。 宣榕放下手,接二连三的冲击,让她近乎麻木。 缓了缓,等耳尾的烧灼感退却,方才无奈道:“并非语句,而是你失忆了,对事感触会有偏差。等你想起来,就不会这么说了。” 耶律尧若有所思:“……好吧。”他低低笑了一声,像是觉得很有意思:“我大概能猜到我以前怎么与你相处的了,好想揍他一顿。” 宣榕:“……”有完没完了?! 她飞快收拾杯盏,几近落荒而逃。 这次耶律尧没有再开口说话。 任由背影消失不见,方才收回目光,躺在草丛。 等着药效捱过的时候。 耀眼光影编织成一个清幽的梦。仿佛身处南方,朦胧细雨遮天蔽日,山林之间都是碎雾缭绕,水汽蒸腾。 而芳草绿映,石阶质朴,古寺幽静。 他一步一步上山,越过零星的香客,在某处殿宇处站定。 像是极为熟稔,然后跪拜祷告。 愿你身康体健,不负流年。 我见观音 第88节 愿你诸事顺遂,功成圆满。 在无人知晓处,我曾向神佛为你求了千千万万遍——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尧猛然睁开眼。 夕阳在远处隐隐露出残余的一角。 晚霞红光照耀天地,归鸟振翅 归巢。 已至黄昏,他慢吞吞起身。犹豫半晌,拐过小径,去找温符。 开门见山第一句:“抱歉,来给先生陪个罪。” 温符正在院里浇花,差点没拿稳手中水勺。 他脸上向来没表情,此时却可以称得上惊疑不定,半晌,问道:“……什么罪???” 耶律尧直言不讳:“我昨晚想杀你。实属不该。先生莫要放在心上,若是有什么需要差遣用到我的,尽管开口。” “……”温符欲言又止。 果然,下一刻,只听青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此来还有一事,我心有疑虑,能向您请教一二吗?” 温符道:“……你说。” 耶律尧问道:“之前我和昭平是何关系,她为何愿意引荐我过来治病?她有封号,是皇嗣么?大齐与北疆关系如何?唔,还有,我和她什么时候认识的?” “……”温符淡淡道:“问题真多。你去问她。” 耶律尧诚恳坦言:“可她这几天应当不想见到我。” 温符面无表情:“……你做什么了?” 耶律尧微微一笑:“我告诉她我很喜欢她。” 温符:“……” 他无意识地捏了捏勺柄。 耶律尧继续补充:“还问她喜不喜欢我。” 温符:“…………” 耶律尧下了最后猛药,试探开口,嗓音压抑着点不易察觉的杀意,笑意却愈发真诚:“还问了她是否成婚,可有婚约——当然,这个问题您也许知道?” 温符:“………………” 他手里的木勺,终于掉到了地上。 温符一句话说的艰难:“不是,你……你是按照这个顺序说的?!” 第81章 秘密 “不然呢?”耶律尧懒懒答道, 走过去,刚想帮温符捡起木勺。 就听到温符声音里带了点不敢置信:“你昨天……才刚见她。” 耶律尧微微一顿,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我之前就认识她。” 木勺被抛入屋檐下的水缸, 涟漪荡开。 夕阳斜照,黄昏暗光在他鼻梁上落下一层阴翳, 耶律尧再次问道:“所以方才那个问题, 您可以告诉我答案么?” 温符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有呢?你要赶上京城杀了人家吗?” 耶律尧抱臂靠门, 笑吟吟道:“哪能呢, 自然不会。我反而该为我的冒失致歉,祝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幸福美满。” 拿不准他这是笑里藏刀, 还是真心祝愿, 温符愈发谨慎:“书信未提, 未曾邀请,成婚肯定是无中生有。但是否有婚约——我不喜欢问东问西, 我也不知。你还是等你记忆恢复吧,你会先想起某些孤身一人时的碎片, 然后, 从最近的事情忆起, 再一点点往前。” “直到孩提幼年。” 温符确实不问世事,对往事一知半解。 耶律尧挪开视线, 却仍旧笑了笑:“倒也够了。” “倒也无妨。” 鬼谷阵法外, 老宅灯火通明, 有几封军中捷报传来,宣榕看完, 按了按眉心,道,“无非路上多一个人。” 随行侍从不少,皆是面面相觑。 这三年小郡主手段慈柔,但不声不响地在七部之中安插了不少后起之秀,这些年轻官吏作风无不激进。时日一长,她一开口,即使仍旧矜雅温和,但会给人一种不容置喙的感觉。 唯有容松仍旧反对:“郡主,真要把他带上路?人醒了,应该直接扔回北疆啊!正好近来北疆又有点乱……” 宣榕不急不缓地反问:“他失忆了,十三连营吃人不吐骨,此时前去,他不一定能镇得住,毫无意义。等他稍好一点,再做明棋不好吗?” 容松抓耳挠腮:“就是因为他失忆了啊!万一路上行事毫无章法呢?极易出纰漏的!而且昔帅活捉韩玉溪,是大喜之事,安定城肯定是要大摆酒席的,咱们估计能赶个尾巴。” 韩玉溪此人经历颇为“传奇”,一言以概,是个三姓家奴。 他侍奉过大齐,也叛逃去过北疆,最后更是在西凉混得风生水起,硬生生集齐了一堆官职,娶过五次妻,膝下儿女成群。 论头脑策谋,是个人物。 但又因太过聪明,总想着如何利己,在各国纷争里左右逢源,带着前主的机密转投下一任主人,获取高官厚禄。 大齐和北疆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直到这次韩玉溪督军前线,腹部中箭,昔咏直接单枪匹马追了上去,把人生擒回来。 不可谓不扬眉吐气。 以昔咏豪爽的性格,定会摆上几日流水宴席。 人多眼杂,确实容易出事。 宣榕诡异地沉默片刻,终是妥协道:“临行前我和他说道说道。” 所谓说道,其实和四年之前,共同归京时的约法三章,并无不同。 无非是“不可随意行事”,“不能妄伤人命”,否则要受责罚。 不过这次,多加了一条,宣榕说得分外委婉,但意思是,在恢复记忆之前,不要妄提喜欢。 耶律尧以手抵颚,倾听神色都似当年,听完之后,颔首应道:“好。”顿了顿,又眉梢一扬:“若我不慎伤了人,你要怎么办?” 耶律说的“伤人”,绝对不会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 伤者八成得丢半条命。 宣榕面无表情:“……我会把你送官府。” 去年针对文武百官的《察吏律》出台,整|风肃纪小半年,初有成效。时下的律法是最管用的,哪怕是平头百姓伸冤,官府也不会坐视不管。 耶律尧:“若我随意行事呢?” 宣榕顺手摸出书案边一本《道德经》帖文,微微一笑:“那你正好可以练练字,每惹祸一次,抄一遍。” “……”耶律尧把这本云遮雾罩的经书,从头翻到尾,末了一合,“可以不罚抄吗?这篇我会背,我的字应该也……” 宣榕又摸出另一旁的《楞严经》,这本有点年头,上面还有她年幼时做的红笔批注,不容置疑道:“那换一本吧,这本你肯定没看过,礼极殿以前不教佛经。” 耶律尧轻叹一声,妥协道:“好吧。若我……” 宣榕不等他说完,低着头又掏出另一本厚重如典的《刑论》。指尖微扣书面,意味不言自明。 耶律尧:“……” 他默默闭了嘴。 从鬼谷出发,沿途南下,前往安定。走得都是官道,平日歇在驿站,唯有采风踏青、拜访当地大儒时,才会暂且偏道。 第一天,相安无事。 第二天,太平无事。 第五天,一路顺利。 第六天,宣榕刚松口气,觉得这人安分守己了。 转天夜里,她就撞见了一身是血的耶律尧。 宣榕:“……” 正值入夜,青年玄黑衣袍的暗纹深红浸染,鲜血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滴落,似是刚想回房换洗,就与宣榕在长廊相遇。 月色下,她眼底满是错愕。 耶律尧也脚步一顿。他眉心戾气微收,刚要开口。 宣榕先倒抽了口冷气:“你……受伤了?” 这或许是她的习惯,永远不会率先责难,而是先行关怀。 耶律尧似是做了她会发难的准备,闻言怔住,略微不自然地瞥开视线:“不是我的血,别人的。”他解释道:“我去夜市买酒,看到某家酒肆生意很好,以为稀世绝酿,便等了半时辰,但结果相当一般,刚想走,就听到楼上传来打斗——” 宣榕迟疑道:“客人争执?” 耶律尧恹恹地垂眸,长话短说:“大概是酒肆男主人在殴打小厮。我听到周围人凑热闹,七嘴八舌谈论起来,说这家酒铺生意好,是因为当垆卖酒的七八个小厮,会在白日表演戏法,譬如吞刀喷火走铁刃,引人注目。五六年来,让酒肆愈发红火。但因为签 了卖身契,这些小孩逃脱不得,常被主人泄愤打骂。” 宣榕眉间微蹙:“你身上血迹是孩童们的?” 耶律尧摇头:“不是。酒肆主人的。”他接着道:“楼上争执终结在一声尖叫里。有仆从慌张跑下来,大喊‘杀人了死人了’云云。这种乐子,自然一堆人要凑热闹,楼下食客顿时就有三两结对,想要上楼一探究竟。却被楼梯走下的小男孩挡住路。十来岁,提着刀,脸色阴沉,刀上有血。” 他嗤笑一声:“那几个喝醉了的食客当时瘫倒在阶,被吓得连滚带爬逃走了。整个酒肆客人跑得一干二净。” “那你……” 耶律尧道:“我问他们要不要帮忙。” 宣榕眉心一跳:“谁?酒肆掌柜?” “那……自然不是。”耶律尧笑道,他愉悦轻笑时,眼底有不甚明显的卧蚕,在月色下看起来像只霍乱人间的妖,“我问那群杀了人的孩子。” 宣榕有了点猜测:“什么忙?” “处理尸体。”又一滴血落在回廊,隐入旧木,眼看逐渐蔓延到宣榕脚下,耶律尧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他们……搬不动那人,酒肆掌柜吃的膘肥体胖,很沉。” 宣榕沉默片刻,先是召来手下,嘱咐去查清实情。又问向垂眸不语的青年:“你为何会想帮他们?” 我见观音 第89节 耶律尧笑道:“因为很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 宣榕本以为他会说,孩童奋起反击会有意思。 没想到,青年想了想,漫不经心道:“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死的,众目睽睽多少人证物证。但尸体无影无踪,定不了罪,会很有意思。” 宣榕:“……” 她后知后觉,品到了点耶律尧当年当真极有分寸。 身在望都,脱离朝政。哪怕有无数机会能够安插人手、搅弄浑水,也保持距离未曾逾距。 于是她哭笑不得道:“那你不该直言坦白,你该好好瞒着。阿松他们顺着你的踪迹去找,定能找到。” 耶律尧不以为然:“他们找不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哪里。” 宣榕微微一怔:“为何?你不是觉得不拘法理很有意思吗?” 耶律尧指尖摩挲,黏腻的血迹让他略微烦躁,似是很想靠近眼前人,但到底驻足止步,他干脆往廊下长椅一坐,声音轻声,嗓音里的厌倦快要溢出来:“不想瞒着你。你别怕我。不过他们……” 忽然,耶律尧瞳孔微缩。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落在了他的头上,安抚一般,力道极轻极柔,一触而过。 宣榕的嗓音也像月下轻柔的梦:“放心好了,他们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前年有一道律法推出,规定‘卫己’无罪,只要证明那个小孩当时处于生死危机之下就行了,我想这应当很简单,若围观食客所言无误,他们这五年应该日日都处在心惊胆战的险境里。” 说回来,这项律法,还是源自瓜州纵火案里那些勇敢的女子。 世道很奇怪。 有人生来有刀,如她和谢旻。 有人可奋而夺刃,如耶律和昔咏。 可还有那么一类人,权柄永远无法到其手。或者就算有,也会被来自更高的权威轻易碾碎——无权无势的瓜州女子如此,被强夺功名的布衣学子如此。 他们必须要有某项制度加身作保,才可自由行在世上。 耶律说她喜欢泾渭分明,秩序规则。 确实不错。因为只有秩序规则,才能凌驾“人”之上。 无人可例外,这实在是一件美妙的圆满。 而这种有序的安宁,冷静温和。 仿佛也能安抚阴鸷的情绪。耶律尧浓睫一颤:“我把人埋在了四空山悬崖上。你让几个轻功好的去找一找,能找到。” 宣榕温声道:“好。这事最迟后日就能尘埃落定了。你今儿药喝了吗?早点休息。” 两手血迹斑驳,耶律尧不敢动弹,等宣榕收回手,方才抬眸问道:“喝了。我这次算肆意行事吗?” “算,但也不算做错,揭过不提不就好了,你还……”宣榕失笑,“以前你顶撞夫子,他大发雷霆,罚你抄书面壁也没看你照办过。失忆后怎么这么老实坦诚?之前打你不痛的吗?” 不知为何,耶律尧闻言低笑了一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宣榕素白纱裙在夜风里飘曳,冯虚御风,出尘于世。她不明所以:“什么?” “绒花儿,你打人好轻。”耶律尧站起来,又俯下身,在宣榕耳边轻声道,“一点儿也不疼。” 第82章 押醋 他嗓音被酒意浸染, 仿佛掠过雪山峰巅的风,微微低哑。 轻狂的言辞也被带得不像挑衅,反倒生了点别的意味。 某种更幽微的意味。 “我没用力, 本来就没想打伤……”宣榕愣了几瞬,才后知后觉感到微妙, 耳朵腾地一下红了, 说不清是恼羞成怒, 还是无奈轻叹:“……耶律!” 耶律尧直起身:“嗯, 我在。” 他像是不懂她为何恼怒:“怎么了?” 宣榕:“…………” 她不自在地抿唇:“你不要……” 耶律尧追问:“我不要如何?” 从头到尾讲述习俗礼仪,不亚于开天辟地。工序繁琐浩大,宣榕一筹莫展, 只得放弃:“……你不要凑那么近说话。” 耶律尧歪了歪头:“好罢,这也是有成规的么?下次不会了。”他低下头, 看了眼手掌, 道:“满手满身都是血, 实在不成体统。我先回房洗漱了,有事唤我。” 宣榕:“……” 她还在斟酌迟疑的话被堵了回去, 有些郁闷。 干脆走向驿站院落池边,池中锦鲤翻滚跃动, 水面波光粼粼, 鳞片银色皎洁, 忽然一道石子落水声,“噗通”惊动满池鱼群。 带起了好一阵鱼跃破水, 噼里啪啦。 她站定脚步, 怔了片刻, 才反应过来,是方才不小心踢中了一块石子入水。 而涟漪至此还未停歇。 宣榕在驿站多留了两天, 处理因耶律尧插手,而横生枝节的酒肆小厮弑主一案。 此案处理起来些许复杂。 首先,小厮们签订卖身契约,即便是活契,但奴仆伤主本就是恶事,不占情理;其次,这群八岁到十二岁不等的孩童是协同作案,众人行凶,性质严重;最后,酒肆女主人哭天抢地,要求重罚,甚至不惜重金贿赂衙门官员—— 于是宣榕直接从最后一桩事儿下手,让女主人暂时因行贿扣押,无法插手案子审判。又再三叮嘱官府按律审判。 最终,衙门结合孩童旧伤、多方口供,三位杀人主犯被判徒一年。 宣榕收到此案结判的时候,已是五天之后。 一行人也来到了安定城郊。 她收了信报,轻轻一叹:“仍有缺漏,但还算合理。” 此事若在三年之前,这十六个小孩必死无疑。 骄阳如火,六月初上的夏暑有如蒸笼。 安定本就在大齐西南,热风阵阵,官道两旁古木参天,缓解几分热意,但嘶鸣的早蝉愈发聒噪。 远远望去,城池之上守卫林立,旌旗翻飞,一派肃杀。 而早有侍卫先行轻骑通报,因此,主帅已在城下率人迎接。 见到宣榕一行,为首之人笑将走来,行了军礼:“臣昔咏参见郡主,许久未见,郡主风姿更甚。” 这人柳眉星眸,冷峻挺拔,远看近观,都是个极为俊俏郎君,有点雌雄莫辨的潇洒。刚要攀谈,往宣榕身后望了一眼,不知看到了什么,微微蹙眉,眸光一闪,道:“微 臣告罪。” 说着,她干脆利落提身踩镫,上了宣榕的马。双臂环过宣榕,一甩缰绳,宣榕那匹雪驹就如飞鸿,狂驰而起,越过一众人马冲入城内。 遥遥能听到昔咏豪爽大笑:“先带郡主一逛安定,尔等自便——” 迎客的士兵军官,和作为来宾的钦差随侍,齐齐呆愣原地。 半晌反应回神,倒也没多少人觉得突兀无礼。一来,昔帅是女子,和郡主亲密点也没什么;二来,她那副急爆脾气,早年连帝王都照怼不误,这“当众掳人”算出格吗? 当然不算。 于是,两边该交接的交接,该寒暄的寒暄。 都其乐融融、神色如常。 唯有耶律尧,修长的手把玩着缰绳,想起方才与昔咏的对视,眉目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安定副将是个处事圆滑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多岁,虎背熊腰,又高又壮,还留着美髯。主帅溜了,他便笑眯眯道:“在下田猛,昔帅最近兴致高。这人一开怀嘛,就容易激动不是,大人莫怪。” 容松见怪不怪:“她在这不毛之地驻守了三年,许久没见郡主了,自然想念得紧,有话唠嗑,有甚好稀奇的。” 田猛哈哈大笑:“对极!对极!” 一行人便有说有笑地进了城池。 而另一边,马蹄蹬蹬。安定是边塞城池,百姓不多,骏马畅通无阻地穿街走巷。 同骑匹马,前位之人并不舒适。宣榕却面色如常,微微偏首,温声道:“昔大人有什么急事要说吗?” 昔咏这才轻声问道:“郡主明察秋毫——他怎么在队伍里头?” “谁?”宣榕道,“耶律尧?” 昔咏道:“对!北疆的情报都说他出了事。两年前就陆续有部落试探造反,但哈里克总是踩狗屎运一样兜住了。就在上月据说又有一起,若非好几个重要人物鬼迷心窍一般,临阵反水,哈里克那络腮胡子脑袋得挂到军旗上。” “……”宣榕微微一愣,“鬼迷心窍?” 昔咏点头:“使鹿部落的副手,跟了首领快三十年,最是忠心耿耿,没道理叛变,反插主人一刀——可两边交战时候他就这么做了。北疆局势太诡异了,臣看不懂,又见他在,觉得有些不妙,便自作主张把您带到一边了。” 宣榕无奈捂额,心下有了数。 耶律怕不是早就用毒蛊控了某些人,埋了暗棋。 若不触动,相安无事,如若冒犯,见血封喉。 宣榕三言两语解释道:“耶律嘛……这三年都在鬼谷,确实没在北疆。” 昔咏并非容松容渡这种公主府出身的近臣,当年也未跟进瓜州茶棚,自然没有亲耳听到耶律尧说想治病。她愕然道:“在哪……?” 宣榕道:“在鬼谷治病。”她想了想,叮嘱道:“他睡了三年,近来才醒,记忆全无,行事比起之前更为不羁,你让手底下人注意点,别冲撞到人了。” “……”昔咏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消化掉这惊天大雷,颤颤巍巍道,“郡主,那你还敢带着他……” 宣榕罥烟眉轻蹙,愁道:“否则怎办,我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鬼谷不管。” 昔咏目瞪口呆:“……丢?” 宣榕听出了欲言又止,道:“嗯?哪里不对吗?” 昔咏语气复杂:“我的小郡主啊……我单枪匹马能把韩玉溪绑回来,他单枪匹马能灭掉半个军营。您这个‘丢’字用的,好像他是什么小可怜似的。多大人了,又是一路摸爬滚打夺权登顶的,还照顾不了自己吗?” 宣榕不解:“可他失忆了呀。” “……”昔咏不予置评,假笑道:“咱先不提这个了,我会让属下注意分寸的。”她顿了顿:“郡主,臣和您汇报一下韩玉溪的事儿。” 我见观音 第90节 宣榕颔首:“你说。” 昔咏缓缓皱眉:“许久之前,韩玉溪还在兵部的时候,臣的上峰就和他打过一次交道。当时我上司就说,这人贼精贼精,滑不溜的。这次生擒,本想着能从他口里套出一点情报,他确实交代了一大堆,但每到关键之处,都说得不着边际。臣该怎么刑审?” 宣榕轻叹了口气:“昔大人,你觉得韩玉溪,是个怎么样的人?” “无耻之徒。”昔咏不假思索地嘲弄道,“目无法纪,投机取巧。害死多少人,他的荣华富贵都是血换来的。” 宣榕轻轻问道:“他想活么?” 昔咏不假思索:“那肯定!他可看顾那身皮肉了!用了点刑,没人刑审的时候,他就非常小心地养精蓄锐,趴着一动不动养伤,吃得比谁都多。心态也平稳,根本撬不开。” 宣榕叹了口气,神情似悲悯也似冷漠,半晌道:“昔大人,你先得知道他在想什么。韩玉溪此人,把旧主得罪了个遍,不像之前先叛逃北疆,又叛逃西凉,每次都带来丰厚情报。这次,他不敢把西凉的底交代干净,因为他在我齐本就是罪人,交代完了,他也完了。” 昔咏不耻下问:“所以臣该做出保证,他能活?” 宣榕无奈道:“……他信你呀?更何况,当年他叛逃出国,留在大齐的妻儿代他受罪流放,父母也都因此早早病逝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回来的。” 昔咏败退:“八成不信。” 宣榕微微一笑:“这便是了。但韩玉溪态度确实微妙,倒是很像在拖延时日。等人来救。否则大可一上来就掀桌子寻死。”她想了想,沉吟道:“我若是西凉,有个精通北疆大齐排兵布阵、山行走势的臣子在,肯定也会尽力营救。但我不知他所恃为何,安定城中有内应,还是有自信西凉能攻城?” 昔咏矢口否认:“他做梦!西凉灭了安定都会在!” 宣榕失笑:“也许城中有他旧友熟人。不过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你放他逃走三回,再抓他三回,挫他锐气,如此一来,他会交代得一干二净的。” 昔咏眸光一闪,刚想说什么。宣榕轻叹着补了一句:“三回不行就五回,每次他要逃出生天之时,把人抓回来就行了。你的兵你的城,你知道如何布局,应当不用我再支招了罢?” 昔咏转过弯来,喜笑颜开:“不用了,多谢郡主!为难您不惜勾心斗角还提点臣这些,臣铭记在心。” 她说完想要说的,便御马调头,转往主帅军营。 昔咏勒马下地,恭敬地伸手扶住宣榕下马,这才阔步行远,先行去命人把韩玉溪转送守卫不那么森严的牢狱。 而此时宣旨册封的一众钦差随臣,也早已被迎来,在高处看台参观军中布局、演练排阵。 这些事物熟悉到骨子里。耶律尧并不感兴趣,他垂眸睥睨一扫,忽然不知看到了什么,神色陡然转冷,瞥过那匹狂奔而来的雪白快马,在昔咏手上剜了一眼,再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直到宣榕缓步走来,他才慢吞吞问道:“那位是昔帅么?” 高台华盖流苏拂过,宣榕抬眸应道:“嗯对。你以前认识的。” 从昔咏见到他第一眼地异样神色,耶律尧就猜到这人认识自己,把宣榕带走,想必也是问询。可耶律尧猜不透为何宣榕毫无排斥地与昔咏同骑,于是好奇一般问道:“你和他看上去也像多年旧识。” 宣榕略一思忖:“确实不少年了。七岁时第一次见昔大人。” 耶律尧眸光微沉。 容松在一旁插嘴:“十四年了吧郡主,时日过得快呢。”他唏嘘道:“眼见着昔帅一步一步走来,也怪不容易的。” 耶律尧还想再问什么,可此时详问,反倒落了刻意。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列兵数队,护送着一个囚犯转送牢狱。 那个披枷带锁的囚犯步态徐徐,有点年纪,发须显白,竟有一种与经历不甚相符的慈蔼面相,一眼看去,就像个养花种地的邻家老头。 “这是……韩玉溪?”容松皱眉问道。 宣榕年幼时见过这人,点了点头:“是他。这么多年,老样子,可见心态不错。” 韩玉溪确实心态很好。这么身陷囹吾,他倒也没有太多惶恐,反倒有种诡异的惬意安然。 直到他似有所感,往这边望了一眼。 韩玉溪脚步一顿,平和的神色里,居然显现一两分失态的惊慌,若非枷锁在身 、锁链被引,几乎要拔腿奔逃。 耶律尧本来还漠不关心的视线顿住,微抬睫羽。 方才将士们一直在提及此人,他当然也知道这人是个三姓家奴。 更重要的是,好像认识他。 这就有意思了。 日暮西山,宴席落幕,而夜晚也逐渐降临。 新换的牢狱相较之前,更狭小逼仄,但能够望到窗外一点寒星,月光很亮,今天正是十五,天气晴朗,明日想必也是好天气。 韩玉溪坐在干枯发霉的草堆上,吐纳调息。 忽然,轻轻的脚步声走进,他还以为又是来人审讯,也不着急睁眼,打算运行完这一周天,却听到来人笑道:“好久不见。” 韩玉溪猛然睁眼,下意识地后跌,陷入草堆,后背抵着墙壁,他才能感受到一点安全似的,抬起哆嗦的手指,指着来人道:“你你你你!你居然还活着吗?!” 耶律尧本有些纳闷此处看管为何如此松散,但韩玉溪的反应显然太大,他觉得相当有趣,反问道:“怎么,我不该还活着吗?” 隔着一扇铁门,重锁在上,锁住了韩玉溪,反而也让他有了靠山,他沉默片刻,怪笑一声:“祸害遗千年。” “承蒙赞誉,我自当长命百岁。”耶律尧不以为忤,他掏出不知哪里顺来的钥匙,“我想进来可以么?” 韩玉溪瞳孔微缩,脑内不由自主浮现当年北疆无数血腥的夜晚,无数残尸遍野和血流成河,让他迟疑道:“你……” 开锁的声音,紧接着,铜锁落在地上。 耶律尧手按铁门,要开不开,等韩玉溪呼吸急促起来,才微微一笑:“或者我不进去,问你几件事儿?” 有那么一瞬,韩玉溪还以为他是受昔咏所托,来审讯的,咬牙道:“……你说。” 耶律尧道:“昔咏和昭平郡主什么关系?他屡蒙拔擢,和郡主庇佑有关吗?” 韩玉溪没料到他问的不是西凉机密,微微一愣:“……和公主府脱不开干系。但昔咏此人亦是能独当一面。她跟过郡主西行一年,随身护卫,算是昭平郡主半个自己人吧。” 耶律尧神色微沉,唇角笑意凝住一样,久久不语。月光自窗洒落,铁栅横斜的影落在他身上。 一时之间,不知是闷热的空气,还是别的什么,韩玉溪只觉得快要窒息,惶恐不安地喘了口气。 换来青年饶有兴致的轻笑:“这么怕我,那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说说看?” 忘却纲常礼俗,一切归于本能。他那种不羁不驯的底色愈发浓厚,竟然并不在意直接暴露罩门,透露出他记忆全无的端倪。 果然,韩玉溪狐疑道:“你……你是不是忘了些事?” 耶律尧坦然道:“对啊。否则我在这里和你废什么口舌?” 韩玉溪强行压住恐惧,这份恐惧和相互交织,反而浇灌出了极为阴狠的怨毒,他道:“你啊……我明白了……你曾是北疆的质子,在齐国望都扣押四年,备受欺辱,我就说你怎么会甘愿和大齐人为伍!果然是被他们弄得失了记忆——我看你是跟着钦差们来的,想必也是从望都而来,这些为质经历,他们有和你说么?” 耶律尧做出一副微微一惊的样子:“当真?” 韩玉溪咧嘴一笑,胡言乱语:“自然是真的。你应是三年前来齐时,被人使了什么手段,才落入这般境地。我的王上啊,北疆万里疆土,比大齐更辽阔,子民臣服,你却被人栓在此处,好不可怜!要我看,怕不是昭平郡主看你俊俏漂亮,想把你圈在身边作禁|脔,反正她这几年行事也够离谱了,不多这一件。” 印象里,这人阴晴不定,动辄杀戮。 还特别忌讳别人提他肖母的容貌。 他没有被人冒犯之后的好脾气。 韩玉溪等他动怒,最好是搅乱这安定城池。 “……”耶律尧却只是眉梢一扬:“……嗯?????” 第83章 禁|脔 这么多年过去, 耶律尧早已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饶是韩玉溪,也无法透过神情,判断出他此刻真正心境, 只能继续火上浇油:“怎么,你不信?那她有提过让你回国?这样寄人篱下, 和当年望都为质有何区别?!” “确实没有提过。”耶律尧轻笑着道。 他指尖轻叩监牢横铁, 确认了几件事。 第一, 他应当很不喜欢别人提及容貌, 在齐这段时日,民风民俗并未让他有这种不适,那这种感觉来自北疆, 说明此处实力至上,忌讳容貌过盛, 比他想象的还要凶险几分; 第二, 他和昭平认识的时日不短; 第三, 韩玉溪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耶律尧顿了顿,笑意真诚起来:“有劳大人知无不言, 昭平郡主这三年,还做过哪些出格之事么——我好有个应对。” 韩玉溪不知耶律尧通过蛛丝马迹, 猜得八九不离十, 还以为慢慢说动了这位阎罗, 心中畅快,冷笑一声:“那可太多了。她强推了好几部律法, 严苛官员廉政, 听闻去年京官都不敢收冰敬炭敬了, 这不为难人么?累死累活大半年,还比不上升斗小民活得痛快?” 耶律尧不咸不淡地应和道:“那要涨点俸禄才说得过去, 确实太过分了。” 大齐官员俸禄确实有涨,韩玉溪一噎,忙道:“还有!霍乱朝纲,任人唯亲!监律司季檀,六年从白衣坐升两品,这种提拔速度,大齐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还不是因为他从流落江南时,就成了昭平郡主入幕之宾?啧,枕边人到底不一样,昭平郡主走到哪里都带着他,而季檀呢,就是一条指哪咬哪的狗,好几家大员说没就没。” 轻叩铁栅的铿锵声音顿住。 夏风浮动,吹云遮月,月光暗淡下来。韩玉溪一时看不清昏暗的周遭,又见没有回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你还在……” 懒洋洋的嗓音,辨不出情绪:“听着呢,你继续。” 还在北疆时,这人哪里正眼瞧过自己。 韩玉溪松了口气,又有点微妙的振奋,滔滔不绝起来,把传闻里和宣榕有所接触的朝堂俊杰,全都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他口才了得,说得绘声绘色,最后“啧啧”隐晦道:“这女人想要插足朝堂,当真容易,多和几位看得顺眼的官员有私情就可……” 他未竟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一页刀片夹着劲风,在黑暗里凌厉地割下他的耳朵。 鲜血喷溅,一声无法抑制的哀嚎划破夜色。 而推门而入的脚步则不急不缓,韩玉溪瞪大了眼,刹那心跳如雷,想不通哪里惹了他不快,只能强壮镇定:“我……我都是听来的,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再有私密,就是人家闺中事——啊!!!” 耶律尧直接卸了他下巴,慢条斯理道:“大齐没有这般上不得台面的礼教,你这一口一个私情,一口一个滋味,从哪听的从哪学的?西凉?” 清云飘散,月凉如水。闷热潮湿的监房陷入水银一样的光亮。 韩玉溪这才看清,青年面无表情,那双蓝眸冰冷漠然,让人一眼生寒。他肝胆俱裂,想说什么,但下颚脱臼,森冷刀锋已至唇舌。 韩玉溪一时哑然焦灼。 但好在不远处脚步阵阵奔来。 是他方才那声惨叫吸引来了守卫。 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到耶律尧轻描淡写地问道:“你舌头确实还有用。但交代事宜,手写也可以,点头摇头也行,甚至于眨眨眼都能算是应答,对么?” 韩玉溪瞳孔骤缩—— 转置韩玉溪的这间狱牢,比之前地牢松 我见观音 第91节 散。周边的兵卒逡巡也没有那么严阵以待。 像是捕蝇草试探放出的诱饵。 本想抓捕或许存在的奸细。 但昔咏万万没想到,擅闯的第一人居然是耶律尧。 手下来报时,昔咏正在宣榕房内,她走出门,听完,一时满脸错愕,忍了半天,咬牙切齿下了命令:“不用拘着,把人放了。请个大夫来治一下韩贼,别让他死了。” 宣榕提笔的手指微微一顿,从白描过半的画卷中抬头:“怎么了,昔大人?” 昔咏又走了回来,深吸了口气:“……没什么大事,您先作画。” 宣榕这才重新低头,看向纸页。 笔下画卷,描绘出昔咏此刻模样。 一副军旅打扮,轻甲披身,眉目飒爽。 画中人不苟言笑,凝神屏气侧首站立,抬手按在腰间长剑剑柄,整个人也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 这幅画是昔咏请托她绘制的。 为的是下月祭祖,有画像可烧,能让九泉之下的双亲得见女儿如今模样。 好让他们放心。 宣榕丹青一绝,举手之劳自然不会拒绝。 不出片刻,最后一笔也已勾勒完成。 宣榕将细毫平放笔山上,揉了揉酸疼的手腕,道:“轮廓描好了,背景和上色明日在处理,最迟后天给你画好。我方才看了下,颜料里头朱砂不太鲜艳,还有银箔也不太够……” 昔咏连忙殷勤道:“这个好办!臣让人去再采买一点。” 说着,昔咏解开铠甲,舒展了一下大半个时辰未动的身子骨,又大步走到宣榕面前问道:“郡主,我给您按按手上穴道?” 经久伏案的文人,或多或少,腕部颈部都会筋骨不适。 宣榕自己认识穴道,会按,刚要推辞,昔咏就很上道地直接动手,温热舒缓的真气穿透酸软筋骨,昔咏歉疚地道:“您这么旅途奔波,还让您为我操心。臣心难安。” 宣榕微微一顿,有些惊诧地轻笑道:“三年不见,昔大人怎么也学会这么多客套说辞了?” “真心的。”昔咏叹了口气,指尖小心翼翼按过小郡主纤瘦的腕子,“当年若非您插手,我早就死在当康军营了。西行之旅,我也不是首要的侍卫人选,是您看我在御林军任职,心直口快得罪了人,让我跟着出去的吧?” 宣榕摇头:“哪有的事……对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韩玉溪出事了?” 昔咏挤出一个虚假的笑:“……您不如把人亲自叫来问问呢?” “……叫韩玉溪过来?” 昔咏笑得更假了:“不是,把那夜闯牢狱,还伤了囚犯的混蛋叫来。” 宣榕意识到了什么,斟酌试探:“耶律?” 昔咏皮笑肉不笑:“是的呢。” 宣榕:“………………” 她无奈扶额:“好罢,我明儿问问他。韩玉溪伤到要害了吗?” “这倒没有,还活着。不过明天……?”昔咏欲言又止,又不好置喙,忽然,她似是听到什么,眉目微沉,侧头道,“您不用等到明天了,人来了,您直接喊他进来就能问了。” 宣榕住所,外间是有驻扎守卫。 此刻灯光影照,能看到侍卫伸臂一拦,果然是来了人。 夏季暑热,晚间又洗漱散发,她穿得有几分随意,再加上韩玉溪没死,不算太大问题,自然懒得今晚就找人一问究竟。 但耶律既然来了,肯定是来坦白情况,不能不见。 宣榕便披了外衣,把半干的长发收拢簪起,道:“进。” 温热的风从推开的门里扫入。 青年走了进来,眸光像是扫过室内,又像是直接钉在了半蹲的昔咏身上,眉梢一扬:“你在……做什么?” 昔咏本也是个极有领地意识的人,耶律尧在她地盘上目无规矩,她自然没甚好气:“眼瞎?给郡主揉手腕呢!你——” “我看得明明白白。”耶律尧却缓声打断她,突兀地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女子?” 方才韩玉溪说了很多人,却根本没提“昔咏”二字。 这很不对劲。 不过,更重要的是。 他现在急需一个否定回答。 否则他感觉他要疯。 昔咏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什么,大笑起来:“哎哟喂,郡主我就说人会有僵化印象对吧?明明我没喉结,但大部分不认识的第一眼见我,都以为一城将领定是男人。不过没想到你小子也会中招,啧啧啧,要我……” 这次,换宣榕无奈打断她,收回手,拍拍昔咏的肩:“行啦,昔大人也少说两句。画中形定了,明日你也不用再来,我心里有数。你是回去歇息,还是听一听耶律说清情况?” 听再多郡主也不会治他的罪。 昔咏怕被耶律尧气到,敬谢不敏:“不了,臣还有军务,先行告退。” 说着,快步而出,在于耶律尧错身而过时,许是两人都身量颀长,一时没有避开,昔咏只感觉自己肩膀被撞的一麻,整个右手登时就有点不听使唤。 她有点愕然地回头看去,却见耶律尧垂眸睨来,敷衍开口:“抱歉。” 昔咏:“…………” 这孙子百分百故意的! 但她又有点捋不清这种时强时弱的敌意,明明方才杀意浓的要滴出来,现在却好像可以接受。 琢磨不清,索性懒得琢磨,昔咏眼不见心不烦地走出,敞开门,叮嘱侍卫看顾情况。 而晚间热风愈发盛大。 宣榕把灯罩罩上,又用镇纸压了画卷,方才无奈问眼前人道:“你去招惹韩玉溪干什么?” 耶律尧在书案前站定,稍一扫视,就能看到丹青栩栩如生,而少女指上有干了的墨迹,显然这幅画是她所作。 他轻轻开口,道:“我见那人似乎是认识我,便去找他聊聊天。” 宣榕道:“他在北疆待过,自然认识你。不过当年好像在你兄长麾下,和你接触应该不会太多。他的话你不要全信。” “嗯,没信。”耶律尧仿佛缓和了情绪,语气很平和,“我没伤他要害,你们之后还能审讯。” 聚精会神画了一晚上,宣榕有些疲惫,顺手端起旁边浓茶,啜了一口,问道:“他说什么了?你反应这么大。” 耶律尧低笑着转述韩玉溪的话,详细转述北疆的情况,隐了那相当放肆无礼的后半截。 最后道:“……大概就是这样,骂了我半天,所以我很恼怒。” 宣榕刚想开口。又听到耶律尧道:“对了,他还说了一句话,但我没懂。” “什么?” 耶律尧微微倾身,靠近些许,他那张带着异域风格的脸被灯火照耀,愈显深邃精致,轻轻笑道:“他说,昭平郡主看我俊俏漂亮,想把我圈在身边作禁脔。” 宣榕:“???!!!” 耶律尧一瞬不瞬看着她,万分好奇地问道:“禁|脔是何意?” 宣榕:“……” 她差点没被茶水呛到,缓了一缓,生无可恋地靠住圈椅,闭眸道:“……他到底在和你说些什么啊?!” “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些,我原封不动转述了。”耶律尧无辜地眨了眨眼,仿佛浑然不知情的模样,“是不好的话吗?绒花儿,你脸都气红了。” 第84章 暧昧 当然是不好的话—— 狎昵轻佻, 满怀恶意。对于任何位高权重之人,都是侮辱。 京中士人哪怕对骂,都不一定会用这种词汇。 宣榕无比庆幸, 安定近来晚间练兵。 将士们高亢呐喊若隐若现,从远处飘来。 微微压盖住了耶律尧低沉地嗓音。 即使房门大敞, 外面驻守的侍卫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但饶是如此, 宣榕还是缓和好一会儿, 对韩玉溪生了点迁怒, 她睁开眼道:“……不是什么好意思,别听他胡说八道。你……你也别到处问了,对你不好。” 隔着放置笔墨纸砚的书案, 耶律尧手按漆桌, 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眸光随着灯火闪烁, 注视着她。半晌, 笑吟吟道:“只是对我不好吗?那绒花儿,你羞恼个什么?” 宣榕动作一顿, 轻抬长睫。 她与他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对视,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苗头, 但很遗憾, 青年那种好奇严丝合缝。 他仿佛不问清楚不罢休。 “……是说……作见不得光的情人粗鄙说辞。”宣榕败下阵来, 含糊快速地解释完毕,捂脸长叹, “耶律, 你快恢复记忆吧。” 她垂首时, 肩脖勾勒出优美流畅的弧线。让人想起高贵优雅的天鹅,秋日清晨的寒霜, 或是早春枝头的白雪。 未干透的发髻挽得并不严实,几缕乌色散在雪里。 被夜风吹拂轻动。 尘埃不染。 耶律尧眉心一跳,不动声色撇过头。 不打算坦白他确实恢复了最近的一段记忆。 比如三年前,在望都谨慎克制的数月。 因为由近及远地想起过往,很容易不知因,但窥果,他有点混乱—— 也愈发好奇二人早年经历,不由道:“可你都不和我说太多以前的事儿,让我如何恢复?你曾经救过昔咏,那我在望都为质时,你救过我吗?” 我见观音 第92节 “……并未。”宣榕本意是想不提痛苦经历,因此,再开口时声音温和,“你不需要我救你,耶律,你一个人也能走过刀山火海的。” 耶律尧似是微微一怔,静默片刻,宣榕听到他极低地道:“那你至少帮过我,对吧?否则,我不会对你心生亲近。” 宣榕歉愧地笑道:“我曾经想过要帮你。但……或许弄巧成拙,帮了倒忙,惹过你不快。” 她将为昔咏作的那幅画,用干净的宣纸盖住,在夜色里说道:“后来我也经历过一些事,逐渐想明白了。很多时候,人这一生这条路,大抵是要靠自己走下去的。哪怕是亲朋,也不能感同身受。” 耶律尧问她:“那你是一个人走下去的吗?” 许是夜风太过轻柔。 又或许是与耶律尧相识十余载,历经同年少年和成年。 再或许是他如今失忆,几近空白,没有在世俗里归束过的苦痛。 宣榕微微一顿,终是轻叹回首二十年:“他们赞我是祥瑞呢,耶律。我不知道你懂不懂这两字的分量。祥——瑞——” 她唇齿一张一合,吐出这两个呢喃一般的字。 又道:“自我出生伊始,种种说法广为流传。什么都能成为佐证。比如酷暑燥热,京中莲花五月便开,月末盛放……” 她顿了顿,蓦然想到耶律尧那火烧草原的传闻,笑了笑,才接着道:“又比如,自此之后,大齐国运蒸蒸日上,外战无一败绩,和东燕有一次摩擦,以飓风卷走港口百艘货船告终,东燕不得不抽身回去收拾烂摊子。曾祖父给我取号‘昭平’,是希望孙辈灼灼光亮,太平无忧,而非将国祚寄予,无人能承担起‘国运’二字,哪怕是君王。但仍会有人莫名其妙将这些归功于我,很荒谬对不对?我没有做任何事。” 她的前九年,都是在歌功颂德声里长大的。 那时候,她仅能凭借天资聪慧,从直觉上察觉不对。 直到后来—— 宣榕抬眸,静静地注视着与她命运诡异般相通的青年,轻轻道:“所以,我该做一些事的,对吧?” 一时寂静。远处的练兵声响都仿佛淡去。 耶律尧一语道破:“你在给你背负的声望赎罪。可是,他人的言辞又算什么?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情——” “我在学着褒贬不过耳。但肯定没你做得好。耶律,你很厉害的。”宣榕双眸微弯,望向遥挂天际的月,时辰已然入了夜半,于是她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昔大人性子直爽,若是想做什么,和她知会一声,她会安排的。” 很委婉地告诉他在人家地盘上,多少收敛一点。 耶律尧自然懂了,但似是见她并未责怪,蹬鼻子上脸道:“我想要她的兵,她也会给么?” 宣榕失笑:“……那怕是不行。” 耶律尧直起身来,眉梢一扬。 见他拉开了距离,准备离去,宣榕便也起身,一边收拾笔墨纸砚,一边道:“好啦,你有自己的人马,惦记她这点兵……” 忽然,她腕间一软,微不可查地抽了口气,手中蘸墨细毫应声落桌,笔尖在她腕上划过一道划痕。 宣榕面不改色地接完上句话:“做什么?哪有你自己的人好用。” 耶律尧本已转身,闻言脚步一顿,偏头望来:“你手怎么回事?” 宣榕坦然回望:“无事。” 耶律尧仿佛信了,“哦”了一声,踏步向外。 还没等宣榕暗松口气,他就脚步一转,走了回来,绕过长桌,一言不发地抬手,抓握住她的手腕,在内关穴上一按。 宣榕:“嘶……” 耶律尧似笑非笑:“这是没事?上次居然没发现,你手腕持笔过多,很是劳损。平日书信来往、处理事务,怎么不找人代笔。” 宣榕:“……” 一提到上次,她脸色精彩起来。 近在咫尺,余光里,耶律尧唇薄而红。 很像志怪话本里,夜深人静时才显露踪迹的妖。 宣榕无可奈何地闭眼,觉得自己很有点像那些怕被妖孽勾魂的书生,窝囊得很,不由恼怒道:“……耶律!” 耶律尧指尖力道稍重:“怎么,怨我把昔咏气走了?” 腕间酸疼转为麻痒,宣榕只得告饶:“没……” “那就好。别动。昔咏下手没轻没重的。用的推拿八成是针对军旅伤患,清退淤血的。对你没好处。”耶律尧不容拒绝地道。 他的手薄而修长,极为有力,根本挣脱不开。 指腹有着薄茧,即使只是在腕部附近寸寸按过,一种难以启齿的酸麻,也顺着手腕爬上小臂、大臂、肩颈,直至天灵感。 宣榕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没能抽回。 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由他继续。 忽然听到耶律尧漫不经心开口:“你需要詹英做什么用?” 詹英在礼部任职,与宣榕伯父宣琮同部,也算是个与宣榕早就相熟的年轻人。八年前他作为宣琮门生,就曾拜访过宣家。宣榕平日与他来往亦不算少,毕竟,涉外贸易由其主要负责—— 宣榕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抑制粮米价位,疏通货运。” 腕间力道重了一点。“卜文彦呢?” 这位是翰林院修撰,文笔一绝,文风儒雅,而且其才思敏捷,很适合编写一些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的教材,能够拿去给目不识丁的百姓启蒙。 宣榕依旧茫然地实话实说。 腕间力道微妙了一点。“谷正呢?” 这位隶属军部,与容松容渡关系颇好,经常一起凑堆喝酒玩牌。极偶尔的,她会去赶个他们宴饮的场子,三年下来一只手数得过来。平日倒是没什么交流。 宣榕越发奇怪:“……不熟。” 腕间力道…… 宣榕无法抑制地轻颤了一下,她眸中霎时晕开水色,很有点想质问他这按摩手法到底哪里学的,感觉怎么这般古怪。 可耶律尧不紧不慢地追问了句:“那季檀呢?” 宣榕终于反应过来:“…………” 很好。 她知道韩玉溪到底在编排什么了。 轻叹了口气:“韩玉溪那张嘴啊……” 可这更像是在避而不谈。耶律尧动作微微一顿,拇指按在她脆弱的腕脉上,嗓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还没说季檀。你要他干什么用?” 宣榕正色道:“我不需要他做什么。他为国办事,又不是为我办事,你别听韩玉溪胡说,他为老不尊,还编排过我爹呢。” 或许是前后对比的回护太过明显。 耶律尧漂亮的蓝眸锁定宣榕,睫羽垂落时,神色陡然幽深危险。 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他确实不太一样。不过……” 腕上的手终于被放开。 不再酸疼,经脉舒畅。 但宣榕后背肩颈已是一层薄汗。 而不知为何,耶律尧没再看她,反而信手拨弄旁边的灯盏,忽然手掌一翻,里面灯火熄灭,四周陷入雾蒙蒙一般的昏暗。 月光已至头顶,室内反而显得格外晦涩。 只有大敞的门外,数盏错落的灯盏光影斜照。非常浅淡的一层,染入夜色浓稠的室内。 她看不清眼前人。 陡然暗淡的动静惊动门口的侍卫,他们若有所察回望:“郡主?敢问发生何事了?” 宣榕语气温和:“灯灭了,我再燃就好,看得清的。” 其中一人道:“需要我们进来为您掌灯吗?” “……不用。”宣榕声线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异样。 因为耶律尧默不作声地俯身,一片黑暗之中,气流划过耳畔。 “我都可以为你做到。”他笃定道,带着生来的狂傲自负,“不要他们,要我一个人好不好?” 第85章 宣誓 耶律尧这话颇有点石破天惊。 语气恣意, 但言辞却姿态极低。印象里,他态度狂慢,哪怕是处在最无依无靠的低谷, 也未曾仰望过任何人。 更别提近乎虔诚地问询。 疏狂之人小心翼翼,目下无尘者低下头颅。 这是一种难言的震撼, 朝野之中再大的阴谋诡计, 都比不过那句“好不好”来得惊心动魄。宣榕三魂六魄险些都被他震出来, 慢了半拍才道:“……可你不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你有广阔无垠的人生。” 耶律尧轻轻反问:“你又怎知不是呢?” 耳畔呼吸炙热, 鹅羽一样轻柔拂过。 而光线骤弱,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青年俊朗的面容也成了剪影。 但其余的感官愈发明显, 包括肌肤触感—— 宣榕能清晰感受到,汗水顺着额角滚落, 从下颚没入夏日轻薄的外衣。 本就洇湿的布料黏在身上, 简直像被水淋过。 她恍然惊觉当下不算得体:“等……” 下意识向后踉跄半步, 隐入光线彻底隐匿的书柜折角,宣榕这才深吸了口气:“很久以前, 就有长辈说你踔绝之能。你前二十三年走来,是无人能及的一条路, 天地广大, 别再这么贬低自己了。还有……” 耶律尧却好整以暇地打断她:“绒花儿, 你在发颤。为什么?我已经灭了灯了。” “……”宣榕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你有看到……!” “我什么都没看到。”耶律尧淡淡道, “我撒谎就让我眼瞎目烂, 苦痛难熬。我说过, 别怕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可以站在任何你划定的线外。为什么他们可以, 我不行?” 宣榕不假思索道:“你不一样。” 耶律尧逼问道:“哪里不一样?因为我是外族,其心必异?” 我见观音 第93节 “不。是因为你不该被困在……” 宣榕顿住,她有点心慌意乱,话到嘴边,散成一片茫然。 左侧是笔墨颜料林立的书桌。右侧是开合极低的窗柩。 屋舍后院栽种沙柳,剪切出斑驳的光影。而身后书柜木质冰冷坚硬。 远处的练兵声响彻底停了。门外的侍卫也仿佛悄无声息。 许是见她许久没有回应,耶律尧放软了声音,诱哄一般呢喃:“不能告诉我么,还是你自己也想不出来原因?又或者……” 他几近微不可闻地问道:“我比较特殊?对么?” 这种低哑的嗓音蛊惑至极。 简直像海妖,让中招者心甘情愿说出糊涂话。 宣榕以十足定力悬崖勒马,没被他拐偏,正色道:“你身份确实太特殊了,昔大人多忌惮你看不出来?你还想来北齐兴风作浪呀,不得吓退一堆人?” 耶律尧不以为然:“你给我盖个戳不就行了。” 宣榕快要炸了:“顶个别人所属的身份,有这么光彩的吗!” 耶律尧固执己见:“你的话就没事。” “…………”宣榕捂额。 望都抒情多婉转,一篇赠与心上人的诗词歌赋都会借物喻人、借景抒情,生怕别人看懂一般,讲究朦胧美感。 没有如此炙热直白的示爱。 她确实招架不住,并且看耶律尧这般娴熟自然,甚至产生了点微妙怀疑:“……你以前是不是……算了。可以停了。韩玉溪那边没事,你回吧。” 她定神回魂,掌控力也随之缓缓收归。 耶律尧仿佛在琢磨她的反应,似是清楚再多嘴会被赶走,投降一般叹了口气,主动退后示弱:“行罢,我错了。罚抄还是打手心。” 宣榕:“……” 不知耶律如何行军。但这一进一退,实属消磨人心神。 她一指桌案角落的书卷,气若游丝地道:“那封《静心如意咒》你拿去,抄个三……两,不,一遍吧。” 耶律尧顺着指向摸到,似乎是察觉到厚度不妙,顿了顿:“抄一半下次再写可行?” 宣榕语气凉凉:“你还想要有下次?” 耶律尧闷笑一声:“不敢。我尽量快点抄完。” 耶律尧确实说到做到,一连数日奋笔疾书。 宣榕为昔咏所作的那幅画卷需要撑开上色,颜料摆放也并非一张桌案可以支撑。她占用了军中书室一角。 耶律尧便在另一边案前誊抄。 《静心如意咒》共分上中下九卷,总共五万余字,所用字符晦涩,偶尔还有奇形怪状的梵语。 可以说念上一遍,都得磕磕绊绊数个时辰。 但耶律尧下笔如飞,宣榕纳闷地看他悬腕转锋,想不通速度怎么这般快。实在没忍住,等给昔咏银甲上了亮丽的箔粉,待画卷干透时,走过去俯看了一眼。 然后:“……” 耶律尧慵懒地向后一靠,更方便她观看,问道:“像吗?” 只见宽阔的方案上,左边叠了厚厚一页已然抄写完毕的纸张。倒扣放的,看不到正面进度。 而桌案正中,耶律尧正在添笔加墨的,却也是一页简笔画。 抓型还算准,细节却一塌糊涂,几乎算是一团乱麻。宣榕看了半天:“……谁在骑马?” 耶律尧眉眼微翘:“画的有这么离谱吗?我以为至少能看出来在做什么。看来我确实没天赋。” 宣榕只得又多看了几眼,琢磨半天,才从那乱七八糟的人脸五官上,找到点熟悉的感觉——分明是她执笔着色的侧面像,那缕散在鬓边的发,愣是被画出了抹布感。 宣榕眼皮跳了跳,顺手抽走这页纸,叠了几叠放到一边:“又拿我逗趣呢?” 耶律尧懒懒地回她:“抄累了,歇一歇。人要怎么画?” 他的确已经抄了厚厚一沓,估计得有三卷。宣榕不好指摘,无奈地走回画前,道:“人是最难画的。若想学画,一般建议从物开始。” “哦……”耶律尧慢吞吞地道。 又过了片刻,一卷纸团轻轻砸在了宣榕头上。她下意识接住,展开,皱巴巴的纸上,是一支精巧朴素的檀木簪子。 就是她头上那支。 宣榕:“……” 她按了按眉心,把纸放在旁边桌案,取来一张新的宣纸,平铺桌上,换了细毫,先看了耶律尧一眼,接着不再抬头,一挥而就完稿收笔。 紧接着,她拿着这页画拍在耶律尧案上:“你想练就照你自个儿临摹。” 素白宣纸上,青年盘腿靠坐,一手环胸,一手支颐,丰神俊朗,意态潇洒。勾形准到骨相,墨玉发冠、箭袖玄服反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装饰,画中人的肆意仿佛要透纸而出。 耶律尧却有几分难得迟疑,修长的指尖顿住:“……旁边的这只狼,是什么情况?” 宣榕重新走到画架前,执笔道:“阿望,你之前养的。” 在画中青年左边,趴卧着一只体型巨大的雪狼。皮毛柔顺,温驯乖巧,就像三年以来,阿望寄养在家中,无数深夜,都趴卧蜷在书桌案下,静默地陪伴着她一样。 有点像。 耶律这么坐在那里,莫名让她想起阿望。 也不知六月酷暑,它在望都可还舒服。 一时寂静。半晌,耶律尧才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屋外脚步靠近,有人快步走了进来。 昔咏人未到语先至 :“郡主,有个人想引荐你认识一下。” 耶律尧便把手中画压在了誊抄完毕的纸页最下,再次拿纸誊抄起来。昔咏走进,才发现这边还坐了个大活人,先是一愣。 她对郡主的纵容早已见怪不怪,刚要转开视线。 瞥到那一本厚到可以砸死人的经书,明白过来是什么,愣怔反而更甚。 想试图从耶律尧脸上找出一点不甘痛苦。但发现,这人好像抄得甘之如饴。 见鬼!这种佶屈聱牙生僻字一堆的佛经,有什么好抄的?! 昔咏腹诽完毕,这才转向宣榕:“不知您可否方便?” 昔咏今日头盔未摘,一穗红缨飘荡。宣榕眼前一亮,先是拿朱笔勾勒出殷红轮廓,方才徐徐问道:“谁呀?” “我麾下门客,外头侯着呢。城门相迎时也在,最左侧第二个。这么说您可能没注意……”昔咏简单粗暴道,“但他是队伍里头最白最嫩最俊那位,您可有印象?” 耶律尧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宣榕失笑道:“并无。你当时把我拽走了。” 昔咏摸了摸后脑勺:“也是。那我直接把人喊进来了?裘安,安定本城人,有真才实学,记性极好。您聊几句呗,或许有用?” 宣榕本想拒绝,但余光瞥见屋门处一翩袍角,不太好拂了人家意,便打算聊几句再打发:“可。” 昔咏喜笑颜开:“好嘞!裘安进来!” 一名身着布衣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肤色确实是病气的苍白,乃至于容貌也带了几分脆弱。至于五官容貌,反倒不会被立刻注意到。直到凑近了,才发现这人确实温和俊雅,像极了浸泡溪水之中的透明琉璃。 裘安始终低垂着眉目,恭谨至极。 直到他要更进一步行礼时,一叶刀锋横斜飞来,劈入他足前数寸处。 耶律尧不知何时抬眸,森然道:“不要带乱七八糟的人到她面前。” 显然不是对裘安说的,而是对昔咏说的。 于是,昔咏也冷然回视:“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人?” 耶律尧笑得嘲弄:“我给韩玉溪喂了点青薰草,这几日靠近他的人,身上都会带点苦甘交错的草药味道。但并不是草药味。昔咏,你身上都没有,一个不负责审讯韩玉溪的门客,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味道?不如你来解释一下?” 他缓缓起身,再次重复:“不要带乱七八糟的人到她面前。” 第86章 字迹 这是昔咏第一次直面耶律尧怒意。她年少江湖磨炼, 后来久经战场杀戮,对冷冽的杀机早已驾轻就熟。 但鲜少能感到这种刮骨削肉的森寒。 昔咏稍加权衡,又念郡主对其纵容——当然最主要还是后者, 妥协解释道:“能进此院的客人,身上都不允许带有利器, 郡主, 臣规矩还是有的, 您的安全为首要要务。” 然后她才话锋一转, 看向青布衣衫的文人:“裘安,怎么回事?” 裘安依旧恭顺敛眸,未曾抬头看三人, 先补上了见礼:“草民参见郡主。” 方才徐徐道:“草民自幼体弱,常年汤药没有断过, 来见郡主前, 刚服了杜仲 、甘草、龙胆草在内的煎煮汁水。身上难免带了药草味, 失礼了,还望您海涵。至于韩玉溪, 草民只在数日之前遥遥见过一面,目睹他被押送至副牢, 绝未私下会见, 请您明鉴。” 他言辞不温不燥, 条理清晰,甫一开口, 就让人七分信服。 宣榕始终一言不发。 她面色温和淡然, 仿佛没有感受到气氛中的针锋相对, 仍在不紧不慢地执笔晕染。面前画架倾斜竖起,三人都看不清她在作何画, 只是见她没有停笔的意思,都没再出声。 似是不敢率先打破微妙平衡。 唯有蘸满颜料的狼毫,在纸上发出沙沙声响。 终于还是裘安忍不住了:“郡主……” 宣榕忽然开口:“耶律。收收你的脾气。太多疑不是好事。” 三句话盖棺定论,下了判断, 以她向来温和委婉的语气,这不啻于在说他无理取闹。 想必耶律会难受。于是,她干脆没再看青年的神色,转而对裘安道:“既然身体不好,先生坐吧。看先生年岁也不小了,听你口吻,未有功名在身,也是因为身子骨的缘故?” 宣榕看不到地地方,虎视眈眈的视线,愈发不快,仍旧犹如盯紧猎物一般盯着裘安。裘安哪里敢坐,连忙道:“郡主聪慧,猜的不错。科考一坐就是数天,每次总是考至一半,就晕在当场,所以这么多年,安仍是白衣。实在惭愧……” 宣榕温声道:“这有何必要惭愧。昔大人,扶着先生坐吧。” 我见观音 第94节 某道目光也快要把昔咏盯穿,她心里暗骂了句脏话,擦了擦冷汗,不大自然地让裘安落座答话。 基本上宣榕问一句,裘安答一句。 半盏茶下来,宣榕心里也便有了数—— 此人确实言之有物,上到朝政经律,下到田野稻谷,凡事都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再问细节,也能从容不迫说上几句,怪不得一介白衣,昔大人也会招为门客,亲自引荐。 她像是随口一问:“上月初的武提口大胜,生擒韩玉溪,听说是裘先生献策,水淹大坝逼出凉军的?” “不敢,都是同僚群商群议的。在此之上,昔帅当机立断勇猛无双,方才率领我军获胜。”裘安这番话实在是谦逊过了头。 昔咏不得不在一旁为他补充:“是他。汛期将至,裘安恰好负责巡防安定以北的水情,然后告诉我不日大雨,若提前挖渠引流,既能淹了韩玉溪驻扎的那块草地,也能起到泄洪效果。郡主,您看……?” 或许年少都在行走江湖,昔咏的性格分外仗义。愿意为重伤手下安顿晚年,也不吝啬举荐有功有才之人。 宣榕懂她意思,试探问了声:“裘先生可愿跟我回望都?” 裘安明显愣了一愣,半晌才苦笑道:“望都风流云集,安自是向往。只是草民老母在此,她恐怕受不得望都严寒,草民亦不想与她骨肉分别,只怕要辜负郡主一番美意了。” 宣榕将笔尖放入清水涮洗,又沾了点靛蓝,慢吞吞道:“不急,我还有小半月才回京。先生可以再考虑考虑。” 见她都这么说了,裘安立刻道:“多谢郡主恩德。” 昔咏做事风风火火,领着裘安来,见到人说上话,也便领着他走。不过迈出书房门前,她略微忧心地看了侧边耶律尧一眼,果不其然被他眼风冷冷扫过,本来还想说几句俏皮话的昔咏登时噤若寒蝉,扯着裘安一溜烟走远了。 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宣榕掐着作画速度,一边和裘安交谈,一边一心二用,也差不多完成了这纸小画,直到最后一笔完美圆通,收笔道:“……耶律,要不要看看新画好的这幅?” 耶律尧没吭声。 他安静地坐在案后,面无表情地垂眸抄经。 宣榕只得又唤了一声:“耶律?” 耶律尧继续沉默,仿佛聚精会神至极,没听到。 宣榕只得拿起架上主画旁边的小页。这是一方巴掌大的纸板,质地坚硬,着色清晰,可以反复涂抹,她一般都是用来试色的。 走到耶律尧面前,她并指夹住硬纸,用纸页背面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理我呀?” 耶律尧脸上是脸上明晃晃的不开心:“我聋了。” 宣榕不信:“这不是能听到吗?” 耶律尧依旧在抄着佛经,懒懒答道:“哪有。我什么都听不到。嗯?你在说什么?” 宣榕瞧着有趣,笑得柔和无奈。 她眼睛比杏眸更长些许,因此浅笑开来时,很容易弯出弦月一样的弧度,温柔至极。将那张硬质小画一翻,递给耶律尧,宣榕轻声道:“抱歉。总得先装模作样糊弄住人吧,否则他情急之下,孤注一掷怎么办?” 耶律尧笔下一顿,终于停了笔,看着这张小画微微出神。这是一页着色飘逸的画。精致小巧,即使没有先用细笔勾线,也不意味着罔顾细节。相反,直接的颜料晕染反而有种泼墨的肆意。 与画中骑马射箭的俊朗青年相得益彰。 乌驹踏沙,他弯弓搭箭,箭指画外,蓝眸之中凌厉果断。仿佛下一刻,那支长箭就要挟着破空的风,破纸而出。 形神皆准,惟妙惟肖。 画外,耶律尧眸光微动,抬手收下这幅画,指尖摩挲页面粗粝的纹理,低声道:“不是因为这个,猜到你在诈他了。绒花儿,我不开心时因为,你邀请他跟你回望都。如果我恢复记忆了,你是不是……会让我立刻回北疆?” “求贤若渴,本就要三顾草庐,甚至周公吐哺。对贤德之人友善,是基本礼节。”宣榕哭笑不得,刚想实话实说,但见青年神色落寞,便咽下了那句“是”,转而打趣道,“你怎么连这个都要计较作比,你几岁啦?” 耶律尧眉梢一扬,抬眸看她:“我本来应该比你大三岁,但昏迷不醒睡了三年,按理来说,比你小了?任性一点不足为怪吧?” 哪有这种算法? 宣榕哑然失笑,刚要辩驳,就听到耶律尧歪了歪头,殷红的薄唇吐出两个字:“……姐姐?” 宣榕:“…………” 大齐皇嗣不乏比她小的,宣榕从小也听惯了“姊姊”“姐姐”甚至“榕姐姐”。就连数面之缘的孩子们,也会亲昵地这般叫她。但她当真没料到,有朝一日,还能从耶律尧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特别是他尾音上扬,嗓音低哑,一字一字,不像什么正经的声调。 她耳尾再次泛起灼烧,微提声量:“耶,律!” 耶律尧却仰头轻笑,得寸进尺道:“榕姐姐。” 宣榕:“………………” 她麻木了,任凭耳尾的烧灼蔓延到脸侧,半晌才气恼道:“你……” 耶律尧笑吟吟地看她:“怎么,不是你问我何岁么?比你小的人没有这样唤你的?” 宣榕为人温软,骂不出伤人的话,“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话里都带了点委屈:“……你怎么可以这样?” 或许是这点委屈像是嗔怪控诉,与撒娇的口吻也离不太远。 耶律尧微微一顿,神色瞬间有几分危险,但他也知道逗人不可一次逗得太过,低笑一声,换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我哪样?多谢郡主的画。你不是偏听之人,还从哪里看出了裘安不对劲么?” 他一本正经转了话头,宣榕顿了片刻,只能就着台阶跟上:“裘安说的那几味药草,一性寒,一性温,一般郎中不会这么开药的。他看上去也不像需要猛药除疴的重病之人。” 耶律尧似是察觉出几分不对:“你怎么这般清楚?” 宣榕倒也不避讳,道:“久病成医。小时候病的多,每次卧病在床,总想着早点好起来。但经常一病就是十天半月,动弹不得。躺着养病也没事可做,就看看与病情相关的医术解乏。长年累月下来,比不过正儿八经的大夫,但寻常问疾,还是可以应付的。” 耶律尧微微蹙眉:“那你现在……如何?” 宣榕道:“尚可。所以我感觉裘安是在撒谎隐瞒。” 焦点再次聚焦在裘安身上,宣榕想了想,找来容松,让他去查证一下裘安为何多年没能考取功名,哪怕是童生资格都未取得。 容松在哪都可以如鱼得水,快速融入,探听消息做的是如火炉青,极有做斥候或者细作的天赋。 他欢快地应了差事,经过耶律尧时,还不忘揶揄一句:“哟,还在抄啊?” 耶律尧懒得看他,不咸不淡地道:“帮我带壶酒回来。多谢。” 军中禁止饮酒,之前宴请的酒席都是茶水果醋代替。 想要喝酒,要么出营,要么托人。 容松怔然,刚想说你凭什么使唤我,但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郡主,发现郡主居然没有辩驳的意思,显然是默认了他这个“请求”——如果耶律尧口气能称得上请求的话。 容松站在原地不动,天人交战半天,终于还是一咬牙道:“行。我若喝酒,给你打一葫芦一样的。” 说罢,气冲冲走了。 宣榕这才满头官司地叹道:“你就非得欺负他么?” 耶律尧一脸无辜:“他先欺负我的。” 宣榕长叹:“……谁能欺负你呀?经书抄多少了,先把抄完的给我看看。” “前三卷写完了。就是字迹可能略微潦草,杂乱无章。”耶律尧拿着厚厚一摞宣纸走了过来,放于桌上。 宣榕早对他字有多难看心中有数,先看了眼窗外的绿叶洗眼,作好被刺满眼的准备,语气温和道:“无事。字形这种东西也非一朝一夕能……” “改”字还未出口,她话音一顿。 平铺桌案的纸页墨迹张扬,铁画银钩。其中字迹不拘一格,和清规戒律并不相称,反而有种唱反调的桀骜。 但笔力遒劲,力透纸背,不可否认是一卷极为赏心悦目的行楷。 和印象里,青年狗刨一样的字……迥然不同。 而且泛了点熟悉,应该是惊鸿一瞥看到过。 于是,宣榕狐疑地道:“你的字怎么……” 耶律尧正抱臂靠桌,端详她给昔咏作的那副长卷画像,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闻言侧过头,垂眸看来,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第87章 心软 有的人一觉醒来, 确实会性情大变、字迹迥异。 但耶律尧不属于这一类。他的字体娴熟老练,飘逸灵动,很有几分顾弛当年的味道, 显然是礼极殿开蒙时打下的基础,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 宣榕若无其事地转口道:“字不认真, 经书佛法不宜太过潦草, 否则显得心不诚。” “……”耶律尧给她示意厚重的“板砖”原著, 试图博取同情, “正楷隶书不是不行。但那样我一个月都抄不完。” 宣榕边翻纸页边道:“又没给你设期限。” 耶律尧:“手酸。” 他从年少就膂力惊人,哪里可能手酸。宣榕不置可否:“右手若累换左手便是,你以前又不是没练过反手书法。” 耶律尧眉梢一扬:“我怎么不知道我还会左手字?” 宣榕便从笔挂上取了一支笔, 蘸墨递去:“试试?” 耶律尧闻言照做,信笔写了一行佛经。 有形者, 生于无形, 无能生有, 有归于无。 开始几个字他还勉强耐心,写到最后一个“无”, 便也心里有数,彻底断了用左手偷懒的想法, 不过仍旧没察觉出异样, 也没发现宣榕微微一怔。耶律尧只蹙眉道:“那我应是半途而废了。东歪西倒, 难看得紧——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眼见耶律尧想把这惨不忍睹的字,揉成一团扔进焚炉, 宣榕不得不抬手阻止道:“等下。我再看一眼。” 她截下这纸, 端详片刻。 这字迹截然不同, 难看扭曲,但分外眼熟。 宣榕有些恍惚, 这才猛然发觉,很久很久之前,告诫少年的“藏拙”二字,即使当时他似是嗤之以鼻,冷嘲热讽般回她“不用”,但其实也有听进心里。 以思辩论,所以要据理力争。要减少外人的欺凌,所以用脾性来逞强。 而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耶律尧选择示弱。 让天之骄子们心中得以平衡。 只是不知道三年前诓自己一卷字帖做什么。 宣榕莹润的指尖摩挲页角,蓦然心软,也有点疑惑,半天一言不发,只怔愣地看着耶律尧。 朝政文书来往,走的都是密信,阅后即焚。而达官贵人的很多书法,也都多付之一炬,不可外传。 有一方面原因就是怕字迹外泄,被人仿冒。 她的神色也因此略显凝重,耶律尧始终垂眸,不由微微蹙眉:“你……” 我见观音 第95节 于是,宣榕拇指轻点那一塌糊涂的墨迹,坦言而道:“你从小到大示于人前的是这个字体。” 耶律尧一愣,暗叫不好。果然,宣榕接着道:“三年前,你说要练字,找我讨了书帖临摹。我便给你抄了一卷边塞诗词。但依今日之见,你似乎不需要?” 耶律尧:“……” 宣榕顿了顿:“耶律,等你恢复记忆,记得解释一下你所作缘故。” “……好。”这么多天都仗着失忆胡作非为,耶律尧终于尝到了阴沟翻船的滋味,他紧抿唇瓣,沉默半晌,顺着直觉承诺道:“无论为何,你放心,肯定无关国事。” 言下之意,不会害她。 宣榕无奈:“我没起疑心,只是有点好奇。” 耶律尧顺口胡扯:“说不准我真是想练字呢?或者用来刻碑拓铭,给自个儿准备墓穴也说不准。” 我会死在五月的望都。 不知怎的,宣榕忽然想起了三年前他说的这句话,微微一怔:“你别吓我。” 她将那张乱七八糟的字页叠好,轻轻道:“剩下的不用罚抄啦,出去逛一逛,南巷口有卖酒的店家。安定三花酒,千醉解烦忧。这边酒比中原的要辛辣醇厚,和西北异曲同工,你应该喜欢。” 本以为耶律尧乐见其成,没想到他微妙地挑眉,问道:“……为何?” 宣榕哭笑不得:“你还不高兴?” 她总不好说想到少年耶律而心生怜悯,只能语气温和:“三卷已经够了。你这抄的潦草不端,抄经所祈的福运可能都无法加诸于身,反有负效。” 耶律尧就这么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应了声:“好。” 待青年离开,宣榕又仔细看他誊抄的经文。 试图揪出熟悉的原因。 她记性好,几近过目难忘,但奈何这几年事务繁复,庞杂的各路杂章储在脑海,一团乱麻。 苦思冥想半天,愣是没有对上号。 只能暂且搁置。 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风响,紧接着水声叮咚清脆。 宣榕下意识地抬头。却发现雨水从屋檐滴落。 下雨了。 安定城迎来的这场夏雨,一连持续数天。 此季的雨水都是雷雨,轰鸣阵阵,倾盆如注。雨声不绝于耳,好不容易等到缓歇,大雨转细雨,已是三天后的午后。 宣榕本在小憩,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唤醒。 敢打搅她的也就那么几人,在休息时分前来,必有要事。于是,即使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宣榕也没有犹豫地合衣开门。 容松急切地冲了进来,先是拿起桌上茶壶,就着细长壶口灌了自己半壶冷茶,压下酒劲,才抹了把汗道:“郡主,我打听到了裘安的一些事情。呼……这个鬼地方,真是‘民风淳朴’,连个大婶都是论斤的量。” 每到一个地方,阿松总是饮酒开路。 而酒过三巡,确实也方便撬开人的嘴,打听各路事情。 宣榕见怪不怪,只温和嘱咐了一句:“不喜欢就少喝点。” “哪有!喝酒多痛快!”容松笑嘻嘻道,他那张漂亮的脸醉红,神态倒是逐渐清明,“我来一件一件的说,先从裘安为何没有考取功名,这么多年仍旧是白衣说起。” “你说。”见他口渴,宣榕便又命人去续了一壶茶。 容松先问:“郡主,您还记得萧越在内阁时期,分管礼部,闱考抓的松散吧?作弊、替考、行贿诸事,不说层出不穷,至少各郡每年也是能有几起的。后来经过整治,中部和东北各郡,逐渐安分守己,但安定这边嘛,是西南荒野,两国接壤之地。” 他摇摇头:“我刚说了,‘民风淳朴’得紧。读书氛围不好,科考环境更差,朝廷再怎么开展整治,也很难顾及到这边。而且民智未开处,您懂的,更容易枪打出头鸟。” “我去裘安年幼居住的窄巷闲逛,找了个铁匠喝酒,据他说,裘安很早就被称作神童,不用私塾夫子怎么教,自学就能成才。” “可裘安又家境贫寒,父母都是朴实庄稼汉,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有才却无自保之力,先是被同窗欺负,再后来,当地有个叫杨思的财主想出银钱,让他给自家儿子替考童试,至少搞个童生资格吧——但裘安这人比较轴,死活不同意,那财主也豪横,直接让人跑马进田,把裘安家秧苗都踩了,那年他家颗粒无收。裘安呢,去集市购买稻谷,商贩也都故意抬高价格。乡邻也不敢接济,他伯父一家本来还送过点米粥,后来,估计被警告了,再也没来串门。” 说到这,容松顿了顿,无不怜悯地道:“他爹饿死在了那一年。” 宣榕冷不丁问了句:“杨思没想着给主考官行贿吗?” 一般来说,替考操作更难,也更易露馅。 容松耸了耸肩:“这位县老爷是褚家旁系出身,京中做过几年小吏,眼界颇高,动辄要价千两,哪有几十两银子找个替考来得划算。” 宣榕又问:“所以裘安一气之下,之后没有再闱考过了?” “他想考。但第二年,杨财主还是找他麻烦,比如门前泼狗血,找几个风尘女子上门去嚷嚷,被裘安搞大了肚子之类……都是不入流的脏手段,但裘母被气得中风瘫卧,裘安要照顾老母,分身乏术,自然缺了考试。后来他告到县衙,都让杨财主拿钱摆平了。” 宣榕拂过腕上佛珠,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八九年之前吧。”容松道,“早着呢,昔大人不在这边。” 宣榕忽然轻轻问道:“那位杨思,还在安定吗?” 容松摇头:“死了。” 宣榕微惊:“如何死的?” 容松微妙一顿,刚要说什么,就听到雨打风吹的廊外,有人收伞走进,淡淡道:“意外。杨思一家都是意外死的。” 宣榕用眼神表现了疑惑。 耶律尧却将油纸伞斜靠门旁,走过来道:“喝酒碰到容松,帮他挡了点酒,和他分了下工。裘安经历归他,我去查杨思。” 他身上沾染了雨水的湿润,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发间睫羽都盈着水珠,俊朗妖冶的面容都显得没有那么凌厉了,透出几分掩映轻纱后般的朦胧。 耶律尧笑得狡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第88章 照顾 西南的雨燥热绵密。 宣榕给他斟了壶茶, 一推杯盏:“坐下说。杨思一家怎么死的?意外是怎么回事?” 耶律尧落座饮茶。他极喜玄色,浑身衣饰除了束发银冠,其余皆黑, 边把玩一枚墨玉扳指,边道:“杨思有三子两女, 八年前长子十六七岁, 差不多是可以开始试考童生的时候, 他便盯上了裘安, 想让他替考,折腾一圈,把人逼得死去活来。” 耶律尧顿了顿:“然后遭到报应了, 两个小儿子死于县衙官兵纵马的意外,大儿子发热惊厥, 跌入河中淹死。” 宣榕眉心缓缓蹙起:“……三子死得确实仓促蹊跷。” 耶律尧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还有更蹊跷的呢。杨思夫妇, 和剩下的两个女儿, 在大儿子死后不久,也死了。他们都是被流寇入室抢劫, 杀死在家里。据说当时血流了满院,杨家那坐落城西的庄子, 直到现在都是一处鬼宅, 无人敢买敢住呢。” 宣榕敏锐地问道:“杨家仆从呢?可也被灭门了?” 耶律尧摇头:“留了一个佐证是流寇入侵。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我也觉得不是贼寇,是仇杀。喏, 你看。” 说着, 他一弹指尖, 那枚墨玉扳指扣落桌上,解释道:“杨宅里看到的。主屋根本就没被搜刮干净, 值钱之物不少。若是图财劫匪,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除非一开始就是奔着人命而去。 宣榕按了按眉心:“裘安身无长物,应该请不动江湖杀手之流吧?” 耶律尧笑笑:“你说呢?” 宣榕又自言自语道:“他一介书生,估计也不认识什么亡命之徒吧?” 耶律尧眉梢一扬,没说话。 但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知道事态不妙。 安定处在国线附近,东北朝上便会进入中原腹地,而西边广阔草地和沼泽之后,便是西凉。 在此会有流寇,但更会有探听消息、秘密入境的西凉细作。 这也是为何十年之前,西凉那位储君卫修,能和昔咏碰上面——树木葱茏的泥泞沼泽绵延不绝,偷潜很难,但不是绝无可能。 连绵的细雨滴得人心烦,屋舍内的地砖上,都起了一层水汽,湿滑光亮。午后的太阳被乌云遮住,像是快要入夜的黄昏。 半晌,宣榕叹了口气:“杨思一家是积怨多少,得罪了多少人,愣是没人怀疑到裘安头上吗?” 就连昔咏用人,也没听到相熟的人透露风声。 她转向容松:“阿松,都听到了吧。原封不动转告昔大人,让她扣住裘安,仔细审讯。” * 昔咏走入地牢,已是后半夜。 身后两名副官噤若寒蝉,亦步亦趋跟着她,其中一人小心翼翼道:“昔帅,息怒啊,或许是有误会呢……” 昔咏在牢门前站定,雨水顺着她的银甲滴落,仅仅站立片刻,脚下那方土泥地面便已斑驳,变深变黑。 她冷冷道:“这不是都没上刑么?我大半夜亲自跑一趟,为的不也是给他辩解机会吗?” 副官们闭紧了嘴巴。 倒是牢房里的裘安迟迟未语。他粗布麻衣,蜷在角落,按住喉咙。来之前吞咽下的东西,多少还是划伤了他的喉管。 喉咙刺痛难耐。 他不怎么想开口说话。 直到昔咏粗暴地踹了一脚铁门,道:“掌灯,开门!” 她越过狱兵走入,没有把手无寸铁的文人放在眼里,只是匪夷所思,蹲下来揪住裘安的前襟,左右打量,都觉得这是个老实巴交的青涩门客,实在无法把他和“勾结西凉”联系在一起。 于是,昔咏口气生硬道:“杨思一家是怎么死的?解释清楚,若你真的无罪,我顶着郡主那边压力立刻放你。” 裘安仍旧好半天没说话。 昔咏本身急性子,不耐烦道:“快说啊!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 裘安缓缓道:“他一家人坏事做绝,鱼肉乡里,遭到报应了,都死于非命,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的手劲甚至比不过昔咏,掰不开铁钳一样的手,只好任凭她拿捏:“昔帅不怪罪这种人,反而先向我发难,没有这种道理吧?” 昔咏慢慢放开了手。她沉吟片刻,起身道:“裘安,你没有否认。” 裘安拢袖,徐徐鞠了一礼:“昔将军,西凉储君殿下托我问你安好。他很遗憾当年没有杀死你。不过,你如今福大命大,想必他会更遗憾。” 昔咏脸色一变再变,脑海里闪过卫修那雌雄莫辨的样貌,还有那双阴毒的桃花眼。 三年前,两国商判,西凉到底还是把卫修“赎”了回去。虽然不知在女子为尊的西凉,卫修暴露性别,要如何自处。 但他确实八风不动,依旧站稳了脚跟。 我见观音 第96节 他的母皇说他有功,重新立他做了储君。 而裘安这番话,很明显,是替卫修转达的。 昔咏压制住快要溢出的杀意,从牙缝里挤出一字一句:“通敌是大罪,足够你株连九族了。” 裘安跌坐抬头,一双眼里无波无澜:“草民已经没有九族了。” 昔咏猛然色变:“你不是还有你娘……” 她意识到了什么,低喝一声:“去他家里看看。” 属下应声离去,昔咏面色变幻莫测,她压低声道:“你之前接触韩玉溪,是想救他?谁给你递的命令?” 裘安闭上眼,惨白的脸上无欲无求,不再说话。 昔咏是来好声好气同他说话的,但裘安拒不配合,她此刻也按耐不住杀意,道:“做事不可能了无痕迹,非得我派人去查吗?!” 良久死寂。唯有裘安破风箱一样的喘气嘶嘶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道:“我想见昭平郡主,亲自和她说。” 昔咏见他承认,怒目而视。那双凤眸里,满是遭遇背叛的愤怒:“你想得美!” 裘安却一脸视死如归:“那你可以试试,是我嘴硬,还是我骨头硬。” 而此刻,去裘家探看的轻骑也赶了回来,附耳和昔咏说了几句,昔咏深吸了口气:“你……毒死了你娘?” 裘安弹了弹袖角,语气仍旧谦逊:“家母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了,卧病在床,半身瘫痪,要了她所有的精气神。昔帅,你能跑会跳,自然不懂连翻身都不能之人的痛苦,死亡对她来说是解脱。” 昔咏无话可说,撂下一句“用刑”,便拂袖而去。 安定的驻军身经百战,若说用刑,确实无人能及,可不损人性命而使人苦痛。但两天两夜过去,裘安愣是丁点事情都没有交代。 昔咏再次忙完公务来视察,对着奄奄一息的裘安,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硬骨头,“啧”了一句:“韩玉溪那厮可比你圆滑多了,见势不对,就交代些云遮雾罩的线索,让我们自辨真假。你可倒好,一字未说。” 裘安闭眼不吭声。 昔咏攥紧腰侧剑柄,神情漠然,许久之后,冷冷道:“也罢,我去和郡主禀报。” 昔咏的消息传到时,宣榕正好收了画卷最后一笔。 她闻言微微一怔,轻叹了口气,把画卷好封存,还是选择跟昔咏去了地牢。 天像是漏了一样,还在下雨。 沿着台阶向下,潮湿泥泞,混杂血腥霉味。 甬道火把照亮了裘安,他被扣在刑架上,垂着头,披发散服,血迹顺着他足尖滴落。 宣榕长睫一颤,强忍着没有挪开视线,道:“我……并不反对先生报仇雪恨。可您……唉。叛国是死罪啊。” 裘安很轻地说了句什么,宣榕听不清,只好凑近些许。 这次听清了,他在说:“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宣榕同样很轻地回他:“安定、淮漆、江泗的地形十二张,军中将帅具体的数目、官衔和兵力布置,排阵情况。先生聪慧,能不动声色地杀了杨思一家,自然也知道,这些讯息对于帅才而言,有多重要,能左右多少战局。这么多年,西凉不断向外拓张,早就死盯安定许久,若是真的被攻破城池……会有很多兵下冤魂的。” 裘安孱弱的身躯突然爆发出一声喝鸣:“那谁替我伸冤了呢?!” 他缓缓抬头,充斥着血丝的眼盯着宣榕:“我求了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给官兵磕头,试图拦着巡抚车驾,可是,都不管用!衙门不接我的诉状,不管我这桩事。安定穷乡僻壤,民情无法上达天听,我认!可我不认就这么遭人欺负无法还手! “杨思亲自动手杀人了吗?没有——那我也没有亲自动手杀人!” 他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道:“还有,郡主,你自幼金枝玉叶,目下无尘,看不到民生疾苦,你觉得我是叛国吗?那我请问!在我备受欺凌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的国对我做了什么?是西凉的人帮的我……” 宣榕温和而悲悯地问他:“那西凉为什么要帮你?他们是天生的仁人义士,行侠仗义吗?他们只是想要一枚棋子,一个内应。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的。京城里有人做局,甲乙合谋,甲去伤害丙,让乙来施救,借此换得丙人信任。” 她顿了顿,轻轻拍了拍裘安的背,让他咳嗽得不至于太撕心裂肺,继而道:“当然,我不是为杨思开脱,他确实该死。可是,西凉人若出现得万分及时,毫不索求地对先生施以援手,先生就该留个心眼,想一想,你爹惨死你娘中风,是否有西凉人在中推波助澜?” 裘安:“你!” “抱歉。”宣榕知道不宜对受刑之人说此重话,“我……” 可是裘安愤恨地道:“但你没有罪吗?你享食民税,却一副理所当然地姿态……” “我没有理所当然,我尽己所能。”宣榕正色道,“可是先生,七年前,昔咏不在此处,我也不在此处。国土万里,我若能看到此事我自然会管,但我非神非佛,无通天之能,没能看到你当时苦楚,也成了我的错了吗?先生对我发什么火呢?” 裘安咬牙——是真的咬牙。 一声极其细微的嘎吱声响起,他像是吞咽下了什么东西,然后脸上浮现无法抑制的痛苦,仔细一听,似乎还有气泡不断破裂爆炸的响动,来自裘安的胃腹。 昔咏紧跟在宣榕身侧,见此情形,不由皱起眉头,直觉先身体一步,上步转身,将宣榕护在怀里。 而下一瞬,爆炸声轰隆而鸣。 宣榕一懵,耳鸣阵阵,后背重重地撞在牢栏之上。昔咏身上的铠甲几乎要嵌进她身体,细嫩的臂上肌肤渗出鲜血,而另一人的血肉则炸了开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和在她余光看得到的墙上足下。 刑架坍塌,横木碎裂成渣。 宣榕刚要抬头,就被昔咏死死按住。她手臂也在颤抖,估计是痛的,但好歹还有盔甲阻挡,丢不了性命,估计养上十天半月就能活蹦乱跳,但小郡主比不上她皮糙肉厚,焦急问道:“郡主莫看。您还好吗?” 宣榕没能说出话来。 很疼,背上,身上。她没怎么受过外伤,陡然被猛烈一撞,神魂都有点被撞出身体。 耳朵也听不太清。只听见外面的卫兵似是被剧烈的震响惊动,他们从惊骇中回神,把她和昔咏抬了出去。 隐约的,人声糟乱,都在说。 “快快快打把伞!” “叫军医来——” 暴雨倾盆,雨水沾在眉眼上,宣榕再支撑不住,不堪承受地闭上眼。 对于将士而言,疗伤就是疗伤,治病就是治病。 但以宣榕的体质,外伤会引起发热。 她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心中划过一个念头:我果然不是为将帅的料。 太过仁慈了。 敌方细作身亡,她的最初反应居然不是痛快。而是悲凉。 有的人是为了权力地位、金钱美色才投敌,比如韩玉溪,不忠不仁,这没什么好说的。 但有的人追根溯源往上,确实被不得已的苦衷逼上梁山。 思绪纷乱,继而转到为何两国定有纷争,再转到为何因为利益而争执不休。 又转到了各个山头相互扯皮的朝堂。 而红色的血肉幻化成潮水,冲上墙壁,待到潮水退下时,徒留下满墙的狰狞。 忽然,一只微冷的手贴上她的额头,试了试温。 似是被她额头的温度烫到,那只手微微一顿,换了条冷巾,敷在她面上。 宣榕虚弱地张了张嘴。 是气音。 那人便俯下身听,听完气笑:“裘安恨不得你能死,你还在可怜他?” 他嘴上发完火不说,直接上手,捏住宣榕下颚,开始给她灌药:“我不就没在你身边才半个下午吗……” 宣榕没伺候过人,但好歹照顾过孩童老人。 这位显然更一窍不通,再怎么小心,也有点被呛到,她终于有点清醒,睁开眼,没太清醒,于是习惯性地笑起来,喘着气问道:“何以见得?” 耶律尧:“何以见得什么?” “他恨不得我死。” 耶律尧冷笑道:“他和西凉一伙,却设计抓了韩玉溪,很明显是要取信于昔咏,然后借着昔咏举荐之机靠近你。然后呢?你还真以为他吞下炸药球是狗急跳墙?分明是蓄谋已久——” 宣榕后脑勺被他大掌拖着,很乖巧地小口抿干净汤药:“我知道。” 耶律尧道:“那你还去?” “我没有呀。”宣榕知道的是裘安图谋不轨,却猜不中他用命杀人,刚要解释清楚,却看到耶律尧含着愠怒的眸子,说不出来是发热晕乎,还是别的原因,登时有点忘了要说什么。 喝完药,耶律尧收回手,让她重新躺好,语气仍旧不善:“昔咏可真出息,自己地盘上被人伤成那样。” 宣榕晕乎乎的,便用薄毯被子捂住头,闷闷出声,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关昔大人的事。这种密器,西凉穷尽国力估计也就能造出一两枚。” 她分析地条理清晰。 但举止显然不是特别清醒时该有的样子。 于是,耶律尧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喝没喝过酒?” 被子里的脑袋摇了摇头。 “那以后千万别喝。”耶律尧语气意味不明,叹了口气,“先睡吧,我去和昔咏聊几句,待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垂眸看去,一截细长手指拽住了他的袍角。 宣榕并不说害怕,也不说满腹心事。 只是轻而又轻地道:“能等我睡着再走么?” 第89章 释怀 儒释熏染出的人会有个毛病。 会克己、隐忍、舍身, 淡化私欲。比如儒家的“克己复礼、杀身成仁”,佛家的“割肉饲鹰、舍身喂虎”,都有那么点殊途同归的奉献意味。 也有弱点心事不可对人言的压抑。 但这其实是逆反天性的, 极易积郁成疾。 耶律尧准备抽身离开的动作一顿,将汤碗搁在架上, 又坐回床边, 似是怕宣榕把自己憋死, 把薄毯往下扯了扯, 至少露出口鼻,轻声问了句:“是怕么?” 病中人巴掌大的脸泛着潮红,眸光澄澈, 鼻尖额角都冒着细汗。反应凝滞地望着他。 半晌,宣榕才慢吞吞道:“……没有。” 耶律尧稍稍俯身, 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不笑的时候, 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寒而栗的冷意,冷不丁开口道:“那你现在是何感受?” 宣榕不至于怕他, 但能够感知出他不甚愉快,沉默片刻, 道:“难以言状。言辞太浅了……有时候很难形容出幽微感受的。” 我见观音 第97节 “那随便说说?”耶律尧近乎低喃, 拇指抚过她滚烫的脸颊, “说给我听听,我想听。” 青年肩膀宽阔, 遮住窗柩透入的光亮。下颚线条被昏暗衬得凌厉, 脸上神色反而愈发阴晦不明。 见宣榕迟迟不语, 耐着性子哄道:“我会守口如瓶,毕竟, 我不像容松他们,在大齐也没知交,想嚼你舌根都没法嚼。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阿松他们也不敢嚼她的舌根。 宣榕迷迷糊糊想道。 但或许无意识里,耶律尧等同可靠二字,她终是败下阵来:“我没见过那么多的血……” 她轻轻道:“我也确实为裘安感到可惜,他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是在借刀杀杨思一人之后,直接投案,禀报西凉人的踪迹。此案兹事重大,会直接上奏朝堂,他有至少八成把握能够保命。” 她顿了顿:“裘安是个聪明人,能想出两全的法子……他心中有怨呢。” 耶律尧试过温度,收回手,又给宣榕换了条冷巾,不置可否地低笑了声:“烧糊了还这么能说会道,谁让你分析他了?绒花儿,我问的是你。” 宣榕立刻道:“嗯,我害怕。” 她承认得太过爽快,耶律尧眉梢一扬,刨根问底:“那你有委屈吗?裘安把罪都怪到你头上了,说你不谙民间疾苦,不救他。” 宣榕无奈看了他一眼,叹道:“……什么时候收买的昔大人手下兵?打听得这么清楚。” 耶律尧道:“你又在顾左言他。我说我是你府中人。否则军医怎么把药给我?顺便多问了几句,总得知道详情,才有话和昔咏说。” “……” 真是坦坦荡荡,风格鲜明。 宣榕无言以对,欲言又止,就看到青年歪了歪头,再一次追问,他像是撬开蚌壳一般,极有耐心地循循善诱:“你瞧,有什么话不能讲的。痛痛快快单刀直入,又不会掉一块肉。所以你现在什么感觉?” 宣榕睫羽轻颤,不堪重负地闭上眼。 一扇微光像是初冬的雪,落在她长睫之上,衬得她也像误闯凡尘的一捧雪。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而又轻地喃喃道:“我不开心,我无数次想撂担子,是因为因缘果报,并非都会应验……罔顾国法的官宦,平安致仕、福泽后代的数不胜数……凭什么?捋不清,管不住。但我食民禄,挨他几句骂,算不得委屈。” 她越说 语速越慢,陷入气力消耗的迟钝。 脑海也似犯了雾,朦胧之间,听到耶律尧淡淡道:“那我替你委屈。裘安七八年前科考被逼,关你甚事,灭了杨家满门,算还了因果报应。但他听命西凉,想要杀你,是他愧对于你,落得这种下场更是咎由自取。你问心无愧,他有愧,你为什么不能委屈。” 他素来擅诡辩,更何况本就占了七分理。 可不知为何,宣榕莫名觉得这种肆意颇为痛快。 模糊的念头从水下浮起,她阖眼心道:真是强词夺理,也真是……言之有理。 时至今日,她终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 那缠绕不停、喋喋不休的哀嚎痛苦声缓缓远去,安宁里,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淤气纾解,方才顺着耶律尧的话,在他微怔的神色里,轻而又轻道:“好,我委屈,这三年来我可委屈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无法兼济天下人。盛世也会有当道饿殍,当下公平也无法扭转前番恶果,哪怕是不世出的天才,也只能做到“改变”,而非“杜绝”。 那么,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耶律尧始终垂眸注视着她,等她彻底陷入昏睡,才和缓道:“……睡吧。我不走。” 这觉又睡了一天,依旧不怎么安分。 即使比昨夜血腥诡谲要好得多,也持续梦呓盗汗。半梦半醒之间,有人娴熟地替她擦去脸上脖间的汗,帮她给手臂外伤上药,也会用手枕高她头,喂点水或药,还有清淡小粥。 手法温柔,相较被耶律尧粗鲁灌药,轻得不像话。 偶有溢出唇角的药渍也都被小心翼翼擦拭干净。 而且,她背上是有撞击的青紫暗伤的,肌肉牵扯会钻心疼痛,但愣是被这人轻手轻脚伺候得没太遭罪。 此次外出没带女侍,宣榕下意识以为臣属找了个周到的仆妇来帮衬。待到夜间醒来,暗痛便从后背蔓延开来。 宣榕忍了小半时辰,实在忍不下去,对着守夜的人轻轻道:“劳驾帮我去讨点祛除淤血的膏药。” 军医熟悉外伤胜过内伤,没太在意她背上淤青。再不处理,之后得遭罪。 以手撑头靠坐榻前的剪影睁开了眼。 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把一盏膏药放在床头,刚要坐回一旁横榻,就听到宣榕问询道:“可否再帮我给后背上一下药,我够不到。” 黑暗里一阵安静,好一会儿后,青年不辩情绪的声音响起:“是我。你若不介意,我乐意效劳。但你这么客气,认错人了?” 宣榕:“……” 她颇为尴尬,瞬间清醒:“……我以为是请来帮忙的人。你怎么……” 耶律尧懒懒答道:“昔咏也在养伤呢,管不到我,至于你那些人,我假传圣旨说是你的意思了。” 宣榕:“………………” 不等宣榕开口,耶律尧主动开口:“我去帮你找个人来。” 昔咏麾下有好几名女军官,三名百户四名千户,领地和男兵们离得稍远,颇有点泾渭分明的感觉。因此,耶律尧很容易地找到了她们,领了一个据说是手劲最巧的人过来。 然后转身出了门,道:“好了喊我。不该问的别问,之后不该说的别说。” 容松他们见惯大风大浪,处理及时,对外只传闻宣榕因安定菜系酸辣,水土不服,因此卧病几天。 而臣属都口风严实,军中也森严,知道事故的人不多。 所以,一无所知的军官嗅到屋内中药味道,刚想问什么,又顾忌耶律尧甩下地那句话,讷讷片刻,还是老老实实拿起药盏,道:“请您褪衣。” 细嫩的肌肤青紫斑驳,触目惊心。 那名军官有点不敢下手,她们几个本就是天生力大,有勇有谋,才能降得住手下一众人等。她真怕手重了遭人怪罪,犹豫半天,才挖了一块膏药按在她背上,用了最小的力道,开始慢慢推开。 到了第二三天,淤血本就要推开。 宣榕做了准备会疼,但这位手劲实在勇猛无敌,她眉心一跳,实在没忍住嘶了声。 这时,外面传来冷冷的一声:“不是说你力道最巧吗?” 砍人如切菜的军官登时慌了,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郡、郡主,我我我我,不不不,微微微臣不是故意的……” “……”宣榕安慰她道,“随便涂涂,抹匀了就行。” 军官的手更抖了,仿佛对待一件名贵易碎的瓷器,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着力,每次宣榕呼吸一紧,她也跟着紧张。 而屋外声线越发冰冷:“行不行,不行就换人。” 军官欲哭无泪,换人来更不知轻重啊。她连忙道:“我可以的!” 好在或许是终于掌握了诀窍,接下来,宣榕都呼吸均匀,似乎不再受痛,军官稍微放松下来,好不容易涂完整个背部,长舒口气道:“好了郡主!” 宣榕抹去额头痛出的细汗,同样微不可查吐了口气:“多谢。” “郡主客客客客气!”军官又结巴起来,大半夜的精神抖擞走了。 还嘱咐若是再有需要,尽管开口吩咐。 宣榕:“…………” 她一脸生无可恋地趴在床上,都没好意思说你有的地方没涂抹均匀,再次轻轻嘶了声,正准备爬起来穿好里衣,室内数根蜡烛齐齐闻风熄灭。 满室黑暗。 宣榕微微一愣,就听见脚步声在屏风后站定,耶律尧似是很冷静地打着商量:“是我疏忽,她下手没轻没重的,我再去城里请个女郎中过来,你别乱动。” 宣榕在黑暗里摸索着要穿上衣服,无奈道:“没那么金贵。” 耶律尧额头青筋跳动:“等……” 但衣料窸窸窣窣,显然宣榕已然收拾妥当,她选择再趴卧一会儿,闭目养神:“明日我就能下床走路了。不用守夜,你……” 耶律尧一脸烦躁地按了按眉心:“还想明天下床走路呢?不痛得多烧几天就是佛祖佑你了。” 说着,他缓缓走到榻边,问道:“真不要郎中?” 宣榕摇了摇头:“大半夜的,早点休息。” 耶律尧漫不经心复问了句:“你确定?” 宣榕失笑:“我很像在开玩……” 忽然,她猛然睁眼。 因为昏暗里,耶律尧单膝跪在榻边,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胛骨。 隔着一层衣料和薄毯,一寸一寸,往下推挪。 他仿佛完全听她的,语调却完全敛了笑。 “行,那就不要郎中。” 第90章 亲吻 掌心平按在后背淤青之上, 酸麻疼痛混成难以分辨的感触,顺着骨肉肌理蔓延。 宣榕没忍住溢出一声呻吟。 耶律尧微不可查地一顿,方才继续动作, 问道:“很痛么?” 他力道收放自如,痛感其实尚可。 但夏季衣料轻薄, 被毯亦是, 阻挡不了浸透而来的温热力道。内力潮水一般席卷漫过, 恍然之间, 有一种两人肌肤相触的错觉。 宣榕登时就不想说话了,她把头埋在胳膊里,浑身发软, 咬唇抑制住痉挛的冲动。 饶是如此,汗水还是顺着额角滚下。 她在黑暗里闭眼又睁眼, 感觉眼角被汗侵得生疼, 左思右想半天, 觉得不是自己想多,嗓音都带了点有气无力:“不痛。你这不是正经的推拿手法吧?” 正常来说, 痛会为主,哪可能这种不太正经的感觉。 上次手腕也是如此, 都太刁钻了。 耶律尧按过她背脊骨头, 似是在确认没有折损, 闻言道:“我又没学过推拿,这是练武防伤的法子, 能冲人百穴。你若感觉四肢酸软发麻, 是正常的。能够喘的过来气就行。” 他能够感到掌下骨肉匀停, 纤秾合度,只是瘦弱了些许, 腰线不盈一握,能被一手盖住。 仿佛能被轻易折断。 我见观音 第98节 于是,手上力道又轻了些许,耶律尧淡淡道:“人若削瘦,精气神也会不足。你回京后让太医给你调理调理,多长点肉吧。” 他顿了顿,笑吟吟道:“还有,谁让你一天不痛快,你记得要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黑暗朦胧,视觉的剥夺反而放大其余五感。 衣料摩挲声、轻微呼吸声,宣榕指骨不自觉地蜷起,感觉到自己有点喘不过来气,心腑的跳动反而越发剧烈,麻 软无力的酸爽袭过全身,若非尽力自持,只怕忍不住会颤抖。 她拿耶律尧没法子,没再吭声,一直等到他停掌收手,方才轻叹了声:“耶律,你真的……太放肆了。” 耶律尧毫不在意地笑起来:“这就放肆了?我还能更放肆你信不信?” “你还要怎么……”未出口的话被堵住。 宣榕瞳孔骤然紧缩。 今夜初一,空中无亮。为了不叨扰贵人休息,外头的灯火也应灭尽灭。 夏日的虫鸣在远处织成紧促欢快的小调。 柔软温热的触感覆在了的唇角,有人捏住她的下颚,控制着她动弹不得,再一点点调整角度,轻而又轻地吻住她唇瓣。 两人炙热的呼吸相互缠绕,苦涩药味,宫中香料,高山雪松,迷离酒醇,还有军营之中烈烈西风,中原大地辽阔疆土,北上雪海连绵不绝,草原蓝天苍穹如海——世间千万种滋味,也在这个一触即分的吻里交织缠绕。 蜻蜓点水。 继而水漫决堤。 耶律尧放开了她,声音低磁喑哑:“我还能这么放肆。” “……”宣榕本身就头晕脑胀,此刻,更是陷入一种魂飞魄散的愣神,下意识地侧卧蜷退,抬指摸了摸嘴唇,磕磕绊绊捡回思绪:“你……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耶律尧起身,走到屏风侧面的木架洗拧帕子:“调|情。” 宣榕:“…………” 他拎着洁净半干的帕巾回来,稍一思忖,递给她,没亲自上手,虚心请教一般问道:“怎么,大齐风俗里,这还有别的意思吗?” 宣榕:“………………” 那肯定没有,可他这般明目张胆直说,倒也真的…… 过分自然了。 她动作僵硬地接过帕巾,把脸埋在绸布里,试图用冰凉唤回一点神志,但一再告败。又试着捕捉反思此刻心境,也没能找到准确的形容,半晌才道:“……你有想过,等你恢复记忆,该如何收场吗耶律?” 耶律尧道:“人生几十年,活得痛快一点没什么不好的。也没有什么收不了场的——” 他轻笑一声:“你怕那女官难做,都不忍责罚她,那我估摸你也不会动真章责罚我。那丑话说在前头,我会越来越出格的。又或者,你别忍了,顺着心意来一次,在我再有冒犯之举的时候让人杀我。” 宣榕没太跟得上他的思绪,茫然眨了眨眼。 她没有捕捉到自己的怒意,自然谈不上打打杀杀,但又困又乏,着实不想动脑斟酌怎么回话了,索性将帕子叠放一边,认命地按了按眉心,决定日后再议。 于是,宣榕选择绥靖:“睡罢。” 她潦草地擦汗,又沉沉睡去。 没有察觉到,有人又换了几次帕巾,给她擦净了脖颈和手腕。 翌日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宣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昨夜思绪回笼,她能感到耳尾到侧脸有点发热,一脸复杂地往外看去,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刚想叹口气,就听到一道清凌凌女音:“郡主可起了?臣来请罪。” 是昔咏。 宣榕便道:“刚醒,进。” 昔咏一身常服走了进来,赤红短打,长靴束腰,很干净利落的武将装束,步伐稳当,小麦色的肌肤也没有外伤,只不过休息整顿了几天,竟然看不出受过一次炸。 见宣榕惊异,昔咏哈哈笑道:“郡主是不是也觉得臣当真皮糙肉厚,明明首当其冲,反而比您更早下地?” 宣榕摇头:“真若不适,不要强撑,否则副将是做什么用的?” “无事,正值壮年,睡上几觉就缓过来了。”昔咏端来木椅,大大咧咧地坐在床边,刚想扶着宣榕起来。 宣榕却摇了摇头:“我躺会。虚礼不用,还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昔咏道:“还真有。有一好消息,一坏消息,郡主想先听哪个?” 宣榕没想到昔咏还给她来这一套,失笑:“好消息。” “韩玉溪肯说真话了,透了不少西凉已有的军政设施进度。” 宣榕若有所思:“他知道裘安死了?” “正是。想必心知逃脱无望,才口吐真言。不过我没全信,这糟老头子浑身都是心眼,等之后再用您说的法子诈诈他,以防万一。” 宣榕又问:“那坏消息呢?” 昔咏便道:“收到线报,西凉正在集结十五万兵力,要围攻西南防线。郡主,您得返程回京了,此地不宜久留。虽说安定城里绝对安全,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万一出了事,臣等没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宣榕微挑眼皮:“那边谁主帅?” “据说是……卫修。”昔咏顿了顿。 宣榕温声调侃她:“那岂不是老对手,十年前昔大人能胜他,现在肯定也不在话下。我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昔咏有些惆怅道:“……您别开我玩笑了。臣真的……不是很想对上卫修。十年前第一次交锋,这人就像一条又毒又阴的蛇,当时我还纳闷,这西凉储君怎么这般娇气,监军还得设车帐、圈帷幕、戴朱钗宝饰,单骑入敌营的时候,本来想拔了他头钗挑衅一下,没想到摸到他脸,摸了我一手脂粉,有点易容的材料黏腻感,当时还没意识到不对劲,觉得他只是女孩子臭美。没想到他以为我看出他身份有异,就此记恨上我,那年每逢我领命出战,他必在指挥,像幽灵一样躲在飘飘帷帐里,愁的我那阵子瘦了十来斤。” 因为病中,宣榕的嗓音难得有点懒散,尾音拖得很长:“赵将军探花帷帐中的传闻就是这么来的?” 卫修是西凉女帝第一个孩子,此后十余年女帝都没有孩子,便封他为德安公主,指望他继承帝位,不至于大权旁落。 而西凉崇尚朱瑾花,储君的佩饰和用度都会以此制成。 在不明其身份的人看来,卫修就是那朵花。 但昔咏却满脸无奈:“霸王花……我手指头差点没被他用簪刀砍掉。” 宣榕慢吞吞道:“他怕不是认出你了。” 昔咏一脸狐疑:“认出我……什么?” 宣榕猛然回神,病中脑子不大好使,她差点没反应过来,昔咏女装跌落悬崖被卫修救起之事——她是偷听来的! 昔大人并不知道。 于是,她缓缓道:“他不有乔装打扮的经验嘛,认出你也是假作扮相,觉得有趣,想看看一个与自己命运相仿的人,在异国是如何自处的。” 好在昔咏没察觉不对,纳闷道:“哪里有趣了?” 宣榕道:“‘女子’只是一种身份,对镜相照,这难道不有趣吗?” 昔咏冷笑一声:“得了吧,这人不好缠,在齐七年,安安分分到好像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感低得吓人,回国之后,又肆无忌惮地抄了百来个重臣的家,高调得不像话——郡主,您知道的,我打仗是靠直觉以及这么多年经验,不喜欢和太聪明的人较劲,会有种力没处使的感觉。” 宣榕微微蹙眉:“我来安定,是临时起意。那这样的话,裘安很可能本是为你准备的。卫修定想杀你,你小心着点。遇事别冲动,多和麾下人商量,昔大 人勇猛无敌,但阴谋诡计不是‘勇’就能破的。” 昔咏哼了一声:“有本事真刀实枪对阵来干。先不提他了,郡主……” 她犹豫片刻,方才小心翼翼道:“听说这几天你没叫别人,都让那位守着?若是他撒谎,臣立刻去毙了他。” 宣榕:“……” 耶律尧怕是算准了她不会点破这是假传圣旨。 于是,只好含糊道:“迷迷糊糊的,记不清了。” 昔咏摸了摸下巴,一脸过来人的审慎盯着她:“他还说他是你府上人,郡主,微臣怎么没接到望都传来的喜讯?” “……这句应是他胡诌的。” 昔咏惊悚:“什么叫应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还是说郡主,您并不在意是不是啊?!” 这绕口令一般的话让宣榕脑壳疼。 她满脸官司地想起昨晚的事还没算账,摆摆手,气若游丝:“也不是,他这不还失忆么……” 昔咏沉默片刻,来了一句:“臣怎么没看出您还有当昏君的潜质呢?” 第91章 纵容 昔咏口无遮拦惯了, 说完上句不够,又补了句:“您看您这纵容的,幽王为妃子烽火戏诸侯, 有求必应。若是他要星星,您是拦着还是顺着?” 宣榕眼皮一跳。 倒不是因为昔咏曲解她和耶律关系, 而是那句“昏君”和“幽王”。 这三年, 她和谢旻在明面上为变法之事, 争而不见。 不少有心之人盘算着择树而栖, 提前站队。齐帝想要传位于她的谣言也甚嚣尘上,但再怎么谣言漫天,这种说法绝不能出自亲信之口。 于是, 宣榕撑起身靠坐,用轻柔力道牵住昔咏的手, 神色如常, 声线温和, 却说出暗含警告的话:“昔大人,在京城之中, 切勿这么作比。数载之后,我只想做个云游四方的闲人。你这么说被有心人听到了, 可要大做文章。” 昔咏一愣, 瞬间面露愧疚, 立刻要跪地告罪:“臣口无遮拦,郡主恕罪。” 被宣榕轻轻一提, 按住她手止住动作。 宣榕温声道:“那说明昔大人拿我当自己人, 我高兴还来不及, 何罪之有?只是担心你会因此受人猜忌,不得不提醒两句。” 她揭过此事, 又道:“至于耶律……他有恩于我,随他去罢。” 昔咏这才收起赧然之色,一本正经出起主意:“我瞧他确实对您有意,也是能人,不若收入帐中,为己所用?寻个知根知底的人,确实难。” 宣榕:“……” 她无奈道:“昔大人啊……他失忆了呀。” 昔咏理直气壮:“就是因为失忆了,一不做二不休,先给了名分再说。之后他想反悔也不行了。” 昔咏一生刀来剑去,危机四伏,所以,除却报仇雪恨这桩头等大事能让她蛰伏,在其余诸事上,她也是个及时行乐的侠客。 宣榕却不能这么想,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谁知道他想起一切之后又是什么想法?到时候再说吧。” 昔咏咂摸这话后深意,颇有些胆战心惊。 但她不敢明说,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哎呀您这不趁人之危,太正人君子了。对了郡主,听说您昨儿召了我这边个千户来上药?” 我见观音 第99节 宣榕颔首,替那位女军官在上司面前说好话:“对。难为她半夜被我叨扰醒来,也毫无怨言。军中确实可以多征纳一些女子,反正也有中层女将看护,不怕出现男兵戏弄的差乱。” 昔咏摸摸下巴:“那我把她拨过来伺候着?” “……那也太过暴殄天物了。”宣榕婉言拒绝,“本身没什么要紧的,这几日将士还得演练骑兵吧,别让她落下。我身边不缺人侍候。” “侍候”这个词,让昔咏不知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她颇有些犹疑:“也……也行……吧。” 整个安定仰仗昔咏,她受了暗伤都要爬起来主持大局,自然也没闲工夫在宣榕这里滞留太久。禀告完毕,也便匆匆离去。 而耶律尧一上午都不见人影。 宣榕从斟酌用词,到思绪放空,再到边靠坐床榻开始翻起闲书,边留意门外动静。但一直等到用过午膳,要等的人也没回来。 于是,积攒起的那点兴师问罪冲动,也散了个干净。 索性当做昨晚无事发生。 宣榕垂下眼帘,初晴后的烈日投射而来,睫羽留下两道扇形的弧影,她就着这一剪窗光看完这卷游记,又把书页搁置一旁,刚琢磨着要不要打发人去问问,就听见门开踏步之声。 只见耶律尧一言不发走进,身后跟了个四五十岁左右的长衫女郎中——安定这边的医师多戴方帽,着长衫,很容易分辨出来。 想必一路早已说好,那位女郎中甫一照面,就行了个礼,慈蔼地道:“听闻贵人身子欠安,我医术虽不顶尖,但也略通一些推拿按摩之术。您若不嫌弃,待会就可以让我试上一试。” 原来是出去找郎中了。 宣榕静静地看他们半晌,露出个笑:“好,这几日劳烦先生。” 惯来行医看病之人,手法确实要比军户轻柔得多。 屏风隔绝室内室外,耶律尧自觉避到了室外,宣榕便任由郎中替她把脉上药,不出片刻,她就被又是按又是揉得有点困倦。 轻阖了眸子,忽然听到大夫感慨道:“贵人这样貌生得面若观音,雍容清贵,好福气呢。我看到过很多女郎画观音妆,都没您来的贴合。夫君也是个知道疼惜人的,询问了一整个街的医馆才敲定我,生怕您遭了罪。” 宣榕闭眸不语。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有时候言多必失,反而习惯了吝啬言语,任由臣下揣摩逢迎。 久而久之,遇事倒也不急反驳。 而郎中似是以为她不好意思,笑眯眯地道:“方才诊脉,看您气血不畅,脾胃虚弱,可也要顺道开点方子温养一番?否则您二人在子嗣上恐怕得费一番折腾。再者,年轻人龙精虎猛,容易没轻没重不知节制……”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宣榕不得已开了口:“李大夫,他不是我夫君。” 这两人虽都生得一等一好看,但样貌一清一浓,不可能是兄妹,又如此上心尽责,超出臣属关系,郎中自然往夫妻上猜测。闻言,她不由一愣:“……那他对贵人还怪好哩。” 宣榕没再接话。 倒也并非给她难堪,而是不知如何定义这种关系。 好在,李大夫也自知失言,讪讪地没敢再多嘴。 不过到底这项差事报酬丰厚,她有意替耶律尧美言,尽职尽责看完诊,临走前道:“您积劳多思,本身就紧绷着弦,遇事容易耗费精力。这次卧病,不如趁机把弦彻底放松,不动气不动念,让自个休息休息,也让身边人放心,不用陪着您担惊受怕。” 这个“身边人”是谁毋庸置疑。 宣榕不知听没听进去,但微微地点了点头。 等郎中退下,她慢吞吞地穿衣平躺。 想趁着午后小憩片刻,没能睡着,又见屏风朦胧地剪影上,有人在外侧美人榻前倚坐而下,便轻轻地喊了声:“耶律。” “吵到你了么?”他歪了歪头,似是隔着屏风望了过来。 宣榕:“未。”她顿了顿,道:“我们七天之内要离开安定,可以准备收拾一番。” 耶律尧声音很冷静:“你这几天能痊愈?还想折腾呢?” 略微勉强。宣榕刚要开口,耶律尧追问道:“战况有急?今儿回来时,看到昔咏在操练骑兵,演阵利用沼泽擒马钩人——裘安这枚棋子暴露,左右韩玉溪的态度,西凉那边应该也急了,有所动静吧?” 宣榕只能承认:“猜的不错。西凉在集结兵力要突破西南防线,我若留在安定太扎眼了。至于余伤,路上养着就行,待回到京城便大好了。” 说到伤病,她忽然想起一事,狐疑道:“你先别说我,你这几日……是不是忘了服药?” 耶律尧承认得干脆:“忘了。” 宣榕:“…………” 她是个病患不错,但这半斤八两的,耶律尧哪来的立场说她。 宣榕揉了揉眉心,好半晌才道:“每日三服。” 耶律尧轻笑着应了一声。 室内安静下来。兵戈铁骑之声时近时远,听不太真切。 廊外执兵巡逻的侍卫身影交错,从窗柩前来回走过。绿树葱茏的叶影斑驳,也从窗柩处投入屋内,落 在砖地,摇曳不休。 宣榕没有再说话,睁着眼看向满院浓绿,微微出神。 而兵场的操练声愈发浩大,她暗叹了口气,心知不用再睡了,肯定睡不着,这时,有人从长榻下地,悄无声息绕过屏风,抬起 长指按住窗锁,似是以为她睡着了,看上去想要关窗合页。 宣榕下意识闭上了眼。 窗柩关闭。 “砰砰”一响。 虽说耶律尧态度恣意,但办事确实靠谱。 找来的这位郎中医术绝佳,内服的药也换得温补养身,比军中那种吊命猛方更为适宜。 三天下来,宣榕已是好了八成,活动手臂,后背也未有明显痛感,便自作主张去了操练场——安抚军队本身也是此行之任。 耶律尧对此竭力反对,但反对无效。 便面无表情跟了过去。 昔咏没亲自上阵,坐在演练台上居高临下俯视指挥。 旁边还围了一群幕僚。 见到她来,纷纷起身见礼。 至于随从里格外显眼的那位——昔咏早已做到心如止水、见怪不怪。她扶着宣榕坐下,道:“您本就水土不服,该多歇息休整的。正聊着从裘安那边顺藤摸瓜找出的细作呢,您若想听,臣让他们继续,若您懒得听,臣给您排看新练的骑阵。” 宣榕来了兴致:“昔大人又排新的阵法啦?那是得看看。” “雕虫小技罢了。”昔咏自谦道。 旋即执旗挥阵,一千骑兵在她麾下井然有序,先分后合,像是一把出鞘的长剑,行经之处所向无敌。 这场热闹的排练持续大半时辰,待到结束,宣榕勉励了几位素有功勋的军中将士,又命令容松大声转述她话,向安定士兵传达圣意,大意“尔等为中流砥柱,勇猛不易,要恪尽职守,大齐以尔等为荣云云”。 然后也要结束今日慰问。 她有些疲乏,但面上看不出来,抬袖掩唇,微咳了一声,便多坐了会儿,让底下人不用拘礼,自便就是。 昔咏便让士兵们自由活动。 夕阳逐渐下沉,宣榕看到散值休憩的士兵们十数成群,兴高采烈比拼起箭法来。 昔咏手下女兵不少,列成一支“火凤军”。 此刻,不少男男女女围着靶子,或骑射或站射,不知以何作注,但时不时听到阵阵起哄,宣榕瞧着有趣,侧头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昔咏解释道:“孟兰节快要到了。安定这边有跨野火的习俗,其实就是燃起篝火,作伴跨过,这是找伴呢。” “怎么找?” “比箭法。比如,七八个人都想邀请某一人的时候,这些人中箭术最优者获胜。若是拒绝呢,得箭术比他们还高。” 宣榕失笑:“看来昔大人没少被邀请过。” 昔咏笑哼了句:“我看他们也想邀请郡主。” 话虽如此,但男兵没人有这个胆子,倒是那些英姿飒爽的女兵骑马过来,待到指挥台前,五六人才勒马停驻道:“昔帅,今年您真不跟我们跨篝火啦?” 昔咏摆摆手:“你们自己玩。” 于是,那几个人仰头道:“那郡主呢?” “郡主不会待到孟兰节那日的。”昔咏笑骂道,“一群没规矩的,赶紧给我死了这条心。” 敢和男子争夺,性格本就更为好胜,其中一位女兵不见惧怕失落,反而笑嘻嘻道:“那明日呢?郡主总在,我们谁赢了谁明日和郡主出去踏青玩儿好不好?” 昔咏还想骂,那几人一溜烟骑马跑到靶子前,居然先斩后奏比起箭术来。 昔咏怕宣榕真的怪罪这些士兵,先行当了要重罚她们的恶人:“混账东西,郡主,臣这就去惩治她们——” 宣榕却笑道:“这么有趣,走,去瞧瞧。” 她没有动怒的意思,昔咏便放下心来,引着她走向热闹的靶场。 那些女兵骑术不差,御马骑行,也能稳稳地射中数十丈开外的箭靶。长风拂过她们的发髻,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自由畅快。 很快比出胜负,最准的居然是前几天见过的熟人。 那女军官格外兴高采烈:“郡主!您还记得臣吗?郡主明日可有空,臣带您去郊野逛逛,这边山形裂谷,很奇特的。” “明日有事。”宣榕没有把自个当做彩头的嗜好,但也不忍直接驳她们面子,便按照规矩来办事。 她从一旁架上抽了最软的弓,弓步站定,抽箭搭弓。 宣榕的骑术箭术,都是大齐最好的将士教的。再孱弱之人,碰上好的师傅也能武功精进,更何况她本就聪慧,也肯下功夫。 射箭的一举一动也都是最正统的动作。 所以,长箭震颤着射中靶心时,倒也没人吃惊。 唯有耶律尧,看着她不太能受力的肩背,微微蹙眉。 宣榕转向那群女军官们笑道:“诸位大人箭法高超,我就不跟你们比骑射了。还望你们能容我这次作弊讨巧。” 这本就是给足了面子,众人哪里敢多说什么。 也都知晓了她不愿掺和这件事,不再自讨没趣,纷纷散开。 四周安静下来。 宣榕刚想把弓箭递给容松,让他还回架上。 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在她身侧站定。 我见观音 第100节 耶律尧拎了把至少三石的弓,对准的却是最远处的一张箭靶。 宣榕:“……” 她无奈笑道:“你别趁火打劫呀,我就只有一箭之力。那张靶子,你让我站到跟前射我都拉不开弓了。” 耶律尧不急不缓拉开弓,轻笑问道:“你明天有什么事儿?” 宣榕掰着手指头数道:“接洽事务,和一些幕僚交代几句,还有……” 耶律尧漫不经心打断她:“看来不是需要静养旧伤?那就行。”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浓密的睫羽盖住幽深神色。 又把视线转向前方,松开指尖。 于是,那支羽箭挟着晚风离弦,疾驰而去,正中红心。 第92章 恢复 练武场四周是眺望台, 矗立在天际的火烧云之中。 云卷云舒,起伏涌动,像是朱砂氤氲入水, 色泽斑斓变幻。 宣榕侧头望去,恰好能见到青年侧脸绷紧的下颚线条, 不甚愉快的模样。她犹豫片刻, 还是婉言道:“耶律, 我明儿要忙。” “我可没敢邀你出去。”耶律尧把弓箭甩回架上, 抱臂自嘲,“射箭也就罢了,还想和这群兵痞子出去踏青?你离钢筋铁骨还差个十万八千里。身体虚就老实点, 准备置备马车躺着回京吧。” 时隔多年,还能听他这般阴阳怪气说话, 真不容易。 宣榕无奈道:“那你凑什么热闹?” “帮你赶人。”耶律尧淡淡道, 抬眼睨过周遭蠢蠢欲动的一些人, 换来他们彻底偃旗息鼓,“还有, 我只是说没邀你出去。” 最后两字他咬得重了一些。 宣榕面露疑惑,就听见他徐徐道:“但你明儿一天得是我的, 闭门谢客, 好好休养。昔咏老大不小一个人了, 还用得着你去帮她控局?” 宣榕一笑:“我哪有?” 但确实是有的。昔咏一路走来,明面是真功实绩、谁也不靠, 实则暗地里长公主府的助益不小, 每一步履历打磨都有讲究。 不过, 越是如此,越不能明说。 耶律尧缓了语气:“算我求你, 绒花儿。”他转过身来,湛蓝的眸子折射细碎的光,微微倾身,在她耳边叹道:“再歇明日一天罢,我不凑到你面前惹你烦,行了吧。” 宣榕颇有些吃软不吃硬,但凡他胡搅蛮缠里带了强硬,那绝对会引来反感。 可耶律尧却是实打实的示弱——她对此束手无策。 只好由着被他打乱安排进度:“……好。”她无奈道:“那后天再见本部的臣僚吧。” 于是,宣榕多休了一整天,会见幕僚随臣的事项变动到了后日。 这群州郡臣僚都是从最微末做起,稳扎稳打爬上来的,熟悉民情,滑不溜秋,历来只有他们糊弄别人的份儿。若不想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又想明中暗里敲打几句,那与他们打起交道,确实耗脑伤神。 宣榕不动声色地和这些老油条们交谈,半上午很快就过去。 效果斐然,坐于大堂,好几个素来圆滑的属官额头冒汗,不住用袖摆擦拭。 其中也有人想试她深浅,被她反将一军诘问军事,如此几番下来,众人心里也就有了数,纷纷表示以昔帅马首是瞻,共御强敌。 等幕僚们诚惶诚恐告辞离去,已是晌午。 用完午膳,本该休憩,但许是攀谈费神,宣榕反倒没多少睡意,便随口问值守的官兵:“有何轻缓的练武招数?” 官兵回道:“站梅花桩!” “攀云梯,能练臂力,还不累人呢!” “我们营里还有兄弟喜欢赤脚踩刀枪,钻研轻功……” 眼见着一个塞一个离谱,宣榕只能让他们打住,笑道:“本想讨个疲累后夜间能安眠的方子,但这难度对我而言太高了,算了。” 如此又过了一晚,依旧浅眠。 次日寅时,才过初晨,她就醒了过来,而此时天空尚且灰蒙,弥漫着潮湿雾气。饶是习惯晨起的兵卒也没有这么早,远近皆是安静,外间榻上也没人看值。 宣榕静坐了半晌,方才洗漱穿戴完毕。 绕着军营走了小会儿,空旷武场和马厩兵库,都只有值夜巡逻的士兵零散走过。在迷茫的雾气里,有种孤冷清幽之感。 或许再过数月,这边就会枕戈待旦,昼夜不眠。 她慢吞吞走着,不知不觉间,又绕回了院落,坐在了廊下长阶。 宣榕自觉动静极轻,不过似乎还是引来警惕,很快,身后门开,来人刚要质问,见到是她,按门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转问道:“天都没亮——睡不着?” 他嗓音透着刚醒的沙哑,钻入宣榕耳里,她惊诧回头:“你起得这么早?” 但显然不是。 耶律尧并未穿戴齐整,漆黑长发末梢带卷,从肩上披散而下,那张精致妖野的脸上满是慵懒,闲散抱臂,靠在门侧,尚带点困倦地笑了一声:“你说呢?” 他中衣穿得松垮,胸前肌理若隐若现。 整个人也像只被扰眠的猛兽,散发出无意识的危险。 确实不是已起的模样。 “……”宣榕转过头,轻声道,“那你再睡会?” 耶律尧似笑非笑:“别,让你给我守门,我可受不起。”他合了门,不出片刻又走出来,已是打理完毕,玄黑箭袖,银冠束发,屈着长腿在宣榕身边坐下,打着商量道:“实在不行,让郎中给你开一剂助眠的方子?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宣榕托着下巴道:“或许思绪繁杂,但身体并未疲乏,这才睡得不好——你有什么温缓的练武招数,或者出汗的法子么?” 耶律尧随口一问:“郎中怎么说?” 那位女郎中经验老道,说了几个正经的招数,也说了几个不正经的招数,还特意强调,后者许是效用更大。宣榕诡异地沉默片刻,方才按了按眉心:“八段锦,五禽戏之类的,起效太慢。” 耶律尧思忖道:“以你这十几日体魄,散步即可。当然,得走远点,骑马到郊野,走个两三万步就够你睡个好觉了。走么?” 宣榕:“……” 但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她莫名心动,点点头:“等天亮和阿松说一声……” 可话音未落,耶律尧站起身来,走到某扇门前,踹门入内,似乎和里面人说了句什么,又施施然走了出来,笑吟吟道:“和容松打完招呼了,走吧。” 身后,容松满脸惊愕,险些没暴跳如雷,但刚伸出头,就看到宣榕也是收拾妥当的外出模样,愣是把到嘴的脏话憋了回去,挤出一个灿烂的笑:“郡主您玩得开心,我去给您备马。” 宣榕:“………………” 清晨的安定还未苏醒,沿街摊贩也都悄无踪迹。 沿着城池往外走,河道逐渐宽阔,溪水从潺涓变为汹涌,等到朝阳初升,郊外村落已是炊烟袅袅,农户开始蒸煮粥食。 多年云游,宣榕积攒了不少和农家打交道的经验,朝一户人家讨了早膳,刚要留下十枚铜板走人,忽然听到这家小孩哭哭啼啼跑进来道:“娘!娘!!有妖怪,刘三被妖怪抓走了!!!” 这家农妇利索能干,边和宣榕二人聊天,边收拾完了碗筷,已经准备拿着锄头出门送客,再去耕种,没想到被自家儿子扑了个满怀,险些踉跄摔倒,怒道:“没轻没重的!有什么话慢慢说,哭唧唧的做什么?一天到晚瞎跑,妖怪不抓你们抓谁?” 人口都是能产能干的劳力,每家农户至少有三四个孩子。 不像京城大户,看顾不过来,五六岁的年纪,自然是以大带小、群聚同玩。 比如这家小孩和其余几个小男孩,昨夜就是在刘家睡的。他把眼泪挤回去,委屈道:“我怕……那个妖怪看不见身影,搜的一下就把刘三给抓到半空,又收走了……娘,妖怪吃不吃人啊……” 农妇这才隐隐察觉不对,揪着儿子耳朵厉声呵斥:“你们晚上又跑哪去了?!” 小孩痛得龇牙咧嘴,一时忘了害怕:“……后山悬崖底下,我们从小路走到了崖底。” 农妇脸色微微一变,锄头也不要了,拿起门后笤帚就往儿子身上打:“我让你皮!我让你皮!不是说了千百遍,那边危险,有猛兽,不要往那里走吗?!你们一个两个的,五六七岁的小崽子,就知道把大人的话当耳旁风!” 她打得虎虎生威,小孩鬼哭狼嚎。 宣榕欲言又止,但这番斥责有理,她不好插手农妇训子,只好问道:“可是邵关崖底?” 安定再往西北有一道天堑,绵延山裂,称为邵关。再往西便是沼泽湿地,逐渐没入蛮荒的西凉之境。 农妇这才停止动作,恨铁不成钢地道:“待会再揍你!”然后把笤帚放到一边,喘了口气,和宣榕解释道:“对的。那边猛禽很多,这几年有猎户不信邪去打猎,最后都失踪不见人,久而久之,也没人敢踏入那块了。和这逆子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靠近的,唉……!” 她摇摇头,向外走去:“姑娘,你且坐着再歇歇,我去和刘家说一下,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宣榕微微一惊:“不去寻人吗?” 农妇“哎哟”一声:“寻什么啊,底下都是雾气,特别最近正值夏热,梭梓河的水雾腾腾得往那边冒,下去找人得把自己搭进去。” 说完,她急急忙忙向村落的另一户人家奔去。 而宣榕若有所思,转向那个委屈撇嘴的小孩,温和问道:“妖怪?是猛虎之类的猛兽吗?” 五六岁的孩童其实也已知事,他果断摇头道:“不是……在空中,有很大很大的嘴,直接把刘三给兜走了。” 耶律尧显然对怪力乱神之言并无兴趣,百无聊赖地插了一句:“那嘴有几个刘三那么大?” “起码五六个!上面布满了孔洞,一晃一晃的……” 耶律尧笑了声,偏过头,对宣榕道:“绝对不是妖怪,也不是什么野兽,这种体格的猛兽早就该把整个邵关吃空,再出来祸害乡里了。” 宣榕想的和他一样,追问道:“除了孔洞,妖怪身体是何材质?身躯可有看到?” 可惜孩子只有五六岁,抓耳挠腮半天,也确实无法给予更详细的描述。于是,宣榕温声细语地问道:“你能不能给我画一下,你们到达那里的路线呀?” 这并非难事,小孩手蘸茶水,在木桌板上勾勾画画。好不容易讲清楚,抓住宣榕袖摆道:“姐姐姐姐,观音姐姐,你帮我去找一找刘三好不好?你是菩萨,妖怪会现形的!” 宣榕失笑,摸了摸他的头:“好,那我把马匹留在这里,你帮我看一下马,和你母亲说一下 好不好?” 小孩瞬间亮了眼:“好!” 交易达成,宣榕便顺着小孩画的那条路径绕山而去。前半段很轻松,如履平地,耶律尧也就不置可否跟着她,全当算在那三万步里面。 等到绕过不算高的山脊,初升的朝阳照彻天地,才看到另一侧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崖壁上树叶葱茏,古木参天,晨露在朝阳中蒸腾而起,熏蒸得人眼火辣。 耶律尧立刻表示出不赞同:“到此为止,回吧。这种山涧必有猛兽。” 宣榕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的檀木匣盒,道:“琉璃净火蛊,不怕虫兽。”她通过木叶疏密分辨方向,轻轻道:“他们着实会找路,这条小径不陡不峭,能直通崖底。” 耶律尧眉梢微蹙:“那你呆在这,我下去看看。” 我见观音 第101节 宣榕把匣盒递给他,意味不言而喻,见他不接,便道:“还是一起下去吧,无事,应是有人布置了陷阱。只是不知致死还是活捉,若是要等到喊人来,刘家那小孩儿恐怕有可能丧命,还是及时救人比较好。再者,此事有点怪异,我想跑一趟。” “何处怪异?” 宣榕沉浸在思索里,没答。 吹了声哨音,蛊虫嗡嗡振翅,继而整个树林之间嘈杂的虫鸣悄然安静了下来。 耶律尧也便不再追问,只错她半步在前,拨林拂叶,偶尔提醒她注意脚下。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到有孩童呜呜哭泣,在静谧的树林间极为醒耳,宣榕脚步一顿,手指右侧道:“那边,树上。” 不消她说,耶律尧已是闪身而出。过了片刻,再回来时,手上提了个双眼红肿的小萝卜头——身上还缠绕着黑色兜网,这兜网质地坚韧带光,有的地方死死嵌入皮肤里,估计扯是扯不断了,得回去用剪子剪开。 小萝卜头也才七八岁,不知是否刚被恐吓过,想哭不敢哭,憋得满脸通红,宣榕弯下腰与他平视,柔声问道:“你是刘三吗?你朋友托我来救你,你可认识回去的路?” 小孩被吓坏了,下意识摇了摇头。宣榕也不指望他还能独自回去,便从腰侧抽了刀,割开这片捕网,弯腰牵住他手道:“那你还有力气再跟我们往前走一会儿吗?” 刘三没见过这般温柔美貌的仙子,呆滞地看她半晌,不由屏住呼吸:“有的!我……”忽然察觉到一道凌厉视线,不知为何,他下意识收回了手:“我我我可以自己走。” 宣榕夸他:“真厉害。累了就和我们说……” 耶律尧在一旁淡淡道:“累了我抱。” 刘三打了个哆嗦。 就这样,三人继续往前行了大概小半时辰,一路上遇到不少勾网和地阱,甚至有几处刁钻的捕夹,但好在都顺利化解,就这样,终于来到悬崖底部。 这里古木参天,视野仍旧昏暗,但循着光亮前行,居然也慢慢开阔起来—— 出现了一块平地。 平地上,一处木屋静静伫立,四周栅栏篱笆围了个小院,蔷薇花丛开得密密麻麻,几乎挡住了整个木屋。 宣榕停住了脚步。 她神色凝重起来,拿不准是否有危险,没敢贸然闯进,刚要和耶律尧商讨,但余光里,只见天性好奇的孩童已是被火红的蔷薇吸引入院,摘了几朵花还不够,顺手推开了屋门。 来不及阻止,宣榕刚想开口。 却微微一顿,额头瞬间冒了点冷汗。 刘三叶吓得尖叫出声:“怎么……” 怎么这么多人。光线灰暗,看不清具体样貌。 但满屋都是人,两两结伴,或站立、或坐着、或平躺,挤挤攘攘,很是热闹。 若是闹市,这再寻常不过。但这是荒郊野岭,这般服饰翩翩举止从容的人们齐聚一堂,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浑身上下每一寸筋骨都在叫嚣着不对劲,扯着你赶紧离开此处。 耶律尧挡在她面前,半晌,缓缓道:“无人。不是人。” 越过身前身影,能看到满室人影,一动不动。 野外光束顺着四方门框射入室内,那些“人”僵直笔挺,像是被凝固在了岁月之中。 宣榕这才缓过神来,她确实有点被吓到,但还是越过耶律尧,走到门前,牵起刘三道:“……怪不得你会被网捉住,下次别这么冒冒失失的啦,深呼吸,别怕……” 她安抚住颤抖的孩童,再抬眼看向室内,越发觉得浑身发冷,那是一种让人不适的头皮发麻。不由抿唇道:“耶律……” “我在。”耶律尧紧随跟来,似是一直留心屋内动静,确认并无呼吸之声后,才沉吟道,“有种……熟悉感。” 宣榕微微一惊:“你来过这里?” “这倒不是。我只是感觉,我曾经旅居某处,独身一人,似乎……”记忆碎片化地袭来,耶律尧零碎地想起江南水乡的一些片段,有些头疼,蹙眉道,“也布置过不少机关暗器,以防有人来袭,或者防止有人误闯。但又怕来人是熟人,怕伤到她,所以不会淬毒下死手,只是确保能让人短暂失去行动力。” 他顿了顿:“你想,我们外围碰到的陷阱,都没有置人于死地,按理有幸存猎户回去。但那位农妇却说没有一人返回,说明这房舍主人见不是怕要误伤的人,又干脆利落下了死手……所以,你若是想进去一探究竟,倒也不是不行,里面肯定有些不入流的小机关,但不会有致死的陷阱。” 这两人经历波澜,胆量过人。 别说始终神色不变的耶律尧,就是宣榕,也从惊疑之中缓过神来。 但刘三只是个不经人事的孩童,此时还硬撑着没有昏厥,已属不易,颤颤巍巍道:“姐姐……我们回去好不好?这也太吓人了……呜呜……” 耶律尧被陡然掀起的记忆扰得有点头疼,又遭他一哭,更为烦躁,他忍了一会,见宣榕还在温声安慰,微微眯了眯眼。当机立断抬手,按在刘三后颈,捏晕人后提放到院中藤椅,道:“晕了就不怕了。不用管他,进还是回,随你。” 宣榕沉默着打量里面的人像,临近门边,更能清晰看到里面的场景。 也终于看清了部分的轮廓内里。 因此,她语气微妙,泛起点冷意:“进。当然要进。好熟悉一张脸——我倒是不知道,有人给昔大人立了这么多塑像。” 第93章 入殓 木屋占地宽阔, 窄门敞开,悬崖谷底的潮湿雾气迫不及待地钻入,缠绕上最近的两尊雕塑。 其中一尊脸上立刻凝了水珠。 这尊女像生得英气, 柳眉如锋,凤眸含厉, 正坐在门前小板凳上, 翘着二郎腿, 上面那条腿绑了夹板, 似是断了,可她却悠闲自在得很,嘴里还叼了根狗尾巴草。 凝聚的水珠顺着“她”脸颊滴落, 犹如泪水一般。 “啪嗒”一声。 落到男像伸出的手上。 “他”仿佛要顺手夺草,微微弯腰, 温雅长衫, 布巾束发, 很像一个闲居山林的书生。长眉桃花眼,唇角带笑, 样貌是雌雄不辨的阴柔。 耶律尧自然认出了昔咏,迟疑地看向另一位:“这位是……” 宣榕越过这两尊“看门神”走进木屋, 轻轻道:“卫修。” 越往里走, 越有身临其境的诡异。 他们二人仿佛没入一块琥珀, 回到许多年前。 “是西凉那位?”耶律尧眉梢一扬,“他这是在干什么?” 宣榕摇头:“我不知道。但答案就藏在这里面。” 这些成双成对的雕塑, 皆是身长八尺, 若是站着, 比她还高半头,压迫惊人。她得仰头望去, 才能看清面上表情。 “它们”神态各异,木头作底,泥塑成胚,肌肤釉质,栩栩如生 。 窗边铜镜前,“昔咏”嫌弃地捻起身上暗红的襦裙边摆,“卫修”则摸着下巴打量,似是赞叹夸奖地说了些什么。 八仙桌前,“昔咏”兴致勃勃介绍着焦糊的的菜品,“卫修”早就笑得乐不可支,弯腰拍桌,仿佛在说“这也能吃”? 但下一刻,旁边两座雕像却是,“他”捂着脖子咳嗽,“昔咏”猛拍他后背,让他赶紧吐出来。估计真的吃了好几口,被折磨得实在无法继续下咽。 木椽底下,“昔咏”坐在人字梯上,嘴里叼着修理器具,正在敲敲打打缝补断烂的横梁,“她”此时腿上夹板已然拆除,长腿晃来晃去,靴子几乎踩到了“卫修”的肩膀。 但“他”似乎并不以为忤,在底下一手扶着木梯,一手递送工具。 还有拐角处、屏风后、厅堂下…… 许是有意美化,但或许当时真的若此。“卫修”表情里并无今后常带的阴沉算计,反而几近一种灿烂明媚。“昔咏”也是。 宣榕在正堂站定,微微出神:“昔大人很少如此轻松愉快呢。” 正堂里头,不知是谁为了解闷,寻来两套戏服。 塑像也便粉墨登场,不过“昔咏”着生角服,扮演的是一位俊俏公子,“卫修”穿得却是旦角服,折扇掩面,只露出一双温柔含情的眼。 雕像成群,把不算小的前堂挤得吵嚷。 耶律尧垂着眼瞥过牵着红绸、对拜明堂的两尊雕像,轻漫笑道:“雕刻如史书,谁主笔,就带了谁的意志。春秋笔法,不也会有所偏向么?这些玩意肯定不是昔咏造的,她当时是何心情,这些雕塑不能作为佐证——闭眼。” 猝不及防的,宣榕感到一只手捂住她双眼。 两人正要走向去往后堂的甬道。四周都是比她还高的雕像,看不太清前面,但耶律尧显然可以。 宣榕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止住脚步:“……怎么了?” 耶律尧另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引她绕过障碍,答道:“牲畜头颅,悬挂壁上。” 宣榕拨开他手:“这又不可怕……” 她话音顿住。 望都也有秋猎,每年君臣都会在围场捕猎猛兽,不乏虎鹿狼豹,将其作为标本者数不胜数。但至少都做了完善的防腐处理。 两边墙壁上的显然没有。 腐烂滚肉在夏季生了蛆虫,从骷髅骨架上掉落。左边悬挂的鹿头长角抵住右侧墙壁,头颅断口参差不齐,而虎头、兔头、狼头皆是如此,伤口处流淌而下的血迹已然干涸、泛黑。 像是厚重的浓墨,由笔尖从墙上扫过。 在本就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诡谲可怖。 宣榕僵住,半天她才找回声音道:“这些兽头砍下来不足半月,这边应该经常有人过来。可是……为什么要挂兽头呢?” 难不成西凉也有莫名其妙的祭神风俗? 耶律尧偏头打量了片刻,缓缓道:“挂钩都生锈了,是旧的。而且,你发现没有,雕像的新旧不太一样,有的很破败了,有的像是新的。” 宣榕意识到什么,后背一凉:“这里之前就挂过兽头么?”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但愿。” 通过甬道,再走过一个带了水井花圃的小院,便是后堂寝室。 这里没有雕塑,家具落了层灰,察觉人来,金笼里的那只木质机关鸟发出悦耳鸣叫——“恭迎归府!恭迎归府!” 与此同时,四周墙壁腾地射出七八簇箭雨,朝两人袭来。 耶律尧反应极快,两人正在桌旁,他便顺势一掀,按低宣榕肩膀,让她矮身躲在临时的遮板之后。再拔刀绞箭,只闻铁器铿锵碰撞之声,箭中木板之声,过了须臾,声停。 宣榕抬头看去,耶律尧几乎毫发无损,只不过到底百箭齐发,他右臂上还是被割了一道豁口。 她脑袋一嗡:“有毒吗?” 耶律尧左拇指划过血口,垂眸道:“无毒,少量麻药。短箭的力道也不强,奔着麻倒人去的。” 顿了顿,又道:“卫修曾经和昔咏,同住于此么?”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三年前,直通北宫的地道里面,卫修就曾说过“邵关崖底”。 这显然是昔咏跌落悬崖之处。 又凑巧被卫修遇见救起。 我见观音 第102节 当时两人一个明面上是西凉储君,男作女像,一个明面上是大齐参将,女扮男装——可乍然遇见时,却都是易装常服,谁也没能猜到对方真正身份。 可谓造化弄人。 特别是北宫之中,昔大人曾说过,她当时去崖底,是为未婚夫寻找治腿草药——等等! 这悬崖上都是乱草,哪来的治腿草药? 退一万步讲,昔大人不至于犯糊涂到穿裙装攀爬悬崖吧? 她完全可以回军营换了简便装束,轻装上阵来此。 宣榕登时惊疑不定,总觉得还有隐情,缓缓起身道:“回去问问她就是了。而且……为什么这边没有雕像?” 这前中后三进的木屋,前堂和中院每一个角落,基本都有雕塑的影子。 陡然空旷起来,若说是为了放箭擒人,仿佛也有点说不过去。 几乎是在宣榕话音刚落的刹那。 银片打造的金丝雀再次啼鸣:“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轰隆一声,整个地面猛然撕裂,陡然的失重让宣榕倒吸口冷气,但好在高度不大,意料之中的摔跌疼痛也没有袭来。 她被人娴熟地抄膝抱住。 黑暗里,耶律尧把她放下来,又掏出火匣旋亮。 跳窜晃动的火光照亮广阔的地下室,四周的情形让宣榕呼吸一紧,她好悬没尖叫出声,用尽毕生修养,才只是抓住耶律尧的小臂,喃喃道:“……不是兽头啊。” 甬道挂钩曾经悬挂的,不是兽头。 而是人首。 一排七个怒目圆睁的大好头颅,转换了阵地,被砌在地下室的墙壁上。 死者都是都是壮汉,宣榕能认出其中两个,一名庄辉,一名卜木,都是守边悍将。她很小的时候,见过这两人进京述职。 那其余五人身份也不言而喻——都是被杀被俘的将士。 地上寝室没有雕像,此处却囤聚不少。 一方高台纱帐垂飘,两个人影纠缠。晃动的火焰折射出一派荒诞迷离。而四周还有不少这般雕塑,姿势各异,交相欢喜,癫狂旖旎,仿佛不便暴于光下的场景全都转移入此。 至于一旁,似是还有些将军册封的官印仿件,一条暗红的长裙,几把破碎的兵器,数不清的蔷薇干花。 宣榕只看了一眼就偏开头,强忍不适,从喉中挤出几个字来:“好恶心……” 好恶心…… 头颅是战利品。 封印一段扭曲的光阴。 是爱意,是恨意,所以挑衅,欲夺之,更欲杀之。 怎么会有这种人。 让昔大人的兵中手足,来见证她的私情—— 宣榕捂住嘴,就算这是真的场景复现,她也有想吐的冲动,胃部的痉挛疼痛,更是让眼中氤出一层水雾。 身边人默不作声地灭了火匣。 地狱一样的荒诞归于黑暗,仿佛没那么可怕了。 耶律尧似是怕吓到她,轻声道:“我带你上去吧。其实我已经恢……” “待会烧了这里。”宣榕却没有听进去他要说什么,她语气泛着冷意,本就极为反感卫修,此时更是透出厌恶,“制雕塑,集私物,疯得离谱。昔大人难道会因此对他另眼相待么?卫修不觉得自己像……” 她顿了顿,到底修养摆在那里,没说出骂人的刻薄话。 耶律尧却安静了片刻,接上了她的话:“阴沟里的老鼠?还是无耻该死之徒?” 宣榕不置可否,但明显赞同。瞥过头,不太想看头颅的方向,仰头望上已然闭合的头顶,问道:“要怎么上去?对了,你方才要说什么?你已经……?” 良久沉默,耶律尧自嘲一般轻笑了一声:“没什么。” 他语气微异,宣榕直觉不太对,刚想追问。 但被陡然乍起的扇翅声扰乱思绪。 与此同时,外头那只笼中鸟雀仿佛数着时辰,又喊了第三道叫声。 这次,不再悦耳,反而逼近阴森森的尖叫: “请君入殓!请君入殓!” 下一瞬,砖石摩擦声响起。 沉重的四壁自两人方寸砸下,犹如牢笼,将人死死圈起。而上方天花也压制 锢来,仿若一个竖起的棺材,严丝合缝地框柱其中人。 再然后,这副棺材被不知何处的外力猛然推倒。 而地下室的墙壁也发出不堪重负一般的嘎吱巨响—— 声音愈来愈近,“棺材”被带得滚动不休。 即使被人牢牢护在怀里,宣榕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竭力保持清醒,可还是忍不住惊骇:“外面墙壁在合拢。” 这是要把人活埋的节奏! 这种无序无律的晃动,让里面的人无法寻找支点。只能随其颠簸起伏。 宣榕能感到耶律尧锢在她腰后的手臂越来越紧,他身子也发僵,声音更是发闷:“没事,你蛊虫还在身上就行,拿出来。” 宣榕使用这物什不多,调动更是生疏,担心慌乱之中指令错误,本来没想用它。但又害怕摇晃之中,盛放蛊虫的匣盒散落破开,还是摸索着找寻出来,想把它揣在手里。 挣扎之间。 不知碰到了哪里。 耶律尧低喝一声:“……别动!” 第94章 情敌 这座“棺材”本是为一人准备的, 前后不过数寸,两人交叠其中,便显得狭窄局促, 非得紧紧相贴不可。 耶律尧声音贴着头顶传来,宣榕甚至于能感受到他胸腔震动, 喉结轻滚。 这感觉着实不妙, 她趴在青年身上, 也僵成了木头, 结结巴巴道:“好、好……可是外面墙壁还在推进。” 这口石棺,像被颠簸于湍急水流,上下左右翻滚不休, 再这样下去,里头人就算不被挤成肉饼, 也得撞出内伤。 耶律尧抬手护住她, 缓了一缓, 方才凭借记忆,屈指一勾, 从宣榕左边袖袋里捞出檀盒,徐徐道:“不急, 我保证带你出去。只是这片阵法会有阵眼, 让我琢磨一下寝房有哪些异常。” 眼前浮现进门所见, 宣榕立刻道:“床帐挂有一头盔,侧窗三面铜镜, 正中那面, 并未打磨开镜。烛台蜡烛皆白, 只有从上到下第三枚是红蜡烛。另外,那只三次口吐人言的机关鸟, 也不正常。多管齐下,怎么说也能猜中一个。” 详尽准确,仿佛身临其境。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问道:“好厉害,绒花儿,你是不是过目不忘?” “……”宣榕无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气定神闲的。” 耶律尧道:“我哪有。”人的头颈是最脆弱的,所以,他掌心一直虚虚护住宣榕后脑脖颈,像是不问清此事不罢休:“你见过的细节,内容,场景,文字,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么?” 可人的头颈若是受制于人手,本就会有种胁迫感。 宣榕愈发不太自在,不知他为何如此感兴趣,只能诚恳道:“十四五岁以前记性好,可以。这几年够呛,事多事杂,转头就忘了。耶律,你若不太信我说的,你按照你想法来即可。” 耶律尧不由低笑了一声:“信啊,没人比我更信你了。” 他似是稍稍轻松些许,不再耽搁,从唇间压出一道哨音。 存放匣盒之中的蛊虫掀不出波浪,尽职尽责地控住附近走兽,或许是鸟雀,或许是猿猴,宣榕看不到,但很快,这翻滚跌宕的动静陡然停止—— 石棺终于不再摇晃了。 宣榕微喜:“停了。” 耶律尧则道:“嗯。配合一下,我要到上面去把石板掀开。” 可这方寸之地,想要换位,又是一出兵荒马乱。耶律尧动作极快,抱她翻身,颇有点快刀斩乱麻的意思。又把匣盒放到一旁,抽出藏月从侧缝撬入,再猛推而起。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窸窸窣窣的土灰砖石,都被耶律尧挡住。他率先翻出“棺椁”,点火而望,忽然道:“你待会出来,等我片刻。” 宣榕问道:“为何?” 耶律尧道:“处理点东西。烧这木屋之前,这几位旧将尸首先放出去?也好方便之后派人来接,让英烈魂归故土。” 他这么一说,宣榕便知是要处理什么东西了—— 那七人头颅本就可怖,又遭地室墙壁震颤挤压,只怕毁得不成型体。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外面脚步远去又回,再次远去,如此数轮下来,耶律尧终于走了过来:“走吧。我把他们尸骨放到屋后水井边了。” 这间木屋就地取材,用的是崖底松木,极易燃烧。 再寻点松脂引料,熊熊烈火,转瞬之间,便能吞噬屋顶,爬上高椽。像是一面招摇翻飞的战旗。 令人牙酸的断榻声里,瓷胚泥塑木为骨的雕像也融化坍塌,悄然湮灭,杳无痕迹。 将走失的孩童带回村落,辞去其家人的千恩万谢。 宣榕和耶律尧紧赶慢赶,在日落之前回了军营。她下马拂袖,对迎上来的侍从道:“传昔帅来见我。” 说着先行回了房。 郡主向来温和恬淡,鲜有怒容,几位侍从却从她脸上,罕见地窥见不愉,面面相觑片刻,一人去传讯,另外几位咬起耳朵来: “哎?郡主好像不大开心。可是……”侍从努了努嘴,示意身边人看向同样下马、牵着缰绳走过的青年,“惹她不快了啊?” “慎言,郡主不喜欢臣属背后嚼舌根。”另一儒臣则谨慎道。 这位侍从只能搬来救兵,扯着嗓子喊远处人:“小容大人!” 待喊来容松,如此说道几番。 换来容松翻了个白眼:“扯犊子,我就没看到郡主跟他发过火,肯定是因为别的事!我待会打听打听。” 我见观音 第103节 那名侍从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尖,讷讷道:“这位到底是谁啊,除了身材样貌,似乎没甚长处。郡主怎么带这么个人在身边。就算是打发时间,也有世家公子等着排队……” 容松用严厉的眼神止住他的话。 作为臣子,有的话能问能说,有的话就该烂在肚子里。这人明显逾矩,容松只能警告道:“郡主做事还用得着你们来论不是?闲得慌。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哦对了,也记得别去招惹那位,他没郡主好说话。” 另一边,室内,宣榕端着凉茶静坐。 很快就等到昔咏疾步赶来,她明显刚在训练,脸上挂着豆大汗水,人未到语先至:“郡主找臣何事?” 宣榕摩挲着杯口,态度和煦地问道:“昔大人坐。你怎么看卫修的?” 昔咏在旁边圈椅坐下,随手端起茶盏,灌了一口凉茶,有点莫名其妙:“您为何突发此问?臣之前不是说过吗,这人就是一条毒蛇,阴毒诡异得很,是个难缠的敌人。” 宣榕委婉道:“人有多面,乔装身份久了,或许就容易不择手段。若是一开始就以真面目示人,说不定这人会真诚温善呢?” 昔咏端茶地手一抖,茶水洒下,沾湿地面。 她不敢细想,赶紧把杯子放下,果断跪地道:“不论您听到什么风声,查到什么前尘,微臣赤胆忠心,只认大齐,只听皇命,只为百姓守一方疆土——不会被任何所谓私情左右的!” 宣榕道:“昔大人反应好大。” 昔咏热汗变冷汗,想抹不敢抹,差点没岔气,硬生生控制住,道:“这……臣能反应不大么?十年无人知晓无人提及,臣还以为早就烂在地里了呢。只是……” 她小心翼翼抬起眼,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宣榕仔细观摩她的神色。 除却初始的怔愣,便是微微惶恐——昔咏并不知道崖下那处重新布置的木屋,似乎也没把这段露水情缘放在心上。 那她为将帅,不会横生枝节,不会把安定拖入险境。 不用临阵换帅,真是太好了。 宣榕轻叹了口气:“没有责怪昔大人的意思,只是,你不惦记人家,人家却在往日故地,换着法子地凭吊你呢。” 昔咏不明所以,半晌反应过来,头皮发麻。她缓缓起身,走到宣榕旁边,试探问道:“您……您去邵关悬崖底了?那离这边快百里路,若是只带耶律尧外出,也太危险了吧?” 宣榕失笑:“恐怕他屡次三番派人过来,甚至亲自前来,收整木屋,把我军将士头颅悬挂屋里,岂不是更为危险。” 昔咏登时闭了嘴,她惊魂不定好一会儿,见郡主对她似乎并没有怒意,方才大胆问道:“头颅……是老卜他们……?” 宣榕指了指圈椅,示意她还是坐了说话,道:“七人,我就认识其中‘庄辉’、‘卜木’。应该都是你的老熟人吧?可是曾经共事过?记得派人去把他们带回来安葬。” 昔咏沉默许久,紧咬牙关,点了点头。 她本就是武将,此刻,整个人更是显露出一种被挑衅后的愤怒,放置于膝的右手,不自觉紧握成拳:“还有什么吗?” 宣榕倒也没打算瞒她,轻描淡写道:“有。你二人当初相处的雕塑,我一把火烧了。” 昔咏:“…………” 她错愕怔然,脸上青白交错,旋即苦笑一声。 这个瞬间,门外廊光照进,女将整张脸半明半暗,半哭半笑,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求证一般问道:“郡主,臣那枚将军刻印可也在?” 宣榕颔首,道:“还有……” 昔咏却打断她道:“其余的您不用再说了,臣知道与否,毫无影响,有何物件,也与臣毫无关系。” 她抗拒之意溢于言表,宣榕便转而问道:“还有一事,我没想明白,很是好奇。但若是昔大人不想说,就算了。” 昔咏道:“您请问。” 宣榕抿了一口凉茶,沁人心脾的茶水润泽了嗓子,她嗓音像是烟雨江南,柔和温恬:“你当时为何会跌落悬崖?” 这一次,昔咏沉默地比之前哪一次都久。 久到宣榕以为她不会坦白。 可到底,小郡主有恩于她,为人臣子,还是得口吐真言。 昔咏闭了闭眸,认命一般道:“臣当时受人追杀,跑到一家农户,那家女儿给我换了身装束。追兵一路追,我一路逃,最终把他们都反杀在崖边,我也跌落到了邵关底。还好那里树高叶广,有所缓冲,没摔死,只断了腿。” 宣榕惊诧:“谁要杀你?” “陷害昔家的那批人,不止一家,尾随灼弟来此——就是宋灼,都说他是我未婚夫,其实我一直当他弟弟。”昔咏叹了口气,“在亭坡案翻案之后,这几家都削职流放了,也算报仇雪恨,不说出来污您耳朵了。” 宣榕认真听着。 她敛眸垂目,睫羽盈光,须臾轻道:“确实算是救了你的命。昔大人,你若难以抉择,可平调去盛州驻守。” 昔咏定定看向她,一口回绝:“不必。加上最近三年,微臣在安定附近前前后后待过八九年,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也没人比我更了解西凉军情,多谢郡主关心……” 宣榕温声道:“那既然如此,十年前你是如何做的,如今,也能如何做,对罢?” 十年前,“赵越”生擒西凉储君,就算顾忌了私情,也未影响军国大事。 十年后,早已成为一方将帅的昔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立了军令状:“这是自然。” 与此同时,后方院落,一只苍鹰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柩。 锁住琉璃净火蛊的匣盒,被一只修长的手把玩着。 耶律尧端详着重回他手的毒蛊,神色莫测,半晌,才把小盒放到一边,折起信页,塞入鹰腿竹筒,淡声道:“去,告诉他们,我不日回来。” 苍鹰急得左右横跳。 耶律尧道:“具体哪一天没想好,我得跟回望都清理点旧物——哈里克要是真废物到,三年都撑不下来。”他顿了顿,实在找不出评述,只能冷漠无情道:“那他就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被敌杀死。 反正草原之上,自然之法本就残酷,优胜劣汰。 今生明死。 邵关崖底这一出插曲,让本就紧张的安定更添波澜。 据说韩玉溪二逃二捕,被昔咏连夜抓回来。而昔帅近期脾气似乎不佳,手段愈发偏激,老头子差点没崩溃,又是倒豆子一样,把西凉如今官员任命、各方势力纠斗,都交代了个底儿掉。 这种情报密信,都会汇报望都。 有一封也誊抄到了宣榕手上。 彼时,她已领人返程,沿着西线往北,在城中驿站歇脚换马。看完密信,宣榕思忖片刻,吩咐道:“给庭芝也抄送一封。有人和我齐官员牵扯,立刻扣押审办。军情紧急的节骨眼上,要慎之又慎。” 随侍应道:“季大人近来在外办案呢,直送他手,还是送归望都府邸?” “何处办案?” “蜀中吧,不过这是半月前的信儿,我估计也返程了。咱们说不准还能碰到他。” 这位内侍有点言出法随,经常能随口说中。 这次同样,行经秦州时,刚入驿站,就看到一人站立亭下,风姿端谨。青色官袍一尘不染。 似在等人。 见到宣榕,季檀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意,行礼道:“昨夜守官说您会到,我还在想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没曾想,当真如此妙不可言。” 宣榕脚步微顿,颇有点惊喜:“那你们同我一道归京?” 季檀拒绝:“押解犯人呢,就不蹭您仪仗了。明日臣得先行,您一行慢慢修整便是。”他这才抬起眼睫,视线落到前方,微微一顿:“郡主,这位怎么在……” 几乎是与此同时的,耶律尧轻笑一声,凑到宣榕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绒花儿……” 声音抬高些许,随侍和季檀都听到他似是带了些许不善,但脸上笑意诚挚坦荡,问道: “这位是谁?” 第95章 针锋 监律司本就掌管昭狱, 搜集天下情报,更何况两人见过。 季檀对耶律尧身份一清二楚,自认对方同样, 绝不该看他犹如陌生人。 这不对劲。 于是,季檀抢先别过话头, 道:“郡主!听说您有信想要抄送于臣, 要派人送回望都, 此番遇见, 不就省了来回波折么——您要吩咐何事,直接知会便是。” 这么一提,宣榕立刻想起安定送来的密信, 点了点头:“你随我来一趟。”然后才转过头,向耶律尧温声解释道:“季檀季大人, 掌管大齐监律司。你以前也见过的。” 耶律尧勾起一个凉薄的笑:“那怪不得眼熟得紧。” 郡主要与臣属商讨密事, 随侍便先行收拾内务。 众人挑选房舍、牵马入厩、对接行程, 不出片刻,便自觉散去。 抄手走廊上藤蔓垂落, 遮住炎炎烈日。 而耶律尧并未离开。见状,季檀警惕看了他一眼, 但见宣榕也没有发话, 决定先不管他, 只引路道:“郡主,这边请。” 宣榕应了一声, 跟上他指引。 不出片刻, 就到了会客厢房, 季檀率先推门,侧身让开, 见某道身影还是阴魂不散,在宣榕跨门入内时,忍无可忍请示道:“您找臣谈话,这位可要一道?若是一同,臣命人再添一把椅子。” 家国机密,确有不便。 宣榕回头:“耶律,你要不先去歇息……” 若是以前,耶律尧早就体贴地借口有事,随着侍从散去。 但这次,他像是听不懂画外音,道:“我在外面等你。你们慢慢聊,不着急。” 说着,他屈着长腿,坐在长廊横椅。抬眸仰视望她。 斑驳的光透过树叶缝隙,浮光碎金,落在他眉眼。艳丽危险,勾魂摄魄,神色却又乖训无辜—— “……”极端的反差,让宣榕脚步一滞,她回过神来,无奈道:“不嫌热呐?” 耶律尧道:“尚可。” 宣榕失笑,只能随他。 等过了落地罩,坐于厅堂里,她同季檀寒暄几句,问了问他这次公差所为何事、收获如何,才陆陆续续把安定那边传来的情报交代清楚。 季檀颔首应是:“臣明白,等归京之后就着手查办,若是暂时并无实证,那先行扣押数月,宽厚相待,绝不会让他们受委屈的。” 季檀做事认真仔细,既有文人的细致,又有刑官的果断。 宣榕放心地把差事给他,刚要起身离开,就听见季檀审慎地开口:“方才人多眼杂,臣不便问……但臣心有数点疑虑,还是得请您解惑。” 宣榕又坐了下来:“你说。” 我见观音 第104节 季檀道:“北疆已经乱成一锅粥,他们的君王既然还活着,为何不主持局面,反而在这里?这是其一。他消失三年,不认识微臣,性情也似有变,发生了何事?这是其二。多国纷争,三国都是可以互相掰手腕较劲的存在,您把他拘在身边,是有什么考虑衡量吗?这是其三。” 本就有刑审的家族渊源,再加上监律司任职数年,季檀说话条分缕析,且咄咄逼人,哪怕是面对宣榕,也直戳问题关键。 他也意识到语气太过生硬,顿了顿道:“您若觉得不便透露,就当臣没有问过,可是此举确实危险,还请您三思。” 宣榕道:“他失忆了,等他恢复再说吧。这么把人送回北疆,后果能难以预料。” 季檀用的是“拘”字,宣榕透出的却是“护”意。 这下,他也不由得微微一惊,竭力陈述可能的后果:“但耶律尧的行事作风,也难以预料啊郡主!万一他暴起伤您,或是窃取机密,再恶劣一点,直接把您掳走当人质,我齐都会相当被动。退一万步讲,他小心克谨,并无威胁,但到底也不过是个外来客。郡主您该知亲疏有度,否则,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在您身边?这易损您名节威望。” 容松出身公主府,不敢对宣榕行事加以置喙。 但季檀不同。他并非内侍,而是外臣,本着侍奉君主之心,该直言不讳,就会上谏劝勉,防止主君声誉利益受到损害。 宣榕知道他是好意,笑道:“把他当客人也就是了。” 季檀皱眉:“可这位客人不怎么安分,您也……有点太由着他了。别的不说,他在外头,不知避嫌,说不准能听到我们谈话。这很危险……” “庭芝。”宣榕忽然打断他。 可打断之后,又不知如何措辞。 说她很久都没把耶律归入“危险”了么? 季檀似是以为她不快,微微一顿,还是尽职尽责道:“若您实在不忍心,吩咐沿途州府,用国礼把他迎入京师,让他在京城养好再回西北也就是了。实在犯不着以身犯险。” 若是这位能安分,早就在鬼谷把病养好了。 哪里可能把他一个人撂给官府。 宣榕实在解释不清,只能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季檀迟疑道:“还是说您确实有别的考量?” 大部分考量都源于某人刚醒来时的发疯劲儿。 宣榕疲惫地按按眉心,只道:“嗯,我有数,你不用担心此事。” 季檀仿佛误会了什么,苦笑一声:“您有数就好。是微臣多嘴了。” 交代完事情,走出会客厅堂。 嘲哳蝉鸣声骤大,热风穿廊而过,盛夏的草木芳香涌动如潮。 宣榕跨过门槛,下意识朝长廊横椅望去。 斜照的光影碎摇,藤叶窸窣,空无一人。 她倒不觉的有什么,或许是突然想着四处逛逛,或许是有事离去,没必要强求人家非得候着。 季檀却蹙眉道:“人呢?他不是说……” 宣榕摆了摆手,沿着长廊走向拐角,岔开话道:“这次秦州布政司贪墨,牵连的人也不算少,若有小官小吏身不由己被胁迫,你看着放点水。” 季檀应是。 眼见着就要走过拐角,宣榕还想说什么。 猝不及防的,也有人刚好从侧面绕来,差点相撞时,宣榕猛然刹住,险些跌到。 面前,耶律尧姿态闲适地退后一步,一只手扶住她。 然后,另一只手抬到她发间髻上,别了个什么物什上去,慢悠悠地道:“人在这呢,没走远。” 察觉到发上触感,宣榕微微一愣:“这是什么?” 循位摸去,柔软娇嫩的触感,应是嫩叶和花瓣。由于枝蔓本就轻软,别于发间并不稳固,她这么一碰,铃铛一样的白花摇摇欲坠。 耶律尧眼疾手快地按住。 他轻轻道:“铃兰花,看看配不配你。你别动,把手拿开,否则我不好戴。” 花串笼于两人指间,略带薄茧的指腹划过她手背。 宣榕猛然抽回手,耶律尧便微微倾身,重新替她别好花蔓做的发珰,道:“好了。” 这个角度,宣榕只能看到青年修长的脖颈,右耳垂上针眼一样的耳洞。 看不到他掀起眼帘,对身后站立不动的季檀,递去一个堪称挑衅的眼神,和一个戏谑的笑。 笑意自他殷红的薄唇勾勒而出,带着刀锋森冷。 和不加以掩饰的敌意。 季檀眯了眯眼:“你——” 耶律尧却立刻站直了身,像是认真端详了一番,摇摇头,将那支花束抽走,随手扔进一旁草木丛中,道:“不怎么相称。之后有机会给你寻更适合的花吧。” 他本就随性恣意,失忆后经常会想一出是一出。 这段时日相处,宣榕早被磨得习惯。 可这是第一次有旁人在场。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强压下了面红耳赤,半晌,才一脸官司地叹道:“第一次见有人抢阿望活计的。” 说着,她摆了摆手,刚要抬脚。 季檀道:“郡主。他刚刚……” 耶律尧笑着打断他:“我刚刚怎么了?大齐不准折花送人么?” 季檀冷声道:“不是。你放才为何那般看着我。” 他这话相当不客气,不像向来克制的人会说的,宣榕疑惑回头:“庭芝?” 季檀略带歉意地冲她颔首,但下一刻,仍选择对耶律尧发难:“你恨我,对我有杀意,为什么?阁下不是失忆了,还问我是谁吗?” 季檀经办的案子成百上千,审讯过的犯人数不胜数。 自然有一种超出逻辑的直觉,心思缜密,很习惯地去捕捉破绽。 耶律尧淡淡地道:“你嚼我舌根,我不喜欢你,不是很正常吗?看不出季大人这般人才,能从别人眼里看出‘恨’——想必亏心事没少办,被许多人恨之入骨,仇视待之,才如此草木皆兵吧?” 季檀陡然抬高声音喝道:“那你听墙根,就很值得自豪吗?!郡主以礼相待,你不懂如何避嫌、如何处之也就算了,非得作奸佞之态,搬弄是非吗?” 耶律尧倾耳以听的样子:“请问我搬弄什么是非了?” 季檀道:“檀只是见你不对,而非见所有人不对——你却一以概之,黑白颠倒,这般做法。”他冷笑一声:“才是心里有鬼吧?!” 宣榕:“………………” 不是,什么情况???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两人怎么就针锋相对起来了? 她满头雾水,目瞪口呆,只能先打圆场:“够了,都少说两句!庭芝,你先回去甄别一下我说的‘轻办’小吏,对于交代你的事儿草拟个初案,明早启程前给我看看。” 她温声道:“有劳你在外还要费心。” 季檀不能不给她面子,收起怒意,拢袖行礼:“是。” 打发走季檀,宣榕这才蹙眉道:“耶律,庭芝人很好的,而且就事论事,绝不对人。你别拔他份儿、起他的哄。” 这话似乎起了反作用,耶律尧并没被劝住,面无表情道:“哦。你怎么不和他说,我做事随性,没有恶意,人也很好?” 宣榕:“…………” 而另一边,季檀回了驿馆房舍,静了片刻,先是磨墨提笔,写了一段草案,实在无法静下心来仔细琢磨,又坐了片刻,召来几位下属。 他指尖轻叩桌面,若有所思道:“你们说,若要试探一个人是否真的失忆,有什么好办法么?” 第96章 互怼 监律司经手大案小案不计其数。 办案之时, 也会碰到有人装疯卖傻,借以抵抗审讯。 其中一个下属程峰见怪不怪:“可是押送的那批罪员里头,出现了乔装失忆的?请医师来问诊, 破他谎言不就是了。” 季檀摇头否决:“习武之人,并非文员, 能通过内力操纵自己的脉搏, 调整自身气息吧?” 程峰是练家子出身, 一身健壮横肉 , 闻言点头:“这倒是,我曾经就如此假扮过孕中女子的脉象,哄骗郎中——那用儿女妻妾、家中族亲试探, 观其神色,数番下来, 也能辨出真假。” 季檀道:“此人无妻无儿, 无父无母。” 程峰皱眉:“若无亲眷, 挚友也可……” 季檀道:“无。” 五个属下哑口无言,在各路刑审诈供的经验里, 独狼是最棘手的,因为他们了无牵挂, 所以油盐不进。程峰哀叹:“大人, 你这难题出的……那他可有上心之人, 上心之事?用软肋威胁试探……” 季檀轻扣桌面的指尖一顿。 程峰大喜:“果真是有么?!” 季檀将猜测摁灭,仍旧道:“亦无。” 属下面面相觑片刻, 又一人陈凯试探:“扣押的罪员里可没有这种人, 大人想要试探谁?若是方便说出来, 咱们也好更有针对,群策群力呐!” 季檀不能说。很明显, 郡主随侍里头,大部分人都不知耶律尧底细,她有意隐瞒,他便不能戳破窗户纸。 也就不能把耶律尧经历过往、弱点性情,摆到明面上供众人讨论。 不过幸好,季檀也没指望属下能想出个绝妙主意,摆了摆手道:“算了,忙你们的去吧。” 但试探还是要试探的,且只有一天机会。 明日中午,监律司一行人就要先行离开秦州。 等属下忙不迭地告退,季檀沉吟片刻。 监律司本就擅情报,偶尔和兵部刑部都有合作,偶尔也能听到齐外的奏禀。是矣,他对这位明面上的生平很是熟悉,细细思索一遍,又找容松打探了几句,很快,倒也有了一计。 于是,季檀起身收笔,拿了拜帖,往州府衙门而去。 而在季檀思计的半个时辰,宣榕和耶律尧仔细讲了季檀的为人处事—— 一般来说,作为缓和纷争的平事人,就是要让一方清楚,另一方不是刻意针对,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最好还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愤懑者认同对方行事逻辑,觉得二人能处成兄弟。 我见观音 第105节 她手下人别的不说,共事都很和谐。 但显然,在耶律尧身上,这一番努力以失败告终。 青年始终似笑非笑听着,宣榕每讲一段,他应一声,不赞同不反对。讲完,她问他有何看法。 耶律尧冷笑一声。 宣榕无奈道:“你别这副表情呀,有话直说。” 耶律尧道:“你说是就是,我没有任何意见。毕竟我不像你,没有朝夕相处过,对他不熟。” 有点阴阳怪气,但不妨碍宣榕就坡下驴,她双手合掌,笑道:“那好,这个结算是解开了对吧?不要对季大人有敌意啦。” 耶律尧歪了歪头:“没有心结啊。你看,是季檀先对我发难的对吧,我俩辩驳了几句,互相攻讦对方短处,算是半斤八两。最后你却只护着他,温言细语打发他离开,然后单独矫正我的看法——我哪敢对他有敌意。” 宣榕:“……” 亲近之人才会斥责,君臣情谊只会安抚。 但这话她没法说,只能微微蹙眉,百思不得其解:“你对阿松和昔大人,也没有这般过啊……” 耶律尧浓睫垂敛,抿唇道:“你对他们也没有这般过。” 宣榕茫然。 秦州算是天下粮仓、交通枢纽,这里的驿站也建得大气,其中最好的房间宽敞明亮。 外面还有一棵百来岁的银杏树,扇形叶片婆娑起舞,晃动的光影里,耶律尧偏过头,把以退为进玩得炉火纯青,轻轻道:“绒花儿,你没发现你对他与别人不太一样么?为何,是有过什么渊源么?我听说过,初见不同寻常,或者有些刻骨铭心的交情,这些人分量到底会不一样的。” “……”其实越过江南那事儿,宣榕早就把季檀当做平常臣子视之。重视季檀,也是因为这人稳重靠谱,毫无私心。 可她也确实心虚,愈发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怎么开口。 似是可以随口搪塞,但又有点不想扯谎敷衍。 数息下来,她呼吸都乱了,露出几分不易被察觉的纠结。 耶律尧立刻心软,没舍得继续逼她令她为难,轻叹了口气,撇开头道:“好吧,是我的错,我看他不爽,在呷……在无理取闹。你不用在意我方才说的话。反正季檀明日就走了,我不再招惹他就是了。” 这返程五六天以来,耶律尧行事变得有几分规矩谨慎。 宣榕一时还有些不适应,无奈道:“你说到做到?” 耶律尧抿唇道:“我哪次答应你的事没做到。” 耶律尧确实说到做到。 没有再招惹季檀。哪怕这人回到驿站后,半下午写完草案,又来到宣榕这边汇报,从黄昏到晚膳再到入夜,他都不置一词。 但到底心绪不快,趁夜离了驿站,去城中寻酒。 他每到一城,就喜欢打听哪里酒最好喝。 秦州地处中原腹地偏上,农牧种植为主,又没有两河防汛压力,向来风调雨顺,收成颇丰。 作为小麦主产区,这边酿酒也是一绝,从白酒到黄酒,一应俱全,甚至销往外地,经常供不应求。 繁盛之国,鼎盛之期,宵禁都会推后。 虽是夜市闹巷,但人流涌动。 耶律尧问过几个当地人,随意挑了家看起来最平平无奇的街边酒肆,要了一壶酒,喝了半杯,觉得还凑合,便让店家又上了两坛。 这里并非奢豪酒楼,又是入夜时分,聚集了些三教九流,结伴赤膊耍牌,放肆饮酒。整个酒肆吵得不亦乐乎。 耶律尧权且把这些动静当做下酒菜。 他容貌昳丽,气度恣意,又一言不发坐在角落,闷声喝酒。 一看就极尽神秘。 这些纵情欢乐之徒,想对他视而不见也难。 等那边也酒过三巡,有人玩牌玩输了,其中一人气恼地把手上叶子牌扔桌,对身边陪酒的花娘道:“去,拎着这壶酒,送给那位少侠,问问跟不跟咱们一起玩。” 耶律尧骑服箭袖,腰佩弯刀,不像世家弟子长衫华服、宝剑作饰,所以这群人猜他江湖过客,干脆抓过来一起作乐。 花娘照做,笑吟吟地捏指拎酒,绕过吵嚷的方桌,走到耶律尧面前,刚想为他斟一杯酒,耶律尧淡淡道:“不必。” 这些花娘都是做着暗巷营生,出身低贱,身不由己。 他倒也不愿刻意为难,越过花娘,对那桌壮汉道:“谢过。我到量了。” 花娘只能把酒壶放在桌上,原路返回。 而那位派人来请的壮汉脸上有些挂不住,瓮声瓮气道:“那你还剩这一坛子酒都不喝了?不如请了我们哥几个?” 耶律尧酒量极好,几乎千杯不醉。 但毕竟在外,喝得克制。可再怎么克制,一坛也是没尽兴,更何况他今日心情并不怎么好,懒得搭理,径直拎了剩下那坛,喉结滚动,仰头猛灌。 那名壮汉:“你——!” 他刚要起身寻衅,耶律尧就将空坛一搁,拿起方才花娘留下的那壶酒,推掌一送。细口玉壶抛出数丈,稳稳落在壮汉的桌上。 耶律尧着背后墙壁,半阖眼帘道:“这壶你请我的,我再请回你吧。” “……” 一时其余桌上的吵嚷都小了片刻。 江湖中人过招,往往转瞬就能探知根底。 这一推一送,既柔又刚,不容小觑。 壮汉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铁青着脸继续玩牌。 也许是落了面子,心里不舒爽,每当酒肆门口又有流民乞讨时,他率先放开嗓子谩骂:“哪里来的讨嫌的?!死爹没娘的玩意儿,跑到人家地盘上来打秋风,滚滚滚,赶紧滚,看什么?!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秦州富庶,但每到暑汛,两河之下仍有地域田地被淹,这些无家可归、无饭可吃的流民只能四处逃窜,自然也会有人来到秦州行乞。 官府能安置一部分,但终究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至少这些食肆酒家,一晚上能见到一两个行乞的灾民。 耶律尧阖目养神,四周动静乱糟糟的,他似是浑然不觉。掐算着时辰,打算等到驿馆那边会客结束,再回去。 而那边,似是又有灾民前来,照旧是被酒意上头的客人们好一阵轰,这次甚至还有调笑:“哟,这小娘子确实生的不错,风韵犹存的,你过来陪我们喝酒怎么样?或者打牌也行,赢了给你银子,输了——” 那几个弟兄对视一番,放声大笑:“每输一轮,你脱一件衣服怎么样?” 说着,似乎还有拉扯动静。 而下一刻,那位出言不逊的声音厉声尖叫:“我干他娘的,这小兔崽子咬我!” 有什么人被踹出去般,砸在哪里,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前来行乞的女子声音慌乱,忙奔过去:“悦儿!” 耶律尧缓缓睁开了眼。 酒肆四壁掌了灯笼,但仍旧昏暗迷离。 这次前来行乞的是一对母子俩,母亲确实生得好看,细眉大眼,姿态坚韧,而她怀中的小男孩七八岁左右,躺在撞得东倒西歪的桌椅之间,被他娘按住,却仍旧凶巴巴盯着那些壮汉,还在试图起身反击。 灯火摇曳,吵嚷嘈杂。 喝酒的、赌博的、起哄的、看热闹的,酒客妓女,江湖草芥,汇聚一堂。 一副可堪入壁画的众生相。 他沉默不语,等壮汉阔步走去,想要一脚踩在小男孩胸口时,才将腰间长刀,连刀带鞘掷出。 角度极为刁钻,藏月在空中打旋撞过壮汉后脑上,又稳稳当当回到他手中。 这下,整个酒肆的目光,都落在了耶律尧身上。 那位壮汉也是回头,阴森森地看向他:“小兄弟本地人外地人,哪个道上的?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 耶律尧起身,漫不经心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他单手握刀,向那处狼藉走去。满堂寂静,无人赶拦,于是,他侧身挡在这对母子前,淡声道:“他们也是无名小卒,你也是。何苦为难。” 喝了酒的人容易上头。壮汉一个箭步上前,挥拳咒骂道:“你——” 耶律尧拇指一推刀柄。 可到底那些同伴还有冷静的,见状不妙,及时拉住撒酒疯的壮汉,把他往后拖去,嘴里安抚道:“好好好,你最厉害,你举世无双,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走,我们打完这把牌,找女人睡觉去!” 耶律尧又缓缓合上了刀鞘。 然后才侧头对那对母子道:“走吧。” 女子把小男孩搀扶起来,跟着耶律尧走出酒肆,千恩万谢了好一番,刚要带着儿子走,那小男孩脆声开口:“恩公,您若有宽裕,能否赏一顿饭,不用给我,给我娘就像,我们赶了好几天路,路上又迷路了,她好几天没进米水了。我之后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 耶律尧沉默片刻,掏出一枚碎银,抛给小男孩道:“自己买。” 小男孩也不怯,直直接住,道:“谢谢恩公!还有一事,想请教一下恩公,我和我娘是想去晋中投靠舅舅,现在是该往西北走吗?可有近路能抄?” 耶律尧瞥了他一眼,又看了女子一眼:“我不知道。你可以再打听打听。” 小男孩倒也不气馁,朝他拱了拱手,小大人一般道:“那无事,娘亲一定能带我到晋中的。再次拜谢恩公。” 说着,他似是方才被踹得有点疼痛,嘶了一声,又不敢对娘亲撒娇,紧攥着银子,对旁边女子扬起个灿烂的笑:“走,娘亲,我们去吃好吃的。” 耶律尧面无表情看着两人离去身影,“啧”了一声,还是快步追了上去,道:“秦州北边洪湖有林间栈道,很安全,直穿过去,便能入晋。不用费劲地从旁边秦岭绕道。” 小男孩眸光微动:“是。” …… 又四处逛了逛,回到驿馆,夜色已深。 天空星斗高悬,银河坠落,月色也皎洁似纱。 耶律尧顺着长廊走到院中,下意识地往某间院落瞥了一眼,就看到站在庭院之中的季檀。他脚步一顿,笑道:“季大人汇报了一晚上?” 季檀拢袖摇头:“这倒不是。我在等你。” 说着,他侧眸,示意身后人道:“把你方才告诉我的话,再当着他的面重复一遍。” 那是一个小男孩,恭敬地抄手立在季檀身后,学舌一般道:“‘秦州北边洪湖有林间栈道,很安全,直穿过去,便能入晋。不用费劲地从旁边秦岭绕道。’——大人,他是这么说的。” 耶律尧沉默看他半晌,嗤笑一声:“不愧是监律司出来的,攻心算计手段了得。洪湖那处栈道,这三年是淹了还是毁了?” 季檀拱手:“想必阁下也不遑多让,当年在北疆的谋篇布局,可比我这狠辣攻心多了,经验更丰。这不,立刻猜到破绽在哪了么。栈道去年年中被水冲垮,一直没有重建。” 耶律尧轻笑道:“不敢相比——酒里加了料?” 我见观音 第106节 “毋庸紧张。静安散,无色无味,安神放松之用。”季檀叹道,“否则你着实太警惕了些。” 耶律尧睨了他一眼。有那么一瞬,季檀觉得,他想把自己头拧下来,只听见那语气里危险至极:“今夜,那间酒肆,哪些是演戏,哪些是过客?” 季檀淡定道:“大半个都是衙门的武将。他们上下级,那女子甚至官职还在调戏她的酒客之上,你倒也不用打抱不平,更不必捅到郡主面前。说不准那位女官现在正在教训底下人,把小孩踹疼了。” 耶律尧顿住,从唇齿之间溢出一声笑来:“做事真是稳妥,不落任何口舌。” 季檀与他对视:“那你知道这么多年,我如何为臣的么?” 他轻描淡写道:“我从不对郡主有任何隐瞒。上到家国大事,下到府宅琐碎,说的都是真话,也不屑于只说部分真话来搬动是非。所以,她很信我。” 耶律尧淡声道:“看出来了,所以你打算和她再嚼次舌根?” 季檀不语,谨慎地看向他。 耶律尧挑衅般笑出声来,直接捅破那层窗户纸:“行,你若觉得证据不够,我再给你一点便是。之前在望都一见,还以为季大人不过寻常官吏,书生意气,是靠她扶持才青云直上。今日总算知道,她为何这般看重你了。” “你果然记得。什么失忆,不过糊弄郡主的鬼话——”季檀冷冷道,转身行至门前,扣门。 他为臣子,自然要为主君排除一切隐患。郡主应要知此变数,才不至于陷入被动。 正要求见。 身后,耶律尧却笑道:“不用禀报,我这就向她坦白。” 说着,他迎上屋内温和的问询,道:“是我,有话和你说。” 第97章 分开 耶律尧反客为主, 决定自行坦白—— 季檀倒也没多惊讶。 他们二人虽不熟悉,但都是聪明人。 这短短一天下来,几乎也摸清了对方的处事风格, 季檀知道他不会放任自身处于被动,不甚在意道:“若你能主动坦白, 自然更好。郡主信你, 不要辜负她的信任。” 耶律尧却轻哂一声:“说得真是大义凛然, 你敢说, 你完全没有私心么?” 季檀抬眸反问:“敢问我该有何私心?” 耶律尧脸上看不出喜怒:“今晚试探,是你自行其是的吧。她身侧有暗卫守候,处事有幕僚参谋, 我难道还能起到什么左右朝局的作用么——退一万步讲,我能听你们机密, 等我带这些机密回北疆, 早已成了旧闻。既然无关国事……” 他嘲讽一笑:“你觉得我在怀疑你是什么私心?” 季檀宦海沉浮多年, 同样不露声色:“郡主之事,本就算国事。” 耶律尧道:“这么说, 你是完全的忠君报国之心了?” 季檀道:“这是自然。倒是阁下这般放肆,有恃无恐……” 耶律尧哂笑:“如何?” 季檀镇定道:“不也就是仗着失忆胡作非为么?若你无病, 郡主待你还会如此纵容?” 耶律尧微微一顿, 笑道:“绝不会训斥我就是了。” 这一厢攻防打了个有来有回。 而房中脚步走近, 两人不再压低声互相试探,默契静音。 于是, 宣榕打开门来, 就看到杵得跟门神似的, 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微微一愣:“你们……都还有事情吗?” 话是“你们”,看向的却是季檀。毕竟从下午开始, 他就禀报案略,也才告退不久。 季檀自觉退后,将目光转向耶律尧。 宣榕不明白这是在闹哪出,就听到耶律尧轻描淡写地道:“他没有,回来路上偶遇季大人,聊了几句。我有。” 宣榕温声笑道:“什么事?” 离得近,能嗅到青年身上飘来的酒香。 逆着月光看去,他神色清明,泰然自若道:“我恢复记忆了,来和你说一声。不跟你继续北上了,今夜也晚了,不好趁夜走,我明日一早出发回北疆。” “……” 宣榕怔了怔,良久才道:“突然恢复的吗?可有不适。” 耶律尧坦然点头:“对,今夜在外喝酒,突然恢复的。还行,头有点疼,除此之外并无大碍。我明早顺路去医馆瞧瞧。” “今夜”这两字,让季檀意识到不妙:“你——” 早已恢复记忆,却刻意把节点调至今夜。 不啻于明晃晃的阳谋和威胁。 他若是敢说今夜进行了试探,试出这人假装失忆、刻意隐瞒。 耶律尧就绝对敢反咬他一口。 扭曲真相,伪装成被他用童年苦痛恶意刺激,才陡然恢复记忆。 这种不入流的布局,司空见惯。 他也没对郡主隐瞒过。 但试出成果来是一码事,逼得人病情反复,又是一码事。 耶律尧用此威胁,再用“自行离开”为筹码,换他不戳破“假装失忆”。 果然,耶律尧显然知道其中微妙,偏首侧眸,冷冷道:“怎的,季大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但说无妨。” 季檀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眸:“并无。” 能逼走他,倒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明面上的针锋相对,变为暗流涌动。 宣榕品出几分不对劲:“……才刚恢复,就急着要走吗?” 耶律尧抚了抚护腕,慢条斯理道:“哈里克快镇不住场子了,不走怎么行,我可不想赶回去给他收尸。更何况,我在此也无事可做,帮不到你什么忙,反而可能给你添堵。” 他说这话时,垂眸侧望,避开宣榕视线。 似是有几分抗拒。 宣榕愣了又愣,唇齿微张,想要说什么,但季檀在此,她不好开口,半晌,才道:“你挑匹快马走。但置备各路关口的通关文牒,怎么着也得两天,恐怕要后天下午才走得成。” 耶律尧静默片刻,拒绝道:“我直接走西凉边境,穿高原至达邬山。不必相送。” 这下宣榕无话可说了。 月色照得她眸光澄淡,姿容无暇,像是缥缈于世。她收敛起所有情绪,温和有礼地道:“好。” 送走两人,宣榕退回室内。 莫名觉得喉咙堵得慌。 而烛火跳窜,她沉默看了很久,拢住不安的烛火,俯身吹灭。 翌日,晴空万里,是个适合出行的好天气。 季檀一拨人有皇命在身,行程都是火急火燎的,甚至天没亮就启程赶路。 一众官兵押送犯人和囚车,骑马而出。 晨曦光芒从马辔照过,骏马似是被热狠了,难耐地嘶鸣一声。 不仅是马,人也怕热,整个驿馆里的窗门几乎都半开着。 庭院之中的假山流水,遮盖住远去的马蹄踏踏。 一扇侧窗前,耶律尧抱臂横眸,冷眼旁观。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绕行来到后院马厩。 有随侍行官在喂马,这些良驹都金贵,能日行千里,吃得草料也精细。见他过来,连忙道:“郡主知会过了,给您备好了马。” 耶律尧脚步一顿:“多谢。” 随侍将马给他牵来,那是一匹汗血宝马,精壮矫健。随侍随口问道:“走前不和郡主说一声么?” 那匹马应是从州府新牵的,鼻子喷气,颇为认生。耶律尧便抬手抚了抚它的头,额头与它相碰,等它没那么抵触了,才道:“不了。劳烦大人替我转告一下。近来多谢照顾,也请大人带我托告感激之情。” 虽说他敢和季檀叫板,笃定宣榕绝不会训斥他。 但其余诸事,他都赌不起。 赌不起宣榕心境,赌不起她如今看法,更赌不起“等你恢复记忆再说”,等来的到底是拒绝,还是缓判,还是……欣然接受。 人生俗世,江河万里,二十年挣扎。 他对待万事万物,都可以狂傲恣肆,不放在心上。 除了对她。 千般因果,万种凡思。 不过化为三个字——“他不敢”。 …… 从秦州回京,紧赶慢赶,也不过十来天的路程。 宣榕归京时,恰逢三伏天,哪怕是地处北方的望都,也热得不成样子。 帝王携了后宫去往行宫避暑,带走一众大臣随扈。 因此,整个帝都反而变得萧静不少。 朝堂政事渐消,宣榕也没想往行宫凑热闹,就窝在家里头,捡起许久没练的一副碑帖,仔细临摹。 有人端着一碗冰汤过来,笑眯眯道:“绒花儿这几天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方才唤了你好几声都没应。” 少女静静端坐,乌发垂腰,眉目清淡犹如远山高水,清湛的眸子抬眸看来时,尘世都仿佛因此安静了一瞬。 她闻言抬头,轻轻道:“娘亲,我只是写得太入神了。” 长公主一袭浓紫绸裙,艳压群芳,大步凑过来,赞了几句宣榕临的碑帖,督促她喝了解暑去湿的莲子汤,才道:“那也不至于没听到我说的话。” 宣榕按了按眉心:“没歇息好。” 我见观音 第107节 长公主话锋一转:“耶律尧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本就性格直爽,又位高权重,不需要对任何人弯弯绕绕,也习惯了有什么说什么。 宣榕一噎,放下碗勺道:“他情况大好,先行回北疆了。” 长公主摸摸下巴,咂摸道:“突然好的?” 宣榕“嗯”了一声。 “走得急匆匆的?和季庭芝同一天?” 宣榕不是很想提,但还是又“嗯”了一声。 “咦?”长公主便危险地眯了眯眼:“不对劲啊,这小子,是不是假装失忆骗你,被人戳破了啊。” 宣榕:“……” 她自然想过这个可能,但又觉得匪夷所思。 纳闷道:“那也不至于急切离开呀,如今时局摆在那里,大齐还会对他不利吗?思来想去,也确实只能是北疆时局紧张,他急着赶回去主持大局了。” 长公主狐疑道:“三年都没管过了,还差这一天两天的?” 宣榕重新提笔,垂下眸来道:“不知道。” 她兴致不高,长公主愈发犹疑,又不好直接问,走出书房,越过池塘水榭,先是召来容松问了问详情,又把暗卫唤来挨个询问,最后直接命人去请正在当值的季檀。 季檀来禀,将情况和盘托出。 包括耶律尧以计威胁。 谢重姒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波动,品着掌心凉茶,等到季檀告辞离去,才将那杯根本没动的花茶往手边案上重重一搁,气得声音都有点发颤:“反了他了!” “……”四周的随从没一个敢吭声。 长公主发火,自然有人赶紧去请宣大人。 所以,谢重姒这火也没能发太久,当她在屋里来回踱步半盏茶后,就听到不急不缓的脚步传来,清润一声:“又在为小辈的事儿动怒?” 谢重姒骂道:“此子心机深沉,作风张扬。我当年看得果真不错。可他要是能张扬到我面前来,我还能赞他一句有胆识。这样不辞而别,怎么个做事法子?” 宣珏:“……” 他还没太跟上节奏,啼笑皆非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谢重姒三言两语交代干净,宣珏笑了一声:“我去和绒花儿聊几句。” 他官服未换,就这么走到书房。 没有提任何此次南下安定,又归北的事情,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道:“近来有个情况,需要人去摸排探查一番,绒花儿,你可想去?” 宣榕停笔问道:“爹爹,什么事?” 宣珏温和淡笑,仿佛真的只是在谈论政务:“京郊那块有不少荒野孤坟,早年据说还有乱葬岗的些许罪臣遗骸,近年有些人沉冤昭雪,我就捉摸着,是否要把他们的尸骸寻找出来。” 宣榕仔细听着。 然后就听到父亲建议道:“你若有空,可以领着阿望去探探,看看哪些地下埋了枯骨,记录在案,我之后让人去一一处理。阿望只有你使唤得动。如何,可愿意去?” 第98章 发现 阿望嗅觉敏锐, 挖尸寻骨不在话下。 可这种活计,应当排不到她头上。宣榕奇怪道:“怎么不找官差去办?” 宣珏在太师椅上坐下,捻起一页半干的纸页端详, 纸上隶书沉凝方正,他边看边道:“御林卫跟了去行宫, 留守京城的人只有几百, 本就要负责巡逻诸事, 不好给他们再添担子。” 他顿了顿, 又道:“而翻案昭雪的提议,不被内阁看好,六个人只有我与谭沐赞同, 自然也不便把活交给吏部、刑部或者京兆尹——干脆作为府上的私事,暗地处理妥当算了, 就当攒点功德。” 宣榕了然:“好呀。” 她正好郁结于心, 不如出去走走。 但或许是情愫溢于言表, 宣珏失笑,不着痕迹地试探道:“怎么这般郁郁寡欢的, 要是觉得酷暑炎热,不想出去就算了。为这事病一场, 划不来。” “不是因为这事儿……” 宣珏道:“那是为何?” 原因千头万绪, 就算是她, 也没有捋清。 热烈诉说钟情的青年,仿佛确因失忆, 才口出妄言, 真实的想法就算不截然相反, 也与这大相径庭—— 否则他不至于想起往事,就毫无留恋地告辞离去。 哪怕……说点什么呢? 一句都没说就走了。 可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愁肠百转…… 未免也太敏感了, 难登大雅之堂。 宣榕沉默,半晌之后道:“无事。” 首辅大人把碑帖叠放一旁,和煦笑道:“绒花儿,虽然我们从小教诲你,要克己忍性,不能仗势欺人。但,你若真的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天上星、水中月,只要凡俗能取得,你都能如愿以偿。” 这话里话外,有种强取豪夺的意味。宣榕托着下巴,慢吞吞道:“爹爹,你又在打趣我。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愁什么。” 她还能直接把人找来质问吗? 找人不是她的作风。 质问同样。 宣珏顺势追问:“那你在愁什么?” 宣榕显露出几分挣扎,犹豫片刻,还是道:“……不想说。” “那便不谈。”宣珏摆了摆手,笑道。他不是穷讲究孝悌的父亲,反倒安慰起女儿,“说不准很快便能柳暗花明,自行圆满呢。天下之道,也不过四个字,顺其自然。” 说着,他从容不迫地起身,回衙门处理政务去了。 离开时合门轻震,窗角挂的铃铛清脆悠然—— “叮。” “锵。” 战马奔腾,哈里克险而又险地把一杆长枪挑飞。 又见前面那身影不顾前敌,驭马前冲,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阿尧!你缓点!小心埋伏——” 耶律尧声线散漫:“放心,没那么多人。” 他那匹马也凶悍,不畏刀枪,踩踏过黄沙和尸体,载着主人杀了个七进七出。 等这场战事尘埃落幕,耶律尧立刻把头盔一摘,露出那张没什么笑意的脸。下颚有道血迹,从薄唇边划过,不是他的血,却平添一抹厉色。 看得出来,耶律尧极不喜欢甲胄,一边解着盔甲,一边吩咐亲卫处理俘虏,清点物资。 待到身无束缚,才转向惊魂不定的哈里克,问道:“还杵在这里作甚,该休息去休息。接下来一个月都有硬仗。” 周遭草场辽阔,雪山隐隐,远处牛羊正在清澈寒湖中饮水。浑然不知附近刚有一场激烈追逐。再稍近一点,成片的木林郁郁葱葱,积雪顺着草木滚落。 天地如此辽阔,哪怕望都都已夏日炎炎。 此处仍寒冰刺骨,风寒呼啸。 哈里克靠着他的马,一脸绝望:“被你吓的。生死一线走过,魂魄还在萨满那边没找回来。我缓一缓。你每次作战都太冒进了。” 耶律尧看向他,道:“可我每次都赢了。” 哈里克道:“是是是。莫斯提有多喜欢埋伏,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往人家堆里冲,万一他在这处杉木林里藏了人,把咱们包饺子一样一锅端了呢?你心烦意乱,心情不好,也得讲究个谨慎啊!” 苍鹰在头顶盘旋,耶律尧抬起手臂,让它落到护腕,轻嗤一声:“不是说了么,他们人不够,莫斯提骑兵三千,步兵两万,又是兵分四路逃跑,就算埋伏,也不值一提——你怕个什么,我还会不把你全须全尾带回去吗?” 说着,耶律尧掀睫抬眸,眸色冷然,看了哈里克一眼。 哈里克:“……” 他被这一眼吓得一个激灵,本想抱怨的心思顿收,哀嚎示弱:“我闺女刚出生,我还在哄她喊阿塔呢,副将四五个,你找个本就最近无聊,想要寻乐的人不好么……” 耶律尧道:“不好。” 哈里克道:“……你就是嫉妒我,老婆孩子热炕头。” 耶律尧面无表情看他,半晌,像是默认一般,微微一笑:“那你还提?” “……”哈里克很想闭嘴,但还是忍不住道,“不是,你和那位到底如何了???其实只要你还活着,消息传来,北疆再稳住一两个月不是问题,实在不用……着急忙慌赶回来。” 耶律尧一言不发喂着鹰。 他身量高挑颀长,又宽肩窄腰,薄衫下手臂肌理线条若隐若现的,哪怕站立不动,也压迫感十足。 哈里克迟迟等不到他答复,心虚起来,刚要开口。就听见淡淡的一声:“中秋九月,是不是本要派人入齐谈判,商量南下御凉之事?” 哈里克一愣:“对。怎么,计划要变?” 耶律尧放飞吃饱喝足的追虹,漫不经心道:“不变。不过如若这样,最迟九月初,要把内乱平了。” 这句话说得慢条斯理。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哈里克怔了怔:“你想一道去望都?” 耶律尧翻身上马,没说话,但答案显而易见。 哈里克闻言苦笑道:“得,那我这两个月不消睡觉了。” 饶是他跟过大小战事,也有种风浪铺面的窒息,下意识的,喘气都粗了几分。 身处漩涡中心的青年却恍若不觉,冷静至极,也冷漠至极:“那放你三天假,回去一趟。三天后,直接领兵往北,我们木刻山脚汇合。” 说着,他一夹马肚。 那匹快马 奔腾而去。 四五匹骏马,会同一匹矫健雪狼,在望都长街上疾驰往西。 我见观音 第108节 正值清晨,晨雾未散,哪怕是最为繁华的朱雀大道,也几近无人。 望都有着东贵南富,西郊荒凉的传统。 官员权贵,多住东边,行商坐贾,多居南侧。而越往西走,民众越少,等到了西郊之外,草野广阔,树林错落,能看到些许穷苦百姓,也能隔三差五看到些无名孤坟。 若是清明年节,坟前有祭奠,那说明还是有人知晓尸骨身份。 若是空荡无物,那多半也是人死后敷衍拢起的土包。 在乱葬岗附近,后者居多。 容松率先下了马,他用手掌扇风,只觉得此地莫名令人毛骨悚然,虽是酷暑,但从脚下泥地里,渗出一股阴冷森寒之气,冻得头皮发麻,哆嗦道:“……郡、郡主,这也太阴森森了吧,中午阳气重,我们应当中午来啊……” 放眼望去,林木一眼望不到头。间或竖立几座残破石碑。 雾气半遮半掩,怪鸟嘈杂乱叫,枯枝败叶在地上交叠,形成厚厚腐殖层,走上一步,软榻泥泞,又走一步,就可能听到“嘎吱”枯叶脆响—— 令人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宣榕同样下了马,见阿望立刻黏了过来,不由笑道:“咱们办的是私事,不宜光明正大,你就当作倒斗一样,见不得人吧。” 容松当然知道今儿是何差事,不满道:“做的是善事好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脚边有个雪白的庞然大物,诡异可怖感顿消。 宣榕抬掌,顺着阿望柔顺的头颈揉了揉,温声道:“朋党之争,不以人死为终结。举个例子,这乱葬岗里的尸骸,有三十多年前被抄家的兵部尚书裴恬,他有个门生叫李幡,李幡和袁阁老,年轻之时可是颇为不对付。 “两人文斗武斗,几乎斗得两败俱伤,最后还是李幡见恩师倒台,辞官离去,这两人才没继续扯头花。如今袁阁老已然入阁,和爹爹共事,我们若是把裴恬骸骨寻出来,做法超度,好生安葬,他会怎么想爹爹?” 容松本就习惯了官场的长袖善舞,了然道:“原来内阁其余诸位,对此事并非斗赞同啊,也是宣大人好说话,照顾每个人脸面。要是我,直接就……” 一枚石子打在了容松头上,他痛得嗷呜一声,把大逆不道的话吞了下去,恨声道:“哥你又打我!” 容渡已经闷头开始干活,将手中一本刑部记录翻得飞快,忙里抽闲弹了容松一下,又瞥了他一眼,道:“话多。” 说着,他已是在数处坟前做了记号。 宣榕由着他们先寻已有记载的骸骨,等晨雾再稍微散了一点,才拍了拍阿望的头,软声道:“好阿望,今儿就拜托你了。满门施刑的骸骨,是会聚在一起的,你先帮忙找出这种,我们再分别是裴恬一家、岳素一家,还是曹园一家。” 阿望极通人性,宣榕连说带比划地和它交流半天,它便嗷呜一声,兴高采烈领命干活。 雪狼嗅觉敏锐,在密林之间拉回逡巡,不出片刻,驻足于一块平坦的空地。 这里无木无草,唯有一朵小花开得小心翼翼,随风左右摇摆。 容渡立刻领人过来挖掘,起先一无所获,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后,才破开早已坚硬的厚土,一铁锹下去,咣当一声,裸露出的惨白与铁器相碰。 这是一处埋尸坑。 确认之后,宣榕便挪开了目光,继续如法炮制,让阿望将其余的几处坑穴找出。期间还有些许孤坟被找到。 阿望愈战愈勇,又找到一处坟坑后,乖巧坐下,仰头望向宣榕,一副“我很厉害”的求夸表情。 宣榕不由失笑,当真摸了摸它那竖起来的神气耳朵,道:“阿望怎么这么厉害,什么都能找到。若没有你在,我们当真左支右绌,得废很多无用功呢。” 许是称赞让阿望膨胀起来,它撒欢一样猛蹿出去,漫无目的跑了出去,兴奋无比,但回来时,却带了几分疑惑,它犹豫片刻,叼起宣榕的裙摆,二话不说就把她往某个方向扯。 宣榕差点没被拽倒,赶紧稳住身子,哭笑不得道:“慢点,又有发现啦?那也不用着急,天都还没大亮呢,况且就算今天没忙完,明天再来也就……” 话音未落,阿望已是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朝树林腹地走去,又在某棵树前站定,眼巴巴地回头看向宣榕,像是示意她快跟上来。 宣榕只能照做。 许是林间阴湿,杂草蔓延,一路并不好走。 不知过了多久,转到一处荒凉的小道。道路边,有四五处坟墓,皆立碑刻铭。看来是那些尚有家眷的罪臣,被人偷偷立了碑。 阿望就是在这些墓碑前停了脚。 宣榕随意扫了一眼,道:“这些都知道身份呀,不用找出来……咦?” 她视线陡然顿住,凝在某一块石碑上。 上书碑文,比其余的坟墓来的更简单,不过中三侧九,共计十二个字。而且极为隐晦,似是罪臣家眷,怕被人挖坟鞭尸,故意隐匿了身份,只留个你知我知的戳,好为日后祭奠指引。 可是,这十二个字…… 风骨俊秀,同她的正楷风格一模一样。 若非印象里从未替人写过墓碑,她真以为这是自己的真迹。 日光渐起,晨雾缭绕。 宣榕走进些许,半蹲下来,指尖轻触这几个字,微微蹙眉,读出声来: “无名氏。” “昭平四年五月廿二立。” 第99章 回应 宣榕诞辰是五月廿二, 对临近的时日较为敏感。 因此,她拂去碑上细尘,刻意多看了几眼, 喃喃道:“从新旧来看,确有三年。可是既无鲜花旧痕, 也无焚纸祭奠, 谁立了这么一座坟茔……” 正在疑惑不解之时, 阿望按耐不住了。 它本就好动, 猛然一蹬,越碑踏坟,然后亮出爪牙——开始刨土。 把容松他们挖坟掘尸之姿态, 学了个惟妙惟肖。 但这处坟墓不需做法迁徙啊…… 宣榕见状,陡然一惊, 喝止道:“阿望!不可无礼!” 可还是晚了一步。 雪狼身躯高大, 四肢用力, 轻而易举地刨开林间松软泥土。紧接着,一道尖锐摩擦声打破寂静。 似是爪尖划过漆盒。 宣榕迟疑起身, 向里望去。 只见这座小巧坟茔里,没有骸骨棺椁, 唯有一方匣盒静静陈列, 躺在蓬松土壤之间。 包裹了绸布, 经历岁月,微腐陈朽, 露出盒上精致的云纹彩绘。 而阿望不知为何, 愈发兴奋, 咬住布料一角,用蛮劲把盒子一拽而出——砰地一声锁扣碎响, 里面物什天女散花一般滚落。 “阿望你啊……”宣榕轻叹了口气,没舍得责备这位丝毫不觉做错了事的罪魁祸首,无奈摇头,蹲下来捡拾东西,叮嘱道,“离远一点,别踩着人家遗物了。” 说着,她不顾泥渍,将滚落脚边的两枚印章拾掇起来。 那是一圆一方两枚印章,和田玉雕刻,玉质温润。 从她细长的手指滚到掌心。 宣榕看清了其上文字。 一汉文,一北疆文,但都是同一字。 “尧”。 极为眼熟。 宣榕怔愣当场,顿了顿,不可思议地对着阿望道:“这是……你主人立的衣冠冢吗?” 阿望欢快地“嗷呜”了一嗓子。 宣榕沉默良久,一时情绪翻江倒海,缓了缓才半蹲下来。 她抱起匣盒,飞快地装捡其余旧物。 东西不多,但都保存完好。 一卷细绳捆妥的边塞诗文。 一道字迹磨损的金箔护身符。 一尊简陋粗糙的泥塑观音像。 一本礼极殿习读的策论,随手一翻,某页夹的书签飘落,宣榕眼疾手快抓住,端详片刻,才发现是一朵干燥的玉兰花。 一柄外鞘璀璨华丽的弯刀,虽是仿制,但同样沉重。曾在她腰间挂过四年。 一片琉璃莲花盏,制式精美,在佛教盛行的大齐随处可见。 一个小巧玲珑的瓷瓶,凑到鼻尖,隐约能嗅到药味。 幽深静谧里,宣榕捧着整整十四年的光阴岁月,久久出神。阳光从树林缝隙挤入,她犹如一尊冰雕玉砌的观音像,维持跪坐姿势,像是不堪承受一般,垂首敛眸,乌发如瀑,眉目悲悯,甚至带了一丝苦痛。 这本该是遗物。 带着眷恋入土,伴随虔诚刻骨。 一朝重见天日,震得人心恍惚。 许是她神色有异,阿望不安地用鼻尖蹭了蹭她。 良久,宣榕才呢喃出声:“我没事。我只是在想,原来……他并不讨厌‘尧’这个名字啊。” …… 京郊旧坟重迁,宣榕花了小半月处理妥当。 办得低调,这些冤魂被重新安葬在了冀州碧绿的仓山,立碑刻字。若有后人,请其来祭扫,若无后人,附近村民会代为管理。 等忙完此事,她要找父亲禀告。 时值内阁其余几位阁老来府,商讨事务。 见宣榕送来冰品,皆是乐呵呵的,年逾古稀的黄阁老笑道:“见过郡主。哎哟,正在谈论西线军防,心急上火呢,您这解暑汤汁来得真及时。” 宣榕微微一笑,不插嘴,坐在一旁安静地看书。 等内阁众人谈完政事散去,才呈禀道:“爹爹,乱葬岗方圆五十余里,有名有姓者,有三百一十七人,有名无姓者,有十二家七百余人。除了昔帅她说要自行安排昔家后事,其余的骸骨都已迁移正名,立碑刻传。” 宣珏正在看着沙盘,满意颔首:“做得不错。累坏了吧?要不要也去行宫歇两天?陛下他们至少还有一月才会回来。” 宣榕摇头,道:“不了。我在想……” 我见观音 第109节 “想甚?” 宣榕犹豫道:“去北疆一趟。” 宣珏微微一顿,心下了然,面上仍然不动声色道:“北疆这地儿,十年里头八年在打仗,近来更是部落纷争。别说外族踏入,面临人生地不熟的困境,就算是他们自己人,也不能保证今夜睡去,明日还能醒来——你跑去做什么?” 宣榕有几分无精打采:“……我就想想也不行嘛。” 宣珏声线温润:“除非此地有我齐驻军,否则,我和你娘不会放心的。想见什么人,让他来齐。” 宣榕惊讶抬眸。 宣珏则从战事沙盘中收回视线,转向她笑道:“怎么,你爹看上去很像老古板么?” 宣榕眨眼道:“爹爹春秋鼎盛,正值风华呢。只是您这般从容,还真有点出乎意料……那您会说服娘亲吗?” 父女俩打着机锋,含蓄委婉,没有一句直白。 若是有外人在此,定会一头雾水。 宣珏却能回道:“我会游说,但十有八九说服不了。你娘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她不把人轰出望都,都算看你面上手下留情。更何况,她那态度十几年了,改变亦非一朝一夕。” 宣榕:“……” 她也不气馁:“那我另行想法子吧。” 两国邦交,互通使节,都要提前商讨来往名册。 此事归鸿胪寺管,宣榕便委托其增添人名,送书北疆。过上十几日,鸿胪寺少卿来报,却是歉愧道:“郡主,那边……拒绝了。” 宣榕也知这种请求离谱——哪有正值动乱,撺掇主君出国的道理,她不甚在意道:“无妨。本就是试一试。”见少卿忐忑不安的情绪缓和,宣榕又随口道:“对了,连大人,请教你一事。” 少卿立刻恭敬道:“郡主请说。” 宣榕问道:“我只清楚大齐民情,大人却精通各国风俗。您说,草原上准备聘礼,需要些什么呢?” 少卿:“???” 他联系名册和这句话,瞬间像是脑补出了不得的内幕,脸色都微微一变,迟疑道:“这……要看给谁准备了。若是寻常姑娘,几十匹牛羊也就是了,若是部落首领的女儿,那数万亩肥沃的领地都不算过分……若是我齐贵女,只怕更要有诚意。敢问郡主是……想看对方是否坦诚么?” 宣榕失笑:“若是我要给草原的小狼准备聘礼呢?” 少卿:“…………” 他如遭雷击,没料到猜反了,结结巴巴道:“那、那那那那……”越着急,越不知从何说起,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让戚将军再把北疆打下来也就是了,哪里需要什么聘礼。” 宣榕:“……” 好在她也知道这是胡言乱语,不用当真,没为难人,又了解了些许北疆风俗,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手边,是一卷北疆战事急递。 躁动不安的疆域,以一种可怖的速度被镇压下来。 在此期间,耶律尧甚至还有闲心,派了三万步兵五千骑兵,突袭西凉,扰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军粮遭创,东边战线供给不足,直接导致西凉丢了两座城池。 等到九月天气转凉,望都银杏金黄。 北疆十三连营臣服安定,洽谈合作事项的使节团也入了望都。 此时的京城,昭告五谷丰登的秋祭落幕,象征中秋的赏菊宴风风火火,每天都有四五场。 不过听说谈判并不算太顺利。 两方都有顾忌,也都为自身利益据理力争。在派兵多少、主帅谁人、胜败分割这些琐碎上还有的磨。 但饶是如此,主调也是平和友善—— 帝王主动留他们在天金阙用过膳,京中赏菊私宴,也有不少对他们伸出橄榄枝。公主府自然也随大流,发了一封请柬。 本以为会被拒绝,没料到一行人真就上了门。 为首的还是哈里克,他眼底青黑,似是两个月来被折磨的,但这不妨碍他带着看好戏的神色,挤眉弄眼道:“昭平郡主,许久不见啊!” 今儿府外马车群聚,府内宾客如云,衣香鬓影,大部分自有随侍接待。 能让宣榕亲自来迎的不多。她温声道:“许久不见。今儿秋雨微寒,虽然不大,但怕有人身虚感了风寒,在院中廊亭置了热茶热汤,帷幕方亭也支了五六座,待会在亭中品菊即可。” 哈里克连忙道:“好的好的。” 他身后跟了三个人,样貌皆是陌生,没有谈判使臣,都是高个俊朗的年轻士官。定然都经受过鲜血淬炼,浑身透出一股森然杀气,甚至有种熟悉感。 见状,宣榕奇道:“其余大人呢?没来?” 哈里克苦笑道:“没有……刚和你们袁阁老带的礼部诸臣,鏖战一宿呢,补觉去了。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没我们这些年轻人能熬。” 宣榕没忍住笑出声来,引他们到中亭,方才离开。 等她身影远去,哈里克才偏过头,在人来人往里,微不可查地对身侧青年道:“你就打算这么易容半个月,再回北疆?不打算袒露你在这里?” 一旁,青年踱步到长廊之下。三位士官都眉目俊朗,唯有他格外气定神闲,垂眸欣赏着金菊硕大的花株,抬手一碰,堆叠的水珠滴溜滚落。 他淡淡道:“暂时不。” 哈里克不甚赞同:“小心别被她发现。你是易容了,但身材未变。就算带着他们……” 说着,他一指另两士官,这两人与耶律尧身量相似,体型相仿,若不看脸,很难分辨,但哈里克还是不安道:“熟悉的人也难免会认出来吧……” 耶律尧抿唇不语。 秋季的雨淅淅沥沥,时而盛,时而停。 冷风过境,有婢女送来四盏热茶,等到递给耶律尧时,不知谁家的孩童跑了过来,撞到婢女,那杯没有端稳,大半招待给了耶律尧的右袖,小半洒在了他的右手。 手掌瞬间泛起烫伤的红。 婢女惊了一惊,忙不迭告罪:“您没事吧。贵客请来,府上有医师,给您处理一下。” 耶律尧不甚在意,刚要拒绝,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便应承下来:“好。” 公主府雕梁画栋,既有皇家的大气,也不失江南的风韵。 哪怕是一间供客人休憩上药的厢房,也摆放了水墨屏风。屏上白鹤展翅,山水浩渺。 太医给耶律尧仔细上了药,方才提着药匣告辞。 而又过了片刻,有脚步从屏风后走来。她的声音属实独特,空灵而不空洞,说出的话也周道至极:“府上招待不周,让客人受伤了,实在抱歉。您在此休息会儿,有何需求只管提。” 耶律尧静默地看着她。 入秋转冷,她襦裙之上还套了绸锦袄褂,毛滚领边衬在雪白的一张脸旁,行走时,耳边明档不晃,足下脚步平稳,愈发显得人清冷矜贵。 他转过视线,道:“郡主客气了。” 宣榕微微一笑:“有朋自远方来,再怎么客气也不为过。”说着,她走到耶律尧身边,试探问道:“听人说你手掌烫伤,可还严重?” 耶律尧便摊平掌心给她看:“无事。不过你这药膏有点意思,怎么这般火辣,像是灼烧一般,倒不像是治疗烫伤的药膏,像是祛疤的,医师拿错了不成?” 青年的手薄而修长,指骨有力,掌上疤痕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露出隐没了许多年的一颗掌心痣来—— 果然。 宣榕怔了怔,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另一瓶药膏:“……确实不是治疗烫伤的。这才是。”她戳破他的身份:“耶律,快上药吧。” “……”即便早有预感,耶律尧也不由神色一暗,他接过药膏,徐声道,“怎么认出我来的?手?这有什么与众不同?” 宣榕道:“不是通过手。” 耶律尧随意地抹完烫伤膏药,问道:“那是什么?” 宣榕沉默片刻,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最终还是道:“……耳孔位置。”顿了顿,欲盖弥彰道:“那什么,面具做的还是精妙的,我没看出问题。” “……” 气氛一时微妙。 耶律尧低笑一声,掀了面具,露出那张精致妖野的脸,道:“原来如此。” 宣榕也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方才继续道:“那个盒子里,大部分东西我都有印象,唯独两件物品,苦思冥想许久也没有头绪。于是我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耶律尧却像是听到了可怖之极的一句话,眸光倏而晦涩,即使仍旧面色如常,整个人也透出一股危险,打断她道:“什么盒子?” 宣榕比划道:“京郊发现的。” 她没有详细明说,未提出处,或许在耶律尧看来,这似乎是给他留最后一丝脸面,于是青年神色莫测,陡然起身道:“我去把它处理掉,你不用在意里面装的东西。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可行?” 宣榕叫住他:“耶律。” 耶律尧只能顿住脚步。 宣榕又道:“你坐下。” 耶律尧背脊僵直,一动不动。 宣榕重复一遍:“那些东西就算处理,也不急这一时。你先坐下,否则我和你说话还得仰着头,不方便。” 耶律尧右手紧握成拳,又松开,如此几次下来,似是镇定了一点,才坐到方才的太师椅上,换他仰头看着宣榕,道:“好,我坐下。你有什么话,说罢。” 宣榕的声音很轻,像花枝落雪地:“你不想知道我的回答吗?” 那一瞬间,耶律尧的脸色竟然可以称得上惨白,一字一句斟酌道:“若能不通过你口得知答案,自是最好不过;但若是你来说,便不是很想了。一定要说么?或者,一定要现在说么?” 宣榕了然:“但这种事情,拖得愈久,愈不好吧。” 耶律尧缓缓闭上了眼,苦笑一声:“你说得倒也对。” 他仿佛在等待一个刑判。 在等是坠入阿鼻地狱,还是无罪光明。 下一刻,一个吻温柔地落在了他的眉心。 轻如鹅毛。重似千钧。 神明原谅了她最虔诚卑微的信徒。 而宣榕睫羽轻颤,雪肤笼霞,强忍着羞意,维持弯腰的动作。她本就不擅长表达情绪,见耶律尧始终一动不动,热意从耳垂蔓延到了脸颊,忍不住要起身。 可就在此时,青年猛然睁眼,不假思索地抬掌按住她的后颈,锢得她动弹不得。紧接着微抬下颚,咬住她的唇瓣,撬开她的唇齿,侵城略地,炽烈地掠夺走每一寸呼吸。 当枷锁被她亲自取走,那这份浓的快要溢出的情愫便再也掩盖不住。 也不必再遮掩。 抛却了伪装,忘却了小心翼翼。 十四年月亮阴晴圆缺,人间聚散离合。 我见观音 第110节 行到此处,终至圆满。 第100章 咬住(微修) 宣榕整个僵住, 无法动作。 汹涌热潮狂风暴雨一般,激荡起轰隆雷声,她脑海空白, 想要伸手去推,可刚抵上耶律尧胸膛, 就被他抓住手腕, 得寸进尺地一拉、一拥。 青年按着她坐在了自己的右腿上。 而炙热的吻仍未停歇, 陌生的感觉刺激得头皮发麻。 浑身的力气都抽走了, 宣榕眼中盈出水光。 她撑不住地向后微仰,修长的脖颈弯出一道优美弧度。 被耶律尧掌心托住。 凑近距离,更能发觉他睫羽又浓又长, 投下扇形的阴影,衬得鼻梁高挺, 眉眼深邃, 仿佛察觉宣榕视线, 似有所感地微抬眼睫,先是一顿, 尔后喉结滚动,稍离些许, 低声哄道:“闭眼。绒花儿, 乖, 闭眼。” 宣榕完全不知自己如今是何凌乱的模样。 也从未见过耶律尧这般带有入侵意味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闭眼,避其锋芒, 但这也彻底让自己陷入被动境地—— 轻微的窒息里, 她感受两人呼吸纠缠。 紧接着, 唇齿之声、呼吸声、心跳声,震耳欲聋。 宣榕喊不了停, 只能近乎无措地揪他衣袖,却被耶律尧按住手掌,一寸一寸地插入,直至与她十指相扣。 他拇指摸索过她指背肌肤。 清幽檀香与高山雪松,汗水与泪水,交相叠织。 不知为何,恍恍惚惚的,宣榕想起,两人初见的那个冬日。 她被父亲抱着离宫,行至宽阔绵延的汉白玉长阶,恰巧遇到北疆送来质子。 百国使臣团浩浩荡荡,她与耶律尧错身而过。风吹着雪沫纷纷扬扬,在两人之间乱舞,少年长睫掀起又垂下。 只此惊鸿一瞥,那双本该瑰丽的眼底,死气沉沉。 像浸透在泉水里的血刀。 靡丽到让人森寒。 而此刻,记忆里的湛蓝双眸寒光消退,湖水泛起涟漪。 再被坠落的睫羽盖住。 耶律尧也闭上了眼。 这个吻并未持续太久,由一开始的生涩试探,转为无师自通的安抚缠绵,在某个即将失控的临界点,戛然而止。继而试探向下,尖牙不轻不重地咬住宣榕脖侧。 犹如叼住猎物的猛兽。 宣榕猛然回神,瞳孔骤缩,许是触到了麻筋,浑身微颤,忍不住道:“别……” 耶律尧这才缓缓放开了她。 他眸色沉晦,似乎在强压着什么,额头抵在少女肩侧,轻轻道:“你让我缓一缓。”快要疯了。 宣榕觉得她才是需要缓一缓的那个,清丽的一张脸尽是绯红,欲言又止片刻,语无伦次道:“……这是在我家啊耶律。外头还有人守着……你这也太……” 耶律尧本来还好整以暇地闷笑:“太什么?” 可当宣榕尝试平复紊乱的呼吸,还是无法抑制轻喘,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时——青年的身体也越发僵硬起来。 耶律尧额头脖间都隐约浮现青筋,他近乎狼狈地瞥开头,似是不敢动弹,半晌,只能干脆利落投降道:“我的错,下不为例。行了吧?” 许是被情愫浸染。 他声线低醇沉凝,像是草原上的清风拂弦,擦过宣榕耳畔,激起一阵战栗。 室内暗香浮动,心跳如雷。 一时两人都没再开口,皆有些许无措。 而屋外,许是见人许久未出。 侍候的苓彩忽然出声问道:“郡主,您好了吗?” 宣榕猛然一惊,几近落荒而逃地起身,道:“这就来。” 赏菊宴来的属臣不少,本想趁机商讨事宜。 来见耶律尧,纯属计划之外,预留了半个时辰……都被他耽误了,想问的话是半点没问到。 刚想着是否留到下次再问,耶律尧却出声唤道:“等等。你若是要去会客,我建议你再稍等片刻。” 宣榕微微一愣:“为何?” 这是一间专供客人休憩换衣的厢房。也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别致静雅,一扇辽阔壮丽的山水屏风后,布置了软榻茶几、梳妆镜台。 一面铜镜被摆放在檀木支架上。 耶律尧把铜镜抄了过来,在宣榕面前晃了晃。 宣榕陷入沉默。 光滑如水的镜面分外清晰。 镜中,她杏眸氤氲,瓷肌生霞,确实不是正经模样。 而罪魁祸首抱臂靠在一旁,颇有诚意地告罪:“下次你如果有正事,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保证不乱来。可今儿不是不知情况,又高兴太过么,就……抱歉。不过我没咬你,再过半盏茶,肯定消了。” 如果他的目光不那么若有若无,从她唇上扫过就好了。 宣榕:“…………” 刚消退的燥热又涌上脸面,她险些没找个地缝钻进去,将铜镜往他怀里一甩,无奈道:“耶律!” 耶律尧眉梢一扬:“在。有什么吩咐?” “……”他委实会顺杆往上爬,宣榕却做不到这般自在,她撇开脸,强作镇定地朝屋外喊道:“小彩,你先去暖阁,侍奉茶点。若有大人先到,告诉他们我还有点事儿,劳烦他们小等片刻。” 苓彩忙道:“是。”又宽慰道:“郡主不用着急,您定的是午时初,这还有好一会儿呢。”说罢,属于侍女轻盈的脚步远去,这是急匆匆传令去了。 屋内屋外都静谧无声,此刻,唯有细雨连绵如线。 雨帘缠密,雨中空气仿佛都粘稠起来。 宣榕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她摸索手边小几上的银壶,想要提壶倒茶,奈何手脚有点不听使唤。 银壶脱手。 眼见要摔落,被耶律尧稳稳托住。 他倒好凉茶,端起茶盏送到宣榕唇边,抬眸续上先前的话:“我不是故意要收集这些旧物的,实在是死前不知如何处理。” 卖了个不易察觉的惨,他顿了顿,又试探问道:“盒中哪两件物品你不知道出处?” 青年像是一只餍足的兽,肉眼可见的好心情。 老实收起利爪獠牙,伪装成浑然无害的样子。 服侍人的动作也轻柔得不像话,茶水被以恒速喂到嘴里。宣榕本还有几分不自在,但见耶律尧神色如常,便也勉强压住,道:“莲花琉璃盏,瓶装膏药。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我何时把这些东西赠送给你过。” 耶律尧放了茶盏,了然:“那你有何猜测?” 宣榕轻轻道:“可我在江南,有把膏药赠与过另外一个人。” 那个在连绵细雨里,找她讨药的猎户少年。 她认真地看向他,温声问道:“那是你吗?” 今日才展示过高超的易容术,证据过于确凿。 耶律尧无法赖账,点头:“是我。耶律金给我递了一杯毒酒,我别无他法,只能喝下坠崖假死。往北也是死路一条,索性直接南下。我不知道你当时也在江南,碰到你是巧合。” 九死一生,其中凶险。 他竟只云淡风轻地归为,“索性直接南下”。 左心口的位置有点抽疼。宣榕沉默片刻,轻而又轻地道:“我没有任何问责你为何在此、是否跟踪我的意思。也不在意你当初到底换了多少身份。耶律,我只是想告诉你。” 那双琥珀色的双眸看透尘世,悲悯苍生,此刻却只静静注视着他。续上被那个吻打断的陈词: “我很高兴你那时活了下来。三年前如舒公案发,我崩溃,但不至于绝望,因为当时我已陆续做出了点实事,知道这条路是有迹可循、可堪走通的。最开始的慌乱过去,也就能自己想通了。 “但七年前不是。 “当时我其实很茫然。 “我觉得尘世间不该如此,倾轧掠夺,不过一方侵蚀另一方利益。无论是强对弱,官对民,或是传统意义上父对子,夫对妻,或许都有些许这种意味。弱势者无法伸冤,甚至不知他们可以伸冤反抗。 “可我也反复怀疑自省,我这种想法,是否也是一种偏见愚昧,一种自行其是的狂傲,一种妄想打破规律的不合时宜,在把自身想法强加于人……” 耶律尧默不作声听着,忽然打断她道:“不是,没有。你很好,这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人了。” 宣榕轻轻道:“那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救一个人就好了。哪怕一个。” 这个角度,微微俯视,能看到耶律尧浓密的长睫。 他眼尾收起一个精妙漂亮的弧度,方才泛起的红意还未完全消退,越发像那摄人心魄的妖,轻轻道:“你救了我。” 宣榕一愣:“我没有救下你。” “不,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耶律尧忽然笑出声来,他这一笑极为肆意,十多年尘封的光阴化为他的一句话—— “你不用亲手救赎我。 “我愿为了有朝一日,有资格立你身侧,而努力自救。” 宣榕怔愣,又听见他仰头轻笑:“所以,我说你救了我,小菩萨。” 他在说。 世间浑浊,众生皆苦。 而有人静立红尘,即使什么也不做。 我见观音 第111节 就可以荡开污秽,光照万里,成为另一个人的救赎。 * 另一边,苓彩先去茶房,领了六壶不同品种的温茶,并一些糕点。这才和奉茶侍女们一道去了暖阁。 暖阁地处东南,熏香阵阵,温度舒适。 外头的桂花已然盛开,被秋雨打湿。 激起群聚在此朝臣们的雅兴,他们开始吟诗作赋,作到兴头上,有人唤来笔墨,刚要挥毫,见到苓彩,纷纷颔首道:“苓彩姑娘。” 苓彩行礼笑道:“各位大人好雅兴。郡主有事稍迟,还请大人稍等片刻。” 立刻有人道:“这说得哪里话。” 他们接过侍女送来的茶,品茗作谈好一会儿,见宣榕还不来,又有人笑着打趣道:“郡主可向来准时无误,今儿被何事耽搁了?季大人去瞧瞧催催?” 坐在窗边的季檀微微一顿。 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袭月白色长衫,雅致端凝,用杯盖轻拂茶叶,咽了一口茶才徐声道:“陈大人怎么不去催?” 陈铭任户部给事中,平时参奏别人、抓人小辫子不少,此刻却笑眯眯道:“我哪里敢,不像庭芝,我在郡主那可没这个脸面。” 季檀淡声道:“那檀也没有。” 陈铭想给他戴高帽,他却眉眼冷淡,不动声色地把太极打回去。 陈铭自讨了个没趣,讷讷起来,他琢磨不太透季檀想法,刚要旁敲侧击鼓吹几句,可犹豫许久,终究没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把到嘴的话咽回,忽然见到暖阁又有人慢慢走进,眼神一亮:“袁阁老!” 来者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 发须泛白,慈眉善目,一双眼弥勒佛一般微眯,正是内阁次辅袁枚,分管礼部。 他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你们谈你们的,不用管我。外头冷,我进来讨杯茶喝。” 袁枚在朝堂以笑面虎著称,有他在此,今日恐怕无法谈事。 季檀不露声色地皱了皱眉,找了个借口溜出。 他隔三差五就会来公主府,对府内构造烂熟于心,按照苓彩所指,自小路而过,径直走到厢房。 秋雨连绵,房门紧闭。 季檀屈指,很轻地扣了两下房门,试探问道:“郡主,您可在?” 这声音清冷矜持,犹如碎玉,向来极易辨认。 屋内,宣榕立刻反应过来,绕过屏风,回道:“我在。可是各位大人等急了?我马上就 去暖阁,庭芝,你先去那边等我就行。” 外面伫立的人影维持俯身行礼之姿,恭谨道:“袁阁老来了。正与各位大人攀谈。您若方便,臣进来禀奏。” 此言一出,宣榕心知不妙,便要推门。却被人轻轻制止。 耶律尧不知何时,也绕过屏风,走到她身后,拿着铜镜在她面前一晃,压低声道:“别急着现在就见人,再等一等。季檀查案办案多了,眼睛毒辣,能察觉不对劲。当然,你若不在意被人看出异样,当我没说。” 宣榕:“……” 临近门前,光线明亮。 她能看到镜中人唇瓣尚且殷红。 耶律尧道:“让他就在外面说。” 而外面,季檀迟迟未等到答复,疑惑道:“郡主?” 隔着一扇门,宣榕轻叹口气,只能道:“不大方便。你直说吧。” 外面雨点依旧未停,不算大,温柔清浅。 这件厢房外头没有长廊,屋檐也窄,季檀便又上前一步,立在檐下,谨慎回道:“今儿您召我们几个,是南方改稻为桑、养蚕缫丝的奏事吧?” “……对。”宣榕的声音有些许异样。 好在季檀没有听出不对,继续道:“袁阁老很支持这件事。方才话里话外,也在暗示此事,让我们对您多加劝解……” 一门之隔,耶律尧捏住宣榕下颚。 垂首,含住那圆润如玉的耳垂,再轻轻一咬—— 耳上耐痛,宣榕根本没感觉到疼。 但一种类似于酥麻的感觉袭遍全身。 而且……而且……………… 他是不是以为,她不知道这在北疆意味什么啊?! 宣榕登时脑袋一嗡,差点没腿软踉跄。 被耶律尧早有准备地拦腰抱住。 外面,季檀不疾不徐的语调仿佛隔了一层雾气,听不真切:“……所以依臣所见,今日议事推迟到日后,或者等袁阁老走后再议。郡主,您认为呢?” 身心皆乱,宣榕反应慢了半拍,迟迟未答,季檀声音也愈发谨慎不安:“若您觉得不妥,您且吩咐。” 这让耶律尧低笑一声,轻轻道:“他在问你话呢。” “……”宣榕用尽理智回过神来,缓缓道,“可以。没甚不妥。” 她把脸埋在掌心,脸烧得比方才还严重:“……你别闹了。就算两个月前他惹了你不快,我代他道个歉,不要针对庭芝。” 耶律尧似乎本来都打算放开她了。 闻言,一顿,抬指抚上她泛红润泽的唇,哑声问道:“我没闹。既然你如此看重他,绒花儿,要不要唤他进来躲雨?” 这话当然是在故意使坏——他方才制止开门,怕她失态人前。 此刻,当然不会允许季檀进入,更遑论让任何人看到宣榕这副模样。 但这句话还是让宣榕微微一颤。 身后,耶律尧嗓音低沉蛊惑,继续道:“你听,有不少人来来往往走过,他在这里回话不太安全,不如让他进来直面你。” 在这极具诱导的话音中,这扇门仿佛逐渐透明消失,不再存在。 臣子承奏公事,却目睹她与人纠缠。 甚至远处人来人往瞬间清晰,像是拉进到了身侧。 有那么一瞬,宣榕感觉自己置身人群。 这实在是太…… 宣榕本就面皮薄,被他刻意引导刺激,眼角都要盈出泪来。都不知道怎么回应的季檀,等外面人告退离去,她缓了缓,收回震出的三魂六魄:“耶律,你怎么这么……” 耶律尧眉梢一扬:“我不是好心让他进来么?” 宣榕:“……” 她这才后知后觉,这或许才是真正的耶律尧。 桀骜不驯,处事不羁。 若是真的不加收敛,即便是三言两语,也无人能招架得住。 但好在见外面脚步走远,耶律尧轻轻笑了一声,不再逗她,放开人,正色道:“我让哈里克去把袁枚引走,他负责礼部,对外本就是归他管,有北疆使臣来接近问询,他不会坐视不理。你们照常谈话商议就是。” 说着,他推开门,先行离去了。 而小半盏茶后,宣榕来到暖阁,果然袁枚已然不见踪影。 她温声笑道:“有点儿事耽搁了,各位大人久等。” 悠闲喝茶聊天的五六个人,慌忙起身见礼。 宣榕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坐于首位,边翻着近来几份从内阁抄录来的奏折,边道:“这是三天前从徽州和金陵一带,州府衙门快马加鞭送来的奏承。诸位大人可以看一看。” 她做事谈话,向来讲究效率。 待片刻众人阅览完毕,宣榕率先道:“各位大人有何看法?” 徽州和金陵都在中原,水土丰饶,鱼米之乡。 近年来江南种桑缫丝,所得布匹不仅在全国贩卖,而且也通过东燕出海,所得颇丰。于是,有些许当地官员觉得,能为朝堂增税,便上报朝廷,说可以选择部分农田改种桑树,以此养蚕。 方才那位户部给事中陈铭道:“不妥。” 宣榕便道:“陈大人觉得何处不妥?” 陈铭道:“为朝廷增税?说的义正辞严的,不还是看姑苏那块每年绸布贩卖,不少官吏中饱私囊,他们一个两个的,也想有利可图么?” 宣榕失笑,又问其他人,听了几个赞同几个反对意见后,又问季檀:“庭芝觉得呢?” “确实不妥。”季檀轻叹了口气,“稻桑周期不一样,农户不一定能立刻习惯,对其家业经营带来不利,这是其一。目前各地机巧盛行,江南各地绣坊盛行,其实不缺绫罗绸布的供应,若是布料过多,出海也无法倾销,价位会被压低,反而损伤一些养蚕、织绸人家的收成,这是其二。其三——” 他微微蹙眉,道:“中原是粮仓。近几年虽有谷种改良,能比以往结出更多粮草,但‘风调雨顺’这四个字,可遇不可求。万一碰到洪涝旱灾,一年辛苦就都白费,而西线极有可能打仗,若是真的天灾,到时候军需是个大问题。” 宣榕道:“善。” 有人做事从求官求仕途出发,为了少许政绩,不惜欺上瞒下,甚至夸夸其词,为祸乡里;有人虑事想着中庸不出差错,为此遵循祖制,不敢越雷池一步,显得僵硬刻板。 满朝文武,嘴上讲着仁义道德、为天下苍生。 可真的能从百姓角度出发的,又有几个人呢? 并没有几个人——季庭芝属于其中之一。 于是,朝臣散去后,宣榕又单独留了季檀一会儿,一道用过午膳,拟定如何利用朝堂舆论,压住驳回这几道奏折。 商讨完方略,已是半下午。 季檀起身,告辞离去:“臣这就去着手准备……” 宣榕送他,跟着一起向外走去:“也不急这一时,今儿就先赏花休沐吧,本就不是当值的日子,还劳烦你们陪我讨论公务。” 季檀道:“本分之事。臣先回衙门了。” 他是冷冷清清之人,说话也清清冷冷。 就这么站在细微的雨雾里,恍然有谪仙之姿。 从公主府穿廊走道而过时,引得今儿来访的贵女们窃窃私语:“那位是季大人吧?” “是他,没穿青袍,我还真没一打眼认出来。” 我见观音 第112节 “穿着官服是阎罗哈哈哈!你每次总懒得瞧。” “可不是,我爹被监律司拘去审问过,虽说最后虚惊一场,但也有阴影了不是。再俊也让我想退避三舍,不过今儿嘛……确实俊过头了点,多看几眼也不打紧。” 她们聊得起劲,忽而其中一人好奇问道:“说回来,季大人怎么迟迟未有婚配,按理来说孝期早就过了啊。” 周遭安静片刻,为首的一位贵女指了指公主府随处可见的莲花纹路,团扇遮面,笑嘻嘻道:“还能因为什么。别说是季大人了,就是我,若有机会日日见到郡主,我也不想嫁人。” 其余人笑成一团,都在说她想得美。 而不远处,耶律尧静静听着。 哈里克被用去调虎离山了,他身边没人,也重新伪装了模样,坐在流觞曲水旁的长亭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摩挲把玩着杯盏。 默默听着曾经听过很多次的话。 不出片刻,几道裂隙从瓷盖上蔓延,耶律尧一顿,收住力道,本是闲散靠坐亭中,懒得再压制心中所想,缓缓起身。 走到那焦点一般的两人面前,没看季檀,只对宣榕笑道:“后日中秋,齐帝接见使臣,你可入宫?” 第101章 中秋 中秋是国宴, 亦是家宴。 若是放在以前,此问毋庸置疑——宣榕绝对会参加。 不过近三年来,屡有传闻太子和昭平郡主不甚对付, 为了避嫌,她不一定会入天金阙。 但阖家团圆之日, 定然要去, 宣榕下意识答道:“会去的。” 等回答完毕, 才发觉此景不妙—— 耶律居然是顶着个北疆侍卫身份, 在大庭广众发问。 此等身份,此等言行,堪称无礼了。 果然, 季檀闻言脸色微变,斥道:“放肆!” 宣榕刚想打圆场:“无……” 耶律尧就似笑非笑地挑破道:“季大人, 两月不见, 你还是这般暴躁。” 宣榕:“……”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脸, 却是如出一辙的恣肆。 季檀立刻认出了他,大骇, 脱口而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宣榕懒得打圆场了,按了按眉心:“你们好好说话, 别吵, 小点声。” “好。”耶律尧微微一笑, 又对季檀道:“是我。正常邦交来往,季大人反应不用这般大吧?” 季檀强压声量:“正常邦交来往?鸿胪寺名单上没有阁下的!这算什么正常来往?好在如今两国关系甚好, 若是两国战时, 大王这般偷潜, 不啻于挑衅了!” 耶律尧并不辩驳,笑道:“你要这么想, 我也没办法。而且……”又看向宣榕,无辜地一眨眼:“我就小声问个话,可没想闹出大动静。” 宣榕失笑:“问完了,你先去找哈里克吧。” 秋雨渐停,秋菊金灿。 旁边三两成群的客人们,虽没听清三人对话,但仿佛也意识到气氛微妙,皆停杯盏,看了过来。 耶律尧似是听话,点了点头,只是等他们两人错肩而过的时候,轻笑着补了一句:“可是季大人似乎并不这么想的?” 季檀停下脚步,冷冷看向耶律尧。 都是千年狐狸,自然清楚对方在玩聊斋。 耶律尧三番两次激怒他,想要他情急之下闹大事态,惹郡主不快,那他偏不如耶律尧所愿。 于是,季檀也选择以退为进,含愠道:“郡主,既然您有贵客招待,就不用移步相送了。臣先回衙门办事,您有事随时传唤。” 送客送到一半,不出三日,望都就要疯传她和臣子决裂。 宣榕做事向来周全,不会犯这种错误,摇头温声道:“还是我送你吧,近来忙碌,诸事劳烦庭芝多费点心。另外。” 顿了顿,她道:“耶律来访之事,你写一封奏折上禀,好让鸿胪寺有个准备。” 这算是给足了季檀台阶,他只能应是。 哪怕对耶律尧再不满,也强压怒火,一路随宣榕出府。 守待的车夫见状,驾驭马车而来,示意:“大人。” 季檀却没有立刻上车,他看向宣榕,欲言又止片刻,终是忍不住道:“郡主,臣不该多嘴问您私事。但,您该知道这位北疆新主,是个怎么样危险的人物。他杀戮登位,奸诈狡猾,嘴里的话不知道有几句真的。您跟他走这么近,还请三思。” 宣榕道:“庭芝。他蛮坦率的。” 季檀道:“可是他骗过您!” 宣榕道:“两月之前,恢复记忆之事?” 季檀皱眉:“正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说不定这也只是冰山一角,他欺瞒过您更多。” 宣榕思忖道:“我猜他应是想趁机回望都,寻点旧物,并非有意隐瞒。否则他恢复了记忆,只能立刻回北疆主持大局,没借口跟回望都的。” “…………”季檀深吸了口气:“他若有意欺瞒,能让人瞧得出来吗?您不能因为少年旧识,就如此心软纵他,什么都不加怀疑不加防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这简直就像……” 宣榕奇道:“……像什么?” 季檀道:“……被下了蛊。臣万死。” 宣榕不气,反倒没忍住笑出来,摆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结束:“好了,不用担心。我说过我有数。”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季檀不得不噤声。 即便再心有不甘,也只能行礼告辞:“是。” * 而此刻公主府的别院,东篱把酒,菊影团簇。 亭中圆桌钱,哈里克豪爽一挥手,道:“来,满上,我先干为敬。” 对面,内阁次辅袁枚强颜欢笑,小抿了口酒。 桌上摆了四五坛空酒坛,都是公主府的珍酿。 北疆风格粗犷,待客便是狂饮。但袁枚已是个老头,根本经不起这样灌酒劝酒,勉强陪了快一个时辰,已是两眼泛白,强撑道:“好酒量,真是好酒量,老夫是不得行了……” 哈里克道:“别啊,这酒不烈的。这样,我每喝五杯,您老喝一口如何?” 袁枚经不起这种折腾,将欲起身。 哈里克又道:“其实,我们也可以只增援兵马,不派驻太多将领的,不过还要商榷……” 袁枚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面不改色端起酒杯饮尽:“哈里克大人说的哪里话,一口怎么够,老夫也陪一杯。” 哈里克:“……” 他暗笑这帮大齐人也忒拼,对内虽可能偶有政见不合,但能够做到兢兢业业、一致对外,当真稀罕,和北疆一点也不一样。 北疆呢,是对外不怎么上心,内讧得热闹。 哈里克还琢磨着怎么给袁枚灌点酒,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紧接着低沉悦耳的一声:“走了。” 转头看去,果见耶律尧信步走来。 不知为何,青年似是心情不错,唇角噙笑,平素在北疆的阴鸷烟消云散,反而有种慵懒的闲适。只是,这种闲适在瞥见成排酒坛的时候,化为微不可查地蹙眉:“谁让你在这里喝酒的?” 哈里克:“……啊?” 好在耶律尧并未发火,只道:“给袁大人赔个不是。” 哈里克不知哪里触了他霉头,但对于这被自己灌了个半醉的老头,确实有点过意不去,连忙将剩下的一坛酒都饮尽,道:“下次袁大人和咱谈事儿,喝茶就行,喝茶就行。今儿是我突兀了,您别放在心上,后续谈判,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袁枚先是客套地敷衍几句。 然后一愣,心说不对,警惕地看向耶律尧道:“你……您是……” 可在北疆,哈里克已是位高权重至极,能够如此居高临下,使唤得动他的,还能有谁? 这位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一想到围绕这人的种种腥风血雨,袁枚那张假笑都有点挂不住了:“……您居然都来了啊?” 耶律尧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大人不必紧张担忧。郡主知道,待会我们走,也会和她告辞说一声的。” 袁枚擦了擦额头的虚汗,不放心地随着他们走出。 果见一行人去寻了宣榕,同小郡主好声好气地说了几句什么,礼节到位,这才拒了公主府的晚宴,先行离去。 可饶是如此,耶律尧突如其来的“造访”还是惊动整个望都。 等到三日之后,中秋宫宴,种种猜测已是纷杂缭绕,都在想这位经历曲折,在各种传闻里九死一生、冷血狠厉的北疆首领,为何突然来齐。 有的人不请自来,不过是个添头。 有的人不请自来,则容易让人生出危险感。 耶律尧显然是后者。 据说,有好几家本在中秋晚宴名单上的藩王,都找了借口,这个说身体不适,那个说老母有疾,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苓彩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宣榕听,咯咯笑道:“很好,看来用以止小儿夜啼,戚将军很快就不再是名号最好用的那个了。不过话说回来,堂堂藩王,也这么胆小嘛?” “倒也不是。”宣榕稍一回忆,道,“这几位……他们以前在礼极殿,欺负过人。” 苓彩奇道:“欺负过北疆那位?” 宣榕道:“嗯。” 苓彩恍然大悟:“怪不得。杀人不眨眼的仇家来了,肯定跑啊。” 三年前年节万国贺岁,耶律尧并未大张旗鼓,只有少数一些人猜出了他。这次,他没有隐瞒身份,直接吓得“仇家”们借口逃宴。 宣榕却摇了摇头:“说不定耶律都不记得他们了。” 苓彩笑眯眯道:“这不更讽刺了嘛哈哈。来郡主,您再试一下这套广袖穿枝莲片金锦蜀衫,青柠朝露,把这两件先挂起来,不太衬人……哦对还有簪佩……” 宣榕道:“不用太繁。” 我见观音 第113节 苓彩便给她搭配了一副珍珠耳串,一袭广袖锦裙,又自作主张给那形状优美、但色泽温浅的唇,加了点口脂,满意赞叹道:“仙娥出玉宫,观音下凡尘。郡主,我都不知道怎么夸你好了,中秋宴席过去,坊间肯定又要流传一叠称颂您的诗词。” 宣榕轻笑着把夸赞转到苓彩头上,对其余侍女道:“瞧瞧,小彩是在自夸手艺呢。确实,手艺越发精妙了,哪怕我面如罗刹,也能给我扮成天仙。” 满屋的女孩子们笑作一团。 等走出门,父母已在前厅等她。 宣榕与他们一道上了马车,从公主府到宫墙南门,有四五里路,得走会儿,她干脆靠在最软和的坐榻角落闭目养神。 见女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谢重姒这才道:“不是,当真请那小子了?可别在宴席上闹出什么岔子来。” 她今日盛装,在素淡的父女二人之间,更显艳丽夺目,皱眉也不损雍容气度。 宣珏无奈道:“鸿胪寺操办,自然是国事。国事有国事的规矩,请柬肯定要送到的。毋庸担心。” 谢重姒“啧”了一声,将手中团扇在小几上轻扣,看起来不甚放心,亦不甚愉悦:“这可不好办。三年前他没亮明身份,等使节团行参拜礼后,再混进其中也能糊弄过去。这次呢,这么多人这么多眼睛盯着,他给皇兄行跪拜礼,还是不行礼,还是皇兄给他行礼?” 宣珏轻笑道:“陛下九五之尊,天下共主,怎会?” “那要怎办?鸿胪寺有把方案呈给你?有禀报他们是否和北疆那边商讨过?” 宣珏顿了顿:“……这倒没有。礼部是袁枚在抓。” 谢重姒“哦”了一声,把团扇扇得飞快,似是在降心头火气:“那行,反正不是我出洋相,也不是你吃挂落。” 团扇的风在秋日显得凉飕飕的。 宣榕终于没忍住,睁开眼道:“……娘亲,冷。” 谢重姒停住手,就听见宣榕又道:“您不要总对他偏见那么大嘛,您这话说得,好像他一定会给舅舅难堪似的,也好像一定会在宫宴上闹出岔子来。” 第102章 俯首 对着父母长辈, 宣榕语调向来软和温吞,抱怨也像撒娇。 谢重姒实在没忍住,轻轻掐了掐她脸, 理直气壮道:“对,你娘就是有偏见。有了十几年了, 改不过来。我一看他那张脸就来气。” “……嗯?” 谢重姒道:“太妖里妖气了, 不庄重。” “……”宣榕试探问道, “要不, 娘亲您看着稍微改一改?” 谢重姒瞬间警惕,狐疑问道:“何意?” 宣榕轻柔地握住她手,晃了晃, 道:“昔大人说今年战事胶着,我们如果要和北疆结盟, 那很长一段时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总这么气着, 也不是办法。” 见不是给耶律尧说好话, 反而是关心她,谢重姒这才放心, 哼道:“行,不气了。若是只要守卫边线, 击退来犯, 昔咏一人绰绰有余, 压根不需要外人。” 宣榕温声道:“晓得,这不是想一劳永逸么。” 近二十年, 许是国库充盈, 国运蒸蒸日上, 齐将打仗都喜穷追猛打,势必要将对方打得俯首臣称, 换来十几二十年的安宁。 但对于西凉这个潜伏在沼泽之地的猛兽,大齐皇室和朝政群臣们,显然都不这么想。 仅仅“穷追猛打”恐怕还不够。 这样一个掌握了机巧之术的国度,蛰伏苦厄之地数百年,对肥沃耕地的垂涎,恐怕不是一两场败仗能够浇灭的。 需要直入其腹地,伤其根本,才能断绝他们再次来犯。 …… 望都的仲秋季节,堪称秋高气爽。 晚云蓬松,垂挂天际,湛蓝的天逐渐转深,但依旧剔透。 中秋是国宴,更是家宴。 每年宴请群臣之前,齐帝都习惯在太庙告慰先帝先后,说些体己话—— 据说早几年龙椅坐得压力大,基本是哭诉。 一个人偷偷上香,哭文官合起伙来欺负他,哭小金库没钱,想兴修一点寺庙给外甥女祈福,户部卡着不放行。 后来小辈们日渐长大,也参与进皇家祭祀,谢治才端起帝王架子。像许许多多的历代帝王一样,秉告一年家国大事,朝政得失。 他也终究戴上了属于他的面具。 宣榕站在恢弘肃穆的太庙殿内,同所有人一起俯身跪拜。而最前侧,舅舅明黄龙袍,身姿伟岸。 但恍然之间,却能够回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谢治抱着她,哼着小曲,不成调子地唱着:“绒花儿飞,出宫墙,遍天下,青衣游马,畅快潇洒。” 帝王若不想昏庸残暴,那他永远也做不到畅快潇洒。 他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天金阙,成为皇权的象征,也成为权力集团的代言人。 这一任囚笼的主人是他。而下一任,则是谢旻。 宣榕微微出神。 侧过头,谢旻也刚好看了过来。他今日一袭深青衮龙袍,监国两年,气度越发沉凝,最后一丝少年的稚嫩也退去,同宣榕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倒是他身侧的小姑娘露出几分局促,拘谨地一笑。 谢旻淡淡扫了她一眼,这位太子妃又立刻敛笑,站成了个温良贤淑的木桩子。 宣榕轻叹了口气。 等祭祀告一段落,谢治走了过来,对谢旻道:“晚宴还有一个时辰,带上太子妃一起,去看看你母亲吧。终归也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 谢旻应是。 又对宣榕道:“昭平,小半月没见你了,陪朕走走。” 宣榕亦称好。 帝王随扈浩荡,一出太庙,守侍的宫人就紧跟了过来。 谢治摆摆手,示意他们跟远点,这才向着揽月池走去,愁眉不展道:“看到了吧,闻家那小闺女,怕阿旻呐!三年前朕就说了,这不是好姻缘,可最后别成怨偶,别像朕和他娘一样咯。” 说来很是奇怪,伴莲而生也好,极有佛缘也罢,都只算是真真假假的谶言。但有宣榕跟在身边,走一走,聊一聊,再烦躁的心都能宁静片刻,却是真的。 谢治并不吝啬于把这些心中烦闷给她说。 果然,宣榕温声安慰道:“她父亲是东宫近臣,家里一脉都维系在阿旻身上,又爱重阿旻,自然会由爱生畏。再加上他们二人成婚不足半年,阿旻又在各地巡检军务,聚少离多,有点生疏是正常的 。以阿旻的性子,娶了人,会对人负责的,只是……” 谢治叹道:“只是到底不会如对顾楠,是吧?” 宣榕只能无奈笑道:“舅舅。” 谢治摇头:“我还不清楚他的!”既然提到了此事,他顺带追问了句:“诸事繁杂,一直也忘了问,顾楠现在何处?无依无靠,又要隐姓埋名,能多帮衬一点是一点。她有何需求也尽管满足。” “上月她给我寄了封信,当时在岭南。” 谢治大惊失色:“小姑娘家家的,跑岭南干什么?不嫌蚊虫毒兽多吗?” 宣榕挑能透露的说了:“教书。她每教个数月半年,就会腾挪位置,从望都沿路南下,三年过去,也便到了岭南。” 谢治皱眉:“一个人?” “有位姊姊带着。”舅舅口风严实,宣榕想了想,还是如实告知,“唐苏您可还有印象?” 看谢治微愣,宣榕就知他日理万机,没记住这位在波谲云诡的案件之中,隐匿背后的女子,提醒他道:“我去万佛洞那年,归程路上,顺带掺和进的‘宋轩诬陷案’。” 谢治有了印象:“可是那位改嫁后,也不忘替夫伸冤的夫人?勇敢忠贞,叫唐苏是吧。” 宣榕点了点头:“当年一别,她便去闽南投靠长姐了。后来跟其出海大半年,回齐后,想要四处走访,寻找商机、洽谈合作,苦于各地官府商会都不怎么买账,求助于我,我便写了拜帖给她,顺带拜托她沿途照看一下顾楠。” 生于皇权,谢治见过很多一夜潦倒、一朝升天,但没见过这种脱胎换骨,一时感慨:“恩同再造啊昭平。” 一个人的人生,之所以发生凌冽转折。 或是因时运,命运加诸于身;或是因权势,落得破败人亡。但也有很多人是本就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拼尽全力去换得生机。 宣榕自然不敢居功,道:“不敢。” 这个季节,揽月池边桂花盛开,芳香馥郁。 初升的圆月从东枝升起,潋滟在池中。 聊着聊着,谢治触景一叹:“还记得你当时落水卧床,刚好,来年又一场大病。你不清楚吧,宫里京中,有人偷偷开始准备白布丧礼了,你娘知道了,发闷火砸了不好瓶盏,但居然没太怪罪。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你们都长大咯,时局也不像你外祖在时,那么动荡了,真是好长一段太平日子啊。这国运走得未免也太顺了些。” 他在感叹,亦在忧虑。 无非在忧虑四个字,盛极而衰。 这或许才是今日舅舅烦闷到找她散心的原因。 于是,宣榕劝慰他道:“您在担心西凉作战?军饷供应不是问题,军中士气也蓬勃待发,若是不能半载一年之内,一击必胜,那退而占据天险守边,也不会陷入持久消耗。您不必担忧的。” 谢治命宫人摘点桂花送到养心殿,又领着宣榕向宴席走去,远处陆续有朝臣领着家眷入内,华灯初上,华服琳琅,丝竹奏乐缥缈轻灵。 他缓缓问道:“绒花儿,耶律尧来齐之事你怎么看?” 宣榕谨慎反问:“您怎么看?” 谢治徐徐道:“总觉得在‘展示实力’——两个月平乱,随即就敢离开,颇为有恃无恐。他这一来,把北疆的筹码增添了不止一点,老袁他们都不敢太往下叠条件。” 宣榕:“…………” 长辈们一个两个,就差没把“心机深沉”挂在耶律头上。她隐约能猜到他急匆匆来齐为何,但又没有脸皮厚到,能直言不讳说“是为我而来”。 误会有点大,她迟疑道:“也许是展现诚意吧。毕竟他命还是咱们救的呢,您让袁阁老不用拘着,有何想法便提,双方磋商就是。” 谢治不置可否,感叹道:“还好当年没有和他结仇。” 宣榕看他装大尾巴狼,笑弯了眸子:“要是真结了大仇,他能活到现在呀?” 经历过腥风血雨的长辈们,对于防患于未然这个道理,再懂不过——北疆三子,其实都有下注帮扶,谁能夺得头筹,对大齐都不算坏事。 谢治也失笑:“走罢。” 天金阙宫殿巍峨,成排的殿宇在渐黑的天色里,檐牙高啄,回环错落。 宫宴设在高台,今儿宫中早早掌了灯,将汉白玉长阶照得宽阔洁白。 若是逐阶而上,仰头看去,真当犹如玉阶天际下凡尘。 而从上往下望去,来人如织。 我见观音 第114节 就连提灯的侍从也是衣带飘缓,步履蹁跹。 宣榕刚要入席,就看到不远处,两名宫娥提着八角宫灯,领着北疆一众人登阶而来。为首的青年对目光极为敏感,若有所觉地扫视过来,见到是她,露出个闲适的笑。 耶律尧向来都是玄服,今日却是罕见的藏青外衫。 北疆的礼袍衬出身型,看上去居然像要比平常还高不少,极具压迫感。本就英俊的五官在灯火掩映下,生了点邪气。 谢治见她顿足,也顺着视线看去,恍然道:“还真是卡着时辰来。” 都是君王,大齐国富民强,但在军事上,北疆未必更差。鸿胪寺两厢商议,倒也不会真的把北疆当做番邦对待,谢治自然也不会站在这里等耶律尧觐见行礼。 他刚要转身入殿。 耶律尧快步走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躲是不能躲了,也不好视而不见,谢治刚想颔首示意,耶律尧却先行一步,俯身行礼。 谢治一惊,心说怎么闹这么一出。 却见青年单膝跪地,右手扶胸,温驯地垂下高傲的头颅,虔诚开口。 不过,唤的是身后少女:“昭平郡主。” 宣榕微微一怔。 四周安静了一瞬。 席上,谢重姒撂了酒杯。 刚领着太子妃匆匆而来的谢旻,顿住脚步,不动声色地皱眉冷睨过来。 就连谢治,这位朝堂上著名的老好人帝王。 后代史书中谥号为“仁”的君主。 也危险地眯了眯眼。 第103章 长辈 这是代表北疆民风民俗里, 最高尊崇的教礼。 谁都知道这个动作,在北疆代表什么—— 用最虔诚最卑微的姿态,祈求萨满庇佑, 神明垂首。 是在祭祀典礼上才会出现的动作,平日里臣属对于君主, 可能都不会如此。 一时间, 众人心中千回百转, 面色精彩纷呈。 谢治也是, 但到底为帝多年,早已练就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再有不愉, 也只能捏着鼻子把这个礼认在自己头上。 他定了定神,上前一步, 半档两人之间, 作势要扶起耶律尧, 道:“你我同心,两国共谋, 主君何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 就连宣榕, 也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道:“你为何……” 本来她还琢磨着等两国建立同盟, 打几场胜仗,朝臣们在娘亲那边替耶律美言几句, 缓慢布局、徐徐图之, 潜移默化扭转印象。 但没想到他会如此迅速地开门见山, 把所图展现给大齐—— 从兵法策略上来说,太急了, 不该如此的。 青年垂首敛眸,夜光与灯火下,睫羽盈着一层淡淡的红。 他缓缓抬眸,在对视的刹那,所有桀骜尽数掩藏,避开谢治起身,笑道:“这是我的事情。” 语焉不详的一句话。 单从明面上来听,甚至算得上放肆无礼。 谢治脸色一变再变,差点没忍住勃然大怒,被宣榕轻声拦住:“舅舅,进去吧。”她压低声,也亮了明牌:“耶律是在说,获得长辈认可也罢,破除前行障碍也好,这都是他应当担负的责任,是他的事情。并无恶意的。” 谢治瞠目结舌:“……???” 不怪帝王震在原地一动不动。 实在是,这句话赫然有赞同之意。 半晌,他惊骇地瞥了眼宴席上的妹妹,又面色复杂转回来,妥协道:“昭平,入席吧。朕扯着你逛太久了,你娘快要等急了。” 宣榕应是。迎着各色目光,步入高台,落座。 天边最后一点日光彻 底沉寂,昭告中秋晚宴拉开帷幕。 灯火璀璨,美酒珍馐,歌舞仙乐,伴着一轮满月,光照皎皎,从宫檐斗拱洒下光辉。犹如仙境。 按辈排份,宣榕靠着谢旻而坐。 宴席过半,隔桌终于按捺不住了,谢旻横过来一只白净的手,端着酒杯,假借敬酒,微不可查地道:“他怎么回事?!大庭广众之下给你施压?” 宣榕端起茶杯,和他碰了一下,含糊道:“我能有什么压力。” 谢旻冷笑一声:“得了吧,他要是用国事作胁,有所图谋,你看那些主和一派,会不会别有想法。不费大齐一兵一卒就能坐享其成,定有人贪心。曾祖时的嘉庆公主,成祖时的韶和县主,还有前朝太平县主,哪个不是被这样许出去的?但他只要敢这么做……” 他顿了顿,眼神划过一抹冷厉:“孤就敢掀桌。” “……”宣榕承了他的好意,哭笑不得道:“好好做你的差吧,舅舅把谈判重任给你负责,你多和袁阁老取经,多帮衬他,该怎么做怎么做,以大齐利益为重,别横生枝节。” 许是她言辞并无抗拒,谢旻狐疑道:“表姐待他……和旁人确有不同罢?” 宣榕道:“哪有。” 谢旻斩钉截铁道:“有!你反驳都不反驳的。说到底,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宣榕轻轻笑着,不辩不驳。 谢旻给自己倒满酒,继续问道:“他要是真提什么要求,你同意还是拒绝?” 宣榕无奈道:“……耶律应当不会,提什么需要我决断的要求吧?” 谢旻不置可否地哼一声,见她仍旧没什么反应,冷不丁试探:“那个怂货终于表露心意了?” “终于”二字,让宣榕陡然升起好奇心:“他以前,也有和你说道过什么吗?” “果然如此。”谢旻声虽低,怒气却足:“我还看不出他?!当年他被太傅夸奖的策略,我每篇都要琢磨个三四遍,我能猜不出他到底打什么算盘?!” 宣榕:“…………” 谢旻深吸了口气,似是想要平息不满,没平息住:“我就知道!他当年就不单纯,揽月池溺水那事儿,我去给他道歉,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宣榕:“……什么?” 谢旻面无表情:“他说,发热生病的怎么不是我?但我看他那神色,估摸他是想让我去死。” 宣榕微微一怔,就听到谢旻又问道:“你同意了吧?” 否则耶律尧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出格。 宣榕叹了口气,点头。 谢旻又闷了一杯酒,刚想继续倒,旁边太子妃小声劝道:“殿下,这是第四杯了,您待会还要应付群臣,少喝一点。” 谢旻伸手的动作一顿,似是犹豫,想了想,还是听进去了这话,转而端茶抿了一口,对宣榕道:“我能看出来,姑姑肯定也能猜出来。今晚她必要找借口单独见耶律尧。我知道你会担心。但,最好不要插手。” 四周尽是盛世璀璨。 唯有宣榕清雅得不可方物,她眸色纯稚,弯眸应道:“我不担心。好。” 他若这点事情都摆平不了,那也不是他了。 谢旻猜得不错。 酒过三巡,热闹谢幕。 明面上没有任何不愉,君臣和睦,宾主尽欢。 但等到宴席快要散场,宫中掌印太监却走了过来,对耶律尧恭敬道:“陛下有些要事想同您商议,不过今儿已晚,怕耽误着大伙儿休息,不知您可愿……” 话音未落,耶律尧了然:“无事,那我一人去见他就行。” 掌印太监松了口气,连忙鞠躬引路。 宫闱偌大,一路走去,路上宫人越来越少。 等到达内阁大堂,已然都是侍卫把守,宽阔的厅内摆放着茶案奏折,桌椅笔墨,只有长公主一人坐在主位。 她今日朱紫色的襦裙,绸锦帛带在夜色下流光溢彩,整个人愈发威严,随手挑了本奏折,正在一目十行扫看。 听见人来,谢重姒淡淡道:“坐。” 耶律尧没敢坐,按照大齐的规制,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个礼。 谢重姒哂笑道:“这么有礼?还以为你不屑讲究这些虚礼呢。说罢,打得什么主意,丑话说在前头,本宫没昭平好说话好糊弄,你最好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耶律尧道:“我心悦她。” 这石破天惊的话,让长公主沉默了。 身边侍奉的叶竹,也差点没把新沏的茶打翻——像是看着虎口拔须的勇士,看向耶律尧。 又实在怕谢重姒发火,或者盛怒之下拿杯砸人,忙道:“殿下,滚开的水沏的,您仔细点别烫着。” 说着,把茶水往边上挪了挪。 好在长公主脾气收放自如,不怒反笑,抚掌道:“说得真好听,嗯?本宫还以为,你是想利用她呢,反正这种事你也不是没做过,若是有昭平支持,一劳永逸不在话下。对吧?” 谢重姒这话有不满,有试探,但语调堪称平和。 在场的心腹却都沁了点冷汗。 第104章 认可 执掌权柄到了这个份上, 雷霆雨露,俱是君威。 四五个随侍噤若寒蝉,也为耶律尧捏了把冷汗。 耶律尧却恭敬垂首, 果断道:“我确实曾经利用过她,秋猎自伤手腕, 伪装成被兄长所伤, 骗她替我出头, 换了一段时间平和日子。殿下明察秋毫。” 我见观音 第115节 他这话不急不缓, 语速中和,好像不是被位高权重者施压,对方仿佛也并无一票否决这段感情的权利。 谢重姒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 再忌惮不喜这个年轻人, 也不得不承认,在同辈中, 他的心性确实远超旁人。 不等她再次发难, 耶律尧尽可能诚恳解释道:“那时我还不认识她, 她在我心中是‘昭平’,并非‘宣榕’, 郡主也好,郡王也罢, 身份尊贵, 又有心善柔慈的名声传出, 我必会利用的。但仅此一次,再无了。” 谢重姒道:“那你之后是怎么利用旁人的?说道说道。” 内阁是国之重地, 相较天金阙其余宫殿, 显得古朴端肃。 青砖也比别处更有岁月划痕。 耶律尧敛眸, 望着砖上跳窜的烛火,道:“殿下, 与人相谋,无非是利益二字。许旁人利益,以结同盟,再攻打夺利,事成之后分割利益。太阳底下无新事,您应当比我更懂‘权利’从何而来,不过是同盟之间的一种认可罢了。不便说出来污您耳朵,但若您想知哪一桩,哪一件,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得不错。”长公主道,话里听不出赞同与否,把手中闲看的奏折往前一掷,命令道,“看看。” 耶律尧接住,打开。 这是一则三月之前的奏折,来自礼部,三纸无驴说了一箩筐废话,最后大胆建议,可以与北疆联姻,换取同盟稳固。 当然,他们打死也不敢提到昭平郡主,框出的人选尽是皇嗣里的血脉旁支。 底下内阁给了四字批复:日后再议。 这字迹端凝浑厚,和宣榕的正楷有六分相像。 耶律尧道:“宣大人还是给人留面子,以拖为拒。若是我,会直接问他们,‘诸公不若和亲西凉’?” “……”叶竹没忍住笑了,反应过来,立刻假借咳嗽掩住。 再小心觑了眼长公主,见她面无表情,道:“少油嘴滑舌。宫宴上官员如云,都是进士出身的千年狐狸,闹出这么大动静,事后矛头对准的可是昭平。” 耶律尧把奏折合拢,双手递回桌案,道:“这好办。” 满室众人还以为他有何高见,纷纷竖耳倾听。 就听见他大言不惭道:“我可以入赘。” “…………………………” 所有人脸色扭曲了一瞬。 饶是谢重姒,也微咳了几声,放下茶盏。 耶律尧看她神色稍缓,微微一笑:“我并未开玩笑,选择权在您等。您可消气了点儿?那我接着说了。” 长公主没吭声,耶律尧顺杆上爬当她默认,继续道:“当众陈言,并非给郡主压力,她若不喜,拒绝即可,丢脸的只会是我。再者,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借我的势,内外合压,郡主能更早推进她想做的一切,早日离开朝政漩涡。” 这次,谢重姒短暂沉默了。 青年口中的“势”,并非狂妄虚词。 而是言之有物——北疆辽阔疆土,彪悍骏马,血性兵卒。 他一人确实可以代表能撼动一方的势力。 而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宣榕更少地接触不快乐的事情。 这三年,绒花儿过得并不快乐。 谢重姒叹了口气:“坐。” 第二次赐坐,再推辞可就没意思了。 耶律尧顺势落座,心中那根弦却片刻不敢放松,在端起叶竹递来的热茶时,都在想长公主接下来会问什么。 估计不是什么容易回答的话。 果然,谢重姒继续闲看奏折,像是唠家常一般随口问道:“草原十三部落,土地辽阔不亚于大齐。多位首领,多方势力,这么多年,没人想把家中女眷许配给你,结个善缘么?” “……”刚升起的喝茶心思烟消云散,耶律尧僵住,斟酌道:“这个……自然是有的,明中暗里拒绝了。” 谢重姒饶有兴致道:“说说看。细说。” 答或不答,都像送命题。 好在耶律尧也没想隐瞒,打定主意坦荡到底,便硬着头皮道:“刚回北疆,第一站是本墨格达。老首领阿扎提想把最小的女儿送给我……”他顿了顿:“第二天哈里克就造反囚父,这桩婚事自然不了了之,小姑娘很快和青梅竹马定亲成婚了。” “第二位是阿勒班的首领卡布依,四十多岁的汉子,和我交情尚可,想替妹妹做媒。我没同意,他说无妨,可以让古丽夏提住过来,先培养感情。他提出这话的三天之后,我就领兵去疆凉边境作战了,小半年之后才回。此时,古丽夏提也有了更如意的郎君,甚至有了三个月身孕了。” 谢重姒一掀眼皮:“其中有你手笔?” 耶律尧只能如实道:“……有。” 谢重姒不紧不慢地翻着卷页,问道:“后面的呢?” 耶律尧苦笑一声:“殿下,没有之后了,这是仅有的两次婉转迂回。之后我已经有了一定话语权,可以直言不讳拒绝了。发了几次火后,没没人再敢牵红线牵到我头上。” 谢重姒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没回应,旁若无人地看了会儿奏折。 无人说话,便会自生尴尬,一般人很容易开始反思,到底哪里说错了惹怒了人。 这会让人坐立不安。 耶律尧却继续耐心地等了数息,不急不躁,神色平和。见长公主没有开口的打算,甚至主动道:“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谢重姒这才放下手中奏章,抄起一旁一本《妙法莲华经》,翻出里面两张长条纸页,道:“叶竹,拿给他。” 耶律尧接过叶竹送来的纸页,心头微震。 旧纸枯黄,遍生裂纹。隔着久远的香火和光阴,上面字迹既熟悉又陌生,正是他数年之前,在江南写下的虔诚祷告。其中一张是—— 愿受业火焚身之刑,祈郡主一世无虞。 如若这些纸页在长公主手里,那说明…… 果然,长公主笑着,但眼底没什么笑意:“你该庆幸当年府里暗卫不是本宫在管。” 耶律尧试探道:“……宣大人收集起来的?” 谢重姒避而不谈,只道:“现在两页纸都还给你了,你准备怎么处理?” 其中一页并未署名,但另一页纸,写得却是—— “愿郡主永世平安喜乐|耶律尧”。 有名有姓,这才是宣珏干脆把所有纸页都收走的原因。 耶律尧摩挲着粗糙的黄纸,解释道:“寒山寺的师傅说,一种不落名款,可以挂在殿内,落了名款,放在炉旁,是准备焚烧送达天听,更显真诚。许是寺里后来都挂在了殿内、并未烧毁?我不是有意要留名的。” 说着,他并指夹住薄薄的两页纸,长臂一伸,送至烛盏上。 任由火光舔上那些虔诚不渝的祷告。 谢重姒注视那窜火苗,指尖轻扣桌案,道:“不借机和昭平邀功讨赏?” 耶律尧同样定定地看着火焰,等到快要燃至指尖,他才随手摁入一边茶杯里,笑得释然:“殿下,她永远不会知道。她也永远不必知道。我做这些,不是想从她那里借机交换什么,只是我想做……又有什么必要去给她增添负担呢?” 谢重姒静默半晌。 内阁大堂,只留指尖扣桌的噔噔之声。 忽然,蜡烛炸开灯芯,噼啪一响。 长公主也同时说道:“那大齐和北疆的某些佛祠呢?” 耶律尧拿不准她是喜是怒,是觉得冒犯还是觉得非常冒犯。 谨慎道:“……您指的是什么?” 谢重姒道:“昭平元年,陛下想兴修一百九十九座佛庙,给昭平祈福。本宫不好直接怼他,命户部和内库掐断他的想法,最后改为修缮已有的九百多座寺庙。不过与此同时,民间倒是自发兴修了一批以观音菩萨为主的佛祠。” 至于昭平郡主的生祠,那是又一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长公主淡淡道:“近来派人去查,这些佛祠,至少有六成,它们的善款来自外域的走商。北疆似乎也有不少,本宫看他们临摹回来的画,这些观音像瞧着眼熟——” 耶律尧立刻道:“实在是没有见过佛教画卷,略有参考,不过和郡主大概只有三四分相像?” 谢重姒皱眉:“你觉得还不够?” 耶律尧拿捏不太准她想法,迟疑道:“……确实粗糙了点?再精雕细琢些也是应该的。” 谢重姒拍桌喝道:“你还想如何?!若是有十成像,那对神佛不敬冒犯,罪罚牵连到昭平头上,你今儿就别想出这门了!” 耶律尧不敢辩驳,老实挨骂。 隐有恐怕无法让长公主满意的预感。 但他倒也不急,反正今日本就是来表态的,做好了长久战的准备。边接受着疾风骤雨般的怒火,边默默打着腹稿准备说辞,却猝不及防听到长公主来了一句:“但这些佛祠,你确实该带她去看一看。” 耶律尧瞳孔微缩。 这句话未竟之意太多,他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才品出点“同意”,即便心中骤喜,也极有分寸地试探道:“大齐这边还好说,直接同她去就是了。北疆那边……常有内乱,恐怕您也不放心郡主出境吧?” 长公主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除非有大齐驻兵。” 耶律尧思忖道:“若要大齐驻兵入北疆,不是不可以。但就如我方才所说,权力即为利益。要有足够的好处能够说服十三部落——不过倒也简单,这不是还有西凉么?他们既然敢来犯,也要做好被别人鲸吞蚕食、以武压制的准备,十三部落只要吃饱了,也就好说话了。” 他微笑着,哪怕神色再恭谨,也无可避免地露出睥睨之色。 这是在阴谋里淬炼出的狠厉。 也是数以千计的胜利打磨出的果决。 谢重姒若有所思,只道:“知易行难。” 耶律尧却扬眉笑道:“我向来说到做到。” 谢重姒终于露出了今夜来第一个笑,摆了摆手:“今夜深了,你先走吧,明日和袁阁老再议。本宫是不怎么懂行兵打仗,就不再留你多谈了。” 耶律尧应是告退。 等人走后,深夜悄然,唯有风吹走廊,送来阵阵凉意。 谢重姒像是随口一问:“觉得他如何?” 在场有五六个亲信,但很显然,这话问的是贴身侍女。 叶竹如实回她,诚恳道:“很不错了殿下。这个年纪,能和您交锋得有来有回,有理有据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了。更何况,他态度还这般诚挚。” 谢重姒冷哼道:“天下之大,谁知道呢?” 叶竹找补道:“是属下口误,但属下确实没再见到过第二个了。” 我见观音 第116节 谢重姒抬眸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叶竹有点为耶律尧说好 话,心道这么多年过去,这妮子还是改不了看脸的习惯,“啧”了声:“行了,把桌上收拾干净。” 这是帝国最厉害的女人。 不费吹灰之力,已然控制了天下的局势。 手底下人立刻去清理纸张,本想目不斜视,但还是多少看到了点内容。 登时背后冷汗涔涔。 这哪里是什么奏折。 不同的纸本上写着不同内容,都是事关耶律尧的详细过往。 甚至于包括哪次宴席,哪位首领,想把女儿许配给他。 但凡他今日稍有隐瞒,必死无疑。 长公主不会让他活着离开天金阙。 …… 谢旻让宣榕不要插手。 她也清楚,以娘亲的脾气,自己只要此刻去说好话,便是火上浇油。于是不闻不问,只让人盯着晚间娘亲何时回府,心情何如。 晚宴结束先回府后,多少有些心神不宁。 直到苓彩来报:“郡主,殿下回来了。看不出心情,但我朝叶竹姑姑打听了下,殿下没动怒。” 宣榕发愁:“这几年娘亲发火很少了,看不出什么呀。” 苓彩道:“那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宣榕哭笑不得制止她:“行啦,去歇息吧,你再去一趟,娘亲得把我喊去唠叨了。” 她打发走苓彩,在床上躺了会,睡不太着。 便干脆点了灯,就这光翻看起前朝的史书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窗户被什么轻轻一敲。 宣榕循声望去,还以为是风吹,没太放在心上。 可又是轻轻一敲,这次,窗外的月影找亮那枚小石子,在琉璃上划过一道影子。 宣榕微微一怔,放下书,快步走去推开窗。 清凉的夜风席卷而来,吹动她披散在肩的柔顺长发。 咫尺相望的距离,百年老树上,有人靠树而坐,长腿晃晃悠悠,显然心情很是不错。抬手一抛,一包城西刚出炉桂花糕轻轻落在窗上。 他在那边挑眉轻笑:“搞定了。你娘还是挺好说话的,刀子嘴豆腐心。” 第105章 阿尧 “挺好说话的”、“刀子嘴豆腐心”。 无论哪个形容, 都和娘亲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宣榕不信,笑起来:“怎么可能。你知道宫宴过半的时候,禁军把天金阙围起来了么?娘亲可不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更准确来说, 她软硬不吃。 卖惨无法令她动容,强势也不能令她偏爱。 所以宣榕很是好奇:“你们聊什么了?可别答应我娘一些不合情理的条件了吧?” 夜间风大, 同样吹得耶律尧衣衫飞舞。他眉眼被斜挂天边的圆月照亮, 蓝眸熠熠生辉, 笑着抬手指了指窗台:“放心, 没签卖身契。你先尝尝。之前在瓜州,容松说你喜欢吃这家。” 油纸包上印着“田记”徽印。 沉甸甸的,摊开, 十几枚形色各异的酥糕整齐排列。 一看就是新鲜出炉,正值中秋, 这个时辰, 估计也得排好久队。 宣榕捻了一枚玉兔望月, 咬了一口。 她垂眸咀嚼的模样很是宁静乖巧,月华斜照, 瓷肌玉骨。 忽然,若有所察地抬起眼, 果然和耶律尧注视过来的目光相撞, 微微一怔, 抹了抹唇边问道:“沾到了吗?” 耶律尧挪开视线:“……没有。” 宣榕便又咬了小小一口,无奈道:“你买太多了。” 耶律尧双手枕在脑后, 天边, 高楼林立, 长明灯渐起升空,他浑不在意地道:“吃不完扔了就是。我本就是四处走走平复心情, 顺手买的。” 宣榕将油纸包重新包好,准备明早作早膳,愈发好奇,道:“所以,你到底怎么和娘亲说的呀?” 耶律尧便一五一十复述今夜交谈。 当然,详略得当,对于不合时宜的桃花含糊带过。 对于祈福的纸页、新修的佛祠也避而不谈。 因此,这些交谈落在宣榕耳里,分量并不足以打动母亲。反而很是突兀,瞧着要哄骗耶律尧去当苦力,抵御西凉似的。 她听着听着,秀眉轻蹙,迟疑道:“耶律,你确定没有误解?她只是没有强硬表达反对而已。” 耶律尧理直气壮:“那不就是同意了吗?知道你娘要点我,我今儿都没敢喝酒,总不至于揣摩错她的意图。” 宣榕无奈道:“你呀……你就不怕被骗去西征,用完就弃么?” 耶律尧懒洋洋道:“若真是如此,那到时候我不入赘了。我带你私奔。反正是你娘不讲道理在前。” 宣榕:“……” 只听见耶律尧随口乱扯:“我们先出京,去北疆住个夏天,然后一路往南,换个谁也查不到的身份定居在西凉,你立个女户,我跟在你户上安家,做做机巧搞点卖卖。你指东我打东,你指西我打西,不出几年定能横扫整个西凉。” 宣榕:“…………” 这显然是玩笑话,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看他神色笃定,有了几分猜测,问道:“你这转述有隐瞒吧?隐去了些什么内容?是不方便和我说么?” 耶律尧想了想,道:“倒也不是。我们还提到了些建造器物,想来这才是尔玉殿下网开一面的原因。” 为尊为君,看透一切虚名浮利,尔虞我诈。 为人父母,又希望晚辈能够拥有真情,幸福美满。 在这种情境之中,有情有义,却能埋藏心底多年,可谓不易。长公主在权势里沉浮多年,不可能看不懂,所以才高抬贵手,选择默许。 根本不可能是因为他有势可图。 宣榕问道:“什么建筑?” 耶律尧道:“等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 宣榕却被吊起了兴趣,即使不是过分好奇之人,也难得追问道:“不能说吗?” 耶律尧抿唇:“……不太想现在说。” 宣榕更奇了,微微睁大眼:“为何?” 耶律尧当然不好明说,否则多少有挟恩图报之意。 前几日的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午夜梦回,他甚至都会怀疑,她是否是因为看到旧物,心怀怜悯,心生愧疚,而心软同意。 于是,他沉默片刻,刚想找个说辞含混过去。 就听到宣榕轻轻道:“说一说嘛,阿尧。” “……” 此言一出,耶律尧定定望着她,道:“……绒花儿?你方才……叫我什么?” 宣榕软和着嗓音唤他:“阿尧。” 耶律尧似是僵在了原地,风拂林叶,他却一动不动,好半晌才迟钝道:“你这可真是……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无可奈何地瞥过头,半是投降半是央求:“好了,我不想现在说自然有我的道理……求你别问了,你再问一句,我当真就毫无意志全盘托出了。” 宣榕这才放过他:“好吧。”但她也没想到仅仅一个称呼,就能让耶律尧反应这般大,试探着又叫了一声:“阿尧。” “……” 耶律尧似是还算镇定,喉结微滚,应了一声:“嗯。”下一刻,又语无伦次地道:“夜深了,时候不早,天都快黑了,你早点休息。我……我去看看阿望。” 说着,悄无声息地一跃而下,在宣榕眼前消失。 宣榕愣了一瞬。雪狼白天活泼好动,比人更需要休憩,这三更半夜的,阿望早就在窝里睡了,他是糊涂了才会现在去看阿望——就不怕被惊醒的雪狼咬一口么? 怎么反应这么大? 这么想着,她忽然拿不准这个称呼是否称他心意了,披了件外衣便出了内室。 外间守夜的苓彩被惊动,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郡主,您去哪儿?” 宣榕道:“你睡。我去看阿望。不要跟来。” 这个时辰……? 苓彩一头雾水,但不好置喙,又和其余几个婢女迷迷瞪瞪睡下了。 而下了二楼,庭前水榭潺潺,夏日的荷花在盛开后便已更除,整个水面开阔平整,在月色下波光粼粼。 宣榕走过水上长折的木桥,来到对岸那处修在亭边的兽舍。 还没靠近,就看到舍顶檐角上蜷卧的狸花猫,正在优雅地舔着爪子。它向来是半夜不睡、调皮捣蛋的脾气,这几年不折磨人了,专门折磨阿望,但今夜许是改了性子,居然没有进去。 见到她来,狸奴一个猛蹿,轻轻扑入她怀里,捏着嗓子嗷嗷叫唤,像是在告状。 宣榕便轻笑道:“怎么啦?是有人来了,把你 赶出来了吗?” 说着,她抱着狸奴,走了过去。 由于阿望体积大,形如小马,寻常的棚舍根本遮不住它。再加上它活泼好动,公主府上的老木匠对它喜爱得不得了,愣是花了一个多月,给它造了这件榫卯结构、殿宇仿制的兽舍。 有门有窗,外面甚至还涂了竹漆。 里面一半是阿望的各种玩具,一半是供人使用的器具。 耶律尧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懒洋洋垂着眼,唇角带笑,抬手轻轻挠着阿望下巴。听见脚步,侧头望来,道:“怎么,担心三年过去,阿望忘了我不成?” 我见观音 第117节 宣榕失笑:“……它不会的。” 阿望显然不会忘记这位前任主人,低嚎出声。 又摇头摆尾,甚是欢快,兴奋成了一头满室乱窜的陀螺。 差点没把它那些零七碎八的木质玩具,给踩成碎片。 忽然,它竟然往耶律尧肩上一搭爪子,凑过去想舔他脸,被耶律尧一个眼神制止住:“走开,脏不脏。” 雪狼识趣地停住,但兴奋劲实在太盛,它又转向素来好说话的宣榕,不打招呼地往她身上一扑。 耶律尧脸色微变:“阿望!!” 但呵斥还是慢了半拍,宣榕猝不及防被它扑倒。 好在她早有经验,晓得如何卸力,干脆倒在了松软的蒲团之上,不过不妙的是,下方似乎有个木质小球,正好硌在了她腰上。 但也还好硌在了纤细上收的腰部。 若是背部,得疼得更明显。 可饶是如此,她也轻呼出声:“嘶……” 下一刻,阿望就被人拎着后脖提起,扔到一边。耶律尧没敢立刻把宣榕拉起,端详她片刻,迟疑道:“……哪里疼?” 宣榕从后腰处摸出那枚圆滚滚的拼装木球,道:“都不疼。没事,只是碰了下腰。”许是他神色太过可怕,她又解释道:“这三年,阿望都很乖的。是见到你太开心了。你不给它扑,它只能找我了。” 像是为了印证宣榕说法,阿望立刻赞同一般嗷呜了声。 被耶律尧一个眼风削过去,老实了,趴在旁边一动不动。 宣榕没忍住笑出来,就听见耶律尧又问了一遍:“真没事?” 宣榕道:“真没事。你看。”说着她坐起来,旋转腰肢道:“蒲团很软的。坐吧,阿望过来,你主人没生你气。” 耶律尧显然并非不生气。但宣榕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能再凶阿望,也过来盘腿坐下,板着脸摸了摸阿望凑来的脑袋,半是威胁道:“力气多得没处使,下个月就把你带去行军。” 阿望蔫了,挣扎着嗷呜了声。 耶律尧道:“算了也行。反正这三年过去,好吃好喝供着,估计连一只麋鹿都追不上。” 阿望急了,看向宣榕。宣榕只得肩负起正名的职责,道:“单从秋猎时,在草场的狩猎成绩来说,阿望还是很厉害的。” 阿望这才骄傲地抬头挺胸。 宣榕被他们俩逗得笑起来,笑够了,又想起追来的正事,问耶律尧道:“你方才走的太快了……不喜欢我那么叫你吗?” 耶律尧顿了顿,瞥过头,道:“不是……我很喜欢。只是……有点不太习惯。” 宣榕了然:“那多叫几声,多听几遍,便也习惯了。” 他瞥过头,宣榕便只能看到他的耳尖,看不清神色。 于是,她试探道:“阿尧?” 没有反应,一动不动。 宣榕不明所以地又叫了两遍。 忽然,耶律尧道:“……绒花儿。” 宣榕道:“嗯?” 耶律尧叹了口气,藏在袖中的手指寸寸收紧,败下阵来,转过头看她:“好了,别喊了。你今天再喊,我就忍不住想要亲你了。” “……” 宣榕默默闭了嘴,警惕地看着他。 决定这个称呼今晚暂时不用。 倒也不是真的抗拒,而是亲吻带来的反应过于激烈。她素来修身内持,自然有点惧怕这种失控的感觉。 她无奈道:“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叫你嘛。” 好在,至少在此刻,耶律尧比她还不自在:“……你随意。” 宣榕慢吞吞道:“好。” 长夜静谧,怀中的狸奴也在安抚下睡得正香。而阿望的兴奋劲头过去,开始眼皮打架,不出片刻,也睡了过去。 宣榕便把衔蝉放在蒲团上,示意耶律尧出来,悄悄掩了门。 许是中秋,今夜外头格外亮堂。不需要灯火,也有光照天地。旁边的八角漆亭都似镀了一层白霜。 许是见她再没有什么要交代,真的只是为了一个称呼跑过来,耶律尧稍一思忖,了然道:“……你以为我不喜欢‘尧’这个字,所以一直喊我的姓么?” 宣榕脚步顿住,在亭前立住,实话实说:“毕竟是外邦赐字,态度居高临下,正常来说,多少会让人不适的。” 耶律尧轻嗤一声:“这个姓更让我讨厌。”他顿了顿:“但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娘……她其实也给我取过一个名字。” 宣榕微微一愣:“你怎么不用?” “我不知道是哪个字,没法用。”耶律尧道,“发音很奇怪,像‘望’字,但也有不少差别。她说是神明之子的意思,但北疆文里也没有这个字,许是西凉的古文,可是我后来翻过很多古籍,也没有查到。” 宣榕温声道:“很好的祝愿呢。” 耶律尧道:“是。‘尧’不也是么?当时,我看到册封文书,不解其意,试着问人,无人应答,甚至于耶律金用一种很奇怪的神色看我。直到来齐,知道此字含义。” 他轻笑一声:“才知道原来耶律金是在嫉妒我。说来荒谬,但第一次压过他们兄弟俩一筹,居然是在名字上。” 当年深渊,如今浅谈。 他说得漫不经心,宣榕却微微一窒,下意识道:“耶律……”却又猛然想起他方才说,讨厌这两个字,忙改口道:“阿尧。” 下一瞬,面前人欺身过来,不轻不重咬住她唇瓣。 耶律尧笑得有几分狡黠,低声呢喃:“……绒花儿,你上当了,子时还未到呢。” 子夜的更声并未响起。 今天还未过去,而她确实又喊了一声。 宣榕错愕地睁大了眼,但旋即被人捂住双眸。 光影黯淡,感官集中在所有的触感,声音也清晰起来。 不远处,有鱼儿溅起水波。 她能感到后腰被人单手环住,隔着衣料不紧不慢地轻按摸索,在找到某个让她微微疼颤的点后,有真气逐步涌了过来。 而事实上,这个吻并没有上一次激烈,似是安抚。 一点点试探,一点点侵入,温煦柔和,徐如夜风。 她被按在亭柱上,后背被人托着,并不需要如何受力发力,但因为角度问题,不得不被迫仰起头。 心跳如擂鼓,手脚都有些乏力。 她的担忧不错,向来矜敛之人,在情|欲面前更易失控。什么也思考不了,所以,当耶律尧终于放开她,在她耳边轻声问话时,她也只能给出下意识的回答。 他问的是:“可我还是很好奇,一个胜国,不应该给敌国质子,取一个受命于天、高人一等的名字吧,不彰国威,不合情理。到底是谁取的呢?绒花儿,你知不知道?” 宣榕答了。 又听见耶律尧低低笑道:“那……你为什么要选这个字?” 宣榕也给出了最真实的回答。 这份祝愿纯澈真挚,从十七年前,照耀他踽踽独行至今。 即便早已猜到,但真的听她亲口说出,耶律尧还是动作微顿,浓睫一垂,遮住晦暗的眸光,掩饰住凶狠的占有欲,他轻而又轻地示弱道:“我真的、真的好喜欢这个名字。绒花儿,我从始至终都是你的,你塑造了我,你要对我负责。” 第106章 聘礼 明明身侧是清池而非大海, 宣榕却似是听到一阵高过一阵的浪涛。 她就着靠在廊柱的动作,仰头喘息,等眼前昏暗终于退去, 才看到耶律尧垂眸而视的 目光,失笑:“你要我怎么负责?” 耶律尧眉梢一扬:“你说呢?” 他要讨个名分的意图都昭然若揭了, 宣榕自然不会顾左右而言他, 笑得温和纵容:“既然你笃定我娘同意了, 那我明儿就让礼部草拟章程。草原上也有定亲仪式, 双方聘礼流程和大齐不尽相同,看你想选用哪一边的礼仪……” 耶律尧:“嗯……?” 见他惊诧,宣榕顿住:“怎么了?” 耶律尧忍不住闷笑出声, 怕惹来巡逻侍卫,他声线压得极为低沉:“那你娘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我就想要一个承诺, 别操之过急。而且还没见宣大人。比起长公主殿下, 我更怕见他。” 宣榕懂了。 他指的负责只是“口头承诺”而已, 似乎没敢奢望礼部那一步。但因为她主动提出,耶律尧显然也是惊喜的, 湛蓝的眸里漾荡水中倒映的月光—— 很少见到的喜形于色。 真是神奇。 只是一句话,居然可以牵动另一个人的心绪吗? 红尘万丈, 喜怒哀乐。 除却苦悲, 七情六欲于她始终是隔着水雾的镜中花。 在这一刻忽然纤毫毕现, 明若观火。 宣榕细细品味着他的喜悦,笑着说道:“我爹最是开明, 很好说话的, 不必担忧。我估摸他在娘亲面前, 甚至给你圆过场。” 耶律尧却想到长公主那句“暗卫不归她管”,按了按眉心, 迟疑道:“我能勉强猜透殿下想法,但宣大人的考量,我一头雾水。我只问你一句,绒花儿,你是怎么发现我埋在墓穴里的旧物?” 此言一出,宣榕顿住,她反应极快,若有所思道:“你还有这么秘密被他点破了?是当面戳穿,还是委婉提之?” 耶律尧:“……” 所以有时候心上人太过聪慧也不是好事。 蛛丝马迹、三言两语,就能被她捕捉真相。 耶律尧含糊道:“通过殿下戳穿的。” 宣榕了然:“不太想现在说的那事儿?” 我见观音 第118节 耶律尧点了点头:“……嗯。我实在琢磨不透他。” 宣榕便也不追问,温柔一笑,给他点了明路:“那就不用琢磨,坦诚相待。爹爹若真的反对,早就把你从我视线里不着痕迹抹去了。”她顿了顿,不知怎么安抚耶律尧,思来想去,牵起他的手,道:“而你如今好端端立在我面前,说明他很认可你。好啦,不用担心了,回去好好休息,明日不还有正事要谈么?不过,我建议你隐几天再露面,否则定有人用今日之事牵制你。” 耶律尧神色微动:“好。” 宣榕所说的“明日正事”,是真的国之大事。 两国谈判正值关键,每一步博弈都让双方殚精竭虑。每一桩举动,都能引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比如耶律尧行礼之举,虽说能直接向大齐袒露心意,激得娘亲连夜召见,再顺利说服她高抬贵手——却也给了大齐朝臣拿捏北疆的机会。 他或许并不在意被人扼住七寸,但事关作战,若是太受掣肘,恐生弊端。 于是宣榕只能出言提醒。 不过饶是如此,耶律尧也没有缺席谈判——据说铁齿铜牙,辩得礼部兵部各位大人一个个的不吱声。怼了两天,又安安静静地当起了听众,一言不发。 这些事儿都不归宣榕管,她也没太操心。 直到第四日,才敲定细则时,隐有听到换帅的传闻,稍一打听,才知昔咏与卫修之事到底没有瞒住,被人捅到了内阁。 闻言,宣榕微微蹙眉:“谁禀奏的?” 容松边嗑瓜子边道:“还能有谁?隔壁州郡驻守的那些军官们呗。若能和北疆联手,说能攻到西凉首都可能是信口开河,但逼退来犯之军、打得他们心服口服,绝对是板上钉钉之事。注定的功勋,谁都想分一杯羹。” 他阴阳怪气道:“但把昔帅搞下去,他们就能上位?幼稚。” 宣榕问了句:“在场其余人什么反应?” 容松道:“大部分都不赞同临阵换帅。但也有小部分人,阴阳怪气得很。” 宣榕叹了口气,没敢耽搁,立刻起身入宫。 如今内阁分管七部,但不同阁老对于分工也有不同。比如次辅袁枚,分管的就是礼部,外交内礼都由他领头。兵部由另一位阁老盛安分管,太子协领。 权力交错制衡。 哪怕是爹爹想要力保昔大人,也得迂回曲折一番。 不如她直接上演一场“心直口快”。 而有的话,也确实只能她来说。 谈判在宫中朝华殿举行,侍卫把守,宫人静立。 宫人们见宣榕到来,想要行礼通报,她抬手制止,就这么站在门前,听群臣激昂辩驳片刻,方才推门而入。 吵得正欢的朝臣们倏然一静,纷纷见礼。 有机灵的猜到宣榕为何而来,赶紧告状道:“郡主!临阵换帅怎么可行?!谁比得过昔帅对边的熟悉?难道还要戚帅这把年纪披挂上阵吗?” 一旁,被点名的戚文澜老神在在,靠着圈椅眼皮半阖。 听到“这把年纪”四个字,不大赞同地皱了皱眉:“就事论事,别把我扯上。” 那名官员连忙告罪。 也有力争不妥的:“昔帅若是和卫修有旧,难保她不会心慈手软啊!您想,十年之前,生擒卫修之时,昔帅就可以杀了他,当时为何不杀?女子多念旧,万一……” 宣榕不温不火地打断他:“贸然前来,打扰诸公。但我只问诸公一句。若是戚帅有这般风流韵事,与西凉女将或是皇女旧识,诸位是怀疑他因公徇私,还是觉得此事不值一提,反而是种勋章褒奖、魅力佐证呢?” 戚文澜:“……” 他早年征战,横扫六合。如今赋闲多年,也就这种朝堂大事才会被拉回来开会,有后起之秀操持军务,他就做个吉祥物,养神看好戏,不大想掺和。 猝不及防听到宣榕这一段“若是”,吓得立刻睁大双眼,目瞪口呆。 天地良心,他这么多年桃花都没有一朵。 但这话是宣榕说的,戚文澜哪怕拆帝王的台,都不会当众不给宣榕面子,深吸了口气,当做没听到,百无聊赖的目光扫向四周,又开始审判起耶律尧来。 本想再挑三拣四一番,却见那位这几天和他一起,愉快做着吉祥物的小子,分外积极地率先回道:“自然是后者。” 戚文澜:“…………” 宣榕不得不看了耶律尧一眼,示意他别多嘴。 耶律尧无辜地眨了眨眼。 好在有争执上头的臣子立刻接道:“郡主,不是这么作比的!臣斗胆直言,这种事情在戚帅身上根本不会发生啊!” 宫人挪来圈椅,端来热茶,宣榕在上首落座,徐徐道:“知道,清楚。所以才说‘若是’,否则不就是‘曾记否’了么?” 她这么一提点,便熟悉军务和历史的臣子赞同道:“郡主所言极是,前朝有猛将姜素,驻军藩国时得一女子为妻,疼宠不已,据说冬天里都要亲自给那女子捂脚,生怕她冻着了。可惜这女子是敌国细作,窃取地形图回国,使得姜素大败,后来姜素重整行伍,破敌三千里,俘获那女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剥皮凌迟——风月之情如何比得过家国大义,为将帅者岂能不懂?” 此言一出,有理有据,又有佐证。 若再有人辩驳,那就是真的承认“女不如男”。这话私底下关起门来讨论没事,但有个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昭平郡主戳在这,在场愣是没一个再敢反对。 等到赞同昔咏挂帅之声渐起,宣榕又不动声色退了一步,道:“若是哪位大人实在反对,也可举荐你认为合适的人选。不过换了不同的将帅,北疆那边应当也会有所调整?” 说着,她看了哈里克一眼。 哈里克默默地踢了踢耶律尧椅脚。 耶律尧回踩了一脚,哈里克只好龇牙咧嘴地道:“那是自然。昔将军对敌有经验,早年也挫败过西凉,我们信她,也会派人跟上。若是其余将领,我们这心里头难免打 鼓……总不能让人去送死……嘶,要我看别折腾了吧就昔咏吧她不上还有谁能行啊总不能找那些连我的败仗都吃过的废物吧?” 换帅之声烟消云散——本就是图着有功无损去的,若是自担风险,谁愿意去当这马前卒? 一个推荐不好,打了败仗,还得受牵连。 没人愿意做着亏本买卖。 于是谈判顺利,皆大欢喜。 整殿两国双方五十余人慢慢散去。 就在耶律尧也要随之而退时,有随侍过来道:“内阁那边想请您谈事,劳请您过去一趟。” 耶律尧心底有数——这应该就是首辅有请了。 这是他第二次进入内阁庭院。 前一次是在灯火幽微的深夜,这一次却是艳阳高照的晴天。 这时才发现庭院典雅,乱石花木,移步异景,颇有江南风味,想来也能猜到是谁的手笔。 而今日并非休沐,首辅正坐在案前票拟。官服加身,温润清雅,见到耶律尧来,缓缓放了笔,温声道:“来了?坐。想喝什么,我这儿别的不多,茶品琳琅,昭平每次来总得点一盏。” 耶律尧落座,要了一盏西湖龙井。 不同于长公主的率先发难,宣珏沉稳清和,颇有耐心地问道:“你有什么想先问我的么?” 他等这个晚辈问些许疑虑之事。 也好有个温和的开场,方便谈话。 “有。”谁知道,耶律尧正色道:“您看聘礼怎么安排合适?” 宣珏:“…………” 第107章 结盟 好在首辅大人见惯大风大浪, 没大惊小怪,只微讶一瞬,转而温声笑道:“事关皇家的礼仪琐碎, 这么多年都是礼部在操持打理,你问我怎么合适, 我也不知详情。你若想知道, 过几日我让礼部和你商议。” 耶律尧应道:“好啊。一切以齐为准。” 宣珏:“……” 耶律尧见他失笑摇头, 笑问道:“您觉得我太急躁了么?” 宣珏宽和道:“倒也不是。只是, 我以为你迫不及待想问的,是江南诸事。” 耶律尧从善如流:“我确实心存疑虑。” 有宫人奉茶过来,他接过, 道了声谢,又道:“比如, 您当年既然发现了我的身份, 为何不戳破呢?” 宣珏缓声道:“你那时打算害昭平?” 耶律尧道:“怎可能。” 宣珏道:“那为何要戳破?” 见青年微微一愣, 宣珏淡淡道:“她那时心绪不稳,我本想着让她去见识一下三教九流, 直面人心险恶,积攒点怒气, 换取点生气。但后来转念一想, 有个素有经验的人护持一下, 也不是坏事。” 人生在世,总能遇到各种不平不忿。 正常而言, 要么逃避, 要么反击, 这是千百年来万物灵长所遵循的法则。但宣榕当时却在对内自责,自攻几身—— 就像金塑玉刻的神像, 她的喜怒被束缚住了。 这不对。这不应该。 若如佛家讲究因果,那善恶有报。 不应该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但该说不说,耶律尧恰恰是最擅长直面恶意并奋起反击之人。 果然,耶律尧毫不忌讳地一笑:“我嘛……确实很有经验。”他眨了眨眼,将目光投向一旁兵部上奏时,摆放好的沙盘,道:“不仅如此,行军作战我也略有心得,您今儿可是还有事吩咐?” 宣珏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走到沙盘前,沉声道:“不算,说来还是向你讨教——若要打得西凉心服口服,你说得打到哪里比较好?” 首辅都站了,耶律尧自然没有再坐的道理,他放下茶盏,跟着起身。 沙盘之上,布置西凉整国、北疆南线和大齐西境的地形图。山川河流、城郭草木,皆在方寸之间。 耶律尧思忖片刻,抬手一指地势极高的山岚:“这里。” 那里四面环沼,易守难攻。 是西凉的都城仪苏。 宣珏微微一顿:“那可不容易。” 耶律尧笑道:“可也不算难。” …… 另一边,御花园流水淙淙,宣榕问道:“戚叔,这次你会跟去安定吗?” 我见观音 第119节 戚文澜想也没想就道:“不去。那么多精锐一抓一大把,要我这个糟老头子去凑什么热闹。” 事实上,年逾不惑之年的将军却看不出来丝毫苍老。 头发未白,身躯矫健,那张脸放到哪个花楼,都能让里头姑娘趋之若鹜。 所以宣榕只能苦笑道歉:“抱歉啦……我这不是无人可对比,只能拉出您嘛。谁让您战绩最丰、资历最广,威慑最重呢?” 戚文澜哼哼唧唧:“我懂,我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你爹总把我抬出来当吉祥物也就算了,你也来凑热闹。”不过话虽如此,他没见得放在心上,当即话锋一转,严肃道:“你和那小子怎么回事?” 宣榕道:“和谁?” 戚文澜道:“还能有谁?你方才来了之后,他坐得都直了几分。” 宣榕无奈:“真的呀?” 戚文澜道:“假的。”他用一种果然如此的口气道:“我早八百年看你对这小子不一般,没想到你还真看上他了,怎么,我齐那么多青年才俊不够你挑的?” 宣榕哭笑不得:“哪里不一般了?” 戚文澜立刻道:“你小时候还让我去把北疆打下来给他呢。” 那大概十一二岁,长公主夫妇俩都忙得不可开交。而戚将军赋闲到发霉,自告奋勇揽了照看小郡主的活计,每天她下堂课后,接她去守拙园学点骑射技巧。 而那时,耶律尧也正好把他和兄长的矛盾撕开,摊在了宣榕面前。 如今回忆起来,确实天真。宣榕试图蒙混过关:“有吗?” 戚文澜斩钉截铁:“有!我还说这点帮不了你,十三部落若有外敌,会共御强敌,不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状态好掌控。你仔细想想,记起来没有?” 宣榕惊了:“戚叔,你不是向来记性不好吗?怎么这事记得这般清楚?” 戚文澜冷哼道:“这不是这几天谈判,对面就是那小子一张脸么?我百无聊赖的,就琢磨他当年在齐做过些什么事。顺带把他相关的琐事也都回忆了一通。” 宣榕提醒他:“你说过他是奇才,想收于麾下。” 这次,轮到戚文澜装傻充愣:“有吗?”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地道:“我看他还差点。” 宣榕失笑。 踩着秋日缤纷的落叶,从鹅卵石小道走向内阁。 这条路她从小到大走过很多遍,以前觉得漫长遥远,就算用跑的也要跑很久。现在看来也不过短短的一程。 快走到内阁庭院时,戚文澜忽然道:“别动。” 宣榕不明所以地停住脚步,却见戚文澜抬起手比了比她的身量,又比了比内阁门柩上一道道浅浅的划痕,叹道:“一晃长这么高了。当时刻痕的时候,你爹还让我赔他扇门呢。” 最后当然也没赔成。 倒是上面划痕数量见增,高度也见涨。 戚文澜又叹了口气,说不出的惆怅:“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爹和你戚叔我都老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摸着良心讲,他和老绝对沾不上边。 宣榕当然也可以凭着良心宽慰他。话到嘴边,忽然变成了:“以前也有人和您这么说吧?” 一代人老去,一代人长成。 戚文澜笑了,他眼角微有细纹,但在这一刻像是变回了二八少年:“那是自然。我这没读多少书的,墨水可不是从别人那偷来的么?” 沧海桑田 ,日月更替,无人的荒野会遍种稻谷,辽阔的平原有朝一日也可能天翻地覆。 可总有人守着这万里河山,天下百姓。 …… 两国同盟结得顺利,且快速。 不快也不行,西线战事一触即发,到了火急火燎的程度。结盟与否有不一样的打法,所以昔咏半月内连续奏书九道,每一封奏折都在询问安排。 最后拟定的方案刚一下来,就被送来了边关。 说简单也简单——北疆南攻,大齐西防,耗着西凉,然后包抄。 说难也难——西凉沼泽颇多,又有瘴气群山,当地人都能迷路中毒,何况外来军队。 昔咏接到指令的时候,难免犯嘀咕:“那边谁主领啊,这么冒进,小心全军覆没折戟死海。” 快马加鞭从京而来,传令的轻骑沉声道:“还没定。” 昔咏也不纠结,她一身银甲飒爽,咧出一个笑:“算了,不管是谁了,反正也不指望太多。但西边战线——本帅要敌将的头颅,寸步不让,给我钉死了!” …… 谈判结束,九月廿一,北疆使团就匆忙准备离京。 绝大部分人都要撤,唯独留了一位谈判官员并几个随从在京。 那是耶律尧手底下另一位副手蒋百里。 不同于哈里克这种马上征战的武夫,这位曾经在大齐求学十年,游历过不少地方,周身儒雅,很有口才,一口官话讲得也是有模有样。 和大齐的文官看上去甚至没什么区别。 宣珏还以为他有何新的要求,或是请求。温声问询道:“蒋大人还有何要事?” “有。但无关国事,首辅大人放心。”蒋百里笑眯眯作了一揖,道,“军情变幻莫测,不好耽搁。我们大王不是急着回去布置军务么,便委托臣来和礼部商量流程。还是那句话,一切听您这边的习俗流程。” 宣珏:“……” 蒋百里又以退为进道:“若是您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臣就在望都暂住,等也无妨的。” 宣珏:“…………” 他无奈道:“让蒋大人来忙活这些,牛刀小用了。待会一起留下用个简餐罢。” 蒋百里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这不是他们连夜要赶路,我这把年岁了,身子骨吃不住么,留下来做点轻松活儿。” 此刻,外面天色逐渐黄昏。 正是蒋百里口中说的要连夜赶路的时刻。 那群正要出城的快马狂奔而去,忽然,其中一人勒住缰绳,撂下一句:“还有点事,你们先走。” 他扭转马头,驾轻就熟地来到公主府,瞥了眼门前守卫,懒得麻烦通传,索性将马系在了不远处的街边,还是翻墙入了府。 这个时辰,公主府早已用过膳。 宣榕正在亭中自弈,面前一方棋局焦灼。她刚沐浴过,发梢还带点湿漉。正聚精会神地思忖下一步走法。 忽然,旁边灯火晃动一下,火苗扑簌着应声而灭。 苓彩连忙去找火引了。 宣榕却借着月光,看了眼灯芯,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四周,轻轻道:“你现在走正门进来,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耶律尧从亭后假山绕出,抱臂靠在石上,笑道:“这个时辰,算了吧,别被扫地出门。” 宣榕捻子落棋,道:“你也知道现在很晚了呀?” “知道。” 宣榕抬眸看他:“你们不是下午离京么?” 耶律尧定定地看着她,竖起食指在唇前道:“嘘,我来把阿望接走。它许久没撒欢了,带它去打几场仗。还有……” 他忽然没头没尾来了句:“绒花儿,那天晚上是我。” 第108章 写信 “那晚”二字, 本就暧昧晦涩,让人浮想联翩。 宣榕很是茫然地思索片刻,迟疑回道:“哪一晚?” 除了他, 还有人夜翻公主府么? 隔着亭边草木,耶律尧闲散看过来, 笑道:“你在姑苏家里老宅, 把我当成季檀的那晚。” 宣榕:“…………” 炙热的呼吸, 难耐的喘叹, 少年人的欲言又止,亲密拥抱间对方的面红耳赤—— 在这一瞬间,断断续续的记忆再次浮现。 他说这是谁……? 假定许多年的“事实”被推翻, 宣榕错愕之下,惊地碰掉了手侧棋盒盖。 上面白子吃掉的几粒黑子, 噼里啪啦落下, 其中一颗沿着台阶, 滴溜溜滚到耶律尧脚下。 耶律尧注视那枚棋子,蹲下拾起, 走过来放到她手边。 他撑着石桌,微微俯身解释道:“并非要做梁上君子, 而是那晚你病了, 我放心不下, 才趁夜去的。除了给你偷输了点真气以外,我可什么都没做。” 当然知道他还算循规蹈矩。 毕竟那个匪夷所思的梦里, 受人轻薄的反倒是对方。 可问题是……照这推测, 她有做什么啊! 宣榕坐立不安道:“那我呢……?” 耶律尧一手抱胸, 一手屈指托着下巴,似是在观察她反应, 似笑非笑道:“你么,你当时许了好多愿望。你说想成长为和你爹娘一样厉害的人,想养狸奴,想骑马射箭身强体壮……” 宣榕打断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耶律尧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你说的是哪个?” 宣榕无奈道:“你又这样。” 耶律尧道:“我哪样?” 宣榕试图激他:“你说是你,你怎么作证?” 耶律尧不上套,懒懒答道:“你没和季檀证实过吧?过几天问问不就成了。不是他不就是我了,也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事儿吧。” 宣榕:“…………” 她只能颇为难以启齿地叹道:“我那晚,有没有……”她想了半天,没想出“轻薄”二字的委婉表达,眼一闭心一横道:“烧得糊涂,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糊涂事。” 我见观音 第120节 头顶上方传来耶律尧的声音:“哦你指这个啊。你当时嘛……确实一整晚都在戏弄我。像这样。” 他顿了顿,轻笑着,抓住宣榕的手。 宣榕猛然睁眼,就看到那只遒劲有力的手,强行引着她抚过面前人的挺鼻薄唇,眉眼轮廓,最后停留在他的耳边。 耶律尧嗓音微哑:“你摸了我脸,还摸了我耳垂。” 宣榕:“这……” 耶律尧悠悠道:“两次。” 宣榕:“!!!” 耶律尧继续添油加醋:“我可再三央求你停了,你没听。” 宣榕:“…………” 她已经分不太清是谁的肌肤发热,但指尖滚烫,下意识要抽回手,被人使了巧劲扼住腕脉。 只能维持住这个登徒子姿态。 耶律尧扬眉道:“你还说要送我很多耳坠,什么材质款式的都可以。既然你提了,堂堂昭平郡主,应该不会赖账吧?” 宣榕刚想说什么。 忽然,不远处传来“啊”的一声轻呼。 她侧头看去,只见苓彩手中提着一盏马蹄灯,掌心捏着火匣,正步履匆匆赶回来,一副刚拐过假山石壁的样子,神色惊愣。 而好巧不巧,这个角度,耶律尧侧着发力的手被他自己身躯挡住,所以,朦胧月色下,看上去倒像是自家郡主一言不合抬手轻薄别人。 于是,苓彩沉默几瞬,果断转身,欲盖弥彰地溜之大吉。 “……” 宣榕欲言又止,想要唤住她,但终究还是捂额一叹。 好在被苓彩这么一搅合,她冷静些许,道:“不赖账,我明儿就让内务府去置备。” 既然抽不回手,便干脆转掌牵住耶律尧。示意他坐下。 耶律尧温驯照做。 下一刻,宣榕将手腕佛珠,推到他的腕骨之间,轻轻道:“保个平安吧。” 那串佛珠尤为精巧,一百零八颗雕刻巧夺天工。 是有价无市的稀世珍宝。 耶律尧一惊,立刻松开她,想要褪回:“诸邪遇我退散,不需要。你……” 宣榕温和一笑,故意道:“另外,沉香静心,你别再像今晚这样,为了这点小事就特地折返回来了。敲打你呢。做事要三思,别想一出是一出的。快去赶路吧,否则你要连夜追他们。” 在她手腕上要绕三匝的串珠,但到了耶律尧腕骨,堪堪两圈。 清风拂过,临别前夕。 耶律尧 垂眸,端详了半晌木质纹路,低低道:“好。听你的。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太准确——” “绒花儿,这对我来说不算小事。” 宣榕微微一怔。 就听见耶律尧轻轻道:“任何与你有关的事,都很重要。” …… 十月初四,月若弦钩。 整个西线笼罩在一触即发的紧绷氛围里。 十月初五,乌云笼月,一名西凉女侯在大齐境内聊城被人割喉杀死,消息传出,西凉“大惊大怒”,连夜发了三封檄文。 闪击聊城。 当然没有得逞。 昔咏早半年前就把安定骑兵分为三批,每批七万人,安置在西线要紧的城池后三里处。随时可以援应各地。 因此,当聊城遇袭,最近的邵关城驻军立刻赶往,守住,并果断回击。 可西凉的打法分外凶狠,几乎全线开花。 昔咏顶住压力,在较为平坦的熙岭腹地,打散西凉这支超过五十万的队伍,让副将田猛乘胜追击。 十月十三,田猛西向横切向北,深入敌腹,却被复杂的地形绊得困住队伍,一筹莫展之际,听到一声狼嚎由远及近。 他和手下人面面相觑,哀道:“这黑水沼气这般毒吗?才靠近一会儿就让人恍惚?兄弟们可也出了幻觉?” 一名斥候颤颤巍巍抬手,指向田将军身后:“将、将军……不是幻觉,我也看到了!!!真、真有狼啊!这西凉毒虫爬兽遍地走是真的,可可可可可……哪来的这么壮实的狼啊?!” 田猛一惊,猛然回头。 只见隔着静水深渊,黑河对岸,一匹通体高大的白狼正虎视眈眈,警惕地望过来。 而在它身后,一队轻骑身着黑甲,像是暗夜里悄无声息的幽灵,现出飘忽不定的身影。 为首人拉开长弓,五官在月色下不尽分明。 但箭锋寒光闪烁。 利箭突发。 田猛当机立断弹跳后仰,躲过一箭,咆哮吼道:“撤!找掩体!弓箭手准备!” 这一声似是熟悉,对岸,那人动作一顿,放了弓,扬声问道:“田将军?” 田猛不敢自报家门,也不清楚敌方兵力,边退边向后挥手,示意在此驻扎短暂休息的士兵迅速后撤。 这惹得对面青年低笑一声,他驭马前行,行至月光下,脱下头盔,露出一张深邃妖冶的脸,漫不经心道:“友军,自己人。而且我们没多少人,不用怕。好几个月不见啊田将军。” 田猛看着耶律尧,停步呆滞。 当初郡主把这位带到安定,并未避讳,整个军营私下都在猜测这位是谁,他也旁敲侧击向昔帅打听过,她老人家始终讳莫如深。 直到前一阵子,不知收到什么望都的风声,昔帅这才在酒桌上松了嘴,说破这人真实身份。 田猛还记得他当时目瞪口呆。 印象深刻,自然一眼认出了耶律尧。 田猛想了想,示意手下兵卒不用警戒,道:“你们多少人?” 耶律尧侧头看了眼身后,又望向田猛:“不足两百,来探地形的。倒是你,几千人在这湿地蹲着……是迷路了还是被困了?” 田猛讪讪:“派去探查的人还没回来。” 半个时辰后,北疆精锐搭好过河浮桥,牵马凫水过河。 耶律尧将一卷舆图扔给田猛,道:“此处以北的地形如下,劳烦你们把来路补上。建议原路返回,不要贪功冒进了,前面哨岗和驻军不少,小心别把你的人都折在这里。” 这话说得不客气,但田猛居然没有反驳。 趁着手下人誊抄舆图,他和耶律尧攀谈起来,末了问道:“您可有什么话,需要我这边转告给昔帅的?” 耶律尧点了点舆图上一处西凉边城,淡淡道:“很快就能和她汇合,到时候再讨论罢。” 这座西凉边城在东北尽头,本就和大齐接壤,首当其冲。 不足半月,就在大齐和北疆的有意夹攻之下攻破。 耶律尧和昔咏碰了一面,他作战乖张狠戾,有时候战术明确,有时候临时起意,确认了两军各自攻势路径后,便长腿一收起身要走。 昔咏道:“哎你若碰到卫修,留他一命。” 耶律尧瞥过来,昔咏解释道:“我想亲自杀他。” 耶律尧收回目光,漠不关心道:“随你的便。” 他转过身去,看样子似是要向城内走去,昔咏奇道:“你哪去?” 耶律尧道:“给郡主写信。” 昔咏:“………………” 身后,田猛小声道:“写信要去内城作甚?” 昔咏木然道:“前几天有只青鸾机关鸟被磁石引坏了,估计拿去找行家修吧。” 田猛继续小小声道:“那郡主也不见得愿意接他写的信啊。” 昔咏面无表情:“看到他手上那串佛珠了没有?” 田猛立刻道:“看到了。怎说?” 这话也不好明说,昔咏没好气地道:“得,郡主在安定那么多天白待了。你这记性啊……” 说着,她摇头负手走了。 留下田猛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一拍脑门。 他就说那珠串怎么那么眼熟呢,原来之前在郡主手上。 …… 宣榕接到第二封来信时,刚和幕僚探讨完地方税制改良方法。几个意犹未尽的大人非得留下来一起用午膳,她只得把那封信反扣在桌,准备待会看。 礼部一位主事眼尖,笑着打趣道:“仪制司随时待命。” 仪制司掌管学习事务,早年间,驸马的教习也是归他们管。 宣榕无奈道:“规矩繁多,有的倒也不必墨守成规。就像我们今日所提的诸多以物进贡作税一样——” 她三言两语把话扯回正题,午膳结束,送走客人,才摊开信页。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笔触生硬的一页画。 看得出来画得认真,但奈何画技生疏,宣榕揣测好一会儿,才咂摸出点“阿望趴在地上抬头看”的韵味。 她失笑,翻过一页,看到仍是行军趣事。 便先翻到最后一页,上次结尾也是一幅小画来着…… 但这一次结尾是一笔一画的一行字。 我见观音 第121节 宣榕手指一顿,耳尾缓缓地染上一点薄红。 纸上,相思不提,只写。 “望神女入梦,怜我忧思繁多。” 第109章 相见 脸颊发热, 宣榕下意识就把信页合上。 一旁苓彩见她神色有异,好奇探头:“郡主您怎么啦?”她注意到宣榕绷紧的指尖,了然:“哦……”那位来信了啊。 于是, 她麻利地磨墨取笔,铺好宣纸, 方便郡主回信。 然后就快步走向屏风外间了。 知情识趣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宣榕:“…………” 她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再把信页翻到前面, 仔细看起来。 耶律尧还是谨慎, 知道这种寄信方法远无驿站可靠,信中未提任何军务详情。偶有模糊带过,也尽是趣事。 宣榕也便照葫芦画瓢, 摘了点近来京中轰动的事儿。 比如袁阁老家闹出了真假千金的丑闻,嫡孙女当年被人暗中调换了; 也比如工部着手休整护城河, 结果, 从淤泥挖出数百年前的宝剑, 剑鞘已腐,剑体锋利依旧, 刻着松篱清的字; 还比如你家蒋大人和礼部谈论定亲,事无巨细, 业务娴熟, 让礼部尚书数次萌生挖人的想法。 说完事, 又画了一则望都钱金山秋景图。 刚要折信封蜡,忽然, 她想到什么, 重新拿起三页来信。指尖划过第一列的第五字, 第二列的第二字,第三列的第十字。依次往下数列, 又是第“五”“二”“十”字,连起来—— “冬渡易水关口”,“欲伪作重伤诈敌”,“勿慌勿怪”。 咦? 宣榕微微一愣,明白过来这是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还怪隐蔽的。 她失笑,将原本写好的信对了几折,抛入焚纸炉。 又平摊纸页,写了一封新信。折叠封蜡,放入青鸾机关鸟的腹部,关匣摁锁,推窗放飞“信使”。 信中,仍是照葫芦画瓢,也用耶律生辰隐匿了一句话—— “冬送物资以南”,“我可入边境城池犒劳士卒”,“同诱敌军”。 …… 自秋至冬,战事陷入焦灼。 这是正常的,西凉本就地势奇峻,瘴气缭绕、黑水四散。 若是他们打定主意龟缩境内,又有奇门机巧倚靠,外人很难强攻。 三边同时打起消耗战,依靠国内支援巨额粮草供应,吃亏的肯定不是西凉。 而耶律尧一向不喜坐以待毙,果断选择“重伤”诈敌,引诱他们迎战。 他“重伤”在一次冒进的南下进攻。 那夜大雪初降,易水结了冰,率兵从关口强攻时,耶律尧被飞矢射中,又遭火炮轰炸。据说当时场面惨烈,乱作一团,最后主帅还是被亲信冒死拖走,捡回一条命。 当晚的军帐是一盆盆往外端血水。 主心骨倒下,消息封锁不那么及时,这副“重伤至极、命不久矣”的样子,自然被传到了西凉。 卫修开始蠢蠢欲动了。 若说这还不能让西凉决策者们暗下决心,那昭平郡主南下,护送物资,亲临聊城鼓舞士气,但又被大雪封路,无法撤离之事—— 让西凉彻底有了“机不可失”的错觉。 五十万军队兵临城下,蓄势待发。 而雪下得又急又大。 宣榕披着厚氅,撑着伞走在空旷街上。 身后容渡如影随形,手上拎着一扇羊排、几盒糕点、些许香料,他向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此刻,却能被人看出魂不守舍。 宣榕对他再熟悉不过,侧过头,温声道:“阿渡,你若放心不下阿松,找他便是了。我这里不用太多人看顾的。” 容渡心不在焉的:“不必,谢郡主……”他回过神来,这说辞太过生硬,连忙解释道:“聊城外不都大雪封路了么,过去不了的。” 宣榕笑道:“向外传言,自然说得惊悚骇人。想进城池,多的是法子,路又不止一条。” 容渡有一瞬间动容。但犹豫片刻,还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宣榕也不勉强,只嘱咐道:“若你突然想去了,随时走,不用和我禀告。” 城内集市离他们的住所不远,一路走来,即便执伞,还是雪落满身。 终于入廊进檐角。 宣榕收伞,将兜帽往后一拂。 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脸。 几点雪沫在她长睫上慢慢融化,变成晶莹的水珠。 整个人冰雕玉砌,不染纤尘。 走进门,解开大氅,忽然,宣榕若有所察地瞥了眼内室,脚步微微一顿,她对容渡吩咐道:“糕点给我,你直接去小厨房让人炖汤吧。” 容渡止住了入内的脚步,恭敬一颔首,照做了。 脚步声远去,宣榕反手合门,将盛了糕点的梅花盒放在桌上,侧头看去,杏眸微弯:“要不要来点酸枣糕开开胃?待会还有羊肉汤,这边的腊八节都喜欢这么佐餐,方才集市上,几位老太太还硬给我塞自家做的糕点,我说我买了,辞了好半天。” 顺着她的目光,传闻里奄奄一息的人,正好整以暇靠坐在榻边。雪天里不甚明亮的光从窗纸透入,衬得他下颚线条凌厉。 而他姿态慵懒,扬眉笑道:“不了,黄昏前我就得走。” 宣榕不置可否:“可以让张婶婶加多柴火熬煮。” 耶律尧摇头:“我明晚前得回保山。太晚赶不了夜路。” 他此刻身上仅是薄衫,但应是也披了大氅而来—— 熏暖的炭火旁,挂了一件纯黑的狐裘大氅,半干不干,似是之前被风雪打得湿透,刚开始烘烤。 宣榕也不勉强,摸了摸黑氅内胆,觉得这种材质厚度,又是阴湿环境,黄昏前不可能干透,便道:“待会我去找一下库存,若没有新的鹤氅,你披我那件走。” 耶律尧笑着应了声好。 又见她重新走到桌边,把食盒打开,拿起筷子夹出糕点装盘,道:“怎么猜到我在漳城的?这边地形险峻,最为安全?” “不,没猜到。”耶律尧歪了歪头,“不是都说你在聊城么,我又没小道消息,自然信以为真,先去了聊城。看到郡主马车,以为里头坐着的是你,没想到……” 宣榕了然:“见到阿松了?” 他顿了顿,语调有些微妙:“是。容松女装还……挺像那回事的?坐姿活脱脱一个小姑娘。” 容松和宣榕身量差不了太多,五官漂亮,骨骼匀亭。 小时候就经常被她拉来当替身。 这次也是一样,在聊城慰问结束,她连夜赶来漳城,留了容松扮作她,“困”于风雪—— 宣榕笑道:“你第一眼没看出来是他?” 耶律尧控诉:“都易容了,哪里看得出来?我只知道不是你,以为是个女暗卫,便问你在哪里。可他二话不说就和我过招。他打我,马车差点没被他砸散架。” 宣榕放下筷子,无奈转身走到榻边:“他打得过你呀?” 耶律尧仰头:“当然是打不过。” ……那还好意思告状。 宣榕轻叹了口气,心软问道:“可有受伤?” 不知为何,耶律尧皱了皱眉:“他?没有,我有分寸。” 宣榕看他:“我说你。有无受伤?” 耶律尧眉眼骄纵肆意,笑出声来:“和他打斗,让一只手我也不会……” 宣榕打断他道:“不是和容松打,是你诱敌佯伤重前,阵仗闹得那般大,就算是假戏,也难免真做。可有不小心被伤着?” 说着,她掌起榻边的烛灯,仔细端详着他。 青年薄衫下的肌理线条流畅有力,整个人像慵懒小憩的猛兽,蓄势待发。 仅仅这样观察,确实看不出端倪。 耶律尧僵了僵:“……没有。” 宣榕不放心:“真没有?” 耶律尧含糊道:“……总有那么几个死士备用的。” 言下之意,炮火里捡回一条命的“耶律尧”是替身。 宣榕微微一怔,似是见她愣神,耶律尧迟疑:“你……别太难过。他们是北疆供了十几二十年的,从开始就知道有朝一日会替死。亲友也都有好好抚恤。我……” 或许他能够舌灿莲花地说“他们死得其所”,但这也只是推脱责任的虚伪,在她目前根本不管用,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战场就是这样,你别管了,我保证我们会速战速决、减少伤亡,西凉那边普通士兵也能招降就招降,好不好?” 外面风雪很大很急,凌冽的寒风吹窗敲户。 七天前在聊城犒劳兵卒,尚未有如此风雪,但已是严寒。何况今日。宣榕想象着边境军士们在寒风中裹衣的冷,大齐、北疆、西凉—— 她闭眼一叹:“好。” 上位者一个念头,千万将士鲜血铸就。 可矛盾到达极致,征战避无可避。 所以这场战事快结束吧。 我见观音 第122节 忽然,有人触上她眉心,道:“别皱眉,以战止战,古而有之。再正常不过了。”耶律尧笑着转过话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 说着,他趁宣榕还没睁眼,伸手将她一拽,拉入怀中。 宣榕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他自问自答。 语调散慵懒,尾音拖得很长:“想你了。” 宣榕还是不太适应耶律尧这一言不合,就亲昵相触的直率,微抬声量道:“你……!这不才三个月吗?” 而且书信来往没断过,最多的那天,青鸾连叩了两次窗。 满堂的幕僚都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耶律尧拥着人,将下颚轻轻抵在她肩上,道:“三个月,九十天,一千多个时辰。不短了。不过很奇怪,可能是驻外行军太累了,我没有做梦。” 不像很久以前,还能梦到一点她的日常琐事,少女在抚琴作画,在与友人 品茗畅谈,在天金阙庄严的斗拱下仪态端矜、缓缓走过。 光影细碎,扑打在她身上。 光都在追着她而去。 是一个梦,也是聊以慰藉的支撑。 近来没有过了。 只留下很沉昏安宁的睡眠。 耶律尧理直气壮道:“所以,更想你了。” 宣榕:“……” 她愣了半天,联系到某一封信上那句末尾倾诉,才反应“所以”从何而来。 登时耳廓红了一片。 又听到耶律尧火上浇油问道:“绒花儿,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第110章 寝安2 宣榕一向眠浅梦多, 醒来大半也就忘了。 但若笃定完全没有梦到过耶律尧,那也是睁眼说瞎话—— 至少在某个不辨对方身份的梦里,她还做过登徒子, 摸过人耳垂。 而在此之前,他“死讯”传来的那个月, 她梦里, 少年也反复在深渊里挣扎上爬。一同在深渊的, 有很多人, 像是看不清面孔的芸芸众生,在哀嚎咆哮,表情痛苦, 歇斯底里地想要爬出黑红深渊。 只有他,是冷着一张脸, 一言不发地往上攀爬的。 眼眸像是死寂的湖水, 被人扯住脚踝, 再次跌落,他就站起来, 擦擦脸上血迹,再次面无表情地往上爬。 倔强至极, 透着一股无言的疯。 悬崖顶上有什么呢? 她仰头望, 什么也看不清。 却在那无数个瞬间, 共情到无数的无可奈何。 于是,宣榕很轻地点了点头:“有。不过不是什么好梦, 后来给你供奉长明灯, 抄了经卷超度, 也就没梦到过了。” 耶律尧本是随口一说,没指望有个肯定答复, 闻言一愣,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敛,正色道:“你去江南之前,经常梦魇么?” “不多。”宣榕不欲多提,轻柔笑道:“主要是,那时候也没人支会我一声,他是假死呀。” 耶律尧沉默下来:“以后都不会瞒着你。” 环在她腰间的小臂微顿,宣榕便垂手,轻轻按住他腕间佛珠,语气温和:“国事为上,平安归来。在战事结束之前,别再冲动行事,昼夜不休地跑来,就为了见一面了。” 耶律尧早料到她会委婉提及,倒也不怎么失落,只懒洋洋道:“我估计至少等明春冰化,才能攻入仪苏。从九月算来,得小半年了,你总不能让我小半年都不见你吧?” 宣榕轻轻道:“不是指摘的意思,我很开心你不顾风雪过来。但战场局势,变幻莫测,在来回奔波上多用一分精力,你用在行军上就少一分。万一因此受伤了,如何是好?” 耶律尧微微一僵,声线却依旧平静:“担心我啊?” 宣榕点头:“阿尧,一直有人在挂记你的。”她顿了顿,还是道:“另外耳饰作好了。给蒋大人了。” 耶律尧似是僵得更厉害了。 这段时日,宣榕算是琢磨明白了—— 她若害羞退怯,这人只会顺杆子上爬,若她能主动几分,不好意思的反倒是他。 但问题在于,他适应强,同一尺度、类似的事,最多只会不自然一次。 她却不行。 果然,些微不自在后,耶律尧笑道:“郡主的聘礼?” “之一。”宣榕侧头,他面容妖冶精致,眼尾上挑出一个优美弧度,冒雪赶来,鬓发间似是还有湿冷水汽,薄唇比起以往的殷红,稍微失了点血色,反倒更像是蛊惑人的妖。 她犹豫了一瞬间,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蛊惑住。 于是唇瓣覆上他的鬓角。 果然很冷。 想来也是,从北疆主力驻守的保山到此,得不眠不休一整天。 他又一向喜欢轻便,不穿盔甲不穿厚衣,披了件大氅就来了。 换个人这么折腾,得大病一场。 宣榕心软极了,像是怜惜般一叹:“按照规制备的罢了。你还想要什么呀?比如家里武器库还有不少珍品,我觉得你应该会……” “喜欢”二字没有说出口。 下颚被人捏住,她被迫微微垂下头。 即使已经不止一次亲吻,可宣榕仍旧不太适应。铺天盖地的晕眩袭击着她,近在咫尺的蓝眸专注深邃,像是澄澈湖面,又像是迷离的梦,吸引着她堕入。 她被人按在怀里,动作亲昵自然,又仿若珍宝。 双目被人用手盖住,宣榕能感到他本来冰凉的唇染上温度。 鼻尖是清爽凌冽的松木味道。 很奇异的愉悦感。 她像是在水面漩涡里下坠。 耳畔依稀听到窗外寒风呼啸,叩击门窗。但却隔了层纱,不再真切。 这个吻逐渐失控。 “……”宣榕还是有些抗拒这种失控感。 下意识一推,没推动。 耶律尧箍住她手腕,才缓缓放开她道:“……你。” 宣榕意识到他在接上一句话,回过神来。刚想说什么,忽然双眸大睁。 只见耶律尧薄唇下移,在她纤细的脖颈侧面,避开血管,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尖牙咬啮的感觉麻痒刺痛,不算痛,留下一个浅浅咬痕。 宣榕抽了口气:“……你干什么?” 耶律尧仰头看她,无辜道:“你要不要也在我身上留个戳?” “……”宣榕气道:“你……” 她不会骂人,耶律尧便顺话接道:“我无耻、我胡作非为、我臭不要脸。” 宣榕:“……” 耶律尧笑道:“好了,帮你骂完了,不要生气。” 宣榕一阵无可奈何,又听见他嗓音低哑而低落:“我真不想走。” 宣榕难得呛他一句:“不是你说不想用晚膳的呀?” “不能,又不是不想。”耶律尧眨了眨眼,遮掩住深不见底的占有欲,“我还想把你变小揣着偷走呢,可不也不能么。” 宣榕失笑:“那确实不能。” 耶律尧道:“所以我就想想。” 他姿态松弛,一副闲适慵懒模样,就这么静静看着宣榕,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道:“一。” 宣榕不明所以:“什么?” 耶律尧道:“二。” 宣榕疑惑看他,试探着和他同时说道:“三……?” 话音刚落,耶律尧松开她,起身。在这个瞬间,周身仿佛有无形的铠甲覆在他身,整个人凌厉出鞘。 他尽量不再看她,长臂一伸,拎过大氅,道:“走了。再不走真的走不了了。” 推门而出,风雪铺面。 冬阳渐沉,傍晚的庭院浸透在一阵暗红里。 …… 两处引诱,西凉终究没忍住,试探出了兵。 没敢攻击大齐,先捡了北疆这颗主帅濒死的“软柿子”捏。北疆军队很识趣地一退再退,原本深入敌营的先行军,已然撤出西凉的国土之外。 这给西凉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载年节,西凉是在庆功宴上度过的—— 他们需要胜利来鼓舞士气,难免大肆宣扬。 卫修却心事重重,唇边,是斟满的美酒,迟迟没有饮下。 直到上首的女皇又唤了他一声:“修儿。” 我见观音 第123节 卫修这才放下酒盏,恭声道:“母皇。” 他容貌肖母,和女皇是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但因身在皇家,这双眼并不代表风流多情,反倒透出薄情寡义的味道。 这在那位西凉女皇身上,尤为明显,她淡淡问道:“沼王她们,处理得怎么样了? ” 卫修道:“办妥了。叛军余孽也都清理干净。” 女皇问道:“既然妥了,为何还心神不定?” 卫修只能实话实说:“并非内事,在为外战烦忧。儿臣还是觉得……事有蹊跷,不好打。” 女皇却摇摇头道:“无论胜败,都只能打——早年削藩的恶果已经在反噬了,举国地稀物少,不打,十年后你坐上这个位置,也是死路一条。” 卫修沉默,手微微一抖。 他没有再说话,在齐十年,他最羡慕的就是它富饶的土地。 它鲜活辽阔,养育子民,不像西凉一般重疴难愈。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母亲喃喃道:“若是阿姊还在,早就拿下波斯了,哪里费得着像如今一般困兽之斗。” …… 这个年节,宣榕是在漳城过的。 耶律尧并不知道。 昔咏知晓,但也不懂郡主为何不回,有次得了空来禀报时,她好奇问道:“您担心军事?还是担心……” 她挤眉弄眼,宣榕不上她当,正色道:“我担心昔大人。” 说着,她推了一封加急文书,指尖轻叩桌案。 昔咏一脸疑惑,打开,一目十行看完,脸色微沉:“他们放屁!” 宣榕温和道:“可你确实无法解释,当初你上峰钱将军,给你的命令是杀死卫修,你却留了他一命。” 昔咏整张脸阴晴不定,啐道:“钱老和隋老私怨,两人下的命令经常相左,一个要我杀一个要我活捉,人死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能现杀,我自然不敢下杀手。把他交给军中后,他能死能活也不归我管了啊!” 宣榕不置可否,话音轻柔:“不急,我在这,没人敢换你的帅。放手去做即可。” 凡事涉及党争,最易起龃龉。 钱隋二将是这样,看不惯昔咏的也大有人在。 不过,既然之前她能挡住,现在便也能。 所以即使望都有反对之声,但到了边关,昔咏并未被束缚住手脚。 宣榕这一留就留了快一个月。 西凉终是抵不住诱惑,不仅乘胜往北追击,还分出了一小部分兵力,试探围攻聊城。甚至强攻了一次。 其间耶律尧还是得知了消息,又来了一趟,这次用了晚膳,赖了一宿——通过各种大伤小伤,卖了一通惨,不仅没被训斥冲动行事,还得到了在郡主房间打地铺的允许。 半夜,宣榕睡不太着,翻了个身。 忽然听到他轻轻道:“还醒着?” 他悄无声息,没有动静,宣榕以为他早就入睡了,没料到这般敏锐,她“嗯”了一声,犹豫道:“你不在军中会有事吗?” 耶律尧嘲讽地笑道:“一溃千里、落荒而逃这种戏码,我不在,他们才能演得更好吧。” 宣榕又道:“地上凉吗?” 耶律尧道:“不凉。” 宣榕试探道:“那咱俩换换?” 耶律尧不假思索拒绝:“不要。我喜欢打地铺。” 宣榕不太忍心,道:“那你……要不要抱着被子上来?” 耶律尧仍旧拒绝:“不要。我喜欢打地铺。” 宣榕:“…………” 她没法子,裹着被褥探出头,黑漆漆的看不分明,只隐约看见青年似是双手枕在脑袋后,平躺着,被子隆起,应是支起了一条腿——反正是个散漫的模样,不像入睡或是准备要入睡。 便问道:“你不困吗?我以为你睡着了。” 耶律尧语音尾调像是陈年佳酿,透着微醺的漫不经心:“在想阵型图呢。你睡你的,不用管我,我经常昼夜颠倒。” 宣榕闷声道:“我睡不着。” 耶律尧了然:“因为有人在旁边?” 宣榕否认:“不是,你都没声没响的,吵不到我。就是……担心局势。” 耶律尧懒洋洋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睡吧。” 宣榕应了,没再作声。但呼吸难免暴露端倪,过了片刻,耶律尧轻声道:“要是实在睡不着,我给你唱首歌?” 宣榕点了点头:“好。什么歌?” “我也不知道名字。凑合听吧。”耶律尧嗓音里带了点笑。他声线压低,像是草原上悠然拂过的风,哼唱不知名的歌谣。 出乎意料的好听。 宣榕缓缓地闭上了眼,她完全放松下来。 在陷入沉睡前,似是有人轻轻道:“寝安,月亮。” 第111章 生变 翌日天光昏沉, 宣榕照例早醒。 正月十五,风雪依旧,荒芜的庭院北风怒号, 房间内也暗淡阴冷。炭火噼里啪啦跳起,簇簇作响。 一瞥榻下, 已然空无一人。 她发了会呆, 披衣起身, 忽而有人推门而入。 修长指骨间提着一盏元宵花灯。 身后风雪将他衣袍卷起, 提竿上的铁穗随风飘荡,撞着他臂上护腕。 发出叮当脆响。 宣榕微微一愣:“你还没走呀?” 耶律尧拂去肩上积雪,这才拐过落地扇, 笑得懒洋洋的:“嗯,总得等你醒后和你告别, 晚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的, 没甚差别。另外, 元宵喜乐——” 说着,他将花灯横插床桅木雕上。 灯里豆火闪烁, 透过琉璃罩上的“红梅傲雪”图,折射出五光十色。 宣榕坐在床榻边沿, 信手拨弄了下宫灯下垂的流苏, 问道:“街上有卖这些的?” “有啊。”耶律尧靠着窗, 垂眸看她,“早集人很多, 热热闹闹的。漳城离前线不算太近, 百姓没怎么受影响。除了花灯、爆竹、吃食, 也有舞狮戏龙,估计晚上会更热闹。” 每逢佳节, 望都应比这热闹千万倍,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但许是宣榕这年在漳州,又许是她心情沉闷,所以住所清冷,没布置任何喜庆的装饰。 这盏花灯倒是正好。 宣榕出神地看着灯盏碎影。 耶律尧忽然道:“这边又冷又湿,你不如早点回京。” 宣榕却摇了摇头:“不想回。”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还在为昔咏坐镇呢?正儿八经对敌后,三十万前军只听军令不听皇令,没人动得了她的。” 宣榕轻轻道:“不是。望都自元宵之后,就要开始推行考成法了。虽是试行,但事关考核、提拔、贬斥,难免吵吵嚷嚷,甚至有人来说情。我躲一躲。” 耶律尧眉梢一扬:“合着你去年来犒劳将士,就打定不回的主意了?” 宣榕眸光清远,像是一块润泽光阴的琉璃,在花灯光影下璀璨透彻。她温和道:“算是吧,京中应酬也多,能少一些是一些,清净难寻——你干脆用过早膳再走?” “吃过了。马上走。”耶律尧唇角微勾,似是打着商量,“那什么,走之前……” 宣榕道:“嗯?” 耶律尧道:“能亲我一下么?” 宣榕:“……” 耶律尧笑得很规矩:“不行就算了,当我没说。那行,我先走了。”他作势直身要走,轻叹道:“回去吃西北风咯。” 宣榕败下阵来,她唤住人:“你过来。” 耶律尧顿住脚步,侧头看她。 宣榕谨慎道:“提前说好,你不许有别的动作。” 耶律尧笑了一声,走到榻前单膝跪地,神色无辜:“我能有什么别的动作?” 自然是怕他反客为主,煽风点火搞得两人都一团乱。 但宣榕脸皮薄,这话说不出口,便默默看着他。 她那双眼澄澈到不可思议。 数息之后,耶律尧不大自然地垂下眸,喉结轻滚,道:“好。” 宣榕又道:“……你闭眼。” 面前人浓睫垂落。 鹅毛一般的雪落在他的睫羽和右眸。 琉璃灯盏被暗风吹得摇曳,屏风上的浮雕落下镂空影子。 耶律尧一动不动。 宣榕暗中松了口气,刚要直起身,却猝不及防被人抓住手腕。她双眸微睁,耳尾肌肤先记忆行一步,下意识般泛起潮红。 好在耶律尧确实也没有出格举动。 我见观音 第124节 他只是缓缓睁眼。 一片虔诚的雪花也落在了她的掌心。 …… 北疆的诱诈诡计可谓顺利。 西凉乘胜追击,深入腹地,被围了个左右夹攻。 二月十九那场夜战,一夜损失近三万精锐,西凉本就骑兵队伍稀少,此时更是元气大伤。 北疆抓住时机,南下杀了个回马枪,直逼西凉都城仪苏。 待到三月春初,冰河融化,大齐军队也顺利西渡。 彻底形成了包夹之势。 捷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回望都。 这些信笺没走宣榕手头过,但不妨碍她知晓,此刻局势大好。在所有人都以为,一举 歼灭西凉指日可待时,两国前锋齐齐都消失在黑河附近—— 消失的还有西凉的都城,仪苏。 这个擅长机关术法的国度,甚至将城池都变为器具,把玩股掌之间。通过纵横齿轮,在静水深渊里变幻城池位置。 两封加急密报几乎在同时,出现在了宣榕的桌案上。 一封来自哈里克,一封来自昔咏麾下副将田猛。 无怪他们方寸大乱。两边主帅都失踪,留下的话事人又不敢决断,只好都求助禀报到宣榕这里。 宣榕就着灯,不动声色看完密报,折页一伸,让烛火舔上信页,忽而启唇道:“我得带人入黑河一趟。” 容渡那张百年不变的冰川脸,罕见显露焦急:“郡主!您不可冲动。那里头瘴气弥漫,毒虫遍布,我一个糙汉武夫都嫌危险,何况您……” 纸页逐渐燃烧,在快要烧尽的刹那,宣榕轻轻一松手,道:“两军算是都能听得进去我几句话。这是其一。 “奇门遁甲之术,找法眼破法,你们不如我。这是其二。 “军情紧急,调人来援是个假话,迟则生变,又是在西凉地盘上,谁知道若是耽误时机,能引发多少后果。这是其三。” 她顿了顿,不容置喙地道:“先在聊城和阿松会和。他仍装扮作我,我作他。现在立刻出发。” 容渡不动,不赞成道:“……这是军中事,再重要,也比不过您安危。” 宣榕摆摆手:“琉璃净火蛊在我手上,毒虫退散。准备马匹去吧。” 说着,她绕过桌案,准备出门。却看见容渡犹豫一瞬,扑通一跪,拦在他面前道:“恕臣无法从命。” “阿渡。”宣榕拍了拍他肩膀,温和道,“听话。” 从漳城到聊城,昼夜不休赶了一天一夜。 抵达后,宣榕撑不太住,把接洽事宜交给容渡。 先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后,让亲卫给她作了个妆,披上侍卫们惯常的锦衣轻甲,对还处于呆愣的容松道:“之后会领六百骑兵入沼泽,你负责指挥调动。” 容松没经历过这阵仗,结结巴巴道:“郡、郡主……不是,您都在这,我指挥什么啊?都听您安排不就行了?” 宣榕咽了口浓茶,道:“前行,摸查,作记号。若有埋伏,你令人回击——我得专心找阵眼,没空管随行军。” 容松硬着头皮道:“让我哥来?” 容渡这几天心里不爽快,没好气道:“滚。我要护着郡主。” 容松还想说什么,容渡瞥他一眼:“猴精猴精的,每年指挥考习第一名,你敢给我临阵脱逃试试?” 容松闭了嘴。 从聊城到黑河,急行军大概要走接近三天。 好在一路被打通,沿线主城都有齐军驻扎,算是畅通无阻。 但饶是如此,宣榕都吐了好几回。她骑射功夫算是可以,却体弱力小,若是长距离奔波,身体终归吃不消。 容渡看得心惊胆战,又不敢再劝,只能把早就备好的药丸递来,让宣榕服下。祈祷她下一顿能多吃点。 步入黑河支流的沼泽地时,正值午后。 天空下起了小雨。 春季的雨水冰凉,积成水洼,漫过马蹄。 身边百年老树错落林立,树冠遮天蔽日。整个林地里散发着阴冷的死气。 宣榕随着军队,注意着经过的地形,默背着成千上万的树。 她说自己熟悉奇门八卦,并非夸夸其谈。 年幼时看的杂书,鬼谷弟子的言传身教,都让她对阵法有一定造诣。至少很快,便找到了第一处阵眼。 那是一颗巨大的乱石,嶙峋古怪。 命人合力一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后,乱石向前挪动。 脚底能没过脚踝的溪流,流速瞬间快了不少。 容松不可置信瞪大了眼:“这就是西凉的机巧么?” “对,当真巧夺天工。”宣榕叹了口气,反而心沉了几分。 西凉困兽犹斗,不惜开阵引敌,若是内有乾坤倒还好,怕就怕……他们会同归于尽。 她默念了几句禅经,压下纷杂念头。 又花了半个下午,找到大小四十八个阵眼。这些阵眼位置不算刁钻,但做的隐蔽,有乱石有古木,甚至有一只惟妙惟肖的、尾巴和地面相连的机关蛇。 雨势渐大。阵法大开,正巧天空紫电闪烁。 容松没忍住叫唤一声:“这也是西凉机巧?” 宣榕将头顶蓑笠正了正,镇定自若道:“这个是巧合。别靠高树太近,小心被雷劈。” 容松欲哭无泪:“这……哪里没树啊?” 宣榕抬手一指:“那条路。” 只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幽径。 通向阴暗的远处。 继续探行,偶有爬虫走兽一瞬即过的身影。耳畔的雨声又急又大,容渡不得不建议道:“郡主!咱们先休整一下吧?” 容松顶着宣榕那张脸,扯着虎皮装大王,急急忙忙替她应了:“好。”怕她逞强,故意说给她听,大声道:“赶得确实太快了,乏得紧,我小憩片刻。” 宣榕:“……” 知道他们是好心,她没反对。 简易的雨棚被搭起来。 宣榕在昏沉的天色里,仰头望着古木遒劲枝干。还有它们被风吹雨打的碎叶。 忽然,她脸色微微一变。 就近这棵树上,树干处,一颗佛珠被内力弹射,嵌入木纹。 宣榕起身,走入雨中。容渡立刻紧张道:“郡……阿松!你干什么?” 宣榕置若罔闻,稍稍踮脚,伸手够到珠子。 抚摸上去,是熟悉的纹路。 再将手指放到鼻尖轻嗅。 浓郁的沉木清香,夹杂一丝铁锈味道。 第112章 受伤 这些佛珠出自一百零八座禅寺, 受香火供奉。 每一颗都浮雕纹路,篆刻出经法故事。比如这颗,是初云寺惠恩祖师菩提树下顿悟的场景。 不久之前, 宣榕把它们送给了耶律尧。 为何离手?为何有血腥味? 他受伤了么……? 雨水顺着墨黑斗笠淌下,淅淅沥沥。雨幕后, 宣榕心随着水珠沉落, 她面上不显, 对跟来的容渡轻声道:“再探一探, 附近树干可有嵌入佛珠。” 容渡应是,骑兵四散逡巡,在回环曲绕的湿地水中找寻。 容松也凑了过来, 许是见她状态紧绷,嬉笑道:“您放心啦, 那位命硬, 阎王不收的。” 清冷若仙的面相不适合混不吝的戏谑。 宣榕看着自己的脸, 眉梢抽了抽:“阿松,你……别这么笑。” 容松立刻摆出正色表情:“遵命!” “……”宣榕无奈摇摇头, 心头阴霾稍散,仍旧眉间轻蹙, 看向阴冷潮湿的晦暗雾气。 浓郁的白雾在黄昏暴雨里, 显露出惨淡的黑。 仿佛通向传说里的八大地狱。 不出片刻, 容渡回来禀报:“往右前方走,三株红杉树干有珠子。之后又分两条岔口了, 您看, 是否要接着分人往下找……” 宣榕思忖沉吟:“阵法挪移仪苏时, 齐军先锋三千人,北疆两千人, 都是骑兵。之前估计,仪苏的驻城守军五千人,一千轻骑。人数持平,但考虑到主战优势 ,再加上马匹在沼泽地里基本作废,骑兵发挥不了太大作用——西凉绝对是占优势的。” 容渡迟疑道:“……您有什么考量?” 宣榕边想边道:“所以,我们的队伍不能太分散,防止毫无战力;但也不能只集中一处,万一被一窝端了,没人回去通风报信。” 容渡不安起来。 只听见宣榕顿了顿,温温柔柔笑道:“这样吧,最精锐的一百弓箭手给我。其余五百人,你和阿松带着。下个岔路,我往右,你们往左,兵分两路,探清他们在哪,若能救人就救,若不能就撤。或者发信号。” 我见观音 第125节 这种命令容渡不敢应:“这太冒险了,谁敢保证弓箭手能掩护好您离开?至少也要臣跟在您身边!” 宣榕道:“行,那你跟着我一起走右边。就这么定了。” 容渡:“…………” 他挣扎片刻,一咬牙道:“……臣领命。” 仪苏城池挪转的阵法,说复杂也不复杂。 可问题在于,正值密林暴雨,火机根本点不燃,光线暗淡,摸查阵眼变得艰难。 宣榕无法迅速厘清方圆数里的树木、乱石和机关。 时不待人,她选择先按照珠串指引,行一段路再说。 兵分两路,继续行军。 前路越发崎岖蜿蜒,潮湿的水汽如附骨之疽。 人不喜欢这种环境。马也一样,走得不情不愿,蹄子没水,涟漪波纹一层叠着一层向远。 忽然,座下骏马似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宣榕猛然扯紧缰绳,这才没被甩出去。 刚要低头查看,容渡先行一步驭马从她侧面而过,压低声道:“尸体,您别看。前方必定还有不少,不如闭眼,缰绳给臣。” 宣榕沉默片刻,还是低头看去。 浑浊污秽的黑水里,看不清沉底的尸体。 但往前路望去,浮尸散落,春初料峭的化雪带着幽香,溶入铁锈血味。像是黏腻腐朽的痛感爬上肌肤。 她轻轻道:“不必。” 说着,一夹马肚,越过死状各异、国籍不同的尸体。 这些战亡士兵数量众多,有的倚靠树木,有的漂浮水面,有的被刀剑戳穿胸膛。而附近榕树和杉木砍痕、散箭遍布,看得出发生过激烈交战。 一瞬间耳朵嗡鸣,宣榕仿佛看到了无数的,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和孩童的父亲—— 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这样一个“顶梁支柱”。 就此烟消云散了。 在快要走出这片尸山血海时,她微微目眩,扶住就近的一棵红杉。容渡大惊失色:“郡……阿松!你没事儿吧?!” 正要搀她,宣榕摆了摆手拒绝,掩唇干呕了几下,方道:“继续前进。” 时值电闪雷鸣,随行军队,无一人再忍心回头相望。 宣榕也只把目光投向前方,漫水行进片刻,忽然,她瞳孔微缩—— 榕树林后,是一处相较平整开阔的石地。 看不太清楚,但大概呈现六边形。 六角各自矗立一根又粗又高的盘龙石柱。 或许经年累月,风吹雨打,石柱残破不堪,唯有龙眼上镶嵌的夜明珠,尚且散发悠悠荧光。 而石地上,两个人影缠斗在一起,兵刃交接的声音让人牙酸。 宣榕心下一紧,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方匣,刚要一甩缰绳,冲出木林。这时,一只手从半空横来。 一阵天旋地转,宣榕连忙抓住差点掉落的雨笠,只感觉撞在了一人怀里。胸膛又冷又硬,声音倒还中气十足,掐着她命门,试探般问了句:“绒花儿?” 宣榕:“……” 她惊魂不定地低下头。 离地五六尺,在树上。 又不敢置信地侧头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耶律尧放开掐着命门的手,懒洋洋答道:“身形。” 而下面,容渡看到宣榕突然没了踪影,急道:“阿松?!” 说着,竟是以为她不慎跌落,作势要下马入水捞人。 宣榕只得先回了一句:“我在这里。”她顿了顿:“耶律也在。” “……”这声音来自头顶,容渡一时没转过弯来。迟疑地抬头,正好紫电闪过,他对上耶律尧睨过来的眸子。 那双蓝眸里,这段时间积累的杀意还没完全消散。 隐匿幽微暗处,像是食人血肉的野兽。 而他坐在一桠粗支,倚靠着树干,左臂虚环住宣榕。 容渡登时出了点冷汗,道:“您要不还是下来……” 咣当一声,石台上,剑与剑碰撞,也撞散容渡的提议。 宣榕几乎立刻被那两人吸引了注意,快声问道:“既然你在这,那两人是谁?其余兵马呢?干粮耗尽后吃的什么?你有没有受伤?还有……怎么把佛珠取下来了?” 耶律尧低笑一声,无奈道:“我一件一件说吧。那是昔咏和卫修。” 宣榕:“……” 她登时就要往下跳。 耶律尧伸臂一揽,拦腰把宣榕往后一带,漫不经心道:“不用管她,死不了。肉身相搏,我都未必想碰上昔咏。” 他眸光一瞥,见随行骑兵要去增援昔咏,随口道:“别靠近,石台有机关。” 容渡一行勒住了马。 耶律尧收回目光。 身上湿透,再铁打的人,在水里泡这么久,体温也早已冰得吓人。于是,他不太敢往宣榕身上靠,只是鼻尖蹭了蹭她后颈,道:“阵法机关不止一个。大阵幻影挪形,入了仪苏附近,自然也有小的弯路岔路。卫修率兵抗击,不敌,落荒败逃,昔咏一路追来了这里,然后杉木林里遭到了第一批伏击。这些伏兵不好打,装备齐全,各个有改装重弩。我随后赶来,让人先把西凉的五百多伏兵引走了。” 宣榕倒吸了口冷气。 耶律尧又道:“吃的么,水蛇肉味道不错。至于佛珠……前几日行军,雾蒙蒙的,接连遇到好几个阵法,看不清,没法做标记。只能把佛珠拆开,弹入树干,它有浮香,可以被阿望分辨,它来决断哪边已经走过。” 他终于觉得身上温度高了点,才抬掌覆在宣榕侧腹,渡去温热,补了一句:“之后补你一串。但肯定没你这个珍贵。” “……人没事就好。”宣榕意识到他跳过了某个问题,深吸了口气,再次追问:“你可有受伤?” 耶律尧笑着答道:“没怎么受伤。” 没怎么,而不是没有。 宣榕声音发紧:“伤口在哪里?我带了药——” 耶律尧却避而不谈,抬高声音,在雷鸣阵阵里,对下方容渡喊道:“最迟还有一炷香,被引来的西凉兵会赶回来。你们提前四散开埋伏吧,他们内穿金丝软甲,外覆盔甲,配了重弩,不太好打,但余箭应该不多了,而且人比轻装兵卒要笨重。用无人驾驭的奔马先吸引他们注意,消耗残箭,再三五人围杀一人,应该不成问题。” 容渡稍有犹豫,但看到宣榕打了个照办的手势,留了最精锐的百人留守,不假思索领着剩余人布置去了。 宣榕却缓缓蹙眉。 耶律明显在转移话题。 于是,她问道:“是腿上受伤了吗?” 否则以他性格,应该亲自率兵引走西凉兵再反击。 不至于在树干高处隐匿身形。 耶律尧还想耍赖:“累了,不想动,这里视野不错,看那俩人打打杀杀的凑个趣。要是有小酒小菜就更好了……你作甚?” 宣榕放弃同他好好讲话了,选择直接上手。她按住耶律尧平放的右腿,从小腿往上按压,速度极快,他甚至都来不及制止,就喉结轻滚,被剧痛刺激得仰头闷哼了一声。 宣榕顿住。大腿中部,有细长短杆从皮肉里穿出。一手的黏腻冰冷,是血迹。 这是半截被斩断箭羽的剩余箭杆。 有箭穿透了耶律尧的大腿。 简单处理过了,但显然没敢拔,怕失血过多。 宣榕倒吸了口冷气:“……你是不是又没好好穿盔甲?” 剧痛过后,耶律尧还有闲心笑出来,道:“天地良心,我真穿了。是怕伤口感染才退下的,还在树边呢,你待会下去能看到。” 宣榕侧过头,偶尔的紫电白光里,耶律尧向来殷红的唇仿佛失了血色。她心沉了沉,愈发不确定他到底有几处伤口,还想再探,却被人反抓住手。 修长有力的手,缓缓插入她五指缝隙。 耶律尧低沉地嗓音里带了点警告:“绒花儿,你再随便乱摸,我就不能保证……” 宣榕:“什么?” 耶律尧轻轻吻了吻她头顶湿漉漉的发,玩世不恭般笑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太妙的反应了。” “……”宣榕声音都有点颤,“现在是扯东扯西、遮掩伤势的时候吗?!到底几处伤?” 她向来清淡温和一个人,嗓音里居然带了点哭腔。耶律尧愣了愣,立刻收起了嬉笑,老老实实交代:“……三处。” 不等宣 榕开口,他又急忙补充道:“只有这道箭严重一点。其余两个没有贯穿,都处理了,也上了药。真没事,死不……” 宣榕道:“如果我没来呢?” “那也……”耶律尧顿了顿,投降一般叹道:“别哭了。看戏吧,我估摸着再过会儿,昔咏能赢,你应该会开心一点?” 说着,指腹拂过她的脸颊。 宣榕撇开头,轻声道:“我没哭。” 耶律尧收回手,从善如流接道:“给你擦脸上雨水。”他下颚抵在怀中人肩上,笑道:“怎么样,我这个观景地选得好吧。他俩有来有回打了快一个时辰了。” 高处树叶茂密。 但这个角度,居然能畅通无阻地看到石台。 雷声轰隆,沼泽湿地里大雨磅礴。 而六角石台同样,被逐渐高涨的黑水吞没。六条巨龙的双眼闪烁,虎视眈眈盯着正在厮打的两人。 这两人身形相仿,脸型相似。 五官虽然不尽相同,但在昏暗的光下,竟分辨不太出谁是谁。 宣榕却凭武器分别了——使双剑的是昔咏。 我见观音 第126节 昔咏浑身湿透,她已分不清脸上是血是汗、是泪是雨,双臂又酸又麻,她暗啐了一声,一个蓄力起势,跳到半空,向卫修高劈而去。 卫修躲过,喃喃问了句什么。 昔咏吼道:“雷大!!听不清!!” 她这声儿用了内力,响彻耳膜,卫修半蹲在地上,右手撑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问!你!有没有!爱过我?!” 昔咏也笑起来:“咱们之间,谈爱多跌份啊?我们配吗?你看看我们之间隔的是什么?” 两人之间隔着生死,隔着家仇国恨,隔着数以万计的亡魂。 她也翻滚躲开卫修身上那些零七碎八的暗器,抹了把脸上雨水,清凌凌的嗓音泛着冷:“你说我俩有脸谈论这个字吗?!你怎么敢这么问的?!” 这几句高喝都用了内力,一字不落传入宣榕耳里。 她错愕地品着话里暗意,忽然,又听到耶律尧在她耳畔压低声道:“这条路上,也有西凉兵去而复返了。速度很快,你……” 宣榕不疾不徐吩咐道:“拦住他们。” 剩余的随扈应声而动,与迎面疾驰回来支援卫修的军队,兵戈相碰铿锵。而无人的快马在夜雾里狂奔,引得重弩盲射,箭冲而出。 宣榕嗓音很轻柔:“既然是两位旧识算旧账,旁人就不要掺和了。诸位说,是这个道理,对吧?” 第113章 终章 雷鸣如鼓, 箭发如雨。 间或的闪电根本照不清沼泽,马匹横冲直撞,两军短兵相交。不出片刻, 西凉落了下风。 有领头的小队长怒喝:“左前的人都给我射树上!北三乾位!” 赫然是一个女子之声,话音刚落, 数十箭矢齐射而来。 铁头锃亮, 寒光凌冽。 宣榕却不躲不避, 眼也不眨, 甚至赞了声:“好敏锐的洞察!这是谁?” 身后耶律尧“啧”了一声:“贪狼军都尉岳盛——” 说着一手压住她的头,另一只手拔出腰间藏月。 利落的刀花挑飞箭矢,奏乐一般。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堪称赏心悦目,在最后一箭微末时, 还有闲心截住, 反手一掷。 笔直地向方才发号施令的人袭去。 宣榕下意识地抬手, 慢了一拍,没拦住。 耶律尧却像是猜到她所想, 顺势反握住她冰凉的手,懒洋洋地道:“岳盛直接受命西凉皇, 归顺瑶海教, 对国土死心塌地。你招揽不动这种人的。” 瑶海教派是西凉土生土长的宗派。 只收女子, 她们不成婚、不生子,割七情六欲、断绝宗亲世缘。生也归国, 仕途会比寻常人走得更快;死也归国, 死后会葬入天境, 殊荣备至。 宣榕沉默下来,微不可查地“嗯”了声。 她仰起头, 天色已经完全入夜。 雨势终于由盛转衰,近处的打斗声越来越静,而石台上,酣战尤激。 六根百年祭祀用的龙柱许是镶了铁,引雷招电。每次紫电击落在柱上,本就荧光闪烁的龙眼更显诡异。 终于,又一道闪电劈落时,某根石柱不堪重负碎裂坍塌。 这或许触动了机关,其余五根也齐齐向中倒去。呈现合围之势,犹如巨人陡然收紧的五指,势要将掌心的人捏死。 天塌地陷之时,卫修露出一个哀求一般的笑。 他五官确实漂亮,阴柔多情,女相能作美姬,男相也是俊俏郎君。就这么在雨水中问道:“那我们死在一起可好?” 昔咏断然拒绝:“做梦!” 头顶碎石坍塌,她来不及闪躲,咬牙抬剑斜劈,再顺势一滚。在两柱相撞的夹缝里得到了喘息。 巨石溅起滔天水幕。一时视线模糊。 卫修站定不动,水幕落地,他脸上再无任何哀婉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微妙的淡漠:“真是可惜。我一直觉得,我俩是天造地设、互为表里的一对。不同国度,一般处境。可将军,你一如既往地不识好歹。” 昔咏这才注意到,卫修站的位置分外刁钻,那些乱石别说伤到他了,连他衣角都没碰到——他根本就没想找死。 那副求死之意是装出来的! 昔咏警惕起来,握着双剑缓慢后退:“这六柱中倒,也是阵法……?” 卫修信步绕过数人高的废墟,抬手摸了摸近在咫尺的龙角,要笑不笑的模样:“是。不过是个半成品,困不住武艺高超的人。” 昔咏浑身肌肉紧绷,不太妙的预感袭上心头。 果然,下一刻,他将那枚龙角往下猛掰。 轰隆一声,四周开始塌陷。 唯有卫修站立的石台中央,安然无恙。 余光里,能看到地面裂开缝隙,底下深不见底。 昔咏瞳孔猛缩,身子先意识一步,骤然蹬地跃出,向那处巍然不动的安全地带奔去。 但这仍旧无法制止下落的颓势。 手指离悬台尚有数尺距离。 昔咏抓了个空。 失重感拖曳她下坠,卫修看着她,从微抬头,到平视,再到低着头。他似是微微启唇,说了句什么。 直到两人目光被台面彻底隔绝,一人在上,一人落入深渊。 再然后,昔咏看不到那张脸了。 她咬紧牙根,拼尽全力一刺。长剑没入石壁,火星四溅,手臂像废了一样,撕裂的痛。 终于悬停在了半空。 雨水顺着崖壁落下,昔咏开始往上爬。 她再年轻十岁的时候,就算无剑徒手攀岩,也轻轻松松。现在即使有两剑插着借力,却觉得浑身僵痛。 水雾打湿睫羽,也遮了视线。 快到了。 她默念着数字,竖耳听破风之声,再弯身一躲。 方才攀附之处,一把锋利长剑收了回来。 被割下的一束长发随风而散。 卫修甩了甩剑,半蹲下来,手里拖着一颗夜明珠,似是想看清深渊里摇摇欲坠的人:“放手吧。否则割断手指手掌,留不了全尸。这在大齐,是不能魂归故……” 一句话没说完,他脸色一变。 因为荧光照耀的方寸之间,只能看到一把紫色宝剑贯插崖 壁。 剑的主人无影无踪。 他想起身闪躲,可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姿势本就将后背完全放空,身后有人攀爬跃起,卫修只感觉脖间一凉,动脉割破,汹涌鲜血喷涌而出。 将要倾身跌落的刹那,昔咏毫不怜惜地抓住他衣领,将他往圆台一甩。然后不假思索双手握剑,高举青剑,要给平躺在地的人最后一击。 卫修一动不动,失血眼花,他也确实没有力气动弹。 在剑锋即将贯穿他咽喉之时,卫修忽然道:“做得真漂亮。” 剑尖在喉结前顿住。 “不像我,优柔寡断的。阿玥。”卫修捂住脖侧,眼神有点涣散,任由汩汩鲜血从指缝流出,声音也很轻,“你如果方才答好,我真的会自尽……” 他的话散落在昭平八年的初春。 剑锋触地。眼前就此彻底黑暗。 掌心无力摊开,那颗夜明珠滴溜溜滚入悬崖。 …… 石台只留了方寸平面,正立中间。 齐军赶到时,射出飞爪,搭了个简陋的临时铁索桥。昔咏提着个什么爬了过来。 耶律尧瞥过,不动声色抬手遮在宣榕眼前,淡淡道:“你先找个匣子装着罢。” 这不用他吩咐,昔咏也不敢惊吓到宣榕,连忙把东西给了手下。 之后的战役格外顺利,攻入仪苏也势如破竹。 大齐并不想结世仇,西凉的宗室皇族一个没动,但顺手牵羊了很多机巧术的记载图册。 大半个月后的四月中旬,聊城开了场庆功宴。 昔咏酒量不错,这天还是喝得大醉酩酊,抱着宣榕死活不撒手,又哭又笑。宴席散去后,还使劲在她颈窝蹭着,嘟囔道:“……郡主,还好您当年一言救我,否则我哪里会有今天……” 给昔咏封赏的奏令已下,累累功勋换回一个个封号。 容松看到那一串的名称都嫌读得烫嘴。 可局中之人,没人不喜欢这些。 宣榕用眼神制止了想要拽开人的耶律尧,很平静地道:“若没有我,昔大人也只是在兵营这条出路受阻,麻烦了点。你可能会另谋出路,也可能一条路走到黑,但总归能做好的。有无我都一样。” 耶律尧抿了抿唇,实在没立场吃女人的醋,但忍了大半宿,一想到还得再忍,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去外头长廊。 昔咏维持着挂在宣榕身上姿势,好一会儿后,忽然道:“郡主。我和他那时候,都是活不下去了。” 宣榕微微一顿。她猜到了这个“他”指的是谁。 便不问不语,只抬手,轻轻拍着昔咏的后背。 我见观音 第127节 昔咏的嗓音断断续续的: “我腹背受敌,赵越那个身份摇摇欲坠,在军营也不被看重,要冒出头很难。 “我估计他那时候,也有宗室猜到他并非女子,想方设法要把他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 “在悬崖下,他说他叫是个走商,从西凉运些稀奇玩意,来大齐贩卖。是家里头幺子,本不该负责这些活的,做个富贵浪荡子,但奈何上头的兄长早丧,只能担负起生计。” “我么,也胡编乱造了个身份。孤女,被舅舅一家卖到这里给人作媳妇儿,叫安玥,不是南越之地的‘越’,是王月之月。” “可能那段时日,我太过愤世嫉俗了点,眼睛里都冒着想杀人的凶光,他问我想要什么。” “我说,报仇雪恨,功名利禄,将仇人永生永世踩在脚底。不再仰人鼻息,而是高高在上——是不是听起来特俗特铜臭味儿,没法子,我们都是尘世里的俗人,一辈子追求的,也不过是不被欺负,可有时候,郡主,不被人欺负为什么就一定要高人一等啊?” 宣榕一言不发,沉默听着,沉默应着。 昔咏缓缓道:“他听到我这么说,当时就乐了。说你一个女人,怎么能够在大齐获得功名利禄、高官爵位?来大凉还差不多。他邀我去西凉。” “我那时候听到这些话,脸上不显,但心里是很恼怒的。” “后来琢磨过来,他……可能也是在说他自己吧。” 他一个男人,在西凉,要如何才能够力排众议、受传皇位? 不知过了多久,昔咏终于停止了絮絮叨叨。 在酒和过往里坠入梦乡。 肩膀酸疼麻木,宣榕只能轻声呼求:“阿尧。” 抄手长廊上那道颀长的影子侧了侧头。 宣榕道:“昔大人睡着了,我动不了。” 耶律尧便走了进来,脸上神色淡淡的,不太爽快地道:“醉成这样,你直接把她推到一边,也不会影响她呼呼大睡。” 宣榕无奈道:“……肩膀麻了,动不了。” “……”耶律尧闻言,立刻拎着醉鬼后背衣衫,把她提到一边。 半蹲下来,按住宣榕左肩,并指点了几处穴道,道:“好点没有?” 宴席之后,残灯冷酒,昏黄的光并不强盛,反倒有种暧昧。 他的眉目愈发精致妖冶,垂眸时,比中原人更长的睫羽,在光中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宣榕点了点头:“能活动了。” 耶律尧松了口气:“昔咏太沉了,你又惯着她……” 宣榕忽然道:“阿尧。” 耶律尧睫羽微抬:“嗯?” 宣榕注视着他的眉眼,温声问道:“你说,三千世界,有没有可能,哪个菩提芥子里,你我也会反目成仇呀?” 耶律尧矢口否认:“绝不会。” 宣榕道:“我不是说日后,而是说推翻了因果。你想,若你来大齐为质,我没有帮你,或者阴差阳错我没怎么遇见你,你会对大齐心生怨恨,在执掌北疆后入侵报复么?望都里不少人也欺辱过你吧。” 这话耶律尧没法回答,他微微蹙眉,难得有几分纠结。 宣榕跪坐在席,看他还维持半跪姿势,担心他腿上伤势,便扯了扯他衣袖,让他坐下,牵着他手笑道:“只是假使,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手心都出汗了。” 耶律尧无奈道:“……因为这个答案,很有可能为‘是’。以我那时候厌世的性子,若没有你照拂,恐怕日后杀戒开得更不管不顾。真的足够幸运,爬过尸山血海,掌权北疆的话,我没有理由不憎恨齐国。” 宣榕唇角轻柔的笑意不变:“我就说嘛。”她用沙盘的推论之法琢磨道:“青年时期,你会蛰伏,再羽翼丰满点,说不定真的会挥师东来。” 耶律尧话锋一转:“不吧,没你照拂,我没那么幸运。早早就死了,和乱葬岗孤魂野鬼作伴。也谈不上反目成仇这种荒谬假设了。” 他的右手修长,轻易裹住宣榕的手,轻轻摩挲,寸寸按过她的指节,笑问道:“绒花儿,你说是也不是?” 宣榕被他按得手臂酥麻:“是……你别那么按。” “我怎么按了?”耶律尧无辜一抬眼,“手为肢体末,臂膀僵硬,手只会更血脉不畅。方才你被昔咏赖了那么久,总得松动松动筋骨。” 宣榕:“……” 要不是她读过医书,真要被这人面不改色的信口胡诌,给糊弄住了。 她也不戳破,由着耶律尧又捏又揉好一会儿。 一边听他说这几天军营里的趣事,一边抬头看外面的月亮。 正值月中,月圆如盘,清辉洒落千家万户。皎洁的月光穿过屋檐斗拱,穿过青砖黑瓦,如凤凰的羽翅一样渐次落下。 宣榕轻轻道:“今夜月色真好。” 耶律尧顿住,不再说趣事,很轻地道:“绒花儿,或许会有凡世三千,但我觉得每一个尘世里,我都会爱上你。” “……” 不等她开口,耶律尧又道:“或者,即便如你所说,某个世间,‘我’没遇到你,被命运推着,走向另一条不归路。但那不是我。” 宣榕微微一怔,还以为他误会了什么,琉璃眸里漾开歉意:“没有忌惮你的意思。只是看到昔大人和卫修之事,难免唏嘘,他们若非阴差阳错,或许也可能为一对眷侣。” 耶律尧笑将起来:“我知道。我也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哪载轮回,我都会为你而来。如此这般,才会是我。” 纵使虚世三千,大道数万,每一个岔道都通向四面八方。 而他们,于此时此刻,只求当下。 共赏月色,共赴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