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男主同人的男主你也喜欢吗?》 夜归人 人间四月,夜半钟声。 陆上东方的尽头,出海口斩龙湾,寒庐医舍前,两个男人正在争执。 “你来得不巧,”门房说道,“小岑大夫已经闭关,明天就避世寻仙去了。” 另一个男人乞求着:“我是汀洲人,从龙门关来的,赶了十年的路才追到这里,已经是病入膏肓,一生所求不过是想见岑大夫一面。您行行好,放我进去吧!” 只看这男人脚上穿破的不知道第几双鞋,就知道他这一路有多难走了。 “岑大夫刚说过,今天真的不看病了,刚才走的那个病人是最后一个……” 那男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门房为难道:“这……其实吧,实在不是我不让你进去,而是刚刚寒庐内才来了位贵人,你现在进去……” 那男人一副癫狂的样子,厉声道:“是不是白帝、唔!你不要拦我,我一定要说出来,岑大夫!你不要被强权所惑!” 门房手忙脚乱地捂住他的嘴,训斥道:“怎敢对陛下不敬,小命还要不要了!” 那人挣扎着,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喊了:“在下知道你一定不是那样的人!岑大夫,你一定是清白的!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门内人似乎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即刻传出一声清澈的青年男声,如空谷滴漉,乍听使人难辨雌雄。 “让他进来吧。” 门房只得把门打开,将病人让进去。 病人欣喜若狂,走进厅内。 只见庐内正厅前停着一面不似俗物的黑木屏风,隐约映出屏风后两人的虚影。 屏风上泼墨了一段白雪皑皑、狂风凛冽的群山。山头挂着一轮圆月,恰如今夜。山中鸟飞绝、人踪灭、只有寒梅几点。山脚落着一方“月佩风环”的天青色阳文大印,印下题一首刘文房的五言,铁画银钩: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门房不敢窥视圣颜,“吱呀”一声,将门带上了。 病人绕过屏风,与岑大夫、白帝二人打了个照面。 病人虽是书生打扮,但身强体壮,面色红润,看似很有活力,没有半分病人的样子。 岑大夫年方二十,正值壮年,却是羸弱织细,唇红齿白,右眉稍上一点朱砂痣,十足的静似娇花照水、动如弱柳扶风。别说声音,就是单看容貌,也难以分辨出他是个男人。 且他手下按着一张古琴,着一身白衣,披着白狐狸毛披风,腰间挂一个红色丝线编织而成的小绣球儿,仿佛下一步就要起身从花魁楼上向下抛绣球、选良人了。 白帝则穿黑色龙纹锦袍,又披一条黑色大氅,满身是雪,在炉火烧得旺盛的室内,竟一片雪花都不曾化,与那屏风上的“夜归人”三字像极。 他肩宽腿长,容貌绝美近妖,长着一双不似常人的湛蓝眼眸,看似竟然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除却那不可一世的气质,此人更是与统治人间六十载的“帝王”二字半点不沾边。 本就是病人不像病人,大夫不像大夫,又多了这么一号人物,气氛很是诡异。 庐内先静了一瞬。 岑大夫说:“坐。” 屏风后只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琴;两把椅子,病人一把,大夫一把;桌椅后一排药柜,定在墙上。 白帝倚靠在药柜前,只用那双深邃蓝眸一瞥病人,后者便噤若寒蝉,颤抖着附身跪倒在地。 “富贵不能淫?” 白帝开口。 他用的是一把冷得比不周山山巅的寒风还要刺骨的嗓音,说的却是比人间窑子里的浅斟低唱还要放荡的话。 “我现在就是在你面前将岑争淫了,你又能怎样?” “铮”得一声弦音,岑大夫将琴拨响。 岑大夫姓岑名争,因冠礼前父母双双仙逝,无字。 “陛下,”岑争眉头紧皱,说道,“书可以不读,话不能乱说。‘富贵不能淫’,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白帝挑眉,反问:“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岑争,你给我解释解释?” 岑争不再理他,只对病人重复道:“你坐。” 病人不敢抬头,爬上椅子。 岑争又轻轻拨动琴弦,问:“什么病。多久了?” 病人脸颊微红,鼓起勇气,抬起眼皮又看了一眼岑争,答:“……相思病。自十年前见岑大夫一面……至今。” 白帝“噗嗤”一声笑了,眼底却毫无笑意。 岑争面不改色,又问:“以前找人听过诊吗?前些年玉郎君江琛入世行医时,有没有听过他的曲子?” “没有,”病人又偷眼瞥向岑争,炽热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迷,道,“我只想来见见岑大夫……病好不好,其实并无大碍。” 岑争点点头,道:“情根深种,着实难熬,所幸如今情毒早已不再致命,只有一枚种子而已,是以并无大碍。但留着也许传染,还是个祸害,今日就给你拔了吧。” 病人竟然对病灶很是不舍,恳求地看着岑争,问道:“一定要拔?不能留吗?” “绝不能留。”岑争果断道,“我若不曾见到你,你用药维持,也就罢了;但既然见了,便不可能留它。” 病人犹豫片刻,又问:“拔了情根,以后就……” “与之前相比,心境上暂时不会有什么太大变化,过了十天半个月,才能彻底恢复常态。” 岑争神情疲惫,简单解释过后,似乎便没了继续给病人做思想准备的耐心,直接道:“等下我的曲子一响,你不要慌张,只要认真听完,听过一遍,就能为你彻底拔除情根了。” 半柱香的时辰之后—— 曲终。 “好了,终于完了,走吧。” 岑争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十指,将案上的琴抱起来,用包袱皮裹好,自言自语道:“你一定是我的最后一个病人了,一定不会再来下一个了……” 那人恍恍惚惚地出了寒庐。 他很想再回去,但忌惮里面的帝王,只得轻声问门房:“岑大夫以后就不看病了?” “岑大夫累了,说是要休假去。” 门房答完,也轻声问他:“你见到陛下了?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很多臣子一辈子都没见过陛下。” “我哪敢仔细看……”那人唯唯诺诺道。 门房调笑道:“刚才不知是谁,在这里对陛下大放厥词。” “那不是情毒太深嘛,神志不清,做不得数、做不得数……”那人连连摆手,又迟疑着问道,“岑大夫他……以后真的不在这里了?要去哪里?去海上寻仙吗?” 门房又笑道:“你不是已经将情毒拔了吗?怎么,还念念不忘,想学话本里的姑娘,以身相许不成?” “我是想啊!哎……你打我干嘛?”那人摸着后脑勺,不满道。 “你倒是想啊,你也就想想!”门房窃笑不已,“想的人多的是,后面排着队等吧!” 一旁又有晒药的小童,捂嘴偷笑道:“估计你排到下辈子都轮不上号!” 庐内。 门一关上,岑争便开始收拾行李,从药柜里拿药。 他嫌弃还靠在药柜旁的帝王碍事,催促道:“陛下,还不走吗?难道也想拔情根?可惜陛下才是真正的病入膏肓,药石罔效,草民治不了啊。” 白帝没有理他,也没有挪动位置,而是突兀地说道:“阿雪让我给你带三句话。” 岑争停下了动作。 白帝似乎是在忍耐什么,停了片刻,才说第一句:“听说你要渡忘川,是要求仙问道,不做大夫了?” 这句话字里行间透着关切之心,从白帝这样戾气满满的人口中说出,显得十分奇怪。 岑争放下手中的东西,正色答道:“既然如今人间海晏河清,没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便休息一段时日。日后若有大成,再回来行医济世不迟。” 白帝神情漠然,说第二句道:“早知你主意已定,只是仙途漫漫,寂寞难耐,如果受了委屈,记得随时回人间来。” 岑争一笑:“嗯。” 白帝又从袖中取出一支带雪的寒梅,说了第三句话:“不周山不生柳树,没有柳枝,聊赠一枝春,请……争儿,不要嫌弃。” 他说道“争儿”二字,显得有些恶心,如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惹得岑争暗中憋笑。 可就在白帝作势要将那枝寒梅递给岑争时,岑争刚要伸手接过,白帝又突然把手缩了回去。 岑争不再笑了,只冷眼看着他,眼中既有不屑,又有怜悯。 这位人间帝王垂下眼帘,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枝梅花,轻轻转动,表情阴沉,很是犹豫。 梅花上的雪久久不化,与白帝身上的雪如出一辙。 “陛下,”岑争最终善解人意地说道,“三句话已经带到,我心领了。花儿……您舍不得,就自己留着吧。” 白帝不再犹豫,又把花收回了袖中。 他一言不发,大步走到门口,听到岑争在他身后叹了口气。 “想想陛下也是个可怜人,明明人就在身边,也几十载光阴了……”岑争嘲讽道,“却不会连阿雪的一朵梅花,都不曾收到过吧?” ( 副cp有强取豪夺情节但会he,注意避雷。 ) 梅梢月 “陛下也是个可怜人,明明人就在身边,也几十载光阴了……却不会连阿雪的一朵梅花,都不曾收到过吧?” 白帝闻言,骤然拧眉,咬牙切齿。 他回头看了岑争一眼,眼神狠鸷,瞳色蓝得如同要结冰一般,岑争却展颜一笑,天真烂漫,人畜无害的样子。 白帝沉声警告道:“岑争,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我?” 岑争歪头思考片刻,问道:“就像当初陛下在这里斩杀苍龙一样吗?因为一条血债,永远与所爱之人同床异梦、不得善终?” 白帝斩龙,是人间百姓都听过的事。 七十年前,白帝与苍龙爆发了一场屠龙之战,翻江倒海,震天撼地,最终几乎重置了整个乾坤,从山川、河流,到地势、海域,完全改变了九州四海的版图。 百姓传言,一片海域内,不能同时存在两条真龙,是以有此一役,便称白帝为真龙天子。 只是人间鲜有人知: 那一战中死去的苍龙,从前化形入世时,原是一位救人无数的神医。 他是与岑争师出同门的前辈,更是如今白帝枕边人“阿雪”的挚友之子。 自从屠龙之战结束后,白帝便囚禁阿雪于不周山至今。 可六十年了,他片刻都不曾得到过枕边人的谅解,更别提倾心;无论怎样百依百顺,他也丝毫没有打动过对方。 英雄难过美人关,在这位似乎拥有了一切的帝王身上,体现的可谓淋漓尽致。 “不太划算吧?”岑争冷冷道。 白帝深吸一口气,双手五指握成爪状,青筋暴起,半晌才克制住,复握成拳,道:“既然你嫌命长,此行我就亲自命人送你一程。” 岑争低头抱琴,弯腰行礼道:“不劳陛下费心。草民向来固守本心,从不走岔路。” 白帝甩开衣袖,裹挟着风雪,腾空而去。 送走了帝王,整个寒庐都松了一口气。 门房、厨娘、晒药小童……三三两两打杂的,全都聚在一起,开始开火做饭。 “哎,这世道,哪还有人家大半夜开火的?”厨娘抱怨道,“又不是隔壁开黑店的。” 晒药小童道:“如今药庐的利润和黑店也差不离了,饮食上哪有规律的?白日里都是忙得脚不沾地。我们早起还吃了一顿,岑大夫一天都没吃了。” 厨娘怪道:“那是他自己早晨起不来。我饭都给他送进门了,人家说是太冷,怎么叫都不肯出被窝。” “也就给岑大夫送这两顿饭了,下一个来租住的就不开药庐了。”门房消息灵通,说道,“听说是个诗人,贬谪过来的,人也不错,咱们能休息休息。” “岑大夫为什么要走?”有帮厨姑娘怅然若失地问道,“寻仙真的能寻到吗?” “你还不知道吗?还不是……”厨娘用食指比了一个向上的手势,“上面那位。这么多年,一直都对小岑大夫威逼利诱,现在逼得他都跑到斩龙湾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居然还追过来想行那事……哎呀呀,真是有伤风化……” 小童问:“追过来做什么?什么有伤风化?” 几个大人叹气道:“你不要问了,长大以后自然就会知道。” 岑争在庐内打了个喷嚏。 “奇怪……是不是包袱皮该洗了,有灰尘?” 他揉了揉鼻子,想:还是又要染上风寒了? 岑大夫是“被”据说有洁癖的,为了保持风度,不得不把白衣洗得一尘不染。 可是人间的气候严酷,纵使是离着仙界最近的斩龙湾,一入秋的溪水也是凉得瘆人,常使岑争染上风寒不说,还容易将他双手冻伤,难以拨弦。 “哎,往后到了仙界就好了吧。”他安慰自己道,“都说仙界世外桃源,气候宜人,还有妖类在水中生活,水总不会太凉了。” 到了三山,也不会再这么累了吧…… 治病救人是好事,只是工作太久,也想歇歇了。岑争想。 ——传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人间闹天灾时,常有人时不时说要渡海东去,到仙界避难,可是去了便没有回来的,于是待灾情缓和以后,多数海边人还是不敢冒险,去寻什么三山。 但岑争是信那些传说的。 因为岑争的外祖母,就是从仙界下界来的,还是个为了入世救人才来的神医。 据说她曾与辞世的苍龙以师兄妹相称,所以岑争也算是与白帝有血仇。 只可惜她入世太早,对仙界的记忆本就不多,业已模糊,岑争也就对三山所知甚少。 但就在十年前,仙界又有一位仙君下界行医,名叫江琛,表字怀昱。他手持白玉萧,腰佩白玉牌,丰神俊朗,举世无双,人送令名:“玉郎君”。 江琛不止精通乐律、可为人间驱魔辟邪,还熟知天文地理,通晓古今,是个奇人。 岑争有幸在他返回仙界之前与他一晤,得了他的一卦——卦象显示的结果,让江琛这个问卜人都很震惊。 “你与仙界的缘分较常人有大不同,可以说是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江琛劝他说道,“他日你若有心求仙,务必请从斩龙湾渡忘川,入衔月港,去见一见无量海主人。” 忘川不是川,而是斩龙湾外的海,波涛汹涌,据说只需顺流而下,就能飘向三山。 岑争疑惑道:“无量海主人?” 江琛点头:“他手上有一把绝世仙琴,经年无主,据我猜测,恐怕就是在等你。” 没有哪个琴师在听到仙琴时会不动心,更何况是绝世仙琴。 岑争心向往之,问道:“可我要怎么寻他呢?” “直报仙琴名讳即可,”江琛笑道,“‘梅梢月’之名,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三山…… 梅,梢,月。 岑争咀嚼着这三个字,幸福地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厨娘端着早饭,也不敲门,直接进了寒庐侧厅。 岑争:“哇!” 厨娘:“呀!” 岑争只穿着布料厚实的中衣,露出一小截领口的皮肤,赶紧裹好外衣,抱怨道:“李婶,你今天怎么不敲门啊!” 厨娘也埋冤道:“谁知道你今天起得这么早!” “今天要出海,我当然起得早,”岑争无语,但看到早饭,心情立刻变得欢快起来,称赞道,“怎么做得这么丰盛,是因为最后一顿吗?” 厨娘嗔道:“呸呸!你这什么乌鸦嘴,出海前怎么敢讲这样的话!” 岑争不甚在意,坐下用餐。 斩龙湾在东,离仙界近,较内陆要暖些,可昼夜温差也不小。 岑争怕冷,换完衣服还是觉得冷,便也不束发,披着花布面儿的棉被,拿筷子端碗,毫无昨晚在病人与帝王面前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厨娘看惯了他这样,摸出一截黑绳和木梳,走到他身后为他梳头。 岑争一头青丝如瀑,漆黑且直,披散着也是好看的。 只是一被厨娘揽起脖子上的长发来,他便“嘶——”得吸气,夹起肩膀,拢紧了棉被,道:“啊啊、脖子好冷啊……” 厨娘:“……娇气包!” “不梳了不梳了!”岑争摇头道,“脖子着凉,会冻出后遗症的。” 厨娘用梳子柄敲了敲他的头,训道:“到了中午又嫌热,没人再给你梳头了。”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给岑争散下了一半长发,只将上半部分简单地束了起来,还叮嘱道:“海上又冷又潮,你得多带几件衣服,不然晒不干,没得穿,容易落了风寒湿疹。” 岑争一只耳朵进,另只耳朵出,很快吃完热腾腾的早饭,不那么冷了,便披上雪白的狐狸毛披风,抱琴出去了。 “你包裹不要啦!”厨娘在身后喊道。 “差点忘了!”岑争接过她递来的包裹,笑着说道,“我走啦!” 厨娘又怨道:“不跟他们打声招呼了?都在后院吃饭,说要送你呢。” “不啦。”岑争摇头,“又不是不回来了,以后山长水阔,有缘再见!” 岑大夫这辈子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告别。 自从外祖母辞世后,岑争孤身一人,独自行医,已有十年之久,从来不在一个地方久待。 临行时,出海口处的渔民见到他,有认识他的,招呼道:“岑大夫,出去寻仙?” 岑争一点头:“走了。” 渔民示意他稍等,随后给他端来一盏白酒,劝道:“喝点再走。以后到了仙界,有的是美酒,就是不好再尝到咱们人间的玉尘雪酿了。” 岑争知道凡人不信三山,只当是他临行前的最后一碗酒,接过喝了,抱拳谢道:“西出阳关无故人。” 酒是烈酒,也是劣酒,却是渔民能拿出来的最好的酒,权作他与人间的简易告别了。 而后一人一舟,孤帆远影,随波逐流。 …… 三日后,岑争远远地见到了三座仙山的虚影。 “竟然这么快就到了?”岑争不禁感慨,“都说烟涛微茫信难求,难道真的是我仙缘太深的缘故?” 岑争本来还在暗暗期待着仙界胜景、仙妖百态,却越是靠近岸边,越觉察到不对: 这片海域岸边没有人声,也没有船只,甚至没有飞鸟游鱼! 他心里底一凉,挺直背脊,靠在船帆上,正准备取下背上的琴,竟忽见天边掉下来一个人,“噗通”一声直坠入海! 不解缘 天边忽然掉下来一个人,“噗通”一声直坠入海! 岑争来不及犹豫,立刻运转灵力,将背后的琴中仙剑出鞘,踩上剑身,弃船御剑,飞往前方的海域。 这片海里除了没有生物以外,与别的地方还有不同: 海面上散落着无数被打碎的镜片,随海浪起起伏伏,反射着强烈的日光。 可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镜子呢?岑争心中疑惑。 他没有看清那个坠海之人是从多高的高度上下坠,但想来会在这里坠海的,应该也是个御剑乘风的修仙者,那么对方坠落后多少也会挣扎一番,说不定还会直接召唤仙剑入海自救。 可是这个人却如同一尊雕像,入海后便迅速下沉,不过一息的功夫,待岑争赶到,海面上便连个水花都没了。 这里已经接近海岸,海水尤为清澈,却也难再辨认出那人的身影,因为水中只剩下了鲜红的血色—— 海面上和海水中漂浮着的破碎镜片,已经将那个人划得鲜血淋漓。 岑争若不出手,此人必死无疑。 难道是……忧郁成疾,寻短见的? 岑争没有时间再多思考,只能赶紧想办法救人。 “不解缘,”他喃喃道,“起。” 岑争话音一落,他腰间的红色绣球骤然散成一团红线,缠绕在他身侧,露出了原本藏在绣球中的一小节银色鱼钩—— 这是岑争的家传秘术——不解缘。 它是于岑争年幼时由岑母亲手给他系在腰间的长命缕,有众多作用,可在千钧一发之际用以出其不意,救他一命。 岑争随手拽住一段纷飞的红线,握在右手心里,如同钓鱼一样挥动右臂,将红线甩出去,那线便无穷无尽似的伸长,没入海中。 挂在线上另一端的鱼钩入海后,如被吸引般,准确地找到了那坠海之人,勾住了他的衣襟。 看来是个有缘人……岑争想。 “不解缘”从来只能用在有缘人身上。 岑争双手用力一拽,将那人从海里捞了上…… 没捞上来? “怎么这么沉!” 岑争崩溃,简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那人捞到海面上,脚下仙剑吃水几寸,导致他自己的脚踝都被水中的镜片划了两圈伤痕,流血不止。 “累死了……” 那人打着赤膊,全身都是划伤,一身海水混着血水,明显失血过多,已经晕倒了。 “哎……”岑争叹气,“怎么办?” 救呗。 岑争抛开“不解缘”,红线便重新自动编织成一个绣球,包裹好鱼钩,挂回了他腰间,方便他能腾出双手来,将那伤者架住,背在背上。 岑争的修为不高,只到筑基,本职又是个大夫,所以御剑对他而言本就不是易事,载人则更难。 更何况这个伤者还是个身材相当高大的男人: 被岑争背在背上时,他有很长一截小腿都拖在剑下,随时要被仙剑划伤。 于是岑争只好小心翼翼地御剑,一到浅滩处便停下,将剑收入琴鞘,趟着海水,背着他走。 这样走了数百米,终于上岸之后,岑争解下湿透的披风,将伤者平放在沙滩上,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大字: 江琛坑我! 说什么有仙缘?都到了仙界,还不是一样做大夫,每天累死累活? 不过即使岑争满腹牢骚,还是盘腿坐下,将琴放在腿上,开始抚琴治病。 但只抚了一小段,岑争就停下了—— 这个人,已经被镜片划伤了几处脏器,很难再救回来了。 岑争用乐曲给他暂时止血,又给自己被划伤的脚腕止血,而后手指按在琴上不动,脸色苍白,侧耳倾听着海滩后的方向。 作为乐师大夫,岑争的耳力很好,很快就辨别出了那个方向的人声。 海滩后是一片低矮的礁石,石后有山,山上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倒也不高,但是没有人行路。 可岑争听到的人声,确实是来自山后的。 “仙山有人,说不定就是仙人。”岑争心道,“看来此人命不该绝。” 于是岑争起身,又认命地把那男人背起来,气喘吁吁地爬上礁石,尽量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赶路,一边用剑砍倒周围的灌木,一边爬山。 如此又过去半个时辰,岑争才翻过山路,终于见到了一处茶肆。 这茶肆是个两层小木楼,楼外摆着三四张长桌、几张长凳,桌上放茶壶茶盏,二层窗上挂一面白底饰以蓝色海浪状花纹的旗子,与人间并无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几张桌前坐着几个正在喝茶对弈的男女。 他们的长相均是高鼻深目,眸色发色各异,鲜艳明媚,有红发金发、白眸绿眸,十分奇特,一看便是妖非人。 岑争没有时间多做打量,赶紧挑了一张空桌,将背后的伤患平放在茶肆的一张桌子上,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店、店家……” 岑争摊坐在长凳上大口喘气,从口袋里翻出一枚灵石,放在桌上,虚弱地喊完,将整整一碗水“咕咚咚”给自己灌下。 “来嘞——”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店小二,也长着一张妖类的脸,金发蓝眸,妖魅十足,殷勤地问了岑争一连串的问题:“上仙从斩龙湾来的?刚到三山?怎么身子骨这么弱?这多半个月的海上颠簸,吃得消吗?” 岑争摆手道:“斩龙湾……乘忘川来,三日就到了。” “三日?”小二挠头不解,“怎么可能?您是御剑来的?” 只看岑争这背个人赶路便气喘吁吁的样子,就不像是个能御剑渡海的人。 茶肆外一棵古树下,坐着一位凡人相貌的老汉,手里拿着一张渔网,似是在乘凉,对小二解释道:“如今零星天里有异动,航程确实会有变化。” 岑争总算歇过来了,喘匀了气,不便与他们闲聊,赶紧又站起身,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神医?” 小二看了眼桌上躺着的伤患,摇头道:“这人都快死透了,再好的大夫也救不了。” 岑争心道:不是吧!那我岂不是白背了他这么久,这么倒霉? 一旁的老汉也看了一眼伤患,道:“确实,救不过来了……若放在几十年前,连神医再世,或许还有机会。” 岑争心头一凛—— 他那早些年间下界行医的外祖母,就姓“连”姓。 小二已经开始催问他了:“您喝点什么茶?” 既然没有神医,那仙琴说不定也能顶用? 岑争灵机一动,又问:“那你们知不知道一把名叫‘梅梢月’的仙琴?” 此言一出,众人、妖纷纷看向岑争。 “您就是大夫啊?”小二看了一眼桌子上躺着的伤患,又看了看岑争的琴,夸赞道,“小的还以为您只是乐师,失敬失敬……一个大夫能漂洋过海这么远到这里,真是不容易啊……” 小二眼见着还要继续吹捧岑争,十分不合时宜,令岑争感到有些讶异:除了小二以外,其他那些容貌艳丽的妖类也只是对岑争感到好奇,而没有因躺在桌子上的伤患有丝毫动容。 难道这便是妖吗? 岑争治病救人多年,见过不少瘟疫中的人,对性命丧失概念,变得漠然、麻木,只是现在他所见的这些妖类与那一类人又有很大区别。 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把眼前这已危在旦夕的伤患当回事,看伤患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样物件。 无情得如此自然。 岑争转头看向那个老汉,察觉到他似乎是在场的唯一一个正常人,追问道:“您知道梅梢月在哪吗?” 小二又热情地接茬:“就在咱们蓬莱山顶的今月亭里,很近。” “蓬莱山?”岑争重复道,“今月亭?” 小二补充道:“这座山就是蓬莱山,今月亭就在方寸天上的山顶。” 岑争迟疑道:“方寸……天上?” “蓬莱山有一句顺口溜,叫做‘方寸天上方寸亭,今月古月一般明。’”那老汉指着远处一条小路,解释道,“顺着这条路,再向东走五十里,到得一处‘仙人指路’石前,拐上山路,就是方寸天,爬个八百多级的石阶,你就看到今月亭了。” “多谢!”岑争对他微微鞠躬,正欲赶路,又猛然刹住脚步。 老汉点头以示了然:“你去碰碰运气吧,我帮你看着伤患。” 岑争感激地重复道:“多谢!” “哎,上仙!” 小二追了两步,叫住岑争,好心劝道:“梅梢月已经几十年没有被奏响过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名医都去试过,但没有一个成功的;而且方寸天不能御剑,要一级一级地爬上去,您若是个修音律的仙者还好,可是身为大夫,体质方面多少要比他们弱一些,爬山总要多花费点功夫。再说……” 他回头看了眼伤患:“再说,就算您真能让梅梢月认主,等您回来了,这人估计也早就没气儿了。” 岑争着急赶路,不为所动:“总要试试。” 小二摇头叹息,转身回去。 “稍等,”岑争怕准备不足,又迟疑地问,“想让梅梢月认主……很难?” 小二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摇头道:“只要能弹响,会有人告诉您的——是一位容貌极为出色的上仙,您去了一见便知。” 岑争明白他说的意思,即上等的仙琴总会有人守护在侧,说不定便是江琛口中的“无量海主人”。 这个人大概会判定自己能否有资格继承梅梢月吧。 岑争心中满怀期待,御剑循路快速飞去。 至于那小二所说的什么“相貌出色”,岑争并没有当回事—— 毕竟这些妖类的容貌已经是极其出色,岑争在人间又见过不少姿容端丽的美人,连自己本身也算是出挑的了—— 再出色又能到什么地步呢? ( 下一章出场角色是这本书的颜值巅峰。 ) 今月亭 通往今月亭的路确实好分辨,因为只有一条。 路口处的“仙人指路”石其实并没有指路,只是被雕成了一个女人的形象,令岑争倍感惊讶。 这女人身披龙鳞铠甲,头戴双翅乌纱,帽外罩以重檐兜鍪,以胄覆面,腰佩一柄大剑,双手扶在剑上,剑鞘的方向指向山路,做守卫状。 剑柄外隐约能看清刻着的四个大字: “着此身在。” 岑争记得小二说的不能御剑,便停在石前,迈步踏上青石台阶。 “咦?” 他刚迈一步,突然凭空碰了一下额头,吓了一跳。 “有墙?” 一个路过的妖修见岑争貌美,笑着说道:“新来试琴的大夫吗,还不知道方寸天的规矩吧?这是‘天外天’来的上仙修成的路,上山是要弯腰低头的。” 岑争拱手:“多谢多谢。” 他左右看看,确定周围四周除了空气以外并没有任何东西,包括墙壁,明白过来: 这里的墙,是无形的空气墙。 “天外天”这个地方,岑争在幼时也曾听外祖母提起过,是一处传说中建在天上的空中府邸。 能在其中清修的修士,都具有“风”的灵根。 普通修士的灵根都在金、木、水、火、土,五大类别之中,如岑争自己的水木双灵根,但偶有其他的变异灵根,如风、冰、雷,等等,也不算稀奇,其中风灵根又算是最常见的。 “可是……”岑争低头再次迈上台阶,顺手摸了摸左右的空气,果然都有墙壁,“我只听说拥有这种灵根的人能扶风而起、无需御剑,没听说过还有这种能力啊?” 路过的妖修在背后补充道:“是化神期的大能所建,自然不同寻常。” 难怪起名做“方寸天”,还无法御剑,原来是因为道路太窄、施展不开。 岑争大开眼界,心道不愧是仙界。 他对那仙琴的期待更甚,加快步伐,几乎是用跑的,往山上奔去。 可惜一个时辰后…… “走、走不动了……” 岑争贴在颈侧的黑发湿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到吗?” 他不仅腿酸,还脖子酸。 因为抬头就会撞墙,所以一路都不能抬头,且他曾数次想停在半路,躺在台阶上休息休息,却不能够—— 山下还等着一个伤患呢! “我真是、上辈子……”岑争心累,“造了什么孽,才会学医……” 这个人是上天送下来克自己的吧! 岑争只能安慰自己道:以后行走仙界,周围人肯定都是没病没灾的,那么他一定是自己的最后一个伤者了,这次绝对是了! 又半个时辰后。 “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岑争嘀咕着,终于以自己最快的速度爬上了今月亭,却已经对那个伤者完全没了信心。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随意扫过一眼,四下无人。 这亭外是山顶树林,但不能闯,仍被空气墙所封闭着。 亭子很小,但至少进去以后能让人抬头。亭上悬着一个书“今月亭”三字的青色匾额,两边石柱上挂着一副“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楹联,略显诡异,字体潇洒不羁。亭中只置有一张桌,一张椅,桌上一张琴、一台砚。 这个置物的习惯与岑争开庐看病的习惯很像,让他不禁一愣。 但这张桌子用来抚琴看病,再放台砚池便会显得有些多余。 可那张砚做得巧夺天工,与琴摆在一起,一黑一白,两者相得益彰,毫不突兀。 砚台由一整块黑玉雕成,呈不常见的三角形,两侧棱角分明,如一块被切割开来的悬崖峭壁,壁上雕一条苍龙,尾悬池畔,池中盛一捧清水。 岑争走近桌前,只看了一眼砚台,便转而去看那张琴,竟有些看愣了: 想必这便是梅梢月了,名不虚传。 它通体洁白如雪,细腻莹润如美人肌,不似木质,倒也不是玉质。琴池右侧里镌了两方大印,均未着色,一方阴文书“青天碧海”,另一方阳文书“月佩风环”。 岑争在自己的寒庐内放置的屏风上也落有大印,正是“月佩风环”四字,且那屏风本是由玉郎君江琛所赠,字画皆出自江琛的手笔,与这方印上的字迹十足相似,又让岑争吃了一惊。 且梅梢月琴池内除两方印外,只点缀了七颗白中泛紫的玉轸,远看如同一枝带雪寒梅,轸上并无一柱琴弦。 “竟然是一把心弦琴?”岑争讶然。 他幼时见外祖母抚过无弦琴,就分外惊异:“为何无弦也能发声?” “这叫做心弦琴。人间乐器讲的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仙乐就要更胜一筹,使它无声胜有声。”外祖母告诉他,“只要你心中有情,哪怕无弦无声,也能听到弦外之音。” 可惜岑争修为太弱,从未奏响过外祖母的心弦琴,只能将它收在乾坤袋里。 现在看来,茶肆的店小二说的确实没错……自己真能让这把琴认主吗?岑争有些怀疑。 他犹豫地在桌前坐下,抬头问道:“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他。 岑争只好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将双手放在梅梢月上,做按弦状。 琴没有响。 岑争皱眉,略显焦虑:山下还有伤患等着呢,快给我响啊! 他心中的这句牢骚话音刚落,梅梢月竟如同听到了似的,猛然响起了琴音。 骤然一阵清风拂过。 从不起风的方寸天内,透明的风墙泛起了涟漪;远眺三山,一草一木皆为之一颤;忘川之外,更有五湖四海隐约风起云涌。 山下茶肆前,那伤患紧闭着双眼,睫毛突然翕动了一瞬。 “嗯?” 一清冽男声,从岑争身后发出了短促的音节。 “谁?” 岑争猛然回头,见一个男人刚从山内树林里走出来,毫不受方寸天的风墙所阻碍,直接迈入亭中。 “你来我的地方,还问我是谁?”那男人话中带笑,用的是一把金石般动听的好嗓子,与梅梢月的琴音相比竟毫不见绌,问岑争道,“刚刚把梅梢月奏响的人,是你?” 岑争有些结巴道:“是、是我……” 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贴身皮甲,领口高到下颚,窄袖收至腕间,手带黑手套、脚蹬黑皮靴,腰间用红线挂着半块紫玉,未佩兵器。 他不似白帝一般,给人以压迫感,且是与岑争一样黑发黑眸的凡人相貌,衣着也朴实无华,却让人看得移不开眼,只因体型优美,猿臂蜂腰,剑眉星目,相貌尤为英俊。 岑争暗道:店小二诚不欺我。 按说容貌是很难相较高下的,只因各人有各人的审美,但此人过于完美,给岑争以一种“无论是谁,都说不出还能有人超过他”的感觉。 “你是……无量海主人吗?”岑争问。 “不,”他绕过岑争的位置,一瞥他腰间的绣球,道,“我名叫溪北,只是替他代为保管梅梢月。” “西北?” “桃花开尽,正溪南溪北,春风春雨。”他说完,上下打量一番岑雪枝,视线最终停在他脸上,死盯着不放,似乎能看出朵花来,反问道,“你呢?” “小轩岑寂夜,犹待月争寒,岑争。”岑争心里记挂着要赶时间,语速很快。 “姓岑?”溪北却不着急,挑眉又问,十分感兴趣的样子,“看你身上配着‘不解缘’,家中有没有姓‘连’姓的?” 岑争很是吃惊,盖因母亲曾说“不解缘”是家中秘传,不应该为外人知:“我外祖母名叫‘连珠’。你知道‘不解缘’?” “哦……连珠,”溪北拨弄了一下腰间玉佩上的红绳,算作解释,道,“有过一面之缘。” “这是我外祖母……给你的?”岑争震惊地看着溪北玉佩上的红线。 难道外祖母与他认识? 溪北立刻摇头笑道:“不不,我这条红线,是他给的。” 不等岑争追问“他”是谁,溪北便用修长的食中二指敲了敲梅梢月旁边的砚台。 砚池里的水骤然升腾出氤氲雾气。 盘在池畔的苍龙似乎抬了抬头。 “是他,无量海主人,”溪北介绍道,“连吞。” “连……吞?” 这名字起的太过古怪了,岑争心想,不像人,像妖。 雾气逐渐幻化出了一个男人的虚影,身材十分高大,容貌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这位是岑争,梅梢月选出来的下一任主人,”溪北侧过身,对那虚影介绍道,“也是连珠的外孙。” 那虚影似乎点了点头,向岑争伸出手去。 岑争:“!” 虚影慈爱地摸了摸岑争的头。 岑争:“?” 而后影子疏忽消散,不见了。 岑争茫然:“他去哪了?” “去了很远的地方。”溪北将桌上的梅梢月抱起,递给岑争,摸了摸他的头,道,“琴已经认了你,赶紧拿去救人吧,有问题回来再问不迟,我会一直在这等你。” 岑争忽然被他摸头,惊得全身颤抖了一下,但想到人命关天,也不再多问或者客气,抱起琴连忙向山下跑去。 “等等,”溪北给他指了另一条路,道,“从这边走吧,御剑会快一点。” 岑争感激地点点头,从另一边迈出今月亭,果然没有再被墙壁所阻拦,御剑向山下赶去。 溪北独自站在亭中,端起那方砚台。 砚池里原本盛放的一池清水已经消失不见了。 “半缕都不剩了啊……”溪北叹气道,“不再看看岑争了吗?他长得和你很像,尤其是抚琴时的样子,不过比你漂亮多了,是个很精致的小孩儿啊,连吞。” ( 下一章主角攻正式上线。 ps,梅梢月的灵感原型就来自梅梢月这把古琴,上面的字是引用的,别的都是作者胡编乱造的。本文如有诗词化用会标注的。 记得小轩岑寂夜,苏轼。千林犹待月争寒,韩元吉。 ) 零星天 “他醒了!” “活了活了!神医医活死人了!” “真是连神医再世啊!岑大夫年纪轻轻,风华绝代,竟然能让梅梢月认主,前途不可限量啊——冒昧一问,可有道侣了吗?” 岑争平抬右手,手心向下按了按,示意众人、妖安静。 他抱着梅梢月下山后,刚在茶肆里坐定,便遭到了茶肆内众妖的围观。 所幸留在茶肆里的伤者身强体壮,还有口气在,岑争只奏了一曲,伤者便完全恢复如常人了。 仙琴果然神奇……岑争抚摸琴身,爱惜不已。 “伤者”还是之前那副样子,赤膊,一身血,从茶肆的桌子上缓缓坐了起来,用右手擦了擦脸上的海水,迷茫地左右看了看。 他行动自如,已经没了半点伤者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就在几秒钟前还性命危在旦夕。 “呦!”旁边座位上看热闹的一位女性妖类说道,“还是个俊和尚。” 岑争抬头,见他模样确实端正。 凡人五官,黑发黑眸,裸露着的上肢肌肉十分发达漂亮,腿尤其长,身高足足比岑争高了一头还多,头发剃得很短,像个刚还俗蓄发的小僧。 只可惜,留了一身的疤痕。 连脸上也有一道从眉骨划上额角、又一道从嘴角斜划向下巴——破相了。 他低头看到自己满身伤疤,又抬手摸了摸,摸到脸上的疤,倒是不太在意,屈膝试了试,腿脚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岑争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见他没事了,便低下头去忙自己的,取出一块月白色包袱皮,把刚到手的梅梢月仔仔细细包裹好,抱在怀里。 “你……” 那“伤者”倒是仔仔细细地看了岑争很久,才开口,嗓音沙哑低沉,向岑争问了三个深刻的问题: “你是谁?这是哪儿?我怎么了?” 岑争也很疑惑:“我看到你从天上掉进了海里,被划得满身是血,把你捞出来之后,你就这样了。” “哎呀!”围观众妖纷纷感叹起来。 “不会是掉进零星天了吧?” “听说零星天最近可不太平。” “姐妹们都很久没下海了。” 那“伤患”一副“你们在逗我”的表情,反复端详着每一个人与周围的环境。 岑争不理那些妖类,转头去问那个拿着渔网的人类老汉:“我上山前也听您提到什么‘零星天’,说的是山外那片海吗?海上的镜片是怎么回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那老汉道,“岑大夫在人间时,应该也听过白帝斩龙的故事吧?” 岑争心头一紧,答:“正是……” 他话还没说完,那“伤者”猛然握住岑争的手腕,不可思议地问道:“他管你叫什么?” “岑大夫啊,你醒之前岑大夫刚说的,”围观的店小二解释道,“大名姓岑名争,是你的救命恩人,还不磕头谢过?” 那“伤者”露出一副天塌了的表情,立刻从桌子上下来,向远处跑去,跑了几步又停下,回头远远地看着岑争与众妖,眉头紧皱,抿唇不语。 众妖又纷纷议论起来:“不会是失心疯吧……” “仔细看看,他的衣着也不太正常。” “天上掉下来的,难道是天外天的人?” 岑争看过的病人很多,奇奇怪怪的也不少,是以对他不甚在意,只是又打开怀里包琴的包袱皮,手指在空空的琴池上拨了两下,便摇头对那老汉道:“不是疯了,听起来挺正常的……您继续说,我听过白帝斩龙的故事,怎么了?” “不是故事,是真实的。”那老汉继续道,“白帝斩龙之前,人间和仙界之间竖着一面绵延不绝的明镜,将两界完全隔绝开来。” 岑争诧异:“明镜?” 这个词,他隐约听人提起过。 但人间毕竟是白帝的领土,平时鲜有人提起白帝以前的旧事。 那好似疯了的“伤者”又慢慢走了回来,一脸警惕地站在几步外,听着他们交谈。 “对。明镜天险,两面是镜,高耸入云,分山割海,在三山前竖立了千百年,只有飞得最高的鸿鹄才能涉过明镜顶端,为两界通商。”老汉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过又说,“直到六十年前,白帝与真龙在斩龙湾爆发一战,武神将明镜打碎……” “等等等等……”岑争打断他,“武神又是谁?真龙吗?不会是白帝吧?” 岑争知道自家与白帝有仇,自然不希望他被封个什么“武神”。 谁知那老汉却说:“都不是。” “您看见方寸天的‘仙人指路’石了吗?”店小二插话,语气分外骄傲,“她就是我们三山的武神。” “她?”岑争感觉自己简直受到了冲击,“白帝和真龙一战,关她什么事?你们是说,那个……女人,就是武神?” 岑争生在长在人间,见识短浅,实在是没有听说过几位能打的女修士或女将军。 “武神的强悍,你们人间是不知道的,”店小二说,“毕竟她当初差点杀了你们的白帝。” 岑争:“……我们的白帝?” 老汉解释道:“人间称他为白帝,但仙界与他势不两立,只称他为夜归人。” 岑争顿时想到了江琛送他的那面屏风。 江琛在上面题了一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原来竟然是在嘲讽白帝! “夜归人……”岑争轻声念过,又问,“为什么叫他这个名字?” “因为人间严寒,常年积雪,而且仙界里也有很多凡人,比如我,”老汉解释道,“所以这里不分人间仙界,只分地界,便称夜归人占领的属地为白屋,称他为夜归人,因为……” “天寒白屋贫。”岑争接道。 “正是。” “我懂了,”岑争入乡随俗,立刻给“白帝”和“人间”都换了称呼,“所以夜归人一直躲在白屋,其实是因为他畏惧三山的武神吗?” 众人静了片刻。 老汉摇头:“武神已矣。” 岑争大失所望:“怎么还没有夜归人活得久?” “刚才我讲到,夜归人在斩龙湾一战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真龙劫持到了明镜的另一侧。”老汉接着说道,“武神为了为了拯救真龙,出手将明镜打碎,翻江倒海,沟通两界,但最终还是与夜归人两败俱伤,也没能成功救出真龙。 “而零星天里的明镜,就是那场屠龙之战时留下的一部分碎片遗迹,漂浮在海中,利如兵器,多如繁星,所以被称作零星天。” 岑争心里已经不太在乎零星天的由来了,只剩下失望: 这位武神听起来没有夜归人那个家伙能打啊? “不过,”老汉看出岑争的失落,又补救道,“不过武神是早几年病逝的。她仙逝之前还成立了‘天下第一关’,就在三山后,用来镇守屯兵,以抵御夜归人的再袭。” 岑争略感宽慰,点头附和:“夜归人就差得远了,只能躲在白屋独自舔伤——毕竟白屋可没有那么多修士能供他养兵。那里大多都是凡人,不起什么作用。” “正是如此啊。” 店小二在别的桌前忙碌完了,又转过来接话茬:“武神是我们三山的信仰,不只是因为她重创了夜归人,主要是因为她打破了明镜,拓宽了海域。” 岑争不解道:“这很重要吗?” “这不重要吗?”店小二神秘一笑,又转去别的桌了。 老汉笑眯眯地问岑争:“岑大夫,你没听说过,三山是妖类的地盘吗?难道你就没有猜过,这些盘踞在海岛上的妖,会是什么妖吗?” 岑争猛然想到了什么:“您是说……他们是泉客!” 老汉点了点头。 泉客,又称鲛人,水居如鱼,青春貌美,人身鱼尾,有鳞有鳃。 因为水生,所以才崇拜打破明镜、拓宽了两界海域的武神啊。 岑争环顾四周,又道:“不对啊,他们都没有鱼尾!” “上岸后,尾巴就化作双腿了。”隔壁桌喝茶的一位金发碧眼的美男妖好心答复岑争。 那男妖同坐的是一个红发金眸的美女,对岑争一笑,露出身后的一截鲜红的狐狸尾巴,补充道:“我们族群的尾巴和泉客不一样,可以露出来哦——上仙如果喜欢尾巴,可以来找我。我们狐族最喜欢你这样清秀的人族了。” 岑争赶紧收回视线,又问老汉:“我还有一事不明。” “上仙请讲。” “武神……为什么不惜打破明镜,也要拯救真龙呢?” 岑争只是略微思考,便明白这位武神的实力最起码不在夜归人之下。 她应该是因为打破了那面传说中的明镜,才会相较于夜归人而言损耗更大,伤势更重,更早辞世。 “传闻龙是一种不愿暴露身份的神兽,所以没有人知道真龙化形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据说他是位大善人,所以才会与武神交好,”老汉说,“至少无量海在他治下时还算太平。” 岑争意识到了什么,一愣:“无量海……在他治下?” 老汉点头:“明镜未碎之前,世上只有一片海域,便称作无量海,如今虽然多了,也只是多了些名字而已,各有各的主人。而从前的无量海只有一个主人,便是真龙。” 为什么夜归人袭击真龙时,真龙并不出手,只能乖乖被擒,等人来救?这个问题瞬间得到了解答。 因为他只是个大夫。 只有与他师出同门、又有血缘关系的岑争知道他的这个身份—— 原来夜归人所杀的,便是之前江琛所说的“无量海主人”、刚刚溪北所介绍的、与自己作别的那道虚影,真龙连吞! 岑争蓦然起身,怀抱梅梢月,抽出仙剑,道:“我须得赶紧回今月亭一趟!” 一个人突然从身后出手,握住了岑争拔剑的手腕。 “嗯?”岑争惊讶地回头看去,“你还在这里?” 他都已经忘了这个刚刚被他救了一命的“伤者”。 “我有话跟你说,”那男人俯视着他,脸色阴晴不定,“你跟我过来一下。” 岑争莫名其妙:“我有急事,你快松开我!” “你有什么事,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先问我,”那男人手劲儿很大,像把钳子一样将岑争的手腕紧紧握住,眼神定定地看着岑争,坚持道,“我什么都知道。” ( 今天要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王子,他绑架了恶龙,然后公主去救恶龙…… 岑争:等等? 注:水居如鱼四个字是《搜神记》的。 ) 衔月港 那“伤者”说:“我什么都知道。” “什么?” 岑争歪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男人二话不说,拎着岑争的手腕,将他拽着,快步走出茶肆。 “岑大夫,需要帮忙吗?”茶肆里的人远远问道。 岑争挣不开那人,还死要面子道:“不必!” 于是岑争便被那男人不由分说地拽到了茶肆的房后无人处…… “你、你要干嘛!”岑争色厉内荏。 “你听我说。” 可那男人说完这四个字就停住了,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松手啊!”岑争想甩开他的手,但还是挣不脱。 难道要用仙术? 岑争是双灵根,也就是上等灵根,与三灵根、四灵根这种中、下等的资质有本质区别——如有仙缘,结丹之后,他就是真正的“上仙”。 而仙君是不会对凡人出手的——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因为会掉身价。 “我叫卫箴。”那男人说。 岑争狐疑地看着他:“卫真?所以呢?” “看杀卫玠,一语成箴。”他说,“卫箴。” “哦,读书人。”岑争点头,“然后呢?” 卫箴愣了一下,嗤笑了一声:“呵……” 他的薄唇勾起,笑得流里流气,眼神里透着一股不羁,完全就是个市井流氓,跟“读书人”三字哪有半点沾边? 岑争有些脸红气喘:“你笑什么?” 卫箴从一睁眼到现在,一直在观察着岑争的脸,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是岑争?岑争不应该长成你这样啊!” 啊? 岑争只见过对他这张脸倾心不已的男男女女,还没见过卫箴这样讲话的,只觉此人是个神经病,心道“若不是看你脸长得不错,我早就一拳揍过去了”。 “我长成什么样了?” 卫箴提起他的左手手腕。 岑争的腕围太短,被卫箴的食指和拇指轻松环住,还空了一截,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卫箴捏了捏他的胳膊腕儿,眉头紧皱:“太像女人了。” 岑争忍耐到了极点,猛得抬起右手,将带水的一巴掌糊到了卫箴的脸上,把卫箴糊了一脸的水。 对凡人用木灵根,可能会伤到对方,就只能这样用水灵根的能力,吓他一吓…… 岑争也觉得自己的应对方法有些丢脸,可他本职毕竟是大夫,没有任何拳脚功夫,吓完人后转身就踏上仙剑,准备跑路。 卫箴也确实被岑争突然的动作吓得退了一步,原本拉着他的手也下意识放开了,用双手擦了一把眼睛里进的水。 “……” 看着自己手上的清水,卫箴撑不住笑了,低声道:“什么鬼……” 卫箴一抬头,便看到了刚踏上仙剑的岑争,又喊他:“等等!你是要去找苍龙连吞吧?” 岑争猛得停下了动作,回头:“你怎么知道他的真名?” “我早就说过了,我什么都知道。”卫箴又向前走了两步。 岑争踩在离地几寸的剑上,又向后飞了一段,与他拉开距离。 “你怕我干什么?”卫箴摊开双手,低头看了看自己,“我一个凡人,全身上下就一条睡裤,有什么可怕的?能给我一双鞋吗?” 岑争摇头,掏出两块下品灵石,打发要饭的一样扔给他:“自己买去吧。你先说你为什么知道真龙的名字。” “你陪我去买,我慢慢跟你说。”卫箴不容拒绝地说。 “我有急事!”岑争烦了,不想再同他争下去。 “他已经死了!”卫箴直白地说,“你还不明白吗?” 岑争的表情凝固住了。 卫箴一脸漠然:“你现在再回今月亭也见不到他——连吞死了,几十年前就被夜归人杀了。你是不是刚刚见过连吞的残魂,从他那里拿到了梅梢月?” 岑争抿唇,用控诉又很是提防的眼神看着他。 那双幽深纯黑的眸子如含春水,长睫毛忽闪忽闪的样子看在卫箴眼里,简直是委屈到了要哭不哭的地步。 卫箴被他看得很是无语,转移视线道:“你是不是想回去找溪北问个清楚?但是我记得他应该和你说了,他会一直在那等你吧?所以你先陪我把衣服买了,再回去找他,不急,ok?” 岑争愣了,不知道卫箴最后说了个什么东西:“欧……欧什么剋?” 卫箴左右看了看,确定了一条向东的路,边走边说:“就那边吧,那边应该是衔月港,有卖东西的,走。” 他与岑争擦肩而过时又握住了岑争的手腕。 岑争一时不查,被他从剑上拽了下来,手忙脚乱地收好自己的仙剑,跟着他走了。 “你怎么知道衔月港在哪里?”岑争自己也只从江琛那里听过这个地方,“你是修仙者?还是三山的居民?” 卫箴一直握着岑争的手腕,如同牵着一只小宠物,怕他跑了,心不在焉地四处打量:“都不是。如果你一定要个解释,那你就当作我有灵根好了,一种能让人通晓古今的灵根。” 岑争不信:“……就你?” “就我。” 两人一路走着,卫箴一路说着:“三山原本没有山,是在屠龙之战之后才改变的地形,海平面下降,露出了三座山,分别称作蓬莱、方丈、瀛洲,而在屠龙之战前,这里只有一个名字,就是衔月港。现在的衔月港在方丈山上。” 岑争偷看着卫箴的裤子,觉得很奇怪。 卫箴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纯黑色的裤子,裤腿只到膝盖,带两个口袋,口袋一侧上面画着一个一撇一捺的标志。 “你到底是从哪来的?天外天吗?”岑争问。 卫箴发现岑争根本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干脆也不说了,就埋头走路。 他赤着脚,但腿长步子大,走得很快。 可是他裸露着大片的皮肤,肌肉上全是血和水,走得再快也难免引得周围路人侧目,众妖青眼,还拽着岑争,让岑争也有些不自然。 路人:“小和尚,肌肉很好看,可是小心着凉哦。” 岑、卫两人:“……” 岑争心想:这个卫箴是被不解缘救上来的有缘人,我先忍一忍,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卫箴心想:我靠……还是不敢相信,我tm好好地睡着觉,居然穿书了,而且还是自己写的书! 在众妖的注视下与尴尬的气氛中,两人沉默无语地走了小半个时辰后…… 久不锻炼的岑大夫走不动了。 可是身边是个刚才还半死不活的凡人,赤脚走了这么远都没有累的意思,岑争心里有些不平衡,又不想说出来,便开始耍脾气:“你买双鞋而已,为什么一定要拉上我?你神经病啊!” 卫箴语气有气无力,尾音拖得长,很是慵懒:“我不喜欢欠别人情。” 岑争对他卖的关子毫不买账:“会说话就说明白,不会说话我走了。” 卫箴只得懒洋洋地问:“如果你没有捡到我,直接上岸之后,你会去哪?” 岑争想了想: 也是衔月港。 因为江琛当初告诉他的原话便是:“从斩龙湾渡忘川,入衔月港,去见一见无量海主人。” “上岛之后,你会先向周围人打听衔月港,”卫箴说,“所以我们现在就去衔月港,以免我耽误了你的剧情线……” 岑争:“我的什么?” 卫箴:“你的……命运。” 岑争心道:神经病。 “然后你会在衔月港看到泉客的武神祭,”卫箴解释道,“就是一个大型集市,你会在那买到一个关键道具……” 岑争:“关键什么?” 卫箴:“关键……物品。” 岑争忍无可忍,掏出两块上品灵石,扔给他道:“你想要什么自己去买,在我这里坑蒙拐骗,有完没完?我不陪你犯病了。” 卫箴被他扔了一脸的灵石,刚接好握在手里,岑争已经踩上剑走了。 “喂!”卫箴又喊道,“岑……” 他喊到一半,卡住了,话锋一转,竟然喊道:“你换一个名字吧!” 岑争已经御剑瞬间飞了很远,与他隔了百余步的距离,还是被他喊得停了下来,回头看他,气不过地喊了回去:“凭什么!” 我叫什么名字,关你什么事?岑争无语。 卫箴本就赤足,追回去也追不上,只好站在原地继续喊道:“你让溪北给你起一个字吧!这个名不适合你!” 岑争:“……” 你管我适合不适合啊! 凡人只要及冠,哪怕父母已逝,也会由长辈起字,但筑基修士要更早,因为女人结丹后就无法怀孕,所以很多修士都在十六岁前就行冠礼,早早起字,便于成亲,以免道侣结丹太早,无缘留后。 但筑基修士算是半只脚踏入仙门,按讲究不能由凡人赐字,岑争仅有的亲人都是凡人远亲,又懒地去求字,觉得有没有也无所谓,所以一直没有取字。 可是这件事,卫箴怎么会知道? 周围往来的路人都在看着他们俩,岑争觉得有些丢脸,决定不再喊回去,转身就走。 卫箴又喊道:“你在今月亭等我!我等下就回去找你!” 岑争已经御剑飞远了。 徒步走要走很久的距离,御剑不过一瞬。岑争很快就回到了仙人指路石前——又开始埋头苦拾山嶝了。 只不过这次他心里有事,也不再埋冤山高路远,只是一边爬,一边不停地质问自己: 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跟着这个人走了那么远? 就算卫箴知道自己的家事、苍龙的真名,也说不定只是个在自己家里做过短工、向外祖母打听过一些隐情的江湖骗子呢! 难道就因为他长得还不错吗? 岑争内心涌上了一股挫败感,抬起双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感觉很是难为情: 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很喜欢卫箴这一款的男人。 没错。岑大夫他,喜欢男人。 在卫箴刚抹干净脸上的血时,岑争一眼看到,心跳就漏了一拍,只好低头包裹梅梢月,以掩饰自己的羞涩。 岑争在十几岁时听家人说,白帝,也就是夜归人,在不周山上囚禁了一个男人,名叫阿雪,还与他家有亲戚关系,始知男人与男人之间也能保持男女一样的关系。 但这些年他走南闯北,还从未对别的男女产生过异样的感情。 岑争见过的美人多了,男女都有,自荐枕席的更是前仆后继,而卫箴若单论容貌,不过是个中上等,连前十都排不进去,可他偏偏就是对这个人心动了,说来简直邪门。 今天这种情况,还是岑争头一遭遇见。 糟了,难道是……一见钟情? 岑争心里乱成一团。 ( 没错,这文就是这么俗。 作者就是喜欢不切实际的一见钟情梗。 顺说卫箴穿的是nike,没有给广告费。 ) 君子剑 岑争心里乱成一团,埋头爬山,再抬头时,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到了山顶。 这次他没有觉得很累,一看已近黄昏的天色才知道,原来是自己走得太慢了。 “救完人了?”溪北问道。 他坐在亭前,手中抛起原本放在桌子上的黑色砚台,又接住,长腿支在台阶上,显得百无聊赖,对岑争说:“你走了又回来,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想问……” 岑争心中一闪而过卫箴说的“让溪北给你起一个字”,可溪北与自己非亲非故,怎么轮到他给自己起字? “我想问无量海主人连吞。他和我外祖母连珠,是师兄妹?”岑争问,“他们同姓?” “既是师兄妹,又是亲人。”溪北答,“苍龙活了上千年,早已算不清辈分,就连你外祖母连珠,也是从小被他教导着长大的。” 岑争明白了,这里看诊时置物的方式与自己一样,是因为自己学的便是人家的手艺。 “我外祖母的琴也是他教的?” “是的。” 溪北站起身,将他让进亭内,从对着山路的方向迈出亭子,站在路旁,像是想同他一起走走。 岑争欣然从之。 亭外是山顶的树林,树木多是低矮灌木,小径杂乱纵横。 岑争之前御剑从这个方向下山时没有多留意,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里种植的几乎都是能入药的仙草。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连吞当年手植。”溪北说,“他在衔月港坐诊时,没有治不了病人。” 岑争点头:原来本地人所说的连神医,可能是指连吞,而非连珠。 外人只是不知连吞就是苍龙罢了。 两人走得很慢。 溪北继续说道:“我与内人都曾与他有过很深的交情,所以在他去后,自愿为他镇守梅梢月。” 岑争震惊:“你已结缡?呃……失礼失礼,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俊俏仙君都是尚未婚配的,是属于全世界人的宝贵财富,这话怎么能说?真是太失礼了。 “我、见你如此年轻……” 溪北一笑:“我儿子都比你大了。” 岑争:“……” 这个溪北已经堪称风华绝代了,不知道他的仙侣又会是个怎样的美女,这二人的儿子又是什么样的人物?这让岑争着实好奇。 但此时沉默就太尴尬了,岑争赶紧找了个话题:“是不是因为连吞治好了你们谁的病?” “不。”溪北手中仍抛着那方砚台玩,心不在焉地说道,“是因为我之所以能突破金丹、达到化神、与爱侣长厢厮守,都是拜他所赐。” 此人是一位化神修士!而且听这架势,他的仙侣也是个化神期的仙子! 岑争整个人僵住了一瞬。 凡人里有灵根的已是万里挑一,有灵根的人中,有仙缘、最终结成金丹的又是万中无一,而能突破金丹期、达到化神的,那都是传说中的人物了。 因为这三层境界的区别,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筑基修士只是较常人而言体格更加坚韧,金丹修士却能永驻青春,不管是容颜还是□□,自结丹之日起,至死都不会变化。 至于化神期的大能——据说能修得长生。 “你……化、神……” 溪北自嘲地笑了笑:“我天资平平,如今的修为都是用丹药硬堆上去的,药材有很大一部分是连吞所出,所以他于我有大恩。” 他话是这么说,岑争仍觉得不可思议: 若真是天资平平,再强的丹药也不可能凭空造出一个化神修士来。 要知道岑争他自己也算是资质不错的,还被江琛亲口断言过“有仙缘”,可至今都还没有摸到过金丹期的边呢。 溪北似乎是想到了连吞对自己的恩情,想再多照顾一下岑争,于是又在胸前摸出一个乾坤袋,从袋中取出一把剑,递给他道:“梅梢月无室,不能存剑,想必你从前用的琴中剑也没有剑鞘,就算废了,所以我再送你一把第一关所锻的君子剑。 “这种君子剑,第一关的将士们人手一把,算是武神的信物。日后你见到第一关或天外天的人,持此剑都便于结交。” 这把剑造型平淡无奇,没有任何特点,剑柄上正面刻着四个端庄稳重的大字,颜筋柳骨: 着此身在。 背面则是: 尽此生才。 岑争接过剑,拇指抚摸了一下这八个字,拔剑出鞘,发现剑身上有一处材质不同凡铁,有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亮如明镜。 “听说过武神打破明镜的事吗?”溪北问。 岑争点了点头:“听说了。武神建立第一关,把明镜的碎片镶嵌在了剑身上,给第一关的将士做兵器?” 溪北点头。 “那天外天又是怎么回事?” 岑争想到这方寸天便是由天外天的上仙来修建的,只是不知为何拿着第一关的兵器就能便于结交天外天的人。 “武神仙逝后,第一关如今由内人坐镇,犬子则在天外天的天机处效力,能说上几句话。”溪北提及家人,微垂眼帘,神色温柔,“如果你有难处,持此信物求援,这两方势力都能尽一份心。” 岑争心绪如波涛翻涌…… 合着自己一上三山,就攀上了一个了不起的关系户! “仙界……”岑争试探道,“听闻不全称仙界,只按势力划分……” 溪北主动介绍:“不管是三山、第一关,还是天外天,都只是修仙者的小势力而已。占地面积、人口总共不及白屋的万分之一,说白屋是人间其实并没有什么错。” 岑争又有些黯然:这么说来,夜归人还是强的…… “不过如果你渡海而来是因为想寻仙缘的话,那么过了第一关,还有一个‘小人间’,号称‘广厦’,别有一番繁华。” 岑争眼前一亮:“想寻仙缘,就要去‘广厦’吗?” 溪北掂了掂手中的砚台,把它也递给岑争。 “?” 岑争:怎么还送我东西? “拿着这方砚台,到了广厦,也不会有人敢为难你。”溪北说,“我不打算离开衔月港,只能照顾你到这里了,后面的路要怎么走,全看你自己。” 这砚台死沉,岑争觉得它至少有二十公斤,完全不明白溪北刚才是怎么抛苹果似的把它抛来抛去。 岑争腰间佩好剑,双手端砚,背后还背着一把琴,有些茫然地站定。 该怎么走?要继续赶往广厦吗? “如果感兴趣,你也可以先下山逛逛。”溪北提议道,“衔月港地方不大,但每月满月时都会举行武神祭,摆些小摊,还算热闹。如果你身上缺少花用,也可以问我来要。” 岑争赶紧摇了摇头——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再拿什么东西了。 “他不用去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个散漫的男声。 岑争与溪北都回头看去,见卫箴站在亭中,抬手敲了敲空气墙。 卫箴已经穿上了一身天青色粗布直裰,脚上套着双皂皮靴,领口下摆全无白色布料的痕迹,明显是没买中衣,却买了条玄色的外裤,掖在靴子里,外加一双玄色护臂与一条腰封,将袖口和腰部的布料都收紧起来。 这不伦不类的穿法,配上他不伦不类的发型,使得他既不像和尚,又不像道士…… 但是,岑争觉得,怪好看的。 许是卫箴身量过高,成衣裁的不够长,外衣和外裤被他生生穿出了人间胡服的味道。 自己真是没救了,他明明只是个略有些俊俏的家伙,怎么自己偏偏看了他就心动不已呢……岑争只瞥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不理卫箴。 “你认识的人?”溪北问岑争。 “我刚才赶回去救的人便是他。”岑争叹气道。 “体格不错,”溪北冲卫箴招了招手,示意已经打开了空气墙,让他过来,“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 岑争也想:是啊,怎么他买过东西一来一回,竟然跟我前后脚到达山顶,爬山这么快吗? “这个给你。”卫箴大步迈向他们,快走近时,扔给岑争一块巴掌大的明镜,“我已经帮你逛过武神祭,东西买完,你不用再去了。” 这话说的稀奇。 岑争手忙脚乱地接过他扔来的镜子,呛道:“你又知道我要买什么了?” 我当然知道。卫箴心想。 他不但知道岑争到了这个岛上,第一件事就是去衔月港,在逛小摊时逛到了这面镜子,一时感兴趣随手买下,不久之后就会触发奇缘,一路开挂,而且…… 岑争在卫箴的书里,还和小摊那个美貌的妖精老板娘结下了深厚感情,把对方发展成了自己的后宫之一…… “我什么都不想买,”可现在的岑争却说,“你给我这个镜子做什么?快拿走!” 卫箴刚想和他争辩,突然又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转头问溪北道:“你给他取字了吗?” 这回轮到溪北不明所以了:“取什么字?” 卫箴自来熟地说道:“岑争今年二十了,家里没人能给他取字,你是连吞的挚友,连吞又是他的长辈兼同门师兄,辈分足够了,给他起一个字吧,怎么样?” 会执着于这个问题,是因为卫箴对着岑争这张脸,实在叫不出岑争这个名字来…… 写了一年的书,书里的直男男主有十几个红颜知己,排着队等着他临幸,现在却突然告诉作者,这个男主长得比所有女妖精都好看—— 卫箴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谁piao谁? 不行,违和感太强了。卫箴觉得他有必要换个自己不知道的名字,不然自己没法面对他。 岑争心里想的则是另一回事:这么大还没起字,还要一个外貌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来给自己起…… 他臊得慌,抬手拎着带鞘的剑就照着卫箴的肩膀砸了一下。 卫箴也没有躲,只瞪了岑争一眼。 溪北略显诧异:“我当然可以,只看岑争愿不愿意。” 岑争抿唇,点了点头:溪北送了他这么多东西,待他诚恳,帮了良多,“长辈”二字还是担得起的。 “但是我的名不是家里人起的,”岑争想了片刻,道,“不知道‘争’字取自什么,是什么意思。” 字要与名匹配,如果不知道字取自什么,只能由溪北胡乱取了。 卫箴却说:“取自‘过尽冰霜,与春争秀’的意思。” 岑争错愕地看着卫箴。 岑,崖岸也。崖上一枝争春……听起来倒是有点这个意思。 “嗯……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溪北缓慢地点了点头,远远地看向亭边的月亮,似乎想起了谁,道,“看来取名的也是个爱梅之人,那就字……‘雪枝’吧,如何?” 岑争还没说话,卫箴便说:“挺好,就这样吧,岑雪枝。” 岑争愣愣地看了看溪北,干瘪地说了个“好”字,又看向卫箴。 卫箴眼里有笑意,与他对视:“以后就叫你雪枝了。雪枝,雪枝。” 他不知为何叫了两遍,岑争赶紧扭过头去,只觉自己脸颊烧得厉害。 “雪枝。” 卫箴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岑雪枝的脸,见他脸红到耳畔,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这个岑雪枝,绝对不是他的那个爽文男主岑争! 他的铁血直男怎么会对着自己这个男人脸红? 是同人文男主还差不多! ( 注:过尽冰霜句出周邦彦。 ) 飞光砚 “雪枝。” 卫箴又叫了一遍。 他淡定地观察着岑雪枝,面无表情,实则脑内已经开始宇宙大爆炸了: 这人害羞的表情也好可爱! 怎么回事! 在这样的人面前,还有真正的直男吗? 实不相瞒,卫箴此人,在遇见岑雪枝之前,还是个普通直男。 第一眼看见岑雪枝时,卫箴才刚清醒,全身都痛,但只是一眼,就再也无法把视线从岑雪枝的脸上挪开:肤白胜雪,明眸善睐,尤其是眉梢那点朱砂痣,简直惊为天人。 就连岑雪枝讲话的声音,也好听到常常令卫箴晃神。 他不是个男人吗? 可事实就是,卫箴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男女的区别,只觉得这人太可怕了,几乎是照着自己的取向来长的—— 不,应该说,自己的取向完全变成了他,因为卫箴在见到岑雪枝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这样一个雌雄莫辨的人。 卫箴不禁对自己发出了灵魂质问:难道我都二十五岁了,一朝穿了书,才发现自己隶属于庸俗的外貌协会? 而且最要命的是,卫箴能看得出来,岑雪枝对自己分明也有那么点不同寻常的意思! 可是……这怎么可能?卫箴心里涌上了一种莫名的酸涩感:老子亲笔给你写了那么多红颜知己,你怎么能对着男人脸红? 就算这个男人是自己,也不……行吧? 行吧。对象是自己的话,卫箴决定就先不计较了。 岑雪枝想不到卫箴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只听他不停唤自己的字,有种被叫小字的感觉,便恼羞成怒:“要说什么赶紧说,谁让你叫这么亲密了!” 卫箴表情诚恳地说:“我只是不想叫你的姓而已,叫了还是会觉得你就是岑争,怪怪的。” 岑雪枝气不打一处来:“你什么毛病?我就是岑争,到底是谁跟我重名了还是怎样?” 卫箴想了一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解释:“我曾经听说过你,岑大夫,长相、性格,都不是你这样的。” 岑雪枝被他彻底气到了,还有些许的伤心: 他嫌我长得像个女人…… 不过岑雪枝的心思很快就活泛起来: 难道这说明他其实喜欢男人? 卫箴打了个喷嚏。 溪北疑惑道:“你们不熟?不熟的话,你就先出去吧,我要和雪枝单独说话。” 卫箴心中警铃大作,想着“你叫他这么亲密做什么?”,见溪北看向自己,似乎有要“请”自己从方寸天里出去的意思,连忙道:“怎么不熟?不熟我会给雪枝买东西吗?” 岑雪枝觉得他简直是信口开河:“明明是我出的钱!” 卫箴马上打蛇上棍:“对,连我这身衣服都是你给我买的,所以我们很熟。” 岑雪枝又拿剑比量了他一下,想揍他。 溪北见他们讲话并不生分,便不再提防卫箴,只揉了揉岑雪枝的头,说:“我单独和你说,让这位朋友回避一下?” 卫箴见好就收地向后退了一步,对溪北道:“你们先说,说完了我也有话单独跟雪枝讲。” 溪北推着岑雪枝的背,带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取出一个较大的乾坤袋,递给他说道:“连吞留下的遗产,一个是梅梢月,一个就是这三座仙山了。” 岑雪枝僵硬地收下:还送? 卫箴在不远处看着,大概也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心里还对这场面有些唾弃: 真就白给呗? 卫箴完全忘了,这些白给挂的剧情都是他自己写的。 “我从前倒是从没想过,梅梢月的下一任主人居然还有连家血脉,”溪北四下看了看,说,“所以没有整理……但是算起来,这里的东西合该都由你来继承。” 岑雪枝刚要摆手推辞,溪北又抬起右手,摆了一个“停”的手势打断他:“你是大夫,这里种的都是药材,拿走好物尽其用。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留在这里只能做个园丁罢了,不如你先自己转一转,把能拿的药材都拿走,我继续留在这里除草施肥,没有急事也不会离开,待你有需要了,回来再取。” 岑雪枝见他话都说到这里了,也不好再推辞,只是恭敬地向他鞠了鞠躬。 卫箴看他们说完,右手臂勾上岑雪枝的肩膀,比溪北之前对岑雪枝所做的动作更显亲密,将岑雪枝带着向园中走,与溪北拉开距离。 “雪枝,你来。” 岑雪枝被他带到远处,不满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镜子,问:“这又是什么?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卫箴在他耳边问:“溪北刚才有没有给你一块砚台?” 两人离得太近,岑雪枝的耳朵都红了,仍戒备地看着他:“关你什么事?” “装备都给你送全了,还要我手把手教你操作?” 卫箴对他勾了勾手,让他把砚台拿出来。 岑雪枝侧过头,不看卫箴,顺手把卫箴之前扔给他的镜子又塞回卫箴手里,又从身旁的树枝上揪了一颗果子,扔进乾坤袋里,开始专心采药,不理卫箴。 卫箴叹气,在他身后追着说:“你知道这镜子里有什么吗?” 岑雪枝觉得他不像是会偷山上仙药的人,便头都不回地无视了他。 “这里有武神的残魂。” 岑雪枝回头,睁大了眼睛:“武神?” 卫箴一扬下巴:“你把这面镜子,放进溪北给你的砚台里,就能把武神的残魂完整的留住,留着以后有大用途。” 以后给你开挂啊! 岑雪枝不相信他,牢牢握着自己的砚台:“武神又不是死在明镜前的,为什么明镜里会有她的残魂?” “因为她在打破明镜时损伤了一部分魂魄。你知道这个砚台是什么吗?”卫箴耐下心来,逐步指导,“它叫做‘飞光’,带有一个阵法,是专门用来盛放灵魂的神器。” 岑雪枝的眼睛睁得圆滚滚的:“神器?” “你把他翻过来看看?”卫箴建议道。 岑雪枝将砚台翻转,发现砚底刻着一枚鲜红的十字星标志,惊呼道:“居然是段三公子的手笔!” 段三公子名叫段殊,是个连凡间都听说过的名字。 整个人间由夜归人统治。凡人有“谪仙人”一说,都道白帝是从仙界来的,来时斩真龙而治世,想也知道他与仙界关系不会太好,且夜归人脾性暴戾,所以人间甚少敢提及仙界之事,没几年便忘了真的有仙界这一回事了。 但只有“段三公子”这四个字,哪怕成了传说,也是断不能忘的。 因为段殊,是个地地道道的炼器商人。 段三公子乃是古往今来的炼器第一人。他手上炼出来的兵器都是上等神兵,并刻着一枚红十字星做标志,不管是凡人还是仙人,有钱就能买到,所以至今仍有相当一部分兵器在凡间流传着。 样样都是天价。 “居然送我这么珍贵的东西?”岑雪枝喃喃道。 “连吞就看重连珠这一个师妹,连珠只有你母亲这一个女儿,你母亲又只生了你一个,”卫箴坦然道,“连吞的东西不给你给谁?这块砚台本来就是段殊看在连吞和武神的面子上送的。” 岑雪枝觉得卫箴不像是在骗他,便将砚台递给卫箴。 砚池是三角形的,而镜子则是不规律的,面积要比砚池大,按理说根本放不进去。 但卫箴接过砚台,甫将镜子一角蘸入空无一物的池中,镜子便瞬间化成了一滩银色的水,一滴不落地流入砚池。 “这是什么?”岑雪枝惊道。 “汞的液化吧。”卫箴随口道。 “什么?”岑雪枝歪头看着卫箴,见他不解释,又怒道,“你有神经病吧?会说人话吗?” “水银!懂了吗?”卫箴不耐烦地说。 他掂了掂手里的“飞光砚”,水银如凝固了一般,牢牢长在了砚池内。 “废话!”岑雪枝道,“谁不知道镜子是水银做的,我是问你它为什么化了!” “因为这里面有武神残魂,”卫箴问,“还不够明显吗?我还要给你解释多少遍设定你才能懂,这个飞光是专门用来给灵魂保鲜的,接触到残魂当然要收进去藏起来。” 岑雪枝也觉得自己问了太多遍,但还是又问了一遍:“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武神魂?” “这块镜子,是这里的渔民从零星天里打捞上来的,如果可以镶嵌进兵器里,就是卖上天价也不为过。”卫箴用食指和拇指比量了一个半寸的长度,“这么长的一小片明镜,在武神祭上能卖到三百斗的上品灵石。” “这些碎镜子在零星天里到处都是,有什么稀奇的?”岑雪枝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卫箴歪头,看了一眼岑雪枝的脚下。 “你救我的时候,伤到了吗?” “……关你什么事。” “肯定伤了,而且伤的不轻,”卫箴断言,“不然你为什么爬山爬得这么慢?” “……要你管啊!” 岑雪枝心知,自己伤得确实不轻,但是上岸后他就给自己止血止痛了,只是他健康时爬山也就这个速度罢了…… “所以能进零星天的,出去时非死即伤。”卫箴说,“哪怕是水性最好的泉客,也轻易不敢靠近那里打捞镜片,奇货可居很正常。” 岑雪枝也低头看了一眼卫箴:“那你怎么买下来的?” 真要是这个价格,这么大一片镜子,他当了底裤也买不起…… “这块是被几个不识货的商贩退回来的。”卫箴解释道,“他们手艺不行,认为这块镜子有戾气,铸不进兵器里去,所以降了价。” “所以你就说这里有武神的残魂?”岑雪枝不懂,“它不就是块镜子吗?如果它能盛下残魂,还要段三公子的神器做什么?” “明镜不是一般的镜子,”卫箴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刚才别人告诉你的其实不对,你听我说的就对了—— “明镜不是天堑,而是天道。它是这个世界固有的一部分,不属于山川湖泊,海水空气,而是像日月星辰,时间空间。” 岑雪枝劈手夺过卫箴手里的砚台:“说简单点。” “简单说,就是很厉害,”卫箴用指尖敲了敲飞光砚上的苍龙,“能使兵器更加锋利,甚至能像天才地宝一样吸收魂魄。 “而普通的魂魄,是很容易被锻进兵器、形成剑灵、刀灵的,如果说这块明镜锻不进兵器,那么里面的魂魄,就只能是武神的——凡兵融不下它。” 岑雪枝皱眉:“你对武神也很熟悉?” “连吞和她更熟,”卫箴道,“他与武神是一双人。” ( 卫箴:听我的,我一个人说了算,这事不需要讨论。 岑雪枝:你谁啊你? 卫箴:我是这本书的原作者。 作者:补充一下,这个古风修□□里是有水银镜子的,因为这是沙雕卫箴写的,和我无关。 卫箴:喂! ) 已忧兽 “连吞与武神是一双人。” 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武神会为连吞打破明镜。 岑雪枝恍然大悟地慢慢点了点头:“居然是一出‘美救英雄’?” 这不是有点像自己和卫箴了吗?岑雪枝偷偷地想。 不过可惜自己虽然算是美人,卫箴却不太正常,不像个英雄的样子。 卫箴看他不回话,又补充道:“不信你可以去问溪北,这些事他都知道。” 岑雪枝没有去问的意思,卫箴却想了想,追问他:“溪北没给你讲武神和连吞的关系,你为什么不问?” 被推崇为武神的女人,岑雪枝还从没见过,也甚为好奇,所以在山下时,他还问了那人类老汉有关武神的事,可现在知情人溪北就在他旁边,他却不问了。 “这里月月祭武神,溪北又坐镇此处,一定也和武神交好。斯人已逝,他不主动说,我为什么要勾起他这些算不上好事的回忆?” 卫箴听了他的解释,心里暗想:你还挺体贴溪北??? 岑雪枝用砚台戳了戳卫箴,道:“倒是你,你跟我说这么多做什么?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难道他对自己有意思? “笑话!” 卫箴干笑了几声:“谁会对你有企图……呵呵。” 岑雪枝见他目光躲闪,心中怀疑,又略有开心,面上淡淡地说:“我懂的。我救治过的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会对我产生雏鸟情结、想要以身相许的人多的是,你不必放在心上,这只是寻常的相思病,可能是以前吸入过情毒,与我分开几日,病灶消散,病情自然就会缓解……” 卫箴额角青筋直跳:“你想太多了!” 还相思病……没看出来这厮还是个自恋的主。 虽然他确实有几分自恋的资本。 “我只是为了补全情节……”卫箴打住,又重说道,“我只是因为你救了我,不想欠你人情而已,现在还完恩情了,我立刻就走。” 岑雪枝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表示“请你快走”。 卫箴刚转身,又想到: 不行,我穿书了,现在身无长物,穿书的原因还没搞清楚,不跟着男主走,还能去哪? “不行,”卫箴转回身改口,“我突然想到,如果你没有救我,你还是会去衔月港,逛武神祭,买到这块镜子,所以说其实我并没有还你的救命之恩,我得继续……” “跟着你”三个字还没说完,岑雪枝背后的树丛里突然跳出来一个貌似十三四岁的小个子少年。 他长着一头白发,手脚并用地直接冲着岑雪枝扑了过来! 卫箴一眼看到,下意识上前一步,将岑雪枝推到身后,膝盖微屈,双手招架,以自己多年来打群架的经验,给那少年来了一个标准的大背跨…… 卫箴:这山上居然还有别人? 岑雪枝:卫箴居然还会功夫? 岑雪枝吓得扭过头看着那少年,倒着连退几步,匆忙拔剑。 溪北闻声赶来,向那少年喝道:“腓腓!” 岑雪枝收剑:“你儿子?” 溪北:“……” 还没等岑雪枝和卫箴看清那少年的相貌,他便骤然化作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猫,从地上蹿起,一口咬住卫箴的胳膊。 “啊!”卫箴吃痛。 “是宠物。”溪北擦汗道,“腓腓!别闹了,快松口!” 那小猫充耳不闻,任卫箴怎么甩手都不放开。 溪北竟然也不敢走上来制止那小猫。 “还挺记仇的……”岑雪枝凑近,想看看这宠物的样子。 小猫见岑雪枝凑近后便松口了,轻盈落地,爪子勾住岑雪枝的衣摆,去捞他腰间的红绣球玩。 “原来是想玩绣球了,”岑雪枝见它可爱,喜上眉梢,冲卫箴嗔道,“你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卫箴:“……” “还成了我的不对了,是吗?” 卫箴正想与岑雪枝理论,被溪北打断了:“腓腓是神兽,下手没轻没重,没伤到你吧?” 卫箴摊开双手,给他和岑雪枝看自己满手的抓痕和牙印…… “哎……”溪北叹气一声,“我也管不了它,你们多担待吧。” 卫箴:……就这样?算了算了,就当被狗咬了。 岑雪枝已经爱怜地把小猫抱进怀里,小猫还不安分地垂着头,用猫爪子去捞岑雪枝的不解缘。 “它不是猫吧?”岑雪枝用手撸着小白猫的后脑勺。 这猫长了一双大大的狐狸耳朵和蓬松的狐狸尾巴,脖子上还有一圈长绒毛,衬得小圆脸更加可爱,大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向岑雪枝,简直要把他萌化。 “腓腓就是腓腓,他自成一类,是天生地养的神兽,像龙凤一样。”溪北无力地解释道。 卫箴无语:怎么还出现了我没写过的设定?这猫是什么玩意啊!你拿它跟龙凤比? “哎,那就没办法了,”岑雪枝立即接受了这个设定,遗憾地摇了摇头,“本来还想自己养一只。” 怎么会这么可爱! 抱着这只肥肥,岑雪枝瞬间就把一见钟情的卫箴甩在脑后了。 他一直很喜欢猫,但是他平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所以一直不敢养猫。 可妖就不一样了!它可以化形,可以自己铲……咳咳,总之是太理想了,超可爱! 溪北灵光乍现:“其实他的前主人是连吞,也算是连吞的遗产之一,你可以把他也带走。” 岑雪枝眼前一亮:“真的?” “真的。”溪北笑如春风。 “太好了!”岑雪枝举着腓腓,高兴地原地转了一圈。 腓腓:“喵~” 卫箴心道:你清醒一下啊!溪北把猫送出去之后的表情明显是如释重负!这猫肯定有问题! “为什么叫肥肥?”岑雪枝冷静下来,抱着腓腓,与它脸贴着脸,看了一会,竟然情不自禁地亲了它一口,“它一点也不肥啊?” 卫箴:“……………………………………” “不是此肥,而是彼腓,月非腓……明月几人非按剑,高山从古少知音吧?”溪北说,“我也不知道最初给他起名字的人是怎么想的,约么着是这么个意思。” 岑雪枝又问:“他吃什么,猫粮可以吗?” 卫箴看到溪北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神情很不自然,又递给岑雪枝一个华丽异常的鲜红色乾坤袋,袋子边匝了一圈白狐狸毛。 “这样吧,这个袋子你拿去。他平时不怎么化形,需要吃的用的都在这袋子里装着。这里面有本册子,还有不少灵石供他花用。” 溪北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卫箴更觉诡异。 岑雪枝却完全没发现,接过红袋子别在腰间。乾坤袋看起来与岑雪枝鲜红的不解缘和白毛披风很般配。 “小可爱,平时都没有玩具玩吧?”岑雪枝专心逗猫,从前那副清冷大夫的架子全飞到不知哪去了,与猫咪鼻子对着鼻子,柔声道,“给你玩不解缘好不好?” 卫箴见岑雪枝似乎已经没了理智,只好及时向溪北问道:“既然是神兽,养它可以做什么?” 探路? 助战? 加buff? 溪北憋了半天,搜肠刮肚地想着这猫的优点,突然想到一句:“养之可以已忧。” 卫箴:“?” 岑雪枝万分感动,比收到梅梢月时要动容多了,对溪北郑重谢道:“你送了我这么多东西,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溪北连连摆手:“都是连吞的东西,你应得的、应得的。” 于是下山时,岑雪枝身上便是一张新琴、一方新砚、一柄新剑、一袋新药…… 外加一只新宠物。 卫箴跟在岑雪枝身后,停在山脚下,自我反思了几秒: 这剧情未免太薄弱了,还真是开局一张脸,装备全靠送啊! 溪北送走了猫,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站在石阶上,玉树临风,对岑雪枝叮嘱道:“你想去广厦,从瀛洲启程,顺流而下,到第一关之前会路过一处明镜遗迹。” “遗迹?” 溪北表情严肃:“武神当初打破的只是一部分明镜,剩下的仍然矗立海上,常有苦修的修士妄图试剑、打破明镜,但近些年总传闻有人会在那附近消失不见,你最好不要靠近。” 岑雪枝惊奇道:“闹鬼?” “嗯。虽然只是传闻,还是要小心,你如果害怕,可以过段时间再去。”溪北伸出手,准备最后摸摸岑雪枝的头,却被卫箴戒备地挡开了。 卫箴心道:开什么玩笑?有妻有子的角色,还是离我的直男男主远一点吧。 他替岑雪枝回答:“知道了。” 岑雪枝瞟了卫箴一眼,默不作声。 但告别后,岑雪枝抱着猫,没走几步…… 就开始觉得跟在身后的卫箴有点烦了。 非亲非故的,跟着我做什么?岑雪枝想,莫不是又被我救了,就同别的人一样想以身相许吧?可他也不说些好听的话来,就这么跟着,这叫什么事呢?不说出来,也没法答应…… 不,不对。岑大夫还是很矜持的,不会只因外貌合眼缘就轻易答应他的。 于是岑雪枝回头冲卫箴凶道:“你还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你管我?”卫箴随口说,“说不定我只是跟你顺路而已呢?” “哦。” 岑雪枝面无表情地把腓腓放在肩上,准备拔剑御剑。 “哎等等等等……”卫箴知道自己肯定追不上御剑的岑雪枝,只好故技重施,又问,“你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明镜遗迹消失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岑雪枝嘴上是这么说了,手上却又把剑收了起来。 这家伙不像喜欢自己的样子,还缠着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岑雪枝不禁怀疑,难道是从天外天流放下来的,结了仇家,走投无路了? 卫箴说:“因为有一只妖,在一块明镜前挂了一副《山河社稷图》。” “《山河社稷图》?” “你是复读机吗?”卫箴无语,“别人说什么你问什么,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岑雪枝怒道:“是你非要给我讲的,我还不想听呢!” 他又要拔剑,卫箴眼疾手快,赶紧按住:“我如果不讲,你到时候就要在那张图里绕上十天半个月都出不来。” “我、愿、意,与你何干?” 岑雪枝被他按住了拔剑的手,脸颊嫣红:“无耻!松手!” “行行行,是我非要给你讲行了吧?”卫箴把手松开,抬起两手做投降状,“有我在,你能躲开这个图,节省一下时间。” 岑雪枝专心撸猫,对他爱答不理。 “那个图里的妖怪名叫灵通君,”卫箴继续说道,“专门吃美男子。” 岑雪枝动作停顿了一下:哦,夸我是美男子呢。 “我若怕妖怪,还出来闯荡什么仙界?何况我是个大夫,不管是人是妖,只要脑子没有坏掉,都不会对我怎样的。” 仙界的规矩,不对大夫动手。 “那你也不能没有有恃无恐啊,”卫箴担心地说,“仙界坏人多的是,万一你一出门就遇见个脑子有问题的怎么办?” 岑雪枝: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他又悄悄一瞥卫箴,见卫箴鬓边的疤痕斜斜梗在眉梢,将眉毛切段了一段,觉得这人即使破相了,也破得别有一种感觉。 “那也跟你没关系啊?” “怎么没关系?我是你……” 卫箴卡住了。 我是你作者,没有我就没有你,所以你要对我负责……可这话怎么说呢?说了岂不是会被当成神经病? “喵!” 岑雪枝还在等他继续解释,怀里的腓腓突然叫了一声,开口说道:“我饿了!” 岑雪枝和卫箴都被它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 岑雪枝:你是我的什么? 卫箴:我是你的优乐美啊。 明月几人非按剑,曾巩。 腓腓及其功能来自《山海经》。 《山河社稷图》出自《封神演义》,但不是那个。 ) 明镜山 腓腓说:“我饿了!” 两人只好暂停吵架。 岑雪枝双手抱着腓腓,让卫箴从他腰间的鲜红色乾坤袋里找吃的。 “……这里面吃的也太多了吧!” 卫箴掏了半天,每样东西拿出来之后,腓腓都在摇头。 “你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猫,你挑什么食啊!”卫箴简直被它烦透了。 岑雪枝却很惯着它:“你别凶,它还小,你吓到它怎么办?” 小?卫箴想,它刚才咬我的时候可挺有劲的。 路过一个长着狐耳的妖类看着他们,笑道:“好一对恩爱小夫妻,还是太没经验了罢。” 卫箴茫然:“没什么经验?” 岑雪枝脸红:“谁和他夫妻!” 路过妖:“不能太娇惯着孩子。小狐狸喝点母乳就行了,不能让它想吃什么吃什么。” 两人:“……” 岑雪枝赶紧与卫箴拉开距离,让卫箴把乾坤袋摘下来再找:“你离我远点!” “还不是因为你穿个狐狸毛披风,”卫箴甩锅,“被人当成狐狸精了吧。” 岑雪枝不服:“狐狸精才不会穿狐狸毛!他们是同类。” “狐狸精不用穿别人的狐狸毛,都是用自己的皮毛变出来的。”卫箴信口胡诌。 “嗯?”岑雪枝这傻孩子,竟然信了,“真的?” 卫箴怕降低自己的信用值,赶紧岔开话题:“还不是你没奶,否则喂点母乳不就得了。” 岑雪枝被他气得耳朵都红透,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臭和尚!” 卫箴:“……” 短发就是和尚吗?卫箴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发型观,只好继续埋头认真翻了几盒猫粮出来,各种口味的都有,递到腓腓面前。 腓腓只嗅了嗅,扭头看也不看,不给吃。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知道吗?”岑雪枝手忙脚乱地问卫箴,“怎么连小猫吃什么都搞不定?” 岑雪枝不想回头去问溪北了——爬山太累。 “呃……”卫箴指着前面,“再走几步就是方丈山,衔月井旁边到处都是卖吃的的。” 腓腓勉强同意了,但还是不满地用小爪子挠了一把岑雪枝的衣襟。 岑雪枝只能挠着它的下巴安抚它,因为尽管岑雪枝也想要赶紧赶到方寸山,好给腓腓买吃的,他却已经没有灵力御剑赶路了…… 之前作势要拔剑,都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大夫的灵力消耗速度,与病人的病情直接相关,而岑大夫刚刚救完濒死的卫箴,已经把自己掏空了,甚至走久了路都会疲惫不堪,至少要休息一整晚才能恢复过来。 所以没走几步,岑雪枝就越走越慢,抱着腓腓的手臂也开始酸了—— 这猫看着很瘦,其实毛里藏肉! 卫箴瞥了一眼还在岑雪枝肩膀挠来挠去的腓腓,直接伸右手,捏住它的后颈,把它拎了起来。 “你这样它会很不舒服的!”岑雪枝比划着让他把腓腓抱起来。 卫箴小声嘟囔了一句。 岑雪枝:“什么?” “没事。” 岑雪枝:“没事你自己在那嘟囔什么呢?” 卫箴想:它就是事儿,你就是事儿妈。 卫箴任命地用左手兜住腓腓的屁股,同时也不放下捏着它后颈的手,让它不敢动,自己也不再说话了。 岑雪枝实则在暗想:他注意到我累了……有点开心。 两人一猫就这样又安静地走了十多里路。 岑雪枝专注调整气息,边走边修行,直到山路渐平,路人渐多,来到了方丈山。 “三山确实小……” 卫箴看着方丈山道。 方丈同蓬莱一样,不高,而且秀气。 原本专心致志跟在卫箴身后逗猫的岑雪枝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方丈山顶的方向。 卫箴问他:“既然很小,要不要上去看看?” 如果不上山,绕路再走个几十里就能看到第三座瀛洲山了,天黑之前能赶到。 岑雪枝犹豫了一下:“山上有什么好看的吗?” “有卖吃的,”卫箴说,“还有一口井。” “衔月井?” “嗯。”卫箴跃跃欲试地看着山上,“里面会长出人来。” “泉客吗?”岑雪枝也有点动心,“据说有的妖怪是天生地养的,但也有总有来由,比如魑魅魍魉是由山中瘴气所化,画皮鬼由人魂所化,山精野怪也各有原型——泉客难道是井里的鱼变成的吗?” 两人说话间,已经往方寸山上走去。 “不是,是月光。”卫箴说,“他们一出生就是青年人,从井里爬出来,活个二三十年,就会化成泡沫消失不见。” 这一生可太短了……心肠软的岑大夫又不说话了。 卫箴倒是不觉得又什么:左右不过是些故事中跑龙套的角色罢了。 上山的路没走几步,两人便见一红漆松木牌楼,两柱下坐着两只白石麒麟,上中悬一缠龙匾额,扁题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海市天街。 山路上,街头巷尾叫卖声此起彼伏: “白屋的玉尘雪酿!六十年女儿红,童叟无欺!” “驻颜散!小人间的上品轩老字号,不买您试一试?” “上等仙剑,段家出品,必有保障!” …… 岑雪枝左右张望。 腓腓也兴奋了起来,奈何被卫箴捏着后颈,只能时不时“喵”一声。 “蜜桃味吐毛丹,两位上仙,给家里小孩买一个尝尝?”一个卖猫粮的男妖怪问他们。 岑雪枝发现店家也把自己和卫箴看成了两口子,又涨红脸。 卫箴倒是很冷静,问:“多少钱?” “一豆下品灵石一枚,咱们物美价廉,不砍价的。” 岑雪枝看了看摊贩上的各色小吃,疑惑道:“这不可以充饥的吧?” “当零食吃嘛,别的咱家也有,都是从小人间带回来的,小狸猫吃了都说喜欢,您随便挑。”那卖猫粮的商家是个白发美人,见腓腓也是白毛,怜爱不已,“白化种啊,难得一见,真可爱!吐出来的毛毛还可以做成工艺品哦。” 岑雪枝摸了摸腓腓的头,对卫箴道:“放它下来,让它自己挑吧。” 卫箴把腓腓拎着放在小摊的桌子上,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腓腓竟然弓起后背,猛然扑向那商家! “哎呦!” 商家被腓腓一口咬住了脖子,吓得一个激灵,藏在广袖中的双手“扑棱棱”化作一对巨大翅膀,羽毛洁白无暇,无措地飞速拍打了几下,向后跌去,一下子砸翻了整个摊子。 卫箴:“……” 岑雪枝:“腓腓!别闹,快松口!” 卫箴:怎么感觉这一幕有点眼熟…… 一阵混乱过后,岑雪枝惭愧地站在一旁,脸红气喘,身边卫箴拎着腓腓的后颈,两人一猫给商家鞠了一大躬道歉。 “我这好好的做着生意,他们二话不说,放孩子就咬我,吃的全都掉了,撒得到处都是!”那白发商家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翅膀也没有收回去,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对周围人道,“多野蛮啊!” 周围看客:“是啊是啊,太没素质了。” “就是孩子熊了点,看家长态度还不错,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话不是这么说。子不教,父之过。” 岑雪枝、卫箴:“……” 最后岑雪枝赔了对方一斗的上品灵石,把他的摊子都包了,这事才算完。 腓腓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时不时舔舔爪子,颐指气使地看着岑雪枝往它的红色乾坤袋里装吃的。 卫箴则打量了一番那商家的翅膀,试探道:“你是鸿鹄?” “对啊,”那只白鸿边收摊子边说,“我们做生意赚得都是血汗钱,一年到头两边跑,白屋和广厦都不欢迎我们妖类也就算了,最近零星天和明镜遗迹还都不太平,多不容易啊!” 岑雪枝突然想到自己有个问题,一直没来得及问:“零星天里最近是有什么事?” 白鸿左右看了看,用气声告诉他们:“海平面突然开始下降了,好像是那边海底出了个大洞!” 岑雪枝与卫箴具是一惊。 “这件事不吉利,泉客们都不让说的,”白鸿好心提醒道,“我看你长得俊秀才告诉你的,你们也听听就得了。因为那漩涡吃水吃得厉害,这几天明镜价格都涨得飞起了!” 岑雪枝只是听听,感到有些好奇: 怪不得那天卫箴坠海后就跟石头一样疯狂往下坠,原来是海底有漩涡。 卫箴心里却完全掀起了惊天巨浪: 这件事,书里绝对没有写。 卫箴心中的紧迫感陡然剧增,不敢再闲逛下去,立刻头脑风暴,想了几秒,问那鸿鹄:“你是行脚商,应该也知道哪里有做轿夫的吧?带两个人到广厦去,要多少钱?” 那白鸿听到又有生意,先是惊喜,又为难道:“倒是好带,但最近明镜附近闹鬼,失踪了不少妖怪……” 岑雪枝问卫箴:“不去看井了?” “夜长梦多。”卫箴严肃道。 “好吧,”岑雪枝转向那白鸿,“您不想过去的话,就把我们带过三山,在明镜前停下即可。” “可以可以,到明镜山这么近的距离,我叫上我内人,两个人一会功夫就能把你们送到。”白鸿说完,拿起胸前挂着的一枚铜哨,吹了两声。 片刻后,又一只白鸿从远处飞来,落地化作另一白发美男子。 新来的白鸿比商家略高两寸,走到商家身边,自然地低下头,与他交颈,脸贴着脸,蹭了两下。 岑雪枝偷看了卫箴一眼,见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自开心:他对男人和男人没偏见。 但卫箴其实只是面上冷静,心中已经狂奔了一万头羊驼:卧了个大槽,怎么是两个男人!石锤了,这根本不是我写的那本书! 两只白鸿开了个不高不低的价格,随后化为原形,让岑雪枝与卫箴坐在他们背上,稳稳地向东飞去。 “喵喵!”腓腓毫不畏高,冲着岑雪枝神气活现地叫。 “怎么了?”岑雪枝关切道,“卫箴,你把它抱紧一点,别让它掉了。” 腓腓:“我饿了!” 卫箴又被吓了一跳:“你能不能别说人话了!” 腓腓重复:“我饿了!” 卫箴的新衣服已经滚了一身猫毛,没好气道:“你就会说这一句话吧?” 腓腓居然点了点头:“喵~” 岑雪枝给它找了一堆各种新买的猫零食,隔空扔给卫箴,让他一个一个喂。 卫箴接过来后,发现这些零食的品相都比腓腓那个红色乾坤袋里的食物差远了,只不过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香味,好比现代的高级美食与油炸小吃…… 东西刚喂完,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两只白鸿就慢慢降落在了瀛洲山后。 三山之中,蓬莱最美,有仙树又有仙人;而方丈最奇,正山顶上一口井,井中生泉客;瀛洲则最险,猛然拔高,壁立千仞,枯松倒挂,山前一条河,弯弯曲曲流向一处明镜的缺口—— 前方便是明镜遗迹了。 “不是我自夸,”一只白鸿与他们道别时,笑道,“若您没找到我们,还真不好翻这座山。我们鸿鹄有白鸿、白鹄、白鹤等等之分,纵使是除了我们以外飞的最高的白鹤,也飞不过瀛洲,更遑论明镜了。” 不过岑雪枝完全没有听那白鸿说了什么——他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抬着头睁大了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哪里是什么遗迹? 这面矗立在海水中岿然不动的明镜,至少高万万丈,根本看不见顶,镜前还横竖交盖了无数面宛如山峦般的镜子,高低起伏,绵延不绝。 站在镜前,目之所及,上至穹苍,远至无尽,全是镜面,仿佛这里便是世界的尽头了—— 如果不是这镜中有一处远看根本看不清的豁口的话。 与其说这是被打碎过后的遗迹,不如说这几乎是一块完璧,上面仅有着一根头发丝般粗细的裂痕。 ( 卫箴:等我穿回现代就把这只猫写狗带。 腓腓:不应当,因为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下一章开挂。 ) 鸣金草 “两位上仙,前路多加小心。” 一双白鸿与岑卫二人作别,又化为原形,往方丈山飞去。 站在瀛洲山趾下,岑雪枝望着前方的明镜缺口道:“闹鬼闹得有这么厉害吗?” 卫箴也在抬头打量缺口处的河水。 这缺口长有几千里地,截面高低错落,多则千尺之差,整体纵深有万尺高,海水由此向对面倾倒,成一巨型瀑布,轰鸣作响,如万马奔腾。 “这条河对面就是第一关,”卫箴摇头道,“来往的人如果不乘鸿鹄,又没有段殊造的船,就只能从右侧与瀛洲山相连的明镜山绕路了,肯定会经过挂了《山河社稷图》的那面明镜。” 岑雪枝却不以为然:“一苇航之。” “别冒险了,”卫箴甩了甩手里还在吃零食的腓腓,“你就算不为我这个凡人考虑,也得为你的猫想想吧?” 岑雪枝只好沿着山路,向明镜山走去。 “看到任何吸引人的东西都不要停下就好了,”卫箴跟在他身后叮嘱道,“那张图里的东西全是赝品,拿到手也没用。” 岑雪枝问:“那图里除了一个小妖怪,还有什么?” 卫箴陷入了沉默:这一部分的内容,我只在书里随便提了两句,根本是挖坑没填啊…… “有美女帅哥,奇珍异宝吧?” 岑雪枝暗想:他还是不靠谱。 果不其然,天黑时,两人才走到明镜山巅,卫箴便停住了,问他:“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停下来,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岑雪枝无奈道。 “这是听见,不是看见,”卫箴加快步伐,超过了他,“至少看一眼吧,反正顺路?” 岑雪枝确实有听到金石相碰,清脆如兵刃交击,杂乱如两军交锋,但他只以为这是脚下的明镜迷宫里有什么碎石在击打镜子。 这么想着,岑雪枝察觉到不太对劲,抽出腰间的君子剑,向脚下的明镜一刺—— 剑身入镜似入水,镜面却平静无波。 岑雪枝再将君子剑提起,镜面仍然澄澈明净,无一丝划痕。 他终于明白了卫箴所说的“似日月星辰、而非山川河流”是什么意思,原来这明镜山是一处刺不透也斩不断的天然屏障,奇特至极,几乎是独独用以隔绝上下两界的。 “你听!”卫箴惊喜道。 两人越向瀑布处走去,离这“铮铮”声越近。 磅礴的水汽将腓腓一身白毛都打湿,它不停甩着尾巴,大眼睛盯着前方看。 瀑布悬崖,明镜山巅,一株平平无奇的绿草赫然招摇其上,随风飘舞,柔嫩的叶片在摆动中频频相撞,发出阵阵刀剑嘶鸣声。 “是鸣金草!”岑雪枝睁大了眼睛。 这次不用卫箴解释,他也知道这是什么了: 鸣金草,不生根、不开花、不结籽,形似回头青,声似出匣剑。 这种草只在史书中出现过,传闻会生于上古战场,由刀光剑气供养而生,一场大战方能长出一丛,采过便没了,怎么会还没被人采走? 岑雪枝和卫箴对视一眼。 “终于出现了一个你知道的东西,”卫箴感叹道,“但是不能拿。” 岑雪枝是大夫,当然知道鸣金草: 白屋有书记载,最早凡人去妖兽肆虐过的战场上寻宝,顺手将鸣金草采回,当作是寻常的回头青,以为能结香附子,卖给药房,种药人却发现它种在地里并不生长,还会发出不详的噪音,便拿去喂马,不成想竟然喂出了一匹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战马。 种药人追悔莫及,却再也没有遇到过第二株这样的草药了。 “这里也没有挂着你说的什么《山河社稷图》,”岑雪枝问,“为什么不能拿?” 卫箴:“直觉。” 在原著中,岑争应该是在这里拿到的鸣金草,但卫箴怎么想也只能想到自己应付的那寥寥几笔,实在没什么细节可以回顾。 岑雪枝撇了撇嘴。 卫箴手里的腓腓却耸动了一下鼻子,突然化成人形,给卫箴来了个措手不及。 岑雪枝大喊:“不好!” 卫箴在腓腓化人的瞬间不自觉松开了手,腓腓就趁着这一机会,又重新变成小猫,几步跃上悬崖。 “它要去叼鸣金草!”卫箴也喊道。 “你怎么松手了啊!”眼见追不上了,岑雪枝气得又用剑鞘轻敲了卫箴一下。 “不然你自己来拎着它,”卫箴顶了回去,“什么都赖在我身上?” “本来也是你非要拎它的,”岑雪枝脱口而出,“下次我自己来!” “好,这是你说的。”卫箴气得不轻,舔了舔上唇,冷漠地回过头。 岑雪枝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但又不想收回,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卫箴看着地上愣神,于是也低头一看: 腓腓已经回来了。 “喵?” 它将嘴里衔的那株鸣金草吐在了卫箴身前的明镜地面上,歪头卖萌地喵了一声,就睁着大眼睛装无辜。 岑雪枝与卫箴又赶紧抬头,发现除了崖上少了棵草以外,周围毫无变化。 “……”岑雪枝嘟囔道,“什么嘛,原来不是图里的。” 卫箴想说“没那么简单”,但又不想理他,只跟在他身后,拎起猫和鸣金草,道:“你的猫你的草,不要了?” 岑雪枝停下脚步,回头冲腓腓招手,卫箴便松开腓腓。 腓腓一蹬卫箴的腹部,跳到岑雪枝的肩上,快速甩头,甩了岑雪枝一脸的水。 卫箴:“噗……” 岑雪枝黑着脸回头,走快了两步,可瀑布飞溅在明镜山上的水将脚下的镜子打湿,他一不留神就脚下打滑,差点栽倒。 卫箴反应很快,立刻上前,将他架住。 岑雪枝抬头,眼神有些惊慌,两颊贴着打湿的黑发,睫毛上还沾着水珠。 卫箴赶紧移开视线,将鸣金草递给他。 “我不要,”岑雪枝转头,僵硬地说,“我要它做什么?” 卫箴又开始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地给他解释设定:“这是金灵根的草,吃了它,你就能和金灵根的武神产生共鸣,这样你就能继承她的衣钵……” 岑雪枝匪夷所思:“我是上等的水木双灵根,为什么平白给自己再添一个金灵根变成中等灵根?再说我是个大夫,继承她的衣钵干什么?” 众所周知,灵根是越纯越好,双灵根为上,三灵根次之,四灵根为下,五灵根俱全的……乃是炉鼎体制。 “别人认为灵根越多越难修炼,那是因为他们凑不齐足够的天才地宝来喂饱五个灵根。”卫箴举着那棵草,恨不得给岑雪枝塞进嘴里去,“但是你奇缘那么多,肯定能修全。溪北之前和你说过没有,他就是用丹药堆起来的化神修士。” 岑雪枝完全不信:“别逗了。” “他就是炉鼎,不信你现在回去问?” 岑雪枝如遭雷击:“他是炉鼎?化神炉鼎???” “你看他长的那个样子,还不信?”卫箴把鸣金草塞到岑雪枝嘴边,“快吃了它,吃了它,好跟武神交流交流,然后我们就有挂了。” 岑雪枝:“有什么挂?” “别管,快吃。”卫箴催促。 岑雪枝心想:按他这个说法,吃了鸣金草,就能平添一灵根,那卫箴一届凡人,吃了以后岂不就是天灵根,怎么自己不吃,非要给我? 单灵根,又称天灵根,百年难得一见。 岑雪枝在登陆三山之前,只听说过一位,那就是真龙连吞。 外祖母说,他是天生的水灵根,所以才有神医资质。 现在听卫箴所言,这个武神也是个天灵根,且是属金,这就怪不得她会被封为武神了——金,乃是锻体的最佳灵根,想来一定是个极为彪悍的体修。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两个天灵根修士,竟然拿夜归人毫无办法?岑雪枝不禁打了个冷颤。 “陛下也是个可怜人呢”—— 想到自己仗着一点关系,屡屡挑衅人间白帝,岑雪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别磨蹭了,赶紧吃掉,你现在一点战斗力都没有。”卫箴还在催他。 岑雪枝接过鸣金草,仔细端详了一番,将草折了几折,团成丸状,猛然冲着卫箴塞过去:“你吃!” “呜!”卫箴赶紧躲开,一手握住岑雪枝的手腕,骂道,“你疯啦!白给你的灵丹妙药你不要?给我吃什么!” 岑雪枝被他的手劲儿捏得有些疼了,忍不住蹙眉:“松手……好疼,要断了……” 卫箴犹豫地松开手,疑惑道:“至于吗?” 岑雪枝见状,眼疾手快地把那棵草塞进了卫箴的喉咙里,塞得过深,白皙的指尖都摸到了卫箴嗓子眼里的小舌头。 卫箴立刻弯腰干呕,双手卡住喉咙:“咳咳咳咳咳咳……” “来不及啦。”岑雪枝左手掀起梅梢月,拨了两声,“本大夫常年替人灌药,手法一流,还附赠特殊服务,替你助消化,你就安心吃吧。” 他只弹了那么两声而已,就赶紧向前赶路了,因为腓腓受不了瀑布的水,一直在挠着他的肩膀催他快走。 卫箴低头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呕出来,气急大喊:“岑雪枝!你给我吃猫叼过的草!” 岑雪枝摇了摇头:这是重点吗? 他已经走到了明镜山尽头、明镜脚下,不再管卫箴,而是通过豁口探头看向明镜对面。 “这……这是……” 卫箴还在身后喊:“还是生吃!” 岑雪枝震惊:“沙漠?!” 明镜的对面,竟然是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白沙漠! ( 卫箴:你掉的挂。 岑雪枝:不,是你掉的挂。 ) 武神灵 远看明镜遗迹,只能从罅隙中窥到一片瀑布的白浪,站在最近才能看清对面,是一望无际的白沙! “不是说明镜的东面是第一关吗?”岑雪枝回头道,“关隘在哪?这条河又流到哪去了?” 他只能看见对面的明镜脚下,仍是横竖交盖的明镜山,汹涌地瀑布在不远处被明镜一盖,再远就消失不见了。 “难道流到地下去了?” 水声太大,卫箴听不清岑雪枝的话,多走了几步,按着岑雪枝的右肩探头,看到对面的景色,也是吃了一惊。 岑雪枝左肩还扒着个腓腓,侧过脸想让卫箴松手,正赶上卫箴也侧过头要同他说话,两人脸贴脸,距离极近,都愣住了。 两人心跳骤然加速,害怕对方听见,赶紧将身子退回到了明镜西面。 这情形一时有些尴尬,卫箴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险峻如屏的瀛洲孤峰。 “好像……没什么……怎么会?” 卫箴舌头打结。 他现在思路一团乱,脑子里都是岑雪枝刚才近在咫尺的脸—— 肌肤雪白细腻,因为路过瀑布,整个人都带着水汽,睫毛和红唇上都沾着水珠,颈间也挂着水珠—— 卫箴有点……兴奋了。 有一说一,普通直男看到这么美的脸,应该都把持不住吧?他安慰自己,应该不是弯了,只是性别认知障碍! “呃……我们先过去吧,”岑雪枝倒没有被卫箴刚留下疤痕的脸迷住,但也很害羞,赶紧提议,“对面水汽不重,腓腓好像很喜欢。” 卫箴也挠头说道:“对,过去吧。” 两人绕到对面,岑雪枝先走,卫箴在他身后,轻轻推着他的后背。 岑雪枝莫名觉得后背被他碰过的地方有些灼热,但绕过明镜东面后,也回过身,将手递给卫箴,轻拽了他一把。 卫箴:他的手怎么这么小…… 两人在尴尬的沉默中又走了一段路,卫箴才主动道:“我怀疑我们进了《山河社稷图》。” 岑雪枝吓了一跳:“啊?” 现在才说??? “你等一下,先不要慌。”卫箴冷静道,“因为明镜东面有沙洲,应该是七十年前、武神打破明镜之前才有的,破镜之后这边灌了水,按说都变成海了,但是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毕竟你看,水也是往下流的,没有消失,我们来时的路也没变,所以现在有三种可能: “一:第一关还在沙洲后面。这种可能性不大,我们走一段路应该就能看出来是不是了。 “二:时空错乱,我们回到了七十年前……” 卫箴话还没说完,岑雪枝便打断了他:“怎么可能?你梦还没醒?时空怎么可能错乱?” 果然,这个卫箴还是有精神病吧。 岑雪枝有点失落:脸看起来挺聪明的,身材也很有男子气概,说话还有条理,好可惜。 “一切皆有可能。” 卫箴却更倾向于相信这种可能性: 毕竟他书都穿了,再穿一本同系列前传,很正常嘛! “还有三:最差的一种可能性,”卫箴继续说道,“就是我们进了《社稷图》。不过你放心,这种可能也很好验证,只要我们在这里待一天就好了。” 岑雪枝:“一天?” 卫箴:又开始了,小复读机。 “《社稷图》毕竟只是一个幻境,它不是真正的时空,不能突破时间和空间,所以只能留下十二个时辰的记录,时间一到,一切都会重来。”卫箴尽职尽责地解释起设定,向岑雪枝伸手,“借你的剑用用。” 岑雪枝将腰间的君子剑递给他。 卫箴拔剑,在自己的左手手心里划了一道血痕。 “你!?” 真的是神经病! 卫箴把剑还给岑雪枝,道:“这里面发生的一切都是虚构的,你、我、甚至这只肥猫也是——如果我们入了《社稷图》,那么我们的真身就已经被钉在了画卷上,现在能自由活动的只是灵魂,不会留下任何伤痕,所以十二时辰一过,等一切清零,《社稷图》重启,我的伤痕就会消失不见。” 岑雪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鸣金草,”卫箴又指了指自己的胃,“也可能会消失。” 岑雪枝和腓腓一起歪了歪头。 卫箴:卖什么萌啊! “之前就告诉过你了,《社稷图》里的东西都是赝品,带不出去。”卫箴边走边说,觉得自己像个导游,带着一个老年团,团里还有熊孩子,“带真的东西进来,可能会撞见假的,两个同时存在,但一出图,假的就消失了。” 岑雪枝点了点头,不求甚解:“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图里的那只妖怪会杀人吗?” “当然了!”卫箴气道,“所以我才让你吃鸣金草啊,快把飞光拿出来。” 岑雪枝愣了一会,才想起来“飞光”指的是什么:溪北送给他的砚台,里面还存放着一池融化的明镜。 “哦,是它啊!” 卫箴:“……” “给你。” 岑雪枝走到一处没有水汽的地方,背靠着明镜,乖乖把砚台递给卫箴。 “你现在没了金灵根,只能以后再说了,现在只能先把武神的残魂叫出来,试试看能不能继承她的衣钵,先学点功夫防身。” 卫箴做了一个深呼吸,左手持砚,右手屈起食中二指,同溪北之前的动作一样,敲了敲砚台上盘着的苍龙。 这次不再有水雾,岑雪枝看得真切,那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苍龙当真抬了抬头! “它……”岑雪枝惊讶地指着砚台。 卫箴:“嘘——” “你是何人?” 砚池中的水银骤然如点点弹珠般弹跳起来,在空中盘旋,还未现出形状,就发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的嗓音低且厚重,清晰有力,但却仿佛隔着一层铜铁制成的面具,带着回声。 卫箴用眼神示意岑雪枝赶紧说话。 “我、”岑雪枝勉强镇定道,“是岑争,字雪枝,白屋不周山人士。” 那女人道:“说慌!” 岑雪枝:“!?” 这两个字把卫箴也吓了一跳,与岑雪枝四目相对。 “她在问你!”岑雪枝率先反应过来,“你说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 卫箴正想让他再说一遍,忽然听到女声又问了一遍:“召唤我的人,到底是谁!” 这问题问完,岑雪枝还不回答,水银竟然有了点要挥发的架势。 卫箴只好开口:“我是卫箴,没有字,乌鲁木齐人……” 岑雪枝:“……哪儿???” 卫箴:………………………………我说了别问我啊! 这回水银终于幻化出了武神上半身的真容: 一个头戴双翅乌纱帽、外罩重檐兜鍪、面覆铁胄、身披龙鳞铠甲的女人! 这幻象与岑雪枝曾在蓬莱山方寸天前看到的那个仙人指路石雕得别无二致,只是更加逼真。 岑雪枝能看清她帽上,别在发中的双翅竟然也是两把巧夺天工的匕首柄,且只露在外面一双剑眉星目,眼神炯炯,似乎能直接看透人心。 她看着持砚的卫箴,再问道:“唤醒我的残魂,又是有何要事?” 这很明显与卫箴想象的走向不一样: 太中二了…… 写小说是一回事,看着小说里的主角做什么都好,但是换成自己来就是开不了口啊! 卫箴硬着头皮道:“希望你能赐给雪枝力量……” 岑雪枝:……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武神微微眯起双眼,打量了他卫箴秒,答:“可以。” 岑雪枝哑然:这也可以? “你体内也只有一金灵根,所以切记,”武神继续说,“只能用这力量除魔正道、匡扶正义,不能用来为非作歹、倒行逆施。” 卫箴:???我? “我还有一个条件。” 武神说着,幻象已经逐渐散去,水银渐渐在空中连成一条长线,连带“飞光砚”也模糊了形状,与长线相融。 卫箴:?等等? “就是你要为我,将一位罪人……捉拿归案……” 卫箴:“等一下,不是我啊!是雪枝!岑雪枝,岑争!” 岑雪枝问:“谁?” “夜归人。” 她的最后三个字说完,水银与砚台已经彻底相融,砚底化作一条长长的锁链,黑中泛着银光,上半部分则化作一个左右几乎一般长短的空头巨钺,只有一个大孔,孔两侧各有一条长线,似乎是拼接而成。 岑雪枝看了一会,问:“这是什么东西?斧不像斧,钺不像钺的,难道是尺?这砚台居然还会变大?” “没有变大,质量守恒,你仔细看。”卫箴放弃了挣扎,把钺和锁都拎起来,给岑雪枝看过两把武器薄薄的侧面,“应该是一把枷,和一把锁。” 岑雪枝干巴巴地感叹:“哇。” 卫箴晃了晃两把武器,将它们变回正常大小,如同一条手链、一只手镯,挂在右手手腕上。 “行吧,”卫箴彻底无语了,“就这样吧……” 岑雪枝疑惑道:“你好像很不喜欢这套枷锁?” “这是用来锁夜归人的,也是用来锁我的。我能很明显感觉到武神的残魂还在上面,它们根本不愿意听我的话,因为武神知道我也只有一个金灵根,她觉得我很危险,不信任我。”卫箴滔滔不绝地发牢骚,“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挂本来是给你的啊!为什么会到了我身上?” 为什么? 应该是因为自己身上有金灵根吧。 归根到底,是岑雪枝的错。卫箴得出结论,心道:这你可别怪我开了你的挂。 “我们现在很危险,有东西能用来自保,给谁不都一样?”岑雪枝很想得开,但右手也一直按在剑柄上,以防不测,“这是好事啊。” 卫箴怒其不争,心中祈求这里是《社稷图》,好确认自己的鸣金草是假的,届时再给岑雪枝喂真的吃,同时又开始反思: 这剧情确实太薄弱了! 一到关键地方就略过,导致连兵器都是凭空送的——要是写了过程的细枝末节,他卫箴一个穿越来的,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可惜接下来的事实让他失望了。 两人重新开始赶路,从东面往明镜山往下走。 越是赶路,卫箴越觉得这里是《社稷图》的可能性不大。 因为当初他想象中的《山河社稷图》只是一副山水画,几室几厅带个小花园而已,而现在他与岑雪枝走了很久,还没走完这座明镜山的十分之一。 远处千里以外的地平线上,狂风和白沙也完全不似作伪。 “算了,总之先走吧。” 虽然走久了,岑雪枝疲惫不堪,但他很能坚持。 卫箴伸出手,岑雪枝也没有犹豫,将手递给他,被他牵着走在后面。 两人之前从西面翻上明镜山,片刻不停,大概花了四五个时辰,翻到现在的东面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月光洒在明镜上,没有白日那样晃眼,让岑雪枝更困、更累了。 腓腓却越到晚上越兴奋,也不赖在岑雪枝身上了,自己跑在两人身前,时不时回头再跑回来,似乎在催促他们赶路。 就好像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一样。 可岑雪枝越走越慢,眼皮打架,整个人也靠卫箴越来越近,走到凌晨时,居然直接晕倒在卫箴怀里睡着了。 白天救人累到脱力了啊…… 卫箴表示理解,一手搂他臀部,一手揽膝弯,轻轻掂了掂,感觉不重,就抱着他继续赶路。 …… 一夜无梦。 第二日正午时分。 岑雪枝被沙洲上的夺目红日唤醒,发现自己坐在卫箴怀里,枕着卫箴胸前,有些紧张地揉了揉眼睛,问:“我睡着了?到哪了?” 卫箴没有回答他。 “是真的。” 卫箴答非所问,就着熹微的晨光,看着自己掌心的伤痕,语气凝重地说道:“时空错乱了,我们不是回到了七十年前,而是一百三十年前,你看——” 原著中一百三十年前的场景出现了。 卫箴一指山下。 岑雪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两个黑衣男子和一个白衣幼童分立两侧,站在沙漠中。 黑衣的一个青年沉稳英俊,黑袍上绣着红线,宛如正盛的火焰,另一个则是纤细少年,衣角绣白线,高挑身材,气质出众,浓眉大眼。 这少年人手中拎着一段细长的红布条,布条下系着一截类似秤杆的木棍,正抬头仰望着他们两个。 岑雪枝与他对视时,他的一边唇角上扬,露出了一个坏笑,看得岑雪枝心中猛然一震,毛骨悚然。 ( 剧情终于展开啦。因为是个时光穿梭的故事,所以比较复杂,攻受之间的真正关系会慢慢揭示。 人物很多,不太好理解,是作者已经意识到的问题,在努力改进中,一直有修文,希望如果真有读者看的话,不用去记人物和事件,争取尽量做到每次配角出场都有提醒,抱歉。 ) 一世堂 一个浓眉大眼的黑衣少年人,手提一根系红布条的秤杆,抬头看着岑雪枝笑了笑。 “你们是谁,也想抢这一世堂的名额?”他仔细端详了岑雪枝的脸,调侃道,“这可不是长得好看就能来的。” 岑雪枝反问:“什么‘一世堂’?” 那少年歪了歪头,怀疑地打量他:“连一世堂都没听说过,莫非是只小妖怪?” 一个白衣幼童站在黑衣少年对面,不知是男是女,有十岁左右的年纪,幼嫩白皙的小手上停着一只蝴蝶。 幼童一听到岑雪枝的问话,就一副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的样子,眉宇间一股盛气凌人的味道,也抬头黑着脸看向岑雪枝。 卫箴赶紧扶岑雪枝起身,回头看了看明镜山,悄悄在岑雪枝耳边说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们现在原路返回还来得及,跑不跑?” 岑雪枝片刻都没有犹豫:“跑!” 神经病不可靠,但眼前这两个人看起来更不可靠。 岑雪枝和卫箴掉头就走。 那黑衣少年人一怔,喊道:“居然敢无视我?无耻小妖……你们再走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腓腓,”岑雪枝小声说,“你先躲起来。” 腓腓似乎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喵都没喵,转身无声地躲在了一面镜子后。 岑雪枝停下,低垂双目,瞥到卫箴已悄悄将手腕上的锁链握在手心。 “你想做什么?”岑雪枝问。 “哼,我想做什么?”黑衣少年用诡异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过岑雪枝的身体,笑道,“你先过来,让小爷我仔细看看,看清楚了再告诉你我想做什么。” 卫箴一动不动,心中却猛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看? 看谁? 看什么? 岑争是老子的直男男主角,你他妈要看他什么? 岑雪枝反而不在乎被调戏的问题,还在算计现在御剑能不能跑掉。 他今天的灵力已经恢复了,这个距离,御剑跑回三山应该还是可以的,但如果加上一个刚刚得到灵根、还不会御剑的卫箴,就有点悬了…… 万幸,此时明镜山下的第三个人,出声了。 “影从,你逼迫人家做什么?”黑衣少年身旁的黑衣青年不赞同地说道,“还未入山,就要闹事?” 被叫做“影从”的少年冷哼一声:“叫的挺亲切啊,段倡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姓段,我姓魏,还轮不到你来管教我吧?我不是魏家的继承人,你也得不到段家,我们之间好像也就没了什么尊卑之别,你说呢?” 段倡焱脸色铁青,双唇紧闭,但向前走了几步,挡在魏影从身前,转过身正对着魏影从,似乎是铁了心要保岑、卫二人。 魏影从只好算了。 他向明镜山进山口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你魏爷爷我只是看不上这种临阵脱逃的懦夫,想要教训他们几句而已,却平白让你做回好人,凭什么?走了!” 魏影从一挥秤杆,走在前面,催那幼童道:“小不点,带路!” 白衣幼童看了一眼段倡焱,跟在魏影从身后,步履稍稍放慢。 岑雪枝向段倡焱拱手谢过:“多谢段公子出手相助。在下姓岑名争,不过是个游方大夫,碰巧路过此处,并不知道刚才那位魏公子说的‘一世堂’到底是什么,也无意与谁争抢什么名额。” 段倡焱却道:“既然是大夫,机会难得,便更应该试试了。” 岑雪枝疑惑“试试什么”,但段倡焱却没再说,敷衍地笑了笑,便也随那两人走了。 白衣幼童一抬手,手上的蝴蝶飞入山门,引这两位黑衣人入山。 三人消失在岑雪枝的视线中。 “他们是什么人?抢名额做什么?”岑雪枝问卫箴过, “广厦段家嫡长子段倡焱,和广厦魏家的分家庶子魏影从。”卫箴皱眉说道,“他们是来报名参加一世堂的,类似一个小私塾,在明镜山里面上课学习。” “段家嫡长子……”岑雪枝不解,“既然是嫡长,魏影从方才为什么会说他得不到段家?” “因为段家出了一位段三公子,你懂的。” 卫箴打了个哈欠。 飞光砚就是出自段三公子之手。 “炼器第一人段殊,”岑雪枝恍然大悟,“原来他还出身名门世家。” 看这段倡焱身上的黑袍绣着火焰,想必就是用火的炼器世家家纹。 “这段倡焱是个君子,魏影从却有点邪门。”岑雪枝评价道,“他应当不会真的对我们做什么,却偏要吓一吓人,少时一定是个顽童。” 岑雪枝又向下走了一段,站在白沙上,才看清这些人进山的路。 路口处铺在地上的明镜盖着一层薄薄的白沙,无边无际的明镜山中已经没了半点行人走过的踪迹—— 如进明镜山,而不是像岑雪枝与卫箴一样登山、踩在最上层的镜面上,就会被四面八方的镜子包围,很可能永远也走不出去,被困在镜面组成的迷宫中。 岑雪枝倒是不怕这个问题,因为他腰间挂着家传“不解缘”,完全可以在入口处埋下红线,出来时寻红线出。 可是别人呢? “他们要在这里面上课?”岑雪枝又问,“这要怎么找学堂啊?靠那小孩的蝴蝶引路吗?” 卫箴在岑雪枝耳边说话,呼气扫得岑雪枝耳朵有些发热。 “那是明镜散人的秘术,专门用来引路的,所以才会把课堂开在明镜迷宫里。” “明镜散人又是什么人?” “一个著名炼药师,是化神修士。” 化神修士开课,怪不得名额要抢。 岑雪枝心动了:“是她开的这个一世堂?确实机会难得,段倡焱说的不错。” “你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在一百三十年前,”卫箴问他,“你难道不想回去?” 岑雪枝摇了摇头: 说实话,他不太相信卫箴的话。 时空混乱什么的,怎么可能啊! “你想报名一世堂,也不一定抢得过名额。” 卫箴张开右手五指,为岑雪枝一一数过:“六大世家,每个世家一位。这位散人只收六个学生,刚才我们见到的就已经来了三个,分别是广厦的魏家魏影从、段家段倡焱,还有沙洲的连家连秀。” “那小孩也是一个?”岑雪枝惊讶道,“还姓连?” “连家的神童,与你有一点亲戚关系,是你的长辈。”但卫箴没有多说连秀的事,仿佛不愿多说,“另外三个,一个是隐居世外的南门家,一个是天外天的世家方家,据说都有化神修士,很强。最后一个到这里的学生,还来自沙洲边家,是炼药大家,你觉得你抢得过他们谁?”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南门家?”岑雪枝愣住,“不可能有南门家的人来。你说我们这是在一百三十年前?可是纵使是在一百三十年前,南门家也是不可能有人的。” 卫箴不解:“你居然听说过南门家?” “那是当然!” 南门家并非是隐居世外,而是早就已经没人了。 这个世家仅剩的一位公子,名叫南门雪,与岑雪枝也有亲戚关系,被称为“阿雪”,便是夜归人囚禁于不周山多年的那位“求不得”。 岑雪枝想从广袖里掏出临走前收到的那枝寒梅,却突然想到,当时夜归人不舍得送给他,自己收起来了: “陛下,三句话已经带到,我心领了。花儿……您舍不得,就自己留着吧。” 这话确实是自己说的没错…… 岑雪枝心里很是后悔:他只是随口客气客气,谁知那厚颜无耻的夜归人连句推让都没有,就那么大言不惭地私吞了! “南门家早在千年前就只剩下南门雪一个人了,哪来什么世家可言?”岑雪枝肯定地说,“阿雪是清修了几千载的仙人,久不入世,听说我要去三山寻仙,他特意记挂着我,还托夜归人给我带了三句叮嘱,但也没有下不周山,怎么可能会来这种地方,听几节炼药的课?” 卫箴不可置信道:“你说他在不周山上?你出发时,他还给你带了三句话?” 岑雪枝肯定地点头:“我外祖母与他相识,听说是因为连吞是阿雪的挚友之子,所以他尤其照顾我家。要不是卖他面子,夜归人早在白屋就要杀了我了。” 卫箴眉头紧皱:“不可能啊……南门雪,这个人应该早就死了才对!” 情况有些复杂,卫箴有些乱。 南门雪这个角色,早就被他写死了。 可岑雪枝现在却拍了他肩头一下道:“你说什么呢!诅咒阿雪啊?阿雪人很好的!” “这不是人好不好的问题!” 卫箴心中简直不安到了极点。 “这不对劲!你有没有想过,南门雪不下不周山,会不会是因为他根本就下不了不周山?他明明应该在几十年前就死了!而且你说南门家没有别人,这也不可能,不然接下来要来一世堂的那个南门家的人是谁?” 岑雪枝反问:“是谁?” 一个陌生男声蓦然重复道:“我是谁?” 卫箴全身一震。 岑雪枝循他视线转身,抬头看去: 明镜山上不远处,一个身材高大其貌不扬的男人站在那里,穿着一身黄袍,衣角绣着海浪,右手握一拂尘,左手拔剑出鞘。 他御剑下山,速度奇快,一跃落在岑、卫二人身前。 “你们刚才说,南门家没有人了?”他问道,语气森然,左手收了剑,右手却微不可查地转了转拂尘,“那我又是谁?” 岑雪枝后退半步,右手按剑。 他与卫箴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人是个体修。 只有体修,才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以外,听清他们刚才的窃窃私语。 也只有体修,在近战交手时出其不意,战力最强,尤其可怕。 大意了。卫箴心想,嘴上却对那男人殷勤笑道:“你不就是南门家的人吗?我们小小凡人,胡言乱语,哪有人信呢?” 岑雪枝心想:卫箴居然会奉承人? 那男人笑了一声:“没错。但是三人成虎,你们如今已经有两个人在到处乱说,难保以后不会继续玷污我南门家的清誉。” 岑雪枝也赔笑道:“我们绝不会说出去的。” 卫箴心想:岑争居然会向人低头? 但卫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仍紧盯着那男人的动作。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男人话音未落,拂尘直指岑雪枝而来! 岑雪枝将君子剑出鞘,轻撇剑身,一处明如镜面的剑刃斩向来者的喉咙。 男人以拂尘格挡,但君子剑吹毛立断,削去了一缕白毛,直刺对方颈部皮肤。 可这次却竟然没能刺破,只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白色划痕,外加一点冰茬—— 这男人是个锻体相当结实的体修,看似是金与冰的双灵根金丹修士,完全超出了岑、卫二人的想象。 卫箴甩开右手的锁链,却不敢贸然插手。 只一个回合,那男人一掠而过,震惊之际,停在远处回头,对岑雪枝冷笑道:“你的宝剑不错,我收下了。” 但这次卫箴提前上前一步,挡在岑雪枝身前:“你让开!” 锁链发出一阵清脆响声,被卫箴用两手握住,直冲着迎面而来的男人头上扑去。 岑雪枝:“嗯???” 那男人方才轻视了岑雪枝的君子剑,此时见卫箴的锁链品相上乘,不敢再拖大,侧身躲过。 但卫箴只是做了一个假动作,趁他侧身时,自己也立刻侧身,来了一个绕背,与他背对背的同时举高双手,用锁链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岑雪枝惊讶不已。 这是卫箴服下鸣金草后,第一次与人动手,也是第一次动兵器。 枷,卫箴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用。也许可以当作斧、钺劈砍,但让他一个21世纪普通青年,拿一个没有开刃的东西,和修真小说里正儿八经的体修动手…… 卫箴觉得,不行。 毕竟吃过鸣金草后,他算是有了金灵根,体质尚可、速度有所提升,却也未加锻炼,没有什么天生神力。 锁,勉强可以当作绳索试试,只是把人捆住以后要怎么收场,卫箴也不知道了—— 毕竟原著里,岑雪枝拿到的武器是一把升级版的君子剑,削铁如泥,而不是这两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啊! 此时岑雪枝正提着普通版君子剑,与那男人正面交锋,连刺两剑,男人都毫无损伤,幸好锁链如有灵魂一般自动将那男人双臂缠了几圈,但岑、卫两人爆发过后,却也快要失去力气了。 千钧一发之际,卫箴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刺他双目!” 是武神? 卫箴来不及思索,化身复读机大喊:“刺他双目!” 岑雪枝一剑抹去,拂尘白毛纷飞,那男人吃痛嘶吼:“啊——!” 脑海中的女声又道:“用枷!” 卫箴立刻松手回头,腕上的枷瞬间变大,被他拎着狠狠一摔,铐在了那男人项上。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岑雪枝看得呆住了。 那男人暂时被枷锁束缚住,两人都松了口气,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就赢了? 这也太简单了吧? 卫箴双手微颤,站在原地大口喘息,心道:这就是挂的力量吗?这挂也开太大了吧?爽文也要讲基本法,这不符常理,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 “你……” 你一个凡人,居然这么能打的吗? 岑雪枝正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惊讶之情,话未说完,又突然听得一声巨响—— 那枷上用来穿头的大孔里,竟然藏了两片薄如蝉翼的锯齿状利刃,突然自动一合,宛如一张长满獠牙的巨口,就这么二话不说,将那男人斩首了! ( 武神小课堂第一节:补刀要干脆利落。 ps:长得不好看的人物可能会死的比较快。 ) 霓尘鼎 枷上用来穿头的大孔里,藏了两片薄薄的利刃,二话不说,自动一合,将那男人斩首了! 那两片利刃,正是由当初放在飞光砚内的一池明镜所化,锋利无比,没有给岑雪枝与卫箴任何心理准备的时间。 卫箴:“……” 人头滚到了岑雪枝脚下,凝固的表情狰狞可怖,一双眼里满是鲜血,决眦欲裂。 岑雪枝惊呆了,对卫箴结巴道:“你、虽然……他要杀我们,可是我们、还不知道他叫、叫什么名字……” 卫箴喃喃低语:“他是个跑龙套的,叫什么倒是不重要,可是他应该很强,怎么才刚立完反向flag就呕——” 卫箴话说到一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弯下腰狂呕。 岑雪枝:“……” 看他干呕了一会,岑雪枝默默取出水壶,递给他漱口,顺便拍了拍他的背。 “你怎么没事啊?”卫箴脸色苍白地问,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滚落地上的人头,“冷血动物吧?” 这还是卫箴第一次见到杀人现场。 虽然提前感觉到了胃部不适,卫箴还是没想到自己反应会这么强烈,还是在毫无反应的岑雪枝面前,面子上有点过不去,便先开口诘问对方缓解尴尬。 “我是大夫啊。”岑雪枝很理解他,面无表情地解释,“你以为我想习惯看这种东西?” 正常人第一次见到分尸场面,基本都会吐的。 卫箴蹲在地上,强迫自己看了那男人的尸体半天,最终冷静下来,将尸体旁的黑色巨枷拿起,用水壶里的清水冲干净,穿在手臂上背在身后,又把锁也洗净,缠回手腕。 “对了,人不是我杀的,”卫箴突然想起来,道,“应该是这个枷里的武神残魂。” “看出来了。” 岑雪枝心道:没有谁会这么果断地把人斩首,之后再原地干呕吧? “要不要吃点东西?”岑雪枝问。 卫箴摆了摆手:“本来有点饿,吃了鸣金草之后就没感觉了,而且刚杀完人,哪吃的下去?” 岑雪枝看着他,觉得有点好笑:“你这个人真奇怪,这种时候倒像个普通人了,他要杀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吓破胆?” 明明是个凡人,却想替我挡剑。岑雪枝有点开心。 “害怕有什么用?跟那只傻猫一样吗?” 卫箴看着远处明镜山上的腓腓,想:这猫不是神兽吗,咬人还挺疼的,但是刚才我们打起来的时候它怎么还躲着,也太怂了吧! 岑雪枝见他有点呆呆的,似乎还没缓过神来,不知怎么安慰他,转念想到溪北曾说“养腓腓可以已忧”,于是对着明镜山朗声喊道:“腓腓!别躲了,出来吧!” 腓腓迈着优雅的猫步走了几步,跳下明镜山,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岑雪枝安慰它道,“别怕,那个是坏人。” 卫箴看着岑雪枝,站在一具身首异处、还在汩汩流血的尸体面前,对只蠢猫笑靥如花,用甜腻的嗓音喊着“宝宝不怕、来这里”,只觉得岑雪枝这个人才是太可怕了…… 腓腓停了几秒,忽然极速冲来,如离弦箭一样飞奔向前,与岑、卫二人擦肩而过。 岑雪枝、卫箴:“……” “他怎么了?”岑雪枝笑容僵在脸上,反应过来,拔剑欲追,“猫跑了!” 卫箴突然听见远处一巨大白石后传来脚步声,伸手拦住了岑雪枝:“有人!” 岑雪枝耳力与服用过鸣金草的卫箴相当,也听到了,停在原地,凝神屏息。 只见白石后缓步走出一个红衣公子,峨冠博带,锦绣深衣,披一红狐狸毛大氅,在白茫茫的沙洲中着实耀眼,使人过目难忘。 “看见他衣服的颜色了吗?这就是刚才说过会最后一个到的人,沙洲边家的嫡长子,”卫箴定了定神,在岑雪枝耳边介绍道,“边淮。” 边淮年纪与岑雪枝相仿,正是青春年少,还穿着一身红,神情却冷若寒霜,眼神带冰,远远打量着他们会, 腓腓一溜烟向边淮奔去。 岑雪枝远远喊道:“腓腓!别闹,快回来!” 卫箴捂脸,简直不想看那蠢猫。 岑雪枝着急地喊:“腓腓顽皮,边公子快躲开!” 可腓腓跑到边淮身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扑,而是一跃腾空,化为人形,张开双臂,直接挂在了边淮的脖子上,埋进了他怀里。 岑、卫、边:“???” “完了,他会不会杀了腓腓!”岑雪枝问道。 “应该不会,”卫箴搜肠刮肚地想着边淮的人设,“他算是个正面人物。” 应该……算吧。卫箴想,嗯,最起码比刚才遇见的那些人强。 岑雪枝来不及多问,直接御剑赶到边淮身前,发现腓腓竟然趴在边淮胸前痛哭! “呜呜……喵……” 岑雪枝之前没有看清过腓腓化人后的长相,现在仔细一看侧脸,还真是个绝色美少年! 一双大圆眼睛,眼尾上挑,小脸娇嫩白皙,白发白眸,连挂着泪珠的睫毛都是白的……不过这不是重点。 “腓腓,你快从边公子身上下来啊?” 岑雪枝观察边淮脸色不好,想伸手去抓腓腓。 腓腓哭了几声,抬头看到边淮冷到极点的神情,愣住了,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 岑雪枝上前扶住他,问:“怎么了?” 腓腓睁大了眼睛,眼眶中无声滚落大滴的泪水,看得岑雪枝心疼不已,可腓腓却没有看岑雪枝,只一个劲儿地仰望着边淮的脸。 边淮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猫上,先看了一遍岑雪枝,目光停在他腰上的“不解缘”与红色乾坤袋—— 不知是何等的巧合,那由溪北所赠、匝着白毛的红色乾坤袋,与边淮身上的红色锦衣用的竟然是同一匹缎子,花纹、质地如出一辙。 只有边淮注意到了这件事。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岑雪枝道。 边淮只看了一眼腓腓,便又将目光投向远方的卫箴,低声问他:“竟然敢在明镜山前杀人,就不怕明镜散人降罪吗?” “自保而已,是那个男人先动手的。” 岑雪枝说完,将腓腓搂进怀里,晃了晃他,低声催道:“化猫啊。” 腓腓缩在岑雪枝肩前,重新变为小白猫,整只猫都恹恹地,被岑雪枝抱着,仍然盯着边淮,眼神幽怨。 边淮见远处的卫箴迟迟不动,便又问岑雪枝道:“你们是一对道侣,想要拜入明镜山?” “不是!”岑雪枝顿了顿,“不是道侣,但确是想要求学。” 边淮盯着岑雪枝,眼神乎明乎暗:“一世堂只收六个学生,魏、边、段、连、南门五大世家早已送过拜贴,只剩一个位置未定,如今却突然死了一个,你认为明镜散人会不为学生报仇,反将杀人凶手收入门下?” 岑雪枝抱好猫,慢慢撸着猫毛,向后退了两步,不卑不亢地回他:“岑某愚钝,请边公子指点。” 远处,卫箴没有理他们,在原地用枷挖了个浅坑,想将那男人就地埋了。 边淮若有所思地看着卫箴的动作,悠悠然道:“不瞒你说,岑大夫,在下方才确实见到了你们与这位南门家的过招。你们之间的交谈……我也听到了一些,至于听到多少,就不好说了。” “呵呵,好个不好说。” 岑雪枝向来不喜欢打机锋,坦言道:“我家与南门家乃是世交,岑争这个名字都是由南门家家主所起,我却从来没听过有他这号人物。之前不过是实事求是有话直说而已,他听到了,便想杀我们灭口,这其中到底谁是谁非,我想已经摆得很清楚了吧?” 边淮低头整了整衣摆,不慌不忙:“南门家避世千载,谁也不知到底是何情状,但你与他各执一词,我却愿意相信你的话,岑大夫可知原委?” 岑雪枝挠了挠猫下巴,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边淮从袖中取出一只桃核大小的小舟,置在地上,化为一台华丽的红色沙舟,舟前刻一个小小“段”字与一稍大的“边”字,左右两翼镂刻着数枚镶嵌灵石的小格,雕有花鸟鱼虫,细质非凡。 “上船吧,”边淮拂袖请岑雪枝入座,自己却站在舟头,“我有一桩生意,不知你们感不感兴趣。” 腓腓从岑雪枝怀里跳上沙舟,停在边淮脚下两步外,仍仰头看着边淮,似乎想要他把自己抱起来,可边淮只是看了看它,没有动作。 岑雪枝手握剑柄,准备随时御剑,走上船尾。 船如乘风,带起一阵白沙,向卫箴身前滑去,片刻即停。 卫箴看了一眼船上的边淮,简单自我介绍道:“我姓卫名箴,冯陈褚卫的卫。” 他要埋人的坑才挖了一半,还埋不进去。 “卫公子。” 边淮点了点头,没有下船,抬起右手打了一个响指。 冰蓝的火焰“嚯”得一声,凭空燃起,直将那具尸体烧得灰飞烟灭,只剩一枚金丹,悬浮在空中,片刻后也化作白色尘埃,如风吹雪,散得一干二净。 “此人已经迈入金丹期大成,竟然死于一位刚刚筑基的修士之手。”边淮说着,打量一番卫箴,“卫公子好身手。” 岑雪枝捞起腓腓下船,悄悄问卫箴:“对啊,你为什么这么能打?” 卫箴也悄悄回他:“因为我练过几天散打。” 岑雪枝:“?” 卫箴不再逗他,问边淮:“你是怎么看出来我刚筑基的?” “修士筑基之后御剑凌云,仙剑决不会离手。”边淮道,“你没有佩剑,自然是刚筑基不久,还没有滴血认剑。” 卫箴点头,心道:聪明人,边淮人设不崩。 岑雪枝又悄悄对卫箴说:“他说要和我们做生意。” 卫箴挑眉,问边淮道:“我猜,你是想让我,替你杀一个别人不敢、也不愿杀的人?” 边淮瞳孔微震:“正是。” “不太好办……”卫箴皱眉思考片刻,竖起食指,压在岑雪枝唇上,示意他先不要出声,问边淮道,“你开什么条件?” 岑雪枝觉得唇上有些热,用手背蹭了蹭被卫箴按过的地方。 “他死了,一世堂的名额,我的让给你们。”边淮道。 “不够。”卫箴果断否决,“‘霓尘鼎’在不在?以边大公子的实力,至少要先炼两枚丹药拿出来,才好以示诚意吧?” 岑雪枝乖乖听着,想这卫箴确实知道点东西啊。 边淮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右手一翻,托起一只纯红四足瓷鼎,鼎上一足书“霓尘”二字。 不愧是炼药大家的公子! 这鼎一看就十分名贵,而且是罕见的瓷鼎,岑雪枝也是第一次见。 边淮道:“保你们两个迈入金丹期,不难,但是药材……” 岑雪枝:居然能保入金丹期?! 结丹是要看缘分的,有的人不需要炼药师的丹药也能结丹,但是一般会年纪很大才能摸索到自己的仙缘,而且炼药师能不能送人结丹,也是要看缘分的,可遇而不可求。 岑雪枝正想说“我这里药材齐全”,他怀里的腓腓就又跳了出去,跃进了边淮的霓尘中! “腓腓!”这下可把岑雪枝吓得不轻,赶紧上前去鼎里挖猫,“小心烧到你!” 边淮已经第三次注意到这只猫了:长得是很可爱,体重也是着实很重,蜷在鼎里压得他手腕一酸。 但他还是淡定地把话讲完:“药材我这里缺了几味,最抢手的‘琼蕊’‘夜露’、‘鸳鸯枝’‘子规啼’,都没……” “都有。”岑雪枝打断边淮,将猫给卫箴抱着,从乾坤袋里一一取出四味药材。 边淮在药材上停了片刻,眯起眼睛:“不错,正是这四味。岑大夫家藏甚丰,沙洲边家以灵石药物富庶著称,也要自愧弗如。” 他说起“边家”两个字时,就好像自己不姓“边”一样,令岑雪枝疑惑。 “哪里哪里。”岑雪枝诚恳道,“岑某求仙数载,一心想要结成金丹,只求一遇仙缘,特意寻来,常备在身的。” 其实岑雪枝只是大夫,不是炼药师,哪里知道结丹需要什么药材?都是刚从蓬莱山连吞私库里拿来的而已。就连炼药世家出身的边淮,也要因人而异、现开药方,并不会正巧备齐这些奇珍异宝。 但边淮没有戳穿他的虚词,只轻轻转了转霓尘道:“你我有缘,不止在今日,我便把话说在前面,药炼好了,事也要办成。” 这是在暗示他们:不要得罪炼药师,以后还想进阶,说不得还要再来找我边淮。 卫箴却丝毫不让:“没问题。先炼成药,再办成事。” 边淮当然不会比卫箴傻:“空口白牙,我怎么信你们?” 岑雪枝心头一凛,警惕地看着边淮:“那边大公子以为如何?” “岑大夫,这事合该由你来解决啊,”边淮一瞥岑雪枝腰间,“‘不解缘’不是带在你身上吗?” 岑雪枝呆住: 自离开白屋起,这已经是第二个看破他家传的人了,并且还知道不解缘的真正用途! ( 岑雪枝:接受支线任务(1/8)。 所需道具:灵宠(腓腓)(1/1),暴力dps(卫箴)(1/1)。 ) 拿云手 “‘不解缘’不是带在你身上吗?”边淮道。 岑雪枝将右手轻轻笼上腰间绣球。 “呃……”他转头看了看卫箴,将卫箴拽着拖到一边,问他,“边淮到底要杀谁?你怎么知道,你杀得了吗?” “人称拿云手的一个边家炼药师。你放心吧,他手上血债累累,早就该死了。”卫箴低头看着他,“我应该杀得了。” 可岑雪枝并不是怀疑卫箴、怕他去杀无辜的人: 岑雪枝早在衔月港为卫箴听诊时,就听到过卫箴心弦清澈,不会是会作奸犯科的人。 他轻敲了一下卫箴的肩膀:“你哪里来的自信?要是真的用不解缘盟誓,以后你想反悔都不成!” “我反悔会怎样?” 不解缘的真正用途,是结盟,这卫箴明白,但到底黩誓后是什么结果,他还真没写过,不知道。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知道吗?”岑雪枝焦急地说,“可能会死的!” 卫箴点了点头,还是说:“结缘吧,应当能做到。” “什么应不应当,是必须能做到,否则你一辈子脑子里就会只剩下这一件事了!”岑雪枝右手紧紧按住绣球,“我不会同意给你们结缘的。” 卫箴板起脸来:“雪枝,你之前不吃鸣金草,我还没说你,现在又放着现成的丹药不要,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很多人等一辈子都等不到结丹的机会?边淮说能保你结丹,就说明你和他有仙缘,过了这村没这店,换成别的炼药师,哪怕是明镜散人,也不一定能给你结丹了!” 岑雪枝的神情比他还要焦急:“是你到底懂不懂!结缘以后,你这辈子就被这件事绑住了,结不结丹还重要吗?”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卫箴不耐烦道,“十有八九能成功,而且本来这个拿云手以后也会被武神杀掉,我们拿着有武神残魂的兵器,没什么问题。” 岑雪枝仍不同意:“十有八九是不够的,我再说一遍,你想别的办法,同边淮再谈,总之我不会给你们结缘。” 卫箴简直想把这个祖宗拎起来,晃晃他脑子里的水:“你不结缘,怎么确定边淮不是在骗我们?再说了,去杀人的是我,杀不了也是我倒霉,和你有关系吗?快点,别闹了。” 男主已经接连失去两个挂了,现在不赶紧提升实力更待何时?目前来的几个小任务小boss,卫箴还能拿着岑雪枝的挂替他挡一挡,但以后遇见真正的反派可怎么办? 他握住岑雪枝的手腕,将岑雪枝提到边淮身前。 岑雪枝却甩开,对他大喊:“我不!我和你有关系吗?凭什么帮你们结缘?你松开我!” 边淮:“……” “这样吧,”边淮回头看了看明镜山,确定身后无人,又道,“我再加一柱: “一世堂一共给了六个名额,意为留给广厦的魏、段两家、沙洲的边、连两家,与世外的南门家,还有一位则空给天外天,但天外天杳无音讯,似乎并不打算派人来,所以最终决定由其他各世家共举。如果此事你们帮我办成,岑大夫,我会代表边家向明镜散人举荐你—— “你本就是大夫,平生所学与炼药相通,届时再迈入金丹期,加上炼药世家的大力推荐,这名额便十拿九稳是你的了。至于我边家原本的名额……” 边淮平摊右手,指向卫箴:“我转送给卫公子。这样两位仙侣可共入一世堂,免受离别之苦……” “不是!”卫箴也炸了,“什么仙侣……” 岑雪枝扭头就走。 边淮:“稍等,我还可以再加一注。” 卫箴:……怎么有种逛菜市场的感觉? “如果日后你们拿得出足够的药材,”边淮轻抚霓尘,“我再送上一枚化神丹,怎么样?” 卫箴在岑雪枝耳边悄声道:“你听我一句,拿云手这个人为祸百姓,不能放着不管,我是肯定要杀的。既然与边淮结不结缘,我都要杀,为什么不拿他送上门的报酬?你要是再不给我们结缘,我冒着他反悔的风险,也要先去杀了拿云手再说。” 这话是卫箴为唬他乱说的,可岑雪枝不敢赌,只能闷闷不乐地站了一会。 腓腓还被卫箴拎着,蓬松的狐狸尾巴卷起,拂过岑雪枝红绣球下的流苏。 行吧。 岑雪枝在心里把卫箴骂了一万遍:简直是不知死活,不可理喻,不分好歹,不识大体…… “起。”他闷声道。 绣球“唰”得散开,红线围着三人绕成一圈。 “两位姓甚名谁?” 卫箴:“卫箴。” 边淮:“边湘文。” 两条红线从万千丝绦中滑出,在空中缠绵绕过后,分别滑到了卫箴与边淮的腰间系好,编成了两个极简的万字结,其余则又织成绣球,重回原位。 腓腓伸着两只小白爪子,张开粉嫩肉垫,冲着边淮腰上的红线“喵”了一声。 “心照不宣,誓死不渝;此缘不解,此生不弃。”岑雪枝叹气道,“礼毕。” 话音刚落的瞬间,霓尘鼎中蓝焰升腾,数枝不似草也不似药的东西依次投入鼎中,紧紧几息的功夫,两枚丹药便在如雪尘灰中坠入鼎内,打着旋滚了两圈。 边淮手中一掂,将鼎收好,丹药扔向卫箴。 “吃。”卫箴拎猫的手松开,把猫扔在了地上,一左一右两手抓住两枚丹药,右手递给岑雪枝一枚。 岑雪枝却抻着不接,只把猫捡起来,撸猫自宽:“现在可以说说,那个拿云手到底是谁了吧?” 边淮心中讶异他竟然不知,面上仍是冰冷的神色:“正是家父。” “啊?” 岑雪枝比他更惊讶:“你……你要弑父?” 边淮冷冷道:“下手的是卫公子,怎么能把帐算在我头上?” “有道理。”卫箴嗤笑,将自己那枚药丸一口吞下。 卫箴走上边淮的红色沙舟,箕踞船尾,左手撑开搭在靠背上,冲岑雪枝招手让他上来,可岑雪枝上船后不好坐在主人一侧的船头,只好轻踹了卫箴一脚,让他把手臂收回去。 但卫箴没懂他的意思,只将左腿收了收,两条长腿缩着,示意已经给岑雪枝留了地方。 岑雪枝抱着猫无语坐下,仿佛靠在卫箴怀里。 沙洲由灵石催动,支起五面精雕细刻的鲜红色带窗船篷,驶向与明镜山相反方向,划出一片白色沙浪。 “拿云手本身并不难杀,难的是他身边为他卖命的死士,都在金丹期以上。” 边淮说着,与卫箴相对而坐,从怀中取出一卷卷轴,展开在三人中间的小桌上——是一张边家大宅的地图。 腓腓转了转眼珠,突然跳上桌,趴在地图上,翻身躺倒,冲着边淮露出肚皮,歪头蹭着卷轴撒娇:“喵~” “腓、腓腓……” 岑雪枝叫它的声音都在颤抖:这也太可爱了!这两天腓腓还从来没这样过! 卫箴无语:这蠢猫突然发什么骚? 边淮的动作也顿了顿,将猫抱起来,放在了自己身侧。 腓腓兴奋起来,用头顶狂蹭边淮腰上的万字结,叫得宛如发春。 边淮却道:“猫放我这边吧,不然沙洲偏沉,这猫偏重。” 岑雪枝、卫箴:“……” 腓腓明显能听懂人话,撒娇的动作立刻缰住,抬头看了看边淮,居然咬了他一口! “边公子!”岑雪枝赶紧去抱猫。 边淮蹙眉,脸色阴沉,左手被腓腓咬出两排见了血的牙印。 “怎么回事,之前腓腓闹着玩,从来没有下过这么重的嘴啊?”岑雪枝忐忑地同边淮说道,“这猫我们平时也管不了,刚才看它很喜欢你,才掉以轻心,以后我保证再不放手了,边公子……你多担待吧。” 不然能怎样呢? 边淮无语,腓腓则最后看了他一眼,回头窝在岑雪枝怀里,小脸埋进肚皮,一动不动了。 卫箴打圆场:“我们继续讨论拿云手吧?他死士众多,得想办法不被分心,别让他跑了。” 边淮看着他手臂上的枷锁:“你的两把武器,正好能做到。” “锁用来隔绝众人,”卫箴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枷给他致命一击。” 边淮点了点头:“十人。我最多能为你们引开其他四十人,让他身边只剩十人。” “我试试吧,不保证一次能成。”卫箴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正在打着旋成形的金丹,能明显感觉到实力正在增强。 “这一次不成,以后后患无穷。”边淮将卷轴收回囊中。 “成不成,主要看你的演技。”卫箴道,“只要确定只剩十个,我能对付过来。” 岑雪枝心中忐忑,一点也不信卫箴的话。 “你在一天前还是个凡人哎!”岑雪枝双手拢在嘴边,在卫箴耳畔提醒他,“现在就算吃了丹药,也不可能两天之内就结丹,想在十个金丹修士手里越级杀一个金丹修士,你是不是在做梦?” 卫箴问他:“你不信我,也应该相信边淮的眼光吧?不然他买我们两个炮灰回家造反,是嫌自己日子过得太太平吗?” 这句话勾起了岑雪枝的好奇心。 “这个拿云手,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会让他的亲儿子买凶杀他?” 卫箴看了一眼边淮,怕他听见,只道:“这是边大公子私事,你问他吧。” “家丑不可外扬,”边淮深深看了一眼岑雪枝道,“岑大夫无需挂心。” 岑雪枝立刻表示:“那就不用说了,是我多言了。” 卫箴注意到边淮多看了岑雪枝一眼,似乎对他的贴心很承情,赶紧抬手把岑雪枝往自己的身边带了带。 岑雪枝:? 从明镜赶到边家,要一整天的时间,不再聊天,岑雪枝还累着,没一会就枕在卫箴的手臂上,头靠着他的肩膀,又睡着了。 这家伙近距离看,更好看啊。卫箴想。 他左手搂过岑雪枝的肩膀,轻轻拨弄了两下他的下唇,拇指探入唇中,撬开贝齿,右手捏着那枚结丹的丹药,给他喂了进去。 对我毫无防备? 卫箴窃喜,用右手食指轻推那枚丹药,压着软软的舌头,一阵心猿意马,指腹抚过舌尖,直将丹药推到嗓子眼,岑雪枝才咳了一声,猛然惊醒。 “咳咳咳……” “来不及啦,”卫箴说,“我被手法一流的大夫亲自灌过药,深有体会,你就安心消化吧。” 岑雪枝瞪了他一眼,发现天色已暗,沙舟也停了,边淮不在船上。 “边大公子呢?” “先去探探口风,”卫箴也起身,小声说,“趁他不在,我跟你讲讲拿云手的事迹吧。” 岑雪枝却道:“非礼勿听。边大公子不想说,你也不用讲给我了。” 卫箴挑眉:“确定不听?这里面也有连家的事,和你沾亲带故。” 岑雪枝仍是摇头:“自家的事,以后有的是机会去问,没必要在他这里听——你说拿云手罪有应得,我就暂且信你。” 卫箴定定地看了他几秒,起身下船,活动了一下坐得麻木的手脚:“行,那你在船上等我,我出来叫你之前,尽量不要下船,躲得远一点。” “我才不躲。” 岑雪枝也下了船,看向远处一片华灯璀璨。 “你一个大夫,不躲等死吗?” 岑雪枝也知道,一旦打起来,自己只会碍事,但他也不想离得这么远——有了仙琴梅梢月在手,离得近了,他能随时抚琴支援。 “那是哪儿?”他看向卫箴身后,“这么大一座城池,总不会都是边家的院巷吧?我就去城里好了。” 卫箴早知他会这么说,一抬手将沙舟收做一只小小“桃核”,扔给岑雪枝,又把猫放在他怀里。 “这是边家属地,沙洲夜市,”他说,“带着猫去逛吧,子时到边家大院门前,如果看不到我,就自己先走。” 建在白沙中的这座城,几千里的高墙上涂满了朱砂,依稀可见城内舞榭歌台,高楼鳞次栉比,家家户户悬挂大红灯笼,宛如被点了一把火一般,一眼望去,只有四个字: 富甲一方。 腓腓在岑雪枝怀中,睁着圆眼睛,静静地看着这座城池,宛如看着一台即将落棺的纯红椁柩。 ( 走到一半,岑雪枝靠在卫箴怀里睡着。 对面的边淮:还说不是一对?凸,烧了你们两个死能砍价的无良夫夫。 ) 赶尸匠 “上仙,上好的吐毛丹,给您家里小宠买一个尝尝?” 岑雪枝抱着猫停在一家小摊前,仔细打量那丹药。 “蜜桃味的多少钱一丸?” “三豆下品灵石。” “什么?这么贵?”岑雪枝惊奇道,“我上次买了一模一样的,只要一豆。” 难道三山物价比沙洲还贵?这不符合常理啊,应该是越往仙界走,仙界的东西越便宜才对。 “上仙是在广厦买的吧?广厦半豆一丸都没问题,”那店家笑道,“可咱们这里是夜市,边家脚下,就是这样的物价。上仙是第一次来夜市?多逛几圈无妨,我这丸绝对是最便宜的,不怕您货比三家,就怕您再不买完回家,就要淋雨啦。” 岑雪枝抬头望天。 夜市无月,浓云密布。 转了一圈,确实是这样的物价,但岑雪枝也没心情再逛,而是提前绕到了边家大宅一侧。 这宅子内又建有一圈高墙,正门后置有九套院子,两侧各有十多套小院,中间留着一片沃土,是炼丹房与药园子,背后则是分家的院子,中间五套,两侧各几十套。 一九一五,九五之尊,岑雪枝暗暗感叹,这里面的家主莫不是凡人出身,看重这种风水? 正中的大房人最多,也取了个五进五出的好兆头,隔着外墙就能听到里面侍女来去,笑如银铃,男人却不多,想必藏了不少侍妾。 岑雪枝放慢速度,装作游览的路人,从院外正门前走过。 不是他想如此嚣张,而是这里离正房最近,拿云手便在其中,岑雪枝怕再远卫箴便停不到他的琴声,只能出此下策。 黑云压城城欲催,哪怕已经入夜,也能明显感觉到今夜的天,低得吓人。 岑雪枝走的速度极慢,城墙上几个放哨的守卫都注意到了他,在墙上来回踱步,但就在他刚走过正门时,墙内突然爆发出一声哀嚎和钝响! 那是骨肉分离声,岑雪枝曾听过的—— 巨枷斩首的声音。 墙上匆匆飞过一个御短剑的守卫,与原本守城的人说了几句,便打了两个手势,立刻开始换防,顷刻间墙上只剩下寥寥几人。 一定是卫箴得手了。 岑雪枝急着想入院一探究竟,低头见腓腓目如澄镜般看着自己,心中一动,将腓腓放下。 腓腓几步蹿上城墙,也不知做了什么,突然凭空响起一声打更的敲梆子声,顷刻间,墙上的守卫全都横七竖八地倒了下去! “嗯?” 岑雪枝赶紧御剑翻墙,见那些人趴在地上,挣扎不已,却好像背上压了千金的石头一样,手脚不听使唤,就是爬不起来。 “腓腓?” 腓腓落在正门的房檐上:“喵?” “你还有这种能力?” 岑雪枝站在墙上,又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一眼望见正院内红艳艳的一片红衣人,手持十八般兵器,全被几匹红绸团团裹住,各色招式一一铺陈,很快就要斩断红绸时,又被一圈蓝色烈焰围住。 紧接着是锁链摇晃声,从偏院厅中传出。 黑暗中看不真切,只见刀枪剑戟撞击锁链迸发出电光石火的火花。 岑雪枝御剑,小心飞到偏院门外,不敢进门,便一撩衣摆,盘坐在门前一侧的上马石上,翻出梅梢月,按琴奏响。 琴声一出,人声、铃声、锁链声,全部被压了一头。 院内,锁链将十个人锁成一圈,每个人都在奋力挣动,卫箴站在正中,□□,左手缠长锁,右手持巨枷,枷上手上具是鲜血横流。 岑雪枝侧头,忽然听到了一阵之前从未听过的声音: 是卫箴的心跳声,重如擂鼓,被梅梢月的弦音衬托得十分清晰,每一声都砸在岑雪枝的心上。 体外无恙,体内有伤,怎么回事? 岑雪枝听出来了,立刻低头抚琴,想道:是了,这人在零星天坠海时留下的旧伤尚未痊愈,现在又用力过猛,是会崩开体内的创口,不过不要紧…… 只要他能听到我的琴声! 卫箴微微侧头,还在调整气息。 他听到了。 他的左手颤抖,死死拽着锁链,与十人之力抗衡。 这只左手的掌心曾在明镜山被卫箴自己用君子剑划过,一夜过后的伤痕本已结痂,现在却渐渐被铁锁勒出了一片血痕,血液湿滑,不慎让锁链滑动了一寸,正想加上右手,却被最近的一人抓住空隙挣脱,一剑刺来。 那人双目血红,喊了一句话,让门外的岑雪枝愣了一瞬:“还我命来!” 岑雪枝:什么意思?诈尸?听这声音分明是个活人啊? 卫箴右手换了个方向,不再去牵锁,以枷抵挡,挡到一半时,琴声已经将他的疲惫一扫而空,他便顺势一劈,将那人甩出几丈远,砸在红木房梁上。 奶得不错……卫箴想着,吐了一口哽在喉间的鲜血,深吸一口气,正想大喊一句,给边淮传话,却突然听到门外响了一下敲木梆子的声音,骤然打断了琴音。 糟了! 卫箴急着想向外跑去,却只挪了两步,就被剩下的九个守卫死死拽住。 哪里来的打更的?! 门外,岑雪枝只觉如坠冰窟—— 他从头到脚,到每一根手指,全都不能动了! 晚风吹来一阵酒香,岑雪枝睁大双眼,转动眼珠,看向一旁的不速之客。 “小妖怪,弹得不错嘛。” 黑衣少年勾唇,露出一个招牌式的坏笑,算是同他打了个招呼:“但是等下不要再弹了,不然就算你们作弊喽。” 是魏影从! 他站在门外另一侧的上马石上,黑色广袖底绣着点点银白沙浪,随风翻飞,如沙洲中潜入夜市的鬼魅,一手转秤杆,一手拎木梆,秤杆与梆子上浸了酒的暗红布条犹如染上了血,还在滴酒。 魏影从拎起木梆——竟然是个大酒提子——仰头将里面的美酒一饮而尽。 “天干物燥~” 说来也怪,是夜这样浓重的阴云笼罩、狂风呼啸,却没有半点湿气,仿佛给谁提前预备了一个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魏影从话中带笑,一个空翻落在院墙上,又用秤杆敲了一声,大笑着高声唱道: “小心火烛!” 卫箴抬眼,与魏影从对视。 正院内,边淮猛地转头,看向偏院方向:“不好!” 边淮身旁站着一位红衣女子。 她面覆红纱,纱上挂了两串金铃,双手持一段红绸,正与众守卫僵持不下,问他道:“都这种时候了,哪里来的更夫?” “不是更夫,”边淮仍是面无表情,“是赶尸匠——魏影从。” “你去看看,”红衣女果断道,“拿云手应当已经解决了,这里我能撑住。” 边淮略一点头,不敢御剑,拂袖纵起蓝色火焰遮掩,走垂花门向偏院赶去。 偏院内,魏影从的第二声梆子响过,余下的九名守卫全都不再挣扎,一动不动。 卫箴右手抬巨枷,左手横扫长锁,挡下了魏影从的迎面一击,将他甩开—— 秤杆夹带着鲜红火星,敲在枷上,发出“嗡”得一声,宛如在击打乐器,枷面燃成一片火海,手持处滚热。 卫箴用力一甩,真火熄灭,枷上没有留下丝毫烧灼过的痕迹。 一滴酒飞溅在卫箴侧脸上。 魏影从左手撑地,躲过锁链,后跳落于飞檐,笑道:“果然是把好锁。卫兄弟身手平平,却占着这么两样宝贝,不觉得于心有愧吗?” 卫箴不动声色地又向门外一侧挪了一步:“神木的秤杆也不错,你拿着嫌手烫吗?” 魏影从收起了笑容:“你人没入过广厦,知道的倒是不少。” “不多,”卫箴慢慢挪到了门边,“只听过赶尸匠的大名而已。” “哼,”魏影从不屑道,“既然听过,当知道我为人光明磊落,从不滥杀无辜,不管是妖是人,全部一视同仁,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卫箴看向门外,见岑雪枝完完整整地坐在那里,才松了口气:“以我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呗。” 魏影从笑眯了双眼:“卫兄有点意思。” 两人谈话间,边淮刚到偏院,先路过岑雪枝身前,在他眉心打了个响指,喝道:“回魂!” 岑雪枝能动了,如梦初醒,喘息不止,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他赶紧抱琴起身,从边淮身后向院内看去: 卫箴站在门前,魏影从半蹲在房顶,院内倒着一尊药鼎,鼎中升起一圈薄薄的红云,四面八方分立九名红衣守卫,均僵立原地、姿势各异,中央是一颗人头、仰躺一具无头尸身。 那人头面容苍老,尸体衣着名贵,双手都留有极长的尖锐指甲,十指鲜红如血。 “拿云手已死!” 边淮声如洪钟,震醒了整个边家。 “速速束手就擒,尚有一条生路!” 他话音一落,正院一片混乱,后院哭声震天,金铃声越摇越急,很快便停了响动,换做布匹被撕裂的声音与人群的脚步声。 “缪夫人撑不住了?”卫箴问边淮。 岑雪枝回头:谁是缪夫人? “撑不住了。”边淮抬头看着魏影从。 魏影从转了一圈右手的秤杆,向正院的方向一指,甩出数枚暗器,几人追着边淮而来,追在最前的,被暗器“噗”得定入腿中,哀嚎声此起彼伏。 “都给爷爷我安静点!” 门口跪下这几个后,无人敢再上前。 “影从,”边淮突然摆出一副笑模样,亲切备至,“我这里今天已经够乱了,你还来闹我?” 魏影从居然露出一丝惭愧神色,食指挠了挠脸颊,道:“我不闹你,喏喏喏,人头拿走。” 他下巴一扬,指着地上人头,又将秤杆转了个圈,一敲腰间挂着的酒提子,一名守卫应声而动,四肢僵硬地走向人头,抬手要去拿,却不小心将那颗头砸了个稀巴烂。 “对不起对不起……”魏影从连连赔罪,“我这赶活人的本事还不到家。边兄,你把令尊的尸体拿走,一样的,一样的。” 岑雪枝在门外听得汗颜。 边淮仍是扬着嘴角,追问:“我走了,你呢?” 魏影从用秤杆指着卫箴,坏笑道:“当然是帮这位卫兄弟量量兵器喽!” 他话说到一半,就忍不住冲卫箴冲去,先铲巨枷防守不到的下盘,又从侧面出醉拳,指缝冒火,连过三招,都堪堪被卫箴闪开,差点点着卫箴的衣服。 边淮身后的岑雪枝想要动琴,却被魏影从一枚暗器袭来,直指眉心。 “雪枝!” 卫箴甩开锁链,想为他挡住,可速度不够,腰际还吃了魏影从一拳。 边淮立刻右挪一步,想以肩为岑雪枝挡下。 腓腓却突然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用身子挡在了边淮前,被暗器击中,发出微弱的一声叫唤,落在边淮怀里,紧闭着眼。 卫箴眉头紧皱,盯着边淮: ……他,为什么要给雪枝挡暗器? ( 作者:今天讲一个腓腓报恩的故事,从前有一只小猪…… 腓腓:亮爪子! ps:这个小boss灵感来源于故事会,湘西赶尸。 ) 寻踪术 腓腓突然从一旁跳出,被暗器击中,落在边淮怀里。 边淮愣了愣,将它抱着转身,放在岑雪枝的梅梢月上。 岑雪枝几步躲到院外,顾不得再跑更远,赶紧为腓腓抚琴听诊。 “怎么样?”边淮问。 “没什么事,”岑雪枝摇头,掌心握着那枚打在腓腓前腿上的暗器,竟是个一两重的秤砣,“魏影从手下留情了。” “早知道他是这样,”边淮叹了口气,“我去劝他。” 院内,卫箴已避过了魏影从的第五招,无力回击,因为他的锁链…… 突然不动了! 天色沉如骤雨将至,狂风越吹越大,正院蓝焰滔天,边淮脸色比天色还沉。 “影从,”边淮及时回到院中,劝解道,“我已将自己在一世堂的位置让给了卫兄,你想试他的身手,大可以回明镜山去慢慢试。如果在夜市把事情玩大了,被明镜散人知晓,魏家也不好保你。” 门外岑雪枝心道:夜市本是你边家的地盘,你不出去说,谁会知道?这边淮话术上真有一套,一句话就把自己干干净净摘得彻底,还以一个好兄长的身份说得如此诚恳,不知比段倡焱高了多少。 魏影从当真不耐烦地停了手:“保我做什么?我本来就不想去,不行吗?” 边淮慢条斯理道:“明镜散人不日前还曾修书给我,言明对你如何如何看重,让我一定将你带到,你就当是为了前辈心愿,去读个三年五载,也不耽误什么,别让为兄难做,不行吗?” 魏影从似是听进去了,将秤杆别回腰间,拖长声应道:“行……才怪!” 他持秤杆带着鲜红火舌,点向卫箴背心,又是连着两拳。卫箴一个侧手翻躲开,但手上锁链“哗啦啦”地响着,不见自己抬也不见自己动,除了给他增加负重以外,没了任何别的作用,难再躲开魏影从的下一招了。 岑雪枝躲在门外侧耳倾听,准备抚琴。 可就在此时,一道电光蓦然照亮了整个偏院,紧跟着一声霹雳弦惊,众人纷纷愣住。 第一道天雷滚滚而来,直劈卫箴! 卫箴下意识举起巨枷,硬抗下了这道雷,肩膀一片麻木。 “四九小天劫!”魏影从一跃回到房檐,目瞪口呆,“你竟然才结金丹?” 把持边家几十载的拿云手边大师,竟然被一个筑基修士砍了头? 边淮也吃了一惊,但他惊的是:卫箴下午才服下丹药,竟然这么快就结丹了? 普通修士结丹,雷劈个一两道也就罢了,但卫箴这个天灵根的雷劫眼看来势汹汹,乌云中还缠着数朵雷云,仔细一看,确是踏入金丹期所需渡劫中最为凶险的四九小天劫无疑: 据说凡是结丹时挺过这种天劫的,化神之日指日可期。 广厦魏家的天才魏影从,当初结丹时也见识这样三十六道天雷,深知其险,连忙拱手:“边兄,我先走了,你可忙你的,改日再来叨扰;卫兄,渡劫成功,祝魂飞魄散,期一世堂再会!” 这就走了?岑雪枝想,这人真的邪门…… 金灵根的修士要靠雷劫锻体,大夫最好不要插手,岑雪枝便把梅梢月收入囊中,怕雷击坏了仙琴。 眼看第二道天雷快要酝酿完毕,边淮拍了拍手,转身面向正院,又换成一张冷脸:“收尸。” 几位红衣人鱼贯而入,果断将院中的守卫一一捆住,又把拿云手的尸体抬了出去。 “想活命就快点撤出去,前面三十六院全部清空,药园子搬走,留给卫公子渡劫,”边淮挥散众人,又对其中一人道,“领岑大夫先下去休息,我去见缪夫人。” 第二道雷劈下,卫箴扔掉锁链,双手抬枷,勉强扛住。 “岑大夫,”红衣侍从劝道,“走吧。” “走吧。” 岑雪枝这么说着,抚摸怀中的腓腓,却没有动作。 第三道雷来时,卫箴单膝跪倒在门边,嘶吼一声,巨枷压在项背上接住雷击,膝盖将过门砖生生压碎。 岑雪枝又向外退了两步,仍没动作。 “走吧?”侍从催道。 “走。” 六个时辰后。 第二日的傍晚红霞漫天,边府一处僻静小院内。 卫箴转醒,枕边睡着白色小猫,抬眼看了看雕花的金丝楠木拔步床头,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还疼吗?” 岑雪枝从门外进来,端了一晚汤药递给他。 怎么会不疼?不过两人都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说。 “没事了。”卫箴接过汤药饮尽,回过神来,揉了揉眉心,问他,“边淮那边怎么样了?” “他让我们休息一天,明日再启程去一世堂。” “魏影从跑了?” “跑了。” 经过昨天这么一出,再去一世堂便不太有可能了,接下去岑雪枝想继续寻找仙缘,也许只能去广厦了,可广厦又是魏家的地盘…… “回人间去吧”,这个念头第一次浮现在了岑雪枝心中。 仙界与他所想的,着实不一样。 而卫箴却在思考:这次雷劫来势汹汹,自己被劈到到一半就神智不清,差点以为要死在这里了,最后是怎么渡过去的? 两人各怀心事,相对静坐片刻,门外响起一阵金铃声,一个女人敲门道:“岑大夫,我来看看卫公子。” 卫箴点头,岑雪枝起身开门。 是那个以一己之力拖住院内三十名守卫的红衣女子。 “缪夫人?”岑雪枝问。 缪夫人弯腰,对他行一大礼,覆面红纱上的金铃却没有再响。 人动铃不动,铃声随心所欲,看来又是风灵根的修士?岑雪枝了然,怪不得能靠几匹红绸困住那么多人,这招式想必和方寸天的风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缪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岑雪枝将她让进门,“边公子也帮了我们不少忙,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提起边淮,缪夫人神情忧郁:“淮儿是生性凉薄了一些,都是我教导不周的过错,让这家里拖累了他,好歹他在大是大非上心里有谱,只可惜无缘与岑大夫、卫公子这样的人物交心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岑雪枝刚听府里的下人介绍过,这位有着青春容颜与强劲实力的美貌夫人乃是边淮的亲生母亲,二十多年前被拿云手强掳进边府来的。 她这情状感人至深,向下看时一双桃花眼温温柔柔,让岑雪枝联想到了自己已逝的外祖母连珠—— “争儿,莫怪你爹娘,”连珠逝世前曾说,“他们也是身不由己。” 那双眼像得可怕,岑雪枝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将视线挪到缪夫人的手上。 她掌心中捧着一张鲜红的帕子,上面放着一个小白玉瓶并一枚金铃。 “这枚铃铛乃是我的信物,摇晃时可以用来盛装声音,用灵力催动也能将声音传递给我,二位上仙如不嫌弃,日后可用它与我千里传音,我若此身仍在,定会即刻驰援,以报今日之恩。” 岑雪枝受宠若惊,接过这方手帕。 “白玉瓶里是淮儿配制的伤药,说是岑大夫的灵宠为他挡伤时破了皮肉,服下后许能提早康复。”缪夫人说完,又是一拜,“不打扰两位上仙休息,门外几位都是淮儿心腹,若有别的什么事,可随时与他们知会。” 岑雪枝坚持出门送她到院外。 边淮昨天在府里忙了一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点,还未全部收拾妥当,使得缪夫人一迈出院门,便迎面被一个红衣下人扑过来抱住双脚。 岑雪枝悄悄退后避嫌。 但到底还未关门,岑雪枝清楚地听见那下人哀嚎:“缪夫人!夫人!您菩萨心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掩上院门时,他又听得缪夫人道:“大公子已经在找解药了,你回去等着吧。” 岑雪枝身形一顿,想说:什么解药?我是大夫,不如给我听一听? 但那人紧接着道:“求您请连神医来救救我们吧!连神医不是已经许给大少爷了吗?她一定能救我们!” 岑雪枝心中想到的第一个“连神医”,是衔月港里所见的苍龙连吞,但那人说“许给大少爷了”,定然是个女子,而岑雪枝的外祖父可不姓边,这人也不可能是他的外祖母连珠…… 想什么呢?岑雪枝失笑,怎么会是这早已作古的二人?况且外祖母说过,连家世代行医,仙界的连姓大夫也定然很多,不足为奇。 缪夫人顿了顿,最后冷声道:“下去,此事谁也不许再提。” 看来是别人不愿多提的家事了。岑雪枝此时不方便插手,想着明天再旁敲侧击,探探边淮的口风——总不能让他一个大夫,眼看着这人中毒而死吧? 回到房内,卫箴坐在床上支着一条腿发呆,手里拎着一枷一锁,腿上蹲着腓腓。 “腓腓也醒了?” 它睁着大眼睛,偷看岑雪枝手中的白玉瓶。 那是边淮赠的。 “哎呀,就这么喜欢边公子吗?”岑雪枝打趣它。 腓腓扭过头,又把脸埋在卫箴腿上,不理岑雪枝。 岑雪枝笑着坐在床边,取出瓶里的两丸药,先自己闻了闻,确认没什么问题,才给腓腓喂下。 “你在想什么?”岑雪枝问皱着眉的卫箴,“怎么开始和这对枷锁过不去了?” 卫箴答:“我刚才忽然想到,这两个武器好像死了。” 岑雪枝:“……说得好像它们活过似的。” “真的活过!”卫箴茫然地将锁链递给岑雪枝看,“这么长一条链子,我不可能操控它每个部分,所以之前打起来都是它自己在动的。” 岑雪枝看了看:“你是不是没有滴血认主。” 卫箴“哦”了一声,用枷的一角划破手指,在两把武器上滴了两滴血,等血液消失在武器上,又甩了甩锁链,道:“还是不动。” 岑雪枝无法理解“武器会自己动”这件事,干脆说:“不动就不动吧,我们不去一世堂了,省的那个魏影从再来找你麻烦。” 卫箴想了一会,想不通,也只好说:“算了,反正一世堂除了寻踪术,也不会教什么有用的东西,想炼丹,与其自己现学,还不如找边淮来得轻松。” “寻踪术又是什么?” 岑雪枝想起那天他们在明镜山外见到的白衣小童,依稀记得卫箴说过他姓连,但没说是男是女,手上落着一只蝴蝶。 “明镜散人秘术,号称万里寻踪,是用来找东西的,可以用它探路进明镜山……”卫箴说到这,想起一件事,摸索着验查起了手中的枷锁,“不知道魏影从学没学过——要是学了,它给我们谁身上做个什么标记,以后再找上门来可就坏了!” 岑雪枝起身踱了两步,最终还是无奈道:“看来还是要先想办法自保……实在不行,就先去投奔天外天吧。” 再回衔月港要越过明镜,还是冒险;想去广厦又没了信物:飞光砚已经变成了一对枷锁;岑雪枝昨天也已经在夜市上打听过了:这里没有人听说过第一关;最后选择只剩下一个天外天,在这一带仍然是赫赫有名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去——都说就在头顶上,可哪来的天梯呢? 卫箴却说:“投奔谁都没有自己靠谱,最好还是想办法把武器的挂恢复了,一切好说……以前这里面的武神残魂还同我讲过话呢,怎么说没就没了?” “讲话?什么时候的事?”岑雪枝奇道。 “就在杀那个南门家的冒牌货时,她在我脑袋里说:‘刺他双目’。” 岑雪枝突然想起,魏影从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 “魏影从昨天说,你这两把武器生了灵,也就是说,那时候它们还能自己动?” 卫箴回想了一下:“对,我后来没有再听见过武神讲话了,但在杀拿云手的时候,锁链还像有灵魂一样会助战,枷也是自动斩首的,不是我在操作。” “然后呢?” “然后魏影从来了,我和他过招时……锁已经不会自己动了!”卫箴准备起身,“我去问问边淮,他一定知道魏影从到底有什么能力。” “对,”岑雪枝点头,“昨天魏影从将我定住后,是边淮把我叫醒的。” 说走就走,两人将闹别扭的腓腓留在屋内,一齐出院子,卫箴震惊了:“这……这里怎么了?” ( 卫箴:说好的挂呢?我代打呢?(懵 ) 幽荧影 边府后院。 卫箴欲言又止:“边大公子……” “请进,”边淮一点头,“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从休息的小院走到边淮这里,一路看过来,卫箴会心虚到不敢说话实属正常—— 整个边府占地五百余亩,府内有街有巷,人流如水,大得快赶上几期碧桂园小区了……昨晚卫箴翻墙进来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错闯旺季故宫,而此时这里却有一多半被天雷劈成了废墟焦土。 “……都、弄成这样了,缪夫人还来感谢我们?”在路上,卫箴不可思议地问岑雪枝,“她没搞错吧?” “人家来谢你,你怎么能这么讲话?”岑雪枝拍了拍卫箴的后背,“说不定边公子对外就说拿云手被雷劈死了,还要谢谢你给他找了个借口呢。” 到了边淮的院内,边淮竟然真的这么说了:“拿云手昨日里死于雷劫,卫公子不远万里涉过明镜赶来吊唁,边某承情,有关二位对赶尸匠的种种疑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岑雪枝不禁感叹:边大公子对边大师真可谓积怨已久。 买凶弑父、丝毫不见父子之情也就算了,如今人都死了,边淮对他也连个敬词都不用,场面功夫都懒得做。 卫箴的关注点倒不在这里:“拿云手早就进入金丹大成期了,和昨晚金丹期的四九小天劫有什么关系?” 边淮不像是会编故事编出漏洞的人。 “卫兄有所不知,昨夜我们府上的大姑娘结丹,未成想会降下四九小天劫,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拿云手爱女心切,代为渡劫,被活生生劈死了,真是舐犊情深,感天动地啊。”边淮语气毫无起伏地说完,扬了扬手,“来,为你们介绍一下舍妹。” 修仙之人超凡脱俗,没有什么男女大妨,边淮直接带两人进的便是边大小姐的院子: 拿云手确是凡人出身,非常重视子嗣,有几十个儿子,上百个女儿。 前面几房住的都是少爷,如今已经劈烂了,一夜之间老少爷们都收拾细软、搬进了后面的院子里,绣楼下人挨人人挤人,哪还有半点世家豪门的样子?也只有大少爷和大小姐这里算是清净。 “她名叫边池柳,顾夫人所出,天资也是不错的。” 边淮一句便昭示了自己与边大小姐的疏离,仿佛介绍路人一样—— 想来边淮本来就恨着拿云手,特意说明这女孩又不是缪夫人所出,那便真是与边淮毫无关系了,用来顶个缸更无所谓。 岑雪枝仰头,见二楼一红衣少女靠在窗边,也是面覆红纱,隐约可见一张绝色容颜,冲他点了点头。 卫箴抬头,多看了两眼,那少女便把窗关上了。 岑雪枝哭笑不得,不知该嘲笑卫箴还是该嘲笑自己:他果然还是喜欢女人吧? “那魏影从那边怎么说?”但卫箴没放在心上,只问边淮,“他昨天也来吊唁了?” “不必多虑,”边淮坦然道,“影从虽然是孩子心性,但嘴严心细,不会到处乱说的——他今年才满十六岁,争强好胜,平日里又有些贪杯,被家里惯坏了,顽皮了一些,但情有可原。” 卫箴和岑雪枝面面相觑: 边淮竟然是真的同魏影从关系不错,对他的评价这么高? 谁知更高的还在后头。 “我自认阅人有术,又与世家子弟自幼相识,哪个都能说上几句,深知各人有各人的龌龊之处,我自己也不例外——除了影从,我只见过一个江家的玉郎君江琛,算是白璧无瑕,”边淮道,“而如果只说魏、边、段、连这几大世家,那便只有影从嫉恶如仇的真性情能衬得上仙风道骨四字,待人从无偏见,敢想敢说,敢做敢当。” 居然拿他同江琛比…… 岑雪枝不太相信,追问他:“边大公子对他如此信任,从何而来?” “我接下来所言,是只有几大世家的内家子弟方可受教的家传,念在与卫公子、岑大夫投缘,才会倒箧倾囊,”边淮正色道,“二位万不可与外人知。” 岑雪枝心如明镜:边大公子分明是看中了卫箴的潜力,在这拉拢他呢。 卫箴却道:这人拉拢我也就算了,为什么也要告诉雪枝?昨天他就想给雪枝挡暗器,分明心里对我的直男男主有别的算计! 边淮屏退下人,取出一副画轴,画上整面涂满黑色,只有正中一个白圈。 “昨夜影从用来打更的招式,其实是一种魔修的搜魂之法,用的是他的一个特殊变异灵根,影灵根,”边淮指着白圈中的黑色道,“也就是明烛。明烛外的这个白圈,称作幽荧。” 岑雪枝:“闻所未闻。” 卫箴:这私设也加太多了吧,能不能尊重一下原作者! 而且为什么黑的叫“明”,白的叫“幽”,起名也要讲基本法吧? “上古时世家尊崇的两仪二圣,称之为天地日月精华,便是这两种东西,”边淮的手指沿着白圈,向圈内划过一条波浪线,圆环便化成了一个黑白阴阳鱼的图案,“阴鱼化作明烛,阳鱼化作幽荧,每条阴阳鱼中又有一个颜色相反的鱼眼,代表明烛幽荧共存,仙魔共生。” 卫箴忍不住吐槽:“太抽象了,你能不能捡重点的说?” 边淮把卷轴收起,指了指地上的影子:“有光就有影,有日就有夜,两仪二圣象征着天地间灵气与怨气本无区别,都是可供人修炼的精华——赶尸匠一火一影双灵根,起字影从,是因为魏家希望他能掌握好自己的火与影这两个灵根,保持清醒,哪怕影灵根更胜一筹压过了火,也不要误入歧途,走火入魔。” 岑雪枝顺着他的话反驳:“可他却修了魔。” “没错,他是天生的魔修不假,可却从未用这力量伤过谁。”边淮辩解道,“修魔修仙,最终都是为求长生,只不过魔修有搜魂这一招式,人数又少,才会被世人鄙弃,可如果能将这力量用于正道,那修魔修仙又有何区别?” 卫箴听不下去了,直接拿锁链问他:“你见过我用这把兵器,应该也知道这里面有灵吧?” 边淮不解:“是的,怎么?” “昨日被魏影从碰过之后,灵就没有了。”岑雪枝说。 边淮一愣,摇头道:“这应当和影从没有关系,我刚才还没说完,你二人可能还对魔修不甚了解——搜魂只是魔修常用的一种小把戏,利用魔气的特性灌入人的天门穴,出其不备,使人一时魇住,瞬间失神。 “影从只是魔气更纯,比其他魔修更精进一步,才能让人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动担不得。所以虽然名字叫做搜魂,但实际上并不会对人造成别的影响。 “而且这种把戏对修仙之人也只能使用一次,多加注意,下次就再不会中招了。” 话到最后,边淮不忘为魏影从开脱:“再说,你们看他虽然将岑大夫魇住了,却没有趁机伤人,还不能得见他的本性吗?” 卫箴:要不是我亲手把他写成的反派,我都要信了你的邪…… 岑雪枝:有道理啊! “我们自然是相信边公子的,那么这件事就暂且不论,再说另一件事。”岑雪枝道,“刚刚我偶然听到有人在向缪夫人求情,说是中了毒,不知道可否让我来给他听听诊——我不收诊费,也无意插手你的家事,只是有家训铭记在心,绝不可见死不救。” 边淮凝神看着岑雪枝,片刻后注意到卫箴戒备的目光,才才起身对岑雪枝弯腰谢过:“这件事多谢岑大夫挂心,不过缪夫人已经为他们请了连家的神医,方才鸿雁传书说碰巧正在来时路上,就不劳岑大夫费神了。” 岑雪枝只好告辞。 边淮看他们走了,才露出一抹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从未动过情,怎么会忽然忍不住关注一个已经有道侣的人? 他会想起昨日,岑雪枝为边府众人看病,又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因为他是大夫,所以我才对他如此关心?” …… 卫箴同岑雪枝回到两个人的院内,就听岑雪枝抱怨起来。 “放着现成的大夫不用,是不是瞧不上我?就算瞧不上我,难道也瞧不上我的琴吗?”岑雪枝又想了想,觉得不对,“边大公子分明见过我的琴,怎么会瞧不上?他是不认识梅梢月、还是以为我的梅梢月是假的?” 卫箴心里有数,又不好多说,只能安慰他:“人家请连家的大夫,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请大夫,而是为了请认识人。” “对了……”岑雪枝想到,“是听说他们两家要结亲的。” “不是……”卫箴卡住,又同他确认道,“你真不想听他们家的家事?连家和你外祖母家……” “不,还是别说了,边大公子说过,不想家丑外扬。”岑雪枝十分自律,“我们继续想想你的枷锁怎么办吧。” 卫箴将枷锁一扔,躺到床上伸展开修长的四肢,道:“还能怎么办?废了吧。早就说让你吃鸣金草,你不听——要是武神把武器给你,你就是dps奶妈双修,天下无敌,哪能出现在这种状况……” “你又在胡乱说些什么呢?” 岑雪枝在他身边坐下,歪着身子摸了摸那把枷。 “你再想想,在魏影从之前,你还和谁交过手?”岑雪枝提醒道,“你记不记得有个人说了句什么,‘还我命来’?” 卫箴翻了个身,侧躺着看他:“对!那天真正和我交手的只有三个人:拿云手、那个侍卫,和魏影从……不过那个侍卫会这么说是因为他早就被下毒了,解药要靠拿云手定期给配——我杀了拿云手,侍卫才会反应这么剧烈。” 那枷太重,岑雪枝拿着枷,不由得也向下靠了靠,半躺在靠枕上,看着床顶。 “用毒控制下人吗……” 岑雪枝眨了眨眼,突然想到什么,侧过头去看卫箴:“我知……” 卫箴与他的距离不算近,只是此时两个人都侧躺着,他看岑雪枝略带尴尬地红了脸,不禁扭过头去,脱口而出:“你别离我太近!” 岑雪枝害羞是因为边家的红漆红墙红纱帐,布置得像极了婚房,被卫箴这么一说,反倒来了兴趣:“我离你也不近啊,我的脸也不至于吓到你吧?” 卫箴心道:我就是不能接受我的铁血直男男主岑争长了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啊! 岑雪枝觉得他有意思极了。 “卫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卫箴回过头,发现岑雪枝凑得更近了,大叫一声爬了起来,“喂!你好好说话!” 岑雪枝不逗他了,正色道:“那个侍卫性命被握在拿云手的手中,任人宰割,所以即使曾经作恶,也是被迫无奈。而他昨天之所以在拿云手死后还对你出招,也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命不久矣,明知敌不过你,也想泄愤,可并没有打算真将你怎么样,但结果却断了四根肋骨和尾椎骨,内脏严重出血,双手手腕骨折。” 卫箴睁大双眼:“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你休息的时候,我去给他潦草地听了次诊,也听到了他的内心。”岑雪枝一脸淡定地说,“卫箴,你信不信,人心有善恶,虽然不好解释,但我能听得出来?” 卫箴点头:废话,这是我给你写的挂。 “所以枷锁不好用,可能是因为你用武神的武器,伤害了无辜之人。”岑雪枝道,“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武神,不能作奸犯科、倒行逆施?” 卫箴傻了:“这也算?” 仔细想了想,卫箴也觉得,这可能真的算…… “那怎么办?” 两人目前手里唯一的挂也没了,以后举步维艰啊。 岑雪枝歪头,用下巴点了点枷锁道:“不然,你跟武神说说好话,求求情?” 开什么玩笑? 身为作者,跟自己写的角色求情? 激活外挂要紧,卫箴立刻服软:“武神,对不起,要怎样你才原谅我?” 岑雪枝笑:“这也太没诚意了。” “我昨天也是没办法啊!”卫箴又纳过闷来,解释道,“而且武神的残魂早就没了,现在只剩下没有自我意识的灵在枷锁里,我就算跟她对话,她也不会理我啊?” “那你就跟枷锁求情喽。” 岑雪枝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卫箴酝酿了一会,深吸一口气,道:“雪枝,你先出去。” 这有什么可害羞的?怪人。 岑雪枝出门去了,在院内看着月亮,留卫箴一个人在屋里碎碎念了半天,一柱香的时间后,终于听到了一阵锁链“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好了吗?” “好了。”卫箴长舒一口气,抬头看见他站在门边,不解道,“你为什么不回你自己房间?” 岑雪枝低头,耳垂有些红。 “我刚才问过了,边府现在住所本就吃紧,只给我们安排了这一间,你将就一下吧。” 峥嵘笔 两人一张床将就一夜过后,卫箴天不亮就起床,独自去外面的水井边打了桶水,回来躲在院子角落,洗了脏掉的睡裤拧干,藏进了一个新买的乾坤袋里。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卫箴不打算选择逃避——他知道自己早在第一眼看见岑雪枝时就对他有感觉,但是这能代表什么呢? 感觉不是感情。 卫箴昨天见到边淮的妹妹边池柳时,甚至还淡然地看着她想:哦,这不是我给岑争写的官配吗?她居然这么早就出场了,而且看到了岑雪枝也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点了点头,很无动于衷…… 按照原本的设定,边池柳应该先被岑争俊朗的面容吸引了注意,但现在雪枝长成这样,与其说是俊朗,不如说是绝美……反而是性别男取向直的魏影从、边淮等人,对岑雪枝多有留意。 所以卫箴现在心里想的,只有两点: 一,别再把剧情线走歪了,该谁的挂就给谁开。 二,岑争是直男!雪枝当然也…… 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卫箴用冰凉的井水抹了把脸,扶着井口叹了口气,心想:如果他真的不直,老子也绝对不能看着他被别的男的吃干抹净! 岑雪枝倒是休息得不错,睡到自然醒,灵力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才被卫箴匆忙叫起来,抱起猫出门。 “广厦来了个人,你快出来看看。” 卫箴道。 “什么人?” “我们先走,”卫箴牵着他快步往边淮的院子去,“路上说。” 来的是个着一席天青色圆领袍、箭袖长靴、衣袂带血的女人。 她身材高挑单薄,容貌朴素大方,长发如侠客般束起,腰佩白玉牌与一把狭长佩剑,还挂着一支笔杆漆黑、狼毫洁白的毛笔,笔杆上刻着一个红十字星。 “玉京文如诲,”边淮为岑雪枝介绍道,“玉郎君麾下,文武双全,能书善画,尤善丹青,乃是一绝,一双妙笔名唤峥嵘,笔下功夫近千载无出其右。” 卫箴在路上为岑雪枝解释过:“玉京是江琛的地盘,也在广厦。” 边淮昨日也是这样吹捧魏影从的,这番话岑雪枝便只听了一半。 文如诲赶忙道:“边公子过誉,文某惭愧。” 边淮请众人落座:“我绝无夸张,只是文先生甚少提笔,我等实难有幸一窥真迹。” 这倒是真的。 岑雪枝想:否则这样的大家哪怕是在白屋也应当赫赫有名,怎么他岑雪枝也算是读过几天书的,却从未听过? “除魔不尽、俗务劳形,不然承蒙边公子不弃,得闲后定为边府送几卷画来。” 文如诲语气诚恳,眼睛却黏在腓腓身上,非常喜欢的样子。 边淮直白道:“常听文先生这句话了,但若果真落笔,恐怕广厦魏家的匾额都恨不得摘下来、将文先生墨宝换上去。” 文如诲和他简单客套了两句,又听他介绍完岑、卫二人和边府近况,取出一封信。 “现在形势紧迫,广厦前日里便做了决定,集结好各门各派修士启程,即刻起程,可能昨日便到了。” 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岑雪枝与卫箴安静在一旁等着边淮读信。 边淮反复看了三遍,才将信递给了岑雪枝。 卫箴也凑过去看,是一整页铁画银钩的简书,除了落款处江琛的表字“怀昱”二字以外,几乎都不认识,只好问岑雪枝:“写的什么?” “明镜散人携三位世家弟子前去焚炉除魔,请广厦与边家夜市、连家白石湾驰援……” 岑雪枝说完,又反问:“焚炉是什么?” “明镜前的一条地裂,”卫箴解释道,“常年燃地火,住着一条修为达到化神、但是没有开灵智的魔蛇。” “修蛇,”文如诲补充道,“又称巴陵之蛇,是那一带的魔兽之首,时常为祸沙洲百姓。” 边淮心有疑虑:“除魔之事并非刻不容缓,明镜散人怎么会突然急于求成、先斩后奏?” 如今在明镜前求学的,是魏、连两家最受宠的天才少年与段家的嫡长公子,如果不是卫箴与岑雪枝在明镜前杀人这件事事发突然,就要再算上边家的嫡长子边淮。 带着这几位公子哥前去跳坑,别说是焚炉地火了,就是地狱业火,几大世家也得前仆后继地下去救人。 “听说是因为南门家的学生没有按时赶到,失踪了。” 岑、卫、边:“……” 文如诲:“怎么了?” “不、没什么。”边淮面不改色,“失踪就失踪,南门家一向不是这样摸不清踪迹吗?怎么会一路找到焚炉里去?” “赶尸匠早就想去除魔了,边公子应该知道吧?”文如诲叹了口气,“他不是常说那些魔兽害人、连累了附近修魔的妖怪们总被百姓误解吗?” 岑雪枝:这么听来,魏影从还真是个对魔修、妖类毫无偏见的人,还肯为他们出头,着实优秀。 边淮却暗道事情不对:“影从才刚及冠,不知天高地厚,魏家宠他至此尚且要在整个广厦行限酒令,明镜散人却由着他来?” 文如诲摇了摇头,表示也不明白。 “算日子今天援兵应当才到不久,可能还没惊动巴蛇,我……”边淮犹豫片刻,见在场的也都是些聪明人,弯子都不绕了,“我府上一团乱,缪夫人也要扶灵,就都先不去了,派两个人探探情况。” 岑、卫、文:“……”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这种事情当然能躲就躲,岑雪枝想,边大公子是聪明人,行吧。 “你想去看看?”卫箴问岑雪枝。 “嗯。”岑雪枝点头,“既然是除魔卫道,难免受伤或沾染魔气,我身为大夫,去看看也许能帮上点忙。” “岑大夫高义。” 文如诲对岑雪枝稍一点头,开始表面上同岑雪枝讲解、实则暗示边淮应多出力:“修蛇已经达到化神修为几百年了,除了传说中南门家弃世的那位,向前数上千年,世间都未曾出过一个化神修士。如今明镜散人终于化神,又肯出手,人族也算是有了一战之力,终于有机会救沙洲百姓于水火,你我为之尽一份力,也是义不容辞啊。” 边淮叹气道:“文先生,你误会我了。” 他轻轻撩开衣袖,脉上一片青黑,一看便知是被人用毒锁住了灵脉。 岑雪枝与文如诲都吃了一惊。 “原本是不应说与任何人的,”边淮说,“但我知道文先生才高气清,卫公子、岑大夫也都是贤善侠士,对你们也就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如今我府上所有金丹以上的修士,全都身中剧毒,解药配方只有已逝的拿云手知道,三月之内若不能拔,必死无疑。” 众人沉默半晌。 文如诲回过神来,满面羞愧,拱手道:“边大公子,连神医碰巧与我一前一后从白石湾启程,应该很快就会赶到,我……我这就走了,吉人自有天相,你们一定不会有事的,告辞。” “等等,”边淮又道,“舍妹边池柳正巧昨日结丹,还未被下毒,是如今府上唯一的战力,带她一并去吧。” 卫箴:边池柳居然真的是昨天结丹的?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文如诲诚心谢绝:“边大小姐还是留在府上吧。” 边淮抬头看向绣楼:“她自己也想去,让她去。” 边池柳在窗后露出半张脸,点了点头。 文如诲又沉默了一会,而后解笔,右手从腕间摸出一卷卷轴,铺在桌上,左手持笔,为边淮写了四个字: 风光霁月。 岑雪枝感到惊奇:她居然是左撇子? “边公子请务必收下。” 这四个字一落,连看不懂小篆的卫箴都呆住了:这工整程度……打印机? 居然真是位大家!岑雪枝抱紧跃跃欲试的腓腓,不让它上去捣乱,恨不得上前摸一摸文如诲的左手:开过光的吧? 边淮对身旁一看愣了的小厮道:“请最好的师傅,拓好后将大姑娘正厅的字摘下来,换这个。” 小厮双手颤抖,捧着卷轴走了。 岑雪枝又想:边淮已经同文如诲一个外人把话说到这里,又把边大小姐派出去,算是相当之君子了,可文如诲仍没送画,只送了四个字——到底什么样的人物,能值得她送一副画呢? 一想到人物,岑雪枝就想起了溪北: 溪北那样的容貌,若再配上文如诲的妙笔,画出一副丹青来,恐怕能称得上是千古绝唱了吧? 正想着,红裙如火的边池柳已经下了绣楼,仍蒙着面。 岑雪枝又想:画她,效果应当也是差不多的—— 如果说溪北是岑雪枝见过的最标志的男人,那这位边大小姐就要在女人里排第一了,哪怕半张脸都蒙在红纱里,一双眼也足够倾国倾城。 文如诲见过后也爱惜颜色,劝道:“边大小姐人中龙凤,日后少不得救世立功,不急于这一时,还是先留在府里吧。焚炉确实凶险,段大公子和连小公子都只在外围劫杀了几个妖兽,即使是明镜散人和赶尸匠魏影从,也受了不少的伤、耗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才将炉坑附近的妖兽清理得七七八八。” 其他三人听过她这话,都听出了些别的东西,预感不对。 “你说耗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卫箴率先发问,“说的是魏影从吗?” 文如诲莫名其妙地答道:“是啊。” “什么时候的一天一夜?” “前天,”文如诲道,“我昨日去连家疗伤后替玉郎君送信来,御剑赶了一天的路。” 边淮也问:“文先生,我再同你确认一遍,你是说影从从前天刚到明镜山起,就去焚炉除魔了,一直到你昨天走,都还在那里?” 文如诲不解道:“他是主张除魔的那个,当然一直在那。” 岑雪枝只觉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前天在边府的那个魏影从……又是谁?” 文如诲愣了:“什么?” 卫箴又重复问她:“你是亲眼看见魏影从那一整天都在焚炉吗?” “当然,”文如诲指了指自己带血的衣带与靴底,语气肯定,又惊又惧,“我随玉郎君在焚炉除魔时与他们一行不期而遇,共同浴血奋战了一昼夜,亲眼所见。” ——文如诲根本不是从广厦来通知的,而是从焚炉来的。 如果她没有说谎,那么两个魏影从中,必然有一个是假的。 可如果是假的,这个冒牌货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边淮毫不怀疑文如诲的话,立刻道:“前夜子时来我府上的那个是假。” 岑雪枝皱眉:“从何得知?” “其实当时我就有所怀疑,但没有想过竟会是这样……”边淮双手交握,沉吟道,“影从平日里见到我,应当叫我一声边大哥,上次却只称边兄,也没有听我劝阻,我还以为他同我有了什么误会。” 文如诲左手不自觉地轻抚了一把腰间笔杆,问:“可这世上怎么可能会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边淮慢慢摇头:“变幻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很多妖都可以做到,不算难。” “难的是它变的那个人是魏影从,”卫箴补充,“也是魔修,也要有相当强的搜魂术。” “他只在这里停了一夜吗?”文如诲不敢再细想,即刻拔剑要走,“不行,我得赶紧回焚炉去——万一这个妖类现在去了焚炉使诈,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同你……” 岑雪枝说了四个字,又猛然刹住,改口道:“你先去,我们马上就跟上,你多加小心。” “我也去。” 边池柳从腰间抽出一条软剑,捏好剑决,毫不犹豫地追文如诲而去。 院子里又只剩下岑雪枝、卫箴与边淮三人。 “卫兄……”边淮知道岑雪枝在犹豫什么,及时化解了尴尬,对卫箴道,“我这里有不少仙剑,你拿去用?” 卫箴摇头:“不用。” 岑雪枝戳他:“先用我手里的吧,我们慢一点赶路。” 卫箴筑基才不久,还不会御剑。 “昨天商量好了,”但卫箴指着手臂上挎着的枷道,“它也可以。” 卫箴把枷随手一扔,枷便浮在半空中,等他踩上去。 岑雪枝松了口气,一手递向卫箴,让他扶着,关切道:“站得住吗?不行就坐下。” 卫箴协调能力好,动作很快,已经迈上巨枷稳稳站着了,听到他这话,又伸出手去牵他的手:“不太稳,可能速度会慢点。” 岑雪枝的一双手看似十指纤纤、柔若无骨,握起来却并不软,是双琴师的手,指尖一层厚茧,让卫箴很满意。 岑雪枝被他牵着手,也有些局促,低头同他小声说:“初学御剑都是这样的,慢一点没关系,听文先生的意思是连家也在,焚炉现在应该不缺医生。” 他这意思是默认卫箴只是为了陪他才去的,并不参战。 卫箴也没有否认:否则谁会去救一堆被自己写死的炮灰啊! 这段剧情是卫箴写过的,所以卫箴完全知道这次除魔之战中,很多人根本没救。 岑雪枝还傻乎乎的,同边淮辞行后,牵着卫箴缓慢御剑出门。 腓腓缩在岑雪枝怀里,回头看了一眼边淮,没有叫唤。 不想两人一猫刚出边淮院门,前院里一个红衣侍卫又带了一个白衣女子迎面而来,正与他们擦肩而过。 那女子才十五六的年纪,身型却已经长成,结实挺拔,一身白衣胜雪,腰间挂一个紫色穗子以避不详,怀中抱琴,琴中藏剑,剑缑上缠着红线,坠了一枚红色同心结。 她头带一个由竹席所编的幕离,帽裙仅仅末过肩膀,檐上盖白纱,并不像边池柳那样层层覆面,只是为挡风纱的一层轻薄素绡,遮不住那张面色红润的秀丽脸庞—— 柳叶的眉,眉梢的痣,与缪夫人极像的一双温柔眼,还有,与岑雪枝一模一样的唇。 “连神医来了。”侍从对院内的边淮说道。 岑雪枝在剑上站着,一动也不动,静静待那女子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 卫箴见他这神色,已经猜到来者何人,低声问他:“不打声招呼?” 岑雪枝呼吸一滞,眼中忽然涌出泪水,一滴接一滴地落。 卫箴略显惊慌,轻声说:“你……我说过我们回到了一百三十年前,你还不信,要和你说边、连两家的事,你也不听,现在……不去跟她说两句话?” 毕竟此人便是岑雪枝已逝五年的外祖母——连珠。 ( 按照正常套路,这里就要开始回忆杀了,但是作者不太正常,所以木有。 ) 白露楼 来者便是岑雪枝的外祖母——连珠。 “去跟她说两句话吧?” 卫箴知道岑雪枝自幼父母双亡,由外祖母带大,与连珠的感情之深还要深过双亲,可岑雪枝竟然摇头。 “她不认识我。” 岑雪枝低头擦了擦泪,做了几个深呼吸,才问卫箴:“你说这是一百三十年前,那她今年才十五岁吧?” “嗯。” 岑雪枝破涕为笑:“仙门十五的姑娘了,还不嫁人,是要等个什么样的郎君才做数?” 对于迈入仙门的女子来说,结丹就意味着结仙缘,需要断尘缘,再不能怀孕生子,所以通常家里会给女儿在十二三就早早冠笄,好让她们正式成婚生子,不耽误日后晋级金丹期。 卫箴顺着他的话道:“十五岁也不大。” “那你知道她是多大才成亲的吗?” 卫箴:废话,我写的我能不知道? “不知道。” “七十五岁。”岑雪枝笑,“金丹驻颜,仙无寿数,七十五还是十五,似乎也差不多少。” 卫箴松开与他牵着的手,用手背给他擦了擦泪痕:“不哭了?” 岑雪枝乖乖点头:“但是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和边家说亲?我外祖父又不姓边。” “连珠是连家家主与缪夫人的女儿。”卫箴说,“她出生不久后,拿云手相中了缪夫人,连家家主就用骗术把缪夫人送来了边府。” “所以边大公子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 “嗯。” “那更不可能给他们两个说亲了吧?” 两家家主都知道其中龌龊,怎么会给一对兄妹说亲? “因为拿云手也相中了连珠,但他们之间差着辈分,连珠又是连府的嫡长女,拿云手不方便先娶母、再娶女,只能在连珠小时候就给连珠与边淮定了娃娃亲,将来好把连珠接进边府里,供拿云手自己享用。” 岑雪枝听得起了一身冷汗,扭头看向院子的方向:“拿云手……” 院子里隐约传来边淮与连珠交谈的声音。 “拿云手已经死了,”卫箴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什么死?就是因为边淮知道这件事。” 岑雪枝显然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拿云手怎么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我还以为他只是杀了什么无辜的人,觊觎别□□子不说,竟然还想娶她亲女儿,还、还要娶做自己儿媳再……” 卫箴耸肩摊手:“人间这种事不是很平常吗?别说贵族喜欢娶亲生女,贫民家里也多的是,拿云手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边池柳就是他的亲生女,他也……” 话说到这,卫箴发现自己说多了——这些岑雪枝也许是不想听的。 卫箴忽然觉得,如果自己能保护好他,他也没必要知道这些。 “我知道了。” 岑雪枝心情低落地说完,让脚下的剑稍稍后退,回头看向院内。 边大小姐过二门后的院内未设影壁,只一眼就能看到连珠背对岑雪枝坐在院中,正在抚琴,边淮与连珠对坐,看了岑雪枝一眼,似乎在问:岑大夫怎么了? 岑雪枝一笑,毅然转头走了。 卫箴连忙拉住他的手,问:“你真的不和连珠多说几句?” “不了,”岑雪枝黯然低头,“我怕。” 卫箴不太懂他的脑回路:“怕什么?” “重回一百三十年前,这种事,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岑雪枝看着他,手慢慢握紧,“虽然我做梦都想与她再见一面,但如果我现在同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导致我们的缘分都消失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都不见了,该怎么办?如果她没有去白屋、没有遇见我外祖父、没有生下我娘、我娘也没有生下我……怎么办?” 历史变动了怎么办? 卫箴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目前来看,除了边淮没有上明镜山以外,应该是没有什么变动的地方,不会影响到以后。”卫箴想了想,“你要是担心,那我们就快走吧,实在不行按原路返回去试试。” 岑雪枝点头,怀里的腓腓却突然跳到地上。 “腓腓?” 腓腓仰头看岑雪枝,又跳上他的剑,拽着他的衣服爬到他肩膀上,与他蹭了蹭脸。 “!” 腓腓很少这样亲近人,幸福来得太突然,岑雪枝还没反应过来,腓腓就又跳下去,跑到了院内。 “你是想留在这了?”卫箴问。 腓腓点头。 “这怎么行?边大公子还忙着,不能给他添乱……”岑雪枝试图劝它回来。 卫箴却把岑雪枝腰间的红色乾坤袋拽了下来,扔给腓腓。 腓腓叼着袋子,又向院子里走了几步,优雅转身,看着岑雪枝。 “你让它留着吧。”卫箴说,“你有没有发现,边淮的衣服和溪北送的乾坤袋是一样的料子?说不定以前腓腓的主人就是边淮呢。” 岑雪枝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走吧?” “……走。” 岑大夫最不喜欢告别,连腓腓也安静地看着他离开,没有发出一声叫唤。 与其是在同卫箴讲话,岑雪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有珠儿在,边府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了。” 卫箴揉揉他的头道:“肯定的,放心吧。” 御枷比御剑要简单一些,卫箴的平衡感也很好,岑雪枝先不放心地让卫箴适应了一下,慢速飞出边府,给卫箴买了一顶幕离,方便在沙洲中赶路。 “听文如诲的意思,大部队昨天早上就应该从连家的白石湾拔营了,打了一天,再把我们赶路的功夫算上,估计已经打差不多了。”卫箴看着刚买来的地图,问他,“要不我们先去白石湾看看,再去焚炉?” 若有边淮那样的豪华沙舟,可能三四天就能赶到,御剑更快,大概需要一天一夜,可岑雪枝筑基期的灵力不够,卫箴又是新手,两个人御剑怎么说也要两整天时间,到了焚炉别说救援了,收尸还差不多。 焚炉除魔这件事,恐怕不到半天就会解决,卫箴清楚得很。 他只当是陪岑雪枝旅游了。 在夜市又买了些路上用的,卫箴便牵着岑雪枝,慢慢悠悠地进入沙漠。 修仙之人不怕行远路,只要不拼速度,甚少会感到饥饿或疲倦,累了就打坐看看风景。 大漠一片纯白,是岑雪枝和卫箴都从未见过的风光。 “先放松一下心情吧,”入夜休息时,卫箴提前给岑雪枝打预防针,“等到了连家,我估计会有很多不好的消息。” 岑雪枝畏冷,缩在毯子里,靠着沙坑,问:“还会比边府更糟吗?” “会吧,”卫箴斟酌着说,“到时候你别太难过,想开一点。” 岑雪枝缩手缩脚地睡着之后,卫箴将他用毯子裹紧了一些,安置在自己怀里。 感觉雪枝这家伙,见过外祖母之后就一直可怜兮兮,还挺萌的……卫箴想,怪我笔下太不留情,照顾一下他好了。 等到了白石湾,估计他这个性格,会显得更可怜吧。 …… “两位上仙,是去焚炉除魔吗?” 距连家不远的绿洲,种着一片酷似杂草的白色植被,附近开小饭馆的掌柜对他们说:“那可能晚了吧。听说各路仙家已经大胜而归,没扛回来几个伤患,昨天都驻扎在白石湾,还带回来一条大蛇,准备带回广厦。” “是巴蛇吗?”岑雪枝问,“有多大?” “那我可没见过了,见过的凡人都死了。”掌柜的比划着,“据说盘起来小山那么大,一次能吃一头大象,不吐骨头!” “听起来战况不错啊。”岑雪枝道。 卫箴却摇头:“你没听吗,不吐骨头。” “什么意思?” 卫箴还是摇头,不说了。 到达白石湾内城后,他们才听到了真正的战况:“魏家死了太多人了……” 白石湾与边家夜市的繁华截然相反,整座城都由白石砌成,城内土墙也刷灰白的石灰,只有不到夜市五分之一的大小。 岑雪枝一进城就找了一家最好的酒馆,名叫“白露楼”。 白露楼的一层厅内便能容百人,也是低调的白石湾内少有的高楼。岑雪枝想着修仙之人非富即贵,自己初来乍到,难免不被人信任,再像刚来时被魏影从误会成小妖怪,不方便行医,也好打听些消息。 可这些消息却一个比一个惊心动魄。 “到底死了多少人?” “少说得有一千多人吧。” 岑雪枝一站定就听见周围议论纷纷,想必这些天白石湾的住民口中谈的都是这件事,到处能谈天的场合全在说。 他端杯的手还是稳的,只是眼神中满是哀恸。卫箴摸了摸他的头发,在他对面坐下。 “一千多?广厦一共才多少个修士,也就几千人吧?前几日来了多少?” “我拿眼看着,应该得来了两千多人,再加上连家的几百,三千人错不了。” 酒馆内多数人都穿白,又有一少半穿黑,却不素净,因为很多人身上都沾着血,像是刚杀完魔兽回来。 一个穿黑衣的对穿白衣的人说:“不可能,你吹什么?白石湾招待得了三千修士?我在广厦做生意这些年,没听过有这么多人倾巢出动的——段家的金丹修士也不过几百个,筑基的来这么多有什么用,给巴蛇投食吗?” “是有三千,”白衣人肯定道,“我在关隘处值日的,每天来去多少人门儿清。还有后赶过来不进城、直接奔焚炉去的,数不出来,但也少不了。” “别说了,那些后去的和没去的也没什么区别,听说填蛇坑的一千人几乎全都是魏家门下的黑袍侍卫。” 不吐骨头,说得是就这个意思吗? 岑雪枝看着卫箴,用口型问:吃了? 卫箴点头,也用口型回他:吃了。 又有不清楚形式地问:“段家也是黑袍,同样都在广厦横着走,怎么不下炉里去?” “带头跳进去的又不是他们家段三公子,他们着什么急?”白衣的看客面带笑容,明显是知道内情,不怀好意地反问。 “最初来的不是有段大公子吗?莫非段家真的要舍长立幼,连嫡长子都不要了?我可是听说段大公子也是双灵根的奇才,比魏家宗家的那些草包强了不知多少倍。” “资质再好,结丹时也没劈过四九小天劫,万一将来化不了神,怎么跟赶尸匠魏影从比?再说段大公子也没下蛇坑,只有那魏影从下去了,当然是魏家人去救。” “魏家倒是有血性,不愧是广厦之主,为民除魔不惜下血本。” 白衣看客又笑道:“倒不见得,只听说魏宗主相当看重魏影从,赶上千人下去填饱蛇口只为救他一个,这是要把广厦传给他的架势啊!” “传给他也未尝不可吧?”黑衣人分辩道,“广厦无人不知赶尸匠大名,数百妖类前去投奔,我还见过他几次,虽然年少轻狂了些,但确是个大善人!” 岑雪枝用疑问的眼神看卫箴。 卫箴摇了摇头:两个。 岑雪枝点头,明白他是在说:眼下有两个魏影从,盖棺定论尚嫌太早。 “善人?”白衣人嗤笑一声,“别人家的善人,自个儿家的扫把星吧!听说他这次就是为救一妖修下的蛇坑,最后害他全家惨死,你知道他生父是怎么死的吗?”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整个酒馆一层都安静下来,全在等他说完。 看来是个独家消息…… 岑雪枝想去阻止那人继续再说,卫箴却按住了他的手。 卫箴另一只手的食指沾着杯中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变”字。 对了……自己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怕生变故,岑雪枝不敢轻举妄动。 “为了把魏影从、还有魏影从执意要救的那个小妖修救出来,”那白衣人继续说着,语气抑扬顿挫,同个说书人一般,“魏影从的父亲——区区一个筑基修士——探进了巴蛇口中,把他们拽出来,把自己填进去了。” 酒馆二层也安静下来,只剩下回廊上一个黑衣的背影在一个大酒缸前打酒,三两个白衣的少年围着一头魔兽割肉。 砍刀割开皮肉的声音与巨枷斩首声相似,舀酒声又像血流,让茹素多年又辟谷已久的岑雪枝感到很不舒服。 “……” 刚才还对魏影从夸赞有加、说他是个“大善人”的黑衣人道:“竟、竟是如此!” “正是如此。” “果真如此,此人真是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黑衣人改口之快,让岑雪枝略觉失望。 旁边有桌白衣人听不下去了:“哎,你这翻脸比翻书还快,怎么能这么说话?赶尸匠连累了魏家不假,魏家除了巴蛇却是真——这沙洲百年来的大难终于被解决了,你不感谢也就罢了,总不能过河拆桥,反过来骂人家吧?” 那黑衣人站起身,愤慨激昂:“你们在座各位,有哪个肯血祭全家成此大业的,站出来瞧瞧?” 无人应声。 黑衣人又道:“我这粗人一个,直说心里话:其他旁的人的命,怎么能同亲人相比?他魏影从是逞了英雄,但却是踩着至亲骨肉的尸骨爬上去的!管他什么千秋百代的功绩,万世传颂的美名——干得出这种事的,我就不承认他是个人!” 岑雪枝眉头紧蹙:虽说按理来说修仙之人是不会对凡人动手的,但这人胆子也太大了点吧? 卫箴也心道:完了,这走向怎么感觉有点眼熟?不会是赶上了那段剧情吧?但是这不太对啊,这剧情怎么会提前这么久? 一旁又有一个不怕死的白衣人说道:“早听说魏影从是□□之子,有娘生没娘养,从他那炉鼎娘亲处继承了个火灵根,另一灵根又天生魔化,不知是什么—— “魏家用来扶持广厦的招牌木土双灵根,他是一个都没有,是不是外来的野种还未可知,魏宗主待他却比自家嫡子还亲,他反过来……哎!” 黑衣人愤然摔杯:“要我说,就该让他去死!这种人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周围人有的说:“说得好!” 有的人说:“还是别说了,是是非非,哪能三言两语说的清楚?” 还有人说:“人家是英雄,未来的广厦之主,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还不是自己筑不成基、结不成丹,就背后里讲人酸话。” 又有人问:“你呢?” 这声音吓得岑雪枝全身一颤,战战兢兢向二楼看去。 是那个打完酒的黑衣背影。 “我什么我?”楼下大放厥词的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 二楼的人转过身,袍角刺绣的点点银沙全被血染成鲜红,腰挂一秤杆,俊容带着一抹坏笑,正是魏影从本人!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 他说完,一踮脚,轻盈地跳上了二楼回廊的栏杆,手中的酒一滴未洒,双臂放在膝头,蹲在栏杆上,右手将酒提子递到嘴边,一口喝干。 “魏、魏影从!” 黑衣人见过他的脸,失声喊道,向后退去。 屋里“轰”得让出了一个圈,挪的挪跑的跑,独独把那黑衣人空在原地。 卫箴立刻起身,坐到岑雪枝外侧,挡住魏影从的视线,在岑雪枝耳边说道:“这个肯定是真的,那天和我交手的那个一动手就洒了酒,也没有伤到我,比他功夫应该差不少。” “喊什么喊?”魏影从见那黑衣人也要跑,喝道,“跑什么跑!” 此言一出,厅内绝大多数人都僵在原地,动担不得,重新安静下来。 搜魂! 岑雪枝轻抬手指,发现自己这次果然没有再被魇住。 “你刚才是不是说我应该去死?”魏影从跳到黑衣人面前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问你话呢,要是你—— “你去死吗?” 这四个字他弯腰轻声在那黑衣人耳边用气声吐出,整间屋内的所有人却都听的清清楚楚。 那人瞬间崩溃,大喊道:“我、我与玉京有交情,玉郎君救我!” 他喊得嗓子都破了声,就怕自己下一秒被杀,估计是个常年待在广厦、曾与玉京做过生意的货郎,还知道段家与魏家不对付,要求救找人从中斡旋最好要叫江家玉郎君—— 可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正逢江琛就在这间酒馆附近呢? 周围有人小声道:“赶尸匠是上仙,又是大善人,不会对凡人出手的。” “啪”。 魏影从扬手,给了那黑衣人一巴掌,手缠黑影,将他拍掉了两颗臼齿,倒在地上,看客们于是彻底鸦雀无声了。 这一声巴掌声清脆,将整个厅内的声音都抹静了。 刚才以为无事便没跑的,现在都悔青了肠子,动担不得,想跑跑不了。 “‘有娘生没娘养’,是谁说的?” 魏影从一挥撑杆,从人群中点了一个白衣人,那人不受控制地走了出来。 “看你的剑穗,应该是连家的外家子弟吧?” 那白衣人的白衣与旁的不太相同,面料明显上乘不少,剑上还挂了个紫色穗子。 魏影从说道:“连家虽然清贫了些,但好歹也是四大世家之一,更是正儿八经的百代书香门第,祖上往上数个几千年都是读书人,在这之乎者也上的功夫,仙门里除了玉京江家以外无可与之相比,比商贾出身的段家更是不知高出多少倍,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不屑地一瞥那人,手中将撑杆转了几圈,又道:“张口就是什么‘□□之子’、‘有娘生没娘养’,怎么不见你们平日里附庸风雅、在窑子里写诗的风流劲儿,抑或是所谓的大家教养呢?” 那白衣人面露恐惧之色,方才的从容尽失。 “文人风骨呢?墨客气节呢?”魏影从学着那白衣人长叹了一口气,“哎……连我都替你骚得慌! “毕竟……” 魏影从停顿了一下,一落撑杆,那人的脖子瞬间自动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发出“咔嚓”的一声—— 断了。 “连我这么心狠手辣的人,都从不在交手前说这种有辱斯文的混帐话,”魏影从笑了笑,“而是直接下手的。” 岑雪枝呆住。 那连家子弟倒在地上,断气了。 岑雪枝立刻将右手握在君子剑的剑柄上,但被卫箴紧紧握住手,不能拔剑,只好咬牙忍着。 “我是善人,不是傻子。”魏影从咧嘴笑道,环视众人,“你在背后骂我,我不扇你耳光,难道还要夸你骂得好不成?” 眼看魏影从还要抬腿踢那黑衣人,卫箴就快按不住岑雪枝的肩膀了,门外终于冲进来一个御剑的金丹修士。 还就真这么凑巧,附近正有几个玉京的修士。 魏影从抬头,看清进来的人后嗤笑一声:“我还以为是谁,原来也是只嗡嗡乱叫的蚊虫。” 又是个熟人——文如诲。 “和这乱爬的蝼蚁一般黑,”魏影从黑着脸,腿上也燃起如火般的黑影,一脚将黑衣人踩在脚下,发出骨骼断裂的声音,“全都该死!” 文如诲拔剑,二话不说向魏影从刺去。 魏影从站在那里,不闪不躲,被她刺穿的锁骨处化成一团黑影,如团云雾,根本没有实体。 文如诲震惊收剑,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这回连岑雪枝握剑的手都微微松开了:这…… 这就是影灵根? 要怎么打? “魏影从,你收手吧,这几日里你已经犯下多少事了?”文如诲只好改为开口劝说,“就算不替别人考虑,你也不替魏宗主和明镜散人着想吗?” “你上来就刺我一剑,有为我着想过吗?” 魏影从张口就来,坏笑着直接出左手,醉拳冲向文如诲的头部,被躲开后用右手的秤杆燃着黑火,又指向文如诲眉心。 文如诲显然敌不过他,仰身躲过后,左手持剑抹过魏影从的胸前,在他身上划了一条长长的斜线,想要试探到底能抢到他哪里。 可还没试到,魏影从的第三招就落在了她的手上。 厅内发出“嘶”的一声,如同将带着冰茬的肉扔入热油。 那根燃黑火的秤杆打的是文如诲惯用的左手,火蛇将手背包住烧灼了一瞬,如紧攥了一把! “啊——”文如诲吃痛大喊,右手捂住左手手腕,长剑落地,身子向前跪倒在地上。 岑雪枝还坐在原处,肩膀微颤。 魏影从踩了一脚文如诲的肩膀,转身坐在她腰上,一条腿冲着那满口血沫的黑衣人伸去,用鞋尖将他的头挑了起来。 “来,你说,你是不是连累她了?”魏影从拎着秤杆上滴血的红布条,将秤杆在文如诲脸前晃来晃去,问那男人,“你是不是该死,我给你个机会,你自己来选。” 那男人绝望地看着他。 “你去死呢,我就……” 魏影从话未说完,黑衣男就大喊道:“我要活!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魏影从愣了一下,又抬脚将那男人的头踩进地砖,道:“没意思……” “你们来!”他又抬头看着周围或穿黑或穿白的众人,用秤杆指着文如诲,问,“你们是选她死呢,还是选你们死?” 厅内又乱成一片:“我要活!” “不要杀我!” “杀她!” 意料之中的答案。 魏影从烦了,紧皱着眉头用秤杆一敲地砖:“都给老子闭嘴!” 再归寂静后,文如诲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杀我,不要杀他们。” 魏影从站起来,靠着桌子,一脚蹬在板凳上,对文如诲道:“你现在好像装得很有种的样子,这两天就喜欢盯着我叫唤——可是下蛇坑的时候呢,你人又在哪里?” 文如诲□□:“往边家……求援。” “哈哈哈……”魏影从低声笑了一会,干脆踩着她的肩胛骨,狠狠一碾,满意地听到了又一声哀嚎,才问,“援军呢?我喂蛇的时候,边大哥又在哪?怎么一个红衣服都没看到呢?” 文如诲张口,却说不出话。 边家也正执大难,自顾不暇。 “他们不该死,难道我爹就该死吗?”魏影从又问,“我救的那小妖怪就该死吗?我只为救人一命,何错之有?” 文如诲已经无法开口了,在场观众无一人能回答魏影从,他便一直低头看着文如诲自问自答:“我是连累了整个魏家,可那是我想要的结果吗?你们这群只会说风凉话的东西真正尝过这滋味吗?文先生,我最后喊你一声先生,从前在广厦都是你教我,今天就让我给你上一课吧——” 魏影从起身环顾四周,道:“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这是你让我记住的。我自知问心无愧,从不滥杀无辜,所以刚才在这里说过我该死的,我都带走了,剩下的,你就领走,到宗主面前找我的麻烦去吧。” 岑雪枝紧盯着扫视人群的魏影从,见他看到自己的时候,还对自己笑了笑,明显是早就将自己认出来了。 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暧昧,仿佛是在向岑雪枝发出什么私密的邀请。 这是明镜山前岑雪枝见过的那个,真正的魏影从没错。 魏影从手中转了两圈秤杆,在腰间酒提子上一敲,人群中便有上百人不由自主地走了出来,动作僵硬,边走边喊:“不要杀我!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杀我!” 文如诲咳出了一口血,哑着嗓子喊:“你杀我,放过他们!” 魏影从蔑视地看着文如诲,冷冷道:“你想死,可以。等我处理完这只蝼蚁以后,就让你当着这些人的面死得更有趣味些,毕竟我本来没兴趣杀这么多人,都是因为你——把他们连累了啊。” 人越围越近,魏影从将脚放在了黑衣男人的膝弯上,踩断了他的一边膝盖骨,将他踩得痛晕了过去,又把脚挪到了他的心窝上。 这次,魏影从若再一用力,那人就没命了。 岑雪枝眼前一阵眩晕。 大厅中黑黑白白的人在他脑中混成一团,似乎化作熊熊烈焰,他自己则变成了魏影从,站在焚炉前,看着对面的一条竖瞳巨蟒。 那蛇口中含着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救,还是不救? 他放在君子剑上的手越握越紧,被剑柄上的四个字硌得生疼: 那是武神的字——“着此身在”。 岑雪枝最终将手从剑柄上滑落了下去,一直按着他的卫箴也悄悄放松了。 可岑雪枝却在卫箴松手的瞬间,猛然起身,以手撑着桌子,越过卫箴朝魏影从奔去,喝道:“缘、起!” 魏影从瞳孔猛然缩小。 不解缘缠着狂风呼啸而起,万千红线将魏影从、文如诲、岑雪枝与那重伤的黑衣人圈在了一处,其余所有人都被拦在了外面。 “卫箴!我只能撑一盏茶的功夫,赶紧出去搬救兵!”岑雪枝大喊道,“我若死了,记得替我回三山向溪北还琴!” 风声渐弱,岑雪枝反手翻出梅梢月,先弹了一声,把厅内所有人唤醒,让他们能赶紧逃命,又将红线内的文如诲和那男人的伤势治好,才将君子剑出鞘。 卫箴冲到不解缘前,原以为一拨就开的红线,却突然变成了一面铜墙铁壁,怎么敲打都敲不开:“雪枝!你把这个收了!别做傻事!” 确实是傻事。 附着在不解缘上、只能用一次的保命之术,被自己用了,却是用来送死。 风墙能围住的范围是固定的,且必须包裹着施术之人。 为了救更多的人,岑雪枝只能如此,趁魏影从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尽量拖延时间。 卫箴见敲不开也说不通,立刻踩在枷上破窗而出,大吼大叫:“救人!来人啊!段倡焱!段殊!江琛!快!还有谁在!” 厅内。 岑雪枝横剑在身前,朗声道:“魏影从,毁誉听之于人,是规劝你不要被人言左右;得失安之于数,是希望你不要太斤斤计较。但实际上呢?你除了心中自有一套天下人负你的歪门邪道以外,又做到了哪一点?” 魏影从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第一次见识的不解缘。 “路人辱骂你几句,你就冲上来拳脚相加,把他们打得遍体鳞伤,甚至还要将他们杀死。你的得失心岂止是重,简直是睚眦必报,整个人已然成了一个衡量得失的秤杆,且只向你自己偏沉。” 魏影从不再看红线,转而只盯着岑雪枝。 岑雪枝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也想过若是边淮此刻会如何游说,可却有心中所想不吐不快:“听你所言,便知你自从焚炉惨案过后,只埋头计算自己的感受,计划如何逃出一生之愧、摆脱闲言碎语,何曾有片刻扪心自问: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 魏影从握秤杆的手背青筋凸起。 “治病、救人,舍我其谁……你说的没错,救的也没错,只是连累了你所担不起的人命而已。”岑雪枝轻声叹道,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魏影从,你不是巴蛇,无需执念着逼人做选择。人与魔兽的区别就在于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你只要现在迈过这一劫,回头是岸,就还是那个择善固执、身不由己的天才;继续执迷不悟,迫害他人,最终就只是个愚昧不堪、恶毒至极的懦夫而已。” 魏影从看他的眼神中再没了方才那丝旖旎意味,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找、死。” “我的选择,无论成败,”岑雪枝双手握剑,“我一人担,绝不连累他人。” “雪枝!”卫箴从外面冲回厅内,大喊道,“来人了!段殊来了!你快把不解缘解开!” 岑雪枝没有回应卫箴。 卫箴正想着怎么解开红线,却忽然看到本应该跑完了人的厅内,居然还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男人。 眼前人 “争儿……” 岑雪枝感觉自己宛如漂浮在海浪中,起起伏伏,又听见了外祖母连珠呼唤他的声音,一如从前的温柔。 “我……死了吗?”他半睁着眼,看见一片蔚蓝波光,问,“我错了吗?” “你没有错。”连珠说。 “可是我出手了。” 岑雪枝左右环顾,寻找着她的身影:“我救了百年前的人,我可能会死,我可能改动了历史,我……我会失去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年吗?” 他的泪水融入了海水中。 “你没有错,争儿,”连珠的背影在他眼前浮现,说道,“还记得我曾教过你的吗?” “知其不可而不为,贤人也……”岑雪枝哽咽道。 “为什么明知会死,还要去送死?”连珠问。 “因为我……”岑雪枝再听见外祖母的声音,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呜……我不想他们死。” 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他们错了吗? 以他人私事做谈资,到处散播、口出恶言,是他们错了,这不假。 可是他们罪不致死。 岑雪枝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 “知其不可而为之,圣人也。”连珠的背影点头称赞道,“所以不管你有没有出手,我都不会怪你。不要伤心了,傻孩子,留在你记忆里的我,才是最重要的。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如醍醐灌顶,岑雪枝猛然清醒,再眨眼时,眼前的波光消失了,只剩下眼角的泪痕。 梦醒了。 岑雪枝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层薄被,躺在一张大罗汉床上。 床外侧放下了深蓝色纱帐,遮住窗外正盛的阳光,床内光线暧昧,身旁躺着一个人。 是卫箴。 岑雪枝先是被吓到了,赶紧伸手去摸卫箴的脉搏,听到他并没有任何异常才放下心来,给自己诊脉。 奇怪?怎么也没事? 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现在他们两个人居然毫发无损、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 岑雪枝身上是一身全新的雪白亵衣,卫箴却只穿了一条亵裤,和岑雪枝盖着同一床被子,一副累惨了的样子,不管是被岑雪枝掀起被子、还是被握住手腕,都没有任何反应,仰躺着睡得昏天黑地,呼吸声均匀沉重。 岑雪枝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很累。 可他听着卫箴的呼吸声便觉得安心,不由得又躺了下来,侧卧着端详卫箴的侧颜。 卫箴鼻梁挺拔,侧脸尤其好看,睫毛不很长但浓密,眼角上挑,平时直视别人时会显得很凶,不好相与,睡着后就乖多了…… 好可爱。岑雪枝想。 即使他来历不明、身上遍布着无数疤痕、还总是和自己吵架,但还是……好可爱。 岑雪枝垂下眼帘,看着他的手。 卫箴的双手手掌上有很多茧,似乎是做体力活导致的,可他右手的食中二指上也有茧子,又像是用奇怪的执笔姿势磨出来的,既不是做苦力的、也不是读书人,匀称结实的肌肉比岑雪枝见过的身体都漂亮,像是有习过武,但皮肤却没有被晒黑。 奇怪的人…… 岑雪枝慢慢伸出左手,将自己如削葱根般的四指指尖搭上他的手腕,静听他的脉博。 温暖有力。 岑雪枝还是觉得有些困顿,缓慢地眨了眨眼,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是被卫箴翻身的声音吵醒的。 岑雪枝缩回左手,揉了揉眼睛,看到卫箴仍闭着眼,只改为向自己的方向侧卧,并动了动双臂和右腿,蜷曲起来。 只是这样一来,他的手臂便搭在了岑雪枝腰上,腿也压在岑雪枝腿上…… “不行,我是正人君子!” 岑雪枝在心中默念后,果断起身,爬过卫箴身上,打算去床边找自己的靴子,出去看看情况。 可惜他爬到一半,被不知卫箴腰间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也惊醒了卫箴。 “嘶……” 卫箴吃痛,随手将岑雪枝掀翻回原位,自己坐起来揉了揉眉心。 “你醒了?”岑雪枝问他,“后来都发生什么了?” 卫箴放下手,用冷淡的眼神看着岑雪枝的眼睛。 岑雪枝:“?” 卫箴凑近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撑着他背后的床头。 这一眼很深,直看得岑雪枝心跳如雷,卫箴才冷着脸翻身下床穿衣穿鞋,提上倚在床边的一对枷锁,一言不发地掀开床帘出去了。 岑雪枝摸不着头脑,也赶紧穿好衣服,跟在他身后下床,只见他用屋里盛着清水的铜盆撩了两把脸,将门“砰”得摔上,出去了。 “……生气了?” 岑雪枝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检查后确认没有什么少的,便提剑出门去。 门外是一个白石围成的小院子,院内有两个男人对坐而弈,背对着岑雪枝的男人穿一身朴素白衣,身材尤其高大,还背着一架琴状的月白色包袱,将对面的男人遮住了。 卫箴已经不在院子里,不知去了哪。 岑雪枝只好走到那两个男人身边,站在几步开外,望着他们的棋盘。 那是一张玉制的棋盘,粒粒棋子也都是上好的玉料,岑雪枝见了觉得有些眼熟。 高大的男人执黑,对面执白。 两人落子很快,风格却都不疾不徐,全无杀意,更像是在百无聊赖、有来有回地玩耍。 岑雪枝的父亲生前乃是整个白屋棋艺第一的国手,虽然他在岑雪枝不到十岁时便去世了,但也教了岑雪枝不少,所以这盘棋岑雪枝只看了两眼,就甚觉无趣,抬头去看对面执白的男人。 这一看,便惊住了。 “玉郎君……” 岑雪枝对他行了一礼。 居然见到了一百三十年前的江琛! 江琛与一百三十年后的样子毫无变化,俱是三十出头的面孔,一袭青衣,英俊潇洒,腰上挂一杆玉萧,说话时习惯性地转着左手拇指上那一枚白玉扳指。 “风恬月朗岑雪枝,”江琛笑道,“醒了?” 岑雪枝疑惑道:“什么?” 按理来说,这时的江琛还不认识自己吧? “白露楼一役后,外面广传岑大夫的事迹,盛赞你高风亮节、舍己为人,难能可贵。”江琛将手中白子随意一落,起身观察岑雪枝,眼中含着一丝惊艳,道,“但我却未曾听说,岑大夫竟有如此风姿,芝兰玉树,令人惊叹。” 岑雪枝经常被人夸奖外貌,真正与江琛在百年后第一次见面时,也被江琛夸过,按说已经习惯了,奈何江琛此人是风度翩翩、魅力非凡,再被他夸一次,还是忍不住害羞。 “哪里哪里……” 还没等他谦虚完,江琛居然又给他鞠了一躬,道:“只可惜文先生还在养病,不能亲自前来,我先替她谢过岑大夫救命之恩。” 岑雪枝连忙道:“当不起当不起!” 上次受缪夫人一礼,好歹是替卫箴受的,多少帮过人家,这次可就谈不上了。 “我一介大夫,手无缚鸡之力,全靠……”岑雪枝回头看了看,还没找到卫箴,只好问江琛,“不知是靠哪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上仙、帮我躲过了这一劫?” “一半是段三公子,人已经走了,你可来日去广厦谢他;”江琛用下巴点了点执黑的那个男人,“一半则是连大夫。” 连……大夫? 岑雪枝仔细一看,这身形高大的男人却是与他在三山时今月亭内见到的虚像十分相似—— “在下连吞,连家外家大弟子。”执黑的男人笑眼弯弯,道,“那日有我们连家的一位弟子惨遭杀害,我会出手实属应当,谈不上什么‘帮’字,不过一尽本分而已。” 这…… 这就是真龙!? 连吞的身形与夜归人极其相似,个头都比常人要大,高鼻深目,像极了妖类,只是夜归人年纪极轻,他却有近三十岁的样子,不但没有夜归人身上那股戾气,反而天生长了双笑眼笑唇,一见之下使人如沐春风。 另外别处提不到半分,只他唇上一颗唇珠,与连珠、与岑雪枝有着十分的相似,旁人见了恐怕一眼就会认出他们有着相同血脉。 “多谢连大夫救命之恩!”岑雪枝向连吞行礼。 “要谢就去谢你的道侣吧。”连吞说,“你昏迷后若不是他舍身为你挡下四九小天劫,恐怕现在早就香消玉殒了。” “什么?” “连兄……”江琛无语抚额。 岑雪枝却没有精力去关注连吞遣词不妥,赶紧运转起灵力,果然发现自己丹田内已经结了一枚金丹! 卫箴竟然在短短几天内硬扛了两次四九小天劫。 “不过你那道侣确实对你一片痴心,且实力不同寻常。”江琛也道,“若不是你雷劫来得巧,我想段三公子也不一定能从魏影从手下保住你,卫公子却毫不犹豫地替你扛下这连魏影从也不敢再厉一次的雷劫,着实令人钦佩。” 岑雪枝想先行告退,出去寻卫箴,又怕失礼怠慢了这两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卫公子如此看重、不惜舍命相救的人,竟然不珍惜自己的性命……”连吞笑着对岑雪枝道,“他会生气也是自然的,岑大夫可快去哄哄吧。” 江琛见岑雪枝被连吞逗得面露焦急神色,又安慰他:“渡劫时有连大夫在一旁护法,卫公子身上的伤早就恢复如初了,这里又是连兄的别院——连兄虽然是外家大弟子,但辈分很高,内家弟子见了也要尊称一声大师兄,所以此处很安全,卫兄出去也不会遇见魏家的人,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连吞似乎看穿了岑雪枝与连家的渊源,直言道:“如不介意,你也可以直接叫我一声大师兄。” 这怎么成?就算苍龙隐瞒身份活了上千年、不介意辈份问题,自己也不能像连珠一样称呼他啊。 岑雪枝婉言谢过,急匆匆走出院门。 可他刚出门去,便见一黑衣男人跪在门外,甫一见他,就爬着扑到了他身前,痛哭流涕,大喊一声:“岑大夫!” ( 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贤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张岱。 ) 梦中身 “岑大夫!” “等等等……”岑雪枝赶忙后退一步,不让那男人碰到自己,问他,“你是?” 黑衣男人本想抱住他的双腿,但跪了太久,下肢都麻痹了,起身时动作不太利落,只好用双臂向前爬着,倒在岑雪枝脚下。 他抬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憔悴不堪的脸,满脸是泪,发上沾满尘沙,嗓音沙哑,带着哭腔说道:“岑大夫,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只能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 岑雪枝认出他了:“你是……白露楼的那个?” 那男人道了声“是”,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他是白露楼里大放厥词、差点被魏影从杀了的那个黑衣人。 “快起来吧,”岑雪枝环顾找卫箴,不太上心地说,“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你该去谢文先生、段三公子和连大夫。” 黑衣男人流泪摇头:“我无颜面对文先生。” 岑雪枝彻底想起来了: 在白露楼时,魏影从曾让这个男人做选择,这男人毫不犹豫地说了“我要活”—— 相当于在说“杀她”了。 “在那种情况下,怎么选也说不上错,”岑雪枝温声劝道,“文先生是知道的,不会怪你,否则就不会在听到你们的答案后还坚持救你们了。” 那人还是摇了摇头:“我这样的人,别说再见文先生,就连再苟活于世也是断然不应当的。” “哎?”岑雪枝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半蹲下来,看他脸色,怕他立刻就摸了脖子或服了毒药,“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和文先生拼死救你一命,可不是给你拿来自戕谢罪用的!” 那人笑得比哭的还难看:“岑大夫,你放心吧,我会将这条你们救下来的命用在刀尖上的——我已散尽家财,准备去洗尘渊了却余生了。” “洗尘渊?” 岑雪枝不由自主地又复读了,同时还向远处看了看,一点没有卫箴的影子。 “岑大夫没有听说过吗?”那人擦了擦泪,自嘲笑道,“洗尘渊是广厦内的一座小庙,专门用以给我这样的人赎罪的。” 一间小庙,怎么会叫这个名字? 岑雪枝没有再问,只是暂时记在心里,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忠告他:“既然侥幸捡回一命,切记日后不要再妄议他人是非了。就算要说,也要记得口下留德。” 那人连连称是,眼含热泪目送岑雪枝走了。 “卫箴!” 岑雪枝走出近百步,不知该往哪边走,只好轻喊了一声。 “叫我干嘛?” 岑雪枝抬头,见他坐在一处房檐上,抱着一边膝盖,晃着另一边的长腿。 “谢你帮我挡了四九小天劫。” 岑雪枝干巴巴地说,略显局促。 “没必要。”卫箴却是冷冰冰,“本来金灵根就需要煅体,我没煅过,也是该着,再说了—— “上次我在边家渡劫,应该也是你给我护法的吧?” 他没说,但卫箴能猜到。 金灵根渡劫时,别人护法是极危险的,尤其是没有金灵根的人,会死也说不定。 但岑雪枝反而愧疚道:“都是怪我……逼你吃了鸣金草。当时我没有想过你想不想做体修,只想着你能有天灵根就好,对不起。” “更没必要,”卫箴看都不看他,“本来我也得有点傍身的东西,灵根是必需的,武器也是你把飞光给了我才有,还借我不少灵石,不用给我道歉。” 他这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让岑雪枝很受伤。 “那接下来……”岑雪枝犹豫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回不去了。”卫箴终于正眼看了他,“我已经问清楚了:这个世界里的明镜根本没有豁口——我们现在正在《山河社稷图》里,图画的是一千三百年前的事,还不知道画了几天几夜。只能想办法找到《社稷图》的主人,才能出去。” 岑雪枝睁大了眼睛,披风上的白毛衬着一张小脸,像只迷路的野猫,很是可怜可爱。 “那……那去哪里找?” “不知道。”卫箴又移开了视线,“问我干什么?我话都说到这了,你自己不会找吗?” 岑大夫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听了卫箴这话,立刻便转身走了:“知道了。” 他气呼呼地快步回到连吞的院子里去。 正巧,连吞和江琛的一盘棋已经下完了。 “连兄棋艺又有精进啊,”江琛收好棋子,从腰间取下一支青玉制的琴萧,“愿赌服输。” 连吞笑着对岑雪枝道:“雪枝好福气,一回来就能听到怀昱奏萧,这可相当难得。” 江琛也笑着和连吞玩笑道:“这首曲子吹给岑大夫,你不过沾光罢了。” 话说完,他便吹了一曲《梅花三弄》。 还真是吹给我的? 岑雪枝闭眼细听。 江琛在乐律上的造诣颇深,精通各色乐器,足以俯视整个仙界人间,所奏萧声悠悠,使人如痴如醉,三月不识肉味。 岑雪枝肃立在白石小院中,耳边偶有夹着白沙的寒风吹过,仿佛又回到了白雪皑皑的白屋。 他九岁以前,家就在帝都不周山脚下,终年飘雪,从无止息。 他的母亲只是一名筑基修士,但继承了外祖母的衣钵,也是帝都有名的神医;他的父亲虽是凡人,却是一甲探花及第出身,位列三公,棋艺独步天下。 父母都是温柔的人,恩爱不疑,从无争执。 可这一切早已不复存在了。 九岁之后,父母双双辞世,岑雪枝便随外祖母一起在外游历,直到他十五岁,外祖母连珠仙逝,才最后一次回去不周山,操持丧事。 修仙之人不问鬼神,自然也没有扫墓的讲究,是以这次离开不周山后,岑雪枝便再未回去过了。 岑雪枝开蒙早,记事懂事也早,对曾经的家其实十分牵挂,只是一想到若再回去,也不过是个只剩下自己一人的伤心地,便不想回了。 其实这哪是不想回呢?无处可回而已。 雪落的地方,仅剩几缕相思罢了。 “听哭了?” 连吞的声音将岑雪枝从不周山的漫天飞雪中拽了回来:“还真是个孩子,想到什么伤心事了?” 岑雪枝脸颊微红,擦了擦眼角:“往事不堪回首,但看得出连大夫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不如我们下一盘棋,赌个彩头,我若输了,给连大夫讲个自己的故事,如何?” “有意思,”连吞摊手让江琛起身挪位置,“能赢我的可不多。” 岑雪枝坦然落座:“所以也不问我若赢了,想要什么,是吗?” “赢了再说,”连吞即刻执黑落子,迫不及待,“我等不及听故事了。” 片刻后…… 黑子败像已成定局。 江琛在一旁摇扇笑道:“连兄,现在可以问问岑大夫想要什么了吗?” “绝了!”连吞一手摩挲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你这是怎么做到的?不可能、不可能……” 江琛看笑话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连兄,你不是要耍赖吧?” 江琛不知道,岑雪枝却能大概猜到连吞这个“不可能”是怎么得来的: 连吞倒不一定是对他自己的棋艺有多自信,只是作为活了几千年的苍龙,不知道下了多少年的棋,怎么会输在一个刚刚结丹的二十岁少年人手中? “术业有专攻,”岑雪枝解释道,“我在学写字之前就学下棋了,小有经验也是理所应当,就好比连大夫琴艺也定然比我高超许多。” 连吞长叹一声:“琴棋书画,怀昱与你各占一样,文先生占两样,都是天赋异禀,后生可畏,这种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身上呢?随处可见你们这样的人,让努力不懈却毫无收获的人怎么想?” “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后生。”江琛不知连吞的真实身份,还以为他与自己年纪相仿,又嘲笑道,“你将琴棋书画中再并进去个诗酒茶,就能也有一样可以吹嘘的海量了。” “海量不敢当,”连吞沮丧地说,“我还从未与边大公子敞开了拼过酒呢。” 江琛:“你不是去夜市同他喝过吗?” 连吞:“喝过。但是连着三家店的陈酿都被我们喝光了,也没能尽兴。” 江琛:“……” 岑雪枝:……因为本体是龙吗?这不一定是酒量好,可能只是单纯的胃口大而已吧! “本来想同他赌个高下,最后不了了之。”连吞惋惜地说,“在雪枝这里却没别的可说的,只能认输了,不知道雪枝想要什么?” “我……”岑雪枝瞥了一眼门外,“我想问一件事,可能只有连大夫才知道。” 江琛善解人意,主动道:“我出去替岑大夫劝解一下卫公子,你们先聊。” 待院中只剩下连吞与岑雪枝两人后,连吞才问:“你是不是想问梅梢月?” 岑雪枝点了点头—— 他想问的,其实是《山河社稷图》。 按卫箴的说法,他们两个现在正在图中,就意味着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的是岑雪枝不用再担心改变历史了——因为《社稷图》里的东西皆属虚无,出去以后一切皆空;坏的是这张图太大了…… 这已经不是一张图的概念了,而是一整个无比逼真的世界。 身边的人有可能是不知道自己本是“画中人”,也有可能是在演戏——这张图的主人,一定对入画的人有所图谋。 可图里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卫箴曾经知道的预期,所以岑雪枝仍对他的这个结论有所怀疑,而想要判定这是《山河社稷图》只有唯一一个办法: 找到赝品。 岑雪枝在白露楼昏了过去,得梅梢月的前任主人连吞相救而清醒,醒来后便被卫箴告知已经入画,只意味着一个可能: 卫箴见到了那件赝品,也就是梅梢月。 果然,连吞收起棋盘,将背后月白色的包袱取下放在面前的桌上,剥开包袱皮,露出了一张与岑雪枝的梅梢月一模一样的仙琴。 “梅梢月乃是仙琴,由神木不尽木所制,天地间只此一张,如有第二张,必然是赝品。”连吞回忆着白露楼里看到的第二张梅梢月,道,“至于为什么会有如此逼真的一件赝品……” 他停了一停,将眼瞥向门口江琛离去的方向。 “我见识鄙陋,只能推测出一种可能来,信或不信……”连吞轻声道,“都希望雪枝能保守秘密,不要说与人知。” 岑雪枝连忙点头:“那是当然。” “怀昱麾下的文先生文如讳——我虽未曾有幸与之深交过,但曾从小道消息里听说了一件奇事,就是她手中有一件名叫‘峥嵘’的神器。” 神器这个词,岑雪枝只听过两次。 上一次是溪北送他的“飞光”,用于储存灵魂的砚台,据卫箴所说是神器,出自段三公子之手。 第二次便是这支笔了。 这笔,岑雪枝也是见过的,并且当时在边府看得仔细,因为这支笔的笔杆上也同飞光砚台一样,刻着一个鲜红的十字星标,是段三公子的标志。 “我有幸见过文先生为边府提字,”岑雪枝道,“峥嵘妙笔,名不虚传。” “那你见过她的画吗?”连吞问。 岑雪枝摇头。 “可这是为什么呢?如此大家,竟然无一真迹流传世间?”连吞笑道,“据说这支笔从不轻易落笔,是因为如果它的主人画技过于精湛,画出来的东西便有可能…… “成、真。” 轻飘飘的两个字,重重落在岑雪枝心间。 成真了…… 千真万确。 人、物、事,全都成真了。 是夜。 岑雪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干脆坐起来重新点亮烛台,靠在床头抱着琴,反复抚摸琴身上的两方大印。 “究竟你的是真,还是我的是真,”连吞最后同他说的那句话犹在耳边,“这我就不知道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 其实说到底,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到底在画中的是他们,还是我呢? 岑雪枝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疑虑吓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说,明镜的存在本就与天地日月别无二致,那么打破明镜这件事就与日月逆转、时间倒流一样,是有违天道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所以…… 会不会这之后的事,包涵自己渺小的一生在内的整个人间,也不过是一张画卷而已呢? 刚想到这里,门突然被打开,岑雪枝吓得立刻想要起身下床,却听到了锁链声,又止住了。 来者将门关好,径直走到床前,撩开床帐,正是卫箴。 “你……” 一句“你来做什么”哽在喉间,岑雪枝改口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卫箴仍然没有同他说话,只将枷锁放在床头,开始宽衣解带。 ( 卫箴:终于可以开始了吗?你别的攻前10章都上垒了,为什么只有我这么衰? 作者:你不是说你是直男吗?doge ) 双全法 卫箴没有同岑雪枝说话,只将枷锁放在床头,开始宽衣解带。 他身材本来就好,只是添了无数疤痕,显得有些可怕,但两次天雷灌体之后,这些疤痕都淡了,看起来反而有种文身的感觉,别有魅力。 岑雪枝忙别过头去,听见自己喉结滚动了一声。 对了,卫箴说他已经提前问清了,“这个世界里明镜没有豁口”,也就是说,卫箴早就醒了,所以他是在醒来以后又回到这张床上的,睡在自己枕边。 这是什么意思? 在照顾自己? 卫箴看穿了他在胡思乱想,只好说了一句:“连家现在也没多余房间。广厦来的人还没全撤回去,你就将就一下吧。” 和之前在边家时,岑雪枝说的一样。 很有道理,岑雪枝想,至少江琛就住在连吞这里,玉京江家肯定挤在连家院内。 “哦……” 岑雪枝默默向里侧让了让,把自己压脚的被子挪给了卫箴。 卫箴脱完外衣,里面便没有衣服了,只有下身一条亵裤穿着,靠在床头,将枷提起来拎在手里研究着,没有盖被子。 “《社稷图》的作者……”岑雪枝试探着同他搭话,想着如果他还对自己带搭不理,以后就不说了,“应该是文如讳。” “我听见了,”卫箴却说,“你们白天说的话我在门外都听见了。” “啊?”岑雪枝吃惊道,“那江琛也听到了吗?” 毕竟文如讳在玉京做事,被江琛听到别人私下议论自己的手下有制作赝品的嫌疑,不太合适。 “没有,只有我能听到。”卫箴将被子拨开躺下,一副不想盖的样子,“煅体之后,比以前耳聪目明了。” “哦……” 岑雪枝觉得气氛又尴尬了起来,手脚有些僵硬地把被子给他拉好,问:“那我明天随江琛回广厦,等文如讳醒过来以后同她问清楚,你去吗?” 直接问她“你是不是画了一张画中世界”,似乎并不是什么好方法。 但岑雪枝是见过文如讳在白露楼挺身而出的,所以始终觉得文如讳不会是引人入图的罪魁祸首,还是想直接和她当面对峙。 说不定是有人利用了她的画呢? “我也去。” 卫箴把枷锁放在床头,侧过身背着他躺下了。 “鸣金草和飞光,都是我欠你的,”他说,“所以我负责把你送出《社稷图》,至少还你这两个人情。” 岑雪枝看着他的后脑勺,说了声“知道了”,也背过身去,黯然地把半张脸都缩进被子里。 很快,岑雪枝睡熟了。 卫箴微微起身,把自己的被子也给他盖上,就着透过帷帐的微弱月光打量他的睡脸。 岑雪枝的脸庞莹白如玉,唇红如梅,黛眉如柳,两绺如墨的发丝垂在眼前,被卫箴轻轻拨到脑后。 卫箴现在视力长进了不少,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看了一会,想着好看,再看一会吧,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快天亮才休息。 岑雪枝一到天亮也就醒了,先是感叹金丹修士的种种好处:昨夜后半夜才休息,里外里没睡够三个时辰,却反而觉得睡多了,这在以前贪睡的岑雪枝身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后他才注意到,自己睡得同卫箴头挨着头,腿缠着腿,还在一个被窝里。 岑雪枝连忙起来,发现两条被子都被自己卷了起来,于是讪讪地又把被子推向卫箴,但卫箴也睁开了眼睛,起来穿衣了。 两人沉默地收拾妥当,出门去的时候,院内又坐着一个白衣佩剑的修士。 “两位上仙,”他的剑穗是一个同心结,像是连家弟子,对岑雪枝与卫箴说道,“玉京的人已经走了,大师兄昨天让我等在这里,给你们带句话,说是他遣了玉郎君先行一步,希望你们能等等和他一起走。” 岑雪枝:“他也要去广厦?” 卫箴:“他去广厦有什么事?” “大师兄常年往来广厦与白石湾,与广厦之主魏宗主交情颇深,这次魏家除魔损失巨大,大师兄会去吊唁也是自然。”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这就……”白衣修士犹豫道,“不知道了。大师兄还没醒,要让二位稍等片刻了。” 如果岑雪枝没记错的话,连吞的实力应该早达到化神了,一个化神修士,还这么能睡?不愧是神兽…… “不等,”卫箴果断说,“我们先走了。你给他留句话,就说兹事体大,片刻不能耽误,我们在广厦华音寺等他。” 连家修士:“……” 岑雪枝跟在卫箴身后乖乖出去了,带好幕离,才问道:“华音寺是哪里?和洗尘渊有什么渊源吗?” 昨天那黑衣人说过,洗尘渊是个小庙来着。 “有。” 卫箴觉得自己又开启了导游功能,可看他眨着大眼睛看着自己,也别无他法,只能给他介绍:“华音寺只是统称,对外接受香火的只有一个华音大殿,后面还有几处山头、四大寺庙,分别叫做潮音寺、篆音寺、希音寺,和遗音寺。 “前两个就是字面意思:潮音寺是寺内长老、得道高僧念经传道的地方,平时给凡人超度、做法事;篆音寺就是个鼓乐队,给有钱人家奏仙乐的,以前连吞就在这里坐西席。” 怪不得连吞带着一串佛珠,原来是佛修出身。 “可是,”岑雪枝问,“希音,不是道教的说法吗?”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是道家尊崇的祖师爷太上老君的话,怎么会用在寺庙里? “其实这个希音寺,是很久以前儒释道三教合流的产物,把‘天上天下惟我独尊’的那一套略去了,吸纳百家功夫,让武僧练武百无禁忌的地方。” 岑雪枝点头:“那遗音寺就是洗尘渊了吧?” 遗音,听名字是有点不吉利的。 卫箴却道:“洗尘渊在遗音寺后,是个用来让人自杀的悬崖。” “啊?” 岑雪枝这回是真的吃惊了。 当日在白露楼里见到的那个黑衣人,俨然是个贪生怕死趋利避害的小商人,没想到他经历了这些之后,现在居然真的想以死谢罪! “可是……佛教圣地,不应该劝人回头是岸吗,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悬崖?” “因为仙界不侍鬼神,所以对于修仙者来说,潮音寺与篆音寺专门做阳事道场,只负责念经祈福,希音寺与遗音寺做阴事道场。”卫箴看了眼岑雪枝,“这个阴事,指的就不是超度了—— “一个专指希音寺里培养的武僧,□□,消灾解难;另一个是遗音寺洗尘渊里的鲤鱼,替人吃人,脱离苦海。” 岑雪枝不以为然:“我还是无法理解。”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话也是僧人说的,怎么替人吃人又能让人脱离苦海了呢? “这种鲤鱼只吃人,但是也救人。”卫箴显然不当回事,“它的鱼鳍可以给有精神病的凡人做药引子,所以去那里喂鱼,就等于救人了——白露楼的那个穿黑衣服的人也没有跟你说慌——洗尘渊里死,死也不白死。” 岑雪枝脸色阴沉:“我想……” 想去洗尘渊的崖岸上,一一将那些轻生的人说服。 可是这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们如今身在《社稷图》里,出图之后,一切皆空。 “算了,还是不想了。”岑雪枝苦笑,“我们去华音寺,是因为那里有文如讳的真迹吗?” “不、没有吧?”卫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想去吗?你不想去拦住那个要自杀的人?” 岑雪枝错愕地看着他,脚下的剑都慢了下来。 卫箴也稍稍放慢速度,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我不会去拦他们的,”岑雪枝用右手轻轻拽住卫箴的上衣一角,“因为拦了也没有用,都是假的而已。” 这句话不知哪里不对,惹得原本体贴的卫箴再也收不住火,对他喊道:“是真的你就去拦吗?你自己的命就不是命?” 卫箴原本想说的是:别说什么《社稷图》里,图外的整个世界也是假的,一本书而已,值得你那么拼命?! 但他尚存一丝理智,忍住了。 岑雪枝表面紧张起来,实则在心里想着:太好了,这家伙终于肯发火了——火发出来就好了,不然不知道还要这样冷言冷语地跟我闹多久。 “那天白露楼里一层就有上百人,被魏影从‘赶尸’的少说也有五六十个,是我一个人的命重要,还是他们那么多条命重要?”岑雪枝据理力争,“他们要是全都死在那里,还就在我眼前,我又有能力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 “你有个屁的能力!”卫箴忍不住飙脏话了,“谁教给你的狗屁道理,人命怎么能用个数衡量?当然是自己的命最重要啊!” 岑雪枝还是想说服他:“我自己的命,我要怎么用,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你就不为你家人考虑考虑?” “我哪还有什么家人?” 吵到这里,两个人都安静了。 卫箴:完了,这家伙家人都去世了,我不小心戳他痛处,好像有点不应该…… 岑雪枝:糟了,他把我当成家人在关心,我却还这么反问他,未免太无情…… 两人又同时开口:“我……你先说!” 最后还是卫箴先说了:“我已经和连家的人说了,在华音寺等连吞,所以还是暂时不要换地方了,不管怎样要先把连吞拉拢了再说,至少他救过你,不太可能是敌人。” 岑雪枝乖巧点头:“嗯。” “你刚才要说什么?”卫箴的语气放缓下来。 “是这样的,”岑雪枝把腰间的小绣球取下,拎着晃了晃给他看,里面的鱼钩已经不见了,“我的不解缘上以前有一枚银钩。” “记得。” 就是那枚银钩将卫箴从零星天里钩上来的。 “它是一样法器,名叫霜天,是我外祖母当年动身去白屋之前,连吞送给她用来保命、逃命的东西。” 卫箴又不开心起来:“在白露楼里见识过了,折叠版的方寸天是吧?” “是的。”岑雪枝将绣球拎到卫箴眼前,“但是你看,现在已经没了,所以它只能用一次,以后我就不会再做这种事了,会自己逃掉的。” 因为…… 自己送死,可以;连累卫箴,不可以。 卫箴却不领情:“你爱怎样怎样,与我无关。” 岑雪枝无声地笑:那不知道是谁在白露楼里大喊大叫,让自己解开不解缘呢?还说你不关心我死活? 不过这样一想,他又觉得卫箴很可怜:不行,难道接下来若直面《社稷图》的主人,自己也没有别的可以傍身的东西了,让卫箴一直担心自己吗? “哎!我突然想到……” 岑雪枝从袖中掏出一只金铃,挂在手腕上。 “这是缪夫人当初给的铃铛,说是摇晃一下,就能把声音盛住,”岑雪枝试着晃了一下,果然铃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 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岑雪枝只好又将铃铛一倒。 “我以后逃跑时可以用这个铃铛,保证不出声音。” 卫箴提出了疑问:“从理论上来说,心弦琴的声音,它应该盛不住,所以……” “所以我在逃跑的同时,还能抚琴支援你。” 心弦琴的琴声与普通琴声不同,是很难找到声音来源的。 可以,只要能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卫箴想,要是再有个隐形斗篷就完美了,我当初为什么不写一个这样的挂? “那我们就直接去玉京,找文如讳。” 卫箴果断说完,岑雪枝也点了点头——不怕她动手或有后招,那就要快点从这张《社稷图》里出去比较好。 但卫箴话音刚落,身后连吞就追了上来,远远冲他们喊道:“我建议你们不要去。” 岑雪枝回头,尴尬地说:“连大夫,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哎,太生分了。” 连吞身为真龙,天生能够腾云驾雾,无须御剑,速度也快,眨眼间追上来也很正常。他脚下却踩着一柄窄窄的剑,想必只是在做做御剑的样子,同岑雪枝亲热地说:“雪枝要是不肯叫我师兄,就叫我连大哥吧,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切——长得这么漂亮可爱,很像我小师妹,她叫连珠,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就是……” 岑雪枝还没说话。 当然像啊,因为有亲戚,但是直接像夸女孩似的这么夸自己,感觉有点怪怪的…… 卫箴则非常不爽:这个世界里一个个的男的都怎么回事,没见过长得好看的?魏影从那个反派调戏雪枝也就算了,毕竟他早晚会死,但边淮那个x冷淡居然也对雪枝心怀不轨,昨天那个江琛也是一见面就夸,今天又来了个连吞,这个世界里修仙者长相又还都不错…… 你们离老子的直男男主远一点啊! 他不悦地打断连吞:“连大夫,你为什么不建议我们去玉京?” 连吞打住话匣子:“因为你们就算要见文先生,也该去华音寺见她。” 他递给卫箴一卷卷轴。 “这是什么?” “广厦的地图。” 卫箴与岑雪枝并肩,将卷轴展开,一座圆形的黑色土楼赫然立于纸上。 “文先生在华音寺做什么?她不是还晕着吗?”岑雪枝问。 “我亲自为她听诊,料定她今日丑时之前必然清醒,痊愈无恙。”连吞指着土楼上一处靠近中间的绿色山脉说道,“她只要醒了,必然会随玉郎君一同去华音寺为魏家祈福。” “必然会去?”岑雪枝摸了摸手腕上挂着的金铃,“魏影从应该也在吧,文先生就不怕……?” “必然会去。”连吞肯定地说,“因为她十几年前就为一个人在潮音寺大殿里捐了一盏长明灯,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亲手添油,若我猜的没错,现在早该到了再添香火的时候。” 卫箴心念一动:“是给谁捐的?” “这是文先生自己的心事了,”连吞道,“当然无人知晓。” “如果我说我知道呢?”卫箴问他。 “这样吧,”连吞果断答道,“卫兄,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也答应你们,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帮你们把梅梢月的真相挖出来。” 岑雪枝想:这话说的讨巧,梅梢月的事也应该是你自己的事才对。 不过卫箴独留着这些情报也没有什么意义,还是告诉了连吞:“那个人应该是天外天的云中太守——方漱。” “方君和?”连吞惊道。 ( 从21到30这几章曾经丢过一次稿子,几乎是重写了,所以完结以后修文也许会填改。 ) 洗尘渊 云中太守方漱,又是岑雪枝闻所未闻的人物。 卫箴因为顾忌着连吞,一路上也没有同岑雪枝多讲,倒是连吞说了不少: “方漱是方家的嫡长公子,独揽天外天多年,天资卓然,且律己甚严,恐怕是世家公子里最强的一个了。” “比魏影从还强?” 连吞犹豫片刻后断言:“至少该是旗鼓相当。” 岑雪枝于是对天外天的印象不很好:“他实力虽强,但焚炉除魔、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却一分力气都没出。” 连吞不赞同:“边家不是也没有出力?” “边家是有原因的。” “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推辞罢了。”连吞倒是看得开,还笑着说,“再说了,当初方家出那么大的事,不是也没人管吗?” “方家又是什么事?”岑雪枝不由得问起。 “十几年前,执掌天外天上千载的方家,家主被自己的三个小妾联手杀死了,就剩下一双年幼的长子长女,面对其他门派的虎视眈眈,硬是撑了下来,”连吞摇头道,“云中太守,生平坎坷,实力深不可测啊。” “说的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岑雪枝听得连连叹息,“只是苦了沙洲百姓,也不知该向谁讨要公平。” 岑雪枝甚至有些怀念白屋了—— 夜归人那帝王当得清闲,终日没什么正事要做,但也不理会大臣们忙上忙下地折腾。 子民有难总有官府要管,不像沙洲百姓,进不去广厦,也翻不过明镜。 “广厦就不能再挤一挤了吗?”岑雪枝又问。 卫箴昨夜里提前告诉他,整个广厦是由一整棵神木建成的,魏影从的秤杆就取材于它,不仅木材能够遮风挡雨,香味可以驱虫祛邪,还能抵御魔兽甚至雷劫。 “挤不下了,”连吞摇头叹息,“整个人间都装在里面,年年要从贫民窟里往外赶人。世家或是大门派的山头倒是清净,可谁肯把这点清静都舍给凡人呢?哪能家家户户都如连家祖先这样愚昧,放着大好的广厦不住,搬出来,到焚炉边上行医?玉京玉郎君倒是尽力了,只可惜现在已经入不敷出,就快典当祖产了。” 这话说得更凄惨了些。 于是岑雪枝还未见到广厦,便对广厦失望透顶,想赶紧解决完这张社稷图中的事,不要再在这图里乱逛、浪费时间。 但几天后,真正赶到广厦前时,他还是被眼前的画面震惊了。 正执日出时分,红日当头,三人从白色沙洲中涉过一座矮丘,便窥见到广厦的一角,如一只伏卧着的黑色巨兽。 不管离得多远,都只能管中窥豹,因它随地势起伏,两侧有山,高处有云,群山环抱,层云遮蔽,狂风卷着白沙又掩映了视线,让沙漠中的人乍见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人类的造物,却比明镜还要耀眼夺目,救沙洲中旅人于水火,不愧被奉为神迹。 三人到一处门前。 连吞上前,取出一片黑色木牌,上面写一“连”字,递给守卫的修士看过。 “他们呢?”守卫问。 广厦的门上都挂着“魏”字的匾,进出都要登记在册,递交给魏家见过。 怕被魏影从找上来,连吞便给他们报了假名: “连翘、连及,是我门下新收的小师弟,带他们来见见世面。” 守卫看过连吞的木牌,将两人的假名记下,多看了一眼卫箴,道:“你把幕离摘了。” 卫箴摘下后,露出一头短发。 “刚从白石湾的小庙里带出来的,”连吞解释道,“还在蓄发。” 守卫放他们进去了,待他们走远,才对身边的一个下属道:“去找赶尸匠大人,汇报清楚,就说进来一个刚还俗的和尚,个子很高,眉上有疤,跟着连神医从白石湾来的,还有一个长得像女人的绝色美男子,快去快回!” 三人一进广厦大门,耳目一新。 良田屋舍、山川河流、行商走贾的百姓,御剑凌空的修士,广厦内应有尽有。 “这里是冯家的地盘,卖丝绸的,”连吞一路为他们介绍,“这是王家的地盘,卖瓷器的……” 广厦内幅员辽阔,御剑赶了半晌的路才到一处拔地而起的山脉。 “这里就是华音寺的地盘了,在广厦的中心位置,紧挨着玉京与万紫千红窟。” 不知道万紫千红窟是什么,听起来像个卖场,但岑雪枝关注的不是这个,而是段三公子的所在—— 他还要去给人家道谢。 “怎么没见到段家的地盘?” “段家在上面。”连吞指了指天,“从万紫千红窟进去,爬个一层天那么高的楼层,就到广厦的第二层了。” 岑雪枝震惊地看了看头顶。 有光,有云,甚至能隐隐约约看到日月的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 他还以为广厦没有屋顶呢! “那就是文先生的手笔——据说她的作品,世人见过的,只此一副,名叫《日月星辰图》。”连吞道,“整幅画分成零碎的无数碎片,挂在一层的天花板上,由二层段家设计的机关每日轮值,时刻更替变化,以示住在一层的人间,何为昼夜不息、古往今来。 “这幅画画完,段三公子便亲自炼了神器‘峥嵘’,赠给她以做谢礼。” 不只岑雪枝震惊,卫箴也皱了皱眉: 这又是一个连他这个作者都不知道的设定。 “想上二层也不难,到时我再带你们过来,”连吞带着他们停在华音寺一侧的山门前道,“段三公子不是拘泥礼数的人,现在我们还是先来见过文先生,再说其他。” 潮音寺近日常有魏家的人来到访,连吞便带他们绕了个弯,从篆音寺的小门进去。 篆音寺的山峰极缓,名叫篆玉山,山上有泉数眼,三步一景,五步一碑,清晨空气清新,鸟语花香,青石台阶两侧植满了翠绿苍松,还有人在林间弹奏《归去来》,颇有种小蓬莱的意味。 山路上的扫地僧人见到连吞,纷纷站定对他低头,口称“连先生”。 连吞只对他们一一点头,左手中数着白木手链上的佛珠。 往东侧潮音寺所在的潮生山走去时,湿气越来越重,乐声也停了,碑林上的诗词歌赋全都换成了梵文,常围着一两三座栖息舍利子的石塔。 浓雾将岑雪枝斗篷上的白毛打湿,没多久就下起绵绵细雨,卫箴将岑雪枝斗篷上的帽子给他带上。 岑雪枝侧头看他,用眼神问:要不要伞? 卫箴只看他一眼,看到他睫毛上落了一滴雨水,屈起食指给他轻轻沾掉,摇了摇头,便转移视线,到处看别的了。 炼体的修士,打什么伞? 岑雪枝低头,又觉得眼睛周围被卫箴碰过的皮肤有些热了,但也没有再将帽子摘下来。 潮音大殿中传来阵阵如潮般的诵经声与蜜蜡油灯的桂花香气,后门刻着一副“潮声迎法鼓,雨气湿天香”的对联。 连吞让岑、卫停在原地,自己走到偏殿角门,探头探脑地向里面看了看,拽住一个小僧问:“今天在殿里看见文如讳文先生了吗?” “看见了,”那小僧答,“但是她刚才似乎撞见了一个熟人,又去洗尘渊了,现在应该是在遗音堂里闹出了什么事,那边的同僚们连早课都没有来上。” “咦?” 岑雪枝暗道:不会吧,这么巧? 三人又改道去遗音寺。 路上,岑雪枝对连吞道:“在白露楼时,文先生救过一个人,昨日他亲自上门同我言明,无颜见文先生、要来洗尘渊了此余生。” 连吞眼前一亮:“我记得他,在门前跪着等了你两天,怎么劝都不走,没想到居然来洗尘了……倒是可以就这件事同文先生谈谈。” 门派内按规矩不便御剑,三人只能行色匆匆地抄近路。 “这条栈道难走,岑大夫当心。” 连吞将他们带入一条脚下只有几股麻绳捻成的“吊桥”,一侧是峭壁,脚下是林海,峭壁上用朱砂写着“思过崖”三个大字,崖上钉着梅花桩,与对面的一处峭壁遥遥相对。 那峭壁更高且陡,趾下躺着一片深潭,水面平静无波。 卫箴走在岑雪枝身后,将手腕上缠着的锁链轻轻放下,准备等岑雪枝脚下不稳时随时把他捞上来,但岑雪枝毕竟筑基多年,走得很稳。 “思过崖上是希音寺,对面就是洗尘渊,”连吞望着那里,“我好像已经看见主持了。” 卫箴也早看清了。 崖上有三个人,一个女子,一个僧人,和一个黑衣男人。 女子是文如讳,在崖上正襟危坐,背脊挺得笔直,对着一个黑衣男人行了一礼。 这黑衣男人正是当初白露楼里惹下大祸、又口不择言的那位,此时满脸是泪,跪在地上,对文如讳叩了三个头,而后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向崖底纵身一跃! 卫箴的锁链正要出手相救,却见文如讳的剑也飞了出去,却被一柄飞来的僧人声杖击飞,发出一声铁器相击的声音。 “怎么了?” 岑雪枝闻声看去,发现了那个跳崖的人,吓得脚下一滑。 锁链又被卫箴收回,缠在岑雪枝的腰间,将他扶正。 “白露楼的那个商人跳崖了。”卫箴道。 紧跟着是一声重物入水、与声杖上八枚铜环“叮叮当当”摇响的声音。 文如讳转身对僧人怒斥:“你们算什么慈悲为怀,还敢自称出家人!” 连吞远远喊道:“文先生且慢责难,听我一言!” 一个低沉男声喊了回来:“连兄,是你吗?” 连吞:“正是正是。” “你怎么来了?”是那僧人,一副吊儿郎当的语气道,“来的正好,赶紧御剑过来,今日寺中没有长老在,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快帮我把这女人摆平!” 连吞对岑、卫二人无奈一笑,带他们御剑过了这片山谷。 崖上,文如讳对面不远处,一座小庙门的屋檐坐着那个和尚,右手搂一巨大酒坛,抬左手将那声杖收了回来,问连吞道:“这又是谁?” “岑争,卫箴。”连吞又对二人介绍道,“这位是渡情,如今为希音寺主事。” “风恬月朗岑雪枝,”渡情冲岑雪枝拱手,“白露楼一役,久仰久仰。” 岑雪枝与他拱手,心想:应该是“含霜履雪文如讳”才对,文先生为救那一楼的人险些把命搭上,只因楼中人于心有愧,不敢承认自己愿用文先生的命换自己的命,才刻意将文先生的事迹抹去,真是可悲…… “你怎么不对文先生这样客气?”连吞说出了岑雪枝心中所想,问渡情道,“人家文先生一样在白露楼出力颇多,你却如此无礼?” “就算是尸毗王、月光王来了,我不是一样都得拦着?这是规矩啊!”渡情无语地看着连吞,回他,“连兄,你怎么好意思同我讲这些冠冕堂皇的玩意儿,太无耻了吧!到底是不是来帮我的?” “你还讲规矩?我当然是来帮文先生的,”连吞转向文如讳,对她做个了“请”的动作,让她进那间小庙,“先生,我们里面说话。” 连吞是江琛挚友,他的面子,文如讳还是卖的,而且再怎么争执,她也越不过渡情下崖救人,于是随连吞进庙里去了。 那庙门上写着一副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对联,岑雪枝多看了两眼,觉得岂止是莫名其妙,简直是莫名其妙。 上联是:君不见楚灵均。 下联是:又不见李太白。 横批:但愿长醉。 岑雪枝与卫箴、渡情三人都留在了原地,渡情抬头喝酒。 三人默默无言。 没过一会,岑雪枝发现卫箴在侧耳偷听小庙里的声音,忍不住与卫箴凑在一起,小声问他:“你是不是能听见他们说什么?” “嗯。” “那你不能不听吗?”岑雪枝试着问。 卫箴冷静地说:“不能。” 他无耻得如此直白,纵使再自律,严于律己、宽于律人的岑大夫也无话可说了。 又过了一会,卫箴突然露出一副惊讶表情,凑到岑雪枝耳边说道:“连吞说……那个跳崖的商人不会死!” ( 潮声迎法鼓,雨气湿天香。——沈佺期。 君不见楚灵均,千古沉冤湘水滨。又不见李太白,一朝却作江南客。——齐己。 另外渡情说的是两个佛教典故里的人。 ps,这章丢稿是最严重的,丢了一千字,所以以后可能会改动比较大。(倒霉作者在线给墨者手机app告状。 ) 醉心花 “他说洗尘渊里的鲤鱼……根本就不吃人。” 卫箴重复完屋内连吞的话,自己也很吃惊: 加设定也就算了,怎么还开始改设定了呢??? 岑雪枝用眼神问:真的吗? “千真万确。”卫箴道,“他们两个刚刚结缘盟誓了。” “那……那个跳崖的人会水吗?”岑雪枝稍稍踮脚,在卫箴耳边问。 “你不是说知道是假的,救了也没用,你就不救了吗?”卫箴凉凉地看他一眼,又在他耳边反问。 “我救……就随口问问。”岑雪枝在他耳边说。 这两个人几句话说完,四只耳朵全都红通通的,才不说了。 渡情一眼瞟过去,咳嗽了两声:“佛门重地啊,两位小施主自重一点,不要交头接耳、打情骂俏,何况底下刚死了一个人呢。” 岑雪枝:“……” 屋内,连吞收起不解缘。 连吞的誓言已经兑现,将洗尘渊的骗局尽数告诉了文如讳。 “可是……”文如讳也吃惊得很,“如果前来洗尘的每个人都活着,怎么却至今无人戳穿?” “人间讲究入土为安,所以前来洗尘喂鱼的人本就不多,来了又走,他人见了也多半不会问起,只当是被遗音寺的和尚劝回去了,而且……”连吞笑道,“这里的鲤鱼也确实有些特殊。 “庄生有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里的鲤鱼叫做蝴蝶鲤,就是一种会相濡以沫的动物,但如果将它们在出水后分开,再取出口中涎液,配合一些其他药物给洗尘者服下,便能使其模糊一部分记忆,尤其是最痛苦的那一部分。” 文如讳若有所思:“所以连洗尘者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忘记了想要自决的理由,这个秘密就被保守了这么久……” 连吞笑吟吟地点头:“如果文先生也有什么想忘却忘不了的事,以后可以尽管来找我。” 文如讳望着庙内空空如也的神龛,怔怔地出神,摇头:“算了,有些事还是记住比较好。” “那……”连吞将背上的包袱放在桌上,亮出了梅梢月,“该请文先生赐教了—— “不知道先生有没有见过这张琴?” 门外卫箴全身绷紧,等着文如讳的答案——他知道在结缘的状况下,文如讳绝不能说谎。 “没有。” 文如讳仔细看过,肯定地说:“就算我不自夸记性较常人要好,就说这样的一架仙琴,哪怕是不懂琴的人只要见过一面,也绝难忘记。” 连吞点了点头,似乎毫不怀疑,又问:“那先生现在见过了,如果用峥嵘笔将它画下来,不知道能否画出一台一模一样的仙琴呢?” 文如讳变了脸色,手摸上腰间的笔。 “连大夫,我的一个问题你已经回答了,你的一个问题,我也已经答完了,今日就点到为止吧。” 连吞将琴收好,坦然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过这样的第二张琴,单纯想向先生求教而已。” 文如讳疑惑道:“你见过?这样的琴,世上当真还能有第二张?” 连吞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是我亲眼所见。” 文如讳眉头紧蹙,防备道:“就算真有,也不可能是画出来的东西,连大夫还是早点忘记这种无稽之谈吧。” “怎么就是无稽之谈了?前有张僧繇画龙点睛,就不能后有文如讳画琴……” “连大夫!”文如讳脸色阴沉地打断了他,“慎言。” 连吞笑笑,没再说下去,为文如讳打开庙门。 两人出门。 渡情在房檐上闲闲地问连吞:“谈的怎么样了?” 连吞左右看了看,直接问:“崖底的僧人呢?怎么没把人救上来?” 渡情一口酒喷了出来:“你告诉……你答应她给她救人了?” 一时震惊,渡情差点当着岑雪枝和卫箴的面把话说漏,毕竟崖底鱼不吃人这件事还是寺内的机密,不能轻易告诉外人的。 连吞不紧不慢地说:“文先生一番美意,给她救个人又怎么了?交情都记在玉京的账上,你以后慢慢讨要就是了。” 文如讳多看了连吞一眼,对他点点头,算是道谢。 渡情只好在房檐上敲了两声声杖。 不一会从山下上来一个小僧,却没有把那黑衣男子背上来,对渡情说道:“那人现在还昏睡着,我们缺一味药,今日寺内没有人拿到出山许可,要等篆音寺的长老过几日从魏家看完病,才能把药给买回来。” 卫箴在一旁同岑雪枝窃窃私语,已经把刚才连吞和文如讳所说的话都说完了。 岑雪枝揉揉耳朵,站出来问:“缺什么?我这里应该有。” 连吞冲那小僧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说,小僧才道:“缺一味曼陀罗花,至少要一钱的量。” 岑雪枝尴尬了—— 他在连吞的蓬莱山私库里拿走的奇珍异宝各式各样,不常见的有,常见的更有,却不知为何,偏偏没有这个别称“醉心花”的小小曼陀罗。 “我去买吧,快去快回。”岑雪枝问,“何处有卖?” 文如讳争道:“我去吧。” “我去,”岑雪枝坚持,对文如讳笑道,“我第一次来到广厦,趁机出去多走一走,见见世面。” 连吞也主动说:“我带雪枝转转。” 卫箴十分不爽连吞对岑雪枝的殷勤,跟在他们身后,双手抱胸。 三人又一起下山了。 “你还犯什么毛病,在魏家的地界到处乱走,”卫箴在路上又同岑雪枝吵了起来,“还逛街,你以为你是女初中生啊?” “什么初什么生……”岑雪枝也心里有气,又听不懂卫箴在说什么,小声道,“你偷听别人说话也就算了,还告诉我,我怎么好意思继续在那傻站着面对文先生?” 卫箴嗤之以鼻:“还文先生,你真信文如讳的鬼话?” “她说她没有见过梅梢月,你不是自己听见的吗?” 两人声音大了,连吞回头问:“在吵文先生的事吗?我刚才探过她的口风,她确实没有见过梅梢月。” 卫箴低声道:“你看,就算我不偷听,连吞不还是要告诉我们?” 岑雪枝反而大声道:“你看,文先生都没见过,赝品一定和她无关。” “没见过就不能画了吗?”连吞却意味深长地反问他,“你猜张僧繇就真的见过龙吗?” 这一问,真是震住了岑雪枝与卫箴。 人,能只凭几句描述,就在纸上复制出事物的原貌吗? 若是在迈入明镜缺口、进入《山河社稷图》之前,岑雪枝的答案一定是:否。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可是如今画中的江山摆在眼前,岑雪枝亲自从沙洲明镜山,赶路到边家夜市,到连家白石湾,再到广厦,一路所闻所见,所知所感,俨然与真实世界别无二致,若再夸张一点,说这幅画的作者其实并没有真正见过这些,只听人口述便能画到这种程度,岑雪枝也不会太过疑虑了。 “另外还有一个可能。”卫箴摩挲着下巴。 “卫公子请讲。”连吞很感兴趣。 “这个文如讳也许确实没有见过梅梢月,但是不代表以后的文如讳没有见过。” 这话让连吞听不懂了,岑雪枝却明白: 画内是一百三十年前的景与人,画本身却不知是何时画出来的。 所以画图时的作者可以见过,画中的作者可以没见过,而此时的连吞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位“画中人”,自然也猜不到这里—— 卫箴想说的是:现在他们所见到的这个文如讳,很可能是一副自画像。 “反正现在的她不知情,”岑雪枝瞪了卫箴一眼,“无论如何,我相信现在的文先生。” 卫箴本来一腔怒火,被他瞪了这一眼之后,反而猝不及防地变成了邪火…… 另一边,不明真相的连吞多想了片刻,劝道:“这件事肯定有蹊跷,岑大夫信有信的道理,卫公子不信也有不信的道理,我们可以以后再慢慢分辨。” 卫箴沉下心来思考连吞的话——比起文如讳来说,他更信连吞: 毕竟连吞算是个给主角岑争送过梅梢月这个重要挂的正经配角,而文如讳以后却会成为一个魏影从手下的反派小喽啰!而且…… 这人也太过配角了,要不是遇见了,卫箴恐怕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起过“文如讳”这样一个名字,再加上现在这世界无比真实,不知道改了多少卫箴当初的设定,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这层美人皮下面到底是人是鬼啊! 但是在结缘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说谎的,卫箴想,那么如果文如讳不是《山河社稷图》的作者,还有别人能画出这样的东西吗? 答案是暂时没有。 所以结论是,必然有人利用了现在的她。 卫箴凑到岑雪枝耳边小声说了两个名字:“灵通君,魏影从。” 岑雪枝也想到了: 刚入明镜时,卫箴就对自己说过,《山河社稷图》的主人是一只妖怪,名叫灵通君;后来在边府得知有两个魏影从时,他们也猜测是有妖变成了魏影从的样子。 这个妖,很可能就是卫箴所说的灵通君。 “可是它想要什么呢?”岑雪枝问。 卫箴刚要说什么就打住了:“白露楼……算了,晚上再和你说。” 这个“晚上”二字听得岑雪枝脸上一热:怎么如老夫老妻似的? 连吞一直全做没听见也没看见,尽职尽责地带路,等他们不再窃窃私语后,才为岑雪枝指着一处方向道:“前面这里是个很大的贫民窟,占了广厦小半部分,被百姓称作菜市场,平日里动不动就魔气冲天,曼陀罗花的需求最多,当地的药房定然还有供应。” 二人跟在连吞身后,随意进了一家药铺。 卫箴进门前抬头看了一眼,见门上挂着“常家药房”的牌子,心里突然一凉,将岑雪枝揽在了怀中。 岑雪枝:“!?” 连吞回头看看,安抚道:“怎么了?我常和这家店的老板、老板娘打交道,都是极好的人,不用紧张。” 他话音刚落,门口一个身材高大、容貌凌厉女人便迎了出来,爽朗地招呼道:“连大夫,好久不见!” “魏三娘,”连吞同她点头,“常六不在店里?” “进货去了,近日缺‘醉心花’缺得紧,”魏三娘给他们倒了三杯茶水,“您要是也来拿醉心花就得等等了。” “焚炉这一战确实要耗费不少药材,”连吞问,“我们得等多久?” “还真是来等醉心花的?”魏三娘看了看院内的日晷,“也不慢,连大夫福星高照,正赶上进货快回来,有个一时半刻的,总该到了,我家那口子你知道,终日风风火火的。” “好,我在这等常六,你去忙你的吧。”连吞随意坐在门前,悠然喝茶,还让岑雪枝也坐,“来,雪枝,我们再下一盘棋。” 卫箴却搂着岑雪枝往里走:“我们去里面看看。” 连吞察觉到卫箴对岑雪枝的过渡保护欲,笑着摇了摇头。 这常家药房不大,白日里没什么客人,药却不少。 门口一进门就置着柜台用来看门,台子上放着药臼与捣药杵,里面的药捣到一半,却不见有人。 柜台一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坐诊,另一边则是给病人和家属等候的座位,连吞正坐在那里,面前还有张桌子,桌上有盘棋。 药房里被药柜子分出二十来个小隔间,如仓库一般,都是存药的地方,没有人看管,直通后院,能看见院中晒着一堆草药。 “地方小,两位仙侣随意看看吧,也没什么值钱药材。” 魏三娘简单招呼后,就专心去后院翻药了。 岑雪枝一句“不是仙侣”还没说出口,就被卫箴挟到一间小小的存药间去了。 “嘘——” 卫箴自己嘘声,却把食指压在岑雪枝的嘴唇上,弄得他整张脸都红了。 岑雪枝还没等问他怎么回事,就听门口喝茶的连吞向院里的魏三娘喊道:“怎么就你一个,看店的伙计呢?忙得过来吗?” 魏三娘也在院中同他喊回去,嗓门很大,底气十足,语气中充满了自豪与幸福:“我们家阿炀听课回来,已经能帮我们看店了,我就把伙计打发出去了。她刚才出去给我买饭,很快就回来。阿炀现在看病卖药都是把好手,不仅学医的天分高,还结了仙缘呢!” “嚯,”连吞配合着说,却显然没怎么走心,可能连这个“阿炀”是谁都不记得了,“那可真了不起。” 魏三娘眉开眼笑道:“我们凡人家里能出一个有仙缘的已经是未成想了,竟然还能这么早就结丹,简直是十倍子修来的福分,祖坟冒青烟了!篆音寺的大师们都劝她控制住修行,晚一点再结丹,届时直接送进山里去做内家弟子呢!” 连吞忽然想起来了:“不对啊……你家常炀,今年才几岁?” “才九岁!” 九岁?岑雪枝惊了,这是个神童啊! “那是要早点送去学习,”连吞也很吃惊,“这样天分的人就是在仙家里也很难见到。” 卫箴在岑雪枝耳边小声道:“这个常炀……” 岑雪枝与他离得太近,不由躲闪了一下,捂住热得发烫的耳朵。 “别动!”卫箴握住他的手腕,继续说:“常炀是……”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岑雪枝听着很是熟悉的童声,用一种与声音极为不服、傲慢又厌恶的语气问道:“连吞?你在这里又做什么?” 连吞也愣了:“你又在这里做什么?秀儿。” (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王安石。 ) 入沙门 卫箴的右手还握着岑雪枝的左手。 他用左手将岑雪枝微蜷的手指抚平,导致岑雪枝一瞬间还以为他要与自己十指相扣,吓了一跳。 但卫箴只是抚开他的手指后,松开握着他手腕的右手,在他手掌中写下了两个字: 连秀。 姓连,岑雪枝一下子回想起来: 这是他们初涉明镜时,在明镜山前见过的那个手上停着一只蝴蝶、盛气凌人的白衣小童。 当时魏影从与段倡焱都同岑雪枝说过话,唯独这个孩子没有,后来卫箴在介绍时也是草草略过,甚至没说他到底是男是女,所以岑雪枝对他的印象不深。 只记得卫箴说,他也是个年方十岁的神童。 “你还敢反问我?”连秀盛气凌人地对连吞说,“区区一个外家弟子,见了我还不行礼!” 连吞好脾气道:“纵使是外家弟子,我也是你的长辈,应该你向我行礼才对。” “什么长辈,”连秀从鼻子里出气,“不知道哪来的杂种,姓不姓连都未可知。” 这话可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该说的。 魏三娘颤颤巍巍地从后院出来,招呼道:“连小公子,劳烦您稍等片刻,或去别人家问问,我们这里的醉心花还没到。” 连秀向门外迈了一步,又回来了:“他能在这里等得,我等不得?” 魏三娘赶紧给他倒茶:“等得等得。” “我等得,”连秀道,“他等不得。” 连吞起身,叹气道:“你等得,我等不得。” 卫箴在屋里听着,心说:这都什么鬼台词,绝对不是我写的,念绕口令凑字数吗? 连吞起身,看了看魏三娘,若有所指道:“我这就走了,我要的药,会找人来拿。” “哎哎,好的,连大夫慢走。” 魏三娘点头,示意她知道了,会把药直接给岑雪枝和卫箴。 连秀“哼”了一声,仿佛赢了一场天大的比赛似的,在连吞之前坐着的位置坐下,催促连吞道:“还不快滚!你站在这里碍本公子的眼。” 连吞没有说话,岑雪枝在里面听得连连皱眉。 卫箴摇了摇头,让岑雪枝不要出声。 岑雪枝还纳闷他怎么了,却忽然又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少年音说道:“小不点,你怎么这么跟你大师兄说话?一点没有教养。” 尤其是“小不点”与“教养”这两个词,是岑雪枝第二次听到他说了。 “赶尸匠大人。”连吞毕恭毕敬道。 魏影从不知从哪家房檐上跳了下来,笑眯眯地看了看桌上的四杯茶水:“连大夫,又见面了,我们也算熟人了吧?你同边大哥一样,叫我影从就好。” 连吞淡定道:“不敢逾矩。” 连秀咬牙看着连吞,被他对魏影从恭敬、却对自己不敬的态度激怒了。 “这样吧,连大夫,我呢,是个爱才之人,”魏影从拎着酒提子,呷了一口酒,双颊泛红,略显醉意,“即使你现在不愿意为我所用,我也不勉强你,等你以后想通了,自然会来找我,还是一样的。” 魏影从说到这里,语气骤然阴沉下来,咬牙切齿:“今日我最后我卖你一次面子,就不进去了,你让那两只小老鼠自求多福,最好不要再被我逮到。” 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后,魏影从与连吞都走了,只剩连秀还在原地。 岑雪枝出了一身冷汗。 他轻声问卫箴:“魏影从差点在白露楼里大开杀戒,魏家别说惩治,竟然连禁足都没有给他禁,还由着他这样出来到处恐吓别人?” “肯定禁了,也肯定有惩戒,”卫箴断言,“他这是自己想法子偷跑出来,专门向我们寻仇来的。” 岑雪枝连忙说:“那我们不如先跑吧?出去跟连大夫汇合,再去别处买药。” 卫箴也点点头,可还没走,就见连秀起身往里面走了,只好又拨弄了一下岑雪枝手腕上的铃铛,藏住两人的声音,牵着他的手腕往里面躲。 连秀向药房里踱了几步,看着院子中的一把仙剑。 “你家有仙者?” 魏三娘赔笑道:“小女阿炀,是个筑基修士。” 她刚说完,门外就进来一个小女孩,嫩声喊着:“娘!” 连秀猛一回头,震惊地问:“她才几岁?” 女孩怯怯不说话。魏三娘替她回道:“九岁了。” 连秀追问:“什么灵根,显现了吗?” “木水双灵根,”魏三娘边答边擦冷汗,“是适合学医的,已经同篆音寺讲好,明年就要正式送过去做挂名弟子了。” “九岁就显现了灵根,不太常见啊,叫什么名字?”连秀又问了一遍,是在问那女孩。 “常炀,”女孩见他连秀年纪与自己相仿,终是放下戒备,回答道,“火易炀。” “炀”字右边其实并不是“易”字,岑雪枝想,这孩子太小,又家贫,纵使是个神童,开蒙也比高门第家庭里的孩子要晚很多,字还认不全,真是浪费了。 连秀笑了笑,话里有话:“水木灵根却取这么个名字,好像很崇拜火似的,不觉得很奇怪吗?” 前几日在白露楼里,有人背后里讥讽魏影从时,也曾说过,魏家以木土灵根见长,善修筑,与火灵根并无关系,而同在广厦的魏家死对头——段家——以炼器扬名,必然多金火这两种灵根。 这连秀与魏影从同进同出,连家又是医者,多木水双灵根,估计是很看不上火灵根的。 “哎呀,这名字不好,我正想给她改呢,奈何我们都不识字,才给她拖延了。”魏三娘赶忙解释,“说起来我们家阿炀啊,其实是三四岁时被我从沙洲里捡回来,那时她就有这个名字了,不是我们起的。您也知道,沙洲里都是那些个拜日教、拜火教的人,才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连秀冷哼一声,出门去了。 “哎,连小公子,您不等药了?”魏三娘问。 “醉心花到了就都给我留下,”连秀头也不回地甩下这句话,“一朵也不许少,否则你自己看着办。” 他这一走,岑雪枝和卫箴才出来,往后门去,匆匆同魏三娘道别:“我们晚点再来。” 魏三娘点头,用气声说道:“我会给你们留着。” 岑雪枝道谢后,随卫箴匆匆走了。 “这以后岂不是在广厦寸步难行了?”路上,岑雪枝握紧腰间的绣球,眉头紧蹙,“魏家还真就一点都管不了魏影从了?” “魏家再管不住,段家就要管了。在这之前我们还是回去换身衣服,想办法易容吧。” 卫箴漫不经心地回答,留心左右,带岑雪枝按原路回篆音寺的山门。 不多时,两人到了,岑雪枝便看到了等在山门前的连吞,手中握着两支卷轴。 “总算回来了,”连吞将卷轴展开给他们看,一擦额上的冷汗,“我害怕赶尸匠在附近守株待兔,还让人回魏家打探了一番,说是魏宗主正在上上下下地找他,我便赶紧让人把消息传给段家,想来马上就能把他这件事处理了。” 卷轴打开后是两个陌生男人画像。岑雪枝称赞道:“这丹青画得好!” 卫箴与他同时说:“怎么这么丑?” 岑雪枝又道:“是有点丑。” 卫箴也同时说:“但是画得好。” 岑雪枝、卫箴:“……” “这是文先生听闻今日事后特意送给你们,”连吞笑着张开右手,拖着绢布背面,向岑雪枝脸上一扣,道,“用来易容的。” 岑雪枝被他用画卷糊了一脸,吓得后退了半步。 连吞再将卷轴放下后,岑雪枝见那上面已经是一片空白了,于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卫箴把“丑”字吞了下去,改口道,“画得真好。” 岑雪枝也有样学样,把卷轴糊在卫箴脸上,看着他陌生的样子,不禁莞尔:“好丑。” 卫箴:“……” 连吞又对两人招手道:“随我来。” 他让几个小僧腾出一间净室,取出一套深褐色的僧衣与两双僧鞋放在桌子上,道:“卫公子,这是我早年在寺中没穿过的衣服,如不嫌弃可以试试是否合身。” 卫箴翻看了一下鞋子,点头说:“大小差不多,多谢费心了。” 连吞给他们带上门,出去了。 卫箴开始脱衣,岑雪枝也将斗篷摘下,换上一件褐色狐裘。 “你……”岑雪枝回头,猛然看见卫箴的裸背,背肌宽阔,蝴蝶骨中间深凹下去,十分优美,又略觉羞涩地转回头来,“你今天想说那个孩子怎么了?” 卫箴回头看他:“常炀吗?晚上再说吧,也不着急,她才这么大点,成不了什么气候……你吞吞吐吐的就想问这个?” 岑雪枝深吸一口气,又说:“方才是我做错了。这个关头确实不应该下山去乱跑,以后都听你的吧。” 卫箴惊奇地看着他害羞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害羞起来,用食指挠了挠脸颊,讷讷道:“其实也没什么……我自己也想出去看一看广厦,毕竟以后出了社稷图,也就没机会了,而且现在要躲着魏影从也全是因为我没什么能力,打不过他……” “你别这么说,”岑雪枝揪住他的袖子,“他现在这样嚣张,本来也是因为能治住他的人没有几个,你已经很好了。” 话一说完,岑雪枝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松开了手,悄悄打量卫箴: 这个人的身材,穿着僧衣也很好看…… 卫箴很高,不比真龙连吞矮,身上的肌肉还要多些,穿连吞的衣服非常合适,俨然一个俊俏小和尚。 不过他没有像岑雪枝一样在意自己的衣着,换着鞋子沉声道:“不……还是有人能治他的,说不定……我也可以。” 岑雪枝着急地按住他的肩膀:“你才刚结丹,在零星天里受的伤还没好,怎么可能惩治那个魏影从,可千万别着急去做什么傻事!” 卫箴好笑道:“做傻事的是你吧?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不行,只要能熟练掌握武神送的枷锁,过不了多久就不用再躲着他了。” 连吞在门外敲了敲门。 岑雪枝开门,担忧地回头看了眼卫箴,主动同连吞提议道:“我们还是等入了夜,再去常家药房里拿药吧?” “我也正有此意。”连吞比了一个手势,为他们带路上山,“今天白天就由我带你们在这华音寺内逛逛吧。虽然你们已经路过了篆音寺、潮音寺与遗音寺,却还没有去过最负盛名的希音寺,而且我那负责掌管希音寺的老友渡情爱武成痴,卫公子也正是习武之人,一定会很对他的少林身法感兴趣。” “习武之人不敢说,”卫箴想了想,主动道,“想要学点东西倒是真的,就怕希音寺不收外家弟子。” 连吞喜出望外:“卫公子想拜入希音寺门内,只要告诉我即可,哪有不收的道理?不知道卫公子挑不挑师傅,有没有什么不想拜师的类型,我对希音寺也算熟悉,能给卫公子参谋参谋。” 岑雪枝与卫箴对视一眼。 “拜谁都行,我没意见,能教东西就好。”卫箴饶有兴趣地问,“有什么流程吗?今天拜入师门,明天传授武艺?” “没有流程,”连吞随意揪住一个路过的僧人,叮嘱道,“你去给希音寺递个牌子,记一下渡情大师收了门内大弟子,名叫卫箴的,冯陈褚卫的卫,一语成箴的箴。” 岑雪枝:这未免也太随便了吧…… “门内?”卫箴赶紧说,“我不出家啊。” 开什么玩笑,出家岂不是再也不能吃肉了? “是不是出家人都无妨的。其实不瞒你说啊,卫公子,”连吞喜气洋洋道,“若是拜别人为师,还是颇有些缛节的,但同渡情大师嘛……你尽管不用称他作师父,对外也不用宣扬,否则他还要嫌你将他辈分抬高、显得老气了。” 卫箴:幸好,我也不想管自己写出来的角色叫老师…… 连吞:“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等见了面就让他即刻传你门内招式。” 卫箴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来建议岑雪枝:“你也不学这些,也不拜师,应该得避嫌吧?不如你让连大夫带你走走,我自己去找渡情,晚上再去找你。” 岑雪枝觉得卫箴似乎在躲着自己,但仍然顺着卫箴的话,同连吞道:“好啊,连大夫,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连吞欣然从之,手里数着佛珠,将岑雪枝带上另一条路:“那我陪雪枝去看看藏经阁的书。” 走了几步,岑雪枝回头看不见卫箴的身影了,才叹了口气。 “怎么?”连吞仍是笑眯眯的样子,“和卫公子之间有什么问题了吗?” “我们……”岑雪枝犹豫片刻,道,“并不是一对。” “嗯,”连吞问,“可你对他有意,不是吗?” “我……” ( 卫箴:……说啊! ) 长明灯 “我……对他有意。” 这句话一出口,岑雪枝觉得自己仿佛换了一种心境。 似乎整个人变得更加通透了,能听清远处的潺潺溪流,也能看清天边的隐隐青山,就连脚下的步伐都轻了许多。 连吞感兴趣地问:“你中意他哪一点?” “说不出。” 岑雪枝说不出。 初见时就是喜欢的。他的眼他的眉,他的腰他的腿,都是自己喜欢的样子。 但是喜欢也不过就是“喜欢”而已,说不上很特别,听他心音,感觉也不算有多悦耳,只是有趣罢了,可越是相处得久,越是能察觉到卫箴的细心体贴,让岑雪枝觉得新鲜,又有些依恋。 也许是在白露楼里,他替自己扛下了四十九道天雷。 又也许是在这之前,他在边府的院子里,一边与假的魏影从对峙,一边不动声色地向门边靠近,好确认自己的安全。 还也许要更早,是明镜山前,他一届凡人,面对仙剑时却挡在自己面前,说了一句:“你让开。” 岑雪枝说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产生于哪一刻,但总之这已经不只是“区区好感”而已了。 “我大概能猜到为什么。”连吞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们同为医者,在这乱世中求生,感受是大同小异的,都没什么安全感,除了治病之外,做什么事都会瞻前顾后。” 连吞话锋一转,又提及旧事:“那天在白露楼里,我开始本想就此离去,赶紧搬个救兵,可又怕魏影从下手太快,给我来个出师未捷,所以一直未曾有所动作,直到你出手、卫公子又赶了回来,我才下决心支援一二。 “所以我时常也想,如果灵根允许,我一定不会选择去从医,而是同卫公子一样,炼体修行,进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退可偏安一隅、至少能轻松自保,那该有多好。” 连吞从医,据连珠所说,又是天灵根,只有一个灵根,便只能是水灵根。 对于一条身为无量海之主的真龙来说,这灵根是很好的,可对于修士来说,却是缺乏攻击性、只能修医的灵根。 岑雪枝安慰他:“体修剑修,也都各有各的难处,修医只要不像我这样逞强,多数时候还是要更安全的。” 连吞摇头:“不,我心中不安。” 不安?为何? 岑雪枝忽然想到,如今是一百三十年前,连吞还活着,可在岑雪枝入图前,夜归人已经统治白屋七十年了,也就是说,现在起,再过五十年,就到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了—— “白帝斩真龙而治世。” 二龙相争,终有一死。 武神舍身相助,打破明镜,也未能将局面挽回,只剩一位旧友溪北,立于三山,守着一缕残魂与一台无主的仙琴,等着它的下一个主人。 岑雪枝一时伤心,有些不敢再看连吞。 “所以有个能护你周全的人,很好,”连吞不知岑雪枝心中所想,还轻笑了一声,道,“他对你也有意。” 岑雪枝忘了方才的神伤,睁大眼睛问:“当真?我怎么完全没听出来?” 普通的医修听诊,只能听出一些普通病症;岑雪枝较常人更进一步,能听到心音清澈或是浑浊,判断其品质是好是坏,所言是真是假,但距离能“听人心意”这一层,还差得很远。 “我骗你做什么?”连吞看着岑雪枝时的那双笑眸,就像在看一个晚辈,“若不是想将你托付给他、将来还要多多仰仗他照顾你,我浪费这么多的人情去拉拢他做什么?” 岑雪枝尴尬得无以复加:“连大夫,你怎么知道我同连家……?” 不知道连吞是如何看出,自己是他的晚辈的?是因为不解缘? 可自己的不解缘虽然是连吞给连珠的,但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现在应当不认识这个不解缘。 不过话又说回来,边淮应当也没见过这个不解缘,却也认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认回连家,我也不会问,但是只看你这双唇……”连吞笑得慈祥,像个真正的长辈那样,眼神与连珠十分相似,道,“就该知道你一定有连家的血脉。” 岑雪枝乖乖低头,被他摸了摸头,眼眶湿润。 “走,”连吞揽着他,转上一条小路,“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哪里?” “最珍贵的经书都藏在希音寺的藏经阁,因为要武僧重点保护,主持长老以外的人是不让进来的。” 连吞将他带到一处高塔前,塔紧挨着藏经阁。 塔前的青石刻着“宝珠塔”三字,又用青石板拼一阴刻对联。 上联是: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下联是: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不过我想你对经文也不会很感兴趣,所以带你看点更有趣的东西。” 岑雪枝随他进塔,在阴暗的楼梯间爬了很久。 直到一米阳光从顶层的窗户洒下,落在正中一枚夜明珠上,视线之内终于明亮起来。 “你看,”连吞站在顶层的一扇窗前,指着远处一处峡谷,“那里是遗音寺的思过崖和洗尘缘,崖后还有个尼姑庵,名叫安禅寺,虽说是按千百年前凡间的规律,与其他山峰相隔开来,但实则不拘这些,因她们负责采办,所以常在寺内各处往来。” 连吞又换了一扇窗户,为他讲解另一处景色:“那里是潮音大殿,连着前面的华音大殿,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 “地藏菩萨法相手持宝珠与锡杖,据说这里的这枚明珠与寺内后堂方丈手中的权杖便是地藏菩萨曾于秽世渡劫时留下的法宝。” 讲过几个地藏菩萨的故事后,连吞又转向北面:“那里是篆玉山,从这能看见我们没有路过过的北峰。 “水流落差最大的那条瀑布,是整个华音寺最为知名的绝景,名叫‘满城钟鼓’,尤其在秋分前后,泉水最盛时,寺内会全天停钟、停诵,只听水击山石的声音,响彻寰宇,再配上左右秋雨梧桐,红叶萧瑟,别有一番韵味,雪枝届时可以再来作客。” 换过三面窗口,连吞将岑雪枝带到最后一扇朝南的窗前,道:“那里呢,就是希音寺的演武场了,最早由玄门捐赠所建,送了一尊“天下武功出少林”的石碑,有三千年的历史,仍在场中竖着,笔迹清晰如初,后又有‘十三棍僧救唐王’,人间皇帝亲题‘天下武宗’的牌匾,挂在场前…… “来,不说这些没用的了,你看你家卫公子,已经同渡情切磋起来了。” 果然,岑雪枝的双眼都亮了起来。 心悦一个人,便觉得他是这四面八方、千山万水里,最赏心悦目的景致了。 演武场内。 渡情持杖,卫箴持枷,两人相对而立,已经过了不知多少招。 岑雪枝的位置太远,只能看见卫箴的背脊微微起伏,似乎是在喘息。 “他的两把兵器很特殊,不像兵器,倒像是刑具。”连吞忽然笑了一声,“名字取的也是合适。” “名字?”岑雪枝惊了,“这两把兵器起了名字?” “你不知道?”连吞也惊讶,“他这对兵器内有灵,驱使时一定要唤一声名字、得到武器的准许才行。” 岑雪枝仔细回忆:“他不曾和我提过。” “那可能是他不太想说吧,”连吞笑得越发开心,“等将来你有机会听到,你就知道了……会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场。” 岑雪枝:“?” 连吞神秘一笑:“你在这里看吧,我去潮音大殿里看看,不打扰你了。” “我和你一起去,”岑雪枝回头又看了一眼,“不看他,他不想让我看的。” “你就这么听话?”连吞苦笑摇头,“简直被他吃得死死的。” 岑雪枝无话可说,抿了抿薄唇。 “那……我带你去求个签吧,帮你算算姻缘。”连吞又提议道,像个宠孩子的长辈,“安禅寺你还没去过,那里求姻缘的卦相是天下第一准的。” 岑雪枝上一次问卜,还是在十五岁时,在白屋算的卦。 那是一百三十年后的江琛,正巧去白屋行医,与他相见,帮他算了算前程,道他与仙界有不解之缘,劝他去三山取梅梢月。 “我听说,仙界算得最准的卦,要数玉京内的道观。” “哎,”连吞果断摆手,“没有这一说,玉郎君说出来唬人的,他就一乐师,懂什么问卜?我们这里最准,不信你看香火就知道了。” 岑雪枝暗道好笑,又随他一路去了安禅寺。 往思过崖方向上去,风景与华音寺的四座主峰各不相同,一路长着参天的白皮松,松树的枝干上全都系着长长短短的鲜红布条,随风飞舞,正座山都染成了红色。 主峰流下的溪水汇成一条小河,缓缓流过山前。 岑雪枝跟在连吞身侧,迈过一座木桥,桥栏上坠着红布与铜锁,桥下是成双成对的水鸟与金红两色的锦鲤,桥边立着一块“安禅古渡”的石碑。 “看起来香火是很旺的。” “那是自然,”连吞得意道,“你想求姻缘求子,都可以来这里,我与月老庙的度厄上人有交情,可以给你免一半香火钱。” 岑雪枝哭笑不得:“功德还是得捐的,少不得。” “非也,”连吞按着他的肩,“你想多捐,不如捐给我——如今华音寺全靠演武场的人罩着,每次拨款拿大头的都是希音寺的纨绔子弟,不是被底下人拿去偷着狎妓买肉,就是被渡情拿去偷着买酒,全是吃购置兵器的回扣,与段家沆瀣一气。” 岑雪枝:“……” 最后岑雪枝还是选择了少捐,因为他求得的卦很是令他焦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中中。 这和没算有什么区别! 岑雪枝对连吞的“天下第一准”产生了深刻怀疑,准备日后再去玉京向江琛求签。 谁知连吞却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立刻道:“求签只能求一次,不能再算,再算不准了。” 岑雪枝郁卒。 “六五五爻:圆又缺,缺又圆,低低密密要周旋,时来始见缘……” 庙里的度厄上人解完卦后,将签递给岑雪枝,大大咧咧道:“这个好说啊,好说,你买两尺红线就好了。” 岑雪枝听她的,买了两条红布,一条留在庙里,一条带在身上。 度厄上人劝道:“再买个锦囊吧,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将来把签和两人的头发都放在袋子里,就能早生贵子……” 连吞在一旁阻拦:“行了行了,这位真是我朋友,别劝他买了。” 度厄上人:“连先生,不是我说你,你今天带一个、明天带一个的,谁知道哪个是你真朋友,哪个是给你记提成的,我不都得卖力推销?” 岑雪枝连连擦汗,怕她不高兴了,还是花四十枚铜板,买了一个红色锦囊。 连吞笑嘻嘻道:“上人是同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不用买的。” 度厄上人也笑:“看你心诚,我再帮你同你妻子点两盏长明灯,只收一斗上品灵石,怎么样?” 这还是“只收”?岑雪枝平日里穿住,一个月也就两豆中品灵石。 可他正要拒绝,连吞却劝他:“哎,这个可是值的,快捐吧,过了这村没这店。” 岑雪枝于是又出了一斗上品灵石,着实肉疼。 “哎呀,走了走了,”连吞揽着他出来,“多谢上人。” 岑雪枝出了月老庙,满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连吞杀了熟。 “寺内也大,才绕半圈就天黑了,”连吞看着天色慨叹,“走走走,我们去找你的卫郎。” “什么……连大夫!”岑雪枝无奈道,“你别乱说!” “哪里乱说了,你这个卦稳了嘛,什么时候办喜事记得请我。” “两个男人哪来的办喜事……” 两人一路插科打诨,到了约定好的山门口。 卫箴已经在等他们了。 他之前的一身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又换了一身海青,同渡情一样,用束带将袖口绑好,看岑雪枝与连吞两个亲密的样子,忌惮地看了连吞一眼,便将岑雪枝的肩膀拨了一下,把他拨到自己身后。 连吞抬起双手,表示没有碰到岑雪枝,并用眼神揶揄岑雪枝。 岑雪枝只当作没看见。 “去拿了曼陀罗花,把洗尘的那个男人救醒,我们就打算走了。”卫箴对连吞说道,“文如讳不肯承认是她做的赝品,再去找她也没意义。我打算先去广厦二层,问问段三公子有没有线索,正好雪枝也要谢谢段三。” 岑雪枝倒是不急,毕竟只是画而已,都是假的,谢完出了图也等于没谢过。 “也好,”连吞道,坚持要再和他们同行,“等我陪你们走完这一趟,如果你们还没有线索,以后可以随时再来找我——我答应你们一定调查清楚,就绝无食言的可能,只是还要花上一点时间。” 三人就着夜色,向常家药房走去。 快到药铺门口时,卫箴忽然又有了一种不好的直觉,握住了岑雪枝的手腕。 “三娘?”连吞在门前问了一声。 药店门口没有点灯笼,柜台前也没有人。 连吞绕进屋,嘀咕着:“平时晚上是不打烊的,怎么回……” 他的话停住了,紧跟在后的卫箴与岑雪枝也看到了。 院子里躺着三具尸体,一男一女,还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常六……”连吞喃喃道。 男的是常六,老人是今日白天坐诊的大夫,女人则正是魏三娘。 ( 对联出自《地藏菩萨本愿经》。 卦相出自邵雍《一撮金》,雪枝求的两个字是“箴枝”。 作者没写出处的都是胡编乱造。 ) 定盘星 院中躺着三具尸体,分别是魏三娘、常六,以及白天坐诊的那位老大夫。 即使知道图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岑雪枝还是忍不住痛心,别过头去,就看见…… 卫箴:“呕——” 岑雪枝:“……” “……你还行吗?”岑雪枝半蹲在弯腰干呕的卫箴身边,给他顺了顺背,小声道,“那都是假的啊,你别忘了我们还在《山河社稷图》里哎,别难过了。” “我知道!我这是正常人的生理反应……” 卫箴一手扶着后院的门框,又咳嗽了几声,抬头捂住口鼻,挡着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做了两次深呼吸,好多了,冲岑雪枝摆了摆手。 连吞反而是最淡定的一个,早就走上前去,隔了一段距离站定,解下背上的梅梢月,弹了两声,算是为这三人简单验了尸,道:“死有一个时辰了,是魏影从下的手。” 三人死状不同,一个撞柱,一个断颈,一个咬舌。 “怎么看出来的?”卫箴问。 “都死于自杀,却死不瞑目,毙命得干脆利落,天庭上残留魔气。能有这种手法,除赶尸匠以外,广厦内再无第二个了。” “广厦内再无第二个,会不会别的地方有?可能是别的人吗?”岑雪枝想到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灵通君,“比如焚炉的魔修?” “几乎不可能,”连吞摇头,“这里到处都是魏影从的人,还没有谁敢冒充魏影从在广厦下手犯事,除非不要命了。” 确实是这样…… 岑雪枝想,那日在边府,假的魏影从到底有什么动机,至今未明,他当时也没有犯下什么大的事端,不像是要杀卫箴的样子。 岑雪枝上前一步,打算为三具尸体把睁着的眼睛拂上,却被连吞拦住了。 “不要破坏现场,等明日周围人发现,报给魏家的黑衣卫,让他们自己看。” 卫箴回头张望:“你们闻到别的味道了吗?” “什么味道?”岑雪枝问。 “血腥味,”连吞本体是神兽,嗅觉也强,站在院中四下望了一圈,叹息不已,“刚刚怕是在这附近所有的药铺里都大开杀戒了……魏影从原本是至善之人,可如今心有魔障。当日在白石湾,迎他出焚炉时,我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他杀了多少人,我怎么没有闻到?杀这些人做什么?”岑雪枝十分茫然。 “为了曼陀罗花,”连吞摇头,“我猜他是拿去救那个妖修了。” “是他当初在焚炉执意要救的那个妖修吗?”岑雪枝找到一处药柜,打开抽屉,见里面果然一枝曼陀罗花都没有剩下,低声道,“抢药不就好了,何必杀人……” 连吞为他讲解:“我之前曾听别的大夫说,那小妖修从蛇口中被拖出来,受魔气与蛇毒侵蚀,需要大量曼陀罗花将养,把原本至纯的灵力全都转化为魔气,改为修魔,方有续命的可能。 “但曼陀罗花本就紧俏,近日因为焚炉除魔一事又添了无数沾染魔气的病人,广厦和白石湾便都行了‘限醉令’,令每个病人只能买一定量的醉心花。” “他……”岑雪枝看着这满地的血,无力地问,“就为了那一个人,把这些人都杀了?” 连吞没有再回答他,只是又拨了两声琴弦,将院内的魔气散去。 “这家里还有个叫常炀的孩子,我去找找看,看她有没有幸免于难。” 岑雪枝说着,往后院的小门走去。 “不用找了,”卫箴面色苍白地说,“她是个神童,肯定已经被魏影从带走了。” “那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曼陀罗花剩下,”岑雪枝低落地垂下头,“三娘曾说给我们留一些的,也许藏起来了。” 卫箴不再拦他,而是走到三具尸体前,逼自己去直视。 “连大夫,你是怎么做到看着这些还若无其事的?” 迈入小门之前,岑雪枝听到卫箴这样问道。 连吞淡淡地说:“见多了就习惯了。” 常家药铺的后院也是晒药放药的地方,小门再往后才是住所。 这住处的院子不算小,扣去厨房还有两间正房、两间厢房,甚至单独给孩子盖了一间小书房,很是用心,每间屋子都是有人居住的样子,院中一口井,井边的水桶打了一半水、洒在地上,角落里有一扇支开的地窖木门,还有几方七八步长的薄田。 一般这种规模的药铺都会请两位以上的坐诊大夫,这让岑雪枝产生了不详预感。 他探头向一间厢房里望去,果然,里面还躺着一具死尸。 应当是另一位大夫了。 岑雪枝进门,在抽屉里随意翻了翻,只有几本医书,以及几包针灸用的银针与艾灸。 退出这间房后,他又依次检查了其他几间屋子,都没有任何药材,只有成摞的医术,记着密密麻麻的笔记。 岑雪枝便往开着门的地窖走去。 地窖还算大。因是用来盛冰的,要储存几种只能在严寒条件下生长的药材,所以修仙之人所开药铺常备这样的地窖。 是以岑雪枝刚迈进去时,并没有想太多,只以为是被魏影从开地窖搜刮去了什么镇压魔气所需的药材。 但就在刚进去没两步时,他忽然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酒香。 这一幕让岑雪枝觉得有些熟悉。 紧接着,地窖里传来了魏影从的声音。 “你让我不要杀她?” 凶手还留在这里! 岑雪枝站在地窖的台阶上,面前是土墙,背后是魏影从,下意识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金铃,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全部收了起来。 台阶是泥土垒成的,折了一层,正好将岑雪枝的身影完全藏住。 “我只是给你一个忠告,”连秀稚嫩的声音在岑雪枝背后响起,“她才九岁就有了结丹之兆,又通晓医理,天纵奇才,你留着她,将来必有大用。” 连秀竟然也在。 他口中说的那九岁孩子,应当就是常炀。 常炀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没有发出多少声音。 岑雪枝万没有想到,他与卫箴连吞特意避开时间前来,竟然还会在一天之内遇见了这两人两次,这是何等的巧合?! 只听魏影从语带三分醉意,自负道:“等连吞想通了,来追随我,我会缺一个大夫?” 连秀虽然才十岁,但显然比魏影从还要冷静清醒得多:“连吞城府太深,整日里不知道在计划什么,连我父亲和大哥大姐都被蒙在鼓里,又来历不明、不识好歹,若想指望他向你投诚,放着我这句话吧——你这辈子都指望不上。” 魏影从被连秀的话点了火,一字一顿质问他:“那你让我去哪里,现找一枚木水双灵根的金丹,来为她堕入魔道?” 这个她,指的应当就是那个蛇口逃生的妖修了。 连吞说她已经遭魔气侵蚀、命不久矣、需要大量曼陀罗花,但也凶多吉少,没想到魏影从还带着她。 岑雪枝一时有些喘不过气,连逃命都忘了逃—— 因为岑雪枝他就是,木水,双灵根的金丹。 只要有水灵根,便能做大夫听诊,但除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水灵根这个天灵根以外,常见的、最适宜做大夫的灵根,就是木水双灵根。 而用人的金丹做药引子…… 这种丧心病狂的办法,只有不惧怨气缠身的魔修能用,岑雪枝是没见过的。 他只听闻过,有的魔修会从魔兽身上取妖丹吞服,但鲜有敢把主意打到活人身上的,因为容易遭到反噬。 “他的金丹不行吗?”连秀问,“你为什么不杀他?” 这个“他”又不知是谁,难道地窖里除了常炀以外,还有受害者? 只是“他”现在无声无息的,估计已经晕了。 “不行,他的另一个令根是风,”魏影从道,“留着有别的用处,你给我想别的办法吧。” 除了常炀以外,又一个风灵根的受害者—— 岑雪枝将这个细节记下。 “或者你还可以不救她。”连秀冷漠道,“你如果现在救了她,明天她康复了,整个广厦就都会知道,你不止为了这个小妖怪搭上了全家,还杀了这么多的人,魏家就再也保不住你,只能将你逐出广厦; “而如果你不救她,明天将她的尸体抬出去,谁也找不到你抢夺这些醉心花的动机,那么魏宗主还能勉强以此为理由,将这件事压下去,做成悬案,不了了之。 “赶尸匠,这是我第三遍告诉你这句话:你不该救她。” 这孩子说每个字时都冷静得过分,使岑雪枝错觉他是一百岁,而不是十岁。 地窖里静了片刻。 “哈哈哈哈……” 魏影从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随后更是神经病一般,笑得停不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戛然而止。 “你说,我不该救她?”魏影从的下一个问句中,居然夹杂着一股哭腔,“那你说,他们,是不是也不该救我?你当时为什么不拦着他们?” 魏影从……也会哭? 闻这地窖里的酒气,就知道他今日应当是喝了不少,许是醉过了头。 “不,他们应该救你。”连秀继续漠然地说,“你是魏家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魏宗主想要魏家继续坐稳广厦之主的位置,就必须靠你来压制段家。只要你活着,牺牲多少人都是值得的。” “哪怕这些人……是我的至亲吗?” 魏影从说这句话时,已经是泣不成声。 “是的。”连秀毫无感情的答复终于停顿了,迟疑道,“你……对他们的死,愧疚吗?” “你说呢?” 魏影从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魏宗主处置黑蛇时,你不是说,‘取了妖丹就算了。蛇杀人一次,人也杀蛇一次,就算两清,不再旧事重提,无须赶尽杀绝’吗?”连秀道,“我以为你已经不再介意了。” 比起连秀,魏影从此时才哭得更像一个十岁的孩子。 “我不介意?”他道,“我不介意?你要我如何不介意!” 这一问的回音在地窖中反复回荡,也在岑雪枝的心中反复着。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的数百名至亲挚爱之人,皆因我一时负气、冲动行事,为我一个葬身蛇腹,连全尸都能没留下,我若心中无愧,我还能算得上是个人吗?!” “嘀嗒——” 地窖的冰化了,天花板上滴下一滴水,落在地上的一滩水里,很快便一滴接着一滴,一声又是一声。 “嘀嗒——” 也不知这声音里有没有哪滴,是魏影从的泪。 “在巴蛇口中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死定了。那时我确实是恨的。我恨他们弃这小妖怪不顾,弃我不顾,弃正义于不顾。”魏影从啜泣着说道,“可现在,我恨的却正是他们救我之举!为什么……为什么要来救我!” 又静了片刻。 连秀显然无法无他共情,勉强安慰他道:“至少她活下来了。” “她?”魏影从自嘲笑道,“她是谁?我真的在意她吗?她不过一个路过的小妖而已,我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当时不管是谁在蛇口中,哪怕是那段倡焱,我也一样会去救人,可是他值吗?这个小妖怪值吗?他们有谁值,值我魏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 魏影从问得撕心裂肺,嗓中如哽住一口血。 原来那个小妖修不过是个路人? 岑雪枝听得大气不敢喘。 “那你现在还救她做什么?”连秀问,“还要用这个常炀未成形的内丹帮她护法,实属浪费。” 魏影从颤声问:“我不救她?” “我不救她?”他又问了一遍,“我不救她,那我全家人的性命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最后若连这么个小妖怪都保不住,他们的死,意义又何在?” 岑雪枝在心中答道:在于救了你啊。 魏影从这是在将责任推卸给那小妖怪,逃避现实吗? “他们做饵,众人才有机会杀了巴蛇。替沙洲百姓除此大妖,也算得上是一桩千秋伟业了,”连秀冷冷道,“这还不算意义?” 魏影从又低声笑了一阵。 “哈哈哈哈哈……意义?” “意义?”魏影从从牙缝中挤出这一问,“沙洲百姓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关?陌生人终究是陌生人,从来就只有我救他们的时候,而真正到了我自己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便只会站在焚炉边上隔岸观火罢了!我是舍弃自己的全部救下了一个陌生人,可结果呢?我得到了什么?难道这次的亏,我还没吃够吗?” 反问到最后,魏影从反而冷静了下来,语气中的笑意显得尤其疯狂。 “我吃够了……也受够了——” 岑雪枝看不见,此时的魏影从低头拨弄了一下秤杆上的红绳,将它放在定盘星的位置,让秤杆两边持平。 “反正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都死了,那就让别的人……也都去死吧。” ( 卫箴:本章由魏影从替我们解释什么是人的本质。 雪枝:什么? 魏影从:复读机=皿=! 作者:本人缩句专业八级优秀,如有骗字数嫌疑的台词出现,那一定是卫箴写的。 ) 谢新恩 “反正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都死了,那就让别的人……也都去死吧。” 魏影从说完,一甩秤杆,直指常炀。 “啊!”常炀惊叫一声。 岑雪枝的右手慢慢挪动,握在了君子剑剑柄上,按剑不动。 “哎……”连秀老气横秋地叹道,“翘翘错薪,言刈其楚。我已尽全力,你这个神童怕是留不住了。” 魏影从不知想到了什么,讥笑了两声,满含恶意地对连秀道:“我突然改主意了。” 岑雪枝握紧左手,听得入神。 “你不是想护着她吗?”魏影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如你来替她,把你体内的那颗金丹给我,怎么样?” 连秀是连家的神童,自然也应该是木水双灵根的。 “我还没有结丹。”连秀冷声道,“哪有人会十岁结丹?就算能,也会抑制修为、等成年后再结丹吧?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魏影从冷笑:“呵,别装了,我知道你在丹田内藏了一枚极好的金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偷来的,嗯?” 岑雪枝又是一身冷汗: 这孩子居然挖了别人的金丹、藏在自己丹田内? 这……这简直骇人听闻、不合常理! 连秀怎么说也是连家的内家公子,将来还是很有可能自己结丹的,到时候这枚别人的金丹长在了他的丹田里,他自己的那一枚又要怎么办? 除非是魔修,否则同时持有两枚金丹会爆体而亡,但这孩子身上毫无魔气。 “是明镜散人告诉你的?”连秀冷静地质问。 魏影从哼笑一声,算是回答,又开始了他的“选择”游戏,同连秀道:“适合你根骨的木水双灵根金丹,想来应该不是你连家的、就是玉京江家的……正巧,我同这没落的两世家都不很熟,没什么渊源,也懒得跟你计较来源,你老实点,挖出来给我,我就放过这个常炀,怎么样?到底如何,你自己选吧。” 连秀的金丹是别人的,挖出来也就挖出来了,可常炀的金丹是自己的,又未成形,想挖出来要掏整个丹田……必死无疑。 地窖里隐约传来女童压抑的哭声。 “我知道了,我挖给你。” 岑雪枝以为自己已经很吃惊了,没想到还能听到令他更吃惊的话。 常炀也呆住了,哭声都停了下来。 紧接着是拔剑声,剑入腹腔的声音,血流声,收剑声,与常炀的痛哭声。 “我挖我的金丹,你哭什么?”连秀忍痛道。 魏影从也嘲笑常炀:“女娃娃,全家死时都未曾见你哭得这样伤心,怎么这小不点剖个丹而已,你就哭成这样,难道是因为不是亲生的?可我看你家里长辈待你比我魏家待亲女儿还亲啊,怎么竟不如这个小不点为你付出的多了?” 岑雪枝心道:你还不是一样,在白露楼里笑意盈盈、云淡风轻,直到刚才说到伤心处才为全家的死泣不成声,有什么资格戳一个女娃娃的痛处? 传来一阵穿针引线的声音,似是连秀在为自己缝合伤口,边“嘶嘶”吸气边说:“她只是死了全家而已,我可是失去了一枚金丹,怎么能相提并论。” 此话一出,不止是岑雪枝,连魏影从都愣了。 “呃……哈哈哈哈哈哈!” 魏影从反应过来,大笑道:“说得对,说得好!女娃娃,你可要牢记今日我对你的不杀之恩,还有这个小不点对你的剖丹之恩,日后定要回报啊,听到没有?” 常炀只是哭。 “听到没有!”魏影从如个孩子王似的,冲她凶道。 “听、听到了……”常炀哭着说,“我、我结丹后,一定、一定将金丹奉上,还二位、深恩……” 岑雪枝听完她的话,如遭雷劈,猛得提起力气,倒退几步走出地窖,踉跄跑出小院,来到药铺的后院。 卫箴和连吞还等在门口,想问他为什么去了那么久。 岑雪枝无声摇头,将腕上金铃倒置。 “魏影从在后面地窖里!” 卫箴吓得赶紧上前,把岑雪枝拽到身边。 “快走。”连吞也装模作样拔出仙剑踩上,“我御剑比你们快,你们走在前。” 真龙腾云驾雾,当然要比御剑御枷快。 岑雪枝和卫箴也不同他客套,三人即刻又往华音寺篆玉山飞去。 逃得飞快的一段路,卫箴还不忘与岑雪枝吵架:“魏影从在后面,你怎么这么慢才出来?不会是听他说话了吧?你不赶紧逃命是傻了吗!” 岑雪枝一开始是吓得忘了逃跑,后来则是越听越好奇,现在才后怕地双腿发软。 虽然早知道《山河社稷图》里的东西是假的,他们现在却不知何时才能走到画卷的边境,如果在一切重置之前就死了,到底是不是像卫箴左手掌心的伤口那样再不恢复、直接葬在了这图里,谁也不清楚。 “我……”岑雪枝也辩解不出口,小声说,“有点害怕。” 卫箴愣了愣,不再训斥他,转而紧紧牵着他的手,把他扯到怀中,用右手臂箍着他紧贴自己的肩。 “你放心,我吃了你的鸣金草、用了你的飞光,不会不管你的,但是你也不能到处乱跑了,知道吗?” 卫箴一直在给自己想要保护他的心情找借口。 岑雪枝点头。 再回到篆玉山脚下时,门口扫地僧人已经认识他们了,还笑问:“连先生,你们这一天来回两趟菜市场,折腾什么呢?” 连吞正色道:“把我这一天的进出记录全都销毁,谁问我在做什么都不要说出去。” 那小沙弥应声“是”,退下了。 “来,此处是我的教室,足够安全,”连吞带着他们入了篆音寺内,进入一间名叫“钟鼓堂”的厅内,屏退众僧,坐在厅中桌边蒲团上,对岑雪枝道,“说说你都听到了什么吧。” 岑雪枝将地窖内的情形简要说完。 卫箴的右手一直放在岑雪枝的后腰上,支撑他的坐姿,掌心的热度让岑雪枝渐渐心安了下来。 “我对常炀这孩子不甚了解,不过这厅里大多是我的学生,她既然曾有意前来拜师,我明日便可以找学生问问清楚,”连吞道,“不过秀儿嘛,他是如今连家家主的三公子,我倒是很了解。” 连秀,这个名字对于岑雪枝而言,已经是扑朔迷离的代名词了。 “他是不是受魏影从所迫?”岑雪枝问。 不然他一个十岁的孩子,为何有如此勇气,肯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女童剖丹?而他那枚金丹又是怎么回事? 连吞却道:“绝无可能。” 他说完后,先是问了岑雪枝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雪枝,你也是学习人间经史子集开蒙的?” 岑雪枝点头。 “孟子讲:‘人之初,性本善’;而荀子却讲,‘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二者何者能入你耳?” “前者。”岑雪枝毫不犹豫道。 岑雪枝自幼从医,至今二十岁,游历白屋数十载,所听人心凡有浑浊不堪的,无一个是孩童。 “那我接下来所言,你可能要不信了。”连吞洗茶,垂目沉声道,“连秀此子,天生剑戟森森,他日若成大事…… “必是千古罪人。” 连吞将茶壶落在茶台上,声音清脆,在厅内如涟漪般漾开。 岑雪枝果然不信。 “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仙界有一桩疑案,发生在他六岁那年。”连吞只说到这,便不说了,“我至今还没能找到足以证明他犯案的证据,只能明确地告诉你,他丹田里的那枚金丹,是在他六岁那年就埋进去的。” 岑雪枝更不肯信了:岑雪枝自己六岁时,话还说不利落呢,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能做什么? 纵使是岑雪枝亲耳听到连秀说“她只是死了全家、我却失去了金丹”这样的话,岑雪枝也认定,这孩子只是太过骄纵、被家里人养成了现在这副狠毒模样,并非是天生的恶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卫箴问连吞。 这些事卫箴作为原作者,竟然一无所知。 “我偶然听出来的。”连吞将背后的梅梢月取下,放在桌上,说,“人体内凡有杂音的,我都能听得出来,可当时我问他,体内多出来的金丹是从哪里来的,他却狡辩,说是自己捡来的。” “捡来的?”岑雪枝想起魏影从的用词,“莫不是偷来的?” 孩子会犯偷窃这样的错误,倒是常见。 “难说。”连吞为二人斟茶,“我也不知他到底为何想要那枚金丹,但听你说他今日所为,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舍弃了体内‘捡来’的那一枚,选择了等待常炀的那一枚。” “你的意思是说……”岑雪枝拧紧眉头,“他现在剖丹,是为了将来把常炀的金丹装进去?” “除此以外,别无其他解释。” 连吞端起自己的杯盏,饮茶,落杯,看着岑雪枝。 “这……”这显然不是岑雪枝想听的答案,“他为什么要选常炀的金丹?” 卫箴也饮了茶,道:“因为常炀仙缘很深,她的金丹很可能能历四九小天劫,如果连秀之前的那一枚不能保证他化神,那他再换一枚也是理所当然。” 岑雪枝急道:“可是……” “还有一个原因,”卫箴肯定地说,“就是金丹驻颜的问题:成型的金丹如果长在体内,会使人青春永驻,所以一般修士都会尽量维持修为状态,好在十八岁左右结丹,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连吞点头。 “但是金丹养在体内,能有多长时间的保质期?”卫箴想了想,“五年应该算是极限了。从连秀六岁得到这枚金丹起至今已经四年了,也就是说,再过一年,他如果还不把体内的金丹收为己用,这金丹可能就再也不能用了,但是再过一年,他也不过才十一岁而已。容颜永驻在十一岁,似乎不是什么好选择。” 连吞又给卫箴满了一杯茶。 “卫公子所言极是。” “所以他说想要留着常炀,其实是想养着一枚……金丹?”岑雪枝还是不敢相信。 卫箴扶着岑雪枝的手臂加了几分力道,道:“还有一件事,就是魏影从为什么会知道连秀体内有金丹。” 岑雪枝回忆道:“连秀曾问魏影从,是不是明镜散人告诉魏影从的。” “边淮和我们说过,明镜散人很是宠爱魏影从的,”卫箴手抚着茶杯边缘说,“她知道了什么事会告诉魏影从也很正常,但是明镜散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除我以外,应该没有别人听得出来才对……”连吞用十指滑着琴身,突然想道,“除非是连秀自己说的——他想问明镜散人求丹!” 卫箴点头:“对。明镜散人是现世第一的炼药师,又是一世堂堂主、连秀的老师,连秀会同她求丹、让她帮忙消化别人的内丹,或者延长内丹的时效,是很正常的。” “可是……”岑雪枝问卫箴,“如果这件事还有别的隐情呢?” “雪枝,”卫箴决定残忍地给他透剧了,“过不了多久,明镜散人就会炼出一种丹药,能让人在体内共生两枚金丹,你如果不信,就将来看看再说吧。” 连吞若有所思:“我也听说过明镜散人想要炼成类似的丹药,不过听来的消息很是模糊……卫公子似乎对仙界了解很深啊?” “了解不多,”卫箴谦虚道,“等魏影从的风头过去,我们想上二层见段三公子,还要靠连大夫引荐。” 连秀这件事讨论到这里,三人都明白只能搁置不管了,稍稍放松下来。 “魏家在三层,从万紫千红窟的楼梯爬上去也要路过,你们可要多加小心,”连吞想了很久,才说,“不如随玉郎君同去,路上可以有个照应。” “江宫主也去二层?”岑雪枝问。 江琛曾说,他的碧霄宫玉京是世外桃源,极少与广厦内掌权的世家打交道。 “他去的不是二层,是原定在三日之后……”连吞抚摸着梅梢月的玉珍,心中有了主意,“会应魏宗主之约,到顶层的凤台奏乐一曲,以引祥瑞。届时魏影从的事应当也有了了断,你们就可以跟在玉郎君后面,等魏家棘手的人都随他走了,再去二层,会比较安全。” “凤台奏乐?” 岑雪枝心动了——他是琴师,自然想一闻江琛奏琴。 “放心,他不奏琴,还是奏萧,”连吞笑,“他不知为何早就不抚琴了,连我都没听过。” “这可真是太遗憾了,”岑雪枝又好奇道,“那他这次要吹奏什么曲子?” “哎呀,这次可难,”连吞神秘兮兮地说,“是首神曲—— “《箫韶九成》。” 凤栖台 夜深,连吞为岑雪枝与卫箴安排了一处小院,两间正房。 连吞是故意的吗?岑雪枝不禁想道,真是长辈作风,朴实又无趣。 但岑雪枝进了自己房间后,打开窗户,却见卫箴没有回他自己那间屋子,而是在院子里挥舞着薄如重剑的巨枷,像是在练一种棍法。 “少林棍,和枷……这两种兵器相通吗?” 岑雪枝坐在窗前的小几边,托腮看着他练习。 “差不多,都是劈或砍,只要保证能把人的脖子铐进去就行,”卫箴练过两遍,走到他窗前,问他,“你不睡?” “唔……”岑雪枝含糊其辞,还想再多看他一会,“你练这个,不累吗?” “这比学习好玩多了吧,”卫箴撑着窗框问他,“你背医书、学弹琴,不累吗?” 离得太近,岑雪枝察觉到卫箴低头看自己时的目光带着探究的意味,顿时扭捏起来。 “不累啊,”岑雪枝后退两步,低头道,“我觉得比练武有意思。” “该睡了。” 岑雪枝抿唇。 卫箴说完,一手撑住窗框,轻松翻了进来,径自走到床边,放好枷锁,重复道:“快睡。” 他睡这里吗?岑雪枝在心底偷偷吃惊,一丝也没有表露出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岑雪枝看了一眼窗外的圆月,把窗关上,忽然脑子里就出现了这句话,不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卫箴在床边宽衣解带,问他,“我就是穿不习惯这个中衣啊,一点弹力都没有,你套这么多层不觉得难受吗?” “不啊,”岑雪枝摇头,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我不是笑你不喜欢穿上衣。” “那你笑什么?”卫箴狐疑地脱了鞋子,“这鞋也太难穿。” “是不太好,改天给你买双贵一点的。”岑雪枝也脱下外衣,穿着雪白的中衣坐在床边,打量他的鞋子,“这点积蓄我还是有的,养得起你。” 卫箴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拨倒在被褥上,威胁道:“你是不是在敷衍我?到底笑什么呢?是我上衣穿反了吗?” 岑雪枝看着他近在眼前的上半身,抬手用指尖滑过他胸前的疤痕,摇头道:“没什么,我说了你要生气的。” “你说啊!”卫箴快抓狂了,按住岑雪枝的两只手腕,用额头使劲撞了一下他的额头,“我最烦别人话说到一半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说!” “好疼……”岑雪枝眼泪汪汪,“你别再来了,我不是体修,受不住了。” 他这哭腔搭配姿势,再加上台词,搞得卫箴瞬间就不好了,赶紧起身,却还是不小心蹭到了岑雪枝。 “还不是怪你!”卫箴恶人先告状。 “我什么也没说啊,就是笑了一声,你也要问清楚,”岑雪枝揉着额头,委屈死了,“你太蛮横无理了。” “你不说我也不说了。”卫箴道。 “你要说什么?”岑雪枝抬头。 “我白天不是要跟你说事吗?” “对哦,你要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 岑雪枝:“……” 卫箴拉起被子,将岑雪枝整个裹紧被子里,推到靠墙的里面,让他面壁。 好幼稚啊……岑雪枝清了清嗓子:“那我说了,你不许生气。” 卫箴十分谨慎:“你先说。” 岑雪枝也严防死守:“你答应我不生气,我就说。” 卫箴也委屈了,咬牙道:“岑雪枝,你扪心自问,你已经这么能气人了,可是我跟你相处这么久,我对你生过气吗?” 岑雪枝转过身,不可置信:“你还没和我生过气?你现在就在凶我!” 卫箴气疯:“这也叫凶?你是不是没挨过社会的毒打?” “这还不凶?”岑雪枝观察他的脸色,“你对别人都不是这个语气说话的。” 卫箴怔住。 他确实……从来没有对任何人,用这种语气,说过这么多话。 “行,我跟你讲道理,”卫箴靠在枕头上,一手支着太阳穴,看着岑雪枝露在被子外的一双眼睛,“你说什么样叫不生气?总不能你骂我一句我干听着吧?” “我骂人做什么啊……”岑雪枝垂下视线,看着卫箴的腹肌发了一会呆,悄声道,“你别一气之下走了、从此以后不理我了,就行。” 别不理我,岑雪枝想,这样就好。 卫箴也看着他忽闪忽闪的睫毛,发了一会呆,道:“行啊,你说。” 岑雪枝又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在笑什么:“我在笑你,放着自己的房间不住、我的正门不走,偏要爬窗进来,像个不守清规戒律、半夜出来偷人的小和尚。”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 卫箴:“……只是因为你正好开着窗户啊!”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来挤岑雪枝的房间。 我知道啊,岑雪枝又想,还不许我幻想一下吗? 岑雪枝见他不气,又笑起来,笑得被子卷儿颤颤的,问他:“那你要说什么?轮到你了。” 卫箴想了想。 “忘了。” “嗯?”岑雪枝掀开被子,“不是很重要的事吗,这也能忘?” “什么事来着?当时说到什么,我说晚上再说来着?”卫箴疑惑道,“你也不记得了?” 一阵沉默过后,岑雪枝也忘了。 “今天发生这么多事,会忘很正常,”卫箴又用被子把岑雪枝裹好,“睡吧,以后想起来再说。” 岑雪枝心道: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说这件事,而是来陪我睡觉的? 这个疑问一经浮现,岑雪枝便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你干什么?”卫箴还反问他,“快睡啊!” 岑雪枝也不敢问,闭着眼睛清醒了一会。 “睡不着就起来。”卫箴翻身下床,又穿好衣服,拎起枷锁道,“我去院子里练功,有事就叫我。” 岑雪枝又睁开眼睛,眼珠滴溜溜地转,盯着卫箴看。 卫箴又把窗户打开,才出门去。 岑雪枝终于意识到了:他就是在陪我。 为什么? 因为我白天说了……有点害怕?! 岑雪枝被这个想法搅得毫无睡意,也起床披上衣服,来到窗前,与院子里的卫箴相对而坐,取出梅梢月,抚了一首《良宵引》。 卫箴似是听不出曲中意,没什么反应。 天气转热,岑雪枝又燥得慌,干脆就这么披着外衣弹了一曲奏一曲,从《巫山高》到《秋夜长》,又从《湘妃怨》到《玉楼春晓》…… 最后他枕着琴,在窗前睡着了,卫箴轻轻推开门,把他抱回床上,想:你在庙里弹了一晚上这种曲子,还好意思说我不知检点? 此夜后,连着三天,卫箴都白天习武,晚上歇在岑雪枝的房间里过夜。 岑雪枝白日里则在藏经阁里看书,偶尔随连吞学习两首琴曲。 第二日时,连吞便喜气洋洋地告诉他们:“常家药铺的事已经结案,魏影从一夜之间打破‘限醉令’,为抢醉心花,连杀菜市场里十三家药铺上下五十余口人,被魏家除籍、逐出广厦了。” 饶是如此,赶尸匠昔日势大,难保不会再偷溜回来,卫箴与岑雪枝仍然待在华音寺里,按兵不动。 直到三日已过,卫箴正好将渡情能教的身法都学完,他们才重新带好文如讳所赠面具,前往万紫千红窟。 常家药铺在菜市场旁,岑雪枝曾在药铺门口远远看到过万紫千红窟的剪影。 那是一栋黑色的圆形土楼,与广厦相仿,高度直通穹顶的日月星辰图,矗立在广厦的中央,外围是一层一层的旋转楼梯,高处没有护栏,每到一层都置有一处小平台,把守着魏家的黑衣守卫。 连吞带着岑雪枝与卫箴在远处停住,进了一家茶馆,静候江琛。 “万紫千红窟又称销魂窟,是一间大卖场,由魏、段两家掌管,平日几乎不会开放,要上去便走外侧的楼梯绕上去。”连吞递给岑雪枝一张木牌,上书一“岑”字,“听闻段家的大公子段倡焱、大小姐段倡燚与三公子段殊正在内院争夺下一任家主之位,所以全都尤为爱惜名誉,又好招揽门客。 “所以雪枝,你是大夫,去见段三公子,他必然不会为难你,但是卫公子,”连吞看了看卫箴的枷锁,“段三炼器成痴,又曾在白露楼里亲自给了你一张通行贴,想必对你的兵器非常感兴趣,你可要多加小心。” 卫箴不当回事:“兵器已经认主,他想拿也拿不走。” 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卫箴知道,这对由飞光变成的枷锁上,已经没有了段三公子的十字星标。 炼器者都会在自己炼成的兵器上刻下痕迹,几乎无法被抹消掉,但飞光砚台重铸进了武神的魂魄,不止改变了形状,还被附了灵。这种罕见的情况下,哪怕是炼器第一人段三公子,也肯定再看不出这是出自自己之手的神器了。 “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连吞最后给卫箴和岑雪枝满了两杯茶,“不过这次你们去二层,我也要去别处调查梅梢月这件事,等你们下来时,可能我已经不在广厦了。” “你要去哪里?”岑雪枝问。 毕竟是对自己体贴备至的亲人,岑雪枝很是不舍。在得知这里是山河社稷图、出图后一切不变之后,他还想再请连吞带他一起去见见连珠,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同连吞分别了。 “去见见以前的朋友,再见见以后的朋友。天地广阔,答案并不一定拘泥在这广厦之中,身在宇内时无从察觉,走出门去才知晓这里也不过是方寸之间。”连吞举杯道,“来,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西出阳关无故人,再见不知是何时了,卫公子,帮我照顾好雪枝。” “好。” 三杯茶饮尽,岑雪枝看见窗外碾过一辆白玉制的仙车,车辕上系一飘带,上书“碧霄宫”。 “江琛来了。”卫箴起身。 “就此告别。”连吞冲他们点了点头。 卫箴牵着岑雪枝的手腕,带他走下茶楼,跟在白玉车后,慢慢向销魂窟的方向走去。 “看得见吗?”岑雪枝问。 “看不见了,”卫箴装作不经意地探头,转身靠在一条小巷的墙边,如个浪荡子在调戏良家女一般,把下巴放在了岑雪枝的脸上,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有守卫在看我们,别往街上看。” “应该差不多了吧?”岑雪枝用双臂缠上他的脖子,做出一副在亲热的样子,道,“销魂窟既然戒备森严,就不会请很多人去,可能只有玉郎君一个人,不会同魏宗主寒暄太久,我觉得我们可以出去了。” “嗯,差不多了。” 卫箴又自然地揽过他的腰,带他从小巷里出去了。 下面十几层的楼梯都是封死的,上面才改为露天,岑雪枝与卫箴看不见里面情况,一进门口,直接同江琛打了个照面。 岑雪枝:!怎么还没上去? 门厅狭小,不只有玉京来的江琛、文如讳,还有三位魏家穿黑袍的人,和两名门口的魏家黑衣守卫与两名段家守卫。 段、魏两家共守广厦,均着黑衣,但魏家人的衣摆上绣着沙浪,象征沙洲神迹、广厦之主,段家则是烈焰。 三名魏家人中,有一对青年男女,样貌相似,还有一名中年人,想来就是魏宗主了。 “岑大夫,卫公子,”文如讳先发制人,“真是凑巧,你们今日也来拜访魏宗主?” 岑雪枝硬着头皮递上两张木牌,一书“岑”、一书“卫”,道:“我来请见段三公子。” “莫不是风恬月朗岑雪枝岑大夫?”中年男人用毒蛇一般的眼神将岑雪枝整个人从上到下审视了一遍,问江琛道,“江宫主可否为我引荐?” 江琛看了一眼文如讳,文如讳也意识到自己的招呼打得过太莽撞,低头退到他身后。 “魏宗主,这位正是岑争岑雪枝,”江琛疏离道,“岑大夫,这位是魏宗主,魏五公子与魏七姑娘。” 岑雪枝与他们一一见过。 魏宗主的态度不冷不热,道:“岑大夫在白露楼里受了点委屈,段三公子给你撑腰,你去见他道个谢,倒是很有道理。” 岑雪枝:废话。 岑雪枝:“魏宗主说得极是。” 文如讳突然又道:“岑大夫在白露楼时并不全因段三公子救济,也是靠着自己弹得一手好琴才逃出生天,可惜我没能有幸听到,不过今日既然正逢江宫主上凤台吹(和谐)箫,不如琴萧合奏一曲《箫韶九成》……” “如讳!”江琛打断她。 “是我多言。”文如讳失望道。 岑雪枝被文如讳说得动了心,可魏宗主最宠爱的魏影从和他有这么大的过节,就算是已经把魏影从除名,魏宗主也该是心不情意不愿的,能让文如讳进门应当是看在她,不可能有心情请自己进魏家才对。 可听了文如讳的建议,魏宗主语气中竟收敛了对岑雪枝的敌意,反而对合奏很是期待:“《箫韶九成》本是琴曲,琴萧合奏最是合适,单单奏萧怕是难以引来祥瑞保佑我广厦子民,江宫主不愿与岑大夫合奏?” “倒也不是我不肯,”江琛看了眼卫箴,“只是卫公子与岑大夫感情深厚,一向形影不离,想请岑大夫上凤台,须得魏宗主同意让卫公子一并跟来。” 魏宗主又将卫箴打量一番,斟酌再三,道:“可以。” 岑雪枝感激地冲江琛点点头,跟着这行人拾级而上。 魏家三人走在最前,江琛跟在后面,而后是文如讳,最后是岑雪枝与卫箴。 旋转楼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卫箴走得最慢,心有疑虑,想来想去,突然握紧了岑雪枝的手。 岑雪枝回头附耳。 卫箴悄声道:“我想起来我之前想要同你说什么了!那天在洗尘渊遇见文如讳之后,我就想和你说,你不觉得我们遇见文如讳时每次都很巧吗?” 卫箴会这么说,是因为在白露楼里发生的这件事,其实根本不该在白露楼里发生! 这剧情是卫箴亲笔写的,从魏影从在焚炉除魔,再到杀人犯事,中间最起码要酝酿上几个月,不会在短短几天里发生,所以卫箴那天才毫无防备,到了最后才发现,来不及阻止岑雪枝。 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突然到…… 就像是他们被人算计了一样! 岑雪枝低头数着台阶,也在思考: 第一次遇见文如讳,是正巧她来边家驰援,所以自己也直奔白石湾,才会有白露楼一事; 第二次是在白露楼,原本事端不大,可正巧她在附近,出手相助,最终激怒魏影从,自己也被迫出了手; 第三次在洗尘渊,正巧她要救人,主动想要去买曼陀罗花,不过最后却是自己,在常家药铺撞见了魏影从; 第四次则是现在,正巧碰到她要上凤台…… 每次都是险象环生,确实是太巧了,但是岑雪枝仍然对文如讳没有丝毫怀疑,因为前三次的结果都是由岑雪枝自己选择的,文如讳又坦荡自若,绝不会有诈。 不过今天的文如讳,确实言谈间有不妥之处。 岑雪枝正想着,抬头看了一眼文如讳的背影,正逢文如讳也回头看他,眯着眼露出了一个饱含深意的坏笑。 岑雪枝大骇: 此人绝不是文如讳! 这种笑容,他只在魏影从的脸上见过。 ( 雪枝:你要说什么? 卫箴:作者,我要说什么? 作者:我忘了。 雪枝:这你都能忘? 作者:中间隔了这么多章,会忘很正常好吗! ps,这么多古琴曲,作者其实都没怎么好好听过。 ) 灵通君 此人绝不是文如讳! 那真正的文如讳又在哪里?岑雪枝想到了那天地窖里拥有一个风灵根的被害者。 “卫箴,”他回头悄悄问道,“你知道文先生的灵根吗?” “一风一水,怎么了?” 果然。 岑雪枝道:“文先生一定是遇害了,魏影从那天在常家的地窖里不知怎么处置了她,现在这个是假的!” 假的…… 卫箴立刻想出两种可能: 一,此人是魏影从的人。魏影从手里有文如讳,想要一副易容成文如讳的面具轻而易举; 二,此人是边府里冒充魏影从的那只妖,又来冒充文如讳了。 “别怕,”卫箴快走两步,与他换了个位置,将他与假文如讳隔开,“有我在,江琛也还在,就算是魏影从本人来了也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岑雪枝稍稍放下心来,低头看着和卫箴牵在一起的手。 前往凤台的一路上,魏家的三个人很少开口,只有江琛说的比较多。 “到二层了,这里是段家的地方,旁边就是段宅,岑大夫,回来时你们可以从这里进去。”江琛路过走廊里的一处大门时为岑雪枝介绍,过了二层,又在另一处门前道,“三层便是魏宗主的私库了,巴蛇现在就被关在这里。” 从进入二层起,楼梯就被修建在了木墙的内部,一扇窗户都没有,大小比整个一层骤缩了几十倍,高度也低多了。 二层最低,只有普通的几十层楼那么高,三层又高到了百丈,四层又低了下来,楼梯旋转长度越来越短,道路也崎岖得多,开始走起又陡又高的直线台阶——感觉整栋楼……歪了? 岑雪枝方向感不很好,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广厦是神木建成的,怎么会歪呢? “这条路尽头,就是凤台了。”江琛感慨道,“我上次来,还是来听连大夫弹琴。” “他弹了什么?”岑雪枝好奇地问。 “《平沙落雁》。”江琛语气淡淡的,显然是对连吞的琴技不很欣赏,“还是可以一听的,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曲子,应该练了很久。” 岑雪枝奇怪:“他为什么不和你合奏《箫韶九成》?” “他不会弹。”江琛道,“《箫韶九成》想用心弦来弹最难得到共鸣,不是谁都能听到的。” 岑雪枝心里一惊:连吞说谎了!他怎么可能不会? 《箫韶》是上古时传下来的仙乐,而仙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能记载历史,于是这首曲子便只能靠代代亲授留传下来。 岑雪枝在白屋长大,自然是没有听过,所以这几日是由连吞手把手教出来的,他也因此深知连吞对这首曲子有多熟悉。 这首曲子共有九章,传说完整弹下来后能引起百鸟朝凤的异象,所以连吞把每一章都拆开来教他练习,弹过很多遍,却从没有完整奏完过,也没有告诉他为何不愿完整弹完,只说想要藏拙,不想引起事端。 “再者说……”江琛温和笑道,“我也不是随便为人配乐的。” 即使知道他是开玩笑,这吹捧还是吹到了岑雪枝心坎里去,脚下都轻飘飘了。 卫箴不满地用表情提醒岑雪枝:要不是我牵着你,你都要飞起来了吧? 但岑雪枝没有理解卫箴的意思,还天真地仰着头,小声问卫箴:“你说,真的会引来凤凰吗?” 岑雪枝怕自己是“真拙”,又不知道藏,会不会反被魏家人笑话? 卫箴认真想了想自己写过的剧情,点头道:“应该可以。萧让江琛吹,他左右逢源,不会有问题,琴要让南门雪来弹,就没问题。不知道你可不可以。” “阿雪?” 卫箴“嗯”了一声,告诉他:“南门雪和江琛曾经合奏过,引来过凤凰。” “可是玉郎君入世行医时没有上过不周山,”岑雪枝肯定道,“不周山山巅封死了,没有夜归人的允许,谁也上不去。” “应该是在江琛那次入世之前吧,那时候还没有你,也还没有夜归人。”卫箴说完,越想越觉得自己如今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不太靠谱,只是基于当初随笔写过的设定在说,又不确定地补充道,“不过也不一定,没有亲眼见过,谁也说不准是真是假,你放松了玩玩,引不来凤凰说不定更好,不然为什么连吞不肯弹?” “唔……” 岑雪枝心道:他在宽慰我? 在岑雪枝与卫箴牵着手一路闲谈后,终于快到顶层,卫箴也几乎是在半抱着岑雪枝爬楼梯了…… “你这体力也太差了吧?”卫箴无奈地抱怨,“才爬了一天而已,好意思说自己是金丹修士吗?” “我是医修!”岑雪枝挣扎道,“连爬一天的楼梯,哪怕是普通修士也受不了啊,你看魏七姑娘。” 走到这里时,众人的速度确实都放慢了,改为江琛走在最前,假文如讳次之,魏五公子与魏宗主再次之,随后是岑雪枝与卫箴,魏七姑娘最后。 “广厦这么高的楼,为什么不设计一条剑道?”岑雪枝问卫箴。 剑道,在仙界又称御剑道,顾名思义,是建筑内专门给修士御剑腾空用的通道。 “修了,”卫箴敲了敲旁边的一面墙,能听出墙里面的回声,“这面墙后面就是剑道,但是魏家认为在凤台求祥瑞是心诚则灵,所以要一步步走上去。” 岑雪枝睁大眼睛慢慢眨了眨,道:“他们真的信所谓的祥瑞?” “当然,不然魏宗主怎么会请你上来?”卫箴又开始为他解释设定,“龙与凤都是神兽,仙界已经多年没有人达到过化神大成、渡劫成神了,所以神迹就显得尤其重要。” 听完这句,岑雪枝刚放下的心又紧张起来。 一行七人走到顶楼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正值黎明时分,一入凤台,终于得见阳光—— 凤台也是没有窗的,能见光,是因为这里也没有墙,四面都是木栏杆。 之前连吞提起凤台,岑雪枝还以为是一处供凤停歇喝水的地方,最起码要栽种梧桐树,挪来山泉水,结果竟然设计的如同一个鸟笼! 漆黑的木椽很稀疏,却不怎么透风,可见广厦的木材确实是神木。 但是这笼子……难道不怕神迹怪罪? 江琛又适时道:“凤台是供人奏乐的,台外有梧桐枝供凤凰停息,寓意人在笼中,如池鱼槛花,而神鸟在天,优游自适。” “人是这样想,可凤凰知道吗?”岑雪枝疑惑,“它见了笼子,不会以为你们要捕捉它?” 岑雪枝身后的魏七姑娘嗤笑一声。 魏宗主喝止她:“小七,不要对献给神鸟的乐师不敬。” 魏七姑娘没再多说,岑雪枝也明白了: 他们这是真的将神鸟当作了神,认为神知万事,无处不在,殊不知本体是神兽的连吞其实早就入世,甚至拒绝为魏家弹奏《箫韶》,已然将这些人的面目看得一清二楚了。 魏家人对神鸟的事只字不提,只有江琛在认真为岑雪枝解释:“传说《箫韶》奏到第九章时,无所不知的神鸟会降临人世,奖励乐师三个问题的答案。” 岑雪枝勉强笑笑:“我会尽力。” 他将梅梢月取出,众人皆是一惊。 “这张琴……”江琛居然是在场唯一一个认得出梅梢月的,问岑雪枝,“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看来连吞此前很少将梅梢月示人过。 岑雪枝含糊道:“因缘巧合,怎么了?” 江琛震惊过后,露出欣慰的表情说:“这世上唯‘缘分’二字,最难参透,梅梢月能跟了你,也算有福气了。” “哪里哪里,”岑雪枝惭愧不已,“是我有福气,才会遇见它。” “这琴就是梅梢月?”魏宗主听说过这张琴,也对岑雪枝另眼相看了,急急催促他,“那赶快奏乐吧。仙琴配仙乐,这次或许当真能引来祥瑞。” 文如讳一挥衣袖,掀起一阵清风,将凤台上的尘土卷去。 岑雪枝在凤台上唯一一张桌前席地而坐,双手摆在空空如也的琴池上,江琛立在他身后,取下腰间琴箫放在唇畔。 《箫韶》指法偏僻,九章各有千秋,对于刚学完岑雪枝来说,难度不可谓不大。 所以箫声一起,立刻压了琴声一头,连丝毫不通乐律的卫箴都听出来了。 可没什么见识的卫箴此刻心情仍然是激动的,全神贯注地看着岑雪枝抚琴的样子。 岑雪枝率先拨弦的几声,听起来平平无奇,只是他态度极其端正,在弹琴前焚香净手,现在又眼帘低垂,全身心投入在乐曲中,待萧声带着一阵风吹过,如墨长发轻轻飘动,更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俨然若谪仙。 但卫箴不敢多看,还要盯着假文如讳的动作。 假文如讳没有看岑雪枝,而是和魏家三人一起看着江琛,且眼神中带着一丝痴迷,同魏七姑娘一样。 卫箴看玉郎君也是一表人材,箫声吹得石破天惊,魏七姑娘会心悦他也是正常,只是文如讳或魏影从却是不可能的,因为毕竟文如讳是个亲手为别人点长明灯的人,魏影从又自视甚高,不可能会钟情江琛,这个人难道是…… 一章奏完,岑雪枝额头滚落一滴汗水,转而弹起第二章。 《箫韶》九章足有一个时辰,韵律优美,不会让人感到丝毫不耐,只有岑雪枝和卫箴两个人觉得时间太长——弹琴的是觉得太累,另一个则是心疼弹琴的太累。 但不得不说,琴萧合奏越久、越是引人入胜。 从第三章起,就有数种卫箴叫不出名的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第四章时在凤台外盘旋不去。 至五、六章时,凤台笼外短短的檐上已经落满了鸟,有些体型较小的甚至飞进了凤台里。 直到第七章时,凤台外起了一阵狂风。 岑雪枝已入佳境,琴声也早就跟上了萧声,和谐无比,束起的青丝被风吹乱些许,浑然不觉。 卫箴看着他这样子,也慢慢静下心来。 假文如讳一直没有动作,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直到第八章起,窗外摸过一缕刺眼的红色,才将目光从江琛的侧脸上撕开。 魏宗主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不敢出声,一手握住魏五公子的手背,魏七姑娘看着江琛时的目光也是愈加崇拜。 第九章起时,神鸟终于现身。 长颈长喙长足,通体鲜红如火,唯独两根尾羽长六丈有余,五色具备,流光溢彩。 它绕着凤台飞了两圈,在第九章的最后一缕弦音落时,引吭长鸣一声,终于惊醒了抚琴人。 “凤……凰?” 岑雪枝呆呆地看向卫箴,后者回了他一个笑容,让他有些害羞:在长辈面前这样也就算了,怎么在卫箴这里自己也像个讨要表扬的孩子似的? 凤鸣响彻九霄,余音未尽时,魏家三人已经跪倒在地,并把卫箴和假文如讳也按头跪下去…… 卫箴:“……” 神鸟骤然化作一团烈火,将熄时从火焰中走出一位一袭金线红衣的美男子来,腰佩五彩羽毛,一双金色凤眸,凌空立在笼外,一个优雅的侧身,步入笼中。 “江怀昱,岑雪枝,我可以回答你二人的三个问题,”神鸟开口,嗓音婉转悠扬,却莫名夹杂着一丝感伤,神色黯然,冲着魏家的三个人一拂袖,“你们三人可以先退下了。” 魏宗主只好带两个晚辈离开,临走前看了江琛一眼。 江琛视而不见。 “可以问了。”神鸟道。 江琛以眼神询问岑雪枝,岑雪枝忙道:“玉郎君先请问。”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江琛略微思考片刻,问了一个岑雪枝怎么也想不到、并认为极其无趣的问题,“天有多高?” “天有多高。”卫箴在岑雪枝耳畔小声透剧,“神鸟说:‘无边。’” 神鸟抬起右手,一只鸟儿落在他洁白的手指上,似是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 岑雪枝问:“第二个问题呢?” “南门雪问:海有多深。答案是:无底。”卫箴道,“江琛再问:生有多长。答案是:无尽。” 可卫箴话音刚落,神鸟便答道:“九千八百三十七万八千九百六十七丈高。” 除文如讳外,三人都吃了一惊。 “我知道了,”岑雪枝低声同卫箴道,“一定是因为《社稷图》。” 图中天地有限,自然能数得清楚。 “不可能,”卫箴下意识否决了,“《社稷图》再大,也不可能有这么大,他说的一定是真实世界。” 已经在图中穿越了沙漠、攀爬过广厦,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岑雪枝不以为然。 “岑大夫,”江琛提醒道,“轮到你了。” 岑雪枝看着卫箴挑眉:你有什么想问的? 卫箴凑到他耳边说了两句。 “你确定?”岑雪枝眉头挑得更高了。 “确定。” 岑雪枝转而问神鸟道:“天有多高?” 江琛不解:“岑大夫,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了。” 神鸟抬起右手,又一只鸟儿飞落在他指尖,说了什么,他便开口道:“九千八百三十七万八千九百六十六丈高。” 这回连假文如讳都诧异了。 “天在降低?”江琛奇道,“这是为何?” 神鸟摇头,颓然答道:“不知,你可以再换一个问题。” 江琛看向岑雪枝,让他问,岑雪枝却因前两个扑朔迷离的问题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露出些许萎靡神色,感叹道:“这天再低,于我也太高,人间再小,于我也太大,只是天地之大,何处是家?” 神鸟不知想到了什么,失神了一瞬,紧闭双眼,竟然流下了两行清泪,摇头答他:“我也不知,你可以再换一个问题。” 他这出人意料的反应反而把岑雪枝拉回了现实,岑雪枝便也不与江琛谦让了,急匆匆问道:“神鸟,真正的文如讳文先生何在,你可知?” 江琛惊惧地向假文如讳看去,举起手中玉萧:“什么?” 假文如讳却比他先一步动手,右手持峥嵘笔,点向江琛。 卫箴的枷锁应声而动,岑雪枝也将君子剑出鞘,却都被那支妙笔凭空一抹,拦在了一片墨迹之外! 江琛的萧更是被她一笔抹没了! “你是谁?!”江琛拔剑喝道。 卫箴怕也失了武器,连忙将枷锁收回,放在身后,让锁链一端缠上岑雪枝的腰,准备随时逃命用。 “玉郎君……”假文如讳的身形化作一个兼具男女特征、前凸后翘、非男非女的妖怪,开口时音色沙哑魅惑,像个男人,道,“终于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可惜我却没有名字。为了让你记住,我特意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灵通君’。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怎么样,是不是同你十分般配?” 灵通君容貌艳丽,银发黑眸,额上长着一只玲珑的灰色独角,角向上弯起,中间一条白线。 “犀牛精?”岑雪枝问卫箴。 “画中精怪,”卫箴否定了,“画里成精的东西,没有实体。” “什么???”江琛在一旁听得当真困惑。 灵通君迈着妖娆猫步走到神鸟身边,抬手轻轻一览,将毫不抵抗的神鸟揽进了自己怀中,让他靠着自己肩膀,手指挑起他的下巴,问他:“你知道吗?文如讳在哪里,敢说吗?” 神鸟闭上眼睛,满脸悲凉,终是答道:“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胆小鬼。”灵通君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同江琛道,“文如讳前几日晚间在采买曼陀罗花时又撞见了魏影从,已经被魏影从卷去焚炉了。我劝你现在不要急着去冒这个险救她,反正她一时半会不会有性命之忧,不如以后再另寻机会吧。” 江琛满头雾水:“你不是魏影从的人?” “呵,”灵通君笑了,“怎么可能,我都不认识魏影从。” “那你现在是要做什么?”岑雪枝关切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垂泪的神鸟,“你要对神鸟怎样?” “哎……”灵通君无奈地抬起笔,冲着岑雪枝与卫箴的方向画了一个圈,悠悠地说,“我也不想出手的,可是时限快到了,我得来送你们一程,省得你们再走弯路啊。” 时限?什么时限? 与卫箴对视的一眼中,岑雪枝猛然想通:是《社稷图》的时限! 想到此时,灵通君的圈已画完,岑雪枝脚下一空,向下坠去,眼前的一切骤然化作一团墨色,除了身边用锁链卷着他、同他一同下坠的卫箴以外,再无其他。 ( 之前说过《社稷图》有三个主人,第一个是文如讳,第三个是灵通君,第二个是个已经出场过的人物。 ) 销魂窟 “时限到了,我得来送你们一程,省得你们再走弯路。” 灵通君这句话的话音一落,整个世界即刻变成一片墨色。 岑雪枝脚下一空,仰面向后倒去,只觉自己站在一张随风摇曳的废纸上,随着被打翻的砚台往下坠落,在闭上双眼前茫然无措地向卫箴伸出手去。 卫箴牵住他的手,用力把他拽入怀中。 “别怕,”卫箴与他面对着面,目光是向下看的,视野与他不同,安抚他道,“我们在剑道上,下面是销魂窟。” 枷已经被卫箴踩在脚下,缓冲了坠落的速度。 卫箴将岑雪枝横抱在怀中,缓缓落地。 岑雪枝终于睁开眼睛,问道:“什么?我们还在《社稷图》内?” “恐怕是的。” 岑雪枝的手臂紧紧缠住卫箴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胸膛前,听到他剧烈的心跳—— 这绝对不是因为与自己离得太近才引起的心跳加速,在白石湾和华音寺时,卫箴都曾与岑雪枝离的这样近,岑雪枝也怀着小心思悄悄将手放在他胸膛上或是手腕上,听他的心跳与脉搏,没有一次是这样快的—— 卫箴是在畏高。 或者说不上是“畏”,只是刚学御剑的人通常都会有这种情况,急速升降或者转弯时,会自然而然地心跳加速,久了也就如履平地般习惯了,再不会有这种情况。 可是这样的卫箴却在对自己说:“别怕。” 岑雪枝鬼使神差地驱使君子剑归鞘,偎在卫箴怀中感受这份温度,不忍松开,假装他是在因自己的靠近而紧张。 “没事,”卫箴以为他害怕了,又安慰他道,“等会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有可能出图了也说不定。” 很快两人落地。 剑道外是楼梯的入口,原本守着两名魏家的人、两名段家的人,现在则换成了四位段家黑袍守卫。 其中两个冲进剑道,拔剑指着卫箴,喝道:“大胆!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通天梯剑道!” 卫箴将岑雪枝放下,一手扔箍着他,一手从他怀里掏出段三公子曾送的两张名帖,递给其中一名守卫。 岑雪枝满脸通红,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后悔又羞愧地低下头:忘记还有别人了! 两名守卫看过名帖,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这名帖是没错,可你们是何时进去的?这不符规矩。” 另一守卫同拿名帖的守卫道:“你在这里看着他们,今日三公子闭关,待我先去禀告文先生。” “文先生?”岑雪枝疑惑地问,“文先生是谁?在何处?” “我们生死门的文如讳先生,就在销魂窟内。”那护卫迟疑道,“今日魏宗主本人坐镇销魂窟,整个通天梯戒严,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乱动,否则后果自负。” 那守卫说了快去快回,便匆匆走了。 但他让岑雪枝与卫箴等了很久,回来时,竟然将文如讳也带过来了! 这个又是真还是假? 岑雪枝看了卫箴一眼,卫箴赶紧把岑雪枝护在身后。 “岑大夫,卫公子?”文如讳见到他们又惊又喜,又疑又惧,先问道,“真的是你们?你们还活着?不会是那个灵通君变化的妖怪吧?” “他变的不是你吗?”卫箴反问,“应该我们问你到底是真是假吧?” 文如讳焦急道:“我们现在彼此都不能相信对方,要不然你们先进销魂窟坐下,我们再慢慢谈?” “销魂窟怎么变成你的地盘了?”岑雪枝警觉道,“不是说销魂窟不开张吗,怎么突然开了?如果里面都是你的人,我们不能进去。” “今日开张是因为有东西要卖,我如今为段三公子做事,所以在这里帮忙操持,”文如讳解释道,“现在魏宗主、连家小公子、华音寺等等各方势力都有人在里面,不算是我的地方,你们进来落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就算是那个灵通君,应当也不敢怎样吧?” 岑雪枝觉得没错:灵通君根本就不会像真的文如讳这样客气。 只是为何忽然之间,销魂窟就开张了? 这些人,包括魏宗主,怎么突然就来了呢? 本应被魏影从掠走、远在焚炉的文如讳又怎么会在这里,成了这个什么“生死门”的人? “先进去看看。” 卫箴做了决定,牵着岑雪枝,随文如讳拐入了万紫千红窟的侧门。 销魂窟是座圆形土楼,有顶。 窟内总共有上千丈深,上千层高,于几百层的正中高度吊着一台巨型铜炉。 岑雪枝左右打量,发现正对着铜炉那一层的正东与正南方向雅座装饰得尤其华丽。 “东家是广厦之主魏宗主,他身边的两个人是魏五公子与魏七姑娘,”文如讳同之前江琛一样,又细心地为他们介绍了一番,“但其实真正做东的是段三公子,他近日闭关,由我来代为管理。” 这次众人没有再爬楼梯。文如讳带他们上了窟内的剑道,直上正对铜炉的那一层。 “正南的位置是为边、连两家留的,不过边家一个人都没有来,便全被连小公子占了。”文如讳指向西侧,又道,“那里是华音寺的位置,渡情大师会晚些到场。” “连吞连大夫没来?” 岑雪枝看向边、连两家的位置,那里挤满了一群白衣女子,莺莺燕燕叽叽喳喳。 “没有。” 文如讳将他们带入一处正北的雅座,让岑雪枝与卫箴落座,她自己却站在那里,也不坐,静立了一会才说:“江宫主也没有来,他们二人已经久不曾回广厦了,你们现在坐的位置,就是我预先替玉京留的。” “什么意思?”岑雪枝终于明白过来,“文先生,距离你上次见到我们起,过了多久?” 文如讳沉痛道:“自从洗尘渊一别,我与岑大夫、卫公子至今已有十载光阴未见了,还以为你们已在凤台遭遇了不测……” 卫箴在岑雪枝耳畔道:“灵通君把我们送到了十年后,也就是一百二十年前,不是一百三十年前了。” 岑雪枝只想对卫箴喊:你早看出来了,现在才说?我会做算数! 但他忍住了,对文如讳直白道:“冒昧一问,你是怎么从魏影从手下逃出来的?” 文如讳先是一惊,而后慌张地看向左右,见雅间附近无人,才稍稍放心,问:“你怎么知道……我……这……我不能说。” 岑雪枝点头:“从焚炉出逃不易,有难言之隐也是正常,你不愿说是自然的,都怪我问的唐突,只要你还安全就好。” 文如讳反过来追问他:“岑大夫,你是如何知道我被魏影从抓走的?” 岑雪枝不想对真正的文如讳有丝毫隐瞒:“我曾和玉郎君在凤台合奏过《箫韶九成》,引来神鸟凤凰,它亲口告诉我的。” 文如讳脸色苍白:“也就是说,江宫主也知道这件事。” “是啊,”岑雪枝疑惑道,“怎么了?你既然都知道灵通君,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啊,当时在凤台只有我与卫箴,他与灵通君,再加上神鸟五人而已,难道玉郎君不曾和你说过?” 文如讳喃喃道:“不曾,我归来广厦投奔段三公子、向江宫主谢罪时,他只道是他薄了我,主动让我另择良主,便不知为何远游去了……” 看来之前守卫所说的“生死门”,就是段三公子段殊的产业了。 “说起来……”岑雪枝不解,“你为何要转而投奔段三公子?” 文如讳满脸倦容,摇头不语。 卫箴质问她:“是魏影从的意思吗,他拿什么要挟了你?” 文如讳苦笑道:“你既然猜到了,何必再问我?” “因为我没有玉郎君雅量,不能体谅你。”卫箴冷着脸质问她,“你如果现在倒戈魏影从,助纣为虐,那当初在白露楼里惺惺作态乱惩英雄是做给谁看的?为了构陷雪枝吗?” “卫箴!”岑雪枝拽了拽卫箴的袖子,让他别再说了,“文先生不是这样的人。谁也不是圣人,你还不许人家有一丝一毫的难处吗?” “我替你说话你还来怪我?”卫箴越说越火大,揪住岑雪枝的衣襟,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当时差点死在白露楼了?就因为只有你自己蠢,被这帮伪君子骗了还倒给人数钱!” 我哪里蠢?岑雪枝想喊回去,但看他担心的样子又不忍心大声同他说话。 再说我死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岑雪枝又赌气地想,你又不喜欢我。 文如讳看着地板,声音颤抖:“我……我……”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说出什么,仓皇地甩下一句“对不起,岑大夫”,逃也似的走了。 岑雪枝轻蹙眉:“她一定有什么问题……” “此事必有蹊跷是吧?废话,”卫箴大大咧咧坐在雅座上,向后靠着屏风,将长腿抻开,一脚踩上身前的矮几,右手中将锁链甩了两圈,缠在腕上,修长的食指穿过枷中的空孔,边转着玩边说,“我管她自己有什么问题,从结果导向的角度看就是她给别人也搞了大问题出来,和魏影从有什么区别?” 岑雪枝和他想法不同,不想多争辩,但心情不好,便连带着看卫箴的坐姿也不顺眼了,训他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她就算有别的地方真有不妥,起码也是大家举止,端庄得体、彬彬有礼的,你呢?” “我怎么了?”卫箴背脊后仰,抬头用下巴凭空点了点对面的方向,“你看对面不是也这样?” 岑雪枝扭头,看到对面华音寺的位置终于来了人。 渡情以同卫箴相似的坐姿靠在那里,见了卫箴还很惊喜,一手握着酒坛子的瓶口,遥遥冲卫箴碰了碰杯。 乖乖正坐的岑雪枝:“……” 卫箴拿起几上的酒杯,冲渡情举杯,一饮而尽。 这酒不错。卫箴自从穿进这个世界里之后,对这里最感兴趣的就是吃的和玩的,但能“玩的”都很危险,随时会丧命,吃的也成了没必要的东西,因为他已经结丹,不会感到饥饿了,所以一直很遗憾。 “还喝?”岑雪枝则忧心忡忡,问他,“我们还不知道那个灵通君到底要做什么,你怎么还有心情饮酒?” “我大概弄明白了,”卫箴扫视整个销魂窟,答道,“他应该是冲我来的。” 岑雪枝心想:你之前不是说灵通君专吃美男子吗,怎么冲你这个疤脸和尚来了?果然又是唬我的。 “何以见得?” “你仔细想想,他第一次出现,在边家假扮魏影从时,是不是要来试我兵器?” 卫箴将酒杯放在桌上,踩在桌上的右脚改为搭在左腿膝盖上,不管怎么换都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似乎毫不介意礼法规矩,随意说道:“当时他没有动你,我就很奇怪了。这次上凤台,神鸟被他牵着鼻子走,把魏家三个人都赶下去了,却没有赶你和我,这不是更奇怪了吗?他要是冲你来的,为什么不赶我?” 有点道理……岑雪枝更担心了。 灵通君明显是对江琛有点暧昧的意思,所以肯定会留下江琛,岑雪枝是给神鸟献曲的琴师,和江琛一起留下才正常。 唯独卫箴是个无关人士。 “灵通君对我有所图谋,目前我们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反正他也不会杀我,现在还没什么可担心的。”卫箴又给自己满了一杯,“该来的到了时候自然会来,不用我们主动找他。” 岑雪枝被他说服了,但也无心饮酒,也开始打量整层的各色人士。 “你说……玉郎君去了哪里呢?”岑雪枝看到连家那群白衣女子,又问,“连大夫已经十年没有回来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就连边大公子也不在……嗯?” “看见了?”卫箴问。 “你早就看见他了?”岑雪枝差点直接站起身来,“那是……” “连家三公子,人称白衣秀骨,侠盗连彩蝶,”卫箴冷冷地看着连家那群人,“连秀。” 连彩蝶明显已经结丹,从一个十岁幼童长成了个十四五的纤细美少年,背负两把长剑,被一群似乎十分崇拜他的白衣女子簇拥着,漫不经心地饮茶。 因他身量还没长成就结了丹,个头与周围的少女们很相似,又与那些少女一样着白衣,只有腰挂荷包、佩玉佩印之类的五颜六色,所以岑雪枝最初没有看到他,看见了也没能认出来。 “连秀,已经取字了?”岑雪枝看着那个少年,震惊不已,“字彩蝶?这……她是女扮男装吗?” 卫箴:“……人家本来就是男的。你好意思说他吗?你比他更像女人吧?” 岑雪枝辩解道:“不是的,我一直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啊。十岁的孩子本来也不很容易区分男女吧?而且他取的名字也很像寻常家庭会给女孩用的字。” “因为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比较受溺爱,又长得秀气,所以取这个名字。”卫箴无奈道,“刚才文如讳介绍的时候你就应该注意到他了。这么不谨慎,出门不带脑子,没了我,你可怎么办?” 岑雪枝也终于发觉,从卫箴来到他身边起,他对周围人的警惕性就低了很多。 “想见的人没有,不想见到的人反而来了,”岑雪枝感叹,“难道都十年了,竟然还没有人发现连彩蝶是魏影从的帮凶?” “知道又能怎样,谁有证据?”卫箴给岑雪枝也倒了一杯酒,“你就放宽了心顺其自然吧,等等听这次销魂窟要卖什么,看看热闹算了。” 岑雪枝接过酒杯,并不想喝,嘲讽他:“你在三山刚见到我的时候不是还说你什么都知道吗?现在越来越不行了,多说多错。” 卫箴:“……” 他哑口无言——毕竟他根本就没写过现在这种剧情啊! 但是面子还是要的,卫箴试图强行扳回一城,指着右前方打岔道:“你看,那是谁?” 岑雪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一男一女——一对般配仙侣。 之前一迈进这层时,岑雪枝就注意到了这一对中那个柳眉杏眼的美貌女子,因为她穿着一身白衣,外罩一件十分名贵的紫色鲛绡,流光溢彩,腰佩半块珍贵紫玉,以及一支一看就是上品兵器的九节鞭。 这样的贵客,穿着竟然不是魏、边、段、连这四大世家的穿法,着实稀奇,让人猜不透她是从哪来的。 而且那块紫玉也让岑雪枝觉得眼熟。 她的仙侣则是一身朴素的黑色紧身甲胄,腰上系着另外半块紫玉,背对着岑雪枝。 这玉与这男人优美的身材让岑雪枝越看越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而此时拍卖很快就要开始,那男人终于转过头,露出了一张令整个卖场的女子都不禁叫绝的侧脸,正对着岑雪枝—— 居然是溪北! ( 本书第一脸上线。 ) 还魂丹 那男人终于转过头,露出了一张令整个卖场的女子都不禁叫绝的侧脸,正对着岑雪枝—— 居然是一百二十年前的溪北! 岑雪枝为了压惊,抬手把杯中酒饮尽,问卫箴:“怎么回事?溪北来做什么了,他替连大夫来的吗?他身边那个人是他的仙侣?我记得他说他儿子都很大了,现在已经出生了吗?” 岑雪枝还想问“我要不要去给他儿子买把长命锁”之类的问题,见卫箴脸色很黑,强行打住了。 “怎么不问了?”卫箴嘲讽一笑,“长得好看能下酒是吗?瞅你那德行。” 卫箴平日里不苟言笑,忽然露出一个坏笑来,纵使眼睛里没有笑意,也让岑雪枝差点看愣。 随即岑雪枝便开心地想道:我怎么会对有妇之夫想入非非,而且你又是什么德行?简直是个妒夫的样子嘛,还挺可爱的。 卫箴实则在腹诽:我的男主岑争堂堂直男,怎么能被一个男炉鼎迷住? 可事实却是,不止这一层的人,还有上下几层里,凡是能看到这里的,无论男女,都在有意无意地朝溪北的方向看。 连彩蝶身边的妙龄女子最多,一大半都在盯着溪北交头接耳,有的在看着溪北的道侣时,甚至目露凶光。 “他现在可能和连吞不认识吧?” 卫箴隐约记得自己在开篇时写过一笔有关溪北的设定,大概是连吞曾经为溪北买过难得的药材之类的东西,后来帮助他修成了化神,所以溪北才会在三山替他看守梅梢月。 如果那是在这次销魂窟卖场里买的东西,这张《社稷图》中的溪北与连吞就注定无缘了。 因为连吞根本不在这里,而在不知何处寻找着出现赝品梅梢月的原因。 “那你说,我们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岑雪枝跃跃欲试,“我还想同他的道侣认识一下,之前就很想见识了。” 其实岑雪枝更想知道的是,这样姿容的两人,将来生出来的孩子又是什么样子。 “我劝你不要。” 卫箴右手绕过岑雪枝的肩膀,与他额角抵着额角,给他将场内的几个位置一一指点。 “看见穿黑衣服的了吗?南边的都在盯着连彩蝶,北边的都在盯着溪北他们,说明这两拨人是闹事的惯犯。你现在凑上去和他们攀谈,等一会出了事他们跑了,锅就全都扣在你头上了。” 岑雪枝只感觉离他太近,脑内转不过弯来:“溪北和连彩蝶会闹什么事?对了,你之前说连彩蝶号称什么,侠盗?” “没错,连彩蝶很能偷东西、抢东西,这些年名声在外,各个门派都吃过他的亏,但也收过他的好处。” 卫箴比岑雪枝高很多,总是低头累了,干脆把下巴搁在岑雪枝的头上,才继续给他解释设定:“溪北倒不是闹事的人,但是他那位道侣,名字叫方寸心,公主脾气,野心勃勃。” 岑雪枝完全倚在了卫箴怀里,呼吸都觉得困难,还是努力思索:“方寸心,姓方,是不是和天外天的方漱有什么亲戚?” 上一次提到方漱时,卫箴顾忌着有连吞在场,没有多说。 连吞对天外天所知也不算多,只说了方家当年家主被三个小妾联手谋杀的事,称赞方漱天资过人,有能与魏影从一战之力。 “方寸心是方漱同父异母的妹妹,”卫箴说着这些话时,唯恐周围有修为过人的体修能听见,每句话都用气声在说,时不时还不说名字,直接用手指写在岑雪枝的手心,“方家当年变故之后死了很多人,只剩下这两个孩子,老大方漱把这个妹妹宠坏了,一直把她圈在天外天不放出来,所以方寸心一找到机会离家出走,就重金找了个男炉鼎,陪着她惹是生非……” 岑雪枝挣脱了他的束缚,一脸冷漠地看着卫箴道:“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谁胡说八道了?”卫箴咋舌,“你不信就算了。” 岑雪枝左手轻轻笼住右手,继续打量这一层的客人,不再说话了。 方才岑雪枝的右手被卫箴的左手握着,掌心被卫箴的右手食指写字,一笔一画都痒到了他的心坎里,一时之间思绪混乱,竟然有些情难自已,想去握住卫箴的手指。 岑雪枝又看向溪北与方寸心,见他们二人正靠着栏杆闲聊,一副十分恩爱的样子,羡慕不已,又酸涩难耐。 卫箴见他还盯着溪北,心中无名火更是燃得厉害,想训他几句,又怕师出无名,开始挖空了心思给溪北罗列罪状。 这时楼下传来两声拍巴掌的声音,打断了岑、卫二人的思路。 掌声一停,正中的铜炉下蓦然点燃了一把真火。 火焰卷着热浪,鼓起一股强风。 方寸心的一绺发丝被风吹到唇畔,溪北抬手,自然又温柔地为她捋开,眼神中满是柔情,俨然一个叫情网紧紧缚住的痴情郎。 岑雪枝看得清晰,不禁对自己苦笑嘲讽了一番: 岑争,如果什么时候卫箴若也能这样待你,你怕是在梦里都要笑醒了吧? 卫箴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心里却是一凉,想道: 这动作居然这么暧昧?难道雪枝睡着的时候,我给他理头发的样子也是这样吗?不、不会吧…… 卫箴正心虚着,忽然看到岑雪枝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又忘了这桩,开始恼怒起来:这小子也太不争气了,不会是对那个男炉鼎动了真心吧?他有什么资本,不就是长得稍微帅了那么一点吗? 哦,我知道了!卫箴突然开窍:一定是因为雪枝刚入仙界的时候,溪北送了他一大堆东西,长得帅外加家底厚,就是修真版霸道总裁…… 可是说白了那些东西也不是溪北的,而是连吞的啊!再说了……卫箴愤然想道:我还送了他装着武神残魂的明镜呢!虽然最后是被我自己用了…… “卫箴,”岑雪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你看,那个人的衣服和别人不一样!” 岑雪枝所指的那个男人,正是刚才拍手让人点火的人。 他身高肩宽,肌肉发达,身材像座小山,容貌算是端正,但眉间有很深的两道皱纹,眼神凌厉到让人不敢直视,御剑站在铜炉一侧,黑袍翻飞,背上绣着一个鲜红的十字星。 广厦的侍卫都穿黑衣,但只有这个人身后有十字星标。 “我知道了!”卫箴终于想起来了,“我们消失的这十年里,魏家失去了赶尸匠,导致段家得势,但是段家大公子段倡焱、大小姐段倡燚和三公子段殊互相内斗,最后段三从段家独立出来,成立了生死门,把持了销魂窟。 “这个人是直属于生死门段三公子的人,按照生死门给杀手排列成天、地、玄、黄四个等级的规矩来看,应该是……” “地字号!” 东边雅座,文如讳立于魏宗主下首,站在段家的位置,喊出了这个称呼,对那男人道:“开始吧。” “生死门地字号。”岑雪枝重复了一遍,问卫箴,“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卫箴感觉自己在疯狂头脑风暴,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写这些琐碎的设定,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起太多名字。 “生死门的人都没有名字,用代号称呼。黄字级九十人,玄字级六人,地字级三人,天字级一人,但是天字级的位置一直空着,所以这个地字级最强的人应该就是生死门最强的一个,也是段三公子最信任的心腹—— “只要叫‘地字号’,都是在叫他。” 地字号盯着文如讳,看了好一会,似乎要看穿到她的骨血里,才高抬起手臂,挥落。 包裹着铜炉的铁锁开始窸窸窣窣地滑动起来。 “诸位,”文如讳开口,声音仍是清亮透彻的,也用了某种扩音的法器调大过音量,却不再如当初在白露楼里那样稳了,甚至每次停顿时都要做深呼吸,“今日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是广厦之幸,万紫千红窟之幸,生死门之幸,皆因魏宗主虚怀若谷……” “麻烦!” 岑雪枝对面传来一声摔碎酒坛的声音。 只听渡情喝道:“何必唧唧歪歪,诸位早听烦了!赶紧说,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完了大伙畅快买,你段三赶紧赚钱,我们挨宰的赶紧掏钱,别扯这些没用的耽误时间!” 整个窟内顿时爆发出一片捧场的哄笑声,尤其是连彩蝶周围的女子们,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活生生一盘丝洞。 岑雪枝能看得出,渡情这一打岔看似无理取闹、似是在针对文如讳,实则却让不善逢迎拍马的文如讳舒了口气。 倒是魏宗主—— 他身为广厦之主,本人还在这里,渡情却堂而皇之地把不在场的段三公子提出来而不提他,脸面实在有些挂不住。 “魏宗主虚怀若谷,将广厦之门大敞,于万紫千红窟做东,承载此番拍卖盛景,”文如讳加快了语速,开门见山,“生死门与有荣焉,也请出了一份最为珍贵的秘宝,供各位能者居之。” 铜炉上的锁链已经解开,但炉盖还盖得密不透风。 “众所周知,女修在结丹之后,是不能再怀胎生子的,因为凡胎与仙缘不能共存,”文如讳毫无感情地说着,仿佛对这件东西不仅没有好感,甚至还有些厌恶,“但今日炉中的这枚仙丹,却能使已结金丹的女子再怀凡胎—— “仙缘、尘缘,两不辜负。” 一时间,场内热议声掀翻了天,反应最为激烈的,又是连彩蝶身边的莺莺燕燕们。 岑雪枝听着却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仙缘尘缘两不负? 那如果……是双份的仙缘呢? 果不其然,文如讳下一句便道:“对于想要这枚丹药的男修来说,也有用处。因为已结金丹的人,服用此丹药后,如有仙缘,还能再结一枚金丹。” 岑雪枝与卫箴对视一眼: 是了,这就是连彩蝶想要的东西了! 渡情又隔空喊话:“从没听过这样的丹药,怎么知道你不是胡说的?反正贫僧不信,除非捐给华音寺!” 众人:“……” 这回就是纯粹胡搅蛮缠了,岑雪枝也给他找不出理由,估计是因他同江琛、连吞都是挚友,却气文如讳不顾连吞救命之恩、背弃玉京转投生死门,所以胡乱找茬吧。 “你不管管你师父?”岑雪枝问卫箴。 “我才没有这样的师父,你别乱说。”卫箴捂脸。 “这枚丹药是由明镜散人炼制的。”文如讳不愧君子之风,仍然彬彬有礼道,“明镜散人是仙界口耳相传至今唯一一位渡大天劫飞升的仙人,化神时便是当世炼药第一人,诸位应当都曾听闻她早年未结丹时曾痛失一子、因而看破红尘、踏上仙途的故事,所以这枚丹药,便是她为了已逝之子而炼制的,取名叫做—— “‘还魂丹’。” 岑雪枝又吃一惊,对卫箴道:“明镜散人已经飞升了?” 卫箴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假。 “这还能……?” 这还能假? 渡大天劫飞升,传说要劈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难道仙界众人都是瞎子? 卫箴摇头:“这里人多眼杂,回头再说。” 窟内众人开始跃跃欲试了——“明镜散人”四字宛如一滴清水落入热油锅中,激起了千重巨浪。 “这可是明镜散人啊”、“我不管,你给我弄到手,我要定了”、“是真是假”、“魏宗主做东、段三公子作保,尝过不就知道了”、“买”…… 文如讳:“起价五万斗上品灵石。” 众人:“……” 这起价也未免过于虚高了? 场内鸦雀无声,片刻后又纷纷抗议:“段三不是真的想卖吧”、“黑心商人”、“逼人劫镖不成”、“丧尽天良啊”…… 岑雪枝谦虚道:“咱们就算了吧?” 卫箴:“算了算了。” 两人对视,忽然都笑了。 岑雪枝想: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有什么可笑的? 就在他止不住想笑的时候,雅座边忽然走上来一个段家的黑衣守卫,轻敲屏风。 “谁?”岑雪枝警惕道。 “岑大夫,卫公子,”那侍卫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只薄皮瓷碗,碗里躺着一丸红色蜜蜡,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文先生嘱咐我在拍卖开始后立刻将这碗茶端给二位。” 卫箴左手将锁链甩出,轻弹了一下托盘底,将蜡丸弹飞,右手接住,道:“知道了。” 侍卫又端着托盘下去了。 岑雪枝抬头看去。 文如讳还在场中硬着头皮昧著良心问:“五万斗上品灵石,绝对……物超所值。各位有谁有意?” 岑雪枝再回头,卫箴已经将蜡丸搓开,丸内团着一团皱巴巴的纸条,展开后写着一句话,笔迹与文如讳有着□□成的相似: “有劳卫公子,务必阻止连彩蝶强抢还魂丹,否则后果自负。 ——灵通君。” 天字号 “起价五万斗上品灵石。” 卫箴看着手中的纸条:阻止连彩蝶强抢还魂丹,否则后果自负…… “连彩蝶会抢吗?”岑雪枝问。 “可能……不,”卫箴改口道,“很可能会。” 岑雪枝在心中祈祷:如果没有人买,那么今日就不会开炉,连彩蝶也不会有机会强抢,让这一切都赶紧结束吧。 渡情第一个开口发难,冲文如讳喊:“你卖这么高价,今天冤大头土大款边家又没来人,谁会买你?” 可他才说完,就听一个清亮女声道:“我买。” 方寸心甩开腰间的九节鞭,一双美目傲视整个销魂窟。 文如讳看着方寸心,轻轻歪了歪头,似乎在辩认什么。 岑雪枝紧张地看着卫箴:“怎么办?你……” “没事,”卫箴安慰他道,“连彩蝶要抢,肯定不止我一个人拦着,至少段三的人必须动手保住他们的拍卖品,估计不会很麻烦。” 如今整个销魂窟里,对这枚丹药虎视眈眈的,可不止连彩蝶一个。 “到时候你先待在这里不要动,我猜这个明面上的文如讳一定是真的,给我们送蜡丸的这个是假的,还藏在暗处,等连彩蝶开始抢东西。真的文如讳欠你人情,不可能袖手旁观,就算不帮我,也肯定会保护你。” 卫箴这番话也不知是在安慰岑雪枝,还是在安慰自己。 因为他分(和谐)身乏术,一旦对连彩蝶动手,就必然腹背受敌,对灵通君敞开了最大的弱点——无自保之力的岑雪枝。 岑雪枝急也没用,想了又想,最终也未敢将梅梢月取出,只能等关键时刻再说—— 这次凤台之行,让他知道了连吞从不以梅梢月示人,恐怕是有原因的,也是必要的。 因为一百二十年后的江琛告诉他,“梅梢月之名,在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三山时的住民也都认识这台仙琴,这就说明,现在连吞还藏着梅梢月,后来却没有藏。 可后来,连吞死了。 连彩蝶有句话说的对: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连吞之死的原因是二龙相争,但若他继续隐姓埋名、默默无闻,有谁知道他是真龙?会被夜归人盯上,其中难保没有梅梢月现世的责任,就同九岁的神童常炀一样,怀璧其罪。 这时岑雪枝愈发理解了连吞所说的“如果有选择,定不会从医”。 “你放心,”岑雪枝勉强笑道,“灵通君原本就是要找你的麻烦,不会为难我一个大夫的。” 为难的话,无非就是绑了自己、威胁卫箴。 届时为不连累卫箴,自己自绝罢了。 岑雪枝想起武神打破明镜、只身去救苍龙、最终却无功而返的故事。 其实苍龙到底是怎么死的呢?真的是死于夜归人之手吗?岑雪枝想,可能也不一定。 连珠每次提及大师兄连吞时,眼中的痛楚都是难以形容的,说不定……他也是为了不连累武神,而选择了自寻短见。 那时连吞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又是什么呢? 岑雪枝不得而知,只觉得这一躺寻仙之旅,终究是走错了路。 拍卖场上的声音唤回了岑雪枝。 是方寸心已经将装有灵石的乾坤袋递给了地字号,在催促开炉取丹了。 “先拿出来给我看看成色吧!” 方寸心荡开九节鞭,鞭梢缠上铜炉上的绳索,一荡上了铜炉,站在炉盖上。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文如讳问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柔和,又小心翼翼。 “我姓寸,名叫寸心,”方寸心报了个不太假的假名,“打西边翻明镜而来。你们没见过我很正常,不必怀疑我的身家。大海汤汤,不比沙洲匮乏,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区区五万斗上品灵石,根本算不上什么。” 在座一时惊叹声四起,连渡情也不出声了,闷头饮酒。 文如讳点头道:“我绝不曾怀疑寸心姑娘,这就为姑娘开炉。” 然而炉盖却没有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方寸心不悦道,“说的比唱的好听?” “地字号!”文如讳喝道,“为寸心姑娘开炉。” 地字号向剑道边的角落里看了一眼,似乎在警告谁。 那角落里一个黑衣身影晃了晃,像是个女人。 炉盖终于打开了。 开炉时,炉内喷涌出一团白色烟雾,热流掀开烟雾向四周弥漫。炉盖只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内里的金色丹药隐隐露出一个轮廓……倏忽间消失不见了! “啊——连公子!” 连家雅座中,一位白衣少女尖叫道,一手手背搭在滚烫的额头上,一手按着自己的胸(和谐)脯,向后晕倒过去。 如果卫箴得见这样的光景,一定会在心中吐槽道:你以为你在追迈克尔杰克逊啊? 可卫箴没这个功夫。 丹药消失的刹那,连彩蝶御两把细长仙剑,已经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准备逃跑—— 他已得手,右手中紧握着那枚丹药。 卫箴先出锁,“哗啦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响彻整个销魂窟,将连彩蝶逃跑的空间全部锁死,如同一张密织的大网张开。 卫箴再出枷,直叩连彩蝶的右手手腕! 方寸心站在铜炉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被卫箴与连彩蝶出手的速度震惊得倒吸一口气。 连彩蝶御剑逃跑,转弯时要快得异于常人,就是仰仗两把仙剑,一把用于在空中调整方向,另一把踩在脚下,挥舞起来看不清两把的交替,正如一只翻飞双翅、流光溢彩的白翼蝴蝶。 可现在他身在半空,左手若不借力转弯,右手便会被卫箴的枷所铐住,斩断右腕。 容不得细想,连彩蝶只能松开右手,握住另一把仍在空中的仙剑,将卫箴的枷反手挑开,解救自己的手。 而就在他右手松开的瞬间,方寸心的九节鞭发出“噼啪”声响,节节抻开,向下卷来,准确无误地缠住了那枚从连彩蝶右手中掉落的还魂丹。 方寸心夺丹,卫箴是不管的。 毕竟灵通君的纸条上写的是:“阻止连彩蝶强抢”。 但就在这条九节鞭被方寸心收到一半时,从剑道一侧的角落里冲出来一个黑衣人,如离弦之箭般赶到,抬腿卷住了鞭子。 鞭子虽软,但作为仙者的兵器,由寻常金丹修士随意一挥,也能将一个普通人抽得尸首两处。 直接用□□对抗兵器,这样凌厉的招式,非极强的体修不敢轻用,然而方寸心的鞭子竟然比不过此人的赤手空拳,力量也远远不够,任黑衣人将她的鞭梢卷开了! 原本缠住的还魂丹向下落去,连彩蝶顺势踩在剑上踮脚一跃。 卫箴见状,及时收回锁链,在连彩蝶就要碰到还魂丹时,又用锁链将丹药一甩,甩向一侧雅座。 “嚯——!” 坐在那一侧的买主们立刻沸腾了,纷纷站起身,拔剑跃跃欲试。 但冲得最快的只有溪北。 其他人都被段家的黑衣侍卫拦住了,溪北和买主方寸心是一对道侣,所以无人去拦。 可就在溪北刚要接到丹药时,方才那个后入场的黑衣人又如闪电般冲到了溪北面前,与他拆了两招。 溪北与这黑衣人都是体修,拳拳到肉,只过了五六招,就被那黑衣人轻松甩开,一脚踹飞到了墙角。 岑雪枝傻站在栏杆前,看着这一切,简直不可置信。 紧跟着,那黑衣人抛了抛手中丹药,又要向连彩蝶扔去。 卫箴的锁链如影随形,赶来将那黑衣人的路封死。 方寸心也看出了形势,明白卫箴对她并无威胁,飞身赶回,来到溪北身前,盯着黑衣人的背影。 黑衣人见状,放弃了将丹药抛给连彩蝶的想法,对连彩蝶喊了一声:“连小公子,待我先将此人解决,再把还魂丹给你,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吧!” 众人又是一阵无语。 这话说的,既像是连彩蝶请来的帮手,又不给连彩蝶留一丝情面,好像在嘲讽连彩蝶实力不够似的。 再加上黑衣人刚才又碾轧了溪北,连家来的那帮白衣少女们全都怒发冲冠,也不在乎这黑衣人其实是连彩蝶的帮手了,直接开骂,越骂越难听,还有人喊道:“怎么居然是个女人!” 确实,这个半路杀出来、几招内踹飞溪北的黑衣刺客—— 是个女人。 这让岑雪枝也很惊讶。 仙门不分男女之别,就是因为一旦结成金丹,男女之间的战力便没有什么区别了,但岑雪枝长在白屋,很少见到天生力气比男人大的女人,所以乍见了还是会感到稀奇。 这个黑衣女子不仅衣服是纯黑的,覆面的面罩与头上的无翅乌纱帽也是纯黑的,身材高挑,腿长臂长,合身的衣服勾勒出匀称的肌肉线条,一看便是体修,长相也很有特点,眉飞入鬓,眼神炯炯有神。 她的下一个动作更是让岑雪枝震惊: 她盯着卫箴,双手分别挪到了双腿外侧的皮套上,取出了两把匕首,膝盖微弯,摆开架势,将两把匕首横在胸前。 岑雪枝看在眼中,自然而然地在脑内将那两把匕首的形状倒置了过来,想象出它们的刃被藏在那顶无翅乌纱帽中的样子—— 两把匕首的柄倒置在帽子两侧,正好构成一对双翅。 所以……这是个头戴双翅乌纱帽、覆面的体修女子。 岑雪枝眼前一黑: 这是武神?! 武神为什么会为连彩蝶效力!? 岑雪枝心中再没了别的想法,即刻开口大喊道:“卫箴快跑!不要和她打!她是武神!” 卫箴也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岑雪枝的方向,心跳漏跳了一拍: 灵通君此时正站在岑雪枝身后,面带笑容地看着他,用手指点了下武神的方向,又点了下身前的岑雪枝。 岑雪枝还无知无觉,焦急地看着他。 武神没有给卫箴思考的时间,举起两把匕首向他劈来。 卫箴咬牙,持枷与她硬碰硬,接下了这纯粹拼力量一击。 “嗡”的一声巨响,整个销魂窟为之一震。 卫箴咬紧牙关,最终坚持不住,被武神的两把匕首直接推下了楼,掉向铜炉,背靠着炉身,已经被两把匕首逼到了颈边。 他毕竟是才成型的金灵根,哪能和武神天生的金灵根相媲美? 连彩蝶还在铜炉下,准备伺机偷袭卫箴,万幸渡情出手了。 连彩蝶被渡情的一个酒坛扔中,没能上前。 岑雪枝看得心快要跳出来,浑然不觉身后还有个灵通君,冲渡情呼救:“大师救救卫箴!” 渡情没见过灵通君,也不知岑雪枝身处险境,悠哉悠哉地将脖子上的佛珠取下,朝连彩蝶弹去,也喊道:“文如讳!你们段三公子什么做派?自己家的东西,自己不好好照管,我爱徒帮你夺回,你还袖手旁观?” 文如讳看着这场面,整个人都十分混乱,拔出剑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众人又看热闹道:“这是渡情的弟子?”、“佛门弟子出门还带个小宠物,不知羞耻”、“别胡说,什么男宠?那是风恬月朗岑雪枝,你没听说过?十年前在白露楼和赶尸匠对上,救了不少人呢”、“还别说,渡情这弟子实力非同小可啊”…… 不过议论最多的,还是: “那个黑字女人是谁?” “岑雪枝为什么说她是武神?” “什么武神?谁封的武神?” “连彩蝶从哪里雇的杀手?这实力也太可怕了!” 卫箴背后的铜炉,是被无数条比成年男子手臂还粗的铁锁吊起来的,每次开炉需要十位以上的金丹修士转动机关、牵引锁链,方能打开。 但现在已经被卫箴压得变形了。 武神站在锁链上,两把匕首压着卫箴的枷,枷下是卫箴的喉咙,再往下便是铜炉如墙皮般厚的炉壁。 炉壁渐渐凹下去了一小半,铁锁荡向另一侧,几乎就要倒在了走廊上,那一侧的买家纷纷逃窜。 “文先生!”岑雪枝喊道,“快请生死门救人啊!” 文如讳如梦初醒,大喊道:“天字号!放肆,快住手!地字号何在?” 地字号却不见了。 围观众人再次议论起来,岑雪枝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武神,就是天字号。 她就是生死门的人,所以文如讳才会不知道如何应对! “她是天字号?不是说生死门没有天字号吗?” “之前有小道消息说近日生死门内会有人出关,说不定就是这个天字号。” “怪不得岑雪枝称她为武神,原来是天字号!可是她既然是生死门的人,怎么会监守自盗,去帮抢东西的连彩蝶?难道段三公子真的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卖这还魂丹?” “这不是坑了寸心姑娘吗?” 岑雪枝听不清这些声音,连喊声卫箴的名字都要犹豫不定,怕他分心。 卫箴额头满是汗水,就快要抵挡不住,横在自己身前的枷已经抵上了自己的脖子。 文如讳正要上前螳臂当车,却见魏宗主突然站起身,拦住她低声威胁道:“你自己是生死门的人,天字号的实力你不会不知道。卫箴能抵挡到现在已经是奇迹。这二人无论哪个单拎出来,只论一根头发丝的力量都要比你强,你现在上去就是送死,难道当初在白露楼里还没送够吗?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文如讳握剑的手颤抖不已。 岑雪枝拔出君子剑,剑柄上的字硌得掌心生疼,撕心裂肺地喊道:“天字号!卫箴夺丹是为还给你生死门,却被你恩将仇报,何其无辜!你所作所为,如何对得起段三公子、如何对得起你自己!” 众人听了都觉奇怪: 她怎么就对不起她自己了? 只有从三山走过的岑雪枝知道。 真正的武神,曾为救连吞不惜痛失神魂,逆天而为打破明镜;曾强撑残躯,成立第一关以守护关内百姓,曾亲手写下“着此身在”这四个字,令关内将士自勉;曾在明镜山上,以一缕残魂的力量让卫箴发誓,绝不使用她的力量为非作歹。 甚至连仅仅附着了她的魂魄、意识已经散去的兵器,都曾因为卫箴伤及边家的无辜侍卫而“罢工”。 岑雪枝认为,武神不该是这样的人。 果然,天字号闻言,竟然真的开始对卫箴好言相劝起来:“我受雇于连彩蝶,有任务在身,你不要拦我,我不会伤你性命。” 众人:??? 这也可以? 卫箴抬头,看了看岑雪枝身后的灵通君,喉结滚动了一下,挤出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来:“呵,谁饶过谁,还不一定呢!” 天字号衷心地惋惜道:“死到临头,劝你还是不要嘴硬了。” 渡情远远喊道:“逆徒,再不动兵器就死了!” 卫箴深吸一口气,沉声问:“枷爷,您都听见了?” 天字号、岑雪枝、众人:“?” 卫箴手中的枷忽然动了一下,自动向天字号的匕首抵去,明显为他减轻了不少负担。 卫箴又问:“锁爷,您也听见了吧,这个女人无缘无故就要杀我,你说她是不是找打?” 天字号:“???” 锁链也动了一下。 下一刻,天字号立刻收回了直逼卫箴喉咙的两把匕首,向身后自动缠绕过来的锁链斩去,抵挡住锁链的攻击。 天字号:这对武器……有灵?! ( 连吞这个人物的灵感,来自死神经典卷首诗:若我手中握剑,便不能抱紧你;若我手中无剑,便不能保护你。 小剧场: 寸心(踩在盖子上):为什么炉盖不动。 文如讳:因为你太沉了。 寸心:凸! 下一章销魂窟表演节目:我打我自己。表演者:武神。 ) 无常鬼 “枷爷,锁爷,您都听见了吧?” 卫箴的两把武器应声而动,锁链从背后向天字号卷去! 岑雪枝回想起了连吞说的:“这两把武器的名字取得很合适,不同寻常。” “……” 原来是这么个不同寻常法? 难怪在边府时,卫箴不让自己听他“哄”这两把兵器,后来在华音寺时也不想让他看自己与渡情过招,刚才甚至是不到危急存亡时刻不肯叫这两把兵器帮忙—— 居然是嫌名字丢人? 想想他在边府屋里对这两把兵器低声下气:“枷爷,锁爷,你们原谅我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确实是丢人…… 身为主人,管自己的武器叫大爷,岑雪枝还是第一次听说,料想卫箴当初也许就差叫“爹”了。 不过带灵的武器,只存在理论和传说中,销魂窟在场的众人也是第一次见到,是以没有对卫箴的做小伏低表现得有多惊讶,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兵器上面。 天字号立刻收回了直逼卫箴喉咙的两把匕首,向身后自动缠绕过来的锁链斩去。 意识到这对兵器有灵,她再不敢小觑,只在锁链间来回跳跃,一味闪躲,观察着卫箴与锁链的长度。 这锁链原本只有几圈手链一般长短,但能随时变换粗细,拉长时比发丝还要纤细,却因由明镜的水银变化而成,锋利无比,多细都能将天字号的匕首锯断,所以刚才与这两把兵器交过手的连彩蝶才不敢轻举妄动。 趁天字号还在与卫箴周旋,渡情提起声杖也一跃跳上铜炉,指着连彩蝶喝道:“小贼!你终日在外鼠窃狗偷,声名狼藉还敢自鸣得意,实乃仙界之耻!既然魏家不管、段家纵容,贫僧今日就代华音寺替你连家清理门户,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连彩蝶还没说什么,他带来的那些女子们就都不同意了。 “老秃驴!”一个白衣少女喊道,“恁得玷污连公子名誉,你不得好死!” “死酒鬼!”又一白衣少女道,“白衣秀骨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你全家不得好死!” 还有一白衣少女,正喊着“你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好死”时,被渡情一颗佛珠甩中,击到天庭,流下两滴血来,尖叫道:“啊!和尚杀人啦!” “华音寺超度,无关人等避让!” 渡情喊完,将声杖一举,上面八玫铜环自己“叮叮当当”动了起来,又被他磕在铜炉上,简直是魔音灌耳,就连听惯了锁链碰撞声的卫箴也感到难以忍受。 销魂窟内的客人们顿时全部挤向剑道、楼梯,往外跑去。 “华音寺要超度了,快跑!” “热闹呢?不看了?” “看什么热闹,没听见声杖响了吗?这是华音寺超度前的清场铃,现在不跑,等会被误伤被打死了,那帮和尚们可不管埋!” 白衣女子们也蜂拥着往剑道跑去,边跑边喊:“华音寺大开杀戒啦!” 连彩蝶气得柳眉倒竖,持剑恶毒地死盯着渡情。 这回慌张的不只是文如讳了,魏家的人也一个接一个起坐,走专为魏家准备的剑道向楼上跑去。 魏宗主脸色比炉底还黑,对文如讳道:“你们生死门组的场子,由你们生死门收场!” 另一边,岑雪枝也终于发现了身后的灵通君,正用君子剑的剑尖指着他。 “别这么冲动嘛,岑大夫。” 灵通君慵懒地抬手抚摸君子剑的剑刃,被划出一道血来,又把手挪到自己腰间的峥嵘笔上,摸了摸笔尖,手指上的血迹立刻消失不见。 “你看,”灵通君笑道,“这回你们与武神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算起来,你们还欠我个人情呢。” 岑雪枝明知没有可能,还是恨恨道:“卫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拼了命也要杀了你!” “呦,还是个痴情人,”灵通君笑得妩媚,“巧了,和我一样,那我就更不舍得杀你了。” 岑雪枝自知敌不过他,干脆回头看着勉力与天字号缠斗的卫箴,道:“哼,你懂什么情,又懂什么叫做‘做人’?” “我怎么不懂?”灵通君抚摸了一下卫箴坐过的椅背,透过这张椅子,思念着另一个本应坐在这里的江琛,“你道我是文如讳的《社稷图》成精,就同文如讳那呆子一样不解风情吗?大错特错。” 他坐在那张椅子上,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凄美一笑道:“我在这图中几十载光阴,遍看成千上万种风流,却独独钟情于玉郎君一个;明知他永远也不会多看我一眼,还守在这里一遍一遍地描摹他的容颜。你说我不懂情?” 他抬头问岑雪枝时,眼如秋水,荡漾着波光。 “我对他,又比你对卫箴,少了什么呢?” 岑雪枝注视着卫箴,答道:“玉郎君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卫箴……” 岑雪枝突然停住了,如鲠在喉。 “呵呵,”灵通君嘲笑道,“你与卫箴又何尝不是?如果不是怕我杀了你,他怎么会去同武神对垒?你觉得他同你一样,讲什么假惺惺的君子之风、自我满足吗?那在白露楼时,他又为什么拦着你、不让你出手?” 卫箴,确实与自己不同。 “人命怎么能以个数衡量?当然是自己的命最重要!”——这是卫箴的原话——他只会为在乎的人而战。 岑雪枝捕捉到了灵通君话中的重点,反问他道:“你怎么知道他拦着我,你当时也在白露楼里?” 灵通君笑,毫不掩饰:“那个散播魏影从消息的白衣人,就是我。怎么样,我这书说的可还生动?” “你到底想要什么?!”岑雪枝愈发不解。 “我想要的不多,弱水三千,也只取一瓢,”灵通君答非所问,闭目摇头,“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 他话中有话,但岑雪枝此时已经用尽了耐心,没有听出来,忍无可忍道:“那你还要继续这样耍着我们到什么时候?” 灵通君看向不远处,见文如讳正向他们走来,便快速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我接下来要你们做什么,都是在为你们体谅,所以你不必担心,尽管配合就是了。只要乖乖的,保证不会有危险。” 岑雪枝见文如讳走来,脚下深一步浅一步,有些奇怪,再回头时,灵通君已经消失了。 “他就是……”文如讳面色惨白,神情恍惚,“他就是那个,灵通君吗?” 岑雪枝来不及回答她,对卫箴喊道:“卫箴!快脱身,灵通君已经走了!” 卫箴却回他:“脱不了了!你先保护好自己!” 岑雪枝向下看去,只见整个销魂窟已经乱成一锅粥,正衬“万紫千红”四个字。 天字号巧妙地牵引着追逐她的锁链,让卫箴的锁链与铜炉上的锁链相缠,但那有灵的锁链也十分狡猾,从未缠死过,配合卫箴手中的另一把枷,真的同天字号打了个旗鼓相当。 卫箴:我就看着你自己跟自己斗智斗勇,左右互搏,没想到吧? 此时连彩蝶也在人群中逃命。 渡情的声杖如一柄长勺,卷着似火又似水的碧绿烈焰,像是游魂又像是野火,在人群中搅粥一样搅动,铜环还催命般地响着,紧追连彩蝶。 窟内人声鼎沸: “快跑!我不要被超度!” “让开!” “让我先出去!” 客人们跑得飞快,渡情毫不在意魏宗主的脸色,还边赶边喊:“连彩蝶!竖子何在?有胆量就出来同我正大光明地比划比划!” “渡情!”魏宗主道,“你休要伤我广厦半分木材!” 渡情从容回道:“我的业火不烧木材,专烧那手脚不干净的小贼!” 岑雪枝早听卫箴说过,渡情是少见的水火双金根,这种灵根相克太过,很难结丹,没想到结丹后的招式竟然如此花哨,还杀伤力十足。 “岑大夫,”文如讳看着这一切,艰难开口道,“我、我对不起你和卫公子……” 岑雪枝赶紧示意她打住:“现在先不要说这些,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能补救,赶紧让卫箴脱身!他绝不是天字号的对手,再脱下去恐生变故!” 文如讳右手握着剑,左手却摸着腰上的峥嵘,道:“我已经命人把所有出口都打开,连彩蝶在渡情手下撑不了多久就会逃跑,然后我会再想办法对付天字号。” “什么办法?” 文如讳把左手挪到腰间的一个黑色木牌上:“我……去请段三公子出关。” 岑雪枝知道段三公子段殊曾在白露楼出手救过自己,不想怀疑他,但是此时生死门的天字号助人偷丹、地字号消失不见、文如讳毫不知情…… 怎么看都不像是与段三公子无关的样子。 岑雪枝只好逼问文如讳:“你真的知道段三公子是怎么想的吗?他只将地字级以下的人交给了你,不代表天字级也听你的,对吗?段三公子不会是因为想要避嫌才挑在此时闭关的吧?” 文如讳哑口无言:“我不知道……” 岑雪枝也终于对她失望了:不是不能说,就是不知道,看来还是要自己想办法。 卫箴此时已经累得满身是汗,因与天字号过招,一丝一毫都不能走神,不仅体力快到了极限,精神上也快跟不上了。 而且他们二人围绕着铜炉打斗,已经将铜炉团成了一团数十吨重的废铁,而悬挂铜炉的锁链,也如荡秋千般在空中晃来晃去,惹得逃到底下的人尖叫声此起彼伏。 这铜炉或许也要坚持不住了…… 岑雪枝想到这里,立刻推开文如讳,向溪北与方寸心跑去。 “两位,”来不及自由介绍,岑雪枝对方寸心道,“卫箴是为了帮你们抢回还魂丹才惹上现在的麻烦,恳请二位助他一臂之力!” 溪北伤势不重,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能看得出,天字号确实对他手下留情了,他也有想帮忙的意思。 但方寸心非常理智,抢在溪北之前发道:“不是我们过河拆桥,而是现在他们二人战力太强,形势已经容不得别人再插手了。我们现在不论是谁上去帮忙,都可能会被误伤。” 岑雪枝环顾整个销魂窟,铜炉上的铁锁连着百来层的房梁与立柱。 “如果……不需要从他们中间下手呢?” 文如讳也跟在岑雪枝身后,听到这话没有丝毫犹豫,问:“岑大夫,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岑雪枝御剑,指着周围一圈安置着铁锁机关的柱子道:“我要你们帮我把这些锁链全部收紧,尤其是中间的那一层!” 文如讳只迟疑了片刻,见方寸心和溪北都已经开始动作,就火速去叫人牵引机关了。 岑雪枝暗道:卫箴,等着我! 卫箴持枷,用的是少林棍的功法,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因为枷中间是空空如也的铡,刀片藏在枷里,所以圆与四面的切点处都能用来握持,适合近战,比棍、杖都要灵活,挥舞时常常旋转,看起来华丽非凡。 可卫箴的敌人是天字号,近战的这点便宜就全都没了,因为天字号最擅长的,也是近战。 卫箴与她见招拆招到现在,只伤过她一次,却吃了她三招,而且每次稍有算计的喂过招后,她就再也不会吃同一招了,打得时间越长,自己就越没底牌。 渡情在一旁也看出来了,赶忙上前偷偷警告卫箴:“弃枷用锁!” 卫箴简直想破口大骂:“你没教过我用锁!” “就是没教过才行!”渡情无情道,“你再打下去就全被她看穿了,留两招保命吧。为师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十年未见毫无长进,出去别说你是我徒弟!” 卫箴:“……老秃驴,你做个人吧!” 渡情:“小混账,当初就应该给你剃度,小心我今天把你连那小贼一锅炖了下酒!” 销魂窟热气腾腾,如一口大锅,煮得人与炉子都在水雾中变了形状,客人们还在往外跑,边跑边喊:“华音寺清蒸活人啦!” 还有人喊:“金将军银将军带着无常鬼来勾魂啦!” 不是僧侣就鲜有懂佛法的,有人只听过民间传说,什么地狱八位爷,分别是文武判官,牛头马面,金将军枷爷银将军锁爷与黑白无常。 这卫箴说过一句枷爷锁爷,配合华音寺的超度铃,造成了一出不小的误会。 更有甚者直接喊道:“幽冥教主来超度了,快跑!” 地藏王菩萨别称幽冥教主,正是华音寺宝珠塔上所供奉的法宝主人,号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渡尽,方证菩提”的那位。 可是此“渡”非彼“渡”,渡情这次可是给这尊大神扣了个天大的污名。 却也不怪这些人,因为烟雾中的火焰幽幽,绿得瘆人,加上枷爷锁爷的铿锵撞击声,所有的锁链都在挣动,确实像极了幽冥地狱。 而岑雪枝早就发现,渡情制造出这样的场面、不惜让华音寺背一个这样的骂名,实则是真的贯彻了《地藏本愿经》的那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在赶人,在吓唬这些看热闹的看客们,怕卫箴与天字号会打翻铜炉、误伤到人。 只是岑雪枝看的清楚: 这些锁链机关都是由段三公子亲自监制,质量过硬,除非土楼塌了,它们是不会断的。 甚至可能是楼塌了,它们也不一定会断。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岑雪枝已经联合文如讳、方寸心与溪北,将所有的锁链都勒到了最紧,只差最后一击。 “卫箴!”岑雪枝喊道,“我来助你!” 岑雪枝纵身御剑,向天字号飞去。 方寸心御剑持鞭,也同时向天字号卷去。 “别过来!”卫箴喊,“雪枝!” 卫箴下意识全力持枷向天字号劈去。 天字号并未回头,也终于使出了全力,扔掉一把已被锁爷卷了刃的匕首,只持一把向卫箴刺去。 岑雪枝赶到一半,猛然刹住,掉头就走,方寸心的鞭子却改道,大喝一声,用尽全力卷起了毫无防备的卫箴,又借力使力,将他一鞭拽出了场外。 天字号的这一刀刻在了废铜烂铁般的铜炉上,发出了“轰隆”的一声响。 渡情反应过来:“怎么不是铜铁声?” 而是……木头折断的声音。 魏宗主也终于不再死撑,赶紧从剑道撤了出去。 连彩蝶恨恨地看了一眼岑雪枝,也放弃留在这里,逃了出去。 最后一层仅剩的一群逃生者大喊道: “楼塌了!楼塌了!!!” ( 岑雪枝:卫小箴!加油啊,你一定可以的! ) 照别离 “眼看他起高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魏宗主终于不再死撑,最后看了一眼这万紫千红窟,从剑道撤了出去。 一片混乱中,岑雪枝隐约听见灵通君的声音,柔情辗转,余音绕梁,曲尽人情,唱道: “这青苔碧瓦堆,我曾睡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 “唱到老。” “雪枝!” “做的不错,这场演出比我想的还要漂亮。”灵通君的声音在岑雪枝耳畔说道,“武神的第一个任务已经失败,接下来,你就来做她第二个任务的雇主。佣金我已经给了你,不要让我失望,去吧……” 他那双纤纤细手在岑雪枝腰上抚过,留下了一个乾坤袋。 “带她去杀了魏影从…… “和明镜散人。” “雪枝!” 一片混乱中,卫箴叫着他的名字。 岑雪枝将不解缘散开,寻卫箴的方向散去。 红线轻绕上锁链,锋利的水银链条顿时化成了绕指柔,银红两色死死纠缠在一起。 “抓住你了……”卫箴如释重负,一扯锁链,将岑雪枝拥进怀中,“我们走!” 岑雪枝在冲出楼前最后看到的,是天字号孤身一人,站在销魂窟楼底的画面。 她踩在废铜烂铁上,抬头向上望去,无数木材开始缓缓断裂、塌陷,最后从四面八方倾泻直下。 美酒佳肴、红粉丝绦,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繁华魅影仿佛尽在一窟之中,全部向她倒去。 天字号的眼神茫然又无辜,哪有什么武神的样子?不过是个年纪轻轻、未经世事的小姑娘罢了。 可岑雪枝无心怜惜她,只紧紧抱着卫箴,如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别怕,”卫箴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没事的,下次别那么冲动了,你刚才差点吓死我,知道吗!” 岑雪枝能从天字号最后那惊天动地的一击中,隐隐窥见她未来打破明镜时的样子。 我才是要被你吓死了,他想,你怎么这么傻,武神的杀招,你也敢接? “我们该怎么办?” 岑雪枝问,取下腰间一个碧绿的乾坤袋。 “这是什么?” 卫箴带着他,停在销魂窟外的一处酒楼房顶上。 他接过岑雪枝手里的乾坤袋晃了晃,问:“怎么刚在边家扔了个红的,又在这里捡了个绿的?” “灵通君给的。” “啊?!” 一盏茶的功夫后,销魂窟已经塌得差不多了,连彩蝶见事情闹大,也跑得无影无踪。 从岑雪枝和卫箴所在的位置远眺,能看到楼塌得彻底,万紫千红窟的牌匾落在楼外,铺了一层灰尘。 天字号安静地站在牌匾前,看着上面的五个字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方才到处都找不到人的地字号突然出现,对着她的膝弯踹了一脚,将她踹得跪倒在地,伸出摊开的右手道:“还魂丹。” 天字号不动。 “废物!” 地字号又是一脚,踩着她的脖子将她上半身也踩倒,让她呈叩拜的姿势完全跪趴在销魂窟前,催促道:“还魂丹!” 天字号终于交出了一枚丹药。 地字号收起还魂丹。 周围还有一圈看客没有散场,叫嚣着:“你们生死门监守自盗,算什么东西!” “就是,还不把还魂丹还给寸心姑娘!” “说不定连丹药都是假的。” 方寸心与溪北也在人群中。 溪北牵着方寸心的手,同她轻轻摇头,但方寸心却拍了拍他的手背,走上前去,向地字号摊开手心,横道:“我的丹药!” 地字号看了她一眼,她毫不畏惧地看回去。 文如讳也走了出来:“地字号,还不快把丹药给寸心姑娘!” 地字号在众人的一片嘘声中,将丹药给了方寸心。方寸心捏着嗅了嗅,直接一口吞掉。 “寸心,”溪北关切地问,“怎么样?” 方寸心满意点头:“是真的。” 文如讳舒了口气,如劫后余生般强撑着对众人道:“今日之事已尘埃落定,我们段三公子做生意向来言信行果,回去以后也会严加惩治门内奸细,绝不会让各位失望。” …… 不远处,渡情不知又从哪抱了一坛子酒,走到卫箴与岑雪枝所在屋顶的楼下,抬头问卫箴:“小混账,到底怎么回事?” “段三早被连彩蝶买通了,看一开始开的价格就知道他没想卖,真有人买的话,再让天字号帮连彩蝶抢回去,”卫箴看着门前那堆人,道,“结果现在搞砸了,又开始做戏……他是戏精吗?” 渡情打了个酒嗝:“谁问你段三怎么回事了?” 卫箴:“那你问我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突然出现了!”渡情将酒坛用力放在地上,以示愤怒,道,“十年前玉郎君说你们在凤台被一个妖怪暗算,不知道被劫走去了哪,自己也出广厦去找你们了,结果他没回来,你倒是自己回来了。” 卫箴坦诚道:“要是我告诉你,我们刚从十年前回来,你信吗?” 渡情喝了口酒,冷静地嘲讽:“我看你小子也没喝两杯,怎么这就上头了?”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卫箴手中掂了掂碧绿的乾坤袋道,“那个妖怪把我们送到了十年后,让我们雇佣天字号,去杀魏影从和明镜散人,不知道有什么企图。” 渡情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卫箴问:“你这几年是不是磕到脑子了?明镜散人早就飞升仙界,渡劫劈了八十一道天雷,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明镜山红云罩顶,都是为师我亲眼所见!” “那她飞升仙界也是你亲眼所见的吗?”卫箴冷笑。 渡情卡壳了:“不飞升仙界,还能去哪?” “她肯定还藏在哪里,”卫箴肯定地说,“不是明镜山,就是焚炉。” “她为什么要藏?”渡情态度端正起来,反问卫箴,“明镜散人这些年一直避世炼药,世家子弟也对她敬畏有加,虽然她带着三个世家子去焚炉除魔这件事办得鲁莽了点,可是没有功也算不上过,好歹是一代宗师般的人物,受人敬仰,何必要藏?一世堂难道是白开的吗?” “一世堂的学生都是些什么人?”卫箴冷静地给他数了数,“当初说要收六位,方家、南门家和边家全都没有人去,魏家的魏影从已经叛逃广厦,连家的连彩蝶是烂泥扶不上墙,只剩一个段家的段倡焱算是个人物,可惜权力也早被段三公子架空——她明镜散人一介白丁出身,背后还剩下谁?” “她不需要背后有人,”一直倾听的岑雪枝也开始质疑卫箴,“行得正,坐得端,藏头露尾有什么意义?” “如果她行不正,坐不端呢?”卫箴又问,“我要是真在焚炉里找到她,你信不信她投奔了自己当初最宠爱的徒弟魏影从?” 渡情奇道:“那你待怎样,还真去找她的麻烦不成?即使是炼药师,她也是化神大成期!” 修士行医,需要的是木水双灵根,而炼药则是木火双灵根,这两门学问表面上有很多相通之处,例如都要钻研药材等,但实则有很大不同。 这不同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炼药师有一枚火灵根。 五行中杀伤力最强的火灵根,给了炼药师自保的能力,不会像医修一样脆弱。 “即使是化神,她也照样是个炼药师。”卫箴却原话奉还,说得很是嚣张,“金丹大成期的强中手想要杀她,有两三个魏影从这种水平的足矣。” “那你又去哪找这两三个魏影从?”渡情嘲笑他,“我先提醒你,魏影从是不会帮你的。” “我勉强算一个,天字号是一个,”卫箴用右手指了指天,又道,“如果能再加上一个云中太守方漱,就有十足把握。” 渡情眉头紧皱,不再嬉皮笑脸,问:“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 “那妖修用什么威胁你了?”渡情目露凶光追问他,“他到底是个什么妖修?” “你不用管了,管也管不了,”卫箴摆手,不想再提,“江琛走了多久了?他不是还没回来,找不到办法吗?我实话告诉你,连吞离开广厦游历,也和这个妖怪有关,至今也没回来。但我是没他和江琛的闲情逸致去做慢功夫了,就当是为民除害,找天外天借一个人情去,把这魏影从和明镜散人处置了,应该不难。” 岑雪枝陷入了沉思。 不难? “怎么不难?”渡情一拍酒坛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方漱!你要找他不说,还要让他替你卖力冒险,哪来的交情?再说了,天字号的价儿,你个穷光蛋出得起吗?” “哼,没见识,看着!”卫箴晃了晃手里的乾坤袋,冲远处文如讳喊,“文先生,借一步说话!” 文如讳同左右简单交代了两句,立刻御剑赶来。 “今天多谢卫……” “哎,”卫箴手心冲她竖起来,让她打住,“别来那套虚的,我粗人一个,不懂——你要真心谢我,就帮我一个忙。” 文如讳当然点头:“但凡有能用的到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卫箴把乾坤袋抛给她,交代道:“一口价,这个数,帮我回去说服你们段三公子,让我把天字号带走,杀一个人,争取半个月以内搞定,再把她毫发无损地给你们送回来。” “这……”文如讳看着乾坤袋,犹豫着说,“天字号今天第一天出关,就犯了大错,有罪在身……” 卫箴打断她:“你就说你帮不帮吧。” “帮,一定帮!”文如讳满口答应,“我人微言轻,但一定会竭尽全力同段三公子陈清厉害,只是不知道你要杀的人是谁?” “赶尸匠魏影从。” 卫箴只说了一个人,没有说明镜散人。 文如讳愣了一下,随后苦笑道:“我保证在日落之前,一定将天字号的调动令送到卫公子手上。” “就这么说定了。”卫箴牵着岑雪枝,催促渡情走了,边走边说,“你最好亲自带她来希音寺后山找我,越快越好!” 渡情在路上不忘奚落卫箴:“你一消失就是十年,华音寺哪还有你待的地方?” “你给我们腾一间房就行,”卫箴随口说,“我们只住一天,不耽搁你太久。” 岑雪枝:一间房? “你就这么自信?”渡情打心底里疑惑,“文如讳就算真能把天字号带来,怎么请方漱这尊大佛?” 卫箴看了渡情一眼,渡情不说话了。 岑雪枝:? 一眼渡情便明白了: 这逆徒哪有什么自信能请动方漱?根本就是在岑雪枝面前充场面呢! 不过这一夜子时,文如讳真的将天字号带到了。 华音寺内没有敲钟,因为此时正是秋分前后,秋景如连吞说得一样,瀑布水流声恰似“满城钟鼓”,站在希音寺后山思过崖顶最高的梅花桩上向篆玉山看去,落红纷飞,飞流直下,美得惊人。 文如讳来得风尘仆仆,眼底满是疲惫,衣摆仍是带血的,也不知是谁的血,而天字号就更脏了,一身黑衣几乎被血浸透,乌纱帽上只有一支单翅,另一把匕首已经废了。 这两人俱是黑衣染血,在夜色下赶来,如同从枫林中走出来的枯叶。 “文先生费心了。” 岑雪枝礼貌道谢,坐在崖顶的亭子里招待文如讳,却没有给天字号倒茶,也没有请她入座—— 他心里还记恨天字号在销魂窟里与卫箴拼命厮杀的事,很难立刻放下芥蒂。 倒是卫箴主动请天字号坐了,还问她:“怎么称呼你?” 天字号没有坐,站在角落里答:“没有名字,随便称呼。” 卫箴追问:“总要有个名字吧?只叫你‘天字号’多奇怪,难道你入生死门之前也没有名字?” 天字号摇头,想了想才说:“那就叫我‘无名’吧。” 岑雪枝被卫箴这主动的架势吓到了:这家伙不会真的跟人家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了吧,怎么还突然问人家姑娘要名字了?而且堂堂武神,居然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卫箴也在盘算:虽然是怪我当初懒得给配角起名字,可你好歹也是个重要配角,这也太随便了吧? 文如讳递给卫箴一片写着“天”字的木牌,问:“人我已经如约送到,还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地方吗?” “你不劝我们别去招惹魏影从吗?”卫箴问文如讳。 “你既然出的起这个数目雇佣天字号,就必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再劝也是徒劳,”文如讳又递给卫箴一卷卷轴,“只能奉上微薄之力,提醒你们,魏影从天生魔化的灵根非比寻常,没有实体,很难抢到他,一切请务必以自保为前提。” 卫箴把卷轴展开给岑雪枝看,是一张焚炉的地图。 “只有我和无名两个人,自保不一定,自爆差不多。”卫箴话里有话,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同文如讳道,“所以我打算再找个帮手,还需要劳烦你送佛送到西,帮我跑一趟天外天。” 出乎卫箴的意料,文如讳竟然没有拒绝,吃惊过后道:“我明日正要去一趟天外天,如果卫公子是想请云中太守,我可以为你传几句话,但是能不能请动,我就不敢保证了。” 卫箴心里没什么谱,不确定自己写的剧情有没有再变化,表面却装作十分有底气的样子,诈她道:“以你们的交情,还请不动他?” “不知道卫公子是从哪里听说的,”文如讳笑了,“我同云中太守之间的镜里恩情,早就随着镜破钗分消失殆尽了,哪还有什么交情可言。” 岑雪枝:! 她和方漱竟然曾是对夫妻? ( 眼看他起朱楼……放悲声唱到老。《桃花扇》。有改字。 题目出自《别后》:莫吐清光照别离。 ) 人间事 文如讳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中,最好奇的居然是无名,还歪了歪头,看着她准备听她继续说。 卫箴面无表情,心里甚至有点激动:来了来了,人物又开始自己给自己补充设定了! “我听说方家曾经出过一件大事,叛逃了很多人,方大公子年纪尚轻,花了一番功夫才勉强稳住在天外天的地位。”岑雪枝也好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难道是当时分开的?可是据我了解,文先生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吧。” 文如讳饮茶,眼神含笑,很是凄凉地说:“我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岑雪枝体谅道:“每个人都难免有些难言之隐,是我问得冒昧了,先生见谅。” “倒也算不上是难言之隐,”文如讳将茶盏微微倾斜,看着杯中的残月道,“天外天的事,若无人问起也就算了,既然还有人想知道,我多说几句也无妨。 “这件事完全是我的罪过,在我一个人的心里住久了,我怕自己都会忘了,我还有罪要赎。” 十几年前的天外天,不仅同现在一样与世隔绝,位于万丈高空之上,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中花园,还戒备森严,不能轻易进出。 但是每年,天门都会打开一次。 届时会有人出去,带人回来。 文如讳的母亲姓文,就是被从人间带回来的,一位下等灵根的农家新妇。 角落里的无名冷不丁问:“新妇?” 岑雪枝看在眼里:武神……好奇心这么强吗? 卫箴:你有一点武神的架子啊!这问题问的,跟个学龄前儿童一样…… “已为人妻,但被方家的人发现有风灵根,也有几分姿色,就被强行掳回了天外天。”文如讳却给无名认真解释了一番,在说这些时,就像在说别人的家事一样沉静,“所以她郁郁寡欢,刚生下我就去了。” 将文如讳的母亲带来天外天的,是个姓方的男人,由方家赐姓,为方家办事。 他虽然曾强占过文如讳的母亲,但也不认为文如讳就是自己所出,所以将信将疑地把孕妇养到了将要发动的时候,算算时间,不像是自己的种,便没有认这个孩子。 于是年幼的文如讳,刚出生便被扔在了方家家仆的宅子里,自生自灭。 凑巧的是,方家家主的一个小妾此时也发动了。 她听说文如讳的事后,便与那家仆密谋,把文如讳偷偷抱来,与自己的女儿调了包。 “这是什么道理?”这回岑雪枝也奇怪了,“只听说过下人贿赂产婆去做这种事的,她却让自己的女儿放着富贵荣华不享,去做下人?” “因为她的女儿没有风灵根。”文如讳解释道,“风灵根是异灵根,与金木水火土不同,一出生就能看出来,而在天外天,没有风灵根的婴儿都会被扔出去摔死,所以是小姐还是丫鬟,区别不大。” 无名追问:“天外天里,一个没有风灵根的人都不留吗?” “不留,没有风灵根的人只会成为天外天的负担。” “那也没有必要扔下去摔死啊,”岑雪枝不解,“去沙洲或者广厦找一户人家,给点银子,寄养着不也可以吗?方家连这点钱都出不起?” “不是钱的问题,是方家历代家主都认为,如果孩子留在下界,时间长了母亲必然会有思凡之心,所以非摔死不可。”文如讳低着头,轻轻转了转杯子,“这位夫人是个聪明人,知道她的女儿必死无疑,只能先为自己着想—— “如果她这次没能生下带着风灵根的一儿半女,接下来等着她的,也许就是失宠之后的‘典妻’了。” 典妻,是天外天一个成文的规定: 凡是入了天外天,每个女子必须生下三个以上带有风灵根的孩子,方能结丹。 如果一直怀不上呢? “每生一个孩子之后,再隔三年怀不上第二胎的,就要被‘典’给别的男人,地位由高到低,每三个月换一个,直到怀上为止。 “就算是方家家主的妻女,也不例外。” 文如讳当时不明白,离开天外天后才渐渐想通: 这个规矩最早一定是由方家某一任有恶癖的家主所制定的。 后来人也有不少会为爱妾美姬变通,但既然不危害到自己的利益,又能壮大天外天的根本,便不可能彻底改动这个规矩。 “夫人知道自己早晚会被家主看腻,与其被早早典给别的男人,不如先保自己三年再说,所以阴差阳错救了我一命。”文如讳回忆起救命恩人时,眼神还是温柔的,“后来没过两年,她就为家主生下了一个儿子,得了宠,没有再被典出去生第三个孩子,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所以文如讳小时候,是作为方漱的妹妹被养大的。 并且在刚能开口说话时,小文如讳就博得了方家家主的青眼。 “我有一项异于常人的能力,就是过目不忘。”文如讳道。 怪不得!岑雪枝想,作者有这样的特殊之处,才解释得通为什么能画出《社稷图》来。 生出这样一个女儿,又紧跟着生下一位小公子,想来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凑成一个好字,这个小妾母凭子贵,盛宠之下,竟然得了方家家主的恩赐,愿意带她回一趟她在广厦的娘家——这可是方家的正室都没能争取到的机会。 小公子年纪太小,不宜颠簸,被留在了天外天。 而文如讳却被第一次带去了人间。 她被广厦的繁华看花了眼睛,埋头进人间的藏书库中,三天三夜没有舍得闭眼,直到被“父母”带回去。 可在回去之后,小公子竟然死了。 无名听得入迷:“正室做了手脚?” “大夫人说是突发高热,但方老爷勃然大怒,查到底发现是小公子中了毒,”文如讳顿了顿,“于是大夫人被送去了别的地方。” 被典了。 被典给别的男人,以后就再没有机会回府,何况从前是方府的主母,一朝被典了出去,心里落差也太大,大夫人没过几天就自尽了。 文如讳的“母亲”也被安抚了一番,从妾位挪为侧室。 方老爷对死去的孩子很是挂念,眼看文如讳年仅五六岁便出口成章、落笔成文,迫切想要一个这样的儿子,很快就给了文如讳的“母亲”第二个孩子。 如果这一胎生下来是男孩,正室的位置必然也不会再空着了。 这时另一位侧室坐不住了: 她膝下的大公子天资优秀,如无意外,是能将原本正室所出的嫡子方漱取而代之的,但现在不同了。以后没有个能说的上话的儿子为她撑腰、新的正室若再清算起小公子夭折的旧账来,当时在府里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下一个被典出去的,难保不是她。 可她不像之前的正室那样傻,她找到了证据,将文如讳的真实身份揭露了出来。 “我的救命恩人就这样被典出去了。”文如讳语气毫无起伏地说,“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她原本身体就弱,不适合怀胎生子,却为了连生三个孩子用了猛药,可能出府没多久就死了吧。” 但文如讳并没有出府。 方老爷爱惜文如讳的才华,反而将她留在了府里,安排在公子们身边做伴读—— 他要将文如讳许配给自己的几个儿子。 意识到这一点后,文如讳开始害怕了。 几位年长的公子们看她的眼神也不同了。 这一年,府里最大的两位公子已经及冠,但文如讳才八岁。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这些曾经的“哥哥”们就变了,变得陌生又可怕。 只有嫡长子方漱一个,还同从前做哥哥时一样,对她视而不见,反而成了她唯一不会惧怕的人。 无名出神地问:“云中太守方漱?他多大年纪?” “十岁。” 卫箴心想:可以,从小就是冷面阎王,霸道总裁人设不崩。 “他虽然比我大了两岁,但在学问和眼界上都远不如我,伴读时受了我良多教导,”文如讳谈到他时,是第二次露出温柔神色,“可惜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我前教出一个他,后又教出一个魏影从,还如何称得上‘先生’二字?” 方漱与文如讳相反,书念得不怎么样,但在武学一道上是个奇才,两个灵根都是变异灵根,一风一雷。 风雷双灵根,还是岑雪枝第一次听说。 方漱同连吞说的一样,实力非比寻常,本来应该能得方老爷器重,但可惜性情至刚易折,从不看人脸色,很不讨人喜欢,上面又没了生母照料,所以府里反而没有人把他当回事。 岑雪枝想:这点不是和文如讳很像吗? 于是文如讳开始试图亲近他,以一些人间故事为交换,哄他能多照料一下自己,而方漱也是个孩子,对天外天之外的事物有好奇心,自然上钩了。 “你想听这个故事的结尾吗?”小文如讳怯怯地问,“那下次四公子再来找我的时候,我去你房里躲着可以吗?” 方漱点了点头。 可在这偌大的府里,两个孩子相依为命,挨欺负是家常便饭,一来二去,替文如讳吃过几次亏的方漱便意识到不对了,拎起她的衣襟道:“我现在给你几拳,打到你服输,你一样要给我把故事讲完,我何必替你受过?” 小文如讳便晓之以理:“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你是方家唯一的嫡子,是将来要继承方家、执掌整个天外天的人,怎么能和其他公子一样,做有违圣贤之道的事呢?” 这些人间的道理,在天外天是没有人讲的,方漱觉得新鲜,竟一点一点的,全都听了进去。 方漱的性格本就自我,持续替文如讳做挡箭牌,几年下来也养成了习惯。 他渐渐将文如讳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方宅里除了他,谁也不让碰。 时间一长,文如讳在情窦初开的年龄,反而真的对方漱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但在她十三岁、方漱十五岁时,她搬进方漱的房中住了三个月后,肚子里没有什么动静,大公子便来要人了。 文如讳还不知道大公子要她做什么,方漱却已经是十五的半大小子了,心里一清二楚,自然不肯放人,于是事情终于闹到了方老爷面前。 方漱被叫去训了一通话。 “老爷怎么说?以后怎么办?” 小文如讳又慌又怕。 “他说让我先娶了你,”方漱若无其事道,“这样就能再给我们三年的时间。” 文如讳就这样与方漱成婚了。 婚后文如讳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方漱为了安抚她,就随手送了她一把仙剑,教她练剑,但练了一两年,见她也没有什么太大长进,后来也就放弃了。 而在两人成亲后的三年中,方府中又出了几件大事。 这些事全是由于方老爷又从人间接来的一位娇妾,姓令。 这位令姨娘入府三年,只得了一个女儿,谁料却是最不省油的灯: 她趁方老爷闭关时怂恿侧室,给大公子和二公子投毒,好让侧室的三公子上位,而后又怂恿大公子的生母去给三公子下毒报仇,所以待方老爷提前出关时,府上竟然一下子失了三位公子! 之后她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一切罪名全都推到了四公子的生母身上,最终把四公子的生母直接推下了天外天。 随后,四公子疯了。 方老爷下令将四公子囚禁了起来,明明是容颜不老的金丹修士,却仿佛一夜间老了许多。 而文如讳十六了,仍然没有怀孕。 一天夜里,方老爷将仅剩的一位公子方漱叫到了房中,与他夜谈了几句。方漱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后,背着手站在树下,看着月亮,没有进屋。 文如讳在窗边看着他,正要去问他为什么不回房间,却见府内的十几名侍卫来到院中,一字跪在方漱身前。 领头的说道:“公子,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令姨娘说,再过一炷香的功夫,老爷体内的毒便会发作。” 方漱淡然道:“那就动手吧。” 文如讳推开门,问:“动手,动什么手?” “是要杀了方老爷吗?”无名听得眼神发亮,问,“成功了,是吗?” “是的,”文如讳笑了,“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结局还合你意吗?” “方老爷是该死。”无名道,“很合我意。” 岑雪枝下唇轻颤,问:“那你和方漱……还有方府的其他人呢?” “我……” 文如讳放下杯子,起身迈向亭外,看着月亮,月色与那夜一样清澈。 “我和他大吵了一架。” “几位公子的毒,都是你让令姨娘下的吗?”文如讳问。 方漱转过身,看着她,答非所问道:“你十三岁时,大哥第一次问我索要你,要到了父亲面前,如果不是我保你,你现在还不知道会在谁房中。” 文如讳追问:“那二公子、三公子呢?” “三哥在我七岁时就暗害过我,没有得手,我只是如数奉还而已;二哥……”方漱移开目光,又转回身去看月亮,“他本可以不死,但他挡了我的道。” 四公子就更不必说了。 “老四自幼让我吃过不少苦头,”方漱道,“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那老爷……” 文如讳话还未说完,前院就响起一片哭声:“老爷!快去找大公子!老爷被令姨娘害死了!” 方老爷何罪之有? 这还用问吗?他当然是罪人,是典妻之律千古罪人的共犯,只是他的仇人,那个行刑者,在文如讳的心里,不应该是他的亲生子方漱。 更何况二公子何其无辜,方漱怎能无故弑兄? “那你以后……”文如讳艰难地问道,“要怎么处置三位夫人?” “全都是杀人凶手,没有自绝的我会亲手帮她们解决。令姨娘已经自尽,我答应她将小妹养大,但……”方漱拔剑,剑身上倒映着文如讳的脸,毫无感情地同她解释道,“难保她长大之后不会从别处得知这些事,想要向我寻仇,所以绝不能留。” 文如讳后退了两步,方漱却回身,上前一步。 “你不用担心——今日之事,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整个宗家上下,所有可能知情的人,都如我掌中蝼蚁,已经收拾干净了。” 他话音刚落,身前的一排死士便齐齐自尽了。 原来无辜的人不止二公子一个……文如讳踉跄后退了一步。 方漱右手握剑,剑身在月光下如纯洁的天山初雪一样干净,文如讳却仿佛在这剑上看见了洗不净的鲜血。 他左手申向文如讳,摊开手掌。 “现在我的人已经将天门打开,明日起就会宣布放归天外天的所有人,无论男女,是去是留,全随他们——”方漱眼神中竟有一丝笑意浮现,像个邀功的孩子,同她说道,“曾答应你的,我做到了。” 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这是方漱所想。 人之过也,各于其党。 这是文如讳所想。 方漱之党,恐怕是她。 “你说……你明日,会放归天外天的所有人,”文如讳的嗓音沙哑,问道,“那其中,也包括我吗?” 有那么一瞬间,方漱失了从容,惊讶、茫然与愤怒在他眉目间一闪而过。 但他很快就拣回了自己冷漠的表情。 “不到明日,这件事就会传遍整个天外天,旧令一废,天门一开,大乱将至,”方漱同她确认道,“你偏要挑在现在、方家千疮百孔的时候背叛我吗?” “难道不是你特意挑在此时告诉我的吗?”文如讳越退越远,问他,“小姐今年才四岁,还不记事,令姨娘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你……真的不肯放过她吗?” “我可以放过她,”方漱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十岁的孩子,答道,“不过这是你最后一次求我,也是我最后一次答应你。” 他取下腰间的仙剑,扔在文如讳面前。 那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是在他十四五岁于府中受尽冷眼时用的,筑剑时筑了雌雄两把,另一个挂在文如讳腰间。 “你今天要走,好,那么从此以后,我们恩断义绝。” 此情应是长相守…… 你若无心我便休! ( 最后一句,据说是,张若虚的。 ps,方家家主六个儿子,死的顺序是61234,方漱排第五,第七个是妹妹(往死里宠!(不是……)。 另外,作者自我反思过了,最大的问题不是笔力屑,而是剧情全靠人来人往,又不喜欢大改大纲,觉得故事写了就要写完,所以只能下一本改进了。 所以,对不起……t t 配角回忆这章就结束啦。 ) 大天劫 类似文如讳的故事,岑雪枝并不是没有听说过,但是这一晚他还是辗转反侧,很难入睡。 “睡不着了?” 送走了文如讳,后半夜,卫箴与渡情聊完天,回到岑雪枝房里,见他还没睡,摸了摸他的头。 岑雪枝乌黑的长发有如上好绸缎,卫箴一摸起来就爱不释手。 “我从前在白屋时常常幻想,以为仙界和人间一定大有不同,”岑雪枝不禁靠在卫箴肩上,轻声说,“没想到一来便进了边家,见了许多烦心事。” 卫箴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岑雪枝做出的动作有多亲密,顺手从背后穿过岑雪枝的手臂下,捻起他胸前的一缕长发,在指尖卷着玩。 “从边家出来以后,我以为边家只是个例,像是天外天那样避世隐居的地方,应该才是真正的仙界,”岑雪枝呆呆地说,“结果没想到,情况反而更糟。” 卫箴也有些愣怔:“是啊,也比我想的要惨。” 他身为作者,能想到的是边家,便自以为描绘了一个十足的人间地狱。 想不到的是方家,这个书中自己补充的剧情,尤在地底十八层。 “文先生对方公子这样绝情,这趟去天外天肯定请不来他了。”岑雪枝说到这里,又往卫箴怀里挪了挪,还伸手抱住了他,“如果请不来……” 他想:请不来,我就去找灵通君交涉,很可能一去不回了。人生中最后的几天,谢谢你陪着我…… 卫箴却想:等等!你抱着我做什么,快松手! 敲门声响起,拯救了慌乱的卫箴。 “谁?”卫箴拿起枷锁起身。 “我。”门外,无名局促道。 “有什么事?”卫箴问她,打开房门。 无名已经在寺内沐浴焚香,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衣,头发重新整齐地盘起,但还蒙着面,见卫箴衣服有些凌乱,问:“抱歉,我打扰到你们了?” 卫箴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没事,你说。” 无名怀中端着乌纱帽,语气忐忑:“如果请不到方漱,你还会去杀魏影从吗?” “什么意思?”卫箴回头看了一眼岑雪枝,走出门去,把门带上,将岑雪枝关在里面,明确道,“会,有问题吗?” 岑雪枝立刻跑到门边,隔着门听到一句: “有问题,你现在的实力太弱了。” 卫箴:“……” 太掉面子了!卫箴转身拉开门,把岑雪枝推回床边,气急败坏道:“你睡你的,听什么听!” 无名从怀中抱着的乌纱帽里拔出一把匕首,带好帽子,对卫箴道:“不过我可以教你。虽然兵器不一样,但你的兵器和我作战时的路数很像。” 岑雪枝与卫箴惊讶地对视一眼,岑雪枝抢先拦住了卫箴。 “别,她……万一伤到你怎么办?” 她可是刚刚差点在销魂窟里杀了卫箴的人! “我不会。”无名无力地辩解道,“我只会专注执行任务,而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帮你们杀了魏影从,而且……我也从文先生和渡情大师那里听说了一些魏影从的事。他是一个恶人,即使没有任务在身,我也是想杀了他的。” “可你第一个任务就失败了,谁知道你下一个任务又会出什么岔子?”岑雪枝毫不留情道。 无名无话可说。 刚出关就砸了销魂窟,实在不是什么可以吹捧的丰功伟绩。 卫箴见状,退而求其次同岑雪枝商量:“这样吧,我们就在这屋外面,你在屋里乖乖自己玩琴,我能听见你的声音,你也能听见我的声音,这样行吗?” 岑雪枝不满地推开他摸头的手,知道武神的指导难能可贵,自己不能拦着他,勉强答应了:“我才不是在玩。” 卫箴把门窗都关上,确保无名看不到岑雪枝的梅梢月。 岑雪枝在屋内拨了一声弦,卫箴在屋外听得清清楚楚。 无名也听到了琴声,稀奇地抬头看看,却找不到琴声的来源——古琴本身的声音很小,心弦琴甚至没有声音,原理在于动人心弦,所以声音既能传得远,又能不被发现源头。 “是岑大夫的琴声?”无名问。 “你怎么知道?”卫箴忽然觉得有些不爽,“他给你听诊了?你身上有伤?” 如果不是给无名治愈了伤痕,按理来说,岑雪枝的琴声是可以不让她听见的。 “一点小伤,不足挂齿,”无名拉开架势,道,“来吧。” 两人开始过招。 屋内,岑雪枝惊得久久不能回神:无名身上的伤,怎么能用小伤来形容? 她根本就是遍体鳞伤了! 刚刚岑雪枝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听听看无名的心弦,不想竟然听到她全身都是烧伤——之前无名衣服上的血,很可能全都是她自己的。 卫箴是不可能伤她到这种程度的,烧伤能致人痛苦却不致于死地,意味着对火灵根的掌握极其精妙,不是炼药师,就是炼器师。 那就是段三公子了。 岑雪枝明白了:无名的这一身伤,是领罚领来的,因为她隐瞒身份助连彩蝶的任务失败,还砸了销魂窟。 如果不是用了梅梢月,只看无名的表情动作,岑雪枝绝看不出她身上有伤,更何况是重伤。 可以想象得出,无名对这种程度的惩罚已经习惯了。 岑雪枝因而想通了。 人在这世上,大抵都有难言之隐,这话是他自己说过的,却被眼前一时的得失所迷惑,怀疑武神身为连吞挚友的品质,殊不知此时的无名根本不是自由身,人还受困于生死门,受制于段三公子,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人,又何谈秉性? 大家不过都是想活下去而已。 岑雪枝不弹了,为无名医治过后,就收起梅梢月,打开窗子,专心看卫箴与无名交手。 “你与枷锁之间的默契不够。”无名一拳打在卫箴的腹部,没有用力,站定将动作放缓,为卫箴解释道,“刚刚这锁链已经动了,你却还在等它,这不符常理——你们之间是上下级的关系,但应该是你在上,锁链在下,现在却全反了。” 卫箴这才明白过来,又与无名拆了两招。 “不行,太慢了。”无名问他,“你在等什么?我记得这两把武器叫做枷爷、锁爷?你是要等到它们的许可,才能对敌人下杀手吗?” 卫箴不想多说,可却全被她看透了。 “没错,我确实是这两把兵器的下级,”卫箴无奈地将枷扛在肩上,坦白道,“它们如果不准许,我不能伤人,而且很多时候指挥权也不在我。我也在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很简单,”无名抛起匕首,在下落时准确接住,指尖捏着匕首的刃,却没有被伤到,展示自己与兵器之间的默契,告诉卫箴,“让它们相信你。” “你说很简单,”卫箴耸肩,问,“可怎么做到?” “多打几场。”无名简要地说,“兵器会不信你,有两个原因:一是你武学的根基太弱,甚至远不如兵器中的灵,它们不信你能够打胜仗;二则是你一定曾经失信于它们,所以它们才会在伤人时犹豫、自己辨认。” 岑雪枝远远听着,觉得无名说得可太对了,对枷锁比卫箴了解得还深,不愧是她自己死后附灵的兵器…… “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无名持匕首指向卫箴,道,“从现在起,到文先生回来,你都不能停止训练,试着指挥它们,直到你能靠自己的判断伤到我的时候,它们才肯相信你。” 卫箴从善如流。 两人于是在思过崖上对打了三天,不曾有片刻休息。 这期间,岑雪枝又与灵通君见了一面。 那是第二天的夜里,岑雪枝没有去思过崖亭前守着卫箴与无名,而是独自一人去了安禅古渡。 岑雪枝停在桥上,看着溪水中红黄两色交织的锦鲤与落叶,对着空气问道:“你在吗?度厄上人,或者说……灵通君?” 灵通君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走到他身边,也扶着栏杆看着流水,问:“你怎么猜到的?” “画中天地有限,文先生纵使再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也不能把一切都记载下来。人物、法器、古籍,这些她都能复原,唯独卦相,她不可能全都知晓,”岑雪枝捻起栏杆上的一缕红布,道,“因为一个人只能算一次,第二次就不准了,对吗?” 灵通君轻笑:“对。” “那我的卦相呢,你应该不会是在敷衍我的吧?”岑雪枝问。 “不是,”灵通君手中转着笔,得意道,“东西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我在这画中年复一年地守着玉郎君,怎么会连这点卦相都解不明白?放心吧,我给你算的姻缘,是玉京的卦,天下第一准。” “圆又缺,缺又圆,低低密密要周旋……这么模棱两可的话,准又有什么用?”岑雪枝松开那片红布,道,“还不如你一句威胁来得干脆。” “你叫我出来,不会就是要问这无聊问题吧?”灵通君转头,伸手,摸了一把岑雪枝光滑白嫩的脸,说,“要不是看在你长得漂亮的份上,我才懒得陪你闲聊。” “不,当然不是。”岑雪枝歪了歪头,躲开他的手,继续问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白露楼里,引导魏影从入魔,现在又要我们杀了他。” “你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答案吗?”灵通君随手接住一片落叶,撕碎,抛入河水中,长叹一声,“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我不过是个爱看戏的人,你们演就罢了,费什么话?” 岑雪枝的神情沉静,看着他的眼睛道:“因为你的目的,不在于陷害魏影从,也不在于诛杀魏影从,而是在于文先生,我说的对吗?” 灵通君转笔的手停了下来,笑得邪气十足:“我开始对你感兴趣了。” 岑雪枝肯定地说:“即使那天你不在白露楼挑拨,魏影从也早晚会踏上魔道,而文先生一直密切关注着他,也早晚会出手阻止、被他暗下黑手,所以你只是把这件事提前了,在我与卫箴的面前做戏,好让我们出手,救文先生一命。” “继续说,”灵通君慵懒地靠着栏杆,“证据呢?” “证据就是你的第一次现身。”岑雪枝娓娓道来,“在边府时,你化作魏影从的模样,突然阻拦卫箴,表面上是要试他兵器,其则是在拖延时间,因为我们若能多在边府待上两天,文先生便会前来求援,而我们听过她的求援后只要不弃之不理,就能达成你的目的,在白露楼救下文先生—— “你身为妖,原型是《社稷图》,救下了《社稷图》的作者,也就相当于救下了你。” “你说得有理有据,连我都差点相信了,”灵通君嗤笑着,眼神中却不再有笑意,“那请你再为我解释解释,我为什么要阻拦连彩蝶抢还魂丹、要杀魏影从和明镜散人呢?” “我猜,是因为改动之处太多,这张图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岑雪枝轻轻一笑,试探道,“对吗?” 灵通君彻底收拾了笑容,沉下脸问她:“你是怎么发现的?” 岑雪枝心里松了口气:太好了,猜中了! “天字号出关,是谁都不知道的秘密,连彩蝶却能买通她为自己保驾护航,一定是和段三公子做了一笔代价颇高的交易,但连彩蝶手里的筹码不多,压给了生死门,就意味着背叛了明镜山,而他本可以不背叛明镜山,除非他与魏影从有仇……”岑雪枝停顿住,“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将魏影从入魔的时间提前了,才造成了当初我在常家听到的剖丹现场,你是这张图的主人,应该清楚得很吧。” 灵通君叹了口气:“哎,没错,从那时起,连彩蝶就记恨上了魏影从,但又拿他没有办法,所以拿出了明镜散人所赠的还魂丹,用明镜散人仍在世的秘密买通了段三公子,要求做一场戏,让众人都看到他侠盗的实力,吸引其他势力做他的同盟。” 这就全都说得通了。 因为如果连彩蝶成功了,那么这张图被改动的范围就会更大。 “那么魏影从和明镜散人,原本又是由谁杀死的?”岑雪枝问出了对他与卫箴而言,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武神杀了魏影从,云中太守杀了明镜散人,”灵通君又露出了百无聊赖地表情,倚靠着栏杆看向远方,答道,“我已经为你们出钱雇佣了武神,明天等文如讳回来,也会将方漱带来,所以你们就放心吧。” 岑雪枝又问:“卫箴是不会带我下焚炉的,不过你只要有他就够了,是吗?” “没错,”灵通君想用食指戳岑雪枝的脸颊,被他躲开了,也不生气,又指着自己说道,“你,我,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可怜人,乖乖被利用就好了,想得再多,看得再透,也没什么意义。” “不,”岑雪枝得出了结论,“你已经给了我答案—— “《社稷图》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但你却一直缠着卫箴,利用他救文先生,事事让他亲力亲为,甚至还要他修复图中变动太大的场景,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那就是他,能让《社稷图》中的一切成真。” 见过了文如讳的峥嵘笔后,岑雪枝便明白了,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灵通君又笑了:“岑雪枝,你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还有更有意思的提议。”岑雪枝抛出了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你只认为卫箴能亲手改动《社稷图》,就一味地只操纵他,但如果是卫箴知道我也在有所动作,以他对我的信任而言,会不会也能造成什么变动?所以我希望你能让他带我一同去焚炉,那里一定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而我会比卫箴更加配合你。” “确实可行。” 灵通君转身走了,身影渐渐化作一团墨色在空中消失殆尽,只剩下最后一句话音飘落在空中。 “但是这件事我不能自己做主,要待我先去回禀主人知道。” 他背后竟然还有主人? “好,”岑雪枝暗暗期待,朗声道,“明日三更,我在思过崖静候佳音。” 第二日傍晚,文如讳回来了,带来了一个不出卫箴与无名所料、却让岑雪枝吃惊的坏消息:“抱歉,云中太守……他根本不肯见我。 “而且他让人传话给我,说……” 卫箴:“说了什么?” “他说魏影从并不在焚炉,而是在明镜山附近,并且不日前已经渡大天劫化神了——就算登门求援的不是我,他也不会答应去与魏影从一战的。” ( 雪枝: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只有卫箴能改动剧情! 卫箴:为什么是我? 作者:因为你是作者。 卫箴(吐血):这傻逼剧情我没写过! 作者:本文都是卫箴写的,和作者无关。(没错我早就想说这句话甩锅了,居然被小天使抢先了,厉害) ) 恨难平 文如讳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抱歉,云中太守……他根本不肯见我。而且他让人传话给我,说…… “魏影从不日前已经渡大天劫化神了,就算登门的不是我,他也不会答应去与魏影从一战的。” 这话说完后,文如讳就立即表示,希望能容她先向段三公子回复请示,随后就同卫箴与无名一起进明镜山,讨伐魏影从。 “你就算了吧,”卫箴还是很嫌弃她的,“再来一次白露楼?” 文如讳却取下腰间的笔,道:“我曾经发誓再不动笔,但是……事有轻重缓急,如有必要,这次我也许……也许能帮上什么忙。” “帮上什么忙?”无名问,“你为什么不动笔?” 文如讳犹豫片刻,才解释道:“我……曾经为一位逝者画过一副丹青。” 这幅画栩栩如生,受赠者拿到后欣喜万分,挂在墙上,第二天却只剩下了一卷画轴。 里面的人,走了出来。 “后面的事,我不便多说,”文如讳神情沉痛,“此后我也曾画过花鸟鱼虫,但没有一样如人一般能成真的,于是便发誓封笔了。” “这不是很好吗?”无名立刻问道,“你的画多少钱一副?” 岑雪枝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了。 “这种事……有违人伦,我不会再做,”文如讳左手取笔,轻轻一转,“不过如果是为了对付魏影从,我可以多画几个我自己。一个我也许是去送命,但多来几个,如同当年魏家填蛇口一样,说不定有用。” 这画面是有些瘆人的……画出来的人就不是人吗?岑雪枝不太理解。 卫箴心想:怎么突然涉及到克隆的道德问题了??? “我先去回禀段三公子之前的任务,很快就会回来。”文如讳拱手道,“他一定会同意我同天字号一路随行。” 卫箴在她走之前随口问了一句:“你这次去天外天也是段三让你去的,去做什么了?他也想拉拢方漱?” 文如讳苦笑:“方寸心大小姐离家出走,没有带够银钱,交给地字号买还魂丹的灵石有一多半都是假的,我是替段三公子去天外天讨账的。” 无名感慨:“方漱不但没有杀方大小姐,反而对她很好,都是你的功劳。” “疏不间亲,手足之情天生有之,”文如讳眼神柔和却又黯然,“我不过是个害他们互结仇恨的罪人,天字号,你以后可万不能说这种话了。” 此前,岑雪枝就曾问过文如讳:“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们,不怕我们说出去吗?” 文如讳当时话中还残留笑意,答道:“岑大夫、卫公子都救过我性命,天字号又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有什么可怕的,无非就是他们兄妹之间的旧事。白日我私下里同方大小姐聊过,得知她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家事了,并没有因此与她大哥产生隔阂。” 那天文如讳会敞开心扉,在思过崖上提起往事,恐怕也是因为负了方漱、愧疚太多年,骤然发现方寸心与方漱的关系并不如她想的那样恶劣,所以终于放松了些。 但现在岑雪枝听到文如讳的话,又看她神情,仍然是放不下当初的样子。 她始终心里有愧,认为自己无权再待在天外天,终于鼓起勇气重新拜访方漱,但可惜物是人非,被拒之门外,绝对说不上是意料之外,却必然是情理之中—— 她想原谅自己,不代表方漱能原谅她。 那么请不来方漱,灵通君在安禅古渡前对岑雪枝的保证,又在哪里呢? 很快,文如讳告辞后回段家复命,华音寺就迎来了灵通君的答案。 “贵客,稀奇!” 渡情站在山门前,打量方漱。 方漱有一雷灵根,自然也是体修,好身材自不必说,那张与方寸心有□□分相似的面孔也是一等一的英俊,穿一身白衣外罩天青色鲛绡,背后背一张弓与箭筒,负手而立,不怒自威—— 竟然是一步也懒得迈入华音寺山门的样子。 他身后跟着灵通君,倒是殷勤地迈着猫步上前,吆喝道:“你们卫公子有求于云中太守,还不快请他出来迎接。” 卫箴匆忙出来,屏退左右,行过礼,方漱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有三个条件。” 声音清冽,语气傲慢。 卫箴心道真拽,面上尊敬:“请讲。” “第一,不要让文如讳知道我来,也不要她随行。”方漱道。 卫箴果断地卖了文如讳:“可以。” “第二,要带上梅梢月的主人随行。” 卫箴想也没想,脸色阴沉道:“做不到。” “哎!”岑雪枝赶紧扯住卫箴的袖子,“你快答应他,不然他走了怎么办?” “答应也做不到,”卫箴一脸诚恳,对方漱说,“我也不知道梅梢月的主人是谁,梅梢月是什么?能吃吗?” 岑雪枝不理卫箴了,直接答:“我会去!” 灵通君娇嗔道:“这就对了。” 渡情在一旁吃惊地看着岑雪枝问:“你居然是梅梢月的主人?” “你想什么呢!”卫箴揪住岑雪枝脑后的头发,强迫他仰起脸看着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地脸贴脸吼他,“你一个大夫,去明镜山做什么!” “第三,”方漱不管他们在吵什么,唯我独尊地说,“我只负责明镜散人,不会对魏影从出手。” 无名:“可以……等等,明镜散人?你们要杀明镜散人?她不是已经飞升了吗?” 场面忽然混乱了起来,岑雪枝忙着与卫箴斗智斗勇,摆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喊疼,卫箴才松开揪着他长发的手,转而对无名说:“你不用管了,到时候自然就知道。” 灵通君对无名殷勤地弓了弓腰,道:“天字号,请打头阵吧,先进明镜山。” 无名回头问岑雪枝与卫箴:“他是谁?可信?” “可信,”岑雪枝被卫箴一只手把双手背在身后,挣扎不已,为她解答,“他是灵通君,你真正的雇主,给段三公子的费用都是他负担的,所以……你帮帮我啊!快让卫箴松手!” “你别胡闹了!” 卫箴已经用另一只手扯出了一段绳子,把岑雪枝的双手都绑起来,又弯腰将他拦腰扛在肩上,还想绑他的腿。 无名理智地分析道:“……两人意见不能统一,就算一起去了,打起来也会出问题。岑大夫,你不如留下。” “我没有胡闹!”岑雪枝简直丢光了脸,迫不得已喊道,“灵通君!” “卫公子。” 灵通君右手握着峥嵘,用笔尖远远地朝卫箴点了点,但没有画出什么墨迹来,只是吓唬他道:“忘了你们当初是怎么下的凤台?我劝你放宽了心——既然我敢让他去,就一定能保他活着回来,毕竟小岑大夫出落得这么水灵,留在我画里也是一出风景不是,我怎么舍得他出事呢?再说了,独留这如花似玉的小岑大夫远在广厦,你能放心,我还不放心呢!” 卫箴眼神冰冷地看着他,沉声问:“你在威胁我?” 灵通君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后道:“一回生二回熟,难道卫公子还没明白自己如今究竟是什么处境吗?” 言下之意:你也不是第一次被我威胁了吧? 卫箴将岑雪枝放下。 岑雪枝正想后退两步,卫箴却按着他的腰,将他按着贴自己身前,左手持枷,指向灵通君,一字一顿道:“我提醒你,这是你最后一次用岑雪枝威胁我,如果你真敢动他一根头发丝,我活剥了你的皮。” 卫箴比岑雪枝高很多,高处的声音落在岑雪枝耳中,不知为何,比他紧贴岑雪枝脸庞的胸膛里心跳声还要低沉。 相似的话,岑雪枝也曾说过。 灵通君当时并没有什么反应,现在却被卫箴的态度惹得后退了一步,静了几息的功夫,才敷衍一笑:“知道了。你看你,急什么?” 终于算是商量通了,众人开路。 无名不御剑,踏着残破的刀片,一步迈向山下,走在最前。 在她与方漱擦肩而过时,岑雪枝忽然听见方漱“哼”了一声—— 是嘲笑声,而且让岑雪枝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但岑雪枝回头时,却见方漱仍是板着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 无名抬起双手,端正了一下帽檐,道:“走。” 这一走,大概用了两个昼夜。 再见明镜时,岑雪枝仰望这面直通天际、完美无瑕的镜子,完全无法想象无名在未来是怎样将它打破的,就像无法想象一个人能将天捅漏、将海饮尽一样。 从华音寺山门前出发时,便是无名与灵通君在前,方漱随后,岑雪枝与卫箴殿后,时不时拖累一下整体赶路的速度。 而真正进了明镜山后,带路的就变成了灵通君。 “不是说没有寻踪术就不能进山吗?”四面都是镜子,岑雪枝左右张望,同卫箴道,“灵通君怎么找到的,一会我们又要怎么出去?” 因为灵通君是《社稷图》生成的妖怪,所以清楚图中的一切,包括通往明镜山的路…… 但是卫箴不想和岑雪枝说话,按着岑雪枝的头,让他不要到处乱看,冷冷回他:“你去问灵通君啊,你跟他不是比跟我熟吗?” 卫箴已经看出来了,岑雪枝这是早和灵通君商量好了,一门心思要跟过来。 岑雪枝知道他还在气头上,只好转了转眼珠,踮脚凑到他耳边说:“我在门口埋了不解缘,是别人看不到的。要是灵通君耍诈,我们可以自己溜出来。” “呵呵,”卫箴将他的头按下去,当作扶手一样,把手臂放在他后脑勺上,故意道,“你不是信得过他信不过我吗,跟他留什么后手,又来骗我玩儿了是吗?” 岑雪枝不言不语,让他按着头走了一会,受不住了才挣脱开,拽着卫箴的衣摆,想再哄哄他。 说到底,卫箴是跟着自己出了三山才进的《社稷图》,但事到如今,再同卫箴说什么“是我对不住你”之类的话就未免太见外了,岑雪枝打从心底想补偿他。 “出了《社稷图》以后,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岑雪枝问。 卫箴沉默了很久才说:“不知道。” 出了《社稷图》,恐怕也出不了这本书吧? 卫箴心想:想回家吃牛油火锅、打篮球,另外自己穿越前好像才定了去邻国的机票,准备去滑雪泡温泉吧…… “一定有的,你说说吧?”岑雪枝恳求地看着他。 卫箴最看不得他这个眼神,转过头去回答:“去看雪,旅游,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吧。我没有什么很高的人生追求。” 岑雪枝迷茫了:“雪有什么好看的,你没见过雪吗?” “见过。”卫箴顿了顿,“经常见,我只是单纯地喜欢玩雪而已。” “你喜欢寒冷的地方?”岑雪枝不可思议地问。 “我怕热。”卫箴有些不耐烦道,“你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了!” 岑雪枝终于收回好奇的目光,开始思考正事了。 思考的结果是,他甩开卫箴,走到最前面打头的灵通君身边去了。 卫箴:“……” “终于舍得过来了?”灵通君促狭一笑,“我还以为你要临阵脱逃。反悔的话,直说就好。” “不。”岑雪枝将腕底的金铃晃了晃,注入灵力,隐藏住众人的声音,道,“我准备好了,你开始吧。” 灵通君将一副长卷轴递给岑雪枝。 众人在一面镜子前停步,卫箴追在岑雪枝身后,无名则好奇地看向展开的卷轴: 那是一副惟妙惟肖的丹青,画中的人是连彩蝶,但是与之前文如讳拖连吞转送给岑雪枝与卫箴的两幅人面图一样,画中人都没有瞳仁。 “你要做什么?”卫箴问。 “你放心,”岑雪枝将金铃摘下,挂在了卫箴的手腕上,道,“你们尽管在后面听着,如果有什么意外再过来,都来得及,我不会出事的。” 他说完,一步迈入画中,穿过了这幅长卷轴,如穿过一幕水帘、换上一身衣服一般,变成了连彩蝶的模样。 卫箴、无名:“!!!” “好了,我们就等在这里看戏,”灵通君指着身前的镜子一笑,“都不要轻举妄动哦。” “连彩蝶”独自绕过这面镜子,见到了镜后的魏影从。 会寻踪术的人可以通过在物件上施法,用来寻找这件东西时,所以只要明镜山藏住一样东西,就可以找上门来,于是此时的明镜山朝空无一物,无门无窗,无椅无床,既不像一座山,也不像一间课堂,只由山中的镜子分开,与明镜里面的别处并无两样。 魏影从站在一具尸体前。 那尸体已经腐到一半,依稀能看出是一个女人的模样,丹田处空空如也,被人挖走了金丹。 “赶尸匠。” “连彩蝶”开口道:“还守着她?” 金铃将镜后所有的声音都笼罩住了,躲在镜后的无名听不明白,问众人:“他是谁?” “是魏影从当年牺牲全家性命冒险救下的妖修。”灵通君能看见图中的一切,隔着镜子也能准确回答,“魏影从为了她曾逼过连彩蝶剖丹,所以连彩蝶是杀了她、报仇之后叛逃的明镜山。” “连彩蝶,回来找死?”魏影从转过身,眯起眼睛,问,“这不像你的作风。你最好祈祷这次的理由能说服我。” “如果不够确定,我可能会来吗?”“连彩蝶”高傲一笑,“杀她之前,我就做好这个计划了,为的就是现在能回来告诉你这件事。” 魏影从取下腰间的撑杆。 “我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解释。” “一盏茶的时间足以,”“连彩蝶”道,“我找到了当年杀你全家的真正凶手。” 魏影从的瞳孔骤然放大:“什么?” “你恨吗?”“连彩蝶”问他,“这些年,你是不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却找不到一个能恨的人?” 魏影从不由自主被他牵动了思绪,失控地大喊道:“谁!到底是谁!” “物证就在这里。” “连彩蝶”打开一张卷轴,里面是一张全黑的纸,中央画着一个白色的空心圆圈。 “你面前的这个妖修、巴蛇、你,还有魏家上下几百口人命,都只是被利用的棋子而已—— “因为明镜散人想要制造明烛。” ( 这个伏笔再不填坑作者自己都快忘了什么是明烛了。 ) 重圆镜 两日前,广厦,华音寺山门前。 “我要见渡情大师。”文如讳焦急道,“卫公子和岑大夫都去了哪里?天字号呢?我只走了一会,他们就都不见了,请帮我传话给渡情大师,他一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门口的小沙弥摇头道:“大师闭关,为闭门弟子卫公子祈福,近日不见人。” 祈福?难道是又消失了?文如讳心急如焚。 “谁来也不见吗?” 文如讳在门口走来走去,想着能请谁来借一个面子。 “倒也不是,”小沙弥偷笑,“只是尤其强调了,不见文先生。” 文如讳站定道:“劳你进去帮我问一趟,如果我出一副字呢?” 小沙弥进山去,没一会出来了,回道:“方丈要一副字画。” 文如讳在原地做了个深呼吸:“可以,你快去请他。” 小沙弥摇头:“方丈特意说了,要见到画才肯出关。” 文如讳取下峥嵘,正要从袖中翻画轴,小沙弥又打断她:“先生请随我来。方丈特意指了一处地方,让您把画,画在壁上。” 文如讳只好跟上,补充道:“画壁不画龙,画龙不点睛,我的规矩,大师应该知道吧?” “知道,”小沙弥将她带去了希音寺后山,“方丈说了,想画什么都随您,只有画在哪里,由他来定。” 文如讳被带到了思过崖边。 “就是这了。” 此时,明镜山中。 “你恨吗?” “连彩蝶”问道:“这些年,你是不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却找不到一个能恨的人?” 岑雪枝深知,魏影从真正该恨的那个人,只能是魏影从自己——可是怯懦如他,根本不肯承认全家的死其实是他自己犯下的错误。 连彩蝶说的是对的,魏家不可能忍受失去魏影从这件事。 只要稍加思考,魏影从就该知道,魏家哪怕把全家都填进去,也一定会救他。 魏影从原本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不能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甚至恰恰相反,他博爱、仁慈,平等地救济妖族与魔修,主动为沙洲百姓铲除魔兽。 这是他白露楼步入癫狂之前,岑雪枝亲耳听过的心声,也是连吞曾说的。 可这样的魏影从,却在常家的地窖里说:“陌生人终究是陌生人,真正到了我自己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便只会站在焚炉边上隔岸观火罢了!” 岑雪枝认为,这些年里,即使他杀死了再多的人,一颗心也从未彻底麻木过,仍然会为那小妖修的死而大发雷霆,说明他还记挂着当年焚炉底下的那一幕: 最在乎的人皆因他而死。 这是他命里挥之不去的劫,无法逃离的真相。 所以他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怨恨。 从前有多爱世人,如今就有多恨世人。 而这份恨意——岑雪枝在赌——可以被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那日常家地窖中,喝醉的魏影从如同个孩子一样,为全家的死大哭,口称自己“若没有愧,还是人吗?”,确实令岑雪枝有过片刻的动容。 所以他说:“你面前的这个妖修、巴蛇、你,还有魏家上下几百口人命,都只是被利用的棋子而已—— “因为明镜散人想要制造明烛。” 魏影从定定地看着“连彩蝶”手中的画轴。 “明烛幽荧,两仪二圣,”魏影从走近,捏起那张纸,“有点印象。老太婆要这个做什么?说清楚。” 他竟然这样称呼明镜散人!魏影从向岑雪枝走去的步伐让卫箴倒吸一口凉气,却让岑雪枝松了口气: 只要魏影从对明镜散人并无情谊,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两仪二圣,相克相生,意味着修仙与修魔互相制衡,由明镜分开,构成整个大陆。” “连彩蝶”用手指在黑色圆圈中画了一条波浪线,整个圆被分成了一个太极阴阳图。 “可广厦作为阳鱼的黑色鱼眼,现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魔气,魔修们全部围绕焚炉修炼,导致整片大陆仙魔难分,阴阳失衡,所以纵使达到化神期大成,度过天劫,也无法飞升。” “哼,”魏影从嗤之以鼻,“无稽之谈。” 魏影从的影子如火蛇一般窜上画轴,一口将画轴吞下。 “这种瞎话谁不会说,拿一张画就敢叫做物证?” “连彩蝶”松开拿着画卷的手,躲开了黑影,见魏影从没有再动黑影,便知道他心中动摇了,继续追问。 “你就没有疑问吗?为什么当初明镜散人坚持带我们去焚炉除魔?又为什么……不肯第一时间出手救你?” 魏影从一拳砸在镜子上,怒道:“你!你一样没有出手救我,又和她有什么不同?还妄图利用我去杀她,呵,我早晚有一天会同你们所有人清算一切,一个都跑不了!” “我们跑不了,但她可是要飞升了。”“连彩蝶”冷笑道,“如今红尘中只有你和她两个化神修士,你不动手,就没有人能杀她了。” 魏影从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和她有什么仇恨?” “我和她的仇,当然比不上你和她的仇深,所以我自己的命最大,为了保险起见,特地同天外天偷来了这个东西,专门用来对付她。” “连彩蝶”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丝线编成的绣球。 “!”魏影从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是天外天的东西!怪不得当年在白露楼里连我都没能将它打破。” 岑雪枝的不解缘只有一个用来保命的阵法,用过就没了,但他此时尽管说谎也不怕被拆穿,因为方漱就在镜子后面。 方漱是天外天最强的人,自然随时能为岑雪枝提供风墙做屏障。 “你若想杀她,现在便是最好的机会。” “连彩蝶”说完,静静地等着魏影从的回答。 魏影从很可能与明镜散人有仇,这一点其实根本不需要证明,只从当初焚炉的惨剧就能推测出来。 而作为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魏影从认为天下人负他,连无辜的人都不放过,自然也不可能想要放过自己的仇人。 所以魏影从真正需要的,其实也不是什么证据。 而是能杀死明镜散人的把握。 “所以你才敢回来?” 魏影从转身,背对“连彩蝶”,走了几步,一挥手,一道黑影直冲“连彩蝶”的头颅冲去,化作一张巨口。 卫箴在镜子后听到声音,立刻扬起锁链,却被无名与灵通君一左一右,齐齐按住。 方漱右手平抬,在空中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手背青筋凸显。 镜子前,“连彩蝶”挥开红色绣球,红线变成了一道道空气之墙的钢筋,笼罩着方漱的风墙,死死挡住了黑影的獠牙。 “走吧,算你命大。”魏影从收手,道,“随我去向散人请罪。” “连彩蝶”勾起唇角,跟在魏影从身后,随他继续向前走去。 无名打头,带着卫箴、灵通君与方漱继续跟在后面,路过那具躺在地上的女尸。 卫箴毫无心理准备,又是差点想要干呕,所幸控制住了—— 因为这具尸体,下半身是鱼尾。 是个死后化了原形的泉客。 卫箴自己会做饭,经常收拾活鱼炖汤,所以反应就比之前轻了不少,而且女尸的脸被白衣盖着,明显是在魏影从刚发现她死时,将她的白衣掀了上去,检查她腹部是不是被掏了丹。 此后,魏影从大概就再也没有碰过这个尸体。 明镜山里鲜有活物,连蛆虫都生存不下去,只有偶然的清风往来,所以这尸体也没有腐得多么令人恶心,能将她无人照顾的凄凉景象看个清楚。 大概是魏影从自她死了,就一直站在这里,思考人生吧?卫箴想,这个妖怪也是可怜,魏影从虽然救了她,却对她毫无感情到这个地步,连碰都不肯碰一下,可能心里也在矛盾地埋冤她,连累了自己家人。 走了没多久,无名抬手,让众人停下。 “连彩蝶”与他们隔着一面镜子,道:“先生,我回来邀功。” 身为弟子,称明镜散人一声先生,才是正常的,只有魏影从这种恃宠而骄的,才能直呼她散人名号。 “邀功?”一个尖细女声道,“你杀了影从的身边人,有什么脸面回来邀功?” “连彩蝶”沉默不语,打量着明镜散人。 一般修仙者多少都会有一星半点的仙人之姿,明镜散人却身材矮小,容貌普通,正坐在明镜上,仿佛一个被谁遗失在天地间的普通人,是个丢进人堆里也难被发现的中年女子,也不知经历了什么风霜雨雪,在消散了青春时的清丽容颜之后才结的丹,只剩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留存几分修仙者的特点。 千年以来,红尘中第一位化神修士,竟然是这般模样,令岑雪枝十分吃惊。 但随即岑雪枝便想到:连吞是神兽,南门雪又已隐居,都不算在红尘之内,那么这千年来第一位达到化神实力的,其实是巴陵之蛇,而第三位化神的则是魔修魏影从,看来实力与人的本性真是绝无半点关系。 魏影从抛着手中的秤杆,替连彩蝶回答道:“散人,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不是都说过了吗,你还提那死人做什么?” 他说完,明镜散人诧异地看着他,却没有反驳。 “况且……”魏影从露出一抹坏笑,又道,“你当初在焚炉杀了我全家,我也没说什么啊。” 明镜散人闻言,立刻起身。 她身前长起一排无根的树木,遮挡住了魏影从和“连彩蝶”的视线,但“连彩蝶”当然比她动作更快—— 方漱暗中出手了。 红线早就似是而非地绕着风墙,堵住了明镜散人想要逃走的路口。 “儿啊!”明镜散人凄厉地喊了一声,“你可不要听信连彩蝶那奸人的鬼话!他杀了你的人,却妄图来诬陷我!” 魏影从叹了口气,用秤杆敲了敲年前的“木门”,用闲话家常的语气劝道:“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这件事我当年就知道了,这些年我可曾怪过你?” 明镜散人仍在风墙与木墙之间痛哭,因为不知那红线与风墙是什么东西,不敢靠近,只好紧贴着明镜,边哭边说:“我爱你如爱我亲子,怎么肯做那丧尽天良之事?当年我就给你解释过,不是我不肯下焚炉救你,是我也有一火灵根,怕给那黑蛇火上浇油啊!儿在蛇口中,我这个做母亲的疼在心里,纵是千刀万剐也难敌这苦,怎么会害你!” 魏影从轻笑一声:“我知道啦,你说多少遍了,我听都听烦了。” 明镜散人抽噎着问:“那红线是什么?我怎么走不开?” “你走去哪里?”魏影从角色是阴沉的,语气却是轻快的,“连彩蝶偷得了这个天外天的宝贝,回来跟你邀功,我就来替他跟你说个情。他杀个小泉客而已,和杀条鱼有什么区别?我早就不在乎了,也没什么可责难他的,让他重回明镜山吧。” 明镜散人静了片刻,不哭了,还去摸了摸那风墙上的红线,天真地问道:“真的吗?” “早就跟你说了,”魏影从用一副无奈又纵容的态度答,“不管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又怎么会怪你?你不过是当初杀了几个魏家的人而已,和现在杀那些沙洲的老百姓有什么区别?你要一定让我怪你,那我只好怪你当初太浪费,没把魏家那些人也都练成丹药,给我吃了,不然我早不就化神了,还用等到现在?” 明镜散人撤了那木墙,眼神诚挚,闪烁着光芒,看着魏影从问:“你当真不怪我?” 魏影从笑着上前一步,明镜散人全身颤抖了一下,退了半步。 “哎……”魏影从摇头,突然撒娇地喊了一声,“娘!” 明镜散人停住脚步,迎着魏影从大步走去,激动地将他抱住,流泪道:“我儿终于长大了,明白了为娘的一片苦心!” 魏影从敷衍地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右手从她的肩膀处滑落到了背心下一寸的位置,毫无阻碍地将一整只手掏了进去。 “……” 明镜散人双眼睁大,痛得一声都没有叫出声来,就全身僵直着向一侧倒去。 魏影从嘲讽地笑道:“呵,我还以为你多难对付,需要连彩蝶来帮我杀你,结果也太不禁骗了吧!散人,你今年多大年纪了,怎么还会中这种小儿科的把戏?” 明镜散人躺在地上,转动眼珠,双眼茫然地看着他,仍然不肯相信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哈哈,”魏影从轻蔑地俯视着她,道,“我娘是个风尘女子,早在生下我的时候就被我爹去母留子,杀死在钩栏院里了,你算哪颗葱?我叫一声‘娘’,你就敢答应?” 魏影从惦着秤杆,左手背在身后,走了两步,又道:“知道你丧子之痛若癫若狂,却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敢跟你爷爷我攀亲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娘是绝顶美人,才生得出我这样的模样来;我爹纵是有千般不对、万般不是,也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从蛇口中捞我出来。你呢?” 魏影从冷冷地看着她,又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段倡焱在你身前磕了三个响头,声泪俱下,恳求你不要去焚炉送命,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他若敢不从,就将他逐出师门,若敢离去,就当即清理门户!他诚心奉你为恩师,你却防他如防贼,连寻踪术都不曾传他,话里话外都只给他留了一个死字,待他侥幸逃脱后,你看他还肯再叫你一声师傅吗?可怜,可悲! “但他终究是逃了,我却没能逃脱……我呢?呵呵……我当你有大神通,又视我如己出,对你满心信任,听你怂恿直下蛇坑,可在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作壁上观,看着我魏家上百人身死魂灭,尽填蛇口! “你敢称是我娘?敢称是我老师?我呸!你连文如讳那个伪君子都不如,就是个蛇蝎心肠、泯灭人伦、所以现在才无一人在你身旁诚心待你的老不死!” 明镜散人的双唇似乎将要合上,说一个“不”字,但血已经快流尽了。 她死了。 一位化神修士,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死了,连岑雪枝都惊得目瞪口呆。 明镜散人以一己之力害死了魏家几百人,恐怕开一世堂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全。 可如此一个心肠歹毒、精于算计的人,却毫无防备地将魏影从一个外人当亲生子看待,乃至死在他手中,到底是对魏影从有多深的信任,才会在他面前如此矇昧? 岑雪枝此时已经悄悄挪到了镜子旁边,正要躲到镜后,就见魏影从回头,冷冷道:“你以为你利用完我了,就能跑得了吗? “我这人从不赊账,现在来就跟你算个清楚!” “躲开!” “闪开!”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从这面镜子背后传来,“连彩蝶”匆忙绕到镜后,只听锁链声摇晃不止,伴随着一声碰撞的巨响,“连彩蝶”回头看去,见卫箴双手持枷,与魏影从正面硬碰硬的一击,斩断了魏影从的秤杆。 “啊啊啊啊——”魏影从大喊,“谁?连彩蝶,卫箴,我要你们死无全尸!” 明镜内平地起风,魔气爆涨,黑影直朝卫箴裹去。 岑雪枝躲在镜后,收起连彩蝶的画轴,取出梅梢月。 一声拨弦,卫箴喘着粗气从黑影中险逃出来,身上无一处伤痕。 魏影从看着自己化作黑影的双臂,上面明明沾染了鲜血,是卫箴的——他们带了医修! 无名落在另一侧的镜边,匕首上也沾着血,却是魏影从的。 她冲卫箴喊道:“我知道他的弱点了!他的魔气在攻击时会化为实体,能受伤!趁他攻击时,同他以伤换伤,他换不过我们!” 魏影从也明白过来,拔腿向岑雪枝逃跑的方向跑去,同时喊道:“到底是谁!是谁藏在那?!”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 岑雪枝手带金铃,专心逃命,只是脚程比不过魏影从,总是会露出一角衣袂。 “我知道你是谁!别做缩头乌龟,你不是很爱出头吗?在白露楼里时就是这样,”魏影从边躲卫箴与无名的攻击,边追着岑雪枝,“你给我滚出来!” 岑雪枝终于在卫箴锁链的掩护下逃脱了魏影从的视线,靠在一面镜子后,边喘边拨弦。 “他不能一直保持魔化!”无名又对卫箴喊道,“我们同他耗下去!” 魏影从大吼一声,向卫箴与无名挥出黑影,但越是攻击,受伤越快。 “连吞!是不是你!”魏影从不懈地喊道,“你凭什么帮连彩蝶,却不来帮我!” 岑雪枝抚琴的动作没有丝毫影响: 他现在必须集中精力为两人疗伤,还要抚平他们的痛觉,因为卫箴与无名毕竟只是金丹修士,不管是灵力还是体力,和魏影从这个化神修士相比还都差很多。 方漱与灵通君又不知在哪面镜子后,根本没有动作。 “好,好,”魏影从气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本来不想对大夫动手,这是你自找的!” 岑雪枝冷笑,心道:只是不想对现在对你有用的大夫动手吧?当初你杀死常家药铺的两位坐诊大夫时,可没见有丝毫手软。 黑气瞬间膨胀起来,岑雪枝还没来的及走远,就看见面前的镜子中,照着站在他身后的魏影从。 “岑,雪,枝,”魏影从拧眉毛咬牙,笑着说道,“又是你…… “找死!” 锁链卷来,将岑雪枝拖着倒飞出去。 “我平生最恨你们这些伪君子!”魏影从喊道,“真小人!你在白露楼里为了保全自己性命,不顾那连家弟子死活,不肯出来救他,导致他死不瞑目——你与那些站在蛇坑上看热闹的人,有何分别!” 岑雪枝自知躲不过他的追杀,只好被锁链卷着,为卫箴与无名创造条件,同他对话,让他分神:“有何分别,你心里清楚,何必来问我?魔兽杀人,无分善恶,我量力而为,绝不逞勇,而你呢?你在白露楼里将文先生好不折磨,还胁迫她为你所用,又在广厦里杀了常炀双亲,反叫她谢你不杀之恩,你何其残忍! “我不是伪君子,你却是真小人!” 魏影从仰天狂笑,头顶三尺明镜高悬,照着他癫狂的脸。 “我本就是魔头,魔头发疯杀人,要什么理由?常炀只不过是被我杀了双亲,我自己可是早已经父母双亡;文如讳不过是因我而失去自由,可我全家,却是尸骨无存!他们都被魔物所杀,又能同谁去讨要公正?巴蛇残不残忍?我连巴蛇都能原谅,只取它一枚妖丹,就将往事孽债一笔勾销,尔等鼠辈蝼蚁自然不仅应原谅我,还更应谢我,饶你们一命,苟活至今!” 岑雪枝见他不追了,也放下心来,一针见血道:“你非是在原谅巴蛇,而是在原谅你自己。” 魏影从的动作猛然停住。 卫箴与无名也稍有了喘息的时间,观察着他的动作。 “我?” 魏影从装作很好笑地发问,殊不知那声音颤抖得厉害,早就出卖了他内心的犹豫。 “我何错之有?又何谈原谅?” “魏影从,”岑雪枝轻轻歪头,听见了他内心的痛苦与挣扎,“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当初在白露楼里虽然是他们恶语伤人在先,但你会大开杀戒,实则是因为恼羞成怒—— “你早就已经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却不肯承认,只是在一味逃避而已。” 魏影从张口呼吸,肩膀不停起伏,反问他:“那些让我去死的人呢?如果他们有和我一样的能力,能对我生杀予夺,你觉得他们会留我一命吗?” “我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选择,”岑雪枝答道,“但是如果他们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我也会力所能及地阻止他们,更可况,这世上没有如果。” “哈哈哈哈哈……”魏影从低声笑了一会,笑得肚子都痛了,才直起身子,道,“对,没有如果,永远没有,所以我没救了,我就是要把这全天下的人杀光—— “为我当初连累的性命陪葬…… “为我来日成神的大道铺路!” 黑影在魏影从身后,聚集成了一个个的人影,成百上千,模糊不清,宛如那些为他枉死的魂灵。 “枷爷,”卫箴低声问,“您都听见了吧?” 清脆的铁刃相撞声传来,巨枷的空孔中冒出两片闪着银光的薄刃,空剪了一声。 “行了,”卫箴喊道,“锁爷!麻烦您帮我照顾雪枝!” 岑雪枝:? 锁链速度猛增,一端卷着一缕无形的不解缘,另一端又卷起岑雪枝,顺着不解缘的路线,飞速向明镜山出口的方向飞去。 “岑雪枝!”魏影从顺着锁链的声音追去,大喊,“你这回休想逃走,我必要亲手杀了你!” “你还是先看好你自己吧!” 卫箴持枷猛地向他劈去,巨枷的利刃变成了一对双桨般的形状,旋转着撕扯着黑影,所过之处,魔气纷纷被劈成败絮。 “少跟他废话!”无名叮嘱道,“你的兵器最克他,一定要在他出山之前把他杀了!” 卫箴于是二话不说,与无名埋头左右猛击魏影从的黑色双翼。 “滚!” 魏影从大喊,却已经没了刚才的底气,身上带血。 岑雪枝不用自己看路,索性被锁链拖着边跑边抚琴。 但魏影从也不是吃素的,与无名和卫箴两人僵持不下,眼看着众人跑路的速度飞快,就要出山了,不可能在出山前杀了他,卫箴心中愈加焦急。 可就在快要出山的时候,无名忽然察觉,魏影从的动作迟缓了一些。 “他怕光!”无名喊道,“就是现在——杀了他!” 这一瞬,魏影从也发觉了大事不妙—— 明镜山的镜子两面不透光,也不透东西,所以山里的光,是由山门外的光照进门内的镜子里,门内的镜子再进行反射,如此反复,因镜面光亮,才为山内深处留下了足够照明的光。 这也就意味着,山门处的光是最亮的,晃得人眼睛生疼。 于是就快出了山门的魏影从,做了一个自以为对、实则大错特错的决定—— 他向后躲去,躲开了卫箴的枷,去接无名的匕首。 卫箴的一对兵器不同寻常,魏影从在刚才的交手时就体会到了,所以他判定,自己绝对不能在最弱的这一瞬,被这把枷给铐住。 会做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他还不知道,无名是谁。 岑雪枝一入沙洲,锁链扬起漫天的白沙,细密如雨丝,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只听到一声巨大的动静,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是斩头的声音。 一具尸体倒地,另外两个人累得瘫倒在了地上。 “卫箴!” 锁链终于放开了岑雪枝。 岑雪枝不顾迷眼的风沙与刺眼的阳光,向山门的方向跑去。 “卫箴!” “别喊……”卫箴躺在镜子上,虚弱地说,“让我休息一下,累死了。” 岑雪枝观察了他一会,问:“你怎么不呕吐了?” 卫箴:“……” 岑雪枝抬头,看到无名背靠镜子,坐在白沙上,右手抖得厉害,满身满脸都是血,幸好蒙着面,闭着眼睛,抬起左手擦了擦脸。 她脚下躺着一把匕首,上面还沾着肉沫。 魏影从的尸体就倒在她手边,撒了一地的酒,香气与腥臭混在一起,味道一言难尽。 岑雪枝手在梅梢月上一动,无名便如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走向卫箴,问他要天字号牌:“任务完成了,还算顺利吧?” “看来带个奶妈确实有用啊……”卫箴躺在地上嘀咕道。 一阵掌声传来。 灵通君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好整以暇的方漱。 “漂亮,”灵通君夸赞道,“真是一出好戏啊,尤其是赶尸匠噬母时的演技,真是艳压群芳。” 他说着,还蹲下去,在魏影从的尸体边看了看,确认魏影从死了,又单独给他鼓了两声掌。 众人都不想理这个神经病。 “散了吧,”无名接过卫箴的木牌,拎着魏影从的头颅,率先御剑走了,临走只说了一句,“我回生死门复命,各位有缘再见,多谢岑大夫。” “走得可真快,”灵通君笑道,“如此不解风情,殊不知,压卷的通常都在最后面。” “还有什么事?”岑雪枝站在卫箴身边,指了指灵通君腰间不再隐形的红线,提醒他与自己结下的缘,“别忘了你的承诺——你说过这件事之后,就放我们出《社稷图》。” 卫箴诧异地看岑雪枝,问:“他有这么好心?” 灵通君笑得灿烂,让卫箴越想越不对劲,埋头在岑雪枝耳边焦急地问道:“他到底威胁你做什么了?他强迫你了?你答应他了?!” 岑雪枝:做什么?强迫什么??答应他什么??? “你们看,”灵通君冲他们身后点了点下巴,“这不是正好有人来找你们吗?等你们唠完了家常,再出去不迟。” 岑、卫二人回头一看,来者是文如讳。 岑雪枝:“文先生,你怎么来了?” 卫箴:怎么又是你?怎么哪都有你? 文如讳先是看了看魏影从的尸身,又仔细将灵通君身后的方漱打量了一遍,才回答道:“渡情大师说你们往明镜山的方向去了,我有急事,耽搁了一天才出发,好不容易追到这里,又没有办法进山,就在这附近徘徊,刚才听见这边有声音,这才赶过来。” 岑雪枝抱紧了琴,尴尬地说:“呃……其实不是我们故意把你甩下,而是……你也看到了,我们觉得不太方便而已。” 卫箴心想:渡情果然不靠谱,什么都跟人乱说。 文如讳点了点头,没有介意,向前走了两步,开口对方漱道:“云中太守,多年不见。” 方漱也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不是说绝对不会帮忙杀魏影从吗?”文如讳直白地问。 岑雪枝尴尬得不好意思听,低头裹好自己的梅梢月,卫箴却觉得文如讳的表情有些僵硬,不太对劲。 “我后悔了,不可以?”方漱道,“难道你就没有后悔过?” 这话……岑雪枝听了更觉无语,真想赶紧同卫箴走了算了,不要妨碍这对前夫妻见面,可却见灵通君在一旁看得很开心的样子。 “好,我懂了,”文如讳点头,“你的意思是,你是因为我的求情,才来帮卫公子的?” 岑雪枝心想,本以为文先生刚才已经很直白了,没想到现在她还能更直白? 方漱转过头,冷眼看着魏影从的尸体,道:“否则呢?我还没有那么闲。” 卫箴心里却想:你,方漱,把话说清楚,你刚才到底帮我什么了?你明明全程都在划水吧! “你想帮我,却不告诉我?”文如讳问,“为什么?” 岑雪枝简直无力反驳了:这……这还需要他说清楚你才知道吗? 果然,这次方漱静了片刻,才面目表情地说了一句很别扭的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同我回天外天,我便既往不咎。” 岑雪枝明明不想听了,心里却有个小人在喊:答应他吧! 文如讳愣住了,愣了好一会,才摇头笑了,珍重道:“不了,多谢。” 岑雪枝:“啊?” “我是有罪之人,”文如讳坦言道,“不管是对天外天,还是对玉京,都有罪,甚至还曾在焚炉自甘堕落,为魏影从所迫,去生死门卧底。我入世这些年自诩赎罪,却犯下了比以往还要深的罪行,更无颜回天外天了。” 方漱却道:“我知道你在焚炉杀了很多人,因为魏影从以魔气胁迫,用你与其他活人炼蛊。灵通君已经告诉我了,我也明白你心中所想,是觉得亏欠于我,才会逃离天外天。” 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你我现在的局面,皆属被逼无奈,非是心中所愿,所以你现在回来,我既往不咎。” 玉壶冰 “人间拥护我成王,奉我为‘白帝’;仙界不肯向我俯首,只称我做—— “‘夜归人’。” 岑雪枝轻轻扯了扯卫箴的衣袖。 “我知道了。” 卫箴当然知道,这是他亲手给岑争写下的最大反派,在看到他蓝色的眼睛时,就已经猜到了一半,只是…… “夜归人,灵通君,你们两个三番两次利用我,到底有什么企图?” 只是他未免太……温和了些? 卫箴所著的原书中,对灵通君的描述是一带而过的,只是让男主岑争吃了些苦头,也涨了些经验,并没有对岑争造成实质性伤害,但那是因为卫箴没写过灵通君背后有人。 既然现在这个世界莫名其妙自己加戏,证明灵通君背后是夜归人,那么以夜归人的反派身份,直接命令灵通君杀了岑争即可,怎么会放这个令他看不惯的人活蹦乱跳到现在? “因为你的灵根特殊。”灵通君代夜归人答道,“我们陛下在这里等了几十年,就等到你这么一个,当然会给你个面子,不动你的爱侣了。” 卫箴:……爱侣? “你是说属金的天灵根?”岑雪枝问。 可是那鸣金草分明是他们在图前捡的。 “当然不是,”灵通君走上前,用手指点了点卫箴的胸口,“这颗鸣金草,乃是当年陛下与武神在这里爆发破镜之战后,由那打破明镜的鸣金声养出来的,是陛下专门送给你的礼物,还不快谢恩?” 卫箴动了动肩膀,离灵通君远了一些:“你直说到底有什么事吧。” 灵通君看向夜归人。 夜归人仍是不语,却从袖中取出一把通体莹白如雪的仙琴。 这张琴上亦没有琴弦,看起来也像是玉质,只是白得耀眼,不似其他木琴一般温和,散发着一股寒意,琴池上没有刻印,只用蝇头小楷刻了一行小诗: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岑雪枝:“!” 卫箴瞬间反应过来,回头问岑雪枝:“怎么了?” “这张琴……” 岑雪枝说到这里,意识到没有时间再去注意那张琴,赶紧在自己的乾坤袋中翻找起来。 “别找了,”灵通君笑声如银铃,“是不是梅梢月不见了?” 正是。 明明在出图之前,梅梢月还一直还被岑雪枝珍而重之地背在背上,此时突然消失,身为它的主人,岑雪枝还没有丝毫察觉,只能说明: 《社稷图》中连吞的那张琴,才是真的! 因为赝品,无法被带出图外。 可是这怎么可能? 岑雪枝手中的梅梢月,是在连吞仙逝后从溪北手中得来的,灵力强大,还会自己认主,不可能是假的…… 难道,在图中时,被谁偷偷将两张琴替换了不成?但谁能在琴师手上把他的琴换走? 岑雪枝头痛欲裂,已经被这真真假假弄乱了。 “别急啊,”灵通君笑着接过夜归人手中的琴,递给岑雪枝,道,“这不是补给你一张新的了吗?喏,这把琴呢,叫做‘玉壶冰’,上面的诗,还是特意给你提的呢。” 岑雪枝下意识接过了那张琴,双手捧着,顿觉凉意彻骨,却也清醒了许多。 “陛下送你们一人一份大礼,你们可要知恩图报,为陛下尽忠啊。”灵通君叮嘱道。 他故意用了“知恩图报”四个字,如魏影从曾对常炀说的那样。 “尽什么忠?”卫箴忍无可忍,问他,“不要再卖关子了,你们到底想让我们做什么?” “呦,这么大的火气,你可想好了,你在跟谁说话?”灵通君叱责道,“别仗着你那双有武神魂的兵器就到处撒野——你就不怕,出了图以后,不止你的兵器没了、鸣金草带来的天灵根也消失不见?” 岑雪枝慌张地看着卫箴,卫箴却摇头对他说:“没事。” 不管是灵根,还是兵器,卫箴能感觉到,都在。 见他软硬不吃,也吓唬不住,灵通君只好用峥嵘隔空指了指东面的关隘,说道:“我好心放你们出图,给你们指去第一关的路,你这臭和尚凶什么凶?” “你给我们指路?”岑雪枝第一个不信,“你在《社稷图》里折腾了我们这么久,现在说你要给我们指路?” 卫箴更是不屑:“就一条路躺在这在这里,我不会拿眼镜自己看吗?用得着你来指?” 灵通君一撇嘴,忍气吞声地掏出一枚金铃,递给卫箴,道:“等你们进了小人间,有你求着我给你指路的时候!” 卫箴接过铃铛,翻来覆去地看了看。 这枚铃铛外壳上刻了几圈间隔不匀、粗细不一的线,并无可疑之处,只在铃铛里面布置了一个简单的阵法,与缪夫人送给岑雪枝的那个金铃阵法相反,不是用来藏匿、而是用来增强铃声的。 “这东西叫做‘雨霖铃’,如今小人间到处都是卖的,五斗上品灵石一个,不是什么用来害你的。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入关去问,”灵通君又拿出一个金铃,外壳上的线与卫箴手中的一样,晃了晃,于是卫箴手中的铃铛也晃了晃,解释道,“等你需要求着我问路的时候,就晃一晃铃铛,传音给我。” 卫箴冷笑:“哦,那你就等着吧。” 鬼才要问你路啊! 卫箴牵着岑雪枝,扭头就向第一关走去,头也不回。 岑雪枝却回头看了一眼那寡言的帝王。 他觉得,这个人似乎与上次见面时……大不相同了。 夜归人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卫箴低声问岑雪枝,“有什么不对的?” 岑雪枝收回了目光,回道:“哪里都不对。” 卫箴:“?” 岑雪枝先拔剑,与卫箴一起御剑下了明镜山。 夜归人与灵通君仍站在山上,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陛下,”灵通君疑惑地问,“您想要这个卫箴替您重写青史,直接将那岑雪枝抓来威胁他即可,他肯定不敢轻举妄动,何必要对他们这么客气?” 夜归人不语。 他低头,手中不知何时起捏了一根寒枝,凝视着枝头的梅花。花儿开得正好,花瓣与枝干上都落满了白雪,雪花纹丝不动地挂着。 “阿雪若在,不会同意。”他说。 灵通君观察他的表情,试探地问道:“南门先生如今不在了,不管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您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啊。何不先让卫箴办完事,以后再同南门先生解释,相信先生也会同意的。” 夜归人手指轻拂下一片雪花,放在指尖看着,半晌苦笑了一声,道:“不,我即使那样做了,阿雪回来以后,也一定会怪我。” 灵通君还是不懂,劝道:“事有轻重缓急,如今赶紧救回先生才是真。” 夜归人摇头,心情有些阴郁了,语气也加重:“你、我,甚至还有以前的方漱,想救如讳的心意,难道是假的吗?可是她不领情,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还需要我再给你解释?” 灵通君有些无辜地睁大眼睛,嘟哝道:“她同南门先生的情况又不一样……” 夜归人叹了口气,直白道:“你不懂情。” 灵通君愕然,愣了很久,才幽幽地说:“陛下说的是,是我不懂情了。” “让他们去吧,毕竟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改写《社稷图》的——也许这两个人还能做到更多连如诲也做不到的事。” 说完,夜归人转身,披着一身的落雪,跨过明镜豁口,向不周山方向走去。 灵通君也跟在他身后走了,落寞唱道:“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 “伤美人兮,雨泣花愁。 “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 “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 “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 “悲绸缪。” …… 岑雪枝与卫箴停在山下驻足,回头远远地看着那两个人影。 见夜归人彻底走了,岑雪枝才取出玉壶冰,抚着琴身道:“这张琴,是阿雪做的琴,上面的这行字,也是阿雪的字。” “南门雪?” 卫箴想起了上一次,他也是和岑雪枝站在明镜前,讨论同一个问题,而后便冲出来一个冒充南门家的神经病,因为想进一世堂就要杀他们灭口…… “我们上次说到他应该早就死了。”卫箴这回也多了心眼,说话的声音明显变小了。 “之前你说我还不信,但现在看来……”岑雪枝紧紧皱着眉头,“我觉得夜归人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就像是经历过了什么大灾大难,就像是……” 岑雪枝深吸一口气,眼中蒙了一层雾气,才说道:“就像是阿雪已经不在了似的。” 卫箴听完这句话,心中更是涌起了不好的预感,问:“你怎么看出来夜归人有不同的,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说南门雪还活着?” 岑雪枝将琴抱在身前,心口都被这张琴凉透。 夜归人最后与他对视时的神情、态度,都和以往大不相同,可一个能从武神手中抢人强杀的人,有什么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来?岑雪枝只能想到一种情况。 因为夜归人的弱点,从来都只有一个,就是他求而不得的那个人。 “夜归人如果不是经历过什么,怎么可能会把阿雪的琴送给我?这一定是阿雪的……意思。” 岑雪枝不肯说“遗愿”二字。 “我外祖母连珠还在时,因为与夜归人有血仇,从来不能上不周山,直到我爹入仕、并以棋艺闻名天下后,得了准许上山见过阿雪,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连吞的亲眷尚在。” 他说的这些,有些卫箴不知道的许多细节,越来越不像一本书了。 “阿雪说,他与连吞的双亲是挚交,原本想替他们照顾连吞,可直到连吞死了,也没能尽一份力,而连吞又没有留后,只有一个带之如亲妹妹的连珠,所以他也当待连珠、我娘与我,如自己在世上仅剩的亲人。” 岑雪枝停顿了一会,继续道:“所以我,也待阿雪如我现如今在世上仅剩的亲人。” 卫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着摸了摸他的头。 “我怀疑……”岑雪枝看着他,“我们在《社稷图》图内时,已经让历史发生了什么变动,导致阿雪……” “《社稷图》为什么会导致历史变动?它应该是假的才对——”卫箴说到这,猛然刹住了,“灵通君之前说我特殊的灵根?” 他想起来了,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作者。 如果说《社稷图》的规模,从时间、空间等等各方面,都已经超过了卫箴在书中的设定,那么影响力也因卫箴这个原作者的变量发生了变化,似乎也有可能? “那……”卫箴大概明白了,“灵通君说我们以后有求他指路的时候,意思就是,我们接下来会看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岑雪枝点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反正不管怎样,我也想……” “救南门雪是吧?”卫箴点头道,“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先进第一关看看?” 岑雪枝低头,随他走着,兴致有些低落。 卫箴正不知道该怎么哄他,却听他自己说道:“你见过我爹娘吗?” “……听说过。”卫箴道,“具体不太清楚。” 卫箴说的是实话,因为这些他都没有详细写过。 “我爹娘,是在我九岁那年去世的。”岑雪枝语速缓慢地说道,“因为那一年,人间突然爆发了一种疫病。” ( 碧云……绸缪。《柳毅传》。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鲍照《代白头吟》。 ) 过情关 白帝治下的第五十六个年头,人间汀洲龙门关突然爆发瘟疫。 此次疫情不同寻常,过程极其诡谲,传染源最初是某种飘入关内的不知名花粉。 它不会生根,但落地、落水皆可生长,很快便开了满城。 其叶如羽毛分两瓣,形状与含羞草别无二致,因日开夜合、一触即闭,有被当地人称作“夫妻草”或“见笑草”,花朵粉嫩如合欢、花粉纤细若尘埃,可被人轻易吸入口鼻而不自知。 初嗅到该种花粉时,患者并无任何症状,只会略微怕黑,但染病后不超过十日,病人便会性情大变,重欲易怒,常与身边人滋生罅隙。 此花初开时,地势低矮,吸入花粉的都是垂髫幼童,而孩子又最是屏性顽劣,脾气多变,是以没有引起注意。 但很快,性情改变的幼童们便进入了传染阶段。 凡是爱护着这些患病幼童的人,只要环绕在他们身边,便会被凭空传染上病症,初期对自己的孩子表现出极度袒护与溺爱,却怀疑一切外人。 这些成年人自身又会传染到周围的人,造成相同症状,导致一时间家家户户视彼此为敌,逐渐发展至关起门来阋墙不断,多数情况下以一对夫妻为一体,几对人之间因琐事相互怨怼,争吵不休,大打出手。 病情从感染发展到后期,只需不到九个月。 届时患者会连最亲近的人也不再信任,最终变为夫妻反目、持刀相对,直至双双身死,方才算了。 因此,人间后世史称此疫为—— 情劫。 龙门关内,最初爆发出几起幼童伤人案件时,只由当地官府做轻状处理,甚至不予断狱;很快出现的两家斗殴、手足相残、仇杀情杀、甚至弑父弑母和杀子类案件,也只做稽留,上奏待判,并未当作病症上表。 熟料仅只短短一年后,整个龙门关竟已宛如地狱,人心惶惶,街头巷尾,四处横尸。 期间,帝都曾派仙者入关调查,但除去处理了一两个趁机为祸人间的魔修以外,没有查出任何祸端。 白帝五十三年,隐居已久的神医连珠,再次入世,疑有疫病,抱琴入关。 无果。 连珠乃是人间少有的仙者,金丹修为,容颜不老,自五十年前离开仙界而入世,操琴听诊,救死扶伤无数,被百姓称为“连神仙”。 她都无济于事,官府更是无能为力,只得以镇压暴动为主、开仓救济为辅,勉力维持人间清平。 直至白帝五十九年,疫情蔓延至帝都不周山脚下。 神医连珠的女儿染病,闹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白帝亲自下山调解,这才揭开病情的真实面貌。 那年岑雪枝九岁。 一年中,九岁的岑雪枝经历了滔天变故: 父母温柔不再,从龃龉、嫌恶、到那天那件事发生,也不过只经历了十二个月而已。 噩梦到来的时间并没有因为他的母亲与外祖母都是名医便比别的人家推迟很久。 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眼见父亲被母亲亲手所杀,分尸八块,剥出了二百零六根白骨,终于在一截断骨里找到了病灶——一朵盛开的夫妻草。 “看,”母亲牵着他的手,说道,“仔细地看。” 岑雪枝惊惧不已,满脸泪水,身子摇摇欲坠,挂在被母亲握住的那节手腕上,全身颤抖。 “这是你爹娘用命换来的,你要用心地看,永远记住,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然后……”母亲说,“方能拯救世人。” 白帝来得很快,下山时见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他只是一瞥摊在堂中的尸骨,如看了一眼满地的萝卜白菜,便对岑雪枝的母亲说道:“岑先生为人间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二十多年,便落得这般下场,纵使你是连珠的女儿,又让我怎么同天下人交代?” 岑雪枝的母亲冷冷一笑,道:“陛下心里何曾有什么天下人?恐怕只是难以同山上那位上仙交差吧?” 这是岑雪枝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人间帝王。 白帝身量高,皮毛大氅上落满了白雪,如同一座小山,容貌绝美,五官如故事中的妖类一般,刀削斧凿,冰蓝色的眸子充满了诱惑力与攻击性。 那是非常年轻的一张脸,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统治了五十余年。 “蠢孩子,还不快去叫你外祖母。”他对岑雪枝说。 母亲的手松动了。 岑雪枝用尽最后的力气,挣脱了她,转身哭着出了大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后院跑去。 岑府的后院是山,因建在不周山脚下,山路陡峭,常年飘雪。 还没开始抽条的岑雪枝,人小腿短,一路跑得坎坎坷坷,跌了三个跟头,差点摔落山崖,花了很久才到得山顶的亭子上。 连珠正在对面的另一山顶亭中,静坐抚琴。 岑雪枝大喊道:“珠儿——珠儿——” 连珠是金丹修士,容颜永驻,停留在结丹的那一年,长着一双灵动凤眸,眼尾处无一丝皱纹,正是青春年华,所以虽然是岑雪枝的外祖母,看起来却比岑雪枝的母亲还要年轻。 岑雪枝只叫她“珠儿”。 在听到岑雪枝稚嫩的童声后,琴声很快就停下了。 连珠拔出琴中仙剑,踩在剑身上,御剑飞过山巅,来到岑雪枝身旁。 “心肝儿,”她一见到冰雪可爱的外孙就赶紧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心疼地问道,“是不是你爹和你娘又吵起来了?不是叫你不能靠近他们吗?我去教训他们!” 岑雪枝被她一哄,猛然崩溃,“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爹爹他……被、被娘亲给……给杀了!” 连珠一愣,竟然十分平静,只说:“我知道了。” 她紧紧抱着岑雪枝,站在仙剑上,朝山下飞去。 岑雪枝窝在外祖母怀里,肉肉的一双小手搂着她的脖子,被冻得冰凉的脸颊肉熨帖地依偎着她的脸,小声说:“坏人也来了。” 连珠点头道:“知道了,没事的。” 岑雪枝放下心来—— 外祖母曾说过,白帝不是什么好人,最好一辈子都不要下山,要自己一定离这位帝王越远越好。 岑雪枝听了一天的争吵:父母在堂中摔碎东西、拔剑相向…… 他已经太累,又受了太多惊吓,甫一贴在外祖母怀中,便打着哭嗝沉沉昏睡过去。 待他再醒来时,母亲也不在了。 “太惨了……听说是自缢于后山,殉情而终……” “真是好人没好报啊,学医有什么用?治不好要背骂名,还要染病,丈夫还不理解……” “可怜孩子才这么小……” …… 岑府举行的葬礼无需出殡,因为没有尸体——全部被神医连珠碾作尘了——要么焚毁,要么试药。 “可试出什么结果了?” 白帝出席了葬礼,俯视下面跪成一片的众人,一手撑着太阳穴,慵懒地问过连珠。 “试不出什么结果,”连珠没有跪,只是席地而坐,将岑雪枝珍而重之地揽在怀里,似乎怕他随时会被对面的帝王抢走,说道,“我修为太低,只能解毒,不能驱魔。” 白帝以抱怨的口吻随口说:“连连神医都救不了,看来这人间是没救了。” 连珠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如果你当初没有杀他,白屋就不会有今天。” “他?他是谁?我杀的人多了,他又是哪个?”白帝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问“今天是谁的葬礼?除了岑先生以外,另外死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整个灵堂一片死寂,连珠根本看也不看那帝王。 可白帝的五指却轮番轻敲在座椅扶手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暴露了他内心的烦躁。 “岑先生从前似乎提起过,他夫人是叫什么思思?”他继续说道,语气里透着恶意的嘲讽,“一年前的事了,我居然还记得,为什么?” 岑先生,说的便是岑雪枝的父亲。 他是人间第一的棋手,从前常在不周山上陪白帝下棋,但自一年前开始畏惧月光,察觉到染病后,白帝便没有再让他上过不周山了。 “因为这个名字,取得是‘思君’的意思,是吗?”白帝不紧不慢地说,“思的是谁?不会是你那无能的大师兄吧?” 连珠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用纤长的十指,不停梳理怀里岑雪枝披散的长发。 “无能?”她说,“如果我师兄还在,这场病根本就不会传出龙门关,也不会像现在,平白连累这么多无辜人命,也不知道是谁更无能?” 白帝似乎被激怒了,也沉下脸色,问道:“多少人命?与我何关?” 跪在下首的一片臣子鸦雀无声。 “与我何关?” 他又问了一遍。 没有人回答他,他便霍然起身,震衣出门,甩下一句:“既然已知病灶,速速治病救人。” 连珠嗤笑道:“不是与陛下无关吗?” 白帝骤然回头,眯起双眼,喝到:“连珠!你不要以为你姓连,我就不敢杀了你!” 连珠毫不避讳,站起身,挺胸抬头道:“你杀了我啊!你这什么狗屁人间,我早就待够了!你杀了我,你也永远得不到那个人的心!如果你当初不杀我师兄,你就不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岑雪枝紧紧拽着连珠的衣角,惊恐地抬头去看白帝。 这男人已是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露出一对尖锐得宛如兽类的犬牙。 他右手抬到胸前,五指呈爪状抓握,指尖锐利如刀,隐约缠绕着淡淡的水气,手背上浮现出片片白鳞,似乎下一秒就要将面前的少女开膛破肚。 但他忍住了。 “滚!” 他拂袖道:“今日饶你一命,日后你好自为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有的是办法杀你。” 直到他走了,岑雪枝才敢哭出声来。 “珠儿、”岑雪枝抱着外祖母的手臂,说,“我不想要……珠儿也、离开我……” 连珠瘫坐下来,拍着他的背说:“不会的,他不敢杀我,外祖母在跟他闹着玩呢。” 岑雪枝抽泣着问:“为什么?” “因为他也有害怕失去的人。”连珠解释道。 岑雪枝摇头,没有听明白。 次日,帝都昭告天下,真相大白: “此次天灾实为疫病,需远离情种,确染情毒者尽快拔除情根。” 情种无形,情根无根,如何拔除? 无解。 连珠将情根的模样画在纸上,又将能暂时压制住它的药物一并写上,散发各地,带着琴与包裹得如同粽子般的小岑雪枝,去了汀洲。 此时的龙门关内外已经是情根泛滥,漫山遍野地疯长,水中根系直通深海,茫茫一片远接天际。 当地人曾经放火烧山烧湖烧海,却发现这种植物不仅能在水里生长,在火里也能生长,甚至长势更甚! “您走之后的几年才长起来,前年开始陆续来过几位火灵根的仙者,挨个用真火试过,”当地的守山人对连珠说道,“全都无济于事。” 连珠道:“凡间的修仙者都是筑基修为,真火不一定比凡火强,我来试试。” 岑雪枝被裹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抬头天真地问道:“珠儿,你不是说,你只有水木灵根,没有火灵根吗?” “我不能点真火,不代表我身上没带别人的真火啊,没点傍身之物,怎么敢说是来下界救人的呢?”连珠摸摸他的头说,“我带着仙界温度最高的火,不怕烧不尽它们。” 连珠取出一罐瓷瓶,瓶上刻着一枚红色十字星标。 她倒出瓶中金色的真火,在情根上灼烧片刻,但见情根仍是岿然不动。 岑雪枝焦急万分:“这可怎么办?你不是说这是温度最高的火了吗?” “别急,火也分很多种类,术业有专攻——情根再耐火烧,也终究是草木;只要是草木,就一定能被炼化。如果一定要烧草……”连珠沉吟片刻,说,“如果连段三公子用来炼器的火都不行,那么……用来炼药的火,可以一试。” 她又从腰间摸出一个红色的荷包,作势欲扯开它的绳子。 “哎!”岑雪枝赶紧按住她的手,问,“珠儿,这不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吗?你要把它用了,以后不就没有可以纪念的东西吗?” “东西就是用了才有意义。”连珠笑着捏了捏他的小手,说,“看好了,这是仙界边府边大公子的火,难得一见的。” 她一甩手,自红色的荷包里涌出一团冰蓝色的火焰,瞬间就将万千情根烧成了莹白灰烬,如雪屑般飘飘扬扬,漫天飞舞。 岑雪枝惊叹道:“哇——” “一别仙界,六十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了……”连珠叹了口气,“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来,就只能期待其他上仙来下界驱魔了。” 岑雪枝搂着她的脖子,伸手好奇地去触碰空中的灰烬,问道:“驱魔要怎么驱?为什么珠儿不行?这世上还有珠儿不会的曲子吗?” “当然啦,我也不是万能的,”连珠看着漫天雪屑,出神地说,“我的仙缘太浅,不适合修习驱魔之术。但我师兄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夫,如果以后还能有像他一样的人在,那么人间就一定能转危为安。” “会有吗?”岑雪枝疑惑地问。 “会的。”连珠与他顶着额头,道,“我的争儿,以后就是世上最好的大夫。” 岑雪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软软地靠在她肩上。 “以后,我会救很多人。”岑雪枝小声地说,“人间会很美,会比仙界还美。到时候珠儿就不会后悔来到这里了。” 连珠笑道:“你怎么会真的想?我从来没有后悔来到这里,也很期待日后看到你独当一面的样子。” 白帝六十五年,仙界玉郎君江琛入世。 江琛一袭青衣,腰间挂白玉牌,手带白玉扳指,有君子之风、上仙之姿,尤擅音律,持一杆白玉长萧,所过之处,仙音绕梁,三日不绝,配合连珠的药剂,终于为人间彻底拔出了情根。 那年岑雪枝十五岁,此前一直跟随连珠到处奔波、学琴、行医,已踏入了半步仙途,达到筑基,且是上等的水木双灵根,眼看前途无量。 可惜连珠却不能得见此后的光景了。 她与江琛只有一面之缘。 两人相见的第二天,连珠便辞世了,最终也没能看到那个得救的人间。 那日正午时分,连珠正在与江琛切磋琴艺,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没有睁开。 岑雪枝在外出诊,回来时才得知这个消息。 “我受她所托,为你卜了一卦。她得知你仙缘很深,将来会造福世人,去得很是安详。”江琛对岑雪枝说道,“只是临走时交代我,要我一定告诉你,你爹娘是很爱你的,只是受情根所累,没能尽责,让你不要责怪他们。” 连珠还是少女模样,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双手按在弦上,仿佛正在调琴。 岑雪枝笑了笑,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说道:“我怎么会怪他们?” 曾经的欢声笑语是假的吗? 八岁那年的上元节,爹爹抱着他,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看烟花。 五岁起,每年生日时,娘亲手给他下的长寿面,里面卧着两个糖心的荷包蛋。 隆冬腊月,爹给他打了一副雪橇,明明一直不擅长做这些事情的人,弄了满手的伤。 暴雪的冬夜,在温暖的室内,娘亲就着一盏微弱烛灯教他画扇面,画的是他们一家三口…… 这些种种往事,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年的变故就全部掩埋,一笔勾销? 岑雪枝说:“我只怪我手中仍有不治之症,心头仍有不奈之何,世上仍有不白之冤。” 江琛笑道:“所幸你还与仙界有着不解之缘。” 岑雪枝问:“怎解?” “避世求仙,才是你的正道。”江琛道,“想救世人,你非得求仙不可。” ( 回忆完了。 这个病的灵感来自特拉法加尔罗的珀铅病。 ) 溪水剑 “可是,我来寻仙的第一步就行差踏错了,还连累阿雪……” 说完往事,岑雪枝没有收起玉壶冰,一直抱在怀里。 “别瞎想了,说不定根本就是没有的事,是你想多了。”卫箴揉了揉他的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安慰他的话来,只好指着前方,僵硬地转移话题,“你看前面,这里地形很适合攀岩啊。” 岑雪枝:??? 卫箴干咳了两声。 第一关是被两面悬崖峭壁包夹着的、一条窄如胡同的天堑。 峭壁与明镜相比不算高耸,因为这里原本几十年前埋在沙漠下的山峦,因无量海海水灌入,白沙一部分被冲走,一部分又下沉,才露出了原本地平面下方的山脊。 但沿着连绵的山巅,又搭建了一排长长的钢铁城墙,每隔不远便设一瞭望口,呈半圆状依山而建,将整个明镜豁口团团围住,宛如一只巨大的铁壶,壶口紧紧扣在明镜豁口上,只留下对面的第一关天堑,设置一面大门,可以通行。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就是……金灵根天灵根的实力,”卫箴感慨道,“有点朋克啊。” 岑雪枝没有在意听不懂的话,反而继续内疚道:“你的金灵根,也是因为我一时没有想太多,强迫你吃下鸣金草……” 卫箴无奈,只好搂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亲昵地与他碰了碰头,道:“你那是为我好,有什么可自责的?我要是没吃鸣金草,现在可能早就死了。” 岑雪枝被他这样凑近了哄着,心里像是被人捏了一把,酸酸的,又有点痒,也想开了些,又说:“可是你没听说过吗,劝人煅体,天打雷劈。” 卫箴本想逗他,却反而被他逗笑了:“什么?” “体修是最辛苦的,虽然实力强,但是还不如做个医修好,因为煅体如果撑不住的话,是真的会死人的。”岑雪枝说到这,情绪又低落了,回想起来,“你在白石湾替我扛雷劫时,疼吗?” “不疼,”卫箴用力按了按他的头,“值就不疼。” 卫箴想了想,又笑着说:“我只听说过,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岑雪枝抬头,惊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很累啊,”卫箴揽着他走路,“在我们那,学医要背的东西太多,而且只要还在工作,一直都得学,不然评职称的时候就被人甩下了。” “职称?”岑雪枝对卫箴的措辞、还有他所说的他“那边”的医学很感兴趣,“你和我说说,你到底是哪里人?不是天外天吗?” “不是,我……” 卫箴突然停住了,让岑雪枝别出声,歪头细听了一会。 “有人打铁?”岑雪枝问。 “是剑!”卫箴犹豫了一瞬,还是告诉了他,“剑切在石头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追杀。” 既然告诉岑雪枝了,卫箴也不打算让他这个爱管闲事的小圣母病为难,直接踩上枷甩开锁,道:“走,先去看看。” 岑雪枝却扯了一下锁,建议道:“我们小点声,慢一点,不要先出头。” 卫箴当然答应,与他先停在了一处灌木丛后面。 明镜豁口处的海水灌到这里,已经缓了下来,河道细长,被第一关紧闭的铁门阻断,不知引流去了那里。 铁门外,一个衣着寒酸、赤着双脚的老人正在河道边仓皇逃跑,一步一颤向铁门跑去,身后紧追着一个身材高大结实的黑衣男人。 那个男人凶神恶煞,高举着一把剑,剑身如光照下的水波,潋滟流转着耀眼光芒,一看就是把绝世好剑,却从中间开始就断了,上半部分不知去了哪里。 “这个男的,有点眼熟。”岑雪枝低声说。 那男人猛一回头,看向岑雪枝。 卫箴赶紧把岑雪枝的头按了下去。 黑衣男人没有看到人影,又回头继续去追那老人。 眼看就要追上了,老人还没跑到门前,铁门又关得死死的,不像要开的样子,卫箴也看不下去了。 他只好又按了一把岑雪枝的头,示意岑雪枝躲着别动,自己踩在枷上冲了出去,一甩锁链,缠上了黑衣人握剑的手。 黑衣人转过头,毫无惊慌神色,看着卫箴。 黑衣人并不开口说话,也不挣脱锁链,而是用被缚住的右手猛得一扯,想要将锁链扯回来。 “呵呵,”卫箴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你想跟我比力气?” 卫箴是金灵根,炼体最佳灵根,又经历两次天雷灌体,按理来说,此时谁的力气也比不过他,更何况他手里还有一对由金灵根无名所附灵的枷锁,等于是双保险。 像他这种情况,不敢出手的原因,只有怕对方武艺高超、能躲得开他的枷锁而已。 可这个人打量卫箴时,却仿佛有些呆滞了,根本不会躲似的。 “你……”黑衣人勉强开口,像是已经多年没有开口说话,喉咙一震,如强行撬开了一把将锈死的铁锁,问卫箴道,“是、谁?” “你又是谁?”卫箴问,“为什么要追杀这位老人?” “我……”黑衣人自问,“是……谁?” 卫箴:“你问谁?” 岑雪枝:“?” “你问我?”卫箴给那个逃命的老人拖延时间,同那男人扯皮道,“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可那老人却眼前一亮,也不逃了,对卫箴道:“你、你是传说中的幽冥教主,是不是?曾经在销魂窟超度的那位大师?” 卫箴听得满头大汗:“那是渡情!不是我。看不出来,你还听说过销魂窟呐?那也算有点见识,怎么现在这么没眼色,还不快逃命去!” 那老人露出一脸“对对对”的表情,转身继续逃命,边逃边喊:“这位上仙,您也快逃吧!他是血洗落月楼的楼台,一般仙人都打不过的!” “楼台?” 卫箴:谁?听都没听说过,这真是我写的书吗? 岑雪枝从灌木丛的缝隙里看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连翻琴的手都停下了,仔细观察这个叫楼台的男人。 “楼……台。” 黑衣男人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动作顿了顿,又屈起手指抚摸了一下缠在手上的锁链,忽然神情一动,猛拽了一把锁链。 卫箴:力气还真不小! 不愧是那个血洗了什么什么楼的人,听起来就像个重要角色。 两人你来我往,跟拔河一样相持了片刻,卫箴额头流下了两滴汗水。 他意识到了:这人的力量甚至在自己之上,之所以还在和自己僵持,是因为他还要对抗锁链本身的力量。 难道这个楼台也是天灵根? 不过只是比力气,卫箴还是能应付的。 但楼台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他说起话来略显迟钝,动作却十分敏捷,飞速向卫箴跑来。 锁链几次打结,试图将他缠住,都没有成功。 待他来到卫箴身前时,卫箴只举枷接了他一剑,便立刻与他拉开距离,开始逃跑—— 卫箴断定:这个楼台的实力,甚至可能不在无名之下。 也许后来无名与夜归人打破明镜时的实力,称得上一战封神,但至少当初在销魂窟里同卫箴交手的那个无名,实力是比楼台要低的。 但是卫箴之所以跑得这么快,主要原因还是他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这个楼台,根本就不是人! 岑雪枝按琴,悄悄平复了一番卫箴了心中的恐惧…… 离远了看,要观察很久才能发现,楼台被草丛掩盖的小腿下,根本就没有脚,是飘着的。 而卫箴接他一剑时,离近了看,才发现他身体略微有些透明,五官和黑衣上的花纹也模糊得很,完全是个鬼魂的样子! 这触及了卫箴和岑雪枝共同的知识盲区。 岑、卫两人隔着不很远的距离,都清楚得感受到了彼此的手足无措、头皮发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知道该往哪里逃了。 “喂!”卫箴大喊,问那个逃跑的老人,“你们这怎么闹鬼啊!第一关里不会是鬼城吧?” 那老人气喘吁吁跑到了关隘大门前,站在河边摇了摇头。 岑雪枝怕卫箴看不见,还用琴声告诉卫箴:不是哦,不是鬼城,别怕。 卫箴:“……” 老人跑得喘不上气,没有回答,只抬手无力地敲了敲城门。 这一刻,岑雪枝心中涌上了无限的愤怒之情,都想替他去敲了: 这么大一座铁闸门,你用这个力度敲门,谁能听见?看在有人在外面替你卖命救你的份上,你就不能加把劲吗!早知道就不该救你这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人,卫箴还是太冲动了,以前明明不这样的,难道是因为怕我先冲出去吗?我又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岑雪枝脑中一团乱麻,也看得出楼台身手不一般,实在怕卫箴顶不住,最终还是抱起玉壶冰,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御剑绕到门前去敲门。 可在岑雪枝刚起身时,楼台就一眼看了过来。 卫箴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而此刻,铁门居然开了! “轰隆隆”一阵响声后,楼台已经迫近卫箴眼前,用断剑横在他的枷上,手上还缠着锁,目的十分明显: 他相中了这对武器,打算杀了卫箴,然后连枷带锁一起抢了。 就在剑断处的截面离卫箴的喉咙只差不到一寸距离时,一枚石子从关隘铁门的方向飞来,“铛”得打在了剑身上,化为齑粉,将剑偏移了。 楼台回头,连退几十步,看向来者。 从门中出来的是一个貌似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背脊笔直,两颊瘦削,容貌英俊,但满脸倦容,眉心刻着两道深深的皱纹,与眉间同样有皱纹的楼台对视,如照镜子般。 他手持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轻轻歪了歪头,以一个极为放松的姿势和睥睨一切的态度,将剑出鞘。 那剑与溪北在三山送给岑雪枝的剑一模一样,剑身上镶嵌着一块不规则的明镜碎片,剑柄正面刻着无名写下的“着此身在”,背面刻“尽此生才”,正是第一关人手一把的信物: 君子剑。 “楼台。”他面色阴沉地喊了一声。 楼台与他对视,拉开架势,也不再看卫箴了,转而向他冲去。 那男人挥剑与楼台飞速过了十几招,将楼台击退了。 卫箴看得吃惊,让开了几步,给岑雪枝偷偷打了个手势,让他来自己身边。 “怎么回事?”岑雪枝悄悄问他。 “这个鬼很难缠,生前可能也是个天灵根的人。”卫箴又冲那持君子剑的男人点了点下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人应该是第一关的守将,无名的徒弟,陈沾衣。” 无名居然有徒弟? 岑雪枝默默记下了这个姓陈的名字。虽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但眼下这种情况,他也不好多问。 楼台应当是知道自己敌不过,恨恨地看了一眼陈沾衣,几步退到江水中,魂魄疏忽消散了。 他手里的那把断剑,却“咚”得一声,掉进了江水里。 岑雪枝好奇地向前迈了一步。 “别,”卫箴拽住他,“离剑远点。” “不要动溪水剑,”老人对他们道,“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啊!” 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 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 第一关的灵感来源是长城山海关。 最后一段,李贺《老夫采玉歌》。 ) 铜声骨 “我是第一关的守将,是个凡人,姓陈名凡,凡人的凡,字沾衣……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沾衣。”陈沾衣带着众人进了第一关的关内,自我介绍道,“两位上仙,叫我陈沾衣即可。” 岑雪枝嘴张大,恨不得张到能吞下第一关城门那么大。 卫箴看不下去,给他扶了扶下巴。 “凡人?”岑雪枝问,“你是凡人???” 没有灵根,甚至不能筑基、连炉鼎都不如的…… 凡人?????? “凡人仙人有高低贵贱之分”,这种想法,岑雪枝从来没有过,刚才他还对陈沾衣介绍自己和卫箴,并给陈沾衣行了大礼感谢了他出手相助。 他奇的是,那个轻松应对楼台十几招、将楼台击退的人,居然是凡人????????? “行了行了,能不能别这么没见识?”卫箴拍了拍岑雪枝的肩膀,“这就叫武学奇才。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不然武神为什么会收他做徒弟、不收你我或者别的甲乙丙丁?” 陈沾衣自嘲道:“我在武学上略有天赋,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不能和两位上仙相提并论。” 岑雪枝能看得出,他确实没有任何得意洋洋的样子。 但是陈沾衣在自我介绍时,把“是个凡人”四个字摆在名字前面,恐怕是已经被质疑过太多次,所以习惯成自然了。 这种感觉,还是让岑雪枝感到有些微妙地酸。 如果连吞认识他的话,应该会更嫉妒吧,岑雪枝想到这,心态立刻就放平了。 方才救下的老人抬头,问岑雪枝:“天下第一陈沾衣,这位上仙没听说过吗?可是白屋那边来的人都说听说过啊——我们这边称天下第一,白屋那边传言是天下第一恶人呢。” “没有啊……” 岑雪枝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刚从《社稷图》中出来,对外面世界的变动一无所知吧。 凡人对不熟悉的人一般只知道名,而不知道字,仙界也是一样,所以会记住字的,一定是非常有名的人,如行事嚣张的魏影从、连彩蝶。 所以陈沾衣一定对现世影响不浅,按理来说岑雪枝不应该没听过。 “为什么是天下第一啊?”岑雪枝问。 设定就是啊。卫箴心想。 陈沾衣这个人,在卫箴的设定里,会是岑争的师父,把他一路带成神,最后被反派夜归人杀了,岑争才能受刺激、爆发、完虐反派。 不过现在……卫箴看着岑雪枝,叹了口气。 岑雪枝:? “因为弑神之战。”老人笑眯眯地说,“陈将军不喜欢跟别人说这件事,我就不当着他的面说了,但是为了答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我定当坦诚相待,所以你们若想知道楼台的事,也可以有时间单独来找我。” 他指了个方向,说:“我姓刘,叫刘玉,就住在剑阁山脚下的康庄,你们到了那里就会看见我——如今那里也没什么人了,就我一个。” 岑雪枝听得分外疑惑:就你一个? 还有,弑神之战,听起来很是威风,为什么陈沾衣却不愿别人多说? 但岑雪枝没有多问这件事,也没问刘玉为什么会被楼台追杀,只拿了一点银钱给他,希望他收下改善一下生活。 刘玉笑着摆手推拒了,只说:“日后记得能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一眼就好。” 一进关隘是一座铁桥,桥的两侧分别刻着“一夜千里不夜雪”,与“一平万古不平秋”,正上方挂着第一关的匾: 天下雄关。 方才陈沾衣将岑雪枝、卫箴和刘玉送到铁桥尽头,就回去摇动机关、关闭铁门了,直到刘玉走了以后才回来,仿佛在故意避开他们闲聊的话题。 岑雪枝想:看来他是真的很不想提起楼台。 铁门像闸门般上下咬合,原本河上的桥便如一块锯齿,被嵌在了铁门中间,将一切牢牢封锁在关外,连河水也不例外。 “第一关真是奇特,”待陈沾衣回来后,岑雪枝挑了个妥当的话题,问道,“不过这样总是关着门,关内不会缺水吗?” 陈沾衣也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干瘪地说:“有地下河。” 卫箴却忽然直白地问陈沾衣:“弑神之战是杀的谁?” 岑雪枝满脸尴尬,赶紧扯了扯卫箴的袖子:别人不愿多说啊,你这样问也太不合适了吧! 卫箴回他一个眼神:你难道不好奇《社稷图》到底都改变了什么? 陈沾衣回头看了看铁门,回答的声音有些僵硬:“楼台。” 凡人弑神……还是那么强悍的楼台。 岑雪枝还是不太敢相信。 “楼台是你杀的?”卫箴疑惑道,“那为什么……嘶——” 岑雪枝狠狠狞了一把卫箴的胳膊,让他不要再追问了。 “翻过前面两座山,再涉一片浅滩,就是小人间。”陈沾衣不想和他们多说,直接就送客道,“关内比较安全,我就不远送了,两位有缘再见。” 岑雪枝正想着陈沾衣这人也太阴沉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他解下了自己的君子剑拿在身前,给陈沾衣看了看,道:“这把剑是三山的溪北赠给我的,他说他的仙侣人在第一关镇守,不知能否让我见见故人……” 说到这里,岑雪枝发现陈沾衣的脸色已经苍白得有些可怕,赶紧停下,看向卫箴。 卫箴试探地问:“溪北的仙侣名叫方寸心,是天外天的……” “够了!” 陈沾衣蓦然打断了卫箴的话,转过身去,做了几个深呼吸,握紧双拳,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 岑雪枝有些焦急了,一时也无法顾虑陈沾衣的心情,又道:“抱歉,我的一位家人与溪北和方寸心都是挚友,溪北也对我多有照顾。陈将军,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很久,陈沾衣才冷静下来,背对着他们,微微侧过头,低声对岑雪枝说道:“对不起,是我失态了。你所说的那个家人,不会是三山之主——连吞吧?” 岑雪枝:“正是。” 陈沾衣又沉默了一会,道:“方才我看你身上配有不解缘,就怀疑你与他有些渊源,不过没有细问,没想到竟然是连吞的家人……既然如此,你……也认识家师无名吗?” 第一关由无名建立,就说明无名后来应该摆脱了段三公子的生死门,所以岑雪枝不打算细说无名在生死门的过去,便简要答:“我们曾经有幸与武神并肩作战。” “无名也曾经教过我一些拳脚,”卫箴跟着套瓷,“于我有半师之恩。” “是吗……”陈沾衣低头,轻笑了一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我竟然还能在有生之年里见到故人之故人……是我招待不周。二位如不嫌弃,不如随我上剑阁坐坐,少叙片刻吧?” 岑雪枝看着卫箴,让他决定。 “好。” 于是三人一路沉默,走向一座建在关内山巅上的高楼。 “陈将军是哪里人?”岑雪枝为了缓和气氛,绞尽脑汁想了个问题。 陈沾衣道:“白屋不周山人。” “啊?” 他乡遇同乡! 岑雪枝转头看着卫箴,用眼神埋怨他不早说。 卫箴心道:我怎么知道?天地良心,这都是他们自己加的戏份,我没写过啊! 岑雪枝惊喜道:“我也是不周山人,家就在不周山下。不知你有没有听过岑家或是连家?京城姓岑的官家只有两户,一户是尚书府,另一户就是我家。连府只有一个,就是我外祖母家,与岑府挨着,还开了一个药堂,叫做仁安堂的,都在平安巷子里。你呢,你家住在哪里?” “我没有家。”陈沾衣淡然道,“我是平康巷里吃百家饭长大的,也没有听说过尚书府或是别的什么府,十岁就被无名捡了回来,对白屋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 平康巷子是条花街柳巷,里面尽是些秦楼楚馆、赌坊酒肆,多奏靡靡之音,同广厦的菜市场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岑雪枝一下子哑了,可怜兮兮地看着卫箴。 “咳咳。”卫箴帮他换了个话题,“陈将军今年贵庚?” “免贵四十五。”陈沾衣道。 “这么年轻就统领整个第一关了,年少有为啊。”卫箴称赞道,“我二十四,雪枝二十……” 说到这里,卫箴突然卡住。 三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陈沾衣回头看向他们两个,目光充满了怀疑。 一个二十四、一个二十,竟然认识多年前就去世的无名,甚至还同她并肩作战过? 卫箴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一时想不起来无名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又不想解释他们在《社稷图》里回到过去,因为太复杂也太诡异了。 岑雪枝还傻傻地抬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二十……” “你二十结丹,是你自己和我说的,你忘了。”卫箴补救道。 “哦……” 岑雪枝也反应过来,默认了他的谎话,毕竟《社稷图》的存在太过匪夷所思,而陈沾衣本就对他们不很信任,还是少说为好。 “一位二十结丹,一位二十四结丹,两位上仙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啊。”陈沾衣语调平平地夸奖道。 “哪里哪里……” 三人又开始在沉默中走路。 过了一会,岑雪枝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氛围,提议道:“不如我们御剑上去吧?快一点。” “剑阁不能御剑。”陈沾衣答。 不能御剑?岑雪枝只听说过一种不能御剑的情况,那就是—— “这条上剑阁的路又称方寸天,”陈沾衣带着他们上了山路,低头道,“有寸心所建的结界,需要低头弯腰上去。” 岑雪枝头很痛。 他上次在蓬莱爬过两趟上山的路,可两趟加起来也没有剑阁的一半高。 于是这次岑雪枝再也不说话了,就一个劲地喘,越喘越夸张,直到卫箴听不下去,看陈沾衣已经走得有些远了,还反复回头等他们,觉得十分丢脸,只好把岑雪枝背着,爬完了多半段。 “不能御剑就算了,为什么要设计得这么低啊?”卫箴问。 整趟山路爬下来,卫箴心里也很不爽。 因为他个头太高了,别人低头就好,他却要猫腰,再加上这回背上还有个岑雪枝,简直是考验腰力。 “因为方寸天上一般都存放着……”陈沾衣又停顿了一下,道,“需要祭拜的……” 他说不下去了,转身坐在一级山嶝上,闭着眼低下头,一副压根不想进剑阁的样子。 存放着灵位吗? 岑雪枝恍然想起,蓬莱山上其实也停放着一个飞光砚,用来乘放连吞最后的一缕残魂。 “那,剑阁里的是……”岑雪枝的声音也不禁颤抖了起来,问道,“是谁?” 陈沾衣没有说话,大概是让他自己去看。 剑阁前刻着一副陆游的诗: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刃岳上摩天。 匾额上是无名的字:一线切天。 推开剑阁的大门,岑雪枝走进第一层,看到昏暗的房间中间停放着三个灵位。 第一个灵位上写着:恩师武神无名之灵位。 第二个灵位上书:方寸心之灵位。 第三个书:先夫溪北之灵位。 岑雪枝如闻晴天霹雳。 他与卫箴从三山骑鸿鹄来到第一关,只算路程不超过两天,因为《社稷图》内的时间于外界而言是停滞的,所以他们从与溪北作别到来到剑阁,也不过是两天而已。 而两天之内,不可能溪北和方寸心就已…… 而且溪北的灵位上写的是“先夫”,说明他死在了方寸心之前,是由方寸心为他立下的牌位,这从时间上讲就更不可思议了! 卫箴与岑雪枝相对无言。 他们……到底在《社稷图》里改变了什么? 岑雪枝静了很久,比陈沾衣之前沉默的时间还要久,才终于问道:“……是怎么死的?是谁杀的?” “溪水剑的主人,楼台,人称铜声瘦骨。”陈沾衣道,“他被我杀死后,化作已入魔的剑灵,随剑沉在江水中,你们刚刚见过的。” 怨憎会 溪北与方寸心,已死。 卫箴紧紧搂住岑雪枝的肩膀,让他不要害怕,走出剑阁,扶着他在楼前坐下,自己则走到陈沾衣身边,问了他几个问题。 “溪北……也是被楼台所杀?” 陈沾衣摇头:“他大限到了,去的还算安详。” 岑雪枝在一旁听着,记下了第一个疑点:溪北明明是化神修士,寿术无边,哪会这么快就迎来大限之日? “方寸心身为化神修士,竟然敌不过那个楼台?”卫箴问了第二个问题,“方才我与楼台交手,没能试出他的深浅,难道他也是化神修为?” 陈沾衣苦笑了一声:“不错。” 岑雪枝对这个凡人敬畏到有些害怕了:这就是天下第一? 以凡人之躯,杀了一个化神修士? 之前虽然听说是“弑神”的名号,岑雪枝却也以为只是夸张,毕竟凡人能杀死一个金丹修士,就已经很骇人听闻了。 “楼台手里的那把剑,听刘玉老伯说,应该是叫溪水剑吧?”卫箴问了第三个问题,“名字很特别,样子也是,整把剑都亮得刺眼,像是由明镜打成的,不过……明镜制成的剑身,应该是不会断的吧?” 想把明镜斩断,非得是巅峰状态下的第二个无名不可,别的人换谁都不行,因为他们都不是金灵根。 陈沾衣看了看自己的摊开的手掌,坦然道:“是的,卫公子,你眼力很好。溪水剑确实是由一整块明镜所打造而成的,而且断掉的那部分,就在我手里。” 卫箴并不是眼力好,而是同楼台交手时,异常地察觉到,楼台手中的剑和他的枷锁相比,竟然丝毫不逊色。 枷锁原本是飞光砚台,砚池中盛的是明镜,有很大一部分由明镜所化。 所以能和枷锁不相上下的武器,自然也是明镜打成的。 岑雪枝起身,看向陈沾衣。 陈沾衣拍了拍腰间的一个黑色乾坤袋,平静地说:“我杀他时,他已然入魔,所以我怕他会将魂魄融入兵器,就刻意将溪水剑斩断了。但他执念太深,怨灵挥散不去,仍然缠绕在另一半的溪水剑上,趁我不查,逃去了关外。断剑被我留下了,在我手里,至今不知该如何处置。” 岑雪枝彻底震惊了: 陈沾衣一个凡人,实力居然不比封神的无名低?! “我知道了,”卫箴回到岑雪枝身边,同陈沾衣道,“借个地方说话。” 陈沾衣只点了点头,也没有心情招呼他们,任他们去了。 卫箴考虑到,不久前岑雪枝还在销魂窟里见过溪北和方寸心,又没料到他们两个会出事,此时再让岑雪枝进停着溪北和方寸心灵位的剑阁说话,恐怕他会心里受不了。 所以他打量左右,想找个别的地方说话。 但岑雪枝却主动将他拉进了剑阁里,关好门,抬头看着他,等他说。 “呃……你……” 卫箴看了看三个牌位,吞吞吐吐。 “哦,”岑雪枝明白了,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背,哄道,“你是不是还没缓过来?没事的,你要知道,人这一辈子生死无常,大限来了,连自己要走都拦不住,更何况别人?而且灵通君手里有峥嵘笔,说不定还能再画一幅《社稷图》,以后还可能会有转机,所以你先别太伤心了,我们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这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卫箴:“……” 怎么忘了这个人是个见惯了生生死死的医生呢? “是这样的,”卫箴深吸一口气,同他说道,“我已经知道了。目前来看,我们对历史的改动直接导致了两个比较严重的问题,一是溪北没有化神,二是出现了一个楼台。” “溪北为什么没有化神?”岑雪枝按照他的思路想下去,“他曾说过,能够化神,是因为收了连吞不少好处,被丹药堆了上去……我知道了!是丹药,溪北化神的丹药是由谁炼制的?” “走,”卫箴推门出去,“去问陈沾衣。” 岑雪枝拽了一把卫箴,让他站在身后,先不要开口,自己来问。 “陈将军,”岑雪枝心中忽然浮现了一个答案,清了清嗓子,犹豫再三,才开口道,“还有件事想向你打听。” 陈沾衣解剑放在身边,看着山下关内的风景,叹了口气:“岑大夫但说无妨。”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边家?” 岑雪枝观察他脸色,见他神色泰然。 “上古神魔之战后,六大世家之一,我当然听说过,”陈沾衣坦然道,“不过如今世家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你如果想寻人,可以越过小人间,到云梦大泽找找看。” “全都散得差不多了?”岑雪枝又焦急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陈沾衣摇头叹息:“当初的魏、边、段、连、方,和南门六大家里,如今我知道的能叫出名字的人,便只剩下一个段三公子,和云中太守方漱了——他们两个手下如今没几个能用的人,其他世家就更别说了。 “至于边家……”陈沾衣想了想,道,“我听说在破镜之战前,就已经没什么人了。” 岑雪枝先忍住想要追问南门雪的事,继续问:“那陈将军有没有听说过,边家曾经有一只赫赫有名的药鼎,名叫霓尘。” “霓尘鼎,边大公子边淮的瓷鼎,确实听说过。”陈沾衣略微歪了歪头,仔细回想一番,才说,“寸心曾经寻过这只鼎与鼎的主人,不过没有寻到,据说是因为边大公子厌倦凡尘,避世隐居去了。” “我知道了。” 岑雪枝回头与卫箴你看我、我看你,都明白了怎么回事。 当初在明镜山前,岑雪枝与卫箴第一次遇见边淮时,边淮就与他们做了个交易,要他们为自己杀了拿云手。 那时卫箴怕岑雪枝误会自己滥杀无辜,曾说过一句话,至今岑雪枝还记得,便是: “拿云手本来就是要被武神杀死的。” 而如果拿云手由武神无名杀死,无名又与连吞、溪北等人相识,溪北所需化神的丹药,自然就该在无名杀拿云手时便从边淮手中得到了,而不是日后由方寸心苦寻不得。 “怎么样才能挽回这件事呢?” 岑雪枝问卫箴。 卫箴摇头:《社稷图》已经撑不住了。 “那么……”岑雪枝继续问陈沾衣道,“能说说楼台是怎么回事吗?之前刘玉曾说,他血洗了落月楼,这是什么……” 岑雪枝猛地停下,不敢继续说了。 他发现陈沾衣的表情又狰狞了起来。 “楼台……”陈沾衣双拳紧握,冷笑一声,“呵。他不止血洗了落月楼,还对第一关将士痛下杀手,在这里杀了无数人,血债累累,毫无人性,该当千刀万剐!” 岑雪枝发现,只要一提起楼台,陈沾衣就容易情绪失控。 “ng词汇啊……”卫箴小声说。 “落月楼的事,你们去问刘玉吧,”陈沾衣把脸埋进双手掌心,低垂下头,道,“我……几乎没有离开过第一关,对关内关外的事,全都一知半解,很难说清,只能告诉你们楼台来到第一关杀了寸心,至于他的动机或是目的,我都不知道……抱歉。” 岑雪枝看天色渐暗,不想再下山了,而陈沾衣说是“少叙片刻”,却也没主动说过几句话,一直倾向于沉默,只好厚着脸皮提醒他留自己和卫箴住宿:“那我们明天去问问刘玉吧。” 陈沾衣坐在原地,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想起应该留他们过夜,苦笑着说:“实在抱歉,第一关很久没有客人来了,我怠慢之处还请岑大夫卫公子多多体谅。” 岑雪枝当然不会不体谅。 他只消看陈沾衣面相,都不用闻问切,就知道陈沾衣积郁已久,气结不顺,该吃药了。 但这种病人通常讳疾忌医,或是如苦行僧般以此病症惩罚自己,绝不肯乖乖服药放过自己的。 对于这种病人,岑雪枝一般会送给对方几柱药材做成的沉香,不讲明用途,用与不用全看对方心情,能否痊愈也只能随缘了。 “岑大夫、卫公子,”陈沾衣带他们上了剑阁的一层偏高的楼层,给他们腾了一间房,惭愧道,“剑阁久不待客,没有什么像样的招待,还请将就一晚吧。” 卫箴打开窗,山风吹来一阵清凉,站在窗前将一条长河、四面群山尽收眼底。 半山腰云雾缭绕,鲜有人迹。 岑雪枝与陈沾衣客套了一番,发现卫箴与自己都已经习惯同床共枕了,又着实觉得这间屋子不错,取出香来,送了陈沾衣不少,嘱咐他经常燃一燃,有助于安神,自己也放在香炉里点了几支。 待陈沾衣出去,卫箴才问岑雪枝:“什么香?我不喜欢香,不能不点吗?” “大夫说的话,最好还是要听。”岑雪枝劝道,“陈将军镇守第一关,常年与仇人楼台一门之隔,正是所谓佛门讲八苦之怨憎会苦,如不用药,很容易生心病。” 卫箴挑眉道:“你还能看心病?” “那是自然。”岑雪枝在放着香炉的小桌前坐下,看着他道,“十有九输人间事,百无一可意中人,若不懂自我宽慰,一辈子一百多年的漫漫长路可怎么走呢?” 《社稷图》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是谁都想不到的。 这时候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又有什么用?不如先理理清楚,到底历史发生了什么错位,将来才能回去找夜归人和灵通君算总账。 “说的对。”卫箴揉了揉他的头,在他身边坐下,看了圈屋内的一应摆设与家具,道,“这里没有别的人住,却还算干净。陈沾衣根本没必要做这些打扫的工作,却还在打扫,看来是没放下死去的将士,确实心病很重啊。” 岑雪枝点头,取出手帕擦了擦桌子,将玉壶冰放在桌上,弹了一首《关山月》。 卫箴怕窗外的风吹到他,给他披上了一条外衣,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的风景,等一曲终了,才告诉他:“雪枝,刚才下雪了。” 岑雪枝自己也吃了一惊,来到窗前,看看外面飘着的鹅毛大雪,又回头看看玉壶冰。 看来南门雪的琴别有效果。 “若是想家了,随时回人间来”——岑雪枝想起自己临走时,他拖夜归人带给自己的话。 只可惜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 入夜后,陈沾衣敲门,为他们送来了油灯和一壶茶水。 他在房间内坐了一会,说了两句话才离开。 第一句是:“关内已经很多年不曾下雪了。” 第二句是:“我走了,你们早些休息。” 陈沾衣走后,卫箴在榻上用两床薄被铺床,岑雪枝在一边看着,觉得很温馨。 如果没有卫箴的话,让他一个人面对现在这种无路可退又前途渺茫的情况,他一定早就隐居去了,而不是在这个与故乡颇为相似的风雪夜里,站在一间燃着油灯的小屋,继续在命数中挣扎。 他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同卫箴道:“现在的陈沾衣和我刚认识你时候的你很像。” “怎么可能?”卫箴马上反驳道,“我只是不爱和熟人说话而已。” “不止。”岑雪枝直白地说,“我认为你从前说话不多,主要是因为你不想和我说话,就像陈沾衣不想和我们多谈楼台的事,或者我们不想同他多谈《社稷图》的事一样。” 卫箴这次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关窗、点灯。 “有些事很复杂,你不想说,我也可以理解。”岑雪枝低头一笑,有些自嘲的意味,道,“我也有不想说的事,虽然只是不敢说而已。” 岑雪枝说完,觉得有些害羞,也不知道卫箴听懂没有,只好低垂着眼眸,将玉壶冰收进囊中。 卫箴却坐在床边,同他低声道:“有什么不敢说的,说出来啊。” 这声音太轻了,在四下无人的夜里,仿佛是在哄着岑雪枝似的,让他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换桑田 四下无人的夜里,卫箴轻声哄他道:“有什么不敢说的,说出来啊。” 岑雪枝没有犹豫很久,便一口气走到卫箴身侧,挨着他坐在床边,抬眼看着他问:“明明是你有事瞒着我,为什么反而让我先说?” 卫箴被他问愣了一会儿,看着他放在大腿上紧握的双拳,第一次露出了略带惭愧地苦笑,低头与他额头顶着额头,承诺道:“我有事瞒着你,是因为现在情况比较复杂,等以后这些事情结束了,我保证全都告诉你,行不行?” “行、行啊……” 有什么的不行的…… 岑雪枝整张脸都涨红了。 他感觉到自己呼吸都困难,却舍不得转移开视线,仍与卫箴对视着,嘴唇张开又闭上,反复几次,还是说不出话来。 卫箴的视线从他的双眼慢慢滑向了嘴唇,突然喉结滚动了一下,喉咙中发出了吞咽的声音。 两人立刻分开了。 岑雪枝倒在铺好的被褥上,把脸埋进被子里。 卫箴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茶。 “明天,”岑雪枝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我们先去刘玉那里问清楚吧?” “嗯。” 卫箴嗓子发紧,连喝了两杯水,才放下水壶,将油灯熄了,回到床边。 岑雪枝脱掉靴子和外衣,挪到靠里的位置,后背紧贴着墙,给卫箴留了很大的地方和一多半被子,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床头。 他才发现,自己与卫箴相识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竟然已经很习惯与他同床共枕了。 卫箴也将外衣放在床边,靠着床头坐下,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他如今睡的很少,已经与普通的上等灵根体修不一样了。 “雪枝。”卫箴轻声道。 “嗯?”岑雪枝忽然紧张起来,“怎么了?” “……” 岑雪枝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隐约看到他的一只左手搭在膝盖上,握住又张开,复又握住,似乎也在紧张什么。 “算了,”卫箴最后还是只说,“改天再说吧,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哦。” 岑雪枝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 “我以前……” 卫箴话锋一转,岑雪枝又睁大眼睛等着。 “有过一个女朋友。” 岑雪枝:? “什么是女朋友?”岑雪枝很快就意识到不太妙,连珠炮似地开始追问,“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不会是你的什么红颜知己吧?难道你成家了?怎么现在才说?” “不是不是,”卫箴按着他的后脑勺,顺了顺他的头发,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和你说,是因为……我的别的事情想要解释起来,都比较复杂,但是我想一点一点,慢慢地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你,你明白吗?” 岑雪枝冷静不下来,又问:“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成家了?” 卫箴苦笑不得:“当然没有!我的意思是说,我从前喜欢过一个女的,大概是……十七八岁的时候。” 岑雪枝一言不发,缩进了被子里。 “不,也说不上喜欢她吧。”卫箴改口道,“她说她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然后我同意了,不过没到两年,她又说不喜欢我了,我们就分开了,就这样,没有别的了。” “在一起?”岑雪枝不依不饶,“是什么意思?在一起做什么?” “以前一起读过书,不过我们两个座位离得很远,平时也很少说话。后来分班了,就偶尔一起吃饭,非常偶尔。我们也没有过任何肢体接触,甚至没牵过手。” 卫箴越说越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前女友了。 “你可以理解为师兄妹的关系吧。” 岑雪枝听得一头雾水:“这不就是普通的同窗吗,有什么区别?” “呃……” 卫箴竟无言以对。 “比普通同窗更近一点吧,经常聊天。” 岑雪枝酸溜溜地问:“你们聊什么?” “聊什么?”卫箴想了好一会,才笼统地回答他,“聊我们一起看过的书吧,我们两个都比较喜欢看闲书,武侠一类的,就是话本、传奇那种书。” 岑雪枝觉得自己就像被人从头到脚泡在了醋缸里,酸得牙都要软掉了,挤出一个字来:“哦。” 卫箴也侧躺下,面朝着岑雪枝,轻声说:“现在回想起来,我只是把她当作朋友而已。” 岑雪枝不想听了,闭上眼装睡,不看他。 “除了她以外,我就再没有别的这种关系的人。”卫箴怕他睡着了,用气声说,“所以你是我唯一一个……” 喜欢的人? 岑雪枝连呼吸都放轻了,等着听他下半句。 可卫箴却不说了。 第二天醒来时,岑雪枝眼睛底下一片青黑。 “没睡好?”卫箴帮他把香炉收起来,摇头感慨,“你这医术也一般般啊,点着香也不管用。” 岑雪枝懒得理他,披好外衣,先出门去,走楼梯下楼。 昨天上楼时,他是跟在陈沾衣身后,走的剑道,御剑而上的。 但昨夜岑雪枝失眠,听到这幢楼内似乎别的楼层都没有关窗,任寒风穿堂呼啸,带起数阵叮叮当当的刀剑相撞声,如风铃一般,有种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架势。 他很好奇,打算走楼梯看一看,果然才下一层,就见到整层楼布置得如剑冢一般,供着几十把君子剑。 每下一层,就能看到几乎一样的布局,除去仅有的一两层藏书楼与两三层客宿之处,都供着剑。 “这些剑都收在鞘里,怎么会出声?” 岑雪枝问身后的卫箴。 “不清楚,”卫箴猜道,“可能也是生了剑灵之类的东西吧?” 下到第三层时,他们撞见了正在擦剑的陈沾衣。 “两位上仙,这就要走了吗?” 陈沾衣似乎休息得不错,脸色比昨天好多了,放下手里的布,送他们出去。 “我们还有些事情想要调查,就不多打扰了。” 岑雪枝拐弯抹角地问起了剑阁里的剑:“当初溪北赠我君子剑时,还送了我一件段三公子的信物,但被我不幸弄坏了,所以打算去向段三公子赔个不是——我若是能有陈将军对这些君子剑的一半小心,也不至于犯下这种错来。” 陈沾衣扯了扯嘴角,安慰他道:“剑如其人,是随身佩戴的,与别的信物不同,多看顾一些也是应该的。说到信物……” 虽然没有解释剑阁的剑,但陈沾衣给了他们两枚金铃。 “既然是家师的朋友,日后有什么用得着陈某的地方,可以随时用雨霖铃联系我。” 岑雪枝与卫箴分别收下道谢后,按他指的路,往康庄方向找刘玉去了。 卫箴拿着陈沾衣给的金铃,同灵通君给的那枚对比了一番,下了结论:“这两个铃铛上面的纹路不一样,所以震动起来频率不同,还挺高级的。” 岑雪枝不太懂他说的原理,而是在思考另一件事:“我们昨天入关之后,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整个剑阁除了陈沾衣以外,我们一个人都没见过—— “难道第一关就只剩他一个了?” 别的人……全被楼台杀了??? 这个猜想让岑雪枝不寒而栗。 “难说。” 卫箴也打了个冷颤。 很快,到达一处破落的小村落里,他们见到了唯一一个住民——正在河边浆洗衣服的刘玉,并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错,”刘玉叹气道,“第一关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楼台血洗了,只剩下陈将军一个人。” 岑雪枝想起昨天,自己居然住在一个曾经死了一楼人的空楼中,头皮发麻:“什么?” “把第一关血洗一空?”卫箴不敢相信,“第一关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说血洗就血洗?” 刘玉不解道:“落月楼又是什么地方,怎么我说他血洗了落月楼,你们就信呢?难道只听过第一关,没有听过落月楼吗?” 岑雪枝与卫箴尴尬了。 “我们是白屋来的,确实没有听说过关内的事。”岑雪枝问,“落月楼也在小人间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武神你们总该听说过吧,打破明镜、平分四海的武神?”刘玉将衣服放在一边,摆出一副说书的架势,看他们点头了才满意,“段三公子的江树落月楼,就是培养了武神的地方。” 岑雪枝与卫箴面面相觑。 无名从前确实是为段三公子效力,这没错,可是段三公子手下的门派,难道不是叫做生死门吗? “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你们不知?” 岑、卫二人摇头。 “七十多年以前呐,关内有一个妖修,渡过化神劫,变成了一条白龙。”刘玉将捣衣砧挥舞出一条波浪线,夸张地讲道,“但关外另有一条苍龙,是原本的无量海之主,坐拥三山。” 岑雪枝连连点头:是连吞。 “苍龙名叫连吞,”刘玉补充道,“是一位神医,也是个大善人。仙琴梅梢月听说过吗?就是苍龙连吞的琴,只认他一个主人。” 岑雪枝:? 为什么他会知道连吞就是苍龙的,连吞不是一直在隐藏身份吗? 卫箴按住岑雪枝的手背,让他不要打断刘玉,先听听看再说。 “但自古以来一山不容二虎。一片水域,两龙相争,必有一死,可害苦了关内关外的百姓——幸好,这事被武神听说了,”刘玉用捣衣砧一敲岩石,如敲惊堂木,“你猜怎么着?” 岑、卫继续摇头。 “武神凭一己之力,逆天而行,打破明镜,为二龙分海而治……” “等等等等,”岑雪枝急匆匆打断了他的话,“照你这么说,分了海,两条龙岂不是能和平共存了?” 这和蓬莱山讲故事的老人说的不一样! 刘玉奇怪地看着他:“那是当然,你不是白屋人吗?白龙在白屋号称白帝,我们关内称夜归人,难道你连他都没听说过?” “我当然听过他,”岑雪枝用手压住胸前,感受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脏,“我想问的是,另外一条龙呢?” “苍龙啊,”刘玉露出一副怀念的表情,“我小时候曾去过他治下的三山,着实是处人间仙境,不过他是个游僧,很少长期停留在哪里,分海后理应留在关内,应当就在关内海域的某处随意遨游呢吧。” 岑雪枝握住了卫箴的手。 连吞还活着。 他唯一的亲人,还活着!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梅梢月会消失了!在《社稷图》里时,岑雪枝手里的梅梢月才是真的,但只要出了图,梅梢月一经发现自己原本的主人仍在世,自然会跟随连吞,而非后来者岑雪枝,所以真假就换了个个儿——假的成了真的,真的成了假的。 “那……”卫箴疑惑道,“照你这么说,武神也没事吧?但是她不是已经在屠龙之战中去世了吗?” 刘玉奇道:“二龙均在,何来屠龙之战?那场战役名叫破镜之战,是武神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地,胜而封神,谁告诉你们武神是在这时候仙逝的?” 岑雪枝和卫箴终于意识到历史到底产生多大的变动了—— 后来到底是出现了一个多强的人,居然能杀了无名? 这相当于是……另外一个夜归人了! 卫箴:我的天,反派x2? “武神死在秋千架,是被两个不能提起名字的人杀死的。”刘玉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这两人中,有一个人是天灵根,属火,号称能焚天煮海,差点将附近的海水蒸发殆尽,幸好有苍龙连吞在场,显现移山填海之大能,将非深海搬去了秋千架,方才免去了沃土变沙洲的惨剧。” 岑雪枝开始听不懂了:“非深海?秋千架?” “非深海就在关内,”刘玉指着前面最后两道天然屏障道,“翻过这两座山就能看见非深海的海域。 “海的对面是一片仙岛,俱是段三公子段殊的地盘,从前称作广厦,现在叫做不思凡,也就是小人间。 “不思凡再往南,离第一关就更远了,与白屋很难通商,所以又称作思凡海。 “思凡海的海边贴近明镜处有一海沟,从前叫做焚炉的地方,如今长着两颗参天巨木,像个秋千,所以叫做秋千架。” ( 相思始觉海非深——白居易。 ) 弑神者 第一关往南,是非深海。 非深海再向南,是不思凡。 从不思凡以南,则具是思凡海。 秋千架,武神陨落的地方,就在思凡海海边。 “你说,杀了武神的两个人,不能说?为什么?” 卫箴刚想追问,刘玉就立刻摆着双手,连连摇头。 “上仙,你们可别为难我这个糟老头子。”刘玉一脸警惕道,“你们想知道陈沾衣将军的事,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两位,就算了吧……” “不说就不说吧,”岑雪枝体贴地问,“那您帮我们讲讲,陈将军和这个楼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提起楼台,刘玉的情绪也低落了,把捣衣砧放在一边,双手握着膝盖。 “楼台也是落月楼出身的人。” 他开头第一句话,就让岑雪枝恍然想起来了。 “我知道了!”岑雪枝在卫箴耳边道,“楼台,就是生死门的那个地字号!” 卫箴记性不如岑雪枝,但经他提醒后也明白过来。 生死门一共有三个地字号,但一般提起地字号三个字时,只用来指其中的一个,就是那个身材如座小山似的男人。 岑雪枝和卫箴与这个地字号打过两个照面。 第一次是在销魂窟里落座后,地字号负责销魂窟里打开铜炉的调度,曾经拍手让人给窟内的铜炉点火,让文如讳开始介绍还魂丹。 第二次则是在无名砸了销魂窟之后。 在岑雪枝的设计下,卫箴与无名合力砸烂了销魂窟。 在楼里乱成一团的时候,楼台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楼塌后,楼台却忽然出现在楼外,一脚将无名踹倒在地,让她跪在“万紫千红窟”的匾额前,踩着她的脖子,问她索要还魂丹。 他当时的所作所为,给岑雪枝和卫箴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昨天在关外,与楼台对峙时,楼台的面孔是有些虚化的,穿的黑衣上也没有生死门的火焰刺绣,所以岑、卫二人都没有将他认出来。 “楼台这个人,在为段三公子效力之前,还曾为魏家和另外一个妖修做过事,但每次的结局,都是以背叛自己的主子告终。” 刘玉说到这,露出了憎恶的表情。 “他每次背叛前一个主子时,便带走一切自己能带走的东西,所以造成的损失都很惨重。 “楼台第一个效力的主人是魏家家主。传言楼台的父亲是个赌徒,为还赌债,将他卖给了赌坊,差点被人剁了四肢,是魏家救了他,出钱把他赎了回去。 “据说那时他才十几岁,刚入魏家,瘦得只剩一把皮包骨,但却能力出众,所以被人称作铜声瘦骨。 “但魏家把他养成后来那副人高马大的样子,他却在魏家经历大难时消失不见了,没有出半点力。当时魏家家主心善,以为他只是一时怯懦,临阵脱逃,就将他扔去煅体了。” 大门派或世家惩罚一个人的手段有很多,其中最常用也最仁慈的一种,就是扔那些没有金或雷灵根的修士去煅体。 因为没有这两种灵根的话,煅体是很可能会死的,但若没死,就是得了大造化,还要反过来感谢下命令惩罚的人,从此以后便是体修了。 “他是什么灵根?” 卫箴很感兴趣。 “天灵根,属土。”刘玉感叹道,“魏家待他不薄,没有发现他是天灵根,就放他自由了。但是直到他被陈将军杀死后,事件才真相大白。原来当初魏家遭受的那场大难,就是由楼台一手推动的!” “我来猜猜,”岑雪枝道,“那桩大难……不会发生在焚炉吧?” “你竟然知道?”刘玉诧异,“这事过去太久了,连我也没有听过其中细节,只知道是他联合一个曾被魏家抛弃过的女人,一起操纵巴山之蛇,杀了魏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 岑雪枝眯起双眼,低声道:“没想到这件事背后居然还藏着一个人。” 明镜散人聪明一世,收了三个身份极高的弟子,还渡过了化神大成期、离飞升只有一线之隔,如今距离她的死也没过多少年,却竟然成了寻常人口中一个“被魏家抛弃过的女人”,真是可悲至极。 “离开魏家之后,楼台又勾搭上了一个妖女。”刘玉哼了两声,以示不屑,“那妖女待他极好,没有半分隐瞒,将自己的弱点都和盘托出,却被他又一次出卖了。” 这件事,岑雪枝倒是有所耳闻。 “妖的弱点,是不是听觉和嗅觉过于发达?”岑雪枝问。 白屋也有很多道士和尚,专门做捕妖人。 他们有的用浓重的香气捉补妖类,也有人用药酒或者药粉,而岑雪枝作为乐师,自然学过用来区分妖与人的乐曲。 “没错,”刘玉道,“楼台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段三公子,段三公子便做出了斩妖铃,到处悬挂,而那妖女为了隐瞒身份,只能默默忍受,不敢说出来,直到后来小人间的妖修越来越多,妖女才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卫箴评价道:“这事归根到底,怪段三做得不妥。” 段殊还在小人间坐镇,刘玉不敢议论,继续说起楼台的过去:“楼台最后一次叛主,则连掩饰都没有了,直接血洗了段三公子的落月楼。据说血沿着数百层高的楼顶一直留到楼底,把整个楼的木材都染透了,至今还是红色的。” 岑雪枝疑问:“他屠落月楼,就不怕武神吗?” “呵,”刘玉冷笑,“他就是看准武神当时重伤,在隐居养病,才敢对落月楼和第一关下手的。” 卫箴残忍地提出了又一疑问:“那他对第一关下手,就不怕陈沾衣吗?” 刘玉也沉默了,但没有陈沾衣听到有关楼台的问题时沉默那么久。 “楼台来第一关的那天,陈将军正好出关去了。” 他语气十分低落。 岑雪枝说了昨天陈沾衣说过的话:“可是陈将军自己说,他几乎从来不离开第一关山门。” “是的,他……从十岁来到第一关,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直至今有四十五岁了,”刘玉苦笑出声,“哈哈,只有那一天,出关未归。 “当时还没有雨霖铃这种东西,传讯十分不便,所以他回来时……第一关子弟已经全部遭难。” 至于为什么,他去做了什么,就不是岑雪枝和卫箴方便问的了。 “待他回来之后,杀了楼台?”岑雪枝问。 “是的,他回来之后,就杀了楼台。”刘玉用双手比划出两把剑的样子,讲,“他用一把普通的、只有一小块明镜的君子剑,斩断了楼台的溪水剑。 “溪水剑,是一把非常有名的剑。你们两个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没有听说过,但是在关内,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因为它——” 刘玉撩了一把身前的溪水。 “是段三公子所筑的,一件神器。” “神器”这两个字,是岑雪枝第三次听说,且每次都与段三公子有关。 第一次是飞光砚台,第二次则是峥嵘笔。 严格来讲,一笔一砚,都是比较温和的东西,似乎象征了段殊在炼器时的犹豫—— 他也许有实力,但却不敢炼制一件可以做兵器的神器。 “段三公子炼器无数,但是神器还是屈指可数的,兵器只此一件。而神兵当配英雄,”刘玉顿了顿,道,“这把溪水剑,就据说是段三公子打算赠给武神的,以表对她为龙分海、建第一关的敬重,但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无名死了。 被那两个不能说的人,杀了。 “所以此后,段三公子就决定将这把剑封进匣中,不给任何人了。” “但楼台想抢?”卫箴问。 “正是。”刘玉将五指按在冰冷的溪水里,继续讲道,“楼台一直对武神嫉恨在心。为了抢夺这把剑,他趁段三公子不在,杀光了落月楼里所有修士,又来到这里,屠了整个第一关的将士,想要占领这个关卡,以扼住小人间的命脉。 “直到陈将军回来。” 刘玉说完,仿佛讲完了一个简短的故事,再没什么可说的。 岑雪枝静了一会,又问:“我还有一个问题。昨天您为何到关外去,被楼台追杀呢?” 刘玉从衣服里取出一枚破碎的明镜镜片,道:“为了这个。” “关外有一片海域,名叫零星天,你们听说过吗?”刘玉问。 岑雪枝看了眼卫箴,眼神温柔,答:“我们来时曾经路过,卫兄差点在那里丧命。” 卫箴赤膊从天而降,直坠零星天的那个画面,岑雪枝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忘了。 “零星天里偶尔会有明镜碎片,顺流流进非深海,”刘玉收起了碎片道,“一片能卖不少灵石。昨天捡到这一点点,够我一年的花用了。” 岑雪枝懂了:“是不是楼台的那把溪水剑沉在水底,一直妄图结合别的碎片,将溪水剑复原,所以他的恶灵才会追杀捡碎片的人?” “聪明。”刘玉真心夸赞道,“岑大夫真是聪明。” 原来楼台想抢卫箴的枷锁,也是因为想要枷锁上的明镜。 “哪里哪里,”岑雪枝推辞道,“我们就是为了调查一些事情才来的,自然要多听多想。” 刘玉好奇:“你们想调查什么?” 岑雪枝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试探一番,道:“我们与从前镇守第一关的方寸心姑娘是旧识,又同他的道侣溪北有着很深的交情,但昨日才听闻方寸心姑娘早已遭遇不幸,溪北又已逝,便想打探一下消息,找寻一下他们二人的孩子。” 刘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们、”他结结巴巴道,“你们怎么知道,寸心姑娘的孩子……” “是溪北亲口告诉我的,”岑雪枝想,这也不算说谎,看来孩子可能真的还在,“据说是个男孩。” 刘玉愣愣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后,忽然流下两行眼泪,握住岑雪枝的双臂,神情有些激动地说:“他、他……那孩子他,如今在他舅舅那里……” “他还活着?” 岑雪枝也激动了起来。 在他舅舅那里,就是说在天外天方漱身边吗?那怎么陈沾衣昨日却只字未提? 卫箴赶忙道:“您有话慢慢说,冷静一下。” “他还活着,”刘玉痛哭流涕道,“这不是陈将军的错,他已经尽力了……他救了那孩子啊!这一切都是方漱的错!” ( 岑雪枝:其实不是方漱的错,是我的错。 卫箴:不是你的错,是作者的错。 作者:不,其实是时辰的错。 楼台原型很好看出来,三姓家奴,作者的菜。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李贺。 ) 错动心 陈沾衣曾说,如今世家子弟们已经散的差不多了,说得上话的人里,只剩下一个段三公子和云中太守。 但刘玉对段殊还算顾忌,怎么会敢对方漱不敬,直说“一切都是方漱的错”呢? “发生什么事了?那孩子还好吗?” 岑雪枝扶着刘玉,让他慢慢说。 刘玉用枯松般的手指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指着岑雪枝腰间的不解缘,问道:“岑大夫,你这东西,是不是寸心姑娘送给你的?” “这个吗?”岑雪枝取下来绣球,给他看了看,“这是我家人给我的,上面曾有过一个风属性的术法,是很强的风墙,我猜也许是由方寸心姑娘所赠的。” 刘玉擦干了泪水,满脸痛苦地说:“寸心姑娘,她去得太惨了……” 三十五年前。 武神无名预感自己许是因逆天而行,或将不久于人世,开始急于为第一关寻找继承人。 她翻遍关内关外各个角落,最后从白屋带回了一个孤儿,姓陈。 这个孤儿天赋异禀,从小讨饭长大,本应受尽欺凌,却仗着一身无师自通的拳脚功夫,下手又稳又准,成了当地一众乞儿中的名人。 无名在不周山的闹市里看见他,怜惜他穿着破烂,就赏了几两银钱,却见他将银子都分给了周围的几个乞儿,让他们拿去给家中老母买肉。 “你自己不想吃肉吗?”无名于是多看了他两眼。 “我在街尾做苦力,每天能管两碗稀饭、一个馒头,足够吃了,”姓陈的孤儿答道,“闲了累了,才在这里乞讨,讨来的钱也无用,不如给更需要的人拿去吃喝。” 周围的乞儿与商户都称他为“陈老大”,纷纷向无名夸耀他知恩图报、侠肝义胆,小小年纪就有仙人风范,日后若有缘踏入仙途,定然是一方豪杰,无名便试了试他的根骨。 这一试,就马不停蹄地将他带回了关内。 回到仙界后,无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的老主顾段三公子,借来落月楼独有的、用以测量灵根的法器,为这孩子查看灵根。 可结果却显示,这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 无名沉思了一天一夜,最终下了决心,为这孩子起名为“凡”,让他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凡人身份。 身为凡人,想达到第一关守将的实力,就要比仙界的修士们付出更多的努力,乃至百倍千倍,才能守护关内太平。 “陈凡习武天赋绝伦,我将收他为徒。”无名举起这孩子的左手,对所有将士宣告,“八年后,他会作为我唯一一位关门弟子,继承第一关。” 众将士哗然。 “开什么玩笑!他是个凡人,连御剑都做不到!” 无名坦然道:“轻功化境,箭无虚发,无需御剑。” “他没有灵根,要怎么让兵器认主?” 无名答:“行正坐端,君子剑自然为他所用,无需滴血认主。” “我不服!”有人不满道,“我要与他比试!我要看看他一介凡人,实力不济,如何能守得住这天下雄关!” 说此话的,是位金丹大成期修士。 他扬言不与小孩子争斗,当场与陈凡立下誓约,定好三年后一试高下。 “就算是三年后,陈沾衣也才只有十三岁,”岑雪枝问,“难道他真的能赢吗?” “他真的赢了。”刘玉点头道,“他打败的那个人,就是我。” 岑雪枝、卫箴:!? 金丹修士,容颜永驻,可刘玉……? “陈凡已经出师。”无名亲手将一把君子剑挂在陈凡腰间,牵着他走下论剑台,来到剑阁最高层,对无不臣服的将士们道,“此后谁有不服,可以随时提剑来战。” 彼时刘玉年三十出头,金丹大成期,任第一关守将,职位在无名与陈凡二人之下,将士一千五百七十二人之上。 直到三年后,第一关来了第三个刘玉之上的人。 她就是方寸心。 “我已经猜到后续了,”卫箴“啧”了一声,“这时陈沾衣正好十六岁吧?” “十六岁,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刘玉叹气,“可惜他动错了心。” 人间久无波澜,段三公子便在小人间重开一世堂,邀无名为仙界俊杰们教导武艺。 于是无名请了这位天外天的旧友,来为她代为镇守第一关。 初相见时,无名便将第一关和十六岁的陈凡托付给了方寸心,说自己早有预感,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不测。 方寸心虽然不信,但也答应了她的请求。 正逢陈凡及冠,方寸心还给他取了一个表字,叫做“沾衣”。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方寸心笑着说,“我一见你这孩子呢,便如沐春风,料想你定然同无名一样言芳行洁,还比她在待人接物上更胜一筹,小字就叫做沾衣吧。” 无名连忙阻拦:“这与他的名不符……” “怎么就不符了?”方寸心道,“我看你这个小徒弟的‘凡’字呢,不该是‘凡尘’的‘凡’,而是‘超凡’的‘凡’——堂上沾襟叹不凡,不正合适吗?” 岑雪枝迟疑地问:“方大小姐所说的这个人……真的是陈沾衣将军吗?” 吹面不寒杨柳风? 陈沾衣眉间的皱纹比楼台还深,与人相处更是恨不得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与这形容完全不像啊。 “陈将军从前是这样的性格,”刘玉肯定道,“只是可惜后来……发生了楼台那件事。” 方寸心是风水双灵根,所筑风墙尤其适合抵御外敌,又孑然一身,在第一关一住就是九年半。 第九年,楼台来了。 “方大小姐怎么会是一个人?”岑雪枝又打断刘玉,“她同溪北伉俪情深,难道溪北没有同她一起留在第一关吗?” 原本溪北是替连吞镇守三山的,可现在岑雪枝知道,如今连吞还活着,那么溪北就没有理由与方寸心分居两地了。 刘玉摇头:“寸心姑娘和她的仙侣之间起了争执。” 这件事,第一关有很多与寸心交好的人,都知道。 寸心的道侣是谁,他们没见过,多数也不知道名字,只知道是个金丹修士,多年一直没有寻到度化神劫的机缘,如今已经快到寿数了。 金丹修士虽说不必经历天人五衰的痛苦,但也终究逃不过死亡。 可方寸心化神了。 “哦,”卫箴无聊地说,“方寸心想舍弃长生,和他殉情?” 刘玉点头。 方寸心初到第一关时,姿容秀美,穿一身紫色鲛绡,腰佩半块紫玉,也不御剑,乘风而来,如仙女下凡,只见第一面就将第一关的男男女女们全都俘虏了。 她在这里待了几年后,众人便知晓了她是来自天外天的贵客,有着修成化神的天赋,却在这里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不觉艰辛、不嫌寒酸,只凭这一点,就足以令人心生好感。 在这种情况下,纵使方寸心时常显露傲气,偶尔也犯小错,看在众人眼里,也成了率性可爱。 可这样一个被大家所崇拜的女子,却说她想要殉情…… “而且后来我们才知道,”刘玉愤愤不平道,“那个叫溪北的男人,居然是个炉鼎!” 卫箴笑着看岑雪枝:“呵呵呵……” 岑雪枝轻咳了一声:“炉鼎体质是天生的,也不是炉鼎的错。溪北算是我的长辈,他人很好的。” 但他人再好,未见其人、只闻其名的第一关将士们,也对他毫无好印象。 可方寸心却总是替这个“负心人”说话,辩解道:“他会现在同我分开,也是怕他去了以后我会难过。我们虽然分开了,可他心中是有我的,我知道。” 这话说出口,就更像是个被炉鼎骗了钱又骗了情的痴情女了。 刘玉和陈沾衣尤其反感这个溪北。 因为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方寸心其实已经很多年都有家不能回了—— 她为和炉鼎溪北在一起,同她的长兄方漱闹翻了。 方漱不承认她的道侣,还曾经将她关在天外天里,让她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但她却非要与这炉鼎长厢厮守,否则就以死相逼。 于是方漱把她放了,也同她完全断绝了来往。 岑雪枝大概听明白了:“楼台来到第一关时,方漱也不在这里,是吗?” “是的。” 刘玉痛心地闭上眼睛,又一滴泪水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流下来。 楼台来时是傍晚,天色很是阴沉。 刘玉还以为第一关终于又要下雪了。 自从无名离开第一关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下过雪。 但是最后雪也没有落下,只有呼啸的寒风,穿过剑阁,拂起方寸心的长发。 这次没有当年销魂窟中的那个溪北,再为她捋顺头发了。 “快去,”她说,看着楼台来的方向,“快去让将士们撤出关外,叫沾衣回来!快去!” 她的喊声声嘶力竭,却传不到关外的陈沾衣耳中。 其实方寸心也是在这天早上,才刚刚回到第一关的。 此前她秘密离开,只留了一封书信,说自己很快会回来,不知去了哪里,大概有七八个月之久,回来这天就正好挺着一个七八月大的肚子,怀中还抱了个写着“先夫楼台之灵”的牌位。 陈沾衣于是与她大吵了一架。 明知溪北化神无望,方寸心居然还费尽心机,要给他生下一个孩子,耗用一枚千金难换的还魂丹,不用来再结金丹、提升修为、勉力飞升,而用来怀一个遗腹子—— 因为陈沾衣知道,自己永远只能是凡人,很快就会离她而去,所以将对她的心意深藏,从不敢表明,但此时陈沾衣才明白,另一个同样不能陪她一生的男人,也能让她用情至此。 陈沾衣觉得她不可理喻,也觉得自己可悲至极,愤怒之下,出关去了。 陈沾衣十岁入关,到那年二十五岁,之间十五年来,一直谨记无名教诲,从不离开关隘。 所以那天还是他第一次出关越过明镜。 他没有做什么事,只是心情不好,想出去看看,漫无目的地走一走,到天亮再回去。 可回去时,却见到了一个浸满了鲜血的第一关。 ( 逡巡奏罢金滕曲,堂上沾襟叹不凡。杨修。 ) 遗腹子 那天是陈沾衣第一次出关越过明镜。 回去时,只剩下一个浸满了鲜血的第一关。 从那之后,陈沾衣没有再越过明镜,也没有漏听过一声敲门声。 …… “将士们全都没能撤离?”卫箴沉声问道,“为什么?” “逃不掉。”刘玉捂住脸说,“那天我是第一个出关的人,也是除了陈将军以外的唯一一个,所以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死的。 “我和陈将军回来时,只看到大门处堵住了一面几十丈深的土墙—— “楼台是天灵根。武神能用金灵根建一个铁桶般的关隘,他当然也能。 “他知道自己已经酿成大祸,绝不能留下活口,给段三公子以翻身的可能,所以一个不留,把人全都杀了。 “陈将军将整个大门一剑斩开,却见关内只剩下寸心姑娘,还有最后一口气在。 “寸心姑娘说:‘沾衣,救救我儿……’” 刘玉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 “沾衣……” 方寸心撑着最后一口气,双手护着自己的肚子,看着陈沾衣的方向,眼神甚是悲凉,但眼中却没有泪水,仿佛早就看透了生死,又对陈沾衣有着绝对的信任。 “救……我……儿……” 她说。 被斩碎的垒土坍塌在铁门两侧,鲜血顺着长河流向非深海。 陈沾衣双眼一阵模糊,紧握君子剑的剑柄,深一脚浅一脚向楼台走去。 “陈沾衣,是吗?”楼台冷漠地问,嗓音低沉粗哑,“听说你是个凡人?无名居然敢选一个凡人继承遗志,真是可笑至极。” 楼台的黑衣上浸透了血,手中溪水剑却熠熠生辉,轻轻转过一个弧度,血珠便尽数滚落,剑身仍澄澈似水、明亮如镜,剑柄上刻着一枚鲜红的十字星。 “一个凡人,逃了也就逃了,何必回来?”楼台语速极缓,又轻蔑地问,“你身为凡胎□□,手里的剑连认主之血都不曾饮过,却想同我这个化神修士,和神器溪水剑一战吗?” 陈沾衣抿唇不语,瞥了一眼楼台身前倒下的方寸心。 她死了。 刘玉站在陈沾衣身后,眼睁睁看着方寸心咽气,看见她的双眼仍睁着,盯着陈沾衣的方向。 楼台迈过方寸心的尸体,向陈沾衣走来,忽然像个疯子一样大吼一声,道:“啊——陈沾衣!无名!什么狗屁武神!天字号!天下第一关——废铜烂铁!” 陈沾衣一边安静地也向他走去,一边平抬手肘,横剑在脸庞一侧,双手握剑柄,专注地看着楼台。 “一帮废物!”楼台满脸憎恶,咬牙切齿,走上关隘门洞内的铁桥,一步一个血脚印,大喊着,“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还要抢走我多少东西才肯罢休!” 刘玉停在关外,看着面前的血色,不敢相信,也不敢动作。 陈沾衣放慢呼吸,迎着楼台,也踏上了门洞里的铁桥,向关内迈进。 “为什么,她明明都快死了,却还不肯放过我!”楼台看着陈沾衣,却不知在向谁质问,“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一切!你们到底是为什么!” 相比行凶者而言,陈沾衣冷静得不像话。 “她!你!”楼台吼道,“合该被我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陈沾衣与楼台相对而行,越走越近。 两人擦肩而过时,刘玉没有看清他们中任何一人的动作,只听见一声微弱的敲击声,看见一道一闪而过的寒光。 溪水剑应声而断。 楼台的动作在那一瞬间出现了迟疑。 “他在怀疑自己手里的溪水剑,到底是不是真的。”刘玉道。 陈沾衣回头,出第二招。 楼台也转过身,持一把断剑,接第二招,而后面向关内,背朝关外,倒在地上,被杀了。 “两招?” 卫箴用手比了一个“二”,问:“你确定吗?两招之内,凡人杀死了一个化神修士?” “至少我能看清的,只有两招。”刘玉颇为痛苦地用手指拨动着溪水,道,“能直面看着他们交锋的这两招,已经用尽我全部勇气了。” 楼台被一剑穿心。 “为……什么……” 他仰面躺在地上,不可思议地仰视着头顶黑色的铁墙,从喉咙中挤出了死前最后一句话—— “我……不甘。段殊……是你……薄情……”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便死了。 陈沾衣继续向前,走在铁桥上。 他脸上溅着楼台的血,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双眼,走向方寸心的尸体。 刘玉站在原地,震惊地看着他半跪在地,一手持君子剑,一手按住孕妇隆起的腹部,不太熟练地将那隆起切开,在里面小心翻找着。 破晓的光照在陈沾衣滴血的头发上。 刘玉终于找回一部分力气,鼓起勇气绕过楼台的尸体,向陈沾衣跑去,看见他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右手也在不断发抖。 那双持剑斩开几十丈深墙、截断神器溪水剑、杀死化神修士时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忽然不受主人控制,抖个不停,只能麻木地割下尽量薄的一层皮肉,一层层逐步剥开。 刘玉跪坐在不远处,呆呆看着陈沾衣的动作。 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将刘玉重新扯回这满目鲜血的关隘,他才想起刚才方寸心死时说的那句话—— “救我儿。” 陈沾衣抛下君子剑,用双手从尸体的腹中将孩子挖出来,捧在手臂间。 他抱着孩子起身,表情茫然地看着关内的惨状,在原地站了很久,才走向溪边取水,皱着眉头,给孩子冲洗身上的血渍。 洗干净之后,陈沾衣把婴儿放在一边,又开始面无表情地清洗自己。 他把自己身上的血都洗掉,才从乾坤袋中取出干净衣物,裹好那孩子。 可这时那孩子却不哭了。 “当时情况紧急,方圆几万里的人不是跑了就是死了,一个大夫都没有,想要救他,只剩个最下策,就是让他吞食金丹,堕入魔道,强行筑基。”刘玉双手交握,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正巧那孩子有一个异灵根,一出生就能显现出来,属雷,同我一样。我是雷火双灵根。” 相当厉害的上等灵根。 “所以……”岑雪枝问出这个问题时,也在发抖,“你把自己的金丹,给他……?” “给他吃了。” 刘玉说这话时,不像是为他自己失去金丹而痛苦,嗓音却在发抖,岑雪枝与卫箴都甚为不解。 失去金丹,意味着成为凡人。 老、病,尚且还是小事,从仙途跌落凡尘后,无法辟谷,华萎、污秽,以及随之而来对衰老产生的自卑和恐惧才是最为折磨人的。 刘玉当初在第一关为将时,手下上千人,何等威风,现在沦为凡人,仍有仙人的傲骨,不轻易接受岑雪枝施舍的银钱,却以打捞镜片为生。 他即使被楼台残魂追杀、敲门求助,也丝毫不觉羞耻,这点令岑雪枝尤其敬佩。 “刘将军……”岑雪枝改了称呼,给他鞠了一躬,“我代溪北向您……大恩不言谢,岑某愚钝,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刘将军。” 刘玉摇头,神情黯然道:“岑大夫千万不要同我多礼,当初若是没有这个孩子,恐怕我也支撑不住,随将士们一同去了。” 这个早产的男婴,刚出生就差点死了。 刘玉融化了自己的金丹,喂给他温养,让他以魔修的方式筑基,终究是抗了过去,自己却元气大损,容颜迅速苍老,一度病榻缠绵,修养了很久才缓过来。 这段时间里,陈沾衣只能一个人照顾刚出生的孤儿。 这孩子还未落地就没了父母,所以一两个月大的时候非常难哄。 他没有安全感,总是在哭,哭累了,有时还会晕过去,闹觉腹泻、吐奶甚至发烧都是常事,再加上没有有经验的人照顾,不是冷了就是热了,还捂出过痱子,很是让刘玉捏了把汗,生怕他就这么折了。 距离第一关最近的康庄原本有不少住民,但听说了楼台这件事,很快就搬去了其他地方,没有人也没有东西留下,陈沾衣就只能被迫自给自足。 他自从来到第一关后,一直苦练武艺,各路兵器样样精通,却没有进过一次厨房。 为了带孩子,陈沾衣只能硬着头皮拿起饭锅,用儿时讨饭的记忆把米磨碎煮熟,先给孩子喂米汤。 营养不够,总是饿哭,他便带着孩子上山采集打猎,煮肉汤,给孩子喂水果或是鱼肉碎末,偶尔运气好能逮到一些有奶的魔兽,也幸好这孩子已经筑基,灵根还与刘玉相适宜,魔修的体格又都较为健康,没有被喂出什么太大问题来。 弄好孩子的吃穿之后,陈沾衣还要收拾尸山血海般的关山。 他将孩子挂在胸前,提起铁锹,在剑阁山脚下一铲一铲挖了无数土坑,将死去的人一一埋葬,立碑。 而后他又收集好上千把君子剑,将每把剑的主人名字都记下,立在剑阁里,做了一整幢楼的剑冢。 这个过程很慢,因为孩子已经成了陈沾衣生活中唯一的重心,拖累了进度。 所幸陈沾衣坚持了下来,数月过去后,又重新擦洗干净了第一关的山门。 这时七八个月大的孩子,已经会爬了。 他能开口发出“啊”的声音,长得非常漂亮可爱,睫毛又长又密如两把小扇,是刘玉生平见过的孩子里最标志的,比妖类还美。 而且冰雪聪明。 他能听懂刘玉逗他时说的话,爱笑,也开始很少哭闹了,饿或困了也只小声流眼泪,懂事得让人心疼。 其他方面,他也比普通孩子显露出更多天分,已经早早就会抓会握,力气很大。 陈沾衣与刘玉商量,给孩子抓周,用木头雕刻了不少东西,如刀剑、书笔之类的,打磨得十分细致,没有一点毛刺,怕他伤到自己。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这孩子还没起名字,这件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陈沾衣让刘玉翻了不少书籍,准备在这孩子周岁时给他起一个名。 “姓方吗?”岑雪枝问完才想起,对了,溪北没有姓,那孩子现在在他舅舅身边,当然姓方,“叫什么名字?” “我们还没有给他起名时,方漱就来了第一关,把十个月大的孩子抱走了,名字也是由方漱起的。”刘玉紧咬后牙,挤出几个字,“这孩子的名字……不能说。” 岑雪枝、卫箴:!!! 竟然是他?! 他杀了武神???!!! ( 无boss剧情向副本走完了。 ps,这个孩子,虽然长得漂亮,但是是副cp里的攻。 ) 星月夜 两个不能提名字的人,杀死了武神无名。 其中一个,是天灵根,属火。 而另外一个,应当就是方寸心与溪北的儿子,方漱的外甥,有一灵根属雷。 这孩子是陈沾衣从尸体腹中剖出来的,是刘玉舍命融丹救活的,长大后却亲手杀死了陈沾衣的恩师、刘玉尊崇的上级无名。 此时岑雪枝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刘玉了。 刘玉与陈沾衣为何而痛苦,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听起来……确实像是方漱的错,”岑雪枝勉强劝慰刘玉,道,“他带走了这个孩子,却没有好好教育他,才让这孩子铸成大错。” 刘玉颓丧地摇头道:“我都明白,我没有立场把错推到任何人身上,不管是那个炉鼎溪北,还是那位天外天的贵人方漱。谁也没有想过,最终第一关竟然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流下眼泪。 “我曾经以为,第一关刚刚被屠那几个月里,我已经流尽了一辈子的眼泪,未成想如今也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没用。”他抽泣着,自虐般地笑着说,“我只是、我只是…… “我同你们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对你们说……” 刘玉的语气骤然微弱下来,如不是岑雪枝正半跪在他身前,恐怕他的声音已被溪水声淹没。 “你们莫要怪罪陈将军。不管是因为第一关,还是武神……” 不是他的错,这是自然。 岑雪枝也沉思了好一会功夫,才打起精神来。 他勉强自己同刘玉说了很久的话,并言明一定会走一趟天外天,见一见那个孩子,查清这件事。 “那孩子其实回来过一次,”刘玉疲惫地说,“就在秋千架煮海之战前夕,当时武神的伤势还没好……” “等等,”卫箴果断问道,“无名之前的伤是谁造成的?” 如果她没有重伤不治,楼台也就不会敢来第一关,她后来也不一定会被那个火灵根的人所杀。 哪知刘玉又摇了摇头:“这个名字,按理来说,也是不能说出来的。不过我实话告诉你们,你们只消去小人间走一圈,随便哪栋高楼里找个姓连、姓边,甚至姓段的,说不定就全都心如明镜,只看他们肯不肯说了。” 那么此人…… 应当姓魏? 魏家没落已久,魏影从又已死,居然还能再出这么一号人物? 岑雪枝不逼刘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追问他之前的话:“您说那孩子回来了,他有同您和陈将军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 刘玉愣愣地凝视着溪水。 “那孩子回来那年才十六岁,生得尤其好看,穿着一身青衣,手里拿着一把铁骨折扇,没有佩剑,御风而来,想必另一个灵根是随了他母亲的风灵根了。”刘玉回忆道,“我没读过几天书,形容不出他那样子,就觉得什么翩翩公子、芝兰玉树都太简单了,潘安韩寿想必也不过如此吧。” 岑雪枝点头,对这一点倒不太吃惊。 父亲是溪北,母亲是方寸心,早料到孩子该是这样的人物了。 不过没想到的是,这孩子的灵根居然同方漱一模一样,一风一雷,两个异灵根,难道性子也随了他舅舅不成? “他不像刚小时那样爱笑了,见过我和陈将军后,也没什么话说,只给他父母上了两柱香,就离开了。” 刘玉言谈间,对那孩子的感情显得分外复杂。 “离开前,他似乎有话想说,但你们知道,陈将军也不善言辞,所以最后他们也没有说出什么来。”刘玉低下头,松了一口气似的,“临走时,他给我们叩了两个头,后来就再也没回来。” 他走了。 他随那个火灵根的人一同,杀了有伤在身的无名,之后被方漱带走,关在天外天里,至今都没有再出现。 这故事太长。 但终归是说完了。 岑雪枝抬头,眺望积雪的关山,仿佛还能看见远处的陈沾衣,站在剑阁某一层的窗前,独自专著地擦拭着君子剑。 他少年天才,十八岁以凡人之身继承第一关,二十五岁时两招杀死一位化神修士,斩断神器溪水剑,却至今也不能放过自己,仍在与那一年的噩梦对峙,永远守在关内,等着每个想要入关的人敲响铁门。 溪边老人的泪水被风吹干,继续敲打着衣裳,一如当年风华正茂的将军,用剑鞘轻敲自己的铁甲。 寒砧声声,催人泪下。 “走吧。” 卫箴在岑雪枝身后催道。 岑雪枝起身,拂去衣服上的雪,最后向刘玉鞠了一躬。 “您……还不肯离开这里吗?”岑雪枝试着问。 刘玉摇了摇头。 “当年我能撑下来,就是因为陈将军。”他说,“人生苦短,陪他一段。” 卫箴劝着岑雪枝走了。 刘玉重新低头,又开始忙碌自己的事,等岑雪枝与卫箴走远了,才抬头看着他们的背影,与雪地上的两串脚印,眼中饱含热泪。 雪花大如席,从昨夜落至现在。 正午的日光看不见,天仍是阴的,但并不暗,因地上的雪白得反光,比明镜还亮。 卫箴揽着岑雪枝在雪地里走了很久,主动打破宁静,问他:“不御剑吗?这样等天黑了,也不一定能到非深海边上。我们不是还想尽快去小人间看看吗?” 岑雪枝微微一笑,笑得很不诚心。 “雪中御剑,好比松下喝道、月下把火,岂不煞风景?” “我知道你难受,”卫箴劝他,“有什么想不开的,和我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点。” “没什么难受的,”岑雪枝不肯承认,还说,“我只是想起不周山的雪了,但这仙界的雪景,也有仙界的美法。” 岑雪枝二十岁以前,曾经走遍白屋大江南北,是见过一些大灾大难的。 凡人沾染情毒时六亲不认,遭遇天灾时易子而食,他都亲眼见过,也状似无情地打马路过,偶尔施舍些东西,从未停下游历的脚步。 但是他没有见过战场。 没有听说过这种铁门紧闭,将士们于关内背遇敌袭、全员战死的情况。 “我猜猜看你是怎么想的。”卫箴勾了勾唇角,眼神却很漠然,说道,“如果我们没有改动历史,溪北不会死,也不会和方寸心分开,所以方寸心和陈沾衣不会吵起来。 “如果那天陈沾衣没有走,第一关也就不会出事。 “如果第一关没有出事,那后来的煮海之战里,陈沾衣就也许会放下心防,离开第一关,去秋千架支援无名,那么无名也就可能没事,是不是?” 岑雪枝的心思完全被他说中了,眨着眼睛看着他。 卫箴被他看得很是心动,按捺住异样的感觉,继续理智地同他分析:“但是你要明白,即使我们没有改动历史,溪北不会死,他也会替连吞镇守三山。 “只要他还和方寸心分居两地,楼台的事就仍然有可能发生,只是早晚的事。 “另外,就算陈沾衣肯离开第一关,这里距离秋千架也有几十天的路程,消息传来传去,他有可能来得及支援无名吗?别忘了,当时可没有这种东西。” 卫箴摇了摇手中一枚用来穿音的金铃,得出最后结论。 “所以不管是无名的死,还是第一关的伤亡,都与你无关,你也不需要往自己身上揽罪。就像你昨晚说的,前路还长着呢,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了,夜归人没有杀死连吞和无名,这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岑雪枝忧郁的表情没有变化。 卫箴只好说:“如果你要非得找出一个罪魁祸首来,就怪在我身上吧,怪我当初不应该主动去杀拿云手。” “才不是!”岑雪枝反手握住卫箴的手腕,辩驳道,“要怪也应该怪我当初不明白《社稷图》的可怕,非要越过明镜。” “那你应该怪那只肥猫,”卫箴毫不犹豫地把锅甩给了腓腓,“要不是它乱捡鸣金草,我们也不会被《社稷图》骗了。” 岑雪枝不服:“那还是应该怪我。如果我不继续东渡,腓腓就不会捡到鸣金草。” 卫箴寸步不让:“那就该怪江琛。如果不是他算卦不准还骗人,说你有仙缘,给你瞎指路,你也不会来三山。” 可江琛指路,只指到三山而已。 拿到梅梢月后继续向小人间走,完全是溪北随口提出来的建议、是岑雪枝自己选择的结果。 岑雪枝被卫箴蛮不讲理的样子震惊到了,但心情也比方才舒缓许多。 “可是我若是不去三山,”岑雪枝无奈地看着他,“你怎么办呀。” 对于岑雪枝而言,如果他岑雪枝没有去三山,卫箴就会死在零星天里。 可对于卫箴而言,如果他卫箴没有被岑雪枝救起,他现在应该还在现实世界中,而不是这本书里—— 当初在零星天的海里,卫箴在全身是伤的情况下,一度陷入昏迷,几次勉强自己睁开眼睛时,眼前看见的不是明镜的碎片,而是自己家的天花板—— 如果自己死了,就会穿回去。 卫箴一直都对此深信不疑。 一开始他心中存着想要回去的念头。 卫箴来到这个世界上刚醒来后,本想先让岑雪枝的剧情回到正轨,自己就自杀回去,所以他先去了方丈山的海市天街,买了原著中岑争会买的一块明镜,以及一小瓶毒药,就这准备自己日后服毒。 但从方丈回到蓬莱的一路上,卫箴心中都多少有些迟疑:自己真的要自杀吗? 穿书这件事,真的是平白无故的吗? 如果自己还有没完成的任务在身,怎么办? 卫箴站在今月亭中,向亭外的风景看去,暗暗下定了决心:他要留在这本书中一段时间,直到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他。 第一关内,天界的天色暗得很快。 几乎就在雪晴的同时,月亮升了上来。 卫箴低头看着岑雪枝如墨的眸子,发现他眼里倒映着自己与身后的雪山和漫天繁星,清澈又专注。 “?”岑雪枝眨了眨眼,似乎在问他:你在看什么? 卫箴下定了决心: 他要留在眼前的这个人身边,直到他不再需要自己。 “是啊,”卫箴凑近岑雪枝的脸,微微向右歪头,轻声道,“如果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这距离太近了,近到让岑雪枝心跳加速,屏住呼吸。 卫箴与他蹭了蹭额头,见他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抗拒的意思,又与他蹭蹭鼻梁。 “……” 岑雪枝想张口问他,“你要做什么”,上下唇却仿佛失去了控制,只能张开一点点,发不出声音。 卫箴抬起右手,食指扣住他的下巴,拇指轻轻抚摸了两下他的下唇。 岑雪枝不知为何,因这两下轻抚就全身战栗不已,腰部以下麻痹了一般忽然软掉,膝盖一弯,差点支撑不住自己。 卫箴用左手握住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掌心。 “可以吗?” 他问。 可以什么? 岑雪枝慌张地看着他。 卫箴用拇指指尖压住他的上唇,微微屈指,分开了他的双唇,而后用自己的唇覆盖上去,轻吻了他。 ( 松下喝道、月下把火。《义山杂纂》。 ps:终于亲到了。 ) 诉衷情 ( 为了防止情节被卡断,这里省略了两千字,发在作话,如果有读者的话,请先看作话再看正文。 )真的只有亲亲。 ) “嘶——” 卫箴松开他的瞬间,他勉强运起木灵根的灵力,用长出枝叶的掌心推在卫箴的肩上,将卫箴推得倒退着踉跄了几步。 岑雪枝怕抵不过卫箴,将灵力运转得过盛。 但卫箴没有反抗。 几息之内,一柱寒梅凭空出现在雪地上,隔在两人之间,树干有一人合抱的粗细,树冠盛大,花瓣粉嫩。 几片落红在夹杂着雪花的寒风中打着转飘落。 卫箴缓慢走了两步,绕过梅树,用右手手背擦了擦唇上的血,笑着说:“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用木灵根。雪枝,你不喜欢我吗?” 岑雪枝用颤抖的右手猛地拔剑,将君子剑的剑身搭在卫箴的肩上,剑刃横在卫箴劲侧。 卫箴没有在意那把剑,只是看着岑雪枝嫣红的唇上沾着自己的血,脸色更显苍白,心中蓦然抽痛。 他再也不顾忌自己那点害羞的心情,急切地向前迈了一步,冲岑雪枝伸出双手,道:“我喜欢你,雪枝,和我在一起吧。” 在他前进时,岑雪枝连忙将剑让开,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为什么?”他问卫箴,嗓音沙哑,“为什么你……现在……” 为什么要在现在忽然说起这些? 这是合适的时机吗? 又或者说……告白这件事,真的有合适的时机吗? 在四下无人的雪地里,朦朦胧胧的月色中,自己最脆弱的时候,从一个极近的距离看着卫箴的眼睛,岑雪枝唯一想做的是就是与他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一起。 或许,他也一样。 岑雪枝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度,想把剑收起来,但手却颤抖得厉害,剑尖怎么也对不准剑鞘。 卫箴见他连眼眶都红了,心疼得像被人攥了一把心脏,但知道他仍在躲着自己,只能隔着几步的距离,柔声哄道:“因为今天听说的这些事,让我想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岑雪枝抬头看他,红红的眼睛里满是委屈神色。 “好好好,”卫箴脸颊泛红,直白道,“我说清楚了——现在情况复杂,以后到底会怎样、会不会有危险,我也说不清,所以我不想再骗我自己,也不想看你一个人难过了—— “以后不管你去哪、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只要你同意,可以吗?” 岑雪枝的眼泪落了下来。 他呆呆地看着脚下的积雪。 雪地上只有两串大小不一的脚印。 第一关内,剑阁几百里外,两个人和一颗梅树傻站在一片开阔地上,周围静悄悄的,仿佛在等什么事发生。 卫箴忽然忐忑起来。 “可以吗?”他催问道。 岑雪枝始终没有将剑收入鞘,最终将它扔在了雪地上。 “可以。”他轻声答。 卫箴松了口气,刚向他迈出一步,就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向自己冲来,只好张开手臂将他揽住,被他扑倒在雪地上。 岑雪枝压在卫箴身上,紧紧抱住他,小声说道:“我也喜欢你。” 卫箴一手支起身子,背靠着梅树,扶着岑雪枝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怕他被雪地冻到,抬头轻轻啄吻着他的下巴。 “那你瞒着我的事情……”岑雪枝双手按住卫箴的头,让他直视自己,问道,“可以说了吗?” “我们慢慢来,好不好?”卫箴无奈地笑着说,“现在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吧?我怕我一口气把我的事全都说出来,会吓到你。” “我才不会被吓到。” 岑雪枝不满地说着,手上却温柔地抚摸卫箴的鬓角,摸到他眉间和下巴上的疤痕。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告诉你,”卫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要么等到我们见过段殊之后再说吧?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你觉得呢?” 岑雪枝略微撅起嘴唇,用额头撞了一下卫箴的额头,道:“暂时绕过你这一次。” 眼前的事确实不少。 就单说与段三公子见面这件事,早在一百三十年前就被列入计划之中了,却至今都没见到。 段三公子在白露楼救过岑雪枝一命,又是飞光、峥嵘以及溪水的制造者,岑雪枝理应同他当面道谢不说,也或许能多打听些消息,迎来挽留一切的转机。 “我们的时间还很长,”卫箴按住岑雪枝的后颈,抚着他垂在脑后的长发,与他拥抱着,说,“所以不要急,我陪着你,一步一步来。” ※※※※※※※※※※※※※※※※※※※※ ( 卫箴低头看着岑雪枝如墨的眸子,发现他眼里倒映着自己与身后的雪山和漫天繁星,清澈又专注。 仿佛天地虽大,他眼里却只有自己一个。 一种酸涩的感觉涌上卫箴心头。 他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也全部都是面前的这个人。 明镜山中,他主动冒险与灵通君交涉,大胆同魏影从周旋;销魂窟里,他指挥众人收紧铜炉的铁锁,拆楼制造乱象,替自己摆脱困境;凤台上,他一曲《箫韶九成》,有如仙人之姿,引来神鸟凤凰;白露楼当日,他路见不平,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以一己之力救上百人性命…… 他这样的人,与同他一起所经历的事,是卫箴在穿越书中世界之前,想都想不到的。 而这些还不是全部。 卫箴更加无法忘记的,是在自己接下武神致命一击时,他喊着自己的名字向自己冲来;在华音寺的月色下,他穿着雪白的中衣,披着斗篷,守在窗前专心地弹奏一首又一首暗含情意的曲子;在边家如新房般的红色床帐里,他的脸庞被红烛照映着,与自己调笑;在蓬莱山初见时,他在自己直白的注视下,强作镇定地低头…… 清风将他的一缕黑发吹乱。 卫箴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由自己伸手为他拂开,而不是,我在哪? 早在那时候卫箴就应该知道,自己完了。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说着什么自己只是想让剧情回到正轨,想保护自己的直男男主不被占便宜,想…… 等这一切了结之后,自己再服毒自尽、回到亲切文明的21世纪。 一切都回不去了。 《山河社稷图》中,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一百三十年后,一切都变了一个样。 卫箴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走了,岑雪枝要怎么办。 认识到这个问题的同时,卫箴也不禁想到,如果岑雪枝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出了什么事,自己要怎么办? 他喜欢岑雪枝——也许是来到这里见过的第一场雪,降下来的温度终于冷却了他发热的头脑,让他第一次彻底认清了这个事实。 没有办法。 卫箴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永远不离开他。 他控制不住想要吻他的冲动,用拇指指尖压住他的上唇,微微屈指,分开了他的双唇,而后用自己的唇覆盖上去,轻吻上去。 这一吻轻到难以被感觉到的地步,却让两人都觉得微烫。 因为都是第一次,紧张的心情盖过了一切,他们的双唇仅仅是一触即分。 卫箴表情凝重地看着岑雪枝,问道:“可以继续吗?” 岑雪枝脸颊通红,摇了摇头。 “为什么?”卫箴用手指抚摸他的脸颊,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追问,“你刚才不是没有拒绝吗?” 岑雪枝用略带委屈的语气说:“你知道我……” 拒绝不了你。 卫箴的眼神凝固在他的唇齿间,□□,又低头难耐地吻住了他。 这一次的吻缠绵而炽热。 卫箴含住岑雪枝的双唇,用右手握着他的下额,迫使他张开唇,伸舌进去尽情吮吸他的舌头,想要索求他的一切。 岑雪枝紧闭着眼睛,在他怀中颤抖,无力挣扎。 舌头被吮吸到发麻,上颚被顶着□□,敏感的耳垂被卫箴的手指用力反复揉捏,耳廓被他的指尖滑动着摩擦。 这是岑雪枝听都没听说过的亲密,让他惊慌失措,腰部以下完全使不上力气。 “嗯……” 卫箴听见他的哼声,胸腔起伏得更加明显,握住他腰部的手上用力,将他紧紧箍在自己怀里,更加热切地吻着他。 结金丹后,岑雪枝还是第一次体验到窒息的感觉,就连被魏影从的撑杆指着脖子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惊慌。 他慌乱中想合上嘴唇,轻咬了一下卫箴,却被卫箴用拇指从嘴角边按进去,卡住了牙齿,只能张着嘴承受卫箴的索求。 “不……卫箴……” 卫箴无视他的声音,掌握着主动权,几次调换方向,贪婪地舔舐他的舌头与口腔,手掌在他的腰上反复抚摸,安抚着他。 那温柔的动作、热切的渴望,就像…… 就像深深地爱着他一样。 岑雪枝睫毛轻颤,睁开被水汽模糊的眼睛,茫然看着近在咫尺的卫箴的眉眼。 他看见卫箴眉头紧锁、双眼紧闭,正神情投入地沉迷在与自己的亲密接触中,宛如一个热恋中的少年。 这样的卫箴,让岑雪枝觉得似曾相识。 唇齿缠绵、互相依偎的情况下,岑雪枝闭着眼,眼角不受控制地流下一滴泪,回忆起卫箴每一次看向自己的眼神—— 从一开始,那双眼中的光芒就是炽热的,充满好奇与恋慕。 他时刻黏在自己身边,他喜欢与自己进行肢体接触,他完全不能控制对自己的占有欲,他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自己安危…… 如果他不爱自己,理由从何而来? 但又是为什么,岑雪枝能明确地感受到,他一直都在隐瞒着什么,刻意不与自己说清关系。 于是岑雪枝下定决心,狠咬了一口卫箴的舌头。 “嘶——” ) 姑获鸟 非深海的岸边,一名黑衣女子脚踏一片翠绿落叶,从浪尖走到雪地中,站定。 “下雪……了?” 她呢喃道。 “第一关……竟然下雪了?” 远处,山谷中走来两个旅人。 高个着黑,肩上扛着一个黑色的武器,矮个着白,怀抱白色武器,远看不清是什么,恰似一对无常。 “你们是……”那女子眯起双眼,静静地看了一会,终于想起了这两人的名字,“一百三十年前白露楼救人的岑雪枝岑大夫,和……一百二十年前拆了万紫千红窟的希音寺卫箴?” 卫箴:“……” 岑雪枝:“你是?” 能如此指名道姓,还把时间事件记得清清楚楚的,很有可能就是当时在场的人。 但岑雪枝对这妙龄女子毫无印象。 “我叫同尘,”她自我介绍道,“前生死门的地字号之一。” 地字号共有三位,岑雪枝和卫箴连最强的楼台都没能一眼认出,更别提眼前这位了。 “你叫同尘,”卫箴对自己不认识的配角格外有兴趣,问道,“除了你和楼台以外,另外那个地字号叫什么名字?” “我妹妹名叫同辉。”同尘道。 卫箴主动揽住岑雪枝的肩膀,在他耳边介绍道:“除了楼台以外的两个地字号,是一对双胞胎。” 当着外人的面做如此亲密的动作,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那时岑雪枝只当这是普通朋友之间常有的行为,现在反而不习惯起来。 “咳……” 岑雪枝向前走了两步,从卫箴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和同尘打了个招呼。 “我们早就想拜访段三公子,谢过他当初的救命之恩,但是一直没有机会。” 其实一百二十年前,杀上明镜山之前的几天,岑雪枝是有机会去见段三公子的,但那时他能笃定,是段三公子收了连彩蝶的好处,监守自盗还魂丹,才害得卫箴差点被无名…… 不过现在这件事过去了,岑雪枝对段三公子的敌意也轻了些,毕竟不能直接将他救过自己一命的事一笔勾销。 “公子也一直记挂着岑大夫。”同尘道。 卫箴一把握住岑雪枝的手腕,质问同尘:“段三公子记挂他做什么?” 岑雪枝:“……” “岑大夫为人正派,同我们三公子志同道合,”同尘坦然道,“公子会记挂岑大夫也实属正常吧?” 卫箴心中冷笑:呵,你们跟雪枝这么志同道合,就没发现其实是他拆的销魂窟吗? 岑雪枝为缓和气氛,转移话题道:“不知道同尘姑娘此来第一关,是不是来找陈将军的?我们刚与陈沾衣将军和刘玉将军见过面。” “我确有要事同陈沾衣商量——”同尘忽然停顿住,问岑雪枝道,“不过也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不会耽误太长时间,不如岑大夫和卫公子先在岸边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回来直接带你们去见三公子?” 岑雪枝当然同意。 同尘脚踏一柄弯刀,背对他们离去,黑色斗篷翻飞,背后绣着一个红十字星。 “她绝对有问题。” 岑雪枝看着她的背影,信誓旦旦道。 “怎么说?” “我们于段三公子来说,算不上什么助力,相反,还毁过段三公子和连彩蝶的生意、破坏过销魂窟,”岑雪枝分析道,“但是她却主动招待我们,这不符常理。” 卫箴将他一边头发掖到耳后,亲了亲他的侧脸。 “!” “说的对。”卫箴道。 岑雪枝推开他,用手擦了擦刚才被吻到的地方,慌张道:“你、做什么、光、光天化日……” 卫箴笑着说:“晚上才能亲吗?” 岑雪枝憋了好一会,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好,”卫箴笑道,“那我等晚上。” 岑雪枝转过身去,低着头看脚下,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 这么…… “不害臊!” 卫箴笑出了声。 同尘全程御剑来去,中途没有停留,没多久就赶了回来,给两人带路,同时套瓷。 “我听陈沾衣说……”同尘问道,“你们和方大小姐有交情?” “有一点。”岑雪枝答。 “我记得你们也同文先生关系不错?”同尘又问。 岑雪枝把话又巧妙地推给了她:“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文先生时还是同无名一起讨伐明镜山,不知道文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同尘似乎没有瞒着他们的意思,直白道:“她从明镜山回来后,就离开生死门了。” “段三公子肯放她走?”岑雪枝问。 凡是说的上名字的门派,都有控制门内修士的办法,就如边家当初的拿云手给府上护卫喂毒一样,不会允许别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我奇怪的正是这一点。”同尘坦诚道,“岑大夫,卫公子,你们是聪明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文先生会离开生死门,三公子又同意了,只能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件事,和峥嵘有关吗?” 同尘直视岑雪枝的双眼。 “你对峥嵘很感兴趣?”岑雪枝婉言拒绝了,“可是这支笔是文先生的私产,我不能随便把相关的事告诉别人。” “我明白了。” 同尘沉默过后,又微笑着开口:“不过如果岑大夫有想知道的事,可以尽管问我,比如和方大小姐有关的。我知道你们刚入关,可能对关内这些年的事不太清楚,而且…… “别人可能不敢说,因为兹事体大,涉及几大上古世家的名誉,所以不思凡下了禁言令,但如今我和妹妹同辉正是不思凡的第二把交椅,并不受这些规章的限制。” 还有这种好事? 岑雪枝知道她在同自己拉关系,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方大小姐和溪北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去见那孩子一面——这是他答应刘玉的。 岑雪枝想先找清楚这一切的原因。 同尘用手在空中虚划了三个字,道:“方清源。这两个字还是南门雪先生起的。” “方清源……”岑雪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又鼓起勇气问,“南门先生他……” “他十几年前死在了秋千架。” 卫箴轻轻捏了捏岑雪枝的肩膀。 岑雪枝对卫箴摆摆手,示意没有关系,继续追问:“就是那场杀死了无名的煮海之战吗?” “没错。” 同尘的语气中,没有一丝对前天字号无名的缅怀之情。 “我听说……” 还有两个不知道的名字,但岑雪枝决定先问那个不姓“段”的。 “无名在煮海之战前就已经被一个魏家的人重伤了?” “确是魏家的一个女孩,但并不姓魏,而是随了母姓姓孟,名叫孟无咎。”同尘又在空中划了几笔,一缕火焰在风中组成了这名字的三个字,道,“她是天灵根属木,差点继承魏家,但最后因为修魔走火入魔,杀了边、连两家的不少人,被无名和南门先生合力杀了。” 卫箴总结道:“所以南门先生和无名都被孟无咎重伤,去养伤了,但一直没有恢复,直到两年后才在煮海之战中战死。” 同尘点头。 “那除了方清源以外,另外还有一个杀了他们的人,是谁?”卫箴问。 “他……”同尘停顿片刻,道,“准确的说,他才是杀死无名和南门先生的真凶,方清源只不过是个帮手而已—— “他叫段应识,也是南门先生起的字,是段大公子段倡焱的儿子,天灵根属火。” 卫箴心中已经被问号填满了。 因为…… 这都谁啊??? 不管是什么方清源、孟无咎,还是段应识,都是卫箴完全没有写过的人物、根本没听过的名字。 岑雪枝则默默把这些名字记下,继续问同尘:“他们为什么要杀无名?” 同尘摇头道:“我不知道,当时……” 同尘陷入了回忆,迷茫地说:“当时段应识就像疯了一样,先是烧了广厦,后来又差点将一整片海水都蒸发殆尽,最后终于和无名同归于尽。 “我与同辉一直以为,他应该是怕无名以后会抢夺他在广厦的权力吧。因为三公子无后,早就已经决定,将来会把广厦留给他,但是溪水剑……” “给无名。”岑雪枝接道。 “对。”同尘有些不屑道,“无名为公子效力时间很短、又没有什么实绩,确实配不上这把剑,段应识心里不服也是自然。” 她的表情语气都诚恳,不似作伪。 地字号的三位,楼台、同尘、同辉,都对无名心怀不满,看来生死门内部同行相轻的问题很严重。 “但是溪水剑不是被楼台抢走了吗?”岑雪枝又道,“陈将军杀了楼台,溪水剑一半落在陈将军手中,段应识应该去找他,而不是无名吧?” “陈沾衣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凡人,能有什么威胁?”同尘显然还不知道陈沾衣有多强,笃定道,“再说了,第一关已经只剩下陈沾衣一个人,那对于段应识来说,最好的选择难道不是先杀掉重伤的无名吗?如果坐等无名痊愈,以后的广厦到底由谁做主,可就难说了。” 岑雪枝与卫箴对视了一眼。 “那么……”岑雪枝转回头,又问,“同尘姑娘,你知不知道,楼台是为什么,屠了江树落月楼与第一关?” “当然是因为无名。”同尘神情阴沉,道,“楼台想要溪水剑,但顾忌无名身后有三公子和第一关,所以趁三公子与我和妹妹都不在时,犯下这十恶不赦的大错,罪不容诛。” “你们都不在?”岑雪枝心里一凉,犹豫道,“楼台不会是计划了很久吧?他一口气杀了落月楼和第一关几千人人,竟然不是因为一时冲动?” “当然不是。” 同尘一口否定。 “他这个人够阴暗的,”卫箴摸着岑雪枝半扎的头发,怕他被吓到了,附和了一句,“计划了这么久,专门为杀这几千人,下手又利落,简直不是人啊。” “他本来就不是人。”同尘却道,“他是被姑获鸟养大的孩子,与妖无异,杀人时自然不会心慈手软。” 卫箴:?这又是什么? 岑雪枝下意识为妖类辩白道:“人分善恶,妖也一样,这个姑获鸟确定是恶妖吗?” 同尘笑了:“岑大夫,你可能没有和妖类接触过吧?妖不分善恶,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感情,也就没有善恶观,只有本能罢了。 “姑获鸟是由惨死的产妇幻化成的妖怪,专门抱养人类的孩子,将他们养大后,放回人类中去,残害人类,好能再产生同类、在混乱中继续抢夺人类的孩子。 “我与妹妹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楼台,但是奈何公子宅心仁厚,总觉得他虽被妖养大但还是人身,屡屡委以重任,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岑雪枝不以为然:“你是说……所有的妖都是这样吗?” “各类妖的本能不同,但大抵是一样的,”同尘简要说明,“也就是同人与其他野兽一样最原始的本能——想要存活、繁衍的欲|望。为了满足本能,他们会不择手段。” 岑雪枝想要反驳,却又不想说出连吞的名字,于是提起了另外一个妖类:“我曾经见过一个妖,他钟情于玉郎君很多年,痴心不改,这不是与人类的感情无异吗?” 同尘眯了眯眼,从容道:“我来猜猜,那个妖类,本体是不是什么乐器、书画?” 岑雪枝、卫箴:! “是……”岑雪枝结巴道,“是一个画中妖。” “那就对了。”同尘闭了闭眼,得出了结论,“他的作者一定已经死了,所以相中了玉郎君在琴棋书画上的本事,就和宝剑认英雄、宝马求伯乐一样,不过是把这种本能,自欺欺人地称之为人类的‘情’而已。” 岑雪枝回想起灵通君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禁怀疑起来:真的……是这样吗? 但这和人的感情,又区别在哪里呢? 卫箴心中此时也是“咯噔”一声:要是真是这么回事的话,雪枝他对自己一见钟情…… 会不会只是单纯地因为,他是自己书中的角色呢?! ( 第二对副cp是,方清源x段应识。 ) 风满楼 赶往小人间的一路上,同尘都体贴地走在前面,给岑雪枝与卫箴让出一段距离。 “你觉得她说的对吗?”岑雪枝小声问卫箴,“不管别人怎样,我觉得连吞绝不是没有感情的妖。” “连吞不能和别的妖类算在一起,”卫箴趁他不备,咬了一口他的耳朵,又开始不留余力地抹黑其他所有对岑雪枝不错的男性角色,“我记得连吞的母亲姓连,父亲是黑龙,所以他有一半是人,只能说是人妖吧。” 人……妖? “啊?”岑雪枝随即想到,“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别以为说什么以后再告诉我就能糊弄过去。” “真的没想糊弄你,”卫箴举起双手认真地说,“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我都清楚,但是有的信息知道的不准确,产生变动的事也完全不知道……等等!” “嗯?” 岑雪枝还在消化他说的“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哪里产生变动了!”卫箴右手握拳敲了敲左手手心,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社稷图》里做的第一件事?” 岑雪枝挑眉,道:“杀拿云手?” 这件事已经讨论过了,带来的结果就是酿成了溪北和方寸心乃至整个第一关的惨剧。 “对,杀死拿云手后,边大公子说过什么?”卫箴指了指同尘的背影,道,“他说原本一世堂有六个名额,送给六大世家,但方家的人没有来,所以除南门以外其余四家会共举出来一个名额。” …… “这样吧,”当时,边淮见岑雪枝无意与他交易,只好揣测岑雪枝的诉求,同岑雪枝道,“我再加一柱: “如果此事你们帮我办成,我会代表边家向明镜散人举荐你—— “你本就是大夫,平生所学与炼药相通,届时再迈入金丹期,加上炼药世家的大力推荐,这名额便十拿九稳是你的了。至于我边家原本的名额……” 边淮平摊右手,指向卫箴:“我转送给卫公子。这样两位仙侣可共入一世堂,免受离别之苦……” …… “……所以呢?” 岑雪枝不明所以。 卫箴握拳道:“如果这个名额没有给我们,就会被送给一个叫孟秋的女人,姓孟,你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孟无咎? 岑雪枝点了点头。 孟秋这个角色,也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反派配角,卫箴完全是因为听了同尘那句“孟无咎随母姓”才想起来的这么一号人物。 卫箴越说越觉得后怕:“但是她没有拿到这个名额,就没有留在明镜山陪明镜散人送死,而是去了别的地方、做了别的事,比如成亲、生子……” 岑雪枝:难道我们凑成了一桩姻缘? 卫箴:我们搞了个新人物出来! 至于段应识和方清源,这两个人的名字是由南门雪所起的,而南门雪到底为什么没早早就死掉,卫箴至今还不明白,就只能先放下,等以后再说了。 卫箴转头,冲着同尘喊道:“同尘姑娘!” 同尘很快放慢了速度,来到他们身边。 “孟无咎为什么要随母姓?”卫箴语速飞快地问道。 同尘答:“她的父亲是魏家当时的下一任家主,魏五公子。” 居然又是个熟人! 岑雪枝现在还记得不久前,他与卫箴在销魂窟外等了很久,确信魏家人已经同江琛一起去凤台了,才进了通天梯,却在门口直接撞见魏家家主、魏五公子和魏七姑娘,着实吓到了岑雪枝。 接着,同尘果然又道:“她的母亲名叫孟秋,从前是个很厉害的炼药师,你们可曾听过?” 岑雪枝看了看卫箴,见他也摇了摇头,只好说道:“不曾。” 同尘说起魏家的家事来,更是毫不客气:“孟秋没有任何背景,白丁出身,但是天赋异禀,实力很强。她与魏五公子相识时已经结丹,所以为了能给魏五公子生下子嗣,只能自毁修行,化了金丹改生凡胎,诞下孟无咎。” 这…… 卫箴咋舌:是个狠人。 没有还魂丹这种东西,结了仙缘,就不能结凡缘。孟秋哪怕认做凡人,也要生孩子,这是何苦? 岑雪枝很是不解,问:“魏五公子就一定要有亲生子吗?” 没有的话,如段三公子这样,将家产留给侄子段应识,又有何不可? “我不知道。” 同尘微不可查地翻了个白眼,很是看不起魏家这一家子。 “可能魏家向来是凡人做派,孟秋觉得只有有个孩子,自己才不会被魏五公子负情吧——我听说魏五公子风流名声在外,此前也曾经被棒打鸳鸯过,只有这个孟秋,最终还是嫁进了魏家。 “但那也是很多年后的事了,所以孟无咎十几岁入魏家之前,一直是私生女的身份,随孟秋姓。” 看来不管是段应识和方清源,还是孟无咎,同尘的了解都不够深。 不过她看起来不像是好闲谈的人,能给他们说了这么许多,已经很尽力了。 “孟无咎和段应识、方清源三个人,也算是有过同窗之谊。”沉默片刻后,同尘又向岑雪枝暗示道,“他们三个当年都曾受过我们三公子的教导,都是天资拔群的孩子,最后却…… “所以三公子不太喜欢往事重提,在加上这些事对世家影响不小,才给整个仙界下了禁言令。” 岑雪枝明白她想说什么,微笑答道:“那如果我们还有什么不解之处,就少不得再叨扰同尘姑娘了。” 同尘也对岑雪枝报以一笑,又道:“岑大夫和卫公子可以随时来落月楼找我,不过要记得只报我的名字——我妹妹不善言辞,恐怕招待不周。” 岑雪枝与她道谢后,两人没有再客套。 “她有事瞒着她妹妹同辉,”岑雪枝同卫箴小声交谈,“还和文先生有关。” “这个文如讳怎么阴魂不散的?” 卫箴无语。 明明是个跑龙套的,认真跑龙套不好吗? “我觉得她的目的可能是峥嵘。”岑雪枝分析道,“段三公子炼出三件神器来,溪水在陈将军手里,谁也拿不走,但是峥嵘和飞光现在都不知所踪,同尘很可能想打听峥嵘的下落。” 生死门内部分歧实在是很严重。地字号的三位敌视天字号无名不说,地字号的双胞胎也不信任楼台。 而现在,双胞胎中的两位,互相之间竟然还有隐瞒。 看来段三公子这个门主之位,座得似乎有些失职。 不过哪个仙门都无法杜绝这种情况,更何况生死门坐拥三件神器,确实会让门内人眼馋。 “飞光……” 卫箴看着手里的枷,低声道:“它原本是段三送给连吞乘装残魂用的,但现在连吞还活着,他会把飞光送给谁呢?” “你的枷锁没有变,就说明飞光一直没有认过别的主人;枷锁上的灵也没有变化,说明无名的残魂还在里面。”岑雪枝说着,想到了一个疑点,“但是按刘玉将军所说,无名打破明镜,并不是为了和夜归人交手,所以当时的无名也不应该魂魄碎裂。” “但是后来无名与孟无咎、段应识和方清源全都交过手,”卫箴顺着他的思路,道,“她的魂魄很有可能是在那时候破碎的。” “这是有可能,但是谁会特意收集好无名的魂魄,然后装进飞光里,再送给你呢?” 岑雪枝刚说完,就想到了那个名字。 “夜归人。”卫箴道。 夜归人到底想做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他身边有拿着峥嵘的灵通君,又特意给了卫箴这对枷锁、给了岑雪枝一台玉壶冰,很明显—— 他想让卫箴和岑雪枝为他再现一遍《社稷图》,改变历史。 可是《社稷图》已经不堪再次开卷,夜归人只能再让文如诲重画一幅——也许就是因为新画还没有完成,他才暂时放走了卫箴和岑雪枝。 卫箴翻出了灵通君给他的那枚金铃。 岑雪枝仿佛能听见灵通君的声音,在耳畔娇媚地说道:“有你们求着我给你们指路的时候。” “等等吧,”岑雪枝按住卫箴的掌心,道,“等我们见过段三公子再说。” 一夜无眠。 天亮时,同尘带着他们,停在了一处黑木搭建的码头上。 码头前的牌楼左右,立了两只白玉麒麟,与方丈山“海市天街”牌楼的那对麒麟十分相似,但个头大了十倍有余。 牌楼上订了四个大字,字体非常漂亮,一看就是位名家手笔,但不是江琛的字,也不是文如诲的字,写的是: 胜似人间。 岑雪枝正在琢磨这些字的意思,待抬头打量眼前的景色时,猛然间被再一次震住了。 “这就是小人间。” 广厦的万丈高墙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如竹楼般的干阑式海上营寨,总体分为上中下三层。 下层去海水不远,尖头尖尾的狭长渔船穿梭其中,如小轿往来不绝;中层有百余丈高,由长廊长桥将楼宇互通,其中集市商铺、渔家住户应有尽有;高层则是几处仙门所在,飞檐处处挂着金铃,白日窗门大敞,仙乐从中传出。 原本正中位置的万紫千红窟,变成了一颗巨大无比的梧桐树,树冠笼罩在整个小人间的上层,洒下一片荫凉。 同尘收刀,上岸,介绍道:“广厦被焚后,三公子将仅剩的木材拆开,建成了新的岛屿,全部由木楼构成,上层称风满楼,中层称不思凡。 “前后两栋主楼,分别是摘星楼和落月楼,周围环绕五处城池,城内又总计设有十二座望海楼,均由白玉籽料雕成……” “等等,”卫箴打断了同尘,问道,“五城十二楼,由白玉建成?我怎么记得……听说,我听说这是碧霄宫的玉京啊,是我听错了吗?” “没错,”同尘淡然答道,“碧霄宫曾产过一块山大的白玉,所以主峰称玉京,仙界也以玉京代称碧霄宫。 “但无名分海之后,原来的山峰大多数都已经被淹了,那些白玉楼也在很久以前就被玉郎君全都抵给我们三公子了,我们公子也没有滥用玉京的产业,全部都投入救济玉京门内修士和广厦难民—— “玉京,早就没了。” “那……”岑雪枝愣住了,“玉郎君他……?” “十几年前,玉郎君又一次涉过明镜去白屋入世驱魔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同尘回头望向海的那边,轻声道,“有很多人猜测,他是被夜归人扣押起来了。” 岑雪枝一惊:夜归人扣押玉郎君做什么? 难道……他想让玉郎君为他作画——文先生也已经……? (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许浑。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李白。 ) 合欢树 有传言说,夜归人绑了江琛。 怪不得同尘向岑雪枝打听文如讳的下落—— 岑、卫两人刚从白屋入关,按理来说应该听过一些传言—— 一个金丹修士的一生,通常也不过百年左右。 文如讳结丹时已经有三十岁左右,从结丹到初见岑雪枝时,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仍是金丹初期,所以如未化神,就早该同溪北一样,已至大限。 而擅画的仙家不多,文如讳若去了,除非再横空出世一位,仙界恐怕便仅剩一个乐器书画样样精通的玉郎君江琛了。 另外,江琛的实力在一百三十年前,就停在了化神的边缘,是碧霄宫的宫主,未来很可能会化神,如无意外,现在应该已经步入化神期,修得长生了。 同尘是想知道,峥嵘会不会在夜归人和江琛手中。 “你觉得……”岑雪枝压低声音问卫箴道,“同尘的实力怎么样?” 卫箴认真地看了岑雪枝一眼,把他看得莫名其妙。 “你觉得呢?” 卫箴说着,在空中迈了一步,踩在了岑雪枝的剑上。 “!” 岑雪枝吓了一跳,上半身向后仰了仰,被卫箴拦腰扶住,嗔怒道:“你神经病啊!” 他们上了码头后,选了一条平直的剑道,往整个小人间的中央飞去,脚下就是海水。 刚学会御剑的人,就在赶路时做出这么危险的举动,很容易掉进海里去的! 当初卫箴坠入零星天差点死了,至今还在岑雪枝心中留有阴影。 卫箴却不慌不忙地勾了勾手指。 黑色薄片状的巨枷张开缝隙,化作一张巨口,将君子剑一口吞下,衔在行刑的缺口处。 原本君子剑下沉了些许,就快就要触及海面,因为卫箴踏上来后增加了重量,但现在枷和剑合为一体,在卫箴的驱使下又浮了上去。 “嗯?”卫箴勾着岑雪枝脖子,与他亲亲密密搂在一处,低声问他。 “嗯???”岑雪枝抚了抚胸口,才想起自己刚才的问题,怒道,“我要是看的出来还用问你吗?” “比我们两个都强,不是金丹大后期,就是化神期。”卫箴贴着他的耳朵说,用手点了点前方同尘的背影,“你看她的刀,还很稳。” 同尘不用剑,御一把刀,从不思凡来赶了一天的路,来到第一关,现在又连夜回去,却不见丝毫疲态。 “那你觉得,她……” 岑雪枝想问,若将来再与灵通君和夜归人有所冲突,她有没有一战之力,毕竟她有所图,也许会站在自己这边,但转念想到,那样的话卫箴也要跟着涉险,又不说了。 “算了。” 卫箴却反问:“你是不是对她关注太多了?” 岑雪枝奇怪道:“什么?” 卫箴抬头看天,深吸一口气,又清了清嗓子,才低头咬着岑雪枝的耳朵尖说道:“你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如果你对别的男男女女关注太多,你男朋友就会吃醋,懂了吗?” 岑雪枝赶紧捂住红透的耳朵,扭开头说:“我……只喜欢男人,你不要想太多了。” 看出来了……卫箴想。 但是以防万一,还是要强调一下,因为同尘和同辉这对双胞胎……在原著中是暗恋岑争的啊! 其实卫箴不爱写感情戏。 除了女主角边池柳有点剧情以外,别的女性角色几乎没什么表现机会,大多都是没有名字,远远观望一番,芳心暗许,两句台词全在心里,如段三公子身边的这对龙套双胞胎。 不过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同尘…… 似乎对岑雪枝并没有特殊的感觉。 她对岑雪枝无动于衷,和当初边池柳的反应一样,应该是让卫箴感觉诡异且后怕的,因为越是确定这个世界不是卫箴自己的原著,卫箴心里就越是没底。 可是知道她不是自己的情敌,卫箴还是松了口气。 剧情脱轨、前途未卜…… 这些都比不上“没人勾引我男朋友”这件事来的重要。 所幸同尘不仅对岑雪枝没什么表示,在剑道上走了不到一半的距离后,还非常配合地先一步回了摘星楼。 “我要先去同三公子回禀,大概需要小半个时辰,”她指了指左右的街道,同岑雪枝与卫箴道,“二位既然是刚从白屋来,大可先在这里逛逛,再去摘星楼见公子不迟。” 岑雪枝心领神会,知道她告诉了自己许多,但不想被段三公子发现,赶忙谢过,目送她走了。 卫箴揽住岑雪枝的肩,操纵君子剑和枷停在一处渡口,将岑雪枝半抱着上了岸。 “你松手……” 岑雪枝扭着肩膀,想要挣脱。 卫箴将枷变成剑匣大小,穿进手臂挂在肩膀上,脚下一挑,将君子剑挑起,用搂着岑雪枝的右手顺势把剑握住,给他收剑入鞘。 岑雪枝看着他以半抱着自己的姿势,将剑收在自己腰间,收到底时,剑柄与剑鞘发出“哒”的一声,忽然脸红了。 “想什么呢?”卫箴故意逗他。 岑雪枝拂开他的手。 卫箴跟在他身后,随手拨弄了一下路边摊上挂着的金铃。 岑雪枝忽然想起灵通君的话: “这玩意小人间到处都是,五斗上品灵石一个,不是用来害你们的。” 他停下脚步,歪头问店家:“这铃铛多少钱一个?” “雨霖铃,五斗上品灵石一对儿,”摊主掀开穿着檀木珠的风水帘,出来殷勤地给他们打着蒲扇,指了指天上,道,“两位上仙是第一次来小人间吧?雨霖铃只卖五斗上品灵石一对儿,是云中太守定下的规矩,我们普通手艺人是不敢多要的。” 岑雪枝奇道:“还有这规矩?” 卫箴附和自己男朋友:“云中太守闲的没事,还来管制小人间的物价?” “这雨霖铃是天外天传下来的手艺,风满楼的段楼主又同云中太守交好,我们自然得听段、方两位的号令。” 这个段楼主,说的应该就是上层楼的段三公子了。 摊主呵呵笑着,拿了一对金铃在手中,递到看似比较好说话的岑雪枝面前,推销道:“上仙若是感兴趣,买个这对做工精致的小铃,一样的只做两只,送给仙侣,方便两人联络,灌进灵力催动即可传音,很实用的。” 岑雪枝不太好意思,低下头想往前走,却被卫箴拽住了。 “买买买。”卫箴说完,才想起来自己没钱,只好干咳了两声,改口道,“算了。” “买吧。” 岑雪枝掏了钱,轻轻抿唇,接过两枚铃铛,头也不回地抛给了卫箴一个,另一个捏在手心,大步向前走着,扭头张望别的店家,遮掩自己红透的耳垂。 “哎,”卫箴腿长步子大,两步就追上去,继续围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表情逗他,“你说他们都是怎么看出来我们是一对儿的?你记不记得,之前在方丈山的海市天街,我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就有人说过我们是一对道侣?” 岑雪枝当然记得。 “好像是因为那只肥猫吧。”卫箴提醒他。 岑雪枝果然上勾,纠正道:“那是腓腓!人家有名字。” “名字也是肥,有什么不对?”卫箴对小动物没什么感情,反而很烦能变成人还粘着岑雪枝的腓腓,道,“如果咱们两个有儿子,怎么可能会像它那么胖?” 岑雪枝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住他的嘴,斥责道:“你、你不要乱说!” 这里人来人往,他怎么好意思说这么私密的话? 况且腓腓变成人型后,根本不胖的…… “你……”可犹豫一会后,岑雪枝说出口的却是,“你想要孩子?” 没听说过能让两个男人有孩子的丹药。 卫箴原本是喜欢女人的。 这件事就像根刺梗在岑雪枝喉咙里,让他忍不住怀疑,如果自己不能做到女人能做到的事,就有可能失去卫箴的喜欢。 他犹豫着没有向自己坦白的话,会和自己的性别有关吗? “不,”卫箴没有给他再胡思乱想的时间,果断否认,“我绝对不会要孩子的。就算你能给我生孩子,我也不会让你给我生。” “你……你乱说什么!”岑雪枝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注意他们两个,才捶了卫箴一下,道,“谁要、给你……” 卫箴还装作正在思考的样子,摸了摸下巴,又道:“除非你用分手来要挟我,一定要给我生孩子,我才会勉强考虑一下。” 岑雪枝忍无可忍,将卫箴拽到一处无人的屋檐下,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胸口,做了几次深呼吸,最后也没憋出来一句话,转头走了。 卫箴拽住他的手,把他拽回自己怀里,按着他的脸颊,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没人看见,”卫箴搂着他的腰,问,“你在害羞什么?” “光天化日的,你……”岑雪枝在他怀中挣扎不已,却一丝一毫都推不动卫箴的手臂,尴尬道,“放开,不然我不……” 不理他了? 岑雪枝又舍不得。 “不是你主动的吗?”卫箴问。 “我?” 岑雪枝抬头,湿漉漉的大眼睛控诉地看着卫箴。 卫箴不是多话的人,也从来没想过自己真正恋爱时会这样粘人,所以原本也有些放不开。 但这么喜欢的人刚成为自己的男朋友,又一整天都在身边,卫箴实在是忍不住想摸摸他、亲亲他……再加上岑雪枝太过害羞,更是让卫箴将那一点初恋的青涩感完全抛之脑后了。 被这双眼睛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谁能把持得住? “你自己看。” 卫箴将他的下巴挑起来,让他看头顶,而后低头埋在他颈边偷咬了两口。 岑雪枝抬眼看见巷子里的墙上挂着一副小木牌匾,匾上竖着漆了四个朱红的大字: 合昏客栈。 合昏又名夜合、合欢,因为树叶与情根的叶子类似,都是昼开夜合,被凡人称为“鬼拍手”、“有情树”,寓意也多是些露水姻缘之类的夜间事……身为大夫,岑雪枝一清二楚。 “我、我刚才又没看见。” 岑雪枝不敢看卫箴,话也说不清楚,但手上停下了推拒的动作,心里也忐忑起来: 卫箴对自己有情,这不假,可是他……之前毕竟是喜欢女人的,难道真的能对自己有那方面的兴趣吗? “你现在看见了。”卫箴简要地提醒了他一句,就心急地催问,“可以吗?” 什么可以吗? 岑雪枝被他略带撒娇的语气问得腿都软了,心道:怎么每次都不问清楚? 之前索吻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句表白也没有,问了三个字就不管不顾地亲上来,现在又…… 又要做什么? 岑雪枝忽然觉得全身都发热起来。 卫箴笑着抚摸他的后背,抱着他开心地晃了晃,在他头顶亲了一口,下了结论:“看来是可以,走吧,我昨晚怕冻到你,忍得好难受。” 岑雪枝被他强行拽进了巷子里的一扇小门。 这间客栈所在的楼宇很特别,不是楼顶凤凰尾、飞檐鹭鸶翅的木楼,而是一颗整个合欢树的树干,未曾有什么装饰,内里被掏空做成了房间,四周设有暗门,楼内走廊极窄、光线极暗。 廊下挂了一副美女图,手执如意灵芝,斜倚凉塌,云鬓散乱,旁边提了歪歪扭扭的八个字: 雁沉鱼阻,马滑霜浓。 恨不得让人一进门就心跳加速,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客官里面请。” 店小二是个瘦小的凡人,用一层白纱布遮着眼睛,作出一副“非礼勿视”的姿态,缩在柜台后,眯着眼打量客人。 他只透过白纱模糊地看了一眼岑雪枝的穿着,像是个纡青佩紫的仙者,就转了转眼珠,掏出一枚房间钥匙,道:“只剩一间最好的上房了,三豆上品灵石一晚,走剑道上最顶层,一层就那么一间,刚换好崭新的家具,好视野,宽敞又通透,上仙好福气啊!” 又不是旅游旺季,怎么会只剩一间最贵的房? 一看就是宰客,但卫箴是个享乐主义者,从来没缺过钱,问都懒得多问。 “再借你点,”他毫无心理障碍地摸到岑雪枝胸前,掏出乾坤袋,取了房费,扔给店小二,哄岑雪枝道,“我手头不宽,就先多出力吧,保证让你满意,行不行?” 岑雪枝听不下去他这混账话,闭上眼低着头,装没听见,任由他搂着自己拿过钥匙,走上剑道,御剑上行,进了房间。 ( 马滑霜浓,周邦彦,雁沉鱼阻,晁端礼。 ) 砚台屏 小睡了一个时辰后,岑雪枝醒了。 室内光线昏暗,床角放着一叠干净中衣,卫箴不在身边。 床尾的屏风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岑雪枝起身,哑着嗓子问:“卫箴?” “嗯。”卫箴从屏风后走出来,应道,“温水放在床头了,你喝完也过来洗洗吧。” 结成金丹后,身上倒是没什么脏东西,但是赶路久了,还是难免沾染灰尘。 岑雪枝润了润嗓子,披上一件中衣,绕到屏风后。 “用我帮你洗吗?” 卫箴刚为浴桶换好水,全身上下只有一块棉布,握在手里,用来擦他半长不短的头发,一边擦,一边用露骨的眼神上下打量岑雪枝。 “看什么。”岑雪枝抬手糊在他脸上,将他推开,迈进浴桶,将中衣搭在桶沿上,舒服地叹了口气,道,“不用,你走开。” 卫箴撩起他的长发,舀起一勺温热的水,沿着他的后脑勺慢慢倾倒,开玩笑说:“你这还没吃到我呢,就这么无情无义,要是以后哪天彻底把我吃干抹净了,是不是就要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岑雪枝歪头靠在浴桶边缘,感受卫箴修长的十指探入发间,全身颤抖了一下,不理他。 谁吃谁? 看卫箴刚才那副凶狠的样子,现在还好意思说他被自己吃干抹净? 真是衣冠禽兽,有辱斯文…… 卫箴却毫无自觉,还揉了揉岑雪枝的头,又把他后颈捏了捏,看着他发颤的可怜样子,笑道:“没关系,以后你想骑在我头上,我也同意,还方便我给你……” 岑雪枝听完最后几个字,脸瞬间涨红,抬手泼了卫箴一身的水。 “你、你……”岑雪枝推着他的肩膀,崩溃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这样……” 卫箴握住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他,把按在浴桶里亲了个够本,才又起身,抻了个懒腰,去穿衣服。 他以前也不知道,恋爱后的自己会这样贪,但是…… “我已经很克制了,”卫箴穿着衣服辩解道,“等以后你适应了、可以了,我们真刀真枪地来一次,你就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 “停!”岑雪枝猛得拍了一下水面,不满道,“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 “我听人说过啊,而且,”卫箴忽然停顿了一下,才说,“我还看过一些,呃,小说,之类的吧。” “小说?”岑雪枝扒着桶边,只露出两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好奇又害羞地问,“是话本、或者那种、有、有图画……的书啊、瓷器啊之类的吗?你居然还看那种东西?” 卫箴穿衣服的动作停住了。 “我,其实也很少看那种东西,但是有一次……” 卫箴说着,坐在浴桶前的一张椅子上,打着赤膊,双腿分开,还没系好腰带,正对着岑雪枝,就看着岑雪枝的脸陷入了沉思。 岑雪枝不甘示弱地看回去,看着看着,又脸红了,躲进浴桶。 卫箴状若无事地笑了笑,生硬地改口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我们都只是书里的人物,所有战争、饥荒之类的历史都只是某个人随手写出来的剧情,你会有什么感觉?” 会无法接受吗? 会痛苦、会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产生怀疑吗? 他忽然正经起来,岑雪枝反而不习惯了。 他想了想才答:“人生浮且脆,鴥若晨风悲,我从来不去想这种问题。不管这四面八方、古往今来的真相是什么,我都只是天地逆旅中一个行人,走好自己的路就是了。” 卫箴暗中松了口气,起身走到他身边,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按捺不住地又亲了亲,才笑着说:“宝贝看的开,我就放心了。” 岑雪枝羞得立刻想躲开,向后仰去,却用力过猛,“扑通”沉进水里。 “唔……” 他伸长手臂,握住浴桶边缘,因为姿势不太对,一时没能把自己支起来。 卫箴干脆迈进浴桶,把他捞起来放在自己身上。 岑雪枝只好搂住卫箴的脖子,把脸藏在他胸前,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要叫我奇怪的、什么……” “宝贝儿?”卫箴问。 岑雪枝:“!不许说!” “为什么不许说?”卫箴笑,“你知道‘宝贝儿’是什么意思吗?” 其实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称呼自己,但是还是听到就会……受不了。 岑雪枝于是同他就这个问题争执了好一会,到激烈处不止动口,还动了手脚。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终于推开窗户透气时,岑雪枝已经有些脚步虚浮了,站在窗边抱怨:“为什么一样的……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体修还有这样的便宜占吗?” 卫箴从背后抱住他,亲了亲他的侧脸,看着窗外。 从合欢树的树冠向下看,能看到前两座城,头顶梧桐树的叶间撒下阳光,照得城中六幢白玉楼熠熠生辉,楼下不思凡里行人如蚁,穿梭如织。 “是你该锻炼了,以后我帮你。”卫箴握住他的双手,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另一栋高楼,认真说道,“如果这是一本书,你是书里的角色,我以后就做另一个角色,永远跟着你,帮你锻炼身体,怎么样?” 岑雪枝怀疑地抬头看着他,敏感地问:“你是什么意思?说得和真的似的,这是不是,和你来自哪里……有什么关系?” 卫箴握着他的手,做了一个“合起书本”的动作,眼睛盯着前方最高的那栋楼,嘴唇擦着他的额头,答:“我来自,这本书的外部。” 那栋楼,就是段三公子所在的摘星楼。 段三公子段殊——卫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会是解开自己疑惑的关键。 岑雪枝看着他,眉头微蹙。 …… “上仙不买对儿雨霖铃吗?” 从合昏客栈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岑雪枝双唇嫣红,卫箴神清气爽。 路边摆摊卖金器的店家见他们身上没有佩金铃,仍在不懈叫卖:“三斗上品灵石一对儿,上品轩顶级的匠人镂的雕花!” 岑雪枝停下了脚步。 卫箴替他问店家:“不是说天外天有规定,雨霖铃都是五斗上品灵石一对儿吗?” 店家笑了:“两位是第一次来小人间吧,被码头的奸商宰了?云中太守定下的规矩,是因为雨霖铃于仙门百姓都有大用途,所以售价不得高于五斗上品灵石,而非一定五斗—— “我家铃铛都是上等的金匠雕出来的,最精致一对儿也只卖三斗上品灵石,要买小的还有更便宜的,物美价廉、童叟无欺,两位上仙一看便知。” 两人无语,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快到摘星楼楼下时,岑雪枝再次停在一家店门前,取了一对儿小个的金铃铛,问店主:“这对多少钱?” “上仙好眼光!”店主给岑雪枝竖起大拇指,大力赞扬,“这是小店做得最好、卖的最贵的一对儿,要整整一斗上品灵石呢。” 岑雪枝:“……” 卫箴:“……” “这也太夸张了,”卫箴买东西从来不会货比三家,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惭愧地挠了挠后脑勺,道,“无商不奸。” “和白屋一个样子,”岑雪枝拿出买贵了的金铃,配在腰间的不解缘上,摇头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位上仙,是从白屋来的?”店家见他买了金铃,便收起了自己的货品,摆出一副闲聊的架势,同他打听道,“看您如此容貌,我还以为是三山来的什么精怪。” 岑雪枝摇头,正准备走,店家又道:“我祖上也是白屋人。” “同乡?”岑雪枝眼前一亮,回头问他,“我是不周山人士,你是哪里人?” “我爹娘生在卧龙湾,我生在三山,是年轻时做生意过来的。”店家笑问,“您是从白屋来的,一定会经过卧龙湾,不知道那里如今怎么样了,渔民们都还好吧?” 岑雪枝愣了一下: 他游历白屋各州,从未听说过卧龙湾这个地方。 “你说的可是北方出海口处的斩……卧龙湾?” “正是呀。” “哦,”岑雪枝轻轻点头,眼神躲闪,模糊回答,“都还不错。” 连地名都变了,鬼知道人怎么样了? “哎呀,都不错,都不错……”店家“啧”了两声,摇头低声道,“来了仙界,才晓得人间的好,虽然冷了点、穷了点,但至少不用担惊受怕、随时堤防中毒……” 店家猛然停住了话头,不敢说了。 “中毒?”岑雪枝问,回头看卫箴。 店家“哎呀呀”地说着,连连摇头,不敢再说了。 “什么中毒?”卫箴贴近岑雪枝的耳边,小声道,“段三让同尘去第一关找陈沾衣,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这是仙家的事,我们普通人不敢妄言啊。” 店家朝着摘星楼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双手拢在嘴边,又同岑雪枝偷偷道:“这位上仙啊,我们也算是同乡,我才告诉您—— “不思凡水土不好,凡人很容易中毒入魔,听说最近风满楼的仙者也没能躲过,您不如尽早回人间过几天太平日子。” 水土不好?中毒入魔买? 岑雪枝万分困惑,追问他:“是什么中毒呢?” 吃的、喝的、闻的,总得有一样吧? 店家只是摇头:“就是谁也不知道,所以才可怕啊!” 这真是邪门了……卫箴心道,整本书一点毒药相关的东西都没写过,剧情到底是怎么发展的? “俗话虽然糙,但是说的对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店家苦笑道,“人间是个好地方,不然这里也不会叫做思凡海了。” 岑雪枝也看着摘星楼的方向,沉思片刻后才问:“这里不是叫做不思凡吗?” 店家指了指地,示意楼下的水域,叹道:“北边是非深海,南边是思凡海,被这不思凡横在中间——上仙只需往南多走几步,自然就会动思凡之心了。” 相思始觉海非深,说白了,明镜以东这一整片海域上的凡人,都在思念明镜以西的家乡就是了。 店家最后说道:“若是我有那胆量与能力,早就回人间了。” 卫箴牵起岑雪枝的手,将他带着,向摘星楼去了。 路上,岑雪枝与卫箴细数:“这些年仙界经历了不少动荡,从孟无咎在秋千架大杀四方、到楼台血洗落月楼,再到段应识、方清源联手杀无名、阿雪,哪一桩会与这次的中毒之事有关呢?” “孟无咎吧,”卫箴提醒道,“她是魏家人,木灵根。” 说到中毒,最可能的就是毒从口入,与草木有关,可孟无咎也死了不少年了,怎么会现在才开始有人中毒? “段三公子也许会告诉我们。” 岑雪枝轻抚怀中的玉壶冰。 摘星楼前,黑衣守卫收下岑、卫两人的木牌,走剑道通报,没一会就毕恭毕敬地回来请他们上楼。 “楼主正在炼器,请二位贵客在此稍候。” 风满楼比中下层高十数层,摘星楼又比上层所有的楼都高出几十层,每一层都开着窗,十分通透,顶层略带寒意,守卫直将他们引到最高层的一间正厅。 厅内一位与同尘长相别无二致的美女佩着剑,自我介绍道:“在下同辉,奉公子之命请二位上坐。” 同辉转身,带着他们绕过厅内的屏风。 却见屏风后并未设座,而是又摆了四面屏风,如围炉一般围成四面,中央放着一方足有浴池大小的砚台。 岑雪枝见到第一张屏风的第一眼,就被那上面的字画吸引住了。 这是一张文如讳的真迹。 画中有一个女人的背影,头戴双翅乌纱,正是无名,画上题写了一首《侠客行》: 此客此心师海鲸,海鲸露背横沧溟,海波分作两处生。 文如讳的画工着实了得,但岑雪枝看在眼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正当他想牵着卫箴去看第二面屏风时,身后的门又开了,一个男人从屏风后走出。 “公子。”同辉道,“岑大夫、卫公子来了。” ( 人生浮且脆,鲍照。 此客此心师海鲸鱼,元稹。 ) 有竟时 厅内,屏风后并未设座,而是又摆了四张屏风,如围炉一般围成四面,中央放着一方浴池大的砚台。 映入眼帘的第一张屏风上,是一副文如讳的真迹。 画中有一个女人的背影,正是无名,手持两把匕首,抵在明镜前,以排山倒海之势将明镜一力劈开,滔天巨浪从她双臂间奔涌而出,碧如翡翠。 岑雪枝站在屏风前,只觉一股水汽扑面而来。 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正当他想牵着卫箴去看第二面屏风时,身后的门又开了,一个男人从屏风后走出。 他大概二十出头的容貌,身型纤细,比岑雪枝略高一些,面如冠玉,目如朗星,薄唇右下角长着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岑雪枝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眉梢上的那枚红痣,他便微微笑了。 “公子。”同辉道,“岑大夫、卫公子来了。” 段殊点了点头,同辉于是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段三公子。” 岑雪枝拱手鞠躬行礼,先谢过一百三十年前的救命之恩。 段殊面带倦容,看了岑雪枝半晌,又将视线转向卫箴的枷锁。 岑雪枝怕段殊看出枷锁的由来,赶忙又道:“其实早就该登门道谢了,奈何我们一直被琐事缠身,不得脱困。” “无妨。” 段殊轻笑一声,垂目走到岑雪枝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也抬头看着屏风上的画,喟叹般吐出一个字—— “命。” 卫箴轻轻握着岑雪枝的腰,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段殊回头,看见了卫箴的动作,刻意对岑雪枝展颜一笑,神色温柔,魅力十足,又挑眉撇了一眼卫箴,晃得岑雪枝有些愣怔、看得卫箴酸到牙痒。 “当初我与岑大夫因缘际会,一见如故,却直到今天才有缘一叙,”段殊说着,毫不见外地拍了拍岑雪枝的肩膀,“实在是好事多磨。” 岑雪枝满头雾水:一见如故? 在白露楼被段殊救下来时,岑雪枝已经晕了,醒来后段殊又已经走了,哪来的一见如故? 卫箴右手握拳,手指都抠进了掌心:跟我抢老婆的女角色是没了,可是男的来了—— 这更危险啊! 虽然早在边家时,卫箴就注意到,边淮似乎在觊觎自己的男朋友,后来岑雪枝接连遇见的男角色里,从连吞到江琛,全都对他过分关注,甚至连魏影从和夜归人都要调戏他两句…… 可是之前那些人,还没有一个像段殊这样当面同卫箴挑衅的,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曾听闻,岑大夫是位风雅之士,所以一听你惠然肯来,便立刻着同辉开了砚屏。”段殊看着眼前的屏风,眼中笑意随即消失殆尽,只剩疲惫,淡淡地说,“此客此心师海鲸,海鲸露背横沧溟,这幅画,画的是无名逆天而行,破镜分海。” 他转身挪了两步,回头看着岑雪枝,道:“两位与无名,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算吗?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吧? 岑雪枝勉强点头。 “她在生死门下时,只成过一件事,就是杀赶尸匠,皆因有岑大夫所托,”段殊缓步走到第二面屏风前,道,“是我授任无方,有眼无珠了。” 岑雪枝抿唇,干瘪地安慰他道:“言重了。” 段殊所悔的,大概是他当年信用楼台,而轻视无名。 “若非如此,无名怎么会叛离生死门。”段殊说完,发现岑雪枝神情惊讶,又解释道,“无名在一次任务中结识了连吞大夫,连大夫替她掩护,带她叛逃我门下,她为连大夫分海,此后建第一关,虽然不再受我掣肘,但仍然立誓守卫小人间,是为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我敬服她。” 如无意外,岑雪枝想,这应该是段殊的真心话。 因为同尘之前也说过:段殊甚至曾经想把溪水剑送给无名。 段殊身为段家当家、曾经的广厦之主、如今的不思凡、风满楼之主,把神器送给一个从自己手下叛逃出去的人,此时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里还都充满了自嘲的意味,令岑雪枝有些替他难过。 岑雪枝欲言又止,最后选择了岔开话题。 “这幅画的风格我看着很眼熟,字迹也似乎与玉郎君相仿。” 第二章砚屏上写的是: 往事如云如梦否?连天芳草惊依旧。 画的是一片莽原,白草植植,地平线与天际交界的尽头上,立着数位广袖巍冠的仙者,每位袖中皆涌出滔天烈焰、湛蓝如水,将无穷无尽的白草烧成漫天灰烬。 蓝色火焰,看来应该是边家人。 “岑大夫看得很准,”段殊负手道,“这原本就是玉京的东西,会和玉郎君风格相似也是正常。我推测这是他们碧霄宫祖师爷江湃的手笔,也是一位大师,画的是广厦建成之前仙界的模样。” 岑雪枝很好奇:“广厦建成之前?” 世家果然知道的东西更多。 段殊点头,又向前走了几步,道:“据说在神木出世之前,白草见风就长,火烧不尽,风吹又生,侵吞农田,都是靠边家人的炼药之火焚化,救众生于涂炭。” 岑雪枝颇为期待地点着头,跟在段殊身后,走向第三张屏风。 卫箴不怎么欣赏得来,只看了个新鲜,把视线集中在了屏风后的砚台上。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砚台? 从第一面屏风转向第二面时,卫箴在两面的空隙间看见了砚台一角。 那上面雕刻着海浪与一条巨龙,另有白草、火焰、亭台楼阁,起伏呈波浪状,与屏风上的画面很是相似,只是少了人。 但在转向第三面屏风时,卫箴透过空隙,看到砚池边的那条巨龙旁,波涛落下得略显突兀,就像缺了一块似的。 卫箴正想让岑雪枝也看看,就发现他愣住了。 “这、这是……” 岑雪枝的目光凝在了第三张屏风的题字上: 广厦千间无地起,灵台一片有天知。 “怎么?”段殊十分惊讶,问,“你知道这幅画是谁的吗?这画上是传闻中的任公子肇建广厦,距今时隔并不很远,可我与祖上都曾问过无数人,也没能问出个究竟,连玉郎君也不知道这是哪位大家的墨宝。” 仙界自古以来的规矩,不能记载青史,所以鲜有与史实相关的字画,就算有,也是从来没有落款的,难辨画中人事真假。 但这一张明显是真实发生的,因为画上的事距今并不远:是一位骑着毛驴的普通年轻人,率领一众平民百姓,在漫天的沙尘中,用朴实的辛勤劳作平地起高楼、建造广厦的过程。 画上不知用了什么颜料,将白沙涂得莹白如雪。 “这是……阿雪的画,”岑雪枝颤声道,“南门雪。” 南门雪本就避世,被夜归人软禁不周山后,又终日沉闷,郁郁寡欢,没有琴棋书画的兴致,只给连珠写过两封信,所以江琛不认识他的字也有可能。 “南门?”段殊一愣,了然,“多年没有听说过这个世家的消息,是我孤陋寡闻了。” 岑雪枝轻轻摇头,看着这幅画,看了许久,直到卫箴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想了。”卫箴劝道。 岑雪枝拿开他的手,同段殊勉强笑道:“见笑了。” 段殊很体贴,没有多问,来到第四张屏风前。 这次的转角处,卫箴终于看清了—— 那砚台就是缺了一块! 它按照屏风上的画所雕刻,但不止没有人,也没有广厦,另外在贴着巨龙的波浪旁被削去了一块,削下去的部分是整个砚台的一小部分,切面平整光滑,让卫箴的心跳停了一瞬—— 没错了,飞光一定是从这上面切下来的! 岑雪枝与他不同,注意力全集中在了画上。 第四张的画工也是出神入化,但内容却让岑雪枝心惊肉跳,无意欣赏:无数仙者持剑,围着一条深不见底的地裂,正纷纷向下跳去。 地裂里一片猩红火海。 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蟒,立着半身,竖瞳紧盯眼前的黑衣人,巨口中含着一个人身鱼尾的泉客…… 这是魏家下蛇坑的画面! 最让岑雪枝倒吸一口冷气的,还是一旁题写的《少年行》: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这……”岑雪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是哪位……大师……画的?” 段殊:“不才。” 岑雪枝:“?!!?” 倒是……有这个可能。 段殊是炼器大师,雕工必然精湛,那么画技应当也不在话下,只是他是段家人,难道不应该与魏家斗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吗,怎么会作画为魏家歌功颂德? “原本这面屏风是留给玉郎君的位置,”段殊谦虚道,“可是文如讳若已去,峥嵘下落不明,我怕玉郎君的画工被峥嵘的主人知晓、恐生邪念,就一把火将他的画全烧光了。” 岑雪枝不敢置信:“这、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吧?段三公子,你……” 段三公子四个字,在白屋也是赫赫有名的商人,竟然能干出这种事来? “如果人不在了,身外之物留着又有什么用呢?”段殊的笑容中含着难以掩饰的落寞,长叹一声,“岑大夫,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叫我三公子了。” 段殊将这扇屏风推开,露出里面缺了一角的砚台。 “早些年,我的长兄、长姐还在时,人称我一声三公子,我是心有不忿的。 “因为彼时我年轻气盛,不甘人下,总要自己闯出一番天地来,要让人再提起我时,不需说这‘段三公子’四个字,既不需我是段家人,也不需做段家的什么三公子,与他们争那家产,所以才自立门户,成立了生死门。” 段殊说着,走到砚台旁,轻抚砚上雕刻的那条巨龙龙头,回头望向岑雪枝。 “直到他们一一离我而去,我才恍然惊觉,化神之后,生而无尽可情有竟时,再想听他们几句争执、一声责怪,已然成了奢侈。” 岑雪枝静静听着,想起了明镜山前,那个彬彬有礼、为他和卫箴解围的段倡焱。 “所以无名叛逃之后没多久,我便听从我长兄的规劝,解散了生死门,放门下所有人自由,”段殊说着,肩膀轻耸,笑出声来,“呵……可是结果呢?落得一个被楼台血洗落月楼的下场。” 岑雪枝原本准备了一肚子问题想要问他,却被他先发挥了这许多,于是什么都问不出了。 卫箴按住岑雪枝的肩膀,先他一步走近砚台,凝视切口,感觉很是蹊跷—— 这砚台极大,切下的部分也不小,至少有两个飞光的尺寸—— 那么,另外那部分,去了哪里呢? “说来可笑,我平时不提往事,只是一见岑大夫,便觉得很有眼缘,不自觉就说多了些。”段殊抱剑,倚靠在砚台边,边说边冲卫箴扬了扬下巴。 “另外还有卫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卫箴心里火大:和我老婆说话时人模人样,到我这就没大没小了?知不知道没有我就没有你? 岑雪枝问:“什么事?” 段殊敲了敲砚台上仅有的生灵——那条巨龙的龙头。 一阵白色荧光浮现于砚池。 “这是一种粉末,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毒药,已经在小人间肆虐多年,如不是偶然落进砚中,我可能至今也无法察觉。” 段殊说着,掌心向上,一抬手,几点浮光便盛在砚池上方,让岑雪枝能看清它的颗粒状形态。 “无色,无味,甚至无形,只有在这张能盛万物的砚里,才会现出原形。” 岑雪枝也发觉了这砚与飞光的关系,重复道:“能盛万物?” 段殊一点头:“它名叫飞光,是个神器。”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飞光。 岑雪枝勉强控制住自己表情,没有去看卫箴的枷锁。 段殊继续道:“它与峥嵘不同,能改变形态,变换大小,所以就在前两日,我用它铺满了整个风满楼,探查出了投毒者的行踪。” 铺、铺满?! 岑雪枝与卫箴都很惊讶。 蓬莱山那小小一块砚台,就化作了卫箴一把巨枷、一条长锁,已经很令人吃惊了,这方砚台竟然能将整个风满楼铺满,就算是能薄如轻纱,也未免太过夸张了吧? 段殊仍旧双手抱胸,泰然地靠在砚台上,道:“但是我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让手下去第一关,请陈沾衣出关。” “他没有同意?”岑雪枝明知故问。 段殊慢慢摇了摇头。 所以才想求卫箴出手。 卫箴问:“你自己不能对付这个投毒的吗?化神修为,又是炼器师,会怕一个暗地里下毒的小贼?” “怕。”段殊面不改色地说,“其实我……” “公子!” 一旁做摆设的同辉忽然出声,打断了段殊的话。 段殊却冲她挥了挥手,继续不太在意地说道:“其实我修的,是纯粹的炼器之道,虽然已勘破化神,却也只有金丹初期的战力,一旦与金丹大成期以上的人交手,必败无疑,所以当初才会成立生死门。” 岑雪枝、卫箴:?!? ( 镜破不改光,孟郊。 往事如云,韩淲。广厦千间,刘克庄。熟知,王维。 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碧驴。李贺。 ) 贯月槎 “我修的是纯粹的炼器之道,虽然已堪破化神,却只有金丹初期的战力,一旦与金丹大成期以上的人交手,必败无疑。” 段殊说完,抬眼看向岑、卫两人,身后的同辉面露担忧之色。 岑雪枝半张开唇,惊呆了。 这可是段殊哎!明镜东西两界都赫赫有名的段三公子!他竟然…… 实力和自己这个医修差不多? 岑雪枝不禁担心起整个风满楼与不思凡来。 现在不思凡的普通人已经对仙界失去了信心,摘星楼楼下卖风铃的人甚至都说出了“想回白屋”这种话,风满楼又有修士出现中毒入魔的情况,人心惶惶,而站在整个小人间最高处的段楼主,居然手无缚鸡之力? “你为什么会告诉我们?”卫箴则怀疑道,“你觉得我们会信你吗?” “信与不信,全在你一念之间。”段殊冷静地说,“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与岑大夫有眼缘,所以我不是信你,而是信岑大夫和他的判断,否则我怎么会轻易将这件事说出去、动摇风满楼的根基呢?” 是这个道理,但岑雪枝还是很怀疑,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卫箴。 卫箴想了想,最后拍拍岑雪枝的肩膀,表示信了。 为什么所有的男性角色,但凡是个英俊倜傥的青年才俊,都会对自己的老婆有那么点意思?卫箴早就大概猜到了原因,但一直没有面对—— 他穿的这本书不是自己的原著,而是同人。 既然他们对岑雪枝自带的好感度全都是真的,那么此时就没必要怀疑段殊。 “知道投毒的人是谁了吗?”岑雪枝问。 段殊摇头。 卫箴:“实力?” 段殊还是摇头。 “不会是……夜归人吧?”岑雪枝试探道,“他应该和小人间没什么仇恨吧?” 段殊却道:“难说,我和他确实有过节,他也很可能会趁虚而入、一统明镜两界,所以我才怕手里能用的人不够。” “夜归人早已参破化神,”岑雪枝担忧道,“你身边有化神修士能用?” “有两个。” 段殊刚说完,同辉便又焦急地上前一步,劝道:“公子,你身边至少要留下一个,让姐姐陪着你,我去杀那小贼!” 段殊摆摆手,道:“你不用多说,我自有分寸。” “同辉姑娘说的对,”岑雪枝眉头紧皱,绕着砚台走了几步,分析道,“小人间一日不能无主,除了你和下落不明的玉郎君以外,恐怕无人能胜此重任。” 卫箴看向窗外,问:“天外天请过了吗?” 段殊似乎是想起了段应识与方清源犯下的伤心事,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已经请动了云中太守,明日就会暗中到访落月楼。” “那应该没什么问题……” 卫箴刚说完一半,就被岑雪枝拽到了屏风后。 “嗯???” 岑雪枝焦急地低声问他:“你什么意思?” 卫箴不解:“你什么意思?” “你要帮他?” “你不帮他?” 岑雪枝快速摇头,晃得半束起来的头发都散开了,卫箴赶紧捧起他的脸颊按住,再给他把头发扎扎好。 “当然不能插手!”岑雪枝双手摆出一副“爪子”的抓握样子,举起来威胁卫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如果真是夜归人怎么办?传言他可是炼体修成的真龙啊!” 卫箴怔怔地抬起双手,与他十指交握,忽然笑出声:“宝贝儿,你这不像龙,更像小猫。” 除了眼前这只,卫箴还从未觉得哪只小猫可爱过。 岑雪枝甩开他的手。 “我是认真的,你不要去。” 卫箴顺了顺他背后的头发,劝道:“段殊这边至少会有两个化神修士参战,我一个金丹期的,去了就是打个下手而已,不会有危险。” 岑雪枝坚决不同意:“既然就是打个下手,缺你一个不缺,何必冒险?” “体修就是要多打几场,才能增进修为啊。” 卫箴的修为精进得还算顺利,在边家时一战便结丹,销魂窟里战无名,又是一次突破,直到明镜山中杀魏影从后,已经有预感与化神只差临门一脚了。 但这仍不及岑雪枝。 岑雪枝服下边淮的丹药之后,第一次尽全力摧动灵力,就直接渡过了金丹期,原本与卫箴的速度是相当的,但他强就强在,他修医。 不需要交手,不需要磨砺。 卫箴捏了捏岑雪枝的脸颊,道:“我是要陪你一辈子的,等你将来化神了,我还停在金丹期,不是成了溪北和方寸心那样的苦命鸳鸯吗?” 岑雪枝仍是摇头道:“你想修行,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于一时,我这次有种不好的预感。” 卫箴敷衍地同意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本来卫箴是有心跟他吵一架的:怎么就许你在白露楼瞎出头,不许我去痛痛快快揍一顿那个夜归人呢? 但是毕竟刚牵过人家的手、亲过人家的唇、摸过人家…… 占尽自家小男朋友的便宜,现在再和他吵,卫箴不太好意思。 岑雪枝推了推他的手臂,示意他站在原地,自己绕过屏风,拒绝了段殊的提议:“抱歉……” 段殊抬起一手,手掌冲着他,让他先不必多说。 “就算卫公子不能帮,我也要提醒一下二位,这个小贼以引人入魔、吸食魔气为生,滥杀无辜多年,小人间已累计失踪了近百位金丹修士,只因我把消息压了下来,才没能被外人知道,但你们既已熟知内情,就要万万小心。” 段殊语速极缓地说。 “接下来,据飞光所得推断,他很可能会对华音寺下手,尤其是希音寺,你们最好离一些。” 岑雪枝一惊,听到屏风后卫箴的脚步声,挪动了一下。 “渡情大师如今还在寺里吗?”岑雪枝颤声问。 段殊看了看怀中抱着的剑,抬眼,道:“他已圆寂,舍利子存放在希音寺中。” 岑雪枝知道,卫箴肯定会想要回去,看一看渡情,不过卫箴还没开口,岑雪枝就发觉有些不对,问道:“我记得……舍利子大多存在潮音寺的潮生山上?” 段殊叹气:“丢了几个之后,就全部移到思过崖了,由武僧看守。” 丢了…… 岑雪枝屏住呼吸。 “我去。”卫箴说。 岑雪枝没有再多说,知道已经拦不住他了。 段殊不愧是扬名天下的商人,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只冲同辉扬了扬下巴,道:“带两位去落月楼吧,将我明天的布置同他们讲清楚。” 同辉不肯走,劝道:“公子,姐姐在落月楼可以讲解,我还是留在你身边,让别人带他们过去吧。” 岑雪枝同意同辉的提议,几句将段殊劝服,让他至少留这姐妹二人中的一个在身边。 “留着,也早晚是要走的。” 段殊虽然这么说,但最终同意了。 临走前,岑雪枝满腹疑虑,但还是只问了一个问题:“这副文先生的画,是什么时候画的?是她主动赠送的吗?” 段殊答道:“一百二十年前,魏影从死后,她就离开了生死门,直到七十年前,才又回来了一次,用一幅画,换了我一块飞光。” 一块飞光?! 用来做什么了? 岑雪枝不敢想象,这世上会否还有一套能与卫箴的枷锁相抗衡的武器。 “用途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不会用来做什么坏事,”段殊垂眼,似乎有些累了,轻声说,“她看起来很累了,但比从前开心了些,说是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没有一个疑惑得到解答,反而收获了新的任务,岑、卫两人可以说是毫无收获地走了。 在他们身后,段殊背靠着砚台,闭上眼睛,抬头感受着穿堂而过的习习凉风,用气声轻问:“一个一个,接连都离开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窗外落日西斜,两颗星子已经隐约可见,明亮得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能从摘星楼里将它们一手握住,但段殊没有伸手,只抱剑不语。 几枚花瓣随风飞落在段殊发间,一只蝴蝶悄然停在窗边。 从摘星楼往落月楼去,途经剩下三座城池。 一路上,岑雪枝没有同卫箴说一句话。 他在生卫箴的气,也在气自己。 气卫箴明明刚说了会永远陪着自己,却转眼应下风险极大的任务,又气自己是个医修,很难帮他。 卫箴深知多说多错,只能悄悄去牵岑雪枝的手,被他甩开,又再去牵,直到岑雪枝懒得甩开他为止。 这一路走来,两人都忧心忡忡。 “二位,”落月楼前,同尘屏退下人,拱手道,“又见面了。” 落月楼的上层挂着“江树落月楼”的匾,与从前万紫千红窟的位置相同,但周围却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十分凄冷寥落。 岑雪枝刻意仔细看了看,发现落月楼上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当初被血洗时留下的血迹一丝也无,匾额上也没有,许是被擦干净了。 同尘没有带他们上楼,而是手托一盏走马灯,带他们进门后向下走去。 楼下几层是不思凡的地界,应该有店家或是民居了,但落月楼周围仍然空空如也,没有凡人,也没有仙人,直探入海面。 看来楼上的血能擦去,人心中的恐惧却永远都擦不掉了。 “明日公子会在这里布置好飞光,包揽住整个小人间,”同尘顺着楼梯,边走边说,“届时飞光捕捉到毒药最多、也是最新出现的地方——预计是华音寺——就会利用雨霖铃给卫公子、云中太守和我传递消息,而后由我们三人协力将他逼入海下,最好能引他来到这里,就如收网一般收起飞光,把他瓮中捉鳖。” 云中太守想困住一个人,应该不难。岑雪枝对自己说道。 “这是哪?”卫箴不解道,“为什么要把他拽到海下?” “为了免伤无辜。” 同尘说完,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极海上的台阶,继续向下走去,半身末过海水后,回身同他们道:“请随我来。” 卫箴半抱住岑雪枝,带着他一起入水。 修仙之人可在海里生活,几天几月甚至几年都不成问题,但这还是两人第二次全身末入海水。 上一次是在白露楼—— 连吞为救岑雪枝于魏影从手下,一曲高山流水,与岑雪枝两把梅梢月齐鸣,将海水隔着明镜,凭空搬进了沙洲的楼里,灌了整整一楼。 那时岑雪枝差点丧命,晕了过去,卫箴又震惊不已,逼退魏影从后还抗了半天的小天劫,因此对与两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很好的记忆。 所以卫箴担心岑雪枝害怕入海,不敢让他走在自己身前或身后,只能紧紧箍着他的手臂。 “这里不方便走剑道,况且时间还来得及,”同尘顿了顿,轻笑道,“就走步梯,等等看风景吧。” 岑雪枝:“风景?” 这种时候看什么风景?何况这里头顶就是居民区,海下该是乱七八糟,污水横流的,能有什么风景? “这景色可不常见。” 同尘带他们绕了一段旋转楼梯,指给他们看身侧未安窗扇的窗外,那里有一面铁门,与第一关相似,将落月楼外面的海域隔离开来,看着像是无名的手笔。 “小人间的环境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最近,水质尤其清澈,”同尘没有提她不喜欢的无名,而是解释道,“因为海底开了一个大洞,海平面在极速下降。” 海底开了一个洞! 这不是和零星天的情况一样吗? 岑雪枝还未适应在水中多说话,便没有说出口,只睁大了双眼,看着卫箴。 “怎么回事?”卫箴替他问道。 “未可知。”同尘抬头,看向楼上,“两位请看。” 透过清澈的海水,向上看去,能清晰地看见整个落月楼,因为有光从楼顶一直照向海底—— 这栋楼,是一栋空心的楼,内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销魂窟,去了顶吗?”岑雪枝问完,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想,与“落月楼”这个名字有关。 “顶,”同尘又向下指了指,“在底下。” 海面最下方是一片阴影,方才看不太清,此时一束月光斜斜照了进来,露出了楼底的一角,能见它沉得很深,中间凹陷下去,宛如一艘大船。 岑雪枝挣开卫箴,向走进看看。 “不要在贯月槎上随意行动,”同尘抬起手臂,拦住岑雪枝道,“危险。” 岑雪枝:贯月槎? 卫箴:危险? 同尘带他们又向前走了一段,停在一个日晷前,能从这里看清整个落月楼与贯月槎,站住不动,道:“如今仙界天色越来越短,两位只需稍等片刻,就知道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了。” 不多时,一阵风起,海面波涛翻涌。 某一刻,忽然月光如瀑倾斜而下,转瞬之间一团明火从天际坠落,流星般骤降落月楼,从楼顶通过空心的隧道,入水时掀起万丈惊涛,直冲进海底的贯月槎。 是月亮! ( 雪枝: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洞? 作者:因为卫箴挖坑不填。 卫箴:关我屁事! 贯月槎出自《拾遗记》。 ) 蝴蝶蛊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波涛业已平息,一枚金色的圆月静静躺在浅蓝的海水中,白光将海底照得明亮如昼。未被铁门隔开的气泡与鱼群围绕着这枚月亮,宛如深夜里围着篝火的旅人。 “这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岑雪枝发问时,扶住栏杆的手在颤抖。 “天上。”同尘无所谓地说,已经见怪不怪,“自从广厦被焚之后,所谓的日东月西就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这一个了,自然没有更换的可能—— “稍候片刻,二位即可看见月升了。” 卫箴心道:这怎么可能,月亮不是不发光吗?你现在告诉我这个球白天当太阳、晚上当月亮,就算是仙侠小说也未免太唯心了吧? 岑雪枝喃喃:“那日升时岂不是……” “西升东落,没错。”同尘又走了两步,站在贯月槎斜上方的走廊上,半垂着眼看着下方的月亮,说道,“如今不仅人祸不断,更有天地异象频发,天色晚得一天比一天早,恐怕明镜东西两界大难将至了。” “为、为什么……” 岑雪枝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卫箴与他同样惊讶,但眼神中多了一丝慌乱。 “雪枝,”他做了个深呼吸,道,“我需要跟你谈谈。” 岑雪枝很聪明,卫箴同样也不傻—— 零星天和落月楼下的大洞渗出海水,不知流向哪里,日月只剩下了一个,凤台上的神鸟直言天在降低,一切都指向了唯一一种可能性—— 这个世界,正在崩坏。 可是现实世界,会如一张薄薄的《山河社稷图》般,说破就破吗? “到底……”岑雪枝哑着嗓子转向卫箴,问道,“哪里才是图内,哪里才是图外?” 又或者,《社稷图》也只是书中的一张画,二者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卫箴知道,岑雪枝已经逼近答案了,但卫箴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忽然发觉不对。 “等等——”同尘也察觉出来,拔刀冲着贯月槎大喝一声,“谁在那里?出来!” 卫箴将岑雪枝拽到身后,持枷在手。 “岑雪枝,”一个清朗的男声从贯月槎上传来,“你有问题,而我欠你一个答案。” 贯月槎中的圆月缓缓上升,停在了岑雪枝所在的楼层。 一个气势不凡的美男子漂浮在圆月上,长发于海水中飘散,红衣如火,腰间挂着两条长长的彩色翎毛,用他那双金色的凤眸盯着岑雪枝。 “神鸟?” 岑雪枝已经不知道今天还能再出现什么震惊的事了。 “不……你不是神鸟,你不是他!” 那男人提醒惊疑不定的岑雪枝:“这是你的问题吗?我只会回答你一次。” 虽然容貌装扮十分相似,但他身型更为高大,眼神冰冷,看人如看着一块石头,与凤台时那泫然若泣的鸟儿完全是两个人。 文如讳居然会画错神鸟的相貌? “不。” 岑雪枝不想浪费这个问题,果断否认了。 “问吧,”神鸟冷冷道,“我的时间不多。” 月亮还停在他脚下,似乎在静候月升。 岑雪枝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眼前闪过一幕幕可疑的画面,定了定神,转头问同尘:“我有一事不明,事关段三公子,不知道同尘姑娘能不能告诉我,让我能省下这个问题。” 同尘的表情由看着神鸟时的震惊,转为慌张,但很快也镇静下来。 “岑大夫你只管问。” 她在慌什么? 岑雪枝眯起双眼,道:“我想问,缺掉的那块飞光,去了哪?” 说是事关段三公子,但实则事关神器,段殊是不可能说的,同尘按说也不该说,就如岑雪枝不愿告诉她文如讳的下落一样。 但现在神鸟就在眼前,同尘还想听听是怎么回事,只好选择回答:“七十年前,飞光被夜归人强行割走了一块,又被文如讳要走了一块。” 《社稷图》掌握在夜归人手中,所以文如讳的那一块,预计也在夜归人手里,这就意味着,很可能有人拥有能和卫箴的枷锁相媲美的兵器! 岑雪枝不再犹豫,立刻转头向神鸟道:“夜归人到底想做什么?” 神鸟被他的这个问题问到愣住了。 “他想做什么?”神鸟重复了一遍,放慢语速道,“他想做的事有很多,难道你还要我一一说给你知道吗?” 岑雪枝摇头答:“我想知道的,是他接下来还想要卫箴为他做什么。” 神鸟右手负在身后,道:“他想要卫箴为他改变十几年前的一件事。” 卫箴追问:“什么事?” 岑雪枝同时问道:“可是《社稷图》已经碎了,他要怎么做到?” “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 神鸟转过身,向水面上升去,巨大的光球紧跟在他脚下。 “等等,”岑雪枝又喊道,“你为什么与《社稷图》中的神鸟不一样?你是凤凰吗?你知道连吞与玉郎君现在在哪里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岑雪枝本是不指望他会回答的。 但他竟真的停下了,微微偏过头,道:“我是凤鸟,不是你在画中凤台上所见的凰鸟。” 一对凤凰……被一张画分隔两处? 凤鸟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问:“他还好吗?” 岑雪枝反问他:“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不应该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凤鸟十分高傲,转过头毅然走了。 “哎!”岑雪枝无奈,只好又喊道,“他不好。” 凤鸟的动作又停住了,重复道:“他不好。” 岑雪枝闭着眼,防止被明亮的光线刺伤眼睛,不受控制地落了一滴泪,道:“我问他,‘天地虽大,何处是家’,他答不上来,哭了。” 凤鸟轻轻点了点头,背在身后的右手紧握成拳,最后说道:“连吞在东,画壁之中;玉郎在西,蜃楼之外;另外…… “投毒者是妖非人,小心百幻蝶的蛊毒。” 凤鸟走了。 月亮升起来了。 “百幻蝶?”岑雪枝站在水中,抬头仰望明月,低喃,“原来这毒药是百幻蝶粉……” 一旁的同尘全程都没听懂,急切问道:“画壁是什么,蜃楼又是什么?这毒有什么解药吗?” “没有,我只听说过百幻蝶的蝶粉有毒,并没有听说过可以用来炼蛊,”岑雪枝闭上眼,集中精力,从毕生所学里搜寻片刻,无果,皱眉道,“最起码目前还没有。 “据记载,百幻蝶是一种生活在深海中的魔兽,十分稀有,蝶粉在海水中黑暗处会发光,但在空气里无色无味,其他魔兽或人在大量接触后会丧失神智、走火入魔,连魔修也不能避免,是百幻蝶用来自保的手段,因为这种蝴蝶的肉…… “食之,能使修士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修为。” 同尘乐观地说:“既然有这样的记载,就说明有人吃过,既然有人吃过,就一定治愈过。” 岑雪枝不以为然:“走火入魔在医修中的乐师看来,是心弦紊乱,无法平复,用什么样的乐声也不能压制,想将噪音止住,唯有将弦剪断,也就是—— “人死灯灭。” “不治之症……”同尘又道,“也没关系,至少这次把投毒的人抓住,以后就不会再有受害者了。” “重点不是这个,”卫箴一句话将她点醒,“重点是投毒者能找到这种毒药,就说明找到了这种蝴蝶。” 找到了百幻蝶,就能将之食用,届时修为暴涨,恐怕十分棘手。 “我知道了。”同尘点了点头。 她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方才没有想到这里,据岑雪枝观察,似乎是因为从刚才开始,她心里就一直装着什么事,略显慌张。 不过岑雪枝没心思去深究。 他现在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我回去将今日之事禀告给公子,”同尘拱手道,“明日一早,在希音寺与两位再见吧。” 卫箴对她略一点头,带着岑雪枝走了。 为避免暴露这次埋伏,他们没有从海面上出落月楼,而是从同尘打开的一扇海底之门中游出,直接在游向了华音寺的洗尘渊。 这里的潭水中果然能看见不少百幻蝶的蝶粉,周围的鲤鱼都绕着发光的粉末游动。 从水中出来后,潭边一个看守,正巧是百年前见过卫箴的,已经从小和尚变成了老和尚,见到他们从潭水中出来,还吃惊发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百年前,渡情大师就算到卫公子会在一百二十年后再回来,”老和尚慨叹道,“没想到居然是真的,真是神机妙算、纵使玉郎君也要自愧弗如啊!” 卫箴心道:什么鬼—— 明明是我跟老秃驴说过,我是一百二十年后的人! “现在希音寺的住持是谁?带我直接去见他,不要惊动别的人。”卫箴摸了一把脸,边给岑雪枝擦身上的水,边对那和尚道。 “渡情大师去后至今还未选出住持,”老和尚慢悠悠地说,“但大师圆寂前交代过,说如果他年卫公子回来,就要卫公子担负起希音寺的职责,继承他的衣钵,替他超度……” “停。”卫箴眉头抽动,赶紧打断了他,“他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是门外弟子!” 老和尚不紧不慢地转述渡情的原话:“渡情大师说了,卫公子虽然说是门外弟子,但实则是登记在册的门内弟子,既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又是他的闭门弟子,既然学过希音寺门内的武艺,还有化神的可能,就有义务对希音寺多多关照。” 卫箴还在给岑雪枝擦头发,听到这一堆“弟子”来“弟子”去的车轱辘话,摆明了是渡情在用那不过几天的师父身份压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老秃驴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 而且已经过去了一百三十年,如今还在小人间的,大多都是化神修士了,所以段殊会请卫箴帮忙,一定也是以为他已经化神了。 “那先这样,”卫箴只好说,“你先别告诉任何人,我们在这里凑合一晚,明天有要紧事,可能要至少一天时间,办完之后我再去见别的长老。” 老和尚答应了。 “这是哪里?”岑雪枝打量四周,突兀地说。 他问的,不是他们现在所在的洗尘渊,而是对面的思过崖。 这面山崖上原本有“思过崖”三个朱红色的大字,现在却被抹去了,只剩下一面画,画着一个男人的背影。 这男人正在收剑,剑身朴素无奇,面对着一片盖着白雪的尸山,背对着一扇门,画得十分传神,与摘星楼砚屏上无名的背影何其相似,让站在画前的人仿佛能听见他青衣列列,收鞘铮铮。 门外别无一人,只题了几句诗: 载酒寻山宿,思人带雪过。 东西几回别,此会各蹉跎。 “这扇门是哪里?”岑雪枝怔怔地看着画问,“这是文先生的画吧?” 其实岑雪枝认出这个男人是方漱,所以已经猜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幅画会出现在这里。 “是天外天的天门。” 老和尚说:“一百二十年前,您与卫公子不告而别,去了明镜山,文先生从生死门复命回来后寻你们不见,为了得到你们的消息,只好答应渡情大师,为他画一幅画,留在希音寺。 “画的内容由她自己来定,于是就有了这面崖壁。” 这幅画与段殊的四张砚屏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却是唯一一张直白地将尸体画出来的图。 岑雪枝也明白了,之前文如讳画的无名之所以令他觉得奇怪,是因为那张图里,无名的背影似乎没有眼前这一张方漱的背影来得逼真。 但这是为什么呢?岑雪枝不明白。 “文先生说,这画画的是如今的方家家主。他为救天外天的百姓大义灭亲,杀了方家当年的家主,”老和尚解释道,“是个铁面无私的人。” 卫箴看不懂画,只觉得这个画画的阴魂不散,摆摆手让老和尚先走,把潭水边的一间小庙给他腾出来,并额外嘱咐:“明天如果有谁想接近洗尘渊,都给我找理由拖住。” 老和尚走了,卫箴才终于有机会,想对岑雪枝摊开了说。 岑雪枝却先他一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先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卫箴只好回到小庙里,收拾出一处休息的地方,靠在门边,看着不远处岑雪枝的背影。 岑雪枝身型单薄瘦削,孤零零地坐在潭水边,身上的水还没干,腿上放着雪做的玉壶冰,让卫箴看了十分心疼,担心他会着凉。 “雪枝——” 不过片刻,卫箴就忍不住走到他身边去,挨着他坐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看着他的眼睛,同他指天誓日。 “我跟你发誓,不管你是书里的人、画里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都喜欢你,和你是什么身份绝对没有任何关系。” 岑雪枝纤细的眉轻皱着,像是有些畏惧,但还是鼓起勇气问道:“那你呢?你是什么人?你难道……是这本书的作者吗?” 卫箴的瞳孔一瞬间骤缩。 他半张开口,嗓音发干,又合上唇,舔了舔上唇才焦急道:“是。但是这不影响我爱你!” 岑雪枝转过头,看着对面的山崖,说出了卫箴一直以来藏在心底最怕听到的那句话:“我不是怕你不爱我…… “我是怕我不爱你。” ( 百幻蝶名字出自《岭南异物志》。 载酒,司空曙。 ) 开玄门 对着思过崖,一整夜,岑雪枝按琴不动。 同尘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妖不分善恶,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感情,也就没有善恶观,只有本能罢了。 “各类妖的本能不同,但大抵是一样的,也就是同人与其他野兽一样最原始的本能——想要存活、繁衍的欲|望。 “为了满足本能,他们会不择手段。 “他只是相中了玉郎君在琴棋书画上的本事,就和宝剑认英雄、宝马求伯乐一样,不过是把这种本能,自欺欺人地称之为人类的‘情’而已。” …… 自己作为一个书中人,对卫箴的一见钟情,是真的吗? 别的人对卫箴是各种态度,岑雪枝不甚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和别的人不一样—— 他是他的男主角。 “你真的是岑争?岑争不应该长成你这样啊? “上岛之后,你会先向周围人打听衔月港,所以我们现在就去衔月港,以免我耽误了你的剧情线。 “这是金灵根的草,吃了它,你就能和金灵根的武神产生共鸣,这样你将来就能继承她的衣钵……” …… 曾经与卫箴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都是证明自己与他之间真正关系的证据,岑雪枝丝毫未曾忘。 他是作者,自己是主角。 天地是一方舞台,很快就将轰然坍塌。 我有求于他吗?岑雪枝问自己。 我对这书中世界负责吗?岑雪枝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天快亮了,同尘来了,他才惊觉自己在崖壁前呆坐了整整一夜。 卫箴一直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卫公子,投毒者已经潜入寺内,”同尘的刀缰上挂了两枚金铃,她按住其中的一枚,明示卫箴,“可以先让岑大夫藏起来了。” 卫箴没有同意——现在渡情不在了,没有可托付的人,岑雪枝哪怕只有一秒钟不在他视线之内,他也会不安心。 “投毒人下手了吗?别伤了寺内的人。雪枝躲在这边的庙里就可以,不用走太远。” 岑雪枝顺从地向小庙走去,同尘跟在他身后,道:“三公子已经将飞光布置好,能够转移飞光上方的蝶粉,不会有人中毒,我也埋伏在这里,顺便保护岑大夫,等他过来。” 卫箴还是不放心,给她指了小庙后,让她在外面埋伏,自己陪在岑雪枝身边。 “我让人放出话,把寺里重要的东西都存在这,如果投毒者想偷,应该会从西边的山路过来,你藏在那个方向就行了。” 现在寺里最重要的东西,恐怕就是渡情的舍利了。 “不必,”岑雪枝却说,“我正好有话想和同尘姑娘说。” 卫箴只好讪讪地留在庙外藏好。 同尘扔给了卫箴一枚金铃,岑雪枝回头看她一眼,就钻进了小庙,把玉壶冰的琴池面向自己抱在怀中,手指悄悄放在琴池上。 “同尘姑娘,”岑雪枝看着她调试金铃,旁敲侧击,“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是怎么对妖类如此了解的?” 同尘轻轻将两枚金铃在刀缰上又缠了一圈,面色、语气如常,答道:“广厦交付于公子手中后,就应无名的请求,摘下斩妖铃、对妖类敞开大门了,这么多年过去,我若还对妖类一无所知,才是怪事一桩。” 岑雪枝的左手藏在琴身与自己胸前,一直在按弦。 他能听得出,同尘在说谎。 “说得有理,”岑雪枝附和,“但我还是不认为妖类就真的无情无义——你与无名是旧识,应该认识连吞连大夫吧?” “苍龙连吞,”同尘勾起嘴角,笑道,“同他交过手,名声很大,可惜是个草包。听说卫公子是经他介绍入的沙门,应该与你们二位熟稔吧,岑大夫觉得他是个有情的妖类吗?若真是如此,为什么值此危机时刻,他却不知所踪?” 话说完的这一瞬间,岑雪枝按琴的手颤抖了一下—— 同尘动了杀心! 为什么? 紧跟着,是同尘将刀出鞘的声音。 岑雪枝来不及疑惑,立刻拨弦,催动水与木的灵力。 一排树木冲破了小庙的房顶,从中被同尘一刀斩断,刀刃上的白光一闪,晃着岑雪枝的双眼,划过他眼前时,背后一条锁链将岑雪枝绑住,拖着他飞出了坍塌的木屋。 宁静的潭水骤然掀起巨浪,从背后涌向同尘。 此时,华音寺的山门前。 一个带斗笠的白衣男子停住了脚步。 “你方才说……”白衣人歪了歪头,问身旁的小和尚,“舍利子存放在洗尘渊?” 小和尚一手做掌礼,答道:“正是。” “我怎么听着……”那白衣人冷笑道,“正巧有人在洗尘渊里翻地龙呢?” 小和尚抬头,疑惑地看向洗尘渊的方向,挠了挠头说:“刚才好像是有点什么动静?” 白衣人二话不说,右手直接拔剑,冲小和尚斩去。 “啊!”小和尚惊呼。 “走!” 同辉带着火星的一剑从白衣人身后袭来,在小和尚身前格挡住,喝道:“让所有人都走!” 剑上的火苗转了一个方向。 同辉的剑尖正要挑开那白衣人的斗笠,却被白衣人左手的长剑挡住了。 “!” 同辉大吃一惊,后退两步,以真火掩护一众和尚撤离,大喊道:“连彩蝶回来了!快去告知公子!” 另一边,洗尘渊前,岑雪枝掀起的潭水猛然停住,转了个方向,尽数流往同尘的刀尖。 “你躲开!”卫箴持枷守在岑雪枝身前,叮嘱道,“她是金水双灵根,比她妹妹的金火好对付,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小心自己,别被她们的人暗算。” 同尘刀上的一枚金铃猛烈晃动,急急奏响。 “卫公子,岑大夫,”她脸色很难看,勉强说道,“投毒者已经现身,不如我们先把个人恩怨放下,以大局为重?” “放*!”卫箴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不由分说向她冲了过去,“你**敢动岑雪枝,我管谁要来,先宰了你再说!” 同尘一直以为卫箴是化神修为,又曾亲眼见过卫箴与无名不相上下,自认难敌过他,只好向华音寺山门的方向跑去,准备与同辉回合。 卫箴顾及寺内其他和尚没有完全撤离,跟在同尘身后,边跑边喊,让众人赶紧避难去,一路追得坎坎坷坷,直到见到山门前的同辉与连彩蝶,才勉强追上。 “怎么是他?” 岑雪枝忙躲起来,让卫箴小心。 “我们提前动手了,云中太守还没赶到,想把连彩蝶拉下水恐怕很难。” “不用担心,”卫箴看着眼前陷入混战的三个人,阴沉道,“今天不把他们都杀了,老子就不姓卫。” 岑雪枝忽然有点想笑。 他甚至想逗逗卫箴:那你姓什么,姓岑吧? 昨夜一整晚不安的心情,紧张、忧虑、迷茫,倏忽间全都消散一空。 等这次事件过去,一切平静下来之后,还是好好和卫箴谈谈吧,他想。 自己应该还是爱着卫箴的。 “连彩蝶!”同辉持剑接招,咬牙质问,“五年前公子从孟无咎手中救你一命,放你自由,你竟然忘本负义、恩将仇报,杀了小人间这么多条人命,你人性何在!” “呵……我人性何在?” 连彩蝶索性揭开了斗笠,以两把细长的仙剑抵抗同尘、同辉二人,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人,为什么要有人性?” 这时岑雪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凤鸟要多说一句“投毒者”的事—— 因为投毒者根本就不是他们所有人以为的夜归人,而是连彩蝶,只是那一句“投毒者是妖非人”让他们产生了误解,只以为夜归人是妖,而没有猜到连彩蝶竟然也是! 怎么会没想到呢?岑雪枝埋怨自己,没有在眼前的要务上集中注意。 佛修的舍利子,实则是金丹,寻常人偷了根本没用,哪怕是魔修也用途不大,会对这东西下手的,极有可能是自幼就对金丹有执念的连彩蝶啊! “你……”同辉大惊,一时语塞。 同尘替她说了下半句:“……是妖?” 连彩蝶狂妄一笑:“不错!我怎会和尔等低贱人类同族,我是……” 他话还没说完,恍然发现头顶突现一片阴影。 顺着他的目光,同尘、同辉与岑雪枝同时抬头看去,全都被半空中的卫箴震惊住了。 卫箴刚从不远处助跑、一跃而起,冲着前方三人举起巨枷时,手中的枷自动变幻了形态,刀刃冲外,完全成了一把薄薄的利刃不说,个头还猛增了三倍有余! 岑雪枝:变大了??? 卫箴喝道:“都给我——死!” 这一枷劈下去,同尘、同辉与连彩蝶三人同时抬起兵器,却全无抵挡之力。 整个山门前的地面被“轰隆”一声劈成了两半! 岑雪枝感觉到一瞬间的寂静。 而后天地震颤,飞沙走石,地裂的间隙里迸出两排海浪,以滔天之势将两边大地排开,自中间被劈出了一条笔直的通道,直达深海! 接招的三个人被砸向海底。 同尘首当其冲,以身子护住同辉,下坠时吐了一大口鲜血。 连彩蝶伤势次之,还有力气召唤仙剑,想要脱逃。 “跑?” 卫箴语气狠戾,扬手甩开一条长锁,道:“看你能往哪儿跑!” 锁链骤然变长,将三个化神修士牢牢捆住,如捆了三只麻雀一样,被卫箴轻易一挥,狠狠甩向几里以外的落月楼。 岑雪枝:锁链也变长了??? 落月楼四周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段殊,站在门前,看着这三个人,被锁链捆着从天而降,摔在门上,震惊不已道:“连彩蝶?” 卫箴扬起锁链的另一端,把岑雪枝拽到身边抱紧,踩在锁链上,将链条缩短,飞速向落月楼冲去。 “怎么回事啊?”岑雪枝大声问。 卫箴理直气壮答:“我也不知道!” 岑雪枝:“……” 待到落月楼前,看见提前赶来此处的段殊,岑雪枝才心道不妙,赶忙提醒卫箴:“你小心——是枷锁动了他的飞光!” 兵器不会凭空变大,多出来的那部分,一定是因为它自动吸收了剩下的砚台。 “放心——” 卫箴一步跃下锁链,将岑雪枝护在身后,抬腿毫不客气地踹在绑着同尘的锁链上,一脚将她与另外两个直接踹进大门,和破碎的门板一起向楼内跌去。 同尘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姐姐!”同辉眼睛红了,掀起一团烈火,想要冲破枷锁,却被段殊抬手止住了,又求救地喊道,“公子救我!” 三人掉进海里,染红了海水。 “卫箴,手下留情!”段殊一针见血地暗示他,已经看出了他的枷锁就是飞光,“我先用飞光将他们困住,你若对我的人有误解可以听她们慢慢解释!” 海底一瞬光芒四射。 薄如蝉翼的飞光迅速从四面八方收拢,最后如鸟笼般将被缚的三人盛在其中,停在了贯月槎上。 “解释什么解释?”卫箴站在门外,搂着岑雪枝跳进水中,还要继续追下去杀了他们,用变回原形的枷指着正下方,怒道,“我要是晚出手一秒钟,我的人现在就已经不在了,她有给岑雪枝时间解释吗?” 段殊御剑追在两人身后,闻言一愣,试探道:“是不是同尘……冒犯岑大夫了?” 岑雪枝扭头看着段殊,直言:“她要杀我。” “……” 一片沉静过后,同辉哽咽的声音从海底传来:“公子,我们姐妹二人侍奉公子,绝无二心,姐姐怎么会对岑大夫动手?求公子为姐姐主持公道啊!” 段殊愣了片刻,才对岑雪枝道:“我知道了,由你们处置吧。” 岑雪枝轻抚卫箴的胸膛,替他顺了顺气,低声劝他:“同辉就算了吧,我听得出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卫箴没有说话,脸色仍然很不好看,将枷穿过手臂,空出手来拔出了岑雪枝的剑。 同尘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从喉咙中挤出不太清晰地几个字:“公子……替我……照顾好……同……” 卫箴落在船头,没等她说完,毫不犹豫地用君子剑穿过了同尘的胸膛。 岑雪枝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体谅卫箴的心情,只好任由他了—— 这个不久前看到尸体还会呕吐的人,现在因为他,一怒之下亲手杀了人。 恐怕卫箴心里也不像表面这样强硬吧? 更何况,他们现在,是在段殊的眼皮底下杀段殊的人,没有遇到丝毫阻力已经很是奇怪了。 同辉背对着同尘,但只听声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感觉到背后的海水变得黏稠、温热,僵硬地转过头后,看见身侧的鲜血,终于忍不住再次掀起火焰,嗓中咳血,凄厉地大喊:“公子—— “我错看了你啊!” 段殊抬了抬手,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同辉就立刻晕了过去。 又是一瞬的安静后,岑雪枝客气道:“多谢三公子信任。” 段殊缓缓落在船尾,没有回答他,而是嗓音发颤地说:“我有话,要问连彩蝶……” 笼中,久无反应的连彩蝶低声笑了,抬起头来。 他仍是美艳的少年容貌,似乎是因为两把仙剑已经脱手,自知当年就抵不过卫箴,没有负隅顽抗。 “你是否……是因为五年前,我将你和无咎赶出小人间,所以怀恨在心?”段殊问。 连彩蝶发出一阵讥笑声,盯着段殊的双眼慢慢变成了一种流光溢彩的白色。 “错了。” 他说。 “你错了,段殊。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 “五年前,孟无咎说的没错,她是被我炼出来的蛊。魏、边两家所有的人,都是我用蝶粉驱使她杀的。甚至她不知道的、连家的人,也都是我杀的。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会用人炼蛊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不该信我不信她的。” 段殊的右手食指微微发颤。 岑雪枝对他口述之事感到匪夷所思,同时想起了魏影从。 连彩蝶继续说道:“一百三十年前,魏影从在焚炉炼蛊,也是受我策动,呵呵呵……你知道那一次的蛊是谁吗?是文如讳啊—— “如果你心有怨恨,就去恨她吧!” 段殊面上仍没反应,整个人的身子却都晃动了一下。 “不过魏影从没有我的蝶粉,自然是炼不成真正的蛊,只能图个新鲜而已。他捉来方家的大小姐,逼迫文如讳杀光别的所有修士,才肯放了方家人,文如讳便与那些人互相残杀……那画面,别提多有趣了!” 连彩蝶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才笑着问段殊:“我猜文如讳从未和你说过这段历史吧?否则五年前,你也就不会怀疑孟无咎了,不是吗? “看看你们人类有多可笑吧,表面上冰清玉洁,实则败絮其中,可悲啊! “你是不是还没有放弃寻找文如讳,还把她当做你最得力的手下?那现在你还这么想吗?她如此不堪都离你而去了,无名惨死,楼台反叛,同尘刚刚因为你的默许死在你眼前、可以说是死在你的手里了—— “让我来数一数,你身边恐怕只剩下一个同辉了吧?—— “你猜,她醒来之后,会不会想杀了你,替她姐姐报仇?” 卫箴将君子剑挪向了连彩蝶的颈间,转头问段殊:“你还要听他废话吗?” 段殊呼吸急促,紧咬牙关。 连彩蝶一阵狂笑。 岑雪枝见状,主动质问连彩蝶:“你杀这些人,难道只是为了取乐吗?” 连彩蝶看着岑雪枝,眼神带着探寻,反问他道:“岑争,你是个大夫,还装什么傻? “你们人用百毒炼蛊,是为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 岑雪枝猜到了。 “难道有谁……曾用你炼蛊?” 这个猜想很是可怕,却被连彩蝶迅速肯定了。 “没错,连家那个真正的连彩蝶。他太小了,六岁时就妄图用我炼蛊,却在揭开盖子之后反被我吃了。”连彩蝶陷入回忆时的眼神十分梦幻,声线虚无缥缈,“他可真美味啊。” “你……”岑雪枝艰难地说,“吃了他,就变成了他的样子?” 连彩蝶笑着低头看了看自己,复抬头道:“百幻蝶在结丹之前能变幻上百种形态,修成人形后却和别的妖类没有什么区别,只能化成一个样子,但我很满意,连彩蝶的身份能让你们人类对我放下警惕。” 岑雪枝不解:“你明明有机会做人……” “收起你那副嘴脸吧岑争!”连彩蝶吼道,“他把我扔进一口井里,笑着听我哭着求他,毫不犹豫地盖上井盖,任凭我怎么喊都置若罔闻! “毒蛇、蜈蚣、蝎子、蟾蜍……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劝我做人? “我就算要做人,也要做真正的连彩蝶那样的人—— “哪怕我今天死在这里,我也要把你们所有人都杀了陪葬!” “你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卫箴忍不住打断岑雪枝,“难道你觉得他真会这么老实说实话?” 连彩蝶的语气忽然变了,轻声笑道:“我为什么会和你们说实话?因为你们今天都会死在这里,一个也跑不了!” 段殊脸色一变,犹豫了一瞬,才喊了一声“快走”,飞速御剑,向海面飞去—— 飞光所化的笼子周围出现了数圈白色光线,如茧般将连彩蝶拢住,又迅速散开后,只见连彩蝶背后生出一对巨大的白色蝴蝶翅膀,而原本被绑在他身后的同尘、同辉二人,已经没了踪迹! “卫箴,”连彩蝶全身涌出强大的灵力,挣脱了卫箴的锁链,抬起双手掀开飞光的牢笼,狞笑道,“多亏了你送我的这两份佳肴啊!” “他疯了!” 这股灵力不是一个人自爆的威力,而是三个人的,卫箴恐怕他们今天真的可能会受重伤。 岑雪枝翻出了玉壶冰。 落月楼底的海里本就有个大洞,此时白光大盛,水流湍急,顺着一个方向疯狂向下搅拌,已经将贯月槎和落月楼通通撕裂,竟然眼看着漩涡底下露出了一片虚空! 卫箴的第一反应,就是尽力用锁链捆住连彩蝶,将他他甩向那如门洞般的虚空中去,以便把他自爆波及的范围缩小到落月楼大小的面积。 怎知这个洞居然吸力巨大,把卫箴也扯了进去! ( 卫箴:说好了反派死于话多呢,为什么倒霉的反而是我?还有都说了补刀要快,为什么不听我的?脑子进海水了? 岑雪枝:对不起。 卫箴:没说你,我在骂段殊。 段殊:??? ) 问天机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身处一片白光之中,卫箴全身剧痛。 他闭上眼,眼前跑起了走马灯。 …… 在某点文学网写作的第一年,卫箴就火了。 他的第一本书——玄幻类短篇《雄关雪》——在某点网站的征文大赛上斩获最佳新人奖。 出版、同名电视剧启动、改编电影上映,随着这本书纷至沓来的成就给卫箴垫起了相当高的门槛,也将“信以为真”这个笔名打造成了一块金字招牌。 但这只是一个起点。 卫箴的第二本书《梅梢月》,长篇连载一年之久,每天至少更新三千字以上,甚至时常一天六千、九千、上万字,全年无休,完结共计五百余万字,仍被上万读者留言“不够看”、“求续篇”,在连载期间就火得如日中天,完结后更是被奉为经典、捧上神坛,让他赚了个盆满钵满。 至于第三本《蜃楼风》,卫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当然也是大获全胜…… 直到完结那天,他看到了一条微博: “一年过去,《蜃楼风》完结,又一个时代结束了,大家来说几句吧。” 这是一个书评大v,各大网站声名在外的连载文完结后,他都会发这样一条讨论博,禁止粉丝控评,各家畅所欲言,保证公正客观。 早在《梅梢月》完结之初,卫箴就曾点进来看过。 当时他就相当敬佩自己,面对满屏的赞扬还能毫不膨胀,冷静准备开下一篇文的资料,实在是难得。 而此时,他也很敬佩自己,竟然还能保持冷静,将这些差评全部看完。 热评点赞数最高的第一条,只有一句话:“‘信以为真’原本能走得更远。” 卫箴盯着这句话看了整一分钟。 第二条:“我早在追《梅梢月》时就预料到了他的今天,因为《梅梢月》就是《雄关雪》的扩写,只是《雪》是短篇,《月》是大长篇,增加了剧情,大家不会介意,《蜃楼风》就不行了,直接重写一遍,还是烂大街的套路,谁会买账?我买了,买的是那年‘一见初雪误终身’的情怀,但情怀总会耗尽,下一本再见,再也不见。” 第三条:“纯路人,表示这作者太喜欢起三个字的名字了,导致我根本分不清他写的这几本书,听说内容都一样?谢谢大家帮我省钱。” 第四条:“我来替‘信以为真’说一句吧,同样是死忠粉,热评第二那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写《蜃楼风》?还不是因为当初《梅梢月》太火了,大家纷纷表示不想完结,要看续篇?可惜信大真的听了读者的话,落得现在这个下场。某点小说最大的看点就是世界观和设定,这些东西不更新,老读者也会追不下去。” 第五条:“信大曾经是我的信仰,如今我信仰已死,爱过,脱粉。” 第六条:“看《蜃楼风》看得不够爽的姐妹们,吃我安利,强推一本《蜃楼风》同人——‘一枚汤勺’太太的《□□花》,微博连载已完结,戳我首页txt,腐女必看,信我不亏!” …… 在写《蜃楼风》的一年多里,卫箴用比写《梅梢月》更甚的速度,完成了将近一千万字,其中的水分有多少不言而喻。 彼时他自认已积攒了足够的人气和财力,自然也没有看过这篇小说的数据,无论收入、点击、评论,只顾埋头码字。 但现在他不得不深呼吸、打开电脑,边看评论反思,边记录读者反映的问题。 记了半个小时,卫箴稍稍舒了一口气,随手刷新一遍手机微博界面,发现热评第一变了: 原本那句“可以走得更远”变成了第二,第一是推荐同人《□□花》的评论,并且点赞数远超过第二。 卫箴犹豫两秒后,还是将这本书也记在了自己的笔记里。 他对腐女有一定了解,因为他的前女友就是一个腐女。 卫箴从小父母离异,没有人要,也没有人管,养成了阴郁的性格,总是独来独往、唯我独尊,但因有钱、个子高、长相清秀,所以从不乏追求者,刚上高中就接受了一个普通女孩。 这女孩是他的初恋,也是他唯一的前任,高考考上了一所二本学校,而他只上了一个师范专科,所以两人没多久便分手了。 “你不要觉得我嫌贫爱富,”前女友说,“是你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也根本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 她本人没有给卫箴留下过太深刻的印象,但这句话对卫箴来说却仿若当头棒喝,让他第一次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 父母已经各有家庭,而自己没有学历、特长,毕业后要何去何从? 他不想再花两个陌生人的钱了。 卫箴迷茫过后,找了位因时常一起打球而熟识的体育老师咨询了这个问题。老师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建议他从擅长、感兴趣的领域开始,先给自己充电,找准方向深造。 卫箴的爱好只有两个:打球、看小说。 虽然球打得不错,身材也很结实,但都到了现在,仅凭一个一米九的身高就夸口说要打进职篮,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另一条路还尚有余地。 卫箴是内向型,喜欢独处,自然而然地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看的不仅多,类型也很杂。他在高中时就总在小卖部里蹭免费书看,前女友常去这家店里买一本叫《男朋友》的耽美杂志,因此注意到他,开始追他。 普通的直男高中生,被一个长相不算难看的女孩追求,基本都不会拒绝,但也说不上有多走心,卫箴也是一样。 所以后来分文理科时,前女友想让他和自己一起选理,卫箴没理她,听了语文老师的意见选文。前女友因此跟他闹了一个月脾气,最终被他一袋五块钱的果冻给应付了过去,顺着下了台阶,怕他真的和自己分手。 毕竟卫箴在整个年级里都算长得不错的,性格还有点酷,在女高中生中很是有几分市场。 当时语文老师非常喜欢卫箴,乐于给他提供帮助,又因为卫箴虽然不爱学习,却看书多、语文好,作文也不错,是以建议他学文。 思及此,卫箴去网吧查了几大小说网站,整理了近期的征文活动,并耐下心来一个一个地研究了网站文风、读者喜好。 熬夜一个月,卫箴写了删删了写,完成了他的处女作《雄关雪》,从此一步登天。 他的专栏名叫“风花雪月之我见”,如今有了《雄关雪》、《梅梢月》和《蜃楼风》,下一本就要写“花”了。 而《□□花》的作者,一枚汤勺,却抢先一步使用了这个字,写了卫箴原著的同人,起的还是一个如此内涵的名字…… 这让卫箴觉得有点恶心。 卫箴原本对男同性恋没有恶感,甚至还被前女友强行安利、看过几本耽美小说,但他看完觉得没什么特别之处,也就没太在意。 可是,好巧不巧,在他念大专一年级时,隔壁体校的一个男同性恋曾经骚扰过他。 对方要到他的联系方式,给他发了一条露骨的消息,详细描述了自己像个女人一样yy被卫箴侵犯的全过程,让卫箴很是恶心了一段时间。 那人被卫箴拉黑后,还专门去球场拦住卫箴,说:“你真的很酷哎,我都打听过了,你现在反正没有女朋友,就把我当女人用,来一炮不行吗?” 卫箴没跟他废话,直接给了他一拳,差点将他肠子打破。后来一段时间卫箴再去打球都挑晚上,也不再穿清凉的跨栏背心了。 这样的卫箴,自诩本着相对平和的心态,熬夜看完了同人《□□花》。 然后他对男同的偏见加重了。 《蜃楼风》在某点网站上连载,自然带有经典的某点风格。很多读者说它是《梅梢月》的翻版,其实也略有冤枉,概因该网站小说普遍如此,梗概大同小异: 修真大陆,草根男主,横遭人祸,誓报血仇,偶遇奇缘,奋斗升级,广开后宫,修成正果。 这种小说的看点在于,男主人前平平无奇,人后开挂努力,关键时刻扮猪吃老虎,实力吸引各类型萌妹,既有爽点,又合情合理,还算得上正能量。 卫箴当初选择写这种类型的小说,不只是因为赚的多,也是因为这种套路无甚可诟病,而且他笔下的男主角很专情,避免了所有可能被人诟病的三观和逻辑问题。 但《□□花》的剧情与《蜃楼风》却是完全两个路数,套用的是当今某类日系轻小说走向: 开局一张脸,装备全靠送,升级即开挂,把妹“亚撒西”(即日语里“温柔”的谐音)。 卫箴在赚钱买房之前住大专学校宿舍,当时就有一个宅男室友,沉迷于这类轻小说改编的动画番剧。 要问为什么这些剧里的妹子都争着抢着跟真正平平无奇的男主在一起,妹子角色统一给出的解释只有一个: “因为xx君很温柔。” 这是因为这种典型的宅男向后宫作品,有很多都会将男主角塑造得相当扁平,除了温柔以外一无是处。 近几年该类型轻小说或动画里,优秀的作品已经改进了这个问题,但《□□花》却岿然不动,与这套路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将“很温柔”这句经典台词改成了“很美”,并改到了男性角色口中—— 没错,这是一本《蜃楼风》的all男主同人。 即,里面所有的男性角色,都、喜(想)、欢(上)、男、主、角。 直男卫箴在看完《□□花》全文之后,才明白这个“all男主”的意思。 而原文里面的女性角色——幸好没有被性转——都被简单粗暴地删除了戏份。 卫箴在看之前,查询过这本书的作者“一枚汤勺”。 她本身是一个原创耽美作者,创作同人只是一时兴起,粉丝数只比卫箴少两万。而《□□花》作为一本同人作品,其微博超话热度甚至超过了原著《蜃楼风》。 若非如此,卫箴也不会如同失了智一样、妄图通过看一本同人来提升自己水平、摸清读者喜好。 但他还是失策了,也失眠了。 凌晨三点,看完《□□花》后,卫箴辗转反侧到清晨,打开手机,发现自己居然收到了一封署名为“一枚汤勺”的电子邮件,内容如下: “信大您好!gt;///lt; “很抱歉打扰到您,我是大jj文学网站的作者‘一枚汤勺’,之前在微博私信过也发微博艾特过您,可是您太忙了没有看到(委屈.jpg),只好发邮件啦,希望您看到后能回复我一下。 “是这样的,您可能不知道,我以您的小说《蜃楼风》为原型写了一本bl向同人。就是说,人物、背景都和您的小说一样,只改了剧情。我的原意是自己写着玩的,绝无商用的意思,但是现在很多读者说想要收藏实体书,所以我想向您征求一下意见,能不能收取一些费用,给我放开同人商用授权,让我出版,价格好商量。 “附件是我的同人《□□花》,写得不好,还请信大见谅。 “您忠诚的小粉丝,一枚汤勺。” 卫箴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又在微博上确认过,此人确实曾经私信、艾特过他,之后走到阳台上抽了一支烟。 不知该说她是勇敢呢,还是勇敢呢,还是勇敢呢? 又一支烟后,卫箴回到电脑前,找到“一枚汤勺”艾特自己的微博,点击转发,敲下了这样一行字: “特此声明:这本书使用的设定确实源自我的小说,但是我绝对不承认这个男主角是我的角色。我写不出来、也不认识这么玛丽苏的男主角。” 话说得够激进,相信“一枚汤勺”和她的读者绝对能懂自己的意思。 卫箴将手机调至静音,无视编辑的夺命连环call,躺在床上开始补眠。 由于一夜没睡,又刚把满腔愤怒发泄一空,卫箴入睡很快,睡得很深,仿佛整个人都向着无底的深渊坠去。 从前还在长个子的时候,卫箴也经常做这样下坠的梦,只是通常会在下坠的同时就猛然惊醒,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真实、越坠越快…… “噗通”一声! 卫箴沉入一片冰凉的深水中,蓦然清醒。 他立即闭气,睁开双眼,开始下意识地踩水游泳,但整个人却像是被磁石吸住一般,不停向水底沉去。 越沉速度越快。 卫箴双眼酸痛,在水中看不真切,只能见到几处四散朦胧地刀光,亮如镜片,随着浪涌向自己涌来,斩向全身,随后袭来剧痛,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满目鲜血。 在即将失去意识时,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模糊地说:“……缘……起。” 一根极细的红色丝线被抛入水中,发出“咻”的入水声,末端系着一枚银钩,勾住了卫箴的手臂,没有留下一点伤痕,将他提了上去。 卫箴从痛苦中醒来,浑身湿透。 睁开眼睛,眼前、脚下,空无一物,像是处在无重力环境中。 他转过身,看见远方飘过来一本书。 “这是什么?我在哪里?有人吗?” “卫箴。”一个声音说道,“该结束了。” “谁?”卫箴抬头,四处看去,没有人。 “你知道我是谁。”那声音答道。 他的音色很难说清,是多种声音叠在一起,有孩子,有老人,男人,女人,甚至还能听出卫箴熟悉的影子。 “这是你的本体,是吗?”卫箴指着书问。 “是的。” 书自动翻开了一页,空白页像字幕一般浮现了几行字,用打印体记录着他们刚刚说过的话,并持续记录着。 “你到底是哪本书?是《蜃楼风》,还是……” 还是《□□花》? “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卫箴,”那声音说,“我谁也不是,我是一个会自我完善、自我修复的独立世界,吸取了每本书中最重要的部分,主体资料来源于你在现实世界中最后留下的潜意识构想。” 卫箴半张着嘴,歪了歪头。 “你的意思是……我的梦?” “是的。” “一场梦?!”卫箴整个人都不好了,一把抓住眼前的书本,压着书口迅速翻页,失声质问,“结束是什么意思?我**都快在这个世界里成家立业了你才告诉我至今为止经历过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书说道,“卫箴,这是你的世界,所有结果都是遵从你的诉求所得出的结果,所以你该醒了,我是来提醒你的。” 这本书是空白的,除了他们所说的话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想要的?”卫箴下意识复读,歇斯底里地问,“如果你什么都按我想的来,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来到这!你为什么让我经历这一切然后再告诉我这是一场梦?你凭什么让我结束?!” 书的声音坦然道:“这是我的一个漏洞,我已经尽力弥补过了。” “弥补?”卫箴喃喃,“你所谓的弥补,就是现在来通知我这场梦该醒了,是吗?” “是的。” “……” 卫箴沉默了。 “你在睡梦中掉进潜意识世界的同时,这个世界诞生,而后你应该在坠落感消失时,就在这个世界里死亡,在现实世界中清醒,这个世界也将消散,但我的一个漏洞将你的坠落强行打断,导致你留在了这个世界。” 强行打断梦中的坠落感…… 卫箴疑惑道:“你说是漏洞把我留在了这里…… “雪枝,是这个世界的漏洞?” “是的。” 书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卫箴双手抱住头,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书的声音与文字仍在进行着:“不过在漏洞发生之后,我也曾对你进行过数次精神暗示—— “只要你在这个世界死亡,或者承受接近死亡的剧烈打击,你就会清醒,然后顺理成章地回到现实世界。 “但你似乎一直没有主动选择死亡的意图,”书的声音催促着他,“所以我考虑到可能的原因之一,是你对死亡的恐惧,就采取了强制手段,在贯月槎下方为你布置了一次死亡陷阱,并且将你这次的轻伤变为重伤,强行让你死在书中。” 这段话让卫箴消化了很久。 似乎说的有道理,又似乎是在开玩笑。 他轻声问:“书中的我,死了吗?” “因为这里是意识空间,没有时间流动,所以准确的说,书中的你目前属于薛定谔的死亡状态。” 卫箴松了口气。 他无法想象自己死了以后,岑雪枝该怎么办。 他答应过他,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所以我还是能回去,恢复轻伤,然后继续陪着他,是吗?”卫箴又问。 “是的。” 可声音紧跟着说:“但不建议。 “你现在处于潜意识世界中,如果回到现实世界,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你会从梦里醒来,继续你的人生; “但如果你选择留在潜意识世界中,不久后就会死在这里,现实生活中的你也会死在睡梦中。” 卫箴的脑海中闪过一些未知的问题,恍然清醒,又问:“为什么我留在这个世界里,不久后就会死?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天色越来越短? 为什么日月只剩其一? 为什么……岑雪枝会是那个漏洞。 “我不能回答你全部的问题,”书说道,“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岑雪枝会是漏洞。” “你能读我的思想?” 卫箴想到了一个不详的可能性。 “是的—— “因为我就是你的一部分,我目前会并拥有更多信息的原因,是我有无限的时间解析自己,所以你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我也不会明白,岑雪枝才会被称之为漏洞。 “而你将来会明白的、或者现在已经明白但不想承认的问题,我都知道,比如这个世界崩坏的原因——” 紧接着,书的声音说出了卫箴最不想知道的那个答案。 “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半,来源于你不承认的同人,所以根据你的强烈意愿,这个世界很快就会不复存在。” 卫箴静静地站着。 想不到办法,这世上也没有后悔药能吃。 一枚汤勺,卫箴想,你赢了。 你创造的男主角很好。 好到我他*彻底爱上他了,爱他爱到想要为他殉情的地步。 书为卫箴奉上了冰冷的劝告:“不建议殉情。” “那你建议什么?” 卫箴恨不得上手撕了它。 “为漏洞的问题表示歉意,我特意为你准备了最佳解决方案。” 卫箴打起了精神。 “什么方案?” “我可以为你制造强烈打击、模糊记忆,让你醒来后记不起这场梦的具体内容,这样你就可以理所当然、无牵无挂地回到现实世界中。” “……” 书补充道:“不建议骂我,骂我等于骂你自己。” 卫箴硬生生咽下了嘴边的脏话,含蓄地说:“这**算什么最佳方案?我忘的一干二净了,拍拍屁股走人,岑雪枝怎么办?这个世界要怎么办?” “卫箴,”书重复道,“你知道的,这个世界是假的,如果没有漏洞,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 “放*!”卫箴矢口否认,“我看得到听得到摸得到,他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开始原地转圈,不停地大步走,捏着眉心思考。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是一个脱离于现实的唯心主义世界,我只是你在入梦时产生的潜意识独立工作的结果而已,”书不懈规劝,“人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你为什么要做无用功和世界规则相抗衡呢?” 怎么办? 卫箴烦躁地挥手,打断书的声音。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劝我,”他说,“说白了,你只是我在气头上的一小段意识,一瞬间的我而已,你根本不知道人的思想有多复杂,每分每秒都有千变万化。 “现在我只想把这件事解决了,回去见雪枝。 “我答应他了……我说好要陪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辈子,就一定要信守诺言,给他一个交代。” 卫箴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停在原地,仰起头来,不想让眼泪落下。 他双眼通红,自己告诉自己:“快,快想想,一定有办法。 “如果是雪枝的话,他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怎么解决。 “我是创造出雪枝原型的人,写同人的再聪明,也只是在我写的人设基础上创造的他,所以我一定能想到雪枝会想到的办法。 “我一定可以……” 书用卫箴的声音,仍是不带感情色彩的语气,悄悄地说:“友情提示,岑雪枝是漏洞,你大概率不会比他更聪明。” 卫箴:“你闭嘴啊!!—— “等等,我知道了! “他是漏洞—— “你真是太聪明了!不愧是我!我想到办法了!” 书知道他在想什么,分析了一会,才回答道:“这个办法太过冒险,不建议尝试。” 卫箴抿唇,思考了两分钟,打了个响指,道:“我决定了,就这么办。” ……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但落月楼底的海浪却一动不动。 半个时辰之前,爆炸引起了玄门大开,进而又引起了海底漩涡,导致海浪将整个落月楼都搅碎了,再加上连彩蝶被吸入玄门后仍留下了一部分爆炸的痕迹,现在海面上已经只剩下一片废墟。 像极了当初倒塌的万紫千红窟。 岑雪枝跪坐在这片废墟上,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卫箴。 他眼中无泪,只是满满的茫然。 为什么卫箴没有醒来? 片片梨花般的雪纷纷扬扬飘落,已经落了他一肩。 在眼看着海底空洞要将卫箴也一口吞下时,岑雪枝情急之下,催动所有灵力弹响了玉壶冰。 这把带着特殊灵力的琴竟硬生生把整片海域都冻死了! 没有被完全冰冻住的部分也平息下来,不再显露出海底的空洞。 连彩蝶已经死了。 但卫箴明明没有受过任何致命伤,也没有中毒,被岑雪枝救上来后,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岑雪枝能听见他的心跳,却听不见他的任何心声。 “你去哪了?”他低声问,“卫箴,你告诉我,你在哪,不管你去了哪里,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回来,所以告诉我啊……” 岑雪枝抱着他,用额头贴着他的脸颊。 “我爱你,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我是什么人,我都爱你,你听见了吗?” 他用右手轻按着卫箴的胸口。 忽然卫箴抬手,覆在了他的右手上。 “听见了,”卫箴哑着嗓子说,“你说的,以后不许抵赖,知道吗?” 岑雪枝猛地抬起头,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 “我才不会!”他抱紧了卫箴,哽咽道,“我说话从来算话,是你没有遵守誓言!” “我怎么没有?”卫箴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哄道,“我说了要永远陪着你,就一定做到,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岑雪枝在他怀中泣不成声。 卫箴无奈,继续哄着:“你也说话算话,行了吗?你说不管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我,也因为你找到了我,我现在才能回来,所以我们都是讲诚信的人……” 他说到一半,猛然发现身前出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物。 冰冻积雪的海面上,卫箴与岑雪枝坐在废墟中间,身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面色苍白的段殊,另一个是个卫箴从未见过的少年郎。 他约莫十六七八的年纪,身材极好,气质极佳,一张脸长得可以说是…… 卫箴想不出来什么词能形容了,只觉得他或许是应出现在贾氏窥帘韩掾少那样的情形中吧…… 等……卫箴想起来了,这个形容,刘玉曾说过! 怪不得他这么眼熟! “卫公子,”少年人冲他点了点头,毕恭毕敬道,“在下云中太守,方清源。” ( 穿越前的卫箴:垃圾人设,开局一张脸,装备全靠送,男配强行倒贴,男版玛丽苏也要讲基本法吧? 穿越后的卫箴:他好美,好可爱,好清纯好不做作,我好喜欢他,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一枚汤勺:香不香,这位太太,香不香? 玄之又玄,老子。我生天地间,苏轼。 ) 雨霖铃 摘星楼里,岑雪枝坐在一面屏风后,抱着琴,安静地看卫箴换衣服。 卫箴神采奕奕,不像是刚拆过楼、劈过山的人,用毛巾擦了擦脸,放在水盆里洗干净,又背过身去擦身子,被岑雪枝看得心里略慌。 “怎么了?” 岑雪枝想,也许是自己反应过度了。 “我在想,你刚才为什么会晕过去。” 卫箴拧干了毛巾,简要地说:“说来话长,等眼前的事过去我再告诉你吧,好不好?” 岑雪枝不满:“你之前就是这么说的,现在连彩蝶也死了,我们也没有别的什么要紧事,你还是跟我说清楚吧,不然你再冷不防地来这么一次,我可怎么办?” 卫箴摸了摸他的头。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一切都结束了。这个世界会恢复如常,永远也不会消失,我也会永远留在这里,陪着你。” 卫箴说着,转头让他看窗外。 “你看,我们睡了六个时辰,现在天才大亮。” 岑雪枝看见一轮红日从西方升起。 不再是从落月楼的位置,而是看不见尽头的西方,说明这个世界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广阔天地。 昼夜交替也恢复了正常时长。 “你做了什么?”岑雪枝仍忧心忡忡,问,“可是为什么还是西升东落?” “这就不是我的问题了,”卫箴穿好上衣,推开屏风,看着坐在后面的两个人,冷着脸说,“问问天外天的人吧—— “或者说,夜归人的人?” 岑雪枝转身。 屏风后的段殊坐着,方清源站着,各有难色。 段殊面无血色,站都站不稳才坐了下来,显然还没从同尘同辉二人之死中走出来,强打精神问方清源道:“怎么……回事,清源,你们真和夜归人有勾结?” 方清源目如愁胡,眉飞入鬓,容貌有七八分溪北的影子,穿着一身天青色圆领袍,腰环月白色蹀躞带,玉带上并未挂剑,却有一柄玉骨折扇,衬得整个人更加光彩照人、温润如玉。 但他脸色不比段殊好多少,分明年纪轻轻,眉头却习惯性地紧蹙着。 “我……”方清源难以启齿。 “你腰上的扇子,”岑雪枝先发制人,“和玉郎君的很像?” 方清源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低头取下折扇,左手“刷”得把扇子打开,答道:“这确实是十年前,玉郎君送给我的。” 那扇子正面画了一笔红色十字星,朱砂上居然以黑色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抱歉。 岑雪枝、卫箴:??? “抱歉,”方清源连忙道,“玉郎君如今不知所踪,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连这把扇子也被……故友顽劣,将这扇子涂抹了,抱歉。” 岑雪枝心想:你以为你道了歉就没事了吗? “玉郎君确实是不知所踪吗?”岑雪枝厉声质问他,“你当真不知道他的下落?” 方清源转移视线,低头看着脚下,还像个刚十六七岁、做错了事的孩子,轻声说:“我也怀疑,他在夜归人手中,但是……” “但是什么?”段殊问着,手指颤抖地握紧扶手,“玉郎君当年如何待你,你都忘了吗?你现在还能找什么借口又与夜归人串通一气,还要再犯下大错不成!” 段殊被他气个够呛,扶着扶手要起身,可一口气没提上来,又头晕目眩地跌坐进椅子。 方清源赶紧去扶他,称他:“先生,你别急……” “别叫我先生!”段殊一手支头,一手抚胸,有气无力道,“我没你这个学生,早收到消息,知道你舅舅自己不肯来时,我就该知道,你们天外天已然不再拿我段殊当回事了。” 方清源立刻否认:“不是的,舅舅他是在…… “看守、防止…… “夜归人……” 一番吞吞吐吐之后,方清源省略了一部分重点才交代:“原本我们也不想同他合作,但他说只要有卫公子在,就能救下五年前死去的所有人……我娘、第一关和落月楼所有的修士、和……” 岑雪枝:居然…… 卫箴:又来?! 一个《社稷图》没有玩够,他还想做什么? 段殊的表情僵住了,慢慢抬头,困惑地看着方清源,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什么?” 方清源继续轻声道:“……和了了。他说,卫公子能救下他们。” “了了?”岑雪枝问段殊,“了了是谁?” “了了名唤段了,是段倡焱之子、先生的亲外甥,表字应识,小名了了。”方清源替段殊答道,“三年前曾犯下过……火烧广厦的罪行,最后被追逃至秋千架,死于无名之手。 “他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也是我的共犯。” 段殊训斥方清源道:“你不必替他遮掩!他是主谋,做错了事,没有安在别人头上的道理,再说你身为共犯,纵容他酿下大祸,又哪来的脸面和立场替他担罪责?” 方清源乖乖站在一边,应和:“先生说的是。” 岑雪枝之前听到段应识这个名字,最先想到的就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中的“应识”二字,现在再听说这个小名,又想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和“段”这个姓和在一起,实在是透着一股说不上的丧气。 “这名字是谁取的?”卫箴不懂岑雪枝讲的那些礼节,直接问了,“这么晦气。” “据说是玉郎君。”方清源答。 段殊却道:“是南门雪。” 岑雪枝一惊。 段殊起身,站在岑雪枝面前,神情严肃地说:“岑大夫认识南门家的人,事到如今我再惭愧也只能如实告知了: “南门先生与玉郎君交好,十几年前被玉郎君请出山,从白屋来到小人间,在第一关停留了两年,就被我邀至风满楼做门客,期间对了了……照顾有加,可以说是看着他和清源长大的,但……” 话到这里,段殊明显说不下去了。 方清源只好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但他三年前,被了了因误会……所杀。” 岑雪枝瞳孔骤缩,怒火中烧。 他原本以为,阿雪和无名死在煮海之战中,是因为阿雪主动出世、游历仙界,路遇不平出手相助,殊不知竟然是受段殊之邀才来的风满楼—— 阿雪登楼做门客,不过是段殊的一面之词,此前在砚台屏前段殊还道是“与南门家的不熟”,现在看来已难辨真假。 人间讲舅舅家的狗都不咬外甥,又怎知就不是他段三公子早已谋划好了,伙同外甥段应识对阿雪背后下手呢! 岑雪枝拂袖按剑道:“阿雪已出世千载、几欲修成正果,你们请他入关,却放纵自己的人以怨报德,如今还想请卫箴去救这个凶手,简直岂有此理!难道这就是仙界的待客之道?” 方清源握扇抱拳,代段殊向岑雪枝深深鞠了一躬。 岑雪枝扭头不看他,只答:“你无权替段应识道歉,我也无权替阿雪原谅谁。” 方清源仍弯着腰,头埋得很低,哑声道:“小子恳请二位,不看僧面看佛面,帮天外天这一次—— “我们并没有同夜归人联手,而是一直在与他对峙。” 方清源抬头诚恳地看着岑雪枝。 不得不说,他这双眼生的太好,任谁看了都会不自觉想相信。 “自从怀疑夜归人对玉郎君动手后,舅舅就开始暗中监视他是否有妄用峥嵘。”方清源解释道,“此次夜归人主动找到天外天,提出条件,希望舅舅能为他的法器护法,再请动卫公子,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将过去重写,而他唯一的目的…… “就是想救南门先生。” 段殊有些没想到。 “为什么?” 岑雪枝却知道,这个理由很说得通。 夜归人对阿雪情根深种、颇有执念,得不到阿雪的心也要把他强行困在不周山,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原本岑雪枝就奇怪,《社稷图》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夜归人居然改了主意,肯放阿雪自由。 “难道……”段殊十分聪明,既然知道他们都来自白屋,立刻就猜到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好明说,于是不说了。 岑雪枝回头,抬眼看卫箴。 “别看我,”卫箴耸肩道,“我都听你的。” 岑雪枝心中明白,卫箴是想走这一趟的,因为一切本就是因他在《社稷图》中的所作所为而起。 卫箴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也绝不喜欢不负责任。 “我们跟你去天外天会会他,”岑雪枝最终决定道,“但结果如何不能保证。” 方清源如释重负,千恩万谢,请岑、卫两人与段殊一同往天外天去。 段殊却说:“我就算了。” 方清源似乎知道段殊实力不济,怕他独自守在小人间恐生变故,又愧又急地劝他:“先生,眼下小人间还算安定,你身边又没有什么可用之人,还是……” “难道你就可用吗?你在风满楼还有何信誉可言?”段殊冷淡地打断他,“陈沾衣不肯离开第一关,我不离开风满楼,你舅舅不离开天外天,都是一样的道理。” 段殊走到窗边,扶着窗支撑住自己,低头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叹道:“我听说南门先生从前也不肯离开白屋不周山,或许也是因为在守着什么吧。” 岑雪枝原本对段殊心有怨恨,但听他这样一说,又见他如今也孤零零一个人,不禁回想起了砚台屏上的画。 段殊画的是魏家为沙洲除魔甘填蛇口,还称魏影从少年侠骨。 但他却在白露楼里联合连吞,击退了魏影从。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面对那曾经神采飞扬、万人敬仰的赶尸匠,那个自己钦羡过、憧憬过的同龄人,他会感到痛惜吗? 抑或是困惑、畏惧自己有一天也终会如此呢? 岑雪枝想相信段殊,想也许他是真的与阿雪不熟识,不是刻意在瞒着自己,他当初对段应识的所做所为也是确实难以阻拦。 毕竟人力终有穷。 “告辞了。”临行前,岑雪枝又对段殊行了一礼,回他当初在白露楼的救命之恩,问道,“如果夜归人所言属实,三公子可有嘱咐?” 段殊摇了摇头。 “尽人事以听天命。”他说,“你自己多保重吧。夜归人是妖,不要相信他。” 岑雪枝回了他一个淡淡的笑,反问:“你明知同尘是妖,不是也任她留在你身边这许多年吗?” 一直在一边发呆的卫箴:? 同尘为什么会是妖? 段殊转过身,闭着眼回道:“但她还是死了,因为我的默许,不是吗?” “不。”岑雪枝却道,“她会死,是因为她做了不该做的事,与你无关。” 段殊沉默着,不知听进去几分。 方清源一步三回头地走在前,挥袖架起透明的天梯,从摘星楼顶层通向西方的穹顶,一路铺至云端。有风吹过的地方带落及片叶与花,浮在空中的台阶上。 转过身离开摘星楼后,卫箴即刻追问岑雪枝:“你和同尘发生什么了,那时候她为什么发疯要杀你,你怎么知道她是妖?” “我猜的。” 岑雪枝主动牵起卫箴手,捏了捏他的手指,暗示他小心走在前方的方清源,并唤道:“云中太守。” 方清源连忙道:“叫我清源即可。” “你应该知道同尘的身份吧?”岑雪枝试探道。 方清源犹豫着说:“略有耳闻,曾经有过猜测。” “为什么?”岑雪枝逼问他。 方清源有求于他们,不敢有所保留,只好答道:“因为曾听舅舅说过,文如讳先生早些年在小人间做过一件错事。” 卫箴大概明白了,岑雪枝是在套话,因为他也不知道同尘是什么妖,但方清源的话还是让卫箴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岑雪枝明显比他聪明,又紧握了一下他的手,接着方清源的话道:“画了一副丹青。” 卫箴这才想起来。 文如讳曾说过她不动笔的原因,就是曾经有画中人走出来过。 同尘是画中妖! 难怪她对灵通君的身份猜得如此透彻,原来是同一种妖怪,自然了解同族的本能。 “是的。”方清源回忆片刻,又道,“所以文先生不再用右手动笔了。” 右手?她难道不是左撇子? 岑雪枝与卫箴对视一眼,没有再问,换了另一个话题:“你舅舅还会提起文先生?” “偶尔会,但如非必要,不会。” 方清源想为天外天多多美言,却不好说谎,只憋出两句不怎么像样的形容来:“舅舅是重情义的人,即使文先生叛逃过天外天,他也没有追究什么,也会如实为晚辈讲解文先生的作品。比如思过崖的那面画壁,他就常常去看。” 岑雪枝未见过方漱,但从文如讳从前的描述看来,也是个身居高处不胜寒的人,只是…… “他若真念旧情,为什么狠心让方大小姐一个人在第一关十几年?” 虽然楼台犯下的罪行不能怪方漱,但只因妹夫挑得不甚如意,就冷着亲自带大的妹妹多年不见,待方寸心惨死后才出现,岑雪枝还是觉得他不很可靠。 方清源却微垂眼帘,停在天阶上,低声道:“这件事,其实舅舅他……一直也很后悔,所以我娘死后,他潜心做出了无数雨霖铃,散落人间仙界,以便利天下人互通消息,再也不要发生第一关与落月楼那样的惨剧。” 岑雪枝与卫箴都怔住了。 ( 障百川而东之,韩愈。 段殊的人设来源,尼采凝视深渊、与怪物搏斗的名句。 ) 蜃中楼 “他若真念旧情,为什么狠心让方大小姐一个人在第一关十几年?” 方清源微垂眼帘,停在天阶上。 “这件事,其实舅舅他……一直也很后悔,”他低声道,“所以我娘死后,他潜心做出了无数雨霖铃,散落人间仙界,以便利天下人互通消息,再也不要发生第一关与落月楼那样的惨剧。” 岑雪枝与卫箴都怔住了。 方清源的话与忧郁的神色触动了二人。 岑雪枝眼前浮现了方漱的背影,仿佛能看见方漱站在华音寺思过崖前,孤身一人,静静地望着画壁上自己的背影。 “岑大夫,卫公子,”方清源又道,“我将使用缩地术,在一息之内带你们去天外天的天机处,去见舅舅与夜归人,届时希望你们……能别提起我娘和文先生。 “这些年,舅舅他没有一刻是开心的,我恐怕再提往事会令他积郁成疾。” 卫箴一直听着,本不想插话,但现在见岑雪枝有心软的迹象,只好开口提醒他,对方清源道:“听这话显得你很孝顺你舅舅,那段应识杀南门雪的时候,你为什么是帮凶?” 卫箴刻意放慢了语速,提醒岑雪枝不要忘了他们在第一关河畔见过的那个捣衣老者—— “你就不觉得对不起你舅舅、你娘……还有陈沾衣、刘玉吗?” 刘玉融丹救他性命,却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 方清源被戳到痛点,没有像卫箴想的那样,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而是眼神茫然,问他们道:“你们见过陈、刘两位将军了?他们现在,可还好吗?” 岑雪枝摇头。 方清源嘴角扬起一抹苦笑。 “直到三年前,我才从舅舅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所以特意提前走了一趟第一关,与两位救命恩人致歉,权作永别,而后……”他沉静地说,“我陪了了犯下大错,被舅舅关在天外天,至今已有三年,本以为或死或残,或如过去三年面壁思过,一生也不会有机会再入世了,没想到还能再听到他们二人的消息…… “却是不如不知道的好。” 岑雪枝眉心拧紧。 “所以你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与段应识同流合污的,是吗?” 方清源凄惨地笑着,点了点头。 “岑大夫,”他说,“我听说过你的事迹,当年在白露楼里你舍身救人时,好像卫公子也正在一旁吧?那么……” 方清源转向卫箴道:“卫公子,先不论是非黑白,只谈心境,如果你眼看着自己的爱侣赴死,你能袖手旁观吗?” 他与段应识,原来也是对少年道侣。 岑雪枝将卫箴的手握得生疼,驳斥方清源:“不论是非黑白,你能活到今日?陈、刘二位当初明明没有救你的义务,却为你呕心沥血,哪能想到今日?若非如此你早已死在楼台剑下,何来三年前的助纣为虐!” “是啊。”方清源没有辩解,承认了,“所以我对不起他们,我也对不起我娘、我舅舅、段先生,还有枉死的南门先生与武神。 “我这一辈子对不起很多人,唯独对得起了了一个人而已,我很清楚。” 三人沉默了半晌。 岑雪枝心绪纷乱,想到《山河社稷图》,想到自己在白露楼里灵力枯竭濒死时梦见的连珠,又想到自己一生所经所历所闻所感的种种不过是一本书中的情节,直到一股冷风吹得他打起了寒战,才恍然发现,他们三人已经身在万丈高空了。 方清源的缩地术竟然精妙至此,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发觉到自己移动的过程。 一面敞开的大门竖在三人面前,与文如讳画中的天门没有任何区别,就连雪白的木材上留下的细微伤痕也一模一样。 “二位,这里就是天外天了。”方清源抬手,请他们走上门内一条大路,“这条天街尽头,就是天机处,舅舅与夜归人现在正守在里面。” 天外天比两界间的明镜还高。 过于明亮的日光铺陈在雾气溟蒙的玉阶上,锦簇繁花与琼枝玉树养在钩画金鱼玉兔的偌大瓷皿中,放眼望去处处红墙琉璃瓦,净是沙洲边家都难以匹敌的极尽奢华。 天门边右手边上写着两个字,一看便是文如讳的墨宝:山耶? 左手边则是:云耶? 门上横批道:山抹微云。 门内,远处袅袅走来一个人影,婀娜身段,闻声识人,正是灵通君。 “又见面了。”他捏着嗓子嘲讽道,“卫公子,不是说用不着小圣指路吗?” “我不是你带来的,也不是来找你的,关你什么事?”卫箴顶了回去,“叫你主子出来说话。” 岑雪枝也厉声质问:“他对玉郎君做了什么?” “你们还是这么急躁。怎么就不关我事了?又为什么不信任我呢?” 灵通君转着手中笔,停在不远处,转身要往回走。 “如果没有我,哪来的机会调转乾坤、重回广厦呢?再说我这么远出来接人,你们就用这般态度同我讲话,还怀疑陛下,也未免太令人寒心了吧?” 他说着,回头轻佻地眨了眨眼。 “我家陛下有我在,想画多少张《社稷图》画不成,要捉玉郎来做什么?” 倒是有点道理,可岑雪枝不信。 “还有啊,”灵通君又拿笔冲着他们指指点点,补充道,“陛下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吗?他早已经入楼去见南门先生了,你们有事还是进了我的楼里再来禀告吧。” 岑雪枝:“什么楼?” 他想起了凤鸟说过的话:玉郎在西,蜃楼之中。 “就是这栋蜃中楼咯。” 岑、卫、方与灵通君四人,行至一处方圆十数里只有两座高楼的圆形空旷地,只见地上如张太极阴阳图般的两个鱼眼处各立一楼。 岑雪枝远远能看清近处的楼上悬着一块“机月同梁”的匾额,建的像个观星楼,想必就是天机处了。 但方清源与灵通君走在前,却带他们往远处的那栋高楼去。 那楼前站着一个人,楼上写着“城重蜃中”,左右则是“诗敲雪月风花夜,画卷江湖烟雨天”,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与另一楼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怎么样,我画的还不错吧?”灵通君边走边兴奋地问,“你们找得到画布的边境吗?” 卫箴心跳猛然加速,差点说出“不会又是已经入画了吧”,岑雪枝却早就看出来了,再次偷偷捏他的手指让他冷静。 同样的陷阱,他怎么可能再中一次? 眼前这幅画的边境,就是这栋楼。 岑雪枝隔着很远就能一眼辨认出,那大门门槛下的过门石,分明是张铺在地上的画纸。 楼前站着的那个人,正是昔年的云中太守方漱。 方漱的容貌与打扮,都和当初夜归人假扮的他没有区别,穿的是天外天之人常穿的圆领袍,就连眼神都酷肖,唯独腰上多挂着一条红色同心结这一点不同。 “如何称呼?”岑雪枝自我介绍后问道。 方漱先给他微微鞠了一躬。 虽然只是半礼,但那仪态与深鞠躬的方清源一模一样,举手投足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潇洒矜持。 看这舅甥二人站在一起,岑雪枝竟觉得比起溪北来说,方清源更像方漱多一些。 只是相较而言,方漱更不通晓人情世故,对岑雪枝的问题连答也不答,冲他们二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十二分的务实,开门见山:“落月楼和第一关的修士都是无辜的,劳烦二位入楼,救救我妹妹,我会为守在楼外为你们护法,绝不给灵通君机会改动出入蜃楼的通道,保你们活着出来。” 卫箴面无表情,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心里却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求人还这么硬气,人设这么□□的吗? 岑雪枝屡屡打量方漱腰上的丝线,问道:“你怎么确信我们就一定能救方大小姐?” 方漱也看到了岑雪枝腰上的不解缘,但他与方清源不同,仍傲气得很,只说:“我自有我的办法。” 岑雪枝抚上自己的不解缘,又问:“那我们又怎么能确定,你一定会为我们护法呢?” 方漱坦荡道:“你大可结缘,我无所谓。” 方漱又是从何得知不解缘的呢? 岑雪枝对答案有了些许猜测,抬手解开不解缘的丝线,准备同方漱结缘。 灵通君在一边靠着门框,凉凉地说:“太守何必对雪枝这么客气,雪枝又何必对太守这么见外?反正小人间的灾难都是由卫公子和岑雪枝一手导致的,无论如何这烂摊子也得由他们两个来收啊?” 方漱与方清源都怀疑地看着灵通君,不明白他此言何解。 岑雪枝脸色发白。 卫箴还没等岑雪枝开口,已经箭步冲向楼门,离那过门石一步之隔,以巨枷外露的利刃钉在门框上,勘勘擦过灵通君的脖子,留下一条血迹来。 “所有的债归根到底都要算在你和夜归人两个人的头上,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和雪枝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卫箴沉声威胁他,“我警告过你,不会说话,就小心你的舌头。” 灵通君的笑容僵硬,缓缓向一旁挪了挪脑袋,犹自嘴硬:“你这话说的,误会了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雪枝也不会留着南门先生独自在楼里,见死不救啊,是不是?” 卫箴却没有任何笑意,直言:“你想清楚了,过去能不能重写,是我说了算,而除了岑雪枝以外,谁怎样我都不在乎。” 灵通君与他离得近,能清晰地看见他严肃的眼神。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卫箴一字一顿道,“我从来没把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命当回事过。” 灵通君的喉结活动了一下,讪笑着推开了他的兵器:“知道了知道了,卫公子简直比我还像个妖类,真是狠心啊。” 岑雪枝却想,卫箴说谎了。 卫箴也许是真的,仍把这个世界上的人都看作是书中角色,所以态度相对普通人来说略显冷漠,但这并非绝对,至少卫箴在落月楼为保华音寺应战,就暴露了他对渡情的感情。 他才不狠心,岑雪枝想,他只是慢热而已。 一旦捂化,贴心得很呢。 岑雪枝低头微笑了一下,转转手指,与方漱结缘完毕,走向卫箴。 在迈过门槛前,岑雪枝又回头问道:“两位云中太守,有什么话想带给三年前的自己吗?” 方漱摇头,方清源点头。 “请让我带了了走,不要留在广厦。” 方漱立刻皱眉道:“不像话!你还想带他去哪里?同你娘当年一样吗?” 岑雪枝诚心劝说方漱:“你也要像当年拦着方大小姐那样,拦着他吗?溪北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同方大小姐共挽鹿车,是我亲眼所见,你何必执着于替他们做决定呢?” 方漱沉默片刻,道:“段应识天性顽劣,带去别的地方,一样会出错,不如带到天机处来,由我亲自来关他的禁闭!” 方清源面露喜色,感激地向岑雪枝点了点头。 岑雪枝却懒得理他,牵着卫箴入楼了。 “嘘——” 灵通君已经等在楼内,冲着岑雪枝与卫箴竖起食指,摇了摇手上的一枚无声的铃铛,示意他们安静,而后轻手轻脚地绕到他们身后,关上了蜃楼的门。 这门一经关闭,便成了一副挂在墙上的图画,完全看不出画的背后竟然是扇门。 而这画上画的,赫然是个手执如意灵芝的美女,美女旁边还写了歪歪扭扭的八个字: 雁沉鱼阻,马滑霜浓。 岑雪枝一见之下,脸刷得红透了。 这楼内竟然是合欢树里的合昏客栈! 眼睛上蒙着白布的店小二正在桌子后打瞌睡,灵通君带着他们两个如入无人之境,穿过走廊,来到门外的一处角落躲好。 “你要干嘛?”卫箴问。 “陛下要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南门先生,但是南门先生五年前就曾被孟无咎重伤过,”灵通君小声说,“所以我们要先回到五年前,想办法拦住孟无咎发疯犯事。” “在这等她吗?”岑雪枝狐疑道,“她为什么发疯?” “为了一个人。”灵通君煞有介事地慨叹,“人生自古有情痴啊。” 少顷,合昏客栈里走出两个女人来。 一个身材尤其高挑的,着苍色劲装,怀中搂着另外一个以红纱覆面的绝色红衣女子。 卫箴:女主角? 岑雪枝:边池柳! ( 山抹微云秦观。 蜃中楼李渔。 诗敲,杨公远。 ) 未央柳 合昏客栈里走出两个女人来。 其中一个身材尤其高挑,着苍色劲装,脚蹬皮靴,腰挂一条颜色青翠的软鞭,十指带满了十七八个五颜六色的宝石戒指,乌黑长发以皮绳束得很高,作人间胡人打扮。 岑雪枝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但她怀中搂着的一个红衣女子却露出了侧脸。 那女子面覆红纱,隐约可见面纱下的绝色容颜。 “边池柳?”岑雪枝疑惑道,“你是说,孟无咎是为了边池柳才发疯的?” 灵通君但笑不语。 “确实……”岑雪枝若有所思地说,“冲冠一怒为红颜,边大小姐这样的容貌着实容易惹祸上身。” “是了,”卫箴随口道,“我这种平平无奇的才安全。” 岑雪枝奇怪地看了卫箴一眼。 边大小姐是边家大公子边淮同父异母的妹妹,而连珠又是边淮同母异父的姐姐,所以边池柳怎么算都是岑雪枝祖辈的人了。 “你连我长辈的醋都要吃?”岑雪枝只觉好笑。 卫箴心想,我给你们两个拉cp的时候,可没算过辈分,无脑“美强惨”就是了。 “不过五年前她居然还活着,是化神了吗?”岑雪枝惊叹,“没想到这些年竟出了这么多的化神修士。” 难怪仙界动荡。 况且先不论化神本就难得,天灵根原本也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 可接连犯事的楼台、孟无咎、段应识,分别是土、木、火的天灵根,与连吞、无名这样水、金天灵根同时代出现,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过这一点岑雪枝想不通,卫箴却能猜到—— 多半是因为他原著中给岑争安排了不少天材地宝、奇珍异兽。 这些准备让男主疯狂刷怪用的东西,全都因为《社稷图》的搅合,被段殊、同尘同辉和边池柳这些人、还有后来的这几个天灵根天才给刷去了…… 原著中的岑争虽然天生只有木水两个灵根,但误打误撞,进补了无数如鸣金草这样的药材,硬生生将无用的炉鼎式五灵根全都修成了天灵根般的实力,才能最终碾压夜归人这条恶龙。 现在可好,在《社稷图》里耽误了两天而已,就白白便宜了这些人。 “边池柳不是重点,”灵通君指着那个高个的女子道,“孟无咎才是。 “魏家自从追随赶尸匠纷纷魔化后,在广厦失势,为躲悠悠众口进了沙洲,忍气吞声了多少年,才出了她这么一个天灵根的天才,所以她狂得很,马上就要给自己惹祸上身了。” 灵通君晃了晃一枚自己的雨霖铃。 “接下来你们两个要记清楚,无论如何,一切都先顺着她的意,帮着她说话,千万不要让她有丝毫不满,别给她任何机会把事情闹大,才能让南门先生从这件事里脱身,所以要听我的铃铛行事,一声就是可以,两声就是不可以,懂了吗?” 岑雪枝问:“那你要做什么?” 灵通君用峥嵘笔在空中画了个圈,迈进去一半身子,冲他们挥手道:“我负责解决一些小角色,隐身辅助你们!” 岑、卫两人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面面相觑,都是一头雾水。 就在灵通君彻底消失的时候,孟无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回头看去。 卫箴提前一步带着岑雪枝躲在了墙后。 这一躲是躲开了孟无咎,但却暴露在了纵向的大街道上,立刻有黑衣侍卫上前,喝令他们二人。 “什么人鬼鬼祟祟!” 卫箴开口就和对方互呛:“我和我道侣开个fang你也要管?” 岑雪枝:“……” 黑衣侍卫:“……” 很快从合昏巷子另一端的涌入一队黑衣人,口中喊着“找到灶鬼了”,岑雪枝与卫箴这端也被一队人后来者团团围住。 “灶鬼?”岑雪枝转头看巷子里的孟无咎,“谁?” 岑雪枝记得当初魏影从在焚炉里入魔,割据一方,是号称灶鬼的,但魏影从已经被无名斩首于明镜山,哪来的灶鬼再世? 为首的黑衣侍卫闻言,将岑雪枝上下打量一番。 “你连孟无咎都没听说过?” 岑雪枝摇头。 孟无咎从小巷中走了出来,一手拥着美人边池柳,一手叉着腰。 “小心未央柳!”侍卫头领观察着孟无咎的鞭子道,“公子吩咐过不要伤了她!” 岑雪枝不禁也看向那条鞭子,这才发现那哪是什么兵器,分明是一条柳枝而已! 孟无咎轻蔑地笑了:“他不让你们动手,不是怕你们伤了我,是因为你们还不配让我动兵器。” 岑雪枝睁大眼睛,把演技发挥到了极致,对着孟无咎赞叹:“两位姑娘如此英雄豪杰,段三公子有什么理由与她们兵戎相见呢?我看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吧?” “你是谁?” 一众侍卫让开后,同辉从中走了出来。 她见这二人十分眼熟,知道不能怠慢,做了个手势,让人都退在一旁,摆出十分客气的姿态道:“我们公子请孟姑娘同边姑娘一起前往摘星楼,有要事相商,还望两位上仙请先避嫌。” 卫箴拧眉看着她。 “同辉姑娘,”岑雪枝赶紧按住卫箴,抢先道,“你不记得在下了?百年前我们曾在销魂窟里见过的。” 同辉恍然大悟。 “岑大夫……卫公子?”她立刻换了说辞,摊手指向摘星楼的方向道,“我们公子一直记挂着二位,不如今日大家一同去楼上坐坐?” 比起她那画中妖的姐姐同尘,这姑娘明显缺了不少心机,怪不得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是假的。 岑雪枝欣然同意。 孟无咎却很是警惕,尤其是在得知岑雪枝的身份后。 “你是白露楼的岑雪枝?”孟无咎搂紧了边池柳,将握着腰的手挪到了鞭子上,“你和这个卫箴不是已经消失多年了吗?突然出现在这是什么意思,特意来看我的笑话吗?” 边池柳用手轻抚孟无咎的后背,劝道:“卫公子和岑大夫于我边家有恩,不是这样的人,无咎莫要多心。” 孟无咎温柔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边姑娘,”岑雪枝冲她感激道,“令兄和缪夫人可还好?” 边池柳缓慢摇头。 “岑大夫当年落在我们府上一只名叫腓腓的灵宠,没过几个月就不慎跑丢了。”边池柳如话家常般地说道,“大哥他为追寻这只灵宠,带着缪夫人离开了边府,从此后一去不回,也已经上百年不知所踪了。” 岑雪枝:“……” 卫箴:“……” 又一个不知所踪的人。 但边淮这种行径,和连吞、江琛有本质的区别。 他分明是不想再管边府,就寻个由头带着娘亲和宠物跑了,扔下一大家子给了边大小姐一个人。 也不知道边府缺了这么一个支撑炼药家业的长公子,前些年有没有逐渐凋零,在沙洲夜市还站不站得稳。 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同辉却完全没有察觉,还带头御剑,催促众人:“走吧?” 孟无咎冷笑一声:“走。就再陪他玩最后一局,我倒想看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他?或是……她? 同辉歪了歪头,调转剑身,凭借对风满楼地形的了如指掌,不用看前方倒着飞行,对孟无咎道:“孟姑娘,你恐怕误会我家公子了—— “白衣秀骨自从来到摘星楼后,我家公子还一次都没有见过他呢!” 哦……岑雪枝终于明白了。 他们现在所处的这张画卷,正要经历连彩蝶死前用以嘲讽段殊的那一幕! “段殊。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 “五年前,孟无咎说的没错,她是被我炼出来的蛊。魏、边两家所有的人,都是我用蝶粉驱使她杀的。 “甚至她不知道的、连家的人,也都是我杀的。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会用人炼蛊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不该信我不信她的。” …… “我来小人间之前,曾听说魏……边、连,这三家,”岑雪枝强作镇定地问众人,“出了什么事故,是吗?” “哦?”孟无咎与边池柳共乘一剑,眯着眼睛看着岑雪枝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同辉也回过头,好奇道:“什么事?” 岑雪枝的呼吸都停滞了。 原来这就是原因! 他原本猜测,文如讳绘制《社稷图》的目的,是想重写历史,挽回一部分人的性命,但可惜一张画能承受的变动有限,恐怕目的没有达成。 但蜃楼这张图却是由灵通君执笔的,目的是救回南门雪。 但凡将蜃楼里的时间线再向前推个十天半个月,也许就能把三个世家里死于连彩蝶之手的人命全救回来了,可灵通君却没有这么做。 岑雪枝意识到这一点时,愤怒地手都在发抖,但同辉的一问又让他瞬间熄了火—— 也许并不是因为灵通君是妖、没有情、不想救这些人,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 刚刚也不是灵通君语焉不详,不肯说清孟无咎之事的来龙去脉,而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孟无咎会突然发疯。 因为段殊的态度,是决意保住所有世家的名声,或者说力保孟无咎与连彩蝶二人,所以他不但给小人间下了禁言令,还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同尘同辉都不告知内情,导致谁也不知道这三个世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没落后在沙洲中离散了,也无人会去查证。 而消息之所以能保护得如此严密,一定是因为—— 所有知情人都死了。 “是从连彩蝶那里听说的吗?”孟无咎盯着岑雪枝问。 她的眼睛亮得摄人,带给人的压力之大,岑雪枝只从夜归人身上感受到过。 “我只是意外得知的,也不愿相信他的说辞,”岑雪枝客气答道,“段三公子恐怕想要为二位保密,我一个外人还是不多说了。” 孟无咎有些意外,总算对他放松了警惕。 “算你知趣。” 同辉困惑不已,但未多问,将他们四人带上了摘星楼。 这次入楼,没有直上楼顶,而是来到了中层的一间大厅。 厅内正中如学堂般布置着三套课桌和一方讲桌,段殊坐在正东的讲桌后,低着头,双手交握,缓缓起身。 “岑大夫,卫公子。”段殊仍是将他们当成了最重要的客人,先同岑雪枝拱手,“当初是我生死门礼数不周,还望见谅。一别经年,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岑雪枝定定地看着五年前的段殊,鞠躬向他又行了一大礼,“岑某谢过当年三公子的救命之恩。” 段殊受了,扫了一眼孟无咎,道:“同辉,你退下。” 同辉一惊,急道:“公子!” “退下。” 同辉愤愤不平地出门了。 段殊又对岑、卫二人道:“今日不巧,正有上古世家的家事要处理,两位请先回避一二,待我理完了,再去告罪。” “如果是事关三个世家的大事,那么岑某正是为了给孟姑娘说句公道话才来的,”岑雪枝遵循灵通君的意思,为袒护孟无咎而提议,“三公子就无需谢客了吧。” 孟无咎更吃惊了。 “多谢岑大夫!”边池柳感激道。 段殊神色黯然,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沙洲三家一案,原本不该由我来管,但现在事已至此,除了我这个长辈尚在,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人有权过问了。” 岑雪枝看着段殊。 这个说自己“想要脱离世家之名”,却反而最终坐在了六大世家所有人之首的人,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倦怠。 而在未来五年中,这份倦怠只会越来越浓。 段殊继续道:“无咎,池柳,你们二人一路同来我这里,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而我也愿意为你们两个做主。 “但那是因为我相信岑大夫的话,并非是偏听你们与白衣秀骨三人中的哪一个,因为白衣秀骨毕竟早来一步,也有自己的一番说辞和人证,纵使我没有见他,也是为公平起见,最终还是要将他带上来与你们对峙的。 “所以在下定论之前,我还要请另外一个人,来当面听过你们三人的说辞,才能判断。” “云中太守?”孟无咎讥讽道,“他连自己家事都管不了,还会来管我们?” 段殊还未多说,同辉便将门打开了。 门外站着的并不是方漱,而是一位岑雪枝的故人。 他穿一身白衣,披一条黑色大氅,一头白发带着雪披散在肩上,一张生的风华绝代的面容,在见到岑雪枝时露出了惊讶不已的表情。 “阿雪!” “争儿?” 逢狭路 南门雪穿一身白衣,披黑色大氅,一头白发带着雪散在肩上。 他生了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容,有妖类的特征又不似妖,纤细的眉与长长的睫毛都是雪一样的白色,连眼珠也是灰白的,像极了画里的人。 “阿雪!” 岑雪枝万没有想到会这么突然就见到他,连忙看了一眼孟无咎,站在了两人中间,将他们隔开。 “争儿?”南门雪比岑雪枝更吃惊,牵起他的手,仔细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我入小人间后,听说你早已没了消息,还以为……” “我很好。”岑雪枝说完,忽然脸红了,快速瞥了一眼紧贴着他的卫箴,“这是我的道侣,卫箴。” 南门雪很是惊讶,看着卫箴笑了笑。 卫箴冷不防被见了家长,也回了一个局促的微笑。 岑雪枝看着卫箴,十分震惊: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卫箴对着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露出笑容。 “段三公子让我来这里主持公道,”南门雪轻轻歪头,目光从岑雪枝的肩头略过,看着孟无咎道,“难道是无咎与池柳起了什么争执吗?” 孟无咎闻言,向南门雪走近了两步。 岑雪枝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但孟无咎只是为了换一个位置,将边池柳挡在了自己背后,似乎不想让她被南门雪看到。 “我们能有什么争执?”孟无咎嗓音清冷,带着浓浓的敌意,“南门先生先入为主,上来就找我的茬,又能主持什么正义,段先生,你说呢?” 孟无咎竟然称这两人为先生?岑雪枝仔细看了看这间屋里的三套桌椅,怀疑其中有一套正是属于孟无咎的。 另外两套,也许就是方清源,和段应识的——这三人恐怕是同窗。 接下来段殊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你在我楼里时,常同池柳恶作剧,最不肯完成她布置的功课,南门先生怀疑你又耍小孩子脾气有错吗?” 南门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了,见段殊沉着脸说话,连忙温和地笑着打圆场:“争儿刚到这里,还不知道吧?无咎早些年是在摘星楼里长大的,段楼主教她炼器,云中太守教她兵器,池柳教她炼药……” “行了,”孟无咎粗暴地打断他,“过去的事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我欠您们人情,但我入主魏家之后也把该还的还清了,现在还是就事论事吧。” 南门雪笑了笑,是有些受伤的样子的,估计当初也教导过孟无咎。 岑雪枝却觉得,孟无咎在阿雪说到边池柳时才将他打断,看来并非是她忘了段、方、边、南门四人的师恩,而是不想承认她与边池柳的师徒关系。 她如今对边池柳做出的某些动作,看起来是已经欺师灭祖过了。 不过只要边池柳也甘愿,这又与旁人何关呢? “就事论事,”段殊请南门雪坐下,自己仍站着,道,“你们便将沙洲发生的一切,都先说给南门先生听吧。” 岑雪枝心道:不行,得赶紧把阿雪摘出来。 “你刚才不是说,要请连彩蝶上来对峙吗?”孟无咎冷笑。 “怎么?”南门雪愣愣的,“你们与连家起了什么冲突吗?” 糟了,岑雪枝想到,阿雪之所以照顾自己,是因为连吞的爹娘生前与他乃是挚友,所以这几个世家里,阿雪最该袒护的,应该就是连家了。 “我是要请他上来的,”段殊很不满孟无咎的态度,也不满孟无咎与边池柳的关系,冷冷道,“但为了防止你们之间起冲突,还传了无名过来—— “她人在路上,马上到了以后我自然会把连彩蝶带上来。” 段殊行事还算周全,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当年秋千架的第一桩惨案,人要凑齐了! 岑雪枝计上心头,先同段殊请示:“在孟姑娘解释之前,我想先同阿雪私下里说几句话。” 段殊颔首道:“都听南门先生的,不知道你们竟然认识,都是我怠慢了。” 岑雪枝给南门雪使了个眼色,与卫箴一起,将南门雪带出门去。 同辉将他们带入隔壁一间屋子后,就退出去将门关上,又去段殊的正厅守着了。 “阿雪,”岑雪枝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同南门雪坦白了,“其实我和卫箴,是从二十年后回来的。” “?” 南门雪的表情呆呆的,完全不像一个从远古时代至今活了几千岁的化神修士。 “阿雪,你相信我,”岑雪枝握住他的双手,贴近他看着他的眼睛,道,“现在解释起来可能不太方便,但是你一定要离开小人间,不要插手这件事,让我来处理!” 南门雪一双灰白的眼眸中满是茫然。 “但是你……”他转向卫箴。 卫箴点头道:“你放心,我肯定会照顾好雪枝,不会让他出一点事。” 南门雪犹豫地点头,被岑雪枝推着走到门边。 “听我的,你现在就走,去第一关。” 岑雪枝不知道夜归人在哪里,但既然只有卫箴与自己能够改写历史,那么不管从天外天进入蜃楼的夜归人有什么动作,应该都不会造成后果,所以思来想去,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第一关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岑雪枝又道,“我希望你在去第一关的路上,拦住无名,让她也回去,坚决不要来。” 南门雪和很多别的正面男性角色一样,对岑雪枝有着几乎是无条件的信任,更别说他本身就算是岑雪枝的亲人了,所以很快就点了头。 “可是我若是去的路上没有找到武神呢?” 这里离第一关怎么说也有一天的路,中间还隔着非深海。 “我有一个办法,能告诉你要怎么走才能遇见无名。”岑雪枝拿出灵通君给的雨霖铃,递给南门雪,但怕引起南门雪的怀疑,没有说出名字,“你拿着这枚铃铛,如果走对了,它就会晃一声,走错了它就会晃两声。” 卫箴:…… 就这么转手送人了,一会我们两个要怎么办? 可是南门雪对于卫箴来说,地位堪称丈母娘,卫箴不敢有异议,只能吐槽灵通君,为什么不多给两个铃铛? “阿雪,”岑雪枝最后提醒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能挽救二十年前的现在,所以你一定帮我,说服无名—— “你们两个要一直守在第一关,不论听说什么消息,都千万不能入小人间、不要插手,也不用担心我,我自有帮手,一定能将此事解决。” 无名与连吞关系紧密,想来也不会同阿雪有多疏远,所以阿雪肯定能说服无名。 南门雪果然没有拒绝,从宽大的袖子中取出一把琴来。 岑雪枝微微一笑,也取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琴。 “这……?” “这是二十年后你送我的,”岑雪枝笑着给南门雪看琴上的字,“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你的话我记住了,快走吧。” 南门雪惊叹不已,笑着摇头,转身正要推开房门,又想起什么,回头严肃叮嘱他:“你知道无咎的母亲是谁吗?” 岑雪枝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这个名字。 “好像是叫孟秋,等了几年才被魏五公子娶进门的一个炼药师是吗?” “她很强,实力绝不若于边池柳。早些年她和魏五公子二人应段楼主相邀,亲自送无咎来摘星楼学艺时,我曾与他们见过一面,”南门雪低垂眼帘,又抬眼看着岑雪枝道,“我怀疑孟秋是个用蛊高手,给魏五公子种下了情蛊,才令魏五公子对她死心塌地。” 岑雪枝只一听这个名字,就头皮发麻。 虽然情蛊与情根不同,但多少有相似之处。 南门雪在不周山时与世隔绝,夜归人不肯为他传消息,所以他连岑雪枝的父母是何死因、人间又曾为情根折磨成何种惨状,一概不知。 “但当时魏五公子寿数将尽,我便没有深究,现在你知道了,一定要多加小心。”南门雪担忧地说,“无咎十四岁刚入楼时,就对池柳心生爱慕之情,我看得出后来她对池柳的感情堪称执念,只怕她天性乖张,这几年在外又无人管束,会犯下什么错。” 岑雪枝被卫箴扶着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点头。 “你尽管放心,无论如何,我都应付得来,只要你和无名别离开第一关。” 岑雪枝再三嘱咐过后,南门雪不再多说,直接向段殊辞行了:“无论有何事相商,争儿代我便是。” 段殊无奈,只能放他走了,又同众人挥挥手,让大家先都坐下吧。 “我也累了,休息一会,”他捏了捏眉心,闭眼坐在椅子上道,“一切等无名来了再说。” 同辉将孟无咎与边池柳二人带走,坐在一面屏风后。 “岑大夫,”段殊强打起精神,问,“你见过他们两个了,要再提前见一见白衣秀骨吗?当年卫公子同他有些过节,都是因为我思虑不周,没想到会有人出手,先同你们配合不是,不要因为这件事错怪了他。” 岑雪枝表示可以。 毕竟无名不会来了,等连彩蝶上来之后,他只要一顺风地向着孟、边二人说话,再小心连彩蝶别让他有机会利用到别人的内丹即可。 百幻蝶实力并不强,可怕的是他也许有操纵人心的能力。 于是不片刻,一个面色沉郁的黑衣男人押着连彩蝶上来了。 岑雪枝和卫箴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押送连彩蝶的人,居然是楼台。 仔细一想,现在的楼台并没有背叛段殊,还在这里为他押送重要嫌犯也是自然的,不过忽然见到活的楼台,又是个极其危险的不稳定因素,还是让人十分不安。 而且……令岑雪枝更没想到的,此时同辉又在门外通禀,说是第一关的人到了。 无名到了? 难道阿雪没有拦住他? 这真是太巧了,岑雪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无由得想起段殊曾说过的那个字: 命。 文如讳一生只画出了一张《社稷图》,灵通君很可能也只画了这一栋蜃中楼,不然夜归人便不会大费周折请天机处的人为他护法,所以重写历史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 如果这次还出意外,那就只能认命了。 岑雪枝握紧了拳。卫箴拍了拍他的手背,用手包住他的拳头。 不过门被推开后,进来的却不是黑衣覆面的无名,而一个瘦高的青年。 他大概二十五六年纪,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秋色布衣,手持君子剑,容貌端庄,气质温和,乍见之下使人如沐春风。 是陈沾衣。 相逢狭路间,如何两少年! ( 相逢行,乐府。 ) 拔情根 “在下陈凡,字沾衣,是个凡人。家师无名不巧有要事缠身,命我替她前来为公子尽心效力。” 语毕,陈沾衣抬头,与楼台打了个照面。 真是冤家路窄,岑雪枝捏了一把汗,幸好现在他们两个还不认识。 但是为什么是他来? 刘玉明明说过,除了楼台犯事当日,陈沾衣入仙界后就从未离开过第一关,所以这次也不会是同无名一路来的。 何况凡人靠别人御剑或飞船涉海,不可能与无名的速度一样快,只能是无名改了主意,从一开始就派了他来。 为什么? 难道还有人,在这蜃楼之中,能影响到过去的因果吗? 岑雪枝开始慌了。 卫箴必然是夜归人等了百年、等来的唯一一个能将《社稷图》一梦成真的人,那么如果自己不是例外,就只能是所有人都是例外—— 只要卫箴在图中,谁都能重写过去。 其实岑雪枝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在明镜山中,夜归人伪装成方漱帮岑雪枝周旋时,出手有用,就得到了验证,但现在的情况是,可能是夜归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主动权掌握在谁的手上,就很难说了。 卫箴没有像岑雪枝想的那么远,但也感觉不太对劲,牵起岑雪枝的手。 “无妨。”怪的是,段殊是这屋里唯一一个不惊讶的,而是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把剑,扔垃圾一样扔给了陈沾衣,道是,“我早就听闻无名的徒弟出师已久,想见见你却一直没有机会—— “还有见面礼要送你。” 这把剑没有剑鞘,甫一扔出来,将屋里在场的人都晃得愣了一瞬。 “这是溪水剑。你师父打破明镜之后,从第一关的溪水里捞出来镜片赠给我,我将它炼成一件仙器,现在再赠给你,”段殊淡淡地说,“要你牢记我摘星楼对你的恩惠,秉承你师父的意志,守卫好小人间。” 陈沾衣接过剑,知道这份礼太过于贵重,师父又不在,只能先推再说。 “多谢公子美意,但我一介凡人,用这样的仙剑,恐怕不妥……” “正因你是凡人,才适合用这把剑,”段殊却打断他道,“溪水是用明镜做成的,所以与别的仙剑不同,能吸收天地间的灵气,可以让你无需灵根就能御剑。” 众人:!!! 见陈沾衣还要再推脱,段殊直接摆手让他不要说了。 “现在最重要,是魏、边、连三家的事。”段殊右手一翻,摸出三枚黑色铁珠,在掌心盘着,对楼台抬了抬下巴道,“给他松……” “松绑”两个字还没说完,岑雪枝连忙打断他:“别!” 连彩蝶是被绑上来的,与段殊想保他的意思不符,有点奇怪,但岑雪枝对此表示十二分的支持。 “还是这样绑着说吧,”岑雪枝建议,“小心为妙。” 连彩蝶无所谓地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垂眼看着众人,轻狂架势比起孟无咎是有过之而无不足。 “真公平啊,段三公子,”连彩蝶不客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我与边大小姐皆是平辈吧?在孟无咎个晚辈面前,你就这样待我?” “在场的诸位都是化神大能,细枝末节就不要再说了,”段殊冷漠地说,“直接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孟无咎先开口:“半月前,连家修士一夜之间全部失踪,还带累了三名我魏家人不知去向,我便带人一路寻去海底焚炉,却见连彩蝶将池柳劫持进了地裂,正在趋使连家与边家修士们互相屠杀。我为救池柳,不慎被他用不解缘蒙骗,答应了他的要求…… “在地裂里,身不由己,亲手将魏、边两家的人都杀光了,才挣脱束缚,逃了出来。” 正是焚炉里的又一出惨剧。 可连彩蝶毕竟是连家公子,会用秘术不解缘不奇怪,令岑雪枝困惑的是,天才如孟无咎,也会被不解缘所骗吗? 段殊停下手中盘着铁球的动作。 “为何不来广厦求援?” “怎么会没来?”孟无咎冷笑,“你们有内鬼,将魏边两家逃出来的人都清理干净了,还用我说吗?摆明了是在算计沙洲三家。如果不是池柳坚持要来同你对峙,我根本就不会带她回来。” 段殊的表情逐渐僵硬,瞳孔颤动。 孟无咎与边池柳,不只是来同连彩蝶对峙的,还有他段家。 沙洲三家都出了事,段家却毫发无伤不说,此前魏家从广厦搬去沙洲,也是给段家挪了位置,所以孟无咎会怀疑他段殊,合情合理。 “边大小姐怎么说?”连彩蝶笑问。 “我与无咎是一样的意思。”边池柳说话很少,只一直挽着孟无咎,一副万事听从孟无咎的样子。 “是了,”连彩蝶低声笑了一会,才道,“毕竟你被孟无咎种下了情蛊,自然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胡说!”边池柳怒斥。 连彩蝶笑吟吟道:“可是我有人证,能证明是你们两家联合起来杀了我连家、又藏匿在了沙洲里,而你们两个却是口说无凭,如何服众呢?” “不可能,”孟无咎黑着脸断言,“明明全都死光了……” 连彩蝶用足尖点了点地,仰头对身后的楼台吩咐道:“还不赶紧让我的人证进来!” 同辉打开门,屋里又进来一名女子。 她长相清秀,带着仙剑,应该也是个修仙者,眉眼看起来让岑雪枝觉得很熟悉。 “在下常炀,”她行礼道,“见过段楼主。” 常炀……常家药铺的那个神童! 连彩蝶当年剖丹换了她的命,后来应该已经取了她的金丹收为己用才对,可她竟然还看起来年纪轻轻,配着仙剑,明显还在金丹期。 岑雪枝自送走南门雪后,怀里一直抱着玉壶冰,此时偷偷按弦细听,知道她不是魔修,那就只可能是她…… 又结丹了! 这仙缘,简直强得可怕。 “我为连公子作证。”常炀神色坦然道,“我六岁时还在广厦,段楼主应该还能查到我的记录,但后来因全家死于灶鬼之手,幼无所养,是连家的连公子正巧路过,将我带去了白石城,让我以看守关隘为生,但没想到,就在半月前,她,和她—— “号称灶鬼再世,暗夜来袭,又一次毁了我赖以为生的地方,残忍屠杀了白石城内几千白衣修士。” 常炀右手平举,准确地指向孟无咎。 “连家人多是大夫,夜里恐怕放松了警惕,可能没有什么人发现她们两个是何时入城的,但我却碰巧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白石城的百姓没有连家庇护,流离失所,四散入沙洲和非深海,大都喂了魔兽,全是拜她们二人所赐,求段楼主为沙洲百姓主持公道!” 一阵沉默。 段殊问:“说完了吗?” 常炀点头。 段殊头疼得不轻,赶紧让她就先走吧。 这一番证词说得斩钉截铁,所以在她买过门槛时,岑雪枝忍不住叫住了她,问道:“常炀,你还记得……当年魏三娘对你的养育之恩吗?” “魏……三娘?”常炀转回头,却是眉头皱着,似乎很头痛的样子问道,“是谁?” 岑雪枝半张开口,没有发出声音,摇了摇头。 “是我记错了。” 同辉把门关上,屋里又剩下了之前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姓常的是你找来的,安知不是你的人?”孟无咎率先反问。 “纵使是我找来的,也终究是外人,不姓魏、不姓边、更不姓连,”连彩蝶勾起一边唇角道,“不像你们两个,狼狈为奸!” 边池柳一甩鲜红的广袖,反唇相讥:“你没有证据证明我受无咎操纵,人证也不过聊胜于无罢了,能说明什么?” “我怎么没有证据?”连彩蝶笑得越发灿烂,问段殊道,“小人间如今不正有个千年难得一见的仙长坐镇吗—— “复姓南门的那位,据说最擅心弦切诊,肯定能听出来边大小姐中了什么情蛊,段三公子,怎么不叫他出来主持一番公道?” 他话说完,一声琴音如风,拂过屋内众人心中。 “阿雪有事先走了,离开前把琴给了我,交代我替他做主,”岑雪枝抱琴上前一步道,“所以就由我来为边大小姐听诊吧。” 连彩蝶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段三公子,”他咬牙问道,“卫箴和我有仇,岑雪枝和他又是道侣,你可别跟我说你忘了!” 段殊不过眨了眨眼,便答:“让岑大夫先听过再说。” 岑雪枝将玉壶冰横在身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孟无咎。 孟无咎早就换了个姿势,一手按着腰上的柳枝。 岑雪枝只用右手在琴上轻轻划了两圈,就肯定道:“边大小姐没有中蛊。” “他说谎!”连彩蝶抢白,“段殊,岑雪枝,你们装什么蒜!我连家在沙洲吃苦受累行医济世上千年,将广厦护在身后为你们腾出地盘来朝歌夜弦,最后却遭此毒手落得个这样的结果!段殊,你若还有一丝一毫的良知,就不该轻信岑雪枝!” 段殊沉思过后,看向连彩蝶身后的楼台。 楼台也看着他。 “先带他下去。”段殊吩咐道。 “是。”楼台按住连彩蝶的肩膀,将他从椅子上拎起来。 “滚!”连彩蝶回头怒吼,“本公子自己会走,用不着你这个三姓走狗!” 楼台面无表情,跟在他身后带他出门。 段殊对着连彩蝶的背影解释:“这三家各自都只剩下一个嫡系,我不能再做错事了,需要你们给我些时间考虑清楚。” “考虑考虑,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连彩蝶“嘭”得一脚踹开门,怒气冲冲地走了。 “别人也先散了吧,”段殊忙不迭赶客道,“池柳看好无咎,陈沾衣,你负责盯着她们两个,岑大夫的话我也听进去了…… “等我派人出去搜集证据,再处理这件事。” 屋里剩下的两男两女,不约而同没有反对,都默默退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同辉进了屋,关好门后,岑雪枝才拦住孟无咎道:“借一步说话?” 边池柳想跟在孟无咎身后,卫箴也想跟着岑雪枝,陈沾衣则两边都想跟着,但都被拦住了。 岑雪枝在走廊上离卫箴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让他们都能看见自己,却只有卫箴能听见,才对孟无咎道:“你我都知道怎么回事,就不用我多说了吧?边大小姐心里开的这朵花儿呢,我是一定会给她拔除的,只是现在这情况摆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拔除合适、孟姑娘又意下如何呢?” 边池柳体内的情蛊,岑雪枝听得再熟悉不过—— 正是当年白屋龙门关爆发的情根。 不过边大小姐体内这枚比较特殊,全无魔气,效果也显而易见,只会随着天长日久让宿主越来越怀疑他人、依赖情人罢了,不会让她烦躁暴戾、逞凶斗狠。 但尽管如此,岑雪枝也绝不肯留它。 边池柳的人生已经够惨了,自幼长在边家,曾被生父拿云手欺辱,命不由己,好不容易解脱后又要一个人扶持一大家子,实力本就普通,现在又被孟无咎算计…… 不管卫箴怎么吃醋,岑雪枝也看不下去,必然要救她的。 孟无咎听说过岑雪枝,知道他的为人,作出决定想必就要履行,只好撇撇嘴,答道:“给我两天时间,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我就自己给她解蛊,放她走。” 真是出乎意料,她竟然如此爽快! 不过…… “我不是段三公子,不能信你,所以给你时间可以,但要先结缘,”岑雪枝挥动食指,绕动一丝飞来的红线,问道,“你敢答应吗?” 孟无咎又摸了摸柳枝,让远处的卫箴警惕起来。 “好。” 两人结下不解缘后,岑雪枝才回到卫箴身边。 “走,”解决完这桩大事,出奇地顺利,岑雪枝心情好了不少,笑着同卫箴道,“我们去找楼台。” “楼台?”卫箴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的陈沾衣,问,“找他干嘛?不是完事了吗?” 南门雪已经得久了,还要做什么?卫箴自觉脑子不太够用,已经彻底放空自己了。 岑雪枝摇头,扒着他的肩膀,用手圈着唇畔低声道:“孟无咎、边池柳、连彩蝶这三个人,段三公子全都相信,但却唯独把连彩蝶捆了起来,一定是听了楼台的意见,所以这两个人之间有问题,我们可以利用起来,一口气解决两个。” 被他这么一说,卫箴也觉得楼台是对连彩蝶看得很严,可是…… “为什么?楼台提防他做什么?” 岑雪枝脑中闪过很多理由,但这都不重要,不值得他浪费精力再去深思。 因为这场游戏牵连着小人间与第一关几千人的姓名,他非赢不可,没有别的选择。 知己者 摘星楼底,昏暗潮湿的地下走廊里,楼台背靠墙壁,双手交握,冷着脸不说话。 岑雪枝抱琴站在他对面,身后站着卫箴。 “我并非逾矩,而是不愿辜负段三公子信任,才来找找你磋商如何处置连彩蝶一事。在这一点上,我们都一样,不是吗?”岑雪枝字斟句酌道,“你应该也想为你家公子分忧吧?” 楼台的右手五指动了动,看着卫箴。 卫箴也看着他,心想:这是目前唯一一个出场之后……眼睛没有盯着岑雪枝的男配角! “有话直说,不要绕弯子。”楼台道。 “孟无咎和连彩蝶鹬蚌相争,两个人却都活到现在,不是你想见的结果吧?”岑雪枝歪头问,“我猜你原本是想借此机会除了孟无咎,日后再和连彩蝶算账,对吗?” 楼台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想做什么?” “杀了连彩蝶,”岑雪枝毫不犹豫道,“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他杀了太多的人,绝不能留。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楼台又问,“没有公子的命令,我什么都不能做。” “确定吗,你已经做了很多了吧?”岑雪枝笑了,“段家的那个内鬼,不就是你吗?” 楼台抬头,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无所谓地答道:“你这种话我听多了—— “无非是听说我叛逃过魏家,就想去公子年前挑拨离间—— “你觉得有用吗?” “你会觉得挑拨无用,也无非是因为段三公子早就知道你的底细,”岑雪枝仍微笑着,“只是不知,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心属段家呢,还是知道你是被妖类养大的人呢?” 楼台睁开了眼睛,终于开始正视岑雪枝。 “你是妖?” 岑雪枝摇头。 “我为什么知道你的身世,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必须杀了连彩蝶,”岑雪枝举起右手,又一次伸出食指,露出一截红线,道,“否则你的身世就瞒不住了,况且连彩蝶一旦自由,日后也会给段家酿成大祸。” 楼台眉头紧锁,平摊掌心,右手浮现两枚金色的方块,如抛骰子似的轻轻一抛,又攥进手里,没有看点数,就化做了一剖黄土。 “可以。”楼台指着卫箴,指缝间流出金子般的尘埃,提出了条件,“我杀他可以,但是要你帮忙。” “我不……” 卫箴话还没说完,就被岑雪枝打断了。 “你先说帮什么忙。” “看住常炀。”楼台手指一扬,带出一路金沙,指向走廊尽头的另一间房间,道,“她离连彩蝶太近了,恐生变故,岑雪枝留在这里,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为我疗伤。” 确实,很有道理。 卫箴之前能碾压连彩蝶,也是因为第一时间将他甩向了落月楼,远离了他原本的布置,若常炀在场或是及时赶到,结果恐怕没那么简单。 所以岑雪枝知道,卫箴刚才想说的是,“我不会跟他分开”。 他只能转头用手轻轻按住卫箴的胸膛,劝道:“我在这里看着他,你尽管去吧,没关系。” 楼台大大方方地抬起手,与岑雪枝结下了不解缘,承诺会在今日杀了连彩蝶,交换条件则是岑雪枝永远替他保守住他是由妖养大的秘密。 缘结下了,卫箴就算有一万个不放心,也只能走了。 “你别逞强。”他临走时,指了指岑雪枝的右手袖底。 那里藏着一枚两人用来定情的雨霖铃。 “嗯,”岑雪枝郑重道,“我知道的。” 不过卫箴即使是走了,也只离岑雪枝百米远而已,若非这走廊是绕着楼的圆形,他甚至能看见岑雪枝。 他知道就像自己答应了岑雪枝一样,岑雪枝也答应了自己,就一定不会出事。 不过—— 这不代表他放心得下。 所以楼台一进到连彩蝶的牢房里,卫箴就又偷偷溜回来了。 岑雪枝:“……” 怕被楼台这个不比自己弱的体修听见,卫箴彻底屏住呼吸,用食指竖在岑雪枝唇上,让他不要发声。 一墙之隔,坐在椅子上的连彩蝶睁开了眼睛。 “来了?”他问。 “来了。”楼台答。 连彩蝶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问:“你区区一个段家的家奴,也敢骗我?” “我没有骗你,”楼台向前走了两步,仿佛在找一个方便下手的距离,冷静地说,“南门雪确实一直留在这里,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走了。” “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连彩蝶喊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岑雪枝!当年拆了销魂窟,现在又支开南门雪,专门来坏我的事,他可真是好算计!”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没用了,”楼台边绕着他走动边说话,期间动了动手腕,骨节发出了咯吱声响,“不如……” “嗯?”连彩蝶的语气开始显露出怀疑,“你可别说你放弃整治魏家、反过来将我一军—— “我们两个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配合我扫尾、我配合你削弱三个世家,如果你敢有背叛我的心思,到了段殊面前要怎么交差?” 楼台听他怀疑,反而顺着他的话道:“呵,你觉得公子会怀疑我?” 连彩蝶果然又放松了警惕,笑答:“你啊你……其实你刚被押进魏家的时候,我也见过你。铜声痩骨的少年人,欠了一屁股赌债,差点就被拆了手脚拿去烧火喂牲口,就因为段殊那个奸商随手从指头缝里漏了几分金银,给你还上了亏空,你就替他卖命到这种地步至今…… “你可真是蠢得可以啊。” “蠢?”楼台又走了两步,低声道,“何以见得?” “你为他,尽心尽力奔走卖命,把整个魏家、边家、连家,还有广厦里的各大门派,全都解决了个遍!可是你得到了什么呢?你甚至都不敢告诉他!” 连彩蝶开始为他细数。 “文如讳一个笑话,拿走了峥嵘笔;同尘同辉两个废物,将来要继承飞光;无名这个叛逃者坐拥第一关对段殊虎视眈眈,却被封了个什么狗屁武神;就连那个叫陈凡的凡人,都得到了溪水剑!你就守着你那几两银子的恩情,有个屁用?还不如投奔我,能许你魏家边家两大金库的财富!” 楼台却如止水般平静,回答他:“士为知己者死。我这一辈子,生是段三公子的人,死是段三公子的鬼。” 卫箴听到他这句话,有点明白为什么楼台会屠落月楼和第一关了—— 他表面上是在背叛,实则是在为段殊一一除去身边所有可能威胁到段殊的势力。 难怪连彩蝶会有恃无恐:他知道,楼台绝不会公开违背段殊,所以只要段殊要保他,他就绝对安全。 除非岑雪枝带来了能威胁到楼台的例外。 连彩蝶早料到了楼台的答案,只笑了两声。 “你们可真奇怪,”他用一种孩子般的天真语气道,“你知道吗,孟无咎和你是一类人,你应该庆幸这次我杀不了她,因为日后你们也许能成为知己也说不定。” “哦?”楼台用一种自以为十分认真、其实却过于平淡的态度敷衍着他,“怎么说?” “她也能为了一个人,就毫不犹豫眼都不眨地杀死几千人呢!”连彩蝶的语气几斤愉悦,“这就是人所说的‘情’吗?那你们两位,一定是这人间最重情重义的人了吧?真想知道哪天将你们两个放在同一个蛊盅里,赌一赌谁更厉害!” 楼台话中带笑:“没想到如今连你也沉迷角赌了……这世上还有不贪赌的人吗?” 连彩蝶也笑着反问:“我这份劲头也是被你带起来的啊,吐珠于泽,谁能不含?” “可惜你没有学到精髓,”楼台在一个位置站定,最后说道,“不到最后就亮出底牌,是要被人摸清底细的。” 他出手比话说的还快,最后一个字音还未落,右手就已经探进了连彩蝶的识海! “来!”连彩蝶大喝一声,随即吐出一口鲜血。 一柄仙剑将半层的梁柱划断,从另一边常炀所在的牢狱內飞来,剑上载着一枚金丹! “糟……”岑雪枝即刻道,“常炀!” 连彩蝶无疑是使用了明镜散人的秘术“寻踪术”,将自己与常炀的內丹绑在了一起,又始终对楼台心有防备,才准备了这一招,强行剥离常炀的內丹挪为己用。 卫箴甩出锁链,直接将那把剑身拦下,并以锋利无比的链身将金丹割成了数份。 随着连彩蝶的一声痛呼,爆破声传来,半层楼全被炸成了灰,尘埃满楼,让卫箴察觉到了诡异之处: 当初岑雪枝拆销魂窟时,整栋楼塌,尚且没有扬起这么多的尘土,如今广厦立在海水里,会比当时更甚吗? 卫箴是见过一次连彩蝶內丹爆炸的,那时海浪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卷起尘土。 是楼台! 卫箴恍然发觉,想将伸向岑雪枝的锁链拽回来,却拽不动! 岑雪枝按琴幻化出了水汽,却完全没能压住尘埃,反被沙子埋住了。 原来这就是天灵根的实力…… 岑雪枝连喊都没喊出来,无力挣扎。 一只裹挟着金沙的右手伸向卫箴,卫箴只能先用枷去铐面前的手,腾不出功夫去应对那即将活埋掉岑雪枝的沙子。 这时一把明如流水般的宝剑横冲了出来,划入金沙中,如刀切豆腐般顺畅,只一剑就将楼台的沙尘逼退了! “陈……将军?” 岑雪枝被锁链扯回了卫箴身边。 陈沾衣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救了自己呢?岑雪枝感激归感激,但却是相信卫箴定能保护得好自己的,再不济自己也有玉壶冰,能将沙子冻住自救,所以心里反而产生了一丝不安。 溪水剑从另一个方向来,剑的主人陈沾衣比剑来得还要慢了一步,此时召回仙剑,远远与楼台对峙,对岑雪枝解释道:“家师特意嘱咐我,日后保护三公子和岑大夫的安危,尤其要小心楼台,果然不错。” 楼台看也不看屋内连彩蝶的尸体,只用眼在陈沾衣与卫箴之间来回扫过。 “你在想怎么跟段殊交差吗?”卫箴举起枷,冲他砸去,喊道,“还是想好怎么给自己收尸吧!” 一枷下去,摘星楼歪着倒了下去。 不等楼台准备好接下一招,陈沾衣已经手握溪水剑,一剑直取他的识海。 剑光如盈盈流水,斜斜晃过。 这次是由岑雪枝与卫箴亲眼所见了—— 一招弑神。 天下第一陈沾衣,名不虚传。 楼塌的巨响在这一剑之间,如被抹去了声音,完全沦为陪衬。 一位天灵根的化神修士就此陨落。 两根房梁砸在了楼台身上。 楼台意识尚存,仰面躺在地上,睁眼看着这栋广厦最高的华丽楼宇向自己倾泻而下。 岑雪枝看着他,一瞬间仿佛看见了百年前那个刚出关的无名,站在销魂窟底,懵懂地抬头,看着高楼坍塌的这一幕。 只是这两个天灵根的人,段殊的左膀右臂,选择了完全不同的两条路。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争,一个赌。 楼台微微张口,说出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段殊……”他说,也不知是在同谁交代,“小心……同尘,落月楼……不能落在……妖族手里。” 岑雪枝愕然。 世态纷纭,半生尘里朱颜老;拂衣不早,看罢傀儡闹。 从楼台对连彩蝶动手,到他转而想杀卫箴封口,再到他被卫箴与陈沾衣联手击杀,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过几息的功夫而已。 顶层的段殊这时才终于携同辉赶来,远远传来段殊压低了嗓音的骂声:“楼台?人呢!怎么这样莽撞,让我以后怎么放心将广厦交给他!楼……” 段殊看到楼台的尸体,愣住了。 这一瞬间,岑雪枝发现,段殊的眼神是在这时,才真正的老了。 ( 世态纷纭,桃花扇。 ) 分沧海 楼台说出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段殊……”他说,“小心……同尘—— “落月楼……不能落在…… “妖族手里。” 亲耳听到楼台的这句遗言,带给岑雪枝的震撼,不比听到转述时段殊的震撼之情要轻。 因为岑雪枝终于明白了,之前的历史里,楼台屠杀落月楼,目的竟然是因为想解决同尘。 段殊骤然见到楼台的尸体时,惊愕之情同样溢于言表,更带了一分哀痛,不让任何人靠近,半跪在楼台身前为他检验尸体。 “公子……” 陈沾衣刚开了个头,就被他拂袖打断了。 “我……送给你溪水剑,是让你用来滥杀我的人的?”段殊不断粗喘,胸膛起伏剧烈,咬牙问。 陈沾衣只好跪地谢罪,平举溪水剑,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岑雪枝肯定了他说的话后,让众人先散开,单独将楼台的遗言转达给了段殊。 段殊沉默许久,直到同尘都赶来了,和同辉一起守在坍塌的楼外,才低声说:“不过是妖类而已,他以为我没猜到吗?就算他是姑获鸟养大的孩子又如何……难道他也以为,我会因此猜忌他吗?” 岑雪枝有意想多给段殊点时间,没有细问为何如此信任楼台。 段殊却仿佛不吐不快,自己说了。 “百年前的广厦与妖类水火不容,我也是直到赶尸匠横空出世,方才知道,妖也分善恶,与人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长成的环境不同,才性子凉薄了些…… “可楼台他,并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 段殊重复着,好像重复过了几遍,一切就真的如此了一般。 “姑获鸟虽然与人有世仇,但他从以前就知道知恩图报,为我……” 段殊说不下去了。 楼台为他做的那些事,他不忍承认。 “公子,”岑雪枝无力地劝道,“节哀。” 身为大夫,他看过了太多生离死别,深知多说无用,便开始在心中默默思量这件事的因果。 楼台是被妖类抢走养大的人,同尘是因临摹人类而生的妖,两个人互相猜忌,都觉得对方有异心,最后赢的却是同尘,不过牺牲了手里统领的落月楼,却换来了段殊的信任和楼台的无路可走,说明同尘的手段其实不容小觑。 可是之前卫箴杀她,却易如反掌,难道是…… 因为她必须要保护同辉吗? 亦或是她也在投鼠忌器,不敢让同辉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同尘…… 岑雪枝感到一阵无语:同尘口口声声说妖类无情,殊不知,这就是情啊。 不过这些与他无关,岑雪枝冷静地想,此间事了,接下来就要跑一趟第一关,同阿雪要回雨霖铃作别,找到灵通君,再去到段应识与方清源的少年时期,彻底把段应识的问题也解决了,最好还能问清蜃楼的原理…… 刚想到这里,就听卫箴在不远处冲他无奈地喊道:“孟无咎跑了!” 岑雪枝:?! “跑了?” 陈沾衣一愣,也起身回头,果然在塌陷的楼体周围找不到孟无咎的影子,边池柳也一同消失了。 “怎么可能?”岑雪枝最是吃惊,迈过断壁残垣,匆忙走向卫箴,一手握住腰上的不解缘道,“她与我结下不解缘,跑有什么用!” 陈沾衣立刻向段殊请命:“是我玩忽职守,才放走了她们两个,请公子许我将她们羁押归案。” 段殊却仍看着楼台的尸体,说:“算了。” 同尘同辉一起上前几步,一跪一立地守在他身边,疑惑地看着他,异口同声劝道:“公子……” “既然走了,那就传我命令,让她们两个无论以后再发生什么事,都一律不许入我广厦,”段殊抬起右手,将盘着的几枚铁丸甩向陈沾衣,钉在他身边塌陷的墙壁上,又道,“你也走,拿着你的剑走远一点,此生不要再踏进广厦一步。” 陈沾衣只好抱拳道:“我会谨尊公子吩咐与家师嘱托,哪怕留在楼外,也要一生为公子效力。” 岑雪枝想要赶紧去追孟无咎,只好匆匆向段殊作别,让他不要太过挂怀。 “尽人事以听天命,”岑雪枝将分别前段殊给他的话还了回去,“多保重吧。” 段殊神情愣怔,甚至没有送别。 岑雪枝最后一次回头时,他仍跪在楼台身前。 …… 岑雪枝与卫箴来时侍卫簇拥,走时只剩下一个陈沾衣。 他将岑雪枝与卫箴送至广厦门外,言明想同他们一起去追孟无咎。 “还是算了吧,”岑雪枝却劝他,“段三公子本就无意处置她们两个,陈将军不必勉强。” 溪水剑刚刚渴饮过天灵根的化神期识海,剑身还亮得像地上的烈日,但陈沾衣握剑的右手却在发抖,御剑时也不太顺畅,恐怕弑神一战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 “那我……”陈沾衣想了又想,最后拿出一枚雨霖铃来,递给岑雪枝道,“那我先留在这里,以后你们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可以随时用灵力注入这枚金铃通知我,我定会随叫随到。” 卫箴还未反应过来,岑雪枝的背脊已经瞬间流下了冷汗。 “这……这枚铃铛,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他问。 雨霖铃,乃是方寸心死后,方漱因忏悔所制成后散步人间仙界的,在此之前,只有天外天来的缪夫人才有这种东西,但她早已随边淮避世不知所踪了。 “这个吗?”陈沾衣随意晃了晃铃,答,“这是我临走时家师给的,让我有事联络。我是第一次入仙界,对仙家们用的法器不太熟悉。” 几十年后才出生的人,带着几十年后的东西,出现在了此处。 是无名给的雨霖铃,无名指派他替自己来到摘星楼,无名让他重点抵挡楼台…… 那么,她知道了什么吗? 岑雪枝追问:“第一关最近有什么特殊的客人到访吗?” “特殊的客人?”陈沾衣不假思索,肯定道,“没有。第一关一共有多少人、每日有谁出入,我全都一清二楚,据说早几年三山多发海难,所以连乘忘川来寻仙的人都没有。” 卫箴一直不声不响的,此时却忽然问他:“零星天是吧,现在还有海难了吗?” 陈沾衣答:“没有。前几年我派人出去探查过零星天,还捞了不少镜片回来,说是本来就没什么海难,只是明镜碎片伤人而已,但人间消息闭塞、仙缘稀少,就算得知了真相也不方便渡海,渡海了也可能留在三山,所以至今仍鲜有入关的。” 有没有入关的凡人,岑雪枝不甚在意,不过陈沾衣提起了打捞镜片之事,他就不由得想到刘玉。 “负责去探听消息的,是一个姓刘的将军吗?” 陈沾衣库起手中的溪水剑,惊喜地问:“你在人间见过他吗?刘玉是我手下最得力的人。这把剑的用料很大,一看就是当时他打捞上来的镜片。” 岑雪枝和卫箴一时都没有说话。 刘玉捞来的镜片,铸成了剑被用来屠杀第一关,刘玉融化的內丹,救了方清源却最终杀了第一关的创立者无名,这听起来岂止是背运,简直是被诅咒了。 “算不上认识吧,”岑雪枝只好模糊地说,“溪北和方大小姐,我算是认识的,他们两个人在第一关吗?” 陈沾衣点头:“方大小姐在,溪北经常出关,四处寻找仙缘,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岑雪枝灵机一动,取出另一枚雨霖铃,递给陈沾衣。 “你帮我把这个转送给溪北,就说用它能找到边大公子的母亲缪夫人,边大公子是个不错的炼药师,一定能帮到他。” 陈沾衣收下金铃后道谢,于是就此与他们作别。 广厦底部的沙子已经凹陷,树立在水中,只能拆了数面木门,改为精钢支撑,反射楼外的烈日,将陈沾衣的眼神照得尤其明亮。 几十年后,这栋建筑就将支离破碎,变为完全立在海上的风满楼,岑雪枝不禁在心中发问:届时,这个凡人还在吗? 他还能守护住这个小人间吗? 没有仙缘的人,空有一身天下第一的武艺,也抵不过百年之后的生老病死;而常炀那个苦命的神童,空有剪不断的仙缘,在命运面前也毫无反驳之力。 最令岑雪枝抑郁的是,上一次从同一扇门中走出广厦时,他是斗志满满去讨伐魏影从的,万没有想到百年后会落得一个如此破败的江山。 这大概,也不是文如讳落笔的初衷吧。 行路难,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 岑雪枝在迈入浅滩时,拔剑的手指不由得发抖。 “你知道去哪追吗?”卫箴将枷往肩上一扛,懒洋洋地走在浅滩中,问,“第一关,还是焚炉,或者更西边?” 岑雪枝踩在剑上,牵动一条红线,指着明镜天堑道:“与第一关相反的方向,她们往白屋去了,目的地一定是焚炉。” “确定吗?”卫箴打了个哈欠,抻着懒腰,“你知道她们去哪了,那说明你的不解缘还有作用啊,直接用不解缘把她们拽回来不就得了?” 岑雪枝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红线,迷茫道:“问题就是……我还从未见过能违抗不解缘的人,不知道孟无咎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应该怎样使用…… “我知道了!” 岑雪枝猛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不解缘的法术就算再精妙,也还是以红线为媒介的,而只要是线,就一定是用草木纺制的……” 卫箴顿时被他的理论震住了。 “你等等,这设定不太对啊,”卫箴捻起他掌心的红线,问,“这不应该是丝线吗,怎么是棉线?” “当然是棉线!”岑雪枝急急解释,“我习惯走到哪里都埋下些隐形的线,去哪里找那么多蚕丝?只能是随手将身边的花草树木变化成棉线啊!所以问题是——” “天灵根。”卫箴听明白了,“孟无咎是属木的天灵根。” 据孟无咎自己所说,她曾上过一次连彩蝶的当,结过缘,或许当时就已将不解缘的法术摸清了,也未可知。 “所以我们要赶快追上她,不然等她彻底破了不解缘一切就都晚了……”岑雪枝催促卫箴,话说到一半,自己却先不动了,又改口问,“你是不是不想追他们两个?” 卫箴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最后还是承认了。 “是。 “有必要一定去救那个边池柳吗?” 岑雪枝:“……” 卫箴发出了灵魂质问:“救南门雪,我理解,因为他是你家人,但是边池柳不就是一个路人吗?我们不去救她,她也不会出事,孟无咎对她也一心一意,她自己也很幸福,有必要拆散她们吗?” 岑雪枝沉默了一会,重新跳下仙剑,用手轻轻抚摸卫箴的脸庞。 “要救她,靠的是你,我全无办法,所以救不救,取决于你——我知道你可能对这个世界的人毫无感情,所以你不用勉强配合我,自己做选择即可。” 卫箴握住他的手,放在唇上亲了亲他的指尖,问:“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救她?” 岑雪枝的眼中充满愧疚,道:“如果换做是渡情,被人挟持走了,对方还要用情根骗他还俗,你会怎么想?我知道你与渡情的关系不能同我与边池柳相比,但我只要一想到边池柳生在边府,前半生已经很惨了,后半生若仍然受人蒙骗,就觉得于心有愧—— “改动历史并非我意,可她的今天,确实是夜归人与灵通君借我之手造成的。 “我不是下毒的人,却是端毒的那个。” 卫箴仍然面无表情,口风却松动了。 “那我吃醋怎么办?”他不太开心地问。 岑雪枝被他逗得不禁轻笑,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卫箴握住他的腰,狠狠吻了回去。 过去半晌,二人才分开。 卫箴捏了捏岑雪枝红彤彤的耳垂,将枷扣在君子剑上,揽着他共乘一剑,向焚炉方向飞去。 …… 不休的整整两个昼夜后,两人才在明镜山脚下停住。 这里去第一关不远,贴近明镜的地方盛满了海水,那岑雪枝只在段殊画上见过的焚炉,已经成了一口烧红的热锅,从海面上就能看见地底隐隐岩浆。 说是海,更像是岩浆湖。 “奇怪……”岑雪枝仰望着面前亮得刺眼的明镜,喃喃自问,“她们已经越过了明镜,怎么做到的?” 跨过明镜之前,送他们越过瀛洲山的白鸿可是说过,除了少数几种妖修,是没有人能飞得过明镜的,修士自然也不例外话, 除非有风灵根,还需要绝佳的水平才行。 因为天外天在明镜之上,是不受上下两界所拘的。 但孟无咎是木灵根,边池柳是木火双灵根的炼药师,两人都没有风灵根。 明明就在不远处了……岑雪枝心有不甘。 “还记得孟无咎的武器吗?一截柳枝,好像叫做未央柳,这里之前听刘玉说叫做秋千架吧?”卫箴道,“我猜她是用那条柳枝,拽住了天上的什么东西,像荡秋千一样荡过去的。” 岑雪枝恍然大悟,发觉卫箴在观察兵器方面比自己要敏锐。 “既然追不上,那就不勉强了,”岑雪枝叹息道,“其实我也担心你一个人斗不过她们两个,追不上反而松了口气。” “别太早下定论。” 卫箴却将枷变换了一种形态,刀面冲外,枷锁冲里,在手里掂了掂,笑了。 “你发现没有,现在这把枷锁已经彻底听我的话了,但是连彩蝶太不禁打,同尘心怀鬼胎,好不容易遇上个楼台,又被陈沾衣抢了风头,所以我也正想找个合适的对手,试试兵器。” “试兵器?”岑雪枝不懂了,“对手?谁?” 卫箴没有回答,只说:“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好,等下你离远一点就行了。” 岑雪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除了高耸入云的明镜以外,什么都没有。 不会吧…… 离开蓬莱山时,溪北的话忽然浮现在岑雪枝耳畔。 “武神当初打破的只是一部分明镜,剩下的仍然矗立海上,常有苦修的修士妄图试剑、打破明镜,但近些年总有几个人会在那附近消失不见,你最好不要靠近。” …… 他暗自吃了一惊:莫非卫箴想效法武神无名,斩明镜以分沧海?!? ( 岑雪枝:你一个打不过她们两个吧。 卫箴:22对面没奶我有奶,我会怕她们? ) 秋千架 莫非卫箴想……效法武神无名,斩明镜以分沧海?!? 不等岑雪枝发问,卫箴已经开始助跑了。 “……” 岑雪枝只得眼睁睁看着他高举兵器,大喊一声:“飞光!” 那枷上的利刃应声延长,变成了一把巨大的弯刀。 紧跟着“轰隆”一声响动,弯刀落上明镜,划过一段笔直的路径,稳稳停在了镜面中—— 没有留下一丝划痕! “真是有够邪门的。”卫箴嘟囔着,正想将没入镜片的刀刃□□,却发现……拔不动,“嗯?” 他双手握紧刀柄,用力旋转刀身。 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嚓”声,从刀身旋转的地方发出。 卫箴蓄力拔刀,手背青筋凸起,紧紧皱眉大喊一声:“给我碎啊——!” 岑雪枝还没看清他在做什么,就看见明镜瞬间变色,天地无光,而后在“轰隆隆”一连串的雷鸣响起前,就从天而降数道闪电,冲破乌云直冲卫箴劈去! “化神劫!?”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说时迟那时快,卫箴在眼前忽地暗下来时,正好将刀身翻转了九十度,于镜面上立了起来,裂痕密密麻麻爬成了一张大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紧跟着,镜面碎了。 纷飞的明镜即刻被海水冲了卫箴满头满脸。 第一道天雷此时从卫箴头顶劈了下来,照亮了一副岑雪枝此生难忘的画面—— 卫箴站在海水中纹丝不动,深蓝巨浪从他身前涌过,被他高举的弯刀一分为二,从两边向岑雪枝奔来,夹杂着无数宛如繁星的碎片,倒映着闪电的明光。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岑雪枝闭目拨弦,先为卫箴治愈了镜片所划的伤痕,缓和天雷灌顶的痛苦,又催动玉壶冰的灵力,用冰封阻拦湍急的水流。 但这把琴的灵力远远不够。 水仍在灌,冰雪只能勉强化为一座小岛,乘起岑雪枝与卫箴,飘荡在浪尖上。 “已经近了,事不宜迟,”岑雪枝闭着眼,听见了卫箴的低语,“先告诉我,孟无咎在哪里?” 雷鸣、巨浪、明镜、冰雪,一片深蓝洁白的颜色中蓦然出现了一条红线,从岑雪枝的袖中抽出,一直向前,越过卫箴与明镜,笔直地向远方的海平面伸展出去。 “飞光!” 卫箴又喊一声,手中锁链应声延长,一边伸向岑雪枝,将他牢牢缠住,一边探向海的另一边。 几千里外,孟无咎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无咎?”边池柳牵着她的手,关切地问。 “没什么,”孟无咎摇头,苦笑道,“我只是想到,如果我们被广厦的人追上的话怎么办?不过怎么可能呢?段殊不会来追,就算追了,他手里应当也没有人能随意翻越明镜,只是…… “我想起了那个突然出现的岑雪枝,怕他再像传闻中那样多管闲事,所以不由得想多了。” 边池柳用手抚摸她的脸颊,担心地问:“你最近思虑过重,从前不是这样的。” 孟无咎笑答:“有了逆鳞,心思重点,是应该的。” 边池柳在她唇畔落下一吻,认真道:“我不会离开你的,所以放心吧。” 孟无咎却没有回她,眼神里写满了不信任。 真的吗?她仿佛在问。 这一瞬间,边池柳看清她的表情后,突然觉得她很陌生,却又似乎就该如此,一时头昏脑胀,双目茫然,皱了皱眉。 孟无咎却脸色大变,拔出腰上的柳枝,猛回过头—— 一条细如发丝的银线反着寒光,顺着一条不知何时系在了孟无咎左手小指上的红线,迅速冲来! “滚!” 孟无咎手里的柳枝无限伸长,柳叶如刀,纷纷打在那银线与红线上,却全都无法割断! 红线如不存在一般温和,直接被叶片穿过而不断。 银线却锋利得让人胆战,甫一接触就将叶片割成了几段! 只有柳枝能缠住银线而不被割开,可那线却长得飞快,如活物一般,自己绕了一个弯,避开了孟无咎的锋芒,直接将边池柳扶着头的手腕缠住,把她从孟无咎身边硬生生拖走了! 红衣与青衣擦肩而过,速度之快,令孟无咎震惊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御剑追去。 “池柳!” 拖着边池柳的银线越收越快,越短越粗,逐渐幻化成了锁链的形状,将她手腕缠得血肉模糊后,又在半空中松开,彻底变为链条,捆起她的双臂继续收缩。 几千里以外…… “捞到边池柳了!” 卫箴站在海面上,右手将锁链一卷,左手举着一面略大的明镜碎片,被镜片边缘割得血淋淋的,仍坚持把镜片挡在头顶,以挡天雷,同时冲着脚下的海水深处大喊。 “别管我了,听得见吗?赶紧先给她拔情根吧!” 这次的雷劫与之前卫箴经历过的都不同,来得匆匆忙忙、落得密密麻麻,简直堪称死劫,但卫箴更怕边池柳神智不清,继续被孟无咎利用。 在渡劫中,打一个已经很难了,打两个必输。 岑雪枝也明白他的意思,早早潜藏在海水中,背靠一面未碎的明镜,长发被波涛卷得纷飞,双手放在玉壶冰上,通过与锁链交缠的红线,听见了边池柳心脏跳动的声音。 心弦奏响。 “池柳!” 孟无咎甩出未央柳,却赶不上飞光的速度,只能紧追不舍。 边池柳听见琴声,头痛欲裂,闭上了眼。 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强烈感情,正在被乐声从她的脑海中连根拔起,让她痛不欲生。 “啊——” 她发出嘶哑的哀嚎,秀丽的双眉皱成一团,咳出一口鲜血。 “……无咎……” 边池柳用带血的嗓子喊着这个名字,来回重复了数遍,使这个名字回荡在雷鸣声与涛浪声中,强加在越奏越急的古琴曲里。 “孟……无咎……” 那植在内心最深处的根,逐渐松动了。 边池柳痛得眼前一片纯白,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梦里她爱上了一个人,爱到不能自拔、失去自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快了吗?”明镜遗迹前,卫箴挡下又一道天雷,催问海底的岑雪枝,“大天劫要劈几天?我快撑不住了,孟无咎要追上来了!你快奶我啊,别管她了!” 岑雪枝闭目不言,修长如削葱根的十指仍在拨动心弦。 “……池柳!池柳!” 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呼喊着自己。 边池柳睁开酸涩的双眼,只看见一片黑色。 “边池柳,”女声逐渐被一个难辨男女的声音所代替,沉稳地问道,“是你吗?” “我?” 边池柳不明缘由,似乎觉得自己的心,缺了一块。 “我是谁?”她问。 “快想起来,”那声音温柔地劝道,“你是沙洲边家的家主,拿云手与顾夫人的嫡长女,化神修士,孟无咎的道侣,边池柳。” “孟……无咎?”边池柳再一次闭上了双眼,“是了,我想起来了,我是边家的家主。” 她的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 “边池柳,”终于,那声音如招魂般喝道,“回魂!”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池柳!” 孟无咎终于追上了飞光,脚下的仙剑因被注入了过多的灵力而颤动不止,柳枝则早早地递到了边池柳的身边,尖端直指卫箴。 卫箴快要力竭,脚下的枷被连续不断的天雷压下了海平面下,浮沉在海水中,一手撑在枷上支着自己,一手举着明镜抵挡天雷。 此时,他几乎无力去应对孟无咎的攻击。 但边池柳转过身,面对孟无咎的时候,却扬手斩断了身边的柳枝。 孟无咎愣住了。 被截断的柳枝依旧不停,如暗器飞向卫箴额前,但在还未碰到时就被一层冰霜冻住了。 “呼……”卫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吁了口气道,“再奶一口。” 岑雪枝在海底微微一笑,专心为卫箴治疗天雷灌体的伤痛。 “孟无咎,”边池柳伸出右手,指尖指着孟无咎的方向,燃起了一缕蓝色的火焰,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你好狠的心。” 孟无咎看着她红色面纱下开开合合的双唇,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向她伸出左手,想要握住她的手似的,问道:“你……你在说什么?” 边池柳指尖的火焰跳动,瞬间点燃了未央柳,所过之处只剩一缕纯白的灰烬,如晨霜初雪。 “幸而岑大夫为我及时拔除蛊毒,否则我就要被你蒙蔽一生—— “你根本不受连彩蝶的不解缘控制,而是主动杀光了三家的所有人!只为了遮掩一个微不足道真相而已,”边池柳冷冷地问她,“值吗?” 明镜缺口处,海水仍在源源不断地灌入小人间,淹没焚炉地裂,将曾经数千修士惨死于此的哀嚎埋进了滚滚流水中。 “你何必如此、又有何德何能,决定他们的生死呢!”边池柳一声高过一声,质问着孟无咎。 岑雪枝不明所以,安静地听着,分心为卫箴调理化神时体内乱窜的灵力。 孟无咎沉默了一会,才苦笑着反问:“微不足道?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微不足道,边池柳,你才是最狠心的那一个吧? “如果在你心里,‘爱我’这句谎话当真不值一提,你又何必在他们面前拒绝我,又有何德何能……将我玩弄于你股掌之中!” 边池柳的右手微颤,怒道:“你居然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欺师灭祖,不思己过,反而怨怼别人,我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混账!” 孟无咎仰起头,看着漫天的乌云,笑道:“是啊,你为什么会教出我这样的混账来,难道你就没想过吗?” 她向前迈出一步,仙剑随之向前。 “为什么,在魏家人奚落我是个私生女时,你要替我出头,处置他们?为什么,在别人嘲笑我是段家的手下败将时,你要为我说话,关照魏家?为什么,在段殊、南门雪、方漱觉得我劣性难驯,对我处处提防时,你要待我如初,毫无戒心? “边池柳,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狠的心,要让我爱上你,再三番五次把我拒之千里,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 在孟无咎话音刚落之时,她原本美艳的容貌被天雷照亮,宛如从焚炉子中爬出来的厉鬼。 “我谁都不在乎!什么边家人、魏家人,全都是与你我无关的路人而已,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忽而又放缓了语气,对边池柳柔声相劝。 “跟我走吧,你答应过我的,难道忘了吗?去人间,远走高飞,隐居世外,只有我们两个,你还记得吗?你答应我很多年了,在我还小的时候,你就说,等将来安顿好边家,你就效法边淮,一走了之……” “住口!” 边池柳忍无可忍,打断了她,却不知如何反驳。 卫箴站在边池柳身后,活动了一下已经止住流血的手,扔开手里的明镜,缓缓起身,看她右手抖得厉害,主动问道:“要我帮你清理门户吗?” 岑雪枝听见了边池柳内心的茫然失措。 她没有回答。 应该是下不去手吧?岑雪枝深知情根这种东西,就算拔除了,留下的情伤也很难彻底痊愈,更何况她们两个原本就有师徒情谊。 卫箴尽管不耐烦,但也没有催,因为以他现在的状态,与同样是天灵根又走投无路的孟无咎对垒,是不敢打包票能赢的。 所幸这次化神劫十分蹊跷,来得极快,停得也快,已经劈了四十几道,逐渐停息。 此时无声胜有声,一个窈窕身影悄然出现在孟无咎身后,突兀地嬉笑道:“没得选哦,小姑娘,你手上血债累累,今天必死无疑。” “谁?!” 孟无咎回头,看见了一个额头上长着银色犀角的陌生妖类。 “灵通君?”卫箴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明镜,又看了看天,果然发现黑压压的乌云给人以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像泼了一池墨,赶忙问道,“蜃楼要撑不住了?” “那是当然。”灵通君耸肩答,“你们擅自行动,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居然连明镜都打破了,再不快杀了孟无咎,恐怕出了蜃楼,就又要重复当年《社稷图》的悲剧了。” “杀我?”孟无咎咬牙,用柳枝直取灵通君的犄角,恶狠狠道,“就凭你?” 灵通君倏然消失了,又凭空出现在另外一处海面上,足见点着海浪,转着手里的峥嵘笔,道:“当然不只凭我,还有卫公子,和你那小情儿啊。” 孟无咎再一低头,只见边池柳的火焰已经顺着她的柳枝燃烧起来。 “你要帮着他们杀我,是吗?” 她面无表情地问边池柳,没有得到回答,最终苦笑一声,扔下手中燃尽的柳枝,拔出一把仙剑,向卫箴冲去。 卫箴越过边池柳,接招的瞬间,那掉进海水中的柳枝忽然瞬间长成两颗参天巨柳,宛如一副要高过明镜的巨型秋千架,摆动万千丝绦向卫箴缠去! 避风流 掉进海水中的柳枝瞬间长成两颗参天巨柳,宛如一副要高过明镜的巨型秋千架,摆动万千丝绦向卫箴缠去! 小心!岑雪枝用琴声叮嘱。 灵通君动笔,替卫箴拂开了一路柳枝。 “死!”卫箴大喝一声,直斩向孟无咎的脖子。 “滚!”孟无咎竟然正面接下了他这一刀,与他硬碰硬地比力气,“就凭你们?做梦!” 卫箴着实吃了一惊:上次能和他加上一对枷锁比力气的,还是体修楼台,再上一个就是无名本人了。 孟无咎既不是体修,也没有金、土灵根,却能有这么强的力量,只能是天生身体或者进补过天灵地宝,利用了木灵根的敏锐去寻了不少好东西吧。 “飞光!” 卫箴再喊一声,锁链自动绕开柳枝,与孟无咎拆招。 “孟无咎!”边池柳从袖中甩出两排荆棘,支开柳枝,又点起蓝色火焰,喊道,“速速束手就擒,尚有一条生路!” 孟无咎无暇与她多说,操纵火烧不尽风吹又生的柳枝与她纠缠,一边与卫箴缠斗。 两招、三招……卫箴在心里默默数着,心知自己刚刚渡完劫,又与楼台交过手,体力确实不在状态,而这孟无咎用兵器的实力也确实很强,区区木灵根而已,居然不比体修差。 因为她用剑的路数十分奇怪,与卫箴从前交过手的人都截然不同,很难看破。 “雪枝,”卫箴只好又喊了一声,“别磨蹭了!” 岑雪枝一直没有强行为卫箴摒除疲劳感,因为怕卫箴逞强消耗过多的灵力,伤及灵识,但现在看来也没有了别的选择,只好拨了一个重音。 这才对嘛……卫箴笑着使出全力,以渡情传授的棍法横扫一招,向孟无咎拦腰斩去。 这一击灌入了大量灵力,出得太快,孟无咎闪躲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弯刀变成了一把闪着银光的铁枷,将自己的腰肢一把扣住! “卫公子!”边池柳惊呼。 不好意思了,卫箴心道,人在我手里,我说了算,那补刀就一定要快。 “咔嚓”一声—— 孟无咎被腰斩。 边池柳紧接着却喊道:“小心,她手里有连彩蝶的內丹!” 卫箴立刻撤了枷,一跃退到数十步外。 孟无咎被分成两段,上半身在半空中,背后瞬时张开了一双白色的蝶翅,而后腰上被截开的断面生出无数细密枝条,伸向下半身扎根似的钻进了体内,将两个半身又重新连了起来! “百幻蝶不愧是大补,”孟无咎笑道,“恶心,但是有用。” 卫箴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摘星楼耽误了这么久,却还是能追上孟无咎—— 孟无咎是看准了连彩蝶已死、偷走了他的內丹才跑掉的!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海底,岑雪枝睁开了双眼,满眼惊慌,急急拨弦告知卫箴:快走!你不是她的对手! 此人手段太多,现在又灵力充沛、实力大涨,难怪连武神无名也曾被她重伤,再不走还不知结果如何! “别怕,”灵通君听出了岑雪枝的意思,用峥嵘笔凭空挑开了一张宣纸做的门帘,不慌不忙道,“两位云中太守不正在门外吗,既然都快谢幕了,叫进来帮个忙而已,我这危楼应该还撑得住吧。” 门帘后,走进来一个踏空而行的方漱。 他神情严肃,抬起左手向下轻轻一按,翻涌的海浪顿时平息下来,再抬起右手轻轻一挥,驱散了漫天的乌云。 “孟无咎,”方漱历声道,“你对得起当年在摘星楼里所受的教诲吗?” 方才还对着边池柳大放厥词的孟无咎,听到这话,竟然全身颤了一下。 卫箴看她像极了被上课点名的差生,只觉诡异。 “你这一身武艺,是谁教的,”方漱上前一步,从背后取下一张弓与三支羽箭,冲着孟无咎弯弓搭箭道,“又被你用来做了什么,你想过吗?” 孟无咎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惊慌。 “方……方漱?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灵通君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热闹:“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我确实说过不再涉世,但既然答应过段三公子,为上古仙门出一份力,尽心教导魏家后人,与你师徒一场,就要对你所为负责。”方漱冷冷道,“若是边大小姐不能,段三公子不舍,南门先生不知,我今日就替他们三位自作主张—— “清理门户了!” 三支羽箭同时发出,飞去三个不同的方向,将孟无咎逃生之路死死锁住。 孟无咎翕动白色蝶翅,向卫箴冲去。 “想跑?”卫箴甩开枷,祭出锁,牢牢收拢,把孟无咎网在了一张飞光编成的大网中,喊道,“晚了!” 三支箭钉在了网中的三个位置,连成一个端正的三角,每一支尾羽上都穿了一枚细小的金铃,在停驻的瞬间骤响起来,划出三道雷电,电光联通了整张大网。 卫箴连忙松手,心想好险,差一点就高压电网触电了。 原来这才风雷灵根化神的水平,看着就棘手,幸好夜归人不是。 “看在往日师徒情份上,”方漱弃弓,取出一把外观普通细长的仙剑,踏在空中一步步走向孟无咎道,“留你全尸。” 网内银光闪烁,白色的蝶翼无力挣脱,孟无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给任何人回应,只向边池柳的方向看去。 方漱一剑刺向孟无咎。 孟无咎没有发出喊声,甚至没有挣扎。 这一瞬,天地间仅剩一片白色电光,除了方漱以外的所有人都被晃得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世界就只剩下了小小一方天地,几人立足之处,一隅海浪,一缕月光而已。 边池柳的红衣在这水墨画中尤其明显。 她踉跄两步上前,跪坐在了孟无咎的尸体前,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涌出。 “池柳,”孟无咎眼中无泪,心中无悔,说出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你的手……疼吗?……涂……药,药在我……” 话未说完,她便睁着眼死了。 岑雪枝也站在了卫箴身边,离边池柳很近,才想起边池柳的左手曾被锁链缠得流血不止,虽然免不了会留下伤痕,但早已被他治愈,应该是不疼了。 但是心伤,岑雪枝无能为力,只能随时间释怀了。 灵通君走上前来,确认孟无咎已经死透,才开始说风凉话。 “要说这人呐,最不能动真情、发善心,天若有情天亦老,前有明镜散人、赶尸匠,后有铜声瘦骨、孟无咎,一个比一个死得快—— “何苦啊!” 卫箴嘲道:“那你又何苦绑架江琛?” “谁?”灵通君故作惊讶,摇头否认,“我才没有。” 岑雪枝抬头,看向天上的那轮圆月,忽然想起,已经快到中秋了。 也不知今天似撑船般赶着月亮的人,是那凤鸟、还是那凰鸟?他们二人,又何时才能团聚呢?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岑雪枝轻声道。 边池柳知道自己的左手已经没事了,但她现在却怎么用力也抬不起来,只能用右手捂住了脸,失声痛哭,不知是为了她那相处了短短几日的道侣,还是陪伴了几年都未曾看清的爱徒。 月色如水,温柔地流入明镜缺口上的瀑布,与红衣女子如瀑的黑发。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走吧,二位?”灵通君哼着小曲儿,用手掀着半空中的门帘,冲岑雪枝与卫箴欠了欠身,“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别再是反认他乡作故乡。” 岑雪枝走向边池柳身边,将陈沾衣给自己的金铃递给了她。 “边大小姐,”他道,“这是第一关陈将军的信物,你拿着它,倘若以后没有去处,便去第一关吧,那里有人在寻边大公子与缪夫人,去了也许还能团聚。” 边池柳没有抬头,岑雪枝便把雨霖铃放在了她的脚边。 “多谢……” 岑雪枝迈进了灵通君的门槛,不忍听她道谢,未成想,一抬头,竟然出了蜃楼。 ? 岑雪枝一时语塞。 不是要去五年前吗? 蜃中楼外,刚才进来一个方漱,原本应该只剩下一个方清源了,此时却多了另一个张生面孔,是个看似与方清源年纪差不多的少年。 “这位是……?”岑雪枝问。 他长相妖艳,身材纤细,比方清源略矮,手上撑着一正红色油纸伞,穿着段家的火焰纹黑衣,但衣角的火焰比段家的哪个侍卫公子都要烈,几乎是件红衣了。 只看打扮,岑雪枝心中就跳出了那个名字: 段应识。 杀了无名与……阿雪的,那个火灵根少年人。 难道,这是五年前的天外天? 正当岑雪枝转头打量方清源、想分辨一下他与五年后有何变化时,红衣小公子皱着眉头上前一步,挡在了方清源面前。 “看什么看,”他一开口就全无礼数,冲岑雪枝嚷嚷道,“没礼貌!” 方清源连忙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一旁,尴尬地冲岑雪枝鞠了一躬,“唰”得打开扇子,露出两个大字:抱歉。 岑,卫:“……” 那小公子还不满地冲方清源嚷嚷:“你推我干嘛?本来就是嘛……” 他用油纸伞戳了戳方清源的腰,又冲岑雪枝不依不饶道:“没见过好看的公子哥儿,还没见过‘避风流’吗?还看?” 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将方清源的扇子轻轻一挑,用扇的背面冲着岑雪枝。 只见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七个大字: 天涯何处无芳草。 岑雪枝:“………………………………” 卫箴:……别拦我,我要弄死这小子。 ( 凡人心……庄子。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曹雪芹。 爱他明月好,纳兰性德。 ) 孽镜台 红衣少年伸出一根手指,将方清源的扇子轻轻一挑,用扇的背面冲着岑雪枝。 只见那上面写了七个大字: 天涯何处无芳草。 岑雪枝:“……呃,小公子,你恐怕误会了。” 方清源尴尬地满脸通红,合上扇子道:“了了,不要胡闹!这是岑大夫,这位是他的道侣卫公子,还不快给人家道歉!” 果然是段了,段应识。 “哦……”段应识听了名字,才收敛一些,低头拱手鞠躬,讪讪地说,“抱歉,多谢岑大夫、卫公子。” 卫箴把拳头捏得“咯吱”响:道歉有用要警察做什么? 岑雪枝却惊讶道:“为什么要道谢?” 方漱绕过岑雪枝,来到段应识面前,板着脸,二话不说,一脚就踹在段应识的膝盖上。 段应识一声没吭,跪了下来,发出“叮当”的一阵铃声,岑雪枝这才注意到,段应识的脖子、手腕脚腕、和腰上,都带着金色的圈,脖子上的圈还挂着一枚金铃铛,像极了枷锁,尤其是手脚上的—— 与卫箴的枷,非常相似。 方清源求情道:“舅舅……” “闭嘴,”方漱一指地面,道,“你也跪下。” 于是一双少年都跪在了岑雪枝与卫箴面前。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们当不起。”岑雪枝赶紧去扶这两人。 灵通君笑着说:“我们救了方小公子的父母和了了,是该受这一拜的。” 段应识起身,对灵通君嗤之以鼻道:“关你什么事?” 连岑雪枝也忍不住了,回头对灵通君道:“你才是罪魁祸首!” 更何况,他们不是才刚见到段应识吗?何来“救了他”这一说呢? 灵通君撇嘴,转着笔走到一边,喃喃自语:“好事都给你们办成了,坏人都是我做了……” 岑雪枝心中有愧,对众人解释道:“不管是方大小姐和溪北、第一关的事,还是孟无咎的事,本来就都是因我们而起的……” “岑大夫,”方漱打断他,“你不用多说了,来龙去脉,玉郎君都已经为我们讲解清楚,二位先去我天机处一叙吧。” “玉郎君?”岑雪枝惊喜道,“他回来了?” 方漱点头,引众人走向另外一栋高楼。 “不只有他,还有第一关的人。” 难道无名也来了?岑雪枝旋即想到,陈沾衣早出现了那么多年,现在第一关可能已经没有继承人看守了,无名理应不会轻易挪动。 那会是溪北吗? 天机处的造型颇似小人间摘星楼,也是个观星的好地方,楼内没有横梁,如空中花园般,平地起了一层最高层,周围一圈回廊,延伸出两条腾空的木板路,能行至中央的一处小平台。 方漱抬手,带岑雪枝与卫箴两人扶摇直上,来到回廊上。 岑雪枝沿腾空的路走向中央,见那平台上有两个人,对坐在一张圆桌前,正在下棋。 其中一个是一袭青衣,腰上挂着一杆玉箫,见他们到了,起身见礼,笑意盈盈,温润如玉,正是玉郎君江琛。 “二位,凤栖台一别,多年不见了。” 另一个人着朴素白衣,身材高大,背着一个月白色包袱,闻声起身,回过头来,道是:“雪枝,卫箴,别来无恙。” “你……” 竟是连吞。 岑雪枝一时语塞,如初见南门雪时,说不出话来。 “我……很好,”岑雪枝一见到他,就想通了,“在摘星楼时,是你让陈将军来帮我们的吗?” “人是我派去的,但却是玉郎君给你们带来的,”连吞落了一枚黑子,喂给了江琛的白子,“他深明大义,为仙界献身……” “连吞!”江琛无奈地打断了他,“不要乱说。” “怎么就是乱说了?”连吞笑眯眯的,低头用下巴点了点留在楼底的灵通君,道,“玉郎君为夜归人画了几十年的画才换来的机会,劳苦功高啊。” “不提也罢。”江琛苦笑着摆了摆手,“岑大夫和卫公子才是解铃人,我们还是不要耽误他们的时间,让他们赶紧回白屋吧。” 岑雪枝与卫箴对视一眼,问:“我们回白屋去做什么?” “白屋有人在等着你,夜归人还有一桩麻烦事,在等你们两个帮忙解决。”连吞拍了拍岑雪枝的肩膀,劝道,“看在阿雪的面子上,你……自己斟酌吧,我是希望你们能帮就帮的。” 岑雪枝不以为然道:“你知道吗,夜归人曾经想杀了你,而且差点就得手了……” “我知道,他不是差点得手,而是已经杀过我一次了。”连吞的回答令岑雪枝哑然,“因为我,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所以才会对过去发生的事一清二楚—— “我曾经答应过你,会将两台梅梢月的原因打探清楚,也做到了,虽然现在你大概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岑雪枝与卫箴都没想到,这个连吞居然是画中人。 “峥嵘画出来的画都归夜归人管,他竟然允许你走出来?”岑雪枝问。 连吞摇头道:“也许是我之前的试探,让文先生猜到了些许端倪,所以她在思过崖又留下了一幅画,与《社稷图》连通,没有被别人发现,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直接来到的天机处。” 岑雪枝点头,懂了,又问:“那玉郎君……?” “哈哈,”连吞笑了起来,“他走到白屋作客去了,为夜归人画了一面镜子,名叫孽镜台,就放在不周山,你去了,见了阿雪,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岑雪枝眉头一皱,觉得不太对劲,疑惑道:“阿雪何时又回了白屋?” 连吞收起了笑容,严肃答他:“阿雪大限将近,现在只有留在夜归人身边,才能活下去。” 在卫箴眼里,南门雪是个早就死了的角色,可俗话常说,仙无寿数,在岑雪枝听来,对于一个化神修士来说,“大限降至”四个字,实在遥不可及。 “阿雪他……” “他的事,你可以去不周山当面问他,”连吞向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与岑雪枝单独交代,“至于夜归人的事,我有必要要提前和你交代一下,你好有所准备—— “他的灵根十分特殊,能够再造世界。” 这简直匪夷所思…… 岑雪枝不可置信道:“他难道不是风灵根的天灵根吗?我见过他出手,之前杀魏影从时,他曾经冒充过云中太守,是能使用风景根的能力的。” 连吞摇头,又看了看卫箴,见他没什么表情,才说:“形似,但完全不同。我只能告诉你,画中世界是由他一手构成的,峥嵘于他,就如琴师与弦。” 岑雪枝恍然大悟,喃喃自语:“放在匣中何不鸣……何不于君指上听?” 连吞略一点头道:“所绘梅梢月虽真,但若想逞移山填海之大能,必要有他的灵根才行,所以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如果真的一言不合,还要多仰仗卫箴和阿雪。” 卫箴拍了拍岑雪枝的背,示意他:没关系,一切有我。 岑雪枝只是看着卫箴的眼神,就莫名安心了。 “我们会多加小心的。” 因着本就计划能再见南门雪,结果却错过了,岑雪枝有意同连吞再多说几句,但连吞和江琛却有急事似的,催他早日回不周山,以免夜长梦多。 方漱更是提议:“你们路上还跟着个灵通君,不能没有帮手,但今日齐聚的众人各有各的职责,在此处一分散后,也许支援不及,不如就带上了了和清源,也让他们能尽力赎罪。” 说要,众人几乎是不容推脱地,将两个少年塞给了岑雪枝。 卫箴:“……” 他想竖中指的心都有了,被岑雪枝强行按了下来。 “南门先生也教过我的功课,”段应识难得地乖乖表态,“是我自己想回报一二。” 这就更不好拒绝了,于是再上路时,卫箴期待已久的闲暇时光二人世界就没有了,变为浩浩荡荡的五个人。 其余三人将他们送至天机处门外,连吞要回三山重整妖族,方漱则需留在天机处,同时镇守孟无咎与卫箴一战留下的“秋千架”,只有江琛,还不知要何去何从。 按说他的碧霄宫已经没了,连玉京都抵给了段殊,算得上无牵无挂了,可岑雪枝也不好贸然询问。 反而是灵通君开口了。 “玉郎君,不去我人间坐坐?”他用了开玩笑的语气,但细细听来,仍然是暗含期待的,“真实的的人间雪景可不比画中世界,你见了说不得就爱上了。” 江琛也不避讳众人,微微侧过身子不去看他,漠然答道:“我并非不爱人间,只是不爱有你的人间罢了。” 他说完后,天机处门前顿时鸦雀无声,连吞无声地冲岑雪枝挥手作别。 “哎,”段应识走路时项上的铃铛不出声,本人却异常聒噪,没离方漱几步远就恢复了精神,双手抱住自己的手臂,来回搓了搓,调侃灵通君,“你纠缠人家这么多年,到底是看上他哪里了,说出来,让他改改不就得了?” 灵通君摇头道:“他哪里我都爱,就连不爱我的样子我都喜欢,怎么能改的了呢?” “那……”段应识转了转眼珠,问,“他不爱你哪里,你改一改?” 灵通君笑道:“我确实曾问过他,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喜欢什么模样,这样我就可以给自己画一张他喜欢的人皮披在身上,可是他却说—— “‘无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都不会爱上你。’ “我的哪里,他都不喜欢,我又怎么改呢?” 段应识闻言,也觉得无解,只好闭口不言了。 众人行至天外天门外,方清源再铺天梯,一路通向白屋方向。 岑雪枝回首,正见方漱的背影,站在门内,如副画般。 “雪枝,”卫箴很不喜欢他这习惯,每次离开哪里时总会回头看看,何况方漱、方清源之流都是顶级的美男子,只好牵着他的手,将他带着先走在众人前面,与他咬耳朵,“夜归人的事,我再跟你说说。” “什么事?”岑雪枝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问,“你知道他的灵根吗?” “知道。”卫箴用食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为他解释,“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我能够影响曾经发生过的因果,你就可以把我的这种能力理解为宙,而他的能力,可以用来制作盛装因果的盒子,也就是宇,是一种时间和空间的概念。” 岑雪枝一点就透,频频点头道:“所以他能使用类似风灵根的能力,其实是因为他制作出了一面隔绝因果的墙壁?” “对,”卫箴说着摸了摸他的头,心想,自己老婆就是聪明,“类似一种空间断层。” “那他……” 岑雪枝还想再问,却被卫箴一把搂进怀里,使劲在肩膀和头上揉了揉,把扎好的头发都揉乱了。 “别想了,”卫箴趁机在他脸上偷亲了下,才说,“就是告诉你一声而已,有我在,你不用担心跟他起冲突怎么办,稍微休息一下吧。” 此前,岑雪枝一直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总觉得自己在被人推着走。 从小时候起,他就跟着连珠到处行医,人间受情毒荼害已久,他不得不尽力,后来好不容易驱魔驱毒见了成效,他又被断言,应去三山取梅梢月。 虽然当时的心情是像放了个长假,想要入仙界探险,但结果却是没走几步就入了画,一直被灵通君操纵。 现在从第二张画里出来,他已经很累了,但又被告知,人间有事等着他。 只有卫箴对他说,“随你”、“别担心”、“休息一下”。 而卫箴说了,他就真的觉得自己累了,想休息了。 “嗯,”岑雪枝顺势靠在卫箴肩上,畅想起来,“我们如不御剑,应当会在龙门关落脚。我知道关外有一片长满了雪芙蓉的山坡很好看,还有两家好吃的酒楼,都是百年老字号,酿的玉尘醉是一绝……” 灵通君远远跟在岑雪枝与卫箴后面,看他们两个亲亲密密的,又回头看见段应识与方清源,也是一样凑在一起说话,无语地看了看天。 “过了龙门关走终南道,能路过龙须河,去看被冻住的瀑布,还有一片冰湖,都是我小时候去玩过的地方……” 岑雪枝说着,有些兴奋地抬起头,看向卫箴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我带你看看人间。” ( 琴诗苏轼。 ) ※※※※※※※※※※※※※※※※※※※※ 这文开始完结倒计时了,所以越更越慢,应该没人在看吧,那我就多修一下结局,完结前多加点主cp发糖。 跃龙门 时隔几个月而已,岑雪枝又一次回到了人间,却恍如隔世。 到达龙门关的第一天,他就兴致勃勃地带卫箴去看风景,却发现原来的野山坡变成了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到处都是吆喝买小吃的商贩。 “……那就吃点东西吧?”卫箴安慰他。 “奇怪,”岑雪枝眉头一皱,觉得不太对劲,“龙门镇何时这么繁华了?” “你上次来的时候还小,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经济也该发展起来了。”卫箴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普通人的能力也很强,你看广厦,不也是普通人建的。” 岑雪枝称是,却仍觉得不太对劲。 五人寻了一家餐馆,坐下点菜,菜谱上都是岑雪枝没见过的吃食。 倒是段应识,如同来了自己家一样,开口就是一套娴熟的报菜名,还纷纷给众人推荐:“这青秆儿酸甜口的野菜,是龙门关特产,新鲜摘下来的最是好吃。” 卫箴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段应识大言不惭:“我经常翘课来人间玩儿啊。听南门先生说,人间是个好地方,只是他没这个福分消受,我就替他逛了,有好吃好喝的也给他带回去一份。” 岑雪枝停下了筷子,问:“阿雪怎么就无福消受了?” “他好像活不久了。”段应识无所谓地说,还在热络地给方清源布菜,“你尝尝这个。” 方清源赶紧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提醒他:“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怎么了?”段应识挑眉,不满道,“我又没说错,先生自己早就不想活了。不管是连吞,还是玉郎君,还有我小舅,全都把他推给了夜归人,只想让他活下去,你们这些人根本没问过他自己的想法。” 灵通君小声抱怨:“我们陛下一心为了先生好,怎么还成了他的不是了?” 岑雪枝却听进了段应识的话,把筷子彻底放下了。 确实,阿雪对自己多有照顾,自己却对阿雪了解不多。 卫箴对这个着墨不多的人物产生了疑惑,回想一遍自己的系列小说,猜测这大概是同人里暗含的人物关系,问道:“他一心求死,是不是和你们段家有关系?” 段应识大吃一惊:“啊?你别乱扣罪名啊!有证据吗?” “我听说过你们段家的旧事。”卫箴反问,“你说不是,那是为什么,能说出来吗?” 段应识防备道:“你先说你听说了什么,没得胡乱抹黑我们家,侮辱我小舅清白。” 本就只有方清源一直在默默吃饭,此时也赶紧放下筷子,责备段应识:“卫公子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随意曲解人家。” “我说的不是段三公子,是千年以前……”卫箴观察着段应识的表情,慢慢说道,“熔出焚炉的那位。” 段应识的表情立刻变了,警惕地看着卫箴。 “你怎么知道的?” 卫箴时不时就会“知道”点什么,岑雪枝以前还会奇怪,现在明白为什么,也就习惯了,但他奇怪焚炉的由来,想不到那地裂竟是被人熔化出来的。 但细数天灵根的修士,如无名与卫箴破明镜、孟无咎起秋千架,俱是惊天动地的异象,倒也解释得通。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卫箴不客气地说,“当年你们段家出了个火灵根的恶人,在明镜边被南门雪杀了的那个,叫什么名字、和南门雪是什么关系,你要是不心虚就说出来啊。” 段应识犹豫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是有这么个人,但那是我家同连家的恩怨,南门先生只是顺便帮个忙而已,应该不熟吧……” 岑雪枝奇道:“这和我连家有什么关系?” 现如今连家就剩了连吞,岑雪枝便把自己当作连家人了,但段应识还不知道。 “你和连家又有什么关系?” “了了,”方清源劝道,“我们没什么可瞒着岑大夫的,你也不要总探听人家家事。” “好吧……”段应识只好说了,“我在摘星楼读书时,南门先生还在我家做门客,教过我抚琴,苍龙连吞则教过我几天药理,我便听他们说过几句—— “南门先生呢,与苍龙的父亲,曾经联手杀死过一个火灵根的人,名叫段晟,据说同苍龙一样,也是个人妖……” 卫箴:“……什么乱七八糟的。” 岑雪枝善解人意道:“母亲是人,父亲是妖,是这样的吗?” 连珠曾与岑雪枝说过,师兄连吞的母亲姓连,是个琴师大夫,父亲则是从前这片大陆上唯一一条真龙。 段应识不高兴道:“怎么会!段晟的母亲才是妖,父亲是人,是我段家的人!听说是狎妓留下的私生子,贪图妖类美貌,结果生下个冷血的人妖……” “等等,”岑雪枝打断了他,也觉得这个“人妖”的说法有点怪了,“妖类也不一定就是冷血的。” 段应识却摇头道:“是真的冷血——那个段晟的母亲,据说是个泉客。” “冷血动物啊……”卫箴拿起筷子,不说了。 “泉客?” 岑雪枝想到了自己在三山遇见的泉客,一个个都对重伤的卫箴表现得十分漠然,也不多说了。 段应识继续道:“妖类本就无情,泉客最是夸张。这种妖天生地养,无老无幼,快的朝生夕死、慢的春生秋死,夏虫不可语冰,又何谈同他们有感情呢? “那个泉客生的段晟也是一样,据说早被我们段家逐出家谱了,南门先生能和他有什么关系?对他仅有的想法,应当也不过是……” 段应识说着,神色有些不自然。 “不过是后悔没能早点出手,早把他杀了罢了。” 岑雪枝本不喜欢多问别人的事,但见他神情不对,恐怕他有所隐瞒,还是追问:“这些都是阿雪亲口同你说的吗?你确定是真?” 段应识用筷子划拉着自己盘中的菜,有点蔫蔫的。 “是这么回事啦……这件事说来话长。 “当年我小舅为孟无咎测过灵根,发现她是天灵根,总担心有不祥之兆,怕没人能镇得住她,就托玉郎君给起了一卦。 “没想到玉郎君算到,她身上有不祥之兆,只有南门先生能破此局,就去不周山请了先生出山,进第一关来。 “后来孟无咎死了,我又出世,仍然是天灵根,南门先生干脆就留在了小人间,看着我长大,还为我起了名和字,希望我不要再重蹈覆辙……” 段应识说到这,呷了一口酒。 岑雪枝安慰他道:“并非所有的天灵根都有不祥之兆。” 段应识摇头答:“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这个重蹈覆辙,指的不是孟无咎,而是段晟。 “段晟同我一样,也是火灵根,当年一把火烧死了不少人,先生后悔自己出手太晚,没能及时止损,所以后来才早早与无名联手,不惜自己牺牲、无名重伤,还是……杀了我。” 五年前的这段过去,到底是被如何订正的,岑雪枝与卫箴还一无所知。 段应识难得露出惭愧的表情,用食指挠了挠脸颊。 “你还不知道吧,五年前是我不听劝阻,越过秋千架到人间去玩,结果染上情毒,差点伤及无辜人性命,和段晟犯下一样的错,先生迫不得已才出了手。 “此次你们再入蜃楼,连吞伺机而动,早早将我的情毒拔了,所以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了,先生也被送回了不周山—— “他活在这世上,一旦没了念想,就不能离开夜归人太久了……” 段应识说完,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摇了摇头。 “会死的。” 岑雪枝沉默着,也喝了一杯酒,才问出了一个好奇了很久的问题:“夜归人当年,为什么肯放他走?” “为什么肯?”段应识十分不解,仿佛他在问废话,“夜归人为人很好说话,为什么不肯?更何况—— “他还曾经是我小舅麾下生死门的人。” 岑雪枝:“?!?” 段三公子手下,算上段应识,竟然陆续出了四个天灵根修士! 而且……夜归人很好说话??? 岑雪枝看了一眼灵通君,灵通君回了他一个媚眼。 “我们陛下确实是位明君呀。” 岑雪枝努力回想,最近一次见到夜归人,是在刚出《社稷图》时,他是变了很多,也没有为难自己和卫箴…… 这也太诡异了?岑雪枝觉得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现在阿雪还活着啊,这个暴君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段应识继续说:“他结丹之前被生死门扣押了十几年,一直没能测出是什么灵根,煅体都是在生死门内煅的,功夫也是由无名一手教出来的,所以无名和他相继叛逃之后,我小舅才起了解散生死门的心思。” 岑雪枝思忖片刻,点头道:“如此说来,我大概就明白了。” 刚入《社稷图》时,岑雪枝曾经与连吞约定,要连吞帮忙解开第二把梅梢月的秘密,也必然耽误了原本的历史。 而连吞又是帮无名叛逃生死门的人,他与无名相识的晚了,无名也就多留在生死门、教了夜归人几年。 近朱者赤,这些年,夜归人也许从她那里学到了不少为人的道义。 卫箴最初得到枷锁时,曾经被武神的残魂要求,将夜归人捉拿归案,若是无名与夜归人有着类似师徒的渊源,将他视为自己的责任,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但纵使现在的夜归人真有悔过之心,一切也无法挽回了。”岑雪枝怕段应识误会,还补充道,“你被情毒所累,就算没有重写过去,也不是你的错。” 段应识却说:“夜归人又何尝不是呢?我听连吞说过,《社稷图》在你们在入画之前,不过是张没用的废纸罢了。” 也许……夜归人对忽然改变的历史也毫无准备。 可岑雪枝还是不敢相信夜归人,只推说道:“不能定论的事,还是等到见了阿雪之后再说吧。” 一餐晚饭用完,华灯初上,众人在店内留了三间上房,分房休息了。 岑雪枝与卫箴住同一间,关上门后就开始窃窃私语:“我觉得不太对,夜归人按说已经遂心如意了,怎么会有求于我们?阿雪又回人间来这件事一定有问题。” 卫箴在屋里转了一圈,点好灯,拉上帘,敷衍道:“有没有问题也都是连吞掌过眼的,估计没得选择。” 岑雪枝在屋里走来走去,又说:“不行,连吞是龙,和夜归人是同族,也许是轻信了他也不一定……” 卫箴一边铺床一边看着他,无奈劝道:“龙是最难和同族相处的妖类了,你就算现在担心,也没有任何意义,吃饭的时候不是说了吗,到不周山再说吧。” 岑雪枝停在原地,叹了口气,忽而抬起头又问:“你铺床做什么?” 修仙者到了他们现在的境界,已经不太需要休息了,吃饭也只是尝个味道而已。 两人从入第一关后,一路到现在,已经很久没休息过了,除了…… 岑雪枝蓦地脸红了。 卫箴铺好自己的被褥,放下了床帐,不由分说将他拽到了身边。 “你说呢?” 他撑在岑雪枝身上,轻轻亲了亲岑雪枝的额头,说完又亲了亲耳垂,一副忍不下去的模样。 岑雪枝原本只顾着害羞,却被卫箴急促的呼吸声逗笑了。 他想问卫箴“急什么”,毕竟修仙之人理应清心寡欲,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因为自己也很想与卫箴亲近,而且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就已经无力调笑对方了。 卫箴急切地吻住了他。 之前两个人没有做到最后,所以岑雪枝还游刃有余,这次却只能羞涩着承受了,完全是一副被迫的样子,却又咬着唇不肯出声说不,更是让卫箴食指大动。 …… 随波逐流时,岑雪枝精神恍惚,茫然间胡思乱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没有提前说过彼此的上下位,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确定了,又无处说理,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鱼?岑雪枝忽然想起了龙门关鲤鱼跃龙门的故事,一时没有忍住,放松了警惕,不小心溢出了一声叹息。 “嗯?”卫箴笑着问,“不胀得难受了吗?” 岑雪枝别过头去,才不回答他这些不知羞的问题,很快就完全没了再乱想的余裕。 半缘君 鸡鸣时分,天还未亮,客栈后门烧火做饭的生意人已经早早起来,围在灶边开始忙碌了。 “听说没,今天店里来了一对神仙眷侣。” “我们离秋千架这么近,仙人常有,道侣每隔几天也能见到,有什么好稀奇的?” “哎呀,今天这对可不一样——高个的那个一看就气势不凡,很可能是位化神大能,略矮的那位真真是个绝色美人,长得比我见过的仙子都漂亮,不开口都看不出是个男人!” 新来的杂役嗤道:“男不男女不女,有什么漂亮的……” 厨娘连忙制止他:“话可不敢乱说,人家是仙人!而且那仙人抱着仙琴,看着像是个乐师大夫呢。” 另有人附和:“那可不能怠慢,大夫最是辛苦了。” “还别说,”一位烧火的老者笑呵呵道,“我昨夜里一见那抱琴的仙人就觉得眼熟,被你们一提倒想起来了——他那行动坐卧、言谈举止,不是正和十几年前的连神医如出一辙吗?” “你别说,长得也还真像!” “啊?”小杂役问,“可当真?连神医救我一家,我可要去看看!” “你现在就可以去看,”另一个刚进门的杂役道,“那间上房刚来要填烧好的洗澡水,你送上去吧。” 楼上,卫箴关好了房门,走到床边去哄人。 “还生气呢,宝贝?”他掀开床帐,伸手去揽那背对着他的人,无奈道,“我的错,下次不这样了。” 岑雪枝恨不得说“没有下次了!”,心里却还痒痒的,下次也还是想要的,只是绝不能像这次一样没完没了了。 况且再有不满,在伏低做小的卫箴面前也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岑雪枝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被他抱在怀里,隔着薄被子轻轻揉捏着腰肢。 卫箴看他这么乖,又忍不住低头与他蹭脸,吻他的脖子,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孟浪。 “卫箴!”岑雪枝很少连名带姓的叫他,此时也是实在受不了了,才怒道,“你有完没完?” “好好,我不弄你了,”卫箴一边想着,我还是太心善,一边把岑雪枝隔着被子从头到脚摸了个遍,亲了又亲,才说,“抱你去洗澡行不行?” 岑雪枝抬起手臂,软软地环上他的脖子,问道:“这个时间,有人烧水吗?” “有,”见他的动作语气无不流露出对自己的信赖,卫箴又有点忍不住了,低声答,“已经快天亮了。” 岑雪枝:“……” 卫箴知道他羞涩,将他从被子里剥出来,拿一条袍子卷着他抱起,向盛好热水的浴桶走去。 岑雪枝却觉得,身上只有这一层薄衫反而更令人羞耻了。 “水放久了已经不够热了,我刚才让人去填了新的,你先将就一下。” 卫箴把他轻轻放进温热的水中,坐在他背后,为他搓洗长发。 “我的修为也快化神了,哪有这么多讲究?”岑雪枝嫌弃他这粘人的劲头,双颊红彤彤的,撩起一点清水赶他走,“我自己洗,你出去。” 卫箴又追着他的脸,与他亲昵地吻了一会,才出门去等,心里想着:早晚有你习惯的时候。 殊不知他一转身,岑雪枝心里就已经舍不得他了,只是实在害羞,才坚持自己清洗的。 岑雪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遇见卫箴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时时刻刻都忍不住去想卫箴的事。 他的脸,他的身体,他说过的话,还有他看着自己时的眼神,想久了都会让自己面红耳赤,心跳声越来越重,忍不住捂住脸。 岑雪枝知道,从第一次见面起,自己就对卫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但那时只是感觉而已,现在却不知不觉变成了深刻的感情,像是越陈越香的酒,让他无法自控地投入,最后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头脑发晕。 自从自己最近的亲人去世,岑雪枝已经很久没有过现在这样的安全感了。 他放松地清洗着自己,不多时,门外却传来了敲门声。 奇怪,卫箴不是在门外吗? 岑雪枝只好匆匆穿好衣服,出去开门,发现卫箴竟然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个杂役拎了新烧的热水上来,要给他添水。 “多谢,”岑雪枝问,“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个子很高的短发的人?” “哦,您说和您一起的那位上仙啊,”杂役道,“他刚刚走,和一位长得十分俊朗的仙君一起,手里拿着扇子的,像是要去打酒。” 原来是和方清源喝酒去了,岑雪枝放下心来。 杂役临走,看了看他,吞吞吐吐地问:“这位上仙,您认识神医连珠吗?” 岑雪枝一惊,连忙道:“认识的,怎么了吗?” “连珠大夫是我一家七口的救命恩人,”杂役看起来很年轻,才说了一句,就哑了嗓子,“我幼时中了情毒,差点杀了人,还连累了家里,多亏连珠大夫仗义,毫不在意被人诋毁误解、恩将仇报,及时出手想助……想起旧事,让您见笑了。” 他只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岑雪枝却能深有体会,联想这些年见过的病人和自己家里当年,就知道这其中的艰辛是说不出的。 “有悲亦有情,无悲则无思,”他安慰道,“只要注意,切莫时常去想,沉溺往事悲极伤身。” 小杂役连连点头,道:“边大公子也曾这么说过,我会进遵医嘱的。” 边大公子? 岑雪枝还想再问几句,那杂役却已经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飞速鞠了鞠躬,走了。 难道边淮来了人间不成? 岑雪枝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就像自己遗漏了什么细节一样,靠在床边出神地想了一会,连卫箴回来的开门声都没听到。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卫箴给他带了一杯淡酒,放在桌子上,道,“我在门外遇见方清源,跟他聊了几句溪北的事。” 这一路上都有灵通君跟着,段应识又很粘着方清源,岑雪枝一直没机会同他单独说话,还是很好奇溪北的事的。 “他和方大小姐怎么样了?” “都还不错,”卫箴搂着他,也靠着床头坐下,说道,“溪北重新化神,现在人还在三山,为连吞守着山门,方大小姐也在那里,没有再回过第一关。” 岑雪枝听过,觉得这样很好,为陈将军的心病终于能解开而开心。 “很好,”他为了说服自己似的,说了两遍,“很好。” 说了,就能遮盖住魏、边、连三家修士的惨剧似的。 “看过阿雪,我们就去三山,见见老朋友,五湖四海地走一走。”岑雪枝把脸贴在卫箴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的温度,轻声说,“当初瞻前顾后,没有能和你还有腓腓一起好好逛一逛海市天街,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遗憾,刚才有杂役进来,好像是说边大公子也来过人间似的,如果我们能有机会再见到腓腓,那就更好不过了。” “你怎么这么容易满足?”卫箴把玩着他的头发,挑起几缕放在唇边吻着,笑道,“这就不跟我算账了?” 岑雪枝抬头看着他,睫毛忽闪忽闪的,问他:“算什么帐?” 卫箴笑的时候,胸腔震动,磨得岑雪枝的耳朵都红了。 “我瞒着你的那些事啊,你不问我了?” 岑雪枝立刻直起身子,敲了一下卫箴的大腿,怪他:“我忘了!你怎么也不主动说?” 卫箴耍赖,与他蹭着鼻子道:“你这一天天的,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帮完了边大姑娘又要帮什么南门公子,连只肥猫也有一席之地,就是没有我了,还好意思怪我?” “别胡闹,”岑雪枝笑着躲开,催促他,“快说。” “我慢慢地说,你答应我,不要胡思乱想。”卫箴双手牵起岑雪枝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严肃道,“我虽然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但是在落月楼昏迷的那天,我得到了一个机缘,能让我做出一个选择,回去或者留下,而我决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再也不和你分开。” “选择……留下?”岑雪枝呆呆地重复。 卫箴点头道:“我原本属于的世界,是个科学技术……机械制造很发达的地方,没有仙人法术这类东西,但有很多这里没有的机器,给普通人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方便,也还算和平。 “我的工作呢,就是每天在家写写故事,其中有关于你的,也有关于别人的,收入还算可观,够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了。 “后来某一天,我在睡觉的时候,忽然就穿越进了另一个世界,也就是以‘岑争’为主角的这本书。” 听到他说自己的名字,就像在说陌生人,可岑雪枝只是觉得奇怪,并没有不安或是伤心,因为他记得卫箴说过,要“相信他”。 可卫箴却说:“一开始我先是疑惑了一段时间,因为这个世界和我书里写的很多地方都不一样,后来我才慢慢发现,这个世界不只是我的书,而且融合了另一本我很不喜欢的书。” 岑雪枝呆呆地问:“不喜欢?” 卫箴不想瞒着他,捏了捏他的手,让他安下心来,继续全盘托出:“那本书是根据我的原著改编的,里面的‘岑争’和我原著中的人物完全不同,喜欢男人。” 岑雪枝表情僵住了。 卫箴抬起下巴,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又舔伤般吮吸了一下,安抚他。 “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我只喜欢女人,也不想看到我写的人物被随意扭曲,所以一开始我就怀疑不对,对你说话有些刻薄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卫箴抬起与他交握的右手,珍视地将他的手背压在自己唇上。 “没关系……”岑雪枝茫然道。 卫箴又自嘲地笑道:“我刚来到这两本书混合的世界时,就隐隐知道,只要我死了,我就能再回到我原来的世界中,这个世界也会自动消失,但是我一直没有采取措施,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岑雪枝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重复:“为什么?” 床帐忽然掉了下来,与墙和床围成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岑雪枝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与仅穿着白色裤子的卫箴两个人,对坐在床上,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有这般大小,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岑雪枝莫名有些想要落泪,希望时间能永远停驻在这一刻。 “你说呢?”卫箴屈起食指,轻刮了一下他的鼻梁,开玩笑道,“半缘修道半缘君吧。” ( 有悲亦有情,阮籍。 这文感情线的主线就是,卫箴给了岑雪枝一个家,一种安全感,岑雪枝给了卫箴一种新的生活状态,刺激感,不知道我这个小垃圾有没有写明白,快结尾了会继续收束感情线的。 ) 假乾坤 卫箴这一生,做过很多决定,几乎没有后悔过。 四年前,他刚开始决定写小说谋生时,也曾受到不少嘲笑。 他的第一部小说《雄关雪》,是一个参赛短篇,奖项可以用来申请学校奖学金,所以虽然在写的时候没有告诉过别人,领奖时却被迫被周围的同学传开了。 “很厉害啊”这种话几乎没有,相反,更多的是:“不会吧,你还真打算做个作家?”、“你觉得靠写小说能养活自己?”、“发财了别忘了母校兄弟啊哈哈”…… 类似这样,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酸话,几乎是瞬间就淹没了他,所以卫箴没有告诉任何身边人自己的笔名。 知心朋友不是没有,亲人也偶有联系,但卫箴觉得没有必要担风险,不想知道自己的小说被他们看过后会被如何评价。 即使他有时也觉得孤独。 读者称呼他的笔名为“信大”,把他的处女作吹成神作,反而放大了卫箴精神上的空虚感,促使他急切地想要写下一本、挣钱、扬名、出人头地。 但岑雪枝听说他是个作者后,并没有对他评头论足,也没有夸赞,从未给他以任何尴尬的感觉。 所以卫箴决定,将这个故事讲给他听。 “这个故事的开端,和凡人修仙相反,”卫箴简要地介绍道,“讲的是从前有一个已经得道成仙的人,又改了主意,重新修成了凡人……” 他名叫南门雪。 凡人修仙,效法的是天地,只求长生,便要舍去食色二欲,所以第一步是辟谷,从此不食人间烟火,最后一步则是戒欲色。 岑雪枝心中一动,道:“那我们……” “我们永远也不能修成大道,”卫箴笑道,“因为我不能学太上之忘情。” 南门雪得道以后,谨遵天地教化,从不踏足人间,常年独自行走深山野林,侍弄花草鱼虫,最多与山精野怪为伴,倒也自得其乐。 一次偶然间,他还见到了一株有火灵根的宝树,十分稀奇,是一枝天灵根的梧桐木。 但百年后,南门雪听闻人间饥荒,再回来看时,却发现作祟的正是这棵梧桐。 这时它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巨木,将方圆千万里的土壤和河流全都吃尽,给人间带来了大难。 南门雪当初没有料到如今这幅画面,心中有愧,却又不能入世,于是他思来想去,最终在饿殍遍地的人间捡了一个机灵的男童,带回仙界抚育,将自己的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他。 这个男童姓任,被后世称为任公子,也就是《雄关雪》的男主角了。 “他才是主角,主角不是阿雪?”岑雪枝惊道,“是建造广厦的那个任公子吗?” “当然是他。”卫箴说,“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得了奇缘,在仙界长大,身怀绝技地回到人间,衣锦还乡,建功立业,这才是能让读者有兴趣看下去的东西。” 仙人修凡,说得再好听也是走下坡路,谁会喜欢? 但南门雪还是动了凡心。 他的徒弟出山之后,造福人间,以凡人之能砍断了那棵梧桐树。 但树已经长了百年,根系发达,人间土地业已变成了沙洲,狂风烈日与妖魔猛兽令凡人苦不堪言,任公子又率领众人,将这棵巨木掏空,躲进树木中生活,建立了广厦。 这样的人间,让南门雪既敬佩、又感动。 广厦千间无地起,灵台一片有天知。 南门雪还为自己的弟子画了一副画,用白雪调做白沙,记下了当初这一幕,墨宝如今被段三公子收在摘星楼上的屏风。 于是在听闻广厦又出了一个天灵根的孩子之后,南门雪终于决定重新回到人群中,去教育这个孩子,以免他日后如当年的梧桐树一样,滥用自己的能力。 身为一个凡人,任公子的故事很快就结束了。那个从仙界越雄关、来时披着一身积雪的少年,为凡人带来了希望和故事,又骑着碧驴、带着心爱的人隐居去了。 留在人间的南门雪的故事却没有停下,而是后续又客串了卫箴的第二本书,《梅梢月》。 岑雪枝眼神亮了亮,问:“这本书的主角是连吞吗?” “不是,”卫箴摇头道,“是他的父亲,一条真正的苍龙。” 故事还从南门雪讲起,因他活了不知几千年,见过的奇珍异兽数不胜数,不止与那一棵梧桐树有缘,还与龙凤相识。 龙凤都是天地造化的神兽,生来与天地同寿,凤鸟与凰鸟司古往今来,把持日升月落,而龙则掌管风霜雨雪,爪下雷电交加,这也是现在日月只剩其一、神鸟动如身参商的原因—— 峥嵘佐以夜归人特殊的灵根,创造了一个里世界,却没能创造出多余的神官,只能硬生生将仅有的凤凰二鸟一分为二了。 “阿雪竟然与他们认识,”岑雪枝担忧地说,“夜归人不会不知,怎么还……” “他必然知道,肯定是在瞒着南门雪了。”卫箴说。 画中世界的凰鸟明显被限制了神力,任由灵通君揉捏,身为一种原应高傲的动物,竟然会当着陌生人的面落了眼泪,甚是可怜,明显过得很不舒心。 只有将这世上最后一副图撕毁,才能把凰鸟解救出来。 “事不宜迟,我们明天就启程,”岑雪枝当机立断,“早回不周山,跟他来个了断!” 卫箴点头同意:“等这件事成了,我们再慢慢玩不迟。” 化神修士的寿命,够他们将人间仙界转上几百个来回、踏遍每一处山林了。 南门雪过得更久,更是阅历丰富。 他与凤凰二鸟的交情,起源于《箫韶九成》,第二个故事里的苍龙,也是因为这首琴曲与他结识的。 这首曲子写的是百鸟朝凤,自然会得凤凰的喜欢,凤凰还与南门雪定下约定,日后此曲一起,必定赴约前来,用凤鸣为这首曲子收尾,可天性暴戾的苍龙与凤凰不同,听不出曲中阴阳和谐的真意,因而心有怨怼。 南门雪于是指点他道:“未成曲调先有情,你若也想听明白,需得先入世修行,到人间去。” 于是苍龙化名晚来,隐藏身份,如张白纸般,带着一身戾气与可通天地的大能,混到人群中去辗转,拜师学琴了。 不过这个故事,与其说是晚来学琴,不如说是晚来在学做人的同时,利用自己的实力教其他人做人,身体力行地使人类教学相长,与当年的任公子是一样令读者喜闻乐见的套路。 并且在这过程中,晚来遇见了女主角,是一个姓连的琴师大夫,也就是梅梢月的主人。 晚来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逐渐懂得了什么是情,并最终爱上了她,同她诞下连吞,第二个故事也就这样结束了。 在这一部小说中,南门雪也迎来了自己的结局,却不像主角那样美满。 他当年因一个天灵根的孩子重回人间,但最后却不得已亲手杀死了这个孩子,从此隐居山林,在严寒与白雪中,独自等待着不久后自己大限将至的那天。 岑雪枝听懂了,问道:“那个孩子,就是段晟吧?” “是的,”卫箴道,“段晟和段应识一样,是火灵根,也是这本书里的反派。晚来主战、南门雪辅助,在焚炉那里打了最终战,先把火焰冻住,再由晚来用龙爪,一爪掏进段晟的丹田,才将他杀了。” 岑雪枝听到这里,总觉得有一丝抓不住的什么,一闪而过。 “段晟如果是阿雪从小看大的,为什么会变成反派?”岑雪枝问,“段应识是因为中了情毒,孟无咎则本身就是个情种…… “等等,情种!” 卫箴立刻意会到岑雪枝想到了什么。 “你是说,孟无咎的体内本身就有情根?” 岑雪枝缓缓摇头道:“不对,她是天灵根,万物相生相克,一草一木皆在她掌控之中,不应当解不了情毒……” 明知自己中毒已深,却不为自己解毒,只能说是人生自古有情痴,此事无关风与月吧。 “反正她的事我不太清楚,段晟长歪的原因我倒是有一个猜测,”卫箴顿了顿,道,“他和南门雪的关系绝对不正常。” 岑雪枝已经料到他会这样说。 虽然段应识否认,但孟无咎与边池柳就曾是师徒,也出了这样的事,所以如果是段晟对阿雪有不敬之心,才犯下错来,导致阿雪杀了他后又一心求死,听起来也合情合理。 “不过我也不太确定,”卫箴补充道,“因为第三本书是我写的,第四本书却不是。” 卫箴所著的系列第三本书,也就是以岑争为主角的《蜃楼风》。 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夜归人和岑争之间的新仇旧恨,根本没有南门雪出场,而且按照上一部的结局来看,南门雪早就已经死了。 但是卫箴写了一个开放式结局,所以仍有相当一部分读者不肯承认南门雪这个角色已逝,坚信“信大没明说,就还有机会”。 而《蜃楼风》的同人——《□□花》——的作者一枚汤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在自己的文中,把绝大多数男配角都配给了岑争,独独留下一个夜归人,一开始还令卫箴有些困惑,直到卫箴看到结尾,才知道,原来她也是南门雪的粉丝,私心留下了夜归人给南门雪拉郎配…… 不过这本书,卫箴只在开始看得细致,发现是all男主之后就越来越排斥,后面几乎一目十行,并没有注意到南门雪和夜归人这两个毫无交集的角色是如何发展感情的。 不过只是分析,也能大概分析出来。 因为如果让卫箴来写,他也就只能想到一处能让这两人产生交集的地方,那就是段晟的身世—— 他母亲是个泉客。 夜归人本体是条白龙,最初的设定是一尾跃龙门关悟道结丹的银鱼,而非如晚来般天生地养的神兽,所以才会更加暴戾不安,完全容不下同一片海域里的第二条龙,主动劫杀连吞。 泉客鱼尾,与鱼妖虽有不同,但多少还是容易引人遐想。 如果一枚汤勺将夜归人写成了重生归来的段晟,这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那样的话……会很棘手吧?”岑雪枝为难地按住卫箴的手背,问他,“夜归人本身灵根特殊,段晟又是火灵根的天灵根,你能应付得来吗?” “不确定的话,我会带你回来吗?”卫箴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道,“更何况,我们还带着段应识呢。如果真起了冲突,让他们段家的人自己清理门户就好。” 岑雪枝自幼就活在夜归人的阴影下,虽然担心阿雪,自己又喜欢对夜归人恶语相向,但却怕卫箴逞强,而且火灵根是最强的灵根,若是真的实在凶险。 他忍不住再三劝说:“阿雪能活着总归是好的,左右他也不敢对阿雪如何,可是你却不一样,段应识又还是个毛头小子……” “宝贝,”卫箴笑着打断了他,“我已经决定了,你就放心吧。” 大雪冰封了落月楼的那天,卫箴倒在岑雪枝的怀里,陷入了昏迷。 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他与自己对话,与自己博弈,最终选择了一个铤而走险的方法,好能保护好这个有岑雪枝存在的世界,自己也能永远留在这里—— 重回现实,重著命运。 “你确定吗?” 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声音曾这样告诫他。 “这个办法太过冒险,不建议尝试。” 有可能再也无法回来,也有可能去到另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为了一个虚假的世界,和一个虚假的角色,值得吗?” 卫箴却坚定地说:“我决定了,就这么办,绝不后悔。这本书是我写的,这个世界要不要存在下去,也应该由我来决定,我有把握。” 他睁开了眼睛,从漫长的沉眠中醒了过来,猛得起身,来到电脑前。 将双手放在键盘上时,卫箴发现枕边放着不停闪烁的手机。 “喂,”他接起编辑了电话,冷静地抢白,“抱歉,是我一时冲动了,现在我打算把商用版权免费授权给那个同人作者,用来感谢她。” 编辑莫名其妙地问他:“你刚骂完人家,又谢什么?” 卫箴低头一笑:“不好意思,之前说过的话,我都收回,我后悔了—— “谢谢她写出了这么好的男主角,我很喜欢。” ( 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与妻书。 ) 拜天地 听完卫箴全部的解释,岑雪枝震惊地张开嘴。 卫箴趁机偷了个吻,直到他抗议着推开自己,才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唇。 “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岑雪枝双手握拳,敲着他的肩膀责怪道,“要是回不来了怎么办?要是去了别的什么可怕的地方怎么办!” 卫箴用大他一圈的手掌包住他的拳头,答:“我自己写的书,自己心里有数。” “那……你……”岑雪枝红着脸问,“你是怎么看我的?” 一个角色? 一个漏洞? 一定都不是,岑雪枝知道,但是他还是想听卫箴亲口说。 卫箴在重写这个世界后又回来了,将当初自己从天而降坠落零星天的原因,托付给了连吞。 连吞从华音寺入蜃楼,在天机处与江琛会面,窥见天机,用不解缘引将卫箴与岑雪枝绑在了一起,使得他们从此以后,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再也无法分离。 如此一来,岑雪枝与卫箴的漏洞不复存在。 所以卫箴心中的岑雪枝,原本只是一个角色,即使曾猜到岑雪枝是漏洞,随后也将漏洞补全了,岑雪枝就又变成了一个卫箴笔下的角色。 但这不是岑雪枝想要的答案。 “你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岑雪枝,不是任何人能写得出来的,所以不要怪我自作主张了,”卫箴笑着将他搂在怀中,毫不犹豫地回答,“好不好?” 岑雪枝靠在他肩上,想他怎么这么肉麻,但还是控制不住笑了。 第二日一早,一行五人在酒楼厅中会和,再次出发。 “卫兄今日精神很好。”方清源笑着客气道。 卫箴:“彼此彼此。” 段应识狐疑地在这两人间看来看去,质问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原本就是我们恩人,我昨晚还和卫兄一起去喝酒了,”方清源连忙解释,“在你睡着之后,喝了一杯就回来了。” 段应识这才不说了,但看方清源的眼神还是很不满。 “你盯这么紧,有那个必要吗?”灵通君打趣他,“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人人上赶着抢的,再者说了,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走,不是你的呢,你盯也白搭,心思不在你身上呢。” 谁知他话音刚落,一旁就路过一群小娘子,你推我搡袅袅婷婷冲方清源走过来。 为首的用扇子遮住半张脸,笑道:“这位小公子哪里人?今年几岁了?可成家了不曾?” 灵通君:“……” “呵,看见了没?”段应识语带炫耀之意,驳灵通君道,“我家这位的‘避风流’传自玉郎君,你又没泡到玉郎,怎么能体会到我的烦恼呢?” 方清源有风灵根,无需配剑,想来常被误认为凡间公子哥儿,样貌又集溪北与方寸心的优点于一体,极为俊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会遇见这种事应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江琛同样是风度翩翩,从前也当没少撞见过类似情景,举扇子遮脸跑路,如今这把扇子继承给了方清源,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用意。 且段应识在一旁冷眼看着,方清源只能连连摇头,连句话也不敢回,打开扇子,给那女子看扇面上写的“抱歉”二字。 那女子还不放弃,又用团扇点了点身后的姐妹们,劝道:“就算有家室了,也不妨碍,我们仙家没有凡间这么古板,一夫多妻也是常见的。” 岑、卫、灵通君:“……” 谁跟你一家了,怎么就“我们仙家”了? 就是边家那个色魔拿云手,也是多多纳妾而已,哪来的一夫多妻,没听说过! 方清源又将扇子倒过来,给她们看背面的“天涯何处无芳草”。 她们看过后,又顾忌一旁目光不善的段应识,才失落地走了,边走边说:“哎呀哎呀,可惜可惜,就是在帝都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物呢。” “几位姑娘,”岑雪枝叫住了她们,“是从帝都来的?” “一窝合欢派的狐狸精,”灵通君用手挡住嘴,同岑卫二人小声嘀咕,“你们看,尾巴都露出来了。” 岑雪枝定睛一看,有几个确实露着长长的狐狸尾巴,皮毛溜光水滑,还是灰白色的,泛着银光。 白屋居然也有妖了,还是帝都? 岑雪枝从前是没在白屋见过妖的,因为夜归人就是大妖,震得小妖从不敢出洞。 “上仙,”为首的狐狸见他抱着琴,给他福了福,才道,“我们洞府就在不周山呢。” 卫箴立刻堤防地抬手,搭在岑雪枝肩膀上搂着他,宣示主权。 岑雪枝却有些愣怔。 “怎么?”灵通君最会察言观色,笑问,“小岑大夫离开人间也没几天嘛,近乡情怯?” 确实是离开白屋没几天,可是却多年没有回过不周山了: 岑雪枝九岁离开故土,若不算十五岁回去安葬外祖母的那几日时间,至今就已经十一年了。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可还未等岑雪枝将心情稳定下来,那为首的银狐一听到灵通君的称呼,就转了转眼珠,先兴奋地问道:“小岑大夫……您不会是平安巷子里的岑府上小公子吧?” 岑雪枝一颤,答:“正是,你知道我家?” “小岑大夫这话问的,”那银狐与一旁姐妹们笑作一团,“我们不周山人士,哪个没听过平安巷子里的岑府,这人间人呐,又有几个没听过连神医!” 倒也是……如陈沾衣将军这样的,自幼就被带进第一关,其实已经不算是白屋人了,土生土长的凡人若没听说过才不常见。 又有一银狐大着胆子,用扇子拍了一下卫箴的手,问道:“这是小岑大夫从仙界带回来的道侣吗?” 卫箴皱起眉毛,“嘶”了一声。 岑雪枝在三山见过狐妖,知道她们胆子最大,又爱开玩笑,拍了拍卫箴的手背让他别动气。 另一银狐嬉笑:“绑个仙君,带回人间,来拜天地啦。” 卫箴烦她们,先出门了。 岑雪枝却听了进去,出门后还有些脸红,拽了拽卫箴的袖子。 卫箴:“?” 段应识:“哦——” 灵通君:“哎呦——” 方清源点了点段应识手腕上的铁圈,提醒他注意自己身上还箍着铃铛,不要胡闹,自己却不知道想到什么,也脸红了。 “你……”岑雪枝小声问卫箴,“想去和我……吗?” 卫箴满头问号:“什么?” 方清源赶紧拽走了段应识和灵通君,道:“我们先走了,明日去终南道汇合。” 岑雪枝冲他感激地点点头,才小声补充道:“拜天地。” 卫箴惊了:“拜天地?” 被他大大咧咧一说,没有收着声音,身前的灵通君回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过来,身后的一群银狐也笑得前仰后合,还喊起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岑雪枝气得低头快步走了,赶在她们“送入洞房”之前,很快就走到了岔路口,与众人分开。 卫箴跟在他后面,赶忙补救道:“愿意愿意,我当然愿意!” 这不是第一次被求婚,没反应过来吗! 岑雪枝任由他拽着自己的袖子,低头走了很远出去,才红着脸拔出君子剑。 “你干嘛?”卫箴连忙按住他的手,低三下四道,“别动怒,冷静一下,打坏了我无所谓,气坏了你自己的身子怎么行!” 岑雪枝再板不住脸了,笑道:“胡说什么,我能打坏了你一个体修不成?” 卫箴狡辩:“你一生气,我就心疼得要死,这不就坏了吗?” 岑雪枝剜了他一眼,嘟哝道:“油嘴滑舌……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 别说岑雪枝了,连卫箴自己,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说出这么没皮没脸不知羞耻的话来,可这是自己老婆,不哄着还能怎么办呢? 原本只听说过恋爱会掉智商,没想到b格也会掉啊。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卫箴按着他的手说,又在他手背上揉捏了一把,活像个流氓,“你还不信我吗?我们都是一家人了。” “松手!”岑雪枝无奈道,“我带你御剑去一个地方。” “哦。” 卫箴这才放心,五指插|进他指间,从他手里夺过君子剑,与自己的枷锁扣紧,非要与他同乘一剑。 “要去哪里拜天地?”他搂住岑雪枝的腰,道,“你指路,我带你。” 岑雪枝耳朵尖都红了,强撑着伪装淡定地说:“不远,就在入关后正西北方向走五百余里,有一片积雪的高山,山上有大片松林、山下有片百顷大湖的就是。” 卫箴兴奋道:“听起来景致不错!” 入关后到处都是积雪,龙门关偏东,离仙界较近,还算温暖,但草地上也都是冰霜了,雪景对于岑雪枝来说没什么好看的。 那片长满松林的雪山,不过是有个“风花雪月”的美名罢了。 人间风雪,随处可见,一轮明月更是横亘千古,毫不稀奇,所以这里的独特之处,仅有山顶上混杂在松林边的一片梅树林罢了。 花瓣随风飘落,洒在山崖下清澈的冰湖上,成一景观。 “风花雪月实在单薄,人间没有四季,只有梅花常开。” 两人赶来时不到正午,岑雪枝从剑上走下,立于湖心的冰面,随手用木灵根催生出一枝寒枝,递给卫箴。 “已经很漂亮了。”卫箴接过来,小心翼翼收好,诚心夸赞。 “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罢了。” 岑雪枝牵着他,低头走向湖畔。 “有传闻说,这里地处中原,又紧接终南要道,连通京都不周山,风水集天地灵气之大成,是人间的心脏,所以从人间修道成仙的道侣,虽然不用再遵从凡人的冗节,但也要来这里拜过天地,才能得到天道祝福。” “哦……”卫箴傻傻地问,“怎么拜?” “支个帐篷,”岑雪枝小声说,“青庐交拜。” 卫箴握着他的手猛然握紧。 “不……”岑雪枝猜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幕天席地的东西,连忙否认,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许是自己敏感,改了口,“不用支帐篷,也可以的。” 两人在沉默中走到岸边,仿佛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岑雪枝把琴收在背后,没有送开与卫箴握着的右手,伸出左手掌心向下,在地面上催生出两支斜斜的树杈,互相撑在一起,枝条垂下,做帐篷状。 “就、就这样吧。” 他转过身,抬头看着卫箴,水汪汪的眼睛中倒映着卫箴的脸,还有卫箴身后澄澈的天空。 卫箴用食指刮了下他的鼻梁,低声问:“这不是夫妻对拜吗?” 岑雪枝轻轻拽了一下与他牵着的手,把他拽到自己身边来,两人并排站好,背对青庐与开满梅花的山崖,面朝目之所及无边无际的冰湖,一同缓缓鞠了一躬。 再直起身子之后,岑雪枝抿唇笑而不语。 卫箴等他下一步指示,等了好一会,也没有等到。 “接下来呢?”他催促。 “接下来就先回不周山吧。”岑雪枝说。 卫箴傻了:“嗯?青庐交拜呢?这就完了?怎么没有交拜?” 岑雪枝戳了戳他的胸膛,道:“洞房前就该交拜的,来这里只补拜个天地,过去缺斤短两的礼数既往不咎,这样就算拜完了。” 卫箴:“……就这???” 岑雪枝不满地撅起嘴唇反问:“否则呢?你还想怎样?” 卫箴低头笑着在他唇上啄了一口,道:“我还想亲吻新娘。” 岑雪枝转头傻笑,肩膀一颤一颤的,推开了他,双手却与他牵着,十指勾着。 卫箴也转过头,看着从山崖上纷纷飞落的花瓣,宛如看见了一本书的书页散落在风中,彻底飘散得无踪无迹,消逝在天边。 这一刻,他第一次清晰地察觉到,这个世界已经彻底脱离自己的掌控——他所见、所知、所感,都超乎了他的想象,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体验,新奇,快乐,又有一点酸涩。 它不再是局限于自己狭窄幻境中的一本书了,而是一方崭新的天地,拥有无限可能。 不周山 终南道,又被凡人称为终南捷径,是一条贯通人间南北的狭长剑道,不走寻常人,专供修士往来。 但人间无甚仙缘,所以修士极少,道也修得极窄。 可谁知岑雪枝只离开数月而已,到乡翻似烂柯人,只见那路已拓宽了四五倍有余,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仙、妖、魔各类皆有,还有不少驾驭仙车的凡人,和顶着商号招牌吆喝的租车人。 “段家出品的仙车,必有保障!” “载人!云梦大泽翻三山来的黄鹤!” “沙洲四脚蛇,可驼万斤重,日行千里路!” …… 路口处,方清源远远挥手,段应识在他身旁,正与一个卖车人讨价还价。 岑雪枝与卫箴走到近前,方清源告诉他们,灵通君已提前走了,说去不周山等着诸位。 段应识则在一旁,用食中二指敲着一台仙车的辕,正中气十足地问:“你刚才说,你这车是段家出品,有什么证据?” 岑雪枝、卫箴:“……” 卖车人指着车轮上的一个鲜红色星标,殷勤道:“上仙请看,这便是段三公子独有的标志,凡是出自他手的宝器,都会被刻上这样一个星标。” 段应识将背上的红色油纸伞取下,伞尖一敲地面,大喝一声:“一派胡言!” 四周路人纷纷侧目。 方清源指了指段应识的项圈,段应识才清清嗓子,把声音稍稍收小了说:“段三公子的法印是十字的,你这个分明是米字的,糊弄谁呢?” 岑雪枝定睛细看,那轮子上刻的确实是个“米”字。 卖车人赔笑解释:“上仙有所不知,我们确实是直接从风满楼段家买来的车,买时也检验了法印,但段家的小少爷说了,段三公子最新打造的法器都是这样的‘米’字标识,不再用从前的‘十’字了。” “我不信,”段应识问旁边另一个卖车的,“你信吗?” 那人看笑话道:“我也不信。” 段三公子百年的标志,一朝说改就改,实在匪夷所思,就连卖车人自己也不自信了,最后哭丧着脸松了口,让段应识以一半的价格将那台车买了下来。 上车后,段应识才狡黠一笑,同众人道:“这车其实是我做的,‘米’字星是我的法印。” 其他三人早猜到了。 那卖车人已说是“段家的小少爷”,除了他段应识,还能是谁?只是方清源暗自补贴了那卖车人些许,没让人家亏本,岑雪枝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也是为了糊口,做点买卖挺不容易,”反而是卫箴看不下去,问段应识道,“你又不穷,有必要吗?” 段应识理直气壮答:“谁让他买车的时候嫌弃我做的轴承了,我做点买卖就很容易吗?他是没见过我,我可忘不了他。” 岑雪枝也摇头附和卫箴:“睚眦必较,不成大器,你舅舅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对你很失望。” 段应识却得意地说:“他才不失望呢,无奸不商,这可都是他教给我的!” 岑雪枝想起的段殊,都是那个摘星楼上落寞孤寂的段殊,此时经段应识一提醒,才想到那个在销魂窟里监守自盗的段三公子,也不知道收了连彩蝶多少好处费…… 方清源都不禁叹了口气,对岑雪枝道:“了了天性顽劣,所以细枝末节上我也就随他去了,只要大事大非别不清不楚就好。他身上带着的这些训诫环,都是出自武神之手,雨霖铃时刻被我舅舅监听,也算是多了几层保证吧。” 段应识犹自愤愤不平地说着:“我们段家如今不比当年了,若不从细枝末节上省着花用,叫边家越过去了可怎么成……” 岑雪枝听得一愣。 “等等,边家?” 段应识“哦”了一声,问:“清源没和你们说吗?” 卫箴忽然僵硬地插话进来,同岑雪枝道:“他说的我还没跟雪枝细讲,大概就是边、连两家还有些分家,和散落在各处的人,重新聚集了起来,被管在边池柳手下,留在了不周山。” 段应识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了看卫箴和方清源,接着卫箴的话道:“他们在白屋行医卖药,生意不比我们小人间少。” 话讲完,这个话题就硬生生刹住了,谁都没有再说别的。 岑雪枝感觉他们在隐藏什么。 他困惑地看着卫箴,卫箴却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这辆车做的不错,再有两个时辰也就能到了,”卫箴在岑雪枝耳畔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连吞说,人间有人在等着你。” 岑雪枝迷茫地点头道:“那我也要先带你去爹娘墓前,给长辈们都上过香,再去见夜归人。” 卫箴点头,没再说话了。 过了片刻,岑雪枝猛然握住卫箴的手,开心地笑问他:“难道说,腓腓也在不周山吗?” 卫箴:“……可能吧。” 段应识惊道:“呦,你还认识那只土猫?” “什么土猫,”岑雪枝不开心道,“腓腓不是猫,腓腓就是腓腓。” 段应识嘴撇得老长,嫌弃道:“边大公子把那土猫当眼珠子,恨不得被别人多看一眼都要收万两金,你去恐怕见不到他们了。边大公子常年在外游荡人间,才不管家务事呢。”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边淮还活着,已化神了。 “他性格确实是这样。” 岑雪枝却仍有些失望,毕竟边淮与他沾亲带故,也算是他的长辈,而且腓腓那么可爱…… “这次见不到,以后也会见到,”卫箴安慰他,“人间这么小,人生那么长,总会有这一天的。” 言下之意,边淮能够化神,已经是美满结局了。 毕竟从前就是因为边淮没能化神,才会把腓腓托付给溪北的,这次也不知是因《社稷图》內的什么变故,才使得边淮也结成了深厚仙缘。 想起腓腓初见边淮时泫然欲泣的样子,和边淮的冷漠对比鲜明,岑雪枝不禁问段应识:“边大公子真的待腓腓很好?” “当然了!” 段应识声情并茂地说:“他为了那猫崽子可谓是上刀山下火海,多年前夜归人同我舅舅割席,闹得正僵时,他还毫无避讳,特意去找过夜归人,专门寻文如诲的下落,就是为了打听一下焚炉的底层要怎么进去,好能给猫崽子捞一捧永不熄灭的无名火,烘热了猫窝好休息。” 无名火是传闻中的仙物,与卫箴曾服下的鸣金草类似,都是易与天灵根伴生的东西,战场养鸣金草,火场就养无名火。 边淮是有火灵根的,但边家的家传与旁人不同,火焰非但不热,甚至还冷得像冰,如果想方便使用热火操纵火候,确实需要传说中的无名火。 可问题是,腓腓有这么娇气吗?而且…… “文先生还下过焚炉?”岑雪枝又问,“她下底层去做什么?” 自从卫箴打破明镜,秋千架海水直接倒灌,再加上第一关渗进暗河,焚炉热度渐退得快了,但底下也仍然是滚滚岩浆,百年前更是滋生魔物如巴蛇之流,绝不是普通修士能下得去的。 而文如讳实力平平,就算曾被魏影从拿捏,在那魔窟做过几年营生,但也最多留在焚炉表面,怎么会往地裂底下去呢? “文如讳曾在灶鬼那里为虎作伥,于心有愧,就把整个魔窟地裂给探了个透彻,还在我舅舅那留下过地图,”段应识回想着说,“炉底也是去过的,因着魏影从手底下曾有个冰灵根的人,是一个小泉客,可以往下多走几步。” “啊!”岑雪枝立刻想起来了,喃喃道,“我见过她……” 她被明镜散人与楼台联手陷害,最终死于连彩蝶之手,尸首曾被停放在明镜山中,无人管埋,也许已经化为泡沫消散了吧。 “可惜文如讳呕心沥血画了幅画,早已死了,边大公子强撑着下了炉底,无名火也没有找到,白跑一趟,”段应识耸肩道,“还挨了猫挠。” 方清源一直在旁默默听着,此时才开口纠正他:“并非是一场空—— “边大公子此行虽未如愿,但却误打误撞因此得道,修成了化神。也正是因为化神时引起了天地异象,外界才知他竟真以身犯险下了焚炉。” 岑雪枝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是好事一桩,也是缘分的一种。边大公子不恋俗世,了无牵挂,许是因为腓腓身为灵兽,心中自有底数,在磨着边淮化神陪它吧。” “他化神有什么好的……”段应识却嘟嘟囔囔地抱怨,“边家有了两位化神修士,又同连家合作一家,也和南门先生交好,仗着夜归人的势,在白屋混得风生水起,野心也太大了些。” 卫箴好笑道:“我看是你野心太大,还想当第二个楼台吗?” 段应识吐了吐舌头,挽住方清源的手臂说:“我才不用他那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等我和天外天结为姻亲……” 方清源一口茶没饮下,疯狂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怎么啦,我们自幼就拜了天地的,你还想赖账不成!”段应识说着,狠拍了一把方清源的后背。 “小时候闹着玩的,”方清源连忙冲岑、卫两人摆手,笑道,“不过我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定情比较早也是真的,天外天和小人间各自为营,不存在什么联姻。我爹娘现在还在三山为连吞大夫守山,也并不是说就真的投了连家、或是向着天外天的娘家。” 岑雪枝点头,表示理解。 仙门并非全无龌龊,队也不好乱站,现在两界已经算是太平,能看着体面就已经很好了。 卫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酸酸地说:“青梅竹马有什么了不起,我跟雪枝还是一见钟情呢。” 岑雪枝一下子就涨红了脸,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又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开口。 难道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 明明刻意遮掩过啊! 段应识那边却没注意他,还在和卫箴暗暗抬杠:“这有什么好攀比的,我对清源也是一见钟情啊。” 方清源:“……?” 这回方清源也红着脸不说话了。 “你们那时候才多大点,算得上吗?”卫箴嘲道。 “白屋的普通人尚且有五六岁就开蒙的,怎么不算?”段应识想了想,又补充说,“而且我们未出生时就订过娃娃亲呢。” 卫箴没什么可说的了,想了好一会才道:“我们马上就要去见家长了。” 段应识自然是早就见过家长的,撇撇嘴不再说,权当是让着他了。 岑雪枝无奈地看着卫箴,安慰他道:“你也算见过珠儿了,还帮了她的忙,如果我爹娘还在,他们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其余三人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又同时默不作声了。 岑雪枝:“?” 待车进了京都,一派繁华景象次第展开,像极了沙洲夜市,处处红砖红墙,人声鼎沸,再没有当年“天寒白屋贫”的样子,岑雪枝才又一次察觉,自己之前总觉得漏想了什么,又按捺住疑惑,觉得人间百年沧海桑田,本也不算太奇怪。 只是就连平安巷子里原本悄无声息的岑府,也人来人往,热闹得不得了,这就太不对劲了! “这……”岑雪枝惊讶得说不出话,“这是怎么……” 灵通君早已到了地方,提前同岑家、连家两边府上打好招呼,让里外都挂上红灯笼招待起来,带人出二门给岑小公子接风。 数个往日早就离开府上的生面孔,有跑的有散的,甚至死于情劫的,都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地喊一声:“小少爷回来了!” 岑雪枝愣在门口,一个字都说不出,卫箴只好将他推进门去。 一对中年男女正往外走着,男的挺拔英俊,女的纤细貌美,步履匆匆,与他们二人打了个照面,全都停了下来。 那女人乍见岑雪枝,险些松了手,将怀中抱着的一台仙琴摔在地上,卫箴赶紧接过。 “争儿……”她双唇颤抖,眼含热泪,喊了一声。 她身旁那男人也望着岑雪枝,流下泪来。 岑雪枝完全静止,胸口剧烈起伏,紧盯着眼前的这对男女。 那是他的爹娘,原本死于十一年前情劫的爹娘。 “哎呀,”灵通君两步进门,刻意笑道,“不是告诉过你,家中有人等着的吗,难道忘了说是谁不成?” 入红尘 哪怕身在《社稷图》中时,岑雪枝都未曾想过,能将爹娘救下来。 他只知道,自九岁起双亲辞世,此后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进来说话,”卫箴反客为主,将三人迎进屋内,屏退众人,自己也出门去,为他们将门关上,临出门时还为岑雪枝轻轻拭泪,叮嘱道,“不要哭多了。” 岑母笑着问他:“在外悄悄成家了?也不告诉家里一声。” 岑父还板起脸来训他:“成什么体统?就算是得了道行,也不能忘了家里的规矩。这么大的事不问一声就带人拜了天地,不把爹娘放在眼里。” 岑雪枝扁了扁嘴,一句话还没出口,又流了一连串的眼泪。 爹娘与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微不同,老了。 十一年过去,他们长了白头发,尤其是爹爹,眉心拧出了深刻的纹路,从前顶天立地的稳重身形,如今看来也不那么高大了,反而叫岑雪枝觉得多了一点佝偻、添了一丝虚弱,娘的眼角也长了细纹,双手不再如当年那样白嫩柔软,指尖全是按弦留下的老茧。 她平日最爱美了,也不知该有多难过。 岑雪枝再不记得自己是个修为即将化神的修士,反而变成了那个小小的、走路还不稳当的小团子,只想再回十年前,张开双臂,躲进娘的怀里,或是坐在爹的肩上。 可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们是真的老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争儿自小就离家,独自在外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岂知不是不能捎信回来呢?”岑母原本止住了,见他一哭,惹得自己又哭了出来,搂着岑雪枝上下打量着问,“那白龙可伤到过你不曾?” 岑雪枝抿唇,用力摇头,还在哽咽。 “哎,”岑父本也哭了一阵,现在跟着红了眼眶,拂袖冲岑雪枝招手道,“你过来坐下,仔细说说这些年在《社稷图》中的经历。” 岑雪枝这才明白他们说的意思,愣愣地扶着桌子坐下,肩背仍有些颤抖,嗓音也是哑的,先问道:“珠儿、珠儿呢?” 岑母擦了擦泪,从袖中掏出一条蓝色的剑穗,放在岑雪枝的掌心道:“她前两年就去了,临了还惦记着你,说你根骨好,仙缘深厚,将来必成大事,能济天下……” 岑父打断她:“莫说这些无稽之谈了。” “可是空穴来风,”岑母正色道,“是玉郎君说的,珠儿也深信不疑呢。” 岑雪枝知道,爹爹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能宠孩子的,会这样说只是不想给自己压力,勉强笑称:“玉郎君说的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哎,你说了算,”岑母笑着拍拍他的背,欣慰地说,“如今你结了丹,是上仙啦,已经比珠儿还厉害了?听灵通君捎话来说,那位也已化神了,是也不是?” 岑母冲着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指的是门外的卫箴。 岑雪枝脸颊微红,低头轻轻颔首。 “你们两个……”岑父犹豫道,“他……” “他对我很好,”岑雪枝主动解释,“是我先……有意于他的。” 卫箴是体修,天灵根不说,还有几次天雷灌体,耳聪目明,站在门外也能清楚地听见门内的每一句话,可岑雪枝忘了。 从相识、相知,再到相守,岑雪枝把卫箴说成了天上没有地上无双的人物,对自己更是体贴备至关爱有加,直把卫箴听得耳朵都红了,才说起别的。 到了晌午时,卫箴敲门,让人送饭菜进来。 岑父岑母有心招待另外两位客人,但卫箴早就做主,让方清源把段应识带走了,有事改天再说,不妨碍雪枝一家团聚。 “那卫箴也得坐,”岑母坚持道,“我来敬你一杯,谢谢你照顾争儿这么久。” 卫箴连忙推辞,心想我把他照顾到床|上去了,这可怎么担得起啊! 岑雪枝却轻戳他的手,让他受着。 于是这顿午饭下来,卫箴同岳父岳母饮尽了两大坛的陈年佳酿,饶是海量这次也有些头晕,在岑雪枝的搀扶下回房间睡了。 岑家三口却还神采奕奕,毫无醉意,继续聊着家常,直到入夜。 “醒了?” 卫箴再睁开眼,见岑雪枝坐在身边,仿佛回到了当初边家挂满红纱帐的床上,一时有点分不清真假,伸手去牵岑雪枝的手。 “喝多了不舒服?”岑雪枝与他十指交扣,关切地问,“饭桌上怎么不说?我以为你还好。” “本来也好,没醉,”卫箴坐起来,将他抱进怀里,安置在自己腿上坐着,亲着他脸颊说,“就是难得放松,又有好酒,自己想多喝点了,休息休息。” 岑雪枝依偎在他身上,歪头亲了亲卫箴长出胡茬的下巴,沉默了一会。 “怎么了?”卫箴问,“不开心?” “开心,”岑雪枝轻声说,“但是也有难过的事。” 卫箴已想到了,问:“是想你外祖母了吗?” “嗯。”岑雪枝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有些难受地说,“和珠儿十一年的过去,都没有了。” 他在人间的十一年,全都已被更改。 “可是人间也变了,情劫也没有了,”卫箴用手顺着他的长发,温柔道,“她如果知道,绝不会怪你的。” 一个没有情劫的人间,是岑雪枝之前一直遗漏掉的细节。 因有边池柳这个中过情毒的人,带着边、连两家来到人间,一定提前有了防范,又有连吞在画卷现世中往来,说不定也为凡人听过诊,所以情毒并未给人间造成太大的影响。 只是岑雪枝与连珠曾经的过去,不再有了。 他变成了一个九岁就误入《山河社稷图》的画中人,陈年往事仅留在了一卷破损的记忆中,待冬去春来,雪泥一消,从今往后,再无踪迹可寻。 原来在边家院外,他与连珠的那一次擦肩而过,方才是永别。 “后悔吗?” 岑雪枝似乎又一次站在那院外,听见连珠的声音问他。 “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岑雪枝哽咽道,“既然没有的选,又何谈悔与不悔?” 连珠与他背对着,站在院内,笑道:“尽人事以听天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争儿。” 岑雪枝颤声答:“不……” “事不凝滞,理贵变通。”连珠最后道,“争儿,保重。” 卫箴就站在他的身边,紧握着他的手,让他觉得很温暖。 他在卫箴的怀中睡着了,梦中还流着眼泪。 卫箴为他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水,看他乖乖躺在自己怀里,怜爱得不知该怎么办,又怕吵醒他,只低头在他唇上轻轻吻了吻。 第二天一早,段应识和方清源登门时,岑雪枝的双眼都还略显红肿,不好意思地笑笑。 岑母还不舍地握着岑雪枝的手,道:“今日要去山上,让你爹爹送你。” 岑父常上山与南门雪对弈,对不周山的路很是熟悉。 可灵通君也来了,暗示他们:“我带着上山就行了,今天人多太热闹,南门先生喜欢清静。” 岑雪枝原本怕双亲会不放心,守着他徒增危险,就如自己守着卫箴一般,但岑父岑母却同连吞一样,竟也对夜归人无甚忌讳,轻易就点头随他去了。 “早去早回,”岑母笑道,“回来给卫箴做京城里最好吃的,都是争儿小时候喜欢的。” 岑雪枝踟蹰不前,同他们在门口又说了好一会,生怕这次上山会出什么意外,依依不舍。 一向急性子的段应识非但没有催,还靠在墙上认真听着他们讲话。 卫箴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他便含情脉脉道:“我每次出远门前,同我舅舅也是这样的,渭阳之情情深意切,比方家家风有人情味儿多——咳咳咳咳……” 段应识还没说完,就双手捂着脖子,弯腰狂咳。 方清源连忙伸手探向他脖子上的雨霖铃,把晃动的铃铛握住,他才扶着墙虚弱地站起来。 “不要乱讲话!”方清源告诫他,“小心被我舅舅听到。” 段应识嘟哝:“小心眼,难道昨晚他也听我们床脚吗……” 岑雪枝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赶忙收拾好情绪,催着众人走了。 “小岑大夫就放一万个心吧,”灵通君在前,率众人拐出巷子上了山路,转着笔说,“你信不过我们陛下,难道还信不过玉郎君和苍龙吗?以他们几位待你之心,若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危险,还会容许你回来?” 岑雪枝总觉得这话已听了许多遍,渐渐的也平静了许多。 最主要的是,卫箴一副很可靠的样子,一直牵着他的手。 不周山上不能御剑,与方寸天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留给人行路的空间还算广阔,可以抬头上山,仰望周围一尘不染的白雪,全无人迹,雪地如白玉无瑕。 岑雪枝四五岁时,曾被父亲抱着,第一次走上这条路。 约莫有一个时辰的脚程,看到半山腰的一座红顶小亭,亭内坐着一个如画般的白衣仙人,白发白眉,容颜却十年如一日的年轻动人。 他带着一身寒气逼人的积雪,面上却是温和的笑容,腰间不挂剑,只有一杆温润玉箫,曾笑着说:“这孩子与珠儿长得真像啊。” 小岑争冻红了脸颊,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门雪,眼神里满是好奇与一点点羞涩,毫不畏惧他身后阴沉着脸的人间帝王。 岑父用掌心爱怜地捂了捂小岑争的双颊,客气道:“先生不宜走动,还特意来半山腰相迎?” “孩子太小,我都说不用带来的,”南门雪看着糯米团子般的小岑争,喜欢得心都化了,责备岑父,“若是让风吹到怎么办?” “无妨无妨,”岑父笑着把小岑争放在亭中的小桌上,道,“一家子都是大夫,还能让他染上病不成?太娇惯也不好,他自己在家也腻了,说了几次想来见我那山上的棋友。” 小岑争喜欢这漂亮仙人,可又怕生,心里几番天人交战,想到珠儿说,“他总是一个人、没人陪他玩”,还是鼓起勇气,向南门雪伸出双手。 “这可少见,”岑父一愣,同南门雪笑道,“让你抱呢,以前从不让别人抱,矜贵得很,只有家里人能碰,想来是同你有眼缘。” 南门雪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不舍地推拒:“我、我身上凉……” 小岑争已拽住了他的衣服,奶声奶气地说:“抱抱……” 南门雪受宠若惊,这才连忙把他抱起来。 小岑争在他怀里与他安静地对视,半晌依偎在他肩上,小拳头撒娇似的握住了他垂下的长发。 岑父见南门雪看得痴了,不禁问道:“很像你的那位故人吗?” 南门雪回神,过了少许才答:“我并没有见过他。” 小岑争疑惑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是谁? 南门雪笑了笑,不顾身后那位人的脸色,同岑父和小岑争说道:“说来可笑—— “我的一位故友,是因我指点步入红尘,才最终放弃长生的,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还说要请我喝喜酒,将来孩子生下来,认我做师父……” 岑父接着他的话问:“那孩子就是后来被……” “岑先生,”一个生硬的声音横插进来,南门雪背后那影子般的黑衣人提醒他,“在孩子面前,何须追问过多?” 南门雪难得没有反驳那人,只是将小岑争又递还给了岑父,道:“多谢先生来看我,快把孩子带回去吧,别冻到。” 那天,山上也下着经年不停的大雪。 小岑争此行没留多久,心有不甘,后来又闹着上了几次山,要和阿雪玩,六岁学琴时,阿雪还指点了他不少功课。 十五岁回来为珠儿下葬时,是岑雪枝最近一次上不周山。 那时山上的雪,已经比他第一次上山时小了许多,南门雪的神色也比从前更显疲惫,但那雪仍要比今天的大。 “今天是细雪?”岑雪枝问。 “几年了,”灵通君回头答他,“南门先生从小人间回来之后这几年,一直都是细雪。” 岑雪枝的心略沉下去。 当年半山腰上的红顶小亭,早已被雪埋没了,灵通君带众人一直走到山顶,进了一座白墙红瓦的小院内。 院外贴着一副红底白字的对联: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 尽人事以听天命。镜花缘。事不凝滞。脱脱。 最后,杳杳寒山道。 ) 爱别离 白墙红瓦,约莫有三四进的院子,宽敞明亮,温馨雅致,洒扫得干干净净,院内正中置了一方雪池,池畔栽数棵低矮的病梅。 披着一身雪的黑衣人站在池畔,转过身来,蓝色的眼睛看着岑雪枝,轻声说道:“岑大夫,多年不见。” “陛下。” 灵通君走到他身边,将峥嵘笔递给了他。 “没有陛下,都是仙家,不开凡人的玩笑。”夜归人接过峥嵘笔,在手中转了一圈,竟拒了灵通君的礼数。 他表情语气都毫无波澜,同四位客人坦然道:“我有求于诸位,更不敢摆什么架子,过往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岑大夫海涵则个。” 岑雪枝:“???” “先自我介绍一下,”他紧接着说,“我姓段名晟,化龙之前,是半个泉客。” 岑雪枝:“……” 方清源:“!” 段应识:“什、什么、不是……你说你姓什么?” “段应识,”段晟的蓝眼睛冷冷一瞥,向前走了一步,道,“我长你两千岁有余,有什么事不必同你打商量,就不说废话了。” 段应识:“………………” 这可以称得上是见到“祖宗”了,段应识还沉浸于震惊的情绪中,没有琢磨出别的蹊跷,就猛然醒悟,悄声同方清源道:“我去,我舅舅送我过来,莫不是在坑我!” 方清源:“……………………………………” 段晟在段殊的生死门许多年,段殊怎么会不知道? 都说段晟当年已死于焚炉,现在看来,分明只是被段家给关起来了! “岑大夫请看,”段晟完全无视了段应识,用笔轻轻一点院中的池塘,同卫箴客套道,“这是千年前的光景,由玉郎君所绘。” 笔尖触及池面上的积雪,雪便迅速融化,露出一片倒映着蓝天的清水,水面逐渐荡起涟漪,幻化出模糊的人与物来。 “这就是孽镜台?”岑雪枝凑近了,才看清水面的涟漪也不过是水墨,惊叹道,“玉郎君的技艺了得,颇有江湃遗风。” 岑雪枝曾在段三公子那里看过疑似江湃的真迹,和眼前这汪池水风格相似。 段晟却不客气道:“江琛也就会起个名字罢了,画技不如他祖宗江湃,江湃又不如阿雪,这些年仙界若不是半路出了个文如诲,书画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孽镜台”的名字,江琛起得就十分嘲讽,此前段晟“夜归人”的称呼,也是从他传开的,可见这两人针锋相对,关系很差。 可饶是用这样不可一世的口吻,说着讽刺的话,段晟这个一向冰冷如雪的人竟会接着岑雪枝的话说,也让岑雪枝很是吃惊了。 “等等,”卫箴却打断了段晟的动作,道,“你不会以为过去翻了篇,我们就不追究你了吧?” 段晟确实杀过连吞,也是悬挂《社稷图》的罪魁祸首,即使前者已挽回,后者又不知情,也不能论无罪处,更别提他千年前逃到焚炉时犯下的罪行了。 但段晟却笔下一顿,眼含深意地看着段晟说:“卫公子,唯独你,还是不要过多追究比较好,毕竟你才是真正执笔的人,我的过去种种,都是遵从你的安排吧?” 卫箴:“………………………………………………” 居然会被反将一军,卫箴始料未及。 “你胡说些什么?”岑雪枝还要追问,却被卫箴打岔拦下了。 “看画吧看画吧。”卫箴对岑雪枝摆摆手,示意他算了。 这不是剧情需要吗!卫箴腹诽,怪得着我吗?而且他一个反派,给自己加戏已经很烦人了,怎么还知道这么多? 岑雪枝却想:他说的是剧情需要吗?可这怎么能怪卫箴!段晟手里这么多血债,还不是要来托卫箴给他一笔勾销? 果然,孽镜台上的画面逐渐清晰,显现出了一场滔天的火焰,应当就是南门雪在焚炉前手刃段晟的那一段过去了。 可段晟却轻轻扬起笔尖,将几滴水洒了出来,搅乱了画面,没有让众人再看下去,而是挽袖提笔,要重画一副! 所有人都惊奇地看着他,灵通君也不例外。 “陛下还会画画?” 段晟扫了他一眼,他只好不说了。 “我幼时与阿雪相识,”段晟边画边感慨地说,“那时他还无忧无虑,从未尝过爱别离苦……” 段晟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南门雪,技艺之精深竟然不低于文如讳的功夫。 “你有这样的实力,为什么要掳走玉郎君?”岑雪枝不解道。 段晟厚颜无耻答:“他是自愿画这幅画的,而且我不会别的,只会画阿雪。” 众人:“……” “这面镜子里除了阿雪以外的一切,都由他所绘,只有阿雪,是我笔下那个与我初相识的阿雪,所以你们进去后就会看到我与阿雪的过往。” 段晟说话间又画了一方小院子,而后双手托笔,直接将峥嵘递给了岑雪枝道:“这段过往,就是我想托你们改变的旧事。” 岑雪枝虽然震惊,但也没有客气,接过了笔。 卫箴挑眉,拨了一下笔尖上的狼毫,问:“真的?” “真的。” 笔在岑雪枝的手里,是真是假,注入灵力一试便知,段晟也没有同他们说谎话的必要。 灵通君不甘心地看着笔,很是担心道:“陛下,这样给了他们……” “托人办事,不意思一下怎么能办成?走吧,”段晟提起衣襟,单独邀请岑卫两人,“我带你们进去看看。” “等一下,”岑雪枝提出要求,“我要先见见阿雪。” “也可以,”段晟转了身,垂下眼沉声说,“你们两个随我来。” 卫箴先走,把岑雪枝护在身后,随段晟拐进一个小花园,里面载着挤挤挨挨的花树,回廊设计精巧可爱,再穿过一个小门,来到一间正屋的门前。 段晟将双手贴在两扇门上,放轻了声音说:“阿雪喜静,你们不要大惊小怪。” 按说岑雪枝上山来,南门雪不会不出门迎的,现在说他就在这间屋子里,岑雪枝还有什么不懂的? 果然,推开门后,就见南门雪躺在屋内的床上,双眼闭着,昏迷不醒。 岑雪枝抬起一只手,示意其他两个人不要发出声音,侧耳聆听南门雪的呼吸,还算平稳,只是太缓了,就算是化神修士,如非刻意闭气也不会缓慢至此。 “他这样多久了?”岑雪枝问。 “三年零十个月。”段晟答,看着南门雪的眼神中充满了哀恸,“之前从小人间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很难走路说话了……我不该放他去人间的。” “是阿雪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岑雪枝起身,不忍再看。 段晟抬手,温柔地触碰着南门雪的脸庞,叹息道:“可他还没有原谅我,我怎么能甘心?” 三人又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不再打扰南门雪,从小花园里往回走。 “是因为我手上还有没还完的血债,才叫不醒他,”段晟坦诚道,“他喜欢干净。” 这话就不知是真是假了。 卫箴说过,成仙的最后一步就是忘情,阿雪未能再次修成正果而迎来大限,必然是心中还留有遗恨,但也许是因着段晟,也许与段晟无关,是因孟无咎,可岑雪枝不敢拿他的命去赌。 只能先帮段晟,抹去罪行再说。 岑雪枝嫌弃地问:“我听段应识说,阿雪当初亲手杀了你,可你怎么还没死?” 段晟自嘲笑道:“我是真正死过一次的,只是魂魄死心不改,在焚炉的地心吞噬了无名火苟延残喘,游荡了上千年后才被文如讳发现,带回生死门,扣押在了段殊手里,得以重塑肉身。” 岑雪枝与卫箴对视,都觉得他没有在说谎。 “段三公子与虎谋皮,想将你留为己用,为你炼制了肉身,却被你叛逃了?” 段晟前世只有一个火灵根,死后又是借助无名火再生,可新的灵根却是闻所未闻的“空间”,所以段殊的精巧枷锁与重重天牢在他面前形同虚设,连检验灵根的仪器都测不出是什么,着实令段殊措手不及。 岑雪枝只疑惑一点:纵使段三公子的手艺再精湛,作品也都是浇筑铜铁的兵器,没有肉白骨的本事吧? 除非…… 岑雪枝看了看手里的峥嵘。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段晟肯定道,“段殊将三件兵器赋予了神格,分别是峥嵘笔,溪水剑与飞光砚,都是因为我—— “峥嵘是要我生,溪水是要我死,直到他终于意识到,我的生死都不是他所能掌控的,才有了飞光,至少要将我囚于砚中—— “所以你,卫公子,”段晟转头扫了一眼卫箴道,“你是我的克星,峥嵘又在岑大夫手中,你们还怕什么呢?” 难怪段殊的门派称为“生死门”。 岑雪枝这才放下了心防,同段晟讲话更加不客气了。 “文先生下焚炉救了你,你就这样利用她的画来以怨报德?” “我已经尽力帮她实现遗愿了,”段晟却道,“派灵通君引你们入白露楼,就是为了救下楼里的人,了却她的心事,只是《社稷图》年久失修,承受不住再多的变幻,才未能将赶尸匠的恶行弥补。” 听段晟言辞恳切,岑雪枝想起了他也曾扮作方漱的模样,演过一出戏。 “方漱”说:“你现在同我回天外天,我便既往不咎。” 文如讳却说:“他是假的,真的方漱绝不会后悔,也绝不会原谅我。” 那时灵通君说她“太聪明不是好事”,可现在想来,文如讳再聪明也猜不到人心,因着方漱后来也生过悔恨之心,请求卫箴为他救回自己的妹妹。 方漱当初差点就亲手杀了这个婴儿,却因文如讳的求情,将她养到已为人妇的年纪,养出了感情,或许就是方漱已经变了的证据。 岑雪枝还记得,方清源也曾说,舅舅常在华音寺的画壁前沉思。 如果文如讳还活着,方漱难保不会说出段晟所说的那段话,只是可惜…… 她没有那份缘。 “她下焚炉,是为了救回连彩蝶和魏影从逼她杀害的人吗?”岑雪枝遗憾地问。 “是,不过那些人受不住焚炉的地火,纵使是冤魂厉鬼也魂飞魄散了,”段晟云淡风轻地说,“赶尸匠这件事也让我有了经验—— “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变化一件事,就务必要把其他与之相关的事都伪装成没有变动过的模样。” “所以才会在销魂窟里,驱使我们阻拦连彩蝶、杀了魏影从和明镜散人?” 段晟默认了。 三人回到原处,岑雪枝看了看等在原地的段应识和方清源,忽然明白了段应识来到这里的原因—— 段三公子派他跟来,必有用处。 “现在可以走了吗?”段晟问道,踏上了孽镜台边入水的台阶。 “你们两个也跟上吧。”岑雪枝同段应识、方清源说完,紧随段晟,也没入一池湖水。 但出水时,他却一滴水也没有沾身,就从另一方画中的小池塘里出来了。 卫箴牵着岑雪枝没有握笔的那只手,紧随其后。 镜子内的池塘与镜外的一模一样,方才岑雪枝看段晟画小院子时,就觉得很是奇怪,现在进到院落中,更是确定了: 这就是段晟在不周山上的小院子。 镜内镜外,两处乾坤,俱是白墙红瓦,绿水青山,只有时节是不同的,外面积雪厚重,里面春意盎然。 地点未变,到走在岑雪枝前的段晟却变了。 他从一个身材极高的少年人变成了八九岁的孩子,皮肤白嫩,脸颊圆润可爱,蓝眼睛像一汪春水般清澈明亮,仍然规规矩矩地穿着一身黑衣,但衣角绣着火焰纹,一看便知是段家的家徽,身上的雪也化了,全无那“夜归人”的样子。 “我带你们去见他,”小段晟振了振袖,奶声奶气地说,“他应当会很高兴。” ( 最开始写的时候,段晟是起了两个名字的,重生后叫做霜柝,取自联镳太白三千首,击柝长安十二门,但是写的时候并没有用上,一直用的是夜归人这个称呼,哎,浪费。 ) 局中局 “阿雪,来客人了!” 小段晟绕过前院池塘,带着两个男子进了花园。 南门雪穿着月白色的薄衫,手持一把花剪,站在一株明艳艳的牡丹前,闻声回头看去。 这一眼,就让岑雪枝记了许多年。 南门雪的容颜分明没有丝毫变化,但那双灰白色眼眸中流露出的神情,却与岑雪枝所认识的阿雪截然不同,给人以沉静、安宁之感,与化神期的人截然不同—— 此时的他,一定尚未修成凡人,还是个已经道成仙的仙人! 段晟说什么“他未经苦楚、无忧无虑”,其实他根本就是身在人间,心中却仍是无我境界,早已忘情罢了。 “阿雪,”段晟走到南门雪身边,抬头拽了拽他的衣袖说,“这两个是连家来的客人,另外还带了一个姓方的、一个姓段的,我让他们等在外面,没带进来。” 南门雪冲岑卫二人歉意一笑,训斥段晟:“不说段家再怎样也是你本家,姓方又怎么招惹你了?还不快去请客人进来?” “我偏不!”段晟十分孩子气地扭头,语带哭腔,“这是我和阿雪的家,才不要让乱七八糟的人来!” 他也太能演了吧?岑雪枝无语。 可南门雪就是中招了,拿他没办法,只能惭愧地问岑雪枝:“你们从连家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岑雪枝还没想好说辞,段晟就替他讲了:“说是黑龙的朋友,路过来看看你。” 南门雪了然道:“听说晚来想娶一个连家的凡人女子为妻,想必就是你们的朋友吧?” 岑雪枝不敢和祖宗辈的人称朋友,赶忙自我介绍一番,又道:“久仰南门先生大名,此次前来是想与先生手谈一局,不知能否如愿?” 南门雪自然应允,邀请他在花园中落座,还主动问他:“要不要填些彩头?” 岑雪枝正是在等这句,从容答道:“我赢了,先生赠我一台亲手雕刻的心弦琴;我输了,我赠先生一样家传秘宝。” 卫箴站在他身后,看着棋盘,一点也看不懂,便琢磨起岑雪枝的用意来。 要一张琴,莫不是在讨要玉壶冰?送一样家传,必然是不解缘…… 卫箴定睛一看,南门雪身上确实没有任何红色的丝线。 玉壶冰和不解缘,这两样大概是南门雪唯二留在人间的东西,此时雪枝都提出来,难道是因为他已经料到,料理完段晟这桩事后,南门雪也就远走高飞、再也不插手人间事了? 想到这里,卫箴又高看了岑雪枝一眼,心知: 这一盘棋,应该就是他与南门雪的诀别了。 卫箴只写过岑雪枝在这一道上是个高手,但不懂棋,也不明白能高到什么地步,更摸不准南门雪的实力,只见岑雪枝坐得端正,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便不敢打扰他,在一旁抱着手臂等。 谁知岑雪枝并没有让他等多久。 不过三四个时辰,天色渐暗,南门雪就弃子认输了。 “后生可畏,”南门雪鼓了两声掌,叹服不已,“后生可畏。” “赢了?”卫箴问。 另外三人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段晟的眼神里还掺杂了一丝不屑。 卫箴:……你一个豆丁还鄙视我呢? “平局。”岑雪枝解释道。 “难说是不是岑先生让我。”南门雪笑道。 “哎,当不起!”岑雪枝连忙制止他的称呼,“我这就愿赌服输,将家传秘学送给先生。” 南门雪与他推让几句,没有让过,最终收下了他的小红绣球。 岑雪枝从绣球中取出一根丝线,冲段晟抬了抬下巴,让他避嫌,段晟只好不太高兴地出去了。 “不解缘的灵感取自心弦切诊,需用丝线与人的心弦交缠……”岑雪枝没有避讳卫箴,同南门雪演示了一遍使用的办法,“所以只能用在有缘人身上,还可以用来捆住对方的心弦。” 南门雪默默听着,似乎果然想到了什么。 “这个术法虽小,却有千般变化,万种用途,”岑雪枝十分大方地说,“除我以外的人,就算是连家的也不会,但传给先生了,就是先生的,可以尽管再传给其他人。” “这么说来……”南门雪犹豫道,“我确实有一个朋友,需要这种术法。” 岑雪枝微微一笑:给的就是他。 这个人正是黑龙晚来,他在卫箴的笔下爱上了一个姓连的凡人,最终用不解缘与妻子平分寿数。 连家的不解缘本就是从晚来这里的得到的,晚来又是在南门雪的指点下学会,如此一来,其实是岑雪枝白送了一个人情。 送完后,南门雪还要再还他一张琴。 “这台琴……” “名叫玉壶冰?”岑雪枝抢答道。 “……不,”南门雪笑着拿出了另一张琴,“还没有起名字。” 岑雪枝愣住了。 “这是江湃亲手做的琴。早些年他来仙界游历,与我一见如故,临行时我赠了他一支玉笛,取名弄潮,他赠我这把举世无双的仙琴,却没有起名,因他算到这琴的缘分不在我身上,”南门雪抚摸琴池上的八个字,柔声道,“我看它与你十分相配,不如起名梅梢月,赠给你。” 岑雪枝从前就觉得,这琴上的印与江琛字迹有几分相似,也难怪江琛认得这台琴,原来本就是他家的东西。 但岑雪枝也只是看了看,手指抚了抚玉珍,心中感慨万千,最后还给了南门雪。 “说好了要你亲手做的,就不要别人的,”岑雪枝笑着说,“再好的也不要,你拿去送给别人吧。” 告别后,岑雪枝抱着第二台玉壶冰,站在院子里,与卫箴对视一笑。 方清源和段应识见他们才出来,都很好奇。 “聊什么聊这么久?”段应识问,却没人回他。 “到手的绝世仙琴没了,是不是很失落、很后悔,”卫箴打趣岑雪枝,“当初白渡一趟忘川。” “才不白来,我捡到了比绝世仙琴更好的宝贝。”岑雪枝笑着看他,直把他看得尴尬转头,才将目光转向远方的落日,感叹道,“等这件事结了,我和这台琴的缘分也就尽了,好聚好散吧。” 后悔吗? 在明镜山前,初遇伏击时,是后悔的。在沙洲夜市,初闻打更声时,也是后悔的。 在白露楼里,险些断命时,就不后悔吗? 在凤台遭灵通君截击、销魂窟战武神、第一关遇楼台,还有洗尘渊、落月楼的同尘和连彩蝶、秋千架的孟无咎,哪一次不是危在旦夕,命悬一线? 这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仙界,而是被强行扯进了一卷长卷,在无数人的故事里来回穿梭,充当工具一样的角色。 但是这场冒险也赐给了他奖励——卫箴。 所以纵使没的选择,岑雪枝也谈不上后悔,心中只想珍惜现在,小心行事,再也不要引起是非了。 “走吧,”段应识在前抻了抻懒腰,重新迈进池水中,道,“人也见了,该干正事了吧。” 众人又从孽镜台中赶去了十年后。 这次的小院空无一人,不周山正执深秋,枯叶凋零,铺满了池面,无人打扫。 段晟变回了少年模样,但仍穿着段家的衣裳,整了整衣摆道:“江琛只画了明镜以东,所以出了这后门,就是秋千架。” 卫箴活动着肩膀,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仿佛已经迫不及待了。 “不用你动手。”岑雪枝按住他的肩膀说,“段三公子派了小公子来,就是让我们走捷径的。” 段应识认命地点头道:“他应该不是火灵根了吧?我来替他演一出戏,把当年的事遮掩过去。” “怎么遮掩?”方清源是在场唯一不知情的人,好奇问段晟,“你把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吧。” “当年……”段晟深吸一口气说,“我与阿雪起了争执,是因为他执意不肯接受我,我便在广厦炼制了一副鸟笼,将他骗进了凤台,再不放他出去,直到黑龙来问我要人,我不肯给,与连家争斗起来,就有了焚炉里的一战。” 段应识如今坐拥广厦,哪在凤台见过鸟笼,追问:“那笼子呢?” “被凤凰熔化了。”段晟叹息,似乎还很不舍,“阿雪也逃掉了,所以我才追他直到明镜边。” 方清源用扇子敲了敲手心,斟酌道:“所以其实想改变这件事很简单,只要回到你欺骗南门先生之前……” “不行吧?”卫箴插进话来,“段、连两家打起来,一定死了不少人,这些人如果活下来,对以后再造成影响怎么办?” 段应识梗着脖子,大胆对段晟道:“而且这次帮了你,你下次再犯,怎么说?” 段晟绕过卫箴的问题,只答了段应识:“只要抹平了这件事,解开阿雪心结,我绝不会再入人间—— “当年我也曾野性难驯,因为不敌黑龙,对化龙有着执念,逃出生死门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黑龙之子,但是你们刚入《社稷图》时我并不在图中,所以同样是也是被改变的一部分—— “对比此前,我在生死门多留了十年有余,有幸师从无名,学习了很多为人在世的道理,以后再不会武断专行随意而为了。” 这与岑雪枝推断的理由大体相同,但岑雪枝还是动了动手指,用心弦同卫箴断言:“段晟绝对不是诚心悔过。” 卫箴一挑眉:何以见得? 岑雪枝继续给卫箴传音,也不怕被段晟看见:“在《社稷图》时他就知道了,想要板正一件大事要消耗很多灵力,一幅画可能撑不住,比如他若想救魏影从在焚炉杀死的那些人,就势必会改动更多的过去,引出更多事端,同现在的情况是一样的……” 一样难办。 岑雪枝闭上眼,沉默片刻,才睁眼继续说:“段晟在沙洲百姓与文先生中做了选择,用最后的一线机会欺骗了文先生,想让她得偿所愿。” “可是最后谁都没能得救,”卫箴补充道,“谁也救不了。” 岑雪枝茫然地想:至少白露楼里的那些人,是真的活了下来。 可是一些人活了,一些人却死了。 说到底,谁都没有权利用所有人的未来冒险。 四人陷入沉默,都在等岑雪枝做出选择。 虽然起作用的是卫箴,但卫箴摆出了“全听你”的架势,岑雪枝于是顺从己心,问段晟道:“追到焚炉那天,在场的……” 段晟已想到他会说什么,不等他问完便苦笑着答:“只有三个人,我,阿雪,和黑龙晚来而已。” 岑雪枝坚定地说:“那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段晟表情苦涩地点了点头。 卫箴也明白了: 岑雪枝不想为他改变过去,只准备在他临死前救他一命。 “只要我们在图中,你就别想着逃脱,”岑雪枝又提醒段晟,“我要将你交给阿雪处置,再决定一次你是生是死,你认不认?” “认了,”段晟轻描淡写地说,“我从小受阿雪照顾,别人当我是个妖怪排斥我的时候,只有他一心一意对我,我也已经想明白,只要他能放下心结,好好走过以后的人生,我便再不会限制他的自由,由他处置。” 岑雪枝握紧手中的笔,先走向后院,推开院门。 如段晟所说,江琛只画了明镜以东,小院后门便是摩天明镜,上接穹顶,下接沙洲,纵横交错的镜面堆砌成绵延不绝的山脉,覆着一层细细的白沙。 这里还没有经过烈火灼烧,也没有经过沧海浇灌,不是万丈深渊的焚炉,也不是顶天立地的秋千架。 “到我出手了是吗?”段应识从背后取下红色油纸伞,在手中转了转道,“你们都退后一点。” “了了,小心。” 方清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拨弄了一下他颈上的铃铛,才同众人一起,向东撤了数千米远。 段应识将红伞张开,撑在头顶,如个孔明灯般凭风而起,升至明镜的一半时,浮在空中将伞转了个圈,伞尖向下,六根“米”字形的伞骨飞速旋转起来,冒出金色的火星。 “他行吗?”卫箴远远看着,抱着双臂问。 “应该没问题,”方清源羞涩笑道,“从前也号称焚天煮海,那把伞唤做‘熔不透’,曾在秋千架蒸干了半面沙洲,若不是两位帮忙收拾了孟无咎、解决了情根,他酿成的祸端可不比段晟轻。” 很快,段应识的伞下就燃起了一片火海。 段家的火温度最高,内焰最盛,燃着燃着就变成了纯金色,岑雪枝看得眼睛疼,转过头不再看了。 “把焚炉融化出来,伪装成恶战一场,再把段晟押给南门雪……”卫箴抬起右手,摸了摸下巴,委婉地问道,“其实不太能起很大作用吧?” 南门雪是个有原则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手刃段晟的,难道方式温和一点就会有变化吗? 可是除此之外,岑雪枝也想不到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段晟却突然接了一句话:“那……我去帮帮他吧。” 他话音一落,低头轻声笑了笑,向后退了几步跃入空中,化作了一条白龙,转身向东飞去,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岑雪枝大吃一惊,举起手中的峥嵘,笔尖却没有一丝墨迹。 卫箴的动作虽然比他更快,锁链已经脱手飞出,却不知为何,也没能追上段晟。 “遭了……”岑雪枝咬牙道,“我们中计了,这是一张画中画!” 敬团圆 背对一片金色火海,段应识右手撑伞,左手持一卷画轴,悠然飘落在三人面前,问道:“段晟呢?” 方清源:“……跑了。” 纵使再没有入画的经验,经岑雪枝一语,方清源也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段晟布置了画中画,用以克制真正的峥嵘和卫箴的飞光,一定是因为他将画中画的时间定在了南门雪被囚之前,利用完他们之后,就立刻逃脱,想要强行改变过去! 段应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了一眼岑雪枝,问:“怎么会跑了?你们的笔呢?” “笔,画里画外都能用,他手里一定还有一支,在他的画中画里只会比我们的更有用,”岑雪枝先是握紧拳头,而后冲段应识摊开手掌,问他讨要画轴,“我们抓不住他了,抓紧时间先出去再说。” 段应识手中的画轴,正是这孽镜台的出口,展开后就是通往不周山小院的后门,怕被火烧坏才收了起来。 四个人无语地回了深秋的小院,面面相觑。 岑雪枝站在原地做了几次深呼吸,而后带头冲向了院前的池塘,准备下水彻底走出画外,可在迈入水中的第一步时,又猛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无助地看向卫箴。 卫箴看懂了他的眼神。 他在怕。 他的眼中晃过曾经血流成河的第一关,夕阳下堆积成山的尸骨,和传说中被鲜血染红楼门的落月楼。 “没关系,”卫箴将他揽在怀中,双手用力抚摸他的背脊,安慰道,“我出来得及时,他可能根本赶不及做什么,再说了,你想想,如果真的影响到了后世,南门雪会坐视不管吗?一旦南门雪入世知道了事实,会原谅他吗?” 岑雪枝终于鼓起勇气,挣脱卫箴的怀抱,牵着他快步出了孽镜台。 走出来的一瞬间,他就愣住了。 整个不周山竟然冰雪消融,一派生机盎然! 小院还是当初那个小院,虽与画中画里露红烟绿的仲夏景色不同,但却来到了初春,草木一夜之间苏醒,让人不禁怀疑是否又中了圈套,重新闯入了另一个画中世界。 灵通君正背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院外风景,听到声音才回过头来,抻了个懒腰道:“你们终于出来了。” 岑雪枝愕然环顾四周,拔出君子剑,以剑气试了试禁制,发觉已经撤了,就想要御剑下山。 卫箴则先一步甩出锁链,将灵通君缠住。 灵通君举起一只手挥了挥,一脸无趣地说:“我家陛下已经同南门先生远走高飞了,他遵守诺言,再也不会入世,你们就算把我吊起来拷问,我也不知道他们人去了哪儿啊。” 卫箴没有理会他,而是把他捆紧了,要带着一同下山。 方清源走在最后,在孽镜台的台底摸到绢布的边缘,抬手一撩,将整张画卷撩起,自有风来,从画布另一边吹过,把整个池塘卷成了一卷。 “走!” 段应识撑开纸伞,将灵通君捆在伞上,随岑雪枝直奔山脚下的繁华都城。 不同于昨日回来时的红白两色交织,如今整个人间已经彻底变了样子,时节正好,杨柳嫩枝新发,桃红李白,巷子里挤挤挨挨得全是出来踏青赏花的人。 岑雪枝的心跳加速,幸好御剑停在巷子口的时候,还看见几个穿衣很像自家样子的丫鬟,只是他跑得太快,没有认出来。 “慢点。”卫箴无奈地在身后他的名字,“别撞到。” 岑雪枝直接推门,一路闯进去,引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谁闯进来了!” “是谁?” “咦……” “好像是小少爷……” 岑雪枝一直闯进自家的内院,才见到站在院子中的岑母,正侍弄着花草,循着呼声回头看过来。 “争儿,卫箴,”岑母只愣了一下,就笑道,“这么早就回来了?” 岑雪枝猛地扑到岑母身上,将她抱紧,带着哭腔十分后怕地说:“我还以为……爹爹呢?” “他亲自下厨去了,给卫箴做点好吃的,”岑母困惑地摸着岑雪枝的头发问,“不是说好的吗,怎么了?” 岑雪枝终于松开她,回头与卫箴对视,满头雾水,在原地站了好久,才想到了什么,飞快地拉开了手中的画卷。 众人凑过去一看,那画上一片空白,哪还有什么院门! “咦?” 段应识将灵力注入指尖,伸手去探,画卷上更是全无反应,已然是废纸一张! “我知道了……”卫箴轻声说,“他利用空间的能力,把自己所在的时空隔离在了画中画里,甚至把回来的路都切断了。” 一个人的灵力能操控整个世界吗? 这个猜想虽然可怕,但也是唯一的解释了,毕竟卫箴就个活生生的例子。 “这样说来,即使他带着南门先生一起跑了,先生也算不得被蒙骗,”段应识摸了摸下巴,一笑道,“人间的雪化了,就代表先生确实放下了这件事,是吧?有趣,有趣!” 岑雪枝抱着完好无损的玉壶冰,证明确实如此,但还是喃喃低语:“怎么会……那岂不是一辈子留在画里了?” “不会吧,”方清源也轻声自问,“这……这不是一个完全虚假的世界吗?” 灵通君忽然轻笑出声,反问道:“你又怎么知道此时此地是真是假呢?” 如果趁他们入画中画时,灵通君就在第一幅画的池塘里铺上新画,众人没有发觉,确实是可能进入另一副画中画的,但岑雪枝深知自己不会发现不了,所以想到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他抬头看了看卫箴。 卫箴对他温柔笑道:“就算是假的,他也心甘情愿吧。” “真的吗?” 岑雪枝之前只是知道,却从未直面感受到,为了一个人抛弃原本的整个世界,而去到一个子虚乌有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概念。 “真的。”卫箴说。 岑雪枝的下唇颤了颤,问:“他不会后悔吗?” “有什么可后悔的?”卫箴笑着抬手,摸了摸他的唇瓣,道,“哪里有喜欢的人,哪里才是家,哪怕别的都是假的,只要你是真的,就足够了。” 方清源与段应识疑惑地看着,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太感人啦,真是感天动地!”灵通君毫无感情地鼓了鼓掌。 众人都嫌弃地看向他,他只好摊手道:“我们家陛下和先生之间又何尝不是呢?先生杀了陛下之后一直看淡生死,不周山才下了这么多年的大雪,现在陛下终于洗清罪孽,两个人情投意合,私奔去了,我只是个迫于真龙威压的小妖,谋个生计而已,又不是主谋,你们若不是铁石心肠,就该放了我吧?” 岑雪枝抿唇笑了笑,没有理他,又同岑母问了许多人间事,确信一样未变,才暂时放下心来。 “那……”岑雪枝让方清源将孽镜台也摊开,仍是白纸一张,又不禁疑问,“凤凰呢?” 卫箴指了指天上。 “恢复了东升西落……”段应识也抬头看看,惊讶道,“他还真可以!” 岑母尚且不知他们在讨论什么,笑着招呼众人:“今日一早起来,不止雪化了,天象都变了,府里上上下下都收不住心,索性就给大家都准了假出去玩,菜色不够好看,但不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所以还提前备了些冷食,也都是特色的,赶紧净了手去准备用饭吧。” 卫箴笑着答谢,搂着岑雪枝的肩膀,带他进了后院。 “今天桃花开了,百年难得一见,”岑父端上菜和酒,让人将院子腾出来摆上桌椅,“就在外面赏花用饭吧。” 岑雪枝坐在席中,还略带迷茫。 “雪枝,”卫箴凑到他耳边说,“你要是还不放心,就在家住一段时间,然后我陪你再到处走一圈,亲眼看看有没有别的不对的地方,怎么样?” 岑雪枝乖乖点头。 “现在就先好好休息吧,”卫箴眼带笑意地看着他,“嗯?” 一杯故乡的佳酿递至眼前,杯中映着青枝绿叶与远处的层峦积雪。 “我也受了不少的累,能不能也得一杯呢,”灵通君不请自坐,笑眯眯地劝道,“人生何处似樽前?” “说得有理,”段应识给他端酒起哄,“满上满上。” 方清源笑着摇了摇头,忙跟主人告罪。 岑雪枝摆手,起身本欲说几句话,正巧一瓣飞花落入酒杯,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半晌才轻声笑了。 仙界一行,如穿梭几场大梦,屡惊不醒,疲惫不堪,如今终于回了家乡,已竭尽全力,争得这一桌团圆宴,一树桃花开,确是可以休息休息了。 卫箴将酒杯轻轻一斜,与岑雪枝的杯子碰了一碰,笑眼看着他,目光仿佛化作一双手,在抚摸他的脸庞。 在座众人一同举杯:“干!” 岑雪枝没有说什么,一手按着杯底,仰头笑着一饮而尽。 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 ( 完结啦终于,我不太会写故事,文笔也不好,还是第一次写这种长度的,本质是我写来自己爽的小白文,有不足之处欢迎指正,下本改进~如果有人浪费时间看了我的小垃圾文,谢谢,辛苦啦! ) ※※※※※※※※※※※※※※※※※※※※ 下一本开娱乐圈小短篇。 《叔叔,我不想努力了》 文案: 童乐,社畜程序员,加班过劳死,穿进娱乐圈文,成为人渣反派。 原主利用自己的影帝叔叔,在娱乐圈里爆红后,欺负主角攻,骚扰主角受,最后被主角攻受联手打压,叔叔也知道了内情,任他自生自灭。 现在一切刚开始,影帝叔叔:“你不是一直想进娱乐圈追那谁吗,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童乐:“叔叔,我后悔了,我不想努力了。” 叔叔:“?” · 开始,观众:“童乐刚出道就这么狂,什么活都是影帝给他做,垃圾。” 后来,粉丝:“啊乐乐也太美了,影帝放下我来,让我来宠可爱妹妹!” 叔叔:“不行,只能我惯着。” 再后来。 主角受委屈问童乐:“你怎么不骚扰我了?” 主角攻羞涩问童乐:“你怎么不欺负我了?” 童乐:“???” · 咸鱼抑郁症受,乖巧小可爱,万人迷。 温柔老干部攻,大受十二岁,全能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