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时候》 下雨的时候001 下雨的时候 下着雨。 他们其中一个走到门口时顿了顿,厌烦那趋大的雨势而皱起了眉。他朝他们走去,另外一个在转头时望见了他。 「雨盗!雨盗出现了!」在他掏出枪之刻,他们惊慌大叫。 笑了一笑,是有些骄傲的,他们竟然记得他。不该存有多馀的情绪,但反正他们见不太着他的笑容。全罩式安全帽的暗色护目镜上,雨水泼洒着,他也见不太着枪子打在他们腿上时飞溅起来的血水。 拿起装满钞票的袋子,他转身就走……突然感到腿部发麻、发痛。 低头一看,他的裤子上几个子弹打穿的孔洞,直溢出血。 他转回去望向刚从邮局出来便被他击伤的护钞保全员,他们完全失去反抗的馀力仅能顾着淌血的腿。 谁开枪打伤他?雨水在眼前沿流,彷彿是红色的,他却没有丁点儿潮湿的感觉,这样便发觉了──是个梦。 张开眼,他果然好端端的,除了一身的汗,遂着窗外的雨,濛濛茫茫的。 下雨的时候002 ※ 今天的雨稀稀疏疏、零零乱乱的,如他的心情——企图在意些什么却找不着该在意的焦点。 他没撑伞,站在医院门口,雨点儿滴落他的脸上,造成持续的搔痒感,令他烦躁地质疑自己就算赶着搭火车,怎么连拎一把伞的时间也抽不出来? 拿菸,一点燃,烟缕便使他人注视过来,他不理,顾抽菸顾自己的心情。 「你太太不愿意接受这次的手术,我想,是不是经济上的问题?我能作主的费用会帮你们处理,你儘量想办法凑钱,还要劝劝你太太,不接受这次的手术恐怕……」七年来一直照顾妻子的医生上午打了通电话给他,说了这些。 他万分感谢这位医生,渐渐地却也痛恨起来。三度救回妻子的命,这恩泽,三生三世都报不完,怎么憎恶了?老给出希望,实现了,然后又一个。一个一个,都会实现,所以他努力去做,但就是想不透为什么一个又一个,好似无止尽,令他倦了,实现了什么,他得忘却了又忘却。走到这境地,只能苦苦一笑吧,疲累的身躯再也不想动弹一下,静静地看着没抖掉的菸灰已死了、已枯了还弯着、悬着,总要落于潮溼的地,接着任雨滴破坏形状、揉散成污水,践踏之后,不须再分辨什么是什么。 买了些吃的、喝的,他进入病房,妻子的眼缓缓睁开,很缓、很缓地。睁眼须要费力,她的气力剩的不多,能做的也不多。 他赶紧走去,让她的视线里存在他。 牵动嘴角,她试着笑一笑,肌肉沉重的,让她看起来像在发抖。 「要不要吃苹果,我削一个给你……」没等妻子回话,他动作起来,为了避免一直看着她、一直心疼。 从塑胶袋里挑一颗苹果,走去浴室以水冲了冲,擦去水份,带回房内……忘了洗水果刀,放下苹果,从小几上拿起刀子,他稍想了想,又从小几下方的抽屉取出一个盘子,又进了浴室。出来的时候,他觉得手溼得难过,反覆走了一次相同的路。 苹果切得小块,妻子吃东西的速度慢,盘上的苹果丁一粒一粒黄了、黑了去。 「不吃了。」 剩下的,比她吃下去的还多,一小丁、一小丁之外,盘子里多了许多水分,用牙籤叉起苹果时造成的,那些水分也是黄了、黑了的。 倾着盘子,他将那些剩下的、多出来的,全扫进嘴里。 「我想回家。」 不佳的口感、酸掉的汁液令他的表情又苦又涩,因此将妻子的话强推出耳蜗之外。他起身,拿着盘子与水果刀走进浴室。 扭开水龙头,哗啦哗啦……他是知道她的,噹她听见,一定撇过脸朝向窗子,而那扇开了一半的窗子让窗帘遮着,淡绿色的帘身会微微飘动,顺也飘送来一股味道,添得充斥药味与消毒水味的房间里多了一种气氛。可她不喜欢那代表潮湿的味道,总是迁怒于那片淡绿色的多事,却也怜惜于不够绵密而即将逸散的气流。 她说过讨厌下雨天的。 「我不讨厌下雨了,因为……下雨的时候,你才能来看我。」 常进出医院之后,她这么说了。然而,他还是知道她的,她又憎恨下雨了。自己呢,不喜欢下雨天吗?厌烦那些潮湿感罢了吧。 医院的浴室空间狭小,每当他帮妻子洗澡会顺便洗了自己,反正都得弄得一身溼。 水泥工的工作必须长时间晒太阳,使他的皮肤黝黑,香皂沫子于他的手与妻子的背之间,只是更显了他的顏色。他与她们格格不入,于是感受滑细之馀,他并不期盼谁生了什么想法。 左手抬起妻子的左臂,右手的海绵球刷洗腋下,曾因为这样而使她发笑,这次没有,所以他迅速刷完她的上身。不愿意在此刻回忆……多馀的想法了,如那些沫子已冲去排水孔,却积磊起来,非得花时间才肯消退,且不可能完全的,沫子的痕愈乾燥愈是显眼,灭绝她们,又得费一番手脚、又得潮湿起来…… 「我真的想回家,我好累,你也累吧……」 他怔住了,望着那些早已瞭然还一再揣度的──沫子的路途。 是可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没的选的时候,消极,是对谁都好的方式。 待妻子睡下,他到医院外抽菸、拨两通电话。 雨仍下着,还更大了。浑曖的时节,说不清末冬抑或初春,时躁时缓的雨亦分辨不了来时的方向,是清凉的,却有些过了。 不到十分鐘,菸抽了两支,也是过了,可他又点起一支。 他烦,因着妻子的累。他可以怨她的,那会使心情好上许多。她病了七年,他累了七年,怪不得她先喊累,无法亲身尝受她的病,或许,真会累得什么也不想要了。 菸草烧尽,燃到滤嘴,生出难闻的味道,他却嗅了又嗅。手指夹住的一股烫一会儿便没了,使他感到一份着着实实的失落。 回去病房,他轻手轻脚的,意料之外,妻子动了一下,床桿发出不很响亮的声音。 「别再抢了,我不会接受这次的治疗。」 她的声音清清亮亮,失了该有的孱弱,反而尖锐地刺进他的耳里。接着,窗帘飘摇起来,与白日时的相比,他们沉重了许多,是因为湿气吧。不去看,想说些什么,嘴就是张不开来,倒是淡绿色渲染开来,到了她的衣衫上、床毯上,也就更淡了些。 褪了色,便苍凉了。不喜欢这样的气氛,所以凌乱地东张西望,这才发觉,医院里这些布料──窗帘、床单、毯子、病人服,不仅仅为淡绿色的,上头还有着浅蓝色的格子花样。 「刚才我去楼下抽菸,打了电话给妈妈,她明天一早过来,等她到,我就回台北做工。」 辩驳,原来不只需要力气,还要勇气。勇气,说完话也就没了,他走去浴室。 水声哗啦哗啦的,他知道的,她的视线转去了窗帘上,也知道,她正想像外头掛了一盏晴朗的月。 下雨的时候003 ※ 「过两天才能拿到。」一见,他的朋友便知他的来意。 他大概也瞭解情况,点了点头,跟着朋友进入屋内。 「怎么,才一年又要动手?嫂子的身体又……」 昨晚在电话中没说太多,也不怎么需要说明白,他又点了个头。 「放宽心!今天还下雨不用开工,留我这儿,我们兄弟俩好好喝几杯!」 对朋友的关怀鼓励,他不推却,接受了便笑了笑,拒绝不了的豪雨声一大片一大片飞来,填实了听觉,朋友在面前,嘴巴开开合合,他没再听见什么。 他想放松下来,暂时的也好,一件件该做的事儿却牢劳扎扎地勒着他的手脚。 「我看我还是先去做些准备。」 没的选的,他得先做,完了以后才真正可以放松……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上回感到放松是什么时候? 天气不好,路上行人不多,各个都是行色匆匆,他倒像个间人,撑把伞,巷子、弄子里散着步。 最近派工的工地在附近,吃饭的时间、没工的时刻,早把这一带走熟了。许久下来养成的习惯,派工到哪儿,便把周遭地区的巷弄记了下来。起因为着找便宜又好吃的摊子或食店,还为了缩短路程觅了几条捷径小道。已熟了的路线,再走,再熟些,突发状况一来才能救命……脚下一滑! 踉蹌几步才稳住重心没摔个狗吃屎,紧张几秒的心脏松弛下来,跳动的节奏仍是重拍的,他能感觉到胸膛的肉与骨正振动着,仍忖度着几种状况……一直都没有信心,但都逃过了,这一回,更是没有任何把握。 一股寒意,他抖了起来。一脚故意踩进水漥,水深得出乎意料,缩起脚躲着溅上来的水花。是害怕了。何必呢?鞋面早已淋溼,雨太大,伞面与伞骨子鼓动着,他才察觉,心里窜上来了些什么。 穿出巷弄,大马路的人行道上,他找个能站脚、不档行人的位置站定。 专注着却无神,他的目光穿越道路,停于对面一栋大楼前一辆运钞车下来的三名保全员身上。其中一个停了一停,眉间烦恼地一揪……有些熟悉的表情在他的脑海里与一年前的记忆重叠起来…… 恍惚了片刻,回神后他的眼瞳中依旧无神。看了看錶,下午刚过三点。他们在这儿都差不多这个时间,他也差不多在这个时间从工地出来,大多跟几个同事一块儿,经过这条马路转进第二个巷口进入饮料店,所以他看见他们好多次,也老早注意了沉甸甸的护钞袋……重叠,再度困扰了他,尤其那佈置了雨丝的背景,再度回过神的原因在于由他身前行经的路人收起了伞。眉心一紧,驀然之间,他捨不得伞骨子尖端摇摇欲坠的雨水即将落尽。 下了几天雨,赫然的半日晴让工地里忙碌起来,中午一过,大雨倾盆而至,水泥活儿没得赶,他跟着朋友回家。 站在屋簷下脱掉溼漉漉的斗篷式雨衣,大半的蓝色、几块的绿色,用了几年,早旧了,塑胶质地松软了许多,感觉扯了便破了。朋友的雨衣和他的一个样,这样式满街都是,哪里都有得买。一下起雨来,大多的机车骑士看起来便只有新旧之分。朋友的比他的新多了,掛在左右,更显出他的陈旧得苍凉而疲惫。 「要睡一下吗,老婆孩子都不在,去我房里躺躺。」 点了头,他先进了屋子。真真累得需要歇一会儿,朋友懂他,他自己却不懂——他累得想睡,而妻子怎能累得想逃? 睡下,不是第一次在这儿休息,熟悉的环境令人安心,他是睡着了,但不太安稳,没多久便醒来,刚好,朋友进来交给他他要的东西。 枪持着,手心即刻温热起来,为一种熟悉,也为一种重叠。第四次了,怎能陌生!就连扣下扳机延生来的振动感都清晰起来,彷彿,就要见着应声而飞溅的血……还有些什么?他挖掘着记忆,扣下扳机。 弹匣还没嵌上,虚虚渺渺响了一响击空的声,他便记了起来,还该有着——嚎叫哀鸣! 不知不觉地喜欢上那些声音,在五年前的第二次吧。七年前第一次开枪打人,自己比他们还要害怕,他很肯定。急需一大笔钱,早成了热锅蚂蚁,什么也想不了,心头塞得满满的全是路上不经意看见的护钞保全员吃力提着的钱袋……沉甸甸的,太具有份量,再也看不见别的便选了,选了便狠了。服兵役时开过枪,但朝人体射击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那令人震憾也令人亢奋,更令人忘却了些什么,忘得一乾二净,只得在恶梦中再次想起。忘掉的,会如雨那般,绵绵密密而来,当试图攫住、发誓永永远远置于心上,然而,什么也捞不着还让罪恶感侵蚀得体无完肤,再怎么坚持善念的本意,醒来之后,什么也辩驳不了……真真醒了吗? 有些醉意,因着不擅喝酒,朋友招的才不推辞,大口大口地乾杯。 嘴里苦的、辣的,嘴边却得亲切地笑着,难消受这样的自己,朋友懂,直替他在席上说话。而席上另一人也是懂的,只邀他酒,没要他多话,眼不正视地瞧他喝酒的涩,不觉得好笑,还猛把眉间锁了起来。 这人是朋友的好兄弟,和一块儿做工的大陆僱员结交认识来的,喊着一声大哥,他也跟着喊,也跟着尊敬及感谢。 大哥是大陆人,但不是做工的,做工的那一群受人欺负,大哥便会出面,人说大哥是大圈仔的头子,兇狠出了名。这样的人难逢难遇,没这朋友,他想他一辈子也不会结识到一个……那这一辈子更干不了抢劫这档子事吧。 手枪和子弹就是从大哥那儿来的,箇中窍门也是大哥教的。「盗亦有道,你只是要财,别取人性命,朝腿上打,枪子鑽在骨子上,又疼又麻又酸,准没工夫理你!」 大哥说这话的时候神气地笑着,他心中油然生出鄙夷之气,没几秒,他自卑了起来。没得选?当下找不着答案,便得开始准备替自己辩驳再辩驳。 乾了一杯,啤酒沫子摇摇晃晃地自杯缘滑落,留了一道弯曲分岔的水痕,像极了玻璃窗上的一道道,望着望着,笑着的嘴又麻又酸,还疼着,在心里头。 为什么抢劫?醉了的脑袋里只有妻子病懨懨的脸孔,一定还有别的、使他辩驳不了的…… 「没人会可怜谁,尤其我们这些穷人,自己的问题得自己解决,也别想会伤害谁,怎么样都得先顾自己好!」 大哥红亮亮的车尾灯逐渐溃散溶解于雨中,望了再望也望不见,馀朋友的声音清清楚楚地绕在他耳边。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总是坏勾当,反正没害过人命,那些钱也不可能要谁拿一辈子做工去赔,不会害人的,反而你是救人命的,所以不要想太多!」 朋友话多了,他没回,只是在想朋友也是醉了?也是烦着?才这么浮动……浮动,眼前的景像、心中的感觉,全浮动着。 朋友点了菸,也递给他一支,帮他点了火。「车子偷来了,还是停在老地方,黑色的,跟我的厂牌一样,待会儿回屋子里再给你车号和钥匙,明天你出发,我就去说好的那地方等你。」 话是越说越小声,总是坏勾当……罪恶感就是这么来的吧,为什么,救人命的理由没能让心情好过些? 「这次我亲自送你去嘉义,我跟堂哥借了他的计程车,刚好他受伤,几天不能开工,我说带大陆同事去玩玩,付他租金,他就借了。我接应你比较安全,不然像上次那样……」 朋友没说下去,嘴唇发了抖,他不觉得自己会跟着颤抖起来,不过他明白自己是害怕的。 那是去年四月的行动,漏了不少馅儿,抢完钱一路的踪跡让警方追在后头,所幸他们最终逮错了人。提心吊胆过几天,妻子手术顺利,生命安稳下来,他才不那么害怕。 「我就说,一定要熟!第二次做得最漂亮,为什么?就是那次工地的工作做得久,在那地区待了半年,附近当然熟囉!才能溜得顺利嘛!还有,像我,次次偷车都选同一个地方,每天上下工鄀得经过,我就是熟,才知道那里没监视器!警察知道又怎么样,也抓不到我哪!」 得意了,朋友的身体摇摇晃晃的,他帮着扶,却被一把推开。 「我没醉啦……」身体摇着晃着还是靠向他了。 他笑笑,揽着朋友,眼中满满的雨,想起了妻子。 「晚点儿我坐夜车去嘉义……」 「不好吧,别去啦 ,都计画好了……」 「明天中午就回来,下午才动手……」 「不要啦,见了嫂子会影响你的心情……」 一定会的,他明白,但,她已来到了心里,直衝衝地,如同这一场雨,没让点滴沾染,却否认不了受了影响。 下雨的时候004 ※ 落着、落着,天上直有着什么落着、落着,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脸上,搔痒痒的,把他弄醒了。 睁眼,模模糊糊、迷迷濛濛的,伸了伸四肢,深长的一场睡眠,他想着有无一个好梦……还是看不明白,落着、落着的一片片的、红艳艳的,是花瓣吧,他猜。是在梦里?他又猜。 环顾,周身白茫茫的,一望无际。有些怪异,但不打紧,这样的环境也不错。心情放松,什么地方都是好的。 他想找来妻子,却记不得她该在哪儿,于是他慌了,往这儿走几步又往那儿走几步,怎么走都不对、什么方向也不是。 停住,落着、落着的那些仍落着、落着,他伸出手,接了接,手心上有触感的,却什么都没有。 融化了,他很快地联想,可能因为下方比起上方温度高……他伸手向上,跳着抓着,一回一回,手心里依然什么也没有。 他真想弄清楚那些是什么,手抓不着,只好凝神凝视起来,定在某一个上面。 那一个落着、落着,他的视线也落着、落着,而视线里一片片的、红艳艳的,转换了姿态——浓了起来、团了起来…… 一团团的,淹没了所有白茫茫的间隙,满满的,令他感觉正身在一桶红艳艳的液体里,他呼吸了那些却还抓不住那些……他又想起了妻子,却还记不起她该在哪儿,于是他更慌了,欲张口呼喊,没声叫出来,他只是吃喝了那些…… 他们边看电视,他想着使他早起的恶梦。电视机放在钉于墙壁的铁架上,他餵她一口饭,然后她仰头将视线移上去,嘴中咀嚼着,见着的画面没能进到脑子里。 他餵她,也餵自己,偶尔抬头望去,看了,马上便忘了。 「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妻子突然问,在他端起的汤匙停在她嘴前。 「下礼拜开完刀再说。」 「用来开刀的那些钱……都是害死人的,我不要用。」 汤匙的前端触到她苍白的唇,闭着,不再张开。 拿起遥控器,他把电视关了。雨声轻易地随着晨风显现出来。睨了一眼飘盪的窗帘,一股味儿令他皱起眉。又开了电视,目光却落到妻子有些抖的手指上。 「我没有杀掉任何人。」 「没有吗?你让他们瘸了残了,他们以后怎么找工作、怎么养活自己还有他们的妻子、孩子!」 他觉得这是一句台词,由电视里传出来的,鏗鏘有力,他不得不思考起来,然而,雨,已浸透了他,他得忘却所有。 「我走了,下午再过来。」 一辆辆车子压过铺于马路上的铁板,不断发出?噹声响,他回忆着离开医院时,妻子对他的道别回应的一个笑容。那笑,他不想解释为不齿,却重重伤了他的心。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干这一票,她不要看见别人死,他更不能看见她死。 「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她这么说了,他得解释、得证明。生来就穷、没馀钱唸书、只能靠体力挣几个寒酸钱等等的,甚至他说了大哥和朋友对他的情意相挺,他们钦佩他对于她的爱……他说得她不再笑了然后闭上眼。窗外的雨似乎要停了,驀忽又大了起来,大得他唤她、她却不听他的声。是怨了她的冰冷,他还是得来到这里。 雨真的很大,他看着一辆量车子,直到他认得的那一辆,一过,他便发动机车跟着。地下捷运正在动工,地上也受了影响,围篱、铁板,车子驶起来快不了的,他轻易地跟着运钞车。 他们停在大楼的门口,他停在一旁的巷子。检查系在腰间的布袋、拿出放在置物箱的塑胶袋,他走向他们。 一切,是那样地熟练,不需思考,所以他想起了妻子。他真的不喜欢她的不理不睬! 「抢劫!」在他们面前,他从塑胶袋掏出手枪。 枪口比着他们,他们开始逃。 在这之前,他们脸上带着笑且聊着些什么,或许是孩子的话题、或许是妻子的,反正他们很开心、他很恼火。 他们逃进大楼里,他跟着,不知觉地他想像了他们与他们的妻子、孩子一起的画面,相当幸福……咒骂着,不对人地开了三枪,尖叫声四起,他好过了很多,直追手拿着运超袋的那一个。 又是三枪,枪枪击中腿上,当然得倒地。那张痛苦的脸使他笑了起来,又给了一枪。 很轻易地拿到运超袋,他却没立刻走,看了看其他人。他们静悄悄的,他知道他们是害怕的。 走了,后面依然无声,他又朝向他们,「来追我!来追我!」 当下没人动作,直到他出了大楼,跨上机车。 雨依然很大,消歇不了,淹没了他在车阵中的身影,也淹没了发洩的快感。狂妄之后必然席捲的悲哀使他开始向自己辩驳为何自己如此享受开枪击人的感觉,他却只说得出来:「真的没的选吗?」 伤了人,又怎么能日为自己是对的?为了妻子的医药费而抢劫,他怎么能认为自己是错的?对与错,纠结起来,成了一团火球,却在雨中消殞,好若什么也没了……是有的,丁点儿残骸,只是分辨不了。 下雨的时候005 ※ 「雨盗……」 隔邻的人谈论起,他吓了一跳,然后静静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只是间着聊着。 真的没得选?他不再想这个,换了一个问题──还会再抢劫吗? 偶尔恶梦,他抢劫、他开枪,或者存在于分辨不清的空间里。多次了,熟了便不感到害怕,醒来之后,还思忖梦中的感受……再抢一次,为自己,偶尔会生出这般念头。说给朋友听,朋友兴奋异常,不讳言期待着再替他偷车,那带来成就感。当时他想着梦里那些一片片、洪艳艳的,稍懂了──是有些什么,重叠于妻子的病容与罪恶感之间,不分方向地衝来撞去,反抗这也反抗那的,要这死也要那死的,不顾一切、毫无义理,最后,粉身碎骨,随了妻子沉积心底……死不透的,途经留下了爬梭的痕,躺平了,试着休息半晌而已,他知道的,将有醒来的时候,到时,他不辩驳,也不须辩驳,是对是错,他早忘却了又忘却,只是恨着自己老忘掉雨天时拎把伞再出门。 妻子的墓碑前,他拿着块布擦着上镶的照片。 雨,正下着,一来再来的潮湿根本擦抹不去,可她不喜欢雨天、最不喜欢湿淋淋,所以,他不断、不断擦着,还得等到雨停,抹去水痕。 妻子过世了,他还是累的、放松不得的。下一次,一定得记得带伞,自己不需要,得给她遮着……不得不承认,是喜欢下雨、喜欢淋雨了。 下一次,还会是下雨的时候吧。 end 张苡蔚 1744072309 活着 活着 她躺在他脚边,大雨淋着。 睁着眼,他看着。 她眉心间的一个洞不断有血流出,她的脸上到头部周围的地上本应是血红一片,雨水冲洗了那顏色的浓度,也冲洗了他无所适从的情绪。 而,不确定的顏色让他无法正确判断自己是否活着。 所以他忽略去探看那洞的深度,张开自己的嘴去唤她的名。 他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因此,他唤醒了自己。 从梦中出来,他懂得一併携来的情绪不会改变甚么,但仍去嗅闻枕头旁的枕头上一点点的味道。 曾经他向她抱怨这味道太易令人遐想,如今他试图保留这么一点点的只是记忆了的缠绵…… 他想唤她的名。 像在梦里一样,他张开嘴却喊不出甚么来。 闭上眼,他只能拥抱自记忆中模仿来的馀温,所以他又梦见了她。 梦境重复又重复,生动且真实,参与她的葬礼时他却觉得才是梦。 节哀。 长官在颁发给她的勋章时这么对他说。 他只是看着棺木里的她。 他记得住她的模样,但无法熟悉那个洞的轮廓,于是產生一个令自己作噁的想法── 表彰英勇的勋章该镶在那洞上面。 我不要你死! 她曾经阻挠他参与一次极度危险的任务。 当然,他还是义无反顾。 如今,对于正义,他只觉得可笑和悲愤。 是情人也是同事,你们是幸福的,不过刑事工作见刀见枪的,或许有一天你得亲眼看见她心跳停止的瞬间。 他和她初交往时有位同事这么说。 他和她经歷无数与罪恶的争斗,属于正义一方,他们始终是胜利者。 除了这一次。 她死了,正义也不活着了。 每一天每一餐,他吃、他喝。 吃了甚么,他不在意。喝了甚么,他不关心。 在所有她曾经存在的空间,他游荡、他寻找── 一个可以想像的痕跡也好、一个恍惚失神的残念也罢,结果总是甚么也没有。 他才懂得他得先确定自己是否活着。 我要亲手杀掉那个在她眉心间开枪的恶人。 恢復工作后他给了自己新的目标。 他做到了。 他在那人的眉心间开了一枪。 那人倒下在他的脚边,血从眉心间的洞冒出。 浓烈的顏色如水流动,却冲洗不了他愤懣的情绪。 用枪过当、私刑、枪决── 媒体如此指控他。 我没错! 他用正义的外衣包裹自己虚弱的心,让自己其实很明白的罪恶能够被淹没,然后,他会到梦里。 原来梦才是他最可以放松的时刻和场所。 虽然可怕、虽然伤痛,这样的煎熬却能使他感到舒适。 然而,他总得被她眉心间的洞惊醒。 那个洞的轮廓清晰成形了── 在他举起枪,眼看枪口时。 他没有扣下板机。 这样的姿势仅为一种惩罚的仪式。 我们会挺你到底! 长官和同事们如此说,也如此做。 他赢了最终的判决,他是无罪的。 因此他领到一枚勋章。 他的勋章和她的摆在一块儿。 她的已蒙尘。 他也打算让他的也这样。 勋章代表不了正义的存在,蒙尘也代表不了罪恶。 他到她的墓前,要告诉她这些事。 张开嘴,他仍唤不出她的名。 镶在碑上的她的照片是他选的,盈满笑的── 不够生动、不够真实了。 他想起恶人眉心间的那个洞。 所幸也不够生动、不够真实,无法与她的形象叠置…… 他笑了。 他终于能确定── 正义与罪恶的分野只在于一场雨。 end 张苡蔚 1852013011 千年之恋001 千年之恋 入夜之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窗上流光闪了即逝,改变不了夜的寂寥…… 她佇立窗边想着── 想着甚么,她不很清楚。 她的回忆并非她能控制,一会儿一股脑儿、一股脑儿涌上,一会儿在瞬间中甚么都没有了。 浑屯的思想里最模糊的是自己,而最明晰的只有他。 他呢──两年来她困在这个问题中。 她想,他的父母和几个来过这儿调查的警察至今也还烦恼着这个问题。 她笑了笑── 或许,真如他们所说──他让她杀死了呀! 「我可以为你死!」 他说过的,他爱她的程度比天高、比海深,所以为了她,他可以甚么都不要,包括自己的命! 他还说:「我对你的爱,一辈子都不会变,就算我死了,对你的爱仍会留存,经歷千年都不会变!」 何其伟大的誓言呀!那,如今她怎只剩寂寥及雨夜…… 她离开窗边,大起来的雨势太嘈杂,她就要连自己心里的声音都听不着了。 她不记得怎么杀了他,更不记得尸体藏到哪儿去。 「你的同居人失踪两个多礼拜,你没有报警也没有向亲友询问,警方实在不得不怀疑你谋杀了他。」 警察侦讯她好几回,将她和他的房子彻底搜查一遍又一遍。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由外国飞回来的他的母亲向她吶喊。 他的父亲冷静些,和气地向她说:「我们只求个明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拜託你说吧。」 他们要她说甚么,她很不明白。 难不成我吃了他──她真想如此回应。 打开冰箱,里头满满的柠檬茶──她更不明白这是为了甚么。 她不爱喝柠檬茶,但有一天上超市时买了好几箱特定品牌的柠檬茶,回家后清空冰箱,用柠檬茶塞满所有空间。 是他爱喝的──回忆太混沌,也只能这么想了。 挑了一瓶,她从冰箱旁堆叠的纸箱中拿出未冰的一瓶填补冰箱中的空位。 回到窗边,她坐在梳妆台前,从抽屉找出一本笔记本。 喝着柠檬茶,她读着自己对他的回忆,这是每晚睡前的例行公事。 笔记本的封皮是木质包牛皮的,上头甚么文字、图案都没有,里头的页面亦然,不够纯白的再生纸张上只有她的笔跡。 酸酸甜甜的滋味滑过喉头,她的眼中却如这夜寂寥得毫无情绪。 又跟他吵架了、他到底在想甚么、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我要杀了他── 她已记不得为何写下如此情绪化的字句,总之,她有杀掉他的动机。 我跟警察说,我和他吵架,他跑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竟然不相信,还说事发后我立即大扫除是想湮灭证据,他们连他的指纹都採不着,我只是想藉扫除换换心情,每回和他吵完架都是这样的呀── 第一次受侦讯的馀怒至今成了一种馀悸,但这仅为一种感觉,无论她有没杀掉他。 笑死人了,如果我真杀了他们的儿子,我也不可能说甚么── 她觉得她对他的父母无礼的,不过有无顾及礼节,他们都不会相信她,因连她都不相信自己。 老说要到乡下走走,烦不烦哪,我离开城市会死的!他又说哪天衝动了真会丢下我,一个人去乡下,不须任何的准备。我相信他是想到甚么就会去做的人,那,去吧── 原来曾经好瀟洒。 他真的好爱我,买了好棒的房子── 往昔的温馨也只是一种感觉了,但午夜梦回之际才能体认那的滋味,此刻只是一种莫须有的海市蜃楼罢了。 他说我在床上很疯,呵,是被他带坏的呀── 能有多疯?他的走才是疯之境界的王吧。 我觉得我们相爱了好几辈子,当我这么说,他笑得好奇怪,我问,他的回答很正经,说甚么人只有一辈子,我思考了很久,晚上睡不好,好像作了很多梦,但惊醒后甚么都记不得,我却摇醒他,跟他说了另一种想法── 为何不写清楚,让她又得去混沌中搜寻…… 望去窗外,外头仍寂寥的,雨仍下着。 她甚么都没有了,连回忆都是残缺不全、支离破碎的,而还能坐在这儿,甚么都不该计较才对…… 她将笔记本丢出窗外,然后熄灯上床。 好似是这场突来的雨让气温骤降,她努力用被子裹好身子。 该是密不透风了,她仍觉得哪儿有风灌进来。 翻来覆去,先是面对窗,转过去没一会儿又转回来。 窗外除了雨便是寂寥,她却不能习惯面对床上空了的一大部分。 他走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夜…… 又忘了吃药。 她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病,但心理医生要她吃药。 可以记得喝柠檬茶、可以记得翻翻笔记本,就是常常忘记吃药。 有甚么关係,反正是好不了的、反正都得死去…… 「你是千年前那个人……」 她想起了。 他听了笑了,然后对她说:「我没那么老。」 她回了甚么? 还是忘了。 她容易忘记自己,但一定记得他。 「我的爱只有千年的期限,如果我们千年前就相爱,往后的千年要怎么过?」 现在她笑了,当下呢? 终究记不全。 千年算不算长? 无关前世今生,只是从梦里带出来的囈语,而她可以认定自己活了千年以上,所以她不在乎这短短的两年。 但,两年是一个人可以死去的期限。 她得判定他的死亡,然后完全忘记他。 岁月太长,真的该忘了就忘了吧、不该记得的也别记起吧。 或许再一个千年……不,五百年……不,五十年吧,她将把他完完全全忘了,毋须再游荡回忆中、再追逐梦里头。 但,在这之前,该怎么过? 尤其像这样的雨夜,不懂思念的人都得去思念,走进无边无际的荒漠,费掉生命的所有气力都找不着回头的路…… 千年之恋002 ※ 在花圃中捡到本笔记本,他拿至伞下,接着环顾四周。 这会儿又是深夜又下雨,望眼所及一个人影也没。 他带着笔记本进街口的便利商店,买了瓶柠檬茶后就坐到外头的桌椅。 那是本很朴素却也精緻的笔记本,不过牛皮封面给雨淋得湿了一大片,发皱的部分恐难復原。 内页的字跡很瀟洒,却也看得出来是女性写的,每一页仅几行字,都是和男人的相处和心情…… 他一页页翻着,边喝着柠檬茶。 大概看了四分之一,他闔上笔记本。 不想看了,他却对笔记本產生眷恋,手直抚在潮湿的封皮上。 自己有无拥有过这样一本笔记本? 他三十多岁了,脑海中的回忆却仅有两年。 两年前他在乡村的一家小诊所的病床上醒来,完全想不起任何事,包括自己的一切。 医生说是他头部的伤造成失忆,或许哪天会好、或许永远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听说是他搭乘的巴士意外出了车祸,车上其他人几乎没伤,只有他手脚骨折、昏迷不醒,而他没有任何行李及证件,他们只能先送他到距车祸地点最近的这家小诊所。 这诊所就一位老迈的医生,唯一的护士是医生的女儿。 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他喜欢上她。 日夜相处,她对他也產生了情愫。 她是个极为纯真的女人,温柔又善良,他不禁给了她一份一生的承诺。 三个礼拜后他伤好了,试图寻回自己的身分。 派出所的警察用他的指纹调查,结果只能证明他没有犯过罪以及没有服过兵役。 他们猜他是他国籍──唯一的线索了。 「不要再查下去好不好,我好怕你必须回到过去、必须离开我……」她哭着说。 他答应她了。 她的父亲靠关係替他弄了某国的身分证明,自此他有了新的自己。 一年前她的父亲过世,他和她搬到城市里开始另一个新的生活。 他从来不曾想起过去,点滴都没有,不过不知道为甚么,夜里下雨的时候他总有出来走走的念头。 而每次走至捡拾到笔记本那儿都会驻足一会儿,然后到这儿买一瓶柠檬茶。 雨小了些,柠檬茶也喝完了,他思考是否该把笔记本放回那花圃? 笔记本里头是生活的纪录,更是回忆,自己没有,他羡慕,但不该窃占别人的…… 为何难以决定? 手机响起,是妻子打来的。 她说别在外头溜搭太久,雨夜里容易着凉、容易感冒,他问她怎么醒来了,她说孕吐得厉害,要他回来时顺便买包酸梅。 他到便利商店里买了酸梅,出来的时候脸上满是幸福的微笑,因想起跟妻子讲过的一句话── 就算我的过去有千年之长,在往后的千年,我只爱你…… 雨大了起来,让他记得拿起伞筒里的伞,却遗落了空了的柠檬茶瓶子和属于回忆的笔记本…… end 张苡蔚 0345042111 入夜之后001 入夜之后 入夜之后,野狗巡弋,以王者之姿踩践云的影子。 他也出门,模仿野狗的姿态与心情,骄傲却不愿让人看见地走在街上。 风寒,勤奋踏步让腿脚举收之间很艰辛,他缩缩脖子和肩膀,使得竖起的大衣领子歪向右侧,彷彿警告他必须靠右边,免得给车撞了,而他并非注重规则的人,总无视路口红绿灯,按照自己的意识前行或停止,但其实这也是一种规则,称之为反抗或者我他妈爽怎样就怎样。 他就爱反抗、就爱说我他妈爽怎样就怎样,使他的情绪在大部分的时间中都处于高昂状态,毕竟反抗和说出我他妈爽怎样就怎样皆需要极高的血压来支持,以至他不须展现自己有多屌的时候十分虚弱,好比此刻。 他得进食,这为他出门的缘故,但选择步行是因他的机车给拖吊了还没去领回。 人行道砖的缺角让他踉蹌一下,该「干」的一声,不过他刚好在嚥口水,所以愤恨被吞下了肚,感到自己窝囊得真是条野狗。 初次察觉自己是条野狗之刻,他正面对一条真正的野狗,毫不费力地在野狗身上找到共通点,像是邋遢以及满身伤,大大小小的疤痕一条条、一块块的,在脸上、在手脚上,也在心上,而表象通常是一副威武,即便肚子饿得要命,还有着相同的眼神,充满悲伤。 为此往事,他停下来抽根菸。 偶经的路人没有影响他怀想野狗的兴致,当然,他也没有影响路人对他的漠视,野狗就该无人关怀。不,社服单位的人员会为了饭碗或者天生的悲天悯人之心付诸关怀,他也曾经受过。 真和野狗一模一样,他得笑一笑,虽然差点儿给烟呛了,咳一声后他想着了他可能比野狗强的一项,有个可爱的女孩曾经非常关怀他,在他十岁的时候。 自懂事,他没见过父亲,几乎不瞭解父亲这名词的状况下,他母亲从他生命中消失,自此他致力于明白年迈的外婆口里总碎碎唸着的是什么,不过他从没听清楚过,只能由外婆的表情明白到她有多恨她的女儿和搞大她女儿肚子的男人。明白这些费了他很大的精力,所以他没空读书,在学校老给师长责骂,于是下课时间他找同学出气,坏学生和坏孩子成了他的代名词,但他不以为意,把欺负同学当成功课,每日必做。大部分的同学都离他远远的,尤其女生,只有一位叫作晴晴的女同学敢和他说话。 入夜之后002 晴晴人如其名,就是个大晴天,整日笑容不灭,很想知道她究竟在高兴什么,有一次揍了一个同学、晴晴好言相劝之后,他问她「傻笑个什么屁」,她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了一长串的话,他没注意听,因她发楞时僵掉的笑容太可爱,他看得入神了。晴晴很爱在他揍殴同学后挺身而出,他能再问她「傻笑个什么屁」的机会很多,但他没再问过,因觉得她烦,于是他当她是空气,只把她每个可爱笑容收进心里,这样做的后果是小学毕业前他能在没见到她时轻松描绘出她脸部的各项特徵,而他也悔恨自己没和她多说话,让她骂骂也好,他就能知道她生气的样子是否也如她的笑容同样可爱。 下雨了,他错愕,但没停下将菸送往嘴的动作,而被雨滴溅洒的潮湿的菸让他的最后一口吸得极不顺畅,非常不悦但瀟洒地将菸扔掉。 继续走吧,继续想念晴晴吧。 想念一个不曾上过床的女人对他而言很奇妙,但正处于这微微雨的夜晚反而很恰当,总归,晴晴在他心中并非一个女人,只是个小孩子,这样解释自己的心态,他便能感到没有破坏对凡事必须瀟洒的原则,他好过很多,所以关于晴晴的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和晴晴缘深或缘浅很难判断,因上了国中,他们竟然又同班,以为将如从前一样,不过他揍殴同学时晴晴并不常出面制止了,因课业繁重,她得多花时间读书,这使他心情鬱闷,揍殴同学的次数愈多,方式也愈趋凶狠。有一天,晴晴终于看不下去,不只出面,还出了手,当晴晴握住他手腕,一股暖流传至他心底,不禁放松了手,且表情软绵绵地转向她,接着却是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巴掌。晴晴打痛了他,也打醒了他,他不再期待她的笑容,而,一次在他揍错了人,招来被围殴的下场之后,晴晴出现,带他上保健室,替他满脸和手脚上的瘀血和擦伤抹药,还跟他说了很多话,他仍没专注听,沉浸于她的笑容里。那天晚上,他立下一个志愿,要为晴晴改变,彻头彻尾的,彻底实行不再打同学、认真读书等等行为,不过隔天起,他再也没有见到晴晴,老师说她全家移民了,她没向任何同学提起是因为她害怕离别的伤感场面,但她会永远记得每一位同学。晴晴不在,他立下的改变计画壮志未酬身先死,更以揍殴同学为乐,才能紓解心中的悲伤。 十字路口,他停下,不为红绿灯,因不知该直走、右转或左转。 每个方向那头都有间便利商店,且距离差不多,该去哪家成了必须先决的事项。 入夜之后003 许久,他没有踏出步伐,望着红绿灯变换又变换、夜雨坠落或随风散,徬徨,连他。 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因大部分的时候他不须要决定什么,一切照着本能反应和直觉认定。对他来说,决定一件事很累,且决定的后果往往不遂他意,所以,何必决定呢?但无论如何,这当下,他得决定。 雨势大了些,不过仅绵稠的密度,似乎试图模糊他的视野,让他看不清,然后选错,这就是他的人生,总有着什么干扰他、阻碍他,但没差,吃不到那家的关东煮,另一家的包子也不错,大不了再另一家最少也有茶叶蛋,选什么都不会错,错的只是自己住处附近连买碗泡麵的地方都没有。 「你可以不是这样的。」 豁然开朗之际,他想起了晴晴最后一次向他说的话,也记起自己的回应:「我怎样?我他妈的爽怎样就怎样!」 「其实你是个好人,只是觉得不受关怀,才用打同学来引起注意。」 原来晴晴早看透了他,他很诧异,表情却是嗤鼻一笑。 「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每个人每天都有改过的机会,希望你好好把握。」 当下没认真听取这太阳之说,所以并不明白箇中涵义,后来反覆回想也没悟到什么,只是觉得晴晴说话好老气,不过表情仍是可爱的。 他右转,没两步就听见剧烈的撞击声,回头,路口的车祸让他张大了嘴,也终明白晴晴的话,或许他差点儿就失去所有改过的机会! 就从明天开始吧,他在便利商店挑选麵包时立下志愿,首先改掉不爽就骂人、打人的习惯,接着远离那票只在吃喝玩乐聚首的狐群狗党,找份正当工作等等,要改的很多,他决定回家后再好好思考。他是有思考能力的,少用了才钝了,多用即可復原,他信心十足地将自己认定为一个本质纯良的人,不因自身的认知,因晴晴,她是个聪明人,会对他好,那他绝对有可取之处。 「晴晴,谢谢你。」他默默地说。 晴晴现在人在哪儿?过得好不好?还记得他吗?想念更甚了,他心里酸酸的,也甜甜的,虽然晴晴看不到他的改变,他为她而改变的决心不会动摇了。 购物完毕,要回家了,他又经过发生车祸的路口。 雨完全停了,他便站定路边,从购物袋拿出个麵包,边吃边看警察处理车祸,还有两辆相撞的车子车主一个抚着头、一个跛着脚地互相咒骂。 「真他妈……」车主的对话颇精彩,他不禁发出讚叹,不过「妈」字未结即止住。 入夜之后004 不文雅的遣词用句也得改掉,可明天还未到,讲一下也无妨。不行!不得松懈!他试着再拿出那份下决心时的情绪,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为什么?思考能力随着散开的乌云远行至天的边境,追索不及,他只好怀疑自己怎么了,明明订好享用一顿热食,竟买了一堆没有温度的麵包?这项思考实际很多,让他吃完麵包后放弃了继续关注不具血光而不具啟发意义的车祸现场,放开脚步踏上归途。 并没有完全溼透的路面由他的踏步渐趋乾燥,他该随着愈是晴的月舒朗起来的心却愈加沉沦。 仍在怀念晴晴,他记起了那天保健室的窗外下着绵绵细细的小雨。 又想抽菸,他拿出菸盒,但里头没有半支菸了。 「操!忘记买菸!」 他转身,得再回到便利商店,不过这次他决定直走过马路去那一家规模较大的便利商店,好再挑些热食和泡麵,避免明后几日又得半夜走路出来找吃的。 边走,他边打电话给个朋友,相约找天去场子摸两圈,还要朋友记得履行已说好的脱衣酒家游,脑中晴晴的影像渐渐模糊到没了,视野里装进红绿灯桿边一条瞎了只眼的野狗时,他笑了一笑再皱了一下眉,欲起的心情让话筒中朋友对女人的戏謔言词给撞溃击散…… 没关係的,下一次下雨的时候,他就能再度拚凑晴晴和她说过的话,然后再度记起自己是一条曾经有人关怀的野狗,只要他没给为闪躲车祸现场而撞上他的车子撞得丢掉小命,毕竟,能看得见明日的太阳就有改过的机会。 才从云层逃出的月黯淡了些,他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因他断掉的颈骨只容许他看向给车轮辗得扁平的一袋麵包,拋远了的手机还传出朋友的声音,但他无法回应了,仅存的微薄的意识该用来追想晴晴请他吃过的麵包,那好香、好可口,他咬了一下便掉了一滴眼泪,温热地落在麵包上,他赶紧再咬一口,不晓得晴晴看见没,他只知道晴晴瞭解那天他没有半毛零用钱,也没人替他送午餐的便当来。外婆完全忘了他,还有家里的一条狗,他们都瘦的瘪的,没几天狗去流浪了,他因不知去哪儿好才多留了几年,后来,狗死在离家不很远的街头,他看见了满地的血和漫天的雨。 呼出最后一口气,他闭了眼,肌肉不及松弛,让他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在他被送进太平间的冰柜时,太阳出来了。 end 张苡蔚 0344122711 林仔001 林仔 「没有人真心喜欢台北。」林仔的父亲临终之刻说了这话,当年林仔十岁,似懂非懂地记下来,有回他问母亲,父亲为何说这话,母亲没以言语回答,只苦笑了一下,他又记下了这笑。 林仔生在台北、长在台北,他以为喜欢不喜欢台北并不是个问题,台北就是个地方罢了,有他的亲友和同学,如果必须离开,他会非常难过,而情感源自于人,非地,体会这些用了五年,这时候的他喜欢把父亲的遗言和母亲的苦笑讲给同学听,他们如他,似懂非懂,发表了些青涩的言论,女同学小美说了句「你爸爸想回家乡。」令他印象深刻,回家即问母亲关于父亲的家乡。「你父亲曾说,若没在台北成家立业,就永远不回去那个落后的小地方。」母亲的话令林仔错愕,不过母亲的眼里突现伤感,他捕捉到那如丝的情绪,不再追问,因那伤感和五年前的苦笑同属悲哀。 母亲是故作坚强的,就像父亲,总把苦闷的心情隐藏于微笑之后,釐清这一点,在林仔上大学以后。他就读的学校仍在台北,但离家远,公车通勤得花将近两个小时,于是他想买辆机车,刚好母亲要他去打工,好准备下学期的学费,他同意,想的是多做些就有钱买机车。空间的时间少了,偶尔才能和同学分享父亲的遗言和母亲的苦笑,林仔感到生活中少了很多很多,不过他并不清楚如何充实这样的缺空感。一次在工作的加油站遇到小美,她仍记得林仔父亲的遗言和母亲的苦笑,问他瞭解了没有,他摇头,但其实,与当年比较,他已能理解其中必定的寂寞和苦闷,和他现在只剩上学和打工的生活所產生的感觉,好像。这晚,林仔和小美一块儿吃饭,他们聊着过去与未来,小美说他变了,像个大人,他回家后照很久的镜子,看不出自己哪儿像大人,可他发觉自己很像父亲,造就了一种心情,很难以言语说解的,或许是难过,或许是担虑,总之,开心不来的。「我像爸爸吗?」不甘,他问母亲,但母亲没有回答。 林仔002 父亲是劳累的、憔悴的,得去服兵役的前一个礼拜,林仔想通了为何不情愿像父亲,不过翌日还得上班,他没再思考下去。加油站的工作到出发上成功岭前日才结束,因他得偿还大学第一学期母亲去借贷来的学费,一年前母亲才告诉他有这笔负债。平常打工的薪资分期买了机车和供自己花用,寒暑假多赚的都得存起来付学费,没有多的,母亲在便当店工作的所得用来付房租和家用,也没多少剩的,对于负债只好拖欠再拖欠,偿债的日子开始,林仔拉长工作时数,母亲还提议搬出台北,租金便宜是最强大的理由,母亲说这些时劳累的、憔悴的,但他无法付出怜惜之心,他才明白自己真心喜欢台北,每一条曾走过的道路、每一栋曾进出的建筑,他喜欢它们的宽广和巍峨。 林仔当兵期间,他和母亲搬了家,不过仍在台北,离市中心远了,几乎就要离开台北,所幸边界的河流固守了一种莫名的信念,关于这点,他休假时听母亲说了很多父亲的故事,父亲的心情似乎能解释他对台北的感情,他也懂得了父亲离世前为何含恨带怨地说出那样的话,因离开台北彷彿代表失败。退伍后,林仔开始人生的另一阶段,充满信心和热情地进入职场,而生活变得忙碌且无趣,影响了他对事物的看法,他觉得台北的道路宽广却多岔,走在上头得你推我挤,就怕别人挡在前方,台北的建筑巍峨但狭隘,怎么寻觅,都无自己可容身之处,台北根本是残酷又冷漠之地。当母亲又讲起父亲,林仔一副厌烦,母亲便问他「知道你的小名为何叫林仔吗?」他当然不知道,愣愣望着母亲缓缓弯起的嘴角,那最终的幅度并不大,却牵引他沉湎去一种悲哀的情境。林仔转述母亲说的「要你记住你是乡下一户林姓人家的孩子。」给小美听时,他们正在夜里的山上。小美没有针对林仔这小名或他母亲的表达作任何反应,或许有,只是将目光投至山下灿烂的灯海中。「你喜欢台北吗?」他问她。「你呢?」她反问。「输的人才不喜欢台北。」第一个说这话的人是他的父亲,他继承下来,但他同情不了谁,包括自己。「你输了什么?」小美问,脸上有着和母亲类似的微笑,但一点儿都不苦,有力地领林仔去得到一种胜利。顺遂了,林仔的人生,半年后他娶了小美,不过再一个半年,母亲过世,没能一起搬到他在台北买的第一栋房子,他只能让母亲长眠在台北,也把葬在邻近县市的父亲安置到母亲的身边,接着,小美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该圆满的都圆满了,在他四十岁那年。 林仔003 「人定胜天。」林仔很爱说这话,尤其对员工们,但他的公司在四年后倒闭,景气不佳、大环境的不健康,种种因素让他赔掉唯一的房子,他也放弃了购买第二栋房子的计画,和小美、孩子们如他和他的母亲,搬到接近离开台北的边陲地带。在孩子面前,林仔不懂得笑了,照镜子时发现,他根本就是他父亲,一个在台北成不了事业、买不起房子的失败男人。林仔试着当自己强过父亲,至少他拥有过事业和房子,但他并没有因此好过,直到小美带他坐几个小时火车到乡下去。以为只是一趟散心之旅,他愈加感到景物的熟悉。「这里是你父亲的家乡,也是你的家乡。」小美是从他母亲那儿得知这里,林仔只记得上一趟来在很久以前,大抵是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年纪,隐隐记起是母亲带他来,赌咒发誓说不成功不返乡的父亲没有一道,他们祭拜了他的祖父母,四十年的光阴过去,他才再跪于祖父母坟前,擦亮他们和譪的微笑。回到台北以后,林仔感触很多,拉着小美说了大半夜的话。「我和爸爸都是输家,但我好喜欢台北,真心的。」林仔说完,小美轻轻笑起,已生纹的脸庞上年少气息依稀。「笑什么?」他问。「其实我好讨厌台北。」她的话令他诧异,赶紧问原因。「因为台北让你很不快乐。」她说完,他不再说话。这一夜,林仔完全睡不着,他想通了很多,尤其关于输赢,他不能否认自己输了,但最终的输赢未定。隔了几天,小美的父母借给林仔一笔钱,他拿出信心和热情重新创业,纵然每晚刮鬍时他仍觉得自己太像父亲,他常笑了,不管孩子在不在面前,他放纵自己快乐,父亲的遗言和母亲的苦笑又成为分享予人的主题,他希望每个人都想想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所生长、生活的土地,而六十岁那年,他离开了台北。 林仔的儿女很争气,读书读得好,工作也做得好,让公司派到海外,他们在美国洛杉磯落脚,要他和小美过去享福,掛记孩子的心超越所有,十年后他和小美才再踏入台北。探访亲友花了十多天,剩馀的一周,林仔和小美悠间地探访这块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台北的街道依然宽广、建筑依然巍峨,但也变了很多,更繁华了也更拥挤了,不变的是,人们急促的生活步调,却也可以在一些角落发现犹如乡下的舒适和安逸。上飞机回洛杉磯的前一个晚上,他们到山上看夜景。上山之前,小美兴奋的,关于旧地重游,她有所期待,不过到了那儿,他们都沉默着。「我没赢,但我就是喜欢台北。」半个小时过去,林仔说话了,小美听了即叹气。他很少听她叹气,忧心地探问原因。「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嫁给你吗?」都有三个孙子了,他觉得她这问题好笑,但也得惊愕自己竟然从没想过这问题。他定定看着她,她的神情娇羞起来,像是他向她求婚当下的模样。「喜欢就喜欢,何必找理由解释。」她的话让他噗地笑出来。望着脚下由灿烂灯火织就的台北,在台北度过的时光于林仔心中流转再流转,包括父亲的遗言和母亲的苦笑,那些仍带着怨恨且苦闷的,他改变不了什么,所幸明白了自己对台北始终的心情,他喜欢台北,真心的,他也永远会记得,他是乡下一户林姓人家的孩子。 张苡蔚 0514102011 他像母亲了 他像母亲了 他像母亲了,始于母亲的过世。 事情发生得突然,母亲的身体倒下之际,他正脱下一脚的袜子,且心思和手已往另一脚去,眼睁睁看着并毫无情绪地以为一齣低俗的乡土剧正上演。母亲的姿态实在僵硬,直板板的,犹似被锯断的树干,扬一声响音,残叶溅起旋即洒落,浇灌出朵朵白色莲花的生成,蜿蜒铺就一道无人能迷途的路,裸足踩去,他才明白有个什么将一去不返,而另一脚上也有个什么,正肃穆地渲染开来,不过立即给冷冽的空气冻结住。冷冻柜里母亲的模样很不真实,他先注意到母亲的整体,矮小枯瘦是唯一的评论。母亲是矮小枯瘦没错,不知是否因分处于冷冻柜里外,他觉得自己是在遥望母亲,所以母亲更为矮小枯瘦。再来他看看母亲的脸,第一眼的感觉是陌生,他说不出那张脸上的五官哪个和母亲的相似,让他以为可以大声嚷道「这老婆娘究竟是谁」,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但讣文上孝子的名,他再熟悉不过,逼得他静静去凝视冷冻柜上透明小窗框出的遗容,但仍感到陌生,一次又一次的凝视,一次比一次陌生,他无法釐出原因,直到大敛之日,他才明白,是一盏盏惨白的灯光所致,那迫得人眨眼都出泪,但他没有向谁提出异议,因解冻后的母亲解出了一地的尸水,味道呛得人眼拧出更多泪来。母亲被置入棺材,三长两短加一个盖的,木板製的,好烧的,也好想像给火舌缠身时将从何开始崩解,只是母亲这个词汇似乎不可以被毁碎,于是他框住想像,捡出一副安详的脸面。在此之前,他并不清楚母亲的长相,因此发觉了视而不见的可怕,所以他照镜子,在一盏盏惨白的灯光下,察觉自己苍老了,即便苍老仅为一种意象,就如亲友们的鞠躬致意,有着合理的心情和获取不了什么的表情,他知道他将比母亲更为苍老,在所有守灵的日子过去之后,因他懂得了很多很多,包括孝与不孝,也体会了很多很多,包括来不及与后悔,不管如何,他清楚记住了母亲的长相。 以执行母亲每日所做,他试图寻回某种意象,也求捨弃另一种意象,言明不了欲寻回与捨弃的,他想己身瞭解就足够,说解出来很残酷,纵使他已经不会忘记母亲的容顏,他并不希望记起一盏盏惨白的灯光及赤一脚狼狈又侷促的感觉,所以,连同动作,他努力和母亲完完全全相像。和母亲相像,是继承的一项抑或一种模仿?有时候他思考这个问题,不曾得到确凿的答案,只能以为也许他天生就是像母亲的,只是所有相像的部分被掩饰住,刻意或无意,毋须分辨,因掩饰为一种生存方式,比如,他总在掩饰卑微气质,好让人认定他能够被尊崇,而他很不明白母亲为何从不掩饰自身的卑微,那让母亲彷如一尊张掛微笑的泥塑,见人就笑,即便从来没有人正眼瞧过,连他,总是瞥见了便转过头,好似看见了就将一去不返。一去不返,他愈加讨厌并喜欢这个词汇。一去不返,带走了许多许多,包括心情与表情,也填充了许多许多,包括真实和虚假的意象。必须承认,他曾经鄙视母亲,所以在像了母亲之后,他鄙视自己。苍老了才发觉自己什么也不是似乎太迟,所幸他大彻大悟,容不了半分骄傲之气,那死了,但不须掩埋,已随火化母亲的青焰,尸骨无存,灰飞烟灭,因此他发现他必须尊崇母亲,于是在每晚盥洗照镜子时献出一抹微笑,纵然母亲不可能再瞧见,他愿意为母亲成为一尊泥塑。偶尔,他嚎啕大哭,当清洗不掉浴室磁砖缝隙的霉垢。他沮丧于没有学习到母亲的家事技巧,他能和母亲相像,家里的环境却无法和母亲在世时相像。家具和摆设如昔,但不够整齐乾净,那些在他眼里,如他的心灵,杂乱又骯脏,只有在晨阳由窗子洒来的时候,让尘埃掩饰掉,但尘埃陈旧且沉重,才飞翔起来便落,横陈于地、于物,构成一部百年歷史,叙述这儿不曾有人走过。他极想反驳,却惊觉自己的确不曾由这儿走过,印下的一个浅淡的足跡是躯体造成,他的魂魄从未驻留此地,早由无畏无惧的表情带领,以流浪的心情四处漂泊,而其实,无畏无惧只是自以为,流浪更只是逃难的掩饰性意象,在他赤一足踩践母亲的鲜血之刻便该收拾掉,连同尘埃。他开始以跪姿、以抹布擦地板,仔仔细细,湿擦一遍,再乾擦一遍,擦去所有尘埃,铺就一野能让漂泊灵魂降落的柔软草地。关于浴室磁砖缝隙,他利用旧牙刷刷洗,缓慢但不紊不乱,造出能轻易走访心田的宽坦道路。 家里整齐乾净了,他每晚的微笑却愈加虚妄,因他发觉母亲的脸好悲戚,稀疏的眉如枯草,雨水降临也不可能滋养它们,嶙峋的鼻似折枝,歷经风霜,最终满身残破,一双彷彿安详的眼让皱纹如墙地包围,遥望不了也凝视不得,却什么都看见过,包括他人和自己,不过,都一去不返了,被渲染开来的只是尸水味和冷冻柜马达声揉合出来的意象,说不了枉然,道不得惆悵,仅仅惨白的灯光最合宜拿来衬底,绝对掩饰不了什么,完完全全呈现出孝或不孝,深知来不及或真心后悔皆无用,母亲死了就是死了,而相像非继承,也模仿不来,一把青焰之后,母亲只是一张相了,张掛于框之中和他的脸上,于是他不再笑,也不再哭,依循莫须有的仪式,早晚向母亲的遗像上香。他都懂了,他仍是笑着,在所有人眼里,他也在哭着,在自己心里,终究,日子要过,所以,只须尽力维持家里的整齐乾净,他便能完完全全像母亲了。 张苡蔚 044406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