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最后一次。》 楔子 寒风轻轻刮过脸颊,带来异样的感受。 还有海的味道。 那味道不是很好闻,却令我很有安全感。 这片海湾总是寧静可人,鲜少有观光客,村里的人也都和乐安逸。 现在的我,感觉也得到了寧静。 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再一次深吸气,又再吐出一口气。脱掉我钟爱的黑色风衣,感受着风冰冷的吹拂,还是抖了不只一下,却让我更加清醒。 我回过头,望向这对我友善的渔村。 向它挥了挥手,我是想向它道别的,却又捨不得。捨不得王婆婆的咸鱼、张太太的关心,和她的儿子小崙,小崙总仰起带着无辜神情的小脸看着我,用小小肥肥又短短的手扯着我要我陪他玩,可爱得不得了。 虽然我一次都没答应。 口袋传来震动的感觉,我掏出手机,对话这么自然地就开始了。 「喂?」 「赵晚君,又跑去看海。」电话那头,是阿南的声音。 「还是你了解我。」我笑了,真不愧是跟我同居两年的男人。 这算是一个坏习惯吧,每当我有重大决定时,总会来到这片海湾。 这里总让我有种什么都能重新开始的心情,从最初的热忱开始。 这次,我也是抱着想找回最初再出发的决定,而来到这里的。 「早点回来吧,公司还是要去的。」他这样说,让我恨不得马上回到公司。 「我尽量吧!」可我也只能这么回他,然后两无言。 过了五分鐘?十分鐘?我不知道,也许更久。 「你的电话费不能再浪费在我身上了,阿南,等我的消息,掰掰!」不等他回应我就关了手机,通话是如此短暂。 放下了电话,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接着只觉得越来越冷。 将手机放在风衣旁边,我一步、一步,走进大海对我敞开的怀抱。 第一章:未倒数 我和阿南是一对情侣,任职于同一家公司。我是编辑,而阿南是作家。 他写的书很奇怪却总是大卖,我怎么也不懂,不懂怎么会有人想看《竹中灰夜鸡》、《买食送医》……之类的。我也不是他的责编,要说怎么相识的,大概是前辈的缘故。 「墨亡老师很欣赏晚君呢!」在茶水间遇到前辈,间聊之间她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 这样一句话却让我愣住,墨亡是阿南的笔名,当时我们根本没有任何交集,他可是整个出版社里头数一数二的王牌作家,《买食送医》可正火红呢。 「是吗?那我去调戏调戏他?让他从了我?」我莞尔,开了个小玩笑。 前辈却噎住了。 「听到这句话,我想不从都不行了。」一个带着笑意的低沉男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有些尷尬地回过头,正是阿南。 他倚着门,双手交叉在胸前,笑笑地看着我,看得我越发窘迫。 然后匆匆离去。 之后在公司时,只要我下午去茶水间必定遇到阿南,他明明是个作者,却不同于其他作者,老爱往出版社跑。而且他不知道为甚么知道我常常肚子饿,每次去茶水间就一定能拿到吃的。 「今天是太阳饼。」他边说边拿出来,还一次三个。 「今天是黑森林蛋糕。」 「水果塔。」 「虱目鱼汤。」这是冬天的时候。 「......谢谢。」我如果不收他还会把我挡在茶水间里一定得等我收下才放人。 但老实说,他拿出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不喜欢的,我严重怀疑他事先调查过我的喜好。有时主编看到了也只是意思意思唸两句什么「不要聊太多」、「上班中的小约会被我抓到囉」这种毫无杀伤力的话就走了。 他没有要赶稿时,甚至会送我回家,就算从公司回到我的公寓走路只要十五分鐘。阿南会把握着那十五分鐘,跟我分享关于他的事,或是问问我的事。 彷彿洗脑似的,我渐渐习惯了阿南在身边的这件事。 一年了,前辈不知道拿过多少书k我的头,又明示暗示我,甚至这件事在同事间小有名气后,我才终于敢承认阿南那是在追我。 我还是有点不敢置信,他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而且他始终如一。 只等着我、只看着我、只给我点心、看到我收下点心就高兴地扬起嘴角。最后这让我也忍不住偷笑了起来,也许,我比阿南还开心。 笑出来的那一瞬间,我想是时候回应他的盼望了。我察觉我是喜欢这个人的,喜欢他给我的感觉、喜欢他对我的好。 「赵晚君,今天是限量起司鮪鱼软法,给。」还是下午的茶水间,看来他今天特别间,竟然去排队了。 我伸手接过麵包,抬头看着这个高了我不只一个头的男人。 他黑色的发丝看起来很柔软,黑框眼镜藏不住底下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 深吸一口气,所谓心动不如马上行动。 「我喜欢你。」 阿南呆住,应该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突然。 说完之后,我发现一个刚进来的男同事,他也正傻愣着,应该是听到了,好不容易等他回过神来,也不装水了,连忙走出去。 「赵晚君向墨老师告白啦!」我听见了刚刚那个男同事大喊了那么一声,是从行政区那传来的。 大约两秒后,办公室爆出如雷的欢呼声。 才刚觉得哭笑不得,就感受到一股拉力,阿南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 有点幸福、有点不好意思地,我也将手环上他的腰,让他知道我在回应他。 ******** 我和阿南可以说是工作狂,约会也都脱离不了本行。大部分的时候是书店,偶尔是咖啡厅,阿南说咖啡厅能激发灵感。 我听了很是不屑,《竹中灰夜鸡》跟《买食送医》我后来都看过了,那样表面略带批判实则愤青发洩的书如果是在咖啡厅想出来的,我会强烈建议各位作者不要去咖啡厅。文青可是我不能幻灭的梦啊。 这也让我发现一件事,阿南外表是文青,内在却是愤青,只是他会用冷水煮青蛙的方式以文字表达,腹黑啊腹黑。 但当我在咖啡厅看着阿南专注于码字的神情,我总会一个劲地傻笑。有时候就是这样,看着喜欢的人,就想笑,心里甜甜的。 尤其是你知道,这个人也喜欢你的时候。 每次想到这里,我的笑意总是不自觉地加深,阿南瞥到了,就会笑骂我是小神经病。 是,我是小神经病,但是是阿南你让我脑袋短路的呢。 ******** 交往一年后,我们开始同居。阿南和我一样,是个喜欢恬淡安静的人,开始同居之后,他的责编总是看不下去。 「墨老师,你和晚君,一个码字,一个校稿,日日夜夜,夜夜日日,竟还包含周休二日......。」我和阿南谁也没有理她,连抬头都没有。 我们的工作可以说是没有周休二日的,责编脑袋烧了吧。阿南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至少我很喜欢目前这样。我们陪在彼此身边,却不干扰彼此。 不过我偶尔还是会小小的顽皮一下,只是责编没看到而已。 别以为阿南就会乖乖被我欺负,我的稿子和样品书可是会被藏起来;可惜,他也只会藏起来。 论花样和可看性,还是我胜一筹,到最后阿南恼了,就会把我压在身下,我......当然只能落荒而逃。 没办法,谁叫我天生脸皮薄,可能遮不住那一抹红云。 这样就很幸福了,两个人,有着彼此,只有彼此。我的愿望如此渺小、如此容易满足。 但也理所当然地如此容易被践踏。 幸福总是这样的,在你还不懂得把握时,悄悄溜走。 看不到、预测不来、就这样心上被狠狠地捅一刀。 第二章:倒数预备 幸福是真实的。 偶尔我们也会一改淡然的相处模式,甜蜜地偎在一起。两人就坐在床上,我坐在阿南怀里,头顶着阿南的下巴,阿南会拿着一本书,我们轮流唸一段给对方听。 虽然早摸透了他那腹黑的个性,没想到有一次阿南选了高频率使用「我爱你」三个字的俗俗爱小说。 就算只是小说,但唸到最后,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了,转过去将头靠在他宽大厚实的肩膀,整张脸感觉火辣辣的。 不想让他看到我脸红,但他就是趁着这个时候,硬要让我更加抬不起头。 「晚君,说说话吧!」坏心眼!不过他向我这样说,我怎捨得拒绝? 「我爱你。」抬起头看他,我才不会认输。 我是如此直白。 他愣了一下,笑了。 当下我觉得,听到这句话而笑得如此灿烂的他,就在我眼中形成最美的一幅风景。 我知道他感受到了我最真切的情意,不同于前面几次只是唸唸那三个字。 阿南有时也会一时兴起想带我出去玩,但大多是我想赖在家里。 「赵晚君,先看看桌上吃完的零食袋和未拆封的零食,再摸着良心跟我说不想出门。」阿南语气无奈,大概觉得他在养一头小猪,谁管他呢。 不过就算我这么想,阿南总会祭出公主抱,把我丢到床上,找好我的外出服,再山大王似地质问我要自己脱还是他帮我脱。 我永远也忘不了有一次我故意想戏弄他,让他帮我脱,结果......他就把我吃乾抹净了。也因为这样,我体认到所谓腹黑就是不错过任何机会。 躺在床上感叹,但其实我也是半自愿地一直给机会,怪谁?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 就这样幸福下去吧! 侧身抱着阿南,抬头蜻蜓点水似地在他的唇啄了一下,阿南轻拍着我的头,无声的哄我入睡。 ******* 阿南突然消失了,整整一年,无消无息。 没有人找的到他,也没有人联络的上他。 今天是刚好一年的日子,我突然想出去走走,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满间屋子都只有阿南的影子,这有时会令我感到异常窒息。 默默穿上阿南的黑色风衣走出门,我想我果然还是不想摆脱他。 一开始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就算是暖冬,下午三点仍然开始有了丝丝寒意。 我想回家。 回另一个,没有阿南的、或者说没有阿南影子的家。 全身上下,只有手机和一张五百块,幸好,我有随时随地都要在身上放钱的习惯,就这样直接去搭火车。在火车上时,接了一通电话,因为前面有未接三十四通。 「喂。」第三十五通,不用想也知道是她。 「赵晚君,这么晚还乱跑。」 「前辈,我要去寻找了。」我只是回这么一句。 「什么啊?赵晚君,不要乱来啊!」前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慌张。 我笑了一声当作回应,就掛了电话。 阿南,你什么都没留下,你也什么都留下了。 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记下了。 你的一言一语,我都可以覆诵。 你温柔的眼神、挺拔的背影,甚至是腹黑的个性,都是我不曾遗忘的。可你的人呢? 最后,连个道别都没有。 你可还把我记在心里? 我是不是该放弃了?你可能在别的地方,过得很好。 第三章:追忆 回到渔村,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小小的、安静的、大家都彼此关心的。 可爱的渔村。 算算离开渔村,已经八年了,这期间很少回来,但我还是记得大家的。现在有点晚了,渔村的人大多睡了,这打消了我想去看看大家的念头,直接回到父母的屋子。 还是一样,看起来破旧的砖头屋,静静佇立在村子的最东边。 屋内隐隐有些灯火。 迟疑了一下,我推门而入。 「阿君?」 看到是明伟时,我愣了一下,看看四周,随即了然地笑道:「谢谢你。」 明伟的感情,我一直很感激。我知道他对我有什么样的心情,他会帮我打扫这个没有人的房子、放一些供品、代替我帮我父母上香。 他一直在等我。 上次回来已经是两年前了,我劝他不要再这么做,没想到,没想到。 明伟和我可以说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两家关係也不错,可大学时我上台北去唸书,明伟则决定留下来当个出海人。大概也是那个时候,明伟妈妈开始不太喜欢我,之后听他说,才知道他妈妈只是没理由地讨厌都市人。 为甚么呢?阿南,都市人是不是真的比较讨人厌? 就像你也很讨人厌,一声不响地消失。 「阿君,这么晚了,要吃点东西吗?」明伟可能见我沉默太久,乾乾地问了一句。 我笑,「不用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出海不是吗?」还有被你妈妈发现又要被唸了呢。 明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问了我的近况才走。 目送明伟离去之后,我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想着明伟刚才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一年了,难得阿君回来,看起来有好好休息,没有瘦很多。」语气中带着怜惜,我连忙赶他走。 一年?一年前,我确实刚从昏迷中醒来。 但记忆似乎出现断层,我想不起再更早一年的事。 那时前辈说我工作太忙晕倒了,我相信了,但回家却找不到阿南,我打电话问前辈,她说我后来埋首于工作就是因为阿南消失了,但阿南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现在想来,也太诡异了,累到晕倒怎么会失忆?只是当时我忙着让一切进入轨道、调适心情,久而久之,竟习惯了等待。令我更介意的是,在我昏迷前,我是在渔村吗? 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间觉得非常疲惫,睡意也随之涌上,我便走进我的房间。 如同外头一样,乾净整齐。 心里泛起了一丝酸意。 我和明伟其实是一样的,做着同样的事,同样在等人;可我觉得,明伟等得到我回来,我却等不到阿南了。 这个莫名的念头让我感到悲伤,而悲伤顺着那一丝酸意,一点一点地渗入心底最深处,想将我从最根部的地方开始埋没。 带着这样令人喘不过气的心情和昏沉的脑袋,我就这样睡去。 ****** 我最喜欢的,就是渔村的海湾。 这里不大,连带着海湾也不大。 我喜欢回来这里进行只有一个人的哲学课。当我迷失自己时,我会回来这里。 只有回到这里,我才会想起当初带着满满的勇气的十八岁女孩;她隻身前往陌生的他乡,带着热情,遇到挫折,蜕变。 却越来越厌恶这世界。 早就没了理想,只要平凡地快乐下去就好,就像阿南给的那样。阿南是什么时候走进我的世界的呢?一定又是他那该死的冷水煮青蛙。 但这却我觉得世界好像可爱了起来。 我好不容易,好像要熟了、又要有温度了。 你却跑去哪里了? 我得不到任何答案。 想哭吗?想,但是我不哭。 第四章:面目全非 回到渔村之后,我每天早上就坐在沙滩上,静静地看着海,静静地等着。 在这始终单调如一的景色中,有个小男孩吸引了我的目光。看起来才五、六岁,总是跟我在同一个时间来到沙滩,拿着树枝在沙滩上作画。 就这样,我的视线有时会聚焦在他身上,他似乎也发现我持续地在关注他,便跑来跟我搭话。 「阿君。」他劈头一句竟是叫了我的名字。 「你认识我?」我好奇,许久没回来了,村里多了这样可爱的娃儿都不知道。 「嗯,妈妈说阿君很可怜。」 在这小村里,有什么八卦都传得很快,但我哪里可怜? 「你妈妈是?」 「张家的。」幸好,姓张的就那么一家,我马上知道他说的是那大婶,看来他们夫妇俩老年喜获龙子。 其实我一直都有察觉到的,和大家打招呼时,隐隐有一种压抑的气氛。纯朴老实的村人,也不懂的隐瞒,我看出来了,却隐瞒了我的好奇。 我越来越想知道,在我昏迷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 只有阿南知道,如果我消失一个礼拜或以上,绝对是回到了渔村,他会打电话给我,带着藏不住的宠溺责问我为甚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我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打给在渔村的我时,有些慌张。 「赵晚君?」电话那头,是与平常有些不同的声音。 「嗨,阿南。」那时是消失的第三天,我的心情基本上已经调适得差不多了,才愿意开机接电话,其实前面已经有好几通未接来电。 「……不要让我担心,什么时候回来?」 彼时才意识到以前任性惯了,想跑回来就跑回来,竟忘了有那么一个人,会在家里等我,会担心我。内心有一点温暖,也有一点想哭,很想马上衝回阿南身边。 很想回我们的家。 回去就后跟阿南解释了,他表面上说不在乎,其实偷偷藏了我三本样品书,让我好找。 想到这些事,我是笑着的,只是笑的有点难看。这个回忆是如此的美好,现在却因为阿南而徒增悲伤。 我想等,等着阿南再一次找到我。 拿在手上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我看了一下,是前辈。不想接,但不能不接,前辈会炸掉的。 「赵晚君!」前辈的声音很有朝气。 「前辈早。」我简单地打了招呼。 「早什么早?醒醒啊!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前辈这么激动不是没道理,算算我也已经消失一个星期了。 但听完这句话,我愣住了,前辈在说什么?我哪有伤害自己? 一年来,我照常吃饭、照常睡觉、照常上班,乖乖地等阿南回来,这样是伤害自己? 「啊啊啊,虽然医生说不要过度刺激,可是我忍不住了……。」电话那头传来前辈的哀嚎,令我心头为之一震。 刺激谁?我吗?这一年来……我可没有看过医生。对了,一年前,我正从昏迷中醒来。 「前辈,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忍住心里的不安,讲出这么一句,知道前辈是准备告诉我什么了,但我还是顺势推了一把。 「赵晚君,老娘今天就老实说了,陈泽南已经死了!」就这样,前辈的话,盘旋在我脑海中迟迟不肯离去。 ****** 前辈是继阿南之后,唯一一个知道我会回渔村的人,那天跟前辈通话完,照着她的指示,我在床底下找到了一隻手机,与我现在用的型号一模一样。 手止不住地颤抖,我将那隻手机拿去充电。 我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但这一定有什么被我遗忘的东西在里头。同时与那隻手机找到的,是一盒数不清数量的照片,只有我跟阿南,每一张后面都标明了日期与地点,还有可能是依我心情随机附加的一些话。 我完全不记得藏了这些东西。 前辈不愿意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却让我找到这些东西。 我看着那隻正在充电的旧手机,想打开,却也不想打开。 因为光是看见照片,我就大哭了一场。 照片上的两人,总是笑笑的,手总是紧握在一起。 过去的美好岁月,彷彿重新在眼前上映,那是我怎么也唤不回来的。 第五章:停在最幸福的时候 虽然被放置许久,那手机却还是可以用。 开机后,这隻手机跟现在那隻没有太大的差别,通讯录、闹鐘设定、音乐……都一样,一定是前辈弄的,为了不让我想起什么。 然而多了些东西。 阿南的简讯、我们两个的合照,我甚至发现一堆自己偷拍阿南的照片。 因为想记录自己最爱的人,因为害怕离别的那天。 我翻着翻着,觉得照片里的我面目可憎。 为什么要笑得那么幸福?为什么能勾着阿南的手? 为什么要显得现在的我这么可悲? 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除了简讯。 阿南传的最后一封简讯,显示已经是两年前的了,那时我们正好交往两年,那封简讯……内容简短,却让我想起了一切。 想起了整件事,想起了真正的自己。 我怎么会,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原本就已经残破不堪的防卫,瞬间崩毁。 简讯里只有一句话。 「在最幸福的时候停下吧。」 ****** 两年前,我和阿南相约殉情。 当时我们很好,一点事情都没有,很幸福。 所以阿南传来这封简讯的时候,我有点讶异。 我觉得阿南的愤青特质只是隐性的、想抒发自己,直到看到这封简讯,我才终于触及他心中的扭曲。 在最幸福的时候停下啊! 也许我也病了,对于他提出的意见,我并没有任何拒绝想法,我甚至也觉得,这样挺不错的。 阿南现在爱我,我也深深爱着他,就停在这里,有何不可?谁来保证我们的感情不变? 我和阿南现在只有彼此,阿南也没有家人,我们就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不用多问,我发觉自己似乎能明白阿南的想法。 我们其实都只是愤世嫉俗的小麻雀而已。 「好。」我想起自己就这样笑着答应他,连决绝都不用,因为无所谓。 「那,怎么计划呢?」他也笑了,这大概是我看过他笑的最抒心的一次了,感觉就像找到同类。 讲到计画,我看了看我们两人各自空荡荡的手,提出一个愿望:「先去挑婚戒吧?」 两年前也差不多是冬天的这个时候,我和阿南一起回到了渔村。 手上带着对戒,村里的人都给予着莫大的祝福。 我笑着回应,很多看着我长大的叔叔婶婶,都对我很好,如今渐显老态,我多少还是有点难过的。 离别总是愁。 与大家只聚了一天,隔天我就带着阿南上山,在离开之前,我将我的手机与一盒和阿南的合照,通通放到床底下。 「爸妈要是回来看看,看到这个就会知道,我现在很幸福的。」我笑着对阿南说,我小时候最喜欢把宝物藏到床底下了。 就这样与砖头屋告别,我们走到了一处悬崖。 这里面对大海,景色特别好,算是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因为其他孩子都被大人告诫不要接近这个危险的地方。 我们一开始只是静静地坐着,依偎在一起,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享受着风景,享受着彼此的温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南突然有了反应。 「走吧,晚君。」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我对着他笑,伸出我的手握住他,也顺势站起来。 手紧紧握着,谁也没有看对方。 两人一起一跃而下。 小时候没少吃海水,总觉得咸的可以,跳下去后却感觉不到什么味道,只是很难受。 随之而来的是猛烈的撞击力道,我不知道我撞到了什么,只是就这样没了意识。 第六回:他是我的幸福 那就是两年前发生的事,然而导致我失忆的,并不是这个。 后来据说阿南头部直接撞击礁岩,当场死亡,我被判断是隔着阿南也撞到了礁岩,被弹了出去,昏迷了,却漂上岸,村人都说我命大福大。 去他的命大福大。 被救起之后的一年,我没有放弃过自杀的念头,后来就被束缚带绑在病床上。 那一年间我不停地问自己,为甚么?为甚么? 为甚么阿南死了,我却还在这里? 阿南的死讯并不让我难过,他在最幸福时却时停下了,然而我却开始感到无尽痛苦。 为甚么我不能一起幸福下去?为甚么我想追求幸福却被苦苦阻挡? 我的幸福,就是阿南,跟着他一辈子,不过如此而已。 我答应、答应要跟他一起停下的。 就这样,我开始不吃不喝,前辈也看不下去。 讲了许多安慰我的话,我都只是低头不语。 「晚君,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两年前,前辈也说出了这句话。 那时我听到这句话,终于有了反应,我不可置信地望向前辈,同时感到愤怒,她被我瞬间不小的反应吓着,愣住了。 到底是谁在伤害我?我追求自己心中所想,是谁用这破带子将我缚在病床上? 世人总说不要在意他人目光,正视自己,凭什么大家都把我跟阿南当傻子? 我们的幸福,我们追求,你们凭什么阻挡? 凭什么拿你们粗鄙的浅陋眼光定义我们? 凭什么! 我洩气,责备自己只敢在心底吶喊,我知道的,世人管我这种人叫「神经病」。 但我觉得,擅自定义一切的人们,才叫做「神经病」。 就这样持续不吃不喝,虽然有打点滴,最后我仍承受不住,又再一次昏过去。 要是能这样不醒就真是太好了,在昏迷前,我是这么想的。 再次醒来时,我竟忘记了与阿南殉情的事,是选择性失忆。 而现在我终于想起了这整件事。 ******* 又是在海湾发呆的一个早上,兴许是知道我需要时间,在跟我坦白之后,前辈都没打电话来。 我确实是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准备去找阿南,有些事必须做完。 今天我把那盒照片跟旧手机都带了出来。 其实第一次开旧手机,还没想起所有事情时我就注意到一件事,那隻手机里面有许多录音档,当时我随便打开了一个,发现是我跟阿南的通话纪录,看了设定,才发现我有开通话录音。 那也是我的习惯,一开始只是为了预防诈骗,跟阿南交往后,几乎都只存和他的对话。 暂时先把手机放在一旁,我从盒子拿出照片,又从口袋拿出打火机,烧了,烧了那荒唐。 照片里的我固然幸福,但那已是过眼云烟。 现在的我,更加幸福。 因为,我又有了再一次追求幸福的机会。 这一次,再没有人能阻挡。 最终章:你就是爱情 闹鐘铃声响起,我就这样从早上坐到晚上,什么也没吃,也不怎么动。 我望着面前尚未被完全吹走的灰,我看着它烧,看着它慢慢熄灭,一直看到它将完全消失。 寒风轻轻刮过脸颊,带来异样的感受。 还有海的味道。 那味道不是很好闻,却令我很有安全感,我知道,阿南还在这里,在这里等我。 他确实也在这里,前辈早上传了简讯告诉我,阿南火化后,骨灰是洒向这片大海的。 我想我应该把这里的风景清楚地烙印在我的脑海;这片海湾总是寧静可人,鲜少有观光客,村里的人也都和乐安逸,安于现状。 而现在的我,感觉也得到了寧静。 深呼吸,然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再一次深呼吸,又再吐出一口气。 脱掉我钟爱的黑色风衣,感受着风冰冷的吹拂,还是抖了不只一下,却让我更加清醒。 我回过头,望向这对我友善的渔村。 向它挥了挥手,我是想向它道别的,却又捨不得,捨不得王婆婆的咸鱼、张太太的关心,和她的儿子小崙,就是那个在沙滩作画的小男孩,他总仰起带着无辜神情的小脸看着我,用小小肥肥又短短的手扯着我要我陪他玩,可爱得不得了。 虽然我一次都没答应。 拿起那隻旧手机,按下被我删到只剩下唯一一个的通话录音。 「喂?」我学着当时的自己,这录音,早在这几天被我听掉烂掉了。 「赵晚君,又跑去看海。」电话那头,是阿南的声音。 「还是你了解我。」我笑了,真不愧是跟我同居两年的男人,他真的了解我。 这算是一个坏习惯吧,每当我有重大决定时,总会来到这片海湾。 这里总让我有种什么都能重新开始的心情,从最初的热忱开始。 这次,我也是抱着想找回最初再出发的决定,而来到这里的。 「早点回来吧,公司还是要去的。」他这样说,让我恨不得马上回到公司。 「我尽量吧!」可我也只能这么回他。 然后两无言。 过了五分鐘?十分鐘?我不知道,也许更久。 「你的电话费不能再浪费在我身上了,阿南,等我的消息,掰掰!」然后不等他回应我就关了手机,通话如此短暂。 其实我知道的,我再也等不到他的回应,最后一句,不过是骗骗自己。 不管如何,时隔两年,我又听到阿南的声音了,真好。 也是最后一次了。 觉得越来越冷。 十一点,渔村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只剩下海浪冲刷拍打的声音,那样悦耳。 将手机放在风衣旁边,我自己站起身,这次,阿南拉不了我。 一步一步走向大海。 一步、两步、三步。 我感觉,自己离阿南越来越近,不知道为甚么,心开始感到痛了。 越靠近你,才知道我们到底隔了多远的距离。 阿南,你就在这片大海中。 阿南,你就是我爱情的全部。 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呢?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那似乎都不重要了,一切成灰,一切成空。 你不在了,都不在了。 我对你的爱意与想念在此时此刻全部涌上,化作泪滴,与大海相融。 这样,阿南你是不是感受到了?是不是? 阿南呀阿南,你就是大海,你就是爱情。 就是你淹没了我。 ********end************ 作者的话: 完结了,终于!!写这篇文的时候感触超多,虽然短短的,但希望也能带给各为一些想法。 之后还会有番外,敬请期待唷。 番外:闹剧 自始自终,我都没想清楚赵晚君到底是不是我的爱人。 那重要吗? 对我来说并不。 早就察觉自己是怎么样的人、将会踏上怎么样的路,硬是要多拉个人一起走向毁灭。 我坐在窗边,看着街景,还是在思考同一件事,同一件没有结果的事。 我连「爱」是怎么回事都没个底,更遑论爱人? 吁出一口气,我侧身望着那张熟睡的脸庞,我知道的。 这个人打从心底的爱着我。 却又好想问问,问问爱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躺回床上,左手环住晚君的腰,感觉到怀里的人儿更贴紧自己了一点,我就这样睡去。 这个世界是很孤单的,所以找了这么多人跟自己做伴。 最耐不住寂寞的,就是这个星球本身。 我感到很可笑,可笑的不是感到寂寞的星球,而是明明有了整个世界,却整天在吶喊寂寞的人们。 不过我也只是,想找个人来陪伴自己的俗人一个。 要说为甚么选择了赵晚君,只不过是打听后发现她没有包袱这种东西,跟我意外的相似。 朋友圈小、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姊妹,给人的感觉也淡淡的,对谁都客气。 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这样不正好?等到我想离开时也不会在乎吧? 或者,她可以跟我一起离开?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真的太有趣了,像她那样看似淡漠的人,可开发性太高了。 也许是打听得有点深入了,我的编辑阿春竟然开始造谣,后来似乎传进赵晚君的耳里了。 我觉得,打铁趁热,问了阿春几个追女生的方法,就上演了一齣维持一年的无聊戏码。 赵晚君答应时,我抱住她笑了,感觉,就像拿到新的玩具一样。 有个人陪在身边的感觉,体会过后,觉得也挺不错的,但我有点失望。 和赵晚君在一起其实有点无趣,她的反应就像我看过的所有言情女主,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生。 模仿着言情男主,我尽量让自己像是个完美情人。 然而我还是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样麻木维持几年,终于还是腻了,连带着对活着这件事也腻了,本来就不是多有热忱,只是想着体验一些新的事情,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厌恶是来得如此突然。 阿春说晚君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然而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不抱期待地传简讯问了赵晚君,觉得她一定会认为我是神经病。 也是,应该没有人会想在最幸福的时候停下。 人们总是无法阻止自己做着能幸福一生的白日梦。 没想到,我收到了一个大惊喜。 听着她的回答,我想阿春是对的,某方面来说,她真的和我很像。 我笑了,真心的。 陪着赵晚君处理最后一些事,我们回到了她的故乡。 我对这里也没有什么感觉。 最后坐在悬崖边时,我觉得一切都是场闹剧,跳下去,剧也就结束了。 我是不怀好意的。 看着在一旁沉思的赵晚君,我只是,不想一个人而已。 至于她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人生总是无解,只要现在,我得到我想要的,那就好了。 我就是,那么的自私又卑鄙。 赵晚君,到死你也得跟我一起。 你得跟我一起结束这场戏。 突然想起,最后也还是没能想出我到底爱不爱你,只是,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 作者: 哈哈哈哈,这篇有没有超莫名其妙? 就是要这么莫名其妙啊!!! 这个故事本来就很莫名其妙,世人眼中的莫名其妙。 可他们都是人,在这看到的,都只是,这世界的一小部分。 感谢能耐心读到这里的各位,欢迎各位除了在本书留言,也可以到木の枝搭訕我,跟我聊聊天,我这个人很好客的。 ヾ(*′?`*)ヾ(*′?`*)ヾ(*′?`*) 番外:晚月沉寂 我在大学时期有个蛮要好的室友,两个大女孩大二便一起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室友跟自己一样都是个性淡泊的人,所以相处起来没有什么大问题。 我们处的不错的原因还有一个。 一般来说,如果要形容一个女孩子,很多时候都是拿花来作比喻的,但这并不能用在室友身上。我的室友和我一样是个怪人。 而我们两个的话题不外乎就是生与死,听起来或许枯燥乏味,其实并不尽然。室友对我的评价也很…… 「赵晚君,你大概是班上唯一一个会让我想开口的人了。」 这不知道算不算评价的话,让我觉得哭笑不得。 因为室友不只跟我一样淡泊,还多了孤僻,一旦谈话中有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想法,室友就会闭嘴。这种情况对我却是没出现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只有我会好好回答她的问题。 在这点我很佩服她,总会有人以为笑笑带过所有事就没问题,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不想面对自己的错误、不想尷尬,或者不想惹麻烦而已。 却不明白这样只会更令人讨厌。 「赵晚君,我觉得活着跟死亡是相对的,既有死亡,必有生命;反之亦如是,所以真正的永恆并不是我们是否存活,而是死亡与活着之间那种对立却依存的关係,」她停了一下,强调似的又说了一次,「我觉得那才是永恆,你呢?」 忘了那天我回答了什么,或者是没有回答她,但我和阿南在一起之后竟然会想起这个问题。 ************ 和室友毕业后就没有再连络,我想了想,我们感情不好吗?很快的我回答自己并不是,如果我跟她感情不好,那她可能就没有朋友了,虽然这样说很坏,却是实话。 开始上班之后,我留在台北,室友则去了台中,我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原因,也没有多问。就这样,我们彼此留了电话,却谁也没有拨出去彼此的电话号码一次。 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 「赵晚君,你可以回答我了吗?」我望着她手上仍然燃烧着的菸头,琢磨她要我回答什么。我们已经坐在咖啡厅外头的座位半个小时了,除了点了两杯饮料,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她似乎察觉我在思考什么,笑了,「你以前可不会把话藏在心里。」 我有点尷尬,确实,以前我对她都是有话直说,所以她知道我最真实的那面。包括那些我不想让阿南知道的,我的想法。 「是说,关于生死对立却依存的关係吗?」 「对。」,她捻熄了菸,看来不甚在意。但我知道她很在意,在意到特地从台中上来找三年没见的我。她抽着菸的手一直都在颤抖,看似望向车道,目光却停向远方。 看来当时的我选择了沉默。 而现在我想起了当时为何沉默。 大学几年下来,我变得很了解室友这个人,我发现三年的空窗期过去了,我竟然还是能明白她的想法跟举动意义何在。 她并不是来找我要答案的,是来找我听答案的。在室友心里已经有一套完美的剧本,而我只要照着她想的把台词唸给她就行了。那时我觉得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成就她。 现在是了。 听完答案没多久,她就离开了,连再见也没说。但我知道也不会再见了,室友的剧本宛如深渊,而就在刚刚,我推了她一把,她已经开始急速下坠。 感到兴奋及欣喜的我好像很坏,但是没关係,因为我也即将停下在这个世界的步伐。 就找最好的朋友一起离开吧,带着她的谬论,我的疯狂。 带着我们不被世人欣赏的才华,一起对这世界说晚安来当作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