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舟》 第1章 世传,海外有仙山八座,名之大洲。上有仙草,食之愿遂。有渡人一位,漂于海上,有缘者得见。 那是渡人在海上漂泊的第三个一千年。 不生不死,不老不灭。 小舟不需要桨,只是在仙山之间漫无目的地漂流,看不见日月星辰,仅仅在雾霭中游荡。 他在等人。 等一个有缘人。 在这数千年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缘见自己,却无缘登仙山。愿意为大洲接纳的,其实也不过数人。其他的人,要么用寿元逆天改命,要么无奈离去。 今天,他又见了一个有缘人。 不似求药的孝子,不似求长生的显贵,不似求名的俗人,那人一身青色长袍,站在不知名的渡口。 “汝,所求大洲何事?”渡人慵懒地从小舟上起身,擒起三分笑意,看着眼前的有缘人。 “大洲?”那男子似是不解,转眼见便看见原本熙熙攘攘的渡口早已不见,自己站在海崖下的礁石上,海面平静如镜,只有圈圈涟漪顺着舟上人的动作荡漾远去。雾霭重重,只能看见舟上的人,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汝无所求?”那舟上人又添了几抹笑意,眼角微微上挑,仿佛是带了几分不信。 “所求甚多,然何为大洲?”那青衣男子的话中倒是带了几分敌意,似是不满于舟上人的神情。 “小儿无知,”那舟上人直直地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整了整黑袍的下摆,倒显得比青衣男子还要伟岸些许,“海外仙山八座,名大洲,上有仙草,食之可愿遂。吾乃渡人,漂于海上,有缘人得见。” “可遂何愿?”那青衣男子站的直了些,似是不愿被灭了气势。 “汝愿。死人肉白骨,俗人求利禄。”渡人笑了笑,带着些不知名的诱惑,启唇说道。 “见渡人,便可见仙山?”那青衣男子沉默了半响,颇为谨慎地开了口。 “见渡人,是与吾有缘。而见仙山,是与大洲有缘。”渡人倒是略带欣赏地看了看青衣男子,千年间难见如此伶俐的有缘人了。其余者大多直接上舟,不得大洲之缘,悔恨交加有之,破釜沉舟有之,此情此景,倒是难见。 “如何见?”青衣男子接着问道。 “上舟便知。”渡人熟稔地躺了下来,将一切的选择留给了青衣男子自己。 过了半响,听到舟的另一侧传来声音,舟身也难抑地晃上些许。待青衣男子刚刚坐定,那水面瞬间波涛汹涌,带着小舟起起伏伏。渡人了然地抬眼看了看青衣男子,那人眼中闪过一丝丝遗憾,也挣扎着站了起来,似要回到陆上。 渡人突然起身,一只手抓住了青衣男子的衣袖,另一只手划过水面,顷刻之间又归于平静。 “汝既已知,大洲无缘,可……”渡人刻意停留了一瞬,看到了青衣男子眼中的松动,接着缓缓讲到“汝既与吾有缘,吾可助汝遂愿。” “所需何物?”青衣男子转了身,却没有拂下渡人的手。渡人微微眯了眼,倒是更加满意眼前人的聪颖,缓缓笑了一声,掩盖住了些许心虚,转而说到“六十年寿元,可抵我渡人之劳。” “若我不及六十年寿元,该当如何?”青衣男子倒是不恼这不公平的买卖,继续问道。 “死于半途。”渡人又是无害地笑了笑。倒是有不少人在舟上变成尘土,既亏了寿元,又一无所获。不过世人多为贪心,这买卖可是不少人抢着要做的。 “若我不愿,该当何如?”青衣男子看了看眼前人略有些不信的眼神,第一次勾了勾嘴角,着实觉得有趣。 “自此归家,当为黄粱一梦。” ※※※※※※※※※※※※※※※※※※※※ 第一次写文啊,简介什么的都瞎写,作品已经创作完成,每周放个一两章当存货了吧。 后面的故事会好看一点,我这么觉得。 第2章 (2) 青衣男子最终仍是坐在了小舟之上,水面依旧波澜,将这小舟缓缓地推向远方。 四周仍是雾气弥漫,甚至看不清舟上的另一个人,只是突然间感受到那人的手抓住了自己。 顷刻间,物换星移。 那是垂杨刚刚抚水的时节,雾霭消散,日光照在身上,平添了几分暖意,青衣男子觉得场景有些熟悉,恍然间见到邻家小女从桥边掠过,仿佛在喊自己的名字。不过,邻家小女如今当已出嫁,怎还会是总角之貌? 青衣男子转头看了看渡人。 渡人沉浸在河水的清澈中,手指不自知间划过水面,引来几尾嬉戏的鱼儿,看样子是经常向游人这般讨食。 青衣男子就那般静静的看着。 记忆中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开始响起,小贩们挑着担子从桥上走过,他闻到街边吴大娘的糕点香气,尤其是他经常贪嘴的红豆云糕。 渡人微微眯了眼,似是恼这春日便有些强烈的日光。青衣男子倒是无奈地笑了笑,用手划至垂柳影下,看着渡人露了笑颜,不知为何心底也跟着笑了一瞬。 “汝可上岸?”渡人慵懒地躺在舟间,脚时不时踢到青衣男子的腿上,似是气恼他占了地方。青衣男子又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退,更是到了边角,语气中带了一丝无可奈何地问道“吾可上岸?” “自然。汝所见之景,亦复在舟上乎。”青衣男子倒是有些不信了,然而故乡之景,亦是近十年未见了。他上了岸,便看见渡人更加理所当然地占了整个小舟,随手扯过细长的杨柳条,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逐渐围拢过来的鱼群。似是不怕自己跑了一般。不过横舟于波涛之上,恍然间又到水乡之间,着实为仙人。 倒不如借此机会,重游故地,也好得与这怪人消磨时日。 那青衣男子转身便走。 渡人倒是无所谓地转了个身,将杨柳条随意地仍在河面上,留得鱼群自行争抢玩闹。渡人乐得安逸,小舟轻晃,一会儿便是黑甜梦乡。 青衣男子欣喜于数年间不变之景,原上渡口便是为了还家,如今当是遂愿。他的目光又捕捉到邻家小女,总角年岁,发间仍旧喜爱插着一朵春桃,铃铃地笑声还萦绕在脑海深处,她怀里还抱着她刚养的鸡仔,青衣男子知道,便是要拿给自己看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一为他人妇,一为异乡客。 倒是诗词歌赋,也说不出来其中三分愁绪。 青衣男子倒是释然了,年幼时节大抵记不真切,不知是青睐于邻家小女,还是缅怀于当年岁月,其中真情假意,着实让人难解。 那小女拐进了自家的小巷里,再看不见了踪影。他又是忆及当年小女项上银锁的几个铃铛,每每奔跑起来便欢快地响,给原本寂静的古巷添了几分生气。那约莫是自己在圣贤书外的唯一挂念了。 不,还有红豆云糕。 青衣男子翻找了些许铜板,碎银随包袱留在舟上,离去之时还看见被渡人一把拉去当了枕头。他不禁想那渡人的身世。他看起来与自己年岁相近,可又来自何处,归向何处?可有亲朋好友挂念,可有家中族人在世?诸多疑问,无一能解。他是否愿意在那深海之中飘荡,在那雾霭重重之间不见日月星光? 不知。 思绪间便将铜板递了出去,却被一句话唤回了魂,记忆中的吴大娘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孩童们虽跟着长辈们喊着吴大娘,但着实该唤着吴奶奶。她的小孙儿趴在店前的小凳上,手里拿着做糕剩的边角料,细细地啃着。青衣男子不得多想,又被大娘一句唤了回来。“小郎君,钱多给了吧?” “那便要两个。”青衣男子有一瞬的晃神,乡音大抵还是让人近乡情怯的,然而这只是记忆中的故乡,倘若自己真的上了渡船,真的踏上这青石板,吴大娘是否健在?那糕点是否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可惜,再无小女过街罢了。 “两个,钱不够啊。”青衣男子不得感伤,又翻找起铜板来,那老妇看出窘迫,打算送他一个便是,未料青衣男子开口“那便切上一半吧,我还有个朋友,很想吃吴大娘的糕点。” “郎君是长安人吧,官话说的比官老爷还要好。我上次听得那什么钦差大人说的,与郎君一般好。”吴大娘熟稔地装好了两块糕,“那条巷子里的王家小郎君啊,人生的聪明的紧,听说过两年也要去长安求学呢。读书人都是厉害人,我日日都给他多切半块糕呢。郎君你啊,我也多送半块糕。” 青衣男子接过了熟悉的油纸袋。 那大娘的身影好像模糊了,她转身将孙儿抱进了店中,仿佛不记得刚刚做了一笔买卖,还在扯着嗓子吆喝着。 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手里的糕点,还泛着热气。 似真似幻。 青衣男子迫不及待地向着岸边奔去,他怕自己找不到来时路,他看着周遭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那些喧闹的声音变得嘈杂不堪,一寸一寸侵袭着他的肌肤。 他跳上了船。 转眼间雾霭茫茫,小舟又在波涛间远去。 渡人似是被惊扰美梦而泛起了些许怒意,男子呆呆地递过油纸包,似是赔罪。 渡人不解地看着男子。 “我最喜欢……红豆糕,吾爱之。”男子将油纸包解开,看着渡人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赏心悦目。 男子不知道为何想到这个词。 愣神间被渡人喂了一小块糕,丝丝甜味在舌尖蔓延,反应过来才发现,渡人转过了身去,不一会又转了回来,只剩下空荡荡的油纸包和渡人嘴边的碎屑。 渡人倒是有些心虚地看了看男子,清咳两声又把空的油纸包还了回来,倒让青衣男子不知所措了起来。哭笑不得地用帕子擦干净渡人的嘴角。 青衣男子明显看到了那泛红的耳角。 渡人像是害羞了,直直地躺了下去,泄愤般折腾了几下男子的小包袱,倒是不觉得占了别人东西有何不妥。男子忍者笑缩在了舟上的一角,撑着舟边闭眼假寐。 雾渐浓,只余下平稳的两道呼吸声,此起彼伏。 第3章 待青衣男子清醒之时,渡人还在睡着。 一日未曾果腹,却也不觉饥寒。四处都是雾霭茫茫,不辨日月,倒不知今夕何夕,过了几日了。 想必又待了大半个时辰,渡人才悠悠转醒,又过了一小会儿才坐了起来。青衣男子得以看清他的面容,脸颊一侧不知被包袱里的什么东西压出了几道红痕,长发也被睡得凌乱了些许,眼睛依旧是半睁不睁的,一幅未曾睡醒的样子。 倒是显出了二三分可爱出来。 青衣男子着实在心里打量过渡人。他或许与这大洲同寿,话语间也是古时作态。他说有缘得见,其实可能至今也未曾见过多少人。这仙山之间不见日月,也不知清晨日暮,只能年复一年地漂泊在这海上,想来也是无聊至极。可这人昨日又抢了自己的糕点,今日又这一幅人畜无害的样子,与之前初见时的翩翩仙人模样大相径庭。这渡人到底是来于何处,而又归向何方,竟是毫无头绪。 “何事?”渡人拿手在青衣男子面前晃了几下,将出神的魂唤了回来,“已过一日。” 青衣男子点了点头,倒也是不理解时间的划分。只觉突然间手腕又被渡人握住,又是换了一幅天地。 那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长安。 记忆中胡姬的酒香漂泊十余里而不散,酒楼里高谈阔论的学士红着双颊,倒是不知为什么争执不停。 突然马蹄声从耳畔掠过,转眼间春花几朵湮灭在尘土之中,只见马上客的嘴中笑声琅琅,青衣男子估摸着,应当是一场春日之游。 “王兄?”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如今的自己站在城外的绿地上,而那渡人,早已不见所踪。那青衣男子刚回了头,便看见钱兄的面容,这是当年陪他挑灯夜读的友人。记忆中当是两三年前便金榜题名,做了地方父母官了。 “果真是王兄,原以为王兄不愿与我们一同嬉闹,还在学舍温书。还在感叹着今日春光正好,城西相国寺的春桃也到了观赏时节。如此美景,王兄不来看上一看,当真是可惜了。可谁料我竟在路上碰见王兄,想必出来寻我们几个,忘了借马。若王兄不嫌弃,倒与我共走于相国寺如何?反正不足五里之遥,也可一起赏花饮酒,赋诗几首。”只见那钱兄从马上颇为艰难地越下,牵着马相邀共行。想必是马术堪忧,又被几个先行的落下,倒不如与自己相行,也能遮掩一二。 左右不见渡人,又盛情难却,只得与昔日同窗去了相国寺。钱兄归置好马匹,倒准备一同上山,青衣男子不经意间撇到山下商贩卖的米糕。这米糕原在长安城内便十分有名,据说春令时节会将桃花嵌入米糕之中,甚是美观儒雅。 那人会不会也喜欢。 青衣男子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惊了一下。这渡人不过与自己初识几日,还惦记着自己60年的寿元,可偏偏惹得自己记挂几许,着实难以理解。 不过青衣男子又是十分歉意地向钱兄借了些碎银,说是要买些零嘴。钱兄倒是有些吃惊,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掏出了银子,自己也买上了些许。 走上山阶,钱兄早是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气喘吁吁地跟上前面青衣男子的步伐。不过幸好王兄还是照拂着他,看他快要落下便停缓了些步子,倒不至于跟不上。反观青衣男子,一直十分随意却也十分小心地拎着那米糕。钱兄看到此景,内心估摸着:刚才王兄莫不是看出自己想要买上些零嘴,可又怕耽误了时间不好意思,才提议买了一些,却也是不想吃的。思及此,倒又是觉得王兄心思妥帖,为人善良。据说这相国寺姻缘甚灵,待会自己求签之时便拉着王兄算上一卦,看他整日冷冰冰的一幅样子,倒是难得讨女子喜欢。 走在前面的青衣男子倒是没有注意到身后人的小九九,内心反而是记挂着渡人现在所在何处?而如今又是自己记忆中的哪一个场景?是否曾经发生过? 两人倒是各怀心思地走到山顶。入眼便是桃花朵朵,美不胜收。 灿若烟霞,可却难耐几分俗气。 倒是又不少千金小姐于桃林之间戏赏。然而远处那个粗衣男子,却顷刻间夺走了青衣男子的全部视线。 彼时钱兄还在与一相熟的世家小姐攀谈,顾不及原本便走在前方的青衣男子。那男子急行于桃林之间,所经之处碾碎了不少春红。好不容易靠近了渡人,却发现那人早已睡个天昏地暗,手里还不忘攥紧自己的小包裹。 青衣男子也是无可奈何了。 倒不知是发觉有人靠近,还是闻到了米糕的香甜气息,渡人也是朦胧间睁开了眼睛,下一刻便十分迅速地夺了男子手中的米糕,看了许久终是挑出了一块看起来最小的,转手递给了青衣男子,之后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倒未觉得有半分不对。 倒是熟悉的场景。 青衣男子不爱吃甜食,吃完一块糕的时间倒是与这人吃完好几块的时间相近。那渡人似是吃饱喝足了,靠着树又缓缓低了头,攥着手里的小包裹,陷入了黑甜梦境。 远处也响起钱兄的呼喊,料想这人还惦记着自己的寿元,定是不会跑远。可却按捺不住双手,将渡人靠偏的头挪上了二三分。想来渡人也觉得舒适,更是轻轻哼了几声,睡得更加香甜。 青衣男子转了身,却是没应着钱兄的呼喊,自顾自地向前走去。钱兄也看着青衣男子缓缓靠近,索性站在一处等着。待二人会面之时,钱兄不禁打趣道:“方才看王兄走得这般急促,当真是以为这桃林深处有着绝色佳人,待着与王兄一述情思呢。谁料王兄只是赏了赏景,半分目光都未曾分给这桃林中的小姐们。刚刚宋府的二小姐与我攀谈,倒是提了王兄好几句,将你内内外外夸了个透。本想通过我结识一番,啧啧啧,可惜天公不作美哟。” 青衣男子未曾理会他,加快了脚步入了相国寺。钱兄顿觉无趣,倒也噤了声,低头之间却看见王兄手中的米糕不见了踪影。这王兄素来不喜食甜,倒也不曾浪费。想必是寻了山野之间的兔子鸟雀之类的分而食之。刚刚走如此之远,恐怕也是怕自己看见,回来之时还要被自己嬉笑再三,不免有些气恼,却依旧与自己同行,也未曾反驳一二,当真是好教养。思来想去,钱兄心中又是愧疚上几分,心中便更加笃定要拉这不近人间烟火的人算一算这万丈红尘中的良配——今日哪怕是拖也要将他拖过去。 刚进了寺中,钱兄就拉着青衣男子前去算上一卦。左右拉扯不过这人,青衣男子也怕在寺中喧哗打扰佛祖清净,不得已跟着钱兄去了后厢房。反正左右自己未带银两,也无法付得卦资与香火钱,倒不如随他看个热闹。 倒是钱兄喜上眉梢地听过了承涵大师的卦辞:不过三年便可得偿所愿,有个一官半职。青衣男子听闻,倒是信上了几分,不过转念一想,想必这些大师都喜欢用些好话来骗这些呆子,可信度又是大大降了几分。可不由他多想,那乐呵呵的呆子就一把把自己扯了过去,递好了香火钱。这一套操作行云流水,没给自己半分反抗的余地。想来这呆子也花了不少钱,倒不如算上一卦,倒也是图个开心。 “施主想要算什么?”那老和尚开了口,沉沉的声音当真有些玄妙的味道。 “算仕途/姻缘。”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可钱兄的声音明显要大上几分。青衣男子刚想反驳,便听见钱兄迫不及待地回了那劳什子大师:“既是我付的香火钱,自然是我说的算。麻烦大师帮我这朋友算上一卦姻缘,受伯父伯母所托,着实更加重要些。” 青衣男子听了这番话语,倒是无法辩驳一二。连自己父母都搬了出来,这呆子倒不是个真傻的。只见那大师缓缓起了口,问了自己些许问题,生辰八字籍贯之类,自己也一一应答。片刻之后递给自己签筒,摇上一卦,递给了那承涵大师。 大师了然地笑了笑,缓缓开口道:“施主的仕途与姻缘皆定于及冠之年,若此劫得过,便……”后面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青衣男子着实没有细听。他终于是回想起自己的记忆,庙会时不知哪里的半仙说自己二十岁之前难有功名,一气之下闭关苦读,推了原本答应的春日之游。思及此,自己现如今应当在学舍苦读圣贤之书,可偏偏这幻境让自己来了相国寺,再次证明了那半仙的话。 不过自己今年恰好及冠,之前也着实连着几年未曾考取功名。由此看来,当年那所谓的半仙到底是个半仙了。浑浑噩噩之间,早已出了这禅师的厢房。钱兄看自己面色不豫,又接连宽慰了几句,自己却只能付之一笑,倒看得钱兄更加心惊。 两人又在寺中逛了半日,钱兄便告辞回了城内,青衣男子声称还想散一散心,不得已谢绝了钱兄的相邀。听至此,钱兄又留下了不少银两,说是王兄还要租上马匹回长安。又说这也是难得才出来了一次,若是不高兴再买些东西回去。青衣男子推辞不过,只得应下。钱兄又是想法设法地宽慰了好几句,才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心理暗骂自己报恩不成反惹人家生气,又想着有没有别的法子来赔罪,思来想去便一步步下了石阶,离了这相国寺。 青衣男子也入了桃林,果真又寻得那睡得迷迷糊糊的渡人。顺手间又是扶正了渡人早已不知歪到哪里去的头,渡人面色不虞地反手一抓,顷刻间,桃花尽谢,小舟之上。 渡人倒是睁开了眼,对场景转换没了些许惊讶,又是占了大半个小舟躺了下去,青衣男子也是逛了许久,顿觉困乏,也是缓缓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渡人缓缓起了身,捻起青衣男子衣角的一瓣桃花,放到小包袱之下。抬眼间,这无边无际的海上,仿佛有了一抹春意。 第4章 青衣男子昨夜睡得有些沉了,醒的时候渡人已经醒了,正在翻阅自己包袱里的几本书。 这昏暗的雾霭中,这人是否看得见? 恍然间又想起,不经自己同意,占了自己包袱,又随意乱翻,若换了旁人,自己应当是十分生气的。 旁人? 恐怕是怜惜这不知多少岁的老神仙,未曾尝过人间悲欢离合,不懂人情世故,倒也是事出有因的。 怕是自己起身的声音有点大,渡人抬头看向了自己,只隐隐一个轮廓,看不真切。可却是联动着自己的手臂微微颤抖,像是渴望那略带些冰冷的手掌,在某一瞬间紧抓上来,像是有什么仇什么怨似的。 果真,抓上来了。 青衣男子的心头萦绕上几许的满足,就像是得到糖的孩子一般。突然变换的场景没有让青衣男子注意到自己心头的满足,只是看到身侧的亭亭荷叶,阻碍着小舟的前行。 入夏了吗? 那只手的离开带来了几分不知名的怅然,渡人像是初次游湖的童子一般,禁不住地向四周看去。那略微发暗的手掌拂过层层叠叠的荷叶,像是得了什么趣味。青衣男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似是比渡人大上不少,看样子可以一把包住那上下舞动不停的手。 着实想试上一试。 想必自己伸出手去,不足片刻便会被踢下小舟了吧。 渡人倒是没觉察到青衣男子的小心思,只是一门心思地看着眼前从未瞧见过的景色。他本是怕热的,但是在这艳阳之下却偏偏不想离开。倒不知是不是这荷塘清风消了暑气,反而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 思量至此,却被意外硬生生打断了。从身后突然窜出的另一只小舟,直愣愣地与渡人的舟尾相撞。舟身难以抑制地摇晃些许,让渡人硬生生地身侧倒去。幸是青衣男子眼疾手快,反手揽过渡人的肩膀,轻轻一带便抱进了怀中。舟身又是摇晃了好一会,才堪堪地停了下来。 可是身后的小舟就不是如此安稳了,倒是互相指责的声音层出不穷,还带着连连的惊呼,更像是一出难得的闹剧。又过了好一会,渡人身后的小舟才轻轻划了过来,急忙赔上不是。 渡人倒是没开口,全凭着青衣男子寒暄一二。不过青衣男子生而寡言,又是一副冷淡面色,惹得另一小舟上的两位游人又惊又怕,连连赔着不是。想必是渡人也看不过去,主动解围道:“今日游人如此之多,是恰逢什么节庆吗?” 青衣男子倒是半眯了眼,打量起了渡人。原以为是个老神仙端着架子,没想到也不完全是古时作态。也亏得自己用着古时言语,一举一动还担心着是否符合礼法制度。如此看来,这老神仙到底也是个俗世之人。 不过反观刚刚应答的游人,着实像是松了一口气。看着渡人更为和善的面色,倒是轻松了好几分,继而清清嗓子说道:“今日是七月初三,到底不是什么节庆日子。不过今日是知府大人生辰,众人游湖,是为了看晚上知府大人的千盏祈福灯。” 渡人倒是有些不解:“想必此地知府也是个乐于享受之人。” 说完,那游人似是有些恼了,略带了些怒气地开了口:“知府大人勤政廉洁,爱民如子。这千盏祈福灯是我们老百姓自己亲手做的,为的是求大人平平安安健康长寿。” 游人也是注意到自己的话语间有些冲了,想来刚刚又撞了人家,一时间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看到此景,青衣男子反是开了口:“吾等远方而来,不知此地近况,此前话语多有冒犯,还请仁兄莫要生气。” 游人自是乐意地下了台阶,可心中自然有愧,又是送了一大盘莲子和不少糕点,甚至还送了一些刚刚摘下的、还带着茎的莲蓬。青衣男子自是谢了又谢。渡人没表示什么,只是跟着说了二三句,眼睛便盯住了舟上的吃食。几人又说了片刻,才告辞远去。 待四周的声音渐渐远去,渡人便自得地吃起了糕点。青衣男子看着四周景色,又回想起刚刚遇见之人的口音,大抵推断出应是在苏杭一带。苏杭的点心更加精致可口,想必渡人应是更加喜欢的。 还未及深思,便被对面的声音惊扰了过去。渡人忙不迭地将嘴里的东西吐出去,又是接连咳上了好几声,慌不择路地拿起游人赠送的饮品,一通灌了下去,又是咳了好几声,便没了动静。青衣男子觉得奇怪,细细看去,渡人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迷茫,像是刚刚醒来又准备睡过去的样子。青衣男子端起杯子一闻,才知道这老神仙是喝了酒了。 青衣男子有心想要捉弄一下渡人,趁他还迷迷糊糊半晕不晕的样子,迅速地将渡人手边的糕点盒抢到怀里。渡人不解地抬了头,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过了片刻才发觉要抢,可是身子软绵绵地不受控制,只能半抬起头略带威胁地看着青衣男子,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青衣男子也像是达到了目的,不过转念一想,又摒弃了还给他的想法。于是那双大手在空中晃了一圈,渡人也跟着看了一圈,此时正满心欢喜地准备接过去他的食物。可惜事与愿违,只看见青衣男子拿起一颗莲子,半是戏虐又半是认真地说:“这莲子是没有去心的,所以不能一口吞,知道了吗?” 渡人似乎是点了点头。 青衣男子得了趣,便将一小把莲子一个个去了心,放在了渡人的手里。渡人一边机械地吃着手里的莲子,一边不解地看着青衣男子将莲心一个个用小布包收好。青衣男子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疑惑,开口解释道:“莲心去火,可以泡茶。” 渡人自是没有回话,想来也是醉了个彻底。这一边的青衣男子也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可还不忘解释道:“莲子性寒,虽可消暑,但不可多食。”渡人轻轻应了一声,不再言语。青衣男子倒是腹诽道:这家伙果真只对吃的感兴趣。 不过青衣男子向四周看去之时,倒是注意到隐匿在舟尾的新鲜莲蓬,便开口问道:“此处有些新鲜的莲子,可愿一试?”渡人答了声好,青衣男子便乐意地前去动了手,却也只是堪堪分了两个给渡人,怕他吃多了伤着脾胃。他习惯性地想要张口问一问是否更好吃,却发现之前给渡人的莲子都没有吃完,便硬生生阻断了自己想法。想来渡人应当是不甚喜欢,伸手想要把剩下的莲子拿回来。可谁料刚刚还迷迷糊糊的渡人就灵敏地闪了过去,另一只手还钳制住了青衣男子伸过来的大手。 这人,护食倒是个厉害的。 过了一会,那莲子也吃的一干二净,渡人只是死死地盯着青衣男子手边的糕点,倒没说要与不要。 青衣男子倒是被盯得心理发毛,没挣扎片刻就还了回去。渡人倒是欣喜地一把抱在了怀中,还不忘抬眼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下。想来之前,这人还会分上自己一块,如今怕是要独吞个一干二净了。 不过渡人倒没有三下五除二地将余下的糕点扫荡一空,只是打开了盒子细细地看了很久。青衣男子觉得此人当是之前所食过多,才堪堪缓了一会。思来想去顿觉无趣,便一手撑着舟沿假寐了起来。倒不知过了多久,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被人轻轻地展开,倒也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进去。只是觉得那指尖的温度高的吓人,仿佛燎到了心口。青衣男子半抬了眼皮,堪堪看见手心里的一块糕,顿时惊觉地坐了起来,舟身差点没能稳住。 其实倒不是多么惊讶,只是感觉那糕点带着些渡人的温度,滚烫得仿佛拿都拿不住。不过青衣男子倒是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些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几声,再抬头看去的时候,渡人坐得乖巧,倒像是学舍里被训了的半大孩子,乖乖巧巧地小口咬着糕,面颊上还微微带着些不正常的红晕。青衣男子的手倒是比脑子快了一步,抬手就覆上那人白皙的面颊,倒是丝丝温度从指尖传来,还蕴开了一层薄汗,反而进退两难间忘了放下手。只看见渡人轻手拽着自己的手腕,拉下来搭在一旁,却也没放开。青衣男子顿时感觉到一阵不知名的燥热,恍惚间又看见渡人半歪着头,不解地看向自己,倒像是怎么欺负了他似的。 半响,渡人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青衣男子不得不缓缓开了口,问道:“给我的?”渡人点了点头,恍然间又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张开口又加了一句:“最大的。” 倒不知触动了心底哪根弦,竟在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脑子里也抑制不住地想起前些日子渡人来来回回比来比去的样子。不过突然间一个念头又蹦了出来——莫不是这次的糕点味道不好? 这时候脑袋一直发热的青衣男子倒是想也不想地开了口,问道:“这次的糕点不喜欢吗?”渡人似乎是有一些不解,依旧看着青衣男子没开口。而此刻青衣男子的心里,悔意俨然冲了堤,卡在嗓子里的道歉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可渡人似是笑了笑,倒是让青衣男子将那些悔意和心潮澎湃咽回到肚子里了。“好吃。”带了一些软糯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引起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声在耳旁肆意地穿梭,仿佛比蝉叫还要激烈上些许。青衣男子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渡人,看那双唇开合又闭,那不争气的耳朵却在嘈杂中准确地捕捉到“谢谢”二字。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指尖开始不自主地颤动。渡人倒像是有些困觉了,放开了青衣男子的手腕,蜷成一团躺在了舟的另一侧。那抽离的指尖仿佛带走了周身的热意,却让某些不知名的情愫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生根发芽,并逐渐肆无忌惮地生长。 倒不知是看了多长时间了,青衣男子的眼睛变得有些酸涩。可目光仍是控制不住地在渡人身上流连,一颗心倒是平静了许多,但仍是比平常跳得强健有力了不少。四周静悄悄的,夕阳也带了几分难得的温暖感觉,橙色的光倒映在湖面上,那小小的一团带来平稳的呼吸声,小腹随着特定的节奏来回反复,倒是平添了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恍然间指尖触碰到一丝粘腻,糕点在手心的温度下渐渐化开。但青衣男子倒是如待珍宝似的捻起些碎屑放在舌尖,任由甜意在嘴里肆虐。他知道他不喜甜,但若是那个人给的,他想他是喜欢的。 再小心翼翼地品尝,一块糕也是吃得一干二净。夜色笼罩,一轮新月隐匿在夜空之中,繁星点点,倒像是银河无界。耳畔独留水禽低低的鸣叫,远远望去还有几只萤火虫泛着点点的荧光,却是没有靠近。 渡人在此时也是悠悠转醒,但依旧是懒散地蜷在一角,恹恹地看着平静的水面。忽然只见视线可及之处盏盏明灯升起,接连不断。不足半个时辰,千百盏明灯从四面八方升起,在夜空中仿佛又成一片星河。点点的火光似是照亮了这静谧的夜晚,仿佛为这个老神仙添了几分烟火气。 青衣男子想着儿时的传说,千盏明灯可放到神仙那里,将你的愿景实现。而此时青衣男子的心底似是有什么愿望在生成,却又不自知。不过想来身边就坐了一个神仙,还有什么愿望可以实现?倒是自嘲地笑了一笑,心底隐隐落空了不少。 小舟又开始动了,田田的荷叶似是越来越少,可抬眸间仿佛又可以看到远方的明灯,只是更远了些。青衣男子焦虑了半日,顿觉劳烦,索性也学着渡人早早休息了一番。夜色更深,静谧依旧,但远行之外,似乎又有什么不同以往。 良久,渡人最后一次回眸看了那漫天灯火,哪怕早已模糊到不真切。 第5章 今日的气氛仿佛有些尴尬。 两人早早就醒了,却没有一个人张口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再也简单不过的问好。 其实前几日也是如此,两人也是这般沉静地飘荡在着大洲之上。只不过今日,青衣男子觉得有些不对劲。换句话说,他们之间应当是要说些什么的,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己又没什么勇气去开口,只能兀自坐在一旁等着对方的开口。 但是身体总是要比大脑诚实许多,青衣男子的一只手臂总是不自觉地向前倾,幅度似乎有些小,但比平常还是显眼了许多。只可惜雾霭茫茫,再多的小动作也是无济于事。 倒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仿佛下一刻青衣男子就有勇气开口似的。自己的手腕又被渡人抓住,不同的是这次抓到了皮肉,可以真切地感觉到渡人手心里的阵阵湿意。转眼间又是一次物换星移,而青衣男子只是注意到渡人的手仿佛是触了烙铁般急急地缩了回去,擦过手背的指尖带来些许的痒意,仿佛痒到了心坎里。 顾不得多思,青衣男子抬起了头,发现对面的渡人早已撇开头看向身侧的风景,半抿着唇倒看不清是喜是悲。不自觉间青衣男子已经盯着看了渡人半响,回过神后急忙也撇开了头,又是一场相对无言。 青衣男子四处打量着周边景色。现如今小舟仍是漂泊在河间,不过这河确实有些窄了,当是从城间而过,毕竟两岸边都有不少府邸之类的建筑,且修葺完善,甚至带了些富丽堂皇的味道。但细细看去,却是少有人烟。这建筑风格也偏有南方色彩,也大抵是苏杭一带。青衣男子心中隐隐猜测,莫不是此路归途,可又与自身何干? 昨日的知府当是自己,姓氏生辰都对的上。若是以此推断,此情此景当是自己命格里应当发生的一段。那既是未来之事,自己也无法妄加猜测。心中疑虑渐消,更是专心于四周的景色上了。 细细看去,才发现已经日薄西山,当是临近夜晚了。青衣男子不由得一阵失落,昨日还同那人一起游了半日湖,如今刚来便是临近夜晚了。青衣男子不由得转身看了看渡人,发现后者已经侧着身子假寐了起来,眼底似乎还有着些许乌青,倒是独留自己一个人在此惆怅了。可心里没抱怨多久,又是担心起那人的身体来了,莫不是昨日饮酒伤身,抑或是白日睡多了,夜里睡不好?倒是千百种难受的缘由都在心里过了一遭,也没想出半点法子开了这张口。 渡人似是睡沉了,可夜晚风大,此时也应当是几近入秋,夜间也当是凉了不少。青衣男子一边怪着自己自作多情,一边又取出换洗的外衣,轻手轻脚地披在了那人的身上。怕是惊扰了渡人好不容易的浅眠,青衣男子的动作不敢很大,只能尽力地向前伸手,堪堪将外衣搭在了渡人的腰间。 不过渡人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十分自觉地将外衣往上拉了拉,青衣男子才觉得放心了许多。可是又在心里想着,这渡人在大洲之上漂泊千年,连一床被子枕头都没有,该是如何熬过这些日子。思来想去又惦念着自己离去之后能将东西全部留给他,心里顿时好受了一些。不过突然之间又想到这人贪嘴的样子,待自己走后,就算有银子也无处可买。可这有缘人当是不多,不知再过上个多少年月才能遇见下一个,可下一个人会不会给这渡人买些他喜欢吃的糕点零嘴,知不知道他不能喝酒,知不知道…… 他心慌了。 这可能是占有欲,渡人只是太可怜罢了。自己心软,当是如此。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粉饰太平,毕竟不久后自己将要离去,无论生死与否两人再无干系。但心底那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你离不开他,你不想离开他。 不想。 渡人轻巧地翻了个身,倒是扰乱了青衣男子的思绪,将那眼中仿佛能溢出来的占有欲搅成一盘散沙,落在水面上荡漾成星星点点的爱意,经久不衰。 他想要这个人。 青衣男子在一侧已经天人交战了近一个时辰,待渡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借着四周逐渐亮起的灯火,隐隐约约地瞧见了青衣男子眼角的微红。渡人看不真切,便躺起来凑近了一些,青衣男子听到对侧的声响,慌忙掩住眼中的情绪,平平淡淡地望向了渡人。 眼角果然红着。 到底是个小孩,还不懂掩藏什么情绪。大抵爱意来的汹涌澎拜,哪怕再克制,也会留下显而易见的痕迹。渡人心中不解,不知青衣男子为何犯了如此大的情绪,但心中一软,双手也不听使唤地拂过那人的眼角,带出了一星半点的泪花。那双眼睛瞪得更大了,眼中充斥着疑惑不解。渡人老脸一红,急忙侧过身去。想借着夜色掩盖住自己的窘迫。心中也暗骂着自己睡得糊涂,不经人家允许就动手动脚,将几千年的面皮丢的一干二净。 本是双方都想打破那不平常的寂静,此情此景双方又都喜爱上之前的相顾无言了。两个人十分默契地没有说话,仿佛这舟上没有另一个人似的。但是青衣男子的心头并不像之前那么焦躁了,仿佛月光如水,生生浇灭了。 倒是两岸的灯火不眠不休了起来,身侧的渡船也愈发多了起来。渐渐酒香四起,高谈阔论之声也渐渐传出,随即可听见些许低低的吴侬软语,还有隐隐的丝竹之声,此起彼伏。 青衣男子倒是懂了,应当是秦淮河畔,才子佳人,诗词歌赋,一醉方休了。 可此时的青衣男子顾不得这些风雅情趣,心里还暗戳戳地担心自己莫不是摊上了什么风流韵事。可别好巧不巧地让身旁人知道一二,自己怕是羞愧也羞愧至死了吧。 不过心里又安慰道:又不是现在的自己做出的事情,大抵怪不到自己身上。青衣男子一边为自己开脱,一边又心惊胆战地想着被“捉奸”的对策。还不忘咬着牙根叫苦不迭——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谁知道报应什么时候来呢? 可是转念一想,这老神仙大抵不了解这是什么地方,待会只消得在舟上安安稳稳地坐着,莫前去惹是生非便好。如今倒是想着时光过得再快一点了,恨不得立刻返回那死气沉沉的大洲,好好睡上一觉。 “此乃红粉之地?”渡人抬起了头,看了看眼前的男子,眼中带了些难以明说的感情,更让青衣男子心头一惊,倒是半句推辞也说不出来。 “大抵应是。”青衣男子坐直了身子,表现得如同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举手投足间透露的都是正人君子的风骨。倒不知心底总是传来阵阵心虚的意味,面子上依旧行的端坐得正,仿佛来到的是佛门圣地,而不是章台之所。 渡人没了回话,再装的像君子的青衣男子也不由得面子上崩了几分,心中还期许着赶紧回到大洲。可谁料天公不作美,半分情面也不留,今日不知又逢了什么节日,不一会就有众多莺莺燕燕与文人们共登渡船,倒是开始了一场夜间的游览。 青衣男子听得见此起彼伏的唱和赞誉,还间杂着女子的赞美和些许见解。想着原本自己也当是个参与其中的文人墨客,何苦还要端坐一旁心虚不已呢? 可单凭两人的好相貌和不凡的气度,四周便引来了不少姑娘家的经过。那些渡船建的很好,雕工甚细,巧夺天工。船头船尾都挂着红红的灯笼,这不宽的河面上霎时间热闹了起来。 “不知公子从何而来?”倒是有一位画舫里的的姑娘率先开了口,引来了四周不少的嘘声。不仅仅是擅长于诗词歌赋的清倌,还有一些饮酒赋诗的文人雅客,都分了不少注意在这个来路不明却气度非凡的青衣书生身上。 “家从姑苏。”青衣男子还了一礼,甚是平静地回答道。 “不知公子可认识王大人,便是前几月上任的巡抚大人?”此话音一落,四处的常客便认出了这女子的来历,是为如今巡抚大人的红颜知己,素日里并不见客的那位才名天下的清倌。 “不知姑娘何意?”青衣男子微微颔首,似是不解。 “巡抚大人也是生在姑苏。”那姑娘的话锋一转,“公子莫不是巡抚大人的亲眷?奴家匆匆一瞥,顿觉公子与巡抚大人面容上有七八分相似。若不是公子年少许多,怕是奴家见了如此多次,也要认错了。” 青衣男子也不知怎么回答。但心中更怕是渡人心中想了什么。四周的议论之声也渐渐大了起来,青衣男子不得不沉声答道:“巡抚大人乃族中兄长,长得自然是像了几分。可惜才疏学浅,未能像兄长一样学富五车,胸怀天下。” 姑娘低低笑了几声,开口道:“自是巡抚大人的族弟,奴家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话毕,两个娇俏的丫鬟便掀了帘子,请两人进了画舫。 “倒是无甚好酒,当是怠慢了王公子。”此时姑娘抬起头来,才发觉进来了两个人。那身着玄色衣裳的人之前隐匿在黑夜之中,倒是未曾发觉一二。不过姑娘立刻掩了面上的惊讶,吩咐丫鬟呈上两份的碗筷。 那姑娘未曾再说些什么,便自顾自地倒了酒,可谁料青衣男子拦住了她的手,略含歉意地说道:“我这位朋友不善饮酒,还望姑娘担待。”那姑娘也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仿佛是为自己招待不周而懊悔。 一切备好,青衣男子终于正眼瞧见了那位姑娘,美则美矣,但总有些许不对劲。周身也是气度不凡,想必也是擅长于诗词歌赋的一代名妓。可瞬间又是心虚地看了看身边的渡人,发现这人吃的欢快,倒是半分注意都未曾给予过这周边的两人。可也在此时,青衣男子才发现这违和感从何而来——这姑娘眉眼之间,倒是有几分与渡人相像。 “公子近日可曾见过巡抚大人?”姑娘率先开了口,端着个得体的笑容。一举一动之间仿佛比之前见过的官家小姐还要温和有礼。 “未曾。”话毕,,便看那姑娘的眸色暗淡了几分,心中暗暗想着自己莫不是个始乱终弃的男人,“族兄许久未回姑苏,在下也未曾见过。” “应当是恰逢接任,事情甚多,无暇于他物吧。”那姑娘笑了笑,倒是比不笑还要吓人,青衣男子点点头应和着,怕是下一刻就要骂自己是薄幸之人了。 “公子可知,巡抚大人年少时曾经有过情投意合之人?”明明是轻声细语,却偏偏惊得青衣男子将端起的酒杯洒了。姑娘顿觉不对,急忙让丫鬟递了帕子,青衣男子伸手要接,只见渡人缓缓接过,又有礼地道了声谢。温文尔雅地样子倒是惹得递帕子的丫鬟双颊微微一红。青衣男子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渡人一眼吓回了肚子里。又感觉到女子期许的目光,斟酌着开口:“大人原在姑苏之时,尚未有传闻。如今怕是不知,若说年少之时有情投意合之人,大抵在大人远去长安求学之后,吾等不甚清楚。” 说完,渡人也停了动作,将帕子搁在了桌子上。那姑娘面有愁容,倒是心急地开口问道:“可曾过有什么传闻?那日……那日大人也说,是在求学后认识的,可曾,可曾有些书信提及过哪家女子?” 青衣男子也是一时不知该回答些什么。时至今日,自己未曾动心过一瞬,是的,未曾…… 真的未曾吗? “在下也无从知晓。”略带歉意地行了一礼,不曾言语。那姑娘咬了咬下唇,低眉不语。倒不知那双眼睛藏着什么情愫,竟然随着泪水决堤而出。青衣男子是见过女子哭的,但少有这般寂静无声又痛彻心扉的。一想到那个混蛋可能是自己本身,一时间也想不通为何会突然间拥有了这样一位红颜知己,还将其弃之不顾。莫不是十余年圣贤书喂了狗,若是现在的自己,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惜啊,如今的自己怎能断言未来的自己。宦海沉浮,争名夺利,恐怕半分赤子之心也留不得吧。 若是如此,读那些劳什子书有何用?可这少年意气,也只是少年意气罢了。 四周倒是觥筹交错之声,此起彼伏的,莺歌燕语,倒是几多欢喜。远处评弹的声音近了,琵琶声清脆悦耳,那姑苏话说的地道,恍然间似又是回了故乡。 “我有一段情呀 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 静呀静静心呀” 那声音渐渐远了,只能听见秦淮景的尾调了。这时候那位姑娘倒是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唱着这首小调。他说我一开口,就像是又回到了姑苏,又见到了故人一般。如今他走了,我也不唱了。唱来唱去,也无人可懂了。” 青衣男子和渡人依旧沉默着,不久便起身告辞。姑娘倒是先道了歉,说是感怀往事,未曾招待好两位远客。又言身子不适,恕不能远送了。两人做了礼,转身回了小舟。那画舫远行了,青衣男子依稀听见那姑娘没有琵琶的清唱: “我有一段情呀 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 静呀静静心呀” 到底痴心一片又错付,而后岁月,只能念着这些时日的欢愉过了吧。若不是另一位主角是自己,倒是想张口数落几句的。但青衣男子不解,为何会拥有这样的红颜知己,而那一位故人是谁?心中有着个猜想,但依旧悬在心间,不敢落实去了。倒是夜色深了几许,那些酒色中的男女也渐渐没了踪迹。深夜之中,四周的灯火渐渐歇了,一片颓圮之感油然而生。这般热闹,又这般寂静。在那些深掩的门后,又有几多欢言,而又有几多凄苦?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不知道为何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是这秦淮艳景,还是方才几多愁绪落了心间? 应是眼前人罢。 可心间又是一句话——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青衣男子如今倒是承认那故人是谁了。可惜,往后余生,也应当是个故人了。他宁愿自己糊涂一些,装得洒脱一些,自欺欺人一些,倒不需要将这一腔痴心错付,倒不需要将自己的心意明白个透彻,甚至不能粉饰太平。 那日临睡前,青衣男子又想了想那姑娘,若说悔,倒是一点不悔的。无论是她,还是自己。有道是,先动心之人,最为难挨。可惜,非但动了心,还已经提前了解了那痴情错付的结局。 倒是可悲。 不过余生,数着这几日便够了,那一颦一笑,之后可要记住了。 哪怕几碗孟婆汤,也不能忘个一干二净了。 第6章 渡人醒来的时候,已然在大洲之上。心中隐隐有些不适,定是昨日那女子招待的东西有些问题。 定是。 带着些气愤,渡人起了身,隐隐约约看见青衣男子端坐在自己面前,仿佛动作再大一点就要撞到青衣男子的头了。急急刹住了车,顿觉火气更胜,一时间无处发泄,想着还不如躺下来得舒适,可惜却被青衣男子一把拽了过来,头生生地打在胸膛,惹起一声闷哼。青衣男子没料到如此,顾不上渡人是否生气,急忙用大手拂过他的额头,轻揉几下才放了手。不适时地开口道:“第几日了?” “今日是第五日。”渡人有些闷闷地开了口,倒是心中怒气消了大半。雾霭也淡了不少,渡人依稀可以看清青衣男子的面容,倒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他变了不少的感觉。可是仅仅是一晚上过去,又能有什么改变? 青衣男子还挂着笑,心里却有不少的惆怅,只剩两日,当如何过呢?想每时每刻和身边人呆在一起,将这山川名海看个干净,想将那些书卷上有名的佳肴都寻来尝一尝,想,只想和这个人,别的都不行。 青衣男子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倒是伸手牵过渡人的手,的确可以一掌包住。渡人有些不解地看了看青衣男子,却没有一下子挣开。青衣男子也是有些不解地回看道:“不该走了吗?” 渡人反手一握,又是变了场景。 深秋了,桂花的香气有些腻人,但也着实好闻。他想着从前的桂花酱,香甜可口,渡人应是喜欢的。他又想起这时节的桂花糕,应当是较为常见的,待下了舟,便拎着渡人好好找寻一番。倒是四周喧嚣声不绝,青衣男子倒是应了心中所想,牵着渡人上了岸,便看见街市上人声鼎沸,问了一下,才知道今日是十月初十的“双十节”,今年多增了庙会和市集,街上游人甚多,仿佛一不注意就会走散了。 青衣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分说就拉着渡人回了舟上。渡人似是有些气恼了,呆在一边不理他,直到那人拿了自己平常喜爱的小包袱的时候,面上才着实惊了一下。伸手想夺,却由于动作太大差点跌入水中。青衣男子半是责备半是宠溺地揽住渡人的腰,又不好心地拍了几下,才转身翻找了起来。渡人本是尴尬,转身先上了岸,未曾分半点目光回去。没过多久,青衣男子也上了岸,看渡人不自知地撇开了头,伸手拉了拉渡人地衣袖,往身前拽了拽。又好脾气地拉住那人的手,待渡人发火之前轻轻说道:“人多,别走散了,你还惦记着我呢。”说罢又笑了两声,渡人倒是有火也发不出,可谁料那人又接着说道:“我拿了银子,想要什么就说。”渡人点了点头,青衣男子又是笑了。渡人又是感觉有什么不同了,甚至说青衣男子几乎是变了个样子,换了个性子。不由得多想,这老神仙便被男子拉入了万丈红尘之中,去沾染些世俗之气了。 大抵渡人对这些热闹的场面还是十分喜欢的。初时青衣男子只是抓着渡人的手腕,但是人流越来越密集,青衣男子又是不放心地牵着那人的手,还更加不放心的十指相扣。他感觉到身后的渡人有些不甚开心地甩了甩手,倒是不在意般继续拉着人前行。找了许久才看到街角的糕点铺子,四周还围了不少小孩子,热热闹闹的十分欢喜。 青衣男子顿觉也十分欢喜。 他凑近了去,一把用力将渡人也带了过来。渡人似乎是有点不大适应被孩子围绕的感觉,毕竟在他的记忆里这些人类幼崽都是十分恐怖甚至有些神经质的。那些小孩子“哥哥”“哥哥”地叫着,倒是让渡人更加不自在了。青衣男子拉着渡人,向后移了移,渡人以为要走,步子迈的大了一些,又被硬生生拽了回来。双眸中掩盖不住地怒气闯入了青衣男子的眼中,顿觉出几分可爱来。不由得带着些调侃语气问道:“买卖东西不凭个先来后到,公子您还想跟小孩子们插队?”渡人面上一红,又是撇了头不说话,倒是阵阵热意从紧连的手心传来,他刚想挣脱,就听见青衣男子说道:“别乱动,人多,别走丢了。” 不知道是否是这家的点心做的着实美味。渡人倒是半乐意地立在后方,看青衣男子半含笑意地递了钱,却没有听清楚买了什么。四周地孩子们又叽叽喳喳地吵闹了起来,终于有个大胆的冲上去说道“这位黑衣服的哥哥长得真好看。” 渡人老脸一红,半响才回了一句:“谢谢。”抬眼就看见青衣男子眸中难掩笑意,但是又碍着自己面子没有笑出来。渡人生气地甩了甩十指相扣的手,却也没挣开。 “如何漂亮?”青衣男子开了口,倒惹得几个孩子窃窃私语了起来。渡人眼看着自己成了被人打趣的目标,顿时有些气恼,刚要开口结束这烦心的对话,便听见那几个孩子在争吵中有人大声喊了一句:“哪里都漂亮!” 青衣男子这次没有掩盖住笑意,倒是笑出了声。渡人刚想开口驳斥上几句,却被前来的铺子伙计硬生生打断了。那伙计端来一蒸笼的糕点,放在桌子上冷着。青衣男子麻烦伙计先包一个,渡人伸手想要接,就看到青衣男子径直走向了刚刚说他哪里都漂亮的孩子面前,拎着糕问他:“那我和这个哥哥,哪个更漂亮一些?” 话已至此,渡人是真真切切地羞了,倒是自暴自弃地没了下文。那孩子还眼馋着那桂花糕,斟酌再三,吞了一口气后说道:“黑色衣服的哥哥,好看!”说罢便闭了眼,脑袋还不自觉地偏向了青衣男子手里的桂花糕。 半响,这孩子睁开了眼睛,却发现青衣男子将糕点递给了自己。略有些疑惑地接了过去,反应过来之后便将那糕往身后藏,生怕青衣男子后悔似的。青衣男子半弯了嘴角,漫不经心地说道:“英雄所见略同,这糕就送给你了。” 渡人听罢,一口气没上来,生生地咳嗽了好几声,青衣男子又是笑着替他顺了顺气,直看得渡人牙根泛痒,恨不得冲上前去狠狠地咬上那人几口。 这时候桂花糕也凉的差不多了,伙计先进铺子将小家伙们的东西端了出来,放在一旁凉着。又转身拿起油纸,将剩下的几块糕包好,递给了青衣男子。青衣男子倒是好脾气地跟小家伙们轻声道了别,可偏偏那个都漂亮的孩子没理他。也不甚在意地将油纸包递给了渡人,似是赔罪一般。渡人觉得一只手不方便吃东西,可是甩了几下也没松开,只能将就着吃了起来。 没走上几步,便感觉一阵冲力直直砸向青衣男子的后背。青衣男子略带些火气地转了身,便看见刚刚那都漂亮的孩子。那孩子涨红了脸,却又急急忙忙地说道:“英雄所见略同,这糕就送给你了。”说罢就将一个还带着烫意地油纸包塞到了青衣男子空闲的手里,转身便跑。青衣男子原本想追,可人实在过多,小孩子早已闯过人流之间的缝隙跑了个没影。青衣男子哭笑不得地打开油纸包,只看见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软绵绵地趴在手心,似是糯米做的,看起来十分软糯可口。 青衣男子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转头看向渡人,看那人不知是被糕点热气熏得,还是被刚才那些话羞得,双颊微微泛红,又垂着眼睛不看他。青衣男子将那只米兔子递给了渡人,清了清嗓子,带着几分正经地说道:“借花献佛,还望笑纳。” 渡人没理他,却还是没有推辞掉那只看起来挺好吃的兔子。两人倒是颇有几分和谐地逛了下去。期间青衣男子看渡人一只手吃着不方便,又好心地将那些油纸包拿了过来。渡人想吃了就晃一晃相连的手,青衣男子便将那些糕点呈上,供渡人一一挑选。逛了许久,那糕点吃的七七八八,米兔子还没有动过。想着渡人当是走累了,随便找了一间茶舍坐了下来。里面的人不少,中间还有个说书的台子,可还是空落落的没个人影。青衣男子要了壶茶,又仔仔细细地给渡人倒了一杯。想必那人吃了如此多糕点,应是渴了。果不其然,渡人一通灌了下去,青衣男子又是满上。渡人倒是没分上几丝目光给青衣男子,只是就着茶将剩下的几块糕点吃得干净,独留下那只米兔子在桌上与之大眼对小眼地看着。青衣男子觉得休息得差不多,正准备要走,就听见身旁传来一阵阵叫好——只见那空落落的台子上已经有了个50余岁的说书人,略带些愧意地四周行了行礼,端坐在了台子上。渡人似是来了兴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说书人。青衣男子看他来了兴趣,半是宠溺半是妥协地唤来了小二,添了一壶新茶和些许零嘴。只是顿觉那只曾经十指相扣的手着实有些难受,但仍然将注意力移到了说书人身上,装出一幅兴趣盎然的样子。 醒木一拍,周围顿时寂静起来。那说书人不急着开口,倒是先饮了口茶,做足了架子。茶盏一落,便听见那略带沧桑的声音从台上传来,说着昨日讲了些什么。听来无非是那些有名的话本子,青衣男子顿觉无趣,但看着颇感兴趣的渡人,倒是压了这几分的不快意,继续喝着茶,听了下去。 “今日,我便讲些大家没听过的来。”这说书人话锋一转,停了半响,引得四周惊呼“快讲”。这时候小二适时地拖着盘子要着赏银,说书人斜眼一看分量差不多,便悠悠地开了口:“我们便说王巡抚的秋日宴。” 青衣男子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顿时心疼起自己刚刚给出的银子。又颇为心虚地看了看身旁的渡人,发现后者的注意还在说书人身上,略带掩饰地收了目光,吊着心思继续听了下去。 那说书人倒是将这宴会怎样盛大,装饰如何奢靡,佳肴如何珍惜描绘得活灵活现,每每说到要紧处,都会在四周引起一阵阵的嘘声。青衣男子细细观去,发现大多还是羡慕,没有什么嫉恶如仇的情感夹杂在里面。想来自己日后应当不是什么臭名昭著的贪官污吏,还应当没引起民愤出来。反观渡人,看起来似乎是听得有些恹了,又将注意力大多分散在零嘴上了,仿佛对那些富贵场景没什么兴趣。 市井之人,多是对达官贵人的生活有所好奇,如今听得津津有味,倒也理解。那说书人又是饮了一口茶,只见有一个心急的趁着空荡朝台上喊:“王夫人和王小公子呢?” 这话一出,四周也喊了起来。刚才还兴致不好的渡人,也是抬头看着四周吵嚷的人群,待着之后的结局。只见那说书人不急不躁,开口安抚道:“这不是正要说吗?”话毕,四周渐渐又安静了起来,都是期待地看着台上的说书人,唯有青衣男子心头一梗,仿佛有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半吐不吐地更加难受。哪怕此时,还不忘分些注意在渡人身上。但后者明显是一幅看热闹地状态,想来也不一定知道王巡抚是谁。理清思绪之后,顿觉好受上许多。也是装模做样地盯着台上,努力融入在这市井之中。 “这姑苏哪有人不知道巡抚大人和夫人那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话毕,四周纷纷小声地聊了起来,看模样也是表示赞同的样子。青衣男子如今倒是不敢看渡人了,只是死死地盯住台上的说书人,唯恐说出哪一句能直接将自己千刀万剐的话了。 “夫人出身风尘之中,可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大人与夫人于秦淮画舫上相识,一见如故,暗生情愫。后大人右迁调任,夫人也闭门谢客,苦等良人。大人也为夫人退了丞相家的婚事,几番波折,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后喜得麟儿王小公子,小小年纪已经才名远扬,惊艳四方了。” 渡人没成想,昨日遇到的那位姑娘,俨然已经成为了王夫人。大抵那姑娘眉目间的愁绪还历历在目,倒不知是为她喜还是为她忧了。不得多想,那台上的说书人又继续说道:“大人成亲之后,每年中秋,都要办上秋日宴。有道是千金难博美人一笑,年年秋日宴上,大人都要亲手给夫人做最喜欢的点心。据说前几年刚做的时候,厨房都差点被大人点着了。如今啊,年年下来,做的比宫里的御厨还好。”而后那说书人又说了些什么,青衣男子不甚在意,只是觉得比御厨好这一句纯粹胡诌,还不如烧厨房来得真实。但是转念一想,若是为了身旁这个人,洗手做羹汤的话,大抵还是愿意尝试的。 待那说书人下了台,天已经黑了。青衣男子有些后悔没能去庙会一观,倒是浪费了大半天于这茶舍之中,不过渡人看似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想来也不是那么亏了。到了夜间,人少了写,但也由于身处黑暗,丢了人找起来更加麻烦。青衣男子正琢磨着怎么腆着脸再牵住故人的手,那人就十分熟捻地十指相扣,眼中还带着些为什么还不走的疑惑,定定地看向了自己。青衣男子喜忧参半,喜的是渡人难得主动了一次,忧的是渡人可能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的心思。现在到底有些后悔这人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神仙了,大抵木头都比他好开窍吧。 想着想着,青衣男子就渐渐落在了后头,也得以看到渡人手里还拿着个油纸包,想必最后也舍不得吃了那只兔子。碰巧街边的小摊上有个瓷兔子,白白净净的十分可爱,与这米兔子也像上几分。青衣男子顿了脚步,又将渡人向后拉了一拉,拽到自己身边,买了那只瓷兔子。渡人应是喜爱的,那双眼睛灵动的就像是兔子,乖乖巧巧人畜无害的样子,可是急起来咬人也是确确实实疼的。没多久,渡人就将那米兔子三下五除二地吃个干净,欢欢喜喜地拿着小瓷兔继续逛了下去。 青衣男子总是想着,这条街可以再长一点,一辈子都走不完,累了就寻客栈住下,饿了就随意买些喜欢吃的,只要身侧时时刻刻都是这个人,就足够了。 可最终他们还是登上了那个小舟,可依旧停在那里没动过。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人声也渐渐少了,临街地铺子也都打了烊。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似乎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只留下半点星光,衬着那孤月,散着清辉吧。 第7章 青衣男子醒来的时候,又是在雾霭茫茫地大洲上了。 最后一日了。 渡人好像还没醒,青衣男子有些焦躁,他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份沉甸甸的爱意说出来,自己是生是死尚无定数,更何况出了这大洲之后,大抵再无相见之可能。人之寿命不过百年,自己奈何桥一过,孟婆汤一饮,前尘往事转头空,徒留这老神仙在这大洲上如何呢?细细想来,这渡人可能未曾尝过人间情爱,哪怕是动心也未曾动过吧。倒不如让他安安稳稳,自由自在地当他的渡人,自己也如同芸芸众生一般,来去匆匆吧。 可他又有些后悔了,他是那么想独占这个人,明明是自己一步步将这人拉入万丈红尘,全偏偏还要将其奉还于圣坛之上。好不容易沾染上的人间烟火气,就这样消弭在这大洲之上吗? 可最后还是不忍心。 他恍然想起自己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喜欢什么便是想方设法地得到,连苦读圣贤书也是如此,凭的是为万世开太平的雄心大略。想要做的,想要得到的,莫不是费尽心思穷追不舍。可偏偏情爱二字,却始终不得章法,哪怕多说一个字,让那眼睛微微暗了光,都像是将自己的心拿出来狠狠地踩上了几脚。若那人掉了一滴泪,指不定比自己掉了一块肉还要疼上好几分。哪怕自己煎熬倒五脏俱焚,也要扯着笑给那人买好吃的点心。 自己是魔怔了,撞了南墙了,懂得情爱之苦了。 可偏偏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学了礼义廉耻,学了治国经略,却偏偏没有学会情爱之间,该如何选择。可大抵圣贤也不懂,这普天之下恐怕没几个人弄得明白透彻,不然痴男怨女,从何而来呢? 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顿时觉得开心了不少。他将自己随身带的玉放进了装银两的荷包里,如今已经在那包袱里了。如若日后那人需要用到银子了,翻开看到也会记得自己这个人。这玉成色不错,若是渡人能随身带着,自己自然是高兴欢喜的,最坏也是随随便便当了银子,也能让他多买些零嘴来吃。就怕这人不小心磕了碰了,大抵也长了记性,结局也不算坏。 最终天人交战了许久,仍是定了不说的念头。自己只能珍惜最后的时光,将这人的眉眼细细看了去,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都要记在脑子里。如今有了印象,以后转世轮回了,人群中瞥到一眼也要有一丝的熟悉感才是对的。他又在庆幸自己被换走了60年寿元,若是能回去,也是垂垂老矣思想不清楚,并且没了什么活头,这样就不必承受什么相思之苦,浑浑噩噩地过完一辈子便罢了。 渡人醒的时候,倒是没注意那么多,似是习惯了昨日地亲昵,今日便十分熟捻十指相扣了那人的手,转眼间,苍茫一片,白雪皑皑。 这是湖心,雪落得不是很大,但是总有积雪,湖面还未曾冻上,两人下了舟,登上了舟旁的小亭。 亭上有个人,须发全白,撑着鱼竿定定地坐着,只看见呼吸间才出现的雾气。那老翁身后的小炉子上还煮着什么东西,带来阵阵的热意。身着春衣,两人也未曾感到寒冷,青衣男子也着实相信这只是幻象,只是这老神仙的法术罢了。 那老翁开了口,只是淡淡一个字:“坐。”二人听话地坐了下来,又听见那老翁说道:“茶。”青衣男子规规矩矩倒了两杯茶,又规规矩矩做好,忽然间又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又为老翁地杯子里续了茶,又恭恭敬敬地放回原处,才坐了下来。 老翁倒是不客气地开始饮了茶,动作幅度很小,仿佛连水面都没被鱼竿扰动。那老翁似乎是喝茶喝的舒适了,吐了一口浊气,缓缓说道:“二位小友从何而来?” 青衣男子做了一礼,回到:“先生,晚辈从姑苏而来。”青衣男子对这位老先生总是产生不 明确的熟悉感,还带有一丝丝的畏惧感,不由得让自己想到长安学舍里的老师,也似乎是这般不怒自威的。 “姑苏啊,”老翁顿了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响,才继续问道:“可曾考取功名?” 青衣男子低下头,略有羞愧地回答道:“才疏学浅,未曾考取功名。”一旁喝茶的渡人停了动作,眸色暗了暗,也没有插话。 “可曾婚配?”老翁又开了口。 “未曾。”青衣男子分了大半注意力在渡人身上,发现后者依旧安安静静地喝茶,似乎是对谈话不感兴趣。 “功名利禄,天赐姻缘,最后不还是孤独终老,妻离子散?”老翁倒像是动了气,不止地咳了起来。青衣男子立马上前轻拍了老翁的后背,半响才把气顺了过来。许是声音太大,远处的小船便划了过来,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又是喂了什么东西,那老翁的脸色才好了不少。只是还喘着,看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那老翁摆了摆手,中年男子就立刻行了一礼,略带些歉意说:“我家大……主人身体素来不好,刚刚惊扰了二位,奴才替老爷在这里给两位公子赔个不是。”青衣男子倒是与之客套了几句,无非是不甚在意,多多保重身体之类。中年男子也恭恭敬敬地应着,一来二去,也没什么话可聊。 本就在湖心之中,四处皆是寂静无声。恰逢冬日,连飞禽掠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几人相顾无言,只听得见那柴木在火舌之间劈里啪啦地燃着,才堪堪有了一丝生气。倒是老翁受不住似的,径直向一侧歪去,昏昏欲睡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风寒一类。中年男子倒是个有礼的,举手投足间也不像个小门小户的奴才,想来也是处处受人巴结的对象。那中年男子看到主子撑不住的样子,细心妥帖地将人扶稳,又张口致歉说:“我家主人恐怕无法继续招待两位公子了,还望两位公子海涵。待会府上会略备薄礼送至亭中,还望两位公子待上片刻。”说罢就转身要走,看样子是十分担心那老翁地身体。谁料青衣男子开口问道:“王夫人?” 中年男子面上一惊,随即又沉稳老练地回答道:“前年冬天便走了。”青衣男子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道:“王小公子?”中年男子回答道:“陛下夺情,年初就赴任了。”老翁像是听到了什么似的,略有些困难地睁开了眼,那浑浊的目光逡巡在面前的青衣男子上,总是觉得实打实的熟悉。倒是怀疑是不是家中亲眷来访投奔,可这青衣男子半分未提,只是说了句来自姑苏。细细看去,倒有几分自己当年的作态。撇过头想要催促管家离去,视线却终究停留在那玄色衣衫的人身上。他混乱不堪的记忆里总有一小块是着实清晰的,而如今又像是被卷进那些混乱不堪中了。如今数十年已过,模样什么的早已记不清晰,可潜意识里却叫嚣着便是眼前这人。数十年的压抑和克制,倒是让他更加不确信,怕不是回光返照出现了些许幻觉之类,倒有可能。 那老翁的视线还停留在渡人身上,中年男子觉得有些不对劲。细细看去,惊觉这位公子与逝去的夫人倒有几分神似,可两人又是完全不同的。夫人身世坎坷,眉宇间常有愁绪,后来大人细心疏解,才有了些女子该有的春情。而面前这位,倒是个深不可测的主,自己一时间也看不透彻,几分慵懒,几分不在意,仿佛是个不入俗世的隐者,抑或是神仙也说不定。可那人不自知地让身旁的青衣男子添茶的时候,那周身似乎又有了些烟火气,不似那般虚无缥缈了。还没多想,主人便开了口,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却含着几分欣喜几分惊恐,倒不知哪一个占的更多。“你长得很像,我之前的一位故人。” 渡人抬了头,倒有些不解地看向老翁。青衣男子便是了然地点了点头,继续喝着自己的茶。中年男子心里一惊,却没有表现出来。倒是回想起前年夫人临终前,反复重复的话语:“我是不是,像那个故人?” 青衣男子倒是替渡人开了口:“想必先生是认错了吧。” 老翁的眼睛有些失神,却又有些理所当然,不过依然看出这人身上掩盖不住的失落。中年男子倒是个做事细密周全的,忙不迭地道了歉,说是主人年老,两位多多担待。可是心里也暗暗有了些许猜想,这黑袍公子应当是那位故人亲眷,应当是再备些礼物,指不定之后会登门拜访。大人既然挂念故人,想必也是要高待,自己也不能马虎。 青衣男子承了礼,再也没说什么。中年男子看着自己主子在大喜大悲后更加苍白的面色,急急忙忙地告辞离去。中年男子安顿好老翁,开始解船头的绳索。可谁料那老翁像是突然有了力气似的,大声地说道:“四十年来终一梦!”倒显示出几分快意来。 青衣男子坐得近些,自是听得一清二楚。那中年男子怕着那老翁受了寒伤了身体,忙将那狐裘披在老翁身上。同时那老翁也抬了头,那双眼睛似乎透过青衣男子看到了什么,喃喃地自嘲道:“是非成败转头空。”话毕,便低了头,不再言语。 那中年男子已经划着桨远去了。快到岸边时,他突然想到那青衣男子带给他的违和感。那人竟然与主子年轻时的画像有七八成的相似。一些大胆的猜测不由得在心里浮现,又是故人又是什么的,莫不是两人与大人都有什么关系才是吧。 急急忙忙安顿好睡下的老翁,连忙派遣小厮将这两位公子请到府里一叙。可紧赶慢赶,小厮只带了句两人已走的消息。待老翁醒来之后,也再未提过这事,那管家等了半余月,也未见有人上门拜访,才将这两人从心上放下,忙活别的事情去了。 反观青衣男子和渡人,那时在亭中看见那小船走远,也心照不宣地回了小舟,离了这幻境。青衣男子也在反复回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倒是把自己的生平了解得七七八八。可不由多想,便又思虑起今日便要离开的结局。 大抵还有许多话想说的。吃东西不能那么急,不要什么东西都往肚子里直接灌。也不知道这人知不知道自己不善饮酒的事实。不要看见喜欢的就吃太多,不要一吃饱就窝在一处不动,容易积食。吃莲子的时候不要忘记去了苦心,若是这海上风大别忘了寻两件衣服盖上,倒也不知道这老神仙会不会生病。想来想去还有众多要叮嘱和注意的,钱都放在荷包里了,什么时候想吃东西了就去,留的都是碎银不是银票,哪怕改朝换代了也能用上一二。小瓷兔子帮你收好了,没事别乱扔着玩,丢了就丢了,大不了看见喜欢的就再买一个。千万不要碎了伤着手,自己也没有带些创伤的药,只能坐在那里干流血了…… 还有啊,我心悦你。不过这个不重要。 自己还有许多祈愿吧,希望之后的有缘人能待你好一些,但也不要太好。带你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幻境,他自己单独跑了就成,不要像我一样天天围着你转,最好也只用我给你的银子,用完了再问这些人要。我也希望你能遇见更多的有缘人,毕竟这大洲之上孤苦冷清,有个人陪你说话也是好的。但自己又是十分自私,希望你对这些人都摆着冷脸,不要笑给这些人看,尤其醉酒之后的样子千万不能给别人看。我不希望你喜欢上旁的什么人,多看几眼我都难受。总而言之,希望人人都对你好,但你只对我一个人好那么一点点就行。 自己怎么那么幼稚可笑,却还觉得自己说得有几分道理。 小舟靠岸了。 这次是真的岸。 雾气都消了,天还阴沉沉的,他想着若能登上仙山,倒不如许愿这大洲也能日夜交替,四季变换,这人能过上些好的日子。 渡人看了看他,眼神里带有一些些不舍,但他清楚,这不是自己那种满腔爱意的不舍。倒像是孩子心爱的玩具有一天丢了,难过个几天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看我这人怎么这么矛盾,既想让你一辈子忘不了我,又想让你不要把我记得太牢,毕竟神仙寿命那么长,时时回忆我也会觉得难受的。 青衣男子抬起了手,其实是想好好描摹一下那人的眉眼,不过最终只是理一理半边的鬓发。满腔爱意,不舍,自私,期盼,都藏在眼睛里,却看着个木头。 青衣男子站起了身,略带些稚气地拍了拍渡人的头,那人也破天荒地没有皱了眉生气。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他,像那个糯米兔子。无害的,却茫然的。 他理了理衣袍,下了小舟,除了初见那日,这是第一次那人没有与自己一同下舟。自己还有些习惯地想要回手一扶,可身后只有一片大雾,什么也看不见了。 渡人还是那般茫然,看着青衣男子已经不见所踪。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口会有一丝的疼痛和空落落,就像是自己喜欢的糕点突然掉进了水里,怎么找也找不回来,即使找到了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他觉得有些难受,便躺了下来,却习惯性地蜷着腿,但想要挪地方给的人已经不见了。他觉得他应该高兴的,毕竟自己终于可以直着腿睡觉了。可是想到这里又感觉更难过了。他又是泄愤般地扯了扯包裹,发现青衣男子并没有带走。他又急忙坐起了身,舟身又抑制不住地摇晃了几许,差点把自己摔进海里。他又是想起青衣男子每每这个时候都会将自己一把稳住,离了他,真的有些不自在。不过渡人又是急急忙忙地翻找起包裹,面上是有些欣喜的,可是手里却在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找到了衣服层间的瓷兔子,没有那个白白嫩嫩的米兔子好看。但自己还是妥帖地藏好,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认真。 他翻到自己曾经盖过的外袍,仿佛还带着青衣男子的气息,他将包裹死死地系牢,怕这最后的气息都会消散掉。他又在包袱旁看见了一个荷包,好像是刚刚打开时不小心掉出来的。他打开一看,是一些碎银子。他想他应该高兴的,毕竟这是意外之财,的的确确应当高兴的。他一点一点地数着银子,他想数得越多他会越高兴的。数到最后发现没有银子,只有一块玉佩,安安稳稳地躺在空落落的荷包里。 他没有见过这块玉,却看见过这玉上的红绳。这是青衣男子拴在脖子上的,每次躺下来的时候解开扣子,自己都能看到。他突然觉得有些欣喜了,想必这玉应当是值不少银子,这人还偏偏忘了带走。于是他欣喜地将那块玉藏在身上,却觉得挂在脖子上比较好。那玉贴在胸口,冰冰凉凉的,更加难受了。自己却不愿意摘下来,毕竟这么贵。可青衣男子天天都戴着,想必十分贵重,应当给还回去。是的,自己应当还回去,自己应当去找他,这个东西那么重要,自己一定要找到他,是的,要找到他。 身体已经自觉地站了起来,缓过神去,又坐了下来。自己是魔怔了吗,这大雾弥漫,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又躺了下去,可半响还是没有睡着。他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书,毫无章法地乱翻着。偏偏一朵花瓣落了下来,已经风干,边角和纹路都在泛黄,闻不出一星半点的味道。 原来春天,早就已经过去了。 青衣男子一步步走着,感觉到身体一步步在变化,面上的胡须,佝偻的脊背,不断变白的长发,浑浊的视线,还有死亡步步逼近的无力感。 最后如同那个老翁一般,甚至比他还要老。那青衣还是青衣,不过穿着它的人已经坚持不住地倒下,不知道趴在了哪一片沙地上。 他想他是没有缘分的人,登上仙山也是强求。自己的双眼早已经看不清东西。他在等待死亡,他想应当是很快的。 他想了想自己的愿望,仿佛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清醒都诚实了。他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要那个神仙,那个坐在小舟之上,不知七情六欲的木头。 生生世世,轮回往复,相知相守。 不了吧,最后不需要相知相守,只要见到他就可以了。 毕竟自己一定会喜欢上那个人,哪怕是第一眼。 他恣意人生就好,情爱之苦,还是自己受着吧。 青衣男子终究是没了意识,最终也化为尘土,消散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洲之上。 渡人抬头看了看天,其实算不上是天,雾霭已经散了。 他感觉心里更有些难受了,但是翻来覆去,最后还是睡着了。 他想他在等,下一个有缘人吧。 ※※※※※※※※※※※※※※※※※※※※ 完结了,终于完结了,番外不知道说明时候可以写。 感觉也没几个人会看,番外随机掉落。 后记 这个故事我讲的有些隐晦,文笔也不是很好,觉得文字十分苍白无力,无法表达出情感之类的东西。我尽量细致地描绘那些情感的变化,但感觉仍是差强人意。 其实你们可能认为里面有一些bug,为什么寿命要的是60年,而最后却是40年转头空呢?说明青衣男子活不到20+60=80岁,所以这六十年只能从0岁开始算起,每一个故事都是十年十年地发生,但最后为什么可以登上仙山,因为青衣男子是大洲的有缘人,但是渡人不知道罢了(番外前尘会讲)。 大概就是: 姑苏——梦回故里——0-10——青梅竹马 长安——春风得意马蹄疾——10-20——求学中举 莲塘——盛夏——20-30——为官 秦淮——夏末——30-40——情爱 流觞曲水秋日宴——40-50 ——官运亨通,颇有名望 湖心亭看雪——冬日——50-60——淡薄世俗,孤舟蓑笠翁,老去 其实在文中渡人并不了解什么家世之类的,所以在这七个世界(加上大洲)里,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关联,只是以为是普通的幻境,所以青衣男子害怕出轨被抓一系列的全部都是脑补,但是姑娘那里的确是吃醋了,毕竟姑娘看着青衣男子地目光着实不甚善良。 六个世界里的后四个世界,是青衣男子没有登上小舟后的人生轨迹,家庭美满,官运亨通。不过当年青衣男子一眼就对渡人一见钟情,不过在日后发展中才渐渐明白。至于娶姑娘的伏笔是丞相要嫁女儿,可是他推辞不过只能娶了别人。 青衣男子一直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所以家庭和睦,对妻子儿女都很好(渡人当时真的只是听书),但是姑娘心里一直有心结,临死之前问的也是这个。当然,他们之间已经演变成亲情了,话本里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大抵就是这种婚姻状态吧。 渡人现在还是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老神仙,甚至动心了都不自知。可惜再也没有下一个有缘人了。 他们最后的结局会在后记的水上灯里说,既然是有缘人,愿望一定要实现了是不是。 番外《水上灯》——民国篇 番外《青山隐》——前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