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 快打120! 江尧市,马戏区,一处偏老旧的住宅,走廊横列,天光橙黄,年轻的女房东在自家门口摇着扇子吹风。 作家在合租的房子里飞快地敲击键盘。 “她娇羞一笑……” “快追!在前面!” “缓缓地伸出玉葱般的手指,褪下自己身上的衣衫……” “给老子站住!” “烛光下,她的胴体像上好的羊脂玉一般光滑细幼,她主动靠近……” 砰的一声巨响,男人的喘气声紧跟着在房间响起。被卡了肉的作家吓了一大跳,回头,合租室友小白捂着滴血的胳膊,背上的衣服也已经被血染红了,痛苦而紧张地沿着墙根滑下,伸脚踢上了房门。 作家匆匆保存了晚上要更新的文,合上电脑,魂飞魄散地看着他。 他战战兢兢地问:“你怎么了?不是出去采风吗?你……你别把血全蹭我墙纸上,你……是不是惹着什么人了?那你回家干嘛呀?你应该去警察局呀?你这不是引狼入室吗?你……” 小白咬着牙,失血过多,脸色已经煞白。 小白使劲把地上的棒球棒踢给他:“快出去!要是有人追过来,就说没见过我!” 作家说:“小夏不是在外面吗?” 小夏是他们的女房东。 小白恨铁不成钢:“快去!” 推脱间,那群人已经追上楼来了,女房东心疾手快,小白一进门,她马上朝地上哗啦啦泼了几桶水,走廊、楼梯都湿嗒嗒的,小白斑斑点点的血迹立刻化于无形。 她继续假装无事发生,笑眯眯地摇扇子。这一片虽然交通便利,但的确算是比较老的房子,过几年估计就要拆了,最高的楼不过四五层,各种户型之间还有走廊,搭着油帆布的雨棚,许多大学生来这边取景拍照。 楼下那个人凶神恶煞的,又吼又叫,追着小白进来了,没料到里头林林立立,一时跟丢了。转了几圈,看见这一块的地是湿的,两人已经走到了女房东面前。 好高两汉子。 左边的黑背心问:“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棒球外套的?” 女房东摇摇头:“没呢,这一片儿都老龄化了,哪个老头穿那么洋气的东西。” 右边的白背心问:“你泼水在地上干嘛?” 女房东说:“我每天都泼,太热了,去暑气呀。” “别家都不泼,就你泼?” 女房东莫名其妙地叫道:“怎么啦!泼水还要约左邻右舍一起呀!我出不起水钱吗?” 她佯装生气:“走走走,别挡着我吹风。” 两个人都巍然不动,黑背心说:“你在这干嘛?” 女房东说:“这是我家!我住这。” 黑背心说:“你一个人?” “怎么?”她朝他眨眨眼:“你不想让我一个人?” 黑背心恼羞成怒:“让开,我进你家,找个人!” 女房东恼了:“什么毛病?!当我不存在?我都说没看见了!你找你的人,我泼我的水,你要是敢进我家,就是私闯民宅!” 黑背心说:“你爱咋说咋说吧。” 说着,就要伸手打开门,这门是老房区,都是熟住户,老人多,加上她小气,一直没换高级锁,真要鼓捣,两下就开了,一开,里面就滴着小白的血。 女房东跳起来拦在他们面前:“你们再不走!我喊人了!” 不知道这两个是什么人,却是颇为英武的,白背心反应快,立马来掩她的嘴,将她胳膊一扭,两个人像是要绑了她,强行开门,女房东真有点慌了。 小白是卧底在这一片的警察,合租的三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她知道。 作家在里头写书,最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此时翻阳台逃了都不一定。 这两个人既然追杀小白,肯定是犯罪分子,真把门撬开,受伤的小白肯定也打不赢,反正都是死,不如玉石俱焚,把小白保住。 女房东大叫:“救命啊!□□啦!杀人啦!”一边使劲拿脚,用力地踹那两个男人的裆。 小白在屋子里听得一清二楚,又气又急,一口血吐出来,骂道:“赶快出去!” 作家颤颤巍巍地举着棒球棒,嘴唇都吓白了。 小白不怕受伤,不怕疼,但是任务还没完成,身份不能暴露。 这只是两个小喽啰,他已经联系了同事,警队很快就到,作家出去拖延个时间,保护小夏不被欺负也好啊! 作家哆哆嗦嗦地说:“这个棒球棒是《求婚大作战》同款纪念呢……而且我还没用来打过人,网上买的,很脆的,肯定一打就断了,我得再去找个趁手的兵器。” 小白气得精神都不正常了,低喝:“你再不出去,我现在就打你。” 作家说:“别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 “你再不出去,你今晚就还钱。” 作家精神了。 他握紧了棒球棒,外面,小夏的尖叫划破耳膜,楼下卖米酒的老大爷已经开始大喊了。 英雄救美,英雄救美,老天爷不会让英雄在救美的时候牺牲的。 作家两支细腿打战,给自己鼓了半天士气,外面忽然又传来男人的呼喊声,像是……被打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小夏……变身了? 他这还没出门呢,小夏就扭转战局了? 小白已经要被他气疯了,使劲一脚踹在他脚腕上:“快点出去救人!” 作家悲愤至极,呐喊着举着棒球棒冲了出去。 外面,有个穿白背心的已经倒在了地上,一个穿黑背心的,正和一块蓝白的校服扭打在一起。 高中生放学了。 作家瞬间感到安全感倍增,高中生,他们的另一个合租室友,一个外表看似十五岁小孩,战斗力却超于常人的……不良少年。 大哥回来了。 他大喊着,举着棒球棒要趁乱上去殴打那个黑背心,高中生看见屋里冲出来的作家,气蒙了,一边努力扼住黑背心,一边大吼:“打120!” 作家往旁边一看,才看到女房东,头发散乱,倒在破碎的花盆和殷红的血泊里。 小白包扎了伤口,跟同事交代完这两个人的底,哄走了要他输血的护士,立刻上医院十楼,小夏还在急救室。 高中生也受了伤,不过他受伤是家常便饭,现在女房东在急救,他更无心去管脸上几道口子,一言不发,阴沉沉地坐在急救室门外的绿色长椅上。 作家心虚,站在对面。 高中生看见小白来了,抬起眼看着他,小白说:“出去采风,没想到撞上地头蛇了。” 小白的伪装身份是摄影师。 高中生没说话,仍然是阴沉沉的,作家大着胆子道:“还好高中生回来的及时哈,不然我肯定打不赢。” “你出来打了么?”高中生抬起眼看着他,皱着眉头:“怂就是怂。” 被一个十五岁小孩这样批判,作家脸上也是有点挂不住,但是人也没说错,于是他没吭声,讪笑道:“医生说了,不会有大事儿的嘛,她一向有福,咱们在这等着就行了。” 高中生没说话。 小白没输血,硬抗着,有点晕,走到长椅上坐下等,作家见状,赶紧也走过去,坐在了小白旁边。 红色的急救二字刺眼地亮着。 走过来一个护士,看了看他们三个——三个男人,年龄参差不齐,还有穿校服的。 护士看着手里的表问:“你们谁是患者王小夏的家属?” 小白和高中生同时站起来,作家一看,也赶紧跟着站起来。 护士说:“都是亲属?谁过来把钱交一下?” 小白说:“我来。” 小白去交钱,又只剩高中生和作家两个人,作家知道高中生跟女房东关系好,女房东把他当儿子,他把女房东当亲姐姐。 可以理解,毕竟高中生是女房东第一个房客,高中生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就无家可归,学校和居委找的调剂和补助,他住进了女房东的房子,他们的房租住三押一,高中生的房租一切随缘。 作家说:“那个……你手在流血。” 高中生说:“滚。” 富二代风风火火赶到病房的时候小夏刚醒,还在哼哼唧唧地叫打人的记得赔钱。 世界上有三种人,成功的人,不成功的人,富二代。 住在作家隔壁房间的就是富二代,应该说是前富二代,毕竟他跟家里闹矛盾,跑到江尧市,干啥啥不成,现在是跟他一个五流网文作家合租的室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离家出走的富二代仍然是富二代。 他刚从上海某个朋友的豪奢婚礼回来,一进病房,衣服到鞋都是一股子钱味。 看到病床上的女房东,他哎呦一声。 “怎么回事?”富二代兴师问罪:“这个家没了我就不行是吧?” 女房东说:“叫你给我带上海好吃的,你带了没?” 富二代骂她:“我一接到电话就飞回来了,你都这样还惦记着那一口吃的呐?” 他走过去,伸手轻轻拨开她的头发看伤口,纱布和绷带包得严严实实的,他什么也没看见,还是皱起了眉头。 “到底怎么回事儿?” 高中生看了作家一眼:“你问他。” 作家委屈:“我在屋子里,什么也不知道。” “你还好意思说!”高中生陡然提高声音:“小夏在家门口被打,你说你在屋子里!” 那片老房子,隔音极差,下雨跟交响乐一样响。 富二代把眼睛看向作家。 小白开口道:“不能全怪他,是我不好,惹了人,不该往家里跑。” 高中生问:“如果我回来再晚点,谁承担责任?” 作家小声道:“那你不是逃课回来的吗。” “你是男人吗?!” 眼看要吵起来,女房东忙道:“行行行,少说一句,我这也没事,那些人是混混,不怪小白,作家写书戴耳机,没听见也正常,高中生逃学不对,但是制服歹徒,功过相抵。我也有错,明明知道自己打不赢,应该早点报警。多大点事儿,翻篇了啊,谁也不许提,谁提谁下个月买米。” 没人说话了,脸色都不好看,小夏连忙笑嘻嘻地道:“行了行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哈。等我出院了,我请客吃顿好的,啥事都没了。” 作家在人堆里,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像个罪人似的,转身出去了,小声嘟囔道:“我得回去更文了。” ※※※※※※※※※※※※※※※※※※※※ 新闻开坑求收藏!基本都是日更有事一定请假! 卢阿姨的声音在他的床上响起 作家从医院回马戏区,看着这片上了岁数的小老房子,越看越不是滋味。 自己都二十七八了,还混在这种地方租房子,跟人合租也就算了,还是四个人里最底层的那个,谁都能对他颐指气使的。 小白,不说了,五个人里唯一一个成功人士。整天干干净净,衣冠楚楚的,二十四岁,长得一表人才也就算了,身材还好,作息规律,每天健身。是个搞摄影的,听说搞摄影的都是有钱人,一个镜头就好几大千。为了寻找什么城市的灵魂,住在这鱼龙混杂的小破区里,心灵洋气着呢。女房东估计对这个五好青年也是芳心暗许,什么事都想着他。 富二代,那就更别提了,人家出身就赢了,今天要是他在场,能把那两个混混胳膊都卸了,反正他又不怕赔钱,又不怕惹事,真撞上地头蛇,人家转头回去找爸爸,什么事儿都没了。人家虽然正经工作做不来,人家见识多,人脉广啊,成天在屋子里直播,打游戏、认潮牌、科普汽车、解说篮球,门道多着呢。前一阵,又从作家这里买点脚本,做些撩妹的睡前视频,长得帅,花样多,一个月就十几万粉,真正的男女通吃。 高中生,害,十五岁的孩子,怎么跟人计较?没爹没妈的,也不容易,政府补贴、学校补贴,自己还出去做学生工,脾气不好,阴沉沉的,作家想想就发憷。 女房东倒是他住在这里唯一的理由。 二十来岁,长得漂亮,脾气好,对谁都笑眯眯的,爸爸死的早,妈妈跟人跑了,也没读书,就指着这一间大二层过日子呢。 来马戏区租房子的谁会租一个这么大的双层?于是她一直每次都有好几个房客,小白来之前,那个屋还住一对情侣呢,一个月一千二包水电,小夏也没多收钱。 其实这里住的也还舒服,四个男人,两个人共用一个卫生间,又大又干净,富二代买的许多高级洗脸刮脸的,他还能蹭一点儿。还有大客厅、阳台、厨房,小夏做饭,全家吃饱。 就是自己太窝囊了。 作家搓了搓脸,打开手机看今天的收益,晚了两个小时更新,马上就掉了收藏,上一章刚好卡肉,还被人骂了。 一个名牌大学出来的中文系高材生,在写纯文学快要饿死之后,混成今天这个样子,自己都觉得挺可悲的,他们天天喊他“写书的”“大作家”,有时候还挺刺耳的。 像今天这个事儿吧,是,他是有点怂,但是这也不能怪他呀,他上有七十老母,下还是个小雏,哪敢随随便便上去打架,一个个红眉绿眼的样子,像他十恶不赦似的。 作家越想越憋屈。 上了楼,正准备开门,隔壁卢阿姨站在门口嗑瓜子,刚好喊住他。 卢阿姨,四五十岁的离异单身,小夏拿把扇子,她也拿把扇子,小夏搬个摇椅,她也搬个摇椅,小夏穿个碎花,她来一件更碎的碎花,成天苦口婆心地说小夏家里住四个男人,传出去不好听,劝小夏赶走两个。 卢阿姨磕着瓜子,新染的头发像洗头小妹。 没有那么大年纪的小妹罢了。 卢阿姨笑吟吟地说:“小吕,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呀?刚刚你们家闹什么呀?我看警车都来了,是不是出乱子了?” 作家含糊地嗯了一声,卢阿姨穿着她的水晶凉鞋穿过走廊跑过来了。 “跟姐姐说说,是不是出事儿?你们这儿是不是不能住人了?” “能住。” “呀,你不会还要在这儿住吧?哎呀,我今天都看见了,那个不学好的高中生,在家门口打架,我听人说,是不是有人要□□小夏呀?哎呀,这么危险,警察肯定还要来好几次,不得安宁,一点都不得安宁!” 作家掏钥匙的手停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屋子里还有小白的血,还有自己掉的收藏。 “是不得安宁。” “是呀,诶,我一直听小夏说,你是搞创作的,大作家?这种环境怎么创作呀!姐姐的房客刚搬出去,不然你来我这儿住吧!刚好是月底了,亏的钱姐姐补给你,行不行?” 作家愣了一下,看了看卢阿姨热情的口红,也是有点毛骨悚然。 “不了不了,我在这住的挺好的。” 卢阿姨露出了然的表情。 “哎呀,不就是钱吗?小夏房租多少钱?一千二,包水电,对不对,我这里一千,水电都是自己的,你用多少缴多少,我之前的房客一个月都超不过一百块的!她是单间,我是整套,房间、客厅、卫生间、厨房,都是你一个人的!面积比她那里大多了!你要是找个室友,我也不管,怎么样?” 作家有点心动。 卢阿姨继续说:“你看看,姐姐自己是有房子的,在你楼上,每天你在家里干什么,我也不管,家里有个什么事,喊一声我就下来了,比小夏这里好多了!”她低压声音:“姐姐不把你当外人,跟你说,这里听说过几年就要拆迁的,你在我这要是住出感情了,我也不差这一套房,把房子低价卖给你,到时候拆迁,你就能拿个市里的房子!” 作家真实地心动了,现在回家,洗地板和墙上的血,就得忙到大半夜,等他们从医院回来了,还得看他们脸色。 等一个人住了,他又用不着看那些成功人士的快乐生活,怎么着都是自己的。 卢阿姨说:“我知道,你在这住这么久,跟他们有感情,姐姐能理解,跟他们商量商量也行,虽然是你租房子。” 就是!他自己的房子,想租哪里租哪里!有什么背叛不背叛的! 作家把心里刚刚冒出的罪恶感小苗给掐了。 他说:“那我现在就去搬东西,我东西少,今晚就能住进来,一个月一千,不要押金吧?” 卢阿姨喜笑颜开:“不多不多,就一千押金,你住满了一个月,我就还给你的!走个过场,走个过场,我的房子一向紧俏,姐姐看你是个读书人,破例了。” 作家就搬到了卢阿姨的房子里,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馊味混着刺激香料的诡异气味。 卢阿姨说:“上一任房客不爱干净,我放了香料了,你通通风,过两天就好了。” 起初住的也还算舒心,从一个单间变成一整个屋子,空间确实大多了。 就是孤单了点,好在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更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倒是出门碰见过他们几次,高中生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小夏仍然笑眯眯的。 合租室友,变动是常事,作家之前换过好些地方,按理说应该对搬家没什么感觉才对。 他却老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卢阿姨像是看透了似的,没事倒经常下来找他,跟他一起煮个饭,帮他洗点水果,其实跟不熟的人一起吃饭,作家心里也有点膈应,但是阿姨都要五十岁了,也孤单,作家就当尊老爱幼,没说什么,她来了,他还说句欢迎。 楼上楼下,远亲近邻嘛。 有一回,卢阿姨又敲开作家的门,他一开门,卢阿姨穿着睡衣。 “小吕啊,姐姐的浴室坏了,在你这洗个澡。” 作家莫名就有了蜘蛛感应,汗毛竖了一身。 他心里不愿意,手上仍然打开了门,说:“行啊,没事。” 作家妈妈差不多也这个年纪,作家觉得老年人生活遇到点问题什么的可以理解。 洗完了,卢阿姨穿着睡裙,散着头发,还在卫生间里哗啦哗啦洗衣服,作家也没说什么,想来是楼上整个水管坏了,还有点担心会不会漏到自己这层。 他正仰着头看天花板有没有渗水,卢阿姨来晾衣服了。 作家觉得自己的阳台出现卢阿姨的衣服不太好,刚想开口,就看见阿姨端着的盆里,是他自己堆在洗衣机的衣服。 作家吓了一跳,说:“阿姨,你把我衣服洗了?!” 卢阿姨说:“什么阿姨,叫姐。” 作家叫不出口。 卢阿姨笑着说:“哎呀,我看你衣服堆了那么多,怕堆臭了,就帮你洗了,你呀,就是一个男人生活惯了,脏兮兮的。” 作家说:“阿姨,我自己知道洗的,你下次别帮我洗了。” 卢阿姨甩甩头发,说:“没事的,姐姐不累,你不用这么紧张。” 作家心里有点不详的预感。 但是他寻思,卢阿姨都这么大年纪了,应该不至于审美滞后,还对二十来岁的男的感兴趣,说不定她无夫无子,一腔母爱无处发泄呢?自己妈妈也经常管教楼下那些满手泥巴的小男孩,应该是一样的。 而且卢阿姨肯定是希望他住久一点,一下子用力过猛了。 作家说:“行,那谢谢阿姨。” 卢阿姨不高兴了,说:“你看你,怎么老叫我阿姨?我也才四十几岁,比你大不了多少。” 作家想,大了二十还不多少吗? 但他天生不爱与人争执,软柿子,急着她走继续写文,便道:“好,姐,姐辛苦了。” 卢阿姨笑靥如花。 卢阿姨来得愈发频繁,在作家这里洗衣做饭已经是常事了,作家觉得自己很亏,这样一来,用的水电费都是他这个屋的,没想到卢阿姨居然藏着这样歹毒的心思,很可气。 他再一算,卢阿姨做饭用的水电,可比外卖便宜,还营养,还省事,反正买菜钱不用他出,这么一来算自己赚,也就默认了。 作家真的非常天真,这种天真在某一个寻常的夜晚被打破了。 他更完文,收获好评一片,他独居后安安静静地更文,这个月收益比上个月多将近一千块,加上省下的房租和饭钱,他躺在床上,心里美滋滋地盘算买件新衣服,或者办个健身房的卡,好久没见小白了,跟他一起健健身聊聊天,岂不美哉。 他正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就要睡着。 脚腕忽然传来炽热的手感。 作家迷迷瞪瞪,在床单上蹭了蹭,谁知听见一声娇笑。 他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就清醒了,难道是聊斋志异?他小说女主穿越出来了? 在他脚腕的那只手慢慢朝他小腿上摸了摸,手的质感并不光滑,跟他的腿毛相映成趣,如干柴枯草。 他僵直在床上,还不知道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就听见一声:“小吕,是我呀。” 卢阿姨的声音在他的床上响起。 “别哭啦……” 作家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接过小夏的纸巾,呜呜咽咽,泣不成声。哭到最后,他都要虚脱了,满腹委屈,女房东把他揽在肩上,摸着他的脑袋,哄道:“哎呀,你就当是场梦嘛,梦都是假的嘛,过去了过去了,不哭了啊。” 作家在小夏的瘦肩上拼命摇头。 一直瞧好戏的富二代不乐意了,出声道:“你轻点,人家才拆线多久。起来起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女房东说:“行了你,别在那儿说风凉话,赶紧来安慰安慰人家。” 富二代乐死了,道:“有啥可安慰的,你一老大爷们,有女人主动爬上你的床,天上掉馅饼的事,你不赶紧大展宏图……” 作家哭得更大声了。 女房东忙摸摸头,骂富二代道:“站着说话不腰疼,等你被阿姨……” 作家听到“阿姨”两个字,ptsd一阵又一阵,哭得惊天动地,富二代还不肯饶人,道:“这不是该么,谁叫你跑去她那里租房子的?骂你两句还离家出走,现在知道找我们哭了?你租房子前不知道问问?谁不知道她那里房客没有住满过一个月的?” “对呀,”女房东道:“你有没有交什么押金呀?你这才大半个月,你说不住,房租还退不退了?” 作家摇头如波浪:“我不要了,我不要了,我一分钱也不要了。” 高中生在楼上都给看笑了,这大老爷们真是全家最弱,难怪遇事指望他不如指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夏。 小白在他旁边,开口道:“回去睡觉,第二天还要上学。” 高中生怏怏不快地回屋了。 富二代越想越乐:“我说你处男到三十是真的,主动送上门的你不要就算了,居然哭了一个小时了,我说你是娘们,你下次再跟我急眼试试。” 小白道:“这种事情男女没有区别,性骚扰罪男女都成立,拿钥匙偷偷开门爬上床,基本上可以算□□未遂。” 作家拼命点头,吸着鼻子道:“真的,她还摸我,你说你是男人,你现在去她床上,被她摸摸试试,你要是能大展宏图,我就承认我是娘们,你去!你去啊!” 富二代耸耸肩,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天天等着我房东来□□我呢。” 女房东说:“没皮没脸。” 富二代说:“他有皮有脸,你接着哄吧,两点半了,我可要睡觉了,爬床抓紧。” “滚!” 作家哭停了,小心翼翼地问:“我……我那间房还没有租出去吧?” 女房东笑道:“哪能呢,她的房子你也敢租,我就等着你回来呢。下次要是不在这里住了,就去曹大叔那里,他家房子……” 作家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不想,我就是……” 我就是觉得我自己太差了,没脸跟你们住在一起。 作家把话咽了回去。 他说:“我不走了。” 女房东按按他哭得红肿的眼睛,细皮嫩肉的文艺青年,大晚上被卢阿姨爬床,想想都怪心疼的,赶紧给他找眼药水,道:“快滴了眼睛,敷敷眼袋睡觉了,明天我叫富二代去帮你搬东西,你看他是不是夹着尾巴跑回来的!别想了,不是你的错,快睡觉,一早上起来什么事都没了。” “对了,”女房东说:“你的墙纸小白帮你重新贴过了,没找着一模一样的,但我看着差不太多,你看看,喜不喜欢。” 作家真想一把抱住她。 我就是警察 女房东是土生土长的江尧人,小白不是,小白今年二十四,警校毕业没两年,表现优异,业绩也很高,根正苗红,队里给他这个江尧市卧底的任务,这才来了江尧。 江尧地处江浙交界,经济发达,交通便利,近年倔起的新一线,人员流动偏年轻,治安也一直不错。这个案子说大不大,江尧市的地下赌场,“圈内”还算有名,背后有人,总是查一半就断了,这回扫黑除恶,省里下硬命令,非查不可,成立了专案组,小白只是其中一位,因为是警队新面孔,卧底在鱼龙混杂,有“江尧隔夜饭”之称的马戏区。 隔夜饭虽然隔夜,炒饭却是最香的。 马戏区原本就是老城区的核心,近几年新区扩建才慢慢远离了高楼大厦,住的都是老江尧,迟迟没拆迁,房型乱七八糟的,违章建筑也不少,这一块的树都是好几十年的,那些拉着江尧口音的大爷大妈也不好惹,片警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白来之前做了十足的功课,觉得区区老宅子能耐他这个警队新星何,结果竟然在这一片迷宫似纵横交错的老宅里迷了路,也是忝列师门。 他很汗颜。 第一次出任务以迷路结束,小白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他穿着黑色的牛仔外套,热得满头大汗,在阡陌相通,鸡犬相闻的房区里转圈。 在这锅隔夜饭里,穿来清亮的女人叫骂的声音。 小白心道,好,有女人吵架的地方,必定是江湖核心。 他朝那看好戏的一圈人走过去,走过去才发现大家都跟看日全食似的仰着脖子,看累了就做个脖保健操,津津有味,就是不走。 白警官也把脖子仰起来看。 原来战场在楼上,有个戴着眼镜的阿姨从窗户里探出脑袋骂人,对手半边身子坐在走廊的摇椅上,探了半个身子倚着栏杆,拿个扇子,瞧着像个小姑娘。 两个女人隔空骂架,声若明铃,方便大家听明白,还是普通话。 阿姨说:“你就是不要脸!和你妈一样没了男人就活不了的东西!” 小姑娘说:“那是,比不上您,没男人活了四十年。” “我不跟你吵!等你家一屋子男人回来,上我家打我可不好说!你多有本事啊,租个房子把自己也贴上,养得男人对你俯首称臣的。” “哎呦,”小姑娘摇了摇扇子,被这个成语逗乐了,道:“您这么学富五车的,怎么考个编制那么难啊?我十岁您就考编制,我这都二十多了,您还是临时工,跟我这儿斗嘴耽不耽误您改作业呀?” 阿姨气得脸都红了,朝楼下呸了一口,底下看戏的观众赶忙散开一圈。 小姑娘穿的还是裙子,就这么大喇喇地趴在栏杆上,许多男人仰头不知道看哪呢,白警官皱起眉头。 阿姨带了哭腔:“你牙尖嘴利,嘴上功夫好,我不跟你一样。” 小姑娘眯眯眼睛,道:“行了,你不就是因为我房子里那对小夫妻搬走了你火我吗?我陪你聊了这么一会儿,你差不多得了。” 阿姨情绪立刻激动了:“你这个小畜生,浪蹄子,你自己天天作践人家,才把人家逼走,还想怪到我头上?!” 小姑娘说:“我难道还不要买菜做饭了不成?我买菜给我自己吃,你非说是我要给人老公做饭,说我作践人家,那敢情我饿死在家里就不是作践人家了呗?” 小白觉得这小丫头很有魄力,底下围观的人越聚越多,黄金位置的观众脚下瓜子皮都一堆了,对面阿姨也是怒火攻心,声音嘶哑,她还在摇扇子,笑嘻嘻的。 有人给小白递了把瓜子,秉承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原则,小白婉言谢绝。 阿姨说:“我亲眼看见你在人家阳台上,跟人家老公有说有笑的!” “诶诶诶,”小姑娘说:“您先搞清楚,那是我屋子,我是房东,那是我阳台。” “再说了,”她摇摇扇子:“我跟我每个房客都有说有笑的,怎么啦?有说有笑犯法啦?您天天盯着人家老公,私底下做那些事我都不愿意说,您不犯法,我犯啦?” 赛点和爆点齐飞,底下观众开始站队,窃窃私语起来。 阿姨不说话了,半晌,使劲地摔上窗户,隔着窗户,吼道:“我不跟你这种人浪费时间!” 一方已经放弃了,小姑娘还扇着扇子趴在栏杆上,当着这么多人面前闹得这么难看,没有一点羞耻或委屈的神色,一副享受胜利果实的样子。 “散了散了,”她还朝底下对她嚼舌根的男男女女摆摆手:“结束啦,亮灯了嘿。” 她指电影结束了,影院亮灯。 “把瓜子皮儿带走啊,”她眼亮:“扫地冯奶奶怪不容易。” 小白没有散,他听得很明白,也看得出来,阿姨对小姑娘的房客男方有兴趣,房客搬走,她恼羞成怒,倒打一耙。 他觉得大部分人听得比他全,都应该支持那个堂堂正正的小姑娘。 可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都在说那个小姑娘得理不饶人,嘴皮子了得,没妈教,就是不能跟人民教师比素质。 再说了,她屋子里一堆男人是事实,这么大个姑娘不知道避嫌,不知道害臊,人家住对面楼的,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真丢人。 要是我女儿,我把她的嘴撕烂,你看她骂人那个样子。 一天到晚穿个裙子,不知羞耻,不检点。 等这些人散了,小白再往上看,她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椅上了,这里户型大,走廊两人高,她在二楼,走廊底下的支柱有点锈了,她走廊上还养了一排鲜亮的小葱。 他走上楼,楼梯是铁的,绿漆掉的差不多了。 小姑娘睁开眼睛,朝他笑了笑,问:“干嘛来的?” 小白说:“《治安处罚法》规定,公然侮辱他人可以罚款或拘留。” 小姑娘一听钱,急眼了:“我没侮辱她呀!” 小白说:“她侮辱你。” 小姑娘倒是愣了愣,摇着扇子,傻不愣登地看着他。 她问:“公安大学的?” 小白说:“不是。” “江理工[ 江尧理工大学 全国数一数二的理工大学 江尧市最高学府]?社会实践啊?” “不是,我就是……” 她明白了:“六中[ 江尧六中马戏区旁边的中学 高中生所在的学校]的,文科生吧?哎呀,这不是一回事儿,别读书读傻了行不行,走走走,烦人。” 她完全不在乎,白警官看看她旁边的家门,看看周围的地形,想起自己的卧底任务。 他假装问:“你是房东?” “嗯。” “我租房子。” “哎呦,”女房东这才乐了,爬起来,饶有趣味地打量他,说:“你是男人呀。” 小白说:“男人不能租?” “你刚刚在下面听没听见?”女房东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大家都盯着呐,住进来等于跟我有染,住不住?” 小白觉得这句话很豪迈,有点歃血为盟的意思。 他点点头:“住。” 女房东说:“他们说有染,但是没染,房租还得照常交,长得帅也没用,我屋子里一个比一个帅。我可以帮你拉客,但是不能不交钱。” 她有板有眼的,小白听得老脸,不,小脸一红。 小白在警队就是警花,没少被调戏,但是这小丫头开黄腔开得一本正经,实在是有点招架不住。 小白硬着头皮接话:“不用拉客,我交钱。” 女房东说:“只有单间,包水电,一千二,隔壁楼虽然小,但是整套只要一千,再往前还有一户,整套八百,你自己想想,想好了我开门带你看房子。” 小白说:“开吧。” 他就这样住在了女房东这里,开始了自己的卧底之路。 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 江尧隔夜饭,马戏霸王花。 被女房东发现自己的身份,是个意外。 小白的伪装身份是摄影师,住进马戏区是为了寻找江尧市的灵魂。 在市井人堆里,一般人都会觉得说这种批话的是神经病,加上先入为主的“搞艺术”的身份,即使他行为有异,大家通常也会以“他本来就是神经病”而不做他想。 他住在二楼,走廊那边是女房东,隔壁是一个高中学生,高中生楼下是个富二代,正楼下是个写书的,有时候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 他的身份隐藏得滴水不漏,马戏区的确很乱,什么人都有,民工、开店的、上班要坐一个小时公交车的毕业生,甚至还是江尧市小有名气的红灯区,一到晚上,前面那条巷子就柳绿桃红。 白警官深觉任重道远。 女房东起初也不知道他是警察,每天摄影师摄影师的喊他,这样正合他意,他到处拍照的行为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新兴城市的老城区,原本也有很多艺术系的大学生来这里采风,楼下范大爷都要成马戏区导游了,小白经常跟范大爷一边打牌一边聊天,力争把这一块摸得八九不离十。 也许就是太顺利,他有点掉了警惕性,某一天出去打牌的时候神清气爽,一回来,女房东坐在沙发上,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小白马上就觉得出事了,先不说话。 女房东看着他,说:“你手机忘带了。” 小白一看,果然就在茶几上,一直随身带着,自己出门前给范大爷揣水果,忘记装进口袋里。 那是工作用的手机。 小白已经想好说辞,平静地说:“嗯。” 女房东心一横,直接问:“你是不是逃犯?” 小白说:“嗯?” 女房东站起来,孤注一掷似的,攥着拳,道:“你手机刚刚响了,那个人问你,什么时候回局子,他不想亲自来找你。” 小白觉得她这幅脸色苍白的样子有点可爱,问:“那你报警了?” 没想到女房东极其庄严地摇了摇头。 “小白,”她嘴唇颤抖着:“你快走吧。我没跟他们说,你现在走了,我就说我不想你住了。你要是想换个城市重新做人,我可以给你钱,你放心,我没跟他们任何人说,现在跑,什么事都没有。” 她平时什么小事都会和家里人说,收留了一个逃犯,一个女房东,这算天大的事了,却没说。 小白有点愣,看着她,半晌,故意板着脸走过去,他犯罪学成绩很好,他知道他现在的神态一定非常吓人,女房东果然被吓得不轻,连连后退,脸更白了。 他故意问,现在他们都不在家,你不怕我杀人灭口? 女房东吓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小白,”她傻了半晌,仍然颤颤巍巍地说:“你快走吧。” “你遇见逃犯,不报警?” 女房东说:“我遇见过逃犯,有些时候他们也是迫不得己的。” “胡说八道,”白警官说:“没有罪犯是无辜的。” “有的,”她脑子可能吓短路了,跟他聊起天来:“我遇见的那个,是收了钱替别人坐牢的,说好坐一年,刚出来,那个人又犯事了,他不跑,就要把他加到八年。是跑,身份证都不能用,跑,跑过了两个省,用脚跑。” 白警官问:“哪里的事?” “前几年路过马戏区的一个人,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我给了他几百块钱,叫他跑到西北去。” “你应该报警。” 他说完就知道自己这句话没意义,在范大爷的牌桌讲坛上,他就知道了马戏区的居民对警察信任度有多低,他们宁愿以恶制恶,或者花钱消灾,再没法子一点,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会去找警察。 范大爷说:“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派出所只有上户口时有点用。当官的都是给当官的办事的,警察局就不是给咱老百姓开的。” 牌桌上的大爷们纷纷同意。 他虽然是特警,范大爷说的是民警,归根到底是一家,听不下去,然而他还不能反驳,因为牌桌上的大爷一边应和,一边就咬着烟嘴举了一大堆例子,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马戏区片警就没干过一件好事。 被誉为警校之光的小白,就这么一句一句地听着。 马戏区人情比法大,江尧市粉饰太平天下第一。 女房东说:“要是报警了,等有钱人被抓进去,肯定会找人往死里收拾他的!” 小白愣了一下,说:“你觉得警察会抓那家有钱的?” 女房东诧异地看着他,像是听见什么奇闻异事。 她难以置信地道:“当然了,那可是警察啊。” 小白心里的自豪感和正义感油然而生,除了第一天进警校,只有第一天戴红领巾时他才产生过这样强烈的触动。 他望着小夏,一时忘了说话。 “其实,”小白伸手拿回手机,郑重地说:“我就是警察。” 走吧,小妈 女房东脑袋后面被黑背心弄得磕了个大口子,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其实她觉得不是很大的事,但是小白和富二代坚持要她住在医院里。 小白出钱,她怪过意不去的,但是小白表示这事没什么可商量的,不仅住在好病房里,每天还吃好喝好,脑袋缝个针住半个月医院,护士看她都不得劲。 终于出院了,她回家一看,几个男人住就是邋遢,小葱也焉了,冰箱也空了,垃圾全都堆在门口,客厅和厨房锅碗瓢盆东一个西一个。 她脑袋疼。 想到富二代和小白轮流在医院陪她,睡在窄窄的行军床上一声不吭的,什么也没说,卷起袖子开始搞卫生。 她既是房东,又是室友,时间长了,更像家人。 女房东系着围裙扎着头发正收拾得起劲,有人敲门,很有节奏,哐哐哐哐。 门一开,外面站着一个一米七的都市丽人。 女房东看傻了,问:“仙女,您找哪位?” 丽人抬抬墨镜,露出她迷人又精致的杏眼。 “他还请得起保姆呀?” 女房东先说:“我不是保姆。” 再问:“他是谁呀?” 她礼貌一笑,叫着富二代的名字,踩着高跟鞋往屋里走,女房东叫道:“鞋!我刚拖的地!” 富二代是个海王,风流债很多,刚搬到马戏区的时候,还有女人从北京追过来哭着劝他别跟他爸怄气,或者愿意陪他一起吃苦,一边哭一边打量着女房东引以为豪的二层复式,打量完,哭得更厉害了,女房东在旁边也是非常尴尬。 可以说,对“富二代真的是富二代吗”这个终极问题,很大一部分的肯定来自他源源不断的蜂围蝶舞。 富二代带着大耳机从屋里出来了,“干嘛干嘛,”他不耐烦地开门,说:“我录着视频呢,你喊什么喊?嗓门大去菜市场当喇叭。” 仙女说:“录什么视频呢?我瞧瞧。” “91小视频,”富二代说:“一起吗?” 女房东听不进去了,骂道:“你是人吗?!” 富二代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跟仙女说:“咱们出去说行不行?您不嫌丢人我还嫌没脸呢。” 女房东说:“你好好跟人说话行不行?” 外面很热,仙女姐姐一路走来估计也绕了很久,精致的背后湿了一片,碎发都黏在脸上。 富二代没吭声了,回屋去换衣服,仙女姐姐转过来看着女房东,看了半晌,忽然掩嘴一笑。 仙女问:“你认识我?为什么替我说话?” 女房东实话实话:“您真的很漂亮,谁不喜欢帮漂亮姐姐说话。何况他那臭嘴,我听一次骂一次。” 仙女看了她半晌,道:“那是他听你话,要是换了个人朝他这样大喊大叫的,你试试。” 女房东说:“我是他房东嘛。” 仙女笑着摇了摇头。 富二代出来了,穿了件带白纹的藏蓝色短袖,头发朝后梳,戴了帽子,人模人样的。 他说:“走吧,小妈。” 女房东惊呆了。 仙女叫路丝,长得漂亮,保养好,常人都看不出来她已经三十五了,路丝估计那个女房东也把她当成富二代的迷恋者。 她跟在富二代后面绕出这片老房子,富二代故意捡着弯弯绕绕、空调滴水、下水道口、臭气熏天的地方走,路丝穿着高跟鞋,一声不吭地跟着,走着走着,还心情颇好似的开口:“你还是第一次这么叫我呢。” 路丝知道是他叫给那女孩儿听的。 富二代找了家沙县小吃,自顾自拌着面,吃得嘴里满是花生酱,又要了一碗冰绿豆汤。 他说:“您到底有何贵干?知道我没钱了,做散财童子来了?对不起我忘了,你不是。” 路丝问:“缺多少钱?” 富二代咬着面,头也不抬地说:“百八十万吧。” 路丝从包里拿了一张卡,带着白边框,拿餐巾纸擦了擦油腻腻的桌面,把卡推到富二代的面碗前,道:“缺钱和家里说。” 富二代也没客气,把路丝的卡收到了裤子口袋里。 路丝说:“你知道,你爸爸不止我一个女人,我也一直很关心你,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大敌意。” 富二代乐了:“可不是,你不对我好对谁好,我那一声小妈,值十张这个卡了吧?” 富二代是独生子,你说气不气。 路丝也不恼,说:“我就是想和你当面说一声,徐嘉是我大学时候就认识的妹妹,我去她的婚礼是她邀请的,你给我难堪,我也没有和你计较。但是我不想让你误会,我不是去给你找不痛快的,我以为你不会去的。” 富二代一碗面快要吃完了,说:“徐嘉跟你一个货色,赵子喜欢她,我懒得跟他说罢了。” 路丝弯弯眼睛一笑:“所以你就拿那些话骂我?让你兄弟在婚礼上知道他心爱的女人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是吗?” 富二代坦诚地说:“那倒不是,我就是纯粹想骂你。老头身边的小五小六,没一个像你这么不憋好屁的,人家脸上就写着小五两个字,你天天搁人前装什么良家妇女呢?老头给过你多少钱?我告诉你,给你多少钱也只是我们家牛背上的一根毛,像你这样的他还有十个,你别天天以为你得天独厚,当代甄嬛,整天在别人面前以傅家太太自居,钥匙三元一把十元三把,您配吗?” 路丝这才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 她不说了,拿起菜单看起来,想点一盘虾饺,喊道:“老板。” 老板走过来后,富二代“哗啦”一声站起来道:“她买单。” 富二代在烈日炎炎里回家,女房东还在哼哧哼哧地收拾屋子,她买了米回来,忙着把米装进米缸里。 他走过去看她干活,她每天都很闲,难得有点事情做,他也不争,只道:“小心脑袋,好不容易长好了点。” 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像骂人呢? 女房东站起来,刚想说话,富二代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带白边的银行卡,递给她。 女房东吓一跳:“干嘛?” “给你的,”他说:“房租。” 女房东喜滋滋地收过来,说:“这么主动呀,有奖有奖,奖你今天晚上可以点菜,说吧,吃什么?” 富二代乐了:“这脑袋好是没好啊?你是房东我是租客,交房租不是天经地义吗?” 她说:“谁叫你每次拖拖拉拉的。” 他不服:“那除了小白,不就我最积极吗?” “一个穷鬼一个学生,你也好意思和人比。” 说小白,小白到,手里提着超市的大袋子,破门而入,一看就是被女房东支使出去买补给了。 他有点惊愕地看着屋里的人。 小白惊魂未定地说:“我被碰瓷了。” 稀罕,稀罕,大水冲了龙王庙,碰瓷碰上白警官。 小白第一次被碰瓷,还有点恍惚,道:“我打车回来的,坐在副驾驶,眼睁睁看见一个五米开外的老太太,倒前头,马上后面就有人喊,说我们这车撞人了。” 富二代道:“你给完钱了?裤衩子没被扒了?” 他摇摇头,说:“那司机还在楼下纠缠,我怕买的速冻饺子化了,先回来放饺子。” 富二代给他鼓掌。 女房东脑袋刚拆完线不久,富二代不让她去人堆里凑热闹,他自己倒是跟去了,横竖不就是一碰瓷老太么,图个乐,两手空空地出去了。 “事故现场”,已经围了好大一圈人,马戏区观影爱好者差不多都齐了。 老太还在地上躺着呢,谁碰朝谁喊,骨头错位了。 司机急得满头大汗,行车记录仪坏了,新的还没来,刚好就遇上这事儿,好在车上还有个副驾驶的小白,看见小白回来了不亚于看见救星。 小白弯下腰,对躺在地的老太太说:“这样吧,我们先带您去医院做个检查,看看有什么事,我出钱。” 老太说:“我骨头都碎了,动都动不了,你现在把我拖起来送医院,是不是想我死啊?” 富二代嘴贱,没忍住道:“您这话说的,好像真有个什么事儿您躺这儿就死不了似的。” 老太家属兼同伙,一个中年男人立刻回嘴:“你们撞了人不够还咒人死?大家听到了吗?他们撞了人还要我们家老太太死!”他对着小白道:“大老爷们,撞了人就想肇事逃逸,还回去找帮手,你想干嘛?想大街上直接把老人打死?” 富二代哪受得了这,笑道:“真有意思,这不是你们老太太先说她自己的吗?我看这天气,地表温度起码好几十,躺这半天皮都红了,再躺下去我看也省步骤了,直接火化。” 中年男人一副大孝子的模样,非常生气,立刻就要打富二代,富二代就等着他先动这一下,谁知被小白挡住了。 小白皱眉斥道:“当街打人,还有没有法律了?” 中年男人道:“你当街撞人,你还有没有法律了?” 小白好歹是个特警,目测五米还能不准?骨没骨折还能看不出来吗? 他给气坏了,但又第一次碰上这种无赖,本着警民一家亲,警不与民斗的友好准则,他是绝对不会骂人的。 然而老太太就躺在地上不起来,烈日炎炎的,嘴唇都白了,还躺着,要价五千,说自家找郎中。 马戏区的居民小声劝那个司机:“你赶紧给钱吧,给她撞上算你倒霉,她就是靠这个养她跟儿子吃饭的,你不给钱,她能跟你磕到晚上,就当破财消灾了。” 五千,对一个出租车司机来说,也算一大笔钱了。 但是没法子,老太不去医院验伤,保险公司也不会赔钱。 他已经耽误一个多小时了,再耽误下去就不止亏了五千。 老实巴交的司机,苦着脸回去拿钱,小白一把把他拽住了,问:“你做什么?” 司机说:“破财消灾吧,再闹下去也没结果的。她不要脸,我还要呢。” 小白说:“不行,这不就是助长歪风邪气吗?” 富二代道:“可不是,上回我们屋里一个作家骑共享单车——共享单车!两个轱辘,也把一个人撞地上起不来,那傻子当场掏三千块钱出去,人站起来拿钱就走了。大哥,你别给,回车上吹空调等着,到饭点大家伙就散了,你开车走了就是。” 司机垂头丧气:“这耽误的工夫去跑两趟车,也有二百块钱了。” 富二代立刻说:“钱我出。” 小白转身朝地上的老太道:“您现在有两个选择,起来去医院检查,有什么事,我一定出钱,没事,对大家都好。不然就这么躺着,我回家下饺子了。” 老太躺在地上烤了太久,已经快中暑了,拿眼睛瞧她儿子,那中年男人没料到这边这么难缠,指指点点里,只好先把他老娘扶起来,说:“这样吧,我看你是个开出租的,也不容易,我就拿两千,给我妈抓点调养的——这总成了吧?好歹你撞了人!” 这骨头碎的还挺弹性。 小白摇摇头,说:“没有这个选择,去医院,真有事,两万我也出。” 那男人气得火冒三丈,没理地上的老娘,破开人群就走了,小白把老太太扶起来,老太太双眼满是浑浊的眼泪。 小白到底心软,拿出钱包给了老太两百块钱,塞到她被地面烧红的手心里,道:“买点藿香正气水喝喝,这么大的太阳,您老身体还算硬朗的。去社区食堂收收碗筷,浇浇花,一定能长命百岁。” 老太太走了之后,人群也散了,司机开走了车,小白以为事情结束了,转身和富二代回家煮饺子。 白警官还是太年轻。 ※※※※※※※※※※※※※※※※※※※※ 冲冲冲!谢谢收藏的小伙伴! 他给你五千,你给他三万 作家咬着牙刷,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刷着牙,一边在冰箱找着有没有吃的,听见敲门声,想也没想地就去开了。 居委会的李大姐和姚大叔站在外面,李大姐笑语晏晏地问:“哎呀,小夏在不在家呀?” 作家含糊地应了一声,从李大姐身后突然闯进来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的,作家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嘴里泡沫都给咽了。 李大姐道:“哎呀,你不要闯人家屋子呀。”一边说着,一边也进来了。 女房东在楼上,听到声音,抓了个外套下楼来,下午那个碰瓷男一看,屋子里只有女房东年轻小巧,作家白嫩如鸡,便不羁地歪起粗犷的嘴角,拖长声音道:“我找——人——,那个下午穿屎绿短袖的男的,是不是住这的?” 女房东说:“那叫墨绿。” “哈!”碰瓷男大叫一声:“叫他给我出来!” 话音未落,楼上两间楼下一间三个房间的门刚好同时打开,带着耳机看着他的富二代,冷漠阴沉的高中生,刚洗完澡,肌肉线条毕露的小白。 操。 碰瓷男不自觉退了一步。 李大姐负责马戏区这一块儿的居民和谐,是马戏区居委会的金牌调解员,哪里有争吵哪里就有我李大姐。 她忙露出笑脸道:“是这样的,这是住在西边楼区里的小胡,小胡说你楼上的这个小伙子,今天下午叫的车撞到他母亲了是不是?是这样的……” 富二代记仇,先问:“谁告诉你我们是住这儿的?” 李大姐道:“今天下午好多人都看见了,还影响了交通,也有人跟我们反应,不怪他,不怪他。” 富二代看着碰瓷男,闲闲道:“没完没了了?” 碰瓷男下午就被富二代气得够呛,怒声道:“什么叫我没完没了?你们撞了人,给了两百块钱就想平事儿?!我妈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一撞,现在在床上都起不来了!” 小白听得有点愣,敢情那两百块钱现在还成了他撞人之后理所当然的赔偿了? 李大姐在楼下朝他招手,道:“来来来,小伙子,是你吧?哎呀,真年轻,下来讲话,阿姨我上了年纪,仰着脖子酸。” 小白没说什么,下去了,高中生还在栏杆旁边看着,小白道:“回去睡觉。” 高中生道:“不用我帮忙?” 他又想打架。 小白作势训他:“这种事情你就积极,我去跟人讲道理,你帮什么?” 在马戏区听到“讲道理”三个字还是蛮新鲜的,高中生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说:“好好讲。” 小白一下去,李大姐便非常熟络地将他拉到一边,拿出自家亲人的般的苦口婆心道:“小伙子,我跟你讲呀,这种事情不好说谁对谁错,阿姨也没有在现场,但是我知道,这个小胡是最老实的,他妈妈也一把年纪了,身体不好,不可能随便拿老人家身体开玩笑的,对不对?哎呀,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去医院的困难,现在去医院呀……” “等一等,”小白听得有点跑偏,打断道:“您的意思是,我今晚是非赔钱不可了?” 李大姐道:“也不是今晚,要是你经济比较困难,这个可以商量的嘛……但是伤了人就要赔钱,这个是国家法律,对不对?阿姨是居委会的,希望大家和平相处,好不好?” 小白很诧异地看着这个李大姐,李大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摸摸脸,笑道:“哎呀,你也不要这样看着阿姨,阿姨以前也是知识分子,还在文工团呆过,一直比较善解人意的。” 小白道:“我们没有撞人。” 李大姐板起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听小胡说,你之前也是不承认,但是阿姨知道,你的心地是啊善良的,不然你也不会偷偷给胡婶钱,你给了钱,就说明你认识到错误了,不是那种地痞无赖,阿姨说了,具体怎么赔偿可以跟小胡商量,不一定……” 小白问:“他要多少钱?” 李大姐欣慰道:“对嘛,对嘛,有话好好说,小胡家里比较困难,也是我们扶贫的重点家庭,”她神神秘秘地,像是说什么秘密似的跟掩嘴跟小白道:“阿姨偷偷告诉你,阿姨一看就知道你是大城市来的,知书达理的人,小胡他们家也可怜,你别跟他们计较太多,让他们一步,是不是?有对象了吗?阿姨回头给你介绍几个条件好的姑娘,啊,哎呀,阿姨看着你就是亲厚的好孩子。” 小白无动于衷地道:“五千?” 李大姐点点头,继续:“他妈妈年纪大了,磕磕碰碰,跟年轻人不一样……” 小白说:“我没有撞人,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他。” 李大姐都愣了,姚大叔看了看他,朝李大姐使了个眼色。 李大姐严肃地道:“这个事情如果你不听居委会的调解,就得去警察局,傻孩子!” 小白点点头:“行,我早就想拜访拜访这里的警察局了。” 姚大叔忽然也开口了:“小夏,你是马戏区里长大的,在这租房子,邻里乡亲对你都挺好的,小胡也是马戏区的,大家都是一个区的,有问题不能好好说话吗?上回,市里警察来这里抓人那次,居委会不是还去医院看过你吗?” 女房东点点头道:“是呀,我这不是在给李大姐剥桔子吗?” 她伸出手,手心里真有一个金灿灿的剥好的桔子。 小白没吭声了,像是放弃了抵抗。 李大姐道:“对了,有话好好说。” 碰瓷男十拿九稳,乐了,洋洋得意似的,瞧了一眼屋子里的人,女房东靠在墙边剥水果,米白的睡裙,纤细的小腿,碰瓷男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富二代突然出声道:“看什么看!?” 碰瓷男从下午被富二代骂到现在,怒气蹭的就冒上来了:“怎么哪都有你?!你什么人啊?你管我看什么?我看你了吗?!” 富二代笑眯眯地道:“你倒是想,你敢多看我一眼,我就把你眼睛剜下来。” 李大姐也愣了,她哎哎哎了几声,指着他道:“小伙子,你说话注意一点,我跟你讲。” 富二代歪着站的,现在站直了,动动脖子看着碰瓷男道:“你搬救兵还挺有本事的,今天下午不是要打我吗?” 女房东被逗笑了,清脆地嘻笑一声,像是意识到了不好,连忙把嘴掩住,无辜地看着碰瓷男。 碰瓷男彻底火了,攥着拳头,忽然冲了上去,为了保护碰瓷男,小白一个箭步上前,赶紧拦住富二代,李大姐、姚大叔、作家,都连忙上来拉架,四手八脚,人影重叠,小白忽然感到自己背上被人一推,脚上被人一扫,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 小白背上还有刀伤,这一下摔下去摔的够呛,脸色立刻青了两分。 女房东尖叫起来:“你敢推人!你推他!你把人推摔了!” 碰瓷男看看地上的小白,那样子比他装的还真,傻了,碰瓷反被人碰,还是头一遭。 他头一回吼道:“我没有!” 女房东说:“不是你,难道是李大姐!?” 李大姐摆手道:“我站得远着呢!没有我的事!我刚还想说这个小伙子跑的这么快,我赶都赶不上!” 姚大叔看了看,问还在地上的小白:“没事儿吧?年纪轻轻的,这么不经摔?” 富二代弯腰去扶小白,手往他衣服里一探,拿出来的时候,指间滴答着红血,哎呀叫了一声,道:“流了这么多血!我就叫你别乱跑,本来身体就不好,现在好了,没个三五万,又好不了了!” 是真流血了,小白背上的伤本来也没好透,富二代给他一摁,可不得流血么?小白低哼一声,真疼了,瞪了富二代一眼。 富二代只装没看见,扬着一手血,叫道:“现在怎么办?!现在去医院拍片子呀,还是叫120啊?正好,你妈不是有病么,一起去医院做个检查,大家分开算,他给你五千,你给他三万。” 碰瓷男惊呆了,但是富二代手上确确实实都是血,小白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涨红了脸,回头看向李大姐,李大姐看向姚大叔,姚大叔问小白:“小伙子,你还站得起来吗?” 他蹲下去,想伸手摸摸小白的背,还没摸着,女房东道:“您不知道,他本来就是个病号子,身娇肉贵的,我们都不敢挨着他,这一下可倒好,站起来也得好生养十天半月了。” 作家也说:“就是,就是。” 姚大叔把手缩回来了,看着碰瓷男,问:“小胡,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碰瓷男真傻眼了,退了好几步,刚刚场面那么乱,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推的,他要钱在先,又是理又是法,现在人家要钱,他借口都被自己堵死了。 碰瓷男咬牙切齿,早知道这一屋子流氓,拿了两百就该见好就收。 他直接说:“我家里困难,我妈身体也不好,拿不出三万块。” 富二代善解人意:“那就两万吧,扣掉他欠你的五千,你先给一万五,不够再找你。” 李大姐也有点听不下去了,道:“小夏呀,小胡家里你是知道的,上面有个妈,又准备在存钱娶媳妇呢,这……你看看,这乡里乡亲的……” 女房东是在马戏区长大的,家庭又不好,没受过居委会的帮助是假的,李大姐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小白不愿意让女房东为难,背上还开着口子,躺着看了好一会儿雪白的天花板,慢慢站起来,道:“算了,以后我们都小心一点,你别再出事,我也不要你的钱。” 他刚洗完澡,穿着白色的睡衣,背上湿哒哒的血印流下来,衣服马上染上一道道晕开的血红的痕迹,刚刚躺过的地板上,也是一片潮湿的血花。 碰瓷男张了张嘴,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被李大姐戳了背,才赶紧道:“好好好,行行行,那你赶紧休息着,我回去看看我妈,我妈应该就是年纪大了,也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小白点点头:“那就好。” 李大姐最后还是拿了女房东的橘子,女房东送他们到门口,笑嘻嘻地道:“那胡叔叔结婚的时候,李大姐记得告诉我一声哈。” 碰瓷男早就跑了,李大姐还在诶诶地应着。 关了门,女房东看见小白脸色低沉地盯着富二代,富二代无知无辜地看着他。 富二代理直气壮地说:“怎么啦?你还真指望着跟这种人讲道理?去医院,找警察?我告诉你,你要是真跟验伤报告杠上,他能把他妈活活打伤,你信不信?和这种人不就是比赛不要脸吗?要不是你扯我,我今晚准讹他三万块钱。” 小白说:“他碰瓷不对,我们碰瓷难道就对吗?” 富二代不愿意跟这正义使者较劲,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道:“我不对,我错了,我不该抠你的疤。你也不用说谢谢了。” 女房东嬉笑着,难得同意了富二代,道:“小白,你跟他真没道理可讲的,四十岁的老光棍,带着妈妈出来碰瓷的人,你跟他讲一晚上也讲不明白,他要是真把你打伤了,也一分钱不会给你的,你在马戏区住久了就知道啦。” 作家猛点头:“真的,真的。” 富二代歪歪脑袋,把手上的血在小白的衣服上抹了,轻飘飘地道:“大摄影师,这就是你寻找的江尧市的灵魂。” 白警官一晚上没再讲话。 江尧苏妲己 女房东风评一直不是很好,过分的时候,还有人拿钱来找她过夜。 她好像一直一个人,每个住在这里的租客都没听她提过父母,高中生没听过,富二代也没听过。 她今年二十四差点儿,住着这么大个房子,能买这房子,也搁以前算阔气的家庭,不知道怎么就沦落到如今,女房东没读书,除了爱美儿一点也没别的嗜好,长得还算好看,居委会大妈之前帮她相过一些亲,多打听打听男的也就走了。 你想想,二十来岁的漂亮独身女孩,跟那么多男人住在一起,能是什么好女孩?而且那些男人都是年轻小伙,身强体壮,长得一个比一个周正,不租卢阿姨的整套,花高价租她的的单间,能是因为什么?你下午两三点去她门口等着,天一热,她一准拿把扇子出来在摇椅上睡觉,底下人来人往,她穿裙露腿的,没爹管没妈教的就是不一样。 那些人说到这里都会象征性叹一口气,以表明自己是良善之人,再继续道,唉,真可怜。 当小白搬进来后,女房东的恶评指数更是到达了顶点。 若说富二代属于来城乡结合部体验生活的京城恶少,小白在马戏区居民的眼里,就是坠入凡尘的人间精灵,艺术王子,经常骑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从外面回来,衣着清爽,背着相机,从菜市场到居委会,女性无不侧目。 唯一可惜的就是住在女房东那里,一住就不走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连人间精灵白摄影师都能被她抓得牢牢的,女房东简直就是中国美杜莎,江尧苏妲己,马戏区里的老公儿子都被女居民看得死死的,眼睛不许往那房子里瞄一下。 富二代在住进来没多久就发现了这一点,他跟着女房东去超市搬运打折汤圆和大米,跟马戏区的几位太太遇见,亲切热情的打了招呼之后,富二代就听见窃窃私语。 “亏她好意思,叫租房子的来帮她买东西。” “身娇体贵,提袋汤圆累着了呗。” “还跟咱们讲话,要是我,都不好意思碰见熟人。” “……” 女房东忙着跟推销员确定酸奶是不是买二送二,富二代听得倒是挺不是滋味的。那时候他刚搬来,跟原先的生活圈还没有脱离,经常跟着狐朋狗友蹭吃蹭喝,五天三天不在马戏,跟女房东也没什么交流。 他伸手戳戳她:“喂。” 女房东抱着一大堆东西道:“你喝不喝芦荟味?黄桃虽然三送一,但是芦荟的日期新鲜点。” 富二代伸手把她抱的促销产品全丢冰柜里了,径自拿了一排进口的德国货,看也不看地扔进推车。 女房东叫起来:“你干嘛?!你要喝自己拿,我买来大家喝的,你丢了干嘛!?” 富二代说:“今天我请。” 女房东说:“有钱先交房租,别在我这装大爷。” 富二代噎了一下,他的确今非昔比,跟老头闹翻的时候放了豪言壮语,说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得很,叫那些朋友一律不要给他借钱。 他强装镇定道:“这才几个钱。” 他一路走,一路拿,这种平民超市里的东西,贵也贵不到哪去,富二代光是看着货架上可怜兮兮的价格表,眼睛都没眨一下,没多一会儿就把购物车装的满满的。 付钱的时候,又遇到那几个相熟的太太,女房东跟她们交流着最近的菜价,富二代拿出手机扫码,滴的一声,支付失败。 他问:“多少钱?” 售货员道:“这是您的小票。” 小票上写着四百九十一块二,他买了个大塑料袋,四百九一块五。 太太说:“哎呀,买这些个东西干嘛呀,都没人买这些,都是骗人的,放回去放回去。” 女房东也哎呀一声,想起什么似的,忙道:“你把卡放我这了,你忘了?” 她赶紧递出去一张卡,她的卡,刷了钱,太太们还要去看衣服,她跟太太们愉悦又和平地告别之后,两个人拎着袋子就出去了,富二代没说话,女房东也没说话。 走了好长一段路,富二代还是没说话,手一伸,把女房东手里的两个袋子提过去了。 重的东西都在他手里,女房东没松手,朝前一跳躲开了,嘻嘻哈哈地道:“那个酸奶好喝吗?” 富二代道:“好喝,我以前喝过。” “那我现在就尝尝。” 她把东西全提到一只手上,掏出一盒来,咬开尖口,站在原地,仔仔细细地喝了第一口昂贵的进口酸奶。 富二代突然有点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红艳艳的小嘴,盯着她缓缓咽下的脖颈滑动。 他问:“好喝吗?” 女房东露出一个难看的扭曲表情:“太酸了!国外的牛喝醋长大的吗?!” 富二代乐了,说:“说柠檬行不行,什么醋啊酱油的,你土不土?” 女房东嘿了一声,跳起来要打他:“你有本事以后别吃醋!” 富二代提着两袋大米和盐,躲开她的拳头,她咬着的酸奶摇摇欲坠,女房东又想起他乱买五百块钱东西,气死了,要骂他,富二代手一伸,把她嘴里咬着的酸奶盒子抢过去,小孩子抢糖似,一口气咕噜噜地全喝完了,两个人嘴角带着酸奶沫子,拳打脚踢了半天,一回头看见拎着袋子的太太们,正错愕而鄙弃地看着他们。 没几天富二代就听到他们俩在大马路上当街亲嘴的传闻。 马戏区人员复杂,又是靠近城区最低价的一块儿,她只租单间,鲜少有年轻女性敢在这么乱的一块儿地与人合租,于是她的房客大部分都是男人,靠近城区,考研的、创业的,什么都有,年轻人居多,得爱笑,邻居们老姜多,得狠,风评就是这么一点儿一点儿败坏的。 在富二代之前,这里还租过一个搞直播的,男扮女装,靠这行吃饭,大概是骗了别人钱,某一天匆匆忙忙地跑了,有男人找上门来,屋子里只有女房东,被他提着头发往墙上撞,要她还钱,警察来晚了,女房东的肩膀后面留了个被铁门剐出很深的疤。 高中生十岁就被居委会安排住在女房东这里,那时候还没满十三岁,开始有意识地多吃多练,逃课溜到外面打拳。 在马戏区居民的眼里,她没爹没妈,花枝招展,前面的红灯区比不上她一个人来得水性杨花,还不知道哪来儿这么一大房子,到时候拆迁按地皮算,可以得好大一笔钱,他们都想从女房东手里把房子买过去,一个小姑娘,还带着同样没爹没妈的小孩,有时候富二代想想,不知道她怎么应对的这么些个妖魔鬼怪。 现在好了,有人打到屋子里她也不怕了,女房东很满意这次的四个租客,当知道小白是警察后,更满意了,她的人生简直没有这么有安全感过。 她喜欢警察,她可能是全马戏区最相信警察局的人。 小白查完案子就会走,好在是个很大很大的案子,小白在她这里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她又为国家着急,又为自己快乐,当小白提出需要她陪着一起去一家酒吧看看的时候,她因为自己能给祖国的扫黑除恶出一份力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 詹姆斯戈登是什么灯 女房东还没发现白警官这么俊美逼人,为了跟酒吧融为一体,白警官穿了一件黑色的牛仔外套,稍微梳了梳头发,甚至找女房东借了眉笔。 等小白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女房东都差点没认出来。 “果然长得帅都上交国家了,”女房东信口胡夸:“小白,你不出道真是内地娱乐圈的大损失。” 江尧市酒吧近几年如春笋疯长,原先许多沉寂的角落都不知何时变得酒绿灯红,女房东打出生起没离开过江尧市,也会被城市的日新月异弄得需要高德地图。 小白盯上的一家酒吧叫三维,马戏区里最可疑的小徐,每次街头搭车,最后都会回到这家酒吧。 小白之前来三维被门卫拦住了,拿江尧话问了几个问题,最后以他没有女伴这个理由不许他进入,虽然很多酒吧都有许多奇怪的规定,但这毕竟是家可疑的酒吧,这个行为加重了它的嫌疑。 白警官回来了,带着女房东一起来了,原本他的警察身份就不该说,现在又要把她拉进案子,小白认为这样很不妥,于是只说想去酒吧,没有女伴,顺便叫的女房东。 女房东一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女房东年轻可人,穿着修腰小裙,涂了个大红嘴唇,小白觉得她这样太招摇,不安全,硬生生拿餐巾纸给擦了一层。 女房东带着褪了一层色的口红跟门卫说了几句,约莫是不好停车之类的埋怨,江尧话纯熟悦耳,没多久便顺利带着小白进了三维酒吧。 小白千叮咛万嘱咐,就差拿儿童智能手环牵着了。 酒吧里灯柱如镭射般刺眼,尖叫和音乐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两个人在舞池里混了一会儿。香水、古龙水、发胶、烈酒、汗液,每一样都刺鼻,灯光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重金属音乐简直要把人都掀到地上,女房东难得来这种场合,举起胳膊大声尖叫,跟旁边的小姐姐一起摇头晃脑地跳舞,有男人趁机送上一杯美酒,她还记着小白说的第一条就是不许喝酒,连忙道:“过敏,过敏。” 小白在酒吧里如探测眼一般大致搜寻过一遍,又从善如流地主动搭讪了几个独身美女,跟在美女身边,跟酒保说话混脸,正说着,美女喝高了,醉醺醺地歪在他肩上,一抬头,口红印了他满脖。 小白皱着眉,问:“你朋友呢?” 美女说:“你不是我男朋友嘛?” 小白说:“你一个人来,喝得这么醉?” 美女大胆地抱住他:“有了你,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小白一抬头,在舞池里缠绵热舞的男男女女成了一副奇异妖冶的画面。 小白说:“你手机给我。” 美女很可怜地摇头:“我已经把他删了,我把他删了,我再也不和他和好了。” 小白径自从她包里拿了手机,打给微信列表的第一个人,把喝得人事不省的美女送上闺蜜的车,闺蜜惊奇又震惊地打量他好几遍,才悻悻地带着美女走了。 这只是江尧市,无数酒吧里无数人中的一个。 小白不再待下去了,回头找女房东,才发现女房东不见了。 她酒量虽然不错,但是这种地方的酒绝非勇闯天涯可比,小白微微有些慌神,今天要是把女房东弄丢了,别说富二代高中生能剁了他,他自己也饶不了自己。 他提高声音:“小夏!” 一个男人凑上来试图要吻他,小白皱着眉头往旁边走开,用了点力气拨开人群:“小夏!” dj切了首歌,一上来的巨大贝斯声差点把他送走,白警官有点后悔了,转了好几圈,在人堆里急得出了汗,好在一转身,在那边吧台看见她了——女房东神情恳切地拉着一个畏惧的男人,道:“帅哥,泡我,快泡我,我真的没有男朋友,我真的一个人来的。” 她脚步虚浮,双颊飞红,怕是酒精上头了。 帅哥使劲甩开她的手,甩不开,女房东干脆坐在地上抱着帅哥的椅子腿,非要帅哥跟她喝酒,帅哥吓得叫保安,小白两步上前,把女房东捞在肩上。 “对不起,”小白说:“她不是流氓,就是今天喝多了。” 帅哥表示谅解,女房东软着身子,摇着脑袋道:“不能喝,不能喝,我真的过敏,我答应了说我过敏,我喝完这杯就不喝了。” 小白无语,觉得自己真的脑子发抽了才会带女房东来这种酒吧,他扶着女房东,心情复杂地道:“不喝了,我们回去。” 女房东喝醉了,不肯坐车,一定要走路,小白看了看时间,觉得她吹吹风也好,就在后面跟着。 江尧市有一条著名的河流,从城市的繁华地带横穿而过,桥梁、轻轨、两岸景观大道的灯火和谐温馨,高楼上,“我爱江尧”的电子大字闪烁着粉色的桃心。 这是一座很美丽的城市,安全到几近路不拾遗,绿色的垃圾桶随处可见,大部分的宠物都带着绳子。 小白的脑子像是停在了三维酒吧里,反反复复地交杂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目眩神迷的彩光。 江风吹来,女房东慢慢醒了点酒,大梦初醒似的,摸摸包,数数钱,舒了一口气。 白警官看在眼里,适时道:“个人财产都是身外之物,在这种场合最重要的是人身安全,刚刚恢复神智或是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先检查自己的全身。” 女房东知道自己违约喝酒了,嬉笑着恭维道:“这不是有你嘛。” 小白故意拉下脸不说话,女房东道:“行了行了,我这不是没来过酒吧嘛,我喝了半杯,头有点疼,以后不来了,不来了,你叫我来我也不来了。” 小白说:“谁叫你来也不能来了。” 女房东道:“好好好。” 两个人在宽阔又整洁的沿江大道继续走着,地铁已经停运,整座城市却依然灯光辉煌,女房东深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含糊不清地道:“小白,你为什么来江尧?” 小白说:“派下来的。” 女房东道:“江尧市不好吗?” “很好,”小白说:“江理工昨天还上了新闻。” “那上面为什么还要派人来呢?” 小白听到“上面”两个字,忽然觉得很好玩,笑了一下,想了想,道:“北京也很好,可北京是全中国警察最多的地方。” 女房东天真地问:“江尧市长是贪官吗?” 小白笑了,本来想跟她讲警察也分很多种,讲法院和公安有区别,想到她不怎么灵敏的政治文化修养,忍住了,反问她:“除了贪官,你还能想到什么坏人?” 女房东道:“贼,我家就进过贼,马戏区原来很多贼。” “他偷了你什么?” “一个镯子,镀银的,还有一台电视机。” “追回来了吗?” 女房东摇摇头:“那时候马戏区还没有警察局呢,我们得去隔壁区派出所报案,人都懒得理我,还叫我晚上不要睡太死,电视机那么大的东西也能被人偷走。” “态度不对,话是对的,”小白说:“一个人在家晚上不要睡太死是好的。” 女房东又想到一个坏人:“还有卖假货的,刘奶奶原先被骗子骗过好多钱,卖给她的金子跟玉全是假的。”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的呗,□□不是犯法的么?还有……还有贩毒的,我之前看过一个什么电影,讲得就是抓毒贩,演的还怪好的,我都看哭了。” “嗯。” “还有拐卖人口的,人贩子特别讨厌,卢阿姨前面那栋楼原先的甜子,特别可爱,十岁了,都十岁了,被人拐跑了,夫妻俩后来也离婚了,妈妈还在找,爸爸都疯了,我真想杀了那个人贩子,我还给过甜子好多糖吃,甜子每次都把她的小皮筋送给我。” 她越说越伤心,垂着头道:“我现在还留着呢,这么多年了,等甜子回来,估计她都不喜欢了。” 小白又嗯了一声,江面上有汽船开过,呜呜呜地响着,像是巨大的哭声。 女房东道:“还有……” 小白打断她:“你为什么相信我是警察?” 女房东朝他一笑:“警察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又不像富二代那样人人都想当,警察自己都不想说自己是警察,不是警察的人干嘛要假装自己是警察。” 他接着问:“那你为什么相信警察?” 女房东跟他并肩走着,站在他一米八几的男人身边,小小一个,小白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里的坏人要杀害一个小巧又可爱的女孩,嬉皮笑脸,吹着口哨说,早知道就带个盒子来了。 女房东道:“我小时候,我爸出车祸死了,我妈在外面发神经病,亲戚朋友都躲着我,是一个警察带着我。” 小白不知道这是女房东第一次跟租客说起自己的事情。 “警察说,肇事者已经抓到了,叫我别害怕,我觉得警察可厉害了,害死我爸爸的人,我自己找不到,警察能找到,我妈妈发疯,要咬人,要吃垃圾,警察能让她回到家里。我觉得警察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人,警察叔叔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却跟我一起在灵堂里坐了一晚上,跟我说了一晚上的话,还叫我以后好好念书,虽然我辜负了他。” 小白听着听着,浅浅地扬起一点嘴角,无意识的。他轻声问:“你还记得那个警察叔叔长什么样子吗?” 女房东道:“当然啦,我们关系可好啦,逢年过节还会打电话呢。” 小白笑道:“那他岂不是你的詹姆斯戈登?” 女房东一头雾水:“什么灯?” 小白问:“蝙蝠侠看过吗?” 女房东摇摇头:“蝙蝠我都没看过。” 小白跟她说起蝙蝠侠,说起光明之子和黑暗骑士,心潮澎湃,女房东听得直犯困,两个人走回马戏区,万籁俱寂,鸡犬安宁,女房东都要睡着了。 ※※※※※※※※※※※※※※※※※※※※ 求收藏呜呜呜 下一章有新人物出场啦啦啦 家访 高中生在学校不是个善茬,这一点让女房东一直很头疼。 高中生十五岁,正是自我又顽劣的年纪,靠着女房东坚持不懈的督促学习加上学区优势,才勉强上了鱼龙混杂的江尧六中。 富二代在国外念的书,再不济,好几国外文都讲得地地道道,小白警校毕业,作家更是个大学霸,每每想起不争气的高中生,女房东忍不住长吁短叹。 不好好念书就算了,还不爱和人交流,老师说他孤僻冷漠,除了运动会需要他,其余时候在学校里的高中生基本属于隐形人。 哦,还有跟人打架闹事的时候。 这天高中生来找女房东说学校有事,女房东马上又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没被开除吧?”女房东道:“你上次不是说了不跟人打架了吗?!” 高中生摇摇头:“不是。” “我们班来了新的班主任,”高中生道:“新官上任,没事找事,要家访。” 女房东把这件事提上了自己最高的日程,每天打扫三遍屋子,跟富二代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再穿着裤衩子走来走去,以防老师突然到来,以为高中生家风不正。 富二代正穿着裤衩子听她讲话,嗯嗯嗯嗯的,擦着水淋淋的头发。 女房东一边拖地,他一边滴水,明明卫生间那么大,非要跑到外面擦头发,女房东气昏了头,使劲拿脏兮兮的拖把怼他的脚,富二代叫了一声,跳起来,把毛巾往沙发上一摔,就要过来收拾她,他没羞没臊地穿着内裤,身子白花花地露在眼里,一走近,他好意思,她还不好意思呢,女房东连忙跑开了,投降道:“行行行,我错了,您赶紧把头发擦了回去直您的播吧,刚好衣裳也别穿了,多赚点女粉丝的打赏。” 富二代听得挺高兴,笑道:“怎么,嫉妒了?我今天播也不直了,你多看我两眼,我打赏你。” 女房东呸了他一口。 这还是新高中以来,第一个要家访的老师,女房东严阵以待,把家里好多东西都添置了新的,买了许多洋气的零食和水果,就差重新粉刷了,花了一大笔钱。她今天去银行预备把富二代上次交的房租卡提钱出来,一看金额,吓傻了,揉了好几遍眼睛,一分钱也没敢动,捂着包一路小跑回了家。 小白出去了,作家在屋子里写书,富二代穿了低低的牛仔裤,裸着精壮而白净的上身,咬着筷子煮粥,咕噜咕噜的,女房东跑过去,吓得魂不附体。 他乐了,仍旧盯着锅里的香芋牛奶粥:“怎么着,外头见着鬼了?” 女房东道:“是见鬼了。” 她把那张带白框的银行卡拿出来递给他:“你是不是给错卡了?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钱吗?你这是交房租呢还是买房子呢?” 富二代专注地拿长勺搅着锅子,女房东急了,伸手拍他:“你赶紧看看呀,如果不是你的钱赶紧上报银行啊,说不定是银行故障了,乱花可是犯法的!” 富二代乐了,身子一歪,把她抵在冰箱前头,伸手把筷子取下来,靠近了,像是要看看她脑子是不是真给磕坏了。 他道:“不是银行故障了,是我故障了,我脑子有故障,才把钱给你。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女房东仍然很紧张:“你不是饭都吃不起了吗?哪来这么多钱呀?” 富二代道:“我那是吃不起饭吗?我吃的东西哪个不比你的东北大米贵多了?” 女房东听到他侮辱自己最爱的米,立刻愤愤不平地站直了瞪着他:“东北大米怎么啦?这屋子里最能吃饭的不就数你吗?为了你,我还特意换了个五升的电饭煲!” 富二代笑了,歪起一边嘴角,嘴角上还沾着刚才煮的粥,他爱吃甜,老大爷们,煮得粥像是小姑娘喝的,靠得这样近,女房东都能闻见他嘴上香甜的气息。 富二代直起身,伸手拿碗,道:“是房租,一次□□清了,省得你隔三差五找我要,烦。” 女房东想了想钱的数字,仍然不相信,追问道:“可是这也太多了,你在这要住多久啊?住一辈子也住不完这么多钱啊。你还是把它拿回去……” 富二代舀了一勺子粥,吹凉了塞进她嘴里,好堵住她的话头。 他漫不经心地道:“这辈子住不完,那就住到下辈子呗。” 女房东正在咽奶似的粥,敲门声响了,她擦了嘴,收好卡,到前面开了门。 门一开,面前站着一个黑长直,眼睛黑白分明,下巴小巧,涂着口红的嘴唇像是沾了蜜的樱桃,整个人又白又嫩,微微一笑,女房东联想到了剥了壳的秋天的蟹肉。 她温柔又有点紧张地问:“你好,请问是高同学的家吗?” 富二代姓傅,高中生姓高。 女房东反应过来了,这是新班主任,家访来了! 她哎呀一声,都要跳起来了,忙道:“是是是,我是他姐姐,老师好,老师快进来,快进来,他就在楼上,我马上把他叫下来。” 女房东紧张得都忘记拖鞋在哪了,也忘了高中生名字叫什么,富二代关了火,朝楼上喊了一声,随手从沙发拿了件衣服,走上前弯腰给老师拿了拖鞋,笑眯眯地道:“老师,您可算来了,她等着您来家访,等得比什么都认真呢。” 老师是新老师,是第一次家访,也紧张,红着脸跟富二代握手,道:“是姐夫吧。” 富二代就等这一句呢,女房东精神还高度紧绷着,没反应过来,他顺手轻拍了下女房东的腰,道:“傻站着做什么?叫老师进来。” 老师姓陶,江尧大学研究生毕业的,出来当老师的第一年。富二代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家境殷实、娇生惯养的傻白甜,温室花朵,心思单纯,也难怪,那样的中学,那样的班,一般老师哪里会来家访。 高中生下楼了,他听到老师两个字都头疼,更别提坐在一旁看老师家长会面。 知道老师今天来,他原本是想溜出去的,又想到女房东为了迎接老师那热火朝天的劲头,这才硬生生忍住了,此时慢吞吞地走下楼梯,喊了声老师好。 女房东跟陶老师坐在茶几两头,煞有介事地坐在面对面,进行“家校对接”。 高中生坐在沙发主位上,接受审讯似的,面如死灰,生不如死。 富二代不了解高中生的情况,象征性坐在女房东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知道女房东把高中生当亲儿子,女房东的表情可严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会晤联合国秘书长。 富二代看着她听老师说话,听得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自觉地就看笑了,一时忘了老师在这,没忍住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嫌弃道:“傻点什么脑袋,小心后面又裂了。” 高中生原本坐着笔直笔直,灵魂出窍,忽然就激灵了,脸一黑,道:“你别动手动脚。” 富二代收回手:“啧,别打断老师讲话。” 高中生道:“你坐这干吗?” 富二代假装不明白他话的意思,无辜地看着他:“老师不是来家访的吗?” “行了行了,”女房东赶紧打断道:“要吵嘴等会吵,我在跟老师说话呢。” 女房东继续露出三好学生般的笑容:“陶老师,您继续,您别管他们,我听着呢,刚刚说他作文老是不交,我以后肯定多盯着他写,您继续说。” 陶老师因为年轻,年轻老师在教育行业里,大多是得不到尊重的,教的学生又多是高中生这样不学无术的,一家一家的家访,难得访到这么亲切认真的家长,十分感动而认真,茶杯也放下了,红着脸道:“其实他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听话,在学校里还是蛮懂事的,搬东西什么的,老师一叫就会去,打扫卫生也从来没逃过,运动会就属他拿的奖状最多了。” 女房东听着乐得合不拢嘴,完全没瞧见那边两个拿眼睛打架的,笑得花枝乱颤道:“是的是的,老师,你别看他成绩不怎么好,其实是最懂事的了,老师以后多管教他,没交作业、交白卷这种情况,尽管骂,老师费心了,您喝茶,喝茶。” 陶老师出门的时候,女房东一路恨不得送到老师家里,高中生跟富二代在沙发上打得不可开交,高中生恶声恶气地道:“你别占她便宜。” 富二代嘿了一声:“我怎么占她便宜了?你怎么不说你姐占我便宜呢?!” 高中生道:“你别老是不穿衣服走来走去,没人爱看你。” 富二代最爱跟人对着干,故意道:“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姐挺爱看的?刚刚我俩一起做饭,靠得比咱俩现在还近,她怎么不叫我穿衣服呢?” 高中生吼道:“你离她远点!” 富二代来劲了,一把掐住他:“臭小子,跟谁说话呢?!” 两个人正要打起来,女房东回来了,富二代立刻举手投降,朝女房东喊道:“看看看,他又打架,他要打我,陶老师刚刚怎么说的,你还不赶紧管管他。” 女房东道:“赶紧给我上楼!我好好看看你作业本!下来!” 高中生没言语了,瞪了富二代一眼,富二代笑眯眯的,做了个再见的手势,高中生站起来跟着女房东上楼,“咔哒”一声,作家的门开了。 作家写累了出来找吃的,摘下耳机,看富二代的样子,好奇道:“什么事啊,你开心成这样?” 富二代哦了一声,坐起来,整理整理身上的衣服,一本正经地道:“刚刚高中生的班主任来家访了,肤白貌美,也是江尧大学的,回头给你介绍介绍。” 你们不用管我 “那c区呢?” “小邓说他能搞定。” “已经安排人进三维酒吧了,初步断定不是什么大头,你不用管了,继续往深了查。” “收到。” “身份隐藏得怎么样?” 小白唔了一声,只道:“还可以,我前几天还被社区广场舞团拉去帮她们拍了写真。” 电话那头的梁队嗯了一声,说:“别做让你后悔的事。” “收到。” 高中生不愿意一直让女房东养着,虽然按照政府规定,他每个月有低保和抚恤可以拿,但是一所高中的学费、一个长身体的男孩的生活费、一个无家可归者的房租,靠低保明显远远不够。 高中生在外面做兼职,一般虚报两岁,要是非要成年的,他也能说自己十八。 ktv和酒吧钱多,但是时间要求长,他上学的深夜是不被女房东允许出门的,只能周末做临时兼职卖酒,其余时间在餐馆更多。 今天便是难得的周末,入了秋,有点凉,他想给自己买件厚点的上衣,给小夏买一条烟灰色的大围巾,他已经在橱窗里看好了一条,他觉得很适合她。 高中生穿上制服,在震耳欲聋的酒吧里端着酒盘,熟练地穿梭在人群里。他对酒吧是有选择的,gay吧不去,倒不是看不起同性恋,主要他长得好,又年轻,冷淡的白玫少年,去过一次,半个小时吓得就辞职了。低廉的吧他也不去,要么去工作简单的清吧,要么就是加州梦幻这样的,上档次的年轻酒吧,卖一瓶酒就有一百二十块的提成。 他今晚鼓足了劲头,口若悬河,运气又好,一口气买了三四瓶,卖酒都得喝酒,他今晚喝得自己都有点受不住了,算了算,大概今晚就能拿小五千,已经后半夜,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着,女房东可能给他打电话了。 高中生没接,继续跟着客人一起喝酒、聊天、卖酒,他的区域边发生了争执,他头也没回,那是小顾的区。 高中生努力睁开眼睛,双颊微红,继续道:“像您这样的姐姐,喝这个真的太般配了,明天早上起来,身上还会有淡淡的香气,非常好闻。” “哗啦”一声,有人打架摔倒了,撞到他的椅凳,他一个踉跄,差点磕到面前的台子上,这才跟顾客致了歉,回过身,那边已经打得如火如荼了。穿着制服的小顾,和一个五大三粗,带翡翠项链的客人,灯光里,撞倒了一大片桌椅酒杯。 高中生一惊,马上上前拉开两个人,平日最笨口拙舌的小顾,跟发了疯一样,死死地掐住那人的脖子,狂吼着,眼睛肿了一只,另一边嘴角流着血,地上的酒瓶玻璃扎进客人的背,客人狂叫着、拼命地踹着小顾的肚子。 高中生喝道:“放手!顾向南,你马上给我放手!经理马上就到!顾向南!” 小顾咬牙切齿,野兽一般含糊不清地咆哮着。 高中生抄起酒瓶,看准了,使劲朝小顾的脑袋上砸了下去,经常干架,力道控制得十分精准。 “砰”的一声,玻璃飞溅,尖叫四起。 小顾被砸这么一下,冷酒浇了一脸,清醒了一点。 客人大吼一声,一脚把他踹开,小顾整个人被踹得半飞起来。 高中生先去扶客人,赶紧给他鞠躬道歉,客人正在气头,抬手赏了他一耳光,几个值班经理来了,二话没说,提起小顾就猛踢几脚,走过来,又扇了高中生一巴掌。 经理连连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马上开了他。” 客人叫骂着,经理跟去打电话叫车送他去医院,去鞠躬,去挨骂,去不断答应着赔偿,其他的酒保和经理安抚着围观顾客,张经理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把小顾又扇了几巴掌。 “你他妈钱多?!辞了你都是小事,告诉你,今天晚上的钱,够你赔一辈子了!上岗第一天培训是怎么说的?!从业规则是怎么说的?!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妈的赔钱货!” 小顾垂着头,一言不发。 张经理转过来骂高中生,抬手也要打人,高中生抬起眼皮盯了他一眼,那一巴掌愣是没落下来。 张经理道:“你好得到哪去?你手里那瓶多少钱?你倒是会挑。” 高中生低头看了一眼,没说话。 光这么一瓶,把打工到现在所有的钱全赔出去,他也赔不起。 张经理指指他们:“脱了脱了,衣服脱了,到里面找财务算钱,没算清就别走,在这卖一辈子酒,看你们这样,也就卖一辈子酒了,没出息的窝囊废,有本事跟客人打架,有本事你现在去给客人赔钱啊!?蹲在这里打欠条算什么本事?!扶不上墙的东西。” 张经理走了,前台在清点,等会财务就拿着本子来了,上面一定是一串天文数字。 小顾鼻青脸肿,流着血,垂着眼睛,慢慢沿着墙蹲下去。 高中生踢了他一脚:“你怎么回事?” 小顾吸了吸鼻子,说:“他摸我女朋友。” 他女朋友也在这里卖酒,业绩第一的桑妮,加州梦幻不许同事恋爱,高中生也是偶然知道他们俩的事。 高中生又问:“你怎么赔?” 小顾仓皇而迷惘地摇着头。 “对不起,”他说:“连累了你。” 高中生道:“知道就好。” 他挨了两巴掌,脸肿的一片,火辣辣的疼,手和腿也被划破了,汩汩地流着血,这都不重要,他只担心赔钱。 短暂的闹剧后,加州梦幻又恢复了歌舞升平、鼓瑟吹笙的欢愉场面,音乐隐隐地传进来,门忽然被撞开了,外面美妙的乐曲短暂地进来了一下。 桑妮哭着扑到小顾的怀里,心疼地摸着他的脸,抽抽噎噎地说:“我们走,我们走,我辞职了,我把积蓄全都拿出来了,我们不欠他们的了,我们走,我们现在就走。” 满脸是血的小顾,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桑妮说:“不就是开店吗,我去找我哥哥借钱,我们不在这干了,我们现在就走。疼不疼,小南?” 顾向南一把抱住了他女朋友。 “对不起,宝贝,是我太没用了。” 桑妮拼命摇头,两个人哭成一团。高中生在旁边有点尴尬,咳了一声,桑妮松开小顾,吸着鼻子,给他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把你搅进来了,我,我们马上去帮你借钱……” 高中生下意识地摆手:“不用。” 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给家里打电话就行,你们不用管我。” 走之前,小顾说:“你有我号码。” 高中生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关上门,音乐声再次稍纵即逝地经过,他成了那个迷茫而孤立无援的人。 财务的账单已经送过来了,光那一瓶酒就是十二万,十二万,高中生在这卖了这么长时间的酒,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为了生活鲜血淋漓,有的人仅仅因为寻欢作乐就能挥金如土。 他不想给女房东打电话,在电话簿里翻了翻,一页都不到的联系人,他不到两秒钟就翻完了。 财务催他:“快点,今晚收账前就得赔清,不行就做长期工,把身份证押在这。我说,你跟小顾可真行,还好那客人没追究,真要你们赔,你们卖肾也赔不起。” 他身份证是假的,他还没满十六岁。 高中生想了又想,最后只能艰难地道:“我打个电话。” 已经快三点了,高中生没指望陶梦媛能接他的电话,是陶梦媛一定要他存的号码,她存了班上每一个同学的电话。 没料到陶梦媛很快就接了,声音也不是被吵醒的样子,十分清晰,马上问他要了地址,她捂着电话说:“高同学,你等我,我马上就来。” 他听同学说过,陶老师一身都是牌子货,在江尧六中待半年就会转到市一中去,她爸爸是江尧市教育局的,妈妈是江尧大学音乐系的教授,还上过春晚。高中生想,找陶老师借钱,也比找女房东要好,他死也不想女房东知道他出来卖酒,死也不想女房东看见他满身是血的样子。 所以,当女房东火急火燎地破门而入的时候,高中生的表情瞬间就沉了下来。 ※※※※※※※※※※※※※※※※※※※※ 感谢每一个收藏和评论的小天使!! 学长肯定更讨厌她了 “谁叫你出来卖酒的!?” 两个人从酒吧出来,城市已经进入黎明前最宁静的时分,街上的车伶仃成了艺术品,街灯在初白的天光里变得柔和,两个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女房东余怒未消,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跟你说话呢!我不是说了吗?只能做做暑假工,现在都上学了,你还出来做什么事?还在酒吧卖酒?你怎么不去贩/毒呢?!” 高中生攥着拳,不吭声。 女房东不走了,叫道:“站住!” 高中生站住了。 她说:“过来,我们俩好好谈谈。” 高中生拿她没辙,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她顺势坐在了街上的木椅上,拍了拍旁边:“坐这儿来。” 高中生坐过去了。 女房东看着他,沉默的眉眼,紧抿的唇线,洗得发白的衬衫,脸上红肿未消,一定是被人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她看了半晌,像是挫败似的叹了一口气,伸手去试着挨他肿起的腮:“你卖酒就卖嘛,干嘛又跟人打架啊?你看看,你看……” 她像是有点冷的似的,吸了吸鼻子:“你看看你身上这么多……” 她说不下去了,“血”字如鲠在喉,鼻子一酸,吹着风,差点掉下眼泪来。 高中生这才抬起眼睛看了看她,乖顺的,温驯的,像只犯错的大狗狗。 他说:“这不是我的血。” 女房东道:“那这脸呢?这脸也不是你的脸?” 高中生笑了,嘴角被扯得疼,他轻微地哎呦了一声,女房东噗嗤一声也笑了,在路灯下,眼睛蓄满了水汪汪的晶亮,高中生埋下脑袋,算是认错,女房东伸出细细的小胳膊把他抱在肩上。 她说:“以后,第一个给我打电话。” 高中生抬起头来看着她,女房东道:“你以为呢?你房间里没人,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我找你半晚上了,十二点就给陶老师打电话了,陶老师接到你电话,怕我着急,就给我打回来了,你到时候,还要跟陶老师道歉,这么晚了,多影响人家休息。” 高中生心里不太高兴,没应声,倒是想起另一桩,他坐直了,严肃地问:“你刚刚付钱那张卡,是不是姓傅的给你的?” 女房东一时噎住,道:“你还说!十几万!我们俩得……” “是不是?” 女房东没吭声,半晌,只能说:“这是他的房租。” “十几万都是房租?” 女房东想,这卡里可不止十几万。 她仍然仰着脸,理直气壮地道:“要不是你出这档子事,我用得着拿人钱吗?!我不找富二代借也得找别人借,谁半夜三点爬起来借你钱?!” 高中生沉默了,她没说错,如果她今晚没有这张卡,事情也许还不止还钱这样简单。 他抿着嘴,半天,把头垂了下去。 少年脊梁倔强,头发也不算柔软,摸起来还有点刺手,像只虚张声势的小刺猬。 女房东小声说:“我会还给他的,你放心。” 高中生闷声闷气地道:“你别和他走太近,他不是什么好男人。” 女房东忙说:“我知道,我知道。” 高中生又想起他跟富二代之前没打完的那场架,更气馁了,富二代是什么人?富二代是富二代,他们傅家唯一的大少爷,无数人挤破头想来的准一线江尧市,是他跟他的富豪老爸吵架了,用来下放自己的大农村。追到马戏区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妖艳美丽,胸大腿长高鼻梁,埋在他怀里哭着说“你赌气就赌气嘛,干嘛住在这种地方委屈自己”。 富二代是随时会走的富二代,女房东只有在马戏区才是女房东。 高中生像是护主的小狼,眼睁睁地看着主人往陷阱的方向走,他龇牙咧嘴,他浑身竖毛,挖陷阱的人仍然笑眯眯的,朝他无害般招招手。 他不想让女房东掉进这个衣冠禽兽的陷阱里。 不,富二代经常连衣冠都没有。 然而他还是花了这个禽兽的钱,而且一花就是十几万。他知道富二代不在乎,但正是这种不在乎,让他更在乎,在乎得心里像是被扎似的,硌得慌。 高中生气闷地闭了闭眼睛,酒劲像是现在才上来似的,他头晕脑胀,反胃又恶心,难受得微微哼了一声,女房东觉得这会儿高中生才像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子。 她轻轻地把高中生揽在腿上,道:“咱们在椅子上睡会儿吧,等天亮再回去,这里离家远着呢,等天亮了,咱们奢侈一回,打车回去。” 高中生身上也后知后觉地疼起来,他整个世界都以为女房东的出现融化得毫无防备,倒退成不堪一击。 他小声说:“我以后不卖酒了。” 女房东摸摸他的脑袋,说:“睡吧,明天姐姐给你买新衬衫,这件太薄了。” 他想起橱窗里那条烟灰色的围巾,暗自攥紧了拳头,却什么也没说,在女房东的身边,他也能暂时豪气一回,享受一场带着光的梦,和轻缓的、温柔的,顺毛般的抚摸。 高中生很快就睡着了,马路前,路灯下,女房东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二天早晨,作家通宵赶了一晚上稿子,蓬头垢面,揉着眼睛出房门找吃的,穿戴整齐的小白朝他露出一个微笑,道:“早上好。” 不得不说,他羡慕小白是成功人士也是徒劳羡慕,光小白那规律又健康的作息,他就做不到,好比是小白的自传,《如何像我一样成功》,作家每次一打开,第一页写着“早睡早起”,作家就把书关上了。 作家只好心虚而不失狗腿地道:“你在做什么呀?真香。” 小白说:“我在练习煎蛋,你要来一个吗?” 正中作家下怀,他忙道:“好好好,我来了。” 小白还下了面条,他厨艺不怎么样,面也下得乱七八糟,但是作家饿了,吃啥都香,正捧着碗吃得满嘴流油,门响了。 小白还在跟鸡蛋搏斗着,作家自觉而不舍地放下面碗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站着一个女孩。 他一宿没睡,邋邋遢遢,刚刚放下一碗面条,嘴角可能还带着油花。 而对面,站着又美丽、又整洁、又纯净,在天光中,像一块儿白灿灿的雪花膏的陶梦媛。 依旧那么美丽,依旧那么整洁,依旧那么纯净的,陶梦媛。 作家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他只听见砰的一声,面前的陶梦媛消失了,只有他们家绿油油的防盗门。 小白听到声音,回过头来问:“这么早,什么人?——怎么把门关上了?” 作家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狂跳的心脏。 他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什么也没说,小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紧闭的房门,百思不得其解,继续煎鸡蛋,过了好一阵,敲门声又响起来,声音小了许多,敲得断断续续,敲门的人像是手发颤。 小白关了火去开门,怪了,门口不是卢阿姨,是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孩儿。 女孩儿脸色白里透红,不是那种美丽的白里透红,是惊吓过度的白里,透着脸颊滚烫的绯红。 她定了定神,结结巴巴地说:“你好,我是住在这里的人,请问你是高同学的班主任吗?” 小白马上反应过来了,道:“老师好,老师请进。” 陶梦媛浑然不觉自己说错了,大眼睛乌溜溜地看了看小白,又朝里面看了看,站在原地没动,攥着她的小皮包带,反应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道:“是这样的,昨天晚上高同学好像遇到了点麻烦,给我打了电话,他本来叫我过去的,但是高同学的姐姐就叫我不要过去了……我心里放心不下,今天早上过来想看看情况……” 小白有点惊讶,问:“麻烦?什么麻烦?” 陶梦媛连连摆手:“他姐姐昨晚跟我说的是已经没事了,但是我还是想来看看……” 小白把门完全打开,弯腰拿了拖鞋,一副非要她进来的架势,道:“不管怎么样,老师还是进来说话吧。” “不不不,”陶梦媛甚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然我还是走吧,我回学校再问他……” 小白问:“老师和刚刚开门的,是不是认识?” 陶梦媛的脸更红了,半晌没吭声,只道:“谢谢你,等高同学回来,请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就行了。” 她说完,立刻就跑了,生锈的铁楼梯被她砰砰砰跑得震掉了一地的渣子,她跑出好远,喘着气,仍然心如擂鼓。 刚刚开门的那个人,她一定没看错,她不可能看错。 她的学长,她的诗人,她的月亮。 时隔几年,怎么他还是和读书时候一样,仍然没有一点世俗的气息,像月亮上的兔子,像砍不尽的桂花。 陶梦媛蹲下来抱着头,又喜又羞,觉得今天自己这幅模样实在是磕碜了点,她着急,穿了个套装就出门了,什么首饰也没搭,鞋子也是运动鞋,头发也没扎,肯定土死了。 完了,学长肯定更讨厌她了。 劳动人民富二代 “上他上他上他,三杀。” “漂亮,这把队友配得好。” “下次有机会还会跟小酒一起直播游戏,小酒的粉丝也可以关注我,转发置顶抽奖。” “好,今天就到这里。” “小酒再见。” “好,你们也再见。好好好,我会注意休息的,傻姑娘们,还担心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好着呢。” “不亲了,今天直播游戏,好多直男粉丝看着呢,下回吧,啊,听话。” “真下了,感谢今天的关注。” 富二代关闭了四个小时的直播,歪歪脖子,疼得慌,赶明儿他得去按个摩。 退出主播界面,他另一个视频也快渲染好了。富二代充分利用网络的多样性,主播、视频博主、声音博主,身份多变,赚的钱也投给了以前的兄弟做球队、电竞、潮牌,没有不成十成百的翻的,他觉得自己简直不是富二代,这不就是富一代吗。 但是富二代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他非常清醒,他知道,他没有哪一行离开了原先的圈子,真算起来,他没有一分钱是靠他自己的本事赚的。直播平台股东是他朋友,视频网站运作团队老大也是他某个一夜情的女孩,奢侈品、汽车、篮球、外语、电竞,都是在他还是个纨绔子弟的时候会的,连他妈微博会员都是以前发神经充的二十年还没用完。 所以他还是挺没底气的,说是说跟老头子分家,他除了没拿老头的钱,跟以前也没什么两样。 他仍然一事无成,对得起老头子那句“把你养成这样,我死之后没脸见你妈妈。” 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你有什么脸提我妈”,是这句吗?好像是这么一句。 叮,视频渲染完成,富二代看也没看,关了电脑,出房门做饭,啊切一声,竟然打了个喷嚏。 他粉丝没说错,真有点凉了,富二代一看时间,没想到已经十月底了。 这么快。 富二代找了个外套穿,去厨房给自己做饭吃,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当个厨子,因为他做饭真的很好吃。 他嘴太刁,自己养自己,越养越刁,不知不觉能烧得一手好菜,但是他懒,又挑,马戏区这菜市场能买什么好东西,他做菜的料,翻遍整个江尧市也不一定能买来。所以他常常拣最简单的料做,导致女房东以为他只会一道葱花面。 他正聚精会神地煮水,旁边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人。 富二代吓了一跳:“你干嘛?!我今天穿了衣服了,你别来没事找事。” 高中生仍然阴沉沉地站在旁边不说话,像是有点踌躇,脚尖在地上微小地蹭着。 富二代说:“没话说就坐沙发上等着,别挡着我光。” 高中生道:“你打鸡蛋要什么光?” “你来找茬的是吧?” “不是不是,”高中生有点不知所措,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说起鸡蛋了。 半天,他在富二代不耐烦的边缘下定决心,心一横,道:“钱,我以后会还给你的。” 富二代倒是一愣。 “什么钱?” “你给小夏的钱。她没花,我花的,你别找她,她不花你的钱。我会还你的。” 富二代捋了老半天才捋明白,半晌,笑了一声,眼睛却不像是高兴的。 “真行,”他凉凉地嘲讽道:“姐姐还完弟弟还,怎么着,我的钱烫手?烫手就取出来烧了,省得硌着你们晚上睡不着觉。我给她了,那是她的钱,你们姐弟俩爱怎么花怎么花,犯不着在我这儿不为五斗米折腰。滚开。” 高中生道:“你也犯不着给她这么多钱。” 富二代真是有点儿生气了,啪地打开柜子取出面条来,接着歪起嘴角乐道:“多?有多多?够我北京一套房,还是够我出门一辆车?你说你花了,你花了多少?一百万?两百万?卡里拢共那么些钱,你就算花光了也缺不了我一星半点儿,少在这丢人现眼了,我叫你走开,挡着我光了,没看见我水开了吗?葱花面,要吃就去坐着等,不吃上楼写作业。” 他自顾自说完,伸手朝旁边拿盐罐,高中生往后一退,踉跄了一下,盯着富二代,脸色越来越沉。 最后,他仍然只硬邦邦地说:“她不要你的钱。我会还你的。” 高中生说完就转身走了,背影紧绷绷的,根本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 富二代在锅子前面站了一会儿,面条的香气弥漫开来,他食欲全无,关了火,面无表情地把东西全倒了。 富二代也不是一个对钱没有概念的人,就算曾经是,他自以为已经改正不少了。 他曾经对钱没有概念到什么地步呢?他小时候住高档别墅,楼顶有天光泳池,楼下有温泉和高尔夫球场,外公的家里还能划船,念昂贵的私教幼儿园,念的有一天没一天的,不想上学,撒个娇,他妈妈就把老师叫到家里来,家里的活动室比幼儿园的还大。他一直以为全天下的小朋友都是一样的。电视上有时候有那些很穷的小孩,他只以为跟钢铁侠一样都是编出来的罢了。 富二代小时候是个共情能力很差的人,经常有些“何不食肉糜”的疑惑。 好在后来上学了,认字了,上网了,才知道原来自己家里还是挺有钱的,由于他的圈子和他差不离,他只觉得自己属于“一般家庭”,不贫困罢了,但是他跟他爹一样,对慈善、捐钱什么的都很热心,走在路上遇到什么捐款箱,他口袋里摸出来多少就会给多少,回回不落。 要说在之前,他给女孩儿一张银行卡,就跟大街上发传单一样,瞧着面善就给,他原先接触的那些女孩儿也没多少视钱如命的,拿了就拿了,跟拿了一张外卖单一样。 跟家里吵架之后,他来江尧投奔了个自己做生意的兄弟。摸着良心说,富二代圈子里也有有出息的,并且大有人在,他微信好友就一大排正儿八经常青藤在读,日常朋友圈针砭时弊,骂特朗普,或者那些不搞科研就要回去继承家产的,保不齐就要为神舟不知道多少号做贡献。做生意的也很多,他这个朋友老唐还是政府颁发的江尧市十佳青年企业家。 刚跑出来的时候他一心要流放自己,“投入广大劳动人民的怀抱”,老唐说,行,你以前不是拳击挺厉害吗,我找个工地你去搬两天砖先。 富二代至今也没搞清楚两者的联系。 总之他真的去搬了砖,兴致勃勃的,觉得自己年轻力壮,靠劳动吃饭挺光荣的,也够新鲜,但是他没想到一点,就是搬砖会累。 他以前经常累,跟爸爸吵架累,跟女孩儿分手累,盯酒吧装潢累,开车横穿美国累,爬乞力马扎罗也很累。 但是他不知道搬砖也很累,而且完全是不一样的累,他跟爸爸吵完架后,找个拳室打架,喝酒,把公司上下闹得鸡犬不宁,越野,干很多事情,可在工地一个上午之后,他只企盼太阳快点下山。 他只在工地呆了一天,晚上,老唐开着suv把他接回江尧商务区最好的住宅。 装模作样地发朋友圈秀了秀自己的晒伤之后,他就在江尧有一天没一天地去老唐公司帮帮忙,去兄弟酒吧里调调酒,架子端起来了,还打打上班卡。富二代那时候觉得自己搬过砖,是个普通人,已经足够了解人生疾苦了。 直到有一回。他点外卖,外面阴雨绵绵,又湿又冷,晚高峰时期,整个江尧市灰色烟雾蒙蒙,像是积灰已久的毛绒老鼠玩具。同幢写字楼的员工跟他坐一间电梯下去取外卖,一直在看手表,富二代带着耳机,摇头晃脑走在后面,一过去,正撞上那个员工对着外卖员破口大骂。 外卖员的车可能倒了一次,小小的电动,全是泥水,外卖员也全是泥水,饭却还是好好的。他垂着头,人来人往里,一声不吭。那员工拿了外卖,一边吼他,骂脏话,一边把汤菜米饭扔在了外卖员身上。 富二代搬过砖后,一直把自己放在“劳动人民”阶级,当即就火了,把手里的咖啡劈头盖脸地扬在那个员工的白衬衫上,员工傻了,富二代抬手又扇了那个员工一嘴巴,道:“你爹妈没教你做人,老子教你。” 在场的人全都吓呆了,也不敢围观,只敢站得远远地回头看。那外卖员踌躇着,上前尝试拉富二代:“没事没事,是我送得太晚了,没关系,没关系……” 外卖员赶紧给员工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您没事吧……” 富二代道:“你别给她道歉,你做你的工作,有什么可道歉的,不就几分钱的配送费么,装什么大款?” 员工什么也没说,含着泪恶狠狠地剜了外卖员一眼,嘴角出血地折身就走了,外卖员看着她走开的背影,忽然很灰颓地抱着头蹲下去了。 富二代安慰道:“人是我打的,你用不着有罪恶感。” 外卖员摇摇头:“再有一个差评,我这个月就一分钱都赚不了了,我扣得还没有赚的多,她肯定会给我差评的,我这个月……” 他说不下去了,蹲了半天,绝望地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抬起满是水雾的眼睛看向外面的大雨,一个老大爷们,声音竟然带着小孩子似的委屈的哭腔:“江尧市的雨季到底什么时候过去啊。” 富二代不明白。他开餐馆的朋友,经常嫌外卖平台抽成太多,可为什么外卖员会因为雨季而抓着头哭呢? 外卖员没有说下去,他吸吸鼻子,站了起来,他比富二代还高,弯腰去外卖车里拿了富二代的外卖递给他,番茄龙利鱼,包装完整,热气腾腾。 外卖员说:“是您的外卖吧,我看你老是点这个,你换个app下单,签到就有这家店的红包,多的时候有七块钱呢。” 富二代没有下过单,他直接给店里打的电话,他是这家店的vip,充1000就送一个慕斯蛋糕,他觉得很划算。 外卖员走了,走过公司大门的时候,保安对着他挥着胳膊骂了两句,隔着雨幕,也能看见外卖员在好脾气地朝着保安点头道歉。 富二代提着一盒番茄龙利鱼上楼了,他其实还不怎么饿,刚下电梯,一抬头就看见刚刚那个员工,弓着腰,被小肖指着脑袋。 “都几点了,是弱智吗?喝水还能把衣服打湿,说了多少遍多买一套放在公司,现在好了,你这样怎么跟我去开会?!工作不想要就滚蛋!你来公司多久了?一个小时还不够你吃晚饭,你吃的是什么?螃蟹宴吗?把你金贵死了,要找人给你剥壳是不是?” 富二代听不下去了,开口道:“小肖。” 肖经理看见富二代来了,连忙露出笑脸:“傅哥,吃的什么?今晚唐总要开会诶,说晚点去找你,给你约了局。” 转脸又对员工道:“你不用去了,叫汪原来找我。” 员工回过头来,看见是他,她的衣服上还滴滴答答着富二代喝了一半的咖啡,嘴角被富二代扇得破裂流血,在经理面前,只能努力朝富二代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 她的眼妆已经有点花了,眼周的棕色朦朦胧胧,和刚刚外卖员落满水雾的眼睛多么如出一辙。 他没有骂小肖,他知道小肖是唐哥手下很努力的一个年轻人,曾经在酒会上喝到胃出血,第二天继续上班。 富二代只把手里的龙利鱼递给了那个员工,说:“去吃晚饭吧。” 员工没有接,小肖说她不知好歹,她仍然没有接。 也没有说一句自己衣服上的污渍拜谁所赐。 她只是沉默地垂着头,带着几近讨好的歉意,安静地叫了另一个年轻人顶上了自己的职位,饿着肚子,加班到十一点。 富二代这才有点知道,尘世里,有的人付出比他多一千倍的努力,只能做到让自己的尊严不至于一文不值。 这件事过后没多久,富二代取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下载了租房app,比来比去,搬到了马戏区。 和小白一样,他迷路在一圈掉砖落瓦的老房子之间,跟着国际生存大师在森林夏令营学的认路方式暂不好使。 “嘿!嘿!楼下那个!你都绕了三圈了,怎么,刷微信步数呢?” 那时是初春,他一抬头,一个穿着红格子的女孩,在二楼的栏杆朝他摇着一把轻盈的扇子。 阻止房东卖房子 女房东最近有点不太对劲。 先提出这一点的是作家,他心思细,脑子活,女房东再次上楼接电话时,他就神神秘秘地“诶诶诶”了几声。 高中生在上学,同桌吃饭的只有小白。 小白问:“怎么了?” 作家带着一种诡秘而不失狭促的微笑:“你没发现小夏最近有点不对劲吗?嗯?” 小白皱了皱眉头,他只道:“可能只是家里的事,你别瞎猜。” 作家道:“不可能,小夏哪有什么家里的事,再说了,我住在这里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看她这么神神秘秘,春心荡漾的。” 小白就知道他要往这个方面猜,没说话,作家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脑洞:“你说她不会是要恋爱了吧?我还以为她会跟你在一起呢,不跟你,那跟谁啊?楼下开奶茶店的小柳?可那是个呆子呀?不会是前几天咱们一起散步遇到的那个唱歌的吧?女孩儿不都有个天涯浪子的梦吗?年轻貌美女房东和沧桑大叔流浪歌手,还挺带感的。” 小白道:“你别职业病了,赶紧吃饭吧。” 作家道:“怎么,你嫉妒了?你们俩不会真有事儿吧?” 小白放下筷子:“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提高中生班主任了。” 小白不知道那天的班主任是作家什么人,只知道是个治得住他的,果然,作家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愤愤不平地瞪了小白一眼,这才不吭声了。 小白吃完了,准备收自己的碗去洗,站起来,看见富二代站在浴室里门口,水淋淋的,一声不响,若有所思,不知道站了多久。 “吃饭吗?” 听见小白的问话,富二代抬起眼,忽然看了小白一眼。 小白的眼力见可比作家强得多,他心里知道这一眼的含义,故意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小夏今晚做了酸菜鱼。” 富二代道:“她又上楼接电话了?” 作家说:“可不是,兴兴头头的。” 富二代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正巧女房东打完电话,下来了,远远地就嘿了一声:“你干嘛!又滴着水出浴室!你等会儿给我把地给拖了!” 富二代听着就来气,把肩上半披着的浴巾给解了,乱擦了两把头发,随手丢到一边,男人沾着水滴的身体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饭也不吃了,“砰”的一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女房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富二代主动叫住了高中生。 高中生上学早,除了小白,还很少在七点的马戏区看到这个屋子里的人。 他有点惊讶:“你还晨跑?” 富二代穿着一身新崭崭的运动装,像模像样的,刚跑完回来,没好气地答道:“怎么?我就不能晨跑?我还以为早上起来有金子捡呢,每天起这么早,不就是神经病么。” 高中生不知道他在骂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富二代道:“少拿那种眼睛看着我,跟你姐一个德行。” 高中生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富二代突然道:“你上次说的,钱的事,你姐是怎么跟你说的?她叫你还钱,还是她自己要出去挣钱?” 高中生攥了攥书包带,没吭声。 富二代踢了他一脚:“说话!” 高中生道:“她叫我别管。” 富二代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真得被她气得少活好几年。 富二代问:“你花了多少钱?” 高中生说:“十二万三。” 富二代噎了一下,十二万,蚂蚁花呗额度也不止这么点,亏这姐弟俩当个天大的事。 他瞪了高中生一眼,严肃地道:“叫你姐别还了,听见没有。” 高中生说:“得还。” 富二代使绝招:“一个月一千二,我租十年,你就当我预支房租了,行不行。” “你到底想说什么?”高中生眼里有了警惕:“我上学要迟到了。” “你少来,”富二代道:“你没逃学就不错了,还怕迟到。” “我想说的是,”他仔仔细细地看了高中生好几眼,确保他在听他讲话:“你姐最近,是不是准备卖房子了?” 高中生吓了一大跳。 “怎么可能?” 富二代白了他一眼:“她最近一直不是在打电话吗,我昨天晚上偷听她讲话,她说这个星期六晚上要跟一个人面谈,那个人成家什么的,还说房子不看了,还提到了手续,说都办完了。她还说了,越快越好。” 高中生听完,硬了,拳头硬了,咬着牙就要揍富二代,富二代挡住了,忙道:“我只是偷听,又没有偷看!” “那也不行!” “那你真等着你姐傻不拉几地把这房子卖了还你那几万块钱?卖房给你还债,你就说她干不干的出来吧。” 高中生沉默了,捏紧的拳头泛白,嘴唇崩成一条线。 富二代道:“事关重大,你这几天必须给我打听清楚,不然我可收利息了,到时候卖房还不上,叫你姐把你卖给我做牛做马。” “滚!” 高中生也确实焦虑了,卖房还钱这事儿,女房东还真干的出来。 她说白了就是靠这房子活着,高中生觉得天大的事也不能动这房子,他着急了,强装镇定地去跟女房东说星期六晚上陶梦媛叫她去趟学校,女房东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儿,道:“你跟陶老师说说,星期天行不行,我那天晚上有事儿呢。” 什么事比陶梦媛还重要!高中生心里立马拉了警铃。 “什么事?” “你别管。不许逃晚自习,陶老师说了,你老是逃星期六的课,以后再被我发现,你晚上就给我抄书。” “什么事这么重要?” 女房东抬手就打他:“叫你别管了!” 高中生暗中大喊不好。 “确定是这家酒店吗?这可不便宜,不像小夏的作风啊。” 作家跟在富二代后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酒店大厅。 小白想了又想,还是一把拽住了富二代:“卖不卖房子都是小夏的事,我们不能干涉。” 富二代道:“你不想住这儿了?江尧市这么大,你不继续你的艺术寻找了?” 小白道:“我们还可以再找其他租房子,怎么能破坏房东卖房子呢?况且,她肯定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我们应该想办法帮她筹钱,而不是……” 富二代不耐烦道:“困难个貔貅,就是那丫头脑子有问题,你要么现在就走,要么就撒开我,跟我们一起进去。” “可……” “行了,”作家道:“高中生还能坑小夏吗?他都说了必须得拦着,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高中生忽然又瞟了他一眼:“你现在倒是积极。” 富二代心烦意乱,懒得听他们在这东一句西一句,挣开小白道:“我现在就这么说,小夏现在瞒着我们要卖房子,要说不仁不义也是她先不仁不义,出于房客,我们来要个说法有什么问题?其次,她卖了这房子,第二天就得去捡破烂,要不要拦着她,你们自己想想。我进去了。” 高中生立刻跟了上去,作家当然不希望自己还得重新找房子,况且这么好的房子不好找,这么好的房东,这么好的室友更不好找,他不由分说,一把拉着小白进去了。 小白一方面,觉得自己不应该跟着他们进去破坏小夏卖房,另一方面,又怕自己不拦着,富二代撒起泼来,无辜的买房同志遭到无故殴打,权衡利弊之后,还是跟上去了。 四个人要了张桌子,有个花雕窗框,影影绰绰地正看着小夏预定的2209桌。 他们约定的时间是六点半,现在已经六点了。 作家左顾右盼着,接过服务员的菜单,一看,吓得赶紧递给富二代,忙道:“你点吧,你点。” “点什么点?给你来吃饭的吗?!” “对不起,先生,现在是晚餐高峰期,如果您暂时不需要用餐,可以在我们大厅等位。” 富二代正目不转睛地盯着2209,烦死了,看也不看地道:“那就随便点。” 作家乐道:“那我点了?真点了?你叫我点的,到时候你出钱。” 富二代额角青筋一跳,作家赶紧收声了,专心致志地看着这昂贵的菜单,正修修改改地点了两个菜,富二代突然道:“那畜生来了。” 小白说:“注意言辞。” 是个男人,带着金丝眼镜,穿着黑色的西装,一整套,皮鞋,打了领带,这哪是来买房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妈来结婚的。 那个人在2209落座了,先点了两杯饮料,居然还是小夏最爱的双莓酸奶,彬彬有礼的,现在正在平静地翻看菜单,富二代越看越火,简直到了火冒三丈的地步。 花雕的窗框有碍视线,高中生看了好半天,才看见那人完整的长相,半晌,惊呆了:“是他?!” 你被人侮辱了?男的女的? 如果高中生有个此生必揍一百人的榜单,梁偏安一定稳居前三。 他是女房东大概二十岁那年的租客,高中生还在上初中,对男女感情之事认知比较朦胧,现在,他对着富二代风声鹤唳,而那时,若不是学校突然放假,他回家撞见女房东跟梁偏安执手跳舞,他还一直以为两个人就是普通的租客关系。 梁偏安是个主编,跟作家这种网文作家不一样,是个一丝不苟,戴着眼镜,吃饭后还要拿湿巾擦拭嘴角的人模狗样的大出版社主编。 至于他为什么要来马戏区租房子,也是个跟小白差不多的“寻找世俗最深的一点烟火气”之类的狗屁不通的理由。 那天的歌是《花样年华》,梁偏安牵着女房东的手,在马戏区空荡的客厅里,踩着白瓷地板上跃动的光影,跳这样一首老曲子,音乐声在屋子里回荡着,女房东特意穿了一件旗袍。 那是女房东唯一一次穿旗袍,因为梁偏安喜欢。 这是女房东第一次恋爱,梁偏安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捧着自己的脸在沙发上冥思苦想,她跟梁偏安结婚以后,高中生该怎么办。 高中生还很懂事地安慰她,没关系,我可以再找一个房子。 他也希望女房东拥有一份爱情,一个家,他现在也是这样希望的。 只可惜梁偏安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不能跟小夏结婚,因为他已经跟别人结过了,要不是那妻子找上门来,女房东可能还要捧着脸继续想着她结婚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白色还是红色,长裙还是头纱。 高中生再也没见过梁偏安,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闹剧过后,再也没出现在马戏区,甚至离开了原先的出版社,换去了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可女房东走不了,他的东西都被女房东丢掉了,只有“勾搭有妇之夫”的名头,怎么也丢不掉了,还有许多马戏区的男人觉得租她的房子就能跟她好,一时间来客如云。 女房东在马戏区的坏名声,梁偏安是大功臣。 但是高中生觉得梁偏安最大的功勋还不止于此。从那之后,高中生再也没见过女房东捧着脸想着什么人,她第一次的爱情死得很壮烈,一个少女对的未来的憧憬像冯奶奶烧完的垃圾一样渣都不剩。 高中生上次在高档场所打架,赔了人家十二万,很是麻烦,但现在要是能暴打一顿梁偏安,二十万他也愿意。 他说:“我想打他已经想了好多年了,不要跟我争。” 富二代连忙拉住他:“等一等。” “你说他当年出事,立刻离开了江尧市,那他现在怎么可能倒回来买马戏区的房子?如果不买房子,他说手续办好了,是什么手续?” 高中生忽然一惊。 “卧槽,”作家道:“结婚以后遇见真爱,辗转多年离婚了,再回来娶她,怎么还有点感人哪?” “感你脑袋的人,”富二代说:“婚内出轨,还一出事就拍屁股走人,这种没骨气的废物男人,八成是被老婆甩了吃回头草来了。” 富二代说:“我得收拾收拾他。” 还他妈花样年华,我看你长得像花样年华。 梁偏安点完菜,递上菜单,朝服务员礼貌一笑,对面忽然拉开椅子,自作主张地坐了一个男人。 年轻而英俊,穿着简单的外套,身材训练的痕迹非常明显,无疑是个优秀的男人。 男人对他一笑:“您好,这个位置是我预约的。” 梁偏安微微一怔,也笑道:“对不起,这个位置是我预约的,我已经点完菜了,你可以找服务员确定。” 男人惊讶道:“怎么会?我已经跟人约好了,她马上就来了。” 梁偏安道:“对不起,你可能记错了。” “怎么可能呢?我等今天已经等很久了,不可能记错的,她说的就是金色梦乡二楼的2209啊。” 梁偏安皱眉道:“谁说?” 男人露出了一个羞怯的笑容,像个骄傲的大男生一样,快速地给他展示了手机里一张女房东的照片,羞涩地赶紧收了起来:“哈,我未来女朋友,好看吧,我好不容易才约她出来的。” 小白眼见着梁偏安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忙道:“不过如果真的是你预定的,那我就再确认一下,你等一下,我问问她。” 小白装模作样地发完微信,连忙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抱歉,她跟我说改时间了,这可能是你的位置,打扰了,我先走了。” “对了,”小白又折回来:“穿西装最好不要穿这样的袜子,像搞推销的。” 小白走了以后,梁偏安坐立难安了一会儿,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袜子,已经六点半了,服务员上了第一个前菜。 梁偏安拿出了手机,正要拨号,对面又来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跟方才那个完全不同,丝毫没有和蔼可亲的气质,像是一辆在车库被精心保养的越野车。 男人开门见山:“你也是来跟小夏相亲的吧?哎,吓我一跳,我还以为竞争对手是刚刚走的那个呢,你看起来就好多了。” 梁偏安脸色都要变成桌脚垫了,他一句话也没说,铁青着脸看着富二代。 富二代很自来熟:“你姓什么?叫什么?别这样看着我,知根知底百战不殆嘛,你做什么的?推销?” 梁偏安怒极反笑:“那请问你又是做什么的呢?” 富二代说:“太土了,不说了。” 梁偏安冷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我看看你姓什么叫什么?” 富二代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车钥匙丢在桌上,叮的一声,隔壁两个桌的目光都被牢牢地吸引了过来。 富二代道:“非要说的话,叫总裁也行,但是真的挺土的,现在大街上五个人三个不都是总裁么?” “对了,”富二代诚实地道:“我姓傅。” 梁偏安看着那车钥匙,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了,半晌,他才抬起眼睛看着富二代,脸部不自觉地扭曲而抽搐着。 他说:“你来跟小夏相亲?” 富二代点点头:“马戏区租房子那个,其实也不能说是相亲吧,毕竟我追她那么久。” 梁偏安笑了:“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刚刚走的那个,还说王小夏是他女朋友。” 富二代拿起桌上双莓酸奶喝了一口,叹了口气道:“哎,追她的男的一直就这么多,我能怎么办,习惯就好,见招拆招呗。唉,要是那些男的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富二代又把酸奶吐出来:“对不起,这家店的饮料一直做的不怎么好,下次你最好给她从江尧国际带。” 富二代看了看腕表,梁偏安也一直看着他的腕表。 他说:“我好像来早了点,可能她先约了你吧,你好好表现哦,这酸奶我喝过了,你再点一杯吧。还有,下次不要喷这种香水了,闻起来像家倒闭的银行似的。” 论气人,富二代是一把好手,他站起来就走了,走了两步,想起来车钥匙还没拿,带着歉意的笑容,倒回来,把那串朴实无华的豪车钥匙拿在了手上。 富二代走开没两分钟,第二个菜送来了,梁偏安横看竖看,气得头昏脑涨。 “别上了,”他说:“我走了。” 服务员道:“可是我们这边已经下单了,要是您着急,这边帮您催一下。” 梁偏安道:“不用了,你们自己吃了吧。” 他站起身,拿了外套就走,走到门口,他忍不住拿出手机,一看,居然还有小夏的未接电话。 梁偏安冷笑一声,给她打了过去,第一个被挂掉了,要是往常,他就不打了,现在他气得胸闷气短,一个一个不停地打了过去。 女房东手机不停地震动着,在老师办公室的她无奈地捂着手机道:“对不起陶老师,我接个电话。” 她一接,梁偏安冷嘲热讽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你真行,你有意思吗?” 女房东一愣:“我不是给你发了短信,说改到八点了吗?” “别装了,”梁偏安道:“你既然恨我,何必答应来见我?既然不来,又这么大费周章地找人侮辱我,好玩吗?你舒服了吗?” 女房东吓了一跳:“你被人侮辱了?男的女的?” “王小夏!”梁偏安气得跳脚:“我好声好气地回来找你,这几天也说了这么多,我以为你是那种懂事的人,我真是太单纯了,居然还以为你真的在等我。” 女房东尼玛傻了都:“谁等你了?不是你求我见面的吗?” “我真的太蠢了,真的,”梁偏安凄凉地一笑:“我居然以为我们还有可能,我以为我们这次见面是为了重归旧好,我以为你至少是真的爱过我的。现在我什么都没了,我抛下了一切回来找你,结果你就是这样爱我的么?” 女房东举着手机,站在青春洋溢,人来人往的校园暮色里。 她说:“梁偏安,你错了。” “我是错了,我错就错在真的相信女人,相信你是真心愿意和我在一起的。” 女房东什么也没说。 “小夏。”梁偏安的声音传过来,像是一张疲倦的唱片。 “我们真的就没可能了吗?我是真的爱你的。你呢,你爱我吗?” 女房东挂断了电话。 滋滋的电流刺疼了梁偏安的耳朵,暮色四合,他想起曾经于他执手跳一支老旧舞曲的二十岁的女孩子,她年轻貌美,笑靥如花,穿着修身的旗袍在昏黄的光线里露着白细的小腿,地上光滑的瓷砖像是上好的歌厅,那时候,他肆意地浪费着她的花样年华。 谁□□了?! “点击提交”。作家最后浏览了一遍今日份的更新,点击了确定键。 他每天要更新两部小说,今天的终于更完了。 前几天经过他们的搅黄,小夏最后也没跟梁偏安见上一面,她什么也没说,房子也好端端的,作家看了看日历,距离自己二十七岁生日只差十来天了。 他抬了抬头,在椅子上看了看这间住了一年的屋子。 屋子是很好的屋子,如果这是他的房子就最好了。那样他就用不着赶鸭子上架地写些烂俗的小说,成天逆天改命,□□丝逆袭。作家已经很久没认认真真地读完一本厚重的文学书籍了。 然而,饶是这样地一门心思扑在恰饭文上,他仍然是个穷人,听到房子两个字就头疼得很,已经到了不能提的地步。 他站起身,在温暖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原先他也有这样的未来焦虑,但是最近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也许是从他重遇陶梦媛那一刻开始的。 大约每个男人都做过莫欺少年穷的梦:青涩时期遇见美丽高贵的公主,迫于现实不得不离开,备受煎熬中过关斩将,一路逆袭,多年后,成为大佬,系着昂贵的黑色皮手套走进宴会厅,美丽的公主仍然美好纯洁,他在容光焕发、万众瞩目中带走了这个属于他的女人,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对他礼让三分,从此江湖上流传着他的传说。 现在他万事俱备,只差成为大佬了。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一步么? 当然富二代是肯定没有做过这样的梦的,作家酸溜溜地想,他的故事肯定停留在遇见公主,然后直接到了带走她。 小白肯定也没做过这样的梦,怕是他还没开口,公主就提着裙子跑过来为他赴汤蹈火了。 “笃笃笃”,门响了,他停止胡思乱想,赶紧上去开门。 女房东站在外面,笑嘻嘻地朝他亮出一副手套:“快出来吧,小白今天买了螃蟹!现在的螃蟹可肥了,出来吃了螃蟹再接着写吧。” 作家一闻,还真是无敌香的螃蟹气息,往桌上一看,辣炒大闸蟹,清蒸秋膏蟹,橙红橙红,满满一桌。 刚刚还在苦恼人生无望的作家马上就吸了吸口水,戴上了手套。 蟹是好蟹,这一大桌下来怎么也得小一千,作家没敢问钱的事,又心虚又暗喜地开动,上回去金色梦乡,菜都点了,梁偏安走了以后富二代也走了,金主都走了,他哪还好意思坐着啊,那一桌菜,富二代钱都付了,就那么一口没动地浪费了。给作家惦记到现在。 螃蟹肥美,女房东烧的也不错,江尧市沿一直是鱼米之乡,也算有名的美食之都,作家不是江尧人,考上江尧大学、读完研后,一直被这口吃的馋的不想走。 这是座底蕴丰富而潜力无穷的城市,作家一直希望自己也是这样。 富二代是北京人,又在国外呆了好些年,对付起螃蟹来有点笨手笨脚的,吃一半还把手给划了,女房东乐了:“怎么,你不是天天吃五星级的嘛,五星级的都不会吃螃蟹的吗?” 富二代不屑道:“五星级都有人剥好送嘴里,用得着你这样又砸又咬的。” 女房东还要反驳,富二代终于完整地剥出大蟹钳,蘸了料水,塞进女房东嘴里,道:“行了,现在你也吃过五星级的了。” 女房东咂咂嘴,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作家酸了,他说:“我也想吃五星级。” 正嘻嘻哈哈地吃着,作家手机响了,他忙把碗里的蟹黄吃了,咬下油乎乎的手套,擦擦手接起来。 “嗯嗯,是我。” 接了两句,作家忽然变了脸色。 他诧异而震惊地听着,两只手套都摘下来了,垂着眼睛,脸色白了又白,时不时地嗯上一声。 女房东小心地问:“怎么了?” 作家忽的哗啦一声站起来,没跟任何人说话,外套也没穿,鞋子也没换,立马出门了,这一反常态着急忙慌的样子有点吓人,女房东看着门的方向,担惊受怕地问:“要不要出去看看呀?我们出去看看吧。” 富二代道:“吃你的吧。” 女房东急道:“你看他火烧眉毛的样子,不得出事儿了吗?” 富二代道:“你干吗老不放心这不放心那的,他一个快三十的成年男人了,真有事儿,人家心里还能没主意?用得着你呵三护四,把他当个小孩儿似的看着?” 小白也说:“你放心。” 富二代又给她剥了一只蟹腿,放在她碗里,状似无意地道:“再说了,不许人家躲起来,接小情人的电话?” 高中生就特恨富二代对女房东这个自然而然不清不楚的样,瞪着他,道:“那你给她剥什么螃蟹,她也不是小孩了。” 富二代乐了:“你姐不是小孩儿,你是?” 女房东以为高中生在要螃蟹,忙喜笑颜开地把碗里的蟹肉全夹给高中生,又补了一块大蟹黄,道:“你本来就是嘛,来,多吃点,长身体,长的高高的。” 富二代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剥出来的蟹腿被高中生吃了,气急败坏道:“螃蟹长什么身体!?长身体多吃点大米馒头去。” 小白笑着说:“你跟小孩子置什么气?我来剥,我给你们一人剥一只。” 小白很会剥螃蟹,他给作家也剥了几只。 作家被人告了,被告的莫名其妙,被告的突如其来。 他早年间是写严肃文学的,类似《白鹿原》《第七天》那样带点魔幻现实的小说,大学的时候,导师还说他是江大小余华。 但是他又离真的余华差得远了,写出来的东西既不足以载入史册,也博不了大众眼球,除了几个公众号短暂地写过评语推荐过,现在基本在书店最底层也难找着了。 作家一共写过两本严肃文学,从大学到研究生毕业,其实他真的是个挺有才华的人,就是八字可能跟钱犯冲。 差点进了江尧市作家协会后,作家再也没写过正经的作品了,那些百万字的魔幻现实真的成了他的魔幻现实,回想起来像是魔幻,可确实是现实。 作家万万没想到突然有人跳出来告他的滞销书,他自己都快把这两本书忘了,他妈的居然还有人告他。 还告他淫/秽/色/情。 作家给气魔怔了。 “谁□□了?!谁□□了?!”作家在咖啡馆朝着当年的编辑囔囔:“这是文学!是艺术!谁这么闲?!他怎么不去把马尔克斯告了,把渡边淳一告了呢?!” “行行行,”编辑戴露露拉他:“消消气,消消气,我特意从长沙跑过来找你,咱先别骂这个人,咱先想想办法行么?” 戴露露能想出什么办法,戴露露原本也不机灵,近年结婚后老公宠得太好,更不机灵了,出了许多馊主意后,建议作家实在不行可以坐牢。 赶走了戴露露,作家坐在咖啡馆揉脑子,仔细地想自己得罪什么人了,现实中网络中都想遍了,愣是没想出来,一杯咖啡喝完了,作家决定先回家。 结账的时候,得知戴露露已经结过了。 戴露露脑子不聪明,有时候还有点小作,就靠长得美,能撒娇,本质还算善良,嫁了个无敌好老公,每次想到这,就像看见别人吃喂到嘴边的螃蟹,作家又双叒酸了。 作家迷惘又沉重,不知不觉又绕到自己看好的一处楼盘那边,已经开始预售了,风水好,环境好,地段好,买房还送充电宝,除了贵,简直什么都好。 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知道怎么想的,跑去给保安买了两瓶矿泉水。保安以为他是即将入住的业主,客气一笑接了过来,指指东边,道:“这房子买的太值啦,那边马上要加一条地铁线,现在好啦,地铁也到家门口,这房子又得升值。” 保安的语气中又有自豪又有羡慕,作家听着只有羡慕。 回到家,女房东问他怎么了,他摸摸脸,害地笑了一声。 “没什么事儿,”作家道:“我编辑路过江尧来玩儿呢,请她吃个饭。” 富二代笑道:“是你请人家吗?” 女房东正在跟富二代剥柚子,闻言踢了他一脚,朝作家笑道:“别理他,你没事就好,来吃柚子吗?对了,我们给你留了螃蟹,晚上给你煮海鲜粥喝!都是剥好的哦,五星级。” 面前就像已经出现一锅咕噜咕噜的砂锅,温暖和熨帖一下子将他柔和地包裹。 他喉咙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救我! 作家是凌晨被警察带走的,那天小白刚好不在家,女房东被吵醒时,看见楼下站在拿手铐的人,吓坏了,还以为小白因公殉职,他同事送悼来了。 她使劲揉眼睛,才看见他们敲了作家的门,把作家带出来。 女房东又吓坏了,以为作家就是小白要找的坏人。 一共来了两个警察,富二代在跟他们吵吵闹闹地争论,高中生在楼上皱着眉头,关键的作家被淹在人群里,反倒看不见表情,只看见后脑勺乱糟糟的,刚被从床上拉起来,他本来就怂,此时此刻稀里糊涂的,被铐上了,还安安静静的,完全就是个任人宰割的肉包子。 女房东马上就护起犊子来了,穿着睡裙就冲了下去,高中生喊了句什么,她也没理会。高中生没法子,也立刻追下去了。 作家果然睡眼惺忪的,无意识地鼓着脸,像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里,警察带着他要走,他嘴里不清不楚地说什么,细若蚊呐,富二代巴拉巴拉跟警察说了一大堆话,他往富二代肩膀上一歪,又要睡过去。 富二代来火了,一巴掌朝他脸上抽过去,把他从梦里抽起来。 警察立刻道:“不许打人。” 作家疼醒了,看见面前两个警察,腿一软,忙道:“我没有,我没有。” 富二代烦躁:“你没有什么你没有,你再睡几分钟人都投胎了。” 警察说:“同志,你这样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女房东跑下来了,素面朝天,睡裙还带着娃娃领,急得喘气,富二代一见就把眉头皱起来了。 “小夏!”作家白着脸,结结巴巴地道:“救我!” 女房东更急了:“警察同志,你们抓人也要讲道理呀。” 富二代替警察答道:“他涉黄。” 女房东哑了。 作家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大哥,你听我解释……” 警察道:“去警察局解释吧。” 女房东以为是作家在网上写的网文涉黄了,在她印象里,网页上跳出来的小说确实都涉黄,她只知道作家是个写网文的,不知道他原来还涉黄,一时也不敢替他辩驳,只看着作家道:“那你到底写了什么呀?” 作家说:“那是文学!是能出版的!我没有!” 警察抓了他就要走,富二代给女房东披完了衣服,把警察一拽,道:“是这样,警察同志,他可能的确写了点不正当的东西,但是你们抓捕也得有个时间吧?你这大晚上把人从我们家铐着带出去,街坊四邻怎么想他?怎么想我们?他以后还要做人吗?我们家以后还做人吗?屋子里可还有个学生呢。” “再说,”富二代道:“文学黄不黄咱们说了可不算,他该不该被抓还得另当别论。” “傅哥,”作家感激涕零地道:“你真是我亲哥。” 警察对视一眼,没说话,高中生道:“你摸摸他胳膊试试,跑不赢你们。” 警察看家里真有个孩子,想了想,把手铐撤了收好,道:“我们也只是先带他去局里调查,除了出版作品,网上作品也在排查,无论结果是什么,都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警察没穿警服,跟作家一起前后地出了门,作家原以为事情会不了了之,没想到警察居然还上门了,吓得魂不附体,两股战战,脑子里一团浆糊,只能跟着走了。 临走前,富二代又问了句:“网文这么多,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疑似涉黄的?” “哦,”警察说:“上面说,接到了群众举报。” 女房东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富二代正在开作家电脑,看这个吊人一天到晚究竟写了些什么糟心玩意儿。 他一目十行地看着——就是普通玄幻小说,还在大网站上有点儿粉丝,有点儿带颜色的也就是个擦边球,真淫/秽/色/情,乐扣网[ 作家更文的网站 大牌影视公司乐扣旗下网文网站(作者虚构)]也得给他封号。 但是作家这么多年写的网文实在是太多了,马甲也有好几个,别说一晚上,三天三夜也找不全、看不完。 富二代干脆把电脑一关,道:“行了,估计是哪个看他不顺眼的报复他,把人查出来就没事儿了。” 他那下巴指指高中生:“回去睡觉,明儿上学呢。” 高中生也跟女房东道:“你急也没用,上去睡觉吧,明天早上再找人。” 女房东给小白打电话,小白都没接,——他好像找到一个□□里卖电影票的活儿,女房东知道那个□□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小白肯定是工作去了。 但现在作家被警察带走,女房东只能想到找小白——她知道她知道,白警官是特警,派出来做卧底的高级警,不可能给她做些疏通后门、贪赃枉法的事,但是这个情况,不找小白她还能找谁呢! 电话里嘟嘟嘟的,她心里的鼓咚咚咚的,没听见高中生说话。 富二代就看不惯她热锅蚂蚁这个样。他走过去,不由分说就把手机拿过来,一看名字,笑了一声,嘟的一声摁断,把手机远远地朝沙发上一丢。 作家那天说的话,又在富二代耳朵里响起,扎得富二代又疼又痒。 他语气带讽地问:“怎么着?人叫你睡觉听不见,成天往外跑的那个你还当神供着?” 高中生走过去,一把把女房东拦在身后。 女房东本来就着急,梗着脖子道:“不找他难道还找你吗?找你有什么用?找你去跟警察吵架,说话难听的吗?” 她还介意下午他说作家编辑请他吃饭那句话。富二代就搞不明白了,为什么这屋子里所有人,高中生,摄影师,写书的,她都能这么大爱无疆,一个个跟亲哥亲儿子似的,到他这儿,就成天气得他一头火。 他是没交房租吗?还是长得难看? 富二代冷笑一声,道:“行。” 他倒退一步,眼里已经没了一点笑意,嘴角仍然是上扬的,讥诮而薄凉。 “王小夏,”他发自内心地佩服道:“你真行。” 高中生冷声道:“你管不着她。她想给谁打电话就给谁打电话。” 富二代是真火了,乐道:“是吗?那她前几天跟姓梁的打电话,你怎么就不乐意了?是你想让她给谁打电话,她就能给谁打电话吧?” 此言一出,高中生跟女房东的脸色同时垮了下来,富二代吹了个口哨,真有意思,这姐弟俩同步起来真像一家人似的。 女房东极力冷静地道:“你怎么知道梁偏安?” 富二代道:“我知道的可多了,你不知道我以前是五角大楼的吗?” 他一向毫无正形,此刻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更是惹得女房东怒火中烧,冲上去就要打他,他冷冰冰地看着她,等待着她手上的力道,高中生把她一把拦住。 高中生以为他刚刚会说“问问你弟弟”,可他没有。 高中生看了富二代一眼,富二代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把咬牙切齿的女房东拦得更紧了,垂下眼睛道:“你别理他。” “我困了,”高中生拿出杀手锏,小声道:“我明天还要升旗。” 女房东盯着富二代,对方也不客气地望着她。 半晌,她从高中生胳膊里站直。 “回去睡觉吧。”女房东吸了吸鼻子,极力克制下内心的怒火狂澜,冷漠道:“我自己找人帮忙。” ※※※※※※※※※※※※※※※※※※※※ 今天的王傅吵架了吗?吵了。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收藏!!这是对我最大的鼓励,但是我可能等级不够还是没有签约 没办法给大家发红包…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我一定按时更新!!多写存稿!争取早日实现双更!谢谢大家! 你跟我也不熟吗? 她能找谁呢?女房东谁也找不了,她只是赌气罢了。 但是她又不可能真的眼睁睁看着作家被押起来,江尧市扫黄力度一直挺大的,真关进去几年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 女房东托着脸,坐在门口的摇椅上发愁,天气转凉以后,富二代还在摇椅上放了两个大靠垫,他带女孩儿去游乐场打气球赢回来的,靠着又暖又软。昨天才吵完架,女房东一时火起,拿起来就丢了下去。 她从早上坐到中午,高中生都回家吃饭了,她还在门口愁眉苦脸地想办法。 高中生问:“饿不饿?” “呀,”女房东这才反应过来中午了,有点慌张地道:“我忘了时间了,我还没做饭呢!怎么办?我现在去下饺……” “不用,”高中生道:“我等会下去吃点沙县就行了。” “你在这坐了一早上?” 女房东垂着眼点点头。 高中生想了想,脑子里忽然想到一个人,有点报复性地道:“你跟陶老师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找她帮忙,她家里在市里有关系。” 女房东有点犹豫:“让人家知道咱家有人写黄色,会不会不太好呀?” 高中生道:“他只是租客,不是家里人。” “这孩子,”女房东皱起眉毛:“怎么说话呢,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就是一个家里人,互相帮衬,互相照顾,明白吗?不许再说这种话。” 高中生心里想,哪门子互相照顾,不就是你照顾他们吗? 他只说:“没关系,陶老师不是挺爱管咱家的事吗?” 女房东又批评他:“你就是记恨陶老师上回给我打了电话。你这个态度是不对的,第一,老师是为了你好,第二,老师做的没错,是我先给老师打电话的,第三,一开始你就不该去卖酒!” 高中生心里不同意,嘴上没吭声,只道:“吃饭去吧。” 女房东只能试着找了陶梦媛 。 谁想到话还没说完,陶梦媛比她还激动,给女房东吓着了。 “不是不是,”女房东忙摆手道:“不是真的淫/秽/色/情,是不知道哪个群众举报,估计是个跟他有仇,准备报复他的……” 陶梦媛置若罔闻,急得脸都红了,快速地收拾着包,站起来道:“小夏姐姐,你知道是哪个警察局吗?” 陶梦媛还是头一回这么喊她,她诧异地看着对面的人——陶老师显得实在是太着急了,女房东都做好了被陶老师婉拒的准备,谁晓得她这样热心。 陶梦媛不会是在嘲讽她吧? 女房东犹犹豫豫地道:“老师,可能我没说清楚,不是上回您见到的那个……他姐夫,是另一个,您没见过的,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陶梦媛道:“姓吕,对不对?” 她红着脸说:“我……我上次去找高同学,在你们家见过。” 女房东总算放下心来,赶紧站起来道:“就是他。我知道是哪个警察局,我带你去。真是太谢谢你了,老师!” 陶梦媛跟着她一起跑了起来,半天,女房东又站住脚了。 陶梦媛问:“怎么了?有其他情况吗?” 女房东想起来:“他之前就出了这个事,我问他,他说没事,现在想起来,肯定是不想我插手。” 女房东踌躇道:“陶老师,能不能您一个人出面?就说是小高叫您去的,我不去看他在警察局那个样子了,他一向爱面子,肯定不愿意给家里人瞧见。而且,我对什么政府啊,法律啊,一窍不通,去了一激动,吵吵嚷嚷,搞不好还要给您添乱的。” 每次见到陶梦媛,她心里都会有这样难言的自卑感。她土,又俗,身上带着马戏区洗不掉的穷酸味,陶老师这样落落大方、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出面跟警察讲话,走进那些看着就吓人的高堂明镜的市政厅,才更有分量、更正常吧。 她就算了。既给政府的人瞧不起,也给作家丢人。 陶梦媛没心思顾及这么多了,拉了拉女房东的手,便道:“那我先去了,小夏姐姐,你等我消息。” 她一溜烟就跑了,街角停着她的车。 如同高中生见到破门而入的女房东时面色一沉一样,作家看见来保释他的人是陶梦媛,脸色立刻就变了。 又沉,又冷,又难看,陶梦媛又被吓得不敢看他,只鼓起勇气小声解释道:“是、是高同学叫我来的。” 作家什么也没说,刚刚还跟警察姐姐哭诉衷肠的怂包货忽然变成了径直出门的超胆侠。 陶梦媛朝着警察局的人腼腆而羞怯的一笑,连忙小步跟了上去。 已经又是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作家在警察局配合调查将近二十四个小时,身上都一股警察局的味道。 作家知道她家在市里许多地方都有人,教育局,市政府,没想到还有个警察局。 他无端一股怨气,或者说恼怒,不知道是恼怒陶梦媛还是恼怒他自己。 他冷着脸,在路灯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要是给他们看见,肯定得飞起给他一脚:“装什么周润发呢?” 但是这幅样子,对陶梦媛来说却是熟悉的,基本上她每一次见到的学长,都是这幅样子。她有点欣慰地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学长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讨厌我呢。 橘黄色的路灯在路边投下了暖暖的影子,秋风却卷着清冷的气息,陶梦媛穿着高跟鞋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作家周润发般的步伐。 她边跑边从包里给他掏文件,手忙脚乱地:“这是有盖章的文件,以后要是还有麻烦,你得收着……” 她想塞到作家无动于衷的手里,作家仍然那样无动于衷,最后反而手一扬,她跑了一整天的才弄好的公关文件被他扔得满街都是。 陶梦媛站在白色的a4和橘色的灯影下,像是王家卫的电影,美丽得让人头脑都要空白。 “我要你帮忙吗?” “我也没做什么……” “别自以为是了,拿回去,我用不着。” 她把裙角攥得微裂,眼底波光粼粼,半晌,勉强扬起一点笑道:“有备无患嘛。” 作家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陶梦媛道:“是高……” “我跟他不熟。” 那我呢,你跟我也不熟吗? 陶梦媛不敢这么问,她只能讨好地一笑道:“没事就好嘛,本来就属于误判,我只是帮忙找人早点把你放出来而已……” 她信誓旦旦地看着作家道:“你无罪,这是警察说的,不是我说的,你的书属于文学正常范畴,是举报的人判断错误……” 作家一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他是法官的侄子吗?” 陶梦媛一怔,没想到他也知道了。 作家在跟警官姐姐哭诉的时候,警官姐姐就于心不忍告诉他了,举报者是法官的侄子,局里不好不管,才出警了,他心底拔凉拔凉的,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虽然还没搞清楚那个人跟自己什么仇,但是已经做好判刑的心理准备了。 谁知美丽的公主忽然进入到这个故事,带着系着昂贵的黑色皮手套走进宴会厅,在容光焕发、万众瞩目中带走了蹲局子的他。 这他妈哪个男人受得了,除了富二代,他就能美滋滋的。 那是因为如果他想,他随时能去拯救公主,被公主救了一次只当调情,当个偶尔撒娇的小奶狗。 而他不能。 他只能一次一次被公主救。 作家看不出表情地道:“我要回去了。” 他径直就走了,半晌也没听到后面的高跟鞋响,微微回头一瞥,看见陶梦媛蹲在地上,一张又一张地捡起那些盖着红章的白纸,纸张被风卷起飘走,她就弯着腰小跑着跟上去。 傻子一样。 作家吸了吸鼻子,他知道这些文件还是会到他手上的,通过高中生也好,通过什么也好,总之一定会平平整整地到他的手上。 他也会珍惜地收好。 只是此时此刻,他仍然转过身,没有回去帮她,依旧形单影只地走在回到马戏区的路上,留陶梦媛一个人在昏黄的路灯里,一次次弯腰捡起那些飘飞的纸张。 几天后,一份调查结果也寄过来了,不知道是警察局还是什么别的人,总之是帮他查清楚了。那个举报者居然还是他粉丝榜前三的一个人,id熟得很,他一看到这个id就明白了。他在更的小说里的一个角色,小玉,很讨喜,前几章死了,这个人很喜欢小玉,在网站上发了许多私信要求他把小玉复活,作家一直没回复,大概是出事的前天,他于心不忍,回了一句,真的很谢谢你喜欢小玉,但是他真的死了,不是剧情需要,也不会复活了。 那个人没有再说话了。 没几天,他就人肉出了作家的姓名,住址,曾经的作品,曾经的出版社,那人也没真想把作家关进去,原计划是让作家在里头呆两天,意识到事态严重了,再叫他复活小玉。 不知哪方出的手,那人老实了,没有警察上门,戴露露回了长沙,那人给他刷了一票大的打赏之后账号也注销了。 作家看完无言以对,心里万马奔腾,被这个魔幻的故事震惊到一时产生了自己是个知名写手的美丽错觉。 作为一个靠稿费房都买不起的五线作者,作家还有点恍恍惚惚的成就感。 当然,陶梦媛收好的文件也不出所料地到了他手里,作家仔细地抚平,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整齐地收到了自己最爱的诗集里。 ※※※※※※※※※※※※※※※※※※※※ 可怜小媛在线被丢 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富二代晚上出去买东西,看见门口女房东的摇椅上,那消失了两天的靠垫又回来了,不自觉地一笑,立马又收住了,假装不在意地道:“我还以为她不稀罕呢。” 他身后正在换鞋的小白听见了,哦了一声,站起来道:“垫子吗?这个是我今天早上捡回来的,怎么,她把这个扔了吗?” 富二代气傻了,嘴硬道:“我扔的。她倒是敢。” 小白点点头:“我也记得,这不是你送给她的吗?” 不提还好,一提富二代又火了,又想起自己跟女房东大吵那一架之后,到现在还没说话,这靠垫消失又出现,原以为是她拿去洗了,谁知她居然真丢了,还是这个“罪魁祸首”白大帅哥捡回来的。 富二代发泄似的踢了一脚她的藤椅,问他:“在哪儿捡的?” 小白道:“就在前面一点,我那天早上回来,从二楼,……好像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儿,丢下来给我的。” 富二代指指前面一条走廊:“那里?” 小白点点头。 富二代奇了,追问:“不会是穿绿裙子的吧?” 小白是在娱乐夜场里连上三天的夜班回来的那天清晨,走到面前的走廊时,面前忽然砸下一个大东西,他下意识地迅速挡头一退,安静之后慢慢抬眼,才看见是一个大透明袋子,里面装着小夏摇椅上的靠垫。 小白当时皱起眉头,抬头一看,只看见走廊镜头一抹绿色旋转似的一飘,随后只有一声乳白色雾霭里轻不可察的门响。 他说:“你怎么知道?” 富二代乐了,也有点开了眼:“你还不知道她?” “谁?” 富二代朝前面扬了扬下巴,卢阿姨房子那一栋,隔着两个走廊跟小夏的房子遥遥相对。 “那儿,住了一个穿绿裙子的仙儿,你搬来半年了,还没见过?”富二代把胳膊搭上小白的肩膀,笑了,神神秘秘地道:“这样吧,咱俩打个赌。” “我不赌。” “就赌你要是上去,问着她名字了,我请你去江尧国际下馆子怎么样?要是没要着,你就去叫那个姓王的,赶紧来找我讲话。” 小白皱起眉头:“你们吵架了?” 富二代不为所动,继续道:“或者你瞧不上江尧国际,江尧市,北京市,你随便说个地儿,我都做东,行不行?” 他一心要小白去在那个仙儿那受个气,挫挫这个帅哥的威风。毕竟,富二代之前跟作家偷窥她的时候,被她浇了一大盆开水,作家回来跟女房东嘤嘤嘤,女房东一听说原来是去招惹她了,一副“天堂有路你不走”的表情了然道:“她啊?那泼水都算轻的了。” 这个仙儿一头黑发长年披肩,乌黑如墨,穿一条深绿色长裙,天凉了就加个大衣,那身段生得纤细又苗条,没瞧见她买过菜买过米,门也很少出,偶尔出门也是站在走廊前晾被子,那脸,富二代瞧见过,阳光照下来,整个人跟一块儿象牙似的白,眼睛却是纯黑的。 富二代尝试过搭个讪,无不以仙儿似笑非笑的沉默告终。 他以为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喜欢作家这种文文弱弱的,怂恿作家跟他搭讪,结果也是这样一幅表情,她跟人说话都这个表情,黑漆漆的眼睛微微上挑一下,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哂意。 除了女房东。有时候女房东在摇椅上,伸长了手跟她打招呼,她也朝女房东微微点一下头。 转头再看见富二代,又成了一个冷冷淡淡的雕塑。 所以,富二代还是挺想人见人爱范大爷见了都夸帅的白摄影师,去寻找寻找这位仙儿的灵魂。如果寻着了,他心服口服,雕塑都能为他开花,女房东那没见识的小丫头稀罕这个姓白的他也无所谓了,如果雕塑依然是雕塑,最好——赶紧叫那小心眼儿的丫头片子找他求和!! 小白当然拒绝了,他觉得拿一个陌生女孩当赌约不太好,“赌”这个字本来就不好。 白警官正式在“大爆炸”卖电影票的第一个星期,终于有幸碰到了小邓跟他说的那位“小刀骨”,据说是江尧市小有名气的黑头子,背后是何大老板,江尧银行的股东。 小刀骨的名字起得很传神,他左眉骨到颧骨边上有一道小疤,就算不是刀,也得是个跟刀子差不多的利器,斜斜一道从眼角划过,像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样,嬉笑怒骂时跟着变幻形状,跟人合二为一,就像是拿刀在骨头上化了一道似的。 大爆炸是江尧黑的比较有名的娱乐夜场,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都不爱来这,小刀骨今天也是包场,带人来给女孩儿过生日。 小白坐直,把其实根本不怎么需要的电影票递给他们,是一部国外黄片,一群男男女女勾肩搭背地带着酒进去,小白克制了半天才克制住扫黄打非的冲动。 他有板有眼地道:“那边检票。” 这是套话,都得说,上头有人来检查了,就得靠这装作正常影院,小刀骨也没多说什么,咬着烟,浓烈而熟悉的气味呛得小白微微头晕。 小弟接过票,对小刀骨说:“哥,你前几天是不是又去西海了?” 小刀骨头也不抬地道:“你以为是什么好地方,那是人家的好地方,咱们去,就是跟在屁股后头伺候人的。” 小弟眼里露出一点羡慕的神色:“那我也没去过呢。” 小刀骨拍了一把他的脑袋:“跟哥好好混,以后有日子的。” 两个人说着话走了,小白下了班,立马就去找这个“西海”,骑着摩托找了一大圈也没找着,最后问小邓,小邓害了一声,道:“西海人间吧?你别费那个劲了,谁不知道那里水深,太深了,咱们局里管不了,你管不了,我管不了,梁队也管不了。” 小白道:“我就去看看。” 小邓说:“看也看不了,进入那里要办卡,办卡要资产证明,不动产至少两千万,才能进这个门。” 小邓还说:“你想法子进去呢,可以,但没必要。梁队说了,长线钓大鱼,不着急,你能进大爆炸差不多得了,别想着刚出来就立大功,血的教训不够多?” 小白在猎猎的江风里带上头盔,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含糊不清地说一句:“谢了。” 他呼啸而去,心里想起了富二代的那个未成的赌约。 作家经过上次的事,认认真真地思考起人生来,坐在门口吃着大盘鸡拌面的外卖,忧郁地抬头看看马戏区晾满衣裤的天空。 小白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罐可乐。 作家把大盘鸡拌面往那边递了递:“尝尝?” 小白笑他:“谁下午三点吃面条?” 作家埋头就吃了一口,口齿不清地道:“像你这种踩点生活的机器人,是不会理解三餐颠倒的快乐的。” 小白:…… 他咳了一声,道:“问你个事。” 他拿下巴指了指上次绿裙子给他扔枕垫的地方,问:“那间屋子,是不是住了一个长头发的女孩?” 作家惊得大盘鸡拌面都掉了,橙黄的油汤面条淅淅沥沥浇了两人一裤子,小白爱干净,一下子就蹿起来了,作家叫了一声,两个人在狭窄而生锈的绿梯子上拥挤着跳脚,面条滚在裤腿边,小白一抬头,就看见老旧走廊那头的,一个长发披肩,全身上下只有一种颜色的女孩儿,绿幽幽地看着他,像是一片静谧的树林。 作家叫得都破音了:“汤流进我鞋子里了!!” 他扒着小白站稳,才注意到小白和那位泼水大仙隔空对视着。 大仙收回了注视智障的目光,继续在阳光中拍打着一条暗红苏格兰格的毯子,仰着脸,下巴瘦削得宛如纸折。 作家小声道:“你真牛,居然喜欢这种哑巴型的。小心点儿啊,别看她长得瘦,泼的水可烫了。” 小白道:“别胡说。” 作家不服气:“不信你去试试!” 绿裙子收了毯子,转身就要回屋,小白突然出声道:“等一下!” 他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去——卧槽,他鞋子里好像也进汤了,他回去非得把作家打一顿不可——跑到她面前时,她门已经掩了一半,被他裤子上小河般的油汤和面条吸引,才隔着一扇半掩的门,短暂地看了他下/身一眼。 小白脸红了红,“啪”地伸出手,挡住她欲关的大门。 他开场白已经想好了:“上次,是你捡回来了我们家的靠枕,我还没跟你说谢谢。” 她微微地露出一个商业而客气的笑容,稍纵即逝地表达了不用谢,随后又要关门。 小白把门扒得更紧了:“等一等,你还没告诉在哪里捡回来的,这对我们家很重要。” 绿裙开口了,要是马戏区的人听见了,非得把眼珠子瞪下来。 她回答道:“路过楼下,顺手捡回来了。”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跟小白想象得流水般的嗓音不一样,她的声音像是一架坏掉的劣质钢琴。 小白道:“为什么要捡回来?” 绿裙道:“顺手。” 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不管怎么说,于富二代和女房东,都是一件好事情。小白没再追问了,过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微笑着松开了手。 她也没有急着关门,抱着她晒了一天蓬蓬软软的暗红格子的毯子,眼睛里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微微歪歪脸,像是夸奖或嘲讽地轻声道:“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门一声不响地关了,小白仔细吸了吸鼻子,闻到满鼻子大盘鸡的味道。 小白问范大爷,范大爷一边摸牌一边说,她啊,是个精神病。 大爷您怎么知道? 我瞧见过她在门口跳大神,跳得那叫一个别提了。 小白问女房东,女房东一边淘米一边说,她啊,是个舞蹈家。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过她在走廊跳舞呢,跳得可好啦,跟电视上那种女孩儿跳的似的。 小白看着她紧闭的门思考了半个下午,卢阿姨叫小白去她们家坐坐,小白说不了不了。 全马戏区,似乎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的。 你说的对,我就是个糟践东西的人 “她叫陈小舞,耳东陈,芭蕾舞的舞。” 小白对富二代一板一眼地说道。 富二代擦头发的手都停住了,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问到了?” “嗯。” “她没泼你?” “我作证我作证!”作家举手道:“那天他裤子还被我洒了大盘鸡汤,去找那个灰尘都绕道的仙女,仙女跟他讲了半天的话没关门!我发誓,她还笑了!!” 作家又骂了一声,恨道:“长得帅真好啊。” 富二代将信将疑地看着小白,小白冷静而自信地微微一笑,富二代果然气得牙痒了,也跟着骂了一句。 他一向是个有诺必践的人,直接道:“你说个地儿吧。” 小白假意想了想,反问:“你觉得江尧有什么地方你看得上眼的吧。” 作家瞪大眼睛道:“什么情况?去哪去哪?你们要去哪?带上我行不行?见者有份,见者有份,大哥,带我吧,我去,我去!” 富二代去的地方自然是好地方,他巴不得去金色梦乡把那顿饭给吃回来。 富二代说:“卢阿姨床上一日游,要去自个儿去。” 作家气得抽搐。 富二代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对小白道:“说起来也有个地儿,名气挺大,去过两次,玩儿的倒是一般般,就是烧钱烧得快,要是真想去,带你们见识见识也不是不行。” 富二代看了眼蠢蠢欲动的作家,补了一句:“先说好,这个地方是个拿钱当纸的地方,又像上次点菜一样大惊小怪地丢人,立马滚蛋。” 全江尧烧钱最快的地方,莫过于“西海人间”。 当作家把双脚泡在香气扑鼻的白雾,两个穿着和式浴衣的的美女泡在池中绕在他腿边替他按摩脚心和小腿时,他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着感觉比马戏区亮堂的星空。 西海人间太大了,他跟在富二代旁边在露天的池子泡脚。泡脚的水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有点像薄荷,也不知道是不是,水是热的,泡进去又有种浸在精油里的凉沁沁的感觉,按摩的姐姐露着胸口和大腿,泡在他们洗脚的池子里,柔若无骨的手柔嫩又有力,按得人疼疼痒痒又舒畅万分,白色的雾腾起来,周遭的乐声和女孩儿的笑声混在香气里,作家觉得瑶池也就这么回事了。 作家泡着泡着,忍不住问:“这星星不会是人造的吧?” 富二代笑了,拿起手边的水果丢他,这个拼盘四位数,作家在心里算着自己要码多少字才值这个果盘,算完了,没躲,那颗看上去跟马戏区买的提子差不多的黄金提子在他眉边擦过去。 富二代懒得看他这幅样子,道:“差不多得了。” 作家说:“差多了。我们刚刚吃的鲍汁花胶,你吃着真有味吗?” 富二代问:“多少钱?” 作家说:“三千八一位。” 富二代听着烦。 他说:“行了行了,我吃着也没味儿,那个凉菜有味儿,下次咱们来光吃个笋,行不行?” 作家说:“那也一百多。” 富二代伸脚就要踢他,淋淋沥沥带了一脚水,帮他按脚的美女被溅了一脸,咯咯地笑起来。 作家知道自己自讨没趣,但就是管不住这嘴,怕富二代真生气,认怂了,忙笑道:“你知道我没见过世面嘛,今天光吃饭就吃你这么多钱,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嘛。” 女房东不在,富二代的嘴可不留情,他重新把脚泡回池子里,道:“是吗?难道不是为了酸我吗,老祖宗的话真没错,穷酸穷酸,越穷的人越他妈酸。我也见过比我有钱的人,跟在后头老老实实吃就对了,没钱就去挣,在这膈应人算什么老大爷们?” 作家抗议道:“那你这钱是一般人能挣来的吗?我挣得来吗?!” 富二代睨他一眼:“哟,怎么着,听你这口气还是我的错了?我投胎投错了,该跟你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一辈子在墙根底下骂那些戴金项链儿的,死了也没吃过三千块钱一碟儿的菜,你就舒服了?” 作家闭嘴了,伸手拿酒喝,这酒也是好酒,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洒了一滴点儿。 富二代想不明白:“你说你是穷鬼,那姓王的也是穷鬼,她怎么就不知道把我哄好了有好日子过呢?又不要她低三下四地供着我,就有对你、对那姓白的一半好,我还能缺了她吗?! ” 作家道:“你们俩又吵架啦?” 富二代来气了,又捡起一颗水果砸过去:“还不是因为你!?你没事写什么黄色?被抓了自己蹲局子不解气,还要我们俩为你吵架!” 作家躲开道:“那能怪我吗?!那不是人家陷害我吗?!而且那根本不是黄色,那是文学,是艺术!” 富二代没好气地道:“苍蝇不叮无缝蛋,你只写外婆的澎湖湾,你看看人家怎么告你。” 一提到作家的文学艺术,作家就激动了,激动地拍打着自己的躺椅。 他拍打着,想起一件事,又马屁地笑道:“傅哥,是你找人帮我查的吗?” 富二代也没不好意思,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作家心里道了谢,偷眼瞧了瞧他,富二代闭着眼睛泡脚,浴袍半敞,身线洁白又性感,鼻梁高挺,在雾气蒙蒙里,睫毛像一弯漆黑的月亮。 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除了有钱,单作为男人来说,富二代也是个很出色的男人。 他没忍住把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出来:“哥,你跟小夏不一样,你要是真对她有心思,我劝你还是别了。先不说她是不是喜欢小白,就算你俩郎情妾意,最后也走不到一块儿的。” 富二代听得立刻就坐直了,怒发冲冠地瞪着他:“有什么不一样?我是男的她是女的,这不正好吗?!” 作家诚实地说:“你是糟践东西的人,她是爱惜东西的人,你们俩不是一个世界的。” 富二代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 作家大着胆子继续道:“就好比家里的毯子脏了,你就得扔掉,你觉得一共才二百块的东西,又洗又晒犯不着,她不,她不缺二百块钱,但是她就会想着这是跟高中生一起买回来的,她还跟咱们一起在上面拼过乐高,那是她第一次玩乐高,还管它叫积木,她愿意快快乐乐地花一整个下午又刷又洗,干干净净地铺回来。我不是说你是富二代,她是女房东,你有钱她小气,你明白吗?再好比上回范大爷新栽的小树,兴兴头头地给我们展览,你看一眼,说两个星期内必蔫,小夏骂你,你还说咱们不懂园艺,结果一个星期那树就死了,你看范大爷给过你好脸吗?小夏跟范大爷关系多好你不知道吗?小夏没有家人,真跟你结婚,娘家人不就是这些街坊邻居吗?除了范大爷,你得罪过多少邻居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因为你不在乎,你随时拍屁股走人,不在乎被你糟践过的东西,毯子也好,人也好,你随时都能换新的。而她不一样。” 富二代都听傻了,望着作家,跟望着他大学时候去印度找的那个佛经大拿的表情一样,云里雾里中又有那么点醍醐灌顶的意思,真灌了哪儿,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半晌,他只道:“但那树真不是我害死的。” 作家笑道:“我知道。” “可以啊,”富二代躺回躺椅,看天上的星星,又回想了两遍作家的话,乐了,伸手拍拍他:“莎士比亚呀。” 作家喝的酒有点上头,跟着这句莎士比亚,他更飘了,傻笑道:“低调,低调。” 作家喝了点酒,这会儿有点微醺。两个人没说话了,又泡了一会儿脚,富二代转头看了看,问:“小白呢?” 作家想了想:“噢,那个健身达人,刚刚好像去拳台那边看了。” 富二代没在意,又问作家来都来了要不要玩点刺激的,一直搁这儿泡脚算什么事,作家左思右想好一会儿,还是怂不垃几地红着脸道:“算了算了,我还是安安稳稳按个摩算啦。” 富二代不知怎么的,也不动。 作家问:“什么刺激的呀?” 富二代看也没看他:“不玩儿就别问。” “你们富二代是不是都爱玩刺激的呀?” 富二代道:“死一边儿去。” “真的真的,跟我说说你们有钱人的生活呗,你们是不是经常吃几千块的牛肉?” “腻了就不吃了。” “你们男女关系是不是都挺混乱的?” “也有干净的。” “你学历那么高,是不是买的?” “不全是。” “你们偷税漏税吗?” “塞不上你的嘴是吧?!”富二代哗啦一下从池子里跳起来,随手拿了条毛巾就要勒死他,作家连忙改口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们肯定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富二代气笑了:“在你眼里,跟富二代搭边儿的就没一个好词儿是吧?我爹拿钱补省里gdp的时候你还在赶公交车呢,我同学爸爸砸钱给小孩儿买科研试剂的时候,你他妈化学还没及格吧?” 作家讪笑道:“我学文的嘛。——我当然知道有钱人也不全是坏的啦!那些学艺术的,拉琴的跳舞的,不都是家里有钱的嘛。” 富二代笑道:“是么?我在国外,那些餐馆里的小孩儿洗盘子换学费,家里世代都是渔民,洗一百个盘子不够小提琴一根弦,就跑到迪士尼演齐齐跟蒂蒂,奖学金拿的比我还多,人家也没钱,照样开个人演奏会。你别自己不拼命,就觉得全天下穷人都懒散。” 作家有点心虚,道:“是是是。” 富二代脚也不洗了,气得背对他,又叫了两瓶酒。 作家仍旧兴致勃勃的:“你再跟我说说呗,让我对你们上层阶级也改改观。”他又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道:“——你们□□吗?” 富二代道:“滚!” “你就当给我答疑解惑嘛,难道你希望以后我书里的富二代都是负面形象嘛?” 富二代道:“谁他妈在乎你的农民工文学。” “嘿?!”作家也坐直了:“什么意思呀?阶级歧视呀?你阶级歧视!” “……你喝大了吧?” “这杯喝完了,不能浪费,太贵了,拿你的话说,太他妈贵了。” 富二代回头看他,敢这么熊心豹子胆地跟他讲话,作家已经满脸通红,眼冒金星了,富二代无语,他知道作家酒量不好,叫了杯低度的,没想到这么不好,不好就不好吧,还喝得一滴不剩。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问下来,富二代觉得从前那些灌满玩笑和派对的日子又如同今晚的星空一般,涌现到他的眼前。疯狂的,浪荡的,逃避的,飞逝的年华与短暂的感伤,彻夜的灯火通明,人人都是盖茨比,夜夜皆为狂欢节。美国中部一望无际的公路,和从前无忧的岁月,仿佛已经过去一万年。 只有面前年轻美丽的服务小妹依然。 富二代轻声道:“。” 作家仍然执着道:“你们□□吗?” 富二代道:“有飞的,也有不飞的。” 作家问:“后来呢?” “飞完的拿着书和笔继续上课,用限量的跑车带着女孩儿开进阳光灿烂的大门,不飞的跟着科研队在非洲拯救濒危动物,被发疯的母狮子咬掉一条腿。” 作家清醒了,睁着眼睛看着他。 富二代看不清表情地一笑:“我再也没吃过野生动物做的菜。我五岁就跟着大人吃过白皮书上的东西,小叶出事以后,我瞧着那些人就恶心。” 作家呐呐地道:“我喝多了。” 富二代朝那两个泡在池子里给他们按脚的美女伸了伸腿,等她们巧笑倩兮地游上岸拿了毛巾,他又忽然伸出手,弯下腰,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的脚擦干净,又把毛巾放好。 “是我喝多了。” 给我们按脚的姐姐 女房东正在客厅里拖地,富二代最近不知道发的什么疯,天天早起出去跑步,今天小白难得在家里休息,两个人也一起出去晨跑了。富二代回家的时候浑身湿透,径自就去洗澡了,她问小白,才知道他大冷天下水救人了。 肯定是小白在旁边,他又不知道争什么风斗什么气,非要逞个英雄才舒服。女房东也没说什么,她一边拖地一边有点生气,昨天突然降了温,今天早晨才十来度,让他跳去吧,大冬天冰窟窿也往下跳最好呢。 她拖着拖着,发现水越拖越多,怎么也拖不完。 她直起背一看,水无声无息地从一楼的浴室底下淌出来,富二代在里头洗了半个多小时,仍旧无声无息的。 里头没有浴缸,哪来这么多水? 该不是他下水受凉了,洗澡晕过去,把底下排水的挡住了吧? 女房东给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连忙放下拖把跑过去,使劲拍了拍浴室的门。 “砰砰砰砰”,好一阵子,她手都拍麻了,里面毫无回应。 “姓傅的!” “姓傅的!” 水越流越多,源源不断,滴答滴答,成了一道无声的小河。 女房东有点慌了,使劲地拧着门把手,拧不开,手足无措地仰脸朝楼上喊:“小白!” “哗”的一声,门开了,女房东攥着门把手,这么一带,差点带进富二代怀里。 富二代系着扣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女房东有点儿后知后觉的生气:“你没晕倒?你没晕倒不知道吭一声?!” 富二代挑了一下眉:“咱俩不是不说话么?” “你有病是不是?” “我洗澡洗得好好的,你姑娘家家,二话不说就撬门,我不得穿裤子么?” 女房东都给他气傻了,滴滴两声,浴室的水流到她的脚上,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大少爷,您上辈子是龙王吗?洗个澡,流满屋子的水。” 富二代道:“你屋子里有东西坏了,还怪我一个租房子的?” “什么东西坏了?” “我怎么知道?不是东西坏了难道是我坏了?” 女房东挤开他,进屋子里看东西,小声嘀咕道:“你本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富二代跟个小孩似的:“我可听见了!” 女房东看了看水管,又打开洗衣机,不开还好,一开差点又气死了,使劲拽出他的棉被,棉絮已经全部泡湿,好端端的新被子,被搅得乱七八糟,她问:“你脑子到底有什么问题,被子是能放进去洗的吗?” “那马上天凉了,我不得洗干净了盖么?” “你洗被套不就行了,谁会洗里头的絮子啊?洗衣机坏了不说,这被子你还怎么盖?晾干了也不暖了,况且后面几天都下雨,这么潮着,马上就长霉。” 富二代怔了怔,耸耸肩膀道:“不知道,我没自己洗过。” 洗衣机被他两米的大被子脱坏了,咚咚咚地摇晃,水不断地从排水口涌出来,估计下水道口也被絮子堵住了,女房东越想越气,那位大爷还在那里一副轻轻松松事不关己的样子,她不吭声,使劲地把被子拖出来,被子干的时候她都扛不动,完全湿透,她光拽一个角就吃力极了,收拾了一个早上才把家收拾好,这满屋子的水,又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 富二代走过来要帮她,她不知怎么就心生厌烦,使劲把他推开。 富二代看她眼睛都红了,才软下来,好声道:“我这不是没生活经验嘛,我以后就知道了,我下午就去商场买个新的洗衣机,买个比这个还好的。” “这不是洗衣机的问题!” “这地我也拖。我拖还不行么?你要是嫌我拖的不干净,我花钱请家政还不成么?” “不成,家政来都什么时候,高中生马上就放学了,我还得做饭呢,难道就这么水帘洞似的?” 富二代道:“我请客,咱们出去吃好的,你不是说街角开了家新的烧鹅店吗?” 女房东咕哝道:“你不是说一看就不好吃么。” 富二代没听清,问:“什么?” 女房东故意陡然提高声音:“我说你赶紧把被子从洗衣机里拖出去!” 富二代去晾被子,女房东又重新拖地,富二代瞧着那小小的背影,不知怎么又想起作家那番演讲。 他鬼使神差地说:“不然咱们找人来修吧?” 女房东直起背,看着他。 他咳了一声,道:“我是怕你又说我乱花钱,你要是想买新的,我下午就去。” 女房东有点想笑,半天才忍住了,转过身接着拖地,假装无所谓地道:“行啊,你都愿意修东西了,我哪儿敢买新的呀。” 她这话“你”字咬的很重,故意嘲讽他,富二代也没吭声,开着门继续在走廊上把被子晾起来,女房东想想都头疼,街坊四邻来来往往的,头一回看见洗棉絮的,就是他们家,傻的多新鲜。 他晾完被子,看着满屋子的水,有点儿不好意思,进门想帮她拖地,还没拿着拖把,又把水踩的到处都是,女房东叫了一声,要驱赶他,两个人正在客厅滴滴答答,门口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富二代没随手关门,那人也没直接进来,站在门口,礼貌又端庄的样子。 女房东一看,又是个高挑漂亮的美女姐姐,微笑着看着富二代。 她道:“找你的。” 富二代皱着眉道:“是你?” 美女还没说话,又传来一声门响,作家迷迷糊糊地开门出来找东西吃了,一脚踩进水里,吱哇乱叫一声,三个人都看着他。 作家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紧张,讪笑一声,尴尬地关上了门。 富二代问:“你来干嘛?” 美女羞怯一笑道:“今天早上你救了我,又走得急,我还没有跟你道谢。” 原来是报恩来了,女房东觉得这个还蛮新鲜的。 富二代头疼道:“行了,你走吧,别跟我来这一套。” 美女问:“这是你……妻子吗?” 女房东忙道:“不不不,我只是他房东,不碍事,不碍事。” 富二代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看那美女也没有走的意思,只好道:“有事出去说,别进来弄脏我家地板。” 他说话老是这么尖酸刻薄,女房东就不爱他这样,忍着才没骂他。 他们走了,顺手关了门,作家听见外头没声了,才探头探脑出来一看。 他问:“咋了?” 女房东道:“洗衣机坏了。” 作家说:“不是,我问那女的什么情况,怎么追到家里来了?” “哪个女的?” 作家站出来,道:“刚刚站门外那个啊,那是傅哥前几天打赌打输了,带我们去高级会所,给我们按脚的姐姐。” 女房东跳起来:“你疯啦?跟着他去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你局子还没蹲够吗?!” 作家委屈:“那是高档地方,好地方呢,可贵了。” 女房东要打他:“贵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啦?你们不会还带高中生去了吧?!” 作家忙道:“没没没,他是未成年人,这怎么敢呢。我们就去吃了点贵东西,傅哥跟着我泡一晚上脚,什么也没干呢。我保证,我保证。” 女房东接着拖地:“我不稀罕知道他干了什么,人都追到家里了,这下好了,会所里按脚的姐姐,直接□□了。干什么不好,成天吃喝嫖赌。” 作家已经完全跟富二代站一边儿了,接着顶嘴道:“人生在世,不就吃喝二字嘛,我们也没嫖,赌也是傅哥想知道对面楼那个绿裙子姐姐名字而已,小赌怡情,怡情呢!” 又是高级会所,又是隔壁绿裙,女房东拖着地,啥也没说。 富二代跟美女走到楼下的空地上,美女还没说话,富二代道:“会员卡我朋友的,花的钱我朋友的,资产证明没用,我跟我爸闹掰了,刚刚那房子,我住大半年了,租的,房东天天催我交钱。” 美女有点尴尬地道:“不是,我就是想来感谢你。” 富二代道:“昨天晚上你不就往我脚上踩么?” 美女说:“我只是觉得你和你朋友说的那番话说的挺好的,想认识两个朋友。” 富二代这回同意了,道:“我朋友比我还穷,还欠着我七百块钱呢,你可想清楚了,要是想好了,我现在就把他微信推你。” 美女不吭声了,又不敢相信去西海人间的真是个穷人,可这地址吧她也没记错,他昨天晚上留的客户地址就是这儿。 西海人间上班的美女还是第一次来马戏区,破破烂烂的,刚刚屋子虽然干净整洁,但跟她想象的也差太多了。 话已至此,美女只道:“那无论如何今天早上你救了我,我请你吃顿饭行不行?算两清了。” 富二代道:“你下回别看见去你们家按脚的就是以为是大款,大冬天往水里跳也怪冷的。清了,走吧。” 美女无语,又看了他两眼,也说:“下回别拿洗衣机洗棉絮。” 富二代抬头看了一眼挂在门口的湿棉絮,问:“挂这儿是不是人人都知道我拿洗衣机洗棉絮了?” 美女点点头:“你搬个架子下来挂空地上,经过的人好歹不知道具体是谁家。” 富二代一点头:“得。” 说完话,美女就要走了,一转头,瞧见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背着书包,冷漠地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绕过他走了。 富二代平常地道:“上去放个书包,叫大家下来,咱们今天中午下馆子。” 高中生仍然盯着他,转瞬即逝,富二代还没开口,他就接着往楼上走去,什么也没说。富二代看看西海美女走开的背影,又看看小孩沉默的脑袋,觉得自己真他妈是怪倒霉的。 暗恋 上回作家那个事儿之后,女房东就一直催着作家去请陶梦媛吃饭,谁知道被警察铐起来都跟个鸡腿子似的怂货这会儿又成了个英雄人物,宁死不屈,怎么也不肯去见陶梦媛。 女房东不明白他哪根筋搭错了,平时家里来个美女,他眨也不眨地瞄着人家看,这会儿真叫他去跟美女吃饭,他又一副上刑的样子。 他不去,总得有人去啊,女房东只好自己去了,千挑万选找了个馆子,陶老师白天很忙,女房东又不愿意占用人家周末时间,就约个了晚上,在陶老师家附近,也不用再另外麻烦她绕个路。 女房东可喜欢陶老师这样的女孩儿了,水蜜桃似的,她本来想介绍作家跟她认识认识的,谁承想作家自己扶不上墙。 饭吃到最后,女房东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临了,陶老师红着脸拿出一个袋子给她。 女房东吓一跳:“这怎么行?我是来感谢老师的!” 陶梦媛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不是,我是想拜托小夏姐姐,帮我把这个送给他……他不是要过生日了吗?” 最近只有作家要过生日,女房东傻了,怎么还成陶梦媛给作家送礼物了? 陶梦媛实不相瞒地道:“其实,我,我跟他是校友,他是我学长,我们认识好几年了。” 女房东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上回陶老师着急,原来人家的关系可比她这房东关系近多了,自己还在中间牵桥搭线的,实在是惭愧。 她有点愣神地道:“那你们俩怎么没早点跟我说呢?” 陶梦媛的脸更红了,也有点失望的神色:“学长没说,我也不敢说。” 嘿,反了他了,女房东一拍桌:“岂有此理,他装什么白发魔女呢?都是老朋友,见面叙叙旧怎么了?” 陶梦媛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们关系不是很好,他……他大学时候就不太喜欢我。” 奇怪了,作家的审美一向正直,陶梦媛这样的黑长直牛奶肌,说话动不动就爱脸红,完全是他的理想款。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陶梦媛? 女房东猜到了,试探地问:“你不会是暗恋他吧?” 陶梦媛害羞得都不敢点头了,满脸通红地把袋子提给她。 女房东无话可说,把袋子接了过来,沉甸甸的。 陶梦媛小声道:“这是他一直在找的一个版本的史集,我前一阵才找全了,就想着送给他。本来以为再也找不到他了,谁知道又在你们家遇见了。” 她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已经到了轻不可闻的地步。 “小夏姐姐,拜托啦。” 出了饭店,女房东提着那一袋子书,走在陶梦媛家旁边的柏油大路上。她家离大学城比较近,是江尧市近年新崛起的繁华中心,不远处就是立交桥,附近商场林立,霓虹灯整面地亮着,蓝蓝的,就连大马路旁的香樟树都挂着漂亮的星星灯,干净又明亮,没有一颗是坏了的。 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女房东接起来。 “你在哪儿呢?” 女房东道:“在外头呢。” 富二代那头吵吵闹闹的,不像在马戏区,他嘘了一声,安静了点。 他问:“我知道你在外头呢,你大晚上跟谁吃饭呢吃到这个点儿,我刚刚给写书的打电话,说你还没回家。你在哪儿呢?我来接你。” 女房东仰脸看了看陶梦媛家的小区,脖子都仰酸了,才看得到顶楼。 她说:“现在就回去了。” “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神经病,不跟你说了,我赶地铁去了。” “你等会儿,”富二代立刻站起来:“这么晚还赶什么地铁,说的咱家就在地铁站附近似的,老实点,我去接你。” 马戏区是老城区,又不配合建设,最近的地铁站也得走上二十分钟。 女房东也有点怕赶地铁把手里这一袋子书给磕坏了,陶梦媛包装得很精致,但是没考虑到拿这个袋子的人可能没有车。 她说:“那我在这里等你。” 富二代道:“十分钟。” 女房东在风里等他等得手脚冰凉,远远的看见他骑着个小电驴蹬蹬蹬蹬地来了,一下子就跳起来了。 “我杀了你富二代,”女房东骂道:“你从哪儿偷的车?这么小,我怎么坐?我坐你这车还不如我扫个共享单车骑回去呢!” 富二代一愣,道:“别呀,这是我新的坐骑,你还是头一个搭我车的呢。” 女房东问:“你车呢?” “我没车,”富二代老老实实地说:“我以前都是借我朋友的车,今天路过商场打折,我就搞了个新的,正想跟你炫耀呢。” “你有病,”女房东道:“车牌上贴的非卖品还没撕呢,你不会又干什么买钻石送皮筋的蠢事了吧。” 富二代没吭声。 “买什么送的?” “凯迪拉克。” “……” 女房东道:“这是一个人骑的,我坐不下,手里还提着东西呢。” 富二代道:“坐得下,坐得下。” 女房东憋憋屈屈地把书抱在怀里,坐在富二代前面,这车就是个单人骑的小电动,她小心翼翼地抱着书,富二代坐在后面好拿脚踩在地上掌握平衡,差不离就是把她圈在怀里的姿势。 要是他骑车的技术好一点就好了,他骑得歪歪斜斜,拐弯还把女房东下巴磕着了。 “你的凯迪拉克呢?!” “我朋友买的,我跟在屁股后面好说歹说才把赠品搞过来,他本来要送给他们家保姆的。” “保姆真是倒霉。” “没事儿,他家旧车多的是。” 两个人接着歪歪斜斜地往家开,一边吵架,一边等红灯的时候,女房东忽然闻到一阵细致的香氛气息。 她一转头,才发现两个人骑到了商场大厦附近,沿街而立的大广告牌,是一家很有名的香水店。这个牌子名声大到俗气,连她都知道。刚刚陶梦媛身上就有这种香气,跟卢阿姨身上的香水气完全不一样,原来就连气味也是分高低贵贱的。 她望得出了神,她看着广告牌上仰着脸的外国模特,香气一阵一阵地飘过来,她使劲又怂了怂鼻子。 富二代看着她这穷酸又可怜的样子,笑了,问:“喜欢这个?喜欢什么味儿?” 女房东把眼睛调回来:“我还喜欢这栋楼呢。” 富二代乐了,道:“男人要给你买香水,你说都喜欢不就完了。” 女房东说:“能有多少味,还能跟指甲油一样有几百种吗?” 富二代也不跟她较这个劲了,到了绿灯,一拧油门儿又窜出去了,他道:“也是,那些香都是虚的,咱吃卤煮去,那才是真香呢。” “我才不吃你那玩意呢。” “给你打包一份蒜蓉小龙虾去,走不走?” “走走走!” “再给你小心肝儿带一份儿宵夜回去,学习一天多费脑子,给买点儿好的。” “那顺便给大作家也带一份。” “小白就不带了。” “小白要带!” “带带带,都带都带,你不去送外卖真是可惜了。” 两个人骑着骑着,富二代骑得越来越好,顺顺溜溜的,马戏区就在前头了。 女房东道:“在前面马大姐那里停一下,你先去买吃的。” “你干嘛去?” 女房东白他一眼:“你以为你那被子还能盖吗?!” 富二代道:“早说啊,咱俩刚刚在商场不就能买吗?” 女房东道:“商场里那被子都是骗人的,轻飘飘的,盖了等于没盖,你那床被子,可是前年马大姐儿子考上大学,她送街坊的,是她们家的新棉花,买都买不到这么好的被子,我都舍不得盖!看你个子大,送给你,谁知道给你糟蹋成那样!马上就降温了,我看你盖什么去,败家玩意。” 她说着说着又来气了。 富二代有点愣,半晌又给她逗笑了:“人家商场里的蚕丝被,小几万,越轻越值钱,你那被子比人还重,还当个宝贝似的。” 女房东懒得理他:“你懂什么。” 她下了车,抱着书去马大姐家里的裁缝铺,富二代在车上愣了一会儿,忽然拿脚踩在地上,鸭子似的划着往前赶:“你等会儿!你前几天跟我眼红鼻子酸的,不是为了那台破洗衣机啊?怕我着凉,怕得还要哭鼻子哪?” 他话里有话,女房东没理他,在前头跑起来,他在后面嚷嚷:“你给我站住!王小夏!再不吱声,我当你默认了!” 哎呦,他这心。这小丫头早两分钟说这话——不就是喜欢楼吗? 他乐不可支:“要辣吗?” “小白的不要!” 嘿,富二代拧了拧新的坐骑,今晚我就辣死他。 傅哥,算了,算了 “你今天下班这么早?” 小白收好票据,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笑道:“是呀,难得排上中午班。” 其实是他跟排班经理调的,因为今天作家生日,要请大家吃饭,虽然在大爆炸的工作很重要,但是在马戏区的伪装也很重要,小白自然会过去。 邻座共同卖票的女孩朝他摆摆手,道:“哎,今天我得一个人上晚班了,我这个月的奖金可要比你多啦。” 说起来也很奇怪,大爆炸明明是一个混乱、无序、彻头彻尾的法外之地,然而里面的工作人员依旧践行着和外面一样白纸黑字的制度,上班要打卡,迟到要扣钱,每天排班有经理,节假日加班也会翻倍工资。 有时候小白自己也会困惑,违法的究竟是消费的顾客,还是背后的老板? 这种地方的存在,是正常还是非正常? 倘若罪恶无法根除,如果所有的法外之地都能这样井井有条,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管理又是否可行? 如果大爆炸关了门,也许有一部分的人会从良,另一部分只能铤而走险,滋生更难以察觉的交易场所,更混乱,更无序,那“大爆炸”的查封是好是坏? 小白穿上外套走出大门,走出这条街,江尧市正因为秋季的到来提前了晚高峰,车流拥堵,华灯初上。 路上的行人换上秋装,女孩子捧着热热的奶茶。 手机微微一震,是作家发给他今天晚餐的地址,有点远,小白跨上摩托。 生日要紧,其他的今晚先不想了吧。 作家早在一个星期前就预订了这家“无锡印象”,这家饭店装修精贵,味道也小有口碑,作家是无锡人,一直想来,碍于这家店的价格,始终没来过。 他不是个喜欢过生日的人,但是今年前有他的胆小害小夏缝针住院,后有富二代帮忙查出举报者,他不请大家吃个饭实在是说不过去。 抠抠搜搜如他,去西海人间吃了一餐,也狠狠心决定下个“血本”。 他还特地换了件好点的衣服。 所以当他被服务生拦在门口,说今天店里有人包场时,作家还是有点愣神的。 “什么叫有人包场?可是我已经预定了呀。” 服务生道:“也是昨天临时包的场,我们今天已经给所有预定的顾客致电道歉了,您接到我们的电话了吗?” 作家道:“没有!” 服务生态度很好:“不会的,一定是您忘记了,我们店的电话是8732,您再仔细看一下。” 作家把通话记录翻到了去年八月,还是没看到。 服务生检查了一下,也皱起眉头:“不应该呀,您是通过app预订的吗?” “不是,我在店里预订的!还办了会员卡,你看,你看。” 他手忙脚乱地把卡掏出来。 服务生也困惑了,他折回店里找人,作家仍然没法进去,在外面等着。 前台出来了,很年轻,她反问服务生:“不是说包场是包场,但是可以留一两桌吗?” 服务生瞬间一个头两个大:“天啊,叫你留一两桌不上菜,谁叫你留着不取消预订了?!” 前台道:“可是人家今天生日啊,不是会员生日还送蛋糕的吗?” 作家没吱声,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因为会员能享受会员折扣,生日当天还送蛋糕,他才临时充了个门槛价,刚好一顿饭吃完,又省钱,又有蛋糕。 服务生朝前台扬声道:“那就更应该跟客人早点道歉,帮忙在别的加盟店定位子,你这不是耽误事儿吗?你知道什么叫包场吗?” 前台语塞了,服务生又转过来朝作家道歉:“不好意思,因为我们工作的疏漏让您白跑一趟。” “哦,”作家还傻乎乎的:“就是说我今天没法吃啦?” 服务生又鞠一躬:“抱歉。” 作家想问服务生下回再来那个蛋糕能不能补上,后面忽然被人一拍,作家一惊,糟了,富二代跟女房东接了高中生放学,到了。 “怎么不进去呀?”确实是富二代,笑眯眯地搭着他的肩膀,问:“你还在门口亲自迎宾哪?” 作家本能般地道:“咱们换个地方吃吧。” 富二代可不是个大事化小的人,作家不想生日还出血光之灾。 富二代车都停好了,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干嘛呀,你不是念叨好几天请我们吃家乡菜了吗?” “走吧走吧。”作家伸手推他的腰,富二代一动不动,看着他没说话。 他把眼睛转到服务生和前台的身上,问:“怎么回事儿?” 服务生也很快察觉到了富二代身上不好说话的气息,态度比刚才更好了,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店的工作人员出了纰漏,今天店里不能接待客人。” 富二代没吭声,看了看一直推他走的作家,也没说什么,好巧不巧,正是饭点,两个小情侣挽着手,说说笑笑地往店里来了。 那个女的说:“小楚的。” 小楚是那个今天包场的客人。 服务生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可能到了尽头。 他硬着头皮说:“请进。” 富二代、女房东、高中生,今天生日的作家,站在台阶底下眼睁睁看着人家轻飘飘地进去了。 富二代笑了一声:“怎么着,还得对暗号?你这儿是贼窝呢?” 前台说:“你什么态度呀。” 作家脑子里轰的一声,马上拦住富二代:“傅哥,算了,算了。” 富二代倒也不恼,只好脾气地问作家:“你六点半就到了这,在这站了二十分钟吹风呢?” 女房东问前台:“为什么别人能进我们不能进?我们预定了,现在一家人都到了,你们就这么拦着?” 前台跟服务生道:“让他们进去呗,你不是说有一两桌可以不上菜吗?让他们坐那不就行了?” 服务生不敢跟这位姑奶奶发火,只一心安慰着富二代一行人:“抱歉抱歉,我们这边临时被包场了,实在是不能接待了。” 富二代还没开口,前台追问道:“为什么不能呀?空着也是空着呀。” 富二代看了那个女的一眼,她耳朵上的耳钉他二表姐也有一个。 他对服务生道:“把你们经理叫出来。” 服务生感激地看了富二代一眼,连忙跑到里面找经理,前台打了个喷嚏,有点冷,缩缩脚就要回去。 富二代一把拽住她:“你给我站这。” 前台叫了一声:“不是给你叫经理去了吗?” 女房东见前台也是个女孩子,拽了拽富二代衣角,小声道:“你别这样。” “我怎么了?你还在这儿吹风,她一个上班的还想跑到屋里吹暖气,服务行业里还有这样不成文的规定吗?” 前台叫了起来:“你别欺人太甚!” 富二代平生最不怕欺人太甚,他专业就是欺人太甚。 他慢悠悠地说:“小点声。” 经理来了,连忙先把前台拉到他身后。 他朝富二代露出一个笑,懒洋洋的:“不好意思啊,我们今天被包场了,不接待预订了,哪位是我们的会员?” 作家忙道:“我,我。” 经理朝他笑道:“这样,您今天生日是吧,下次来消费,我们给您补上今天的福利蛋糕,前面转拐还有一家私房菜,也是苏南那边的,我们店里安排人带你们过去,好吧?” 作家一向是个见好就收的人,赶紧拉拉富二代,道:“我们走吧不然,我也不是非吃这家不可的。” 富二代瞧着站在台阶上俯视他们的经理,一字一句地道:“我今天非在这儿吃不可。” 经理看富二代这样子,也不像个好惹的,态度好了一点,道:“这样吧,我们去跟隔壁店说一声,你们去隔壁店坐着,我们店里做好了给您送过去行吗?刚好蛋糕也可以现在给您。” 作家是真觉得可以了,忙道:“可以可以,我们走吧,傅哥,算了傅哥,孩子上一天学都饿了。” “你要吃自己吃去,”富二代顶瞧不起他这种任人欺负的样子,对这经理道:“我今天就是要进你们店,不仅要进店,我还要你们店给我朋友道歉,你们店在有人预定的情况还临时包场,把我朋友拦在外面吹半小时冷风,别一口一个蛋糕蛋糕的,谁图你们那点添头?” 前台翻了个白眼,小声道:“不图添头,那还故意生日提前几天办卡?贪小便宜还不让人说了。” 女房东道:“你说什么呢?!” 经理看了一眼前台,只跟富二代硬邦邦地道:“对不起,我们被包场了,不接待。” 富二代就喜欢有人跟他对着干,他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笑了,道:“行,你们店不是能临时包场吗?他给多少钱,我双倍,我清场,现在把里面的人都给我赶出去,我跟我朋友要进去吃饭。” 经理笑了,他说:“我们店包场可不便宜。” 富二代笑道:“狐假虎威什么呀,包场的钱你出了一分么?你把包场的叫出来跟我横,也轮不着你一个端盘子的跟我横。” 经理脸色都变了,他说:“我叫保安了。” 富二代道:“你叫爸也不好使。” 他说着就要往里闯,作家都给吓坏了,想去拉又怕富二代反手给他一巴掌,在后头急得跳脚,那个前台尖叫着,保安真来了,高中生怕挤着女房东,连忙把虎视眈眈地把人都拦得一臂那么远,把女房东护在身后。 又是叫,又是吵,又是人头攒动,小白刚停下摩托车,就看见这么一副鸡飞蛋打的场面。 生日快乐,快乐 “你们的串。” 又一盘子热气腾腾的烤串端上桌,香气一下便飘满了红色小油桌周围,富二代气不过,又抬脚踹了作家。 作家讪笑道:“没事没事,这不是没事了嘛。” 女房东忍着笑,故意说:“是呀,我们在大排档吃四川烧烤,这不是跟原来差不多嘛。” 作家道:“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你就是?”富二代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就活该给人欺负。” 作家还委屈呢,他觉得在隔壁店里坐着,等他们店里上菜就是最好的了,反正是为了吃菜,又不是为了坐他们的凳子,他还觉得富二代得理不饶人,闹得大家都不好收场,他心心念念的无锡菜也没吃着。 他抗议道:“那人家包场的出来叫你进去,你好意思进去吗?人家老师九十大寿,咱们进去搅合,多不合适啊。” 富二代道:“所以咱们全都陪你来这儿吃烧烤,拿地沟油拌长寿面呗?” 小白给他消气:“我们进去确实不合适。这是饭店的问题,不是姓楚那家人的问题,你把老人家寿宴都惊动了,人家还是江理工的老教授,知书达理,对你也和和气气的,总不能真把人赶出去吧?” 富二代也没说什么,只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作家赶紧卖乖:“来来来,吃串吃串,吃串就咽下了,这家店在这一块儿可有名了,你瞧瞧外面也有很多好车停着,老大远赶来吃的。” 富二代捎带看了一眼,道:“哪儿呢?” 作家指指指,一指指了好几辆。 富二代嗤了一声:“你就这点出息。” 小白道:“那辆s4还可以啊。” “可以个头,新车还瞎改,改完自己都不知道改的个什么玩意儿,乱装排气换外壳,有什么用。” 小白笑了笑,砰地拉开了一瓶酒,递给他,富二代也没提那馆子里的事儿,伸手接了,朝高中生一仰下巴:“傻坐着干嘛,自己拿饮料去。” 高中生道:“啤酒又不是酒。” 女房东一巴掌拍在他背后:“啤酒怎么不是酒,拿可乐去,或者喝点酸梅汤。” 高中生道:“我去给你买杯热的。” “不用了不用了,我喝这个热水就行了。” 高中生没说话,站起来还是走了,女房东瞧着感动得不行,哎了一声道:“孩子长大了,会疼人了。” 富二代说:“他不是一直把你当个宝似的么,谁跟你说个话,朝人龇牙咧嘴的。” 小白问富二代:“一直没听你说过兄弟姐妹,你是独生子?” 富二代喝了口排挡里几十块一打的罐装啤酒,意味不明地道:“可不是。” 作家羡慕地道:“这么有钱还是独子,难怪你……” 他本来想说“飞扬跋扈”,给咬住了。 “我怎么?” 他讪笑道:“……这么敢作敢为。” 富二代知道他心里没憋好词,也没说什么,反问小白:“你呢?年纪轻轻跑来追求艺术理想,这一追追到什么时候去?” 小白道:“看情况吧,我觉得这个状态挺好的。” 作家问:“你之前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呀?” 小白有点噎住,除了出任务,他也没去过多少地方,初中,高中,警校四年,去世博会维持过秩序,在省里的刑警队里破了两个案子,今年刚派到江尧扫黑除恶的特遣组,帮梁队他们打些小下手,真正的核心大案件、混乱大场面,他都还没碰过,可以说,除了资质好,他跟马戏区民警的人生履历差不太多。 小白道:“没有,读完书出来,也是刚玩摄影。” 作家问:“很烧钱吧。” “有点,设备什么还是挺贵的。” 富二代点点头,表示理解,高中生也买完饮料回来了,给女房东买了杯热的奶茶,老老实实地给自己买了杯酸梅汤。 入夜的大排档如一锅沸腾的辣汤,混合着汽车尾气和遥远的霓虹,灼烧着晚归的未眠者,流淌出喧嚣又嘈杂的声音,举首远望之,飘然若流星。 作家举着啤酒罐问:“你们有没有读过北岛的一首诗?” “滚一边儿去。” 小白带着笑意道:“你什么梦破碎了?” 女房东看了作家一眼。 作家仍然带着傻兮兮的,局促又讪意的笑,含糊不清地说:“梦嘛。” 富二代说:“行了你,大好的日子又发酸,讨不讨人嫌呢你。” 作家已经看透了富二代这刀子嘴的本质,依旧大着胆子说:“怎么着,我生日,我还不能悼念悼念我破碎的梦吗?早点悼念早点了,双喜临门嘛。” 他说完,又喝了一口啤酒,辣得眼红鼻子酸的。 “你真好,”他说:“我下辈子也想当个富二代。” 富二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不依不饶:“或者当个房东也行,像小夏这样的。” 女房东道:“行呀,下辈子你当房东,我当作家,或者这辈子也行,你把你脑子里的东西给我,我把我房子给你,我这辈子还没写过书呢。” 富二代笑了,隔着雾蒙蒙的白色,看着她。她缺什么,爱什么,要什么,恨什么,心里都像明镜似的,一颦一笑,骂人也是可爱的,他看着她,不知道什么叫含情脉脉。 直到高中生的眼刀让他额前一凉,富二代才咳了一声,耳根一红,赶紧地把面前的烤串拿起来,没心没肺地接话道:“就是,当富二代真那么好,你还能遇见我?” 作家问:“那你到底为什么来江尧啊?” “跟家里吵架呗。” “为什么跟家里吵架啊?他们不给你钱?” “你有病吧,”富二代道:“你脑子里除了钱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作家还挺诚实:“因为我没钱嘛。” 富二代想起来之前的对话,问小白:“诶,咱们上次去西海那边儿吃的菜,你觉得有味儿吗?” 小白回想了一下,道:“凉菜有味。” “瞧,”富二代说:“大家都是一样的,没味的东西,多少钱也没味,今天这烤腰子有味儿,大家吃的开开心心的,这不是一样的吗。” 作家真想说,不一样,你个王八犊子,你懂什么呀,这太不一样了。 烧烤的架子就在店口,噼里啪啦的,烧起来,火星蹿在半空。 作家举杯:“来来来,腰子有味,大家腰子日快乐。” 小白笑了:“生日快乐。” 富二代也把被子举得高高的:“快乐快乐。” 大家都把眼睛看向高中生,高中生硬着头皮,开了金口:“快乐。” “来,”女房东道:“给大家背首诗听听。” 高中生会背什么诗,他语文书都掉了。 他咳了一声,抓耳挠腮地想了想,干巴巴地背了一句:“举杯邀明月。” 作家捧场:“好好好,这句好。” “我也背一句,”富二代弯了弯眼睛,念咒似的:“我的心疼痛我感到昏昏欲睡麻木不仁好像是饮过毒鸩又像是刚刚吞服过鸦片开始沉向列斯的忘川。这并非我对你的福气有所妒嫉而是你的欢乐使我过度欣喜——my heart aches 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 “停停停停停,”女房东道:“什么玩意,别念了,干杯干杯。” 富二代哈哈大笑,简直没有这么开心过。 他说:“away!away!” 作家也觉得这一刻充满了激情:“in such an ecstasy![ 和上文都出自济慈 《夜莺颂》]” 杯子碰在一起。 回家的路上,依然是富二代开车,小白、女房东跟她小心肝儿坐后面,作家坐在副驾驶。 女房东本来准备把陶梦媛的礼物在无锡印象里送给他,谁想到在路边摊吃了饭,她怕这么金贵的东西弄油了,放在车上没敢拿下来。 她把礼物递过去,道:“哪,我们未来的高材生送给你的。” 陶梦媛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说是她送的,一旦说了,他就肯定不会要的,只要他打开,他能会猜到是陶梦媛送的,但是爱书心切,他再膈应也不舍得退回去了。 其实女房东想,什么爱书心切呀,你给他两本故事会,他一样会收得好好的。 终于到了收礼物环节,作家欢天喜地地把这沉甸甸的礼物收好,漂亮又雅致,他喜笑颜开:“真破费,太破费了。” 富二代看了他一眼:“把嘴合上。” 女房东又递给他一个袋子。 “什么呀?” “刚刚那是高中生送的,这个是我送的!” 作家真有点儿不好意思收了:“你俩送一份就行了,他还小呢。” “不行,我买都买了,必须得给你。” 作家半推半就地接过来了,看袋子,咦了一声,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她。 女房东捧着脸:“我看你每次重要场合的衣服就那一两件,给你买了件新的,可贵了,好牌子呢,尺寸肯定也差不多——我特地叫高中生跑到你屋子里量的!” 作家感动得都傻了,抱着袋子半晌才道:“原来是量衣服,偷偷摸摸的,我还以为是来拿资源的呢。” 女房东问:“什么资源?” 富二代斜了他一眼:“注意点儿说话。” 作家忙道:“谢谢谢谢,我就是说谢谢。” 小白干脆也一起拿出来,递了一张卡过去,说:“生日快乐。” 作家接过来一看,是小白常去的那个健身房的卡,新崭崭的年费会员,写着他的名字,一年内可以每天都去。 作家都傻了,拿着卡,翻来覆去,跟做梦似的。 小白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健身吗?” 作家嗫喏了两声。他坐在前排,抱着书,抱着衣服,拿着卡,满满当当,跟个小孩子一样。 小白没听清:“什么?” 富二代坏:“他说他懒得去。” “不是……”作家赶紧摇头,把卡收起来:“我说挺好的。” 他又小声补了一句:“我喜欢。” “你什么不喜欢呀。” “哎哟,”女房东故意道:“大老板说了这么多,压轴出场,快让咱们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作家抱着一大堆东西,满眼期待地转向富二代。 “没有,”富二代直截了当:“没打他不错了。” 作家也乐:“没事,傅哥平时给我的好东西就够多了。” “你不说没味儿么?” “有味儿,有味儿。” 作家蹩脚的北京话听得富二代难受,一边开车一边嫌弃道:“别学了,学得跟外国人似的。” 等到了马戏区,破破烂烂的拐弯不好停车,后排三人先在宽敞的地方下车回家,富二代打着方向盘,在路上慢慢地倒好。 女房东跟高中生走在前面,小白在他们身后两步的地方,像个绅士的守护者,朝家的方向走回去。 作家提着一大堆东西,过年似的。 “哎。” 他开口叫了一声,作家一回头,面前忽然飞过一个叮叮铃铃的东西。 作家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手心里传来冰冰凉凉的异物感,小小的,崎岖不平。 他打开手心。 “二手的,保养得还可以,在市里开开差不多够了,要卖了,手续也是齐的。” “……”作家拿着车钥匙,看看车,又看看富二代。 富二代没说错,他没见识,没出息,一辆二手车就能给他整懵了。 他懵了好半天还不敢相信:“……我真能收吗?” 富二代朝前去,经过他时随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自己加油。” 路灯亮起。 ※※※※※※※※※※※※※※※※※※※※ 作家团宠实锤 你走,郭德纲留下 高中生对富二代的积怨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富二代第一次搬进这个家门。 富二代搬进来时小白那个房间住的是一对小夫妻,都在考研,有时候去图书馆,有时候就在家里学习,家里只有整天在房间敲键盘的作家,在外面吹风的小夏,和正准备中考的初中生,比图书馆还安静。 直到富二代搬进来。 他是一个完全不会为别人考虑的人,一开始女房东和他说好了,明天叫那小夫妻去图书馆学习,他噼里啪啦搬东西没问题,但是住进来之后,在家里不能成天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富二代那时候看中这个房子,满口答应着好好好。 富二代不用上班,每天在家里的时候不是打游戏就是鼓捣东西吃,他打起游戏像斗兽场一样,连着麦打,跟朋友有时差,大半夜也能听见他兴奋的叫声,他习惯下午起床,开始还装模作样地下了两天厨,之后就多数靠外卖过活,凌晨还在客厅开着大灯吃外卖,或者开车回来没带钥匙,砰砰砰地敲门。他做饭,戴着蓝牙耳机,自己摇头晃脑,大晚上还在打豆浆,除草机似的,或者是把菜板跺得咚咚响。最过分的是,做出来的东西还香气逼人,烤一只鸡,全家都要被香醒。 考研的小夫妻很受困扰,委婉地提醒过富二代,富二代还觉得奇了怪了,我在一楼吃个饭能把你吵醒,你不去看医生,还来找我麻烦。 高中生一直不喜欢他,他搬来的第一天,就背了个包,什么东西都现买,商场送货上门,他在沙发上打游戏,门响了,他朝着高中生扬扬下巴:“小孩儿,帮我开个门。” 富二代是个自来熟的人,高中生不是,他盯着富二代看,富二代打得入迷,完全不在意一声又一声的门响。 高中生没帮他开,继续在厨房帮女房东洗菜,直到富二代这局游戏结束,他才发现外头的人还在敲门。 他一下子就从沙发上弹起来,道:“我叫你帮我开个门,这小孩儿怎么这么不听话。”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完就跑去开了门,送货上门的超市推车就有好几辆,小哥穿的超市制服是个专卖外国进口超市的,不办卡甚至不能在里面买东西。 高中生就知道这是个很有钱的人,那些包装上印着乱七八糟字母的食物,他看也不看地就往冰箱里塞。 考研的小夫妻都已经通过了十二月的笔试,只差这个月的校考,男的考江理工的生物,妻子考江大的英语,男的是第一次,女的已经失败一年了,两人在女房东这里住了大半年。 矛盾爆发的那天晚上,那个女孩下来给她跟老公做饭,一开冰箱,自己的保鲜盒找不到了,里面堆满了富二代的东西。 富二代完全没把这个当回事,随手从冰箱里找出两盒东西给她:“那你把这个放微波炉里热一下,等会儿就能吃了。” 女的看了那东西一眼,没接,只捧着自己从垃圾桶里捡起来的保鲜盒问:“我是问你为什么要丢我的东西!” 富二代道:“里头塞不下,我这不是收拾呢吗?你这里面都有味儿了,这也不能吃了呀?” 女的说:“先不说里面东西能不能吃,就算你好心帮我把菜倒了,为什么要丢我的盒子?你这根本不是为我考虑,纯粹就想霸占冰箱。” 富二代奇了,看了她半晌,大惑不解:“你这盒子也没用了啊,这不是买泡面送的一次性的么?” 女的气得脸都红了,吼道:“你才一次性!” 富二代那时真没生气,就跟看电影似的看着她,跟看着一个小丑似的,他想不明白,就觉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大约就是这种层次分明的眼神,那个女孩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屈辱极了,她当然也看得出这是个很有钱的人,随手递给她的东西也要几百块。 也许是考研的压力,也许是恨命运的不平,她咬着牙摔了那个碗,那是个塑料碗,摔也摔不坏,带着碗里的剩菜在地上油腥腥地滚了几圈,富二代生怕这东西滚到自己脚上,赶紧跳出了厨房,看着脏兮兮的厨房,这个时候才有点后发的生气:“你有病吧?就你这样还结婚,你老公怎么着,受虐狂?你俩在这拍《五十度灰》哪?” 女的气极了,气得说不出话,正在这时女房东回来了,一开门,吓了一跳:“怎么了,你俩……你俩怎么了?” 女孩哭着说:“他丢我东西!” 女房东赶紧把手上东西一放,跑过去抱着她,女孩儿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埋在女房东怀里嚎啕大哭,把她老公也引下来了,富二代莫名其妙成了个罪人,都给看戏似的看傻了,无措地面对着女房东瞪着他的眼神。 他说:“你别让她手挨着你,她刚掏完垃圾桶。” 女房东骂他:“你究竟是不是有问题!?大晚上一直噼里啪啦人家都没说你,怎么还得寸进尺,你丢别人东西干嘛?!出去!” 富二代无辜地说:“那东西不能吃了啊。” 最后富二代也没发脾气,从头到尾他就觉得怪好玩儿的,居然还有人为了一盒子剩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老公还好脾气地在那哄,芝麻大点事,还装模作样地要跟富二代“沟通”,富二代在心里算着,有这时间,她跑去外面买一只羊来杀,这会儿羊骨头都够啃干净的了。 她老公跟富二代说完了,女房东也来跟富二代说,妈的,富二代已经有点儿不想演了,不耐烦的神色写在脸上,他平时自诩比较绅士,这会儿故意当着女房东的面拿烟出来点,打火机响亮地“吧嗒”一声开合,烟草的气息一下子把女房东呛得咳嗽起来。 女房东道:“你不能这样,人家夫妻俩好不容易要熬出头了,等他们考上研了,你再怎么折腾人家也不理会你,人家现在每天都紧绷绷的,你就别给人添堵了。” 富二代倚着门外的栏杆抽烟,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懒懒地道:“哦,人家不容易,我就得受委屈呀?” “你私自丢别人东西,本来就不对。” “那是你冰箱买小了,要是冰箱大点儿,她爱放臭袜子也放得下。” 女房东问:“你为什么说话就不能好听点呢?” 富二代点点头:“郭德纲说话好听,你去叫他来租你房子呀。” 女房东气傻了,她说:“行,我找郭德纲去,你走,郭德纲留下。” 富二代皱了皱眉头:“赶我?” “是,你今晚就搬走,我钱现在就退你,违约也好,赔偿也好,我都退你。” 不知道为什么,富二代从一开始就在被女房东驱逐,在马戏区也算屈贾谊于长沙窜梁鸿于海曲,照他的气性,早该摔脸走人才是。 他站直了,烟也丢了,看着女房东,眼睛水汪汪,一副要被炒鱿鱼,全家老小饿死的模样。 “多大点儿事呀,至于赶我吗?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 女房东消了消气,问:“那你知道你错哪儿了吗?” 多新鲜!富二代摸着良心发誓,他平生第一次被人问这句话,都给问傻了。 “知道了,”富二代道:“我不该说我不是郭德纲。” 女房东被他气笑了,伸手要锤他,好歹才忍住。 她正色道:“以后不能半夜打豆浆。” 爱喝不喝。 “行。” “也不能半夜三更鬼敲门似的,没带钥匙,隔门三米给我小点声打电话,我来给你开门,别大晚上吵自己家不算,还吵邻居家。既然住在这里,就要替别人考虑。” 谁鬼敲门? “没问题。” “对了,”她临走回去,又折回来说:“你在外头怎么抽烟都行,但是在家里,大家都不许抽烟。” “好好好,”富二代又拿脚在刚刚丢掉的烟头上碾两下,问她:“你不爱闻烟味儿?” “家里有未成年人呢,这不带坏小孩吗?” “我是问你喜不喜欢。” 女房东没好气地翻个白眼:“谁喜欢闻烟味?” 富二代笑了笑,没说话。女房东进去了,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咬在嘴里,走廊上,小灯将白色灯光柔和地撒在他的肩头,他把那支未点的空烟在嘴里咬了好一会儿,末了,气鼓鼓地拿出来丢开了。 保证不去惹麻烦 不知道女房东跟那对小夫妻说了什么,这个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富二代微微有了那么一点收敛,但是高中生仍然没跟他说过话。 富二代来了马戏区,很是新鲜,很是骄傲,老唐开车来马戏区看他,一进门就笑了。 “你真行,”老唐很配合地换了鞋,说他:“我等着你在这干一番事业。” 富二代尾巴都翘天上去了:“那当然。” “庆祝我们小傅少爷自力更生,等会烨子也要来,我请客。” “那小子还敢来?!我非得揍死他的。” “你在哪儿洗澡?” “那,跟另一个写书的合用一个卫生间。” “合用?” “是啊,客厅厨房都是合用的。” 富二代的语气洋洋得意,高中生正在卫生间里刷鞋,听着就青筋暴起。 更别提那些追过来找他哭的女人,一个个梨花带雨,模样不带重复的,说“你干嘛要来吃这份苦呀”“你要是喜欢江尧,我在市里给你买一套房子,你在市里更好创业啊,为什么呜呜呜,为什么非要住这种地方呜呜呜。” 他们小傅少爷是天上的星星,是污不得的金字塔顶,住在小夏的房子里,就是处以极刑,就是生不如死,就是蒙冤受辱,以后写进个人传记,住在这里的经历是他人生的低谷,命运的漩涡。 这里是高中生的家,他最在意最喜欢的地方。 他讨厌富二代那种微服私访一般的快感。他享受着“小王子坠入凡尘”所带来的新鲜,他新奇地体验着合用的卫生间,赞叹着一块五一杯的豆浆,他拿一种脱离的、审视的、欣赏的目光沉浸在自以为是的贫穷里。 高中生讨厌富二代,讨厌到富二代住进来一个月了,他还没有和他说过一个字。 虽然他本来也不怎么说话。 那对夫妻搬走的时候,高中生理所当然地推理是由于忍受不了富二代。 面试还没结束,女房东惊讶极了,追问着:“是不是你们觉得这里离大学城太远了呀?可是你们现在去那边租房子租不到什么好的呀,等六月份有人毕业了,你们再搬去那边也不晚呀!” 男方很腼腆地道:“不啦,我已经考完面试了,她不考啦。” 女房东吓了好大一跳:“为什么呀?!这……这笔试都通过了,这不是半只脚都踏进去了吗?!是不是家里遇到什么问题了?是钱的问题吗?这……这怎么能现在放弃呢!都……” 男人说:“真的不考啦,谢谢小夏妹妹,因为考这个研究生,她已经两年没睡过一次好觉了,头发一把一把的掉,神经衰弱,胃也坏了,她以前脾气很好的,前几天因为一点小事,整个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也支持她。” 女房东还想说话,那女孩也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道:“你别劝啦,我们好不容易才商量出的结果。” “可是这不是很可惜吗?都努力两年了……” “我不是放弃这次考试,我是决定不再继续上学了,我已经快二十五了,不想再因为学习、读书而崩溃了,他肯定能考上的,我想在大学里开一家奶茶店,爸妈也支持我,我现在回去学习开店,等开学,我们还是可以谈校园恋爱!” “嗯?”男人笑了笑,看着她,提醒道:“我们已经是婚姻关系了哦。” 女房东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露出一个笑容,小声道:“那奶茶店开业,可要叫我去呀。” “当然啦,我们补办婚礼的时候,也请你,你跟小高,跟作家都去。” “好啊。” 那对夫妻当天就搬走了。 送他们出门之后,女房东站在门口怅然若失,高中生知道她中学都没能读完,她很喜欢读书的人,江尧大学研究生,这种教育机会,她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然而有人只是作了一个选择,并且轻易地将它放弃了。 高中生没说话,砰的一声门响,富二代走出房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那个成天冷着脸的小孩儿,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了来这里之后的第一句话。 “都是因为你。” 作家深居简出,一天到晚在屋子里噼里啪啦不知道写什么玩意儿,两耳不闻窗外事,富二代还以为他是雨果再世,结果就是个写三流网文的,很是无语。 这天傍晚,女房东火急火燎地使劲拍响了富二代的房门。 富二代还没见她表情这么生动过,一时有点想逗她的意思,她一巴掌就把他的手拍开了,急道:“你有车吗?” 富二代说:“有,怎么了?” “我弟弟不见了,他老师说学校前几天来了个招工的工厂,他可能今天跟着他们南下去厂里了!现在我也找不到他,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富二代都惊了,不是因为初中生去哪儿了,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个死小孩儿,而是因为女房东声音里的惊恸的哭腔,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在后来,他在马戏区住了几年,这样的哭腔,也就听到这么一回。 他马上正色了,赶紧拿起手机:“别急别急,你别急,出省的话肯定没那么快,我们现在先去市里找找。” 女房东呜咽着点头,眼泪包在眼睛里,咬着自己的拳头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富二代搬来一个多月就牵了她的手,她的手小小的,高中生找不到的那天下午,女房东的手像一杯正在融化的冰淇淋,凉浸浸的,冷汗沾满了他的掌心。 “别怕,”富二代开着车,仍然牵着她一只手:“你别怕,就算他跑到柬埔寨,我也帮你把他追回来,打断他的腿。” 女房东神志不清地摇头:“不行不行,腿断了也不行……” 出了马戏区,晚高峰的车流就在眼前,他松开女房东的手,认认真真地开车,女房东沿街仔仔细细地搜寻着,生怕自己错过一星半点。 那时候富二代还不知道高中生跟自己一样,只是一个住在这里,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他们在那天晚上接近九点终于找到了高中生,那时还是初中生。 十五岁不到的小孩,鼻青脸肿地坐在污脏的马路牙子旁,背后红彤彤的街灯亮了一排,是江尧市某条不干净但好吃的小吃街,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只有高中生一个人坐在路灯也照不到的阴影里。 女房东一下就哭出声了,那声音,是个男人的心都要被揪起来了。富二代大着胆子,想伸手去抱抱她,她眼里只有那个伶仃的小阴影,也不顾车还在马路上,开了车门就跑出去,喇叭马上就响起来了,富二代吓得魂飞魄散。 女房东擦着车跑过去,高中生听见接二连三的喇叭、刹车和叫骂,抬起眼睛一看,就看见涕泗横流的女房东撒腿朝他这里跑过来。 他惊呆了。 下一秒,他就被撞进了女房东的怀里,她一直爱干净,跟着他坐在又脏又臭的小吃街边,下水道就在他们脚边两三米的地方。 女房东整个人都在颤抖,高中生吓着了。 “我没事。” “你没事个鬼!我今天非得打死你!”女房东说着,一巴掌就举起来了,果不其然和每次一样,又没落下去。 “呜呜呜担心死我了,你为什么要乱跑,老师说你去厂里打工了,我不是说了不管什么事都要和我商量吗呜呜呜,是你不想在家里了吗,你不想在家也不能呜呜呜。” “不是,我……我没有要去打工。” “呜呜呜,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我都要准备报警了,你个倒霉孩子怎么又跟人打架呜呜呜,呜呜呜,你看看,衣服都被打破了,呜呜呜是谁打你,我……” “不疼的。” “都九点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饭?你还没吃饭吧?”女房东想起这件大事,坐直了,端详他眼睛不见眼睛,鼻子不像鼻子的肿脸。 她又要哭。 “我没吃,我没吃,我饿了,我饿了。” “好,”女房东伸手擦他的血迹模糊的脸,吸着鼻子说:“我们去吃饭,吃完饭再说,吃完饭再说。” 他们找了小吃街一家面馆,高中生喜欢吃面,富二代嫌店子太脏,坐着都勉勉强强,下不去嘴,女房东没心情吃,只有高中生埋头吃个面,一抬头,面前两个人神情凝重地看着他。 他很快吃完了。 女房东把纸递给他擦嘴,高中生垂着眼睛道:“我没有想去厂里打工,我只是想在这里打个零工。” 女房东心都揪起来了:“不会是那种拳击场表演的吧?” “不是,”他说:“不是。” “你打什么零工呀!”女房东心疼得无以复加:“你要钱就和家里说呀,你是想买什么东西吗?” 高中生没吭声。 富二代道:“你姐问你话,老老实实的,你看她哭成什么样儿了。” 高中生眼皮青紫青紫,垂下去已经完全看不见原本漆黑的睫毛。 “我想买点资料书写。” 女房东惊呆了,眼泪马上就掉了下来。 富二代看不下去,想扯点纸给她擦眼泪,一摸那个店里的纸,被粗粝油腻的手感吓一跳,又缩回来了。 高中生小声说:“老师说我们这个班考不上高中的,买资料是浪费钱,我不想浪费你的钱。” 女房东勃然大怒:“哪个老师说的!?哪个老师?!我把他告到教育局去!他家小孩儿才考不上高中!我家小孩才不会考不上!!” 声音之大,吸引得整个店都回头来看,富二代也是觉得非常之丢人。 高中生成绩不好,也是被上次女房东落寞的背影触动到,不想让她失望,才认认真真地想考个高中。 他一直不爱学习,没有变成街头巷尾那些混混完全是因为女房东。 富二代问:“那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女房东也想起这茬了,看着他。 高中生又不说话了。 女房东说:“你说,你说,如果是你的错,我今天也不骂你,如果不是你的错,我保证,我保证不去惹麻烦。” 高中生嘀咕了一句,没听清。 富二代道:“再说一遍。” “那个老板付钱的时候说我是未成年人,给钱就是非法雇用童工,拿他们店里优惠券糊弄我,我没忍住,才……” 他声音还是低低的,生怕女房东骂他打架生事。 富二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高中生脸上身上的伤。 女房东和颜悦色地说:“老板也没办法嘛,哪家店子呀?给我看看那个卷,说不定咱们下次去,还真能省钱呢。” 高中生说:“扔了。” 富二代记着走进来的时候街上有散落一摊黑色的小卡卷,十来张,一片儿颜色还挺扎眼,他一挑眉,问:“烤肉店?” 高中生点点头。 很多年以后,烤肉店老板仍然记得被一对不认识的男女掀了店子的恐怖。 ※※※※※※※※※※※※※※※※※※※※ 京城恶少x江尧一霸的重拳出击 作家怎么可能有这么高阶的情敌 双十一这种节日,富二代也是回国才知道。十一月十一,在欧洲是波兰独立日,在美国又是退伍军人节,中国的“单身节”的兴起之后,国外的华侨才慢慢也偶尔过一过。在富二代原先的圈子里,随便什么日子都能开趴或者购物,用不着找名头,但是谁不喜欢过节呢。 这天作家说要出去过节,富二代跟小白听罢都很是震惊。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作家主动出门了。 “我也是都市靓仔啊!”作家抗争道:“我在你们眼里难道是山顶洞人吗?我也需要去寻找灵感!我还要去享受生活!我还要去撩妹,大好的节日,我怎么就不能去小酌一杯、纸醉金迷一下了!” 富二代和小白默默地看着他。 作家哽了一下,小声道:“其实是我有个学长,开了家清吧,生意好像不是太好,我去照顾一下他生意,叙叙旧嘛。” “说实话,不然不去了。” “……双十一单身男士全场三折。” 富二代提议把高中生也带着,作家巴不得多带一个消费力去,但是小白皱着眉头。 作家道:“是清吧!清水酒吧呢!很干净的,还可以喝茶!” 富二代说:“你这思想就不对,就算不是清吧,是乱七八糟的酒吧,咱们带着怎么了?就不能让小孩儿对这种地方好奇,你带他去见识了,他就不会一个人偷偷跑过去,你跟他说什么能喝什么不能喝,他下次不至于一口下去醉倒街头。再说了,人十五六岁,在美国都要成年了,跟着咱们三个给学长捧个场怎么了,你别给小夏知道不就行了。” 富二代朝默默吃饭的高中生一扬眉:“别吃了,换衣服去,哥哥们带你去好地方。” 店子叫万有引力,在江尧市某条非常网红的街。 店里的酒也是那种不知所云但感觉很是孤独寂寞的名字,符合现在大半青年的网络鸡汤式审美——“城市孤旅”“北极驯鹿”“百分之一”“前前男友”“桃色焦虑”“复活玫瑰”,价格还不低,这一行名字看下来,富二代愣是没看出一种酒。 装修也很不知所云,灰扑扑的,绿色的植物缠绕其间,做旧的黑色铁架上放着全英文报纸,哈利波特的老照片框在米白的墙上。灯是蓝色的,雾蒙蒙的孔雀蓝。台上的小帅哥倒是蛮帅的,穿着松垮的衬衫,掐着低沉的烟嗓,弹着木吉他唱歌,听上去跟一口老痰卡住似的。 这天时地利人和,哪儿是作家口中的生意不太好啊,简直是人满为患,他们都差点没挤进来。 作家也没想到,他说:“我去年来的时候不这样啊!这……这也太……” 富二代安慰他:“没事,时尚就是这样来去如风。” 店长倒是真的学长,挪了个空地儿让作家一行四人坐着喝酒,今天双十一,单身美女目不暇接,富二代刚跟学长握完手,侍应生就端着酒过来了。 “37号桌客人送的。” 学长笑了:“可以啊,你们这姿色,用得着跟着小吕来我这儿过单身节?” 富二代说:“没办法,媳妇忙着淘宝不理我。” 他也没说是谁,高中生心里就是噎了那么一下。 话音刚落,隔壁桌漂亮的红裙小美女就朝他say hi。 美女眼大脸小,微微一眨,富二代马上放下酒杯道:“失陪。” 学长茫然了:“他真有媳妇吗?” 高中生咬着牙说:“他做梦!” 小白也不耽误作家跟学长叙旧了,学长说了随意看看,他便起身走进人群,这个酒吧确实肤浅而流于表面,大学生人群可能占了百分之六十,小白看了几眼,没什么搞头,又转到吧台去研究不知所云的酒名,顺便看看能不能跟什么人搭上话,最好是那种本地的资深调酒师。 作家哪儿是工作狂啊,小白才是工作狂。 学长说:“你这怎么还带个小朋友呢?” 作家道:“房东家的。” 学长朝他一笑。学长三十出头,保养得当,很显年轻,在店里摇曳的蓝光下,眉眼像是遥远的青山脉络,普通的工作白衬衫也被他穿得如量身定制。 学长问:“在哪儿读书?” 高中生说:“六中。” 学长有点惊讶:“还在上高中?” 高中生跟学长不一样,高中生一点也不显年轻,他冷冷的,眉毛眼睛都是老气,四周全是防火墙,比大人更像一个十足的大人。 作家介绍道:“我学长,莫轻虹,江尧大学法律系,保送南开研究生,怎么样,厉害吧,你好好学习哈,以后也考南开。” 高中生心里想,考南开有什么用,还不是在这开酒吧,他们学校门口就一排酒吧,中专没毕业也能开。 高中生没说话,只应付地点点头。 作家看了看跟红衣美女耳鬓厮磨的富二代,又看了看在吧台边鹤立鸡群的小白,嘴里的话等不住,还是开门见山,像是已经忍了许久了:“我见到陶梦媛了。” 莫轻虹微一挑眉。 “怎么见到的?” 作家哀怨而惆怅地指了指高中生:“他班主任。” 莫轻虹笑了,拍拍作家的肩膀:“江尧奇缘呀。” 他转头先问高中生:“陶老师好吗?” 高中生心里仍然埋藏着她那晚叫来女房东的一点点不快,但已经也只剩了一点点,他实诚地说:“好。” “你们听话么?” “不是很听。” “她有没有被你们气哭过?” “有一次。” “打架,逃学?” 高中生说:“有人在她讲课的时候唱歌。” 莫轻虹笑了,他弯腰在桌上拿起一杯酒,店里的小帅哥还在卖弄风情地唱着时下流行的民谣,他在一圈灯光和音乐里显得格外寂寞。 他问作家:“她还喜欢你吗?” 作家问他:“你还喜欢她吗?” 高中生手里的气泡水没端稳,手一颤,打湿自己一身,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莫轻虹跟作家,这两个人是情敌关系?! 作家怎么可能有这么高阶的情敌! 陶老师,你瞎啊!! 莫轻虹递给他一块方巾,高中生觉得今天来这里就是个错误,他以后再也不能直视陶梦媛了,江大研究生毕业,原来竟然是个傻的,陶梦媛肯定是靠走关系考上大学的,肯定是。 作家看着高中生的反应,笑了,他眼睛有点近视,看人的时候朦朦胧胧,饶是如此,也能看出高中生心里在想什么。 作家说:“我跟学长是好朋友,这点你不用怀疑,我不会和陶梦媛在一起,学长也有女朋友。” 高中生只问:“你喜不喜欢陶老师?” 千万别喜欢。 作家说:“你不懂。” 这是个什么答案!?高中生皱起眉头,怏怏不快地看着他:“你别把我当小孩。” 作家反问他:“你不是小孩,我问你,什么是喜欢?我问你?你有没有喜欢过你同班班花,你有没有喜欢过你们年纪第一名?她有没有走过你身边的时候忽然一笑,你能知道她考上过多少次你们学校的红榜?她以后要考江尧理工,要考江尧理工最好的专业,你考吗?你考得上吗?她送给你一颗糖,你知道那是全天下最甜的,你敢接吗?” 当着莫轻虹的面,他反倒大胆了,不如说,他跟莫轻虹两个怂鬼只有当着彼此的面,才是大胆的。 高中生还没回答,一直垂睫不语的莫轻虹忽然问作家道:“你知道璐璐出轨了吧?” 璐璐是他女朋友。 作家直爽地点头:“知道,你不也出轨过么?” “对了。”莫轻虹喝酒,表示赞许:“看问题的时候,越全面越好。” 莫轻虹靠过去,作家跟他短暂地碰了杯,两个人又无言地喝酒。 高中生不知道他们两个平均年龄三十的男人在说什么东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跟这个店的酒名一样。高中生不喜欢大人这个样子,他微微侧脸看向富二代——那个跟小夏不清不楚的男人,此时正和那位见面二十分钟的红裙子美女把酒言欢,酒上眉梢,整个人喜气洋洋,亲密无间,只差原地上床。 他不懂,他不明白什么是大人的爱,什么是大人可以相信的示好。 那一袋子珍稀而昂贵的书,作家不可能不知道那不是高中生拿得出来的礼物。 而他至始至终没有还给陶梦媛。 他也许就这样,喜欢着她,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就这样若即若离地在茫茫人海里,既不牵手,也不离别,既不敢亲她,又不肯扇她一巴掌。 也许莫轻虹也喜欢陶梦媛,也许从大学起,美丽又强大的学长,喜欢一个会被自己学生气哭的爱脸红的小学妹,喜欢了这么多年,心平气和地和她的暗恋对象做好朋友,心平气和地结交女朋友,心平气和地和女朋友互相出轨。 高中生不明白,也许小白会比他明白一点,而小白那个人又无趣极了,他亲眼见过女孩儿在地铁对他投怀送抱,他问女孩儿怎么换乘去中心公园。 整个屋子的男人,哪他妈有一个正常的。 ※※※※※※※※※※※※※※※※※※※※ 莫大神出场了 你总是有奇怪的味道 马戏区经常有热心长辈给女房东一家安排相亲,在小白到来之前,给作家牵过线的红娘数在马戏区高居榜首。 小白年轻,又英俊,不是作家那样白白嫩嫩的弱鸡书生长相,也不是富二代那样整天嬉皮笑脸没正经的样子,是非常符合长辈审美的剑眉星目,腰挺腿直,英气逼人的长相。 居委会计生委的几个牵过线,小白都婉拒了,上次跟着碰瓷男来的那个李大姐,也给小白介绍过她二老妹的女儿。 这天范大爷说要给小白介绍对象,小白还是挺懵的。 范大爷很烦躁地说:“哎呀,我莫得办法,我说了你只是我的牌友,我楼上那个小姑娘非要我叫你去跟她交朋友,她疯疯扯扯的,说起话来吵死你,要不是我老是摘她们家花椒树,我就不理她了。” 小白说:“多大年纪呀?” 范大爷一听有戏,乐呵呵地道:“年轻,年轻,跟你差不多大,今年才二十二岁哩。” 同桌一起打牌的邹爷爷问:“是不是那个姓潘的?那个小姑娘好啊,长得就有福气。” 另一个爷爷也笑眯眯地说:“可以见可以见,我看还是跟小白蛮有夫妻相的。” 小白不好拂了范大爷的面子,只好道:“那下次有时间就见见吧。” 范大爷喜笑颜开地道:“好小孩子,其实那个小姑娘蛮好的,心眼也好,又活泼,你肯定喜欢的。” 那位小潘姑娘胆子很大,第二天就约小白去喝茶,小白答应了范大爷,只能去了,作家听说他要去相亲,非常羡慕地道:“那人家有什么好闺蜜,你给我介绍介绍哈。” 天已经凉了,小白穿了一件灰色的外套,自从上次,他再也没见过绿裙子出过门,直到今天,他一关上门,转身便看见她上身倾斜在那边遥远的走廊上,在晾晒着的飘扬的布单里,黑色的头发成了一幡美丽的旗帜。 楼下五年级的小姑娘抬头跟她说着话,姐姐,超市里有你的快递,童音琅琅,被他自作主张叫做陈小舞的绿裙面带微笑,伸手朝小姑娘挥舞着,示意自己听见了,她的手臂纤细又修长,像是白色天鹅的羽翼。 她抬起头来,和小白的视线撞个满怀。 小白咳了一声,移开视线,去找那个姓潘的姑娘。他在马戏区是执行任务,别说相亲,若是真的遇见喜欢的,也只能我见青山。 无非是推不开马戏区这种人情往来罢了,范大爷孤单一人,怕是也很喜欢这位楼上的活泼的小姑娘。 地方不远,小白想多在江尧市里走走,步行过去,江尧市的秋天已经到了,路上到处都是落叶,旁边的小学生放了学,追着足球,跑着叫着从旁边经过,小白模仿着小孩子的脚法,瞄准一堆叶子,哗啦踢了一脚。 落叶像爆米花一样蓬散开来,小白连忙又拿脚把它们拢到一起,右边胳膊忽然被人疾速地撞了一下,没过几秒,后面穿来抓小偷的喊声,“抓小偷”“抓小偷”“小偷……”一个穿着白短袖的中年男人喊着朝前狂奔着。 叶子刚刚拢好,小白问:“是那个穿条纹的吗?” 男人喘着粗气,跳起来喊道:“就是他!他偷我老婆包!” 小白拉好外套的拉链,立刻朝前跑去,条纹男带着帽子,跑得飞快,在人群里左突右冲,小白得过学校的长跑亚军,跟小偷的距离越来越小,但是小偷也不是盖的,飞快钻进转弯的小巷,小白跟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 白警官立刻被激起了莫名的胜负欲,面前只有一条巷口,两边错落地开着店,商店门口的小孩在玩跳皮筋,老人在电视机前昏昏欲睡,小白马上抬头,果然从面前灰楼楼梯的间隙里看到飞速闪动的双脚。 小白抬腿就追。小偷只跑到四楼,四楼是家网吧,他马上钻身进去,快速丢下五块钱开了个机子。 小白一进门,就看见网吧里龙腾四海的喜庆场景。 他快跑着追了两条街,信步走近网吧,网吧里的人带着耳机,噼里啪啦地窝在椅子里敲键盘,小白像是也要找一台合适的机子一样,慢慢地一台一台找过去。 小偷怎样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平息住狂喘,胆战心惊地抬眼看了看,小白在三台机子开外朝他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 小偷蹭地跳起来,不管不顾,打开窗子就往外跳,二楼有个大棚子,他掉在棚子上,棚子被他砸得摇摇欲坠,小白只能扒着窗框,又稳又准地换手到三楼,一伸手,几乎就能捞到他。小偷使劲地把那个女士的紫红皮包砸向小白,抓着旁边的广告牌,打着滚从二楼跳到平地,还在地上没挣扎起来,小白已经下到一楼半了。 腰上丑了吧唧又稳稳当当地绑着那个紫红皮包。 小偷今天真是出门没拜祖师爷,骂着自己,不管身上的剧痛,爬起来就跑,还没跑上三百米,被人从后面一把摁倒。 如此精彩的戏码,许多群众举起手机探头探脑地录像。 小偷叫喊着:“我包已经还你了!还你了!” 小白说:“是吗?那你跑什么?” 小偷咬了咬牙,反身一拱,使尽全身力气背水一战,瞧准了拿头一顶。 白警官把扭到脖子的小偷绑了起来。 移交警察局,还包给女士,在他身上又搜出了至少三个钱包,再谢绝了那位老公的答谢金,小白一气呵成。唯一头疼的事就是估计会有市民把他抓小偷的视频发到网上,梁队知道肯定会痛骂他。如果他再做这种写着“我是大好人”的事,还闹得人尽皆知,他这次卧底生涯肯定就到头了,梁队不可能再花时间、给机会、冒风险地栽培他,他只能遣返回队,按队里书记的想法,做一个拍宣传视频时站到前排微笑的门面特警。 但是他怎么能坐视不理? 可梁队也没错,如果他要长期蛰伏在江尧市,如果他要和小邓一样混到他邻居朝警察局举报他涉嫌黄赌毒,他一丝一毫的放松警惕,都可能在最后要了他的命,甚至更多队友的命。 也许他更适合做个天天都能晒太阳的民警吧。 小白走出警察局,微落的橘色阳光照在他脸上,他今晚在大爆炸是半夜班,凌晨两点到早晨八点,按照计划他应该在下午两点到达约会地点,四点左右和小潘姑娘一起回到马戏区,完成在范大爷心里好感加一的任务。 他看看时间,刚好下午四点半。 小白还是去了跟那位姓潘的小姑娘约好的店里,约定的座位果然已经空了。 服务员说:“那个小姑娘点了两杯茶,最后都喝得干干净净的,喝完了,她就走了。” 小白只能苦笑一声。 小白想,自己母亲和父亲离婚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在很多个约定的日子里一个人喝完了两杯茶,喝得干干净净的,最后就走了呢? 他母亲姓陈,一直没有改嫁,小白知道她是爱父亲的,她只是不想再这样喝着两个人的茶永远等下去了。 谁知自己也和父亲一样当了警察。 小白没说话,跳下楼时被空调架子刮破的手臂的滴滴答答地流下殷红的血来。 小白又走回了马戏区。 走过超市,他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 超市老板问:“买烟买水啊?” 小白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迷心窍地道:“拿快递。” 超市老板噢了一声,问:“多大的呀?今天昨天的?” 小白说:“今天的——我们家前面,那个绿裙子姑娘的。” 他想知道她叫什么,仅此而已。 邻居间帮拿快递的很多,小白又自带正义气场,老板不疑有它,翻翻找找便拿出一个包裹递给他,磕着瓜子,眼睛里带了调侃的意味,道:“可以嘛。” 小白心虚,又咳了一声,拿过快递,薄薄的,像是一本书,上面写着收件人,小许。 她姓许。 小白将快递拿在手里,道:“谢了。” 他走过范大爷家的米酒店,范大爷还在跟熟悉的牌友搓麻将,看见他回来,乐呵呵的。 “大爷,今天……” “哎,别说了,小潘已经跟我说啦!她说你好着哩,我看她八成对你有了点意思,你要是还想跟她多见几次,尽管去找她!去找她!哎呦,你的手怎么啦?” 小白没吭声,抬头看了看范大爷家楼上,在心里想,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窗台有花的那家是她吧? 小白说:“好,我知道了。” 他走回家,小许家的门一如既往地关着。 小白举起他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敲了敲门。 过了五分钟,门开了,她仍然是那么白,白得像一只阳光下透明的蝴蝶身体,穿着墨绿色的裙子,外面披着暗沉沉的针织外套。 小许看着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不意外,也不惊喜。 小白把冒领的包裹递给她。 她没接,只极其浅淡地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你总是有奇怪的味道。” 小白说:“摔了一跤。” 她笑了:“警察局的味道。” 小白怔了,瞬间想到两种可能,她是同事,和他一样卧底在马戏区,不然就是,敌人。 也许是小白的眼神变了,她破天荒解释似的道:“我爸爸是警察,只要从警察局走出来的人,我都能闻出来,铁锈和生垢的茶杯的味道。” 小白笑起来:“有人抢我包。” 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小许朝他伸出手:“给我吧。” 小白将那个包裹递给她,心里却想,或许他应该先拆开查一查。 运动会 江尧六中是出了名的不咋地中学,也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一直是宣传“个性发展”“快乐成长”“艺术殿堂”之类之类,从来不提升学率,各种各样的活动倒是办的很勤。 比如现在,期中考试结束,其他学校开家长会,只有六中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开展一年一届的“家校心连心·校园文化节”,老长的横幅打在校门口,一排的学生举着牌子欢迎参观。 高中生就是其中的一员。 当苦力这事高中生已经习惯了,反正一向都是安排成绩不好的高个子来,他打小就是这样的人。 高中生穿着拉链歪在一边的校服,百无聊赖地把牌子竖在脚边。他本来想逃的,但是陶梦媛那个麻烦精,搞了什么家长微信群,通知了这次活动之后,女房东好说歹说都要来,她说了,这是新高中第一个带家长的大型活动,要让老师和同学对你家留下一个好印象。 陶梦媛就在不远处的人群里,脸蛋上贴着“高一五班”的贴画,跟到来的家长握手聊天,人头攒动,就她比旁边人都白一截,整个人身上散发着粉粉嫩嫩的光彩,完全是白雪公主跟一群矿工。高中生死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女孩不要莫轻虹,要他们屋里那个整天蓬头垢面,又怂又没用的写书的?! 女人心啊! 高中生旁边站着同班的赵茂,一个跟他一样的学习不好的高个子,自诩高中生的朋友。 赵茂问:“你家长怎么还没来?” 高中生眼睛抬了抬道:“不来才好。” 赵茂说:“我妈在那儿呢,跟陶老师握手那个,我天,我叫她不要穿这个衣服,她怎么还是穿了,妈的,土死了。” 高中生没说话,旁边的张玮家长也到了,阿姨跟叔叔身材都很魁梧,大老远跑过来,浑身的肉都在颤抖,叫着“儿子儿子”,一把把张玮塞在怀里。 张玮满脸通红:“哎呦,妈,你干嘛呀,这儿都是人。” 张阿姨嗓门大:“怎么啦?!我抱我儿子犯法啦?!你当国旗手,我荣耀!” 赵茂噗嗤一声把笑憋回去了,就举个牌子,国旗手可受不了这委屈。 张阿姨道:“哎呀,你们也是五班的呀!哎呀,你们好,你们好啊!你们跟我们家小玮是朋友吧?来,你们妈妈在哪儿呢?我跟你妈妈加个微信!” 赵茂忍着笑给阿姨指了指,张玮爸爸呼哧呼哧也掏出手机来,道:“你爸爸呢?来,我也加一个。” 赵茂说:“我爸给我们买水去了,一会儿回来。” 张玮爸爸一拍大腿:“哎呀,我要不要也去买点儿啊!我去给你们班主任买点儿去。你们班主任在哪儿呢?” 张玮说:“爸,我们班主任就是上次家访的陶老师,你还敢给她买水呐?我妈上次为啥跟你吵架啊?” 张玮爸爸气呼呼地道:“她个小心眼!那我给你们买点儿饮料去。” 张玮都跳起来了:“哎呦,爸,水跟饮料不一样吗?!你进去吧,哎呦你别给我丢人了!” “倒霉孩子,”张玮爸爸板起脸来,脚却朝里走了:“给你买水,怎么能算给你丢人呢!大小伙子,多喝点水怎么了!” 叔叔走远以后,赵茂才笑出声来,隔老远拍拍他:“你家真可爱嘿。” 张玮脸都红了:“行了行了,丢人,在家这样就算了,出门还这样。” “挺好的,我爸妈老早不跟我亲了。” “谁要他们跟我亲了,哎呦,你是不知道我爸……” 张玮站在高中生左边,赵茂在高中生右边,两个人的谈话左一句右一句地冒进高中生的耳朵,躲也躲不开:赵茂的妈妈经常忘记叫赵茂起床,赵茂的爸爸上回去赵茂的初中接赵茂放学,等了俩钟头;张玮爸爸上回夸陶老师年轻,就被阿姨骂是不是想去外面找年轻的,后来他爸找张玮借钱给他妈买口红谢了罪,这事儿才算完。 高中生站在中间,人海茫茫里,到处都是踮着脚找自家爸爸妈妈的孩子,等会儿有家校趣味运动会,还有许多穿着整套的运动装备,跃跃欲试,要给自家小孩争气的家长在空地上假模假样的热身。 他没说话,接着数自己脚底下地面的纹路。 赵茂问:“你家里咋还没来?你不是每天都回家吃饭的吗?家里不是挺近的吗?” 他也想问。 高中生道:“无所谓。” 张玮说:“也是,这种活动,谁参加谁傻帽,也就我们学校智障。” 赵茂说:“得了吧,这四舍五入不就算放假吗?一中到五中全上课,你知足吧。” “哎呦!”张玮拿牌子要打他:“谁像你呀,我可是要考大学的人!” “你别装了!来把你那手机砸了,你现在砸了,我算你是个爷们!” 两个人要打起来,高中生被赵茂一挤,朝前一个踉跄,一个女人的手连忙温柔地将他扶起来,忙说:“哎,小心点,孩子!” 他一抬头,是个陌生的女人,系着灰色围巾,带着白色的珍珠耳环。 一个女孩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来:“妈!” 女人朝他一笑,应答着,连忙朝前面走去了。 手臂上的温暖消失了,高中生站回了原位,他的脚下仍然是三十五条灰色的细小的裂纹。学校震耳欲聋的音乐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震荡着,他攥着牌子,咔的一声,泡沫纸板不小心断在他的手里。 “运动会?” 高中生终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内心深处在这一瞬涌起难以察觉的感激,像迎接日出一样,他抬起眼睛。 小白不知所以地站在他前面,穿着平常穿的夹克外套,像是路过六中,正要回家,他昨晚可能没在家里过夜,眼底有着淡淡的青色。 “哎呦喂!”被殴打的张玮连忙凑过来:“这……这你叔叔吗?你舅舅?这也太年轻了!” 高中生忽然又有点不自在,摸了摸脖子,局促地道:“不是。” 小白看了看高中生手里歪掉的牌子,“家校心连心·校园文化节,欢迎各位家长的光临”。 原来如此。 小白问:“你姐姐呢?” 高中生说:“她有自己的事。” 小白笑了:“胡说,你姐姐还有什么事比你更重要?” “原来是姐夫呀!姐夫好帅!”张玮兴奋极了:“我姐还单着呢,你姐夫凭什么长得跟明星似的啊?” 赵茂说:“傻了吧,你姐姐长什么样,人家姐姐上回送伞我看见了,穿个裙子,嚯,那腿……” 高中生跟张玮同时瞪着他。 高中生问:“你眼睛往哪看?” 张玮嚷嚷:“我姐怎么了!?我姐不就胖了点儿吗?收拾收拾不也像贾玲吗?” “对不起对不起!”吧嗒吧嗒,女房东喘着粗气跑到高中生面前,差点没停住:“我来晚了没?!开始了吗?哎呀!我就叫那个修窗户的晚点来、晚点来,他非要这个点来!” 赵茂朝张玮抛了个眼色,张玮抱抱拳,一脸“爷认了”,心服口服的表情。 高中生使劲给了赵茂一肘子,十五岁的男生大叫一声,笑得东倒西歪。 “小白?”女房东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 小白说:“和他一起等你。” “哎呦,”张玮捂着牙:“怎么这么酸呀?给我酸死了!我媳妇呢?我怎么还没媳妇等呢?” 高中生有点尴尬,女房东更尴尬,这算怎么回事,陶梦媛那一个姐夫,同学这里一个姐夫,这…… 她刚想说话,哨声一响,集合了,学生都跟着人群走了进去,人挤人地推搡着,小白走在她身后,始终用胳膊给她围出小半臂的距离。 女房东忙道:“小白,你不用在这的,这种活动也很多一个家长来的,没事儿,你回去睡觉吧,别麻烦你了。” 小白说:“那怎么行,其他孩子都两个家长,我们家孩子也得两个家长。” 女房东道:“真不用了。” 小白笑了,故意问:“还是你希望今天来的人,不是我?” 女房东一下子激动了:“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呢?!胡说!我当然巴不得是你了!还有谁比你更给小孩儿长面子的!你别走了,你就在这儿,刚好等会运动会,你一骑绝尘,一马当先,给他们看看什么叫训练有素!” 磨肩擦踵里,小白低下下巴,道:“你这样急着说话,很像一种人。” “什么?” “正在狡辩的犯罪嫌疑人。” 女房东炸毛了,跳起来:“我狡辩什么了?!” 小白凑得近,猝不及防被女房东脑袋一磕,咬了舌头,轻轻哎呦一声。 人太多了,两个人没抢到前排的位置,在旁边踮着脚,女房东在旁边探头探脑的,想看高中生班级列队,手臂忽然被冰凉凉的东西轻轻一挨。 她回头,吓了一跳:“你怎么不去排队呀?” 高中生将手里的水递给她:“人太多了,你等会不好进超市。” “哎,”女房东赶紧接过来,道:“我没那么容易渴,傻小子,快去站队,别让陶老师找。” 说陶老师,陶老师到,她额前都出了点汗,下巴抵着小红旗,手上拿着一袋子学校要用的绸带,看见女房东,眼睛亮了亮,喊道:“小夏姐姐,我正说今天没看见你呢。” 她看到旁边的小白,有点傻眼。 三个人都有点语塞,没人讲话,叶子哗啦啦的响着。 高中生站在最前面,女房东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最先开口,说:“上次那个不是我姐夫。” 女房东攥着水,水波在透明的瓶身里摇荡着。 她说:“这是他哥哥。” 小白朝陶老师伸出手去:“老师好。” 压轴的活动是跑步,家校接力4x100,高中生已经在十月的运动会里崭露头角,家属又年轻,看着就很能跑的样子,被七手八脚地推了出去。 高一五班的班主任陶梦媛整装待发,穿着学校发的教职工运动服,跑第一棒,女房东第二棒,将棒传给小白,再由高中生跑最后的路程。 女房东第一次代表班级出战,太紧张了,站在操场上跟着其他家长一起转腰掰腿,生怕出了岔子,给高中生丢丑不算,还给班级抹黑,高中生走过来,跟她说:“慢点跑,不要摔了。” 女房东呼呼哈嘿地,道:“你放心!你放心!我肯定不给你丢人!你这拉链拉好点,叫老师看着歪七扭八的像什么回事。” 高中生强调:“我是叫你不要摔了。” “我明白!我明白!我肯定好好表现!” 高中生无语,蹲下身,帮她系好鞋带,其实她的鞋带是系的好好的,但是他仍然帮她又紧了紧。 高一年级先跑,六中别的没有,就是操场大,一排跑道七个班,高中生是五班,站在中间,等待发号令的响起。 “砰”的一声枪响,秃顶的年级主任捂着耳朵跑开。 “跑!” “陈阿姨冲啊!!” “陶老师加油!” 陶梦媛拼命地跑了起来,脸上贴着的高一五班有半边角卷起,高一五班,赵茂和张玮扯着嗓子摇旗呐喊,被维护秩序的同学不停地往后稍稍。陶梦媛稳稳当当地把棒交给了女房东,女房东一惊一乍,一边狂跑一边尖叫,像只逃窜的兔子,同一棒有个学生,穿着体训队的衣服,没多久就追上了她,嘶——她还尖叫着提什么速?那是体训队的啊喂! “姐姐加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摔跤。 到了,她顺利地把接力棒交到了小白的手上,她手上那头是红色的,小白接过来,默契居然出奇的好,拿到白色那头的瞬间,如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他都看傻了,这也太快了,体训队的都不专注自家了,站在跑道上傻眼地看着小白,全场都傻眼地看着小白,喊加油的都安静了。 咚,咚,随着小白越来越近的身影,他的心跳在胸腔中如雷击鼓鸣。 小白一骑绝尘,一马当先,完全把其余的人甩在身后,他听见女房东跟赵茂一起扯着她哑了的嗓门疯狂地喊他的名字。 来了! 高中生接到小白手里的接力棒,像是磁极触碰,他听见“叮”的一声,令人发燥的大喇叭音乐在这一刻奇异地安静下来,周围的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中,缓慢得如同梦境,他甚至清晰地看见那位扶了他一把的女士,眼角有细致的皱纹,围着灰色的围巾,带着白色的珍珠耳环,微笑地看着他。 “唰”,高中生像飞驰的流星一般跑了起来,此时,给他送来接力棒的,他的老师,他的家人,都在他的身后,只有宽阔的跑道和终点的红绸在眼前。他仰起脸,听见代表抵达的哨声响在他咫尺的耳边。 ※※※※※※※※※※※※※※※※※※※※ 这章节是关心青少年身心健康的章节^_^ 你老公要死外面儿了 富二代跟在莫轻虹酒吧里认识的红裙子小姐姐都从美国回来的,他在洛杉矶,女孩儿在波士顿,富二代说真巧,巧就巧在巧他妈个破嘴,最后富二代那天晚上也没回来过夜。 富二代经常在外头过夜,女房东也没当回事。 那天他又没回来,女房东刚洗了头发,从她的浴室里出来,就看见手机在嗡嗡嗡的振动着。 她一边擦头发一边接起来:“干嘛呀?” 富二代那边吵的跟精武门似的,她都能想象他跳起来的样子,就是听不清他说话。 “你在哪儿呢?” 富二代扯着嗓子道:“快来救救我,媳妇,你老公要死外面儿了!” 女房东骂他:“乱说八道的东西,你死外面吧你!” 那头轰隆轰隆,跟神舟五号升天似的,富二代又说了什么,那么大的嗓门都淹没成了被忽略的杂音,女房东终究不放心,问他:“王八蛋,你在哪儿呢!” 那王八蛋哪儿快死了啊,他是快爽死了,女房东头发都来不及吹,裹着居家大袄,像个卖鸡蛋的农妇一样闯进老唐的生日宴会时,那些站在桌子上跳舞的美女都傻眼了。 女房东也傻眼了。 这家“虞美人”的工作人员,三个小哥追着拉不住她,等她跑到3310,把全屋人都震惊的时候,小哥才喘着粗气赶上来,朝屋子里的人连连致歉:“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是这里的,我们马上把她带走,对不起对不起。” 屋子里的灯光是很暗的橘红色。坐在中间的美丽姐姐正在照着镜子涂口红,她穿着一件极其修身的黑色绣花旗袍,玲珑又曼妙,曲线圆滑如一只上好的明清瓷瓶,镜面的白光反映在她腮上,镜壳钻石折射的彩光在她手心里,口上一点艳红和黑如琥珀的眼珠在这样的色调里摄人心魄。 姐姐“啪”的一声合上镜子,女房东这才被唤醒神智,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她嗫嚅着说:“对不起,我走错了。” 丝绒面的沙发中央,有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伸手将那个旗袍姐姐揽在怀里,嘴角噙着一抹笑,道:“没走错。” 老唐侧脸朝里面——女房东这才注意到里面那流光溢彩的玻璃里还有一个房间,男人不紧不慢地喊道:“傅少爷,你的人来了。” 哎呦,那一大排沙发上的人才反应出什么大新闻似的,声音一下子又变成神舟发射现场,沸沸扬扬要将人闹翻,看着她,稀罕极了,纷纷掏出手机对着她咔嚓咔嚓地拍照。老唐朝桌上的美女扬扬下巴,道:“继续。” 桌上一直瞠目结舌看着她的美女这才慢慢转过身,又踩着高跟在玻璃桌上跳起舞来。 旁边的小哥默默地松开铁爪一般拧她的手,转而朝她微微一躬,问:“您好,请问需要干毛巾帮您把头发擦干么?” 女房东朝后退了两步,连连道:“不用了。” 她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吸了吸鼻子,朝小哥讪讪地笑道:“我这就走。” “等一下。” 身后响起老唐的声音,女房东一秒钟也不想在这什么破美人的店呆下去,抱紧身上的大毛线外套,调头就走,刚走两步,后面又有人嚷嚷起来:“诶,诶,我就穿个裤子,你等会儿我呀!” 女房东杀了他的心都有,马上由走转跑,在宽阔的白色大理石走廊里狂跑起来,富二代一边系腰带一边踩着鞋带追,好歹才给追上了。 富二代道:“我游泳!我游泳才脱的裤子!” 他身上水淋淋的,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衬衫扣的歪七扭八,他一瞧她的样子,笑了:“你怎么也湿着头发跑出来了?外头可不暖和。” 女房东可没脸说自己真怕他死了,头发都来不及吹就撒丫子跑过来了,出租车司机看她这么着急,还宰了她五十块。 女房东说:“你撒开我。” 富二代道:“先把头发吹了,等会着凉了。” 女房东跳起来:“姓傅的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大晚上把我骗过来看美女跳舞,你有意思吗?!你知道马戏区离你们这家破店有多远吗?!你知道你这破店在什么鬼地方吗?!你知道路上有多黑吗?!你就不怕我被人抛尸是吧?!我杀了你!” 富二代挨了她几下拳打脚踢,等她消气了,才有点歉疚地道:“我刚刚喝醉了。” “喝醉了去游泳,你也不怕淹死!” “好好好,”富二代拉着她道:“就是老唐想见你,我喝多了,稀里糊涂真把你给喊来了,我保证没下次了行么?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那些美女也不是我点的,那跳舞也不是跳给我看的,真的。” “我管她跳给谁看的。” “好好好,”富二代道:“我带你先把头发吹了。” “我不吹!”女房东甩开他的手:“我回家自己吹,我买得起吹风机。” “是是是,”富二代说:“你有什么买不起的,你连我都买的起。” 滴答,他头发上的水滴落在她手腕上,暖暖的,游泳池里的水比她洗澡的水温还舒服。 女房东把手抽回来,那个橘色房间里的姐姐黑漆漆的眼珠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她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真的赶你走了。” 富二代看着她,本来又要说些鲜廉寡耻的话,发现她居然是认真的,两个人站在灯光下对视了几秒,她依然是认真的,看着看着,他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笑了一声,比外面十一月底江尧的风更冷。 “行,”他把握空的手收回来,说:“你赶紧回去吧,家里头有人等着呢。” 女房东惊奇地看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富二代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些模范家庭的照片都被贴到学校墙外面了。” 女房东一愣,也笑了起来,轻轻的那么一声。 “你真好意思提,”她懒得说什么小白只是路过,只憎憎地看着他:“要不是因为修烤箱,我那天也不至于迟到,高中生一个人在外头等着,要不是小白,全学校的孩子只有他一个没有家长。” 富二代急了:“修烤箱又赖我什么事儿?” “全家不就只有你一个用烤箱的吗?!”女房东几乎要跟他互相掐起来:“不是不烤蛋糕就不吃早餐,白饿一早上吗?!” 终于提到这一茬了!富二代委屈太久了,扯着嗓子控诉道:“你知道我要挨饿一早上,就不能在给你那几个小宝贝儿买油条的时候给我买一份吗?!” “不是你说小摊上都是反复加热的油,你不吃没质检局盖章的东西吗?!” “我不吃的东西多了!” “那是!你多娇贵啊!你嘴里有什么是可吃的呀?!你别把他们都给带坏了!” “我把他们带坏?!作家前天还给我分享网址,你怎么不说他把我带坏?!” “至少他没去高级会所!” 富二代冷笑一声:“他倒是想,他有钱么?” “你别老是拿钱说事!有钱人多了,也没见过谁跟你似的。” “口气不小,你总共见过几个像我一样有钱的?” 女房东给要给他气死了,她跳起来高声道:“你有钱,你有钱就能成天糟蹋人?” “我糟蹋人?我糟蹋什么人?我糟蹋你了吗?!” “你怎么没糟蹋人,你成天说话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谁还没个自尊心了,你这不是糟蹋人是什么?” 富二代跟女房东有个很神奇的默契,每次两个人一吵架,翻起旧账,对方都能迅速地知道是哪一笔。富二代马上就知道是十章之前那个西海人间的工作人员。 富二代道:“我叫她别踩脏地板,那不是因为你正在拖地吗?!” 两个人在走廊上比赛嗓门儿似的,吵得脸红脖子粗,走廊的音乐都切了好几首,两个人的回声还在嗡嗡嗡的。女房东正要回嘴,冷劲上来了,啊切一声打了个重重的喷嚏,富二代下意识摸摸自己身上,只有一件湿哒哒的衬衫,他回身要去3310拿衣服,一转头,瞧见老唐夹着烟,好整以暇地走过来。 富二代指指他手上的烟,老唐有点诧异,望他一眼,掐了。 老唐笑道:“怎么?小……” 富二代知道他要说什么,飞速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敏锐的老唐立刻把后半句“两口吵架了”咽回嗓子里。 他说:“小姑娘生气了?” 女房东对他没好感,没好气地道:“我不是小姑娘。” 老唐很理解她为什么对自己没好感,怀里搂着一个,面前跳着脱衣舞,哪个女孩儿看了都没好感。 老唐笑了,解释道:“黑衣服那个不是我妻子。” 女房东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老唐唯恐天下不乱:“我妻子在家里。” 女房东笑了,点点头,转身就走,富二代气急败坏地锤了老唐肩头一拳,赶紧追上去了。 “老唐跟他媳妇关系不好!不好才这样的!” “我看你也是一样的。” 富二代就知道她得代入“我的狐朋狗友即我”约等于“有钱男人都这样”的贫民逻辑,一把把她拽住了,厚着脸撒娇道:“胡说,我跟你关系不是挺好么?” 女房东就受不了他这没皮没脸的样子,一把甩开他:“滚!” 富二代就不滚,每次跟她吵完架,他都心情大好。 富二代道:“行,行,今晚确实是我不好……” 他话还没说完,女房东就叫起来:“你哪晚好过?!” 旁边走过的两个姐姐听得回过头来。 富二代说:“明晚,我保证,从明天开始,我每晚都好好表现。” 两个姐姐听得笑靥如花,捂着嘴跑远了。 女房东都要被他气疯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富二代这回真把她拽住了,道:“回去再吵,你要是熬不住,路上接着吵也行,你现在必须得给我把头发吹了。” 虞美人里暖气十足,然而她嘴唇仍然冷得发白颤抖,富二代的手里,像牵着一块冰。 女房东不满,仍然嘟嘟囔囔着骂人的话,多半是什么“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今天非得杀了你”“你一辈子也别吃油条”之类的碎碎念,富二代给她吹着头发,她吸着鼻子,把鼻尖揉得通红。 富二代漫不经心地说:“别哭了别哭了,我不该吼你,我错了,我错了,我今天就不该给这个渣男过生日,我明天就跟他绝交成么?” 女房东都给他气笑了,说:“谁哭了,我这是冷的!” 她只听见吧嗒一声,吹风机的呼呼声停了,富二代的手梳理着她变得蓬松又温暖的头发,懒懒散散,一下又一下。 她忽然就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哗啦一下站起身来。 “哪儿去?” “回家。” 富二代又把她给拽住了,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颜色暧昧的脸颊,热烘烘的手指若有若无地在她冰凉凉的手心里摩挲着,闲闲地道:“怎么着,不跟我一起走,咱俩还得回两个家呢?” 又可气,又可恨,女房东顶讨厌他这个样子。 师傅,那线不是…… 今年是作家第二次在马戏区过年,他去年十二月来到这里,一眨眼已经整整过去一年了。 那天下了雪,江尧市每年都下雪,那天下得格外的大,作家刚从杂志社辞职,他上班的地方在另一片城区,很远,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的这里。 也许这里房子便宜声名远扬吧。 那天的雪下得太大,马戏区线路老,停电了,居委派了电工来各家排查安全隐患,考研的小夫妻去了图书馆,富二代的房间当时住着一个脾气很不好的女人。 女人夹着头发,裹着毯子骂骂咧咧地道:“你们这他妈什么情况啊,冷死了,今天早上活活把我冷醒了,能不能修好了,这么大雪天还让不让人活了。” 高中生跟女房东在外面拿灌了热水的军用保温水壶暖手,居委会发的,马戏区居民都有,她跟高中生一人一个,去年刚领的,还很新,橄榄绿,灌满热水还要包一层布才能拿在手上。 女房东回头,笑容吐出白汽:“诶,吴姐,你回屋等着吧,一会儿修电的就来了。” 那女人之前开了家美容院,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事业还挺成功的,也聪明,也好看,老公卷钱跟美容院小妹跑了,女人一蹶不振,来马戏区租房子,今天扬言要遁入空门,明天又要去红灯区面试,女房东又是拦跳楼又是拦拉客的,好歹一两个月才过上正常日子。 比正常人邋遢那么一点的日子。 女人又骂了两句,踢踢打打的进去了。 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马戏区有许多房子还能窥见砖瓦的痕迹,青灰色,棕黄色,土气而温暖,在马戏区,雪落下来也不是纯白的,带着细碎的沙土,踩在上面有咔嚓咔嚓细微的声响,静悄悄的,只有风拍打着他们头顶绿色的铁皮。 女房东道:“脚冷不冷呀?” 高中生说:“不冷,今晚我就不泡脚了,你多泡会。” 女房东笑了,小声说:“傻孩子,泡完咱们再烧一壶不就完了。” 高中生说:“可能来不了电,每次检修、发东西,都是最后一个轮到我们家,现在都傍晚了,六点修电路的工人就下班了。” 女房东伸手摸摸他冻得红彤彤的耳朵,放下手,什么也没说。 半晌,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很兴奋地提议说:“姐姐去给你买个烤红薯吧?大冬天,下着雪,吃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神仙也没有这么舒服。” 高中生露出一点安慰性的笑容,他很少笑,所有的笑容都给了女房东。 他说:“我去买。” 女房东抱着暖手热水壶,在灌风飘雪的走廊等着,工人下班了,孩子跑远了,天大地大,家户皆白,断电的家里比外面更冷。她裹着一条暗红色粗线的大围巾,直起背来看着外面的雪,看了一会儿又缩下来,万籁俱寂,她想,不知道高中生身上有没有钱,有钱就好了,如果他想走,此时此刻是最好的了,不用半个小时,大雪就会抹掉他的脚印。 高中生回来了,跑着步,帽檐和肩膀落满了雪。 “只剩一个了。”消失了半个小时的高中生坐回她身边冰凉凉的小马扎,从怀里拿出那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挤得微微有些变形,却还是完好的,形状可爱,不大不小,便宜的白色小塑料袋内凝满了水汽。 女房东摸摸他的衣裳,湿漉漉的,她露指手套外面那截手指摸到了一手的泥浆和雪水。 “摔跤了呀?” “不碍事。” “快抱着。”女房东把怀里他的热水壶递给他,他接过,忙不迭去暖手,又把红薯递给她。 “给。” “我不吃,我不爱吃甜的。” “我给你买的。” “我真的不爱吃呀。” 高中生板起脸,他那时才十四岁不到,已经很爱板脸。 女房东只好把红薯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掰成了两半,中心淌着蜜,女房东爱吃中间灌了蜜的,要跑到街口才有的卖。 她兴兴头头地把大一点的那一半塞住高中生手上,拿着稍小的一半道:“我要这个,这个蜜多,吃起来香呢。” 女房东跟高中生分食着一个灌了蜜糖的红薯,头靠头,像是吃着最后一口余粮的两只小老鼠,吃着吃着,两个人都笑起来,女房东嘴唇牙齿沾着黄澄澄的红薯,活像个地主家的傻姑娘。 可她毕竟不是地主家的,这个冬天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最窘迫的冬天之一。考研的夫妻俩住一间房,小夏当时说好的是按房间算钱,那年还是一千,还有高中生,不说房租了,小夏还得掏钱养他,还有就是那个脾气不好的女人,钱被卷跑,又坐吃山空,已经两个月没有交房租了,这是第三个月,说是一块儿交,也没见她找地方挣钱。小夏两个多月的房租收入就只有两千,添置冬衣、空调暖气,那女人还经常跟着他们蹭吃蹭喝。 高中生想说她,又发现自己也是蹭吃蹭喝罢了。 女房东吃着热乎乎的烤红薯,心情大好,豪迈地道:“来,背首写下雪的诗来听听!” 高中生最烦她这个兴趣爱好。 他头疼欲裂,搜肠刮肚地使劲想了半天。 “白毛浮绿水。” “胡说!”女房东柳眉倒竖:“这不是咏鹅么?” 作家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背着一个在江湖上消失已久的硬帆布包,头发微长,戴着落雪的眼镜和黑色毛线的帽子。 他是文人,力气小,哼哧哼哧地扛着那个包,像是那个包很重——放着什么五金工具似的。 女房东和高中生听到他朝上面喊话的声音,回过头去,看着沧桑得刚从喜马拉雅下来一样的作家。 作家扭捏地问:“是这儿吗?” 女房东赶紧直起背来:“是这儿是这儿!我们等您老半天啦!” 作家累得放下包,说:“你们这里太不好找啦。” 女房东把手里吃剩的红薯朝高中生手里一塞,舔舔手指,忙站起来道:“我帮您呀?” 女房东的房子是独立的小楼,三层,上面两层住人,下面一层灌满了水泥,堆满了生锈的大铁架子,走廊在二层,大约两米多,女房东站在上面,作家连连朝她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了。” 作家连忙把自己那点行李拿起来,示意自己这点东西他还搬的动。 女房东哦了一声,朝他指指电箱:“那儿就是电表,总闸也在那,您先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没问题我再带您去屋子里头看看,地线什么应该也是好的。” “诶,好。” 作家又放下了行李,在女房东的示意下,从地下一块儿小砖头底下拿了钥匙,费半天劲,才打开电闸。 所以后来高中生对作家的第一印象就是脑子有问题,他来租房子,人家喊他看电表,他就真的在那里研究了半天的电表。 他仔细擦了擦眼镜,吸着鼻涕,用冻成胡萝卜的手指头笨拙地掰弄着电线和电闸,还管女房东借了个螺丝刀。 女房东坐下来,拿回红薯,道:“来,咱们继续。” 高中生又想出一个:“独钓寒江雪。” “好诗!这句前面是什么呀?” “孤舟衰立翁?” 作家听着笑了,说:“蓑,蓑衣的蓑。” 高中生被一个电工比下去,面子上很挂不住,但是他又确实不会背,拿手指搔了搔耳朵。 女房东说:“哎呦,师傅您还挺有文化嘿!” 作家飘飘然:“还好,还好。” 女房东又跟高中生说:“还有一个什么窗含西岭的,是不是也是写雪的呀?” 高中生说:“好像是。” 作家来劲了,一边倒腾电线,一边插嘴道:“你们在赏雪论诗呀?” 高中生巴不得这茬赶紧过去,又来一个搅和的,没好气地鼓起脸。 女房东道:“是呀师傅,您还能说几个吗?” 那可太能了!刚因为“怀才不遇”而从杂志社辞职的作家大受鼓舞,觉得自己果然就是走到哪里都能发光的金子。 他吟哦道:“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浪抚一张琴,虚栽五株柳。空负头上巾,吾于尔何有。” 高中生跟女房东傻了吧唧地看着他。 “雪花大如手?师傅,这是您自己写的吧?” 作家摇摇头,喟叹一声:“谬赞谬赞,这可是太白的诗,我何曾有那个气度。” 女房东问高中生太白的诗是什么诗,太过白话的诗吗? 高中生说:“好像有个诗人叫什么太白真人,挺有名的,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作家听不见他们窃窃私语,沉浸在被夸像李白的快乐里,摇头晃脑,又背出一首:“今年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朝来初日半含山。楼阁淡疏烟。游人便作寻芳计,小桃杏、应已争先。衰病少情,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 他崇尚古法阅读,一句话拖得老长,在马戏区回荡着,这是苏轼的词,他还特意拿了四川话背,一阙背完,胸中浊气殆尽,觉得惬意极了。 女房东已经有点儿觉得他神经病了,忙道:“师傅您别背了,我俩也听不懂,您早点检修,修完好下班,这天都黑了。” “好……”作家使劲拽了拽电线,忽然调头看着她:“等会儿,下班?下什么班呀?” 女房东说:“您不是牛师傅么?今天来这一块检修电线的?” “我当然不!……” “诶,师傅,那线不是……” 滋滋滋滋滋,作家的手指突然成了杨永信的教鞭,震痛得他半身麻木,头脑空白,他踉踉跄跄的后退一步,腿一软,仰倒在雪地里,胳膊抽搐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脸上。 那根小小的电线将他拉回了现实,上一秒还自比李太白的他,这一刻成了修电线的牛师傅。 女房东吓坏了,红薯一丢跑下走廊。 作家看着马戏区灰浊的天空,砖墙的边角结着冰凌,贫穷的气息洒遍了他的周身。 他想起来了,自己为什么来这儿租房子来着? 小说更新十四万字,只有五百个点击。 他没钱了。 现在配得上你了 今年过年早,十二月份,作家就抢到了回家的火车票,他老家在无锡,坐火车约莫五六个小时。 其实他职业自由,在老家一样能更文,在马戏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一线二线,于他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男人那点打肿脸充胖子的好面罢了,别人问起来,他能说自己在江尧,这就是他每个月那一千二的目的。 当然也有对大城市的憧憬,“只要我够死皮赖脸,迟早能买上这里的房子”,类似这样一种莫名而强烈的信念。 在这里租房子还有一点好,女房东在过年不对外租,东西就放在这儿,也不用交房租,也不担心给人租走。作家捧着碗喝南瓜粥,一边烤脚,一边问小白:“诶,你是哪儿人来着?你回家过年么?” 小白皱起眉头:“现在才十二月。” “是呀,”作家道:“不是一月底就年关了嘛,这只剩一个月了。” 小白在警校的假期不长,多半要服从学校安排实训,就算回家,他那当队长的爸爸也要把他带去队里,警校没毕业的时候就有一年跟刑警队年三十追到广西破案,小白的记忆里,年假约等于贴着对联的警察局,香气扑鼻的□□红烧牛肉面,除夕还送一袋喜气洋洋的大米。 今年他在马戏区卧底,人设是“大学刚毕业的摄影爱好者”,人傻钱多小资气,回家才符合他的人设,鉴于他半年没有休假,梁队也准许他回家过年。 小白说:“过一阵就回家。” 作家点点头,道:“到时候给咱们带点儿你们那边的特产哈。” 小白笑了,说:“没问题。” 这一年天气晴好,圣诞节前后依然没有下雪,江尧最繁华的商业区早早地搭建起七八米高的大圣诞树,发光又带铃,还有两人高的毛绒驯鹿围在旁边,大街小巷的橱窗都张贴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铃儿响叮当》一遍又一遍的循环着。 马戏区自然不过这些节日,窗外挂着的只有腊肉香肠。 那是个普通的周四,高中生还在上学,小白白天便出去了,作家晚上也出去了,按理说这种酒店特价,夜场狂欢的日子,富二代是不会呆在家里的,但是这天他没出去,等作家晚上出去了,他在屋子里待不住,跑出来在客厅正襟危坐着看电视。 女房东又在拖地,富二代的眼睛看着她晃来晃去。 好不容易拖完了,又要去刷她的雪地靴,富二代道:“行了行了行了,过来过来,咱们安安静静看会儿电视不成么?” 女房东说:“你看呗。” “这电视我一个人看着害怕,你坐我边儿上陪我。” 女房东走过去一看,少儿频道,《冰雪奇缘》。 “你怕雪人啊?” 富二代一拍掌:“对!就是雪人,尤其是胡萝卜鼻子的,你看,还会说话呢!” 女房东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拿起遥控器调了个台。 富二代急了:“你就在这儿跟我坐会儿怎么啦?!” 女房东忍住笑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坐到他身边,富二代乐了,拿着毯子往她身上靠:“来来来,别冷着了。” “你想干嘛?” 富二代露出一个娇羞的笑意,在深棕色的毯子下,抓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 中央十三台播着《焦点访谈》,主播一板一眼地说着今年处理的污水工厂,整个偌大的屋子只有女房东跟他两个人,灯光也是暗暗的,带一点黄的米白,护眼而温馨,暗的恰到好处,连新闻主播的声音,也显得抑扬顿挫、扣人心扉。 咚、咚,女房东忽然又有点心跳。 毯子太热,毯子太热了。 毯子下,富二代抓着她的手,慢慢移动着,富二代的手大,她感觉手上像是盖了一层伞,那伞宽阔而有力,而且总是温暖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任由富二代攥着她的手朝他那边移动着,忽然,她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女房东脑子里轰隆一声。 富二代双颊似乎微红,一反常态,不敢看她,千娇百媚地说:“今天不是过节嘛。” 她有点恢复清醒了,要把手抽出来,富二代使劲拽着她,把那个硬如木石的东西往她手心里塞,女房东猛地一下弹起来,满脸通红,咬着牙啪地扇了他一巴掌:“流氓!!!” 富二代被扇傻了,连人带毯地摔到地上,捂着脸,震惊地看着她。 她是真吓坏了,咬着嘴唇,剧烈地呼吸着,眼圈通红通红,晶亮的眼泪在眼眶里包着,害怕又委屈地看着他。 富二代后知后觉有点反应过来了:“不是,你是不是想歪了?” 女房东望着他,那小鸟失亲般的眼神,富二代顶着一张肿脸,七手八脚地抱着毯子站起来,惊慌失措地道:“我是那种人吗?!傻子,谁一边看焦点访谈一边耍流氓呀?我要真是流氓,你现在可就不是因为害怕哭鼻子了。” 还说他不是流氓!! 总归打了人,女房东也觉得有点尴尬,别过身,赶紧把眼泪擦了,小声道:“谁知道你发什么神经病。” “盒子,这是包装盒,你摸,这温度也不能对呀。” “闭嘴!” 富二代心里简直乐开花了,刚刚她那个眼神,是委屈,是怨恨,而不是生气,不是怒火滔天,在她以为自己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她失望,她觉得受了辜负,她伤心,原来他是一个这样的人,在她心里,自己好像也没那么不堪嘛。 而且,他可从来没见过她拿这种泪眼汪汪、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瞧那姓白的呢。 富二代不自觉放软了声线哄道:“好好好,是我的错,我不该为了追求惊喜,给你拿个毯子遮着,哪,只是给你准备了个圣诞礼物,你看看,你看看喜不喜欢。” 女房东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在富二代鼓励的眼神下,拆开了礼物盒。 “什么啊?” 她打开,黑色的盒子里,铺着银白色小小的羽毛,她伸手去摸中间躺着的那个美丽的玻璃小瓶,又把手缩回来了。 她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道:“这是不是很贵呀?” 这是富二代第一次送她礼物,她人生中收过的礼物原本就屈指可数,更别提让富二代都等到圣诞节才这样宝贝兮兮的礼物,她光是看着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焦点访谈》结束了,五八同城的广告声音响起来,她忽然想起来面前这个人只是在她这里租房子的租客。 然而,这件礼物实在太漂亮,连同着盒子一起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比陶梦媛身上的更好闻,这像是那个穿黑色旗袍、用钻石镜子的姐姐才会用的东西,女房东被这一席闪光的羽毛吸引得移不开眼。 她好喜欢啊。 女房东像是害怕把她手心里那个东西吵醒一样,小声说:“这是什么呀?” 富二代忙道:“香水,只是香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我有个朋友专门研发香水的,我叫她帮你调的,全世界就这么一瓶,出门吃烧烤就能喷,去上档次的地方也够了。没花钱,你看看,你闻闻,瓶子也是给你设计的,咳……我设计的,可能比不上那些设计师,但是我觉着你应该喜欢,而且瓶子是施华的,用完了看着糟心还能卖点小钱,底咳,底下还刻了你名字。我看你们那个陶老师就爱喷点儿这个,你下次喷了这个开家长会,我保证她过来问你这是哪个牌子的。” 他跟个卖西瓜的似的巴拉巴拉说完了一大串,说完才发现自己紧张。 干,富二代在心里骂自己,不就他妈一瓶香水儿吗,你起码给女孩儿送过五十瓶香水儿了。 女房东太想把它拿起来看了,但是她有一种预感,这个东西她不能拿,一拿就碎了,这个预感在她心里回荡着,有力地撞击她的胸膛,把她紧张得语无伦次。 “那……可是我平时也用不着呀。而且我没用过香水,我不用这么好的。” 富二代硬着头皮说:“你就当花露水用吧。” 女房东的心都给提起来了:“那不是糟蹋东西吗?” “她是爱惜东西的人,你是糟践东西的人,你们俩不是一个世界的。” 这句话忽然像闪电一样在富二代耳边炸了一声,富二代浑身一震,看着她,她还浑然不觉,低着头,诚惶诚恐地捧着那个盒子,像是煎熬地等待着什么猝不及防就会到来的惩罚。 富二代的心,一点点的冷下去。 他说:“我送给你,你就说要不要吧。” 他的声音冰冷而生硬,转变太大,女房东连忙抬起眼看着他,他的脸色果然也冰冷又生硬。 她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 富二代耐心地等着,等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又要说什么金玉良言。 女房东想了又想,手足无措,富二代的眼神看得她更手足无措,她不是想扫他的兴,她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光是看上这么一眼,她也觉得这二十几年没有白活,她就是这么喜欢。但是她却又真的觉得…… “我配不上它呀。” 这他妈说的是什么话? 这一句话彻底把富二代惹恼了,他的恼怒直冲天灵盖,已经到了他在马戏区怒火的顶峰。 富二代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她谨小慎微地捧着的那个香水连瓶带盒地抄起来,看也不看地朝地上一砸,“砰”的一声,那个专门设计、定制,远渡重洋的玻璃瓶,顷刻间在地上支离破碎。 叮叮当当,香气四溢,女房东闻着那个气味,她太喜欢这个气味了,比陶梦媛身上的、香水店飘着的让她喜欢一百倍,但是她老是觉得这不是能属于她的味道。 她从来没有在马戏区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而只有马戏区,才是属于她的地方。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富二代等了一会儿,《焦点访谈》重新开始,女房东仍然没有对他说一个字。 他放弃抵抗,懒懒地指了指地上破碎流淌、和刚拖地的水迹汇合横沥的香水道:“在地上滚一圈沾沾味吧,现在配得上你了。” 你还是个男人吗 “他俩是不是又吵架啦?” “吃你的吧。” 作家偷偷跟小白说悄悄话:“你说傅哥还能真喜欢上咱小夏吗?” 小白无奈地往作家碗里又加一勺米饭:“你别盯着人家的事了,赶紧吃饭吧。” 作家不,他不依不饶。 “那天咱们去西海人间的时候他就跟我坦白了,他对小夏肯定是有意思的,但是你看,他俩这三天两头不说话的,这能在一起吗?而且,上回去莫学长那里,他勾搭的那个美女,前几天他俩还一起过夜呢。” 小白舀饭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走下来的女房东。 她强装神采奕奕,仍然看得见眼底一层疲倦的阴沉,小白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与人当着众多邻居面前争吵,被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她扬扬手扇扇子,眼里仍是笑盈盈的,一副胜券在握、天下我有的侠客般的气质。 是什么比那天的场景更能挫败她? 女房东拉拉披肩,朝他们笑道:“哟,都在呢?” 作家坐回了原位。 小白说:“吃饭。” 女房东吸吸鼻子,说:“好呀,小白做饭,我得吃两碗。” 她埋下脸吃饭,一缕头发垂下来,富二代咔哒打开门出了房间,哼着歌,衣冠楚楚,容光焕发。 “哟,”他朝对面的小白跟作家招招手:“都在呢?” 作家在底下踢了踢小白的脚,小白没看他,伸手拿了小碗,给女房东舀汤,他煮了一早上的芙蓉虾仁汤,推到她的面前。 小白说:“今天早上高中生说学校有事,中午不回来了。” 作家小声道:“你别火上浇油了!” 女房东微微露出一点笑意,点点头,又埋头吃饭。 富二代喉咙动了动,片刻,继续扬着笑脸道:“我今晚不回来了,记着别拿我的房间租成钟点房赚钱。” 他可真能杀人不见血,作家都傻了,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丢下这么一句话,富二代接着哼着愉快的歌谣出门,类似“今天天气好晴朗”之类的,只有摔门的声音暴露了他,整个客厅都在回响,作家忍不住看看天花板有没有掉下灰来。 富二代摔门的同一瞬间,女房东吃完了她筷子尖上的一点点米。 她轻声说:“你们吃吧。” 小白很想打一顿那个姓傅的人。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呀?” 说着话,mia纤细的手绕上富二代的下巴上,戏弄着他的下颌线。已经深冬,这家酒店房间内仍然保持温暖如春,红色的丝绒吊带有着恰好的风韵,她喜欢红色,像圣诞老人的颜色,童真而热情。mia把自己的脸放在富二代裸露的肩膀上,坏心一起,垂头咬了一小口。 富二代露出笑意,伸手把她的脸捧过来,mia咯咯地笑着:“我跟珞珞说我遇到了汤米的朋友,珞珞都不信我呢。” 汤米是她表姐的闺蜜的室友的男朋友,他们这群在国外撒钱的纨绔子弟圈,你懂得,比人的鼻孔还小。 富二代说:“嗯哼。” 这个动物都能发出来的反馈令mia皱了皱眉头,片刻,又凑上去笑道:“咱俩拍张照片吧,我保证不发出去,我就给珞珞看看。” 他不认识什么鬼珞珞,汤米也仅仅是某个乱七八糟的宴会上认识的,一面之缘,而且他相信汤米大腿上那个南非辣妹的名字应该也不是珞珞。 富二代站起身说:“我还有事。” “你,你站住!” 女人的叫声一向对他无效,mia骂了几句,他没怎么听,穿上衣服,摸摸口袋,本来想习惯性给她一张信用卡,他想了想,觉得可能有点不太好,于是又收回了手。 其实他也没几张拿得出手的信用卡。 富二代说:“我得走了,外卖单在床头柜底下,你弄下去的。” 他随便找了一家沿街而立的酒吧,随便点了一杯酒,这家酒吧的酒居然出奇的好,富二代难得喝到这么正的酒,忍不住歪着杯子看了看。 前台的女调酒师笑道:“怎么样,喝出了什么门道?” 她穿着酒吧制服,黑白分明,胸部丰满,富二代又喝了一口,说:“我猜,调它的人一定只有62的腰。” 她笑得前仰后合,喊道:“老吉,你的腰什么时候只有62了?” 被叫老吉的人回过头,铁塔一样,肌肉耸动。 富二代摊开手心,像变魔术失败似的。 女调酒师看着他,将手上刚调好的一杯推了过去,她说:“桑娇维塞。” 富二代没说话,仰着脸,看着她,她凑上来,在他下巴印上一个吻。 富二代吮了一下她的上唇,说:“歪了,歪了。” 女调酒师笑着,正要欺身再吻,忽然一个人冲上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上,周围的人全站了起来,惊声尖叫,女调酒师吓得花容失色。 富二代摸摸嘴角,摸到一手血,他抬头,看清来人后,瞬间怒发冲冠,老子忍你这么久,你他妈还送上门了。小白还要接着揍他,富二代大喝一声,一脚踹上小白的腿骨,随手抄起一张椅子,使劲朝他腹部一踢,趁乱跳起来,两个人成功在地上打得不可开交。 小白骂道:“你是人吗?!你还是个男人吗?!” 富二代回骂:“老子不是你是?!” “天天在外面沾花惹草,就不要在家里装出一副情圣的样子!傅!大!少!爷!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换人比换衣服还勤快!” “老子换衣服你看见了?我勤不勤快轮得到你管吗?你凭什么打我,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替她打我?!” 两个男人打架,一个警察,一个玩拳击的,老虎下山一样,一边打,一边骂,桌椅板凳来如山倒,打得酒吧保安都热血沸腾的。店里客人跑了一半,酒吧的玻璃窗外站满了围观的人,老吉瑟瑟发抖地躲在女调酒师身后,小鸡崽般地责备她:“你怎么总能招惹上gay呀!?” 女调酒师吓得在吧台不敢出去:“谁他妈知道啊!你别扒拉我!” 富二代嘴里满是血腥味,胡乱一抹,继续战斗,炸了毛的狮子一样,掐着小白的脖子,恶声质问他:“你怎么有闲工夫跑出来了,我不在家,没人妨碍你,你不吃你们的情意绵绵餐了?!还模范家庭,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他妈模范家庭!” 他一拳下去,落了空,小白不知道什么时候掰着他的胳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厄着他的脖颈。 “你真好意思说啊姓傅的,你天天在那下三十个饺子,你知道她这两天都没吃饭吗?!” 小白膝盖一顶,正中富二代的腿弯,他朝前跄踉了几步,脸色也变得青白青白。 富二代像幼儿园小孩一样嘴硬道:“你管我吃多少个饺子!” 小白擦了擦脸上的血,喘着气,接着骂道:“你看看你这个德性。下回跟你那些小宝贝打电话自己缩在屋里打,用不着在客厅兜圈给全天下听见。” “怎么着,白摄影师不是咱们马戏区相亲界一枝花吗?也会缺女人?羡慕了?嫉妒了?天上的仙女都能跟你开了金口,谁瞧不起谁啊?” 他说话总是这样一招制敌,专挑人短处戳着脊梁骨骂,小白不敢相信,如果他但凡有那么一点点真心喜欢小夏,绝不至于说什么话让小夏伤心到一连几天都笼罩在阴影里,而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吃饭、睡觉,把客厅弄得全是水,在酒吧重新物色艳遇。 小白说:“你别回来了,你不缺这个房子住。” 富二代耍无赖:“谁说我不缺,我就要住这,我不仅要住这,我还要带我私生子住这儿,我也组建组建模……” 他话还没说完,小白气疯了,拿小臂刀子似的抵着富二代一连后退十几步,跌跌撞撞地倒在吧台上,老吉和女调酒师就在那里,尖叫几乎刺破富二代的耳膜,背后是硬邦邦的木头,后脑勺咚的一声,富二代才发现自己被那个姓白的王八蛋死死地抵在台面上,仰脸看着有点重影的天花板,呼吸都困难,操/他/妈/的,他打架怎么这么厉害。 小白一字一顿地道:“你要是敢在他们两个面前说这个词,我会撕了你。” 富二代缺氧,思维也混乱:“什么词?……模范家庭?” 小白卡着他的脖子,重重地摔了一下他的脑袋。 “!!”富二代说:“我知道了,知道了!” 富二代不知道,马戏区多少人最爱在背后拿“私生子”指摘高中生和女房东,小夏只比高中生大十岁,他们明明知道,然而还是乐此不疲。有一回,有人跟小夏发生争执,当着她跟高中生的面说高中生是小夏的私生子——全马戏区的人都知道,就是不爱说,你还有脸了,出生就烂肚子的破鞋……小崽子还敢瞪我?死爹拖妈的小杂种。 高中生差点进少管所就是因为那次打人,那时他十三岁半。 范大爷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给小白看他胳膊上的疤,活灵活现地道:“那小兔崽子,力气真是大,不去当兵可惜了,嚯,那天,跟疯了一样,我跟你李叔使劲拉他,怎么都拉不住,这疤就是摔地上,给我阙折了,缝针缝的。” 小白知道富二代没恶意,在富二代的世界,私生子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他随口说出来,也绝不是指高中生。 他冷静下来,松开手。 富二代仍然仰躺在桌面上,费力地喘着气,像是刚刚上岸的人。 女调酒师大着胆子,鼓励道:“亲上去,亲上去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小白百忙之中迷惑地看了她一眼。 不管了,小白踢了一脚富二代的腿,道:“起来。” 富二代装死。 “起来赔钱。” 富二代一下子弹起来了,骂了一句脏,头破血流地激动道:“我冤不冤呢?!我在这儿喝酒喝好好的,我的桑娇维塞一口没喝,美女亲我嘴儿,你冲上来一顿乱揍,酒也撒了,美女也觉得我是同性恋,你现在还叫我赔钱?!” 小白摸摸口袋,钱包不知道打架的时候掉哪儿了,他说:“我没钱。” 富二代说:“老子也没有。” 小白找到钱包了,把钱包打开一看,翻了翻,说:“我就这么多。” 富二代探头看了一眼,给他寒酸的,赶紧叫他合上,别搁儿这丢人现眼。 老板拿着计算机在归零归零,富二代喝着调酒师安慰性的一杯新酒,嘴里破了,酒灌进去火辣辣的疼,他哎呦了一声。 两个人打完架,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小白先开口:“我跟小夏什么事也没有。” “我跟这个美女还什么事也没有呢。” “你要是真喜欢她,”小白说:“就不要像个三岁小孩子一样张牙舞爪地喜欢她,她对生活够害怕了,没有胆子跟你玩你那些上层人的消遣游戏。” 富二代还没说话,小白又说:“要是不喜欢她,就别让其他人觉得你喜欢她,你哪一天走了,在马戏区其他人眼里,你和梁偏安也没什么区别。” 富二代想起超市里那些阿姨流传的他们当街亲嘴的传闻。 他挠挠头发,忽然有点浑身不自在,转过身又喝酒,龇牙咧嘴地说:“赔钱就老老实实赔钱,少说两句吧。” 我都被打成这样,你就别气我了 小白后来又去采风了,不知道这破鼻子裂嘴的还去采什么风,神经病,搞艺术的都是神经病。 富二代在街上孤零零的飘荡,赔了酒吧一大笔钱,信用卡都给他透支了一张。 不过他也不在乎,他说服自己仔细想想,如果是小夏今天撞见他跟调酒师嘴对嘴,那小丫头会怎么想,可他就随便玩玩呀,他又不是真心的。 mia也是,marry也是,lily也是,lucy也是,vivian也是呀。 这怎么能算呢? 打电话也是故意打给她听的啊,谁叫她每次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呀。 富二代真是想不通,他把这归结于女人心海底针。 走着走着,马戏区就在前头了,已经深夜十一点多,冷得不行,富二代裹着自己的外套,三步两步地往家跑。 他们家独门独户,底下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蹲在那里,富二代一声断喝“干嘛呢!”,那影子猛地弹跳起来,一溜烟就跑了。 富二代大步追上去,影子不知道跑到哪栋楼里,找不着了。 他往边上一看,墙上的电箱还是打开的。 第二天,高中生照常上学,作家照常写书,小白在厨房练习煎蛋,富二代走过去,想问问他今天早上女房东下来吃饭没有。 富二代一过去就看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嘶了一声,道:“我下手怪狠啊。” 小白看看他,也是一样的。 小白说:“我也不轻。” 楼梯上穿来轻微的脚步声,富二代光听这声,就觉得自己这顿打没白挨,往常那丫头下楼,都像小猫扑蝴蝶似的,吧嗒吧嗒,脚上要是有铃铛,都能跳一首《音乐之声》,她今天下楼,就像被猫扑死的蝴蝶一样。 小白把煎得破破烂烂的鸡蛋夹到盘子里,没说话,端着盘子上楼了,富二代站在厨房里动也不敢动,生怕她瞧见自己,就转身走了。 女房东没瞧见,走到厨房门口,才看见在里头装木头人的富二代。 她没说话,伸手开冰箱,富二代大着胆子,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咳,你最近有什么仇人没有?” 女房东看了他一眼。 富二代硬着头皮继续说:“我昨天看见有人在下面鼓捣咱家电箱呢。” 女房东小声说:“检修的吧。” 富二代说:“哪有那么晚来检修的?没灯没火的。” 女房东没吭声,从冰箱里翻翻找找,依旧没有任何食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沮丧极了,关上冰箱,又上楼了,富二代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富二代晚上找了个手电筒,又去等着了,今天没等着,他不信邪,那影子掉了截带插头的电线在这,肯定得回来捡的。 富二代故意把电线丢在外头,等了两天,扑了两天的空才等着了,他不知道还有“偷电”这种操作,还以为是要报复谁,搞破坏来的。 已经十二点多了,没了灯伸手不见五指,风刮得人脸上生疼,富二代又冷又困,裹着毯子等着,看见有人蹑手蹑脚地来了,一下子就精神了,在走廊上大喝一声,大步流星地冲下去拦住了她。 是个女人,不大年轻,看着孩子都该上初中了,被富二代拦住,满脸通红。 她梗着脖子说:“我路过的时候东西掉这儿了,过来捡电线的。” 富二代觉得这也不像是个结仇的,问她:“前几天在这撬电表的是不是你?你搞我们家电箱干嘛?说完了我就放你走,不然你今晚就跟我在这儿耗着。” 女人跟他你来我往磨叽了一阵,中间还试图逃跑,最后看这个小伙子是真难缠,才说:“我家在二楼,电动车不好充电。” 富二代没明白。 女人说:“我看你们家这里有能接上的电线,借用一下。” 富二代说:“就这?” 女人愣了一下,连连点头:“就借用一下,借用一下。” 富二代说:“这多危险啊,那里是坏了的,你在这儿充电不得炸了,那边那个才是平时我给电动车充电的地方呢。” 女人赶紧附和:“是是是,我以后不在这充了,谢谢你提醒我啊,我走了,走了。” 走了几步,她又倒回来问富二代:“我看你不是特别眼熟,你认不认识我啊?” 富二代说:“不认识,您是哪位?我跟我们房东说说,给你拉个线出来。” 女人赶紧摆手:“不用不用,不认识就好不认识就好。” 说完,她歪歪扭扭地跑走了。 富二代摆摆手电,没想到就这事儿,他还以为抓了个什么坏人,能跟女房东邀功呢,这可倒好,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友邻互助都算不上。 富二代觉得马戏区可真没意思,搁以前,喝酒都能被人下药,就跟拍电影似的,要是作家知道他们以前那些事,保准能把眼珠子给瞪下来。 他关了手电,往回走,他们家已经黑了,马戏区基本上没有一家还醒着,走到走廊上,才看见女房东披着披肩,拿着手电筒站在那里,像是刚被惊醒,出来看看情况,橘红色的手电筒还没拧开。 她问:“什么人呀。” 睡意惺忪,像只小奶猫似的。 富二代不自觉软声道:“没什么,一个阿姨,在我们家门口借着充会儿电动车。” 是呀,女房东想,这才是他们的小傅少爷呢。在他眼里,哪儿会有为了十几块电费偷偷摸摸在别人家拉线的人呢,他以为自己在马戏区租了房子,直直播,就算理解民间疾苦了,他就算去睡十二人的大通铺,也是个活在云端的小少爷。 他哪儿知道什么叫揭不开锅呀。 女房东笑起来,轻声说:“那你跟她说你也要充,我给她拉一根线。” 富二代赶紧邀功:“我就是这么说的!” 她看着他,隔着远远的手电筒的光柱,又想起自己在房间里黏了两天也黏不好的那个香水的瓶子,想起他那句“在地上滚一圈沾沾味吧,现在配得上你了”。 女房东莫名就有点鼻酸,关上手电筒,一言不发地准备回屋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 富二代还穿着拖鞋,跑得吧嗒吧嗒的,冻得鼻子通红。 “咱俩坐一会儿吧。” 女房东说:“太冷了。” 富二代赶紧说:“我把我毯子给你,我毯子大。” “很黑啊。” “我有手电筒,老亮了。” 女房东说:“有什么可坐的呀。” 富二代哑了,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忽然感觉到额头上有一点点冰凉。 他抬头,拿手电筒一照,光柱里,数不尽的透明的雪花飞舞着。 苍天有眼啊。 富二代露出笑容,手舞足蹈,说:“下雪了,瞧,你瞧,江尧市第一次下雪呢!” 女房东说:“江尧市每年都下雪的。” 他笑着说:“我没见过嘛,这可是我第一次在江尧市过冬天。” 女房东也想好好看看今年姗姗来迟的马戏区的初雪。她裹着暗红色的披肩,坐在褪色的绿楼梯阶上,四周黑洞洞的,白色雪花窸窸窣窣地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富二代这么看去,觉得自己像电影的爱德华一样,看着一个天使一般的女孩子在雪里,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干,富二代强装冷静走过去坐下,怎么跟个处男似的,并肩坐着,都给他开心得不得了。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女房东鼓起勇气,转过脸想和他说话,算是停战,一转脸,没想到富二代就凑得那么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按着心脏,以免它跳出来。 女房东看着他——鼻青脸肿,一只眼角紫了,一只眼睛亮汪汪地看着她,像汪爷爷那只叫花花的大狗。 她生怕破坏了这来之不易的雪景,把声音压得很小,问他:“你是不是跟小白打架了呀?” “嗯,”富二代很可怜地说:“他打我。” “他为什么打你啊?” 富二代说:“他叫我别气你了。” 女房东笑了,眼睛一酸,忽然觉得肚子很饿,饿得都不行了,她怎么突然好想吃东西啊。 她故意别过脸,抱着胳膊,说:“小白真好。” 富二代拉拉她的披肩,楚楚可怜:“我都被打成这样,你就别气我了。” 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女房东觉得大事不好。 她压了压嘴角,转过脸的时候,富二代还是瞧见她眼里一闪一闪的快乐的小星星。 “亲上去,亲上去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他脑子里突然响起那个女调酒师的话,把他给吓了一跳。 两个人挨得这么近,他只要大着胆子往她那边凑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扑通,扑通,他舔舔嘴唇,快要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念头给吓死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着,女房东无意识地,紧张地攥着自己的披肩,脑子里一片空白,大气也不敢出。 咕噜噜噜。 富二代愣了一下,歪了歪脑袋,眉角朝上一挑。 “饿了?” 女房东捂着不争气的肚子,尴尬地道:“可能是太晚了……” 富二代说:“走,我给你做饭去,想吃什么?” 女房东道:“不行,这么晚了,高中生都睡了,明天一早还要起来上学呢。” 富二代道:“我小声点弄,静悄悄的。” 女房东说:“不然还是早点睡觉吧,睡觉就不饿了。” “那不行,”富二代道:“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不能再不吃了。” 她说:“谁说我没好好吃饭了,我这几天吃的可多了!吃嘛嘛香。” 富二代说:“哦,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呗,我还以为你跟我吵了架,像我一样茶饭不思呢。” “我看你吃的比谁都多,昨天作家还跟我抱怨,你一个人把香菇猪肉馅的全吃完了。” …… 等明天,等明天我揍不死他的。 ※※※※※※※※※※※※※※※※※※※※ 你俩可真是没有隔夜仇 不需要家里人的照顾 今年过年早,期末考试也早。 高中生成绩不好,但是女房东仍然对家长会非常期待,一教室的家长,就数她听得最认真。 赵茂的妈妈坐在她旁边玩开心消消乐,一千多关,一边玩一边斜眼看着她,道:“你是那孩子姐姐吧?真年轻。” 女房东说:“是呀,姐姐您看上去也好年轻,有三十五吗?” 赵茂妈妈刚好通关,笑得合不拢嘴,道:“哎呀,瞧你说的,我孩子都高一了,我都四十啦。” 女房东道:“是吗?您看上真就像三十出头的,您孩子姓赵是吗?我听我弟弟说过呢,他们俩关系好像还挺好的,这回赵茂的数学考得真不错,回头得让我弟好好跟赵茂学学!” 赵茂妈妈掩嘴娇笑,非常自豪:“我家先生是一中数学组组长,赵茂这孩子随他爹,别的不行就数学行,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叫你们家小高问赵茂,赵茂闲不住,话多的很,随便问!” “是吗?那您老公也挺厉害的呀。” 说起老公,赵茂妈妈想起了什么,凑过来跟女房东道:“你不知道吧,他们这个陶老师家里有人,刚毕业就当六中的班主任,这个学期结束,下个学期就转到一中去!啧,谁晓得我前几天听说啊,本来板上钉钉的事情,陶老师好像自己决定不转了!哎呦,这个陶老师真是啊,年纪轻轻就这么有责任心,也不晓得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女房东吓了一跳:“一中可是省重点呀!陶老师怎么能不转了呢?” 赵茂妈妈非常满意女房东这个反应,继续道:“哎,所以说搞不好她家里出了事情呢,江尧市最近搞什么清查,不是好多家里有权有势的都被查了吗?我就怕陶老师家也出事,影响她教学生,结果刚刚一看,这精神头也蛮好的,不像家里出事了的,我猜啊是她第一次带班,对孩子们有感情,准备教完这一届再走!这样最好了,省得换班主任对小孩学习也有影响。” 一中跟六中,听起来就差一只手,但是实际可谓是云泥之别,江尧一中是省重点中学,工资、资历、口碑、工作环境,甩连市重点都不是的江尧六中可不止一个档次,就拿口碑来说,同样是做老师,说一中出来的老师,大家都肃然起敬,哎呦,高材生啊!说是六中出来的老师,大部分人就翻翻白眼,家里有关系进去混钱的呗。赚外快的钱也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一中有些名师的课,可以达到一个小时两百,一个班将近一百个学生,还一位难求,在校外补一堂两个小时的课,就可以拿到一个普通老师一个月的工资。 女房东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陶梦媛不会是因为作家才留在这吧? 赵茂妈妈见女房东走神,便挨挨她的胳膊,问:“上次运动会跑步那个是你爱人吧?英姿飒爽啊,我小孩见了崇拜得不得了,那个一等奖你爱人真是功不可没。他是做什么的呀?” “啊,”女房东回过神来,道:“那不是我爱人,那是小高的哥哥,刚刚大学毕业,做自由职业,给人拍照的。” “哦,”赵茂妈妈撇撇嘴道:“自由职业……自由职业也挺好。” 散了会,女房东跟赵茂妈妈告别之后,之前那个念头在脑子里萦绕着,怎么也挥散不去。 她想,陶梦媛也不小了,这么好的条件,难道真跟作家这么耗着? 关键是作家这也不能耗啊,她每每旁敲侧击地跟作家提起陶梦媛,作家就跟听到瘟疫似的,立马调转话题,他平时怂的要死,一遇到陶梦媛,就硬得像金刚狼。 想着想着,陶梦媛刚跟家长说完话,迎面就出了教室。 她朝女房东招手,微微红着脸,笑道:“小夏姐姐。” “哎。”女房东应了一声,走过去。 陶梦媛先将手里一个小袋子递给女房东,道:“这是给高同学的,班级进步比较多的同学都有这个最佳进步奖,他这次考得还不错,回去要多多表扬呀。” 原来倒数第十还进步了是吗… “好……”女房东悻悻地把那个小袋子接过来,看见陶梦媛手上还有几个这样的袋子,问:“陶老师,这是您自己买的吗?” 陶梦媛红着脸说:“小夏姐姐,你叫我小媛就行了。” 女房东道:“那怎么行,在学校当然要叫老师了。” 陶梦媛说:“高同学其实就是不用心学习,上课走神、睡觉、不听讲的情况比较严重,噢,您之前说他在初中总是打架,但是这一学期,他还没有跟同学发生过争执呢!这也是进步呀!” “陶老师,”女房东问:“你是不是因为你学长住在我们家,才不转到一中去的?” 陶梦媛又脸红了。 女房东是真喜欢陶梦媛,她说:“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呀,你要是喜欢他,要么就主动追求他,要么就别这样浪费时间呀,大好的工作机会,你可不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 陶梦媛说:“小夏姐姐,不是这样的。” 她坚定地看向女房东:“上次你就找过我帮忙,我也不瞒你,我家里确实有条件叫我转到一中去,其实我真要转,江理附中我也能进去,但是我不想靠家里,我读这么多书,考研究生,就是不想一辈子都靠家里的。” 女房东道:“是是是,话是这么说,但是你有这个心就好了呀,你学历也不低,对学生又负责,何必留在六中受欺负呢?我上次听说……” 陶梦媛一把抓住她的手。 “姐姐,你不明白,我这个资历,完全进不了一中,我进六中就是我自己考进来的,我就算以后要去一中,也要自己考过去,我能在哪里上班就在哪里上班,我不需要家里人的照顾。不过还是谢谢姐姐啦,你刚刚说的……关于学长的,我也会考虑的。” 陶梦媛红着脸朝她吐了吐舌头。 女房东哑然了。她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一个,又美,又善良,成绩又好,家里又有钱的女孩子,都这样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养活自己,而她只是一个靠着爸爸的房子,什么都不会的女房东。 说不嫉妒是假的,女房东太嫉妒她们了,嫉妒那个黑旗袍的用钻石镜子的姐姐,嫉妒脸上贴着贴画奔跑的陶梦媛,而她自己,只能在旁边看着,既不美丽,也不坚强。 她好像只会柴米油盐地在马戏区租房子,二十年后,也许她就成了另一个卢阿姨。 女房东勉强露出一点笑意,仍然回握住陶梦媛香皂般白净而细腻的手。 她郑重地说:“陶老师,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开完家长会,女房东慢慢地走回家,打量着街边开始贩卖的年货,想着今年该贴什么对联,去年买的大中国结要不要拿出来洗一洗。 她是一个见得别人好的人,嫉妒在她这里并不是一个坏词。她还能上学的时候,就很嫉妒同桌头上新崭崭的头花,但是调皮的男生把同桌的头花扯走,她马上拍案而起,提着扫把把那些小男生打得嗷嗷叫。同桌要把头花送给她,她擦擦鼻子上的血,摆摆手说不要。 那简直是当年的她抵抗的最大的一笔诱惑,觉得自己豪气极了,第二天同桌就换了一个新头花,一个星期上五天学,同桌换了三个头花,那个头花破了一点边,同桌不想戴,就把它丢了。 小时候的她还为此捶胸顿足,懊丧不已。 但是她那时就已经知道,如果她接受了,她还是会嫉妒同桌。有了头花,还要嫉妒铅笔盒,嫉妒小皮鞋,嫉妒娃哈哈,嫉妒一打开热气腾腾的午饭,嫉妒下雨天来接她的爸爸妈妈。 世界上的东西,女房东拥有的太少了,她从小就嫉妒许多许多东西,根本嫉妒不完,嫉妒到最后,看都看累了,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有人将全世界最好的一瓶香水做礼物送给她,她也早就不敢接了。 她还是买了一副对联,提在手上走回去,看见门口蹲着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就傻不拉几,蹲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陌生的男人,个子高块头大,吸着鼻子缩着手。 女房东把对联蜷成一根小棒子,拿在身后,试探性地问:“你找谁呀?” 那人一下子就跳起来了,道:“我就知道我没找错!你长得比照片里还好看!” 他该是被江尧市冷坏了,吸溜着鼻涕,野熊一样跑过来,要给女房东一个热情的拥抱。 女房东抄起对联就照脑砸了过去,传统文化的力量,一掷千斤,那男人被打了,很憋屈,抱着头说:“你怎么还打人呢?” 女房东骂道:“废话!我不打你打谁?!你在我们家偷偷摸摸干什么呢!?” 他委屈极了,说:“我找我傅哥呢。” 大雨 女房东拿钥匙给他开门,问:“你蹲在这多久了?怎么不知道敲门?冷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他说:“我没找着门铃啊。” 得,一傻子。 女房东给他开了门,懒得打扰他们兄弟相见,把富二代给他喊出来,就上了楼。 富二代有个同龄的死党,跟他生日就差两天,小时候一起在富二代外公家里玩水,富二代从船上掉下去,十岁的张扬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虽然最后是富二代游过去救起了张扬,但他心里还是认定了这个哥们的。 富二代回国之后张扬也回国了,跟富二代不一样的是张扬上面还有个哥哥,那才是他们张家的顶梁柱,张扬也很爱他哥,干脆小腚一摊小手一翻,凡尘俗世与我无关,没心没肺地过着他快乐纨绔的生活。 张扬来马戏区找富二代的时候,富二代也是非常之……不爽。 “你是人吗扬哥,”富二代说:“我叫你给我捎个骆驼像,你带的那他妈是什么?!” 张扬刚从迪拜回来,墨镜一摘,晒痕分明,功夫熊猫似的。 “什么什么!?那不是骆驼是什么!?” “那是骆驼吗?!那他妈是羊驼,你骂谁呢?” 张扬哈哈大笑,一把跳起来要给他亲爱的傅哥一个熊抱,富二代往后一退,道:“鞋,换鞋。” 张扬都傻了,伤心而震撼地看着他。 “哥,我踩脏你家地了是吗?我的脚印还不如你家保姆一拖把吗?” “什么保姆,”富二代给他找拖鞋,道:“那是你嫂子。” 张扬脚一滑,差点摔出门外。 要是老唐、烨子,或者任何一个人听到他说什么嫂子弟妹这种话,耳朵都听起茧了,但凡是个好看女孩,富二代马上说,老唐,我给你找弟妹去,但是,他不会在张扬面前说这话,张扬第一次听到他说这话。 张扬傻了三分钟,才穿上鞋。 “狗屁吧,”他说:“我能喊嫂子吗?大两天的人可是我。” 这才是他扬哥呢!富二代大笑一声,问他:“来这儿干嘛?” “接你回京过年呀,怎么着,跟你爹吵架连你家都不要啦?” 富二代说:“你走吧,我不回去。” “拉倒吧,”张扬说:“你爹早就不生你气了,你差不多得了,演什么哈姆雷特呢。” “滚你妈的张扬,”富二代道:“老子不回去就是不回去,他拿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回去。” 张扬说:“那我也不能走呀,张总叫我把你喊回去,我一个人回去了,到头来怎么交代呀?怎么着,还要我哥亲自请你呗?” 张扬他哥张宋,从小就是他跟张扬两个人的大哥大,接管张家的生意后,两个人故意喊声张总,张扬的话可以不听,张宋的话必须得听……一点。 富二代挠挠头,说:“得,叫咱哥别管这事儿了,张总日理万机,这点破事儿用不着他劳心。” 张扬说:“你不是为了那丫头片子吧?” 富二代说:“哪儿能啊,我这不是自力更生呢吗?更到一半回去算什么个事,先帝创业未半呐?” 张扬说:“傅哥,在我这儿你就别装了,你创什么鬼业,你那直播我也能直,打赏大头不就是我还有看中你□□的小姑娘么?你投的那些资,咱高中没毕业就会了,算什么先帝创业?你有本事,姓傅的,你有本事把原先的关系给我抛了,能干成烨子那样,我就算你能,行不行?” “滚蛋,你管我干什么,我爱干什么干什么。” 张扬哎了一声,走进去说:“算了算了,我也是一样的,我比你还不能呢,这破房子叫我住一天,我都得哭着叫张总,撒丫子跑回去了。” “怎么说话呢?这房子好着呢,你懂什么呀。” 真是转了性了,张扬摇摇头,感叹着江尧市已经重新锻造了他傅哥高尚的人格。 正说着话,小白从楼上下来了,背着小旅行包,张扬也是个自来熟,赶紧跟人打招呼:“哎呦,这儿还有个帅哥呢?帅哥好,我是傅哥的朋友。” 小白笑道:“你好。” 富二代问:“去哪儿?” 小白说:“回家,现在去高铁站。” 张扬赶紧见风使舵:“你瞧瞧,人家都知道大过年,阖家团圆多好啊。” 富二代踢了张扬一脚,跟小白说:“我送你。” 张扬说:“呦!我傅哥什么时候还这么热心的?” 富二代骂他:“这不是主要请你出去吃饭吗?!好不容易家里小孩放寒假,一家人出去吃火锅,这大好的晚上都拿来赔你了,我亏不亏呢?!” 什么小孩,什么寒假,听得张扬稀里糊涂,完犊子,这才多长时间,傅哥业还没立,家都成了。 高铁站是后来新建的,跟老车站不同,离城区不远,要过桥,张扬从上海开了车来,富二代好久没开这么好的车了,一时也是开得激情澎湃。 张扬说:“傅哥,你必须得回北京了,你瞧瞧你看我这车的寒酸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你头一回摸劳斯莱斯呢。” “闭上你的破嘴。” “留在这送你了,要不要?” “我那小电驴挺好的行么,张二少爷,我费老半天劲从老唐他们家保姆那里抢来的,充一次电能跑四十公里呢。” 张扬无语,问他:“你在老吴那买的二手奥迪呢?” 富二代打灯看路,道:“送人了。” “我说……” “吱——”前面喇叭四起,紧急停车,富二代骂了一句,使劲把车刹住了。 “我去他……” 话音未落,前面的骚乱立刻引起众人的注意,马上就过桥了,拥堵得水泄不通,叫声四起,到处都是下车看情况的人。 小白远远地看见前面攒动奔跑的人群,立刻警觉起来,马上开门下了车,站在路上朝事故源头看去,他们在路边,离人行道台阶最近,小白站上台阶。 交警的哨声尖锐地划破着灰沉的傍晚,小白甚至看到灰黑的焦烟,腾卷着,一辆车后盖严重破损的轿车停在十字路口前,红绿灯仍然川流,警察大声地指挥者人员和车辆后退,撤离。 人太多了,甚至有爬到车上看热闹的人,富二代跟张扬也从车里出来了,张扬说:“我操,大白天闹市酒驾,你们江尧真他妈牛。” 不是。 ……不是酒驾。 是毒/驾。 小白喉咙动着,紧紧地攥起拳,他的心脏在胸腔中狂跳着,抬头看路标,又看着腕上的表,艰难地喘着气,那些灰黑的焦烟像是攫取了他的气管。 就算幸运的情况,附近街区刚好有巡逻警,在晚高峰的时间要开到桥边这个大十字,一路开道,至少也需要十五分钟。 而那辆被撞的车上伤员流血不止,满脸玻璃,警察和热心路人拼命才将人从掉火星的车内扛出来,救护车还没开到,交警不断地给伤员做唤醒。 那辆前盖冒烟的毒驾车辆,仍然癫狂地左突右冲。 如果是酒驾,完全没有好端端地将车开到十字路口,但是突然发狂到不知死活、剧烈碰撞仍然继续行驶的可能。 不要……他祈祷着,那位交警不要试图拦车了。 “你干什么去?” 被富二代突然一喊,他才发现自己无意识的扒拉着前面那位看热闹司机的肩膀,试图从人群中挤出去。 他的手心全是汗,他的喉咙干得可怕。 小白说:“我……我去帮那个伤员。” 富二代说:“你别去,离那个车太近了,等会儿爆炸了算谁的。” 一直瞅着眼睛看的张扬忽然叫道:“那不是老桥贼吗?” 富二代问:“哪个老桥贼?” 张扬说:“桥息啊,前几年被张总送进去那个。” “差点□□张总秘书那个?” “是啊,”张扬道:“他家里有点底子,这才几年就出来了,怎么跑到江尧来了。” 富二代低笑一声,说:“这年头,往江尧跑的可不少,你知道那个姓董的吗?” 张扬说:“祸从口出,你跟他们离远点。” 小白不认识他们说的“老桥贼”,他只远远地看见小刀骨,披着一个黑皮外套,探着手,在背风处给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点烟。 那个高个子的男人穿着西装,系着红色的丝绒领带,江风吹过,漆黑的外套微微敞开,他皱着眉头,在人群中,冷静而平淡地注视着那个在尖锐的哨声中疯了一般的前盖冒烟的车。 小刀骨将烟给他点好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回头跟另一辆车的人说话。 算上这一次,小白也只是第二次看见小刀骨,他不确定这时冲上去,小刀骨能不能认出他来——这个在大爆炸递给他电影票的大学生售票员,身手拔群地冲过人群,冲过车流,冲过火焰,去协助交警,截停一辆他眼皮子底下的车。 小白感觉自己要窒息了,江风一下子灌进他的耳朵,他几近失语,站在人群里,他突然想起一个他们警校第二年因为体能考核太差被退学的同学,离开学校那天两手空空,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警校,站在他们训练场的旁边,看着操场上飞扬的沙尘。 那时小白正从障碍墙上翻跃而下,同学站在操场边缘,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露出了一个无能为力的笑容。 无能为力的笑容。 梁队的骂声在耳边播放着,小邓拍肩的力气在身上重演着,父亲严厉的眼神在面前如电影般无限放大,“白摄影师”,“白摄影师”,是谁在喊?——小白浑身上下都像被铁钉钉在板子上,血液流尽的焦竭感让他口干如焚——他脑海和焦距一片空白,意识全无,只有大脑深层反反复复地回放那个同学无能为力的笑容。 离的那么近,却什么都做不了。 小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发狂的人一边开车横冲直撞,一边从窗户里伸出手来。 穷途末路的罪犯开车坠江,最后一刻,半边身子探出窗户,死死地拽住了那个执勤的中年交警。 没有人去帮他。 砰,桥那头的水花轰然一声,倾盆大雨一般浇落下来。 尖叫声,骚乱声,几乎震破了站在原地不动的白警官的耳膜。 克里斯蒂安·贝尔 小白被焦灼的干渴感烧醒时,小邓披着灰蒙蒙的黎明推开了门。 他见小白醒了,随手把嘴里的烟头掐了,往他这个杂七杂八的小出租屋一丢,道:“醒了就量个体温,手伸长点,在柜子那里拿杯水喝。” 那天小白被富二代送到火车站,在候车室半晌,还是撕了回家的车票,在外面喝了一晚上酒,混混沌沌来找小邓,敲了半天门,小邓不在。 小白浑身像火烧一般,喝太多,腿一软,倒在小邓家门口。 小邓回家的时候,以为谁死外边儿了,使劲踹了两脚,脸转过来,是小白,赶紧把他衣服上的脚印拍了,扛到家里去。 然后就烧到了现在,两天了,再烧下去人都烧傻了。小邓一直一个人住,屋子又小又破,唯一一张狭窄的单人床给了小白,他睡在旁边的长椅上,听小白整夜整夜含糊不清地梦呓。 “不要去。” “不许动。” 他就听明白这两句。 小邓就明白是因为什么了。 现在可算是退烧了,费了小邓在楼下买的几颗快客。 小邓依旧睡在长椅上,跟小白相对无言。 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小邓开口说:“案子查完了,也不是第一次死同事,好歹犯人一块儿死了,别想了。” 话糙理不糙,他说的对,有时候警察因公殉职,按照法律,犯人还判不了死刑,牢里关十几年,出来还能结婚。 小白摁着自己的额头,梦呓似的道:“我什么都没做,你知道吗,我什么都没做。” 小邓说:“你做什么?打爆他的车,还是打爆他的脑袋?你是什么人?大爆炸卖票的,比交警跑得还积极?况且你也提供了很重要的资讯,那个叫桥息的,很可疑,梁队已经派人接近了。” 小白没说话。 他翻了个身子,蜷在狭小的木板床上,被子是小邓能找出来的最厚的,也不过一条轻飘飘的毯子,——小邓是北方人,很能扛冷。 在拉着窗帘,雾蒙蒙的天光里,他突然想起原先在警校的一桩趣事,侧身跟小邓喃喃道:“你记不记得你四年级的时候,违规逃了一次演练,被抓回来大晚上全装罚跑,你们那个导员裹了袄,数圈数,最后他感冒了,你什么事也没有。” 小邓也想起来了,笑了一声,问:“那时候你几年级?” 小白说:“二年级,我比你晚两年进校的。” 小邓点点头,说:“确实,我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听说了低年级有个神人,每门科目都是第一,实战训练也无敌,一打听,爸爸跟爷爷还都是二级英模。” 小白笑了,说:“这两者没什么联系好吗,我训练也很刻苦。” “可不是,私自加重沙袋被罚第一人。”小邓揶揄他:“我还是毕业早了,我前脚走,你三年级被称为警校之光,简直不把我这个警队前之光放在眼里。” “你那是自封,不一样。” 小邓笑了,锤了他一拳,骂道:“自封怎么了?你有本事也自封一个。” 小白自嘲地一笑:“见同事死而不救第一人。” 小邓不想他再想这件事,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真不回家了?我是有家不能回,大过年的,你家里人都等着呢。” “你为什么有家不能回?”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背景良好?你爸二级英模,我爸流氓地痞,我报警校都差点被我妈打断一条腿。” 小邓又想去摸烟,没摸着,只好干巴巴地讲出来:“她说我要造反。” 空气又沉默了,天阴沉沉的,江尧市的冬天,天像是永远也亮不起来。 “对了,”小邓说:“你回来的时候手机就一直响,白天响晚上响,好像是个姑娘的名字,你谈恋爱了?” “小夏?” “对,是这个名字,估计联系不上你,担心坏了,两天了,还在打,我都怕她跑去警察局报案。” “那是我房东。” “靠,为什么我房东叫我喊他老熊。” “她不会去警察局报案的。” 小邓想起来了,有点诧异,说:“唯一知道你身份的,就是她?一个女的?还是你们那隔夜饭的房东?” 小白说:“你别看不起人。” 小邓道:“这可不是看不看得起的人的事,这是随时会被捅一刀的事,你还卧什么底?到头来人家拿去跟街坊邻居传遍你是条子,你还在自以为是装摄影师。” 小白皱眉:“她不是那样的人。” “呵,”他轻笑一声,问:“那你为什么告诉我?你就是想要我知道,你出了事,她就是第一嫌疑人。小光光,你别以为自己姓白,心就真的不黑了——你调查过她了吧?” 小白沉默了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小邓大笑着拍拍他,说:“干咱们这行,当白雪公主是不可能的。” “给人回个电话吧,”小邓把手机拿给他,道:“小姑娘找你两天了。” 滨江大桥毒驾案在电视上播了两天,富二代肯定也跟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次跟小白一起目睹现场的可怕,说不定还要假惺惺抱着她的胳膊,说他怕得晚上睡不着,非要女房东过去跟他一起睡觉。 小白给女房东打了电话,窗外还是一片混沌的早雾,女房东却快速地接起来,翻被子的声音传来,她的嗓音听得出是被吵醒,却如释重负。 “小白!小白!是我!你可算接电话了,富二代跟我说了,你们去车站遇到事情了是吗?我有点担心你,我……你回家了吗?” 小白把手机放在枕上,看着通话的屏幕,通话的时间一秒一秒的跳动增加着,女房东的声音依旧熟悉而温暖,在梦里,他经常在背景的杂音里听见她在喊,小白,小白,小白。 他突然一下子理解了富二代的撒泼打滚耍无赖,他现在也好想跟她撒娇。 小白闷哼了两声,鼻音很重,女房东继续说:“我看新闻了……过几天,市里还要给那个牺牲的郝警官开追悼会,我们也会去献花的……这个、这个不关你的事,富二代开始跟我说,你本来还想冲上去,他把你拦住了,我把他锤了一顿,后来看新闻,觉得冤枉他了,还给他炖了汤……那场面太乱了!你跑不过去,也拦不下来,电视上说吸毒产生幻觉,那个人都疯了,你上去也只是白白受伤,还暴露身份,小白,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但是……但是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电话那头始终沉默着。 “……小白,你在听吗?” “我在,”小白说:“你给他炖了什么汤?” “桂圆银耳,他不是爱吃甜的嘛,这么大个人,跟个小孩子一样,迟早得长蛀牙。” “我也想喝。” “等你过完年回来,我给你炖,炖更好的鸽子汤。” 小白笑了,轻声说:“好。” “你还在江尧吗?” “你放心。” 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一点,躺在床上,那头的小白却又沉默了,对于这次的事情,他仍然一个字也不提。 女房东揉了揉眼睛,看着马戏区慢慢升起的淡淡的冬日朝阳。 “对了,之前我一直没和你说,配钥匙的那个李伯伯,听人说,他儿子在外面就是吸/毒的……因为手很巧,还给人做吸/毒的器具什么的,我又怕乱跟你说,是谎报军情,今年过年他回来了,特别瘦,跟那个罪犯一样,口眼歪斜,特别吓人,我觉得你可以去查查他,说不定现在戒还来得及,别以后也成了疯子……但不要说是我说的哦,李伯伯就他一个儿子,也蛮可怜的。” 小邓蹭的一下就坐起来了。 “小白,我把你说的那个蝙蝠侠看完了,那个什么,什么斯蒂芬,姓克的演员演的,好长,外国名字,我记不住。他女朋友死的那一部,他失去了那么多,坏人被当成英雄,他却还是默默地回到他的蝙蝠洞里,也许你觉得你这次什么也没做,是个很没用的警察,但是等你在江尧卧底成功了,你抓了更大的坏人,给这次的郝警官报仇,你就是江尧市的黑暗骑士,至少……至少是马戏区的黑暗骑士。” 女房东硬着头皮说完,觉得有点心虚,毕竟这是一部很洋气的电影,她开头看睡着好几次,好几天才把三部电影都看完,也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对不对。 太阳升起来了,窗帘的间隙,不知不觉已经变得明亮而温暖,小邓哗啦一下拉开窗帘,柔和的光芒一齐照耀进屋。 一直没有听见小白说话的女房东觉得自己可能多嘴了,小白也许早就听不下去了,她摸摸鼻子,局促道:“其实我也是乱说的,那个,你没事的话……我挂了,你休息吧。” 小白总算翻身坐起,掀开毯子,用手拿起手机,忽然又叫住了她:“小夏。” “嗯嗯。” “克里斯蒂安·贝尔,”小白对她笑着说:“不姓克。” 你跟一块儿喊我吴姐就行了 赶走了张扬,富二代理直气壮地继续住在这里过年。 高中生很烦他,他原本想跟女房东过一个两个人安安生生的春节,富二代这么一留,估计又是成天鸡飞狗跳。 而且……高中生看着帮女房东整理围巾的富二代,心底不可克制地蔓延出一点难以言喻的忌恨,和微妙的委屈。 富二代也跟他们一样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赶集的模样。 高中生冷不丁地出声道:“你又要去找你的哪个小蜜?” “怎么说话呢,”富二代帮女房东理好了围巾,回头瞪她:“我跟你们一起出门儿看你们的朋友,怎么啦,你姐还没说话呢,你不乐意也不好使。” 女房东叫道:“你跟着去干嘛呀!?你又不认识人家。” 富二代道:“去了不就认识了,你忍心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等会儿又断电了,你回来,我已经冻死了。” “呸呸呸,”临近年关,女房东很忌讳这些词,忙道:“大过年的,你可别乱讲话!” 富二代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们一起出了门,高中生走中间,富二代拿眼睛瞪他,高中生目不斜视。 路过水果摊,富二代问:“吃橘子吗?” 高中生道:“她最近上火。” 路过糖葫芦摊,富二代停下来给女房东买糖葫芦,女房东喜欢这个,红红火火,晶莹甜蜜,她笑了,嘴里吐出白汽,伸出手还没接到,高中生便道:“我也要。” 富二代火了:“你还小?!想吃不知道自己拿?!” 女房东道:“你骂孩子干嘛呀,人家本来就小,你再帮人家拿一根怎么了?” 富二代看了高中生一眼,问:“你跟我来这套是吧?” 高中生没说话,势均力敌地看着他。 最后高中生还是拿了一根糖葫芦,他不爱吃甜的,拿在手上,烫手山芋一样,女房东都吃完了,他顶上那一颗还没吃干净。 富二代跟着他们姐弟走进另了一个区,逼仄而老旧,脏兮兮的雪落在墙角,橘色的老猫无力地叫着,迟缓地从人们脚边慢慢地爬过去。 巷子很长,零零散散地开了铺子,都人满为患,一排汽车停在外面老远,白色的食烟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富二代明白了,这是块吃饭的宝地。走进巷子,高声的江尧话和温暖的饭菜香将人整个地包裹。 有小孩子从里面大叫着跑进跑出,在某个小孩闯过富二代旁边时,他哎呦一声,软软绵绵地往路边的电线杆子一倒,高中生就在他旁边,他不往高中生身上倒,故意等着女房东来扶他,苦着脸说:“完了,我站不起来了,我好疼呀。” 高中生额角一跳:“你有病吧?!” 富二代点点头:“是,被那些小孩一撞,我撞出病了,我胃病又发了。” 高中生道:“你什么时候有胃病了?!” 富二代非常虚弱地看向女房东,鼓着嘴扮可怜:“你记不记得我前几天都只喝粥呀,我胃不好,医生说这种病就是要静养,不能撞,我现在可疼了,我都站不起来了。” 高中生使劲踢了他一脚:“你喝粥不是因为前几天火锅吃辣了肚子吗?!” 富二代哀叫一声,被他软绵绵地踢在地上,小孩子一样倒在雪里,女房东知道他在这故意作妖,半天没理他,瞧见他倒在雪里,捂着肚子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有点心软。 他朝女房东伸手:“扶我。” 她说:“你赶紧起来,地上脏呢,这么厚的衣服,怎么洗呀。” 富二代装着起不来的样子,毛茸茸的眉毛皱在一起。 架不住富二代拉着她的手撒娇,女房东弯腰捞他,富二代一用力站起来,踉跄一下,一把将她整个搂进怀里。高中生气傻了,伸脚就要踢他,富二代嘴上叫着胃疼,抱着女房东躲来躲去就是不撒手,人来人往,女房东被他窝在怀里,气死了,跟着高中生一起锤他,三个人正在巷口混战,里面传来一声嘻笑:“哎哟喂,今年怎么多了一个?” 女房东终于锤开了富二代,留他跟高中生两个人斗鸡似的打架,朝来人露出笑脸,忙道:“吴姐。” 吴姐笑着打量她,手上原本点着一根烟,顺手便掐了,瞧也不瞧地丢进雪里。 吴姐说:“进来,今晚客人有点多,咱们说两句我还得去前台看着呢,菜都上好了,今年我又招了两个新厨子,一个做川菜一个做江尧口,明年我就把隔壁铺子盘了。” 她的手朝隔壁一指,朝隔壁门口的老店长笑道:“老张啊,你可听见了,店里的东西都爱惜着点用,我就喜欢你们家凳子。” 老张呸了她一口。 吴姐带着女房东进店,后面两个人还在互相扯着兜帽互殴,女房东叫了一声高中生,他最后踹了富二代一脚,连忙在裤子后面擦擦手,道:“来了。” 富二代抬头,这家店名字叫江湖再见,店名拿墨写在大木板上,店门也阔,里面人声鼎沸,是这巷子生意最兴旺的一家,没想到老板居然是一个女人。 他抬脚跟在高中生后面,也进去了。 吴姐引着他们往里走,正值饭点,食客满堂,欢声笑语,女房东不由得笑道:“吴姐,你瞧,我就说你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吴姐不置可否,只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姓邓那小贱人今年回马戏么?” “姐。” 她嗤之以鼻:“要不是她是章奶奶她女儿,这‘小’字我也得去了。” “她最近挺好的,而且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好她奶奶个腿。小刘呢?还在广州?” “今年会回来的!”女房东很开心:“她票都买好了!” 一边说着话,吴姐姐带他们走进一间小包厢。包厢里的灯笼红彤彤的,照得人喜气洋洋,菜是刚上齐的,三个人,加上凉菜一共八道,满满当当,仔细一瞧,还都是女房东跟高中生爱吃的那几样,富二代不由得多看了这个女人一眼,却没想到吴姐也正含笑地看着他。 吴姐眼睛看着他,话却是问女房东的,道:“租房子的?” 女房东说了是,吴姐摇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站着,富二代坐着,她穿着亮色的修身冬袄,在红艳艳的灯里,有几分女侠的意思,女侠朝富二代扬扬下巴,道:“我姓吴,你跟小夏一块儿喊我吴姐就行了。” “诶,”富二代还没喊过谁姐,此时此刻,他真就乖乖喊了:“吴姐好。” 这么一声姐,拿到北京城里,等价的人民币都能换一箱又一箱,然而吴姐只是微微颔了颔首,连富二代主动跟她握手,也是懒洋洋的。 她戴着玉镯子,袖口有点短,握手的时候露出一截手臂,女房东眼尖,一下便拽住了,站起来叫道:“你真跟那姓何的王八蛋又在一起了?!他又打你了?” 吴姐姐把手臂懒洋洋地抽回来,扯了扯袖子,把淤伤遮住,满不在乎地道:“我们复婚了。他回来找我,我把他嘴巴撕破了,第二天他包着纱布又来找我,我就答应了。” 高中生也很震惊,问:“他当初带走的钱呢?” 吴姐姐问一句答一句:“跟那个小妹花完了,花完了,小妹就走了,他知道我的好,又回来找我。” 女房东话都要说不出来了,好半天才道:“吴姐姐,你疯了?你好不容易东山再起,开了这么一家红红火火的馆子,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又跟他搅在一起干什么?他那是知道你的好吗?他那是把你当摇钱树!” 吴姐耸耸肩:“会赚钱也是一种好,我不就这点好吗?他图我的钱,我图他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旁边的富二代也听出个大概,跟着劝道:“就算你瞎眼往坑跳,也不能往火坑跳啊,家暴可是犯法的。” “是啊,”女房东还在愣神,呼吸困难地望着她:“你忘了你第一天来我这里租房子,背上的伤都是我帮你上的药,你忘了,你忘了他为什么打你,你的美容院,开了三年了,他逼着你把存折密码告诉他,好让他跟小妹远走高飞,你不说,他就打你,拿你们店子椅子打你,拿烫头发的东西烫你,还拿剪子,要扎你的眼睛,你来马戏区的时候,满脸都是血,去住院的钱都拿不出来了,你,你怎么跟又跟他在一起?” 吴姐姐听着,嘴角慢慢扯了一下,她摆摆手,道:“都过去了。” “他这不是又打你了吗?这能过去吗!?” “行了,”她听厌了,伸手便去摸烟,指指桌上的菜,道:“你们先吃,我得去外面看着,走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女房东道:“吴姐姐……” 吴姐姐说:“对了,替我向小吕问好,跟他说,他当年送我的暖手宝,现在还暖和得很。” 菜很好吃,女房东却吃得食不知味,回去的时候,吴姐站在门口送她,朝她招手,已经换了件长袖的衣服,手臂上的伤被遮得严严实实,身后的江湖再见依旧人声鼎沸,门口的大红灯笼在风中飘摇,小二端着一大盆滚烫的水煮牛肉高声叫着,穿堂而过。 ※※※※※※※※※※※※※※※※※※※※ 吴姐还会出场哒! 以后我和你老公就是一家人了 小刘是女房东在马戏区最好的朋友,跟女房东不一样的是她老老实实地在学校读完了高中,参加了高考,没考上,才被家里带到了广州打工,富二代还是第一次见到女房东同龄的朋友,趴在栏杆上,看着女房东欢呼雀跃地飞奔下去抱着那个胖乎乎的姑娘。 女房东道:“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呀!之前还说今年特别顺利的!小郑呢?你们见家长了吗?” 小刘说:“分手啦。” 女房东吓了一跳:“不是之前还好好的吗?” 小刘说:“不说他啦,男人都是一个德行,我现在看见男人就过敏。走,咱们上你走廊上坐坐,我在广州,做梦都是跟你一起在走廊上一起吃红薯片。——周小熊回来了吗?” “没呢,他事业节节高升,现在已经在大城市站稳啦!” “真好!咱们三个从小就数他最出息。” 一上楼梯,就瞧见了走廊上的富二代,小刘的过敏症犯了,捂着胸口抽搐。 富二代摸摸自己的脸:“不应该呀,我就涂了个大宝,这就帅倒了?” 女房东跺脚:“你站在这干嘛呀,你快进去吧!” 小刘抓着她的手,问:“他是谁呀?!是你说的那个姓白的吗?” 富二代的脸色一下就垮下来了。 “得,”富二代道:“我站在这碍人耳目了不是。” 女房东看着他调头就走的背影,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什么,小刘好奇地看着她,她摆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两个人在走廊上坐下,挨在一起聊天,小刘说着外面的世界,大城市是怎样日新月异,有一回,她还跟外国人讲了话,自己这几十分的英语,外国人还夸她英语very good,噢,她前几天还跟别人一起去了什么免税店,买了一支两百块钱的口红,据说外面要卖三百多呢。 女房东道:“江尧现在也发展得很快了!我上次去黄金塔玩,都差点迷路了!” “是呀是呀,”小刘说:“我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了,江尧现在也很多外国人,地铁线也多了好几条,黄金塔那边好像还建了一个巨大的钟,我老远就听见响了,他们说是黄金塔那边的。可惜马戏区还是老样子。” 女房东也没言语了,她叹了一口气,像是有点伤心,又有点遗憾:“是呀。” “我妈说这边很快要拆迁了,等拆迁了,你就搬到市里去住吧,不然跟我一起广州,说不定政府多赔点钱,你还能在广州买个小房子呢!那可完全不一样了!” 女房东托着腮,笑道:“那也得有人来拆呀,这不是大家都想卖个好价钱,开发商赶走了一个又一个,隔壁街区的高楼都要盖好了,大家还是过着十年前的日子。” 小刘哈哈笑道:“哪儿止十年呀,我看跟二十年前都差不多,要不是你有那个店子——就靠这房子,还带着一个学生,早就饿死了。” 女房东打她:“我那才赚几分钱呀,这么多年,赔进去的比赚的多多了。” 小刘说:“哎,那也比我好多了,天天在那个□□厂里,不知道哪一天就倒闭了。” “倒闭了你怎么办?” “换下一家呗。” “为什么不去当服务员呀?” “人家嫌我胖呗,”小刘道,也坐直了:“那姓郑的王八蛋就是这么说的。” “王八蛋,你别理他,你就算胖,也轮不到他来说!春花,现在胖子可多了,大家审美都在变,你这根本不算什么,别说一百三十斤,现在很多一百六七十斤的呢!” 小刘忧愁地捧着脸:“我都一百三十八了,不就是四十了么。” “冬天哪有不长肉的。” “诶,”小刘像是不想说这个了,撞撞女房东的肩膀,问:“刚刚那男的怎么回事呀?是谁呀?写书的,还是你说的那个很有安全感的小白?” 女房东尴尬地道:“都不是,我没跟你说过这个人。” “为什么呀?” “没什么可说的,一个租房子的,指不定哪天就走了。” “可写书的和小白不也是租房子的吗?” “不一样,”女房东道:“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呀?” “这个人,”女房东道:“可能明天走,可能后天走,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我再也见不着他,他也很快就忘了这里了。” 她最好的朋友刘春花还是不明白:“租客不都是这样的吗?” “是呀,”女房东看着外面被人踩得半脏不脏的雪,笑着说:“我的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滴滴,底下忽然响起两声车响,随即,女人的叫声响彻云霄:“小宝,别跑,这里路不像家里,小心跑摔了!” 她抱着胳膊,皱起眉毛说:“太冷了!我怎么觉得比明尼苏达还冷!” 小刘撇撇嘴:“邓大小姐回来了。” 章奶奶的丈夫姓邓,这位从奔驰上下来的墨镜女郎正是章奶奶的女儿,吴姐姐口中的“小贱人”,邓米兰,名字是她自己改的。 女房东掩着嘴:“我怎么感觉她头发又多了一圈呢?” 小刘故意道:“你懂什么,这是人家时尚,狮子王同款。” 邓米兰摘下墨镜,看见了走廊上的女房东跟刘春花。 她非常热情地朝她们俩招招手,道:“妹妹们,好久不见,春节好呀,要不是回这儿,我都要忘了这个节了,在国外待得太久了,我都不记得了!哎呦,小夏,你这个房子还能住人呢?” 女房东也朝她招手,道:“是呀姐姐,您可得把车停远点儿,小心我屋子落砖掉瓦,把你的车给砸花了。” 邓米兰笑道:“就是说呀,这边的路简直不是人走的,停个这么小的车都没地方!没事,反正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十几年了你都在这儿,还能跑到哪儿去?砸花了我找你赔就是。哎呀,春花,你也回来啦?怎么越长越壮实了,大城市的伙食可真不错!” 邓米兰原先就是学音乐的,古筝,还自己学戏,据说大学的时候就学人家女明星给自己在手和嗓子上了保险,在女房东跟刘春花还很小的时候,邓米兰还在江尧上学,每天早晨起来吊嗓子,全马戏区都听得见她的霸王别姬,十几年过去了,她的嗓子依旧一流,字正腔圆,直冲大脑。 “哎呦,”邓米兰又看见了一个无辜的邻居,连忙朝他招手:“范大爷,您好呀,没想到您还健在呢!” 范大爷说:“你再叫嚷两句,我马上就不在了。” 邓米兰掩嘴娇笑:“大爷,您还是那么幽默!” 女房东估摸着她差不多该进屋了,没想到车里慢慢吞吞,又出来一个男人,小刘靠过来,小声道:“这是她老公吗?她老公也回来啦?嘶,我还以为外国人都是帅哥呢。” 邓米兰喊了两句英文,女房东都听得懂,啥“darling”,还是“david”的,邓米兰把她老公胳膊一挽,生怕自己忘了这个可供炫耀的点,又仰脸朝女房东和春花笑道:“给你们介绍一下,my husband,我爱人,西雅图人,结婚在美国,怕你们坐不惯飞机,就没请你们,还没见过吧?以后咱们可是一家人,中美人民一家亲呀。” 女房东道:“好啊好啊,以后我和你老公就是一家人了。” 万变不离其宗,邓米兰早就猜到这个王小夏还是个牙尖嘴利的主。 她笑着拿她的戏腔嗓子道:“小夏妹妹的老公呢?大过年的怎么不带出来让姐姐看看,啊,我记得,是不是有个姓梁的跟你是相好呀?咦,怎么这么多年,也没请姐姐喝杯喜酒呀?” “哗啦”一声,谁家的窗户打开了,随即又传来清晰的骂声:“哪位大姐在这儿学公公说话呢?睡觉都能给人吵醒,大过年的怎么不去火车站报时?我忘了,大姐是坐惯飞机的,可惜了,您要是坐潜艇,声呐钱都省了。” 邓米兰强装镇定地挽着一头雾水的老公,道:“妹妹,你家大过年的还有人呢?真是热闹啊,这又是哪位啊?怎么也不介绍介绍。” 小刘说:“人家屋子里的小帅哥多了,又年轻,又帅,耳朵又好,又会骂人,姐姐,你小心一点哦。” 邓米兰气得眉毛都扭起来了,勉强笑一下,又说了几句东零西碎的寒暄,扭头进去了,女房东和小刘笑眯眯朝她招手,哗啦一声,窗子这才又关上了。 对我好一点 邻近除夕,越来越多的人回到马戏区,原本老气沉沉的旧楼房,忽然溢满了节日欢腾的气息,每天都有新的小轿车开进来,原本就不宽的道路更加拥挤了,平时捡个芝麻都能吵起来的马戏居民却出奇的和谐,每天都喜气洋洋,若是发现自家孩子开的车更贵,那便简直成了活佛再世,对着平日偷葱摘蒜的仇人都能慈眉善目。 女房东是有经验的,若是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她躲在家里不出门,那么邻居便要好奇了——今年怎么没有见到小夏呀,她怎么啦?是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跟人跑了?我们上门看看吧。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咱们又是长辈,可一定要多帮帮她,没爹没妈,可怜,太可怜了。 早年间吃过一堑后,她每逢春节都自觉地坐在门口,人来人往的叔叔阿姨哥哥姐,挨个来跟她打招呼,高中生叫她回来,她说不用。 “哎,是呀,小林姐姐,我真没读书了,害,是找不到工作,我这不是还在租房子嘛,真的吗,你男朋友就是韩国留学认识的呀?真好。” “不用了张叔叔,我家里有人呢,不用不用,这狗狗您自己留着吧。” “姚大叔,好嘞,我等会就去居委会帮阿姨。” “没有没有,向大哥说哪儿的话,我当然记得您啦,您跟二十年前简直一模一样哈,是是是,您还抱过我呢。” “哎,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呀,——是吗?什么叫996呀?——辛苦了辛苦了,噢,你忙吧你忙吧,看你走在路上还要看笔记本电脑,小心点看着路,这雪滑——噢,这鞋登过珠峰呀,好嘞,你当我没说吧。” 女房东托着下巴,从善如流地在走廊上和每个向她打招呼的邻居说话,一张小脸,被雪风吹得通红通红,仍旧笑眯眯的,像是完全没有不悦的样子。大家都很满意,说完话便兀自走开了,小林姐姐硕士毕业了,张叔叔说女大当嫁,向大哥依旧顶着大啤酒肚来对她性/骚扰,小学同学赵全健在大大大大大公司里做事,赵叔叔到处抱怨他儿子在上海的第四套房子最近装修,忙得年都过不好。 她仍然是个靠租房子过活的女房东,大家都衣锦还乡了,她仍旧坐在他们离家那天的椅子上,像个坐井观天的青蛙一般止步不前。多令人同情,又令人快乐,在这逆水行舟般的高速社会,她落后得几近令人心安。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太阳落山,她站起来,一转身,就看见倚在门框边的富二代。 他看着她,问:“冷不冷?” 女房东没说话。 富二代云淡风轻地道:“你姐们儿怎么说的,我又年轻,又帅,耳朵又好,又会骂人,你懂不懂利用资源啊,你吱一声,我明天五点钟就坐在门口,谁再跟你说这些屁话,我把他骂到钉在马戏区的耻辱柱上下不来。” 女房东笑了,故意板起脸道:“你就骂人厉害,还嫌我在马戏区人缘不够差吗?” 富二代道:“用不着那些人喜欢。” 女房东说:“你当然用不着了。” 富二代说:“你有我就够了。” 第一句话到现在,他的表情都姿势都没有变,抱着胳膊,倚在门口,眼睛不轻不重地望着她,话也轻飘飘的,听不出真假,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女房东深吸了一口气,埋头往屋子里走:“我去拿围巾。” “干什么去?” “居委会除夕送温暖,看望社区的敬老院呢。” “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呀?” “我一个大好青年,就不能去给孤寡老人送送温暖啦?” “你有这工夫,”她说:“不如去社区管理处找高中生,帮他跟姚大叔他们搬东西。” “小孩子,多锻炼锻炼怎么了?” 他说什么也不肯女房东一个人单独跟那些牛鬼神蛇呆着,不由分说,硬是跟去了,上次碰瓷的事情,李阿姨对他印象深刻,一瞧见他,马上就皱起眉头。 敬老院的人倒是很热情,女房东跟着李大姐给敬老院的护工们发社区的礼物,富二代东瞧瞧西看看,哄老人开心,一套又一套,甚至还会唱京剧,站在那里,一边修饮水机一边随随便便开了嗓,敬老院的目光全被吸引过去,女房东都惊呆了。 只是那台旧电视在放戏曲频道,有坐在轮椅上的老大爷试图跟着一起唱,富二代漫不经心,帮老大爷起了个头,却像是金石碰撞,一小段薛湘灵唱段的《锁麟囊》,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他悠哉悠哉唱着,饮水机修好了,站起来,全敬老院都盯着他,李阿姨拿着一袋洗衣粉,目瞪口呆。 他吓了一跳:“我调子起高了吗?” 走出敬老院,女房东仍然沉浸在他出其不意的两句京剧里,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富二代乐了,问她:“怎么着,喜欢听呀?早说呀,我天天蹲在你床边儿,从早唱到晚。” “你学过唱戏吗?” “这点皮毛,有什么可学的呀。” 女房东瞪大了眼睛。 富二代心情大好,故意道:“我是谁呀,李蔷华天天锤着我们家门要我去给她当徒弟呢。” “神经病,我跟你说真的呢。” 富二代这才道老老实实道:“我家有人是唱这个的,耳濡目染,不会也会了。” 女房东只以为他是个满脑子吃喝嫖赌的纨绔,顶天了比暴发户高一级,没想到竟然真是个有家底的,这便没吭声了。 富二代不乐意了:“你怎么不接着问了?我还有好多事儿能跟你吹呢。” “我才不想听呢。” 富二代拉她的手:“不就是唱两句戏嘛,我会的东西多了,我在初中的时候,还得过海淀区足球大赛青少年组最佳前锋呢。” 女房东被他逗笑了,哄小孩儿似的道:“那是,我们小傅少爷有什么是不会的呀。” 她说着话,不自觉被他牵着手,在马路上,两个人肩并肩地走着,路灯下,影子都快乐得一晃一晃。 富二代忍不住:“我外婆是唱这个的,在人民大会堂,给外国领导人也唱过。” “真的呀?” “那当然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现在还唱吗?” 富二代说:“前两年就去世了。” 女房东站住了脚,抬眼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富二代忙道:“可别说对不起啊,我外婆寿终正寝,九十岁整,我们家当喜事办的。” 他俩就拉着手站在路灯底下,他高,女房东裹着大围巾,垂下眼,富二代就能瞧见她眼睛里带着笑意,蝴蝶般珍贵的光芒。 路边的积雪没化,边上有人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晃过去,富二代怕她被撞着,拉她一把,差一点点,最终还是没有把她揽进怀里。 女房东轻声问:“你为什么不回家?” 富二代还是那句话:“跟我爸吵架了。” “你那个姓张的朋友走那天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女房东抬起脸,白汽随着她一张一合的小嘴断断续续地飘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你外公还在北京呢。” 富二代笑了,他说:“我爸也在北京,回去也是吵架,反而给他老人家添堵。” “富二代,”她说:“你迟早都要回去的。” “那干嘛不迟一点,”他仍然是那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样子:“等我有钱了,在北京二环买栋最好的房子,让你当全北京城最阔气的女房东,到时候回马戏区,开八十座的劳斯莱斯。” 女房东伸手殴打他:“你怎么就知道胡说八道,每次跟你说正经的,你就在这胡说八道。” 她气死了,富二代笑起来,哎呦哎呦地讨饶,两人吐出的两团白色雾气在橘黄的灯影下,缠绕混合成一个皮影戏般朦朦胧胧的影子。 等她打完了,富二代才道:“哪,你也知道我外公还在北京等着我回去过年呢,我可不是随随便便留下来的,知道吗?我可是很慎重地选择留下来的。” 临近除夕的夜晚街道,空无一人,残雪堆积。 他挨得离女房东很近,唇间清浅的雾气温柔地洒在她的脸颊。 “所以,”富二代非常认真地说:“小夏,对我好一点。” ※※※※※※※※※※※※※※※※※※※※ 我们傅哥才不是暴发户![○?`Д?? ○] 富二代的小妈 大年二十九,女房东跟高中生起了个大早,要去牛家店里吃早餐。 女房东跟老板娘关系很好,每年的大年二十九一定要去他们家吃,他们店生意红火,家里两个孩子读书,年年都要除夕当天才关门回乡。 不知怎么,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富二代也爬起来了,听见他们俩要出去吃早饭,非要跟着。 富二代道:“什么店呀,我也去我也去,我少吃点,少吃点。” 女房东说:“就是巷子口,那家要坐在街边小凳子,你说那些人跟包身工似的早餐店。” 富二代哑了,他记得那家店,据说很好吃,每天都人满为患,吃个包子要等一百六十多个,排队坐在马路边小凳子,车子一来,尾气下稀饭。 他硬着头皮说:“体验生活嘛。” 店子里果然已经坐得满满当当,许多出门工作的马戏区人念着这一口,一回来便要来吃,因此人便更多了,甚至有近些的居民搬了自家的椅子,巷子口几乎全是在这等这一口早餐的人。要说好东西,富二代也吃过,那种高贵的餐厅,骄傲的大厨,要沐浴焚香般的等着,他也等过,跟着一群中老年,搓着手蹲在街边,等一块钱一只的水煎包,他还确实是头一回,觉得好玩,兴致勃勃的。 时间太早,昨夜又下了雪,虽然是响晴,仍然冷得人腿脚发麻,女房东嫌天冷,要富二代先回去,富二代不依不饶,硬要和他们一起在这等着。 高中生要她先去找张小桌子坐着,他去前面排队,富二代乐了,说:“就这么走了?不问问我吃什么?” 高中生不理他:“想吃自己买。” 富二代踮着脚瞧墙上的菜单,隔着人堆朝高中生喊:“要一份酒酿圆子,一个蜜枣鸡蛋糕,五个水煎包,一份牛肉煎饼,加两个蛋!” 女房东骂他:“点这么多,到时候不合口味,又全都丢掉了。” 富二代说:“我不丢,孩子排这么长的队,水泥馅儿我也吃得干干净净的。” 旁边一位大叔听笑了,说:“小夏,这是你什么人呀?” 女房东道:“租房子的。” 大叔说:“可不是吧,往常你哪儿留租客在这过年呀。” 女房东挠挠脸,道:“今年手头比较紧嘛。” 富二代看她一眼,笑了,说:“大哥,您是我们小夏什么人呀?我来这大半年,怎么头一回见您呢?” 大叔手机也不玩了,往他们身边一蹲,道:“我呀?小夏刚会走的时候我就住这儿了,就前头,范大爷隔壁那栋,你说我是她什么人呀?” “得,”富二代要跟那大叔握手:“那我得叫叔呀。” 女房东有些脸红,道:“邰叔叔,你别理他,他在这跟你套近乎呢。” 大叔乐呵呵地跟富二代握了个手,说:“那也得看为什么跟我套近乎呀。” 富二代说:“就是,就是。” 邰大叔调侃地看着她,女房东局促地搓着围巾,半晌,只好又把怒气发在没皮没脸的富二代身上,道:“你别在这神经兮兮的,要吃东西,就老老实实的在这坐着。” 邰大叔的妻子从前面走过来,买了一大堆,提在手上,道:“你蹲在这干嘛?赶紧找个位置坐着吃呀!哎呦,这不是小夏嘛?好久不见啊!我跟你邰叔叔昨天才从武汉回来,怎么样,最近好不好啊?” 女房东连忙把桌子给他们夫妻收拾出一方位置,道:“好,我最近都挺好的,阿姨呢?顺利吗?邰肖上大二了吧?” “哎哎,是,那孩子懒得很,叫不动,现在在家里睡大觉呢!哪像你,从小就勤快!”她注意道富二代,有点疑惑:“怎么,这位是?” 女房东忙说:“就是我一个租房子的,今天顺带出来一起吃早餐。” 富二代也没多说,很和善地弯眼一笑,道:“阿姨好。” “诶诶,你好,你好,要不要一起吃一点呀?” “不用了,小高去前面买了,我们等着呢。” 邰叔叔道:“人家一家三口,齐整得很,用不着咱们操心呢。” 阿姨不像叔叔是个听风就是雨的人,瞧一眼女房东神情,便聪明地转移话题道:“今天生意太好了,你看看,这人都排到哪里去了。” 是挺多的,富二代抬头看了一眼,人头攒动,都是马戏区的老居民,热络地说着话,跟街边的春节装饰一起,融合成一幅十分喜气洋洋的场景。 女房东等久了,搓着手,时不时抬眼看一眼高中生,富二代到底也知道分寸,没有直接拉她的手,手机给她发了条微信,说:“桌子底下,我带了暖宝宝。” 女房东将信将疑地把手放下去,他热热暖暖的大手覆过来,在她手里摩挲了几道,没有暖宝宝,却径自把她的手攥住了。 怎么成了偷情似的?女房东一惊,连忙要挣开,富二代不肯放手,桌面上放着叔叔阿姨的两碗豆浆,女房东不敢大动作,瞪着他,扯过外套衣角,把两个人攥在一起的手盖起来,生怕叫人瞧见。 富二代诡计得逞,笑了,得寸进尺,在桌下,藏起来,将她冰凉凉的小手全然裹住。 手还没焐热,路边忽然开过一辆大车,眼见着这么多人,硬是要往里开,不断地鸣着笛,人群有避让不及的,便直接开骂,推推阻阻地让开,路边端着热面汤的孙老师傅,被车的后视镜刮得猛一趔趄,汤顺着胳膊浇了坐在路边的邰大叔一背,邰阿姨惊叫一声,女房东跟富二代同时站起来,富二代马上上前一步,立刻把车给拦下来了。 女房东赶紧先把孙师傅扶住,仔细摸了摸他被撞的半边身子,问道:“怎么样?孙师傅?撞哪儿了?胳膊没事吧?能抬吗?” 邰阿姨叫道:“你怎么开车的?没看到这里这么多人在吃饭?这么大的车不知道停在外面,大过年闯什么闯!” 路人也被惊得惊,闪得闪,一时间群情激愤,连忙得眼睛都抬不起来的牛家店老板娘都把脸扬起来,看是怎么一回事。 雷克萨斯lx。富二代对雷克萨斯没兴趣,对大车更没兴趣,十分不耐烦地敲了一下司机的窗户,道:“再不降窗,我直接砸了。” 窗子降下来,是个司机,戴着个墨镜,副驾驶也是空的,神经病,开个这么大的车就为了在后面睡觉,富二代以为是哪个搞排场吓唬乡亲邻居的得意小人,便道:“你撞人了,还坐在里面干什么?等着上贡呢?” 司机完全没听见似的,恶声恶气地朝两边人群道:“让开让开,车子要往里开,两边的人让一让,等会又撞到人,还要说是我的错,这么小的巷子,门口不能堵不知道?” 邰阿姨气极了,筷子一摔道:“你还在这横?!你赶紧给我下来!” “哟,”富二代不紧不慢地道:“这是哪位住北海公园儿的大款呢,嫌巷子小?嫌巷子小捐钱修路啊,在这违法乱纪算什么英雄好汉?” 司机一怔,正要还嘴,富二代不耐烦地又踢了一脚门:“下车。我伯这么大年纪了,被你这么一撞,还把我叔淋得一身汤汤水水,你就想这么坐着和我耍嘴皮子呢?” 司机把富二代打量打量又打量,问他:“你谁啊?!” 女房东道:“你管他是谁!你撞了人,这是什么态度?” 司机把墨镜一摘,大白鱼眼瞪着她道:“嘿,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一小姑娘,嚷嚷什么呐?!” 这下好了。 女房东还没说话,富二代点点头,佩服道:“大哥,你别怨我。” 他伸手进窗,直接开门,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司机还没叫两声,富二代把驾驶座门一拉,拽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扯出车门,司机大叫不及。正要动手,后座的神仙这才悠悠转醒,吓了一跳似的,降下后排车窗,露出一张女人的脸来。 她摘下耳塞和墨镜,像是刚从另一个世界回神,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隔着富二代,女房东看到了她的脸。 是那个叫路丝的仙女,富二代的小妈。 路丝吓了一大跳,问:“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了?老于,怎么了?” 司机被拽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回话道:“我也不知道,就突然冲出一个人,又喊又叫的。” 路丝也看到了女房东,抬眼,轻微迅速地瞥了一眼富二代,这才受惊似的啊了一声,赶紧下了车。 富二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依旧拽着那个司机,一副愤世嫉俗、惩恶扬善的热血青年的模样。 路丝下了车,走过去扶着孙师傅,柔声细语问:“是不是我们的车撞人了呀?不好意思啊,我这个开车的于师傅老是冒冒失失的,我回去就批评他,老先生您没事吧?怪我,不知道这里这么多人,不该开这么大车来的!” 女房东见富二代虽然脸色冷漠如冰,却到底停下了手里打人的动作,也不知道他与这个小妈究竟是什么爱恨情仇,于是便没出声。 孙师傅头一回离这么漂亮的美女这么近,被路丝柔弱无骨的手一扶,还没说话,脸就红了,结结巴巴地道:“没事,没事。” 邰阿姨道:“他没事,我家老公有事!你看看这汤洒的!这叫没事吗?!” 路丝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们不好,这样吧,这衣服的干洗费我出了,或者我现在叫人去洗,下午给你们送到家里去,行么?” 富二代松开手,力道仍是大的,将那个司机往驾驶位一塞。 他摔上门,转过身,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路丝说:“这确实是我撞了人,大过年的,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说,”富二代道:“一大清早来找我,你想干什么?” 在场的人没想到女房东这个脾气不好的租客跟这个开雷克萨斯的大美女认识,都惊了。大美女见了他,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得眼睛都不敢抬,倒是这个小伙子,一副债主一般油盐不进的冷漠表情,——奇妙,太奇妙了,实在令在场各位乡亲忍不住深思。 路丝跟富二代一走开,人群立刻沸腾了,连邰阿姨也忍不住问她:“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呀?这个女人是什么人呀?怎么住在你那里,小夏,这是怎么一回事?” 女房东不知道怎么说,也不能说那是个离家出走的京城恶少富二代,那个美女是他的小妈。 她只装作尴尬地笑笑:“就是个租房子的,我也不太知道他的事。” 邰阿姨见她神色有异,又看看车,看看那边说话的两人,也不追问了,说:“哎,那我们先回去洗衣服,这钱就不要了,以后叫司机开车注意点了就行了。” 女房东答应着,看热闹的人群也慢慢散开来,她一抬头,看见队伍末尾的高中生。 他站得有些远,排了很长的队,额头微微出了汗,左手右手,各提了一大袋东西,高中生没说话,只淡淡地朝路丝和富二代讲话的方向看了一眼。 女房东心里一颤。 高中生直直地看着女房东,当着她的面,一抬手,将左手的那个满满的袋子,全扔进了垃圾桶。 酒酿从陈旧的垃圾桶底流淌开来。 小白番外一(请点进来) 女房东知道小白是警察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 马戏区人员流动大,中老年人口多,犯罪很方便,今天骗了钱,明天就能走,被骗钱的人反应过来之前,没人会觉得奇怪。 女房东前面那栋楼一楼的章奶奶,是看着女房东长大的,女房东家里那点鸡飞狗跳的事,章奶奶跟看连续剧似的了解的一清二楚,逢年过节,经常叫女房东去跟他们家一块儿吃饭。 章奶奶儿女双全,并且都很有出息,然而章奶奶比女房东还要孤单,前几年还好些,这几年她女儿出国了,儿子好像升了个什么科长,又忙又富,有时过年也不回来了。 马戏区经常来那种推销的骗子,敲锣打鼓,有时候还搭个戏台,拿个话筒,请几个女孩儿跳舞,然后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激情澎湃地开始推销,又变魔术又送红牛,有时候是卖的是“内蒙古本地奶片”“新疆羊皮鞋”“东北人参”,有时候是神童速记班,防老年痴呆药,强身健体丸。 章奶奶就买了六个疗程的强身健体丸。 买了六个疗程还不够,另外买了有神奇功能的热磁力感应按摩杖,包治百病神仙粉,千年古木泡脚盆。 “这个骗子的技术还可以啊,”富二代道:“我看前面配钥匙的老李头家也买了好多。” “你别说风凉话了行吗,”女房东愁得托着腮想法子,道:“章奶奶说是给他儿子买的,结果他儿子不关心老人被骗,还把章奶奶给骂了一顿,非要章奶奶把钱追回来,先不说是不是气话,这样章奶奶多伤心啊。” 富二代搬着小板凳在她旁边吃饺子,问:“你要来点儿我这个加醋的么?” “滚远点儿吧。” 富二代说:“多少钱?” “跟你没关系。” “多大点儿事儿啊,别皱眉毛了,不是我说你王小夏,你怎么又养弟弟又养奶奶,整个马戏区都跟你沾亲带故的。” 女房东吃饺子:“本来整个马戏区都跟我沾亲带故,你以为我是怎么长大的,人情世故,生老病死,住在房子里,喝风吃土就长大了?人又不是树,树也要人养啊。” 富二代一拍大腿:“文豪啊。你别租房子了,你去写书去,把大作家饭碗抢过来。” 小白从外面回来,正看见两个人排排坐在走廊上吃饺子。 “怎么了?” “停电了,外头凉快。” 女房东道:“厨房里有饺子。” “怎么愁眉苦脸的?” 富二代把事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乐道:“给她急的,饺子都比平常少吃好几个。” 小白问:“报案了吗?” 女房东道:“今天陪章奶奶去了,警察说那人应该是个惯骗,警察局也在追呢。” “有人统计被骗金额吗?” “光章奶奶就被骗了六万五,”女房东恨得使劲掐了一把富二代的大腿:“你说这些骗子怎么连空巢老人的钱也骗!!章奶奶省吃俭用,买蟑螂药都要找我合伙砍价,平时连个土鸡蛋都舍不得吃,他妈的,这个骗子家里没老人吗?!” 富二代疼得脸一白,道:“我家里有,你掐我干什么呀?疼死了,给我揉揉。” “滚蛋!” 小白又问:“马戏区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吗?” “是啊,上回有个卖美容养颜胶囊的,卢阿姨多精明的人啊,也被骗了好几千呢。” 小白没说话,富二代看他一眼,小白问:“对了,饺子什么馅的?” 正义的白警官绝不能坐视不理,他第二天就在牌桌上问了范大爷,范大爷果然是马戏区fbi,马上清清楚楚地又给小白讲了一遍,骗子脑袋尖,下巴短,穿个苍蝇绿外套,额头发亮头发少,上个星期三开始大张旗鼓地“厂家促销”,前天才走的,留的号码是假的,人海消失了。 小白问:“讲话有口音吗?” 范大爷道:“嘿,比你还清亮,字正腔圆的。他说他卖的东西都是在北京,中央电视台报道的,国家这个证那个证,还是中科院研究的呢,我寻思中科院也不研究泡脚盆,劝老李头,嘿,死活不听。——这在马戏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打听这干嘛呀?” 小白说:“哎呦,大爷您今天手气怎么这么好。” 范大爷一看,是赢了,杠上开花,立马乐了,把中科院抛到脑后。 骗子一般打一枪换个地方,三五年内不会在江尧市出现了,警察局的线索也寥寥无几,毕竟很多老人药吃完了都不知道自己被骗了,有许多家庭也觉得“花钱买开心”,不愿意折了老人的面子,报案的少之又少。章奶奶也是被女房东架着去的。 骗子留的信息也是假的,小白帮章奶奶给一楼养的花花草草浇水,问章奶奶还有没有说过其他什么话,什么都行。 章奶奶说:“哪有呀,哎,现在想想我也真是的,连他姓什么叫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敢在他那里买东西。” 章奶奶不相信,又把那一堆药捧出来,跟他说:“小白呀,你给我看看,这些真是假的吗?这,这,这不是有红章吗?这儿,这儿还有证书呢,上面写着,四十岁……你看,这个成分表也写了,那个热磁力的捶背的,我摸着是热热的,锤着也挺舒服的,这,这怎么能是假的呢?” 小白有点理解那些不报案的家庭了。 他说:“我也不清楚,我也想找他好好问问呢,问清楚之前,这药您先别吃。” 章奶奶道:“诶,好。就是呀!我儿子斩钉截铁地说是假的,我想着万一是真的呢,你看,连你都不清楚,那肯定是我儿子不舍得花钱,就骗我是假的。对了,你要买这个吗?给小夏买个那个泡脚的,我看行。他跟我说了,要是还有人想买,就给他打这个电话……” 小白道:“等等,您还有一个电话?” “是呀,但是这个是说买东西打的,我就没在警察局留下……唉,本来我警察局也不想去,小夏非要……” 真是坏大事,小白道:“您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说您邻居也想买,问他还在不在江尧。” 章奶奶打了,没想到真的有人接,但是口音浓厚,一听就不是之前那个人,并且含糊其辞,章奶奶直接说:“我把电话给他,他要买,你跟他说。” 小白咳了一声,努力让自己声音没那么严正。 他刻意走的远一点,压低声音道:“你别挂,先听我说,老太太前几天花这么多钱买你们那东西,我说,能带我干么?我以前,咳,我以前也是搞这个的,你别跟我家老太说,我想赚点多的。” 对方都傻了,问:“啊?同行啊?” “咳,小点声,你别给我老太说。” “我不是老朱啊。” “老朱呢?” “你是集团的吗?” “我不是,我以前在江西搞。” “哦,”那人说:“那里搞头不多。” 章奶奶的声音适时的传来:“小白啊,他怎么说,活动结束了没啊?” 小白扯着嗓子道:“结束了,我正在跟他说情呢,我给买两盒。” 对头那人笑了,说:“我也瞒着家里。” 小白小声道:“这个要交钱进吗?” “要,你先打两千给老朱。” “他认你吗?不然咱俩先见个面,一起给他打电话?” “你别不是警察吧?” 这话一问出来小白的心就放松了一半,不是菜鸟到一个地步的骗子都问不出来这话。 他说:“哪能啊,咱们都是同行,谁也别坑谁。” 对面想了想,说:“行,那你明天来找我,我先从厂里给你拿点药,先糊弄了你奶,再跟老朱说入伙的事。” “可以呀,”小白赞美他:“我们以前怕被发现,都是从其他市运的,你们还搞了个厂。” “那是,”对面道:“老朱可是个能耐人。” 老朱的确是个能耐人,就是用人不淑,这个菜鸟实在是菜鸟了点,丝毫没有查些有用的东西,小白接受了几个人的盘问,给老朱打了两千块钱,顺顺溜溜就进厂了。花钱请他们喝酒吃饭,在尘土飞扬的苍蝇馆子,花了半个月呆在厂里,拿钙片跟维生素片做假药,睡在他们的电扇都缺叶的“员工宿舍”。 造假药的也有知道自己干的是缺德事,但是有钱,这年头能赚钱的很多都是缺德事,好歹这个药不害人。 小白躺在嘎吱嘎吱的木头床上,也说:“是,确实比那些有毒有害的好一点。” “是吧,”那工人说:“我们是小厂,有人说我们是骗子,那些打着大广告的,不也很多骗子吗?有啥不一样的?” 小白没吭声了,翻了个身,床板咯吱咯吱的响,木头扎在他身上。 小白问:“你们都是江尧人吗?” 他们说了几个隔壁县的名字,没有江尧本地人,江尧市发展很快,拆迁款到点落户,很少有这样穷的江尧本地人。 小白跟着厂里的人,又找到了□□的厂,这也是大罪,他装模作样地办了一张,带回去在灯下仔细看,厂里的人说:“怎么样,以假乱真吧,在外面真的假的混着用,包你平安。” 白警官在知道这是假证后,能看出破绽,但是如果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扫,他保不准能看出来,更别提其他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百姓。 蚊虫乱飞,他把假证收好,道:“是呀。” 他在厂里呆了半个月,他们去行骗过的地方,家里有几口人,老朱留下的情况,郊区的污水厂,哪个馆子里肉多,谁家小孩儿要上学,他都摸清楚了。 就是老朱又太能耐了点,他早就带着钱的大头跑了,除了马戏区,还有别的区,赚来的钱又够开几个厂造假药了,一厂子的人没有真能联系上他的人,小白打钱的银行账号也是别人的,给几个所谓“心腹”的身份证姓名也是假的。也有好处,这些被抓的同伙都把愤怒从警察转移到了老朱身上,纷纷骂他不是人,要警察同志一定抓住他。 小白最后没出面,他说今天要去菜园子摘菜,厂子被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大伙儿都在心里高兴他逃过一劫。 白警官立了个小功,梁队骂他正事不干,抢民警的活倒是一套一套的。 小白那天没跟警队的车走,在还有一个小时脚程就能出江尧市荒郊野外,他拍了几张照片,试了试自己的摄影技术。 他回去看到照片就骂了自己,正事不干,视频网站找的摄影教学都白看了,装个摄影师装成这个鬼样。 小白走回了马戏区,拿脚走,也有开拖拉机路过的,载了他几段。天色尚早,烟灰色的干草铺在路边,两旁的白桦叶子在风中青黄作响,再往两边伸展是绿色的菜地和果园,南北无限地延长,白色的油漆杆子边,偶尔错落着简陋的农棚,野狗在脚边跑过,焚烧后的塑料袋蜷缩成干枯的一只。颠簸的道路上,小白拿着学的半生不熟的江尧话,问他们今年菜卖的好不好,又问他们拖拉机全下来多少钱,哒哒哒哒哒,下了车,他还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风尘仆仆地回家,女房东以为他掉进沼泽里了。 “你这么长时间去哪儿啦?!你这衣服!赶快脱下来洗了!——诶,你早回来就能看见,刚刚警察来了,骗章奶奶的骗子好像抓住了,真快,还上门教育了章奶奶,钱也还回来了,但是我刚刚看见章奶奶还是拿那个锤子捶背……你干嘛去了?” “哦,”小白把相机从背上取下来:“采风。” ※※※※※※※※※※※※※※※※※※※※ 是这样的本来这一章都是某天突然被一个什么新闻打动写了一点小番外不重要 和主线剧情关系也不大大家不看也没什么关系本来不准备发的是为了和大家说一个事情 《女房东和四个租客》要换名字了 今天给一起写文的伙伴们看了看数据首点低到不科学 小说题目和文案作为网文实在太差了(感谢点进来的小天使)所以做出了中途改名字的不得已决定相应的文案封面都会换掉思来想去虽然我只有八个收藏每次给我评论了就只有棠和夏但是我还是决定要和你们说一声… 只是换名字我的存稿非常非常多大家放心主线和风格都不会变的也绝对不会坑的!! 虽然收藏本来就不多但是还是希望大家理解一下不要掉收藏呜呜呜 每一个收藏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谢谢大家明天会晚一点更新等大家差不多都看到这个消息之后我会换掉名字暂定名《小夏》(我是个起名废对不起)小天使们如果有其他的好名字或者在文中看到喜欢的段落可以在评论里告诉我吗现在的我还在为文案冥思苦想 还有几天就不是新晋了… 到时候数据可能还会更凉… 其实比起我自己我更心疼棠和夏因为其他小说都有很多读者大家一起玩梗互动很热闹而她们两个每次就很冷清…我一定会努力的希望有一天大家都可以在三三这里找到快乐!再一次谢谢大家!! 从今天起,我非要当他姐姐不可! 高中生是在女房东十九岁半那时来的。 女房东爸爸是个有头脑的,在大家还在为三毛五毛算不清的时候,就敢于贷款做生意,下了两年海回江尧老家,直接把这整栋楼买了下来。顺带把走廊也买了,之前走廊上推满了两栋对楼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每天都有人为了你家柜子压了我家的鞋而破口大骂,而现在,只有女房东心爱的摇椅,和一排他们家的看家小花。 再之前,女房东爷爷奶奶住在这一栋楼最底层,一半露出,一半在地底,天气最差时,潮得早上起来没有下脚的地方,湿答答的拖鞋里经常爬出一只睡醒了的蜈蚣。爸爸回来买房子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层掏空,连车库也不建,全部灌满了水泥。 她爸爸去世之前,家里关系也不是很好,她妈妈脾气古怪顽劣,爸爸也不善哄人,那时,爸爸可算是马戏区很有钱的年轻人,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女房东倒觉得,该哀的夫妻,贫富都得哀。 倒是爸爸车祸去世之后,她妈妈精神状态就有点疯疯癫癫的,一副失去了人生挚爱、备受打击的样子。没几年,女房东就在别人那里听说她妈妈前几天在街口跟男人在摩托车上搂搂抱抱。 女房东至今也不知道爸爸当年到底有多少存款,只是印象中,妈妈从来没上过一天班,她带着存款、车祸赔款,东一天西一天不着家,跟着这个男人去西藏、那个男人去泰国,女房东几乎在马戏区每个居民家里都吃过饭,范大爷,章奶奶,卢阿姨,李阿姨,配钥匙的李叔,对女房东而言,这些邻居比课本上的安徒生真实得多。 由于学费交晚了,女房东没能上高中。 在那个秋天的开始,她妈妈回来了,脸上晒出了高原红,雀斑一块又一块,一进门,脱下帽子,大吃一惊:“你怎么没去上学呀?!” 女房东想,妈妈终究是关心她的。 话音刚落,跟着进来一个黝黑黝黑的男人,一见女房东,愣了,责问她妈妈道:“你不是说没人吗?怎么还有个小孩儿?” ——耽误她在家约会罢了。 女房东忘了自己是怎么长到十八岁的,原先那些一起上学的小伙伴,刘春花,周小熊,赵全健,都上高中,上大学,走出马戏区,走出江尧,而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样死死地留在了这里。 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妈妈彻底从马戏区消失了,没有信,也没有纸条,留了十八万现金,藏在她枕头底下,她躺了一下,硌得她脖子一整天都伸不直。 若她有父亲那般的胆识和能力,就该立刻卖掉房子,连同那十八万,远走高飞,早就干出一番大事业。 但她毕竟不是,她把钱存在了银行里,攒到二十万的时候,才买了一间店铺的股份。所以说,她不仅是女房东,还是女股东,那家店在这几年里起起伏伏,倒闭又转手,好不容易混到了美食推荐app“马戏区必吃美食”第十名。 高中生就是买店那年来的。那时,那家店还是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卤水铺子,他还是个无家可归的十岁小男孩。 姚大叔带着他,他一只眼睛包着纱布,一个劲要跑,小牛蹄子一样,姚大叔使劲扯着他,才把他扯住。 “小夏呀,你看看,社区福利院要搬了,找到新地方之前,大点的孩子先在外面养一段时间,你房子大,看看能不能给这个孩子腾一个床,你放心,放心,有补贴的。” 那孩子满脸通红,疯狂逃跑,全然不看她,断断续续,费尽全力地从嘴里吐出嘶吼:“我不去,我不,我不去。” 由于嗓音嫩,再怎么吼也奶声奶气,听着惹人怜爱。 女房东说:“行呀,姚叔叔,这里还有几个租房子的,都是大人,看着他,不会有事的。” 那孩子是个烫手山芋,脾气古怪倔强,才十岁,福利院和居委会已经都不想管他。 女房东管了他。他起初,拿出哪吒闹海般的架势,饭碗也打翻了,水杯也砸碎了,任人发问,闭口不言,租客里还有个老婆没生儿子的,成天想把他拐走,跟小哪吒开开玩笑,小哪吒一拳就捣上那人的眼睛。 还好哪吒小,那人眼睛只是肿了半天,房租也不付,气冲冲地搬走了。 女房东训他:“谁教你不吃饭的?别人跟你说话不知道答应吗?谁教你打人照着眼睛打的?” 小孩不说话,头一埋,又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的态度。 女房东憋了一个星期,兼被打跑的房租,终于来火了,使劲踢了他一脚:“其他人和你说话,不管怎么样都要回答!我问你!谁教你打人照着眼球打的!” 小孩脸色一白,还是不说话。 女房东是被打大的,很是得心应手地抄起鸡毛掸子,问:“嘿,你不说话是不是?” 她使劲在空气中抽了一下,非常威风。 小孩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苍白着脸,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这根本不像十岁小孩子的眼睛,女房东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仍然强装声色俱厉的样子,举着鸡毛掸,半天,还是没落下去。 她说:“你是哑巴是不是?” 小孩说:“不是。” 她高高地举着鸡毛掸子:“别人和你说话,知道要回答吗?” 小孩半天没说话。 女房东又在空气中抽了一下。 “知道了。”最后,他说。 女房东每天喊他吃饭,喊得很亲热,希望他晓得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小孩上次差点被打,才记得勉勉强强答应一声来了。 小孩很爱吃饭,嘴上不说,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他若是上桌早了,眼巴巴地盯着上菜的女房东,死死地攥着筷子,仿佛那鸡会复活,鱼会游走,牛奶重新回到瓶子里,一秒钟都生怕错过。 女房东想,再穷还是不能穷教育,虽然只是暂住,也不能让孩子成天坐在窗户边发呆。她给小孩玩魔方和七巧板,跟他一起剪纸、做沙画,都是她小时候最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做的事,女房东掏出了全部的热情,买了许多许多的益智玩具。她在超市里,看见旁边牵着小孩的妈妈买什么,她就拿两个,简直跟比赛一样,到后来,那个妈妈也来劲了,两个女人盯着对方,使劲往各自的购物车里塞东西,牛奶、零食、泡沫板、七个键的电子琴、儿童抱枕、芭比娃娃,直到购物车满满当当,怒目而视,赛跑着去结账,最后女房东险胜六块钱,那妈妈咬咬牙,又加了一箱qq星。 女房东一分钱也没有了,只好恨恨地回了家。 她把这些全部倒在高中生面前:“给我玩!给我好好的玩!气死我了,买了营养快线,还买什么qq星!她家小孩两个胃?!” 高中生扫视了一圈地上的东西,彩虹马的沙画和编头发的娃娃让他很是无语。 他有点不高兴地说:“我是男孩子。” 女房东一怔,那时她才反应过来,已经成年的她,不是在对这个陌生的小孩子好,她在对她假想中小时候的自己好。 她想要彩虹马的沙画,她想要甜甜的牛奶,她想要一个和春花一样的编头发的娃娃。 妈妈说,你自己的头发都编不好,还想给娃娃编!就知道糟蹋东西! 看着一地粉粉嫩嫩的儿童玩具,已经成年的女房东忽然就掉下泪来。 高中生吓了一跳,说:“我玩,我玩还不行吗。” 他勉为其难地给娃娃扎头发,头发东掉一缕西掉一缕,扎了五分钟,扎得心烦气躁。 女房东沉浸在儿时的悲伤回忆里,抹完眼泪,就看见面前的小孩粗鲁地抓着娃娃的头发,试图拿手撑开小皮筋,地上断开的皮筋到处都是,他的手被弹得通红。 她噗嗤一声笑了,鼻涕泡冒出来,小孩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啪的一声,皮筋又断了,他冷静了片刻,颤抖着手,又去拿了一根新的。 女房东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第一次有人害怕她掉眼泪。 第一次有人仅仅因为她哭了,便去做一件不爱做的事情哄她,她告诉自己,她终究是有人在乎的。 租房子的方大姐跟她说,她才知道新的福利院盖好了。姚大叔没来找她,福利院也没来找高中生。 尽管舍不得,她仍然想,自己高中都没念,哪儿能带好孩子呢,还是把他还到福利院去吧。 小孩听说女房东要把他还到福利院,一愣,脸色很明显的一垮,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女房东现在还记得那个眼神,凶狠又愤怒,像是要来咬她一口。 咬她一口,却又会松开嘴,因为他眼底泪光莹莹。 女房东内心猛男咆哮:你舍不得,我还舍不得呢!是谁第一天来的时候还死活不肯的?怎么,现在这么有骨气了吗!?有骨气也来不及了!必须给我回去好好学习! 她说:“走吧。” 这回他没挣扎,也没嘶吼,沉默地跟在女房东后面去了福利院,一进门,里面欢乐的小朋友嬉笑追逐声忽然就停顿了,女房东立刻感到了尴尬。 院长见她来了,也很惊讶,赶紧拉着她到旁边说话。院长问:“小夏,你是不是没收到补贴呀?” 女房东说:“收到了收到了,比我想象中多多了。” 院长面露难色:“你……你家里又来了新客人吗?” 女房东觉得莫名其妙,刚想说话,后面忽然传来小孩子的惊声尖叫,女房东和院长齐齐回头,只看见高中生被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压在地上,两个人都以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疯劲拼命地殴打对方,那个男生压着高中生,高中生已经面色青紫,他高举起拳头,使劲往高中生眼睛上打去。 他那只眼睛上的纱布,昨天才拆。 女房东尖叫一声:“住手!” 那大男孩停了一下,就一秒钟的工夫,高中生使劲朝他的肚子上重重地擂了一拳,大男孩被他打得往后一摔,捂着肚子,脸色立刻变得苍白,高中生爬起来,又举起拳头,要接着砸他的肚子,女房东又尖叫一声:“你也给我住手!” 两个人都被院里的老师拉开,女房东难以置信地拽着狂怒难平的高中生,问:“你为什么打同学?!” 旁边有小女孩尖叫道:“是小虎先打小语的!小虎一直欺负小语!小虎还抢小语的饭吃!” 那个高大的男孩就是小虎,小虎满脸通红地吼道:“他有病!他会传染给大家!” 小女孩声音更尖了:“小语没病!唐老师说了!小语没病!” 小虎说:“他妈妈有病!他姐姐就病死了!” 高中生狂吼一声,就要冲上去,女房东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拽住一个十岁的小孩。 “等等!等等!小语!大哥!你冷静一下!” “放开我!” 院长说:“小虎,老师跟你说了多少次,小语没有病,园里的小朋友都检查过,大家都没病。” 小虎不服气,抹着眼泪说:“陈老师叫我们都离他远点,他妈妈和姐姐都是病死的!” 院长有点尴尬,女房东抱着高中生,这一撒手,他就得冲上去跟人拼命。一院子的老师、小孩,拿各种各样的眼光绕着他们,怀疑的、畏惧的、打量的、怜悯的,就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女房东进门就这么十分钟,已经被这眼光裹得透不上气来。 女房东直起腰说:“谁说我们家小语有病?!我们家小语好得很,谁说他姐姐病死了?我就是他姐姐!” 她一时冲动,妈的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她清楚的看到院长长舒一口气,一脸终于等到她这句话的表情。 谁知女房东还在思考事情有没有转圜的余地,高中生反倒不乐意了,使劲扒开她的手,地动山摇地大吼一声:“你不是我姐姐!”吼完,转身就飞跑出了院门。 女房东跟院长直到九点,才在另一个区找到在街边睡着的小孩。垃圾桶边,野猫都不睡的地方,他歪着脑袋,脸上都是红扑扑的泪痕。 院长还没说话,女房东脑子一热,一拍大腿,立誓道:“从今天起,我非要当他姐姐不可!” 富二代电话打来的时候将近零点。按前年新下来的规定,社区居委会除夕也要人守在这里,以防紧急情况。居委会将小夏跟高中生叫来帮忙,说是帮忙,八点半就已经没人影了,空荡荡的居委大院只剩他们两个人。除夕夜,两个人在居委会煮了饺子,又坐在冷冰冰的板凳上一起看春晚,冯巩还没出来,高中生就裹着毯子在她腿上睡着了。 女房东一边听着董卿感慨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一边看着手机屏幕上富二代的名字。 他走之前说了,他外公家春节要放烟火,请的烟火师傅非常厉害,很好看,到时候,视频和她一起看。 手机在她手里嗡嗡地震动着,她不敢接,又舍不得挂。 直到女主持数十年如一日的清脆嗓音停止,除夕的倒数准点结束,新的一年来临,富二代挂断了电话。 女房东慢慢地松开了手。 外面响起热烈欢快的鞭炮声,高中生也把眼睛睁开了。 女房东说:“醒了正好,快起来,咱们也去放鞭炮,除夕放炮招财呢!” 高中生知道那是富二代的电话,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等鞭炮结束,她问:“什么?” 高中生说:“你怪我把他赶走了吗?” 看见路丝之后,高中生还是没让富二代留下来过年。 女房东摇摇头。高中生挪了挪脑袋,仰脸看着她,女房东看着他的脸,刚睡醒,热腾腾,红扑扑的,像个年画娃娃。 他眼睛动了动,小声说:“我不喜欢他。” 女房东本能道:“那个女的不是……” 高中生笑了一下:“上一个也不是?” “电话里脱衣服喊老公那个也不是?” 女房东没说话了,半晌,她想起来,这是她的弟弟,全世界最在乎她的人,她伸手摸他的头发:“傻小子,我还能不知道吗?” 她轻声道:“姐姐心里有数的。” 外面的鞭炮又响了起来,震耳欲聋,喜气洋洋,全国上下都是美满的气息。 ※※※※※※※※※※※※※※※※※※※※ 正式改名啦! 为什么没立业,你知道么 作家总是过完年就变成大款,一回来就交了三个月的房租。 女房东乐得合不拢嘴,道:“好好好,大家新年新气象,新年新气象!” 小白看见作家都早早交房租了,摸摸钱包,也准备一起交了,他走过高中生身边时,弯弯眼睛,低声笑问一句:“找到了么?” 高中生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想起女房东的多年的教诲,挤出一句礼貌用语:“谢谢哥哥。” 小白说:“好好学习。” 高中生没跟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收到租客的压岁钱。 学校二月初就开学了,富二代直到三月底才回来。女房东生日在二月,高中生送给她一条烟灰色的大围巾,女房东一摸就知道价格不便宜,追问他是不是又去外面卖酒了,高中生保证没有,她这才欢天喜地地把围巾围上。 围巾买大了,她瘦,脸也小,像一圈巨大的鸟巢破了扣在了小鸟的脖子上,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笑得弯弯的,问他:“好看吗?” 高中生说:“好看。” 富二代回来的时候马戏区人来人往,以为是拆迁办来了。 他走到他们家底下那块空地,才看见是有剧组在这取景拍戏呢,就在小夏房子旁边的那栋,小一点儿,老房子,面前还有一小圈菜地,一个漂亮小女孩儿穿着裙子在努力浇水,嚯,又是一个灰姑娘的故事。 他们家长年敞开透风的门关得紧紧的,走廊上站满了不认识的人,器械也堆得满满的,小夏的花被搬到了角落,小夏常躺的椅子上也坐着一个前呼后拥的女人,正在嫌弃他的靠枕硌得慌。 富二代不乐意了。 他走上去,直接踹了那女的脚脖子一下,一点力气都没用。没踹椅子,他觉得小夏的摇椅腿比这女明星的脚脖子珍贵点。 红透半边天的女明星他都踹过,何况还是个不知道多少线的女明星。 女明星惊叫一声,旁边的小助理立刻叫道:“你谁呀你谁呀?没看到这在拍戏吗?慧姐,腿没事吧?” 富二代道:“这是我媳妇的椅子,你是我媳妇吗?” 小助理都傻了,一时不知这是挑衅还是搭讪,倒是那个慧姐,嘴一掩,娇骂道:“你这个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确实不知道。 富二代很无语,正要接着赶人,慧姐另一边的场助小声提醒道:“慧姐,慧姐,这是他家,找他借房子。” 慧姐说:“你说这是你媳妇的椅子?那么这个家你是男主人了?” 他倒是想。富二代笑了一下,嘴上道:“怎么着,你要买房子?” 慧姐说:“我们拍戏想借用一下你们家,就取个景,里面那个小姑娘不让。你跟她说说,我们拍摄很快的,剧组出钱给你们出去住。” 富二代拿脚想都知道:“孩子要上学,出去住不方便。” 慧姐一愣,又笑了,说:“你跟你媳妇真是一家人,一个字儿都不落,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说了两句,不知怎么回事,慧姐主动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跟他攀谈道:“你是这儿的人吗?” 富二代一边瞧着底下拍戏,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不是,我是北京的。” 慧姐说:“我听着也像。怎么跑来这里租房子?” “没钱呗,”富二代道:“你是北电的?” 慧姐嫣然一笑:“你认识我?” 富二代拿下巴指了指她助理手上抱着的北电校服:“三月份穿羽绒服,也就你们电影学院的能干得出来。” 慧姐脸微微一红,道:“我怕冷。” 富二代也没再说话,要往屋子里走,慧姐喊住他,踌躇了一下,说:“你再跟你媳妇商量商量不行?我要演一个比女主有钱的角色,住这里最好,我们找不到更合适的房子了,就一小段,三四天就拍完了,你们要是不借,我们剧要被人骂的,我也会被人骂的!你忍心我被骂吗?不是——就借一下怎么了?剧组又不是不给钱!” 她越说越激动,理直气壮得很,富二代听得都愣了,问她:“你姓什么?” “杨。” “杨慧?” “中间有个云字。” 杨云慧,富二代仔细想了想,自己确实没有包养过她。 他说:“晚上早点散,别吵着里头孩子学习,十一点还这么吵吵嚷嚷的,我直接砸灯了。” 一行人都被气傻了,富二代拿出钥匙开了门,女房东正在收拾鞋柜,把春天的单鞋往外拿。 他咳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女房东听见他咳嗽,不知道怎么就有点心慌,强装镇定说了句:“回来了。” 手里鞋子没拿稳,咕噜咕噜滚到他脚边。 富二代弯腰把鞋子捡起来,女房东站起身,不知道是蹲太久了,还是因为见到他,觉得头晕目眩的。 她半天才说:“你怎么回来了?” 富二代道:“帮你晒被子。” …… 他老是这么信口胡诌,女房东气得脸都红了,一把把鞋子抢回来。 她说:“晒完被子赶紧走,刚好你的房间租出去了。” 富二代说:“行啊,我上你屋住。” “我是说真的,”女房东仰起脸,像是因为他这么晚才回来,带一点挑衅的惩罚:“我真的已经租出去了,傅先生还是另择新居吧。” 他听着这么一句傅先生,三月开春,心里忽然有点痒。 富二代弯腰凑近她,道:“好啊,北京城里三环内,我们早就该搬新家了。” 靠得这么近,女房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有点生气:“那天晚上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女房东想走,却被他反手一撑抵在柜子上,柜子低矮,女房东往后仰,他便朝前倾。 她说:“我看董卿呢。” “那么好看吗?”他不悦地低声问:“比我还好看吗?” 女房东都要窒息了。 她身上有股好闻的气息,飘柔还是蓝月亮之类的,富二代许久没闻到,被勾得六神无主,伸伸脖颈,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每每这个时候——富二代已经发现了,每每这个时候,姓吕的那个足不出户的大宅神,每每这个时候就要打开门,邋邋遢遢地走出来,打着哈欠伸懒腰。 作家懒腰伸到一半,看见富二代杀人般的眼神,迟疑地把打出的那半个哈欠原模原样地收了回来。 女房东简直无地自容,挣开富二代跑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作家跟富二代相顾无言。 杀父之仇,不过如此。 作家试图粉饰太平,伸手跟富二代打招呼:“傅哥……嗨,新年好。” 富二代没动。 作家苍白地解释了一句:“外头拍戏有点吵,我这不是思路被打断了嘛……” “怎么?”富二代冷淡地道:“写黄色还要思路呢?要去卢阿姨身上找找继母pl/ay的灵感吗?”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作家哭丧着脸说:“你下次跟小夏亲热之前给我打个电话行吗?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我把自己绑起来。” “你上吊也不好使。” 两个人斗了几句嘴,富二代也懒得跟他在这上火了,要去看看自己宝贝屋子是不是真的被哪个狗胆包天的人住了,作家又没皮没脸地跟了上来,问:“傅哥,你看见外面拍戏的了吗?我刚刚搜了,是个小明星,特漂亮,没整过,你认识她吗?” “你看我像王思聪吗?” “你看,傅哥这是什么话,论起阅女无数,王思聪还不一定比得过你呢。” 富二代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蹿上来了,作家见势不妙,赶紧改口:“我是说傅哥你见多识广!见多识广!” “你看看能不能帮我要一下那个女主演的签名照?当然啦,你肯帮我去要联系方式就更好了……是浇菜地那个啊,不是门口那个,那个一看就是个恶毒女二。” 富二代实话实说:“人两个都看不上你。” 话说回来,他站住了,问一脸狗腿的作家道:“你就那么喜欢皮肤白的黑长直?高中生班主任你怎么不去追?那个小陶老师不比这女明星现实?” 作家哑了,半天没吭声。 富二代道:“神经病。” 作家一把将他拽住了,说:“傅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可怜你什么?可怜你媳妇没亲上?” “傅哥啊!!”作家又开始卖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过年回家,被亲戚追着问怎么还不找对象,都追到隔壁村了。你看又是一年过去了,我都二十八了,业也没立,家也没成,傅哥啊!你要亲小夏,有的是时间!家门口的妹妹,走了可就没了!” 富二代真恼了,怒极反笑地反问他:“为什么没立业,你知道么?” 作家犹犹豫豫地问:“为什么……” “家门口一排的导演、编剧、制片人,你一个破写书的,不去推销自己的书,光在这幻想女明星签名照发春——你说为什么?” ※※※※※※※※※※※※※※※※※※※※ 这两天收到好多小天使的鼓励!今晚会再更一章的! #作家也想干一番大事业# 导演您真是文学奇才 作家被富二代一句话打通了任督二脉。 他想,是啊!自己打字才挣几个钱,这么多年,卖一本版权吃十年的同事还少吗?! 他在屋子里西装革履,抹好头油,左照右照,还喷了点香水。 门外面,女主演刚给菜地浇完了水,正要演下一场被妈妈打的戏。人来人往,房屋的原主人赵伯伯弓着腰在旁边挖小渠,很心痛,说这么浇,菜都会浇死的。 一个演员身边就有三个助理,加上工作人员、马戏区看热闹的人群,狭小的房子里外人山人海,作家左挤右挤,半天没能没走到导演的身边。 等他好不容易走过去,正赶上导演发火,因为母女两个人打得太假了。导演强调,你是一个勇敢、清纯、脆弱、善良的高中女孩,被妈妈打了一巴掌,要委屈之中带着一点倔强,倔强之余透露一丝灵动,灵动之后不失几分愤怒,愤怒到让要观众感到楚楚可怜。 作家一个写书的都听愣了,导演又喊了开始,妈妈叫着“居然敢用杯子喝水!我打死你”,给了女主演一巴掌,轻飘飘的,擦着脸化了一下,女主哀伤地叫了一声,“啊!”捂着腮帮子,看向镜头,半天没挤出一滴眼泪,导演又喊,卡! “妈妈演的也不行。你要打你的女儿。你为什么要打你的女儿呢?因为她不是你的女儿,她是你老公和你表妹的女儿,你只是一个替身,你恨她的妈妈,但是又必须养她的女儿,所以你必须打的用力一点;但是你又不能太用力,因为你很爱你老公,你老公得了癌症,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但是又得用一点力,因为你等会就会出车祸死了,最后要流下悔恨的泪水;但是又不能真的用力,因为她其实就是你的女儿。懂了吗?再来一遍。” 作家都傻眼了,没忍住问了一句:“你们这是拍什么呐?大家现在都爱看这个吗?” 导演瞟了他一眼。 “哪儿来的销售?场务呢?场务赶人!” 作家赶紧掏出自己的名片和怀里的书:“不是不是,我不是销售,我是个作家,导演您好,这是我的小说,希望您能……” 导演歪着脖子一看,嗤笑道:“不就是个销售么?” 作家一想,也是。 他由衷地赞了一句:“导演您真是文学奇才,一句话就将人的本质看得这样透彻。” 作家因为说话阴阳怪气被导演赶跑了。 他垂头丧气地被安保拦在外头,又等了一会儿,那母女俩的巴掌翻来覆去扇了二十多次,都快成永动机了,他也没等到一个搭理他的人。 他等啊等,太阳都要落山了,剧组去吃饭了,他只能抱着自己的几本书灰溜溜地回家。经过走廊,走廊也已经空了,只剩黑漆漆的器械,和抱着腿的慧姐。 慧姐看见他从片场上来,连忙把他喊住。 “问一下,底下刚刚拍到哪儿了?” 作家说:“妈妈打女儿。” 慧姐很沮丧:“怎么还在这一段?!不是说今天要拍我吗?!我都等一天了!” 作家有点好奇:“你是演什么的?” 慧姐打起精神:“我是女二号,女主角的妈妈死了我就出场了。” 作家说:“你是继母?” 慧姐助理说:“怎么说话呢!慧姐是女主角妈妈表妹和男主角妈妈情人的亲生女儿!” “卧槽,”作家说:“你这混血混得可以呀,不给你当主角也太可惜了吧!” 助理很得意:“当然了,这部剧本来就是我们家慧姐演女主角,谁叫那小□□干爹是制片人!” 慧姐忙道:“你小点声哇!给人听见又说我跟她俩不和了!” 四周哪有人,全剧组都吃饭去了。 作家打听道:“制片人在这儿嘛?” 助理冷笑道:“李度能在这儿?他在马来西亚泡哈密瓜浴呢!” 作家有点失望,叹了一口气,连女演员都得向资本低头,他一个没权没势的人推销自己的书,和哈密瓜浴的荒唐程度也差不多。 作家一激灵,对哦,她可是个女演员,认识的导演比他赚过的稿费还多,我可以找她帮忙推荐我的书啊! 他脑子难得灵光这么一下,很是震撼,久久地注视面前的慧姐。 助理拿起羽绒服往慧姐脸上一罩,道:“看什么看!” 作家忙道:“你们家慧姐好看,好看,比底下那个妹……小……小坏人好看。” 慧姐在羽绒服后面笑出声,伸手把衣裳拉下来,不得不说,女演员长得就是漂亮,她先露出一双眼睛,眼睛里就像长了一对招魂夺命勾一样。 然而作家只喜欢清纯甜美型,慧姐露出她的大红嘴唇时,他又冷静了。 慧姐说:“你怎么叫我姐?我才二十五,你四十几了?” 作家暴跳:“我才二十八!二十八!” 慧姐托着脸:“怎么老气横秋的,刚刚进去那个是你什么人?” 其实富二代比他小,但是作家仍然顺嘴说:“我哥,怎么了?” 慧姐若有所思:“那这间房子你也有份了?” 作家骄傲地挺起胸脯:“那当然了!这房子,我住的可比他久多了!” 助理和慧姐对视了一眼,助理说:“家里那个孩子跟你是什么关系?叔侄?” 作家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好半天,才估摸着他傅哥应该是逮人就说女房东是他媳妇,这女演员信以为真,以为他们口中的“孩子”真的是他们的孩子。 人生如戏,他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血缘与亲情”关系真的非常丰富多彩。 问题是,高中生再显小看着也得十多岁了,他傅哥二十多,女房东看着更年轻,就算真是夫妻,能有十多岁的小孩吗?娱乐圈智商要求也太低了吧! 作家腹诽完,嘴上说:“是啊是啊,那孩子很听我话的。” 他依然记得被高中生的冷眼支配的恐惧,话一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慧姐一拍大腿,说:“那可太好了!你喜不喜欢我?” 作家被演员的直白震惊了,舔舔嘴,结结巴巴地说:“喜欢的话,能怎么样?” 能帮我推荐书吗? 慧姐说:“那好处当然多啦!” 作家赶紧小鸡啄米:“喜欢,喜欢,美女姐姐,谁不喜欢美女姐姐,尤其是你的口红,真好看,要是浅一点就更好看。” 慧姐皱眉头:“你懂什么?不涂深一点谁知道我是反派?!” “英明,真英明,”作家连连点头:“我怎么没想到呢,原来是为角色牺牲,真是个实力派。” 这句胡说八道却真的合了杨云慧的心,她摸摸嘴唇,原本是不自觉地摸摸口红,在对面的男人看来,简直是风情万种,作家又脸红了。 杨云慧一笑:“既然喜欢我,帮我一个小忙好不好?” 作家想,自己还要找她帮忙推书,现在帮忙是应该的。 于是他点点头。 慧姐说:“我们剧组想借你们家拍戏,用不了几天,你帮我跟你家里人再说说,剧组会给钱的,咱俩也能有时间多相处相处,双赢,怎么样?” 剧组都上门了,导演还会远吗?双赢,必须双赢啊! 助理也说:“而且等戏播出,你们这房子就火了!说不定会成为拍照圣地,我们慧姐的粉丝都会到这里来拍照的,房子也能升值,多少好处啊!” 到时候拍一张照就必须买他一本书,好处大大的! 作家乐得合不拢嘴,连忙说:“好好好,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 高中生房间。 听完作家废话连篇的陈情令,高中生眼皮都没抬。 “没门。” 作家说:“大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马戏区建区几十年了,第一次有导……” “滚出去行不行?” 作家也不傻,这个家谁说了算?是小夏吗?不!这个家不全是他大哥高中生说了算吗?只要高中生开金口同意迎客,小夏还能有半个不字吗?小夏肯定是不愿意耽误孩子学习——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他大哥,高中生,什!么!时!候!学!过!习! 咦?见鬼了,他大哥手里拿着的是笔杆子吗? 作家揉了揉眼睛,错不了,晨光的,零点五,油墨满的都要溢出来,写了三个字差不多。 他说:“大哥,你又犯事啦?写检讨呢?” 高中生把对陶梦媛的怒气发泄到他身上:“滚!” 作家厚着脸皮不退反进:“我帮你呀!我是专业的,写什么不是小菜一碟?三千字?五千字?八千字?我文都不更了,保准给你写得漂漂亮亮的!” 高中生想了想,又想了想,眉头一皱,说:“算了,你不是写黄色的么?” 作家暴跳如雷:“都说了我是冤枉的!冤枉的!我那是文学!是文学!” 又来了。高中生一听文学两个字就发愁,偏偏江尧市是一座很有文学底蕴的城市,历史和近代都出过文学大家,江尧大学文学系媲美江理工的理工科,全国驰名。江尧市第七十八届中学生文学大赛开始了,六中硬性要求一百人参加,他们班分配到三个,一个混日子的差班,憋死也憋不出三个文学才子,最后只能抽签决定,高中生也是出门没洗手,好死不死就是他。 他私下找陶梦媛,抖了抖空空如也的书包,证明自己连语文课都没听过,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文学,为了学校名誉着想,建议重新抽签。 陶梦媛说没办法,公平公正,重新抽签对其他同学不公平。 “等等,”临出门,陶梦媛叫住了他:“语文课不听你还理直气壮的?下次语文再考三十几分,我就告诉你姐姐了!回去给我写一篇检讨,跟这篇参赛作文一起交给语文老师!” 陶梦媛知道他家里有学长,红着脸说:“不许找人代写。” 她高估了作家跟高中生的关系,高中生话都懒得跟作家讲。 但是在家憋了一个星期仍然一字无成之后,高中生不得不向文学的力量低了头。 他问:“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作家一拍大腿,嘴角咧到了耳根,理由都想好了:“你去找你姐姐,说你加入了话剧社,想要剧组的氛围熏陶熏陶,叫她把房子借给外头拍戏用!” 我不是那种龌龊的人 杨云慧拍戏的时候,作家就在旁边看着,导演还是那个“倔强中带着几分灵动”的导法,杨云慧演的角色叫皇梦璃殇,和女主演饰演的欧阳小花是曾经的姐妹。皇梦璃殇白富美,欧阳小花傻白甜,由于作家等得时间够久,还有幸见到了演员表里最火的男主,坐拥五十三万七千个微博粉丝,饰演十分钟一个“嗯”字的高冷帅哥,据说女主演就是为了和他拍吻戏才硬抢了这部《学生会长别吻我》。 他搜了搜这本书,已经五千多章了,还在更新,收益大约是他的七十多倍。 作家很愁苦,他没有想到小说市场居然还是如此落后,他也许一日不写高冷帅哥,就一日要为稿费所苦。 拍摄的确很快,三四天的工夫,欧阳小花已经走出了丧母的阴影。 导演记得这个“销售”,作家一靠近就卷起剧本要赶他,女主演是个萌萌的小白花,人美声甜又可爱,作家真是太爱这款了。 他大着胆子试图和她说上句话,彼时他正责无旁贷地担任着杨云慧助理的角色,抱着杨云慧的外套和水杯。 小白花斜睨了他两眼,讥诮道:“新助理呀?吃着碗里瞧着锅里,野心够大啊。” 作家结结巴巴的,女主演助理过来了,连连挥手赶他,像是赶一只苍蝇似的,催促道:“快走快走,你以为我们家妹妹跟你们慧姐一样那么闲的?我们要背词了,滚滚滚。” 他有点想为杨云慧说句话,因为杨云慧的词早就倒背如流了,但就是因为她没背好,频频ng,一场戏翻来覆去一百遍,已经快要演吐了。 此时剧组的人员正在他们家里走来走去,不被拍到的地方被他们弄得一片狼藉,随便接线,已经搞坏了三个插头,作家急得满头大汗,试图跟他们说说理,但是没人理他,也没人知道他费了多大工夫才说服一家人把房子借出来。 他只好在心里发誓,等他的书版权大卖了,一定好好报答大家! 现在就先忍着吧。 一个星期之后,那几段短短的戏总算是要拍完了。 明天一早杨云慧就要跟着剧组去其他地方,在作家的明示暗示、百般纠缠之下,杨云慧只好答应了跟他去散散步。 马戏区没什么好逛的,入了夜,四周都是黑漆漆的,远处的高楼大厦像是另一个世界,脚下的老路满是细砂。 唯一好的地方就是有月亮,起初作家还帮杨云慧抱着大外套,走着走着起风了,慧姐自己把衣服加上了,两手空空之后,作家才感到了气氛有点沉默。 慧姐摸着旁边的橘黄色的老砖墙,歪着脑袋看他,问:“你……真的喜欢我?” 作家说:“也不是……你大晚上散步为什么还要涂这么重的口红啊?” 慧姐怒了:“老子喜欢!你管!” 作家说:“噢噢噢,好看,好看,你涂什么都好看。” “其实是因为我不够白,涂不了浅色,”慧姐耸耸肩膀:“等老子有钱了,我也去韩国打美白。” 作家道:“你够白了,够白了。” 慧姐摇摇头,嗤了一句“男人懂什么”,也没再继续,走了两步,停下了,问:“你死皮赖脸约我出来就是问口红的啊?” “不是不是不是……” 他脸红又心跳,使劲深呼吸,紧张得原地小跑了两圈。 慧姐跟看猴戏似的看着他。 好了,他终于做好丢掉老脸的心理准备了。 作家忸怩不安地说:“其实,认识你这么久,主要就是等今晚。” “我……”他看着慧姐的招魂夺命眼,夜色里,像是灵魂出窍。 他说:“我有一个略显无耻,而且不失些许唐突的请求。” 杨云慧歪着脑袋盯着他,她很高,没有穿鞋也有一米七多,作家努力地挺直脊背,板板正正得像是接受检阅的子弟兵。 慧姐忽然很浅地笑了一下,说:“男人啊。” 作家一旦接受了子弟兵的比喻,本能地道:“在!” 她依然站在砖墙下,三月底,满墙新生的爬山虎像是月光下一片轻薄的玉湖。 慧姐说:“行,你靠过来吧。” 作家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就朝前走了一步。 慧姐忽然凑了过来,作家的瞳孔内,她的脸忽然就变得很大,五官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茫茫的肤白,唇边拂过暖暖的呼吸——噌!电光火石间,作家猛然反应了过来,如果慧姐亲了他,作为抵消,肯定不会给他推书了,那么他这几天的打杂不就白打了吗?! 这!怎!么!能!行! “啵”的一声,慧姐亲到了一片凉凉的固体。 她皱起眉头,睁开眼睛一看,作家满脸通红,讪笑地把两人唇间抵着的那本书举起来,生怕她不够丢脸一样,还朝她晃了晃。 杨云慧破口大骂:“你有病吧!” 作家忙道:“我没病,我不是怕传染你才不让你亲的——不是,你误会了,我不是那种龌龊的人。” 杨云慧气急败坏,一把要把他的书抢过来丢掉,作家赶紧把书攥牢实了,往后躲着,道:“慧姐,你先听我说嘛,咱们、咱们不是朋友嘛,朋友不就该互相帮助嘛,我不是帮你借了房子嘛,咱们不是说好了嘛。” “嘛嘛嘛嘛嘛,嘛你个头!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啊?!你不是说你喜欢我的吗?!” “我是喜欢你啊!”作家赶紧说:“不是男女之情啊,人类的感情是很丰富的。” 杨云慧气得话都不会说了。 作家为了让她消气,又嬉皮笑脸地朝她扬了扬手里的宝贝爱书,她显眼的口红印在封塑上,晃得她寄颜无所。 她扯了扯外套,没好气地问:“什么吊书?!” 可算说到书了,作家很兴奋,连忙把特意新买的那本还没拆封过的小说递过去:“其实……我是个作家,这是我自己的小说,反响也还可以,虽然不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但是!但是我觉得很适合拍成电视剧,而且我去年在读者群的投票里,他们最想拍成电视剧的书里,这是第一名呢!” 杨云慧正眼看了他一下,问:“让我演的?” 作家说:“不是,我想着你不是明星嘛,可以把它推荐给你认识的制片人、导演什么的……” 他讪笑着,搓着手。 杨云慧明白了:“这么多天,你在我身边跑来跑去,还借来房子给我,就是想我帮你推书?” 作家被拆穿了,很不好意思,干笑了两声,没说话,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慧姐慢慢地扬了一下嘴角,没再生气了,低下头撕掉书的包装塑料,团成一团,随手丢在了墙角。 她就着月光大致翻了翻:“男主卖猪肉的啊?” “不是不是,”作家说:“虽然他出生在一个屠户家里,但是不是一辈子卖猪肉,他很有天分,对食物有自己的理解,最后成为了一个很成功的大厨。” “女主没味觉啊?” “以前有的,后来生了大病,捡回一条命,只是尝不出味道了。” “哦,”杨云慧把书合上:“懂了,就是最后在男主的餐桌上,女主找回了味觉,最后两个人事业爱情双丰收呗。” “不是不是,”作家又说:“女主最后也没有找回味觉,男主一辈子给很多人做了饭,但只有他心爱的人无法品尝。这不是一本完全言情的书,还有一些我对人和食物关系的看法……” 作家越说声音越小,因为慧姐听得五官扭曲。 最后,她说:“我还是去看顾知月吧。” “……谁?” “《学生会长爱上我》的男主啊,你看这么多天还不知道?” “啊?”作家有点傻眼:“这是哪本《爱格》上抄的名字啊?跟皇梦璃殇不在一个作品区吧?” 慧姐只说:“反正是写给女孩儿看的,男主完美就够了,谁在乎女主叫什么、做什么呢,更别提女二了,越讨人嫌越好呗。” 作家说:“那你看我的书吧!我的书从来不这样!” 慧姐问:“那你的女二是怎么样的?” “男主他妈。” …… 最后,慧姐还是把作家的书收到了外套里,两个人准备回去了,作家回去收拾无处下脚的屋子,慧姐继续去拍《学生会长爱上我》。 她说:“等这部剧播了再说吧,我就是个被半道截胡的十九线,不认识什么导演,等我知名度高一点,粉丝多一点的时候,我帮你发个微博,叫大家都去看。” 作家燃起了希望:“真的呀?” 慧姐点点头:“真的,等我粉丝到一千万的时候,我就发。” 作家问:“现在多少了?” 慧姐想了想,说:“七八百吧。” 作家很高兴:“那很快了呀!” 慧姐说:“七八百个。” 作家哦了一声,想了想,依旧燃起了希望:“没事,这部剧肯定会火的,一千万很快的!” 慧姐露出一个笑脸,说:“借你吉言。” 街口,她的助理已经来接她了,慧姐怀里揣着书,又背着风,姿势奇奇怪怪的,努力朝作家做个了很大的再见的手势。 作家举起手,跟她再见。 等车子开远了,作家把手揣进口袋,原地踢着石子,石子沙沙作响,很快就被他踢得一个都找不到了。 墙角,被慧姐团成一团的塑封还静静地躺着,他又抬头看了一眼车子方向,确定他们已经走远。 作家弯下腰,捡起那团沾着慧姐口红印子的塑胶,在裤子上搓了搓手,才把它小心地展开。 那个印子还在,艳艳的,原封不动,形状姣好,看来杨云慧亲人的时候,和她骂人的时候一样有力。 作家举起来,对着月亮左看右看。 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她了,他想。 微风乍起,他把那个不怎么喜欢的色印贴向自己干涩的嘴唇。 巧克力的味道。 对面,一个小男孩惊恐地大叫起来。 “妈妈!这里有个叔叔吃地上捡起来的垃圾!” ※※※※※※※※※※※※※※※※※※※※ 这一章是我超 姓吕的,我杀了你! 家里被搞的一塌糊涂,剧组给的钱连家政都不够,一家人收拾了整整三天,小白修电线还把手给电了,女房东和富二代双重狂骂了作家一个星期。 这天女房东又在冰箱底下扫出一个馊掉的饭团,兼一群汲汲营营的小黑虫,火冒三丈,正要骂人,门忽然被风风火火地撞开了,高中生“砰”的一声甩掉书包,大吼一声:“姓吕的,我杀了你!” 女房东很紧张:“怎么了?是不是有东西找不到了?” 高中生咬牙切齿,无能狂怒,气急攻心,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作家更紧张,抱着女房东的胳膊瑟瑟发抖。 当他把自己前后一个月干过的事情回想了一遍,隐隐约约猜到一点自己的死因:“是不是征文……” 高中生怒吼:“你还敢提!你给我写的什么东西?!” 女房东闻言,提起扫把就要打作家:“好事不干,你还敢帮小孩写作业?!——你一个写黄色的,帮小孩子写作业?!” 作家连连跳脚:“我……我冤枉!我好端端的写的!我半点颜色都没沾!主角还是两个男的!我冤枉啊!” “现在得奖了,全市一等奖!周末要在市图书馆颁奖,全校老师都要去!你说!我现在怎么办!” 高中生吼完这句话,屋子都安静了。 颁奖会场。 “以上就是此次比赛的全部优秀奖获奖同学,让我们再一次恭喜他们!” 砰的一声,工作人员礼花拉早了,把主持人吓了一跳,坐在下面的女房东也吓了一跳。 她捂着心口,快要晕倒了。 市图书馆的礼堂巨大,红毯崭新,女房东穿着细高跟鞋,鞋跟全部陷了进去,她被满场的香薰呛得有点咳嗽,又不敢在这么严肃的场合打喷嚏,揉得鼻尖通红。 四周都很安静,除了获奖学生的家长和老师,便是满场的记者,一眼望去,全是知识分子,女房东天生对这种环境过敏,富二代扣着她的手。 颁奖进行了一半,鸦雀无声,主持人的声音极有磁性,抑扬顿挫地回响在礼堂内,前排坐的评委老师都是江尧市作家协会的,作家激动地介绍着几个熟人,小白、富二代、女房东都左耳进右耳出。 他们全神贯注地盯着站在颁奖台一侧的高中生。 高中生穿着学校定制的学生西装,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他头发硬,现在已经有几缕又支了起来。 他手脚都不自在,还有点耳鸣,干巴巴地挠耳朵。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女孩嗤笑了一声,他回头,看见一个扎着高高的马尾、唇红齿白的女孩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女孩扫的是他胸口的校徽,吊着尾音问:“六中的啊?” 高中生看了看她的校徽,江尧一中。 高中生没说话。 女孩却还在轻笑:“真难得,七十八届以来第一次进前三吧?” 确实。 高中生还是没说话,要是个男生,他还能打人,一个小丫头,跟她有什么可说的。 高中生干脆转回去了,背对她,女孩有点恼怒,喂了一声,没得到回应后,从鼻孔冷哼一声,这才安静了。 他专心致志地默背着作家起笔的获奖感言。 第一次来图书馆,还是来领一个假奖,高中生越背越紧张,紧张得无以复加,下意识拿眼睛望观众席上的女房东一行人。 大家纷纷朝他点头,以示鼓励。 看见人模狗样的作家,高中生又露出要杀人的目光。 作家嘤咛一声,往女房东怀里缩,富二代一巴掌把他扇开。 富二代远远就看见高中生焦灼到不停摩擦裤沿,没忍住低声骂了作家一句:“你说你也真是的,给小孩写作文写那么认真干什么?!上网抄一篇不比这强?现在好了,以后学校给他找一系列麻烦,你自己看着办!” 作家很委屈:“我哪儿知道啊!中学生比赛,我写的就是最俗套的师生情谊,哪敢给他写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我还让他先看看再交上去,他看了半页纸,说我写得狗屁不通,这才交上去的嘛!” “还敢顶嘴!” 女房东拍了一下他的手:“别讲话!” 富二代反手摸她的手心,全是汗。他笑了一声,缓声道:“怕什么呀,我吓唬他的。孩子得奖,是好事儿。” 她愁眉苦脸:“你看看这个主持人,又是问那些孩子平时读什么书,又是叫孩子回应评委点评,高中生就背了一个获奖感言,等会被问住了可怎么办呀!我就说了,早点跟学校坦白,不该来的!” 富二代一想,确实,就凭高中生那又没文化又闷葫芦的性子,怕是真下不来台。 小白忽然开口:“别怕,真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就跑上去假装送花,打断他们。” 女房东还是不放心:“哪来的花呀?” 小白拿手指了指旁边两排装饰用的大花篮,咳了一声。 女房东这才放下一点心来,微微松了一口气,富二代在旁边不高兴了,冷哼一声,故意找茬道:“这会儿怎么不遵纪守法了?” 小白说:“特殊情况。” 他补充:“枪手行为已经乱纪违法了。” 作家哑了,讪讪地道:“我下回不敢了,不敢了。” 前排的记者被他们的窃窃私语影响收音,很不高兴地回头,狠狠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富二代又不乐意了,小声道:“小破记者瞪什么呀,有本事等会儿别采访我们家孩子!” 女房东红着脸嘀咕,什么时候成你家孩子了。 “接下来,到了大家翘首以盼的环节!让我们隆重宣布!本次!江尧市第七十八届!中学生文学比赛的!两位一等奖获奖同学!” 众人都吃了一惊,两位? “江尧市第一中学,高一二班的,黎一玫同学!获奖作品,《摘下帽子的猫》,有请!” 那个一中的小妮子哼了一声,故意擦了一下高中生的肩膀,摇着高高的马尾,趾高气扬地上去了。 “黎同学好!” 她得体一笑:“主持人好。” “你的作品,《摘下帽子的猫》,在我们的评委点评中特别提到,这个标题就非常新奇,猫怎么会戴帽子呢?又为什么摘下了帽子呢?在这里能不能为在场的各位老师和同学简洁地讲一讲,最好啊,让我们听得都对你的作品产生了阅读的兴趣!” 她微微一笑,说:“当然可以。” 随后,她简明扼要、字字玑珠地说了一篇随口稿,妙语连珠,底下评委频频点头。高中生站立难安,摩拳擦掌,发誓回去一定要把那个姓吕的扒了一层皮。 他写了什么东西来着?! “给黎同学掌声!说的真好,说得我现在就想找来拜读拜读了!那么黎同学这么有想法、有创意,平时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作家?最近有没有推荐的作品呢?” 她颔首道:“最近的话,在看爱丽丝·门罗。除了大家熟知的《快乐影子之舞》,她的《you think who you are》也同样精彩,作为一位作家,诺贝尔奖足以证明她的成功,而作为一个女性,她的字里行间都是成功,叙事简单,文笔非常细腻,如果各位同学想看一些女性作家,除了伍尔夫、虹影、勃朗特,爱丽丝·门罗同样值得一看。” 高中生傻眼了,直到那臭丫头流利地讲完了获奖感言,主持人激情澎湃地请他上台,底下响起来六中全体老师热烈的掌声,他还在傻眼中。 女房东呜咽了一声,害怕地捂着脸。 高中生机器人一样上台了,右眼狂跳,太紧张,都顾不上看黎一玫精彩纷呈的脸色。 主持人说:“这位获奖同学很不一般,他来自我们的江尧市第六中学,而第六中学,是自开赛以来,七十八年内,首次入围得奖名单!真是一鸣惊人啊!大家向这位同学,以及六中全体师生共同表达祝贺!” 富二代嘿了一声:“王八犊子,看不起谁呢他?!” 台下掌声雷动,六中老师鼓得尤为起劲。 主持人和蔼地搭上高中生的肩膀,发现这个男孩的肩膀僵硬得像一块木板。 他体贴地说:“这位同学,别紧张,也和我们讲讲,你的作品《风声》,我看评委老师评价给得非常高,能不能也跟我们说说你的心路历程?不用说太多,就说说这篇文章,主题是什么呢?” 作家无声咆哮:“青春的忧伤!忧伤啊!” 高中生舔舔嘴,仔细地辨别着他的口型。 奈何他们没抢到前排,灯光又晃眼,高中生实在看不清。 他们站了起来,作家拿出一张一百块钱,手舞足蹈,富二代一把将钱抢走,作家将双手握拳,在眼眶旁边上下摆动,动作非常夸张。 高中生猜测:“破产?” 评委老师呆若木鸡。 作家又换了一个节目,先跟富二代抱在一起卿卿我我,然后富二代突然给了他一巴掌,挽着小白走了,作家又将双手握拳,在眼眶旁边上下摆动。 高中生有点不敢相信:“离异?” 评委老师拍桌:“没错!这个总结非常正确,小说主人公之所以会有那样乖戾的性格,主要还是因为单亲家庭。高同学,我非常喜欢你的这篇文章,特意问了你们学校校长你的情况,你能将你的家庭情况这样巧妙地融入作品,真的非常难得。虽然你的文章,无论是主题、结局,都非常俗套,但是,正是这种真挚的情感,以及不俗的文笔,才是打动我们评委老师的真正原因。” 高中生一愣。 行吧,他想,能赶紧结束,比什么都强,他在心里默默感激这个评委老师,于是点点头。 老师诚恳地看着他,继续说:“但是在文章中,有一点令我很好奇,你两次提到阮籍与嵇康,并且把他们放到了完全对立的两面,这个……我想听听你的理解。” …… 作家悔不当初,连连跺脚:“早知道,我就写李白和杜甫了!” 虽然李白和杜甫他可能也说不上来。 女房东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作家又在后排表演了一段即兴默剧,一会儿疯疯癫癫,一会儿拳打脚踢的,高中生压根不知道阮籍和嵇康是谁,看了半天也看不懂。 高中生放弃抵抗:“反正就是对立,对立就是对立。” 评委老师互相看了看,最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主持人也松了一口气,赶紧继续道:“好,那么我们现在有请高同学发表一下获奖感言。” 作家已经帮他写好了,但是他从小就没背过书,作家尽量写得简短又简短,他还是背的结结巴巴,现在由于紧张,更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好在他早就猜到了这个局面,偷偷在手心写了小抄。 高中生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自己的手。 不自觉在裤沿擦了半天,手心只剩一片黑乎乎的墨迹。 高中生:…… 主持人又把手搭上他的肩膀,瘦瘦的,硬邦邦的,少年的肩膀。 主持人缓声说:“那么,也不用感言了,高同学此时此刻,有没有想说的话?这是很不一般的奖,你的家人和学校都会以你为豪的,有什么话想对他们说呢?” 以我……为豪吗? 高中生想,六中的老师,真的不知道这篇文章不可能是他写的吗? 他们殷切地注视着他。 他垂了垂眼睛,再抬起来,看向女房东。万分鼓励看着他、攥着那条烟灰色大围巾不撒手的女房东。图书馆空调开得很足,她一定热得汗流浃背,但是,仍然不肯解开那条围巾。 高中生鬼使神差地开了口:“谢谢我的姐姐。我知道我应该说长一点,但是现在我脑子一片空白,在我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我唯一想说的,只有谢谢我的姐姐。” 评委老师立刻站起来鼓掌:“当代王小波啊!” 底下连忙响起了雷鸣般整齐的掌声。 高中生下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暴揍了一顿作家。总算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女房东非常高兴,要请大家吃饭,有记者围过来要采访,还没等富二代上前,都被六中的老师拦了下来,陶梦媛作为高中生的班主任,被校长带着,到处跟人合影拍照,还叮嘱高中生别走远,等会还要拍学校的大合照。 挨完揍,作家的心情还是很激动。 “你最后的发言太好了!”作家显得非常高兴:“你看,这句话不是我教你的,对不对?这是你自己的话,这就是文学。” 高中生皱眉:“这不是文学,这是我的心里话。” 作家很诚挚地望着他:“文学就是心里话。” 高中生心里想,狗屁吧,谁看到瀑布,心里话是飞流直下三千尺?我心里话就是水真大,怎么没被印到书里,被人当成文学? 他懒得理他,绕过作家,要去把女房东的围巾松一松。 高中生一抬眼,就看见那个叫黎一玫的女生,不可一世地昂着头,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朝这边出口走过来。 他定睛看了看那个男人,有点意外。 作家也没想到:“学长?” 黎一玫睥睨了一眼高中生旁边的作家,扬声问莫轻虹道:“舅舅,这个loser是谁呀?” 莫轻虹说:“不要这样没礼貌。” 女房东没见过莫轻虹,富二代简明地给她小声介绍:“作家学长,成功人士,爱恨情仇,非常复杂。” 高中生不喜欢黎一玫。 他决定转向对刚刚被自己揍了一顿的作家,假模假样地道:“我学校还有事,去找陶老师。” 作家什么也没说。 作家内心:yes!!好孩子,真是没有白疼你!! 高中生刚走两步,莫轻虹忽然在后面出声:“等一下。” 高中生回头,他递上手里提的一个小盒子,露出和在那天酒吧里一样的笑容道:“祝贺你。” 黎一玫跺脚:“舅舅,你这不是给我买的吗?你给他干嘛呀!” 高中生没接。 莫轻虹只好收回了手:“替我向陶老师问好。” 作家内心:no!!! 高中生扯扯嘴角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七年之前 “什么是文学?我相信来到这里的同学,都和我们有一样的疑问。” 七年前,江尧大学大礼堂。 “文学是载体,是工具,还是思想?文学是形式,文学超越形式。” “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俄狄浦斯王》的光芒依旧笼罩在人类的上空。文学不像隔壁一边进步一边抛弃的理工,我们历久弥新,我们可以在原地供养自己一百年,而我们永不止步,我们同样拥有星辰!” “文学没有定义,文学不需要定义。” “同学们,欢迎来到中文系!” 陶梦媛第一次见到作家就是在这一天。 作家比她高两级,作为大三的学长,代表中文系,被邀请来给全体新生做演讲。 那时候作家已经二十一岁,说是少年有点勉强,但是坐在下面的陶梦媛觉得,那就是一位意气锋芒的执剑少年,傲比天高,可以屠龙。 她有一点点想认识这个学长,但是她不敢。 仅仅犹豫了那么一秒钟,下台的学长便被人群包围,他在人群中央,戴着斯文的细黑框眼镜,白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没有稿子,他们手里捧着大簇大簇的鲜花。 陶梦媛跟着室友回到了宿舍。 军训的时候就有人开始追求陶梦媛,她原就生得美丽,虽不像校花邢璐那样美艳逼人,但是这种小白兔似的长相,似乎更讨大学里纯情少年的喜欢。她天生就白,晒也晒不黑,军训结束,宿舍都怀疑她是不是有个双胞胎,一个负责晒,一个负责美。 她家里确实有钱,妈妈又是大学里的音乐教授,自小就讲究打扮,上了大学,父母大方,吃穿用度皆不菲,举止仪态更动人,条件一般的男生只敢远观,追求者必是对自己非常自信之辈。 而自信与自负一步之遥。 有个大二的男生偶遇了她一次,惊为天人,第二天便加来她以及全宿舍的微信,穷追不舍。 男生家境殷实,开着小跑,在她不知情的时候请了全宿舍吃688一位的海鲜自助。 当他在宿舍楼下摆蜡烛爱心玫瑰花时,室友起哄得最起劲。 他也是真喜欢陶梦媛,愣头愣脑,拿个大喇叭就喊,跟我在一起吧求你了,你喜欢哪个男明星我照着整还不行吗! 四周全是看好戏的人,陶梦媛急死了:“你赶紧把火灭了走吧!” 男生说:“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 陶梦媛说:“咱俩这不才第二次见面吗?” 男生急了:“我之前约你,你也不出来呀?” 陶梦媛说:“你还是赶紧把火灭了吧,烧到花花草草也不好。” 男生一把拽着她的手:“不行,你今天非得答应我,我们俩在一起之后,再慢慢了解不行么?” 周围人见他俩拉手了,口哨吹得比天响。 陶梦媛脸皮薄,早就满脸通红,几乎恳求,男生得寸进尺,就是不松手。 莫轻虹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那年他已经上了南开的硕士,特意从天津飞来江尧给女朋友过生日,没料到撞上这么一出好戏。 凭良心讲,他出手相助纯粹是为了自己省事,免得等会女朋友看见了,产生莫名其妙的攀比心,嚷嚷着莫轻虹也给她弄一个,他可不想丢这个人。 他说:“同学,你的蜡烛烧到草坪了。” 男生催陶梦媛:“你看,都烧到草坪了,你再不答应我,等会起火了可是咱俩的责任。” 陶梦媛急得脑子开始嗡嗡作响。 莫轻虹拍拍他,轻描淡写地道:“对不起,起不起火另当别论,你限制他人人身自由,已经涉嫌犯罪了。” 那天也是陶梦媛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校花邢璐。男生走了以后,陶梦媛向莫轻虹道谢,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朝她身后招招手。 邢璐走过来,对陶梦媛露齿一笑,说:“学妹,拖鞋真可爱。”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再抬头,两人已经挽着手走远了。 表白事件不知道怎么就传到陶妈妈耳朵里,她还颇为可惜,认为那个男生家庭好,相貌好,没有什么风流韵事,虽然有点莽撞,不过是喜欢她喜欢得急眼了,也算单纯可爱。 陶梦媛知道,爸爸妈妈就希望她找一个殷实又老实的男人,对她好一辈子就行,富家草包一直是他们心仪的女婿人选。爸爸说,男人就要找傻不愣登的,那些经商懂法的心眼子多,又会害人又会骗人。 再见到那个屠龙的学长已经是两个月后,社团招新的活动上,他是文学系的名人,还是古诗词社的社长。招新时,他和一位学姐站得很近,学姐是扬州人,会唱评弹,穿着汉服拨弄琵琶,很有几分才子佳人的意思。 陶梦媛听了一会儿,觉得不是特别地道,正要走开,作家递给她一张宣传单,说道:“学妹,百看不如一试。” 声音潺潺如玉,像是母亲的钢琴声。 陶梦媛加入了古诗词社。入了社,才知道那位扬州学姐倒追了作家一年半至今,被传为励志美谈。 但是作家对学姐总是客客气气,明眼人都看得出没意思。 陶梦媛偶遇作家最多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他很爱看书,据说文章也写得很好,是个热爱文学的人。陶梦媛不一样,她学的是英文,倒也不是多喜欢英文,纯粹是因为高考英文考得比较好。 当她又一次不知不觉隔着书架偷偷看他时,他忽然隔着书的间隙朝她一笑。 陶梦媛当时整张脸都红透了。 由于在图书馆,他声音压得很轻:“你是我们古诗社团的吧?” 陶梦媛结结巴巴地说是,没注意到作家也红透了耳朵。 作家说:“你看看这本书吧,很值得看的。” 他递过来一本《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出版的,竖行右印繁体字,陶梦媛从小到大唯一做的一件坏事,就是在毕业的时候偷偷拿一本新买的在学校图书馆替换掉了它。 社团组织活动,他总是很热心,陶梦媛发现这个人有点呆呆的,做起事情来总是吃亏的那一个,不懂计算,也不会发脾气,路上遇到乞丐,跟着他五米他就给钱了,乞丐嫌少,他还真的破开一张一百,再给他一张大额一点的。 她想,富家草包,他勉勉强强算个草包吧。 不对不对,他那么有才华,顶多算个呆子,不能算草包。呆子……呆子也行,妈妈经常说爸爸就是个呆子。 头一回见到学长发脾气就是因为自己。 他有个关系很好的室友,也在古诗词社,偷偷摸摸给她拿来一张便签,上面写了一首诗,室友说,你仔细看,最后两句是不是藏了梦媛两个字! 她一看,还真是。 室友太兴奋了,他说,我跟你讲,他肯定喜欢你,我早就发现了哈哈哈哈哈,他女明星都喜欢景甜那样的,他哈哈哈哈就喜欢你这种清纯大眼睛的萌妹,卧槽,他当时只给你一个人发了传单哈哈哈哈,你们俩在一起了可得请我吃饭哈哈哈哈哈卧槽我太厉害了。 还没哈完,作家刚好进来了,一看她手上那张纸,跟笑得合不拢嘴的室友,一秒钟就变得像个金刚罗刹,三步两步冲上来,一把扯过那张纸,对着陶梦媛吼道:谁叫你看的! 室友笑到一半,僵住了。 他第一次发火,陶梦媛后来还感到有点荣幸。 当时她却只有发愣,家里的小公主,学校的乖乖女,没被谁这么大声的吼过。 他吼完,当着她的面把纸撕碎了,扬了一地。 室友讷讷地道,这不是给社员分享一下你的文学作品嘛。 作家怒火冲天地走了,室友赶紧安慰陶梦媛道,他平时没少给社团展示诗歌,这回肯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恼羞成怒了不是。 室友说的是对的,作家出了门就开始拿头撞墙。 但是陶梦媛不知道,她只知道作家原来这么讨厌她。 作家临近大四的时候,有一篇文章得了大奖,他文章得奖是常事,这篇文章却闹得文学院几乎人尽皆知。 原因是抄袭。 他等奖后,有人举报他抄袭,两篇小说都贴出来了,证据列得很齐全,怕大家没耐心看,还打印出几百份调色盘,贴的学校到处都是,可谓妙尔尼尔——雷神之锤。 陶梦媛也看了,虽然明显修饰过,但的确抄的不轻。 很多人为他说话,啊吕学长这么有才华怎么可能是抄袭!啊这个人有本事实名举报呀缩头乌龟!啊我们学长究竟是动了谁的蛋糕呀这不就是陷害嘛! 只有他一直没说话。 社团其他人说,他可能被锤傻了。 但陶梦媛觉得不是,她觉得这个人傻乎乎的,不会去做不好的事情,他骨子里是个文人,清高就是文人的命。 但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由于这件事,他还被取消了保研资格,只能自己备战考研,好在最后还是考上了。 直到陶梦媛也考上研究生的那一年,才被爆出事情的真相。那位唱评弹的学姐,毕业前向作家表白,被拒绝了,恼羞成怒,才含恨报复。那篇“被抄袭”的网文,其实作者就是作家自己。 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的事情,作家一个字也没说,还是学姐自己埋着这个秘密两年,良心难安,主动还他清白。 学姐说,他知道是我做的,我们两个一起运营公众号,除了他自己,只有我知道那个账号。但是他为什么不肯说呢,直到现在我还是恨他的,我做了这么出格、这么严重的事,再糟糕一点,可以说毁了他的前途,却不足以激起他心里的一点水花,甚至连举报我都懒得,对于我,他是个没心的人。 吃瓜群众纷纷被这份单恋打动,自给自足写起同人文,堪称现代版《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陶梦媛却觉得不是,他不是没心,只是善良而清白,清者自清,善良者谨言。 她和作家还有几次交集,多半是些故弄玄虚的社团活动,作家不是对她冷眼相待,就是将她视若无物。 莫轻虹和作家同为无锡人,在这个叱咤风云的法律系大神还在江尧大学的时候,两人关系就不错。莫轻虹和邢璐的爱情也颇为轰轰烈烈,在江尧大学几乎无人不知。 他陆陆续续回江大找过几次作家,每次陶梦媛都会偶遇他们。陶梦媛一直记得这个帮助过她的学长,学长俊美又冷酷,和她说话总是懒洋洋的,她跟他寒暄的时候忍不住偷眼看看一旁的作家,作家脸色又硬又臭,陶梦媛每次和莫轻虹说完话就吓得逃一样的跑了。 邢璐也上了江大的研究生,和陶梦媛依旧住在同一栋楼。有一年圣诞,陶梦媛下楼拿炸鸡外卖,看见站在楼下的莫轻虹,他穿着一件灰黑的大衣,显得整个人冷峻又挺拔。 外卖还没有来,她站在楼下等,莫轻虹也站在楼下等,因为下雪了,他往常不会站在女生宿舍的屋檐下,这一次很难得站在她旁边。 两人毕竟是旧识,不说话实在是很尴尬,陶梦媛还没想好说什么,莫轻虹便先开口道:“拖鞋换了。” 她一愣。 “莫学长,”陶梦媛提醒他:“已经过去四五年了。” 莫轻虹怔了一下,似乎是想了想,然后才点点头,说:“这么久了。” 陶梦媛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第二年就换了……” 身边高大的男人轻轻笑了声,从她脑袋顶传来,低低沉沉。 邢璐半天没来,她的炸鸡也半天没来。 莫轻虹突然问:“要不要去过个圣诞?” 陶梦媛吓了一跳。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之深,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勾引。 陶梦媛脸都红了,踌躇地摩擦她的粉色毛绒兔子睡衣。 “你……你是不是跟邢璐学姐吵架了?” 莫轻虹轻描淡写地道:“没吵架,分手了。” 陶梦媛没反应过来他和邢璐分手了,圣诞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心里想,拉倒吧,你们俩跟琼瑶剧似的,分分合合都八百回了。 陶梦媛诚恳地道:“那刚好圣诞节,你好好哄哄人家吧,邢璐学姐人挺好的,前几天还帮我一起晒被子了呢。” 莫轻虹看了看她,又把目光转移到外面的雪。 他说:“噢。” 炸鸡还没来,天这么冷,陶梦媛有点等不住了,在原地跳了跳,说:“那我先上去了,我再给外卖员打个电话。” 莫轻虹点点头。 那天外卖员非说已经送到了,她气死了,跟商家吵了半天,最后还是换了一家店又点了一份。 她走了以后,莫轻虹弯腰从盆栽后面拿出一份炸鸡来,在雪里藏了半天,已经有点冷了。他看了看上面的备注,她喜欢常温的雪碧,又嘲笑了一会她的外卖昵称,“圆子圆子肉圆子”。 莫轻虹给作家打电话:“我偷了她外卖,吃不吃?” 作家骂了他两句,最后还是出来了。他跟作家都不爱吃炸鸡,更别提冷掉的,黏腻的韩式辣酱裹着软掉的外皮,莫轻虹这辈子再也没吃过炸鸡。 作家吃油腥的冷鸡肉吃得有点上头,跟他说:“我真羡慕你。” 莫轻虹说:“滚开点。” 作家往桌上一趴,醉醺醺地道:“我说真的,真的,我如果是你,我肯定追她。” 莫轻虹有点难受:“她不喜欢我,她还说璐璐帮她晒了被子,叫我去哄人家。” 作家更难受:“喜欢有什么用,我助学贷款还没还完呢,我爸年后又得去医院了。” 两个人伸手去拿最后一块炸鸡,谁也不松手,最后只好一人掰了一半。 江尧市的圣诞节,只有那一年下了雪。 ※※※※※※※※※※※※※※※※※※※※ 这是全文我最最最 小白,你是好人 范大爷好像恋爱了。 是小白说的,他说的很认真,还锁定了嫌疑对象。 女房东被白警官的措辞逗笑了,自从上次的事情,女房东已经很久没提起过他的警察事业。 小白今天主动递给她两块跌打膏药,说:“在背上,帮帮我。” 女房东便问:“是工作原因吗?” 小白点点头,自顾自脱掉了衬衫,他体魄强健,很早就换上了春装。 让女房东没有想到的是,他年纪这么轻,又是刚当警察,居然满背的伤痕,一时不知道这次的膏药该贴哪里。 小白说:“看见一道紫红的长疤了吗?形状像灰太狼脸上那道一样。” 女房东说:“看到了。” “贴在它右下方,五点钟方向。” 女房东试着摁了摁,小白轻笑一声,很配合地哎呦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撕开药味刺鼻的膏药,问:“怎么伤的?” “哪一处?” 女房东挨了挨他脊梁骨上最惹眼的,那一道粗粗圆圆的暗褐色。 “换一个问吧,”小白说:“那是我爸打的,不光彩。” 女房东笑起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贴上膏药,仔细地将它抚平。 她有点担忧地道:“一切小心呀。” 小白把衣服穿上,背对着她系扣子,活动活动了背肌,确认她贴好了。 他说:“别担心。” 衣裳穿好了,他又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摄影师,年轻而英俊,勾勾她的指头,像是约定,也像撒娇。 他装出一副不高兴的语气说:“我的鸽子汤呢?” 女房东啊了一声,说:“不是喝过了吗?” 小白说:“那次我才喝了一碗,鸽子腿也没给我。” 女房东知道他这会儿故意装小孩子逗她,笑得腰得直不起来,她说:“那你现在告诉我范大爷和哪个大娘好上了,要是给你猜对了,我专门给你一个人烧一只!” 小白眼睛亮了亮:“真的?” 女房东道:“真的真的,快说,谁呀谁呀?” 小白口中的嫌疑对象,是前不久新搬来马戏区的宋大娘,儿子在江尧上班,一起搬过来住的一位四川嬢嬢。女房东为什么知道她呢?因为这位宋嬢嬢非常厉害,初来乍到,就抢了李阿姨社区广场舞的c位。 范大爷那天又约小白打牌,小白出门前通知了女房东,女房东为了一睹范大爷是否真的动了凡心,故意坐在范大爷米酒店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喝豆腐脑,里面的情况尽收眼底。 范大爷最近已经输了不少钱了,今晚也一样,打开始就一直输,米酒缸都要输空了。 另一个牌友马大爷不乐意了,说:“老范,你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再输下去,缸子都要叫小白搬走了。” 范大爷强打精神,虎虎生风地道:“来来来,再来一局!我一把全赢回来!” 然而他又输了,柳大爷马大爷都赢得没劲了,说:“老范啊,老李儿子被抓了,他打不起牌就算了,你怎么也没精神了?怎么啦?小白要嫁人啦?” 范大爷啐了一口,骂道:“你个老头子,老死不正经,有本事小白娶媳妇的时候,你不要来吃酒!” 马大爷才不干,他说:“胡说,我跟小白也好着哩!小白不请谁都要请我!是不是小白?” 小白忍着笑,陪这些七八十岁的小孩子道:“请的请的,到时候我娶了媳妇,瞒着媳妇也偷偷跑出来,咱们一起打牌哩。” 马大爷很骄傲地哼了一声,意思是,你看看,小白也和我亲着呢。 范大爷说:“唉,要是我们年轻些就好咯,小白娶媳妇,我们还可以帮忙摆桌子哩!” 马大爷是范大爷多年好友,奇怪道:“怎么回事老范,你什么时候怨起自己老来了?这可不像你!” 小白心知肚明,忍着才没笑出声。 范大爷挥手赶人:“走走走,一直输,今天不打了,不打了,你们回家看电视去吧,我要跟小白锻炼身体去嘞!不跟你们这些高血脂的人玩。” 马大爷气呼呼地说:“你怎么回事,怎么最近一到七点多就开始赶人了?!我回家,新闻联播都没播完嘞!” 范大爷接着赶人:“多看点多看点,一天到晚不关心国家大事,几十年了没见你看过新闻联播,你知道特朗普是谁不?” 马大爷说:“谁?马戏区新来的电工啊?” 范大爷觉得好友的思想觉悟已经跟不上自己了,拉着小白,不由分说地走了。 女房东豆腐脑刚好吃完,看见范大爷跟小白走出米酒店,连忙站起来跟范大爷打招呼:“大爷,您好呀!您这是上哪儿去呀?” 范大爷说:“不去哪,你要去哪儿呀?” 女房东哦了一声:“我想去球场呢!我看看高中生有没有逃课去打球。” 范大爷很高兴,袖子一挽,又正了正自己的衣领,说:“好好好,我跟你一起去,小兔崽子,我去逮他!” 正在上晚自习的高中生打了个喷嚏,搔搔鼻尖,换个胳膊又睡着了。 走到操场,看到李阿姨正显得非常高兴,因为今天宋嬢嬢没来,她又站在c位,音乐都放的比平时大声,带领一群阿姨太太翩翩起舞。 女房东听见范大爷哎了一声,像是叹气。 她和小白对视一眼,故意问:“大爷,您瞧见了吗?” 沉浸在没有看见心上人的悲伤中的范大爷摇摇脑袋:“没有哇,没有哩。” 女房东说:“是呀,没有,他能去哪儿呢?” 范大爷说:“难不成是家里出事了?还是不想来跳了?我就说你李阿姨老是这样,咄咄逼人的!” 女房东说:“咦,我说高中生,您在说谁呀?” 范大爷猛咳起来,小白和女房东赶紧拍他的背。 智慧如他,咳完了马上跳起来打小白:“你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叛徒!叛徒!” 小白叫冤:“这不是您自己交代的吗?” 范大爷到底是江湖中人,打完了小白,搓搓老脸,也就认了。 女房东鼓励他:“大爷,居委老早给你找老伴,您年纪也大了,就算找人搭伙过日子,也该考虑考虑了不是。” 范大爷说:“小夏囡,你大娘去世的时候,你记不记得?” 女房东说:“记得,我那时候都三年级,记事了。” 范大爷说:“她走的时候,最后一句话就是叫我找个老伴过日子,给我擦背,我说我不找,我脏死了,就去底下找她,还要她给我擦背……她最后,你大娘最后,就是气得给了我背上一巴掌。” “我去年,倒酒的时候,手都打颤了,天晴的时候晒坛子,坛子被我打碎了好几个,在这么下去,我非得把坛子都打完了不可。你知道我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就是靠这几个酒坛,前两年什么民俗博物馆的人来收,五千块钱一个,我都没有给。” 范大爷到底认了:“我老了哇!” 女房东不高兴地道:“大爷,您不老,前些天您还帮楼上潘姑娘抓了贼呢。” “嘿,”范大爷也不高兴了,他怒目圆睁地看向女房东:“没有你家小高帮忙,我非得给那毛贼厥一蹄子,我年轻的时候可以下山打老虎,现在抓个小毛贼,还要小兔崽子们帮忙!” 女房东嘀咕道:“我看您抽烟喝酒半夜打牌的时候,可没嫌自己老。” 范大爷要撵她:“不抽烟不喝酒,那还是个人吗?!” 女房东顶嘴:“小白就不抽烟不喝酒,您说小白是不是人?” 范大爷摇摇头:“我看不太像,楼上小潘丫头那么好,他都不跟人家处对象。” 小白脸微微一红,道:“大爷,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和我处呢。” 范大爷脖子一梗:“胡说!我看你根本就没约过人家!” 女房东说:“哪,您也知道处对象要靠约人家的,我明天就帮你约宋嬢嬢!” 范大爷又狂咳起来。 小白和女房东送了范大爷回家,范大爷已经七十多岁,是真的不年轻了,弯腰放卷帘门的时候,腿都在打战。 但是他活一辈子,就是倔,他瞪回小白伸出来的手:“不许碰!我自己家的门,我还关不上?!” 小白说:“这个槽没上油,太涩了,我帮您上了油,您再自己放。” 范大爷力拔山兮气盖世:“胡说八道,自己家的门,我还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上油吗?” 最后还是把腰闪了。 女房东和小白决定去打听打听宋嬢嬢今天为什么没来跳舞,是不是家里真出了什么事情,一问才晓得,宋嬢嬢每个星期五晚上,都去市里和她儿子一家吃火锅。 她也是没了老伴,儿媳妇生了二胎,来江尧暂时帮忙带带孙子。 回去的路上小白也想起来了,问女房东道:“范大爷没有孩子吗?” 女房东说:“原先是有的,也是个儿子。上大学那年见义勇为,下水救人,人救回来了,他没有救回来。” 小白没吭声。 女房东踮起脚,看着面前伤痕累累的白警官。 她说:“你知道为什么范大爷这么喜欢你吗?你记得你刚来马戏区没多久,那件英雄事迹吗?” 他来马戏区就是卧底,哪敢干什么好事扬名立万。 小白微微一愣:“你是说爬到树上救的那只猫?” 女房东说:“你可别小看那只猫,那可是小潘姑娘的猫,她出去旅游,托范大爷照顾照顾,他打两圈牌,猫就跑到树上去了。那棵树被雷劈过,中间都是空的,其他人不敢上,你帮我买醋回来路过,把醋放下就上去了,最后还把醋给打了,又回超市买了一瓶。” 小白没想到一年前的事情,她细枝末节都记得这么清楚,对她来说,每一只猫都重要,每一瓶醋都难得。 他说:“大意了。” 女房东笑起来,她轻声说:“有时候我经常想,如果老天爷真这么公平,就不该要范哥哥出事,他出事那年我还没出生,是听我爸爸讲的。我爸爸和他年纪相仿,但是要我叫他哥哥,因为哥哥去世的时候才十八岁,一辈子就是个小哥哥。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去世的哥哥还是十八岁。人家都说好人不长命,我是相信的,我爸爸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他在外面挣了钱,回来还捐钱给社区的福利院,范大娘之前是居委会的骨干,带领大家搞建设,操场还是范大娘执意要修的,给小孩子跑步。但是我爸爸被一个酒鬼撞死了,范大娘胸闷了一阵子,去医院没一个星期就死了,范哥哥成绩比我爸爸好得多,正要去北京上大学,救了一个小孩子,就再也没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害怕。” 小白立刻拉住了她的手。 她摸摸小白的掌心,摸到薄薄的茧,因为他长年训练拿枪。 她说:“小白,你是好人,来江尧市做好事,我希望你平平安安。郝警官牺牲了,我知道你很自责,但是我希望……我希望下次,你不要学他。”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小白胸中激荡着难以言表的强烈的情感,摩挲着她细细小小的手,突然明白了高中生为什么肯为这样一个姐姐拼命。 他也愿意,就凭今天晚上的话,他也愿意为了这个女孩子拼命,为了她生活的这个城市拼命,为了和她一样相信警察的人们拼命。 但是他嘴上说:“好,我以后一定把自己放在第一。” 女房东一眼就看出他在说假话,气死了,小白也觉得自己该真诚些,大脑被感动得有些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真诚,此时越想清醒,越不清醒,一紧张,肌肉本能反应,突然“啪”的一声,标标准准给她敬了个礼。 女房东吓死了,赶紧把他的手拉下来:“你干嘛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警察?” 小白自己也觉得自己脑子短路,有点丢脸。 他思来想去,还是只有那句话,最慎重,最顶级:“你放心。” “明天下了班,我们一起去约宋嬢嬢吧。” ※※※※※※※※※※※※※※※※※※※※ 剧透范大爷和宋嬢嬢是he 可以入哈哈哈哈 我被范大爷打了! 这一约几天也没约着。 宋嬢嬢带小孩儿,还得帮着照顾坐月子的儿媳,跳广场舞实属忙里偷闲。 倒是富二代,看着小白跟女房东有事没事一块儿同进同出的,看得火烧火燎,头几天也忍了没吭声,有天撞见小夏在沙发帮小白贴膏药,那姓白的孙子对着女房东裸着他肌肉分明的性感上身,气得差点没把房门把手给拧了。 他说:“你不是说家里不能赤身裸体的么?怎么着,敢情这句话只对我有用呢?这个家里还有规矩么?” 女房东正忙着帮小白贴药,道:“这叫赤身裸体吗?人家这是贴药,你那是发骚。” 富二代说:“这不叫赤身裸体叫什么?伤风败俗?” 小白笑了,他说:“我够不到。” 富二代没好气地道:“一屋子的男人,你非得叫她一个姑娘给你贴,说你不是居心叵测,你自己信么?” 因为只有她知道他的身份,不会因为一背伤痕起疑好吗。 药已经贴好了,小白把衣服穿上。 富二代越看越刺眼,忍不住走过来,一把就把女房东提起来,跟提起一只小鸡似的。 他一挑眉,轻声责道:“你还有规矩么?” 重音在“你”字,女房东脸都涨红了,嚷嚷道:“我怎么啦!” 富二代道:“你说呢?你昨晚几点回的家?” 他的口气轻佻又严肃,女房东听得心里又是一跳。 她挥舞胳膊道:“放我下来!” 富二代就不放,斜睨了小白一眼:“这都几点了,穿这么整齐干嘛,你们今晚又要出门?冒险小虎队呢?” 小白说:“正事。” 女房东被提得很没面子,气急败坏,扑棱着就要下来,不知道他胳膊怎么使的劲,一松手,她就掉到了他怀里。 她惊叫一声,富二代兀自评价道:“出去玩儿不带我,投怀送抱倒是挺积极。” 富二代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带他玩儿的原因。 范大爷一看见他,须眉倒竖,提起扫把就要赶他,富二代连连后退,还是挨了一扫把。 他冤枉道:“大爷,您那树真不是我害死的!” 范大爷不想听他解释,他说:“怎么不是你害死的,就是被你的乌鸦嘴害死的!” 富二代指指范大爷米酒店的□□像,道:“大爷,咱们可是马克思主义者,不能搞这种封建迷信。” 范大爷一听,这可倒好,你一个小伙子,还跟我讲起马克思来了,我抗美援朝的时候,你爸爸还在在吃奶呢! 范大爷言简意赅:“去去去!一边儿去,小白,你下回再带他来,我不要跟你打牌了。” 富二代说:“不成。大爷,您家开店的,还不许人来人往了?打什么牌,给我也打打。”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拉开凳子坐下了。 柳大爷道:“哎呦,今儿又来一个送上门来的!记番的会不会?” 富二代什么不会,没过多久,对面三个大爷裤衩都要给输没了,他还打得起劲,翘着腿,春风得意地搓着牌道:“洗呀洗呀,这才几局,怎么就不打了?” 三个大爷联合将他赶了出去。 在店门口,他跟女房东叫屈:“他们赶我!他们仗着人多欺负我!” 他打牌被勾起了瘾,不高兴,他说:“为什么你街坊都不喜欢我呀?范大爷也不喜欢我,李阿姨也不喜欢我。” 女房东说:“你用不着他们喜欢。” 富二代等着她说后半句,她却没说了。 “做啥子?排队嗦?” 女房东一看,正是宋嬢嬢,站在范大爷的米酒店门口。 女房东心里一喜,看宋嬢嬢拿着家里的壶,想来是给儿媳妇买米酒来坐月子的,赶紧朝旁边一让,说:“不是不是,开着呢,您进去吧,进去说话。” 宋嬢嬢正要进门,看了富二代一眼就叫起来:“咋个又是你?前两天儿借我大孙子足球踢,踢到别个家院子里的是不是你?!” 女房东惊吓道:“你踢人家小孩子足球干嘛呀?” 富二代觉得这马戏区是真小,他挠挠头:“我就是路过看见他在踢,一时技痒。” 他又补了一句:“关键是您孙子踢得也不行呀,我不是想着给他做个示范吗?” 宋嬢嬢气呼呼,撂下一句荡着辣椒味的“就你踢得好!”,米酒也不买了,挎着包,扭头就走。 范大爷在店里坐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宋嬢嬢来买米酒,眼睁睁看见她被富二代气跑,牌一摔就跳起来,要去找扫把。 又挨了范大爷两扫把的富二代很无奈。他想,怎么就叫那个写书的说对了呢,全马戏区的街坊邻居,就没一个喜欢他的。 倒是小白,混得比谁都开,今天李阿姨给他介绍对象,明天范大爷找他打麻将。 而他,只能挨扫把。 操,富二代想,小爷在海淀都没受过这种委屈呢。 女房东想给宋嬢嬢和范大爷牵桥搭线,在摇椅上冥思苦想,他看乐了,搬着个小凳子也坐过去,说:“你不操心操心自己的人生大事,给俩加起来一百多岁的大爷大妈着什么急呢?” 女房东说:“你懂什么呀!老年人的爱情才可贵呢。” 富二代没明白。 她说:“你想想,二十岁的时候,每个人都敢喜欢一个人,动不动就说咱俩一辈子在一起。七十岁了,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天要走了,每一天都觉得奢侈,老想着,算了吧,算了吧,我都半截身子入土啦,还学那些小年轻谈什么恋爱呢,又害臊,又拖拉,到最后,就这么拖拉没了。” 富二代照例很捧场,他说:“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弗洛伊德排第一你排第二。” 女房东瞪她:“所以你知道范大爷为什么要打你了么?你说你没事跟人小孩子抢什么足球?嗯?青少年组最佳前锋?” 富二代乐了,说:“错了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 两个人又一起坐在走廊上吹风,春天来了,舒舒服服的,半天没说话。 吹着吹着,春风吹进了富二代闭塞的心灵,他突然一拍大腿,说:“媳妇儿,我有法子了。” 女房东说:“你喊谁媳妇呢?” 富二代说:“房东同志,我有法子了。” “讲。” “宋嬢嬢不喜欢我,她孙子喜欢我呀,上回我俩一起踢球,我给他展示了两个绝技,他可崇拜我了,我要是约他出来踢球,他准去,他去,宋嬢嬢不得跟着?附近不是新建了一个绿地操场么?到时候你把范大爷也往操场那么一带,时间一长,不就水到渠成么!” 女房东一想,还真是。 她说:“那你可别又乱说话,把人家嬢嬢给气跑了。” 富二代道:“那哪儿行啊,我装哑巴,装哑巴,保证把这差事给你顺顺利利的办了。” 女房东笑了,幻想了一会儿范大爷和宋嬢嬢的幸福生活,忍不住拍拍富二代的膝盖:“可以嘛。” 富二代顺手就把她给牵住了。 他说:“范大爷抽我好几棍子,这会儿火辣辣的疼呢。” 女房东吓了一跳:“真的呀?” 富二代委屈巴巴地点点头:“真的呀,你不是也看见了吗,范大爷手劲儿多大呀,那么大的酒缸都推得动,他那个扫把,挥起来,跟个大鞭子似的,这一条那一道,还带毛刺儿……” 女房东真心疼了,忙道:“打哪儿了?我看看。” 富二代装模作样地褪一点肩膀给她看,还没碰着就哎呦哎呦的,他眼泪汪汪地说:“在背上,刚打的时候不疼,现在疼得我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女房东啊了一声,赶紧要他把衣服脱下来,着急道:“这种伤最吓人了,看着什么事儿都没有,其实已经伤着里面了,去年小邹就是这么伤着了,结果在医院住了半年都没好……快给我看看——你怎么才说呀!” 富二代把套头衫一气脱了下来,裸背一露,章奶奶正在下面浇花,气得把浇花壶都扬起来了。 “你干嘛呐?光天化日,伤风化,伤风化!” 富二代委委屈屈地说:“章奶奶,我被范大爷打了!” 章奶奶说:“该打!一天天游手好闲的!我那天看见你在水果摊那里吃别人的枣子,一个接一个的,人家都不好意思说你!” 女房东嘿了一声:“你又去,老陈一把年纪了,卖点水果容易吗!” 富二代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干的一件事都能落在马戏区居民眼里,叫天不应,瘪着嘴说:“明明是他天天拉着我让我教他炒股,我说那么一大堆,嘴都说干了,吃他两个枣子怎么了?” 章奶奶摆摆手,不想听他找借口,接着浇花,那些花从富二代搬来的时候就半死不活,一年过去了,还是半死不活。富二代想说那两盆黄色的根都已经烂了,想想又咽下去了。 他接着喊背上疼。 女房东问:“哪里呀?这儿?” 富二代背对着她,努力不让自己声音露出笑意来,说:“就那儿就那儿,哎呦,疼死我了,青了没有啊?” 女房东说:“好像是青了,浅浅的……” 富二代说:“快给我按按,淤血化开就好了。这可没一个星期好不了了,你可得天天给我这么按按。” 女房东在后面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一双小手忙不迭地在他宽阔白净的脊背上按来按去,不自觉地碎碎念:“那我得买点万金油来擦擦,那才好得快呢……这边儿疼么?这儿呢?范大爷也真是的,下这么重的手干什么。” 富二代满足得眼睛都闭起来了,他嘴角上翘着,嘴上委委屈屈地跟着抱怨,手还不忘往下拉了拉裤脚,遮住脚脖子上真正的扫把痕。 女房东和小白第五十三次推推范大爷的时候,范大爷终于往宋嬢嬢那边坐了一下。 宋嬢嬢正盯着疯跑乱窜的宝贝孙,喊道:“跑慢点!跑慢点!哎呦,哎呦——又日妈摔求了!” 富二代站在原地,踩着足球,朝地上的宋大孙子扬扬汗津津的下巴,道:“爬起来,跟你奶奶招招手,然后,过来抢我的球。” 宋奕已经是七岁男子汉,咬咬牙,从草场上爬起来,拍拍腿,朝奶奶挥手。 宋嬢嬢又心疼又自豪,说:“哎呦,小奕长大了!” 范大爷说:“是啊是啊,长大了。” 宋嬢嬢打量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我说我孙儿长大了,你掺和啥子?” 范大爷硬着头皮说:“那个教踢球的是我孙儿。” 宋嬢嬢噢了一声:“难怪,你天天过儿来这高头看。” 范大爷年轻时走南闯北,对四川话也是颇有研究,连忙说:“对头,对头。” 宋嬢嬢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宋嬢嬢问:“你孙儿哪里学的足球嘛?踢得蛮好的嘛!天天教我们家小奕,也不嫌累,我儿媳妇喊他到我们屋头去吃饭!” 范大爷还没编出来一个足球训练基地的名字,宋嬢嬢就问:“你来不来?” ※※※※※※※※※※※※※※※※※※※※ 马戏区好人好事x1,富·我也要摸摸背·二代 没事就用不着怕我 小白又排到和那位女同事一起值班。 她二十六岁,有点花痴,爱化妆,就是化妆手法比较低劣,好好的脸被她化的就像一张面具,红口白牙绿眼睛的。 她老是想对小白动手动脚。她在这里干了很长时间,许多男同事,甚至男客人都被她揩过油,屡屡向经理起诉,经理也尽量不把她跟年轻的男同事排夜班,小白和她一起上夜班的次数屈指可数。 今天就是那屈指可数的其中一指。 大爆炸越夜越美丽,凌晨一点之后,像是苏醒过来,开始生龙活虎。 小白听着摇头晃脑的流行dj,正在给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打电影票。 女同事的腿脚勾了上来,小白挪开腿,她咳嗽一声,像是还不高兴了。 客人走后,她若无其事地问小白道:“等会下班做什么呀?” 小白尽量不在她面前提到“睡觉”等一系列敏感词。 他说:“回家休息。” 女同事嘴一撅:“年纪轻轻的,怎么一点活力也没有,你看看这里面的人,跟你一样大的,避/孕套都一打一打买的。” 小白说:“我没钱。” 女同事立马坐直了:“我出钱。” 她仍嫌不够,拿她的高跟鞋背磨蹭他的小腿,挺着制服下的胸脯,明晃晃地说:“你要多少有多少。” 白警官真的很想给这个女人一铐子,他发誓卧底结束之后一定要给她一铐子。 他刚撤开腿,面前大厅里忽然爆发了混乱,大爆炸经常发生混乱,有时候一边混乱,女同事一边在前台吃酸辣粉。 这次的混乱却非比寻常,小白知道那是一个派出所常客,据说已经六进宫了,从十四岁到现在,林林总总在牢里度过了十几年,为了方便警察,长年寸头。 寸头很有气势地怒吼着,从电梯里就不住殴打一个穿着黑外套的小瘦鬼,出了电梯,外面一圈人也久等了,拽着那个黑外套,脚脚到肉地狂追猛打。 黑外套抱着头,在这样盛怒的狂打中杯水车薪地微微躲闪着,在地上,像一条扭来扭去的黑狗。 大爆炸的保安在跟烧烤铺子的老板娘聊天,摆摆手朝那边喊道:“别打了啊,别打了,——这个包菜来两串。” 女同事还在挺着胸脯问小白:“走么?就今天,你不想戴,野一点也行。” 寸头怒吼着:“你叫警察啊!你他妈不是最能叫警察了吗!” 旁边人也在骂着,空气里充斥着满是性暗示的rap音乐和又紫又蓝的灯光,每个人都扭曲得像是电影中的鬼怪。 黑外套伸着手,血淋淋,颤巍巍,像是在求救。 寸头把其他人伸手罢停,一把将黑外套扯起来,挨得十分近,以保证能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 寸头伸手抽了黑外套两嘴巴,问:“老子问你,是不是你搞的蛇一?!你他妈是不是洪峰那边的人?” 黑外套摇摇头,已经恐惧到了极致,眼泪混着血,将他整张脸糅得模糊不清。 寸头朝他脸上吐了一口痰,道:“不是你是谁?!是不是独眼?” 黑外套又摇摇头,一开口,嗓子都已经哑了,嘴里的两个牙齿咕噜咕噜滚了出来。 “不是我……大哥,求求你,真的不是我。” 他用尽全身力气,最后又说了句什么,听得寸头先是一愣,最后勃然大怒。 寸头使劲把他摔到了地上,脑袋着地,一声巨响不敌rap的副歌,大厅里跳舞机刚刚刷新了最高纪录,两个小伙子非常兴奋。 寸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暴怒,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垃圾桶,他吼了句什么,音乐太大,没有人听清,他四周的人听清了,跟他一起吼了起来,疯狂地砸东西,吼道:“叫秦哥来!秦哥呢!” 小白一怔,女同事也一怔。 秦哥是大爆炸的管事,真正的管事,和负责排班请假的经理不同,是小刀骨那个级别的人,甚至更高,小邓连他的名字都没有打听出来。 寸头突然朝着前台走过来,刚刚打了人,拳头上都是黑外套的血肉,脸上也是斑斑点点的血液,女同事赶紧往小白背后躲,他们坐的是带轮子的转椅,女同事一脚就蹬到了小白的身后,拽着小白一起往后躲。 小白想起来了,自己是个卖票的大学生,也应该感到害怕。 他立刻露出了畏惧不已的表情,和女同事一起惊恐万分。 寸头非常烦躁地朝他们吼道:“关音乐!” 女同事说:“可……” 寸头一拳头砸到前台的玻璃上,咚的一声,手上的猩红的碎肉飞溅到他们的脸上,女同事惊声尖叫,小白失声道:“我关!我马上关!” 他颤颤巍巍地伸长胳膊,胆战心惊地把音响电源给拉了,店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女同事急促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秦哥来了,后面跟着几个人,从四楼下来,乘的就是刚刚□□外套的那趟电梯,走出来的时候,脚底沾着血迹,路过倒在大厅的黑外套,他斜睨了一眼,伸脚将了无生息的黑外套踢到了一旁。 他问:“谁在闹?” 寸头开门见山:“你这里有鬼。” 秦哥歪歪脑袋:“证据呢?” 寸头指指黑外套:“他说的,死也这么说,我料他也没有熊心豹子胆敢找条子,蛇一就是在你这里出的事,大家都是熟人,我不想坑你。” 秦哥没说话了,店里的气氛忽然一下子变得无比沉默。 小白微微有些慌神,下意识拿余光搜索可以跑出去的门窗,他做的非常小心,抬眼间,忽然还是对上的秦哥的眼神。 他是警校之光,也是警队小白,这是他第一次做卧底。 说一点都不紧张是假的,女同事也很紧张,是真的紧张,因为大爆炸有一句话是,宁可天塌四楼不塌,秦哥就是这个四楼。 秦哥说,关门。 大厅的气氛瞬间便凝固了,和地上的黑外套一般死气沉沉,灯光还在摇晃,晃得人脸上颜色忽明忽暗,里面的电影院、歌厅、楼下的舞池音乐隐隐约约地传来,呼叫服务的铃声还是响着,但是没有人敢动了。 秦哥问:“蛇一?” 寸头点点头。 秦哥说:“上个星期四,在这里的人往前一步。” 小白原本是坐着的,没法朝前一步,只好站起来,女同事察觉到他要站起来,发着颤抱着他的胳膊小声道:“你傻呀…!” 当天值班的人都朝前了,小白掰开她的手,勉勉强强站起来朝前一步,跟那些人一样大气也不敢喘。 秦哥说:“晚上十点半之后还在的。” 只剩零星几个了,小白心脏狂跳,仍然迫不得已朝前挪了一步。 寸头的人开始打量这些人,走到小白面前时,使劲盯着他看了几眼,那眼神十分深幽恐怖,小白确信了他是在监狱里呆过很长时间的人。 秦哥最后说:“在c3和大厅之间的。” 场上没有人动。 小白咬着牙,他想,自己到底还是骗了小夏,没能保护好自己。 他朝前走了一步。 寸头腾的一下转过头来,激愤难言,狂叫一声,秦哥出声道:“别动手。” 秦哥朝小白这个方向走过来,蹋,蹋,每走一步都带血,小白闭上眼睛想,大学生,大学生,在学校里,训导员要骂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他忽然蹭的一下站直,胸口起伏着,目不斜视地迎上秦哥的目光。 私下举报,他做过。 那天值班,他也在。 虽然这个蛇一他不认识,但是卧底到底心虚。 秦哥站定到他面前。 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小白额头流下,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大爆炸一丝声音也没有。 千钧一发之际 ,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左前方的玻璃窗被人拿消防器砸碎了,刚刚站在爆米花机旁边的一个人腾的一下就从豁口跳了出去。小白惊呆了,秦哥也有点微怔,这回寸头反应最快,立刻狂呼道:“是老坤!狗崽子!——追!” 寸头哥的人可以说是倾巢而动,马上追了出去,小白一下就瘫倒在椅子上,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看着秦哥,蒙冤受辱,劫后余生的样子,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成功逗笑了秦哥,时局紧张,转瞬即逝。 他说:“怕什么,没事就用不着怕我。” 小白汗如瀑下,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左腿动弹不得,刚刚就是这条腿,险些先一步越柜翻墙,夺路而逃。 他带着哭腔说:“我只是个卖票的……卖票的,林哥没说有这些事。” 林哥是给他们排班的经理,现在也瘫在一旁,牙关战抖。 女同事从椅子上摔下来,要来扶他,她也吓得不轻,半天扶不起来,开始后怕,嚎啕大哭。 她说:“我要辞职!我要辞职!” 秦哥说:“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 女同事吓得马上闭嘴了。 秦哥说:“回家。” 女同事抽抽噎噎地看了一眼钟:“还有俩小时才到下班呢。” 秦哥说:“老子叫你回家!” 女同事说:“那……不能算早退吧?” 要是秦哥没拒绝她报销车钱的请求,事情可能会向着言情小说的方向发展。 三点不到,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小白离开了大爆炸前门的监控范围之后,拿了手机,马上给队里打了电话,想了想,给社区派出所也打了一个。他看着地上细碎反光的玻璃渣,跟了一段,那个人跳窗到现在才仅仅过了十分钟,没有交通工具,孤身一人被追打,小白没有骑摩托车,抬脚朝市区的方向追了过去。 寸头的人拖着那个内鬼朝一家低配版的大爆炸里走——应该不是警察,涉及帮派斗争,现在场面已经变成了群殴,场面之混乱犹如屠宰场,叫骂声多为江尧土话,刀枪棍棒纷纷开始往外掏——正好全抓了,目测有至少一半吸毒的。 出了大爆炸,一切事情都好办。 他在墙角,等待着警铃声的响起,人头攒动中,他忽然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他心里猛地惊跳一下,不管不顾地追了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太熟悉了,这种熟悉感可怕而强烈,以至于他完全相信自己的大脑在那短暂的半秒钟里认出了那人是谁。 那是一个非常亲近的人,一定与他关系匪浅。 只是那一瞬又太快,站在夜晚的风里,他根本想不出那究竟是谁。 ※※※※※※※※※※※※※※※※※※※※ 嘻嘻白警官整治江尧可以算本书为数不多的主线剧情了… 我进去了,你喊不喊? 天气热起来之后,女房东又可以坐在摇椅上吹风了。 周末,高中生不上课,不写作业不读书,没事干,就搬一个小板凳出来和她一起吹风。 她歪在椅子上,问他一些学校里的事情,他零零散散地说着,忽然朝她伸出手,女房东还以为他要抱她。 她很快就把高中生给抱住了,跟抱一只大狗似的。 高中生愣了一下,闷声闷气地说:“热呢。” 话是这么说,他也没挣开。 他原先伸出来的一只手依旧探进她的头发,摸她后脑勺上缝过针的伤疤。 女房东这才明白过来,尴尬地松了手。 高中生没什么表情地说:“没关系。” 女房东想跳过这个话题,便挠挠头,道:“我这个伤早就不疼了,我自己摸着都没感觉了。” 高中生说:“嗯。” 她笑他:“你搬个凳子坐在这,不会是怕又有人打上门吧?” 高中生说:“嗯。” 女房东一愣,反应过来后,弯弯眼睛,笑话他:“傻孩子,咱们家已经是出了名的老虎窝了,客人都不敢上门,哪儿来的坏人呢。” 高中生把眼睛调开:“……坐着比较好。” 一边说着话,下面来了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探头探脑地看着路,在走廊下面踢来踏去的。 他找着路,从口袋里摸着烟,啪的一声点着了,咬在嘴里,蹬蹬蹬,地动山摇地走上他们家楼梯。 女房东想,卧槽,不会这么乌鸦嘴吧。 那人黝黑的大手一路磨着不怎么干净而且还扎手的栏杆,像是消遣。 他经过女房东和高中生面前,看了她一眼,高中生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他也顺带瞟了一眼高中生。一副世界强者的高傲姿态,歪嘴笑着,睥睨了一下这个未成年的小学鸡。 他体格极为壮硕,拳头沙包大,非那天两个黑白背心可比。 女房东也有点紧张,不过今天富二代跟小白都在屋子里,她仍然表情镇定地坐着没动。 男人抖了抖烟灰,走了,经过卢阿姨那栋楼,也上看下看了一会儿。 他像是在找人。 高中生问:“认识他吗?” 女房东摇摇头。 男人找到绿裙子姑娘的门前,确认了一下门口晾着的鞋子衣物之类的,抡起拳头,砰砰砰地狂砸起来,说是狂砸丝毫不过分,方圆几十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凡长个心眼的人都知道绝对是遇上事儿了,高中生和女房东同时站了起来。 绿裙家是很便宜的老房子,甚至不是防盗门,门框是木头做的,只有门面贴了铁皮,里头还是纱窗和锁链。 男人一声也没停,敲锣打鼓似的兴奋地捶打着,女房东听得心惊肉跳。 卢阿姨也给惊动下楼了,拿着一把瓜子,站在走廊对面,蹑手蹑脚地,探头探脑看了看那男人,吓得缩了回去,拿口型问女房东问:“谁哪?!” 马戏区经常有这种事,哪家哪户不知道哪天就上门一个流氓地痞。 女房东害怕地摇了摇头,高中生已经上前半步把她挡在了后面,隔着一百米呢,不知道他警惕个什么劲。 卢阿姨作为女同志,也很害怕,缩着脖子,嗑瓜子都变得很小声。 门内迟迟没有响应。 他站得有点累了,拿一只胳膊倚在门上,另一只手依旧握着拳,有一下没一下地狂砸着绿裙姑娘单薄的家门。 身后的家门忽然咯吱一声,女房东吓了一跳。 她小声问:“你们全都出来干嘛呀?” 作家看见了卢阿姨,浑身瑟缩一下,躲在小白身后。 富二代看了看那边凶神恶煞的壮硕哥,又看了看被高中生护着的女房东。 他问:“你站在这儿干嘛呢?还嫌你这儿没好干净呢?” 他极轻极轻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女房东说:“等会儿要是出事了,咱们家不得上去拦着点吗。” 富二代笑了:“你怎么什么事儿都管呢?上回她朝我脸上泼热水,我还得给她做打手?” 女房东说:“谁叫你俩偷窥人家。” 作家探出脑袋补一句:“是傅哥拉着我去的!是他拉我去的!” 动静这样大,附近也陆陆续续有了围观的居民,站在底下,仰着脖子远远地观望着。 男人有了观众,来劲了,开口了:“操/你/妈的小/婊/子,是老子。” 小白皱起眉头。 男人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屈起一脚,“咚!”的一声,整个门框被踹得振动起来。 卢阿姨惊叫一声,道:“哎呀小伙子,你干嘛呀,人家可能出去了,找人就找人,这么大动静干什么的呀!” 男人的烟快要烧到了烟嘴,他没吐,掸了掸烟灰,拿手指着卢阿姨,一字一顿地道:“老娘们儿,欠打吗?” 富二代拿胳膊撞撞作家:“还不英雄救美去呀?” 作家满脸通红,要挠富二代,两个人又开始菜鸡互啄。 底下也有人说:“是呀,我们都好久没看见她了,可能搬走了。” 这话实属有点扯淡了,男人胡乱扯下门口晾着的衣服,一件儿小小的夏季白衫,一把朝楼下扬去,顺便把烟嘴也给吐了,道:“当我瞎呀,这是什么呢?” 他笑着说:“怎么着,你们跟她关系不浅呀,一个一个,都帮她说话。” 女房东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绿裙子姑娘刚搬来的时候,是,三天两头有男人上门,马戏区本来就乱,她和卢阿姨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那些男人,有好看的,也有难看的。也有这样凶的,最厉害的那一个,扯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拽出来,又踢又打,为什么说是床上呢,因为那个男人把她拽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近乎□□。 光看长相,那分明是个仙女一般的人物,靠喝露水活着。 她爱干净,定期晒被子,心也好,路过女房东的小花,还会拧开她的矿泉水,帮女房东浇一浇。 好在那次拽归拽,动静不算大,正是夏天暑气最盛的时候,整个马戏区昏昏欲睡,只有女房东在走廊上吹风小憩,女房东一抬眼,就看见几乎完全□□的绿裙子姑娘,整个身体露在阳光下,优美洁白,像是镀着一层金边的羊脂玉,仿佛连空气里的灰尘,都不会飘到她的身上。 姑娘长发遮面,不着寸缕,静静地坐在暴晒的阳台上,像是油画上浪漫的贵族少女。 她一抬脸,女房东隔着走廊看见她满脸青紫的伤痕。 男人穿上衣服走了,两个同样无依无靠的女孩儿在夏天灼人的光线里对视着。 女房东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重新闭上眼睛,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刺眼的光芒里,轻轻传来一声门响,女房东睁开眼睛,她已经进门了。 已经好久没来这些乱七八糟的男人了,女房东还蛮高兴她过上了安生的日子。这个男人又这样来势汹汹,分明是结过怨的,暴戾程度非那些馋她身子的可比。 女房东下定决心,不声不响,突然越过高中生,急步上前,高中生没抓住,连忙追上她,富二代抬腿就上,小白紧随其后,作家一看,卧槽,这哪儿行啊,虽然前方就是卢阿姨,虽然那个男人一拳头下来他可能会死,也不能把我一个人留这儿看你们逞英雄不是。 他捂着脸跟在后面,三步两绊的。 男人抬头一看,哟,这是来了个小分队啊。 敌众我寡,男人冷笑两声后选择了选择性无视,专心致志地抬腿踹面前鸡蛋壳似的破门。 他刚微微后退,提脚蓄力,一脚上去,门开了,他猛地落了空,差点把腰劈了。 气势汹汹的女房东一行人也是一愣。 绿裙子依旧穿着绿裙子,吊带的,露着白细如鹤的胳膊,男人上上下下把她打量完,笑了,歪起一边嘴,又点起一支烟,猛吸一口,全部朝她脸上吐过去。 他说:“操/你/妈,你在家?” 绿裙子的眉毛冷淡,眼睛冷淡,没有一处不冷淡,等烟散了,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男人笑了,说:“还不把你爷爷迎进去,等着在外面给大伙儿看呐?” 绿裙子沉默地垂着睫毛,她白,睫毛黑,像是一道宽宽的黑线。 她松开扒着门框的手,要放他进来。男人得胜了,朝女房东方向挑衅地一笑,意思是,你瞧,皇帝不急太监急。 女房东就是急,他壮,她瘦,她的腰只够他一捏就碎了。 女房东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能进去。” 男人就是想挑事,拍拍绿裙子的脸,说:“我能不能进去?” 绿裙子被拍的脸颊生红,掀起眼帘,看了看女房东,又微微地抬起睫毛,像是颤抖似的,看了一眼女房东身后半步的小白。 她说:“能。” 这是富二代和作家第一次听见这个姑娘的声音,对着这样一个恶棍说能。 男人说:“我进去了,你喊不喊?” 绿裙子说:“不喊。” “我进去干你,你喊不喊?” “……” 绿裙子没有抬头,依旧说:“不喊。” “干完你,我还要叫你给我钱,三千块,比你贵一百倍,你给不给?” 绿裙子的表情没有变上一丝,抬起眼,看着他,声音也没有变上一丝。 “给。” 他哈哈大笑起来,震天响,又看了他们一眼。 “啪”的一声,男人的脸上忽然挨了重重的一个巴掌,说是重,他皮糙肉厚,估计也不重,倒是女房东的手,一巴掌下去,都扇麻了。 男人和绿裙子都愣了,男人愣得明显些,嘴都张开了。 女房东怒不可遏:“操/你/妈,出来嫖还得文明用语呢,你算什么东西?” 富二代第一回听见女房东爆粗,帅到不行,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他歪歪脖子,正准备帮大姐大补上几句,男人愣完了,难以置信地指着女房东道:“你再说一遍?” 他怒吼一声,恶虎下山似的扑过来,富二代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上。陈积的破柜子连环撞倒,破碎飞溅的木头渣子扎得男人狂呼出声,还没爬起来,富二代又是一脚直击□□,紧跟着立刻骑在男人身上,掐着他的脖子趁热打铁,猛地几个耳光扇下去,压得他二百斤肌肉动弹不得,武力值和生命值刷刷狂掉。 富二代卡着他的脖子,逼他睁开眼睛。 富二代问:“指谁呢?” 男人腿脚抽搐,手背爆筋,脸如猪肝,口吐白沫。 富二代又是几个捣胸拳,照脸上扇了几个嘴巴子,微微松开手,问:“你能不能进去?” 男人紫红着脸,嘴唇外翻,眼白暴睁,使劲地摆着头。 “我现在打你,你喊不喊?” 身上这个人完全是个不要命的主,手上的力气直把人往死了逼,男人眼泪横飚,只想活命,精神涣散,富二代说什么,他一律摇头。 最后,作家都看不下去了,怕真出人命,小小声地道:“差不多行了……哥,差不多行了。” 富二代一看,是行了,松开手,站起来,拍拍灰,事了拂衣,准备去感受女房东仰慕的眼神。 男人疾速地喘着气,狂咳不止,涕泗横流,生命垂危,刚挣扎着抓着栏杆爬起来,听见女房东小声抱怨道:“你看你,衣服上这么多灰,回去手洗,别用洗衣机。” …… 老子操/你们/妈! 他羞愤交加,气血回涌,正巧富二代背对着他,他抄起一根木棒,劈头照脑就锤了上去。 ……再有反应的时候又被另一个人踩在了身下,木棒飞到了楼下空地。这个力气更甚,不是野劲,是巧劲,只踩着他一只手,他却完全没法做出任何反抗——是个练家子。 白警官问他:“还打吗?” 他哭了,真的哭了,可以说是痛哭流涕,他想,要是早知道这个贱娘们儿找到了这几个靠山,他穷死也不会踏进马戏区一步。 他疯狂摇头,口齿不清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小白松开脚,男人连滚带爬地站起,站了好几次才站起来。 他弓着腰,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他们人多,男人点头哈腰地让他们给挪挪地方。 绿裙子一直没有说话,男人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她开口,说:“等一下。” 富二代伸脚出来,男人只好站在那里等着。 绿裙子进屋拿了钱,一小叠,塞在他的手上。 女房东有点惊讶,偷偷看了她一眼,男人在短短两场殴打中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暴肿的眼皮看了看女房东,连忙把钱塞回去,绿裙子往后退了一步,不接。 男人赶紧把钱塞给女房东,富二代刚把脚撤开,他就逃也似的跑了,经过卢阿姨的时候,卢阿姨把瓜子皮往他身上丢了一身。 他依旧跑得飞快,披着满身的瓜子皮头也不回。 女房东正要把钱还给绿裙子,绿裙子没伸手,却开了口,冷冷地朝他们道:“多此一举。” 砰的一声,绿裙子关上了门,留他们几个不知所措。 那个男人再也没出现过,约莫是散播了什么传说,没有男人再出现过。 别惹她,她是老万的女儿 六中校园不大,铃声倒是响得很,三遍放学铃还没有打完,高中生已经全然清醒了。 赵茂戳戳他:“明天考试,哥。” 高中生迷迷糊糊地点点头,摸摸脑袋,等人潮走了大半,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他问:“哪一门?” 赵茂说:“月考啊,这都几号了。” “明天就月考?” “是啊,咱哥俩这一天三觉的,日子还挺快嘿。” “找打?” 赵茂嬉皮笑脸地说:“那可不行,咱俩谁打谁可不一定呢。” 两个人马上就互相殴打了几下,赵茂问:“还有烟没?” 高中生道:“没了。” “等会去买?” “下个星期一吧,周末我姐洗衣服洗包的,摸出来就麻烦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忽然发现面前空荡荡的走廊里长了一个厚实的黑漆漆的脑袋,海拔直逼他们俩胸口。 脑袋一抬头,又露出一个巨大的黑框眼镜,不是深夜片里带着诱惑的性感黑框,是不孕不育教导主任同款本土黑框。 眼睛开口了,——居然是个女孩,女孩说:“请问,你是高一五班的高同学吗?” 见两个人都傻不赖呆的,女孩鼓起勇气,朝他们走了两步,赵茂和高中生不约而同,赶紧朝后退了两步。 女孩问得更清楚了:“请问,你是那个代表学校获得市文学比赛一等奖的高同学吗?” 赵茂一个惊天爆笑,高中生脸色阴沉阴沉。 赵茂说:“是是是,就是他,就是这位文学博士。” 高中生瞪了一眼赵茂:“你找死是不是?” 女孩抱着书,步步紧逼,满脸通红地道:“高同学,你好,我叫万晓苔,我想向你请教一下写作文的秘诀,可能你……” 赵茂幸灾乐祸,笑着笑着,突然一个激灵,打断道:“你说你是谁?万晓苔?一班的万晓苔?” 女孩点点头。 赵茂赶紧小声跟高中生道:“别惹她,她是老万的女儿。” 老万是六中的校长。 他们家里就有一个作家,女房东也很爱看电视上那些稀奇古怪的魔幻电视剧,高中生一直以为,校长女儿的设定,无论在哪个平行世界,都该是个肤白貌美、脾气暴躁的千金大小姐,恶毒坏女二。 这个万晓苔却不一般。 她土,这种土在以号称学生个性发展的江尧六中格外扎眼,说她是万花丛中一根草也不为过。 她不仅土,还丑,不是那种摘下眼镜就能惊艳四座的自以为是的丑,是扎扎实实,除非整容手术不可改变的丑,眉毛稀,门牙大,脸上有斑,鼻子也圆得像个蒜头。 她不仅土,不仅丑,还不机灵,说句话哽哽巴巴,抱着书的样子也笨手笨脚。 高中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青春期少年,对这种女孩不仅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耐心,甚至记不住她的名字。 当月考结束的周末,万晓苔敲响他们家的时候,他还疑惑家里好端端的,干嘛叫保洁。 她黑里透红的脸颊向旁边扯开,露出她方方正正的门牙,高中生才想起她是谁。 看得出来她因为这次“登门拜访”而精心打扮了一番,用了一个卢阿姨都不会用的发卡,别起她纸板似的笨重的短发,高领毛衣直到下巴,显得她的脖子几乎没有,脸更圆更大。 他们一家五个人正在家里煮部队火锅,食烟袅袅,齐聚客厅,骂来骂去,其乐融融。 高中生愣神的工夫,女房东已经探探脑袋问了句:“谁呀?” 万晓苔紧张得呼吸急促,半晌才说出一句:“高同学,你好呀。” 高中生为了赶紧结束对话,直接搪塞道:“改天吧。” 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说实话,高中生觉得有点丢人,没有哪个男生会觉得被万晓苔纠缠是件荣耀的事。 ——尤其是家里有个前女友个个堪比港姐的花花公子。高中生半点也不想承受富二代看见万晓苔时那种“世间竟有如此清丽脱俗的女子”的讥诮的目光。 还没等他转过身去,门又敲响了。 女房东正在说他饭点赶客,没礼貌,这回听见门响,擦着手就过来了。 她礼貌,赶着饭点来? 高中生心里一百个不满,手上还是乖乖打开了门。 万晓苔果然还没走,攥着书包带,局促地道:“那个,你还没说改天是哪天。” 杀了他吧! 女房东看见敲门的是个女孩子,很惊讶,看了高中生一眼。 天呢!孩子这是出息了吗!第一次有女生找到家里来! 女房东笑眯眯地说:“你好呀,你是他同学吧?” 高中生说:“我不认识她。” 万晓苔胆子小,和人说话总是一副踌躇的样子:“那个,其实我们俩个以前就认识的……你仔细想想?开学的时候,我们两个坐过的。” 屋里三个男人惊呆了。 “你们?!” “两个?!” “做过?!” 女房东愣了一秒,忽然羞愤难当,尖叫了一声高中生的名字。 高中生臊得满脸通红,连忙对万晓苔说:“谁和你?!……” 万晓苔被大家这么大的反应弄得迷茫了,连忙解释道:“不是,那是第一次考试,还没有分班,不是按成绩来排座位,是按报名顺序来的,所以我和他坐在一起,就坐过那一次。” 富二代第一个反应过来,恶人先告状,骂作家道:“你脑子里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这种不要脸的话也说得出口?!” 作家委屈极了:“你们俩不也说出口了吗?!” 为了使谈话向积极健康的方向发展,女房东连忙道:“你来找他什么事呀?你吃饭了吗?不然进来说吧?” 万晓苔连连摇头,赶紧后退了几步:“不了不了,我已经吃过了,吃过了,我不是来蹭饭的……我没想到你们家吃饭这么晚……” 富二代又骂作家:“还不是怪你,一天到晚五点睡觉两点起床。” 作家直喊冤:“怎么什么锅都要我背呀!” 万晓苔道:“我是来找高同学请教怎么写作文的。” 求锅得锅。 面对全家人柔情似水的眼神,作家呜了一声,缩在小白背后躲起来。 高中生诚恳万分地道:“你走吧。” 女房东也劝这个傻孩子:“你回去吧,他真没办法教你。” 万晓苔原本就鼓起了一万分的勇气,才在校长办公室查了高中生的住址,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敲陌生人的家门,光是走到马戏区,她就已经脸颊滚烫,手脚冰凉了。 被当面拒绝,她情不自禁地抽噎着,都要哭出来了。 她低着脑袋,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高同学不方便的话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怯懦又胆小的青春期少女,女房东的同理心又泛滥了。 她说:“你等会儿。” 高中生急了:“你让她走吧,芝士都要化没了。” 女房东说:“倒霉孩子,就想着吃!人家同学千里迢迢赶过来,你不把人叫进来喝杯水吃点东西,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就是,”富二代马上附和:“多双筷子的事儿呗,他白大哥洗起筷子最快了。” 作家见这次自己没遭殃,很快乐,嘿嘿笑了两声。 富二代紧跟着道:“虽然我们小高会写不会讲,这里有个会写又会讲的,还免费,讲满三小时送一小时。” 富二代把作家推了出去。 作家吸了吸鼻子,闻到芝士的香气,再吸了吸鼻子,闻到高中生目光里杀人鞭尸一般的毒辣。 小白说:“进来吃饭吧,我帮你洗一双新的筷子,喜欢粉色吗?” 赵茂听说万晓苔现在每个周末都去他们家“学习文学”,笑得腰都要直不起来了。 “我操,”笑完,赵茂搭上高中生的肩膀朝他比大拇指:“你牛,你真牛,你家改行啦,开尼姑庙啦?” 高中生把赵茂的胳膊推开,皱着眉头道:“你小点声。” 他补充一句:“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揍得你三个月下不了床。” 赵茂是个有分寸的人,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要是个大美女,我就帮你满学校传播了,万大美女就省了,家丑不可外扬。” 高中生有点别扭:“不是因为这。” 赵茂奇了,上上下下看了高中生好几眼。 他说:“日久生情啦?” 高中生差点把赵茂从椅子上锤了下去。 锤完人,高中生说:“我姐就喜欢看我跟学校里的人关系好……也难得有女孩跟她说说话。” 赵茂啧了一声。 “铁汉柔情啊。”赵茂捏捏高中生的肱二头肌,再捏捏自己的,又捏了捏高中生的,这回高中生暗暗用了点力,捏上去硬邦邦的。 赵茂丧气道:“我得再多吃点蛋□□。” 高中生嗤了一声:“你少逃两次跑操比什么都强。” 赵茂不服:“那跑操有个屁用,除了看两眼漂亮学姐。” 上课铃响了,高中生困意上涌,睡前再嘱咐一句赵茂:“你别乱说。” 赵茂表示懂的,掏出手机玩的同时觉得很好奇,抱怨了两句:“你怎么天天这么困?你晚上在家干嘛呢都?跑出去上网不叫我?诶,跟你说话呢?你每天晚上在家不睡觉?” 他戳了戳高中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高中生没反应。 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小语 万晓苔在他们家直补了四个周末的作文。 四个星期!那可是整整一个月啊! 生不如死的一个月之后,高中生终于听到了万晓苔跟作家发表感恩老师的演讲,以表正式,还捧了一大束花。 作家赶网文比较忙,每个周末也就抽一个小时出来,随机不固定,万晓苔很好学,肯随叫随到。 他也不是心甘情愿每个星期花两个小时在这个不认识的蘑菇头少女上。但是没办法,得奖的事闹得那么大,跟高中生在学校里要处理的麻烦比,万晓苔实在算是很轻的一个。 为防止误人子弟,他也不敢要她把文学那一套拿在高中作文里写,除了讲一点教辅书上都有的万能模板,更多的只是跟她讲讲一些好书,一些不知名的好作家,一些正确的文学观念。原本想要深入浅出,随便说说,讲着讲着,又开始了那套满口“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的大道理,讲起□□,讲起博尔赫斯,讲起茨维塔耶娃。 万晓苔听得也是云里雾里。 总之,第二次月考结束之后,万晓苔实在也是不好意思再留下来了,她连连朝高中生和作家表示感谢,递上自己烤的饼干,还送给了作家一整套的托尔斯泰。 在一个月的相处中,女房东很怜惜这个孩子——明明成绩已经很好了,还这么虚心好学,勤奋刻苦,高中生有她十分之一的努力,陶梦媛也不至于天天跟她告状。 女房东说:“以后常来我们家玩呀。” 万晓苔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高中生,犹犹豫豫地道:“不了不了,我以后再不来了……” 女房东闻言有些失望,高中生又咳了一声。 万晓苔只好转口道:“好的,我以后常来……” 女房东道:“我送你吧!外头路上弯弯绕绕的。” 她来都来了一个月,再弯弯绕绕也认得了。 但是高中生没吭声,万晓苔便答应了,她也喜欢这个热情又友好的姐姐。 女房东跟万晓苔肩并肩地走出去,万晓苔激动又忐忑,她还没有和这么好看的女孩儿一起并肩走过路,性格内向,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朋友,即使有朋友,也不是那些漂亮朋友。 漂亮的人怎么会和她做朋友呢? 万晓苔心里是知道的。 女房东问她:“我上回送你的那些夹子和皮筋,怎么从来没见你戴呀?” 万晓苔啊了一声,忙道:“等我毕业的时候就戴……” 女房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傻丫头!你毕业的时候,肯定有更好看的东西戴了!这么小个东西,用不着留着的。” 万晓苔没吭声,盯着自己的脚。 女房东明白了,她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呀?” 万晓苔满脸通红:“不是不是,我喜欢喜欢,我在家戴了,戴了的。” 女房东说:“在家里戴了,上学也可以戴呀,女孩子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多好呀!你家里人肯定也希望你在学校里漂漂亮亮的。” 万晓苔小声说:“他们不希望。” 女房东没听清,问:“什么?” 万晓苔又不说话了,咬着嘴唇,少女的重重阴翳,无论如何不敢对心上人的姐姐讲。 谁知这个姐姐像个神仙一样,哦了一声,突然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小语呀?” 万晓苔吓了好大一跳,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苍白,把女房东也吓着了,忙问:“怎么了怎么了?你……要不要吃点药呀?你是不是身体不好?” 她赶紧摇头,摇得太猛,头晕目眩,又差点摔了一跤。 女房东扶着她,哎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呀,哪个女孩儿没暗恋过小男生呢,况且我们家小语长得也蛮好看的。” 那简直不是一般的好看,万晓苔在心里说道。 她不敢抬头,生怕又叫这个姐姐看见她的脸,想起她的长相,觉得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女房东兀自道:“你学习成绩这么好,作家说你作文写得也很好,这么好的优等生,看见别人语文这么差还拿奖,不服气还来不及,哪还会一路追到门上要他补课的?再说了,正常人,谁会牢牢地记得开学考试时候,一面之缘的邻桌呢。” 她故意问:“我们家小语哪里好?” 万晓苔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几个字,比蚊子叫还小声。 女房东挽着她的手,鼓励道:“你可是第一个暗恋小语的女孩儿,你接下来的话有里程碑意义,将来我要写在我们家回忆录里的,想好了再说哦,不许说什么个子高长得好之类的。” 万晓苔被女房东挽着,半边身子没知觉,同手同脚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考试的时候,我的笔坏了,写不出字,还把墨水甩在了他身上,他直接……他直接就把他的笔借给我了。” 女房东很得意:“哎,这孩子一直就很善良。” 万晓苔捏着衣角:“那一门考的是数学,他说他有没有笔都一样……” 女房东心碎了,安慰自己:“善良也是一部分原因嘛……” 万晓苔吐露心声,已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心全是汗水,心脏砰砰砰地跳着,几乎要跳出了胸膛。 女房东也感觉到这个女孩浑身上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她又笑了,说:“傻姑娘!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咱们都是女孩子,我肯定是跟你在一边儿的,你放心,我保证不告诉他,这是咱俩的秘密。” 万晓苔已经目眩神迷,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 走出了马戏区,宽阔的大路边绿柳拂面,新生的万物蓬勃生长,亮眼的春装似燕如莺。 女房东问:“姐姐带你去剪个头发好不好?” 万晓苔这回却摇头得很快。 她说:“我妈说这个头发好打理,节省时间。” 女房东说:“那……姐姐带你去买副新的眼镜好不好?这个眼镜太笨重了,把你这么漂亮的眼睛都遮住了,不好看呢。” 万晓苔依旧摇摇头。 女房东欲言又止,最后,依旧挽着她的胳膊。 直到了地铁站口,女房东才松开手。 她说:“咱们以后再见呀,晓苔。” 万晓苔咬着嘴唇,一抬眼,又很快地低了下去。 女房东说:“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呀?” 万晓苔摇摇头,最后又点点头。 女房东等了好半天,才听见她说了一句话。 “谢谢姐姐,我以后不会来了。” 女房东还没来得及说话,万晓苔就一溜烟地跑了。也许是怕换季感冒,她穿得很多,这个天气还穿着厚实的高领毛衣,枣红色,粗毛线,看得出来是母亲一针一线打的。 她个子不高,身材也不好,常年坐在椅子上,腿胖胖的,穿着宽松运动裤也无济于事。鞋子也是运动鞋,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女房东只看见过她的两双鞋,都是运动鞋,一双灰色,一双黑色。 万晓苔手里攥着省吃俭用买的一只唇膏,她鼓足了勇气,想送给这个待她很好的姐姐,如果不是这个姐姐,万晓苔知道她这辈子也不会和高中生一起吃一顿饭。 部队火锅可真好吃啊,她明明已经吃过饭了,在这个家里,她又变得食欲满满,她已经忘了她有多久没吃过这样一顿欢声笑语的饭。 小语的哥哥给她洗了一双粉色的筷子,给她补课的作家老师帮她夹了洋葱圈,据说桌上的东西都是那个话很多的哥哥做的,他嘴上老是不饶人,说这个说那个的,做的饭却真的好好吃。 姐姐笑眯眯的,小语一直在帮她剥虾。 原来看上去冷冰冰的小语是在这样的家里生活的,难怪他心底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来之前,羡慕高中生的姐姐,来之后,却更羡慕高中生。 她也好想有一个这样,大家可以一起吃饭、聊天、随时随地都可以说话的家。 万晓苔最终还是不敢把唇膏送出去,尽管她知道这是个很好的姐姐。 自己也不知道那天中午,鬼使神差地站在五班的门口,不知不觉人都走空了,她突然和高中生迎面相遇,而四周空无一人。 这种难得的空旷,给了她莫名的搭话的勇气,她想,就算高中生扭头就走,就算再丢人,也没人知道。 ——也许这会是她人生里最勇敢的一件事了吧。 万晓苔短暂地抹了两把眼泪,很快就站了起来,脸上依然面色如常。 她把手里的唇膏藏进书包,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去买回家的地铁票。 人山人海里,没有人会多看一眼这个满怀心事的平凡的少女。 女房东一路上都想着万晓苔。 她记得自己初中的时候,班上也有一个这样的同学,土里土气,成绩很好,谁和她说句话,她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可惜自己早就记不起那个同学的名字了。 晓苔呀晓苔。 女房东扫了一个共享单车,在盎然的春风里骑车回了家,一进门,作家还捧着晓苔送的那一大束花,爱不释手,拽着满脸烦躁的高中生滔滔不绝。 作家激动地不断追问着:“你们会给陶老师送花吗?陶老师收到过学生送的花吗?” 女房东突然又觉得很心酸。 上到二十八,下到一十五,爱情这件事,谁都得吃苦。 今晚不回来了 凌晨一点半,作家正在他的陈年老键盘上奋指疾书,男主正要化身为龙,手机嗡嗡两声,“人均身价五千万”的群聊突然冒出一条消息。 这是他们四个拉的小群,都是男人,虽然有个未成年,但是资源共享还是蛮方便的。 衣服鞋子摩托车什么的。 非常纯洁的一个群。 作家正在打字,男主龙鳞化到脖子,无暇顾它。 嗡嗡,又响了一声。 难道富二代催债了? ——假装没看见吧。 嗡嗡嗡,一声接一声。 难道傅哥又喝醉了,发红包? 作家连忙撇了一眼。 群里大家很激动,消息一条条滚动着。 这一眼,他赶紧把文档保存,电脑睡眠,让这鬼男主在半空里呆着吧——马戏区突然来了扫黄大队,前面的大保健岌岌可危! 当扫黄大队来的时候,马戏区大保健就会假装正常按摩店,让员工下班回家。 她们家就在大保健,回哪儿?! 危急关头,当然是看谁先到先得! 小白起初不赞成把高中生带出来,要是女房东知道他们把高中生带去红灯区,非得把他们三个砍了不可。 富二代却不同意,他坚持孩子已经长大了,十五六岁,该保健……不是,该见识见识了。 “再说了,”富二代道:“把他带着,到时候小夏发脾气,也有个替咱们说话的不是。” “就是就是,”作家觉得这才是重点:“万一警察来了,警察看见有小孩,肯定就不会抓咱们了。” “警察抓咱们干吗,你又不去卖。”富二代皱着眉头道:“都是邻居,邻居出事了,咱们去关心关心而已,和谐共进犯法啦?” “是是是,”作家连忙竖起大拇指:“傅哥角度一向把握得很正确。” 小白无语。他想看看执法现场力度如何,江尧市上头明令严打,队里抓违法分子也从来不手软,他不明白为什么马戏区居民都觉得江尧市的法制是个笑话。 他说:“咱们快走吧,去晚了就看不着了。” 作家嘿嘿一笑,说:“你急什么呀,丽姐之前不是还找你要过微信来着。” 丽姐是马戏区大保健领域公认的域花,三十五岁,身材非常之好,除了风尘气太重,基本可以满足男人对三十五岁女人全部美好的幻想。 作家想着想着,不自觉神思遐迩,富二代一巴掌给他后脑勺上招呼过去,骂道:“口水滴我鞋上了!没出息的东西。” 高中生有点不好意思,他承认自己的确也不是什么少不更事的小男孩,但是青春期归青春期,对一个高中生来说,红灯区还是遥远了点。 他挠挠头发,浑身不自在地说:“我还是回去吧。” 富二代一把拽住他:“不许走!你是不是要回去告状?” 高中生说:“我不告状。再说她也不管你们嫖,你们大大方方去不就行了。” 富二代不爱听了:“谁去嫖了!你见过扫黄大队吗?带你去看看热闹怎么了?!这孩子,说谁嫖呢?” 高中生扭扭捏捏地说:“我不去了。” 小白也说:“可以去看。打击违法犯罪现场,没什么不能看的,你得知道这是犯法的。” 高中生脸都红透了,好在夜色已深,看不分明。 他小声说:“不犯法我也不去。” 作家坏笑道:“你长大就不这么说了。” 富二代嗤笑道:“怎么着,你倒是够大了,不还是个处男吗?” 这回成作家脸红了,他梗起脖子抗争道:“谁说的?!我早就不是了!我只是宁缺毋滥!不稀罕去这种……这种烟花场所、低俗之地!” 富二代说:“那你回去呀。” 作家也不吭声了,红着脸,催着他们别说话了,快走快走。 消息都是扫黄大队来了才传出来的,等他们这么插科打诨地走过去,早就没人了,还有两家店门开着,其他都店门紧闭,凌晨两点的深夜街头,还能看见几个跟他们一样穿着睡衣,由于来晚了,满脸懊丧的失意男子。 作家说:“都怪你,叫你走快点吧,现在好了,我小说还没写完呢。” 富二代说:“急什么,富贵险中求知不知道?” 他朝还开着门的那两家按摩店歪歪脖子,丽姐就是其中一家的,老字号了,据说价格实惠,里面也很阔,久经扫黄而不倒。 小白觉得这是钓鱼执法,不可取。 他说:“既然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回去吧。” 富二代斜睨他们一眼:“这就怂了?” 他看不上这边的红灯区,纯粹追求“黑猫警长门前偷,扫黄大队身后嫖”的刺激。 作家好怂恿,明明就是怂,最不爱别人说他怂,富二代一激,马上就上钩了,他鼓着胸脯说:“谁怂了!我关爱邻居,有什么好怂的,君子……” 富二代打断他,说:“那就走,天大的事不过拘留所一日游,就当尝尝牢里的饭咸不咸。” 小白皱起眉头,低声跟高中生道:“别听他的,吃牢饭就是天大的事,法治社会,这就是害群之马。” 高中生深以为然。 富二代不满道:“你又给孩子上什么今日说法呢?不去就赶紧走,磨磨唧唧的。” 男人到底就是经不起撺掇,还有什么比深夜两点,夜风微凉,陋门小巷,灯光暖黄,走了的警察,开张的丽姐加在一起更诱人的呢。 一进门,门口坐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姨,咬着笔杆,不是二姨姑那种姨,是小姨子那种姨。作家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小姨子,不是,前台阿姨打量了他们两眼,说:“干嘛呢?按摩还是泡脚?” 小白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前台强压下的紧张,她眼神飘忽,手指不安,腰背微扭,明显是暗示楼上有人。 小白说:“我们回去吧。” 作家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小姨风韵犹存,她丹眼迷离,玉指暧昧,细腰摇曳,明显是□□裸的诱惑和勾引。 作家说:“除了按摩和泡脚呢?” 前台说:“刮痧,拔罐。” 作家说:“别呀,咱们都是自己人,我记得可不止这些。” 前台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使劲朝墙上贴着的健康标语打暗示。 她说:“踩背的师傅下班了。” 富二代笑了,胳膊支在台子上,眼皮一挑,道:“咱们刚刚说的那个……李姐?丽姐?丽姐下班了吗?” 这一挑,可谓迷魂一剂。 前台阿姨从业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年轻小帅哥同屏出现,要不是天网恢恢,她全部可以。 富二代靠在贴着中药广告的玻璃柜台上,气吐如兰,她偷瞄一眼,看见他拖鞋下的青筋微显的男性大脚,往上,露着骨节分明的脚脖。 门口那个帅哥身板极正,心不在焉,妓院里心不在焉的男人,总是透着一种别样的性感。 那个白白嫩嫩、强装老练、双颊微红的一看就是个雏,啊,雏,她已经二十年没见过雏了。 再加上一个面无表情的小狼狗。 大保健收钱的阿姨恍恍惚惚地想,我是不是被警察枪毙,上天堂了。 她原本紧绷的神经已经断了,前面的人说什么,她答什么,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来吧,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而怜惜我。 等反应过来,面前已经没有人了,空留面前斑斑驳驳的墙上贴着的“拒绝黄赌毒”,年月较久,已经翘起了一个边。 楼梯有点老,走的时候嘎吱嘎吱的,作家心如擂鼓,像踩着云端。 高中生不喜欢店里的灯光和味道,他皱着眉头说:“我不上去了。” 小白说:“我们俩回去。” 富二代走最后,啧了一声,赶鸭子上架地道:“走什么走,还有两步路就到了,这么窄的地儿,非得搞特殊化。” 楼梯口,看得见小门环绕灯光,色彩纷呈。 作家看见一个仙女。 和传说中的三十五岁不同,面前这个姑娘皮肤紧致,未施粉黛,短发及肩,面露微笑,穿着白色的衬衫,看似冷酷,却又能小巧紧致的身体线条展露无遗,在暗红色的灯光里,禁欲和纵欲原本就可以混为一谈。 作家一直觉得贫民窟里的大保健,不做也罢,看来竟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他颤抖着。 仙女问:“你们选好房间了吗?” 作家说:“我……我,我选好了,我跟你走。” 他想转身,想模仿往常富二代那样潇洒地说一句,跟小夏打个招呼,我今晚不回来了。 身后已经空无一人,富二代跟他们研究着墙上贴着的艾叶泡脚。 作家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跟这个姐姐那个去了。” 富二代朝他摆摆手。这一趟主要就是看看扫黄,外加给作家开荤来的,他可不至于真的在这种伸不开腿的地方消费自己。 他问:“艾叶为什么比藏红花还贵?” 高中生说:“因为艾叶是真的艾叶,但藏红花不是真的藏红花。” 小白问:“男士美容是什么?” 富二代诧异:“你没做过?” 小白摇摇头。 富二代嫉妒道:“那你皮肤还这么白?你为什么天天熬夜不带烂脸的?” 小白摸摸脸,说:“我觉得主要还是饮食和运动吧,我平时也没用什么护肤品。” 高中生说:“我有时候会长痘,换季的时候还会疼。” 富二代说:“擦我那个,我有一个专门……” 身后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富二代奇了:“不至于不会用套子吧?” 作家被小汪警官反押着双手出来,楼梯太窄,三个一个也没跑掉。 到了警察局,富二代还在喊冤。 “不是,我们什么也没干,我们只是来泡脚的。” 警察说:“泡脚还知道丽姐?” 富二代哑了。 作家已经是眼泪汪汪,想起自己化龙到一半的男主,突然悔不当初。 他说:“我错了,警察叔叔,我是听人教唆的。” 富二代踢了他一脚,骂道:“是不是人呢你?跟人那个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我?” 作家说:“我没那个,我衣服都好好的,是不是,小汪警官?咱俩不是什么也没干吗?其实我……” 小汪警官喝道:“老实点!报身份证!” 作家:“3202061991111……” 小汪警官道:“别结结巴巴的!” 作家欲哭无泪:“我没有结巴,这就是我身份证……” 问完富二代,警察又抬起眼睛看了看。 警察问:“北京人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富二代说:“警察同志,你这话就不对,北京人怎么了,北京人还不能坐火车了吗?” 警察没说话,又开始问高中生。 高中生报完,警察查了系统一看,火了,道:“怎么还有未成年?!” 富二代苦口婆心:“警察同志,你这话又不对了,都说了我们是去泡脚,泡脚难道还十八禁?” 警察道:“这位同志,请你端正态度。” 最后查的是小白。 小白站在作家后面,作家是半个法盲加胆小鬼,以为自己铁定牢底坐穿了,两股战战,涕泗横流。 小白知道警察手里的警务通,大城市警察基本都普及了,只要输入公民身份证号,立刻就能查到公安系统里完善的个人资料,查吸毒,查履历,查户口,一查一个准。 这个扫黄队里没有外地来的白警官认识的人。 他不想警察查完,非常兴奋,哎呦一声,原来你也是警察,what a coincidance! 那他这一年在马戏区的卧底就白干了。 小白站得很直,三点一线,非常标准,抬手擦了擦鼻尖。 他盯着那个警察,慢慢报完了自己的身份证号。 警察输入,查询,看了两秒,抬头盯着他。 作家和富二代还在左一句右一句地求情。 小白说:“鞋子不错。” 警察下意识碾了碾脚下那双黑色的皮鞋,警校必备,人脚一双,质量很好。 他又看了看机器上显示的个人资料,眼睛里慢慢露出一点笑意。 他说:“这位同志,请你端正态度。” 小白嚷嚷道:“我们就是去泡个脚,什么也没干!不是说查了身份证没前科就放人的吗!” 富二代马上跟着:“就是呀!你看看孩子难得出来泡个脚,被你们吓成什么样子了都!你看,都哑巴了!” 高中生赶紧配合地摇了摇手。 从扫黄大队出来,四点还不到。来的时候有警车送,回去的时候连地铁也没有,小白心情很愉悦,和那个警察短暂而默契的对视,让他像是突然回到了有人并肩作战的校园时光。 并肩作战,多么美好的一个词。 离群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他不知道小邓是怎样做到的。 小白热了热身,像是十八岁的时候,准备学校每天雷打不动的跑操。 他说:“我跑回去吧。” 富二代怎么甘落下风,马上说:“就你有腿,谁还不会跑步了?” 高中生说:“我没钱坐车。” 作家啊了一声:“你们都跑啊?为什么呀?咱们还是打车吧,车钱a一下,这得跑到什么时候……” 小白已经跑了起来,富二代还穿着拖鞋,背着跑,面对小白,一边跑一边骂骂咧咧地,说小白吃饱了显得慌。 作家只好跟上去了,四个大老爷们,在蒙蒙亮的天气里前前后后地跑步,晨风吹过,作家跑不快,抓着高中生不撒手,富二代就爱跟人较劲,跑步也不肯落在小白后面。 江尧市的夜灯渐渐熄灭,远方白色的云朵冉冉升起。 马戏区,女房东刚醒,揉着眼睛,正准备给高中生做早餐。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四个男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大呼小叫、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几只胳膊和腿卡在门框里,个个脑袋上都像台风过境。 富二代说:“我!我第一!我腿已经进来了!” 小白说:“是高中生扯我!” 高中生忙道:“不是我!我在前面开的门!” 作家说:“啊……不是我——是傅哥扯你,白哥,他现在还在扯你!” 富二代勃然大怒:“滚你妈的!本来就是我先进来的!” 啊,今天也是租客男士们成熟稳重,和睦相处的一天呢。 ※※※※※※※※※※※※※※※※※※※※ 快乐日常马上又要开始剧情啦~ 大家看,这是谁来了 富二代正在卫生间里收拾头发,作家又带着他那傻气而不失谄媚的讪笑,在门口缩首缩脑。 富二代看也不看他:“进来。” 作家一溜烟地迈着小碎步跑了过去,一走近,先是一愣,问:“傅哥,你还有耳洞呀?” 富二代美滋滋地照照自己的耳钉,装作随意地道:“早打了,平时懒得戴罢了。” 作家端详了好一会儿,忘了自己来干什么似的,半晌没吭声。 富二代烦了,问:“有事儿说话,你来欣赏我的?” 他一打眼就看见作家今天穿得板人模狗样,肯定要出门赴约,不是借鞋就是借香水。 果然,作家连忙回神,噢噢了两声道:“傅哥,你能把你香水给我喷喷么?我等会要出个门。” 富二代仔细打量打量他,问:“又相亲?” 作家脸色微微一红,道:“不是,是同学聚会。” 富二代问:“要车么?” 作家忙道:“你送我的那辆,够了,够了,我昨天特意开到店里去洗,店员还夸我会选车呢。” 富二代嗤笑一声:“你去店里买衣服店员还说你长得像朱一龙,你好意思听么?” 作家又脸红了,又羞又气,原地跺脚。 富二代说:“去我房间里,拿右边抽屉那条带暗褐细纹的皮带,你腰上这是什么?蜘蛛王还是意尔康?” 作家都要气坏了,他抗议道:“这是我毕业时候特意买的!很贵的!在商场买的!” 富二代看也没看他,摸出一瓶男士古龙水,丢给他,作家手忙脚乱地捧着,生怕摔了。 富二代说:“少喷点,摁个两下就行了,每次都跟喷空气清新剂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遮狐臭呢。” 作家才发现他傅哥这也是要出门,便问:“你去哪儿?” 富二代最后照了照镜子,说:“约会。” “和小夏?” “和女粉丝。” “……”作家无语,看着他傅哥今天这幅风流倜傥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真说出口,富二代也有点不自在,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不自觉声音都扬高了一分,故意道:“看什么?没见过睡粉的吗?你膈应,把香水放下,这拿人打赏钱买的。” 作家立刻把香水放下了。 富二代说:“你别跟小夏讲。” 作家说:“傅哥,你真有点过分了。” 富二代说:“车还我。” 作家说:“过分帅气了。” 作家最后还是没有系他傅哥的皮带,连开着富二代送他的那辆车都心虚。 人生三怕,父母生病,对象出轨,同学聚会。 他宅在家里时间多,开车开得不太顺,一边开一边想,傅哥和小白会不会害怕同学聚会? 在大学的时候,他自己不是最爱展望未来的吗?就连毕业时候,他说起以后常见面,还是最神采飞扬的那一个。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有这个时候,他格外后悔自己从杂志社辞职。 不知不觉,酒店出现在面前,穿着欧式制服的保安引领停车,作家下来一看,这个酒店的车库里,自己的二手奥迪十分逊色。 这次聚会的组织者是作家大学室友,班上的团支书陈生,上次见面还是陈生结婚的时候,算起来,作家已经两三年没怎么联系他了。 毕竟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给作家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作家进了酒店,香氛气息温柔地包裹过来,正值饭点,大厅里有穿着旗袍的美女民乐团,内部装潢雅致,大灯是沙漠造型,电梯里有绿色的盆栽。 作家忍不住拿手摸了摸盆栽的叶子——真叶子。 他腹诽道,华而不实,表面主义,浪费空间。 作家到的稍晚,大包间里面已经人声鼎沸,作家听出来几个同学的声音,高声谈笑着,又踌躇了,在门口转来转去。 门忽然一开,陈生出来点烟,点到一半,正跟作家撞个面对面。 作家只好勉强扬起笑意:“老生。” 陈生拿着烟的手点点点点半天,可算从惊喜中反应过来:“大才子!” 作家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陈生烟也不点了,一把搂过他的肩,气势雄浑地把门一开,大咳两声,吸引来全屋人的目光后,洪亮地宣布道:“大家看,这是谁来了!?” 作家真是想死的心的都有了,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是社团的社长,还在辩论赛中带队得过第二名,连新生开学,老师都要他去做演讲。 他在同窗们光怪陆离的欢迎里,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要不是陈生牢牢地把住他,他也许真的会倒在地上。 作家预想中的同学聚会上的自己不该如此,但究竟该是如何,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有腿不停地发抖。 林小冉好像还是只有二十来岁,貌美如花,一点也没见老,这个天气,她的椅子上还搭着一件大皮草,她正在喝酒,见大作家进来了,扶着旁边男同学的肩膀咳了一会儿,笑靥如花道:“快快快,快叫社长进来!社长,我可想你啦!这次老生说你要来,我才特意飞到江尧来的!” 彭越也说:“是啊是啊,社长还是这么拘谨,快进来呀。” 作家进去了,但是他记得自己在他们面前,原先是不曾拘谨过的。 他硬着头皮说:“我也想你们。” 还没坐下去,陈生已经把酒递到了他面前,武断地道:“来,暖身酒来一杯,今天大家难得聚这么齐,大家不醉不归,大人物来了,叫服务员赶紧上热菜。” 又是一堆热烈的哄闹,屋子里大约有二十人,作家却觉得像有两百个人,他酒量小,见面前这么大一杯,忙说:“一半一半,一半就够了,最近感冒了,吃了药,少喝点。” 陈生说:“嗨!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这点还不能喝?” 周围同学皆拍手称是,作家推脱不过,只好喝了,在一片“干了干了”里,逼着自己一定要干了,结果又丢了人。他刚喝了一半,便被呛得狂咳不止,就差把酒从鼻孔里喷出来了,陈生都看傻了,周围人也站在那儿看着,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围了那么一圈,看着他,作家一边咳嗽,一边在桌上摸纸,摸了半天,摸不到,差点把手伸到干锅里。 最后还是林小冉犹犹豫豫地把纸巾递了上去,问:“社长,你这是怎么啦?” 作家咳得头发也乱了,脸色估计也红得发紫,他哑着嗓子,努力露出缓解尴尬地笑容道:“喝太快,呛到了,呛到了。” 陈生又把酒给他满上了,作家已经无暇推辞,浑身又疼又烫,脑子里也嗡嗡嗡的。 好在他也没劝了,而是转而聊天,服务员终于开始上菜,作家坐下,把酒放在手边,拿着筷子,假装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说话。 他想,等墙上的指针转到五,他就说有事要先走一步。 陈生第一句话就是:“看看我们社长,才子就是不一样,你看看这穿得,西装革履的,一点不像咱们一样,油腻的中年大叔了都哈哈哈哈哈。” 大家:“哈哈哈哈哈。” 作家:…… 另一个女同学讥诮道:“是呀,小冉还穿貂皮呢,是真貂吗?你朋友圈不是还去做环保义工吗?” 林小冉掩嘴娇笑:“哎呀,现在谁还穿真貂呀,又不是暴发户土老帽,这都是人造的,外国保护动物抓的很严的,这衣服蕾哈娜也穿过一样的。” 一位男同学说:“你们女人,就知道看这些衣服裙子,难得见面,聊什么貂不貂的。” 彭越说:“是哦,你看看刘哥的表,水鬼哦,比你们这些皮毛值钱多了,是不是刘哥哈哈哈哈哈哈?在哪儿买的?改明儿我也搞一块儿。” 刘哥摆摆手,手上的表在灯光下又闪了几下,表情非常不在意地道:“我老丈人给买的,他就爱搞些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又是古董又是手表的,三天两头往家里送,我不像你,我对这些完全不懂哦!” “刘哥可以哈,刘哥老婆可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什么……女大三十送江山!是不是刘哥!哈哈哈哈哈。” 刘哥表情微恼,却仍然说:“你老婆今天肯放你出来吃饭了?不要最后又零花钱不到位,没钱aa。” 陈生挥挥手:“不提钱不提钱!今天谁也不提钱,大家都是老同学,难得在江尧市聚一聚,不要提这些东西,这年头,谁也不缺钱,大家说话也别夹枪带棒的了,尤其是你林小冉,打大学起就不饶人。” 林小冉不知道拿了个什么果皮,隔着小半个大桌子丢他,笑骂道:“你又说我!你每次就爱说我!最讨厌你了。” 指针指到一了,作家摩挲着裤子,坐立难安,心里反复演习着。 “嘿,你还扔我,说你你认不认?什么时候能学学我们大才子,还跟读书时候一样,陶渊明,世外高人,都不跟我们吵嘴——是不是陶渊明?” 作家心里一抽,还没想好说什么,林小冉就笑着尖叫起来:“说到陶渊明!我想起我们原先社团那个小美女,你们记不记得,白白的,嗲嗲的,娇里娇气,有点作的那个?” 马上有人拍桌:“陶!也姓陶是不是!我记得!我记得!我靠,那还是小美女,林小冉你是不是看谁都是小美女,就你是大美女?” 林小冉说:“对对对,陶什么来着?” 作家抬眼偷偷看了看楚汉,当年那个把他的诗拿给陶梦媛看的倒霉室友,谁想到楚汉也在看他,作家一惊,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楚汉朝他一笑,说:“陶梦媛。而且人家一点也不嗲,也不作,咱们学校谁能有你作?” 林小冉叫一声,又从果盘里摘下一颗葡萄,要丢楚汉。 又有人拍桌,拉林小冉道:“你说呀,你刚刚不是说到陶梦媛了吗?你最近跟她有联系没有?” 林小冉露出卖关子的笑容,皱眉,扯了扯衣服,像是那个同学把她衣服拽掉了似的。 她一边夹菜一边说:“她才不和你联系呢,人家可是小公主,公主哪会搭理你们这些凡人呀?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房买了吗?不是去年就说在南京买房么?” 那人说:“哎呦,小冉,你就这个记得清楚。” “陶梦媛现在好像在江尧当老师呢,在六中,钱又多,又轻松,上回我在街上看见她,别提多小资了,家里有关系就是不一样。” “是嘛,那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不出去,这么多年,连个男朋友也没有,真是心比天高。” “是哦,也不年轻了,眼高于顶,没用,最后剩下来,还不是找个老实人嫁了,到时候年纪一大,老实人还不愿意娶呢。” 作家听得真是如芒在背,心如油煎,然而他一句话也没说,他自身尚且难保,如何伸张正义。 他只暗暗庆幸陶梦媛不在场。 他低着头,时时刻刻想着要走。 桌上还在说话,陈生轻轻碰碰他,指指桌上的五花八门的菜,小声道:“怎么不吃?不合口味啊?是不是太辣了?害,都是林小冉点的,我都说了你不爱吃辣,非得搞一桌子红彤彤的。” 林小冉老远就听见有人说她,高声道:“又说我什么呢!” 作家勉强笑道:“小冉还是这么活泼。” 陈生说:“那虎妞,别理她。怎么,见到老同学不高兴?诶,我听人说你好像不在杂志社干了,是不是?” 作家说了是,陈生砸吧着菜,道:“可惜了,你要是还在那里干下去,现在怎么也得是个大主编,当初那家杂志社,我记得,就要了你,小方多想去,愣是没去成,给他羡慕坏了。” 作家笑了,说:“是吗。” “可不是!”陈生道:“咱们宿舍里,当年可不就你最招人羡吗!” 气氛逐渐温和,作家刚想说话,陈生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桌,又道:“诶诶诶,我想起来!——听我说!我想起来,你们猜我前几天在江尧碰见谁了?” 作家心里又是一惊。 果然,马上有人猜:“江安华?” 那个会唱评弹,让作家失去保研资格的扬州学姐。 陈生挥挥胳膊:“谁理那傻逼娘们儿——刚刚跟大才子聊天我想起来了,你们记不记得,学法律的那个莫大神?跟咱们大才子关系很好那个!” “莫轻虹!” “对对对,就是他,我在路上遇到他,还没敢认,我靠,我一问,他居然从外面回江尧了!” 一个江尧本地同学立刻道:“什么?!居然回这小破地方?!回这儿干嘛呀,真不是我说,江尧现在一年比一年差!” 不出所料,马上有老实的同学老实地安慰道:“别这么说,江尧市虽然比不上北上广深,但最近发展的这么好,外面多少人都往江尧跑啊。你看你多好啊,又是江尧户口,又在江尧有房子,现在可值钱了。” 江尧同学道:“哎,一般般,一般般。” 作家想,可不是一般般,这个让富二代吃苦的江尧市,莫大神下乡的江尧市,是他每个月花一千两百块钱,死皮赖脸才留下来的江尧市。 指针终于指到了三。 说到江大传奇莫轻虹,大家都有很多话要讲,尽管在座见过他本人的同学可能不到一半,仍然听得津津有味。 所谓风云人物,不过如此。 林小冉心眼里就一件事:“邢璐男朋友吗?分了吗?这么多年,邢璐那么作,不会还没分吧?莫轻虹这么倒贴?那女的也没多好看啊。” “你拉倒吧,”有女同学道:“人家大一刚开学就有影视公司来挖好吗?邢璐不好看,你好看?” 这倒是真的,饶是作家这种不爱艳丽五官的审美,也无法否认邢璐远超于常人的美貌。 但是林小冉有法,她嗤笑一声,道:“那鼻子做的那么假,也就你们看不出来。” 作家想,普天之下就你能看出来。 陈生拍桌子:“说莫轻虹,莫轻虹,怎么扯到他女朋友去了?” “我记得莫轻虹,”那个女同学说:“你们记不记得有一回,他们班班长发了一条朋友圈,就七个字,‘莫轻虹戴耳钉了’,一下课,他们教室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全是人,把莫学长吓得,再也没戴过耳钉。我们中文系还在网上调侃他,说应该搞一个成语叫‘看杀轻虹’,记得吗,记得吗?” 作家记得,作家记得清清楚楚。 他路过,被自发成群的人潮吸引,以为来了什么名师大拿讲课,一走近,才知道仅仅是为了一个耳钉。 莫轻虹的耳钉。 那时候他还安慰自己,莫轻虹这样的人,把地面翻过来,全天下也只有这么一个了。 后来他遇见他傅哥,遇见小白,才知道全天下好多好多这样的人,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是莫轻虹,美丽又强大,稍稍动动手指也算天翻地覆,潮来潮空。 只有自己不是。 自己什么也不是。没有貂,没有水鬼,不是大主编,也没有可抱的金砖,比他大三十的女人只有马戏区的卢阿姨,明明不是眼高于顶,却连一个伴侣也找不到,喜欢他的人,害得他差点身败名裂。 “还有一次,还有一次,你们记不记得莫轻虹之前被他老师带去做法援,帮一个十几年的案子翻案,卧槽,一战成名啊,人家家属从西北跑过来,在我们学校门口哭着要给莫律师下跪,十几年的血案,人家还在上学,说翻就翻了,一分钱没收,我靠,你们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对对对,我记得特别清楚,还有一回……” 作家听着听着,忍不住连连赞叹,是呀,多牛,莫大神是什么人,陶梦媛不喜欢这样的人,陶梦媛不嫁给这样的人,简直天理难容,罪不容诛,猪油蒙眼,有眼无珠。 陈生说:“这种大佬也就活在我们传说里,来来来,老同学难得一聚,喝酒喝酒。” 作家举起了杯,酒很好喝,香气浓烈馥郁,一杯下肚,舒畅又痛苦,他想,我可是喝过西海人间的酒,你们去过吗?你们能去吗?你们进都进不去!你们知道那个酒有多好喝吗?你们、这个、什么垃圾! 陈生说:“来来来,大家再敬社长一杯!” 指针指到了六。 ※※※※※※※※※※※※※※※※※※※※ 作家:喝死我算了 小姑娘长得不错嘛 手机突然响起来,女房东正在看的电视剧自动退出,屏幕上闪动着作家的名字。 她刚接起来,耳朵差点聋了,赶紧把电话拿得远远的。 她问:“什么动静?你干嘛呢?” 作家在电话那头很有气势地吼了两句小点声,马上听见了不少人的声音附和着“调小调小调小”,巨大的音乐声音很快就停了,听上去一呼百应。 女房东有点傻眼,问:“你在哪儿呢?” 作家说:“我在余安路这边的歌厅……老婆,你过来接我。” 女房东马上听见那边一堆欢呼的声音。 作家大着舌头,又说了一遍:“老婆!来接我!我喝多了!” 女房东说:“喝了多少啊?” 作家眉毛一竖,厉声道:“你管我!你……你现在来接我,快点。” 那边又是一片巨大的欢呼笑闹,隐隐约约听见一些“牛逼”“等着”之类的溢美之词。 电话啪的一声就断了,女房东叹了口气。 作家第三次扒着树不撒手的时候,女房东决定给富二代打电话。 作家高歌了一路,曲目还是刚刚在歌厅里,一堆喝醉的男人在唱的《白龙马》,直唱得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已经唱了二十多遍了,仍然兴致高昂。 “护送师徒朝西去!护送师徒!朝西去!” 他一曲唱罢,非常激动,连连鞠躬:“谢谢!谢谢大家!” 路人鄙夷地看着满脸通红的醉鬼,拉着自家小狗哒哒哒地跑得远远的。 女房东说:“你别唱了,咱们坐车回去吧,这都几点了。” 作家头重脚轻,晃晃脑袋就要把自己带摔跤。 他说:“我不能坐车,坐车心不诚,心不诚……心不诚不能取经。我是唐僧,他们都说我是唐僧。” 女房东说:“你是哪门子唐僧啊,我看你现在,就像辛普森。” 作家说:“你懂什么,我高尚。” 女房东拽着他,时时刻刻怕他摔了。 她说:“他们说你什么?” 作家嘻嘻地笑道:“我不找富婆,刘仁义那个小子就找富婆,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富婆快乐绳?你不知道,我知道,我看了照片,噫——搭(他)给我们每个人都看了照片。我就不要富婆,我很高尚,所以我是唐僧。” 女房东道:“也没富婆找你呀。” 作家又红又紫的脸一扳,非常严肃。 他纠正道:“不是没有富婆找我,卢阿姨在马戏区、在马戏区有好几套房呢,她也是富婆,富婆找过我,我高尚,所以我才拒绝了,我跟搭们不日样,不日样。” 他大义凛然地站在路沿,巍然不动,电动车险险地擦着他开过去,回过头骂他。 作家个子本就不矮,一站直,女房东几乎要仰着脸看他。 她说:“你同学都说了你些什么?说你混得不好,说你没钱,说你没媳妇?” 作家摇摇头:“我有钱,我有媳妇,你就是我媳妇,比他们媳妇都年轻,都漂亮,我赢了,我是社长,我媳妇最漂亮。我又有钱,又有媳妇。” 女房东想想刚刚歌厅里群魔乱舞,乌烟瘴气的样子,又看看面前这个穿西装、打领带,还买了双新皮鞋的作家。 她没办法,只好说:“那唐长老,我们不坐车,我给你叫辆白龙马,咱们坐白龙马取经去行吗?” 作家突然一声大喝:“你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你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才不可怜呢!我要是不辞职,我早就在北京买房了!我是大主编,一年能赚好几亿呢!!” 女房东说:“好几亿泰铢。” 作家腿一软,烂泥一样倒下去,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又抱着树浑浑噩噩,吐也吐不出来,整张脸涨成猪肝的颜色,眼圈通红,眼睛都要看不见了。 女房东要去扶他,他伸手喊停,脖子一梗,眼神倔强。 他大着舌头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可怜?” 女房东说:“没有。” 作家不甘被同情:“你刚刚是给我傅哥打电话了吧?是不是没人接?你知道他在干嘛吗?我告诉你,他才不会接你电话呢,他在跟他女粉丝上床呢。你以为他喜欢你是不是?才不是!他天天跟他女粉丝上床!他可脏了,前几天还跟我说他找到一个特别好的爱情动作片,四个小时,特别好看。” 女房东问:“你看了吗?” 作家点点头:“有点长,不重要的地方我跳了。” 女房东弯下腰,使劲要把他抱起来,一个成年男性,即使是清醒时也不好搬动,何况已经烂醉如泥,她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气,作家依然纹丝不动。 作家灼热的气息混杂着微酸的酒臭,熏得她几乎要窒息了,女房东咬着牙,将他一条胳膊背起来,努力想把他从树下的泥巴里扛起。 作家靠近她的耳朵,烧红的呼吸轻飘飘地吐进来:“我、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正在发力,脸涨得通红,无暇其他。 作家撒娇:“你听嘛,你听我说。” 女房东道:“好好好……你说。” 作家正要开口,忽然“呕”的一声反胃,喉头烈酸猛冒,连忙去找树,一推她,整个人昏昏沉沉,从女房东半边身子上滑下去,“咚”的一声,结结实实地砸在石质路面上,闷雷一般,听着就疼,他表情都没有变一下,四肢蜷缩着瘫在地上,嘟嘟哝哝地喃喃自语。 女房东没法子,只好说:“你再耍酒疯,我叫小白来了!” 作家就这么躺在地上,新崭崭的衣服,现在又皱又脏,脑袋磕了一个大包,就是不肯起来,女房东搬也搬不动,拖也拖不起,只能这样坐在马路牙子上等着。 正值江尧市美丽热闹的夜晚,路灯洒下,人来人往,女房东在百分之一万的回头率里等了二十分钟,才等到小白。 他刚从大爆炸下班,听小夏说作家喝醉了,立马赶了过来,原本骑了摩托车,没料到作家醉成这样,只好找地方停了车,弯下腰,一用力,把作家扛了起来。 出租车师傅不想载醉成这样的人,没办法,小白只好半背半扛着,往家走,女房东在身后不断跟作家一唱一和,回应他的胡言乱语。 小白走在前面,问女房东:“他做什么去了?” 作家学舌:“他做什么去了?” 女房东说:“同学聚会。” 作家嘻嘻一笑:“咚学聚会。” 作家突然正色:“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女房东问:“什么?” 作家说:“我们带高中生去pia……” 他“嫖”字说一半,小白大惊,一把摔下作家,把作家的嘴死死地捂住。 女房东问:“带高中生什么?” 作家哎呦一声,支支吾吾。 小白用力按着他,颊边微红,道:“打游戏,我们带他打游戏。” 作家觉得唐长老应该诚实,此刻说谎,将来必要下阿鼻地狱。 他还得取经,不想下地狱,眼泪汪汪的,被捂着嘴,又说不出话,扭来扭去,嘟囔了几句,在小白手里折腾半天,声音总算渐渐小了,歪过头,像是睡了过去。 小白重新背起他,就在小白以为他总算老实时,作家突然毫无征兆地“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小白连忙把人放下,已经来不及了,除了地上,他和小白的身上,都溅着酸臭的汤汤水水。 作家酒劲全涌了上来,头如千斤,胃里翻江倒海,神智不清,爱好仍在,还是去找了棵树抱着。 这回是实实在在地全吐出来了,一阵一阵,手指尖抠在树皮里,吐了一地,呕吐声在寂寥的旧街区回响,听得出痛苦不堪,女房东去帮他顺背,骂他:“舒服了吧,刚刚不是还要再喝两杯才走吗?” 小白带着一身的污秽,跑去小店买来矿泉水,作家靠在树上,难受地垂着脑袋,一边老老实实地挨骂,一边小口小口地喝水。 已经夜深,离马戏区很近了,周围的居民楼错错落落地关了灯。 女房东问:“好点儿了吗?” 作家眼眶潮红,点点头。 “哎呦。” “来看看,”深夜的老旧街区,忽然传来搭讪的声音:“小姑娘长得不错嘛。” 马戏区原本就乱,女房东见怪不怪地抬起头。 小白就在旁边,她才不怕。 小白却心里一惊。 他认识这些人,这不是莫名其妙跑出来的混混,是大爆炸里那个寸头身边的人。 他脑中出现蛇一出事那天,寸头看着自己时专注又凶狠的目光,心里微微一沉。 寸头怀疑他。这是来试探他的人。 四下寂静无声,远处隐隐车流。 为首那个大背头收回打量小白的眼神,又踢了作家一脚,吆五喝六地指着他道:“你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这块儿地盘是咱们几个的,脏成这样,是不是该给我们点清洁费?” 他们大概四五个人,身板一般,眼神也不算很凶恶,混日子的小弟人物居多。 小白问:“多少钱?” 女房东微微一惊,她在小白身后,只看得见小白的背影,看得见他小心翼翼搓着衣角的手。 大背头也有点惊讶,虽然寸头哥跟他说的就是去收拾一个“大学生”,但是这大学生看着个子也高,块头也硬,好歹顶两句嘴吧。 当代男大学生也太弱不禁风了。 大背头咧嘴一笑,一脚踢飞作家手里的矿泉水瓶,声音巨大,一直神志不清的作家忽然皱了皱眉头。 大背头说:“清洁费听不懂吗?身上多少清洁费,都拿出来。” 那些人都“嘿嘿”地笑起来,看着一个又脏又臭的醉鬼,一个小丫头,一个胆小如鼠的大学生,都来了胆子,上前直接去摸做作家的口袋,小白像是要阻止,又不敢,在原地小步地踯躅着,进了又退,欲言又止,这幅可笑的怂样惹得他们更肆意了,欺负弱者,最是有劲,直接把作家踢倒在地上,在他每个口袋里都摸来摸去。 作家脑子本来就不清醒,刚吐完,脑子和胃都像被一只手掏空了一样,被人推推打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嘴唇发着抖,浑浑噩噩地被人在地上七手八脚地翻来翻去。 女房东说:“我给你钱。” 大背头烟抽完,丢了,说:“别急嘛,还少得了你吗?” 作家浑身上下连个钱包都没有,只有一包餐巾纸,一个不知道更新换代了几百年的手机。 再摸,就是几张□□,皱皱巴巴,字迹模糊,印着附近一家超市的名字。 混混把□□丢在他脸上,骂道:“妈的,穷鬼!穷死你吧!” 作家突然出声,满脸通红地大吼道:“我不是穷鬼!” 混混说:“不是穷鬼,一分钱现金都没有?叫你给老子清洁费!不然就把这里给老子吃干净!” 他指了指树下那一大滩黏腻的呕吐物,娱乐效果很好,那些人都笑起来。 酒壮人胆,作家猛地一下爬起来,散发着臭味,大叫着,像个馊掉的鬼一样朝他们冲过去,刚站起来就摔倒了,女房东大惊,赶紧把作家拽起了,一把护在身后。 身前又挡了一个人,是小白。 小白说:“都说了给钱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有现金,我有,我给你们——五百够不够?” 大背头朝他啐了一口:“你打发叫花子呐?!” 他眼尖,朝女房东脖子上指了指,说:“项链不错嘛。” 又有人说:“脸也漂亮。” 小白一愣,站直了,牢牢地挡在他们两个前面。 他说:“我给你们钱。” 大背头冷笑一声,突然伸手,一把扯过女房东的头发,其他人一哄而上,又把作家踢到了地上,几乎瞬间,小白拳头就攥了起来,但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拽过大背头的领子,咬牙瞪着他。 他一用力,就可以把大背头提起来。 小白不松手,大背头也不松手。 小白死死地拽着这个人的衣领,半晌,松了,几乎恳求地道:“大哥,我们什么也没干,只是路过,把地搞脏了,我给你们钱,别动我妹妹。” 大背头拖长声音道:“哦~原来是大舅哥呀。” 越来越晚,越来越黑,月亮也没有了,这个巷口人迹罕至,女房东现在才开始有点害怕,她被扯着项链和头发,脖子和脑袋都在这个浑身烟气的流氓手边,借着极微弱的月色,甚至都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斑点和痤疮。 她穿的还是裙子,腿在空气里,被拽起来,脚后跟踩不到地上。 背头裂开嘴一笑,发黄的牙间吐出一口烟气,扯着她,直直地喷在她鼻子里。 女房东呛得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打转,她带着哭腔说:“项链我给你,给你。” 作家突然又一声大叫,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胡乱踢打,吼叫道:“休动我真经,妖怪,看我不打死你们!” 话音未落,就被人一脚踹在地上,有人衣服被他弄脏了,怒吼着殴打他。 作家意识涣散,连抱着脑袋都不知道,任人踢打,完全鱼肉。 小白咬咬牙,上去捞作家,被几个人围住,两拳难敌四手,断断续续地被混混们拳打脚踢,一声也没吭,女房东哭着说:“别打了,别打了,我还有点现金,都给你,都给你。” 她一边发抖,一边手忙脚乱地把项链取下来塞到大背头的手上。她就这么一条带钻石的项链,二月份才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蒂芙尼的,难得戴一次,去接作家的时候想着不能给他太丢人。 大背头本来就是收拾小白来的,拿了项链,又拿了现金,放手了,走到小白面前,拿项链打了打他的脸。 他说:“你妹都给我了,你作为大舅哥,不陪点什么?” 那些人的兴趣很低俗,听见这种话就极开心,嘿嘿嘿地怪笑着,高一声低一声。 作家在他胳膊上,喝酒受了寒,全身都发着抖。 小白慢慢地摸出钱包,还没打开,就被大背头一把抢了过去,把现金都拿了,点了点,又拿出钱包里的□□看了看。 他说:“丁国强,你妈还挺会取名。” 作家吼道:“你才是丁国强!” 大背头完成寸头的任务,还私自小赚一笔,心情颇好,大人大量,不管了,丢下身份证和空钱包,领着人扬长而去。 女房东这才敢后怕,一下子坐在地上,摸摸自己脖子上流血的勒痕,豆大的眼泪滴答滴答地往下掉。 小白望着她,只是望着,风吹过她被人扯得乱蓬蓬的头发,小白默默咬紧了牙根。 作家忽然小声地道:“我手疼。” 小白转过脸来问:“哪里?” 作家颤颤巍巍地把手举起来,拇指和中指指骨肿胀,微微地崎岖着。 你真是救人于水火,送碳于雪中 那个大背头踢水瓶子那一脚把作家手指踢骨裂了,医生说不算严重,老老实实养两三个星期就没事了,作家在医院醒了酒,苦着脸跟医生说自己是靠写作为生的,不能两三个星期不打字,有没有别的办法。 医生说:“有,放弃写作。” 作家只好包着石膏回了家。 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怕吵到高中生睡觉,动作都放得很轻,女房东不自觉找了一眼鞋柜,富二代的拖鞋整齐地放着。 “我告诉你,他才不会接你电话呢!他在跟他女粉丝上床呢!你以为他喜欢你是不是?才不是!他天天跟他女粉丝上床!” “还疼吗?” 女房东回过神,抬起头问:“什么?” 小白又问了一遍:“脖子疼不疼?” 女房东勉强一笑道:“看着吓人,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小白想了一路,心里像是有蚂蚁在啃噬,等作家回了房间,他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艰难地踌躇道:“其实,我……”“没事的,”女房东打断他,朝他浅浅一笑,宽慰道:“你肯定有原因,我知道的。” 她说的那样轻松又顺理成章,好似对他袖手旁观的举动全然不意外,小白心里忽然堵得很疼。 “我会帮你拿回来的。” 女房东一愣。 “项链,”小白说:“我会帮你把项链拿回来的。” 女房东笑了,轻声说:“不用了,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是谁送你的吗?” “不是,”女房东拍拍他的手背,悄声道:“别想啦,就是一个链子而已,我也不是经常戴的,就当破财消灾啦。” 小白仍然笔直笔直地站在门口,像一颗僵硬的树,女房东怕吵到高中生,光着脚往楼上走,回过头对他说:“你答应过我要平平安安呀,白警官。” 她弯着腰轻轻地跑上了楼,表情藏在黑暗里,从小白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一只毫无芥蒂的回窝的小猫。 女房东第二天很晚才下楼,一下楼,看见富二代和作家正在吃饭,作家右手打着绷带,左手拿着勺子,对着富二代拍马屁:“傅哥,你这个浓汤真的也好好吃呀,酥皮也好吃,还能拿勺子吃,不会是今天早上看见我手伤了,特意给我做的吧?” 富二代说:“闭嘴吃饭。” 作家嘻嘻一笑,说了句傅哥真好,又开始唏哩呼噜地吃浓汤。 他抬头看见女房东,眉毛一皱,问:“脖子怎么回事?” 女房东哦了一声,还没说话,作家就抢白道:“你不知道吧傅哥,昨天晚上我们被人打劫了呢!好多人呢!我的手就是保护小夏弄伤的!” 富二代说:“你说过了,我问她的脖子是怎么回事。” 女房东说:“被打劫的弄的呗,挠了两下。” 富二代看她一脸兴致索然的样子,没吭声了,看着她从柜子里拿出一盒泡面,动了动嘴,才说:“我做了饭。” 女房东说:“不太饿。” 作家醉是醉了,没断片,猛然想起来自己昨天跟女房东说了什么屁话。 他大惊失色,一抬眼,看见女房东已经上楼了,他扒了一口傅哥亲自下厨做的香香甜甜的饭,含着眼泪,悔不当初。 他说:“*%¥@#$……” 富二代心情不好,不耐烦:“把饭咽了说话!” 作家咽了饭,胆战心惊地说:“傅哥,我好像干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干的还少吗?” 作家小声说:“我把你跟女粉丝睡觉的事告诉小夏了……” 片刻。 “傅哥!我错了傅哥!我喝多了!我昨天被人欺负了呜呜呜,傅哥我错了,你别倒了,别倒了!” 作家抱着富二代的大腿,哭爹喊娘叫他不要把酥皮浓汤全都倒掉。 富二代怒不可遏:“我他妈喂条哈士奇还晓得对我摇尾巴呢,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还是个人吗?!” 作家说:“我真的错了,傅哥,我已经神志不清了,我都准备自爆,把我们去嫖的事情告诉她呢!还好小白捂住了我的嘴,我当时……” 富二代的动作忽然一顿,问:“小白也在?” 作家点点头。 富二代说:“昨天抢劫几个人?” 作家想了想:“四个还是五个吧,反正不超过六个,有人拽着小夏,剩下的都在打我,大概三四个的样子。” 富二代问:“长什么样记得吗?” 作家说:“黑灯瞎火的,我又喝多了,能看清楚他们是人就不错了,瘦不拉几,像个电线杆似的。” 富二代想了想,又想了想,说:“三四个瘦不拉几的人,小白打不赢?” 作家诧异道:“小白又不会打架!” 富二代道:“放屁!” 上次在酒吧里,小白连他都打得赢,怎么可能不会打架?! 作家无辜,解释说:“他就是看着能打,花架子,上次,小夏在门口被人把脑袋砸了那次,他被打得浑身是血,躲在我房间里呢!昨天,他还被抢了好多钱呢!” 富二代越想越奇怪。 他跟小白打过架,真的打架,打得两个人鼻青脸肿,小白那力量、那速度,绝不属于“花架子”,就算同时打不趴四五个人,气势拿出来,瘦不了几的小混混也能吓跑了,而且,今天早晨看见他去上班,脸上干干净净,根本不像打了架的样子。 就是说,他明明那么能打,遇到坏人,却连出手都没有。 作家看着富二代沉思的脸,试探地道:“怎么啦?傅哥,你想什么哪?” 富二代想明白了。 “窝里横,”他笃定地下结论道:“原来就是个窝里横。” 作家连连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哪比得上傅哥你不畏强权,到处都有仇家。” 富二代面无表情地抬手,把锅底的汤倒得干干净净。 作家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手坏了,作家在家很是娇惯了几天,今天叫小白帮忙晾个衣服,明天又缠着富二代做滋补羹,正撒娇要女房东给他喂饭的时候,被富二代差点又打断两根手指,这才老实了。 然而最严峻的问题还是他的文学事业,快餐时代,断更三个星期无疑于慢性自杀。 存稿?同时更新两部还有存稿?不存在的。 这天高中生一回家,就看见门口摆着一双陌生的女生鞋子,酒红色的小皮鞋,发着亮,看上去精致又娇艳。 “这不是和我并列第一的高同学嘛,放学这么晚,可真是热爱学习。” 居然是黎一玫。 ——穿着及膝的格子裙,露着光洁白细的腿,黑漆漆的发尾打理成一圈圈漂亮的小卷,红色嘴唇,懒洋洋的黎一玫。 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脑子里一瞬间想了好几个可能,站在门口,迟迟不进来。 “哎呀,回来啦,”作家从卧室里推门出来,敷衍地跟高中生招招手,便迎上去递给黎一玫一个u盘,满脸笑容、热情洋溢地道:“这是前面的关键章节,你要是来不及,只看这些就行了,哦,还有人物关系发展图,后面几章走向我们已经说好了哈,我每天晚上九点半更新,提前一点发我就行!谢谢你啊!辛苦辛苦!小高,快帮我送送一玫。” 高中生大致明白了,径自开始换鞋,道:“不去。” 作家说:“我受伤了,行动不方便呢。” 高中生说:“你拿手指走路?” 作家又被大哥怼了,有点没面子,脸颊微微一红,道:“我不得拿钥匙开门嘛。” 黎一玫朝着高中生冷笑一声,又对着作家甜甜地笑道:“不用了,我舅舅会来接我的,用不着有些人大驾。叔叔,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我舅舅吧,他可是费了好半天工夫才说服我的呢。” 作家连忙道:“是是是,我肯定要谢谢莫学长的。” 黎一玫居然是月亮眼,笑起来弯弯成一条线,十分可爱,在她明艳的五官和刻薄的言语衬托下,硬生生带着一种甜到过头的虚假。 她说:“再见啦,高同学,期待和你下次见面。” 高中生冷声道:“好走。” 黎一玫故意叹了口气,忧伤地说:“哎,也不知道家里明明就有一个得了文学大奖的人,找人代写,偏偏还要费这么多周折,是为什么呢?难道有人的一等奖是假的吗?” 她的大眼睛对着高中生眨了又眨。 高中生说:“你想说什么?” 黎一玫撅起嘴:“我可不是那种在乎虚名、事后告状的人。我只是觉得,有些同学既然技不如人,就该移樽就教,见贤思齐,一副爱答不理、目中无人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有底气,恃才放旷呢。” 高中生问:“你怎么不去印成语字典?” “好了好了……”作家连忙打圆场,手足无措地道:“我送,我去送,大哥,你赶紧吃宵夜睡觉吧。” 黎一玫道:“男生吃宵夜二十五岁以后会长啤酒肚哦。” 高中生简直太不喜欢这个人了,嗤笑一声,黎一玫却忽然露出一个真真正正、可爱又甜美的笑容,欢声道:“舅舅!” 高中生一回头,微微仰脸,对上莫轻虹礼貌又有涵养的带笑的眼睛,高中生真搞不懂这种大人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小孩。 但是高中生也不喜欢莫轻虹,这个有女朋友、但是对小陶老师念念不忘的人中龙凤,自导自演虐恋情深,不知道演给谁看。 莫轻虹伸手,递给高中生两张薄薄的硬纸,深蓝色,高中生仔细一看,是周末在江尧体育馆举行的市际篮球赛,杭州队和江尧队,半决赛,黄金座位已经炒到了三千五一张。 莫轻虹微微一笑:“多出来的,你可以和朋友一起去看。” 作家忽然有点紧张。 高中生说:“我周末要学习。” 莫轻虹默然,半晌,只好无言地收了回去,淡淡一笑道:“也好。” 黎一玫气得跺脚,要不是舅舅在场,非得骂死这个不知好歹的木头桩子! 她说:“舅舅,我们走吧!这个破屋子,热死我了!” “一玫。” 高中生最不喜欢有人说这个家不好,当即道:“那麻烦你以后再也别来了,好走不送。” 黎一玫攥着u盘,怒气冲冲地走了,作家连忙跟出去,一路跟莫轻虹道谢,不管怎么说,莫轻虹主动请黎一玫来帮助他渡过手伤期,还分文不取,实在是让作家感激涕零:“莫学长,你真是救人于水火,送碳于雪中,大恩大德,我……” 莫轻虹诚挚地道:“不是,主要是想借你们家高同学接近媛媛,跟你没关系。” 作家听他坦荡地说出口,一愣。 他突然觉得,陶梦媛毕业了,离开校园,莫轻虹可能要动真格了。 他有点哑,不知怎么就看见莫轻虹耳朵上那个耳洞,小小的,长久没戴过,几乎看不见了,但是依然就在那里,提醒着每个人他曾经拥有的,“看杀轻虹”的光辉岁月。 莫轻虹见他没说话,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作家措手不及,大声嚷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莫轻虹,你趁火打劫,你厚颜无耻,你太不是个东西了!” 莫轻虹道:“不是你大半夜给我打电话,问我认不认识合法枪手吗?” 作家又哑了,真哑了,他只好说:“祝你跟璐璐终成眷属。” 莫轻虹也不客气,从口袋里又拿出两张门票递给他,道:“麻烦把这个送给高同学,这是足球赛,如果还不喜欢,还有下个月的网球赛。” 作家一把将票扯过来,又气又恨,没好气地道:“有本事直接去找她,在这里弯弯绕绕有什么用!” 莫轻虹点点头,道:“我会的。” 黎一玫在前面脆声地叫道:“舅舅,这里有烤鸭头,我要吃烤鸭头!” 莫轻虹朝失神的作家微微一笑,便应声道:“来了。” 等莫轻虹走了,作家在外面兜兜转转半天,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陶梦媛隔着书架偷偷看他的黑漉漉的眼睛,一会儿是她在橘黄路灯下急着塞文件给他的小手,一会儿,又是莫轻虹那句轻描淡写的“我会的”。 他太想一头撞死了,这他妈是个什么毛求世界。 楼上突然有个女孩叫他,一抬头,原来是让他帮忙捡一下掉在楼下的鞋垫。 气不打一处来,作家一溜烟就跑了。 等他回去,高中生还在门口等他,看见兴师问罪的大哥,作家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他讪笑道:“就是个小丫头,别跟她一般……” 高中生直截了当地问:“我姐的脖子怎么回事?” 作家想,还是出去捡鞋垫吧。 他吞吞吐吐地狡辩道:“当时人太多了,七八个人打我和你白大哥两个,气势汹汹的,实在没打赢,才……才让他们得逞了,你看……你看我的手,我当时可勇敢了,我……” 高中生问:“是刀吗?” 作家一愣,忙道:“不是不是,是项链,项链,他们要抢你姐的项链,就扯了一把。” 扯了一把?高中生冷笑一声。 他问:“哪条项链?带红绳吗?” 作家没敢说自己喝醉了,记不得。 他调动自己全部的脑细胞仔仔细细地回想,终于隐约想起来了:“没带,没带,有珠宝的,在灯下面还反光,布灵布灵的。” 高中生没说什么,点点头,就要上楼去了,作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一把抓住高中生,真的把那两张足球赛塞给了他。 作家说:“莫学长叫我给你的,你不是挺喜欢运动吗,还是去看看吧。” 高中生简直不敢相信。 在高中生充满阅历的十五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怂的男人,潜意识里,他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陶老师能跟作家在一起——毕竟陶老师喜欢他。他平时虽然菜是菜了点,至少单纯,至少懂事,至少没有脚踏两条船,真跟莫轻虹竞争,小夏肯定也是帮他的。而他呢?不仅连回应陶老师的勇气都没有,莫轻虹都打到家门口来了,他居然还在这里帮人家送门票!这是因为“没钱”吗?这不就是没“哔——”吗?! 他怒其不争怒其不争,气坏了,几乎把票子重重地丢在了作家身上,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哥哥,你的脸好红啊 女房东打开门,和富二代撞个正着。 她吓了一跳,问:“你干嘛呢?” 富二代已经在她门口转了半个小时了,犹豫敲门的手还举在半空。 他咳了一声,耳朵有点红,挠着后脑勺,假装无所谓地递出去几张门票,道:“周末有个职业队足球赛,作家给的票,要不要,我们俩带宋奕去看看?刚好让宋嬢嬢闲在店里,跟范大爷一起搞搞米酒。” 女房东看了看,问:“他哪来的票呀?” 富二代说:“哦,好像也是别人给的,他不去,送我了。” 只是自己又补了一张,黄金位置的连号座真不好买,富二代拿三倍的价钱才收到。 女房东看了看他,就这一眼,富二代脑子一热,马上把憋了这么多天的解释脱口道:“我那天晚上没有……” 女房东出奇的没有打断,静静地望着他。 富二代忽然又觉得这些解释很无力。没有什么?没有真的上床?还不是只差临门一脚,因为她突然打来的电话,衣服都脱了的他莫名而突兀产生了罪恶感而已。 搞得最后收场也很尴尬,他关了手机去喝酒,谁知道她偏偏遇上了打劫!要不是没出大事,富二代真得把自己手砍了。 富二代只能说:“对不起,上了。” 女房东笑了,毫不在意的样子。 她笑嘻嘻地说:“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你只是在我这里租房子,我又不干涉你的私生活!” 她说完,轻快地把票抽走,岔开话题道:“就这么定啦,我这就去找宋嬢嬢!” 富二代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范大爷和宋嬢嬢最近喜欢上了养鸟养花,宋嬢嬢是四川人,天天都要吃辣椒,看见他们楼上的小潘姑娘有棵花椒树,也来劲了,准备周末去花鸟市场搞棵花椒树回来,正愁宋奕没人带,连连夸女房东和富二代来的正是时候。 只有小宋奕很不乐意,他噘着嘴说:“我才不要当电灯泡!” 女房东笑着说他:“小小年纪,还知道什么叫电灯泡!谁教的?” 宋奕说:“我妈说的,说我就是她和我爸的电灯泡!她说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一起,旁边的小孩子就叫电灯泡!” 宋嬢嬢抱怨道:“你妈,没个当妈的样子,都生二胎了,还老想着跟老公过二人世界!在外面,还要跟老公亲嘴!” 范大爷听得乐不可支,说:“人家两口子那是感情好!心态年轻嘛。” 女房东笑道:“小奕,那奶奶和范大爷也是男的和女的,你跟着奶奶,算不算电灯泡?” 宋奕突然意识到这个进退维谷的宇宙难题,大叫道:“什么!——我真的是电灯泡!” 一场球赛,群情激愤,女房东第一次现场看足球赛,不知道居然这么狂热,没想到国足臭名远扬,地方球赛倒是像模像样的。 富二代说是带宋奕来看,自己比宋奕激动了一百倍,目不转睛的。人家进球了,小奕还没看明白,他比人群还快,猛地一下弹起来,握着拳头,大呼小叫,小奕要喝水,水瓶在他那里,小奕喊半天都喊不答应,就在那里“好球好球”。 女房东气死了。 被满场站起来的大人挡住视线的宋奕很无奈,忽然凑过来问女房东道:“姐姐,好看吗?” 女房东说:“我不太看得懂球。” 宋奕嘻嘻一笑,拿手围在嘴边说:“我是问姐姐,傅哥哥好看吗?大家都在看球,就你一个人在看傅哥哥,当然看不懂球了。” 排山倒海的呼啸声里,女房东听清了,一下子满脸通红。 她忙道:“我、我是想帮你找他拿水!” 宋奕做了个鬼脸,说:“骗人,傅哥哥在公园教我踢球的时候,你也一直在看他!我都看到了!” 这小屁孩!女房东既羞又恼,又要把那套“小小年纪”拿出来,宋奕却很以人小鬼大为豪,骄傲地追问:“你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在看他吗?” 女房东说:“因为你没有好好踢球。” 宋奕气恼地说:“不是!” “是傅哥哥!他每次踢了一个好球,就问我你在不在偷看他,结果你每次都在。” 女房东大惊:“那你都跟他说了?” 了不起的宋奕点点头:“当然啦,所以傅哥哥才老是教我踢球!” 这是什么男人之间肮脏的交易。 女房东震惊了。 震惊之余,她又有点不敢相信:“我真的每次都在看他吗?” 宋奕使劲点点头,犹嫌不够,大声道:“当然啦——哎,你们女生每次都是这样,我妈妈也是,我爸爸干什么她就喜欢看,我爸爸都害羞了,不要她看她就偷看,我爸爸洗澡的时候……” 大庭广众,女房东赶紧掩住他的嘴:“别说了!别在外面乱说大人的事!” 赛场平静了,人群哗啦啦地坐下来,富二代也跟着坐了下来,看见这边女房东在掩宋奕的嘴,笑道:“怎么了?” 他拍了一下宋奕:“是不是说姐姐坏话了?” 宋奕的嘴在女房东手心里,含糊不清地说:“搭公公都看宁。” 女房东脸一烧,把他的嘴掩的更紧了。 赛点一个跟着一个,短短几秒钟,人群又一下子沸腾,全站起来了,呼啦一下,周围被狂呼乱叫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富二代却没有站起来。 赛场的黄金座,周围全是资深球迷,穿着统一的球服,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三个坐在位置上,在喜悦的人海中间,像是陷在一大片热烈的旗帜里。 他方才比球员还激动,又喊又叫的,额头上滴下细小的汗珠,一开口,嗓子也是哑哑的。 宋奕坐在中间,他眼睁睁地看见傅哥哥慢慢的、一点点地凑过去;看见王姐姐傻呆呆地望着傅哥哥,好像很紧张,呼吸都像在喘气。 这可是很重要的比赛,大家欢呼成这样,肯定是玻璃厂要赢了,宋奕有一点想看球。 但是明显他们俩好像没有人在关心足球。 也没有人关心他的嘴还在王姐姐手里。 智慧的宋奕很快地明白过来,照傅哥哥这个靠过去的趋势,他们俩很有可能会亲上! 奶奶说大庭广众亲嘴的都是流氓,他不能让王姐姐变成女流氓。 宋奕使劲挣开了女房东的手,钻着身子从两个人中间冒出脑袋,大声道:“我要喝水!” 女房东一愣,像是这才回了神,连忙把脸别过去,富二代瞪着宋奕,半晌,才没好气地把水瓶递给他,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道:“非得这个时候喝!” 宋奕不服气:“我早就说了!你没有听见!” 他喝着水,故意说:“哥哥,你的脸好红啊。” 富二代又瞪他一眼:“被你气的!” 看完了比赛,宋奕熬不住,已经睡着了,富二代背着他,七八岁的小孩子,背着还真挺沉的。 女房东走在他旁边。 出了地铁站,还要走好一阵才到马戏区住宅里面,快到十点,车流和灯光温暖如星。 前面就是江尧六中,女房东说:“你还背得动吗?” 富二代说:“这才多重啊,再有三公里我也背得动。” 女房东说:“那好,十点钟高中生下晚自习,刚好咱们去前面接他一块儿回去吧。” 周围已经有了一些往六中走的家长。 富二代嘴上说:“行啊。” 他说:“哎,那我去那边儿帮高中生买个夜宵,省得你回去做,小奕等会儿也该饿了。” 女房东点点头,踮着脚看六中的大门。 富二代走开了,一只手揽着背上的小奕,一只手摸出手机给高中生通风,怕他看不见短信,特意打的电话,两三次才打通。 富二代问:“在学校吗?” 高中生那头很安静,能听见车声,许是跑到马路上接的电话,听不出在哪儿。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在。” 富二代说:“马上回家。你姐现在在校门口等你,到时候就说晚自习不舒服提前回去了,最多半个小时——有钱打车没有?” 高中生说:“……没有。” 富二代从耳边拿过手机,指尖嗒嗒点了两下,道:“转你了。” 高中生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富二代就挂断了电话。 学校大门是个风口,女房东生怕错过高中生,站在醒目的地方,头发吹起来,像一张薄薄的网。 富二代往她面前一站,把小奕换到前面,自己的背挡着风。 他给女房东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寿司,还是热的,要不要来一块儿?” 女房东看了看,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还是摇了摇头:“这人来人往的,吃东西也不方便。” 富二代笑道:“那我喂你?” 女房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小奕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叫道:“哥哥。” 富二代说:“诶,哥哥抱着你呢。” 他声音还是黏里黏气的:“谁赢了呀?” 女房东笑了,又伸手试了试他的脸温,说:“我们大家都睡着了!不知道谁赢了。” 宋奕撅起嘴:“肯定是玻璃厂赢了。” 其实玻璃厂三比九,下半场输得一塌糊涂。 富二代支持地质队,他好像总有胜利的眼光和运气。 小奕没听到准确答案,不服气,追着强调:“哥哥,肯定是玻璃厂赢了。” 富二代说:“嗯,玻璃厂赢了。” 学生错错落落地走出来,女房东左看右看,没看到高中生,不停地揉眼睛。 等人都要散完了,小奕也要把他的那份寿司吃完了。 女房东忧心忡忡地说:“不会又被老师留下来谈话了吧。” 富二代道:“我手酸了,咱们回去吧,要是真被留堂,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呢。” 女房东还在往里看:“可是……” “小奕再吹风该感冒了。” 一招制敌,女房东说:“那好吧。” 两个人走回家,马戏区的老房子在夜色中有着质朴的温柔,一路上,只有宋奕吃东西的声音,他撒娇,不肯走路,非要富二代抱着,饭粒和玉米掉了富二代一身。 富二代也不在意,满脑子都是两个人在人海中差点完成的那个吻。 女房东也是,强装平静,内心尽是翻腾的波澜。 宋奕问:“哥哥姐姐为什么不说话?” 女房东搪塞道:“姐姐困了。” 宋奕说:“那我下来走路,哥哥抱着姐姐睡一会儿。” 富二代说:“可以。” 女房东说:“姐姐是大人了,哥哥抱不动。” 富二代忙道:“抱得动,抱得动。” 女房东被逗笑了,说:“马上就到家了,姐姐回家睡。” 宋奕问:“姐姐和哥哥是不是一起睡呀?我爸爸妈妈每天都一起睡,有时候,还要把弟弟抱出……” 富二代赶紧掩他的嘴,说:“小小年纪,别老成天盯着你爸爸妈妈,那是大人的事!” 宋奕仰着脸说:“姐姐刚才也是这么说的!” 富二代偷看了女房东一眼:“姐姐刚才还跟你说了什么?” 宋奕说:“姐姐说你不好看。” 女房东重重地咳了一声。 富二代点点头:“是呀,当然不好看了,你姐姐最近在跟我闹别扭呢,一个星期没给我留饭了。” 女房东脸一红,嘴硬道:“饭不够了。” 富二代目不斜视:“是呀,都留着泡鱼汤喂猫了,马戏区那么多猫,当然不够了。” 宋奕问:“那姐姐为什么跟你闹别扭呀?” 富二代说:“哥哥跑出去玩,不回家。” “那哥哥以后不跑出去玩就行了。” “哥哥从小就在外面玩,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出去了,怎么办。” 宋奕想了想说:“那也不是姐姐的错。” 女房东猛的咳嗽起来,转过身子去。 富二代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笑了笑,自顾自地说:“是呀,家猫变野容易,野猫不野就难了,喂猫的人多被抓几次,抓疼了,自然就不喂了。” 别叫我大作家 高中生正在昏昏欲睡,忽然被赵茂推醒,兴奋地道:“快看,快看,卧槽美女!” 高中生揉了揉眼睛,从最后一排看到讲台上去。 怎么又是她?! “大家也知道我们市里最近在搞多校教学联动课,今天来我们班试听讲的是来自一中的黎同学。这位黎同学呢,有一个人肯定很熟悉!我们班的高同学,就是和这位黎同学一起获得的文学比赛一等奖!学校特意把她分到咱们班参与听课!大家给这两位同学掌声!” 班上的同学都醒了,吹着口哨鼓起掌,一半是起哄高中生,一半是起哄美女。 黎一玫穿着一中的校服和帆布鞋,看上去就是个好学生。 她站在讲台上看着高中生,斜起眼睛一笑,得意极了。 高中生烦躁地拿校服往头上一罩,要接着睡觉。 这节课是语文课,语文老师推推眼镜,说:“那么,刚好高同学和赵同学旁边就是空位,你坐到高同学旁边去吧。” 高中生听见椅子拉动的声音,女孩身上淡淡的香气飘过来,更烦躁了,一把扯下校服,问她:“你怎么阴魂不散?” 黎一玫十分满意,笑眯眯地说:“好巧呀,高同学,上课了,这可是你最拿手的语文课,认真听讲哦。” 这节课自然上的十分闹心,前排的同学频频回头,甚至还有人偷偷拍照,高中生尽量往旁边坐,生怕拍到自己。 黎一玫悠悠地道:“别躲了,人家就是特意拍我们俩的。” 高中生懒得和她说话,把英语书竖起来,往书后面一趴。 黎一玫说:“我帮你家的人写书,怎么也算恩人了,你这是对待恩人的态度吗?” 高中生说:“他不是我家的人。” 黎一玫笑道:“是嘛,你倒挺口是心非的。” 高中生说:“讨厌你不算。” 黎一玫皱了皱眉头,冷哼一声,终于不说话了。 黎一玫坐得笔直,目视前方,又说话了,高高在上地点评道:“你们这个老师也太用力过猛了,怎么?一中的一个学生也值得他这么卖力吗?” 说完,她才转过来看着高中生。 高中生说:“那你听完这节课就回你的学校,没人要你在这听。” 黎一玫闲适地道:“那可不行,我还没见到那个小陶老师呢,你以为我真愿意来参加这个弱智活动?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仙女,还妄想配得上我小舅舅。” 高中生真是来火了。 他说:“你这么看得起你小舅舅,你自己当你自己舅妈好了。” 黎一玫气得满脸通红:“你!” 赵茂小声问高中生:“你们俩有仇吗?” 高中生说:“她有病。” 他往桌子上一趴,闭眼数羊,无论黎一玫在那边作什么妖,他都懒得理,陶梦媛是今天上午最后一节课,他想,就当地狱半日游好了。 可惜她还是低估了黎一玫自以为是的程度。 地理老师是个即将退休的中年女人,说话拖拖拉拉,讲课胡言乱语,本来他们就是个差高中的普通班,谁在乎她讲什么呢? 她说讲试卷,一半的同学试卷没写,另一半找不到了。 老师在上面说题目,很明显,答案是d,墨尔本和中国的时差是两个小时,北京时间应该是晚上十点。 黎一玫说:“老师,你讲错了,应该是三个小时。” 老师慢慢地说:“别急嘛,老师给大家分析一下……书上了,这个,墨尔本在这个……东十区,北京呢,在我们的东八区,一个时区,是一个小……” 黎一玫又露出那副看上去很无辜,实际上别提多虚假的猫咪般的表情,打断道:“可是题目上写了呀,这是在六月,时差也分冬令时和夏令时,夏天时候墨尔本和北京时间差三个小时。” 同学们很来劲,全都回过头看着她,她一点也不害臊,露出微笑,好像很是以被关注为荣 。 老师露出了有点尴尬的表情,说:“这个,我们还是以试卷答案为准……你是在哪套题看到的?” 黎一玫眨眨眼睛,说:“我去过呀。” 没人听课的同学们此时“哄”的一声沸腾了,很为这个答案感到痛快,看见老师被怼,仿佛人生大仇得报,爽文结尾,砰砰砰地拍着桌子,看着老师下不来台的表情,越敲越大声,还有人吹起了口哨,故意说:“老师,你再分析分析上一题,我们不能丢人啊!” “就是啊,我还没听懂!” “老师,讲第八题,第八题是南极洲的!她肯定没去过!你就能骗她了!” “哈哈哈哈哈哈!” 黎一玫丝毫不为这个局面感到抱歉,她仍然带着微笑,坐得笔直笔直,看着满脸通红的老师,漂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 赵茂小声嘀咕:“怎么这样啊,我还去过河南呢,有什么可嘘的。” 高中生扭过头,平静地看着黎一玫。 黎一玫很满意他终于被吸引了过来,天知道她有多想看他恼怒的表情,准备好了一肚子理直气壮的话。 但是高中生没有表情,一点点也没有,在一片高昂的倒彩声里,冷静到冷酷地看着她。 足足一分钟,黎一玫不自觉捏紧了校服衣角。 他终于说话了:“黎一玫,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人厌。” 九点,黎一玫发来了今天份的更新,写得很长,两篇加起来共有一万字,作家连忙发去好几个受宠若惊的表情,拿左手发语音道:“不用写这么多的,也不用每天都超过三千,实在谢谢谢谢,不会耽误你学习吧?” 半晌,黎一玫回复了两个字:“不会。” 作家想,她是不是不高兴了? 于是他赶紧说:“再过两个星期我的手就能拆了,到时候肯定请你和莫学长一起吃大餐!” 这回黎一玫回复的很快:“别叫上他。” 作家说:“啊?!我约你单独出去,你舅舅肯定说我诱拐少女,要打断我的腿的!” 这他妈什么猪脑子!黎一玫气急败坏:“我说的是姓高的!” 作家傻乎乎地回:“当然不会叫上他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呀?” 黎一玫第二天也没回复。 作家:。 和往常一样,他仔细地看了一遍黎一玫今天的文章,嗯,作为一个高中生,确实还不错,这么复杂的剧情,也交代得非常明朗,为了不穿帮,看得出有一点想模仿他的文风,奈何自己的文风实在清新飘逸,独一无二,饶是黎一玫也仿不去其万一。 点击上传后,作家美滋滋地想,那我今天就大着胆子来看看这几天大家的评论吧!粉丝可千万别骂得太难听!我的铁粉可千万不要看出来是代笔呀! 铁粉“emmmm”评论:“哈哈哈哈哈哈哈最近的走向也太爽了吧!主线终于要进入高潮了吗!爽死我了!爽死我了!我熬夜看了三遍,你打赏有了!” 作家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了。 铁粉“克里斯吴什么时候娶我”评论:“我靠,斩风居然是黑夜之人,这个设定好绝!!老单牛逼!” 老单是粉丝对他的昵称。 铁粉“将死的我”打赏一颗月球,评论:“加更五千,我赏两个太阳!立贴为证!” 读者“张继科的男粉”评论:“前面看的昏昏欲睡,别人说这个作者是慢热型,这才看到一百章,终于开始刺激起来了,还好没弃文!” 平静如水9629:没想到月花还有这个能力,前文那伏笔真是太小了,居然这么多章以后还能用上,厉害厉害。 我只爱叶修一个人:我哭了,从此以后我就是阿寒大老婆,都别跟我争,阿寒别修仙了看看妈妈吧! 秦时明月更新了吗:不得不说,新章节真是让人佩服老单的想象力,太会挖坑了。 如驴得水:这几章怎么回事,作者好像改变写法了,这就是他之前说给我们的惊喜吗? 作家看了看柜子上给开坑一周年抽奖准备的ps3礼盒。 “刺啦”一声,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后面还有很多评论,大约是他以前评论量的两倍,大家疯狂讨论月花最后会不会是拯救男主的灵丹,一时间,百字长评随处可见,高额打赏纷至沓来。 而这些,都属于一个十五岁的高一女孩。 他情敌莫轻虹的亲生外甥女。 作家呆坐了一会儿,拿残破的双手关掉了电脑。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门,正遇上咬着牙刷的富二代。 富二代含糊不清地问:“哪儿去?” 作家说:“拆石膏。” 富二代一下就把嘴里的沫子吐出来了,骂道:“你有病吧,谁他妈一个星期就拆的?早点拆又不能省钱。” 作家猛地一下扬高了声音:“这不是钱的事!” 富二代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你发什么疯呢?” 作家懊丧无比地垂下头,摇了摇,自嘲地笑了笑。 他抬起头来,说:“反正你也不懂。” 富二代说:“怎么?大作家,写作事业又遇到瓶颈了?” 这个“又”字,今天格外刺痛他,他眼睛一红,生气道:“别叫我大作家!” 富二代乐了:“你天天叫我富二代富二代,我凭什么不能叫你大作家?” 他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本来就是富二代,我又不是作家,你们这么叫,就是在讽刺我,我,我……” 富二代是真有点关心他心理健康了,走过去勾住他的肩膀,推心置腹地道:“别呀,你不是大作家谁是大作家?前一阵不是还拿了个大奖吗?那些不让你进作家协会的人,都给你颁奖,小夏还请咱们吃了大餐,多爽呀。” “你不是大作家” “谁是大作家” “前一阵拿的大奖” “没进作家协会” “请吃饭” “爽” …… 作家心态崩了,听什么都是刺,富二代短短几句话,他脆弱的小心脏犹如利箭万穿。 他手脚冰凉浑身发抖,一把推开富二代,紧紧地咬着牙关,崩溃地叫道:“别说了!你就知道冷嘲热讽!你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冷嘲热讽!只会火上浇油!” 富二代被推的往后踉跄一步,诧异地看着他。 他冷笑一声道:“我只会火上浇油?你会什么?雪上加霜?写个小说还被粉丝举报进局子,我不讽刺你讽刺谁?” 作家哪吵得赢富二代,联想到可怜的前尘往事,又联想到那个蹲在地上追着文件跑的陶梦媛,鼻子一酸,一张嘴,眼泪就到了眼眶,好歹才擤了擤鼻子,一声不吭地扭过脸去。 富二代看乐了:“怎么着?吵架吵不赢还要哭鼻子呢?” 作家自己也觉得丢人,面红耳赤地擦擦眼睛,转身“砰”的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关上门,听见富二代又继续去刷牙,他这才偷偷又擦了擦眼泪。 情绪发泄出来,作家舒服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他又坐回书桌前,打开手机,循环播放李宗盛和毛不易,不禁潸然泪下,凌晨两点,还在拿能用的左手写诗,万分委屈,哭诉自己命运的不公。 考进班上前五十名 写诗写得太晚,作家和泪而眠。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过三竿。 作家躺在床上放空。 平常,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昨天更新的读者评论,这一个星期怕看到差评,没敢看,忍得很辛苦。 倒是自己多虑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还是打开了手机,他想,黎一玫是看得见这些评论的,大家都夸她,自己也该好好谢谢她才是。 她倒也的确是个写小说的好苗子。 这么一想,自己倒是能见证这么一颗文学界新星的升起。 脑子清明后,他想起之前听学长说,黎一玫父母都忙着经商,无暇管教孩子,才养成她这么一副骄纵无理的脾气,还是莫轻虹回了江尧之后,时常带在身边。 作家想了想莫轻虹的文学造诣,生怕未来的诺贝尔奖毁在他的手里,连忙打开网站,认认真真给黎一玫挑了十几本书,满两百还减一百,挺好。 挑完了书,他又怀着“欣赏一下大家对未来文豪的赞誉”之情,点开了评论。 评论比之前任何一章都要多,似乎是吵起来了。 平静如水9629:有点啃老本了,本来以为今天更这么多,有个大场景的,以前最期待这本书的大场景,没想到还是埋伏笔,吊胃口。 作家蹭的一下坐起来。 blanc:老单最近是不是光想着怎么搞快钱了?期待这么久的相见戏居然如此轻描淡写,老单也开始恰饭了吗? 如驴得水:这种写法过渡和转折还可以,感情线真的没内味,前排都有人赏了,作者修文吧。 克里斯吴什么时候娶我:害,热评第一说话太过分了,老单转变风格不也是一种尝试吗,你说话真难听。 杀尽天下恩爱狗: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寒月cp重逢,热一话糙理不糙。 作家赶紧刷到最顶层看看这个热评第一,脏话屏蔽词太多,刚刚划过去还以为是乱码。 铁粉“看什么看你爹我实名上网”打赏五个太阳,留言道:写的什么*%$,我*%$看这么久不是为了看你*%$,说的就是那个*%$,作者你是不是*%$,就算*%$也不能一直*%$,强硬灌输之前写过的世界观但是*%$的根本*%$,没钱跟爹说,好这口的出门左拐《上海堡垒》自己买票去。大家等男女主相见这么久,从哪儿抄的郭敬明,怎么着,报刊亭上的爱情语录被你*%$敷衍你爸爸?裤子都*%$脱了给我看*%$,看*%$呢?我月花老婆突然变得像*%$,那些说写的好的,眼睛不需要可以捐给导盲犬。*%$,换回原来的文风我砸上月榜单第一,说到做到。 另一个铁粉“百合姑娘”评论:我同意。 作家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还仔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是真的!是真的! 黎一玫构思奇妙,但是文笔平淡,缺乏情感,白描也很稚嫩,原来还是有读者看得出来的!原来我的粉丝是爱我的!! 他们是爱我的! 爱我的! 我的!!! 作家恨不得拿着大喇叭喊得全世界都听见。 作家颇有种知音难觅之感,激动地点进“看什么看你爹我实名上网”的主页,发现这位仁兄阅读量非常之广,收藏夹里有几百本书,多是《我的男人是京城恶少》《恶魔校花别吻我》《穿越前世之老婆有点多》《打败拳王特种兵》之流,作家不禁又有点黯然神伤,难道他的知音竟然是这种人吗…… 不管了!作家丢下手机,神清气爽地跳下床,预备开始新的一天。昨晚跟傅哥吵架了,今天得赶上小夏做饭,他可不想吃小白的黑暗料理。 一开门,正巧小夏坐在沙发上。 小夏笑盈盈地道:“你醒啦?今天手好点没有?” 高中生坐在女房东旁边,看见作家出来了,冷淡却真实地撇了他一眼。 对面的陶梦媛假装没有看见他,强装冷静地喝水,手指紧张地微微发颤,耳朵到脖子,都像是蔷薇的颜色。 上次见到她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了,作家讷讷地想道。 她是来家访的,穿着很“老师”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 他在图书馆第一次见到陶梦媛,也是这样的白衬衫,也是这样干净的侧脸,抬起圆溜溜的眼睛看他,不期然和他四目相对。 风吹过她的碎发,作家整个天地都旋转起来。 那时候陶梦媛是偷看,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通红着脸,书都吓掉了,像只小兔子一样“蹭”地躲了起来。 作家看得失了神,像是回到了七年前那个轻风乍起的下午。 直到富二代打开一旁卫生间的门,他痛得大叫一声跳起来。 富二代被他吓死了,本能地跟着他一起上蹿下跳。 “你叫什么叫啊!” “你开门挤到我手了!” “你手不是打了石膏吗?!” “那是右手!你挤的是左手啊!” “我操,你妈没教过你手不能放在门开关的地方?!” 作家右手打着石膏,左手又红又肿,眼泪汪汪地控诉道:“我都疼成这样了,难道还是我的错吗?” 富二代被刚刚那一嗓子吓得魂不守舍,定了定神,才说:“该!” 他冷静下来后,才看见客厅里坐着女房东、高中生,和高中生的班主任,齐刷刷地看着他俩,宛如看着智障儿童。 他傻了。 家门不幸,女房东简直不忍直视,提醒道:“裤子啊。” 富二代低头一看,自己还穿着睡觉的大裤衩,超人同款,颜色鲜艳,刚过大腿,飘荡着,露着健壮的腿毛。 当着全中国唯一一个他和女房东的cp粉——陶梦媛的面,富二代感到无地自容,连忙捂住脸,嘤咛一声,扭身进门穿裤子去了。 女房东尴尬地道:“陶老师,您别见怪,他脑子一直不太好的。” 陶梦媛忙说:“没关系,没关系。就是,在孩子面前,尽量叫他注意一下言辞比较好……” 女房东脸一红,说:“您放心,您放心,我回头就说他——” 女房东话没说完,因为听话的人已然心不在焉。 陶梦媛偷偷看作家,他站在那里,不说话,不看她,像是两个人完全不认识。 她鼓起勇气小声问了一句:“手疼吗?” 作家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心里像是破土涌出一颗樱花树,不自觉便把被夹得发紫的左手往身后缩,不要陶梦媛看见。 他按捺着心跳,冷冰冰地说:“关你什么事。” 说完,他就回到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陶梦媛有点失望。 高中生都他妈气疯了,要不是亲耳听见这个狗男人说他喜欢陶老师,就这种龙傲天的态度,他非得上去把作家狂锤一顿。 女房东也气得不轻,说:“又发什么神经病呢?别理他,陶老师,他这个人老是这样,时不时就精神不行了。” 陶梦媛想说,不是的,学长对待她一直是这样,很稳定的。 她只羞怯地笑了笑,说:“那、我关于期末考试的事情也说完了,我就先走了……对了,我带来的那个药……” 女房东忙道:“你放心,我肯定转交给他。他十来天就可以拆石膏了,现在恢复得也很好,你别担心。” 陶梦媛小声笑了笑,说:“那就好,小夏姐姐,我就先走了。” 女房东赶紧站起来:“小语,送送陶老师。” 陶梦媛出门前,假装看墙上的时间,偷偷看看作家的房门,还是关得死死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 她只好收回目光,走出了门。 高中生送她到她停车的地方,陶梦媛见女房东没有跟过来,上车前,站住了,微微仰起脸问道:“除了说考试的事,老师为什么来你家,你知不知道?” 陶梦媛长得甜,声音软,再努力做出一副严师的架子,也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意思。 高中生说:“给你学长送壮骨药。” 陶梦媛脸一红,扳起声音道:“老师跟你说正经的!” 高中生知道:“我没有参加体测。” 陶梦媛问:“为什么?” 高中生说:“跑不了。” 他跟挤牙膏一样,挤一点说一点,陶梦媛气得瞪他一眼,问:“为什么跑不了?跑不了也可以申请免测,为什么不申请?你不考直接没成绩,连补考都麻烦!” 还不是因为学校规定免测表要家长签字,他可不能让女房东知道他受伤了。 高中生低下头,没吭声,陶梦媛说:“我刚刚在家里没和你姐姐告状,不代表我现在不会去。老师给你一个机会——是不是在校外飚自行车,摔跤了?” 高中生说:“我没车。” 陶梦媛看了看路,说:“这里离六中走路可得走一阵子,赵茂住京山路都每天骑车,你……” 高中生轻笑一声:“我腿长。” 陶梦媛气得满脸通红,把表情板的很严肃。 好吧,他也承认,陶梦媛没直接跟女房东说,还算她讲义气。 看在这个份上,他招了:“我跟人打架了。” 陶梦媛猛地抬高声线:“你又打架!你那次在外面打架才过多久,又打架!我上回还和你姐姐说你老实了,你又跑出去打架!” 她问:“和谁?在哪儿?为什么?” 高中生不说话。 陶梦媛一字一顿:“老师在问你话。” 高中生还是不吭声,像守着一个苛刻的秘密。 半晌,他还是不肯说话,陶梦媛叹了口气,只能苦口婆心地劝:“冲动是魔鬼,因为一点小事打架酿成事故的例子,太多了,你们这个年纪,不要学电视上那些黑社会,抽烟喝酒打架,不学好,以为看上去很酷——学校打印的安全手册上写了没有?学校有没有叫你们看?伤哪儿了?步都跑不了,有没有去医院看看?年纪轻轻,不要落下毛病……” 高中生头疼地想,为什么女人二十来岁就开始这么啰嗦。 他敷衍地说:“知道了。” 陶梦媛提高声音:“下次不要和别人打架了!校内校外都不行!” 高中生嗯嗯的点了两下头,以为话题结束了,给她把车门打开,要她赶紧走,谁知她大招还在后面,砰的一声把门又关起来了。 她慢条斯理地说:“还有,好几科老师跟我说你最近逃晚自习很严重,这些事,我都没告诉你姐姐,马上就期末考试了,我给你一次补救的机会。要是考进班上前五十名,我就当没发生过,下不为例,但是如果你还在倒数前十,我把这些大事小事,都告诉你姐姐!陶老师话说到这里,作弊的话,从严处置。” 高中生愕然,陶梦媛悠悠说完,上车,关门,车子走了,高中生才反应过来,气得捶足顿胸,力气用大了点,腿上的伤立刻开始大声叫嚣。 你是不是作弊了 他们班有七十个人,考进前五十,这他妈跟考清华有什么区别?!陶梦媛在说梦话吧? 高中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苦恼得晚饭都少吃了一碗。 他忍不住发了一条朋友圈:“烦。” 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第一个评论他的人就出现了,是莫轻虹。 莫轻虹体贴地问:没出什么事吧? 他关心得倒是殷勤,高中生动动手指,回复道:考试而已。 手机那头的莫轻虹了然,回复加油,截图,发给自己成绩优异的小外甥女,一气呵成。 很快,富二代评论道:“哟,咱们家大学霸还亲自参加考试呢?” 他人在床上,伸长腿,催促电脑前的小白赶紧去朋友圈围观这个神迹。 小白还没来得及点开朋友圈,“人均身价五千万”的群聊就响了起来,作家震惊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和莫轻虹加了微信?!” 富二代:第一次见面就加了好吗,年轻有为的帅哥老板,不加白不加。 作家生怕他们潜移默都化成了莫轻虹战队的成员,疯狂洗脑:你们可别相信他那些虚假的朋友圈!天天转发什么十大卷宗、司法改革,那都是他骗小姑娘的人设!人设!他现在就是个开网红酒吧的!! 小白觉得那些十大卷宗还挺好看的,富二代也道:不比你朋友圈那天天伤春悲秋的强。 作家追问:小语,你加他干嘛呀?!你看看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没安好心! 高中生:他拼多多帮我砍价了 富二代:想买什么跟哥说,砍什么砍 高中生:楼上卫生纸用完了 小白:! 小白:我又忘买了 作家:你们俩卫生纸用的好快噢 高中生:你找打吗? 富二代:打不打游戏,刚好小白在我屋里,带你俩升段位 作家:小白去你屋干嘛 富二代:试键盘 靠!上一个键盘才买多久,又买新的,作家看看自己面前那字母都要被磨掉的老伙计,在心里骂了一句。 骂归骂,网络世界的他狗腿道:傅哥还是这么财大气粗,就算拿键盘砸死我,你的存折都不会少个零。 富二代笑了,回他:想得美。上不上号? 高中生:我要学习 作家:我要更文 小白说:地图更新了 高中生:就一把 作家:在上了 连赢三局之后,高中生手机没电了,这才意犹未尽地爬起来去洗澡。 洗完澡,他随手擦擦镜子的雾气,背过身,看镜子里自己的伤痕。 他试着摁了摁伤得最重的肩膀和小腿,还是很疼,尤其是小腿,被椅子打得闷紫,一道一道,此刻热水一泡,紫里带着绛红,狰狞而混乱,又肿了起来,幸好校服是长裤,白天走路忍着点,小夏也没有看出来。 赶紧好起来吧,他想着。 擦完药,高中生随手在腰下裹了一条浴巾,刚出浴室,房间里一道人影立刻惊声尖叫起来。 高中生吓得魂不守舍,看清来人后,气急败坏,又惊又怒:“你怎么进来的!?” 黎一玫叫完了,不知所措,心有余悸地看着他。 她像是刚刚才进来,手里的东西还没放下,被她举起来遮住半张通红的脸,琥珀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惊慌失措地叫道:“谁知道你在里面洗澡、洗完澡还不穿衣服啊!” 她的眼睛下意识地往他裸着的身上盯,高中生恼羞成怒:“你还看!?” 黎一玫连忙把眼睛也遮住了。 高中生随便抓了个衣服披起来,一边扣扣子一边问她:“你到底来干嘛?” 黎一玫也不知道。 自己上次明明因为他的一句“讨人厌”在家里哭了一晚上,知道他因为考试烦心,又鬼使神差地来送资料。 这不是凑上来让人烦吗? 她气得咬牙,恨死眼前这个呆子了,恨得使劲跺了跺脚。 心一横,她把手里的复习资料往他身上一丢,扭头就跑了。 来得太匆忙,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拿订书机钉起来,印满了知识点的白纸漫天飞舞着。 实在是太害羞了,黎一玫一口气跑回了家,脸颊仍然滚烫发红。 底下的大门传来砰的一声,高中生百思不得其解——她就这么没头没尾地来了又跑了,给他丢了一屋子纸——这得捡到什么时候? 无理取闹,女人,实在是太无理取闹了! 成绩单在家长会上直接发给家长,高中生在客厅忐忑不安,走来走去,万一自己还是考了倒数,陶梦媛真给女房东告状了怎么办。 这家长会一开就开到了傍晚,富二代和小白都饿得出来煮面条了,女房东才回到家。 高中生看见她的脸色,心里猛地一沉。 女房东站在玄关,不肯进来。 高中生紧张地搓着裤缝,躲躲闪闪,不敢看她。 女房东手里拿了一卷试卷,直直地看着他,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作弊了?” 高中生一愣。 女房东说:“数学老师、语文老师、地理老师,都跟我说,你这一个月,没有来上过晚自习。数学老师说,你上课头就没有抬起来过。” 富二代大着胆子打圆场:“孩子成绩一直就不好嘛,你是知道的。” 女房东把卷子扬了扬:“老师叫我问问你,你这个成绩是怎么考出来的,他说你的作业都没有交过,这个分数,是怎么考出来的。” 高中生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觉得我考得太好了,是吗。 他的脸色也越来越沉,看着她,头一次觉得这个屋子里的空气也没那么好闻。 女房东眼睛都湿了,使劲把卷子一丢,卷子散开,哗啦一声巨响。 富二代和小白都吓了一跳,站在厨房,高中生一动不动,整个人崩的笔直,拳头攥得紧紧的。 她突然扬声:“把衣服脱了!” 富二代哄劝道:“别,不至于呢。” 女房东置若罔闻,两步上前,要动手扒掉高中生的衣服,怒道:“把衣服脱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跟人打架,你以为你走路的样子我看不出来,你以为你拿洗衣机洗衣服我就不知道,衣服里布都被撕破了——好几件!我还以为、以为你只是跟同学发生矛盾,没有管你,原来你天天打架,都是逃课!都是在外面打!学校里面不够你打,现在上高中了,长本事了,还要到校外跟社会上面的人打!你那么有本事,把衣服里面的血洗干净一点!裤子挽起来,我看看你的腿!” 她越骂越生气,越骂越伤心,努力克制着声音的哭腔。 高中生一惊,连忙后退,用力扯住自己的裤腿不要她挽,她弯下腰,一定要看他的腿,富二代和小白赶紧过来拉开她,一时间,劝架声、骂人声,大叫声,乱做一团,连在卧室更文的作家都被惊动,摘下耳机,胆战心惊地跑了出来。 他一看,女房东跟武松打虎一样,被富二代抱着,还不屈不挠地朝高中生奋力挥着胳膊,叫道;“放开我!我今天非得打死他!” 作家赶紧跟着小白一起把高中生护在身后,忙道:“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嘛。” “滚开!”女房东青筋暴起,一声大喝:“我教训这个兔崽子,谁敢拦着我?!都给我让开!你们今天谁敢拦着我,都跟他一起挨打!” 富二代试图好言相劝:“消消气,孩子在青春期……” 女房东道:“我还在青春期呢!滚!” 绝对权力面前,一切技巧都是徒劳。 高中生闭口不言,闷着脸,到底没犟过女房东,被她使劲把裤脚扯了起来。 小腿上,纵横交错的淤血伤痕触目惊心。 女房东惊呆了,倒吸一口凉气,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她咬着下唇,又心疼,又难受,心里酸涩苦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真的不想他这样。 三天两头逃课,浑身上下都是伤痕,上回是卖酒,这次又是什么呢?他为什么就不肯好好读书,一定要去那些危险又混乱的地方鬼混呢?她知道十五岁是贪玩的年纪,她能理解,打游戏、不写作业、去网吧,她都可以理解,可是,可是她不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和人打架呢? 李叔的儿子不就一开始是个混混,寻衅滋事、惹是生非,然后就开始吸毒、卖毒,现在蹲监狱了吗? 都怪她,因为她只能住在马戏区,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她也不想……她也不想让他住在这种地方啊。 她越想越难过,骂不下去了,一个劲掉眼泪,无力地松开了攥着高中生裤腿的手。 四个人都在前面傻乎乎地看着她由怒转哀,女房东也觉得丢人至极,耳朵都红透了。 她吸着鼻子,捂着脸背过身去,难为情地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卷子。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手里卷试卷的声音。 僵持了好半天,她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攥着试卷,含糊不清地小声说:“我知道你不作弊的,我,……我就是生你的老师的气,他们竟然那样说你。” “而且你,你不是……” 她抹掉眼泪,几乎请求:“……你不是答应过我不打架了吗。” 那声音,要多委屈多委屈。 高中生还站在原地,一声也不吭。 富二代看不下去了,道:“赶紧给你姐道歉!” 作家也在后面推他,高中生趔趄地往前挪了一步,涨红了脸,扭着衣角,半晌才道:“是赵茂。” 女房东抬起脸,哽咽着,泪眼模糊地望着他。 高中生的衣角都要被扯破了,才扭扭捏捏、艰难地重复了一遍:“我答应了陶老师要考好,复习的时候,向赵茂问了很多数学题。” 他有,他有好好学习的。 见女房东还没说话,高中生小心地道:“你不是……你不是叫我多问问他吗。” 看着高中生谨小慎微,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女房东鼻头一下就酸了。 这才是她们家小语呢!去你妈的数学老师,你家孩子考试才作弊! 女房东呜咽着,使劲地点着头。 而且……而且黎一玫丢给他的东西好像是复习资料,有些还是挺有用的,高中生把话咽了回去,这不是提黎一玫的时候。 高中生在裤子上擦了擦出汗的手掌,惴惴不安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攥在手心里,极其郑重而小心翼翼地在她面前摊开手掌。 一条乖巧团成圈的项链,安静地闪烁着钻石那细碎而纯净的光芒。 这回轮到身后的三个人倒吸一口凉气。 高中生紧张到腿都在微微发抖,低声道:“我去帮你把它拿回来了,所以才和人打了架。” 女房东愣住了,一时间忘了抽泣,圆滚滚的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掉出来,掉在嘴里,咸得发苦。 高中生垂着头,怕她还生气,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她终于回过神来,一把将钻石项链蒂芙尼丢得远远的,断断续续地呜噎道:“什么破项链!……才不值得你被打成那样呢!……”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克制哭声的女房东哭声忽然大了起来,一下子变得像嚎啕大哭,富二代又在背后使劲推了一把,高中生跌撞着朝前一步,总算红着耳朵抱住女房东。她瘦,个子又小,高中生要微微弯曲一点膝盖才能很好地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比她还矮一大截。 她越哭越来劲,越哭越大声,他都不知道她在哭什么,拍着她的背半天,她还在哭,越哭越猛,没办法,高中生只能硬着头皮保证:“我以后,不逃课了。” 女房东一把抱着他,抱得紧紧的,他背上的伤好像被女房东抱得裂开了,疼得他一下子差点叫出来。 女房东边抱边骂边哭:“谁叫你去找那些黑社会的呜呜呜!你一个高中生跑出去找什么项链!这什么破项链!我才不稀罕这个破项链呜呜呜!” 高中生把脸埋在她的肩膀里。 她的肩膀后面有个铁门剐出很深的疤。几年前被人打的,警察来的时候,女房东已经浑身打颤,从头到肩流血不止。 那天高中生也在家,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女房东被那个人扯着头发往墙上、门上撞,他又叫,又踢,又打,又咬人,像疯狗一样,连那人的裤子都没咬破,眼睛都没能让他眨一下。 他做了一年的噩梦,从此她手指划破一道,他都要疑神疑鬼。 高中生把脸埋在女房东肩膀里,闷声闷气地说:“我只是不想别人欺负你。” “马戏区的坏人就这么多,我不想,让他们都觉得你好欺负。” “我会保护你的。” 当着很多人的面,高中生信誓旦旦地说道,抱一下都满脸通红的少年,一点也不因为这句话感到难为情。 “我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女房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攥着他写得满满的试卷,泪流成河。 这么煽情的场景,搞得后面三个人很多余的,灶台烧得太久,锅里的水干了,警报器滴滴滴滴地响起来,富二代连忙把它啪地一声关掉,生怕破坏这一副姐弟情深的感人画面。 小白轻声咳嗽,调开眼睛。 他觉得很蹊跷,就算高中生从小在江尧市长大,对黑社会也比较熟,再熟,找回项链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他和特遣组一直找不到,是因为早就在高中生这里了吗? 富二代觉得更蹊跷,我*%$姓白的,高中生都打得赢的菜鸡黑社会,你*%$也能让我媳妇东西被抢了。 作家想,我靠,钻石。 ※※※※※※※※※※※※※※※※※※※※ 扯着女房东头发打的那个人前文写过被在这里租房子的人男扮女装骗了钱的那个 你跟踪我? “这么来怎么晚?” 小徐刚一落座,邱哥便皱着眉头问他。 “别提了。”气喘吁吁的小徐拉开衣服拉链,摘下帽子,随手撸了撸湿漉漉的头发。 “前一阵李哥那一伙不是被抓了么,后来吕姐也出事,丽姐跑到南边儿去了,不知道跑不跑得掉,还有去年的老超,妈的,最近马戏跟撞鬼了似的。操,就在刚刚,林子那边突然被埋了,还好消息传得快,我跑死了,再慢两步我就跟一块儿进去了。” 邱哥一桌子人都听得笑起来,招招手给小徐倒酒。 全身上下只穿着一双黑丝袜女侍应生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弯腰给小徐倒酒,小徐慢慢不喘了,盯着她,朝她拍拍自己的大腿。 邱哥笑道:“歇会儿吧你。” 小徐歪歪脖子,叫邱哥给他拿东西,邱哥一边递了一个小盒过去,一边仰起脖子,恶劣地朝女侍应生脸上吹了一口污浊的烟气。 有人听烦了这首萨克斯,问:“这歌能不能切了,或者咱们换包厢啊?在外头不适应。” 这才是今天的主题呢,邱哥把腿一跷,把女侍应生也赶走了,紫色的灯光下,他手上的佛珠像一圈魔咒。 邱哥说:“知不知道今天谁来了?” “谁?” 邱哥啪地给自己点了烟,陶醉地道:“要说算命的说我二十九岁天命贵呢,我问问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店姓什么?” “于。怎么了,那不是上头的人吗?还能让咱们见着吗?” “上头的?上头的怎么了?知道什么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邱哥笑了:“今天咱们要见大场面了,这位上头的于老板今天接贵客,上海的董先生,听没听过?他爸,前年鞍山的那个。” 一桌子人蹭的一下弹起来了,小徐双眼放光:“真的?” 他指了指现在坐着的这家号称酒吧酒吧却和酒吧没一点关系的水云之间,又问了一遍:“就在这儿?” 邱哥笑了,点点头。 大万嘴唇薄,牙齿尖,乍一看,就像一只狼,他说:“那邱哥指点指点,咱们怎么才能见到这两位上头的老板?” 邱哥指了指小徐。 小徐一喜:“我?我……难道邱哥的意思是叫我请刀哥出马?” 邱哥气得把烟往沙发里一戳:“放你妈的屁!还刀哥,哥个屁!他忙着当桥老板的狗,那个外地大款把他当江尧的枪使,他还在那乐颠颠的。” 邱哥气完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往沙发背上一靠,拿下眼睑望人道:“马戏的动静不是一两回了,我叫你留心条子,你心留哪儿去了?仔细想,开店的、送外卖的、假装大学生的,给你五分钟,想不出来,就把你狸猫换太子,送到于老板那去。” 小徐被逗笑了,哈哈哈笑了起来。 一圈桌子上,只有他一个人笑。 大万扭扭手腕,看了一眼表。 小徐慢慢反应过来,努力露出一个笑容道:“邱哥,不能吧,我跟你五六年了,这玩笑有点过了。” 邱哥没说话,接着又点了一支烟,倚在沙发背上,朝天空吐气。 小徐猛地出了一背的汗,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舔舔嘴唇,环视周围的弟兄们,弟兄们都把眼睛调开了。 “大万,”他喉头发紧,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你们这是干嘛?有条子,我不就第一时间跟你们说了吗?最近真没什么新人,去年有个开奶茶店的,——也是因为他爹年纪大了,他回来照顾他爹,我都打听过了,他爹就住我家前面,真的,没别人,邱哥,你还不信我吗?” 邱哥慢慢道:“没说不信你。” 小徐瞬间长出了一口气,额上汗如瀑下。 他赶紧笑着给邱哥倒酒,边倒边洒:“就是就是,邱哥,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相信我,我见过的条子比这屋子的裸/女还多,要是马戏区真有条子,不出一个星期,我肯定把他绑来了。” 邱哥吸完了手里的烟,看了他一眼:“可是董先生今晚就走了。” “徐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杀一条鱼也是杀,杀一个人也是杀,我给了你五分钟的。” 大万站起,高大的身影像敌军的大旗一般压倒过来,小徐的嗓子像是被人死死地攫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还没来得及叫一声“邱哥”,便被人从后面一把压到玻璃台面上,口鼻埋进烟灰缸里,一张嘴,吃进了满嘴的烟头和口涎,烟灰缸磕碎了,脑袋上的血汩汩地流了满脸。 他两腿、身子、胳膊,都被人死死地压住,有人在绑他的双手,再过几分钟,小徐就会被他敬爱的邱哥五花大绑地丢在一个陌生的人面前,当成被抓住的警察死无葬身,来博取他心心念念的王侯。 小徐被绑着、推着往楼上走,恐惧至极,浑身颤抖,走过灯光下的人群,他已经看到了走廊窄窄的入口,十分光亮,像是通往什么地方的大门。 哭泣、挣扎、发抖,人在最绝望的时刻,都成了三个月的小孩。 就在这个时候,小徐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甚至叫不出名字的人,却令他已经朦胧的眼中一下子蹦出生还的光芒。小徐跳起来,反身使劲咬了一口押着他的大万,失声嘶吼道:“是他!是他!邱哥!是这个人!我见过他!他才是卧底在马戏区的条子!” 正混迹在吧台的小白听见声音,下意识地回头。 “就是他!邱哥!邱哥……”小徐满脸血迹地拨开人群,喜不自禁,一把掀掉小白的帽子,用尽全身力气地勒住小白,一脚把他踢到那群刚刚差点要了他命的人群面前,跳着,吼着,脸色变白又红,扯着嗓子大声道:“是他!他!我在马戏区见过他!肯定是他!邱哥!快,我们快把他送到于老板那里去!他的房东是我们那儿有名的婊/子!……大万?老桑?听我的,就是他!就是他!抓住他,他是警察,抓住他!” 小白被他那一下掼得脑子嗡嗡作响,摔在地上,还没爬起来,就有人踩住他的脸。 那人的鞋底有硬邦邦的倒刺,踩在他的脸上,他自颅内听见颧骨咔嚓作响。 小徐得救了,欣喜若狂,感激涕零,“咚”的一声在小白面前跪下来,砰砰砰连磕几个响头,满脸是血,半哭半笑,状若疯癫地连声道:“谢谢你,谢谢你……对不对,对不起,兄弟,要怪就怪你出现在这里,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对不起,对不起。” 邱哥踩着小白,“啪”的一声,又点了一支烟,火屑零星地落下来。 徐飞的额前原本就裂了一个大豁口,拼命磕头的时候,血全都溅到小白的脸上。 小白被邱哥踩在脚底,已是五官扭曲,手也被几个人联合反剪起来,动弹不得,他含混地说了句什么,小徐连忙凑到恩人面前,贴在地上问:“你说什么?什么?” “我说……”小白牙关紧咬:“你才是婊、子。” 说完,“砰”的一声,小白用了七分力气,以一种难看但有用的方式撞倒邱哥的小腿,野狗一样钻起来,一切只在刹那之间。他拿肩膀擂倒压制住他的人,一个薄唇尖牙的人目露凶光,攥紧双拳,朝小白疯打过来,小白扣住他的手腕,下蹲顶腹,急步朝墙壁撞去,大万闷哼一声。背脊挨了重重的一下,他无暇去管,因为很快扑上来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他们不怕死,不怕疼,被撂倒又爬起来,小白很想用尽全力,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是克制着,他不能——内心深处的声音还在侥幸地叫着——等等吧,等等吧,你还要继续做卧底,你不能把这些人全部干翻——血模糊了视线,耳朵裂开来,拳头和脚像雨点一般四面八方地落下,他还没想好该扼住这些人的脖子,还是踢断他们的小腿,就已经被这群亡命之徒打裂了脑袋。酒吧的音乐仍然是萨克斯。 这里面,小徐是最拼命的那一个,几乎透支了全部的力量,一张血脸激动又可怕,狂热地试图压制小白,有侍应生过来,提醒不要在这里闹,邱哥点点头,礼貌地道,很快了。 小白最后一次被三个人一起压到地上的时候,胳膊已经脱臼,根据小徐的话,他知道,接下来,他很可能要被当做被抓的警察,送到一个大人物面前——而若是大人物,小白知道,只需要一眼就可以从他的肌肉痕迹里看出他真的是警察。 灯光摇晃,歌舞升平,被扣在一双流血的手下,小白的太阳穴像要炸开一般肿胀,额头上爬满鼓动的青筋,整张脸已经看不出具体的颜色,微长的发尾凝结血块,扎进他的眼球。 小白不再挣扎,被膝盖死死地抵着,像一片瑟瑟的羽毛。 他的世界慢慢地旋转起来,寂静如无人生还的山谷,残喘的声音响若春雷。 小徐愣了一会儿,终于松开颤抖的手,满脸通红,狂喜地朝邱哥喊道:“邱哥……邱哥!他认了,他认了,就是他!就是……” 他嗓音嘶哑,哭了又笑,眼泪流过咧开的嘴角。 “你这么在这?” 小白艰难地抬起眼睛,像是隔着清晨乳白的雾霭,他朦朦胧胧地看见一条绿色的裙子。 她的声音真好听啊,沙沙的,像是一架漂在海上的钢琴。小白没看见,她现在很漂亮,画了眉毛,化了妆,一尘不染,穿着单薄的绿裙子,端着酒杯,从那个白色的走廊入口里施施然地走出来。 她朝地上的小白挑了一下眉:“你跟踪我?” 邱哥微微地看了地上的人一眼。 大万失血过多,开始有些焦灼,小徐身子一颤,结结巴巴地道:“不是……邱哥,这个女人是个神经病,马戏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神经病……这个小子就是警察,他是来查案的,他来查我们的!真的……邱哥,我们快……你不是说于老板很快就走了吗?我们快去……我们快去,王侯将相是你的,邱哥,都是你的……” “错了,”绿裙纠正:“我不是神经病,我是精神病。” 她顺手在大万的头顶敲破了手里的长酒杯,浅色的香槟流下来,冲得鲜血的颜色都淡了些,看上去粉嫩可爱。 绿裙子面无表情地将锋利的玻璃尖口指着邱哥,冷冷地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精神病,精神病杀人,是不犯法的。” 邱哥没说话,笑了笑,看了看她走出来的白色走廊,近在咫尺的白色走廊。 “邱哥……” 邱哥看向脸色极度不好的大万,问:“发泄完了吗?” 大万站起身的瞬间,小白头顶上的千钧之力消失了,他在血泊里痛苦地喘气,半晌,听见大万说:“完了。” “邱……” “我给了你两次机会,”邱哥叹了一口气:“是你命不好。” “邱哥……” “邱哥!……” 下一秒,大万蹭的一下上前,没有丝毫留力,直接折断了徐飞的胳膊,徐飞的痛呼撕心裂肺到一半,脸上又挨了一拳,“嘭”的一声,他的呼叫淹没在音乐声里,瞬间安静了,血液掉落的声音连绵不绝,渐渐地,成了断断续续的低笑声。 “邱……” “……哥啊。” 有一双带着倒刺的鞋底踢踢他的脸,说一句“小兄弟,连累你了”,接着便朝前走去。 什么声音都没了。 小白雾似的视线中感到一片靠近的绿色,后来,有一只冰冰凉凉的细瘦胳膊伸了过来,像在拖自己,要是他的腿没受伤,他会自己站起来的,这个小胳膊的力气可不大,拖了半天才拖动一点点。 但是他站不起来。小白耷拉着眼皮,脑袋一垂,头发里窸窸窣窣的玻璃渣子往下掉,砸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叮叮当当的。 绿裙子说:“你可真沉。” 他一半身体在地上,一半背在绿裙子的背上,胳膊脱臼了,惨白惨白地垂着,滚烫得可怕,脸肿得看不出原来的长相,小腿和肋骨肯定断了其中一样,或者两样都断了,下颌流着血,帽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鞋带也开了。 被绿裙子的许姑娘半拖半背地离开这里的前一秒,小白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涣散,他注意到音乐切换了,最后的最后,一声凄厉的呼喊从遥远处传来:“邱祈,你不得好死。” 先让我进去吧,许鹤舞姑娘 滴,滴。 已经深夜,医院寂静无声,护士推着轮椅,轮子骨碌碌地碾过。 女房东和富二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空调开得重,四周空荡荡的,富二代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头。 手机嗡嗡两声,消息来到,富二代看了一眼,说:“作家把绿裙姑娘送到家了。” 女房东闻言微微嗯了一声。 她又想起敲开他们家门时,脸白如纸,血迹斑斑,“咚”的一声丢下小白后,一声不吭转身就走的那个绿裙子。 虽然她两步之后就摇摇晃晃地晕倒在走廊上,和小白上了同一辆救护车到了医院。 女房东不知道绿裙子是从哪里把小白扛回来的,但就凭那个画面,何其英勇,令人难以置信。 “我也难以置信,”富二代道:“真有这种蠢人吗,她为啥不直接打120呢?” 女房东被他从“瘦弱美少女拯救单身俏邻居”的旖旎幻想中无情叫醒。 她问:“你的角度怎么总是这么刁钻呢?” 富二代耸耸肩:“要是早打120,说不定这会儿都活蹦乱跳了。” 女房东道:“不管怎么说,她就是救了小白,你别这么说人家。” “知道了,”富二代往她身上蹭:“赶明儿我和你一起去谢谢人家仙女姐姐,还不行么?” 护士朝着他们走过来,女房东赶紧把他推开了。 护士说:“可以进去看望病人了。” 距离小白入院已经过去半夜,女房东长出一口气,忙给白衣天使鞠躬:“谢谢谢谢,谢谢你们。” 护士哗啦啦地翻着手上的本子,道:“别谢我,要谢就谢他自己身体素质强,伤成这样,做完手术,没一会儿就醒了。进去吧。” 女房东诚恳地道:“谢谢,谢谢护士姐姐。” 富二代不乐意了。 他看她一眼,冷哼一声:“看你紧张的那个样子,要是在病房里头的人是我,你指不定还在家里给孩子检查作业呢。” 女房东莫名其妙:“你一天到晚就吃这些没名堂的飞醋,神经病,人家小白能跟你皮糙肉厚的比吗?从来不就是你打别人吗?” 头一回被这么形容的富二代气得跳脚:“我皮糙肉厚?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傅某全京城第一身娇肉贵,他花拳绣腿窝里横,出了门就挨揍,你怎么不说他白吃你一年干饭?” 要不是医院,女房东真能跳起来锤他,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径自要去小白的观察室,富二代被这个“皮糙肉厚”气坏了,在原地跺了半天脚,跟自动售货机上的的广告明星大眼瞪小眼,消气了,才忍气吞声地跟上去。 一进去,又叫起来了:“干嘛呢干嘛呢,手断了就老实点。” 小白见他,淡淡一笑,故意道:“我这只手是好的。” 他依旧把手放在女房东手里,女房东手小,两只手才攥得住他一只手,失血有些多,他的手冰冰凉凉。 术后观察室消毒水的气息铺面而来,小白脸色苍白,唇色更白,浑身上下都是绷带,富二代一见,把嘴里的话咽回去了。 他轻轻踢了一下小白的床脚,问:“怎么回事儿?” 小白别过脸:“打输了呗。” 富二代笑了:“人家都是英雄救美,你跟那仙女儿演什么呢,霸王别姬?” 女房东皱眉头:“呸呸呸,两个人都好好的,什么霸王别姬呀。” 小白问:“她人呢?” 女房东笑道:“她呀,她可比你坚强多了,到医院打了一袋葡萄糖,说什么也不留在这,我就叫作家送她回马戏了,已经安全到家了,放心吧。” 她说:“等你出院,可要好好去谢谢人家。” 小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躺在床上,没什么说话的力气,掀起睫毛,由于脸色太白,眼睛格外黑,像一对孩子手里的澄澈的玻璃珠子,看着女房东。 富二代出声打断:“别演的深情款款的。” 小白说:“你看,他凶我。” 富二代又踢一脚他的床:“你三岁?在外面挨完打撒什么娇呢?” 女房东问:“还疼吗?今晚我和富二代都在这儿,疼就喊人,明天一早,作家再过来看你。” 小白说:“我想回家。” 女房东摇摇头:“不行,伤成这样,必须住院。” “我想和你回家。” 女房东看着面前胳膊脱臼,胸肋受伤,眼睑划伤,后脑缝针,颧骨和舟状骨裂的白警官,心电仪器在一旁曲折地延展着,高处的输液瓶涓涓流入他的身体。 她攥紧他的手,小声说:“我就在这里呀。” 小白露出一点虚弱的笑意,闷哼两声,又惹得女房东赶紧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两只手还牵在一起。 要不是看他奄奄一息,富二代真是恨不得现在就上去把那只手也给折了。 还没跟梁队通完电话,门就被推开了,阳光满室,作家捧着一大束怒放的雏菊,煞有介事地挤了进来。 小白无语。 作家进门就开始坏笑:“白哥!可以呀,昨天仙女跟我说,你是为了救她受伤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呀。” 白警官闻言倒是扬了扬嘴角。 这位神秘的绿裙子姑娘,话没说过几句,帮起忙来竟然这么周全。 他顺坡下了,苦大仇深地说:“早知道要被打得住院,我也不逞这个强了。” 女房东睡在旁边的陪床上,听见声音,醒了。 她揉着眼睛,问:“你来啦?富二代呢?” 小白说:“出去买早餐了。” 作家摆好了花,打量着小白东一圈西一圈的绷带,啧啧地道:“白哥,你有没有医保啊?这能报多少钱啊?等会儿居委要来,要是不能报,赶紧跟李阿姨说说,让她给你想想办法。” 小白吓一跳:“居委来干什么?” 作家摆摆手:“别提了,昨晚救护车来马戏区,多大阵仗,一听说是你住院了,居委立刻准备组织慰问你,连夜搞了好些大花篮,还有锦旗呢!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噢,曹叔叔说他们家女儿放暑假回来了,刚好带过来让你见见……” “天啊,”小白连忙掀开被子要下床:“不行,我得回家。” 女房东道:“坐下!昨天医生怎么说的?再说了,邻居们关心关心你,你跑什么呀。” 小白说:“我真没事了,不疼了,今天早上起来还准备晨跑来着。” “嘿,”女房东站起来:“还晨跑?你怎么不去举哑铃呢?” 小白承认:“也不是不行。” 作家拍胸脯:“白哥,等会儿要是你应接不暇,就把我微信给人家姑娘吧。我愿意代兄受过!” 富二代提着一袋子早餐回来的时候,病房里人山人海,摩肩擦踵,小白在病床上,被淹没得只剩一个无助的脑袋顶。 他差点都没挤进来。 “干嘛呢,”他说:“农民工讨薪来了?” 前排一个人听见,气冲冲地回过头,富二代露出笑容:“哎呦,赵大婶,是你呀!虎背熊腰的,我给看走眼了。您吃早餐了吗?我这儿有韭菜盒子,您来点儿?” 赵婶说:“人家小白在养病呢!你吃味道这么刺激的东西不是存心的吗?” 富二代谦虚道:“瞧您这话,韭菜盒子再刺激能有您们刺激?这花篮堆的,我还因为他过去了呢。” 女房东赶紧过来打圆场:“赵婶,您别理他,别理他,他起床气,见人就说胡话呢。” 赵婶婶很不高兴地白了他们俩一眼,哼了一声,转过身,接着加入关爱小白的长辈大军里。 女房东把富二代拉到外面走廊里,门一关,声音都听不着了。 她埋怨道:“你干嘛呀,这儿都是邻居,还是长辈,你干嘛非得怼人家呀?” 富二代把袋子递给她:“外面就一家店卖小汤包,台子脏兮兮的,我看着吓人,就买了蒸饺。” 女房东拍他:“我和你说话呢!” 富二代心不在焉地道:“我干嘛?你上回脑袋磕了住院,半拉月了才一个人来看你,空手来的,还是小语给人削的水果——你说我干嘛?” 女房东支支吾吾地道:“小白讨人喜欢嘛。” “是因为他讨人喜欢吗?亏你天天这个喊叔那个喊姨,多少年前给你夹一筷子菜现在还记得,人家稀罕你吗?人家去关心八辈子成不了真的准女婿,也不关心你。我说他们两句怎么了?” 女房东说不赢他,伸手去拿热腾腾的早餐,别过脸,专心地吃饺子,阳光爬满走廊,路人行色匆匆,富二代帮她插好豆浆的吸管,喝了一口,不烫,送到她嘴边。 她什么也没说,低头咬着吸管喝起来。 “行了,”护士最后检查了一遍,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你身体真不错,当护士这么多年没见过好这么快的,回去注意点,定期检查,两个月就全好了。” 女房东道:“谢谢护士姐姐,下回来检查的时候还找林医生就行了吗?” 护士答应着,又去另一处查房了。 女房东上上下下打量着小白,喜不自胜:“真好,你看,一个礼拜就能走路了。” 富二代道:“本来腿就是好的,头一天晚上他就自己上的厕所。” 女房东不高兴地说:“胡说八道,那是人家林医生技术好,你看看,这针缝的,多整齐,等你全好了,还得好好谢谢人家林医生。” 小白笑道:“谢,我一个一个谢,先谢绿裙子姑娘,再谢林医生。” 女房东提醒:“还有宋嬢嬢和范大爷,人家连着给你送了好几天汤呢。” 回到马戏区,他便迫不及待,晚点再回家,先去找这一个星期未曾露面的绿裙子。 作家调侃道:“别急嘛,人家姑娘还能跑了不成?” 富二代也觉得稀罕:“你真喜欢这种爱泼水的?” 已经七月中旬,江尧市进入虫响和闷热同样连绵不绝的盛夏。 小白脑袋上还包着一圈纱布,胳膊也吊着,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敲响了绿裙子家那扇薄薄的门。 绿裙子很快便开了门。 蝉鸣声里,光阴泄下,那人高高的,直遮得她眼前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她问:“出院了?” 小白浅浅一笑:“刚出。” 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绿裙朝他微微歪了歪头,疑惑的目光写在脸上。 小白说:“我来感谢你。” 绿裙笑了:“感谢我,还是审问我?” 小白也笑了,比她善意的多,道:“先让我进去吧,许鹤舞姑娘。” 你呢?以我救了你为耻吗? 绿裙子的家出奇的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窗户还是上世纪老旧的珐琅彩片,客厅里空空荡荡,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帘玻璃珠帘隔着卧室,卧室也很空,从小白这个角度看进去,由于窗帘拉得死死的,一丝光亮也没有。阳光照进来,地板上映出五彩斑点,墙面灰扑扑的,屋子里没有空调,只有头顶上一扇米黄色的四叶风扇慢悠悠地转着,搅得光线忽明忽暗。 “喝茶吗?” 小白说:“不了。” “我也没有茶。”绿裙诚实地说。 靠近厨房的地方有一张木桌子,上面只有一个白瓷碗,盛着清亮的酸梅汤。 ——如果那个只有锅和灶的地方是厨房的话。 绿裙子依旧穿着绿裙子,她好像非常非常喜欢绿裙子。 小白问:“这是你那天穿的裙子吗?” 绿裙子耸耸肩:“当然不是,那裙子上全是你的血,没法穿了。” 小白道:“抱歉。” “我们就这么站在门口说话?” “我没有看见椅子。” “如果不介意,”绿裙子指了指那张木桌子:“你可以坐在上面。” 小白不想和她继续弯弯绕绕,开口道:“你那天晚上为什么出现在水云之间?” 绿裙子依旧面无表情。 “不是那天晚上,我经常去那里。” “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绿裙子觉得这个人很麻烦,查都查过她了,为什么不查得彻底一点?还是非要她亲口说出来? 她奇怪地道:“你以为我的钱从哪里来?” 小白沉默了,半晌之后,继续问:“你认识于老板?” 绿裙子微微皱起眉头:“你到底是什么人?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没钱就去赚,赚完就走,没人和我说话,我也不说话,不知道你说的是于老板,余老板,还是虞老板。” 小白心里有数,没有追问,避重就轻道:“以后不要去那种地方赚钱了。” 绿裙咯咯地笑起来,十分清脆:“那我该去哪种地方?” 小白想了想,咳了一声:“楼下奶茶店不是在招人吗?” 绿裙子摇摇头,因为他这虚伪的天真。 她踮起脚尖,踩着风扇投下的光影,风扇一转,光影跟着转,她的脚尖像是一只灵活的小鸟,随着光影在地上轻盈跳跃,活泼又快乐。 女房东的声音在小白的脑海中响起来:“她是个舞蹈家,我看见过她在走廊跳舞呢,跳得可好啦,跟电视上那种女孩儿跳的似的。” 她的名字叫许鹤舞,跳起舞来真的如同一只灵动的仙鹤。她手长脚长,下巴瘦削,肤白如雪,线条流畅若雕塑,绿色的裙摆飘荡起来,马戏区老旧而空旷的客厅是她孤独的舞蹈室,只差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好让她孤芳自赏。 脑袋缠着绷带,一只胳膊吊着的小白站在那里,像一个闯入的局外人。 她靠得很近,嘴唇咫尺,眼若明镜,呢喃道:“你是不是警察?” 小白没有回答,她的舞姿也没有停下,她原本就在自言自语,并不等待回答。 绿裙子依旧沉醉在自己的世界,翩翩起舞着,及腰的长发像一卷丝质的画卷,修长的胳膊似展翅的天鹅。她是个很美的女子,即使不施粉黛也是如此,瘦,五官如削,人又清冷,以色侍人并不能在那些庸夫俗子那里讨到太多的金钱和欢喜,她大可以靠美貌和舞姿找到一个恒久的靠山,再不济也不至于去那样危险又糜烂的地方讨生活。 她专心致志地舞蹈着,脚尖着地,似醉微醺,影子明明灭灭地转动着,绿色的裙子呼呼作响,酸梅汤的香气极轻地飘在空气里,小白闭上眼睛。 这一刻,一无所有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在想什么?” 她的气息很稳,丝毫没有因为说话影响到跳舞,也没有因为跳舞影响到说话。 小白问:“为什么救我?” “我和你说过,我父亲是警察,我不讨厌你,也不喜欢你,我只是觉得你也是警察。” “不过我很讨厌我父亲,还好他很长时间都不在家。我妈妈是个舞蹈家,你看,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也是一个舞蹈家,我三岁的时候就是个舞蹈家。” 她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在屋子里快乐地游曳着,她像一尾鱼,轻易地控制自己的每一寸身体,每一个动作都恍如柔板,从手指到脚趾,张弛有度,伸展自如,美丽得如同孔雀,她的确是一个舞蹈家。 “可是我从舞蹈学院辍学了,我只会跳舞这一件事,人生前十五年只做了进入舞蹈学院这一件事。” “我不再是个舞蹈家了,就是因为我遇到郑思明。” 小白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爱情故事,睁开眼睛,嘲讽地笑了一声。 “蹬”,她站定在小白面前,带着凶狠而挑逗的目光朝他摇头,将手指竖在他唇边,冷笑着勾起嘴角,骄矜地道:“和郑思明没有关系,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爱他,我爱他。你和你的爱人做过爱吗?我怀了郑思明的孩子,我一点也不觉得羞耻,他是我的爱人,我为我们的亲密感到骄傲。” 她又开始跳舞,小白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是个精神病患者。 许鹤舞腰肢柔软,从一个倒仰的视角看他,真像个希腊神话中蛊惑人心的女妖。 “你感到羞耻吗?因为一个人这样爱你感到羞耻吗?郑思明就是这样的人,他否认我们的爱,幸好我怀孕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们交欢的证据,他没法否认这个孩子,除非杀掉这个孩子,他怎么能杀掉我们的孩子呢?我不同意,他却说我是疯子。” “我是疯子吗?” “白警官,有没有人爱你?” “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我母亲代替郑思明动了手——那个美丽的舞蹈家!她杀死了我和郑思明的孩子,用一碗带着笑容的酸梅汤,她和我整整一个月不曾说话,我为了讨她的开心,喝下了那碗酸梅汤。我不知道酸梅汤原来可以杀人。” 桌子上那碗酸梅汤忽然显得可怕至极,她赖以生存的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独独放着一碗酸梅汤。小白脊背一冷,面前这个姑娘却仍然在舞蹈着——她不知疲倦,因为她是个精神病人。 “我的孩子死了,我哭了,世界上没有一个母亲不会为了自己孩子的死而哭泣,何况那是我爱人的孩子。我很美,我跳舞时像一个精灵,我为保持身材面对观众,十年不曾吃一口甜食,我努力又真诚,爱上了一个人,和他做了高兴的事情,我成为了一个母亲,我的孩子被人毒死,我为他流泪,我不曾做过一件令我羞耻的事情,世人却以我为耻。” “以、我、为、耻。” 她的手指绕上他薄凉的唇片,凑上来,呼吸萦绕,轻轻吻了吻他的伤痕。 许鹤舞笑了起来,轻声询问:“你呢?以我救了你为耻吗?” 他的嘴唇仍然在她的指间,被她抚摸着,把玩着,说话时一开一合,像是她可爱的玩具。 “为什么不继续跳舞。” “他们以我为耻!”她突然咆哮,舞蹈也变得如同豹腾虎跃,像在刀尖上一般用力至极,如一片暴长的藤蔓:“一手一脚教导我的老师以我为耻,同床共枕的姐妹以我为耻,讨厌我的人胜利了,她永远也不能跳得像我一样好,她是一个没有天赋的凡人,但是她胜利了。” “我不在乎,我一点点也不在乎。那些人嫉妒我,她们一辈子也不会遇到爱人,一辈子也不会高潮,一辈子也不会成为一个母亲,不然她们不会觉得我错了,除非她们一辈子不会做这些事情。” “也许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没有和我母亲□□而生下了我,所以认为世界上做过爱的女人肮脏。” 她“腾”的一声,一把掀开她飞扬的裙摆,右边小腿有一道触目惊心、歪歪扭扭的巨大的伤痕。 “他拿他打击毒贩、盗贼、贪污者、杀人者的拳头,打断了一个什么也没有做错的舞蹈家的腿。” 她再也不能登台了。 她开始乱/交。 “白警官,”她停止跳舞,站在他的面前时,像一个害怕被惩罚的小孩,天真而惶恐地问他:“我做错了吗?我踩到你了吗?” 小白说:“没有,你跳得很好。” 许鹤舞咯咯地笑起来。 “回去吧,”她突然又恢复到平时的样子,裙子安静地垂下去,直到脚踝,像一片宁静幽深的绿色森林,她淡淡地说:“我收下你的感谢。” 他很想问她有没有按时吃药,又怕这句话会成为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只说:“小夏说,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来我们家吃饺子。” 她微微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经常朝女房东微微地点头。 像是从一场迷梦中醒来,她成了两个人,小白不确定这个恹恹的女孩是不是刚刚拿生命跳舞的那一个。 临出门前,小白说:“对了,我并不是警察。” 绿裙朝他浅浅一笑,声音沙哑如同坏掉的钢琴:“我也并不是一个舞蹈家。” 还敢找上门来 高中生正在和女房东商量暑假想兼职的事,忽然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非常响亮,硬邦邦的。 高中生说:“你别动,我去开。” 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很高的陌生男人,皮肤微黑,眉毛如剑,站得笔直笔直,没有一处松散,如钢浇铁铸,并且眼皮下压,嘴角微垂,显得非常严肃。 他飞快地扫了高中生一眼,又飞快地调开,生硬地开口:“有没有一个姓白的摄影师住在这里?”——声若洪钟。 女房东探出脑袋来。 她小心地问道:“您是谁呀?” 男人问:“他没有和你说过我?” 女房东摇摇头,男人眼睛又沉了几分,没说话了,女房东再问他是谁、叫什么、来干什么,他都不说话了,径直往沙发上一坐,一定要亲自等小白回来。 坏了,女房东傻呆呆看着那黑旋风似的男人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高中生:“你白大哥,有没有跟你说,他欠了一家工作室的钱?” 高中生也想起来了,低声道:“说了,钱好像还不少。” “无良工作室来着。” “前天那板砖就是工作室老板寄的。” 话已至此,不必多说。 两姐弟慢慢地、慢慢地把目光转移到那个身材壮硕,目光凶狠,上上下下打量家里的男人身上。 ——打手来了。 富二代出房间门,正看见非常诡异的一幕,女房东和高中生一左一右地坐在沙发上,中间坐着一个陌生男人,阴沉冷酷,面容微黑。 三个人沉默无言地各自喝水,谁喝水的声音稍稍大一点,男人就要皱起眉头。 富二代试探地问:“盗梦空间?” 女房东喝水。 高中生看了一眼这个男人,又看了看墙角垫鞋柜的那块板砖。 富二代大吃一惊。 作家打着哈欠出房间门,正看见非常诡异的一幕,女房东、高中生、富二代,两左一右地坐在沙发上,中间坐着一个陌生男人,男人阴沉冷酷,面容微黑,被包围,举手投足有了几分局促。 作家吓坏了:“小语校长来家里退学啦?” 女房东瞪了一眼作家。 富二代指了指这个男人,又指了指墙角垫鞋柜的那块板砖。 作家噢了一声,露出笑容:“修鞋柜的来啦?” 男人脸色更黑了,问:“你们家里,到底还有多少人?” 女房东道:“很多的,而且都是不固定的,三不五时就来两个壮汉,都是东北的,老厉害了。” 富二代补充:“还有广东的——山鸡哥知道吗?” 作家摸不着头脑,高中生对这种猪队友无语,指了指小白的房间,再指指板砖,作家这才幡然醒悟。 敌人很健壮,自己太弱小,作家决定和他们一起韬光养晦,静观其变,受到环境的感染,不知怎么也接了一杯水,情不自禁坐在高中生旁边喝了起来。 人都来齐了,女房东问:“叔叔,小白今天要是不回来呢?” 打手慢条斯理地道:“他知道我今天要来,不敢不回。” 富二代说:“可不一定,这位哥来无影去无踪,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去智利了。” 打手智商在线,面容肃敛,道:“他迟早要回来。” 高中生说:“江尧市出警很快的。” 打手轻轻地翕动了一下嘴唇,不屑而轻蔑,淡淡道:“那最好。” 作家讪讪地道:“我们只是他合租室友哈,我跟他不是很熟,俗话说……” 富二代立刻指着作家:“这个人还欠小白三千块钱,欠半年了。” 打手大哥偏头看了作家一眼,眼里有三分冷酷两分审判一分锐利,还有零点七五分鄙夷。 作家满脸通红,连忙颤抖着指富二代道:“这个人跟小白关系更好!他天天早上跟小白一起跑步!” 打手轻轻道:“是吗。” 富二代赶紧推脱:“胡说八道,谁跟他跑步了!但是我告诉你啊,白摄影师很爱锻炼身体的,身强体健,每天要跑三十公里,还要做五百个俯卧撑、五百个仰卧起坐、硬拉两百多斤、举重九十千克……” 他越说越玄,女房东都听不下去了,专业打手自然也是冷哼一声:“他什么水平,我清楚得很,不用你替他吹。” 女房东不由自主地道:“这可不是吹,白摄影威望也很高,在马戏区一呼百应,一半的大爷都是他的牌友,一半的大妈都给他介绍过对象,去超市可以赊两袋大米,去买蒜还有买五送一呢!” 见打手的脸色变了,富二代赶紧趁火浇油:“嘿,说到这,不信你就去打听打听,这马戏区,谁不知道白帅哥的芳名!对面楼的陈阿姨,四十岁了还为他发春,米酒店楼上的潘姑娘,给我们家花椒都送了两斤,马戏区的小猫小狗,见了他都得夹道欢迎,就连前边儿的江尧六中,外面还贴着他赢了跑步比赛的模范照片,嚯,那叫一个高清。” 高中生闻言看了一眼富二代:“就是不知道被谁画花了。” 富二代装傻充愣,一拍大腿:“你听听,你听听,树大招风了不是。” “就是就是,”作家说:“他不仅拍照片可以挣钱,打牌还能赢钱呢,赢了钱老是请咱们吃烧烤,要不这样,等他回来,我们马上叫他去范大爷那里赢点钱回来,马上就……” 打手忍无可忍,脸色黑得吓人,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富二代手比心快,对准男人的腿弯就是一个地崩山摧脚,大喝一声,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茶几被撞,叮叮当当,只见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富二代把打手的手牢牢地反剪在背,高中生见势,立马上前拿膝盖将打手压在地上,连作家都战战兢兢地对着他踹了几脚。 打手再专业,再有劲,终究抵不过背后偷袭的猝不及防,以及三打一的胜之不武。也许是战败的羞耻,也许是□□的疼痛,他额角青筋暴起,脸庞黑中带红,背部肌肉耸动,大吼一声,眼看就要被他逆风翻盘,女房东风卷残云般卷下沙发罩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的嘴拉得严严实实。 她大喝:“老实点!” 她一边扯罩子,一边兴奋得两眼放光:“还敢找上门来,真当我们家是好欺负的!” 打手力气实在很大,被三个人压住,仍然孔武有力,像一条巨鳄翻滚,富二代都折腾出汗了,使劲给了他一掌,道:“还挺专业?告诉你,爷爷我当海淀拳王的时候,你还在矿山挖煤呢!小样儿,还敢给我们家寄砖头——小语!去把那砖头拿来,今天我就让他这大脑门见识见识,什么叫杠上开花!” 女房东道:“不许拿砖头!拿了砖头鞋架不就倒了吗?” 富二代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朝作家道:“去,把你放厕所里那瓶开塞露拿来。” 打手挣扎的力气陡然增大,作家满脸通红地道:“谁、谁……” 节骨眼上,富二代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个,骂道:“妈的,你不是说你那开塞露买坏了,跟泻药一样,你现在拿过来当泻药使使怎么了?你看他这个力气,不泻泻谁打的赢!?早就跟你说了便秘又不丢人!” 作家简直无地自容,扭扭捏捏地跟女房东和高中生辩解道:“偶尔,偶尔,我以前从来不便秘的。” 富二代跟高中生都快要制服不住他了,连女房东手里的沙发罩也快被挣脱掉了,富二代破口大骂了一句,作家连忙跑进厕所,手忙脚乱地找开塞露。东西太多,越急越找不到,客厅里已经打成一团了,女房东的尖叫传来,作家满头大汗,眼睛一撇,撇到了柜子底下的蒙汗药。 ——家里前一阵有老鼠,灭鼠药效力又太强,富二代怕家里人闻不来灭鼠药的味道,才改用了蒙汗药。 老鼠药倒之后,被楼下的野猫果腹。 而蒙汗药,即将迎来它新一轮的高光人生。 作家颤颤巍巍地端着一杯水走出去,打手已经被再一次制服了,不得不说,他傅哥跟他大哥确实挺能打的,又足够阴险,已经拿女房东的跳绳将打手五花大绑了起来,打手暴怒,像猛虎落平阳,作家笨手笨脚,半天也没把水喂进打手的嘴里。 正在这时,门开了。 背着相机的小白正如往常一样推开门,他不知道,此时,这已经不再是一扇普通的大门,而是他人生的大门。 小白大惊失色:“爸?!” “您怎么到家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呢?!” 这才是你惊讶的重点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如莫斯科的黎明,富二代粗暴的动作凝固了,高中生默默地从白叔叔背上收回了腿,女房东正把白叔叔的脑袋缠得日月无光。 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小白脸色骤然一变,连忙跑过去扶起自己那脸色青紫的老父亲,又惊又怕:“爸,你怎么了爸!你怎么跟他们打起来了!你说话呀爸!” 白叔叔被小白扶起,气得嘴角不停抽搐,胸口剧烈起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白连忙把作家手里的水杯拿过来递给父亲,焦急道;“爸,来,你喝点水。” 白父正正衣冠,极端没好气地看了儿子一眼。 吨吨吨吨吨。 恍恍惚惚的作家这才惊醒:“叔叔,别喝那水!” 我可不是你,贪图享受惯了 如小邓所言,小白的父亲和爷爷都是军旅才干,爷爷打过仗,父亲军转警,小白一出生,就有十分良好的政治背景。 以及无比严苛的家庭教育。 小白房间。 女房东在帮他胳膊换药,清洗伤口的药水淋上去,泡沫泛起,小白象征性吸了口气,女房东立刻拿棉签一点点地擦拭着,呼呼地吹了吹。 小白低声问:“我爸爸没伤着你们吧?” 女房东心虚地偷瞟了一眼因为干了一杯蒙汗药而沉沉睡去的白叔叔。 她说:“没伤着、没伤着……咱们……咱们倒是好像把他伤着了,等叔叔醒了,你可得帮我们说说好话……” 小白笑了,迁就地道:“好。” 女房东帮他上好了药粉,拿起干净纱布,轻车熟路地帮他裹好——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救的绿裙子姑娘,伤得可真是不浅。 她展颜一笑:“好啦。你最近少往外头跑一点,医生说了要静养。” 小白说:“那怎么行,社区要建设文化走廊,我最近得跟姚大叔一起到处拍照呢。” 女房东不高兴地道:“他们也真是的,什么幼儿园开园、广场舞比赛、小孩儿高中毕业,都把你当免费摄影师,辛苦费不给,每次还得你把照片修好、印好给人家送上门!哪有这样的道理!” 小白笑道:“我本来就是冒牌的,拍出来的东西,人家能满意就不错了。” 女房东还是不乐意:“那也不像话。” 她上完药,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了,看了一眼被蒙倒在床的白叔叔,心生愧疚,朝白叔叔双手合十,连声道了好几句对不起,才赶紧跑了。 门刚关上,床上的白叔叔就睁开了眼睛,黑亮黑亮的。 小白说:“你别吓唬人家小姑娘。” 白叔叔从床上翻身坐起,动动脖子,道:“我吓唬她?我怎么吓唬她了?” 小白说:“你睡个觉,表情那么凶干什么。” 白父闻言,努力动了动嘴角,试图缓和表情,眼睛一低,下巴收起,更凶了,小白忙道:“算了算了,你等会下去,多跟人家说说话就行了。” 富二代和高中生下手可不算轻,小白看了看老父亲额头上鼓起的大包,脸上淤血的青紫,问:“擦药吗?” 白父穿好鞋子,从床上站起来,冷哼道:“我可不是你,贪图享受惯了,破一点点皮肉还有小女孩子给你吹,淋一点药水就把你疼坏了。” 小白习惯了,不说话,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在柜子里找床垫和被子。白叔叔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喉咙动了动,说道:“我自己找。” 小白说:“没关系,舟车劳顿的,还挨了打,难为你没出手伤人,辛苦了,你坐着吧。” 白父解释道:“我听见那女孩子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怕你给我编了其他的身份,担心穿帮,就索性不说话。” 小白表扬他:“嗯,还是你英明,除了挨打,什么事都没有。” 他陡然竖起眉毛,厉声道:“英明?英明还教得出你?你们梁队叫你在这里卧底,你可倒好!案子案子没进展,功劳功劳立不下,不仅高清照片贴在外面,还连仇家都知道你住哪里!都往家里寄砖头了,还不报案,等着下次寄炸弹、寄匕首再报吗?!” 小白努力克制情绪,砰的一声抵住柜门,床垫卡住了,看上去那么柔软的东西,固执起来也与硬邦邦的门板不相上下。 小白很费解:“你到江尧干嘛来了?” 白父半天才道:“梁队说你受伤了。” 小白说:“我好得很,多的是小女孩子给我吹。” 白父冷笑道:“那当然,一半的大妈都给你介绍对象,你在这里带薪相亲,赌博赢钱,可不是好得很。” 门笃笃笃响了几下,小白看了脸色黑沉的父亲一眼,打开柜门,床垫窸窸窣窣地滚落到地上,小白道:“进来。” 笑容狗腿的富二代和作家鱼贯而入,高中生跟在后面,也乖乖巧巧的端着东西。 富二代咧嘴一笑:“叔叔!您瞧,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下午的事是我们不对!小夏——哦,就是那个女孩儿,叫我们上来跟您道歉,她还在下面给您煮汤!您先吃点菜?我深刻地反省自己,我十分深刻地反省自己!” 小白的父亲眼珠动了动,扫了一圈——三个人手上都端着盘子,微微动动鼻翼,就能闻见菜香。 他说:“你倒是有本事,海淀拳王,就是只靠背后偷袭吗?” 富二代倒是一愣,没料想叔叔原来计较这个。 他害了一声,赶紧道:“什么拳王啊,叔叔您别笑我了,我这就是他们俩给我封的,不算数,不算数,哪儿比得上叔叔您厉害,我看见您扳胳膊的巧劲,那才是行家呢!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请问,您是哪儿的拳王啊?” 高中生不服气,那不是你自己封的吗! 白父淡淡道:“我不是什么拳王,只是个挖煤的罢了。” 他一直觉得晚辈,认真学武是好事,警惕性强也是好事,团结合作更是好事,对于下午误当做坏人被狠毒殴打一事,由衷地感到欣慰,于是不动声色地开了个小玩笑,没想到效果好像不太好,面前的几个小孩表情都悻悻的,不像被幽默到了。 小白在后面叹气。 作家连忙打圆场,满脸放光地将菜呈了上去,道:“叔叔,别跟他一般见识,您快尝尝他给您做的赔罪菜!都这么晚了,您肯定饿了吧!您闻闻,多香啊!” 高中生小声提醒:“你别把口水滴到菜里了。” 作家吸溜一声,眼巴巴地等着白叔叔说,“你们快一起吃吧”。 白叔叔晚上只吃七分饱,看这着一大盘一大盘的硬菜,有点不知所措,只局促地点点头道:“放桌上吧。” 负菜请罪的三人尴尬地走了,小白也彻底不想跟他说话了,只埋头铺床,白父在屋子里踱步,背着手,踱来踱去,也没吭声,一会儿拿着筷子夹菜尝尝,一会儿又把浴室的门开了开,下去喝了一点汤,回来又在阳台上四处打量。 小白一句话也没说。 白父在外头呆了半天,突然探进脑袋,指了指西边的小灰筒子楼,问:“那边的二楼是什么?” 小白头也不抬:“棋牌室,现在人少,今年过年抓。” “前面的铁门呢?” “红灯区,扫过了。” “外面谁在吵架?” “一对婆媳,不用管,晚上就一起跳舞了。” “楼底下竹竿哪家的?堵塞道路!” 小白说:“我们家的,晒被子用得着,这里老年人多,没人开车,道路通畅得很。要我给你拿个侦查镜吗?” 白父把脑袋从外面收回来,摸摸脖子,没说话,又指了指那几盘菜,道:“你把这些吃了吧,还蛮好吃,我尝了。” “你不饿?” “我不像你,晚上还吃这么多油盐。最近测了体脂没有?” “还是11。” “你邓师兄最近怎么样?你没他机灵,梁队平日叫你往东,你不要往西,服从命令才是第一任务!” 小白不想听了,打好了地铺,坐在上面脱袜子,只有一只手,腰也没法弯,脱了半天才脱下,白父踢了踢他膝盖,道:“你睡上去,我睡这里。” 小白猛地抬头:“你是长辈,哪有你睡地铺我睡床的道理!” 白父一脸冷淡:“你的床太软,睡了腰痛。” 小白道:“就一个垫子,跟学校的床差不多,哪里软?” 白父索性也坐下来,不耐烦地道:“我不爱睡床。” 这种胡话都扯得出来,小白真是无语。 他为什么老是这么固执? 小白躺下,浑身上下的伤都隐隐作痛,背着父亲,强硬地道:“行,那我们俩都睡地上,你不睡就空着。” 白父坐在边上,菜逐渐变凉,没有了香气,窗外传来蝉鸣,叫骂声果然没有了,隔壁房间的高中生关了灯。黑暗里,年近五十岁的白父在地铺上坐了半天,最后还是躺了下去,地板上,父子俩的背与背隔着小半臂,一旁的床始终空着。 “明天去上班吗?” “还没拆线,最近都不去。” “……毕了业,反倒比上学时候还没用。” “你睡到床上去行不行?” “我不喜欢你那个房东,惺惺作态。” “你不喜欢的人还少吗?” “明天去派出所报案,刚好证物也没丢。” “你睡到床上去,别挤着我。” “你睡。” “我不睡。” “我也不睡。” “那就空着,谁也别睡,两个人都睡地上。” “……梁队叫我来表扬你。” 小白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等着父亲的下一句话,他从七岁起,就一直想等到的一句话。 直到天色微亮,长夜终究无言。 白叔叔的“关爱” 和往常一样,小白六点半自然醒。他睁开眼睛,回身一看,另一半地铺已经空空荡荡。 他花了五分钟时间洗漱穿衣,准备照常出门晨跑,正是夏天,平时可以更快一点,只是现在哪里都在愈合,动作有些受限。 在楼梯上,和衣衫半湿的父亲撞个正着。 父亲自下往上,站在下面几级楼梯,比他矮上小半米,小白要俯身看他,可那熟悉的目光落下来,小白仿佛又回到小时候,胆战心惊地仰望着一个伟大又恐怖的石像巨人。 白父微微见喘,已经结束锻炼,盯着小白问:“几点了?” 小白答:“六点三十五。” 白父问:“原来你还知道时间,你平时是不是都现在才起床?” 小白没吭声,白父摇摇头,失望地掉开眼睛,从狭窄的楼梯间和儿子擦肩而过,他像是嫌弃至极,连挨也不愿意挨他一下。 白叔叔有点吓人,吃饭的时候大家就全都知道了。 动手打人在前,长晚之分在后,女房东吃饭的时候自然第一个朝楼上喊叔叔,昨天白叔叔喝她的汤,说有点咸,今天她特意出门买了一个厨房称重器,按照菜谱精准到克,忙活一早上,做了一大桌子菜,肯定合他的胃口! 结果白叔叔吃起来还是面无表情,没说好吃,也没说不好吃,小白坐在他旁边,一反常态,也是一言不发。 低气压笼罩着饭桌,连热情洋溢吃肘子的作家都犹犹豫豫地停下了欢畅的嘴脸。 作家看看富二代,富二代看看女房东,女房东看看小白,小白低头吃饭。 富二代试图打破气氛,道:“这虾烧得不错,白叔叔,我给你剥几只?” 白父挺喜欢这个能打又爱锻炼的小孩的,便道:“不用了,你给自己剥几只吧。” 富二代也不愣着,说了声得嘞,就把已经剥好的虾放到女房东碗里,懒得看人脸色了,道:“吃啊,一个个傻看什么呀。” 作家生怕白叔叔还对他们怀恨在心,厚着脸皮开口道:“小夏,你这都是山东菜!都是新学的吧!” 女房东也顺势笑着说:“对呀,小白不是说家里是山东人嘛,我就做个几个鲁菜……” 话还没说完,她就闭嘴了,因为白叔叔的脸色好像更不好看了。 白叔叔放下碗,似有如无地冷哼一声道:“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还是山东人。” 小白的母亲是山东人。 父母离婚之后,小白跟着父亲,母亲孤身一人回到山东,这么多年,他从未踏入过山东一步,连小白去看妈妈,都要瞒着父亲偷偷去。 也许是看见了厨房的花椒,小白一下子就想起来那位潘姑娘——没有等来他,一个人把把两杯茶喝得干干净净那个姑娘。从小到大,他从未跟父亲在母亲的问题上多言,此刻,也放下碗筷,不解地反唇相讥道:“我为什么不是山东人?” 富二代懒洋洋地插嘴:“要吵架上楼吵,我们这桌还得吃饭呢。” 女房东埋怨地瞪了他一眼,富二代又往她碗里剥了只虾,这只是他们父子交流的常态,远算不得吵架,小白深吸一口气,确实不愿意打扰他们吃饭,便起身道:“我吃完了。” 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小白和白父都觉得如同一个世纪一样漫长,晚上,小白下来和他们一起包饺子,白父假借散步出去给梁队打电话。 小白闷闷不乐,饺子馅搅得稀碎,被富二代挥手驱赶:“滚滚滚,不愿意包别包,一会儿你手上伤裂了,小夏又说是我们的错。” 女房东笑嘻嘻地朝富二代做鬼脸,小白喉咙动了动,垂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饺子馅,道:“我想跟你们待一会。” 女房东小声问:“你是不是和你爸爸关系不好啊?” 小白觉得很别扭,他不知道什么算和爸爸关系好,小邓跟他爸拿椅子互殴,和小邓比起来,他跟他爸应该还算好。 他说:“可能不是太好。” 富二代擀着面皮,道:“那就是不好。” 小白说:“你不也是跟爸爸吵架搬出来的吗?” “那可不,”富二代从善如流,毫无愧色:“干我们这行,不跟自己爸爸吵架,都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富二代。你以为人人跟大作家似的,三十岁了,一个星期给家里打五回视频?” 作家又被说的脸红,不知道为啥,啥事儿从富二代嘴里说出来就跟侮辱似的。 作家梗着脖子嘴硬道:“那是我爸身体不好,我不得多关心关心吗?” 富二代道:“你跟我说这干嘛?跟家里打电话又不是什么坏事儿!” 作家小声道:“打你嘴儿里出来就像个坏事儿。” 富二代烦他:“别学我说话,学得跟个鸟儿叫似的。” 作家嚷嚷道:“那能有什么区别呀!小语你评评理,我说个北京话有那么不好听吗?” 高中生忍着笑意,把包好的饺子放过去,道:“你再说两个听听。” 清清嗓子,作家选了一句自己曾经私下练习,说的最好的一句:“你今儿天儿吃儿了几个饺儿子儿?” 富二代听完勃然大怒:“给老子滚!” 梁队和白父年纪相当,之前也有过交集,算半个同事,小白分到梁队手下之后,梁队倒是挺乐意给白家这对父子牵桥搭线的。 和白兄不一样,自己的父亲事业如鱼得水,儿子女儿都跟他十分亲近,在同龄警察里十分惹人羡慕,纷纷叫他去参加《爸爸去哪儿》。 白父的求救电话打来,梁队一点也不惊讶。 梁队还是很关心小白的:“孩子的伤势好点没有?” 白父说:“多大点事,我看还没他小时候爬树摔得重,不劳队里挂心。” 梁队:…… 梁队问:“我叫你传达队里的口头表扬,你传达没有?” 白父这倒赶紧点头:“传达了,我来的头一天晚上就传达了。” 梁队问:“你怎么传达的?你有没有说我说的?任务完成的很好,信息调查到位,对自己的要求足够严格,长此以往必立大功?” 白父听得浑身不自在:“说那么多干什么,知道你表扬他就行了,那孩子,我了解,多说两句就飘了。” 梁队状似困惑:“你了解,噢,诶,小白的生日是几月几号来着?” 白父胸有成竹:“不是十七号就是十九号,要不就是二十一号。” 梁队劈头盖脸地道:“我叫你假借表扬的机会去给孩子过生日,孩子刚从学校毕业,过年都跟他师兄在外面做任务没回家,一年半受了多少伤!你不给我好好表扬就算了,连生日也记不住,那我叫你去江尧干什么?” 白父被同事隔着电话一训,老脸一红,还是不服:“我表扬了!我回去看看他的身份证就知道他几号生日了!应该就是十九号!” “应该应该应该!”梁队痛心疾首:“老白,你就这么一个孩子,当年,孩子才多大,就知道不连累他妈妈,离婚的时候要跟你。七岁就说自己想当警察,十八岁考到警校,我实话说,我自己有两个孩子,军区大院那么多孩子,我就没见过比欢欢更懂事、更省心的孩子,你看看你,爸爸不像个爸爸,妈妈不像个妈妈,人家孩子怪过你吗?二十多了哪天没喊你一声爸?哪一年礼物没给你寄到单位来?!到头来,你连人家的生日都是——应该!” 欢欢是小白妈妈给小白取的小名,白父觉得像个小狗的名字,不阳刚,不威武,离婚以后,不乐意别人这么喊他儿子。 ——她原先还想和老梁家一样再生个妹妹,叫喜喜,欢欢喜喜,这个女人的愿望总是这么肤浅而柔弱。 何况那时候还没开放二胎,白父觉得超生违法,不好。 白父半天没吭声,梁队骂完,还以为信号不好,喂喂喂了半天。 他说:“嗯,听得见。” 梁队听见那边只有缓重的呼吸声,顿时又有点愧疚,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咳了一声,踌躇道:“你也别不说话,别想太多了,其实……” 白父说:“我看见前面有个摩托超速的,你先等一下。” 梁队气得挂了电话。 抓了摩托超速,回来又碰到一个单道逆行,真是忙里忙外,白父感到人生非常充实,一鼓作气,又在马戏区里绕了几圈,果不其然还有不少违章建筑。 等回到家里,已经是十一点多,客厅里只剩那个走路蹦蹦跳跳,对谁都笑眯眯的女房东,小白估计已经上楼睡觉了。 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到白父,丝毫没有白天的芥蒂,朝他招了招手:“白叔叔,你回来啦。”,欢欢喜喜的。 ——为什么要拿这个词形容她?! 白父生自己的气,不高兴地嗯了一声,沉着脸换鞋,没说话。 女房东问:“叔叔,你看电视吗?” 白父摇摇头,说了句早点休息,换了鞋,准备上楼,女房东调大了音量。 枪响中,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亮剑》的诱惑,女房东深谙此道。 果然,脚都踏上一级楼梯的白父踌躇了半天,忍不住转脸问了一句:“第几集了?” 女房东喜笑颜开:“十六集,楚云飞还没撞见谢宝庆呢!” 看完两集亮剑,白父已然和女房东成了铁血挚友。 白父问:“你脖子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女房东一惊,赶紧摸摸脖子,这早都好干净了,浅浅的一小道,还没她玩手机玩出来的颈纹重,大晚上的,哪儿还看得出来有疤呀? 她佩服道:“叔叔,您这眼睛真神了。” 没有一个警察不爱听这话,白父心里有些许得意,嘴上没吭声,笑也没笑一下,依旧面容严肃,直挺挺地看着女房东,逼供似的,瞧得她往后一缩。 她说:“遇到抢劫的,扯我项链划拉了两下。” 白父点点头,同意道:“这边治安不行。” 女房东心里想,治安行,就用不着你儿子过来了! 方才被梁队教育过的白父也并非全无长进,他痛定思痛,决定关爱小辈,嗯,就从这个给他儿子吹伤口的惺惺作态的女房东开始。 他下令道:“明天早点起来,我教你几招擒拿。” 好不容易等到高中生暑假不用早起给孩子做早餐的女房东如遭晴天霹雳:“啊?!” 争吵 七点整,日光明媚,暑气恰好,空气里充满着旺盛的植物气息。 女房东睡眼惺忪地在楼下空地上,跟浇花的章奶奶打招呼。 章奶奶说:“起这么早呀,小夏!” 女房东唔了一声,章奶奶瞧见一旁的白父,拿疑惑的目光看了看女房东。 女房东介绍道:“小白的爸爸。” 章奶奶啊了一声,高兴地道:“哎呀,你好呀!小白跟你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白在咱们马戏区住的可好啦,大家都喜欢这个孩子!他还老是帮我打理花草呢!” 白父微微地动了动嘴角,道:“应该的,麻烦您照顾那孩子了。” 章奶奶笑得合不拢嘴:“都是他照顾这些街坊邻居的多!小白好啊,在老家有没有女朋友啊?” 白父道:“没有。” 章奶奶水壶一放,颤颤巍巍地身上擦手,道:“好好好,我这就跟曹老头说去!刚好叫你见见他们家姑娘!” 白父很迷惑地看了女房东一眼,不太高兴,女房东嘻嘻笑道:“白叔叔,小白在马戏区可抢手啦,什么曹伯伯呀,李阿姨呀,赵婶婶呀,一直想着把自家亲戚介绍给小白哩,逢年过节,最爱往我们家送东西了,牛奶都是一箱一箱的。” 白父哼了一声,活动活动筋骨,闷声道:“我儿子才不是这种人呢。” 这会儿倒晓得护起犊子来了,女房东心里想,这个白叔叔倒也不是一点也不疼小白嘛。 “愣着干什么?”白父眉毛一竖:“下来十分钟了,还没清醒?要不要拿冷水冲一冲?” 好凶,女房东瘪瘪嘴,可算明白小白背上那一棍子是怎么打出来了。 女房东下意识立正:“清醒了!” 九点半,富二代起床了,打开房门,准备去搞点早饭吃,突然大门打开,外面冲进来一道黑影,撒着丫子,一头朝他怀里猛扑过来。 富二代吓了一跳,一把抱住女房东,忙道:“怎么了?小语真被退学了?” 女房东哭着说:“我再也不跟白叔叔一起学防身术了!我学不会!我胳膊断了也学不会!下次直接让歹徒勒死我吧!!” 富二代失笑,问:“你学了什么?” 女房东抬起脸,板着手指头数给他听:“一个什么抱腕的、一个什么控肘的,还有一个什么……扣大拇指的,但是他叫我拿他做实验,做实验就做实验,又不让着我!我哪儿能扣得赢他呀!我不学了!不学了!” 脖子都能被划伤的柔弱女市民,白教官很严苛。当女房东再一次没能成功地将他撂倒在地时,为了让她明白事态的严重,白教官二话不说模拟了歹徒下一步的操作,一把勒过她的脖子,踢腿,摔人。 女房东尖叫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白父不至于真的把她摔在地上。 ——拎着她的领子把她停在离地面三五厘米,然后松开手,让她滚落了下去。 “咳咳咳!叔叔,您这又是哪一招啊!” 白父背着手,站起来,惆怅地道:“明白了吗?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歹徒就能把你的整个人控制在地面,抢劫也好、侵犯也好,他一只手就可以卡住你,为所欲为!如果蒙住你的眼睛,你连笔录都做不出,如果有凶器,你这时可能已经血溅当场,就算没有凶器,男性的手掌力量,就足够让你的脑部和地面发生剧烈碰撞,脑震荡、颅内出血、颈椎断裂,甚至当场毙命!” 女房东:…… 她哭丧着脸:“白叔叔,我力气哪儿能有您大啊!” 白父站在那里摇头:“真正的歹徒丧心病狂、法理不顾,只会比我更加暴力。” 为了给小丫头加油和鼓励,白父断喝一声:“起来!继续!” 富二代听她义愤填膺地说完,已经乐不可支。 女房东气得跺脚:“你还笑!白叔叔一大早模拟了我五十多种死法了!” 富二代微微正色:“白叔叔是对的,得学。” 女房东道:“我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里不是有你和小语吗?” 富二代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又拍拍她的脖子,问:“这儿是怎么来的?这儿又是怎么来的?不仅得学,你还得给我好好学。” 女房东鼓着嘴:“我不。白叔叔说我力气不够大,还想给我在房间里装个沙袋呢!” 富二代点点头道:“沙袋可以不装,这个必须得学。白叔叔提醒我了,你那些防狼喷雾,都是小儿科,我改明儿从国外给你捎个能过安检的小电棒来,你每天随身带着。” 女房东自然知道这是为她好,但是今天早上着实又气又累,故意瞪了富二代一眼。 富二代也知道她是在撒娇,给她按了按小胳膊,哄道:“听话,我明天也早点起床,给你和白叔叔当陪练。” 女房东道:“白叔叔一个人就够我死五十多次了,你还当什么陪练?” 富二代摊摊手:“‘为所欲为’的部分,我不就来了吗?” 女房东跳起来殴打他,大叫一声道:“拿腕背压!” “哎呦,出师了,出师了!我的腕!” 关爱完了女房东,就轮到了白父最喜欢的富二代。 富二代在厨房倒水,白父背着手,在他后面转来转去。 富二代水都喝不下去了,他说:“叔叔,我没打算真的为所欲为。” 白父一头雾水,他问:“小伙子,你在哪里练的拳脚?” 正巧小白在客厅帮高中生做剪纸作业,瞥见两个人耳朵都竖了起来,富二代来劲了,放下水杯就开始吹:“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小叔叔是少林寺的,我五岁那年……” 高中生撇了撇嘴:“又来了。” “到了八岁,改学巴西柔道……” 小白说:“你剪错了,大象耳朵是扇子形的。” 高中生说:“这是长颈鹿。” “十五岁的时候就更厉害了……” 半真半假,情节跌宕,白叔叔已然侧耳,听得全神贯注。富二代边说边想,你上回说我偷袭,这回我从正面出手,顶多算个突袭,再招架不住就是你技不如人了,怨不得我海淀拳王。 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出手:“看拳!” 小白和高中生都抬起头来。 一声脆响。 “啊!叔叔!我错了!错了错了!” 小白收到的举报越来越多。 作家在他房间跺脚:“你爸把我的《林海雪原》借走了!” 小白哦了一声,说:“等他看完了,我拿下去还你就行了。” 作家红着脸扭捏道:“里面夹了几张卡片呢。” “什么卡片?” 作家凑过去耳语了几句,这次轮到小白跺脚了:“你把那种东西夹在林海雪原里干什么?!” 作家道:“那我不是想着,每次动了邪念,一看到革命前辈的奋斗历史,就能净化污浊的心灵吗?!” “你净化,你净化不知道把那些丢了!” 作家支支吾吾地说:“就跟小夏收集塑料袋一样,老觉得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嘛!白哥,你爸这两天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昨天!还问我有没有《红旗谱》呢!” 高中生刚从兼职回家,就跑到小白房间:“你爸太过分了!他今天从小柳哥的奶茶店门口路过,我给他做了一杯店里的招牌奶茶。” “他没接?” “他接了,也喝了。” “然后呢?” “当场就吐了。” 小白一想,坏了,可不得吐吗?他爸接受甜食的上限是玉米窝窝头。 “……真是不好意思。” “你去给小柳哥说吧,当时他也在场,已经自闭了。” 女房东就更不用提了,每天早上起来学习防身术,人都学瘦了,背后拍她一下,她就跳起来大喝一声拿腕背压,作家胳膊肘差点给压坏了。 为了给他爸找点别的事情做,小白可算想起来,父爱很爱下象棋,在管辖的平顶山警察局可算小有名气。 而傅哥,曾经在马戏区象棋大赛中杀出重围,勇夺第一,赢了一壶金龙鱼。 棋逢对手,白父自然非常高兴,他一边卷起衣袖,一边志得意满地道:“小伙子,你打拳这么厉害,下棋可不要让我失望!” 富二代仰天长笑:“我师从胡荣华效法王天一,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棋高一着!” 平顶山棋霸vs海淀区棋王,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战一触即发。 神仙打架短,菜鸡互啄长,两个小时后,看棋的都散了,客厅里只剩两个沉着冷静的身影,不动如山,象征着男人的巍峨。 两个人的关系总算好了一点,除了晚上还是倔犟地不肯睡床。 小白的生日是十七号,就是后天了,他想,爸爸今年应该会留下来给他过个生日再走吧。 ……别误会,我白·警校之光·铁血猛男,不会在乎蛋糕、蜡烛和许愿的,什么从小到大没过过生日啦、爸爸没跟他说过生日快乐啦、没收到过礼物啦、只能看着同院子其他小朋友过生日什么的,我都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十六号的下午,父亲出门了,好像提了点东西去奶茶店赔礼,跟小柳解释他们家奶茶还是挺好喝的。 以往他是不会干这种事的,不知怎么,在这边住了一阵,人都变得柔和了。 回来的时候,白父径直跑去了阳台。 小白问:“怎么了?” 白父在外面踱了半天的步,压了压心头的怒火,半晌才道:“你看看十点钟方向那栋楼,还在盖!我上回就跟他们说了再往外建容易发生火灾,这个季节,这一片全都烧起来!你来看,你从上面来看这个电线!” 小白正坐在地上叠衣服,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白父气得嘴边的肌肉一鼓一鼓,折身朝小白质问:“你们这边警察局怎么回事?!阳台不建围栏不管,路边违规停车不管,违章建筑一片一片,都不管!那个房子,我第一天来就报警了,这么多天,居然越建越高!” 小白抬头道:“你报警了?你怎么报的警?” 白父一心想着火灾隐患,没好气地道:“警察局大门就在那里,我走进去报的警!” 小白腾的一下子站起来:“你报警干什么?!这边都是老居民,马上就要拆了,片警本来就不管事,你走进去报警,你一走,人家记恨的还不是我们房东!” 白父一晃,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我报我的警,还怕其他人记恨?怕记恨当什么警察?!这边片警不管事,你也不管事?” “马戏区本来就是这样的!” 小白说完,立刻知道自己失言,掉过脸不吭声。 果然,父亲脸色坍塌,突然往后倒了倒,像遭到了晴天霹雳。 他叫了一声儿子的全名。在家里,这是最高警报,上警校之后,他再也没这么叫过小白,父亲还是那样高大、凶悍,坚不可摧,他鹰隼般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儿子的眼睛,良久,粗噶的喉咙以一种几乎拷问的声调逼迫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 昨天因为公祭日所以就没有更新现在剧情过半 《女房东》整本书已经全部写完啦 一共四十三万字有点长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个小伙伴!没有你们的留言支持 就这样的成绩我肯定早就写不下去了你们都是小天使!! 欢欢,生日快乐 小白已经不记得争吵的源头只是马戏区一栋违章建筑。 今天家里没有人,其实只不过是白父把他压抑了这么多天的不满全都说了出来,和违章建筑也没什么关系。 他的嗓音粗犷,嘴角眼角下垂,目光如火,和审讯犯人的神情别无二致。 他质问小白,为什么夏天还要六点半才起床。比上学时晚起的半个小时,令他这么多天始终耿耿于怀。 “你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堕落到什么地步!你以为你只有早起松懈了!你晚上运动了吗?一周一次拉练拉了吗?你的队友天天拼死拼活做工作,你真是逍遥快活!” 小白胡乱将身上的绷带撕扯下来,绷带又多又厚,怎么也扯不清,这个动作滑稽又可笑,撕扯得他浑身上下都开始作痛,他将那些带着米白色绷带全都一口气丢到地上,无声无息,药粉和血肉黏连在一起。 他问:“你要我从手术台下来就举铁才满意吗?!” “噢,”白父点点头,高声讽刺道:“原来你还上了手术台,真是英雄得很!立了三等功还是二等功?前一阵子你秦师兄被捅了一刀,人家还不是一声不吭!学校里给你一点荣誉,你真觉得你高人一等,被打破一点皮,要你挂在嘴边一辈子才好!” 又来了!又来了!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秦师兄,黎师姐,成师弟,葛师妹,整个家属大院没有一个不值得他学习的,所有的小孩子里,他小白是最差劲的那一个。他低人一等,他的努力徒劳无功。 他半天才问:“你是怪我没被捅一刀吗?” 白父微微一顿,仍是报以冷笑:“你可捅不得,你那个房东,非得趴在你身上掉眼泪不可。” “是啊,”小白也笑了笑:“我哪是值得掉眼泪的人呢?” 白父愠怒地道:“你好会说话!” “都是你教的好。” 白父盛怒至极,像一个冲出铁轨的喷薄的火车头,喘着粗气,在屋内毫无章法地走来走去,看见地上儿子的绷带,心烦气躁,一脚踢开。 白父指着他,手指都气得发抖:“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没做错?‘马戏区本来就是这样’,是啊,照你这么说,中东也不要去维和了!金三角也不要去禁毒了!那边本来就是这样!你是什么人?你是来干什么的?!梁队把你派过来是干什么的!?自己意志不坚,还要怪到环境身上!那叫你像你邓师兄一样去黑帮,你是不是还要给梁队开一枪!?不想干趁早别干,滚回河南当户籍警!” “我没有。” 白父高声猛喝道:“还敢顶嘴!” “咳咳咳……” 小白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白父怒火攻心,一口气呛在喉咙里,整张脸呛得通红,呛得站都站不住,弓着腰剧烈地咳嗽。 他连忙跑过去要帮父亲顺顺气,可白父仍在气头上,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推开了他。 一双黑亮固执的眼睛,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 而父亲的失望,是小白最不愿面对的事情。 他只能把父亲的茶杯递过去,和之前的每一次争吵一样,低下眉眼道:“我知道错了。” 白父重重地冷笑一声,也不说原谅,又咳嗽起来。 晚上,两个人依然背对背睡在地铺上,他们的争吵转瞬即逝,上一刻兴许还头破血流,下一秒又不约而同地偃旗息鼓,安静下来是两人默契的和解,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找到更好的方式。 小白没再说话,父亲也没再说话,只不过他白天动了很大的气,肺又一直不太好,半咳半喘的沉重呼吸声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清晰,一声一声,整个半夜连绵不绝。 “嗡嗡”一声,信息来到。 小白伸手去拿手机,恰巧十二点。 母亲发来信息,和每一年一样,她总是那个第一个祝福自己的人。 “欢欢,生日快乐,平安幸福。” 白父问:“谁的消息?” 小白把手机放了回去,他说:“妈妈。” 父亲的呼吸声又响了起来,沉重而疲倦,却比刚才轻了一点。 半晌,父亲突兀地开口,情绪晦涩地说:“我明天就走。” 已经一天都不想和他多待了,哪怕今天就是他的生日。 小白攥紧了拳头,他很想问一句,你难道不想知道妈妈发了什么吗? 他很小的时候就想问,你难道不想妈妈吗。 眼前又浮现那两个空茶杯来。 话到嘴边,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句有点像客套的真心话:“注意安全。” 白父很是傲娇地哼了一声,接着喘气,小白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到最后说了句:“我和你吵,是不想你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辜负队里的期望。” “……不要辜负队里的期望。” 那是他对儿子唯一的祝福。 第二天小白醒来的时候父亲果然已经走了。他的行李很少,一只手就可以拿完,小白甚至不知道父亲是几点钟出的门,现在才六点整,他走时,必是月亮高悬。 小白磨磨蹭蹭地下楼出了门,在外面跑了许久,天光大亮,今天是他的生日,把手机拿出来看了又看,收件箱仍然空空荡荡。 “你回来啦?”女房东抱着一碗酸奶做早餐,唇上有一抹白,朝他指了指楼上:“你要不要去我房间看看,白叔叔昨天给我装了个小沙袋呢!对了,叔叔呢?” 小白说:“回去了。” 女房东奇奇怪怪地点点头,嘟囔了句怎么也不说一声,便继续吃早餐了。 小白回去收拾地铺,说来可笑,最后他们父子二人竟然真的谁也没睡床,赌气也好,关怀也罢,他们俩总是没有赢家。他弯着腰,在地上很慢地卷铺盖,门又被敲响了。 是作家,给他拿了张碟片过来,看见小白在卷地铺,很吃惊地道:“叔叔走啦?” 小白本能地皱了皱眉,作家赶紧道:“我的意思是……叔叔回河南啦?哎呀,他还叫我把这个碟子给他,怎么突然走了呢?” “什么碟片?” “喏,”作家走过去,递给他,是车载音乐,封面上的女人是蔡琴,作家道:“昨天他捎我的车去市里,听见这个音乐,说觉得很好听,叫我给他呢。” 小白垂着头没吭声,脑子里乱糟糟的,作家试探地道:“跟你爸爸吵架啦?” 尽管努力克制,小白的沮丧依然不难看出。 作家倒是很体谅,拍拍他的肩膀,心大地宽慰道:“哎,哪个男人跟爸爸不吵架,不跟爸爸吵架的男人算男人吗?没事的白哥。傅哥说了,他爸要是有你爸一半好,他怎么着也不会来江尧。” 作家叹了口气,有点同情地道:“哎,是傅哥偷偷跟我说的呢。他说,他长这么大,他爸爸还没跟他下过这么久的棋呢。他还说过,在国外读书的时候,他惹了一个不该惹的人,被人家扔到监狱里,整整蹲了二十几个小时,他在洛杉矶蹲监狱,他爸在阿拉斯加滑雪,最后,他外公派的人从北京赶过去把他接了出来。” 小白怔了一下,道:“那是挺过分的。” 作家也是这么想的,他拍拍小白的膝盖,又叹了口气,道:“傅哥说这还不算最过分的,说……哎呦,这是什么?” 作家移了移位置,屁股被一个东西硌着了,往地铺底下掏了掏,掏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作家眼睛都直了:“我靠,瑞士军刀!” 是一把很好的瑞士军刀,内敛的黑色,拿一个破破烂烂的硬纸很随便的包了一下,小白觉得这个纸板有点眼熟,展开一看——果然是高中生的剪纸作业! 小白苦着脸抚着剪纸作业,头疼地道:“拿纸包着也不能拿人孩子作业啊。” “这是你爸留给你的?” “应该是吧。” 作家羡慕地看了看那把极其精巧,以至于可遇不可求的瑞士军刀,忍不住道:“你看,你爸还是对你挺好的吧,你看看这刀,你看看这开……” “手别动。” “小气,”作家讪讪地收回手,道:“摸一下又不会摸坏!” 这可是他爸给他的第一个生日礼物,当然得宝贝点。 “对了,”作家临出门指指那张碟片,嘱咐道:“别忘了带回平顶山给叔叔哈。” 父亲平时很少听歌,听也是革命歌曲,开的车是带斗篷的迷彩皮卡。一辆轰轰隆隆的迷彩皮卡里,不是崔健,不是强军战歌,而是蔡琴,车窗半开,露出来父亲那张永远扳着的扑克脸,眼角嘴角冷冷地下垂,怎么想都觉得画面诡异。 小白被自己的脑补激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收好军刀,将碟子拿过来仔细看了看。 《叫我如何不想她》。 违章建筑没几天就拆了,不知道父亲跟警察到底说了什么。 停电 “什么?什么旅游团?我跟你一起去。” 女房东兴兴头头地拽着她的大背包,莫名其妙地看着富二代:“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说了要跟李阿姨她们一起去爬山的嘛?!” 富二代拽着她不松手:“江尧市的山不够你爬,跑到三清县去干什么?” “又不远!” “你一个人在外头过夜,”富二代道:“我不放心。” “是一个团的嘛!”女房东弯弯眼睛一笑,讨好道:“李阿姨、卢阿姨,赵婶婶,还有曹阿姨,都是你认识的人嘛!大家互相照顾,三四天就回来了!” “你没事跑到山里去做什么?” “我……”女房东动了动嘴,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半天也没吭声。 富二代动手给她卸包,面无表情地道:“是不是那些阿姨非要你去?你一个二十来岁小姑娘,跟群四五十岁阿姨能玩什么?一路给她们拎包照相?你想都别想。” 女房东眼看他真耍起性子来不许她出门,忙拽着他的手,实话道:“我去给咱们家求个签呢!” 富二代停了,等她交代完。 女房东嘴一瘪,使劲把包往身上背,埋着脑袋有板有眼地道:“你看咱们家今年,也算多灾多难了,作家、小白、小语,我,大家都搞得东一身伤西一身伤的,三清县那个神山不是很有名嘛,刚好李阿姨组织马戏区一块儿去避暑划船,我……我就想着去求个签什么的,祛祛邪气。” “什么邪气,”富二代皱眉:“你还信这?” “当然啦!”女房东仰头抗争道:“举头三尺有神明,那么多人不远千里都要去拜,那山肯定有灵处,我去拜拜怎么啦!到时候,求个平安符回来,保佑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富二代盯着她的脸看了半瞬,忽然觉得无聊至极,松了手,没什么感□□彩地问:“你是去给小白求平安符吧?” 女房东一时语塞。 他极轻地笑了声,语气懒散,脸上也没耐心,短短的工夫,他没等来回答,转身便走了。女房东背好了包,高中生坐在餐桌旁边剪纸,一直看着她。 女房东露出笑脸,朝他招招手:“在家要好好吃饭!钱不够跟我说!” 底下响起阿姨们欢快高昂的催促声,“小夏”“小夏”一声声将她的名字喊得很慈祥,兴致高涨,女房东连忙应了一声,高中生一句“注意安全”只喊了一半,他心一跳,剪刀划破手,突然觉得很不详,鞋子也没穿便追了出去,她们正在排队登大巴车,叽叽喳喳的,丝巾颜色很艳丽,大巴车上印着旅行社的名字,女房东在排队,朝他快活地招招手。 高中生没再追上去,也朝她招招手。 女房东不在家,自然是快乐的日子。夏天就是不必管教的季节。四个人坐在门口吃西瓜,看绿裙晾被子,洗完澡出来也不用穿衣服了,富二代带他们出去玩,恰好有两个明星战队来江尧打比赛,富二代直接带高中生在后台跟冠军打了两把,凌晨回家扫个小黄车,江风吹过,也算青春正好。 富二代心血来潮地问他:“哥对你怎么样?” 高中生还在长个子,腿不如他们长,使劲骑着车,不说话。 富二代哈哈大笑,作家说:“你别逗人家孩子了。” 富二代说:“没逗他,我就是觉得我这样挺好的,老实说,我来江尧的时候,真没想到今天——哎呦我操,大晚上骑个摩托这么飚,要不要命了?” 呼啸而过的摩托呜的一声已经飘出了二里,还是个小车队,此起彼伏的呜呜声久久地回荡着。 富二代骂道:“找死行为。” 小白说:“前边就有测速的,上面探头也开着,能找到。” 富二代不以为然:“找着又能怎么样?刚刚那是什么车你没看见?劳斯莱斯y2k,这种人非得摔成植物人住院,他爹妈围着他哭两天之后再生个二胎,其余没什么能让他害怕的。” 作家在风里喊道:“那你呢?傅哥?” 富二代高声道:“老子怕你妈!” “傅哥,刚刚赛场那两个妹子叫你去玩,你为啥不去啊!” 富二代下意识瞄了旁边蹬车的高中生一眼,孩子还在努力蹬车,富二代微微撒开腿,车速慢了下来。 富二代不屑地回答作家:“老子才不玩福利/姬。” 作家嘿嘿地笑了一声,夜色绵延开来,虽然已经凌晨,江尧市的灯火晃晃如星,来来往往的私家车在深夜里依旧忙碌地穿行。 作家摇摇头,笑着叹了一口气道:“我刚来江尧念书的时候,这街还没这么多灯呢,一眨眼□□年过去了,江尧都变得这么有钱了!” 房价也越来越贵了,他在杂志社的时候租得起市里的公寓,买得起各个视频网站的vip,这么些年过去,城市越来越好,他却越来越差。 他忍不住又想发个朋友圈,拍一张此时此刻的夜景,文案都想好了,就配“我和我的一生各执一词最后同样消失”,啧,文艺,太文艺了! 靠近马戏区,灯火渐熄,已经后半夜,马戏区内已经黑洞洞一片,四人锁了车往家走,小白眼亮,忽然朝前两步,一把抓住一个人。 作家道:“嘿,是不是那个偷电的!” 富二代一头雾水地问:“什么?” 前面那个阿姨叫起来,三更半夜的,富二代忙上前道:“干嘛呢干嘛呢,是不是误会了,这阿姨我知道,她就住咱们家边儿上,电动车不好充电来我们这儿借一下,是咱们邻居!” 下了夜班的阿姨以为他们家都睡了,看见这么多人,吓得哆哆嗦嗦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高中生皱眉看着她好一会儿,认出来了,但是没吭声,小白拽着她道:“上次被我遇见,说了下不为例,这次又怎么说?” 阿姨带着哭腔说:“哎呀,现在太晚了,我们家搬上去会吵到邻居睡觉的!这不是想着你们一楼就能弄,方便点吗?!” 小白道:“哪里的一楼都方便,怎么不找你一楼的邻居借,要跑来我们这里?” 被抓包过一次也不走,不就是看小夏好欺负吗? 阿姨赶紧指着富二代:“我上次跟他说了的!他说要跟你们房东讲得!他允许我在这里充我才来的!” 大晚上吵吵嚷嚷不像话,富二代不由分说地把小白手里拽着的电线抽下来还给阿姨,挥挥手说走吧,阿姨抓了线,扶起车,跌跌撞撞就跑了。 富二代转头批评小白:“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乐于助人?小夏平时怎么教育我们的,互助友邻知不知道?” 作家小声道:“电费又不是你出。” “什么电费?” “充电动车的电费啊。” 富二代奇了:“咱们交的房租不是包括水电费吗?” 小白觉得他脑子是真不好使:“那是我们四个预交的水电费,我们用超了的,还不是她去交?别人来我们家偷电,电费不还是小夏交吗?” 富二代还是没明白:“那每家物业不是一样的吗?不都包水电了吗?谁还分每家每天用了多少钱?” 高中生没忍住,问道:“你在说梦话吗?” 接下来的五分钟,在场三人轮流以通俗易懂地方式给他科普了马戏区水电是用多少交多少,他们的水电费里,少的小夏自己补,多了小夏也不会退,所以理论上可以随便用,多不退少不补。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拆掉的老旧房区,各家各户并没有物业费,每个月要自己去社区交水电费,晚交就停电断水,一度电是…… “等等。” 说的口干舌燥的仨人停下来,看着突然严肃的富二代。 富二代猛地跳脚:“那那女的不就让咱们家给她交了电动车充电的钱吗?!” 高中生气得不轻:“你才知道!” 富二代骂小白:“嘿,那你怎么能放她跑了呢?她去年年底就开始了,这都半年了!” 小白无辜地看着他:“是谁放走的?是谁从去年年底就放走的?” 富二代越想越恨,一脚踢开旁边的石子:“那她上次还骗我,还说是借用一下,也没说还钱啊!我操,充个电动车能有多少钱,这点儿还偷,她还是人吗!” 高中生幽幽道:“她是柳大爷前面那栋的,在车间上班,三班颠倒,这个点刚下班,一个人带两个儿子,你觉得电动车钱对她来说,是‘一点儿’吗?” 富二代语塞了,又在心里默念“民间疾苦”四个字,念了半天,到底还是不理解:“就算一个月五十吧,少吃两个早餐也该来了,就算她早餐便宜,再加两顿晚餐也该来了,又不是几千几万的大钱,至于这么偷偷摸摸跑到别人家偷吗?” 他怎么也不能明白。 高中生懒得跟这位大少爷再讲下去了,他脑子里也是乱乱的,一会儿是自己几个小时前,在江尧最好的酒店,富二代打个招呼就能进去的房间跟世界冠军打游戏,一会儿是马戏区为了几块钱电费偷电的邻居,夜风一吹,他想起金色梦乡那瓶十二万的酒,和自己挨的经理的那一巴掌。 高中生不愿再想了,只想回去睡觉,嘟囔着说:“回家吧。” 一回家,噼里啪啦摸了半天也没把灯打开。 小白问:“灯坏了?” 高中生跑去客厅开了开电视,也没反应,冰箱也是黑的。 作家说:“不会没交电费吧?” 高中生摇摇头:“她上个星期刚交的。应该是停电了,马戏区用电高发期经常停电,等会儿说不定会来,要是没来,明天居委肯定要找人修的。” 富二代说:“那刚刚那女的还在这儿充什么哪?” 小白说:“她可能也不知道马戏区停电了,在那拔了又插插了又拔,以为是电插头坏了。” 富二代撇撇嘴:“这些人也真行,停电了都不知道。” 作家道:“这边人哪像你,舍得整晚开空调,多的都是老人家或者租不起好房子的穷人,晚上开不开电风扇都不一定呢。” 富二代不爱听这话了,回嘴道:“人都是肉做的,穷人七月天就不热了不成?” 作家说:“热可以忍,没钱怎么办?” 富二代打着手机的亮往房间里走,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拉倒吧,连电费都挣不来活该忍着。” 三个人相顾无言,小白想起警察局里那些为五十块就肯铤而走险的罪犯,高中生想起一同卖过酒的顾向南和桑妮,作家想起自己。 这一晚,富二代等来电,左等右等没等来,热得一晚上也没睡着,第二天天刚亮就拉开窗帘,外面不少人已经摇着扇子出门纳凉了,对面楼的灯也都没亮——整个马戏区的电都停了。 小没良心的 白天一到,烈日高悬,温度高了起来。狭小的筒子楼、密不透风的砖瓦房、身体不好的老年人都受不住,很快便叫来了马戏区的电工牛师傅,还有牛师傅的徒弟小马。明晃晃的太阳下,底下许多扇着扇子的人,催促着牛师傅快些。 富二代怕热,作家也没法在家更文,两个人去市里游泳“避暑”,小白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又忙着去大爆炸。 家里只剩高中生,奶茶店也停了电,他无事可做,又不想学习,抱着下巴坐在走廊上等人来修电,等着等着,他忽然有点困了,身后被人一拍,他一回头,小白回来了。 高中生问:“几点了?” 小白皱着眉头道:“下午四点了,怎么?还没人来修?” 高中生淡淡地愁道:“总电闸没问题,现在在挨家挨户地排查,好像要换断路器。马戏区接线方式太老了。” 小白问:“到哪家了?” 高中生道:“还早呢。” 每一次修东西、发东西,他们家永远是最后一个。 总是如此。 等富二代回来的时候,已经又是繁星满天,马戏区寂静无声,他一边脱鞋,一边啪嗒啪嗒摁了摁灯,又没开,黑暗沉寂的客厅忽然亮起两束白光,高中生和小白的脸悬在半空,富二代吓得惊声尖叫。 作家赶紧掩他嘴:“大哥!邻居都睡了!” “我□□们两个!没事儿坐在客厅地板里干什么!” 高中生幽幽道:“停电了。” “老子知道!” “傅哥,”作家摸了摸傅哥脆弱的小心脏,问道:“你胆子是不是小了点?” 上次他被夹到手,叫一声,富二代就给吓得上蹿下跳。 富二代恼羞成怒,扯着作家看那两束光里的脸:“你自己看!吓不吓人!吓不吓人!我胆子小?呵,我胆子小?!我胆子小?!” 高中生小声道:“胆子小又不丢人。” 富二代红着脸骂道:“老子胆子天下第一大!老子哪里都是天下第一大!” “行了行了,”作家赶紧把他往门里推:“赶紧进去吧,外头人听见说我们家大晚上扰民呢。” 富二代这才回过神,问:“你们俩坐这儿干什么?” 小白把手电筒往地板照了照,富二代看见他们正在打地铺。 “楼上太热了,”小白说:“客厅面积大,凉快点。” 他们打开厨房的窗户,风呼呼地往里吹,比卧室里凉爽得多。 “谁问你这了,”富二代皱起眉头,站在门口:“停电还没好?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卢阿姨他们家可是亮了灯的!” 高中生道:“卢阿姨他们家是楼房,先修。” “范大爷家也是亮的。” “老人家年纪大了。” “别胡扯,”富二代道:“马大姐前面店子都开了,又不是楼房又没有老人,用电量还大,凭什么还排在我们家前面?” 高中生没说话。 黑暗里,富二代无声的压迫和怒气在游走,作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他傅哥的气场才是天下第一。 “他们是不是看你一个孩子在家,故意不给修?” 高中生摸摸脖子,无措道:“不是。” “不是?”他陡然扬高声音,踢踢踏踏地往里走:“这算什么事儿?!别睡了,给我起来,跟我去居委会要个说法。” 真他妈想的出来,现在都快十二点了,哪个居委会有人?去李阿姨家里把人拽出来,难得人家就会给你好脸色? 作家把话咽了回去。 高中生不习惯告状,这也是女房东的习惯。明明平时是最不爱看她息事宁人、逆来顺受的样子,难得有个人出来撑腰,他也早就开不了口了,只能攥着拳,局促地拿骨节摩擦地铺上的布料。 他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半天,还是小白出来打了圆场:“本来也还有一部分人家没弄好,章奶奶家也没修,明天电工还要再来的,你今晚去找人要什么说法?” 作家忙道:“是啊是啊傅哥,去年冬天断电,我们家也是最后才修的,我看这个地铺也挺凉快的,咱们将就一晚也行。” 小白说:“你要是嫌热,就打车去市里找酒店,明天修好了再回来。” 富二代没吭声,站在黑咕隆咚的门口。 作家离他最近,隐隐地能感受到富二代的气息在不耐烦的边缘,动都不敢动,半晌,他听见“咕咚”一声,——富二代把鞋子一丢,打开手机手电,不爽地问:“哪儿还有垫子?” 小白笑了,道:“我去拿。” 夜半。 “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了了了!!” “老子去把这些蝉一把火烧死!” “傅哥冷静,”作家道:“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富二代四仰八叉地躺在冷硬的地铺上,发牢骚道:“这他妈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小白笑了一声:“区别大了。” 月光满室,地板莹亮,热烘烘的夏夜,只有风吹过才能带来一丝凉爽,蚊香的一点橘黄微弱地闪着,富二代一侧脸,就能看见旁边笔直笔直的高中生,和毛绒绒的作家。 富二代第一次睡地铺,还是四人大通铺,屋内没有空调,屋外虫鸣不断,他腿伸开,就得踢到旁边的人,稍微动一动还要出汗,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开始质问这个世界:“为什么老子睡中间?” 作家弯弯眼睛一笑:“防止你半夜跳起来杀人。” 富二代:“……” 他看了看作家,问:“你是自然卷?” 作家摸摸脑袋:“不是,只是发尾干枯。” “你为什么那么穷?” 作家深沉地道:“我睡不着时,也会思考这个问题。” “思考出答案了吗?” “还没有。” 富二代辗转反侧,百无聊赖,又开始躺尸,直挺挺地盯着天花板,看见天花板,就想起二楼,想起二楼,就想起女房东。 夜风吹拂,虫鸣躁动,白月满地,富二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要是小夏在就好了,我肯定有法子说服她跟咱们一起打地铺。我就能……” 一旁的高中生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富二代撇撇嘴,道:“我说说还不行吗。” “不行。” “还好小夏不在,”小白在最那边说:“这么热的天停电,女孩子怎么受得了。” 富二代闻言大怒,隔着高中生,伸长胳膊要打他:“你妈的,说到小夏你就醒了?!就你温柔?就你体贴?要是小夏在,老子铁定带她出去住花园酒店,五千块钱一张床,用得着你?!” 他张牙舞爪,高中生烦躁得很:“热死了,别贴这么近!” 富二代冷哼一声,作家扯了扯富二代的裤衩角。 作家又开始对富豪生活的每日好奇,问富二代道:“傅哥,你今天怎么决定留下来的?你为什么不出去住?” 当然是方便明天叫人来修电,马戏区不就是欺负今天孩子一个人在家么? 富二代说:“体验穷人生活。” 作家对号入座,气恼得说不出话来,呼哧呼哧的。 一直没说话的高中生突然开口:“你什么时候体验完?” 富二代一愣,作家也不呼哧呼哧了,空气一时有些凝滞,安静得能听见月芒穿窗。 高中生耳朵一红,硬着头皮嘟囔了一句:“你吵死了。” 富二代笑了。 他伸手轻拍了一下高中生的脑袋,漫不经心地道:“小没良心的。” 跟你姐一样没良心。 富二代不喜欢睡不着的夜晚,他能想的事情太多了,他留在江尧,与其说是和谁赌气,不如说是逃避曾经的自己。此时此刻,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和伸手不见的未来突然蜂拥而至,抽象的脑海里,这对姐弟在他生命中的地位如大海上的一只舟船,随着飘摇的风雨和未卜的命运梦幻般时轻时重,这种失控感让他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蹭的一下坐起来,一巴掌拍在作家腿上。 作家一声痛呼“傅哥你是人吗”让他感到些许真实。 他说:“我睡不着,咱们找个片儿看看。” 作家犹犹豫豫地道:“这不是有未成年吗……” “老子说什么片儿你说什么片儿?”富二代一脚踢过去:“你脑子里除了黄色能不能适当装点别的?” 作家连连否认。 高中生不开心地道:“我要睡觉。” “睡什么睡,”富二代翻身在沙发上摸出他的ipad,吧嗒一声,电子产品的光芒刺眼地亮起,他说:“电是满的,够咱们看个电影儿了。” 小白也睡不着,爬起来问:“什么电影?” 高中生想睡也没法睡了,挠挠身上,道:“前几天不是新上了个什么唐人街探案吗?还有王宝强。” 富二代往下划着片单:“看过了,看个别的——基佬片看不看?” 作家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四个大男人裸着睡觉——踌躇道:“傅哥,你觉得此情此景,适合看基佬片吗?” 富二代无语:“那还有什么,给你看柳岩,你他妈更睡不着了。” 小白突然兴奋地指了指划上去的一个版块:“那个,那个好看,我看了好几遍了,不知道看什么我就看那个。” “炮火连天的,大晚上看了这个睡的着吗?” “还好吧。” “孩子在呢。” “孩子也该接受点这种教育了。” “画面不会很限制吧?” “都能过审,你放心。” “片子好像有点老。” “这才是经典啊,新出的那些都没法看。” “老牌影星啊。” “嗯,我爸也爱看。” “还好小夏不在。” “你怎么知道小夏不看这个?” “声音太大了,给邻居听见不太好。” “调小点,不能太小了,太小没感觉了。” 四个人围在一起看了半晚上《我的团长我的团》。 ※※※※※※※※※※※※※※※※※※※※ 小舅子虐我千百遍 有修养,我没有 电工最后修的是章奶奶那栋楼,高中生频频看时间,六点钟,电工准时下班,修好那栋楼时刚好五点半,炎热的暑气仍然烘人,远处已经有浅浅的夕阳铺开,微微的烧着好看的橘色。 高中生坐不住了,站起来,在走廊上隐隐约约地咳嗽。 富二代一大早就拖了一把椅子来坐在高中生旁边,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翘着腿,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底下的电工和电工徒弟跟对面楼里几个居民聊天,说牛师傅辛苦了。 他们解开手套时,富二代没说话,关上工具箱时,富二代也没说话,当有人散了烟,他们俨然已经下班,在路边抽烟说笑时,富二代朝底下喊了一句:“喂。” 高中生微微一震,他还没听过富二代拿这样的声音喊人,颐指气使,高高在上,浑然天成。高中生咳得嗓子有点疼,他想,这个人应该一直是拿这种语气跟人讲话的。 底下的人原本对高中生的咳嗽充耳不闻,被这个声音一喊,也诧异地抬起头来。 富二代仍然跷着腿坐在椅子上,他们在走廊,看地上的人是俯视,富二代没什么表情地俯视着他们,说:“师傅,您是不知道这儿还有一家人,还是单纯的不想给我们家修?” 牛师傅是马戏区第一个电工的儿子,土生土长马戏区人,年纪一上,在马戏区算说得上话的“德高望重”。瞧见那姓王那个小姑娘家门坐着个租房子的,和那个学生,笑了,鼻子翘起来“哼”出一口烟气,黄色的牙齿一咧,没搭理。 倒是牛师傅的徒弟小马说:“这都几点了,咱们下班了。” 小马是牛师傅外甥。 底下有人脸熟富二代,知道这是个脾气不好的主,打圆场道:“明天再来,一样的,一样的。那个,小高啊,咱们马戏区人多,让你们家租客理解一下。” 底下邻居都是认识的,语气也算和善,富二代站起来道:“行,你们诚心不修,也不麻烦师傅,我自己在外面找一个就行了。三只手的猴子不好找,两只手的电工还不容易。” 他说着,也不管下面人的脸色,慢悠悠地转身从楼梯上走了下去,他转身的时候,高中生才看见他背后一块明显的深色。他怕热,今天在外面等人修电,穿了一件看上去质感很好的粉色衬衫,裤子也是规规矩矩的,长到脚踝,在外面坐了大半天,嘴上一声没吭,根本热得受不了,衣裳早就被汗湿透了。 ——正如高中生从他下楼梯的背影里看出的,这个人湿透的耐心。 他没敢耽误,赶紧进屋把小白和作家喊出来……拉架。 三个人下楼的时候,果然那些人在下面的空地上拦住了富二代,富二代眉毛低低的,眼睛却还带着一点笑意,嘴唇微微翘起,非常温和地听着这些邻居的理由。 富二代十级学者——作家,被这个表情吓得冷汗直流。 邻居韩叔叔说:“你怎么能去外面找人修?大家都用一样的东西,下次出事才好找原因,你一家单独用跟我们不一样的,下次又停电了,那算不算你们家的责任呢?” 富二代了解地噢了一声,好奇地问:“为什么算我们的责任呢?” 韩叔叔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外面的电工哪比得上我们自己社区的老电工?外面都是图赚钱的!给你们用坏线,假线,会偷工减料的!到时候再想找人,就找不到啦!” “你们年轻人,还是社会经验太少,多在社会上混就晓得了!” “再说了,大家的线好多都是串联的,你们搞特殊化,其他人家怎么办!电这个东西不能乱来,这个一定要大家都一样的、一个人负责才好!” 大家七嘴八舌地解释着,牛师傅仍然没吭声,似笑非笑,怡然自得地抽着烟。 富二代说:“你们的意思就是,全区所有人都修好了,只有我们家要等到明天是吗?” “我们区里人多,”有人笑着说:“你们体谅体谅就行了。” 富二代看了看手表。 “现在是五点四十五,”富二代直直地看着牛师傅,眼角弯弯地问:“您是准备现在就修呢,还是抽完烟再修呢?” 嘿!是个听不懂话的! 众目睽睽之下,牛师傅自然要在一个外地人面前维持威严,他十分不在意地一笑,扬扬手道:“说了今天不修了!不修了!修了一整天,我要回去了!” 说罢,他就起身要去拿他的工具箱。 富二代却不让他走。 “不知道您是不喜欢我们小语,还是不喜欢我们小夏?”他很好奇:“一栋楼费不了您半个小时,十分钟就能弄好咱们家,非要我在乡里乡亲面前跟您在这儿纠缠,难不成您是喜欢我?” 他表情微妙,话音嘲讽,牛师傅气得脸色铁青,骂道:“你们一家的地痞流氓,还要别人喜欢!自己独门独户,家里人多势众,那么有钱怎么不搬到市里去住?!” 原来如此。 “噢,”富二代这才明白,笑了,点点头道:“症结原来在这儿呢?我们家独门独户,家大业大,让你眼红了不是?是不是想买我们家房子没买成,才在这儿欺负人家小姑娘?我看养老院挺多空床的,花莲公墓也打折,你怎么不去?” 高中生嘴角压着笑,看了富二代一眼,到底是富二代,聪明是真聪明。 马戏区不少人想买女房东这个房子,牛师傅也是其中一个,钱少态度差,女房东卖给他才有鬼。 “嘿!?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说话的?!”立刻有邻居指责道:“年纪轻轻,会不会说话!这话是不是小王讲的?!是她教你的吧?!” “小高,你们家这是个什么人啊?还不赶紧带回去?” “这个小丫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平时笑眯眯的,背地里就是一肚子坏水!”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也在后面搭腔,冷笑着对富二代说:“小伙子,你是被她当枪使了,她自己怎么不来跟我们吵架,要你一个租房子的出面?你指望着从她那里捞到什么好处?你不帮她做点事,她可没那么便宜!” 小白认识这个女人,是他第一天来马戏区的时候,跟女房东隔空吵架的那位。 富二代也认识这个女人,章奶奶那栋的三楼,见到男人就往人家身上凑的那位。 一个当老师的,姓陈,以前女房东喊她陈姐。 富二代闻言也是一言不发,只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歪歪头,笑了。他此时已耐心将尽,每句话都在翻脸边缘,作家赶紧上去拉了拉富二代的衣角,道:“傅哥,算了,算了,都是邻居。” 陈姐瞧见他这个表情,脖子一缩,往人堆里埋了进去。 他推开作家,闲闲地道:“你躲什么呀。” 陈姐探出一个脑袋,啐道:“谁知道你打不打女人!” 富二代又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打女人?” “哎呦小伙子你好不得了!你怎么回事?我们可以把你赶出去的知道吧?!在社区里租房子要讲究老幼尊卑晓不晓得?啊?小高也在,你让小高给你讲讲,他跟那个王小夏受了大家多少照顾!你还在这里蹬鼻子上脸!你好大的口气哦!” 小白问:“什么照顾?” “是啊,”富二代说:“不知道是指除夕夜守着居委会呢,还是初一出去扫鞭炮纸呢?难道各位家里没有活人吗?这么天大的好事,怎么不赶着上呢?” 陈姐又探出头:“她现在不就跟李阿姨他们去旅游了吗?!这个名额还不算照顾吗?” “和一群老女人去县里爬山的名额就算照顾,那上回你跟着一群大学生去巴厘岛的名额算什么,私通?” “你!” 周围人听得群情激愤,指指点点,围观群众越来越多,闲言碎语如潮水涌来,夕阳慢慢燃起,他傅哥颇有种舌战群儒的壮烈感,富二代一向能动手就不骂人,此时跟这群人吵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动手,完全是因为尊老爱幼。 “看在我们房东的面子上,”富二代伸手指了指躲在人群里的陈姐,不躲不闪地道:“我今天不打你。你下次再往我们家小白或者小吕身上蹭,别怪我当众撕了你的脸皮,小夏有修养,我没有,他们不打女人,我打。” 众人鸦雀无声。 富二代又指了指牛师傅,直勾勾地盯着他,笑道:“师傅,麻烦你的烟抽完就过来把我们家断路器换了,咱们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今儿个心情好不代表我明儿个心情好,反正我是外地人,把你们得罪完了我家祖宅也没人拆,您可不一样。” ……作家想,好吧,也许他傅哥的字典里没有尊老爱幼四个字。 牛师傅气急败坏,坐在原地抽烟,使劲白了小马一眼,小马没法子,连忙弯着腰把工具箱拿了过去,憋着气,瞪了一眼富二代,富二代朝他温柔的一笑。 小马吓得背后一凉,一声不吭地开始掏工具。 其他人还在远远地谴责富二代,光站着,也不去扶牛师傅,也不给小马抵扳手,隔岸观火地正义着。 富二代像是消了气,折身慢悠悠往楼梯走,突然暴起一脚,把他们家楼沿下一个生了锈的大铁桶踢飞,铁桶里还有不成双的旧鞋,沾泥带土,叮叮铃铃,飞得到处都是,铁桶咚咚咚地在地上滚开,响声震天。 围观群众吓坏了,高声叫骂起来,不明主人的破鞋重重地落到他们家窗前、院子里,也没人敢捡起铁桶就跟富二代一顿干仗。 这些邻居。这些口口声声与他们家关系匪浅的邻居,这些欺软怕硬的江尧人。 高中生怔怔地傻站在那儿。 他知道富二代好斗又能打,也看得出富二代此时脾气正旺,一点就着,只要有个人敢指他一下,他就能把这一整天的怨气全撒出来。 却没有。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连脏话都没有带一句。 人群就已经认输。 高中生悲哀地惊觉,包括自己在内,他那孤立无援的姐姐,竟然连这么一个站在那里替她说一句“喂”的人,都等了这么多年。 在橘红如血的夕阳里,穿着湿透的粉色衬衫的富二代转身面对这些惊魂未定的邻居们。 他眼睛里一丁点笑意也没了,环视人群,一字一顿地道:“你们以前欺负我们家房东,我管不着。打今天起,谁再敢把垃圾丢在我们家楼下、半夜在我们家偷电、平白无故在后面嚼我们家舌根,别被我撞见。还是那句话,她好欺负,我不好,小语是孩子,我不是。大家都是邻居,我今天够客气了,等我们家房东回来,大家什么也没发生,咱们才接着客气。” 大家又鸦雀无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外地来租房子的年轻男人。 啪的一声,小马把盖子扣好,他们家来电了。 ※※※※※※※※※※※※※※※※※※※※ 电脑坏了啊啊啊啊啊啊这几天可能没法更新对不起! 都给我滚 昨天本来是女房东回家的日子。 屋子里已经弹尽粮绝,一点吃的都没了,女房东再不回来,四个大男人就要活生生把自己饿死了。 富二代也觉得很迷惑,自己一个人在国外那么多年,不仅没把自己饿死,还练就了一手好菜,怎么在这个家住着住着,自理能力呈指数下降? 但是她没回来,说是还要团里还想去漂流,要再玩一天。 结果两天过去了,《我的团长我的团》都看完了,仍然一点回家的消息也没有,朋友圈的照片还停留在山里的游客照,颇有几分乐不思蜀的意思。 富二代有点儿生气,具体也说不上来,隐隐有种闺怨的味道。 发消息也不回,他越等越怨。 时至下午,他大手一挥:“在家里呆着做什么,走,哥请你们出去吃饭!” 说走就走,他很快订了个昂贵的潮流bbq,吃完烧烤,还可以通宵达旦的饮酒作乐。 四个人一边换衣服,一边在客厅里决定点什么菜,正在为吃紫苏牛蛙还是炭烤牛蛙吵得不可开交,作家哎呦一声,不知道坐到遥控器的什么键,电视突然从中央八套跳到了江尧一台,六点十分,正在播新闻。 富二代正在系腰带,不耐烦道:“关了关了。” “等一下,”作家愣愣地看着电视,问:“这不是小夏他们去的那个山吗?” 富二代恼了:“你睹物思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作家急了,脸色变得苍白,拽着富二代,口干舌燥地道:“不是、不是……你快看,三清县大神山山体滑坡了,这不就是小夏她们去的山吗?” 高中生一愣,女房东出门时划破的手指突然无征兆的疼痛,他心弦猛的一断,鼻尖立刻沁出汗珠,吓得大骂一句:“胡说八道!” 作家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你快看啊!” 江尧一台,电视主播沉重冷静地报道着三清县的高温暴雨,江尧市著名旅游景点大神山部分山体滑坡,请看前方记者发回的报道,记者你好。 主持人好。 呆呆地望着电视的富二代突然大喝一句:“大点声!” 作家手忙脚乱地从屁股底下摸出遥控器,他有点手抖,点了好几下才把声音调上去。 “目前可以看到浑浊的山流,坍塌的民居,以及断裂的大树,状况非常严峻。这棵大树呢是大神山知名景点之一,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我们看这棵树……” 小白脑子里一团乱麻,难得被气得跳脚:“江尧台这什么记者啊!” 作家结结巴巴地说:“江尧台一直这样……” “别吵!” 根据前方记者调查的数据显示,正值避暑高峰,许多居民纷纷回到山上居住,以及高考结束,许多江尧市民来大神山祈福,虽然只是小面积滑坡,但目前已有十二位居民和三个旅游团失踪,下落不明,请三清县各位市民近期注意抗洪防险。专家提醒…… 屋子里沉默了,主播的嘴唇徒劳地动着,说着类似火箭升空的废话,屋子里的人只听得见此起彼伏喘气的声音。 “没事的,”半晌,富二代白着嘴唇率先开口道:“她去漂流了,前天就到桃花源了。” “对,”高中生加以肯定:“没错。她前天就说了,已经去漂流了。” 那么大神山附近的其他景点有没有受到此次险情呢?请看前方记者发回的报道,记者你好。 主持人好。我现在就在大神山右后方的桃花源漂流基地,我们可以看到,这里可以说是山体滑坡的重灾区,水流已经完全被阻断,泥浆可以达到半人深,并且上游不断有杂物涌入,基本上已经完全不能使用了,各位有漂流准备的市民朋友不要跑空。目前有一个旅游团和一个当地向导在桃花源失联,当地居民暂无人员伤亡。此次…… 富二代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几个江尧本地的新闻台调来调去,还是没听见想要的信息,一把把遥控器砸了,怒道:“妈的,这个破台,老子迟早要买了它!” 他立刻拿出手机,给女房东打电话。 没人接,也没人挂。 无人应答。 富二代尽量保持理智:“搜,马上搜新闻,看看到底哪家旅行社。” 高中生把手机拿在手上,屏幕在搜索引擎的导入页,咬着嘴唇不说话。 小白看向他。 高中生问:“你们记得她跟的是哪个团吗?” 富二代也一愣,在已经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徒劳地搜索。 作家傻了,他不敢相信地问:“她没跟你们说?” “我送她出去的时候看见了,”高中生被绝望冲昏了头脑,放弃抵抗地承认道:“旅行社的名字,我看见了的。但是我忘记了。” 富二代勃然大怒,脑子里轰的一声,一把摔下手机,猛力扯过高中生的衣领要打人,他当然知道这种天灾怎么算也算不到高中生头上,何况高中生和他一样心急如焚。 心急如焚,心忧似火,一把火烧上来,哪里还看烧的是什么人。 高中生被他陡然的拉扯拉得一个踉跄,富二代动作又快又狠,小白还没反应过来他打高中生做什么,高中生已经重重挨了富二代一拳,被打的右边脸颊立刻肿起,泛着带紫的嫣红。 作家吓得都弹了起来:“傅哥!你打孩子干什么呀……” 高中生恶狠狠地盯着富二代,却不是因为这一拳。他像小牛犊一般从鼻息间喘着粗气,拧紧了拳头,大叫着冲撞上去,跟富二代打成一团。两个人的愤怒和拳脚同样真实,小白和作家怔了一会儿,连忙上前拉开两个人,小白身上还有伤,抗走疯狂的高中生有些吃力,作家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拖不动富二代,只好拽着富二代裤子不撒手,富二代已经失去理智了,一脚踹在作家身上,怒目而斥:“滚!” 高中生也已经精神崩溃,眼睛通红,在小白的肩臂里奋力地朝富二代嘶吼道:“你打我有什么用?!你明明把她的包都拿下来了!你把她的包都拿下来了!是你!你又还给了她!!” “□□妈,你看见老子还给她,你不知道上去扯下来!?你看着她出门,你说一个字了吗!?老子等着你上去拦你姐,你他妈拦了吗!?你拦了吗?!” 他没有,他甚至走到门口跟她挥手。 在他有了不详的预感之后,他仍然放任自己让她一个人背着大包出了这个家门。 高中生像是被一盆凛然的冷水浇了头,眼睛里滔天的怒火刹那间变成连绵的绝望。 他傻了一样朝后倒了两下,整个人仿佛变成了灰色。 富二代仍然余怒未消,瞪着他,死死地攥着拳头,剧烈地喘着气。 作家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仍然不松手,哆哆嗦嗦地道:“傅哥,冷静点,冷静点。” “滚!”富二代又是一脚,这回真把作家踹开了,作家在地上滚了两道,疼得说不出话,后知后觉也生了气,仰起脸叫道:“姓傅的你有病是不是?!你在家里发什么疯?把我们都打死了小夏就回来了?!” 这话说的好像女房东永远回不来了一样,富二代此时一丁点都听不得这种话,弯腰就要把作家提起来打,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道:“老子撕烂你的乌鸦嘴。” 小白赶紧上去拦开他,作家生气了,呼哧呼哧也要跟他傅哥来两下子,拦了半天才拦住。小白手上还绑着绷带,拉扯之间,富二代猛地想起了女房东去大神山的缘由。 给这个英雄救美的摄影师求平安符。 烈火燎原。 富二代冷冷地道:“滚。” 他思维混乱又格外清晰,又想起女房东脖子上那道可怖的划痕,和后脑上的缝过的针。 都拜眼前这个看似对女房东呵护备至的白帅哥所赐。 他寻找江尧市的灵魂,带给身边人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在这个理智崩溃的黄昏,富二代几乎起了杀心,他几乎想要不受控制地把这个人活活打死。 他没有,他的情绪堆积到达顶峰,已经不可以用单纯的愤怒形容。 他冷静了下来,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对眼前这几个人的厌恶,让他极力想要躲避。一个把女房东拖在马戏区走不掉的孩子,一个懦弱无能的穷鬼,一个百无一用无药可救的白色花瓶。 富二代喉咙发紧,力竭气尽,又说了一遍:“都给我滚。” 他转身就朝他的房间里走去,小白默然地盯着新闻看了一会儿,先弯腰把作家扶了起来,问:“没事吧。” 作家善解人意,知道富二代是真的急过头了。 他揉揉肚子,疼得脸都白了,摸着器官好像还没碎,便嘟嘟哝哝地说了句没事。 他也很着急啊!他当然也不希望女房东出事啊! 傅哥怎么能打人呢! 作家有点委屈地说:“等小夏回来,我要跟她告状。” 等小夏回来……小夏肯定能回来的。 “砰”的一声,富二代摔上了房门,无视屋子里的三个人,面无表情地拽着一个小包,往门口走去。 小白叫了他一声:“你干什么去?” 高中生慢慢地回了一点神,踉踉跄跄、大着胆子拦住他,扬起脸问:“你干什么去?” 富二代推开他,要去拧门。 高中生看了看他新换的衣服裤子,浑浑噩噩里像是明白了,仿佛又有了新的希望,不知不觉有了一点十五岁孩子的哭腔:“我和你一起去。” 富二代听不得这种微茫的求救声,像是此时此刻小夏的声音。 他脸色更差了,拽紧背上的登山搜救包,用力推开高中生喝道:“让开!” “哥,”高中生不让,高中生拽着他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嗫喏道:“你带我一起去。” 他头一回管富二代叫哥,富二代该死的有点他妈心软。 他冷声道:“你太小了,呆在家里安全。” 高中生连忙使劲摇头,结结巴巴地道:“我看过纪录片,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找人,我跟她有心电感应,真的,真的。” 她出门的时候,他就划破了手。 他不敢说,说出来,富二代现在就能把他打死。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富二代,看着他冷冰冰的脸色有没有一点缓和的可能。 半晌,富二代还是说:“你在家等着。” 小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去。” 又坚定,又冷静,一副很靠得住的样子。 富二代脱口的脏话卡在牙齿里,目光更沉,不吭声地往前走,高中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作家一看,那我怎么能一个人在家!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连忙站起来找手机,手忙脚乱地唤道:“等等,等等我。” “咔”的一声,门开了。 作家更着急了:“等等,等等我呀!” “你们这是干嘛呀?” 女房东的声音。 作家猛地回过身。 女房东背着大包小包,还提了一袋红艳艳的特产,站在门口,傻乎乎地看着敢死队一般的富二代。 她呆呆地问:“你跟谁打架了?” 富二代的脸,被高中生打的青一块紫一块,不是形容词,一共就两块。 她头上还戴着五颜六色的小野花,跟他妈的刚从田里回来一样。 富二代直勾勾地盯着她,此时此刻,如梦似幻,他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他就那么看着,又傻眼,又惊愕,看着她由兴高采烈转向目瞪口呆的蠢模样,心头升起一股此生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人掰开了,揉碎了,捧在手心,含在嘴里。 女房东试探着摇了摇手:“你怎么啦?” “咚”的一声,他手一松,装满了野外应急工具的黑色登山包沉甸甸地砸在地上,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帽,眼前这个丫头就是个麻烦精。富二代一把将这个麻烦精恶狠狠地扯进怀里。 用了力,咬了牙,又是喜,又是恨。 现在是喜多一点。 他从来没这样使劲抱过她,女房东忽然心如擂鼓。 底下的空地,成群结队的阿姨像一群归家的野鹅一样挥手告别,跟女房东一样头戴杂花,高声欢笑下次再约。 一股无名恼火慢悠悠地生了起来,富二代智商回升,一把将女房东推开,凶神恶煞地瞪了她一眼。 造了什么孽。 富二代提起那个智障的登山包,无地自容,强装冷酷,调头就走。看见身上绷带都散了的小白、衣服上两个大脚印的作家,脸都要臊红了,埋头急匆匆地回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 真他妈没脸见人了! 这破电视台,老子非要把它买了不可!! 女房东摸不着头脑,跟看精神病人一样,半天也找不着词,转身看见直愣愣望着自己的高中生,又惊呼起来。 “小语,你怎么也被打了?你被谁打了?你们在家打架啦?!” “怎么回事儿?不是叫你们和平共处吗?不就漂完流又去了躺农家乐吗?这才几天呀!晚上咱们得开个会,好好说一下打架问题……看看姐姐给你带的特产,高考状元笔!这个开了光……” 她兴高采烈往外面给他们掏东西,东西多得很,居然还有一只活鸭,嘎嘎地叫着,羽毛掉了一地,高中生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嘴巴突然自动说了句:“你回来真好。” 女房东一愣,脸颊一红,开心又害羞地说:“哎,小语长大啦,知道想姐姐啦。” 小白想,是啊,回来真好。 他背上裂了口,胳膊也疼得不行,依然不自觉露出笑脸,朝她伸过手:“我来提吧。” ※※※※※※※※※※※※※※※※※※※※ 回来了回来了!电脑好了! 天气真好 “干嘛?” 女房东很警惕地看了富二代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高中生。 她不高兴地抗议道:“我出去买菜!” 真是的,不知道他们发什么疯,从三清县回来以后,她就没有一个人出过门了,连散步、倒垃圾、出去剪头发都要跟着! 肖申克·夏的救赎,玩越狱呢? 富二代说:“我去帮你提。” 高中生忙道:“我也去。” “可以,但没必要,”女房东说:“两根芹菜至于三个人提么?你不直播了?小语你不兼职了?” 富二代换鞋:“大早上直什么播。” 高中生鞋都换好了:“我今天中午班。” 女房东只好带着他们一起去了菜市场。 今天周末,好像六中那边高三也开始放假了,一大早,菜市上人声鼎沸,行情很好。 哎,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有人跟着一起买菜好像是比自己一个人买菜开心一点。 女房东雀跃地问:“小语,想吃什么呀?” 高中生道:“都可以。” “菠菜吃不吃?” “不吃。” 女房东就知道,站在看中的摊子前挑了一把新鲜菠菜,要摊主称一下。 高中生不高兴地扯了扯嘴,富二代看着他们姐弟俩的斗争,乐了,拍拍高中生的肩膀道:“你姐是为你好,菠菜有胡萝卜素,保护视力抗衰老,促进生长通肠道。” 摊主也说:“是呀是呀,你姐姐会买,今天这菠菜是刚进来的,最好的,新鲜得很。来,四块五。” 高中生小声道:“我又不是写书的。” 女房东收好菠菜,转过身严肃地道:“那就是因为他小时候菠菜吃少了!你要是也老是不吃,以后就跟他一样!再说了,人家大力水手都知道多吃菠菜,难道你身体比大力水手还好?” “……”高中生说:“我想吃西兰花。” “嘿,”富二代作势要拧他:“你明知道我不吃那玩意儿,你故意的吧?” 可不就是故意的。人来人往的菜市场,高中生施展不开,跟他原地互掐了一会儿,堵塞了一会儿交通,女房东已经拎着菜篮子往前走了。 高中生连忙跟了上去,眼看着她要越走越深,菜市场的味道和声音跟盘丝洞似的,富二代站在前头有点儿踌躇了。 这就是底层人民的菜市场吗?为什么不去超市买呢?这摊,夺脏,这道,夺窄,这味道,夺臭,这人,夺挤。这地,夺不忍直视——又是泥又是水的,还有疑似鸡鸭屎的陈年印记,在人的脚下黑得印进了地砖里。 菠菜摊主瞧他还站在这儿,笑道:“咋了小伙子,你媳妇都走前头去了。” 富二代乐了:“哎呦,老板,挺有眼力见儿啊。” 摊主也是随口说的,闻言摆摆手:“生意人,南来北往的人的见多了,一眼就看得出。” 富二代干脆站在这儿,拨弄拨弄菜叶子,扯开话题道:“老板,你在这儿买菜一天赚多少钱啊?” 摊主说:“看情况,节假日、出太阳啥的都有影响,我这摊子在门口,位置好,算赚的多的了。你别拽我菜叶子呀!” “能够生活吗?” “嗨,”摊主笑了,说:“我又不是喜欢卖菜,要是不能够生活,我天天起早贪黑图啥呀?” 富二代想想也是,自己这个问题真是够弱智的。 他收回手,又伸出去拿起一兜生菜掂了掂,问:“这菜怎么卖?” 摊主说:“这个新鲜,今天刚进的。” 富二代说:“你怎么什么都是今天刚进的呀?” 摊主道:“我的菜本来就是今天刚进的!我天天都从乡下拉新鲜菜过来的好伐?” 嚯,这正义凛然,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卖的是绝版爱马仕呢。 富二代被自己这种想法逗笑了,绝版爱马仕有什么了不起,人家的生菜可是新鲜的。 富二代挑了两兜绿油油的,上面还有摊主洒上去的水,握起来湿淋淋,阳光照下来,这就是一兜翡翠生菜。 “四块五。” “怎么又是四块五?” “你们夫妻俩会拿。不信你自己看秤。” “我不会看你这老古董,这是你爷爷传下来的秤吗?” “我爸的秤好伐。” “四块算了,我媳妇刚刚还在你这儿买了菠菜呢。” 摊主说:“那你再买点葱,你刚刚不是撕葱呢吗。” “我家自己种了葱,”富二代说:“我买点儿蒜得了。” 又买了五块的蒜,摊主才把零头给抹了。 富二代一边掏钱,一边说:“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我为了省五毛多花五块。” 摊主连连否认:“怎么能这么说,这五块又不是坏蒜,这蒜好得很,你回去炒菜就知道了。” 富二代笑了,摊主突然朝他伸出一只手,他傻不愣登站在那儿,不明所以地问:“干嘛呀?” 摊主说:“找的钱啊!” 老板在他手上几厘米松开手掌,一个银光光的圆硬币掉在富二代手心里。 “噢,”富二代把那一块钱收到口袋里,有点尴尬地道:“我还因为你要跟我握手呢。” “嘿,”摊主咧嘴一笑:“你这人,还挺好玩,现在年轻人难得有脾气这么好的。” 富二代听得乐不可支:“老板,我再给你十块,刚刚那句,你等会儿在我媳妇面前再说一遍。” 摊主也跟着笑起来,说:“行啊!” 后面又来了买菜的人,女房东刚好转完了一圈,从里面走出来,高中生在后面跟着,提着满满当当的菜篮子。 富二代朝她晃晃手里的生菜,阳光照下来,脑袋毛茸茸的,他今天穿的是白短袖,像个马戏区收水费的。 女房东笑了,跟高中生说:“看那大傻子。” 高中生说:“他又挡人道了。” 可不是,有买活禽的提着一篮子鸡鸭要走进去,活的,扑腾着,挨了他一下,富二代惊得跳起来,那些鸡鸭叫得更大声了,小绒毛都飞了起来,富二代弓着身子一溜烟就跑出去了,女房东出去就笑他:“怎么,大少爷不会连活鸡都没见过吧?” 富二代没好气地把生菜和蒜塞在菜篮子里,道:“老子家里就养鸡,我四岁就到鸡场里面捡过蛋。没见过这么脏的。” 高中生问:“你们家养鸡干嘛?” 富二代说:“吃啊,不然选美?我们家东西都是自己养的,连茶叶都是自家山上摘的,鸡算什么?” “你们家不是在北京吗,”高中生问:“北京还产茶叶?” 富二代无语:“我们家在北京,不代表只有北京有我们家地盘儿,明白吗?” 女房东好奇地问:“那大米呢?你们家还有稻子吗?” 富二代被问住了,印象里好像真没听说家里要插秧,只道:“这个还真不清楚,北京应该没有,可能从别的地方运的。” “啧,”女房东说:“一骑红尘妃子笑啊。” “哎呦,”富二代乐了,赶紧捧场:“我就说你是才女,当代李清照吗这不是。” 插科打诨地往回走时,迎面遇见一个人。 陈姐提着她买菜的沃尔玛袋子,跟女房东视线撞了个正着。 一瞧见她,陈姐的脸色就有点难看,眼珠斜开,富二代站在女房东后面,掀起眼皮瞧她一眼,没吭声。 “真巧,”她只好扯开一个笑:“小王,买菜呢?” 女房东没想到陈姐今天主动打了招呼,眼睛一弯,道:“是啊,丽丽放假了吗?今天菜场人可多啦,豆腐都要买完了。” 陈姐点点头就要走,富二代又扫了她一眼,陈姐没法子,硬着头皮回答道:“哎呀,谢谢你提醒啊,那我得赶紧走了。” 气死我了!陈姐挎着袋子急步走开,心里暗骂,狐假虎威的小婊.子!租房子的养的跟老虎似的! “陈姐!” 又他妈什么事! 陈姐努力压着表情转过身,看见女房东眉开眼笑地跳过来,塞给她一把蒜苗,绿汪汪的,这小婊.子跟捡了钱似的,脸上的笑容春光明媚。 女房东道:“这蒜苗是老张卖的,他难得来一趟,现在已经被抢完啦。” 说完,她也没等陈姐回话,转身就走了,陈姐愣了一会儿,富二代又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扬了扬嘴唇,他的笑跟那小婊.子可不一样,陈姐打了个冷战,连忙把蒜苗收到了菜篮子里,示意自己收下了。 女房东心情好,在前面哼起歌,富二代跟高中生对视一眼,没吭声。 女房东在前头走,自顾自地说:“对了,我前天还遇到对面楼下的老康,他还问我出去玩儿的开不开心呢!” 瞧她这一副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蠢样。 富二代不太高兴,淡淡地应了一声,高中生接话道:“那挺好。” “就是呀,”女房东转过身来:“说明咱们家的人缘越来越好了!大家和和睦睦的多好啊!” 她笑眯眯的,看着富二代,脸上写满对美好生活的期望,活像个春晚上的吉祥物。 富二代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半晌,调开眼睛笑她:“你怎么没当上居委会主任?” 女房东心情好,因为他轻笑着说话,心情更好了,说:“和气生财嘛!” 她又转过去,迎着晨风,在这片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巷子里,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今天天气真好!我爱马戏区!” 富二代想,她要是嫁过来,不就是种稻子吗? ※※※※※※※※※※※※※※※※※※※※ 今天也是小傅少爷被爱感化的一天 独一无二的福气 白警官收到了一个小红包,顾名思义,红色的包。 纸制的。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枕头底下,露出了一个红色的小角。 有他们房间钥匙的只有女房东。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张镀了金箔的红纸,质感很好,顶端系着红线,尾部还带有小流苏。 是一张平安符。 大神山上祈福很有名气,她在江尧市许多年,从没去过那些旅游景点,突然跟着社区旅游团去爬山,他也觉得有点奇怪。 居然是给他求平安符。 小白傻愣愣地把符纸收在手心里,后知后觉有点胆战心惊,要是女房东真的在路上发生意外,源头竟然还是自己。 小红包里还有一张小纸条,女房东的字很好认,一撇一捺都有点圆滚滚。 “白警官,照顾好自己!别再受伤了!平时出门就把这个符戴着,很灵的,大师念咒了。” “你要平平安安。” 他把那张小小的符摸来摸去,不知不觉摸了二十多分钟,怕摸坏了才停,出门找了个做塑封的店,小心翼翼地把它封了起来,这样戴在身上就不容易折了。左看右看,他很满意,拿了平安符就往怀里塞,差点忘了付钱。 他给平安符取了名字叫小红。因为它是红色的。 也许是心理因素,小红戴在身上以后,他的工作好像一下子顺利了起来。身上的伤好的越来越快,上班也有劲了,跟踪也轻快了,联系队里也隐蔽了,卖电影票也顺利了,每天跑五公里都不带喘气了。 傍晚,他从大爆炸下班,街灯已经绵延喧哗,黄昏烧过,天空是浓浓的粉紫色,大街上飘着气球与彩带,人来人往,灯影摇曳,似乎是一个很快乐的日子。 “哥哥,”有个半大孩子拽他的衣角,脆声说道:“今天是七夕节,哥哥买束花吧!” 原来是七夕节。 小白笑了笑:“哥哥不用过节,你把花卖给那些走在一起的哥哥姐姐。” 孩子仍然倔强而执着地仰着脸,眼睛亮莹莹地道:“哥哥买了送给别人,哥哥就可以过节了!买一束吧!前面步行街就要八十八一束了!” 孩子看上去年纪不大,不远处还有一个叫卖花束的女人,和这孩子长得很像,应该是孩子的母亲。 “好吧,”小白说,他挑了一束,说是一束,其实也就四五朵,问:“多少钱?” “八十六。”孩子脆生生地道。 …… 我们的人民公仆白警官还是从钱包里摸了钱给她,就当是照顾母女二人的生意,这花的确是非常漂亮的玫瑰,饱满又旺盛,红色娇艳欲滴。 他有点头疼地自言自语道:“这花该怎么养?” 孩子非常自信地朗声道:“哥哥,拿去送人吧!不管是送姐姐,还是送哥哥,他们都会喜欢的!” 她骄傲地挺了挺胸脯道:“今天有很多哥哥买给哥哥,姐姐买给姐姐的!妈妈说,花要送给在乎的人,妈妈今天进来的第一朵花就是送给我的呢!” “好。”小白说,为了显示温柔,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孩子赶紧搔了搔头发。 她做了个鬼脸,指了指花的尾端道:“哥哥别乱摸人头,这个花底下还有泥。”随后一溜烟就跑了。 小白赶紧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指头。 他想,小红是红色的,玫瑰也是红色的,把玫瑰送给女房东吧。 她应该会喜欢吧? 要不要再买两朵? “喏,送给你。” “什么呀?” 富二代说:“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眼睛里带着笑意,映衬着天边紫红色的晚霞,她都不知道原来有人的眼睛像露珠一样漂亮。 她脸颊在黄昏里发了烫,嘟嘟哝哝地把那个小盒子接过来。 两个人坐在家门口的绿楼梯上,服二代看着她,她低下头去拆包装,露出一截脖颈,纤细又洁白,在他们走廊上的小白灯下,更洁白了,像是一截玉脂,随着她的呼吸微微的颤动。 趁着夜风,富二代情不自禁地凑过去,伸手想帮她撩一撩柔软的碎发。 女房东刚好把包装拆完,头一抬,后脑勺差点把富二代磕出鼻血。 “靠!” “你没事吧?你靠那么近干嘛呀?!疼不疼?我看看,我看看。” 富二代觉得自己真是太他妈倒霉了,他漫长的泡妞史里所有的滑铁卢都在这个丫头这里了。他捂着鼻子,愁眉苦脸,瓮声瓮气地道:“能不疼吗?哎呦,这不得出血吗?我鼻炎可严重了,还有血小板凝结综合症,医生说要是出血,我就完蛋了!” “啊?!”女房东吓了一跳:“那怎么办呀?要打120吗?” “别打了,”富二代松开手,露出他只有鼻尖泛红的完好无损的鼻子,可怜兮兮地道:“医生说,女孩儿亲一下比120来得快得多。” 女房东无语地收回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自个儿找卢阿姨亲去!” “哟,”富二代没接着耍流氓了,身子微微后斜,手往后一撑,笑眯眯地道:“你这北京话说的不错呀。” “那是,”女房东没意识到又是一个套,得意洋洋地说:“我方言学得可快了,我还会说河南话、陕西话、东北话、重庆话和湖……” “跟我回北京吧。” 他轻悠悠地打断她报菜名,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 女房东嘁了一声,摆摆手,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像是压根没把这句话听进耳朵里。 富二代拿膝盖碰碰她。 他说:“去不去?三里屯,西直门儿,长安街和三百年的王府井,想不想去看看?” 女房东小声说:“有什么好看的呀。” 他才是北京街头,永不坍塌的王府井。 富二代曾经偶然跟她提起过,他妈妈说他不该姓傅,该姓王,三横一竖,百姓之首,只有这个字才震得住他,跟在身边,能保他一生平安随顺。 后半句有点像情话,女房东傻乎乎地笑了,问他然后呢? 哪儿有什么然后,他当时懒洋洋地朝背后躺了躺,道,什么三横一竖,不过是她原来有个情人姓王。 那他呢?他富二代会不会在很多年之后,对另一个人漫不经心地道,哪儿有什么然后,不过是我原来有个情人姓王。 女房东把那个小玩意捧在手上,好像很感兴趣,专心致志地把玩着。 她问:“这是什么呀?” 不知道什么做的一个球,戳上去软软的,外罩一个黑色的架子,像是一个精美的架子屋里住了一个圆溜溜的公主。 不知道触碰到哪里,小公主忽然亮起来,柔和的桔色光芒照亮了里面的小小的影子,微微摇晃,还有蓬蓬勃勃的花草,十分轻盈,像深海里的藻。 女房东伸手,碰了又碰,微弱的桔色光芒亮了又熄灭,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说:“这不是小孩儿玩具么,你把我当小孩儿哄呢?” “就这么个意思吧。” “乱七八糟的。” “喜欢吗?” “谁会喜欢这种东西,这也太弱智了!你看,还响……” “喜欢就好。” 女房东觉得不能再玩了,赶紧将这个傻子玩具小心地收回盒子里。 盒子底下叮叮铃铃,她摇了摇,沙沙作响。 富二代说:“哟,这里头还有东西呢,坏了,店家是不是给我拿错盒子了。” 他老是这么幼稚,女房东白了他一眼,仔细地把盒子下面的小盒子给展开。 钻石项链。 细细的,小小的,在她本来就不大的手心里蜷起来,只有一点点,在霞光下熠熠生辉,质地坚硬,像是一座闪光的堡垒。 她有点傻眼。 富二代轻描淡写地说:“你项链不是被抢了么,我又去买了一条,还没找着机会送,小语就给你找回来了。我想着再不送过期了可不行,干脆一块儿塞盒子里了。” 女房东失笑:“钻石哪有过期的。” “不懂了吧,”富二代有板有眼地说:“有钱人的钻石就是会过期的,越有钱越容易过期,到我这儿,保质期跟一块儿蛋糕似的。” 女房东把项链拎在手指尖,歪着脑袋仔细地看它折射的反光,他们坐在楼梯上,即将消失的落日温柔地断裂着。 她轻声道:“送我这个干嘛呀。” 富二代说:“我给我每个房东都送的。” 女房东长长地哦了一声,把项链攥在手心里,看着富二代,道:“那我可就收下啦?” 她笑得有点挑衅,好像富二代不敢送似的,他乐了,拍了拍她的脑袋:“傻丫头,本来就是你的!”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女房东说,随后郑重其事地身后拿出一条小红绳编成的手链,放在手心里,伸到他的面前:“给。” 富二代乐了:“哪儿捡的?” “胡说!”女房东有点生气:“这是大神山上求来的,一个人只能求一个,从木牌上剪下来的,木牌系在神树顶上,天天都有大师念咒保佑,我排了好长好长的队,才求来的。” 富二代不信这些东西,想着好歹她不是全为了小白一个人去那破山拜佛,才伸手拿了过来。 他最爱争风吃醋:“真就一个?没给你弟弟,给我了?” 怎么好像很对不起小语的样子。 女房东小声道:“我给他求了别的,也很灵的。” 富二代问:“你的呢?” 女房东没反应过来:“嗯?” “我说,”富二代道:“一人只能求一个,你给我了,你自己呢?” 女房东说:“我不要。” 富二代没料到她说这,拿着红绳,也不敢乱收了,措手不及地看着她。 女房东捧着脸,眼睛亮闪闪的,在夕阳下,认认真真地瞧着他说:“大师说,心诚则灵,我觉得,我心最诚的时候,就是心里在想你的时候。” 也许这根绳子,他今晚洗澡就随手一丢,再也找不着了。 也许,他会跟人说,哪儿跟哪儿啊,她就是我一房东。 但是,她依然会把这份独一无二的福气,毫无保留地送给他。 富二代拿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没有送她成箱的钻石。 富二代说:“项链给我。” 女房东叫道:“你不是送我了吗!?” 富二代小心翼翼地把红绳手链收在小口袋里,然后说:“帮你系上。” 女房东依言把项链递给了他,富二代拿着两端,很快便靠了过来,他们一起在这个楼梯上看过雪,那天晚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原谅了对方,后来便很少再吵架。 富二代的呼吸在她的耳边,两个人都有点热,她的脖子上还隐约能看见上次打劫被划出的伤痕,他系好了项链,看了一会儿,脑子一热,忽然埋下脸,在她颈边那道小小的痕迹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如火焰,如灼烙,女房东觉得自己的身体被这个炙热的吻烫出一个小小的洞,使他好在这个夏天的傍晚将她的灵魂全部吸走。 小白站在灰扑扑的空地上,最后一点夕阳已经落下,他看着他们两人这姿势,又震惊,又不那么震惊。 富二代侧身向外,余光瞧见了小白,原本不想起身,瞥见小白手里的那一大捧玫瑰花,这才如临大敌地坐直了,在女房东身边,守城似的,一挑眉毛,等他说话。 小白看了看捂着脸的女房东,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花,不知道为什么,已经从几小朵变成一大束。 他忽然说:“这是给绿裙子的。” 像是要说服谁,小白又立刻强调了一遍:“是给绿裙子的,因为她上次救了我。” 花很漂亮,在夜色里绽放着无辜而热烈的香气,小白不舍得将它丢进淌污水的垃圾桶,在女房东“磕到了磕到了”的神情里,最后真的放在了绿裙子的家门前。绿裙子的门口已经有了两束花,小白想,多一束也不至于造成误会。两束花都没有名字,一束香水百合,还有一束不知名的花,没有香气,底下压了一个绸盒,包着罗马纹的丝带,精致得像一份艺术品。 她的小木门安静地关着,上面还有上次那个男人的脚印。 ※※※※※※※※※※※※※※※※※※※※ 震惊!家门口的小破绿楼梯竟然是爱情开始的地方 可怜人 作家今天出去健身了,回来的时候,站在门口,咳嗽两声,有重要事情宣布。 “咱们家今天能不能收留一个人?”他红着脸挡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就一晚上。” 富二代问:“什么人?” 作家朝旁边让开,后面门槛磕巴了两声,走出来一个女人,三十来岁,没有刘海,也没有化妆,头发杂乱地扎在脑后,白生生的脸上有斑斑点点的晒伤,穿着有印刷错误的英文字母短袖。 她的眼睛很棕,又圆又亮,漂过的眉毛褪了色,显得一双眼睛像是一对活物,一望过去便能看见那双眼睛。 女房东觉得很眼熟,却喊不出来名字。 富二代和高中生也有这种感觉,还是对人脸过目不忘的白警官先叫了一声:“丽姐?” “丽姐?!” “不行,绝对不行。” 丽姐去了小夏的房间洗澡,楼下紧急开了家庭会议。 富二代一锤定音:“我绝对不同意。你他妈是不是饥渴出病了,把那种人往家领,出去嫖满足不了你了是不是?上次警察为什么抓你你不知道吗?马戏区大保健都被封了,你可倒好,帮助下岗人员再就业?” 同为女性,女房东听不下去了:“你说话好听点行不行?” 富二代道:“我说错了吗?等她下来你还得把她用过的东西丢了,谁知道她身上有没有病?” 女房东就听不惯他这个语气,还想反驳,一直与人为善的小白却也一反常态地赞同富二代:“话糙理不糙,丽姐以前是性工作者,这是事实。” 他问作家:“你在哪里遇到的丽姐?” 作家都不好意思抬头了,红着脸道:“在外边,她想回马戏区上……上班,发现都关门了,身上没钱,没地方去,她、她不是认识我吗,就问我借钱想去旅馆,我想着周围旅馆谁不认识她啊,人家能给她好脸色看吗,就……就自作主张把她带回来了。” 富二代冷哼一声。 女房东说:“我听人说,她之前跑到广东去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作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肯定是出什么事了吧,”女房东想着:“不然谁跑回来自投罗网,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天眼什么的,在火车站说不定就被抓了。” 富二代想说丽姐肯定是没钱了才回来的,转念一想干这行的在哪不能赚,不得不承认女房东说的有点道理。 他一向是个条理清晰并且冷酷无情的人,大家都沉默的时候,他开口道:“她可能是遇上事了,但是我们家一没空房,二有前科,收留违法人员,这也不算小事。说不定现在哪个街坊邻居已经报警了,等会儿警察来,算在谁头上?你们不好意思开口,等她洗完了,我跟她说。” 作家急了:“你们上流阶级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富二代冷笑道:“你知道你为什么当不成上流阶级么?” “行了行了,”女房东连忙伸手在两人之间挥了挥,打圆场道:“别吵架嘛,大家本意都是好的,作家想帮助丽姐,富二代想顾全咱们家,都是好的,消消气。” 富二代不依不饶:“他那是想帮助丽姐吗?” 作家又气又屈又羞,满脸通红地反抗道:“我怎么不是想帮助丽姐?说人家是美女的日子过去了,人家现在无处可去,你又嫌人家脏了?” “我就是嫌她脏。”富二代大大方方地承认:“你不嫌她脏,你别叫她去小夏那屋睡,你叫她去你床上睡,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你他妈少在这里借花献佛,慨他人之慷,还装着自己品格高贵。” 作家原本就红的脸更红了,却不是因为气愤,而是富二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裸地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隐密。 他的确是出于恻隐之心带她回来,却又做不到那么大公无私,让一个大保健头牌睡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床上。 作家羞愤又尴尬,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小声说:“可以睡地铺嘛。” “拿你的被子?” “行了行了,”女房东打断富二代,看着他说:“我也觉得丽姐怪可怜的,就让她睡一晚吧,我找出一床旧点的被子,她睡完我直接不要了行么?” 这话有几分请求的语气,高中生听得很不开心——这个家什么时候是富二代说了算了? 富二代没吭声。 女房东连忙卖乖,往前一凑拽着他的袖子摇了摇:“你别生气了,我刚刚给丽姐拿的也是新毛巾和新香皂,等她用完,我都丢了,我把卫生间里面东西都换了还不成么?丽姐也不是没分寸的人,刚刚我要给她找洗面奶,她都说不用呢。” 一家人都在这,女房东眼巴巴地等着他松口,富二代哪里还招架得住,半晌,极度不爽地瞪了一眼作家:“就他妈知道给家里找事!” 当夜。 女房东拗不过富二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了澡,她觉得富二代有点草木皆兵了,丽姐看上去挺健康的,不像有什么病。 富二代还是不太高兴,拿他的浴巾给女房东胡乱地擦着头发,不说话。 女房东讨好道:“你看丽姐多懂事,叫她在客厅看电视她都不看,这么热的天,坐在外面楼梯上呢,哪里像是什么坏心眼的人。” 富二代只管撸毛,没好气地道:“你一共见过几个坏心眼的人?坏人脸上写着我坏,病人脑门儿印着有病呢?” “你小点声,”女房东道:“人家听见了。” “听见怎么了?”富二代说:“我巴不得她现在就改变主意,马上不辞而别。” “你怎么这样啊。”女房东不高兴地看着他:“人家一个女人落难了,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不同情人家,还在这说风凉话,问题不都解决了吗?你等会儿跟作家也好好沟通,他脸皮本来就薄,又是想着做好事,你那么说他干嘛。” 富二代放下毛巾,使劲捏了一把她的脸,她疼得要跳起来挠他,富二代松开了手。 他轻笑一声,不乏嘲弄地道:“知道了,小王主任。” “丽姐。” 听见女房东喊她,坐在楼梯上的丽姐转过身来,哎了一声。 “不早了,进去睡觉吧。” “哎,我再吹会儿风。” 女房东看见她手上有一罐啤酒,最便宜的那种勇闯天涯。 丽姐看见她的目光在酒上,朝她摇了摇罐子,易拉罐已经半空了,摇晃起来有咚咚的水声。 丽姐自嘲地笑了笑:“最后五块钱,拿去买了酒。” 生怕她不高兴,丽姐忙补了句:“我拿头发把脸遮住了,老任没怎么看我。你放心,没人知道我今天晚上住你家,我明天一早就走。” 老任是小卖部的老板,也曾经是那家大保健的常客。 丽姐神色恳切,女房东忽然就莫名心酸,她卷起裙角,也坐在了丽姐旁边。 她问:“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呢?江尧这边的警察还在抓你呢。” 丽姐笑了,目光有点朦胧。没想到她竟然是一个酒量很差的人,半瓶勇闯天涯就能让她眼圈泛红。 丽姐哑着嗓子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没办法。我哥在工地惹了人,被拖在摩托车上拉断了腿,包工头不肯赔钱,我不回来照顾他,他就死在医院了。” 丽姐很是豪迈,她扯着嗓门道:“他妈的,反正要坐牢,三年也是坐五年也是坐,我也要在摩托上扯断他们的狗腿!” 像是幻想出了报仇的场景,丽姐笑了起来,两颊都是红晕,眼睛细纹泛滥,女房东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女房东的印象里,丽姐更像一个标志,代表着他们这些穷人世界里的纸醉金迷。她很美,据说有大老板隔了两个省过来包她;也很善良,白天经常在外面喂流浪狗;她还很妩媚,女房东听过她的笑声,你很难想象一个三十五岁的妓.女笑声能那样清脆动人。 但是马戏区是一个很破烂的地方,她终究是一个很低级的妓.女,接待的都是些牙黄脸黑没老婆的中年男人,而且最多不超过一千块钱,价格亲民。 女房东想到老唐生日宴会上,他怀里的那个姐姐,美如珍玩,啪地一声合上闪闪发光的钻石镜子。 眼前的丽姐和纸醉金迷已经没有关系了。经过几个月的逃跑,她素面朝天,耳洞空荡荡的,还发了炎,脸上的皱纹在夜色里都清晰可见,嘴巴起了皮,头发又枯又长,新长出来的黑头发没有补染,和先前时尚的栗色泾渭分明。 女房东问:“你父母呢?咱们不会同病相怜吧。” 丽姐又喝了一口酒,含在嘴里咕噜噜地说:“早死了。我哥把我养大的。” 她望着丽姐,欲言又止。 丽姐看了她一眼,二十来岁,花儿似的一个穷苦姑娘。 “你想问我为什么当鸡?” 女房东脸一红,皱着眉头小声道:“别那么说自己啊。” “这有什么的,”丽姐毫不在意地说:“我说的是实话,你男朋友说的也是实话,不过我没病,我有病就不上你家了。” 女房东的脸更红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丽姐懒得跟这些小年轻玩爱情游戏,她把酒一饮而尽,使劲把空了的酒罐扔开,叮叮当当的铁皮碰撞声跳了很远。 “我没上过什么学,家里是农村的,跑出去上网被人骗了,说是跟我处对象,后来把我搞怀孕就跑了。” 丽姐轻描淡写地继续:“还挺小的,村里人都知道了。我哥抬不起头来,也没人愿意嫁给他,他就带我来了江尧。那时候江尧还是个小地方,多的是我们这样的穷人,但是人家也看不起我们。人家是本地穷人,我们是外地穷人,人家看不起我们,我们也没办法。” 也许是意识到女房东就是江尧人,丽姐没再往下说。 她拍了拍腿上的蚊子,说回正题:“没多久,老子还被人强了,从火锅店里头下班回家,身上全是辣椒味,那些畜生也他妈日得下去。报了警,没有用,火锅店把我辞了,房东把我跟我哥赶走,打官司一直输,跳楼被消防员救了。” 说到这里,整个江尧市还没有出现一个好人。 丽姐已经不恨这座城市了,她停在这里,忽然哎了一声,不像叹气,更像感慨:“还是我当年太小了。” “那时候才十八岁,月经都不调,脑子也不好,遇见这样的破事,就破罐子破摔,干脆当了鸡。” 一当就是十几年,跟国家政策有点偏差,前几个月跑到广东,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制衣厂的工作,哥哥腿又断了,工资都没拿,又跑回来江尧,不晓得哪一天要被抓。 “你说好玩不,”丽姐嘿嘿一笑,饶有兴趣地问:“我比那些强.奸犯先坐牢。” 丽姐语气生动形象,眉毛一扬一扬,像在说书,还兴致颇高,说得引人入胜。 女房东听得一愣一愣。 “那,”她仍在心惊,傻乎乎地问:“你怎么又跑回马戏来了呢?” “我哥工地在县城,晚上没有大巴车了,买了明天一早的票,不知道去哪儿,想来想去,马戏区也算我半个家。” 连买一瓶酒都要以发遮面,马戏区哪里算她的家呢。 “你钱够吗?” 丽姐点点头,笑了:“我这些年赚的钱都给我哥存着了。谢谢你啊,小丫头。” 其实丽姐只比女房东大十岁,喊她一声大妹子也不为过。 夜已经很深了,马戏区只有虫子的叫声,咯吱一声,走廊那边门开了,是绿裙子,她走出来,莫名其妙地朝外面泼了一碗水,依然穿着绿裙子。 ——白得像是黑夜里一块发光的玉,天上的月亮也没有这么晶莹。 她看见了走在楼梯上的女房东,并不认识丽姐,照常朝女房东点点头,拿着一只空碗进了门。 丽姐看得啧啧称奇:“这个美女,也是个可怜人。” 谁不是呢。 世界上有几个人是陶梦媛呢? “丽姐,”女房东道:“进去睡吧,我铺了床。” “不了不了,”丽姐哈哈大笑,朝女房东招招手:“别进去惹得你们夫妻俩吵架。我在外面睡几个小时摇椅,刚好早起赶车。” 女房东脸一扳:“这怎么行?你别理他,进去我给你打地铺,比在外面睡摇椅强!” “没事的,”丽姐说:“我桥洞都睡得。主要感谢你让我洗了个澡,身上都臭了。” 女房东怎么也说不动她,丽姐很固执,一副赖在摇椅不走了的样子。 “对了,”丽姐蜷在摇椅上,抬起头,认真地叮嘱女房东:“帮我谢谢那个戴眼镜的,他是个好人,会有好报的,小姑娘,咱俩萍水相逢,谢谢你给我个落脚的地方,放心,明天天一亮我就走,没人知道我在这呆过,江尧啊,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 公正廉明江尧市民风淳朴马戏区 抱歉周末发的有点晚! 妈,你换鞋 其实高中生作为一个普通学生,期末考试成绩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完全没必要陶梦媛上门开小会。 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女房东能理解。 陶梦媛此地无银三百两,红着脸,进门便对女房东说:“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些分科以后新学期的问题……” “你学长今天不在家,”高中生淡淡道:“老师,你白跑了。” 女房东戳了高中生一下,对陶梦媛笑道:“陶老师辛苦啦。你学长今天有事,说是晚上都可能不回来了,陶老师等会儿要是不忙,中午在咱们家吃饭吧!” 陶梦媛忙摆摆手:“不用不用,小夏姐姐……我说完话就走。” “那可不行,”女房东不乐意了:“老师每次都来都匆匆忙忙的,一杯水都没喝完过,今天好不容易凶你的人不在,可得多坐一会儿!” 不等陶梦媛说话,女房东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好不容易有个女孩儿陪我说说话,我可不想你这么快走。” 她便道:“那好吧。” 陶梦媛在,高中生吃了饭就赶紧上楼了,女房东做了一大份酸菜鱼,她上回请陶梦媛吃饭,陶梦媛就点了这一道菜,她很喜欢吃酸菜鱼。 女房东也喜欢,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在桌子上说话,挑刺,慢慢地吃鱼。 “我感觉你每一双鞋子都特别好看。” 陶梦媛有点不好意思:“我比较喜欢买鞋……” “不啊,每次你的穿搭得也很好看啊!你这个衬衣什么牌子的?看着好洋气,是不是叫什么,性冷淡风?” “这都是香奈儿去年的款啦。”陶梦媛小小地叹了口气:“自从当了老师以后,我都好久没穿过不冷淡的衣服了。” “不像小夏姐姐,”陶梦媛鼓起嘴:“每天都能穿喜欢的衣服。” 女房东有点脸红:“害,我们这种无业游民,天天不就花里胡哨嘛。” “我觉得你上次那条橘色花朵的好好看,配的口红也好看,我涂你那个色号,就像吃了小孩一样。” 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一大盆鱼被吃得差不多了,女房东没想到陶梦媛居然也这么能吃,她还以为这种女孩每天只吃一点点白米和沙拉。 陶梦媛看着自己盘子里那一堆鱼刺,也很尴尬,她有点害羞地说:“姐夫真有福气,我感觉小夏姐姐特别下饭。” ……这是夸奖吗? 陶梦媛放下筷子:“小夏姐姐,我帮你洗碗吧!” “不用不用,”女房东忙道:“哪有客人洗碗的道理,我给你洗点水果去。” “我吃不下啦,我还是帮你洗碗吧,我在家也会洗碗的。” “不行,”女房东斩钉截铁地说:“怎么可能让老师洗碗?我必须要给你洗水果,水果不占肚子的。” 正在推脱着,门开了。 “终于到了!怎么这么远啊!这么弯弯绕绕的怎么好走路!哎呀,屋子这么大啊!” 走进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陌生的,没见过的,口音也不像江尧本地。 她背着一个鼓到能将里面东西轮廓都看清楚的红黑色双肩包,左右手各提着一只超市赠送的购物袋,颜色已经很旧,提手处有些断裂,同样鼓鼓囊囊。 女人微微驼背,脖子上有斑,短发齐耳,未经染烫,身上的衣服也很朴素。 她气喘吁吁的不停打量着屋子,很是满意,频频点头,脸上笑开了花,把左手的东西转到右手上,拿空出的手使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手一甩,女房东听见那串汗水“吧嗒”甩在鞋柜上的声音。 女房东惊魂未定地问:“阿姨,您怎么进来的?” 作家跟在后面,提了更多的东西,外套已经脱了,身上的衬衣湿了一块,看见女人正欲兴奋地往里走,忙道:“妈,你换鞋。” 妈? 陶梦媛吓坏了,身体突然不受控制,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带得椅子都倒了,桌子上的瓷碗撞得哗啦一声。 女房东心里暗叫不好,完了,陶梦媛回去非得恨死她。 她怎么也没想到作家妈妈来了江尧。 女房东问:“你不是说今天晚上都不回来了吗?” 作家正忙着帮妈妈从大包小包里拿拖鞋,头也不抬地道:“我爸来江尧住院,我今天接他们去了……先回来让我妈歇会,我等会还要再去医院一趟。” “对了,我妈可能……” 他奔波了一早上,鼻梁上细小的汗珠架不住眼镜了,都腾不出手,只能歪着肩膀推了一下。 他转过来跟女房东说想让妈妈这段时间也住在这里的事,一转脸,看见了陶梦媛。 ——脸都吓白了,站在桌子前面,大眼睛圆溜溜的陶梦媛,看见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又受了一重惊吓,忽然肩膀颤颤地一缩,打了一个小小的嗝,连忙捂着嘴,脸颊变得通红。 ……好可爱。 作家拿拳头抵着嘴咳了两声,迅速把脸别开,一句话也没说。 “儿子,这是你房东吧!怎么有两个啊,是哪一个啊?” 女房东赶紧上前:“是我,阿姨,是我,您怎么来了,我帮您提点。” 她刚接过去一个袋子,便被袋子扯得差点摔了一跤。 女房东能自己更换饮水机的水,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万万没想到这个朴实无华的大润发袋子这么沉。 她朝楼上喊:“小语!” 想起什么似的,女房东连忙往旁边一闪,让作家的妈妈能看见陶梦媛。 女房东笑眯眯地道:“阿姨,这是我家弟弟的班主任,小陶老师。小陶老师工作特别认真,今天特地到家里说学校的事情来了,还是江大的研究生毕业,跟您儿子是师兄妹呢。” “真的呀?老师好啊,老师好,老师是事业单位,有编制。” 二十九岁大龄单身男青年的母亲非常欣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梦媛,越看越满意,眉开眼笑道:“老师你好哇,今年多大啦,有没有谈对象啊?” 说完,自己也有些许忧愁,黯然道:“哎呦,这女伢长得太好看了,那个,是不是有好多人追求你呀?” 作家的心狂跳不止,没等陶梦媛回话,便冷冷道:“事情说完就走。” 陶梦媛下意识地道:“噢,好。” 作家妈妈使劲打了作家一下,着急道:“你赶人做什么哩!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人家又不是来找你的,你赶人家干什么?!这孩子!” 她连忙朝陶梦媛讪笑道:“老师,再坐会儿,再坐会儿。” 像是生怕自己的样子寒酸,给作家丢了人,妈妈连鞋子都不敢脱了,汗也不敢擦了,任汗水沿着脖子不停地流,一边讪笑,一边站在原地,红肿的手局促地拉扯着坐火车坐得皱皱巴巴的衣角。 妈妈也喜欢自己喜欢的女生,放在哪个男人身上,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作家却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鱼,干涸而死之前再次被人举刀重重地斩了一下。他的心已经沉到了深渊谷底,最后一丝光明也没有了。 作家冷冰冰地看了陶梦媛一眼,除了将有她名字的诗笺撕碎扔在她面前的那个下午,这是最凶的一次。 陶梦媛呐呐地道:“我这就走。” 女房东看不下去了,又不好开口,只好又使劲喊了一声小语,打破这奇异又冰冷的对视。 陶梦媛垂下头,一个人也不敢看,提起包,沉默不语地从堵塞的门口钻了出去,距离最近的时候,作家可以闻到她头发上馨甜的气息。 作家看着她一路跑掉的背影,下楼梯,过空地,再转弯。 他收回目光。 “妈,”他说:“换鞋进屋吧。” 女房东自知坏了事,连忙追了出去。 女房东追了好长一段才追上,陶梦媛正准备开车。 “陶老师,对不起,”她都不敢看陶梦媛了,不安地道:“我实在不知道他突然回来,我真不知道他还带他妈妈过来了……” 吃尼玛的酸菜鱼啊!老老实实烧点红烧肉吃完就出去散步不行吗! 她把头都要埋到地下去了:“陶老师,都是我的错。” 陶梦媛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真心实意地说:“小夏姐姐,这和你没关系。” “我不该煮酸菜鱼。” “我超喜欢吃酸菜鱼的,”陶梦媛拉拉女房东的手:“而且,你煮的超级好吃,谢谢款待。” 女房东知道陶梦媛善解人意又温柔,但是此时此刻,她真希望陶梦媛使劲把她骂一顿。 她内心愧疚,回握住陶梦媛的手,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我下次肯定补偿你!我肯定支持你和你学长!” 陶梦媛害羞地一笑,作家那冷冰的眼神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的笑里多半带了点伤心。 她垂下眼睛,小声说:“小夏姐姐,谢谢你。” 你就是小王吧? 作家父亲,老吕,一个曾经的五四奖先进工人,身体常年不好,有不少慢性病,支气管疾病和肺炎严重,上了年纪之后更是时常往医院跑,这次来江尧是青光眼手术。 老吕清楚自己拖累儿子早不是一天两天,这次得了青光眼,心里过意不去,一直瞒着,还是作家妈妈吕阿姨发现他连面前的水杯都看不见了,才赶紧拖着他去医院检查。 老吕执意不肯手术,吕阿姨没办法,只好给作家打了电话,作家立刻就在江尧市找了医院,要母亲火速带着父亲到江尧,拗不过儿子,老吕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院。 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一个小手术硬生生拖成了大手术。 吕阿姨浑身上下都是汗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着一家男科医院发的广告牌扇子,使劲地扇着风。 高中生帮忙把吕阿姨的东西往外拿。 “诶诶诶,那个是腊肉,我带给我儿子吃的,腊肉不会坏,不用放冰箱,等会儿我放阳台就好了!放着吧放着,有点油吧?拿纸擦擦来。” “别打开!那个是米酒,那是带给我儿子吃的,小吕就爱吃这个,别洒了,那个我来弄。” “别摔了别摔了!那是玻璃瓶!里头是蜂蜜,好蜂蜜,等会儿你们也挖点去尝尝,家里还有,还有。” “那个是药瓶!是小吕他爸的药瓶!别丢别丢!” 富二代站在客厅搅着咖啡,看着作家疲惫的身影,好歹才没吭声。 “妈,”作家无奈地说:“你带这么多东西来做什么?” 吕阿姨乐呵呵地说:“你这孩子,我这不是给你带的吗?” “你背着多重啊,我没说要,你下次别带了。” “不重,不重,这才多重啊,”吕阿姨还在打量房子,笑容里有一种质朴的快乐:“哎呀,你住的这个房子不错,还两楼呢,真大!比家里的房子还大!离市区也近,好,真好。” 女房东回来了,看见地上摆满了一地的农副产品,饶有兴趣地说:“阿姨,这都是你从无锡带来的呀?” 吕阿姨笑得合不拢嘴:“是是是,给我儿子带的,你们要是喜欢吃,你们也吃一点,吃一点,家里别的没有,这些东西多。” 阿姨放下扇子,把女房东上看下看。 “哎呀,”她笑着叹了口气:“你就是小王吧?我儿子常说呢,说你照顾他!来来来,别客气,这提腊肉你拿去吃吧。” 吕阿姨说着便站起来,从地上敞开的袋子里挑拣了一条油光瓦亮,皮肉焦黑的腊肉,说什么也要塞给她。 作家有点脸红,赶紧把那条肉拿走了:“妈,你先洗个澡吧。” 女房东也想起来了,忙道:“是啊,阿姨,我先带你上楼洗个澡吧。” 吕阿姨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就在我儿子那间屋洗澡就行了!” 作家跟富二代共用一个卫生间。 富二代没说话,把勺子搅动得哐当哐当响。 想来这位大少爷也不可能愿意一陌生妇女共用卫生间。女房东把阿姨汗涔涔的胳膊一挽,笑道:“阿姨,楼下都是男人用的卫生间,不干不净的。你以后都用我那屋的,比楼下的还大呢,洗发水也不用拿了,用我的就行了!” 作家也说:“是啊妈,你上去跟小夏用一个,上厕所也在她那上,上个楼梯就到了。” 吕阿姨还想说不用麻烦,便被女房东半拉半架地带上去了,这小姑娘真热情,又细心,一路提醒她小心楼梯,还说晚上,要带她出去逛逛这大城市! 吕阿姨简直喜上眉梢,心花怒放,连声说着好好好。 吕阿姨嘴角咧到了耳根,临上二楼,又探出一个脑袋,欢声嘱咐道:“儿子,别忘了把米酒和汤圆放冰箱!妈洗澡去了!” 作家刚瘫一会儿,闻言,又蹭的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你带汤圆来干嘛呀?!这不得全化了!天哪!这螃蟹还活着!” 在作家弯着腰翻翻找找的时候,富二代终于说话了。 “吕哥,你妈真行。” 父亲在住院,作家思来想去,在父亲病床旁边弄了一张小的陪护床,晚上睡在医院里。 吕阿姨住在女房东这里,白天,作家开车回来把她接过去,来来回回地折腾着,没几天,肉眼可见的瘦了。 吕阿姨每天都在家里做好饭带去医院,吃不完的剩菜剩饭都带回来留在冰箱里,自己晚上慢慢吃,为了不浪费,在某天,把几天前的鸡蛋放在了一锅红酒牛肉里煮了。 富二代掀开盖子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失去了嗅觉。 女房东在客厅也闻到味道不对,跑过来一看,也连忙捂着鼻子,问:“什么呀?” 一看,锅里躺着三四个圆滚滚,被红酒汁煮的红彤彤的熟鸡蛋。 她下意识觉得要出事,忙安慰富二代:“没事没事,明天再煮,明天再煮。” 吕阿姨掐着时间差不多了,跑过来拿自己的鸡蛋。 女房东说:“阿姨,这个鸡蛋不能吃了,这个味道太大,里面已经坏了。” 吕阿姨吓了一跳:“怎么会不能吃?现在这个天气有点味道是正常的,没事的,没事的,我吃,我煮来自己吃的。” “阿姨,您以后别把这种有味的放在新鲜菜里,弄得新鲜菜也有味了。” “没事的没事的,我捞出来就没事了。”吕阿姨连忙去拿勺子:“东西味道坏了,营养没坏,煮在牛肉里,牛肉也有鸡蛋的营养了,你吃下看,放在这锅里一煮,全是香味,闻不到什么坏味了,你吃,你吃。” 她忙不迭要让女房东尝一下。 “那是,”富二代脸色难看地说:“我明天炖鲍鱼,您把您那三天前的空心菜煮进来,空心菜还有鲍鱼味了。” 女房东使劲拽了拽他衣角。 吕阿姨一时不知道富二代是不是生气了,端着一碗鸡蛋,犹犹豫豫地说:“我闻着真没什么味,你要是不爱吃鸡蛋,阿姨已经把蛋全捞出来了,你们吃你们的、吃你们的。” 女房东道:“阿姨,以后东西就不要放这么久才吃啦。” 富二代搅着锅里的牛肉。越搅越难闻,馊了的泔水味扑鼻而来。 这是雪花牛里脊,成色也是难能一见的好,女房东喜欢绵烂的牛肉,他炖也炖了两钟头了。 全他妈毁了。 富二代脾气上来,当着吕阿姨的面,一抬手,把一锅东西全倒进池子里,樱桃、红酒和牛肉块热气腾腾,酱汁黏稠,富二代面无表情,拿起一个勺子,哗、哗,把锅底都刮得干干净净。 女房东一声还没喊出来,富二代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拔掉塞子,哗啦啦的水流打着漩涡,把那锅东西冲得更快了。 吕阿姨的脸色由白转红,扳着装鸡蛋的碗,两脚紧并,像个罪人似的站在那里。 她看看女房东,又看看富二代,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话也不敢说。 女房东狠狠地瞪了一眼富二代,富二代心里更火了,视若罔顾,懒得说话,哐啷一声扔下勺子就走出了厨房。 吕阿姨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女房东,颤颤地弯腰去把勺子捡起来,女房东忙道:“阿姨我来。” 阿姨的身体其实也不好,腰腿不便,看得出常年操劳。 女房东捡起勺子,柔声安慰吕阿姨道:“阿姨,您别理他,他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大爷,动不动就发脾气,也朝我砸过东西呢,您别怕,往后呀,咱们少搭理他。” 吕阿姨心有余悸,仍然生怕自己给儿子得罪了人,半晌,委屈地辩解道:“这鸡蛋是好东西,煮在你们汤里,也没坏处,刚好你们汤沸了,我想着放下去一块煮了省得重新烧水,浪费煤气……你们城里是不是都不吃鸡蛋了?” 女房东哭笑不得,耐心地道:“阿姨,你仔细闻闻这个蛋。这个味道不是正常鸡蛋,有这个味道的蛋都不能再吃了,吃了会吃坏身体的,以后您也别吃了!” 吕阿姨闻了又闻,满脸通红地说:“这怎么能是坏的呢,我放冰箱里了,也没放几天呀,是沾了点剩菜味吧……” “阿姨,鸡蛋煮熟以后二十四小时就最好不要吃了,您下次吃几个煮几个,放几天的熟鸡蛋致癌的!” 吕阿姨低着头说:“我给小吕他爹煮的,结果他都没吃……这好好的鸡蛋,我也舍不得倒……唉,是我不好,我不好,还把人家的牛肉搞坏了,那么一大锅牛肉,得多少钱……” 女房东趁手把那碗发馊的鸡蛋拿了过来。 她说:“阿姨,叔叔身体现在怎么样了?不是眼科手术吗?怎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说到老伴的身体,吕阿姨愁苦起来,粗糙的手抹着眼睛,被女房东扶着往沙发上走,可算把鸡蛋抛到脑后了。 “说是说眼睛坏了,人家医院说他的喉咙也不行了,我也听不懂,我也不知道,唉……老头子命苦,我儿子也命苦……” 吕阿姨说着说着便没忍住哭了起来,坐在沙发上,宽壮的肩膀伤心地下埋,从女房东这个角度看过去,深色的袜子外面,吕阿姨穿着一双边沿已经破了的运动鞋。 虽然差了辈,但是女房东确实想起了自己的奶奶,想起了很早很早的时候,她们一家五口住的阴湿的地下室。 想起吃不完的剩菜剩饭,奶奶穿了一年又一年的粗糙的棉鞋。 女房东问:“医生联系好了吗?” 吕阿姨仍然哭,边哭边摇头:“小吕要找好医生,可是这么紧急,好医生都叫人家占完了,床位也不好找,做完眼睛的手术,眼科也要赶人了……” “别急,阿姨你别急,”女房东把手放在阿姨肩上,劝慰道:“吕哥他在江尧这么多年,肯定认识些人,肯定能找到好医生的,实在不行,我叫我们居委帮忙找找人,我们居委认识很多厉害医生的,不着急。您别哭了,我给您煮点吃的,对了,您来江尧这么久,江尧烧粉吃过吗?我带您去吃咱们这儿最有名的烧粉,然后一块儿去看看叔叔。” “不麻烦不麻烦,”吕阿姨连忙擦一把脸,拉着她的手道:“等会儿小吕要来接我,不麻烦你,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哎呀……这,……哎呀,谢谢你呀,小王姑娘,我现在可以想象到,你平时有多照顾我儿子了!我……我这,还把你们的牛肉给……” 吕阿姨又感动,又欣喜,又自责,又难过,百感交集,攥着女房东的手,语无伦次。 女房东笑道:“哎呀!阿姨,别再想那锅牛肉了!是他不好!浪费粮食!我回头批评他!” 眼前这个小丫头,虽然面相比昨天那个小陶老师苦了点,手……好像也不旺夫。 没编制,没工作,没学历。 但是实在是贴心得很,说起话来,神采飞扬。 这房子过几年拆迁,铁定不少钱。 又年轻,又持家,模样也端正。 吕阿姨越看越欢喜。 她攥着女房东的手,激动得眼睛亮闪闪的,忍不住问:“小姑娘,多大了?有没有谈对象?家里几口人啊?” “真是太好了。” “你胡说什么呢妈?!” 在椅子上短暂养神的作家一下子弹了起来。 吕阿姨吓了一跳:“我说什么了?” “人家有相好,人家跟你隔壁屋子那个,早就好上了。妈,你瞎说些什么呀?你没当着傅哥的面说吧?” 吕阿姨不满地嚅道:“人家哪有你大,你喊人家哥干什么?好上了?你怎么知道好上了?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你。” “我怎么没出息了?挖人墙角就有出息了?” 吕阿姨脸红道:“没叫你挖人墙角!人家姑娘可说她没对象。没对象,你争取一下,怎么算挖人墙角!” 说完,自己也觉得在大庭广众说墙不墙角的不得体,埋怨地扯了儿子一把:“小点声!” 作家一个头两个大,重新坐回椅子上,按三叉神经。 他疲倦地说:“妈,人家情况复杂,他俩自己都搞不清楚,但确实是好上了,你别给我惹事了。” “姑娘小伙处对象,处就处,不处就不处,有什么复不复杂的!” “人家是北京来的富二代,官商子弟,不是咱们这种小老百姓,说处对象就处对象的。” 官商子弟,吕阿姨手一凉。 她忐忑地问:“真的?有钱人?北京的?当官的?” 其实富二代好像没怎么说过官不官的事,他家大业大,作家具体也不知道富二代家里是不是当官的。 为了赶紧让亲妈闭嘴自己休息一会儿,作家敷衍地点点头。 吕阿姨吓坏了。 她火急火燎地追问:“那他吃的东西贵不贵啊?牛肉什么的,都是外国的牛吧?记不记仇?你平时有没有得罪人家啊?难怪脾气那么大……他会不会让你爸没医院住啊?当官的,多大的官?怎么从北京跑到这里了?当官的还要租房子住?” “哎呀妈。” 作家实在是受不了了,把吕阿姨拽到椅子上坐下。 他很头疼:“妈你别想了,他不是当官的,就是有钱而已,傅哥看着凶,其实对人挺好的,对我也挺好的。你要是觉得他不好相处,你就少说话,在家多睡觉,喜欢我房东,多跟着她出去买买菜就行了。” 平时不觉得,有个急事才知道,要是没有傅哥送的那辆车,他这几天绝对要崩溃了。 作家把话咽了回去。 他身子一歪,继续歇着。 吕阿姨被儿子这么一说,不太高兴,低声埋怨道:“人家又有钱,又比你年轻,都知道跟那小王姑娘好上,你住那么久,你怎么不知道?这么大人了,找对象一点也不急。” 作家昏昏欲睡:“我急,我急。” “你急!你急昨天还把那个小陶老师赶走了!” 作家清醒了。 他心里堵得慌:“你以后别提她。” “干、干嘛不提?你还嫌弃人家不成?我实话跟你说,我就喜欢那样的儿媳妇,知书达理,看面相就是有福之人,穿的衣服也板板正正的,你那个房东,说实话,根本比不上昨天那个老师!” 作家心烦气躁,干脆转过身,不想和母亲交流。 医院地板,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一尘不染的,漂亮的白色小皮鞋。 他抬起眼睛。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陶梦媛攥着包,一双黑漉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人来人往的嘈杂里,作家忽然像是听见细雨吹窗时月影的声音,静悄悄,亮莹莹。 他高负荷运转的心脏,仅仅因为看到一双这样的眼睛,便觉得世界安宁。 “哎呀,儿子,愣着干什么!人家老师来看你了,还不快叫人家坐着?你听见我说话没?你愣着干什么?” 作家被母亲着急地猛推了几下,意识清醒了。 他冷下脸:“你来做什么?” 陶梦媛早有准备,但是临了还是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往旁边躲了躲:“我、我是和莫学长一起来的,是莫学长说要来的……” 莫轻虹我日你妈。 作家真情实感地生气了,下意识的,雄性的本能。 他脸都气红了:“他叫你来你就来?你那么听他的话干什么?” “我……” 吕阿姨更生气,脸更红,使劲把儿子从椅子上推起来:“怎么跟人说话呢?!给人家洗水果去,快点!” “小陶老师,”她不知所措地搓着手:“我也不知道你要来,这没什么好水果……” 我们的莫大神微微一笑。 他递给作家一大提包装精致的水果花篮,里面的水果晶莹剔透,饱满鲜艳。 莫轻虹诚恳地道:“听说叔叔住院了,我带媛媛来看看,都是学长学妹,不用客气。” 陶梦媛生怕又惹作家生气,提心吊胆,从莫轻虹的背后探出一个小脑袋看看作家的脸色。 完全没意识到某人喊了一声多暧昧的媛媛。 作家望着莫轻虹,莫轻虹望着作家,两个人都回想起某个凄惨的圣诞节,他们在酒吧里抢最后一块冷掉的炸鸡的晚上。 作家伸手把果篮接了过来。 “对了,”莫轻虹补充一句:“果篮是我和媛媛一起出钱买的。” 别说果篮了,他们两个的经济实力,各买一个水果店都不在话下。 作家都能想象到这个小人的嘴脸——用他那英俊的嘴角微微一笑,温柔又绅士地道,学妹,你看这个果篮这么大,我们一个买一个,水果吃不完就坏掉了,既然我们是一起去的,不如一起买一个,共同表示一下就可以了,又得体,又实惠。 然后那傻丫头觉得言之有理,连连点头。 光是脑补,作家气得五脏六腑都歪曲了。 淳朴如吕阿姨,也觉得面前的气氛颇为诡异,她看看儿子,又看看那个帅哥。 ——还是先讨好小陶老师吧。 吕阿姨劈手把作家攥着的果篮拿过来,笑道:“小陶老师啊,我去帮你洗点水果……哎呀,买这么贵的水果……小陶老师,我给你洗两个好的,多洗点,你看看喜欢什么,里面还有饼干。” “小吕,”吕阿姨催促道:“快带小陶老师和学长去看看你爸,你爸这会儿也该醒了。” 陶梦媛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既然是来探病的,怎么也不该让阿姨替自己洗水果。 她急忙追上去:“阿姨,我帮你给叔叔洗一点吧!” 吕阿姨:“哎呀不用不用你快回去。” 陶梦媛:“不行让我让我我得帮你。” 婆媳和睦,莫轻虹不失落是假的。 作家不心软也是假的。 直到那两个人追着跑到拐弯,看不见了,这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咳一声,收回目光不说话。 作家说:“进来吧,我爸在这个病房。” 莫轻虹说:“你母亲……认识她?” 一开口便叫她小陶老师。 作家笑了笑,说不清苦涩还是温馨。 他轻声道:“我妈来的第一天,她刚好在我家跟小夏吃饭呢。两个人吃了两盘子鱼刺,吃到下午两点多。” 莫轻虹也笑了:“她倒是喜欢你那个房东。” “嗯,还管她叫姐姐。” “你房东微信多少?” “滚!” “别这样嘛,”莫大神拉了拉作家的衣袖:“我跟我外甥女都挺不容易的。” “你休想。”作家悲愤至极:“你不容易,还能有我不容易吗?” 天上月再难捞,也难不过口边泉不可饮。 莫轻虹一想,倒是松手了。 老吕躺在病床上,眼睛裹着纱布,已经醒了,虽然有点迟缓,精神倒还不错。 莫轻虹停止插科打诨,问:“手术怎么样?” 作家点点头:“青光眼,不算什么大手术,排了两天排到陈主任,挺幸运的。过几天喉咙可能还要再看看。” “爸,”作家喊了一声,把窗帘拉起来一点点,道:“我学长来看你了,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姓莫的,你和他还是老乡。” 莫轻虹有点惊讶:“你妈妈不是无锡人?” 作家说:“徐州的,嫁过来的。” 莫轻虹说:“无锡口音挺纯正的。” “嗯,”作家看着窗外道:“嫁过来就没出过无锡,三十来年了。” 自己都要二十九岁了。 作家没说下去,莫轻虹也没再问什么,弯下腰,用无锡话问道:“阿叔,您勿碍紧喺?” “勿碍紧,勿碍紧,”老吕笑呵呵地,拍了拍儿子学长的手背:“谢谢你啊,费劲跑过来看我,真是麻烦你了!咳咳。” “哎呀,老吕,你醒啦。”吕阿姨推开门,带着陶梦媛进来,脸上的喜悦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说是容光焕发也不为过。 “快来吃点水果,这是小陶老师洗的,快来看看吃吃看甜不。” 陶梦媛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科普道:“阿姨,甜的水果谁洗都甜的。” “啊,是是是。”吕阿姨真是非常非常喜欢陶梦媛,手里拿着水果,都忘了给嗷嗷待吃的老伴。 “多好的女伢呀。” 陶梦媛脸红了,开了一点的窗子也偏爱她,光落在她脸上。 她鼓起勇气问:“叔叔,您眼睛恢复得还好吗?” “好,好。”老吕很欣慰:“你是他学长的老婆吧?” 吕阿姨气得把一颗大葡萄塞进老伴嘴里:“净胡说!” 莫轻虹站在陶梦媛身边,闻言轻笑一声。 饶是作家晃眼看去,也觉得那实在是一对郎才女才郎貌女貌的璧人。 陶梦媛吓了好大一跳,脸又红了两分,赶紧摇手否认:“我不是,我不是。叔叔,我、我是您儿子的……学妹。” 吕阿姨想让莫轻虹和陶梦媛坐着说会儿话,放下果盘,在衣服上擦擦水,连忙收拾起作家睡觉的那个小床。 那床乱七八糟,亲妈忍不住埋怨道:“你来陪床,把电脑拿来干什么!有那么忙?!” 当然有。网文断了一章,收入就少了一章。 尤其在病中求医时,花钱如流水,怎么敢停下。 作家最高额的打赏章节,有关黎一玫。 ——面前这个人的小外甥女。 作家想不通,不愿想,此刻,仿佛整座白茫茫的医院运转,都是为拯救他痛苦不堪的心脏。 他说:“我送他们出去吧。” 吕阿姨又惊又吓:“干什么?人家还没说要走,你送人家做什么?!我这马上就收拾好了,电脑没动你的!” 莫轻虹忙道:“阿姨,我们不打扰叔叔休息了,是该走了。” 陶梦媛也生怕呆久了讨作家嫌恶,跟着说:“是呀是呀,时候也不早了。” “这……你们水也没喝一口就……” “没关系没关系,”陶梦媛露出笑意,好像这个匆忙的下午已经很满足:“我刚刚也吃了水果了,谢谢阿姨,我们这就走了。叔叔,你好好休息。” 走出住院部的大门,莫轻虹停止了看手机。 他并不绕弯子:“我帮你联系了一个咽喉科的医生,二院的谢主任,我大伯的前同事。我和他讲了基本情况,微信已经推给你了。” 作家哑口无言。 陶梦媛很高兴,她觉得莫轻虹总是这样神通广大。 她欢欣极了:“那真是太好了!我知道谢医生,我小姨是歌剧院的,嗓子有一点毛病就去找他!我还准备今天晚上回去找我小姨呢!学长,谢医生肯定会治好你爸爸的!莫学长,谢谢你!” 夕阳无限好。 作家看了一眼由衷高兴的陶梦媛,又看了看真心帮忙的莫轻虹。 他轻声说:“那真是太好了。” 傅少爷家教良好,德行高尚 门一开,女房东眼前赫然是一片雪白。 往下看,是贴服的线条,将雪白均匀地分成一块又一块。 再往下…… 她脑袋挨了一下,紧跟着听见富二代不悦的声音:“你耍流氓来了?” 女房东后知后觉啊了一声,把盘子举到眼睛面前。 她辩解道:“我给你送炸酱面来了!” 富二代没吭声,她讨巧地将面碗捧到富二代脸前,嬉笑道:“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好,中饭也没吃,晚饭也没吃,可不能饿瘦了,饿瘦了直播,女粉丝都不买账了。” 富二代又要抬手敲她。 伴着枪声,富二代桌上的电脑传出一道男人的声音:“怎么了?人没了?” 女房东改口道:“男粉丝也不买账了。” 富二代成功被逗笑了,还是敲了一下,泄气。 他把女房东宝贝似的捧着的一大碗炸酱面接过来。 富二代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十来岁才出的国,从来都是他给别人做炸酱面。 他看看成色——料子都是放的挺齐全。 女房东邀功道:“我照着电视学的!你尝尝,说是正宗老北京味呢!” 富二代把碗摞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拿起筷子挑了一口,他手大,有力气,那么大一碗也端得稳稳当当的。 尝完,他咂咂嘴,问:“在哪个台学的?” 女房东道:“江尧七台。” “别再看那个台了。” 拐着弯骂她做的不好吃,女房东被气笑了,说:“那下回请北京的傅师傅给咱们露一手。” 富二代知道她今天这和颜悦气的来意,斜眼瞧她一下,帮助她进入主题:“怎么着,我今天露那一手,小王主任不满意?” 女房东说:“咱们进屋说,阿姨就在隔壁呢!” 他似乎没在直播,一进去,女房东就听见电脑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傅哥,你网断啦?” 她下意识道:“张扬?” 那头几个人听见女孩儿声音,不约而同开始起哄。 张扬也听出女房东声音来了:“哟!——我说傅哥怎么没动静了呢,原来是弟妹来了。” 富二代心情不好:“别胡说。” “张总,”张扬喊他哥:“这就是咱弟妹,这嗓子,还可以吧?” 那边穿来一声低笑,接着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弟妹好。” 女房东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我靠,这是哪个视频网站的当家男主播,这富有磁性的嗓音,这字正腔圆的诱惑。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电视台的吗?” “差不多,”张宋道:“我是财经频道常客。” 富二代乐了,说:“张总最近是不是有好事儿,怎么一天比一天热爱自己了?” 张扬说:“别提了,还不是那女硕士回来了。” 富二代揶揄道:“哦,嫂子终于迷途知返了?” 张宋一本正经地道:“game over。” 电脑屏幕上,张宋击杀了最后一个对手,游戏结束,他们队全盘获胜。 因为挂机被打死的富二代躺赢。 富二代说:“不玩了,收拾她一会儿。” 这话说的很黄暴,女房东还没想好驳词,富二代已经关了电脑。 他坐在椅子上,故意吊着她,一口一口地拌着吃面,就是不说话。 女房东想了想,还是开门见山:“你今天不该当着阿姨的面把汤倒了,晚上阿姨叫你吃饭,你还不理人家。” 富二代问:“那是人吃的饭吗?” 他说话永远这么刻薄,女房东怎么也不能理解。 她说:“小米稀饭怎么不是人吃的?外面餐馆也有卖小米稀饭的,你能别自己没吃过,就说不是人的吃行么?” 富二代挑出两根颜色不好看的胡萝卜丝,漫不经心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过?那是小米稀饭么,那叫黄米开水,谁爱吃谁吃,我就爱吃这炸酱面,反正有人给我做好了送上来,我不爱吃开水怎么了?” 女房东脸都红了,羞恼不已。 “人家是来江尧治病的,是你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室友的妈妈,你态度友善一点不好吗?我没说你一定不能倒掉牛肉,也没说你一定要吃稀饭,但是你这个态度让阿姨很下不来台,你知道吗?” 富二代抬起眼皮:“我什么态度?我还没有说你的态度,你还恶人先告状起来了?” 女房东说:“我什么态……” “你能不能,”富二代站起身来,问她:“能不能哪怕有一次是站在我这边儿的?” 他没穿衣服,高高的个子压过来,女房东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他步步紧逼,直到她抵着墙。 富二代追问:“你什么态度,你说呢?” 女房东绞尽脑汁地回想,她什么态度?她就拉了拉他的衣服,顶天就是瞪了他一眼,晚上和阿姨一起喊了他一声,哪有不好的态度呀? 她叫屈:“那我作为房东,我也不能和你一起把阿姨说一顿,你发完脾气,还给你鼓掌吧?” “你凭什么觉得我只会发脾气?我家教不好,我不懂尊老爱幼,我不明白礼义廉耻么?” 那还不是因为你脾气发的太多了。 女房东脸红了,抬起眼睛看他,半天,才迟钝地问:“合着你这一天的脾气都是冲着我来的呀?” 富二代想,这就叫脾气,她是真的没见过自己发脾气。 他想了想说:“也不全是。” 富二代说:“看不惯穷人。” …… 女房东将信将疑地说:“我也是穷人呀。” 富二代捏了捏她的鼻子:“我说了我看得惯你么?我没朝你砸过东西么?” 确实,她说自己配不上那瓶香水,他立刻就把香水砸了。 当着她的面,砸得玻璃四溅,要她亲眼瞧见好东西是怎么破碎的。 就像今天那锅牛肉,要当着吕阿姨的面,倒得干干净净,倒得无可挽回。 女房东嘟囔道:“阶级对立。” “说什么呢?” “我说——” 女房东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的墙内,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一阵的鼾声。 富二代没吭声,女房东贴在墙上,仔细听了一会儿。 是作家那间屋子传来的,吕阿姨的呼噜声,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响。 富二代睡觉毛病多,一点虫子叫都睡不好。 吕阿姨住在这儿都将近十天了,富二代还没搬离马戏区。 ——现在才十点多,吕阿姨晚上睡得早,平时,这本该是富二代乒乒乓乓的直播时间。 要不是女房东今晚在这儿,她都不知道富二代干了这种惊天动地的大好事。 鼾声没停下,透过两堵墙和一个卫生间,山延海涨般涌过来。 “你凭什么觉得我只会发脾气?我家教不好,我不懂尊老爱幼,我不明白礼义廉耻么?” 女房东有点心虚地抠了抠墙纸。 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富二代瞧见,笑了,拍拍她的腰,道:“别撕了,给你撕坏了都。” 女房东转过身,露出一个狗腿的笑脸。 她伸手要去拉傅哥的裤腰,被富二代一巴掌拍开了。 他说:“怎么,不是嫌我让人下不来台么?” 女房东摇头如拨浪鼓:“没有的事,傅少爷家教良好,德行高尚,我实在是敬佩得五体投地。” 她又去拽富二代的裤腰,讨好地摇了摇,富二代睨她一眼,这才没拍开。 女房东趁热打铁:“那这个周末,咱们一块儿去医院看看吕叔叔吧,我已经跟小白说好了,他假都请好啦。” 富二代还想再拿一会儿乔,门被敲响了。 他气得不轻:“谁?” “你在直播吗?” 小语的声音。 女房东大惊失色,连忙撒开攥着他裤腰带的手,下意识要往前跑,一头撞在他胸上,吃痛地闷哼一声。 女房东小声骂他:“每次叫你穿衣服就是不听!赶紧穿衣服呀!” 富二代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故意一拍大腿,火上浇油道:“完了,我上衣都在洗衣机里呢,怎么办?你睡衣怎么皱巴巴的?唇膏怎么也乱糟糟的?可不能给孩子瞧见,他非得把我宰了不可!” 女房东下意识摸摸嘴,急得又锤他一顿:“还不是因为给你做面条,尝了半天!” 富二代做出一副手忙脚乱,马上就要被捉奸在床的模样。 “快点快点,躲到衣柜里去!” 女房东成功被他带跑偏了思路,连忙哦哦两声,慌手慌脚中,还不忘把脚上的拖鞋脱下,以免他的衣柜弄脏。 他第一万次发出感慨:媳妇太可爱了怎么办。 富二代心情好得不得了,仿佛真的背着高中生跟他姐姐成功偷了情,完全忘了女房东是来批评自己的。 他打开门。 高中生同时皱起眉头:“你怎么又不穿衣服?” 富二代说:“搞黄色。” …… 女房东躲在全是他气息的衣柜里,黑洞洞的,衣料干燥地蹭在脸上,听得满脸通红。 高中生挠挠脑袋,说:“我要说什么来着。” “哦,”他想起来了:“我姐下午跟我说周末要去看吕叔叔,我们可以在客厅打游戏手柄了。” 女房东一愣。 富二代:“咳。” “我这几天在网上研究了攻略,”高中生说:“上次那关,我知道怎么过了。” 真不是姐夫坑你。富二代看了看命运堪忧的小舅子,同情地拍拍他的肩。 他岔开话题:“你姐去,你难道不去?” 高中生说:“我和她去过了,这次应该是她带白哥去。” “嘿,”富二代道:“我在屋里跟你打游戏,你白哥跟你姐单独出门?你是姓白的派来的奸细吧?” 高中生一怔:“他们俩怎么了?” “在你姐面前,男人都是龌龊的,尤其是你白哥。” 高中生不满地小声道:“只有你对我姐才是龌龊的。” “怎么说话呢?我怎么龌龊了,难道还能把你姐藏在我屋子里不成?” 女房东差点跳出去捅死他。 好在高中生此时被如雷般的鼾声吸引,看了看隔壁屋。 富二代温柔地说:“老人家,累着了,理解一下。” 这话是说给女房东听的,好叫她知道自己是个知书达理的体贴男人。 高中生掏掏耳朵。 他说:“那周末去不去医院再听我姐通知吧。” “对了,”富二代把高中生叫了回来,劝诫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适当游戏益脑,沉迷游戏伤身。” 高中生觉得他今天指定是有点问题。 富二代刚打开衣柜,女房东便拿着鞋子朝他拳打脚踢:“带小孩儿打游戏!打游戏!说了多少遍他都高二了!上学期间不许带孩子打游戏!!!” “我骂他了!” “你那是骂他吗!” 富二代一把夺过她手上的拖鞋,扔了。 他高大的影子遮过来,女房东才意识到自己还窝在他的衣柜里。 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此时在富二代的视角,是个怎样的画面。 忽然,富二代跨进一只腿,一把捂住她的嘴,护着她的后脑,在满柜子的衣服里,将无路可跑的女房东欺压身下,抵在衣柜里壁上。 他们挨得很近,此时若是有人看见,就是一个吻。 两人静静地看了对方一会儿,女房东的心跳怎么也停不下来。 富二代松开手,喉咙一滚,淡声道:“以后,不要随便钻进男人的衣柜。” ※※※※※※※※※※※※※※※※※※※※ 海澜之家打钱 男大当婚 谢主任的医术果然很高明,老吕的恢复情况异常可观,他嫌住院费钱,一个劲要回无锡。 当然被作家拒绝,老吕挥舞着手,说不清,摸索着在纸上写:“要请你那些室友、学长、学妹,吃饭!” 一批一批地来医院看自己,老吕都很不好意思。 吕阿姨凑过来看了一眼,骂了老吕一句,连忙拿起笔把“学妹”两个字划去了。 吕阿姨道:“你傻啊,这些人一起请就行了,但是小陶老师要单独请!听妈的话!单独请!” 作家已经累得不愿意再反驳了。 他歪在椅子上,背后是二院贴着螺纹墙纸的墙壁,听着平时最喜欢的音乐,脑子里仍是是金属辐射一般嗡嗡鸣叫声,颧骨瘦得凸出来,胡茬也有两天没刮了,衬衫变成米黄色。 老吕喉咙做了手术,还抱着纱布,坐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睛一直盯着儿子。 许是发现了父亲的目光,作家抬起头来。 作家露出一个笑脸,牙齿还是白白的。 他说:“爸,饿不饿?” 老吕摇摇头,青筋盘虬的手背发着颤,伸到脸上,摸了摸眼睛。 老吕出院那天,作家请客了,在离二院不远的一个火锅店,店子不大,名气不错,不管中午还是晚上都一座难求,作家在公众号上抢到凌晨,总算抢到明天晚上的一桌。 吕阿姨也去了,她说为了感激女房东的照顾,她刚进店门,看到女房东朝他招手,笑逐颜开,错眼看到一旁陶梦媛也在,脸色瞬间变了。 她一把拽过作家,皱着眉头问:“我不是叫你单独请小陶老师吗?!妈会害你吗?” 今天是父亲恢复健康的好日子,作家不愿意说些让她不高兴的话,便耐着性子骗道:“我单独请了,人家不愿意,下次,我下次肯定约。” 吕阿姨将信将疑:“不许骗妈啊,这么好个女孩儿,你可别还瞧不上!” 作家:“下次一定。” 陶梦媛正伸出手准备跟阿姨打招呼,忽然就看见阿姨瞧见自己的那一瞬脸色沉了下去,她心下一豫,便有些丧气地将手放了下来。 她旁边坐着女房东,另一边是莫轻虹,女房东那边依次是高中生、高中生的哥哥、高中生的姐夫,莫轻虹和姐夫中间隔着空出的主位。 吕阿姨一来,桌子上响起齐刷刷的阿姨好,活像个幼儿园。 阿姨看见儿子的朋友们济济一堂,兴奋又高兴,忙不迭地道:“好,好,你们都点菜了吗?多点点,多吃点啊!哎呀,我们也没什么钱,不是什么大酒店,大家吃饱点,不够就加啊。” 莫轻虹乖巧地道:“阿姨,您坐吧,我们都点好了。” 吕阿姨原本想叫儿子坐陶梦媛旁边,一看,陶梦媛旁边没位置了。 她寻了个由头:“哎呀,你们冷不冷,我感觉这个风吹得好冷啊,阿姨跟你换个位置好不好?” 莫轻虹自然说好,起身给阿姨让位置。 阿姨连忙把作家摁到了莫轻虹让出的位置上,自己坐到了邻座,解释道:“坐这儿好,这儿没风,我跟小吕坐一起,要小吕帮我夹菜,来,你坐,坐。” 陶梦媛的两颊立刻便红了。 莫轻虹也没说什么,笑着便坐下了,表情亲和地道:“好,阿姨要是还冷,可以叫服务员送条披肩过来。” 吕阿姨也喜欢莫轻虹,她打量儿子似的打量打量他,越看越喜欢,亲热地道:“莫学长对吧,哎呀,我们小吕以前就说起过你,你是无锡人,还是保送的硕士是不是呀?” 莫轻虹道:“是。” “今年多大,有没有对象啊?阿姨给你介绍两个要不要?我们隔壁村……” “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作家脸都要臊红了:“你能不能别见人就问人家对象的事?” 吕阿姨脸一烫,不满意地嘟囔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年轻人不着急,我们当父母的怎么能不急?” 吕阿姨补了一句:“你说是不是,小陶老师?” 桌子上的人全是知根知底的,他们家的几个,面露狭促,陶梦媛在自己一臂之遥,莫轻虹在旁边养精蓄锐,这一分钟简直是作家人生中最尴尬的一分钟。 作家简直想把头埋到火锅里去了,妈的,火锅怎么还没烧开。 好在他傅哥适时地接话道:“阿姨说的是。来,可以下菜了,虾滑下哪个锅?” 作家十分感激地看了一眼富二代。 眼看这一茬要过去了,莫轻虹忽然也说:“阿姨说的是。” 作家又警觉了,这老狐狸要干嘛。 这个话题下,莫轻虹非常自然地朝女房东伸出手机,屏幕黑白分明,是他的二维码。 他微笑道:“所以,王小姐能不能和我加个微信?” 高中生和富二代立刻反对:“不能!” 作家对莫轻虹的操作简直啧啧称奇。 吕阿姨一愣,忙喜不自胜地道:“能能能,当然能,能,有什么不能的,以后咱们就亲上加亲了。” 女房东和莫轻虹当场加了微信,富二代鼻子都要气歪了。 莫轻虹收起手机,问:“虾滑可以下一点在番茄锅吗?” 老子把你的头下在番茄锅! 这场饭局刚开始,便风起云涌,高中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长期不用的大脑完全算不清楚此刻桌子上的错综复杂。 他问:“点了蛋炒饭没?” 女房东瞪他:“火锅还没烧开呢,就想着吃主食,先吃点菜。” 小白给他夹了一筷子烫好的肉卷,这个动作启发了吕阿姨,她忙低声跟儿子道:“别傻坐着,给小陶老师夹菜!” 作家筷子上夹着一筷子毛肚,放在吕阿姨的碗里。 吕阿姨急了:“给我夹干嘛?!” 作家说:“她不吃内脏。”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吃?” 见作家没回答,吕阿姨又追问:“问你话呢,你还没夹,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吃?” 作家真心实意地道:“妈,我给你烫点脑花,补补智力吧。” “我不要,”吕阿姨还是那句话:“给小陶老师烫!给小陶老师补!” 陶梦媛闻言一愣,心道,难道阿姨那天看见她吃鱼,就以为她在补脑吗? 她有点伤心。 伤心得筷子还没抬起来,面前的碗里突然天降一勺火辣辣的脑花。 吕阿姨绕过作家敌区,千里送脑,笑呵呵地道:“来,陶老师,你多吃点!” 陶梦媛更伤心了,想,完了,阿姨拐着弯嫌我笨呢,肯定是那天洗水果没洗好。 她勉强一笑:“谢谢阿姨。” 饭吃到一半,作家突然清了清嗓子。 “不用啊,”富二代害怕道:“老老实实吃饭。” “不行,”作家已经站起来了:“我得说。” “其实今天,主要想感谢大家……” 作家每逢大事必煽情,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来表达一些酸不拉几的情感,气氛犹如感动中国,就差配一首《感恩的心》。 大家都很恶心他这一点。 但是今天他还挺认真的,没背诗,没从耶斯托洛夫斯基起头,也没说成语。 “我真的很谢谢大家,我爸住院这一个月,承蒙大家照顾。谢谢小夏,这一月老是往医院跑,还帮忙照顾我妈。虽然大家都知道,我很想买一套自己的房子,但是我真的觉得在这里住的很开心,你是我见过最好的房东。” 富二代撑着脸,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作家本来打了草稿,还要接着依次感谢其他人,写得都很长,但是女房东是女的,他们都是男人,男人跟男人之间说这种话,老感觉有点婆婆妈妈的,再面对富二代那一副等待感谢贱了吧唧的表情,作家红着脸,半晌,草稿都憋了回去。 他不自觉开了二倍速,烫嘴似的飞快小声道:“也谢谢你们。” 小白瞪大了眼睛:“没了?” 他不好意思,捧着杯子一饮而尽。 富二代傻了:“这也太敷衍了吧。” 作家道:“就那意思嘛。” “小陶老师呢?小陶老师?”吕阿姨时刻不忘陶梦媛,连忙拽着儿子提醒道:“你还没谢小陶老师呢!” 作家把脸转向陶梦媛。 他清瘦了,头发有些微长,更显年轻,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戴着斯文的细黑框眼镜,晃眼一看,还是那个多年前屠龙的少年,一切的时光丝毫没有使他苍老,他和在社团的傻活动上,认认真真发言的古诗词社社长,仍然一般无两。 陶梦媛呆呆地看着他,像是穿越到了十八岁那年。 作家也看了她很久,忽然温和地轻声道:“谢谢小陶老师。” 女房东眼疾手快,把陶梦媛软倒的腰一撑。 陶梦媛的重心都涣散了,要不是女房东撑着,她此刻就是个无脊椎动物。 她双颊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关系……社长。” 作家从头发酥到脚趾。 吕阿姨热烈的鼓掌打断了这一切,作家咳嗽一声,赶紧将脸转开,道:“说完了说完了,吃菜吃菜……咳,小语的蛋炒饭来了。” 吕阿姨非常满意,非常非常满意,她心花怒放,追着问陶梦媛道:“小陶老师啊,你没有对象吧?你看看我们小吕、你的社长,怎么样啊?合不合你的意?你想不想嫁到无锡来啊?你爸爸妈妈让不让你出省?你要是想留在江尧,我们就在江尧买房子啊,我们家彩礼……” 作家还没从刚刚的小鹿乱撞里回过神来,措手不及:“妈,你说什么呢?!” 一急,声音自然就高,弄得吕阿姨晕头转向。 她也急了:“怎么了?!我问问人家姑娘意见怎么了?!我看你们俩不是挺对眼的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说错了吗?你都多大了,还真想当一辈子光棍?!”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作家简直想挖条地缝钻进去。 他放下筷子:“你好好吃饭行吗?你平时一直念叨,我说你了吗?今天是为了庆祝我爸出院,想当红娘非急着今天吗?” “行了行了……” “我想当红娘!?没心肝的兔崽子!是我想当红娘吗?!” 她不明白,儿子都要三十岁了,读了那么多年书,好不容易毕业了,这么多年连女朋友都没有。要说跟隔壁老徐他们家孩子一样是什么“同性恋”,不愿意结婚,她也没办法,他不是一直就喜欢这种白白净净的姑娘吗?送上门的媳妇,这么好的媳妇——他到底为什么不肯要啊! 小陶老师在场,吕阿姨半天才压制住自己的情绪。 作家也不说话,火锅咕噜噜地冒着泡,母子二人僵持着。 最后,吕阿姨捧起碗,宛如拿起当妈的尊严,跟作家嘀咕道:“家里催你还像害你一样,你自己想想看,跟你一样大的,谁还没结婚?年底要是还找不到对象,今年就别回来过年!” 桌上都是没结婚也没对象的人,气氛变得很尴尬,作家羞愧到无地自容。 ※※※※※※※※※※※※※※※※※※※※ 我写的时候都尴尬到窒息哈哈哈我觉得这篇文主要是太重人物不重情节通过很多琐事来写这几个人的日常导致好像一直没什么很出彩的地方…以后写文我会更加注意设置一些爆炸性的场面和转折!会写出更好读更精彩的小说的!握拳,加油,继续努力!(为什么突然发表感言) 马戏区第一届比惨大赛 老吕出院了,象征性地在江尧走了走,往马戏区来感谢了女房东,便要急着回无锡。 他怕儿子花钱。 作家不住地叮咛道:“妈把医嘱都背下来了,你在家听她的话,静养,静养,平时也少走动,吃东西就不要挑了,烟就更不能抽……” 老吕挥挥手,不爱听儿子这么唠叨。 吕阿姨还在跟女房东拉着手,言辞恳切地交代“多照顾照顾我儿子”“盯着他按时吃饭”“撮合撮合他和小陶老师”“其他的好姑娘也多介绍介绍”。 女房东一一都答应下来,送叔叔阿姨直到门口,目送作家开车送他们去火车站。 临上车前,她和女房东小声说,留了一箱鸡蛋在厨房里。 吕阿姨有点窘迫地解释:“这是好鸡蛋,我前几天叫人从乡下寄来的,最好的母鸡土鸡蛋,专门拿去城里卖的,要卖几块钱一个,我找我们村支书要的。这个……这个,阿姨看那个小伙子喜欢拿鸡蛋烤点东西,这个鸡蛋好,这个鸡蛋新鲜得很,也没味道,你让他烤蛋糕那这个烤,好吃,好吃。阿姨把他的牛肉弄坏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等女房东回话,吕阿姨一松开手就赶紧上了作家的车。 女房东只好回去看鸡蛋。 确实是很好的一箱鸡蛋,蛋壳的颜色和拿在手里的质感,都彰显了这些鸡蛋尊贵的品质,约莫二十个。 女房东拿出冰箱里装鸡蛋的盒子,将蛋小心地一只一只装进去,装到底下,她突然瞧见一个信封。 她马上就知道这里面装的肯定是钱,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张张新崭崭的人民币,红艳艳的,还带着机器的气味,使劲捏捏,仿佛都能印下指纹——刚从银行取出不久。 一共三千六百块钱,刚好是她三个月的房租,吕阿姨附了一张小纸条,交代这是作家的房租,并且再次感谢女房东对作家的照顾。 吃晚饭的时候,女房东把信封还给了作家。 作家大约一个多月没有老老实实吃一顿好饭了,女房东烧了一桌子菜,还煮了他和小白都很喜欢的臊子面,——小白是那种钢铁直男,若不是作家说,女房东都不知道小白往医院跑了那么多躺。 “大家都辛苦了。” 女房东说。 她很喜欢用大家这个词,吴姐搬出去的时候,女房东都做了一次送别宴,就用了这个词,她说,“大家送送吴姐”,那时候小白房间住了一个男的,跟吴姐十分不对付,那天也站起来跟吴姐干杯了。 作家又累又困,眼睛都是血丝,听到女房东说这个话,不仅没有主动赋诗一首,眼睛都变得红红的,抱着碗,脸都要贴到臊子里去了。 富二代又讨人嫌,他坏笑着说:“别哭啊。” 女房东说明原由,把信封递给作家,作家一愣。 他呐呐地道:“你拿着吧。” “可是,”女房东认真地说:“吕叔叔在中午也给了我一封。” 作家已经过了二十九岁生日,父母仍然争相在背地里帮他交三千六百块钱的房租。 他捧着热乎乎的面碗,脸上突然滑下一道泪痕,眼泪掉进碗里,消失不见。 富二代没说话,一边啃鸡翅,一边抽了两张纸递给他。 作家没接,忽然放下碗,像个小孩子一样拿手捧住脸,克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富二代鸡翅都啃不下去了,高中生也目定口呆地看着他。 小白皱着眉,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呆呆地坐在他对面,半天说了句:“别哭了。” 作家:“呜呜呜。” 女房东连忙跑过去摸摸他的头,作家一下子就扑进她怀里,抱着她,脸埋进她腰间,女房东立刻感到那一块儿衣服被黏稠的泪水打湿,像一片小小的海潮。 又苦,又累,女房东不难想象他是怎样一个人坐在小床上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父亲在病榻上难以入眠,医院的心电仪彻夜跳动着,药水的气味和白色的被单铺天盖地,他已困极,仍然要睁着眼睛敲打着男主角如何威风八面,所向披靡。 她拿手指给他梳头发,柔声道:“咱们都在呢。” 富二代擦擦手,张开双臂:“来来来,抱我,我肩膀宽,来,哥在这儿呢。” 作家破涕为笑,女房东哎呦一声:“你可别把鼻涕弄我身上了啊!从小到大可只有高中生把鼻涕弄在我身上呢!” 高中生脸一红:“我哪有?” “怎么没有?”女房东帮他回忆:“你五年级的时候发烧,是不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大风大雨大晚上,司机还吓唬咱俩,你三十九度半,一路上净埋在我身上哭了。到医院,满脸通红,还都是眼泪鼻涕,医生笑话你是个刚洗过的红薯。” 高中生隐隐约约想起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很丢脸,耳朵一红,嘀咕了一声。 作家吸着鼻子说:“我妈以前也这样过。” 富二代说:“嗨,我作文儿里我妈也这样过。” 作家情绪止住了,瞧瞧女房东衣服上那一块儿深色,都不好意思了,连忙擦擦脸,拿纸巾要帮她擦。 见他神情转好,脸带羞怯,女房东才笑着问她:“怎么了,拿到爸爸妈妈的钱还哭了,嫌少呀?” “可不是,”富二代帮腔:“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把自己哭成富二代的。” 作家低下头,望着放在桌子上的信封。 他小声说:“我们家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等大家回话,他就抬起眼睛看向富二代,勉强扯出一点笑:“傅哥,我妈晚上睡很吵吧?” 富二代和女房东下意识对视一眼,他很快满不在意地答道:“那我哪儿知道,从来不就我吵别人么?” 作家知道富二代在顾全他的面子,带着些许感激和自嘲的笑容,有点颓唐地说道:“我妈在医院睡了两晚上,隔壁病床家属都过来说她,我想在外面旅馆给她租个房间,最便宜的那种只要一百二十块,她怎么也不肯去,说现在已经半夜了,不划算,靠在墙上打盹,脑袋往后一靠就会把自己撞醒,硬撑着一晚上没睡觉。” 他慢慢地笑了笑:“我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很好笑吧。” 后来不管怎么样,作家也坚持不让母亲陪床了。 他也知道,家里的隔音条件不容乐观,何况旁边住着富二代,作家已经做好重找卢阿姨的心理准备。 却没料到被这些室友们无声的包容。 作家一直敏感而细腻,此刻他的脸色带着一点凄然,并不哀怜,正是这种不哀怜,让他显得格外令人心疼。 他从来就是一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混得再差,从未听他怀疑过人生,诅咒过命运,一碗热粥,一个油饼,他就雨停了天晴了,觉得自己又行了。 从未对生活报以怨怼之人,却屡屡被生活报之以冷眼。 富二代又开始吃菜,往自己碗里浇臊子。 “这有什么。”他把面条拌匀:“至少你还有妈。” 富二代鲜少提过家里的事,女房东听了也吃了一惊。 “傅哥,”作家愣了一会儿,真诚地道:“伤敌一千,自损五万,大可不必。” 富二代也笑了,夹了一筷子面,却没往嘴里送,一抬眼,对面的小白和高中生都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乐了:“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惊讶呢,我这种家教也不太像父母健在的。” 女房东瞪他一眼:“别乱讲话!” “这有什么,”富二代道:“到底还是你们没见过世面。你认识的,张扬,他为什么在我们那个圈里跟个大熊猫似的讨喜,就是爹妈惯的好,人傻钱多心思少,他哥就不一样,手掌都是给打大的,瞧瞧人那作为。” 他话题好像跑偏了,自己给拉回来,撞了一下作家的胳膊:“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高中念一半出国了么,就是因为我妈去世了。我妈一去世,我丧还没服完呢,马上就被我爸送跑了,我妈在世的时候,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抓我爸那些小三,我妈一走,我爸立刻把我送出国,防止我子承母业。” “我也是。” 沉默了没一会儿,女房东耸耸肩膀道:“我妈在我爸出车祸之后,把我爸的存款和车祸赔偿都拿走,去西藏找男人了,把男人带回家,嫌我在家碍事,才把我送出去上学的。 ” 可惜还是没上完。 作家看看若无其事的富二代,又看看云淡风轻的女房东,嘴巴张开都合不上。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眼泪和鼻涕无比廉价。 此情此景,要是不来一段都像玩不起似的,小白也微微苦笑一下,掀起往事道:“小时候我妈要跟我爸离婚,她问我,喜不喜欢她叫我欢欢,我说不太喜欢,有点像女孩子, ——这是我爸说的。” “我妈点点头。” “后来,我妈就不跟爸爸争我了,第二天就离婚,再也没回来看我。” 心灰意冷,人走茶凉。 “比我好点,”高中生说:“好歹你爸还要你。我妈在我三岁就死了,我对她完全没印象,我爸把我送到乡下奶奶家,奶奶把我送到大伯母家,大伯母把我送去孤儿院,孤儿院把我送到这里来。”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很快,女房东打破沉默,没心没肺地摆摆手,坐回椅子上:“吃饭吃饭。” “过去了过去了。” “多大点事儿。” “再舀一碗。” 饭桌上又热闹起来,这一桌人能聚起来也是老天有眼。富二代又开始啃鸡翅,高中生和小白又各吃了一碗面条。 马戏区第一届比惨大赛,作家落败,他看看这些人,捧起碗,抽着鼻子,觉得自己真是个婆婆妈妈的林黛玉。 ※※※※※※※※※※※※※※※※※※※※ 这一段是好早好早就有的雏形一开始的时候就觉得这几个人真的还蛮惨的在大城市城中村里租房子的人我觉得可能都有一段能拿出来说的往事 也不是个例 但凡在马戏区出现的人卢阿姨吴姐杨云慧都有各自的心酸好在主角团到最后他们因为和彼此的相遇命运都发生了偏转 雪 十二月底,一股强大的寒潮突然从北方南下,全省气温骤降十三度,江尧市刮了一天的大风,下了一夜的大雪。 第二天一早,女房东拉开窗帘,险些被刺瞎。 她瞠目结舌地揉了好一会儿眼睛,问自己道:“我这是在哈尔滨吗?” 出生到现在,她从未在江尧市见过这么大的雪。 和她一样土生土长的马戏区居民也没见过,趁早上天气响晴,楼下已经有好些出去玩雪的人,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街头巷尾,让女房东听得心痒难耐。 她赶紧找出了最厚实的衣裳,戴着帽子和手套,跑去喊高中生起床。 高中生还蒙着被子睡觉,女房东兴奋地喊他:“小语,小语,快起床,咱们出去打雪仗去,你快起来看看,外面都成哈尔滨啦!” 高中生睡眼朦胧:“我不去,我要在家学习。” “拉倒吧,”女房东道:“留你在家也是跟他们打游戏,走走走,出去锻炼锻炼身体去!回来再学习!” 高中生回来也不会学习,他只想睡觉。 女房东扯下手套,把冰凉凉的手贴在他暖暖的脸上,高中生被冷得叫了一声,伸手要挠她,两个人闹了一会儿,高中生醒了,他坐起来穿衣服,问:“早上吃什么?” 女房东想了想:“不知道你傅哥醒了没有,看看他做什么。” 高中生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 女房东笑道:“傻孩子,有人给咱家做免费厨子,你还不乐意呀?” 你那是把他当厨子吗?这不就是把人当老公了吗? 高中生说:“我不吃他做的饭。” 女房东乐得不行:“你不吃,他做的哪顿饭你没吃?跟谁过不去,咱们不能跟自己的嘴巴过不去呀。” 高中生脸一红,还是不高兴地道:“我就是不吃。” 富二代做了有沙拉酱和菜叶的玉米煎肉吐司。 吃了。 作家凌晨才睡下,又不抗冻,一个人在家补觉,等他们一行四人下了楼,着着实实被雪一个猛子吞了半条小腿。 别说女房东,北方人富二代都很久没见这么大的雪,他一边拔腿,一边说:“坏了,北京那边儿今年又得有的忙。” 女房东不太明白雪有什么坏处,见到这么大的雪,她和所有江尧人一样非常兴奋,成为她朋友圈第五十七个发小视频的人。她哈着白汽问:“你穿这么少,能行吗?” 富二代说:“不埋进雪里就行。” 他系了一条围巾,系得松松垮垮的,穿得也是一件半厚不厚的外套,露着里面薄毛衣,底下还是牛仔裤。 砰的一声,她背上就被人砸了个雪球,捏的很软,花儿似的在袄子上散了。 女房东回过头,是小白。 女房东笑道:“好哇,这位帅哥,把脸遮牢了!” 她弯腰就从地上捞了一捧雪,左捏又捏也捏不住,富二代笑了:“哪有你这么打雪仗的,等你捏好一个球儿,人家辽宁号都做好了。” 女房东刚想骂他,他靠了过来,手把手地教她怎么根据手的大小,做最厉害的雪球。 手把手就算了,还左手把左手,右手把右手——从背后把她圈在怀里。 高中生看了就来气,随手团了一个雪球就砸了过去,正中富二代脖子,雪落进去,他哎呦一声,说:“别惹我啊,我可是这里唯一一个北方来的,跟我玩儿雪,可不明智。” 小白说:“来试试看。” 高中生:“就是。” 富二代低下下巴,问女房东:“学会了么?” 女房东说:“学会了。” “好,”富二代吐出的热气就在她的耳边,他说:“咱俩弄死你弟弟。” 女房东:…… 最后女房东被挤出了战局,男人之间的雪仗实在太像战争了,底下的空地满是他们扎实的冰团子飞来飞去,砸得人眼冒金星的,要不是有些邻居大叔也快乐地加入进来,女房东真的以为他们打起来了。 女房东被打了一身的雪,个子又小,抱着脑袋跑到了不被战火波及的边上。 她浑身都暖了起来,手套也湿透了,索性摘下来,一边拿手心给自己热热脸,一边看了一会高中生和富二代追逐打闹的场面。 吱呀一声,她听见上面传来一声门响。 女房东一抬头,瞧见了出门的绿裙子。 她连忙朝绿裙子招手:“嗨,要不要下来玩玩雪?可热闹啦。” 出乎她的意料,绿裙子居然点了点头。 绿裙子今天穿了黑色的大衣,里面依旧是一条暗沉沉的松绿色长裙,羊绒呢子的,美丽的长发披下来,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窄檐帽。 女房东还是那个问题:“你冷不冷呀?” 绿裙子看了看穿得像南极科考队员的女房东。 她摇摇头。 绿裙子没什么意思地道:“我家里更冷。” 说着,绿裙子弯下腰从地上卷雪,很是吃力,像是要滚一个很大雪球,女房东立刻就明白了,她想堆一个雪人。 女房东道:“我也来!” 绿裙子穿得少,没有手套,也没有热身,不多时,手指已经冻得又红又肿,脸色也开始发青,但是她仍旧专注地修葺着雪人的大肚子,看上去对这项运动兴致勃勃。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笑声,夹杂着不明所以的吼叫,很弱智,绿裙子丝毫没有受到干扰,安静得像是在一个密闭的空间。 女房东可算把雪人的脑袋团圆了,高兴地说:“我去家里拿根胡萝卜出来!” 绿裙摇摇头,她站起来,四周看了看,突然踮起脚,徒手从低矮的走廊檐下掰断一根悬着的冰棱。 她把冰棱插了上去,女房东捡了一片干黄干黄的枯叶,抠出两个圆圆的眼睛,又把干枯的黑色叶茎折断,成了一个“v”形,贴在雪人的嘴上。 一直没说话的绿裙忽然开口:“往下一点。” 女房东没想到这位舞蹈家还有雕塑艺术造诣,兴高采烈地道:“好嘞!” 雪人白白胖胖,鼻子晶莹,眼睛圆溜溜,笑容大大的。 女房东提议:“咱们给她起个名字吧,叫下雪儿怎么样!” 绿裙子说:“她没有手。” 女房东说:“这简单呀,树枝一插就有了,我去找。” 绿裙也想四处找找,两个人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小孩子“咯咯咯”的嬉笑声,一个夹着石头的大雪球砸了过来,立刻将雪人的肚子一角砸得塌了下去,脑袋也摇摇欲坠。 女房东立刻上前护住雪人道:“干嘛呢?!你妈没教过你不能乱动别人东西吗?” 一个女孩子骄傲地回嘴道:“这是雪,雪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 孩子们笑成一团。 女房东说:“那你妈没教过你不能搞破坏吗?” 那群小孩子笑得更大声了,另一个孩子说:“我妈妈说你没有妈妈。” 又有另一个孩子高声叫道:“王姐姐,你妈妈没有教过你不能和小孩子计较吗?” “她没有妈妈!” 女房东乐了,她说:“张小栗,你以为我不认识你是不是?” 那个被点了名字的小孩愣了一下,另一个很快补上:“你要是告状的话,我们就把你的雪人全砸烂了!我们晚上去把你的窗户也砸烂!我们的雪球可以砸烂玻璃!还可以、还可以……” 张小栗昂首挺胸地告诉她:“还可以砸烂你的头!” 绿裙子很冷淡地说:“我也可以砸烂你的头。” “是呀,”女房东笑嘻嘻地说:“你砸雪人,我砸贱人,你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就是个小贱人?” 一个男生很快站出来主持大局:“她骂我们,贱人是骂人的,她骂了我们,我们可以砸她了!” “砰”,张小栗突然捂着脑袋尖叫一声。 她愤怒得立刻含了眼泪:“有人砸我!” “砰”,又是一个。 小孩们很震惊,立刻看看是谁这么大胆,一转头,看到一个高高的男人走了过来,一边走,手上还在捏一个巨大无比的雪球,砸上去肯定疼死了。 男孩大惊失色:“是那个外地的!快跑!他会拆你家房子!” “别跑啊,”富二代懒懒地笑道:“你们这些孤儿大院的还有家呢?” 富二代在马戏区臭名远扬,那些小孩一看到他过来,一溜烟就没影了。 女房东嘁了一声,索然无味地摆摆手。 绿裙子看了看富二代,富二代看了看绿裙子。 她忽然朝富二代笑了一下,稍纵即逝,但是的确是一个笑,富二代有点受宠若惊,乐道:“仙女,您今儿个怎么下凡了?” 绿裙子又不理他了,转过身,把一截灰突突的树枝递给女房东。 高中生和小白也已经走了过来,小白扛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大木牌,脏兮兮的,还有铁锈。 小白把大木牌丢给富二代,沉沉的一声。 高中生从口袋里拿了一副手套出来,干燥的,粉色的,他给女房东带的备用手套。他站在女房东面前,低头帮她把手套带上去。 女房东皱着眉头给他拍身上的雪水:“你看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哪有你们这么打雪仗的,恨不得把人都钻到雪里!” 高中生有点委屈:“他打的。” 女房东说:“我看你刚才,打得没比他不起劲多少!” 高中生狡辩了两句,没吭声了,乖乖地挨批评。 小白和富二代把雪人的大肚子补好了,男人,塞巴塞巴了事,堵缺口似的,堵得粗制滥造。 绿裙子看不下去了,她蹲下身道说:“我来。” 小白下意识道:“别,你看你的手。” “哎呦,”富二代觉着有那么点意思,连忙退开了,说:“我多余了不是。” 他把小白那块儿大木牌竖起来,捡了块带颜色的碎砖,在上头写了几笔。 富二代拍拍手:“成了。” 牌子上写:谁砸雪人,谁倒血霉。 ……□□安了,女房东觉得不太利于社区和谐,叫富二代换一句,富二代执意不肯,没法子,软萌可爱的下雪儿旁边就立了这么一块又凶又丑的大木牌。 一直到冰雪融解,春暖花开。 只不过今年的春暖花开来得格外晚。 寒潮凶猛,大雪连着下了三天,紧接着,江尧市发布了几十年来第一次雪灾预警。 ※※※※※※※※※※※※※※※※※※※※ 明天两章合一发!! 领导来了 女房东生在江尧长在江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寒潮。 作家披着一身的雪从外面回来,提着一袋老干妈和张仲景,喘着粗气道:“抢到了!抢到了!我抢到了!” “太好了!”女房东跳起来:“太好了!就等小语的大米了!” 高中生回来了,没打伞,眉毛全是霜花。 他说:“没抢到。” 富二代乐了:“这下好了,咸菜抢到了,米没了。” 女房东问:“伞呢?” 高中生说:“被吹跑了。” 外面不仅雨雪连天,并且狂风大作,路面结了厚厚的冰层。 公路受雪灾影响严重,菜市场被政府强行关门,超市断粮,全员抢货,整个江尧,几近弹尽粮绝。 女房东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抱着老干妈愁容不展,把脸转而看向外面阴沉的天空。 她有点忧愁:“小白该回来了呀。” 因为冰雪灾害,马戏区外面的路封了,上面的政策也一刀切,不允许六十五以上的老年人出门。 马戏区住了很多老人家,不少子女在外,患有慢性病,每天都要按时吃药,家里的药一旦吃完,和等死无异。 女房东默默地想,白警官虽然来马戏区时间不长,只怕这些情况比她摸得还要清楚了。 政府视而不见,人命关天,他没法假装视而不见。 不知道他和姚大叔说了什么,冒着封锁的雪线,一大早就顶着居委会的名义去医院拿药,封了路,他借了个三轮。女房东瞧见他拿在手上反复核对的那张单子了,长长一串,买那么多人的药,弄错一点,责任都难以承担。 业主群里,大家都对居委会感恩戴德。 “马戏区居民朋友请注意,马戏区居民朋友请注意。” 作家、富二代正带着高中生震天响地打游戏,在窗口数菜的女房东突然听见外面的广播。 她忙道:“小点声!” “拐弯拐弯拐拐拐拐跳!跳啊!开枪开枪!” “现在接到市政府通知,我区……” “你们几个小点声!!” “跳啊跳跳跳你妈的你按哪儿呢?!!” “高中生上楼写作业。” 三个人立刻安静了。 女房东继续听广播。 “……极抗灾,众志成城!现在,请各家派代表,到各路口站点领取你们的铲雪物资。让我们携起手来,共渡难关!” “咔嚓”一铲子。 “咔嚓”又一铲子。 时至下午,天气稍好,微微出了太阳,可与这漫天冰雪相比还是无济于事,街上,移动的斑点都是忙着铲雪的马戏区居民。 姚大叔穿着和民警一起执勤,穿了荧光色小马甲,带着大帽子,举着喇叭在雪里费劲地维持秩序。 以及和范大爷吵架。 范大爷拿着自家的铲子,非要一起铲雪,姚大叔怕他年纪大了,有个闪失,死活不肯。 “范大爷!您老别给我们工作添乱了!哎呦!你把铲子放雪里,铲子自己铲得都比你稳哦!” “放屁!”范大爷挥舞着大铲,气得满脸通红:“我拿这把铲子清扫平城的时候,你爸爸还在烧锅炉呢!” “大爷呀,”另一个居委方叔叔也劝道:“等会儿领导要给咱们送物资来,看见你这么大年纪还在外头,我们要被批评的!” 范大爷说:“送什么物资!人不是还没饿死完吗!?” “哎呦!大爷,你小声一点,小心被群众举报。” 范大爷铲子一竖:“我就是群众!我举报他还来不及!那姓田的龟儿子!” 方叔叔儿子是搞仕途的,听见范大爷在大街上插着腰骂田书记,吓得赶忙把范大爷拉走了。 作家铲雪铲得手指通红,闻言也来了精神,跟女房东小声道:“田正清要来马戏区?” 女房东点点头:“业主群里通知了,要不是因为他要来,上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动铲雪呢。” “就几把铲子的事,这都拖?” 女房东叹了口气:“一线基层工资不是钱?撒的这些盐不是钱?铲子、棚子、扫把,还要算账,这事儿给他们办,够办仨月了。” 富二代插了一嘴:“市长?” “市委书记。” 富二代拧着眉想了一会儿,依稀听老唐说过。 他们这种人,早就养成了良好的习惯,官场上的事情,能不说话就闭嘴,即使是在女房东旁边,他也没吭声,接着铲雪。 老感觉这像给人当了劳工,他心不在焉,铲的有一脚没一脚的,主要精力都在蛊惑女房东:“这雪又下起来了,零下十来度,还刮风,手套也不发一双,铲得出个什么?回家得了,我叫人把咱们接走,私人飞机,坐不坐?晚上就到东方明珠,走不走?” 跟个黑车司机似的。 高中生狠狠地把铲子插进雪里:“要走你走。” 女房东说:“你瞧瞧,人家孩子的觉悟都比你高。” 富二代丢下铲子,委屈地给她看自己的手。 “我一个北方人,哪儿在这么湿的地方过过冬天呀,你看,这又是雪又是雨的,我的手都裂好几天了。” 打雪仗的时候,你的北方人血统可不是这么用的。 高中生气极,扭过头正要骂他,瞧见她那原则性极高的姐姐,铲子一丢,仔细地看着他每一根手指头。 富二代撇他一眼,笑了,活脱脱一个后宫妃子给人下完麝香以后的笑容。 高中生气得恨不得把他姐摇醒:“陛下!狐媚祸国!” 确实是裂了。 他有一句话是对的,“全京城第一身娇肉贵”,在北京,在家里,稍微沾了点冷气,他手上也得裂点口子吓唬人,如今违法的那种纯动物皮毛大麾,能当文物的金贵雕花小手炉,他从小就用着,暖和是其次,架势是第一,京城红墙底下一站,谁不知道这是个回了贾府的宝玉。 还是后来出国,野营、冬泳、极限运动之类的玩多了,才开始以身强体健为荣。 “来了来了,领导要来了!”方叔叔接了个电话,赶紧拿起铲子动员道:“大家都铲起来!铲起来!等会儿还有记者要来!给他们看看我们马戏区居民自发的高素质啊!上镜表现好的发二百块钱!” 田正清来了,两三辆五.菱.宏.光,他从第二辆里下来,跟他一起的还有另外几个干部,身后跟了几个男记者,举着摄像头和话筒。 大家都埋头忙碌,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铲门前雪的模样,等着挣二百块钱。 富二代瞧着他们细节挺讲究,有点兴趣,倚着铲柄,看他们采访。 高中生怕他惹事,拽他衣角,小声道:“别探头!” 一个处级干部,也就这些小老百姓怕他。 富二代撇撇嘴,接着装模作样地铲雪。 田正清说:“大家辛苦,这次我们居民朋友表现得很好,充分体现了我们江尧人命众志成城,携手抗灾的良好作风!一定要保证大家物资充足!人们群众的物质生活一定要得到保障!” 姚大叔说:“是是是……市里封路了,我们马戏区第一个响应,导致这个,我们的菜场这边可能……” 方大叔说:“有保障!有保障!基层群众的生活都有保障!感谢领导。” 田正清说:“好,基层民众的生活是我最关心的。其他地方有什么困难没有?” 姚大叔:“出行的话……” “没有!我们万众一心,紧跟领导,群众没有困难。” “物资发了没有?” “发了发了,领导看,大家的铲子、手套、口罩,都是来自市里的统一调配。” 姚大叔最后也没说话了,跟着点头。 记者拍了拍大家铲雪的画面,简略地对准了几个民警,朝田正清点点头。 田正清说:“好,大家好我就踏实了,我还要继续走访,大家辛苦。” “书记辛苦。” 眼看要结束了,一直看戏的富二代忽然拍拍高中生。 高中生说:“你别惹事!” “不是我惹事,”他饶有趣味地看了看那个严装厚裹,拖着一辆三轮车踽踽独行的影子,说:“是不是你白哥?” 高中生一看,不是他是谁? 一大早去医院帮老人家买药,主干道开不上车,他的三轮在雪里骑过去,现在下午三点,怕是还没吃上一口热饭,头发乱七八糟地竖着,结着冰碴子,戴着口罩,露在外面的手指白得发青。 女房东惊叫一声:“小白!” 田正清也一声惊叫:“这是哪个同志,为什么不加入铲雪?” 小白拖着三轮,后面全是帮老人们买的药,分家挨户,拿雨衣裹了又裹。 他喘着粗气,看向后面的姚大叔。 姚大叔使劲给他递眼色,要他千万别节外生枝。 田正清问:“你从哪里来?封路了,不要往外跑,很危险!” 方大叔忙道:“这是我们居委的特派员,特派员,帮忙给老年居民采买药品,绝对保障居民生活!” 田正清很满意,镜头也不断给小白三轮后面满满当当的药物特写。 小白知道这是谁了。 他有点急迫:“请问,马戏区的铲雪队什么时候可以来?连锡区和武安区已经铲完了。” 姚大叔魂都要吓飞了。 方大叔抢白道:“马上就到了,相信领导的安排,相信组织统一调配。” 田正清也点点头,道:“你们生活有保障就是第一位的,电绝对不会断的,我们很放心,相信我们的政府,我们一起携手共进,对抗雪灾,蒸蒸日上,共度佳节!春节包了饺子没有?” 小白说:“不是前两天就说要派铲雪车进来了吗?” “好好好,汤圆也可以。” 小白冷得嘴唇都发抖,手指也早就冻僵,想摘口罩都不听使唤,哆哆嗦嗦半天。 察觉到他要摘口罩继续追问,摄像头连忙经验十足地对准了他的脸。 这招屡试不爽,十有八九的市民不敢公然质问,摄像一对准,问题靠边滚。 白警官的动作果然停住了。 摄像师露出暧昧的微笑,田正清也笑了,轻轻一声,复而和气地继续说:“小同志,辛苦了,是个好群众!” 田正清来了就走,车牌2688的五.菱.宏.光停留了不到半个小时。 姚大叔赶紧上去帮小白推车,连声说:“辛苦了,辛苦了!快回屋暖一会儿,别铲雪了。” 小白在前面弓着腰,在厚厚的冰雪上推着一车救命药品,耳朵冻得嗡嗡发响,方大叔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怨道:“好好的一个采访,非要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现在好了!你问了,问题给你解决了吗?人家会理你吗?把领导得罪了,下次,该给你铲也不来了!” 他一路走,一路说,想着儿子的仕途,痛苦地念叨不停。 旁边有个邻居听见了,撂下铲子冷笑道:“他们家还能干什么事?不就会跟咱们甩脸色吗?真遇上事还不是怂?迟一天给他们修电,恨不得把全小区的人都骂死,现在怎么没用了?” 女房东一愣:“什么时候的事?你胡说什么呢?” “就是,”又有一个女人帮腔,瞧着小白,撇撇嘴道:“拿钱办事,还要到电视前面显眼,瞧,这不是又拿到二百块钱了?” 女房东叫起来,抄起铲子就要打人:“谁拿钱了?!小白每次帮区里做事拿了一分钱吗!?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你拿钱,你怎么不去帮大家买药!?” “哎呦!你们家好高尚啊!一分钱都不要忙里忙外的!谁信啊!王小夏你自己信吗!?谁知道跑这一趟可以贪多少钱!” 女房东的人生信条是,可以骂她,不许骂人民警察。 她气坏了,怒发冲冠,冲上去就要打架,人群都围过来看热闹,姚大叔和高中生一边拉开一个,好歹没打起来。 被高中生拦着,女房东还在那里骂人:“你去帮大家买药啊!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东西!我给你钱!你现在就去买一个我看看!” 那女人也是个有气势的主,扯着嗓子叫道:“你拿钱来!三千块钱!我现在就去!两万块钱,我把马戏区所有跑腿全包了!你拿呀!你有本事现在就拿呀!” “行啊。”富二代懒洋洋地拿出手机,滴的一声,已经预备扫码。 “大家可都听见了,”他弯弯眼睛一笑:“两万块,微信还是支付宝?” 亲我一口 在富二代的钞能力下,他们家在马戏区的仇恨值再次加一。 女房东越想越气,晚上,帮富二代的手上擦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们家不能再来事儿了,再这样下去,等不到拆迁,马戏区就要容不下我们了。” 两个人挨着坐在沙发上,富二代低着头,看着她白白的脸蛋。 他笑着说:“叫你去东方明珠,你不去,吹一天冷风,舒服了?” 女房东嘀咕了一句。 “嗯?”富二代没听到结果,拿另一只手揪揪她的脸:“官也差,民也差,小白学艺术学傻了,你也傻了?呆在这儿讨气受呢?要我说,刚好没粮了——” “——跟不跟我走?” 知道他的意思不止今晚,女房东的心重重地漏跳一拍。 外面的风又吹起来了,撞在窗上,砰砰作响。 女房东低下头,继续帮这位小少爷擦药,这真是一双金贵的手,指节分明,裂口处红彤彤的,像雪地里头掉了几篇梅瓣,和她过惯了粗糙日子的手大不相同。 她小声说:“明天早上还得出去铲雪呢。” 下午还掏了两万块钱出去的富二代真是给这傻媳妇气笑了。 平日还能假装和气,一场大雪,马戏区什么妖魔鬼怪都照得干干净净了,疯狂屯菜把米店搬空的,明明手套不够还要一个人拿三双的,甚至发的铲子都要偷偷带回家的也有。 不作为的居委,没安好心的邻居。 她就在这样一个地方长大,守着它,爱着它。有时候,富二代觉得自己热爱北京□□都没她爱马戏区那么忠心耿耿。 “这一区的烂人,还值得你为他们铲雪?” 女房东仰起脸,眨也不眨地看着富二代道:“不值得,今天下午跟我吵架那女的,我巴不得她老公出轨,家财散尽,这辈子又老又丑。” ……为什么在老公面前不装一下纯良小白兔? “但是章奶奶呢?” 女房东很认真地说:“章奶奶也不值得吗?范大爷也不值得吗?小奕和宋嬢嬢也不值得吗?要是年轻人都不出去帮忙,真的让范大爷拿他抗美援朝的铲子上阵吗?” 她倒是爱恨分明。 想起自己一直逃避的,让他又爱又恨的傅家,他半晌没说话。 “喏,”他干脆不想了,把脸朝她侧了侧,戏谑地道:“亲我一口,明儿个给你叫物资。” 女房东眼睛一亮:“真的?” “嗯,”富二代弯弯唇角:“骗你做什么?我哪次骗过你?” “我亲啦?” 富二代闭起眼睛,懒洋洋地道:“亲吧。” “啪。” 操。 富二代气得头昏,激动地骂道:“破电线,又他妈断电,牛师傅上辈子是不是电母她仇人,给宋奕两把扳手宋奕都比他修得好,老子这回不找人把电线杆拆了,老子他妈就不姓……!” mu。 黑暗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一双凉沁沁的小手准确地扳过去,一双润润的唇忽然贴上他骂骂咧咧的嘴。 从他这个角度,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得见外面风雪初歇,夜空晴明,他脑子有点缺氧,晕乎乎的,渐渐地瞧见了许多许多灿烂又美丽的小星星,在他眼前蹦蹦跳跳。 待他稍微有了一点思考能力,下意识就要反捧着女房东的脸,刚举起来,想起他满手都是药膏,油汪汪的,还很难闻。 他在心里骂了句脏,停住了,坐在沙发上,在黑洞洞的夜雪里,感受他和女房东的第一个吻。 短暂的、浅淡的、甚至称不上一个吻。 扳着他脸的那双手,却因此渐渐变得滚烫。 她的嘴唇软软的,头发扫在他脸上,闻得到香香的气息,女房东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吮完他的唇瓣,忽然又探进唇间,亲了亲他的牙齿。 富二代浑身一震,迟疑地侧开脸,试图张开唇齿引诱。 女房东心如擂鼓。 啪,灯亮了,门开了,作家哆哆嗦嗦地回来了,感慨道:“太冷了,我打赌,外面绝对破零下十五了!” 女房东吓得猛地一下弹出一千多米,满脸通红地背过身,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立刻跑上了楼,咚咚咚咚咚,如同逃离灾难现场。 富二代的心脏在短短一两分钟内急速暂停两次,自从遇见作家,富二代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很沉重。 作家浑然不觉,一边换鞋,一边搓手,兴奋地跟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富二代夸耀道:“刚刚出去买东西回来,发现我们家跳闸了,你猜怎么着,我一个人就把它修好了!傅哥,你知道吗,外面的雪……” 作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挨傅哥一顿暴揍。 女房东做了一晚上过不了审的梦,早上起来的时候,浑身跟发烧了似的。 她播放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穿衣服,平息了一下自己罪恶的念头。 雪灾当头,沉迷恋爱不可取。 她去高中生房间叫他起床出去铲雪,却看见他已经起床了,门开着,只披了个外套,目瞪口呆地站在阳台上。 “怎么了?快穿衣……” 她一边说,一边朝阳台走过去。 阳台外,紧张有序的口哨声嘹亮地响彻整个马戏区,机器发动声一刻不停,穿着荧光制服的工作人员大力地挥着手,安排一辆辆铲雪车井然有序地工作着,像一针针忙碌而精密的梭子,高效率地来来回回。 现在才早上八点,半截主路已然被清理得畅通无阻。 女房东傻眼了,站在阳台上,雪风吹来,抬眼一看,对面的每栋楼窗户上都是和他们一样挤着看热闹的人,举着手机,争先恐后地录下马戏区有史以来最机械化的一天。 高中生指了指底下一个穿着荧光大马甲的男人道:“那是不是富二代?” 像是感觉到他们在看自己一样,那个和工人说话的男人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 富二代。 他仰着脸,在白茫茫的雪地,和接连不断的哨声里,忽然朝楼上的高中生和女房东露出一个清晰的笑容。 砰、砰,女房东捂着胸口,生怕自己的心脏跳出胸腔。 高中生问:“这些不会是他找来的吧?” 毕竟就凭马戏区那些破领导,和市政府的破效率,有生之年看到这一幕的机会,基本为零。 女房东心跳太快了,说话困难,结结巴巴地道:“我不知道……” 他嘀咕一句:“他怎么突然那么好心了。” “也许……” 也许,是他傅大少爷受不了了没菜没肉的灾难日子,一大早就要铲出路来让菜市场恢复运转。 也许,是他昨天刚给人扫了两万块钱打脸,爽得飞起,今天要接着立“大爷我有钱有势”的牛逼人设。 也许,是他那些朋友知道他在马戏区,看不下去,叫来帮忙的强力外援。 也许,是他昨天听了她的话,良心发现,为了章奶奶和范大爷,决定实践一回“达则兼济天下”。 甚至,也许,是因为要迎接东方明珠来的直升飞机,铲出一块停机坪。 又也许…… 又也许,是因为她呢? 如他站在那里,给人无限憧憬。 没几天,看新闻的时候,女房东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市委书记被免职了。 难怪雪灾的后续处理异常快速,简直一反常态。 “太好了,”江尧市民女房东手舞足蹈,沉浸在失去政委的快乐里:“田正清下台啦!” “我靠,”作家下意识地道:“傅哥,你家不会真的是当官的吧?!” “不是我。”富二代实话实说,又反应过来:“不是,我什么时候说我家里是当官的了?” 他作势要拿手里的鸡蛋砸作家,作家配合地抱抱脑袋缩了起来。 “砰”,楼上门关了,小白下了楼梯。 富二代问:“干嘛去?要吃饭了。” “噢,”小白露出笑容:“电影院结工资,去一趟。” “你还在卖票儿呢?”富二代搞不懂:“采风采一年多了,你还要在江尧市呆到什么时候?” “是呀,”作家也觉得白哥这个青年才俊一天到晚卖电影票真是屈才,他说:“江尧市压根就没什么灵魂,你趁早改改你的艺术方向吧,现在给美少女拍写真好像挺赚钱的。” 富二代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人跟你一样呢?” 作家摸摸脑袋,试图狡辩未果。 电光火石间,女房东看了看电视,又看了看小白。 她压着心跳说:“田正清被免职了。” 白警官看了她一眼,短短的一眼。 他佯装惊讶,笑着说:“噢。” ※※※※※※※※※※※※※※※※※※※※ 正式恋爱!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即将到来的春节,也许是女房东这个屋子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她再确认一遍:“你们真的全都不回家?” 富二代说:“去年我不就是被人赶走的么?” 小白说:“我爸说八月才见了面,没必要回家团圆。” 作家脸一红,说:“我还没对象。” 女房东很久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过年了。 不止是她,她能感觉到,高中生虽然没说什么,却也因为大家都在而感到很开心,拖地的时候,高兴得耳朵都是红红的,谁叫他递个抹布,他都欸一声,作家笨手笨脚把脏水踢翻了,他也没锤人。 毕竟是孩子呀。 女房东又有点儿伤心了,人家都说单亲家庭的孩子因为缺少另一种性别教育,容易有性格缺陷,他们家小语倒好,从小连单亲都算不上,离开福利院,又一直跟着她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姐姐,女房东生怕他养成什么不好的性格。 那些男生之间的爱好、男人之间的对话,她私下看了很多书,可总是学不好。 加上高中生处在青春期,许多难言之隐,她也不能帮忙。 现在好了,他们经常交流一些男性健康话题,高中生至少不会因为生理问题而感到手足无措。 ——要是少带他打点游戏就更好了。 过年前,女房东和高中生照例去看了吴姐,吴姐瞧见这回来了这么多人,以为女房东这是要砸场子来了。 定睛一看,只有一个小白没见过,吴姐才笑了,眼睛尖角妩媚的扬起:“瞧见你这日子过得越来越热闹,我心里是真为你高兴。” 吴姐是做生意的好手,隔壁老张的铺子果然已经被她盘下来了。“江湖再见”在全江尧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 她仍然和她的前夫老何在一起,戴着那枚她曾经丢掉过的婚戒,后来复婚又买了同款。 今年吴姐穿了一件高领的大衣,牌子货,遮得也严实,女房东不知道她身上还有没有伤痕,倒是富二代状似无心地说了句:“我这都第二年来了,怎么还不让我见见姐夫呢?” 吴姐笑吟吟地说:“小夏这都第多少年来了,我怎么也没见着妹夫呢?” 富二代被反将一军,对吴姐十分佩服,颇有所指地道:“姐,你什么时候不想在江尧这种小地方做了,跟我说一声。” 吴姐笑着瞧他一眼,又瞧女房东,也不贸然应声,话语一转:“小吕也是,怎么要三十岁了,还没带女朋友来?” 作家无辜躺枪,吃饭的时候化悲愤为力量,加上原本就能吃的小白小语富二代,上菜速度令服务员瞠目结舌,厨房像是闹了蝗灾,酒足饭饱之后,吴姐一路拽着富二代,非要他付钱。 春节已经不再是快乐的节日,高中生深感这一点。 女房东提着一大盒饼干,催促道:“去呀,要是没把这个送到晓苔手上,你今晚就住桥底下吧。” 高中生说:“别送她奶油饼干了,她该减减了。” 女房东抬手就要打他。 一旁的作家灵光乍现:“对了,大过年的,给黎一玫也送点!” 高中生听着这个名字就烦,瞪他一眼,拿了饼干就去找万晓苔了。 晚上,万晓苔跟女房东发了一晚上的微信,类似“啊啊啊啊啊我死了”。 作家跟莫轻虹也发了一晚上微信,敦促他一定要多多教育脾气乖戾的外甥女。 富二代也很不快乐,敬老院的大爷非要他去唱戏,他把《锁麟囊》从头到尾唱完了,大爷们激动不已,预约要他明年再来唱《春闺梦》。 唯一快乐的是小白,他帮助居委会给民众做了很多事情,居委会终于同意拿他的摄影作品代表马戏区去市里参加展览。 马戏区居民看过作品以后纷纷抗议。 腊八一过,大家都安心准备过年,鸡飞狗跳的日子终于过去。 女房东考虑买一副新对联。 “买对联?买什么对联?”富二代闻言抬头道:“浪费那冤枉钱干嘛?出去买副没字儿的红联,咱们自己写不就完了。” 作家犹豫:“会不会太麻烦了。” 小白也说:“买笔墨纸砚的钱,折下来也不少了。” 富二代嗤道:“你们懂什么呀?人家写的能保佑咱们家吗?对联是干嘛的?不就是各家各户讨个祝愿吗?心诚则灵,明不明白?” 女房东一琢磨,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她一拍手,决定道:“那就写吧!作家不是大才子嘛,你想一出好一点的,让咱们小语写!到时候贴出去,给街坊四邻好好欣赏欣赏!” 高中生想想自己鸡毛狗刨的字,心头一抽。 他连忙祸水东引:“我不会毛笔字,还是文学家来写吧。” 作家思索半天,红着脸忸怩道:“让我拟联可以,但是……我都好几年没写书法了,技法生疏,估计……” “嗨,”富二代等的就是这个时刻,他装作非常小事一桩的样子道:“多大点儿事,我写。” 女房东果然吃了一惊:“你还会写书法?” 富二代欲扬先抑,便道:“不会,就随便写写。” 他太知道自己的水平了。 小时候挨的手板,都是为了这种时刻。 等他憋着毕生功底写完作家拟的狗屁不通的两联字,果然,如愿以偿地享受到了全家人惊艳的赞叹声。 “哇。” 女房东都看呆了,傻乎乎地羡慕道:“随便写写就这么好看,好厉害呀。” 小白艺术造诣一般,一时想不出什么好词,只道:“够整齐的。” 富二代不乐意了:“那叫工整——蚕头燕尾,银钩铁画知道吗?” 作家识字,看了几遍,发自内心地竖起大拇指,艳羡道:“傅哥,你可真够深藏不露的,什么时候教教我?” 只有高中生小声道:“显摆得慌。” 富二代听到了,要拿笔敲高中生的头:“你不显摆,你倒是写两个来看看。我说你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搁我们家,年年为了抢到写联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我叔家也是,姨家也是,谁能在春节给一大家子写上联,显了脸,第二天准去雍和宫上头香,那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甄嬛回宫了呢。到你这,给你写,还跟陷害你似的。” 他难得说自己家的事,大家像在听评书,都听得入了神。 作家拽拽他,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再讲讲,再讲讲你们家的豪门恩怨。” 豪门深似海,恩怨重如山。 无非是宴宾客,起阋墙。 富二代蘸墨写横批,心不在焉地轻蔑道:“有什么好讲的,横竖是那些跳梁小丑的无用功。自己写的也争,人家写的也争,我外公要是写了一副字,一个个好像抢到了明儿一早就能去东宫当太子似的。就他们那样也有脸争,自己也不想想,我外公这么些年一共就写了两副春联,一副给我妈结婚做嫁妆,一副给我出生做贺礼。” “跟我争宠,”他写完横批落了笔,挑一下眉,整个人变得神采飞扬,道:“他们也配。” …… 这该死的豪门独生子剧本,底层人民听得心如刀割。 话音刚落,外面就来了一个找傅哥的人,给炫耀的小少爷送东西,十分应景。 来人抱着一只大大的真空包装食品,有点兴奋地道:“傅哥,我给你送牛肉来啦。” “刚好,”富二代没把烨子当外人,道:“肉放下,别进来,帮我们家把春联儿贴了。” 烨子:? 肉是很好的爱尔兰牛肉,江尧市面很难见到,不然他也不会兴兴头头地跑过来送富二代,像富二代、张扬张宋这样的人,烨子知道,缺的只是可遇不可求。 不是饭点,烨子也没想来蹭饭,两个人就坐在门口的楼梯上,开了两瓶女房东的高颜值网红水蜜桃鸡尾酒。 烨子嫌娘兮兮的,富二代说娘一会儿就习惯了。 烨子犹犹豫豫地说:“傅哥,我真没想到,你真能在这住两年,今年春天过去,你就在这个小屋子里呆了七百多天了。” 富二代说:“老子也没想到。” “哎,”烨子有点伤怀地叹了口气:“咱们当年的日子多好啊。” 这话有点问题,富二代看了兄弟一眼。 烨子不同于富二代,他原生家里顶多算个中层小康,连老唐那样的new money都算不上,和富二代认识都是在老唐的婚礼上,他是老唐的伴郎之一。 当年,富二代还在醉生梦死挥金如土,是挺好,可他还在一穷二白地拿命换钱,几年里笋子似的,头破血流才闯出一片林子来。 他放下水蜜桃,问烨子道:“怎么了?” “没事,”烨子向来不爱说苦,他摇摇头:“就是感伤一下。” “我老婆不是二胎了么,”烨子露出一点笑:“是个女儿,我挺高兴的。” “不是九月份生的么,”富二代皱眉:“你现在感伤,反射弧长了点吧?” 难道……富二代反应过来:“你做鉴定了?” 烨子一愣,恼怒地道:“傅哥,你说什么呢!我跟我媳妇情比金坚,我做什么鉴定!?” “那你感伤个屁。” “哎,”烨子挠挠头:“生意有点问题,前一阵雪灾也受了点影响,两支股票也跌停了,我就想着,我女儿以后要是过不上好日子,那我岂不是让她白白受了灾难。” “你心态是不是有问题?”富二代摸摸他的脑门:“两支股票跌了你就发这种神经病,那张宋他外贸因为萨.德中止怎么没去跳鸭绿江?” 烨子想说,他哪里能和张总那样的人比风险承担力。 他要是张宋,别说外贸中止,企业破产他也不会忧愁。 ——或者像张扬和富二代,连企业都不用管,就能高枕无忧,一高兴,住在小破屋,一样当只凤凰。 他咽下来意,垂着眼睛,没吭声。 “傅哥,”他尽量说得委婉:“你有什么做生意的诀窍吗?我要是想和张总一样成功,我该怎么办?” 富二代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少看点村上春树。” 烨子:…… 富二代提了牛肉,好大一块儿,沉甸甸的,站起来踩着台阶,要往屋里走。 “傅哥……”烨子也跟着站起来,鼓起一万分勇气,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话说到这份上,富二代再想装傻也装不下去了。 他抱着牛肉转过来,比烨子站得高一点,看着烨子仰望的眼睛。 他慢慢地说:“你兄弟回不回北京,和你女儿能不能过上好日子,一丁点关系也没有,明白吗,烨子?” 他希望烨子能明白,或者说,他以为烨子能明白。 烨子看着富二代的脸,久久没有回答。 “进来吃饭吧,”富二代朝门里扬扬下巴:“我现在就把这肉烧了。” “……”回过神来的烨子忙道:“不了,不了……我,我回去还得加班呢,年前,事情还是挺多的。” “嗯,”富二代没多做挽留,好歹留了句烨子听得懂的人话:“反正老唐和张总你都联系得到,你现在儿女双全,多宠宠老婆,人活着没什么大事儿。” “……,”烨子眼神失落,搓了搓手,临了仍然扬起一点笑容,对他说:“新年快乐啊,傅哥。” 你为那个男的吼我? “沃尔玛喜迎新春,电器立减一千,陪你过大年!” “大润发超级年货节,满88立得礼包,388获超级大礼!” “苏宁过新春,全场七五折,全家一起上苏宁!” “……” 女房东埋头在各大商场的节日促销里,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拿着计算机摁来摁去。 “决定了!”女房东笔一拍:“玛卡商城,我来了!” 玛卡商城位于江尧新地标黄金塔附近,是今年刚落地江尧的大型商场,不同于其他超市响声震天的《恭喜你发财》,玛卡商城里面的气味和音乐都十分舒适,令人如沐春风,恰到好处,商品齐全,活动也令人心动不已。 女房东列了年货清单,五个人的春节储备,事无巨细,没一会儿就装满了两辆购物车,还有一整层没逛。 今天劳动力充足,女房东卷起袖子,一定要大干一场。 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作家想起小时候跟家里赶集的场景。 他体力不支,跟在高中生后面,焉呆呆地问:“你姐还要逛到什么时候哇?我瞧着东西都差不多了,咱们劝劝她理智购物吧,再逛下去非得出事不可。” 高中生瞪他一眼:“大过年的,出什么事?” 作家忙呸呸呸道:“大吉大利,不出事,不出事。我的意思是……她的钱包要出事了。” 女房东在前面发现新大陆:“富二代,快去抢牛奶,买一送一!!要高钙的!青少年喝的那个绿色包装!” 作家说高钙低钙都是骗人的,打折都是消费陷阱,咱们不能让你姐姐掉进商家的陷阱……嘟嘟哝哝,哔哔赖赖,没一会儿,高中生就忍无可忍地跟他现实碰了一碰,等女房东走到水果区,一回头,只剩一个推车的小白还乖巧地跟在后面。 她问小白:“吃什么水果?” 小白说:“都行。” “芒果好不好?” “我不挑。” 她叹口气:“小白呀,你这样下去找不到女朋友的。” 说到女朋友,女房东就忍不住八卦:“你跟绿裙子怎么样了?” “咳,”小白伸手和她一起挑芒果,岔开话题道:“这个行不行?” 女房东看看他手上的芒果,又大又黄,表皮已经起了细小的黑斑。 她摇摇头,拿另一个给他展示:“你这个熟得太过了,回家的时候就碰坏了,要这样的,你捏捏看,感受一下这两个的区别——” 小白伸手一捏,熟透的芒果吧唧一声凸出五个手指印。 女房东:…… 小白尴尬地收回手:“买下来吧,我吃。” “这个芒果称一下。” “猕猴桃称一下。” “三十七。” “二十五。” 售货员依次贴好标签,那一袋黄,一袋绿,还放在电子秤上没人动。 穿蓝马褂的大姐不耐烦了:“都称好了,拿走呀?” 还是没人动。 大姐一抬头,看见拿水果来秤的一男一女,站在她一左一右,一个仰脸,一个低头,望着对方,木头似的定住了。 女房东打死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梁偏安。 他还是那样白皙,高挑,下巴瘦削,即使是来逛超市买水果,依旧一丝不苟地穿着灰色的大衣,带着围巾和金丝眼镜,像个六十年代画报上走下来的徐志摩。 那样浪漫,多情,忧郁,眼镜背后的眼睫毛细长细长地垂下来,遮住他灰黑色的眼睛。 他也看着她,看着曾经这个和他执手在夕阳中贴身跳过舞的女子。 那边打完追上来的高中生和作家也瞧见了,鲜艳的水果柜台边,无辜的售货大姐左看右看,人模狗样的梁偏安伸手推着购物车,站在称重台的一侧,定定地望着女房东,灯光打下去,皮肤白得像雪。 微启的嫣红双唇里,仿佛是他欲说还休的深情。 今生已不再,寻觅。 逝去的容颜,叹息。 冷清化一场,游过往,只剩花间痴梦。 作家急死了:“这商场放的什么bgm啊!” 梁偏安还站在那里和女房东四目相对,旁边忽然有个高挑精致的女子走了过来,挽住梁偏安的胳膊,朝女房东嫣然一笑,伸手撩撩头发,手上戒指硕大闪耀。 “我对不起你,”几年前,梁偏安离开马戏区时,愧疚地对着女房东道:“我这辈子不会再回江尧了。” 言犹在耳,他重回江尧找女房东复合失败,已然又安家落户,新娶她人。 高中生勃然大怒,作家连忙伸手按住他:“大哥!冷静!冷静!” 女房东看见那女子,也是一愣。 被娇妻一吻,梁偏安也回过神来。 他伸手提走猕猴桃,朝妻子笑道:“买好了。” 女房东对猕猴桃过敏,梁偏安曾说他陪她一起再也不吃。 她不知说什么好。 梁偏安瞧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小白。 糟糕。 小白心下一惊。当年他们瞒着女房东私下挑衅梁偏安的事情怕是要露馅。 梁偏安看看他,又看看女房东,心恨如割,却强撑冷淡朝小白点点头:“恭喜你。” 女房东一怔:“什么?” 小白忙道:“我们走吧。” “抢到了!抢到了!我靠,我都要被人踩死了,最后一盒高钙装可算被我抢到了!我……” 富二代挥舞着两提牛奶,兴高采烈地一路狂奔过来,看到女房东对面的梁偏安,戛然而止。 作家替别人尴尬的毛病犯了,脚趾抓地,百爪挠心。 梁偏安看看富二代,又看看小白。 转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高中生,看见三个人的脸色,和女房东茫然的神情,梁偏安一切都明白了。 他冷笑一声。 “王小夏,”他说:“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喜欢你的男人依然都是假的。” “别跟着我!” 女房东气疯了,听见他们四个跟在后面窸窸窣窣,却没有人一个人开口解释,更是火冒三丈。 难怪呢,难怪梁偏安从执着见面到突然消失,那天下午,他狂躁地打来电话,质问她为什么要侮辱他,而她还一头雾水。那个下午她去找了陶梦媛,陶梦媛也很惊讶,当时她还觉得陶梦媛可能只是记性不好。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已经入夜,江尧市灯火通明,路边残雪和夜风冷得令人哆嗦,她却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往脑子里冲。 四个人里只有高中生认识梁偏安。 “小语,”女房东还是没有接受事实:“你和他们合起伙来骗我?你明明知道我关心你的学习,你就拿陶老师当借口把我支走,是吗?梁偏安回来找我,我既然答应见面,就是和他有话要说,你把我支走,叫他们两个去闹事,是不是?你图什么?!” 女房东从来没有拿这么重的语气跟高中生说过话,原本就不善言辞的高中生愣在原地。 偶遇梁偏安的震惊和高中生的“背叛”让女房东的内心几乎崩溃,一时忘了顾及孩子的情绪,吼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恨他,我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你还是把我支走,最后几句话都不让我跟他说!你图什么?!” 高中生闷声不语,风一吹,眼睛红彤彤的。 作家试图缓和气氛:“先问问清楚嘛……” “问清楚?有什么可问的?”女房东道:“那我问你,你参加了吗?” 作家下意识推脱:“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那就是他们俩了?” 作家支吾了一声,觉得自己还是闭嘴吧。 小白终于理清楚了那天的前因后果——他们原本不是去侮辱梁偏安的,这是个误会,他们原本是想着阻止女房东卖房子来着。 他小心地开口:“不是这样的……” “你别说话!”女房东扬声道,天寒地冻,嘴里吐出愤怒的白汽,怒不可遏:“你们合起伙来骗我,觉得我很好骗是不是?!” 她的确没有长进,遇到梁偏安的时候被梁偏安骗,梁偏安走了被别人骗。 女房东最讨厌被骗。 她盯着这个点想,越想越气,气得呼哧呼哧,跳起来叫了一句:“别跟着我!你们自己滚回家反省!” “你嚷嚷什么呢!?” 富二代突然出声,女房东一愣。 高中生一愣,大家都一愣。 富二代盯着她的眼睛,凶道:“你问他,我还问你呢,你为那个男的吼我?吼咱们,吼你弟弟,是不是?” 女房东突然心虚:“我……” 节奏大师富二代继续带,冷笑一声道:“怎么着,他把你欺负得团团转,还不许我骂他两句,是不是王小夏?行啊,你挺情深义重啊,还是说瞧见那王八蛋结婚了,你心里不痛快是不是?你对他余情未了,我跟你弟弟棒打鸳鸯了是不是?” 女房东果然被他一番节奏带得云里雾里,好像自己才是犯错的人。 “不、不是……” 她手足无措地看看高中生,只见孩子被她刚刚两句“图什么”吼得委屈至极,红着眼睛,埋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女房东更急了:“我的意思是……” “你什么意思?”富二代提着两大袋东西,站在那儿,像个蒙冤受辱的小娇妻,哼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道:“瞧见那个男的,魂都没有了,眨也不眨地盯着人家看,人家骂了你,你还要骂咱们,骂你弟弟!把孩子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王小夏,要不是今天给我遇着了,我还真不知道那姓梁的在你心里比咱们还重要!” 高中生适时地吸了吸鼻子。 “不不不,”女房东急得跳脚,忙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他怎么可能比你们还重要?我、我是说小语不该骗我,我……” “你别说话!”富二代已然扭转战局,一把拽过高中生道:“咱们回家,让她一个人在外头好好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完,什么时候回家!” 女房东连忙要跟上去:“不是不是,你听我说呀!” “别跟着我!” “……” 作家对富二代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是大写的颠倒黑白,行走的睚眦必报。 他再一次将“不要跟傅哥吵架”记上人生小本本。 富二代真走了,打车走的,还带着被她吼哭的弟弟。 女房东一个人在寒冷的大马路上游荡,一边擦被冻出来的鼻涕,一边反省自己怎么能因为梁偏安而生这么大的气。 她错了。 她被洗脑成功,决心回去负荆请罪。 她掏出手机给富二代打电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后面跟上来的人。 “傅……” 女房东被人突然蒙上黑布,她大叫不及,后颈被人精准地一斩,立刻失去了意识。 听见对方的尖叫,富二代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喂?!喂?!” “王小夏你跟我来这一套是不是?出声!” “王!……” 接电话的成了个男人,拿半熟不熟的北京话,喊他一声少爷,说了一个地址。 绑匪 女房东醒的很快,就像打了个盹,醒的时候,闻见一种冷淡的、高雅的淡淡香气。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先看见底下的地毯,米白的,有温馨的小卷卷,用力踩下去,柔软而贴合。 舒服,女房东扭了扭腰,感觉这个椅子也好舒服,比她去宜家里坐过最贵的沙发还要舒服。 她又抬了抬头,发现这个屋子挑高也很好,喷洒着薄薄的水汽,在那盏柔和到可以直视的灯组照耀下,像是天上的圣光。 难怪屋子又暖和又湿润,女房东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十分沁人心脾。 “你到这儿享受来了!?” 突然听到陌生男人的说话,女房东才吓得一个激灵。 对哦,自己好像被人蒙头打晕抓来的。 女房东连忙四周巡视了一下,这才看见她旁边的沙发上窝着几个穿着黑西装的人在打扑克,和她说话的那个应该是地主,抓着牌,还有一对炸。 女房东问:“你们是干嘛的?人贩子也不该抓我呀,我都多大了。” 她又歪着脖子看了看旁边的窗户,窗帘也没拉,看得见外面市井灯光繁华,星光闪烁。 人贩子也不会把人抓到市中心的高空酒店呀。 所以她并不害怕,觉得他们可能抓错人了。 “一对三。” “对五。” 没人理她? 女房东又扯着嗓子问了一遍:“大哥,你们好歹要告诉我你们是谁吧?别惹我啊,我告诉你,我家里两条大狼狗来的。” “对勾。” “你有病吧打我干嘛他是地主。” “喂!”女房东真的有点生气了,下意识就要站起来走过去,兹的一声,忽然感觉脚腕被一股力攫住,将她的腿牢牢地绑在椅脚上,她站起来的一瞬间,连人带椅重重地栽倒在地上,手也动弹不得。 她直接脑门刹,疼得眼冒金星,一阵失重感之后,椅子被人扶了起来,她还没缓过劲来。 女房东动动手脚,才发现都被绑在了椅子上,像是怕勒疼她,隔着衣服,拿丝带绑的,还打了个挺好看的结,不知道哪个大哥这么心灵手巧。 “飞机。” “好牌,”女房东套近乎:“好牌,真牛,铁定能赢了。” 那大哥有点儿烦了,叫站在她后面的小弟把她嘴堵上。 “等一下!”女房东真有点慌了,忙使出杀手锏:“你们想干什么?我没爹没妈没男人,不会有人来赎我的,我自己有钱,我有钱,你们把我放了,我马上取钱给你们。” 那男人笑笑:“有没有人来赎你不重要,有人来找你就行了。” 女房东慢慢反应过来了,她认识的人里,能跟这种狗血的绑架剧情扯上关系的,也就那条大狼不是,那个大少爷了。 她犹犹豫豫地道:“你们是来找富二代的?” 他们听她这么叫傅家那位公子,有点好玩,看来看去,都笑了。 大哥有心逗弄她,把牌一丢:“王小姐,人家都富七百二十五代了,你喊人富二代,合适吗? ” 他们知道她姓王。 女房东不明白他们抓她一个房东来干什么,也没心思跟他开玩笑,担忧地问:“你们把他叫过来干什么?既然你们都知道他在我那里租房子,有什么话上门去说不是一样的吗?大过年的,你们不回家吃饭,来这儿跟我一个租房子的较什么劲?是他叫你们铲了雪没给钱吗?我有钱。” 没趣。 那大哥又回头打牌,这回真把她嘴蒙上了。 “四个四。” 大哥兴奋了,啪地甩下一对王,叫道:“炸!” “砰!”,门被人大力踹开,震得那大哥的一声炸一点气势都没了。 女房东被绑着手脚蒙着嘴,激动地支吾了一声富二代。 出租还没开出去二里,他就接到女房东被他们家人绑架的邀请,高中生就在旁边,把孩子也给吓得够呛,作家跟小白好说歹劝,高中生才没有一路跟来。 富二代真是给气坏了。 他环视一圈,瞧见女房东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几个打扑克的瞧见他来了,一个跟着一个站了起来。 他摔上门,也不往里走,双手一抱,倚在门口,颇有种一夫当关的架势。 “谁让你们来的,”富二代懒洋洋地问:“丁昊月?刚回国跟我玩儿什么下马威呢?” 他猜错了,那群人摇摇头。 “孟姨?” 那群人还摇头。 富二代有点恼了:“别他妈给我卖关子!” 傅小少爷一发火,这群人都有点怵,他们就是个传话的,他一凶,马上就说了:“您二叔说,他们今年回北戴河,丁少爷也回来了,想请您过去。” “不回。” 富二代懒得跟他们说太多,径直往女房东那里走,那群人却忽然站在女房东面前,形成一堵人墙,拦住了富二代。 女房东也吓一跳,只能费力从黑西装之间的空隙,努力看到富二代的模糊身影,她有一点害怕了,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折腾出很大的动静,椅子被她挣扎得砰砰作响。 富二代听见女房东的求救,更火了,拧眉道:“滚!” “对不起,”那个大哥毫无感情地说:“您二叔说,这次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把您带回北京,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带上这位王小姐。” “老子叫你滚。” “您二叔还说,丁少爷这回回国,已经做好长期留京的打算了,请傅少爷千万不要对这位大表哥掉以轻心。” “挑拨离间呢?” 女房东不知道他具体的家庭背景,只隐约感觉是个很大的家族,小妈、外公、姨、叔、表哥,都是旁支,反而从来没听到他父亲。 女房东不叫了,也不扭了,隔着人群,她能感觉到富二代此时的心情很不好,不仅仅是因为她被绑架而恼火,那种不好,就像那天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拌着臊子面,说起他母亲时的那种不好。 富二代烦躁极了:“傅宁空听不懂人话,你也听不懂人话?” “您二叔说,如果您再直呼其名,他会教训您的。” “傅宁空傅宁空傅宁空!”富二代一生气就很幼稚,他又一连重复了好几遍他二叔的名字,给自己气笑了,他问:“傅宁空这辈子还没教训过我,怎么,狗急跳墙,争家产争上火了还要教训我呢?他敢吗?他敢,你敢吗?” 那人怎么可能敢。 当面对峙傅少爷,他已经满额头是汗水。 他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只是传话的。” “傅宁空手断了?这点屁事不知道给我发微信?” 那人抬起头,有点委屈:“您把他拉黑了,您忘了?” “电话呢?” “电话也拉黑了,两个卡都拉黑了。” 富二代当场就是一个靓仔无语。 “你跟他说,”富二代拿出自己最后的耐心:“除了给傅宁安奔丧,其他的事不用舞到我面前来——明白吗?识字吗?认人吗?听得懂普通话吗?要我拿他的土鳖葡萄牙语跟你再说一遍吗?” 那群人听见这种傅少爷嘴里吐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面面相觑,不敢接话,那个大哥快哭了:“那我们拿什么回去见您二叔啊?他命令了,我们必须得好言好语把您哄回去。” “你这叫好言好语呢?”富二代指着女房东的方向:“你把我房东打晕了这么五花大绑,还当着她的面斗地主,这叫好言好语呢?!那我跟你这叫什么,甜言蜜语呗?” “……” “就你这智商,”富二代说:“也就跟傅宁空混了。” 知道傅小少爷很能骂人,真没想到这么能骂人,这、这到底是跟谁学的?傅家哪有这种王不见王的主?! 那群人今晚不仅被威胁,还被羞辱,就这么走了,甚至极度没有绑匪的面子,只能这么骑虎难下地站着——完全忘了女房东还在他们手上。女房东怀疑他们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身后还有人质,因为他们的手已经忸怩不安地在后面挠屁股。 富二代嘴上不饶人,其实心里也没底,如果他亲爱的表哥丁昊月在北京有动作,傅宁空一着急,真不一定能干出什么事来。 毕竟他二叔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脑残,把女房东一路扛到北京扔在他爸面前,富二代也不觉得稀奇。 江尧国际是江尧市唯一一家五星级,总统套房温湿适宜,然而这群人就跟他这么僵持着,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富二代的背后微微出了冷汗。 女房东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们想起自己来。 正在此时,富二代的手机响了,在这样的气氛下,极有可能是张催命符。 她白着脸,几乎屏气凝神。 富二代比她更紧张,如果这个电话是傅家打来的,几个小时之后,女房东就会出现在北戴河。 他强装冷静,强迫自己看了一眼。 game over,他想到。 富二代把电话举到那群踌躇不定的人面前。 “认识吗?” 那群人点点头。 “我没回北京,他可回北京了,”富二代握着嗡嗡作响的手机,像握着一块金牌令箭:“你们这会儿在江尧跟我闹,那边动静可比这边大多了,我体贴你们是我二叔的人,张总跟丁昊月可是一头的。” 这电话是谁的不好,偏偏是那位张家大少爷张宋。在他们那种人的圈子里——还有什么比已经自立门户的豪门长子更可怕?! “对不起,”那人的汗水已经出了一背又一背,颤着声音道:“我们走是可以走,您二叔那边……” 富二代挥挥手:“走你们的吧。” “对了,”那群人临走,富二代补了一句:“跟傅宁空说一声,下次再敢搞这种把戏,别说他姓傅,就算他姓丁,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那群人假装没听见,一溜烟就跑了,脚步齐齐整整,听得出训练有素。 幸好脑子不好,富二代长出一口气。 他连忙把女房东塞嘴的布团子拔了,在鼻子下闻了闻,没有药味,才丢开。 女房东手脚的黑丝带绑得很牢,他蹲下来,怎么也解不好,越解越着急,着急到甚至生几分迟来的害怕,后知后觉出了一额头的汗。 “没关系,”女房东其实也很怕,但还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安慰他道:“你别怕。” 富二代松开手,那丝带越绑越乱,他解不开,委屈地呜了一声,单膝跪在地上,把脑袋埋进她的肩膀里。 他害怕极了,伸手抱住她的腰,怎么也不肯抬头。 女房东亲了亲他的发顶,笑着说:“找个剪子把它剪了不就完了?” “对不起,”富二代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我不该让你落单。” 这的确是女房东第一次被绑架。 “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女房东说实话:“那大哥还说我是享受来了,毕竟我没进过这么好的酒店。” 富二代被逗笑了,抬起头,比坐在椅子上的她稍矮一点。 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那里已经肿起好大一个包,泛着紫色的斑斑点点。 他问:“打的?” 女房东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磕的……” 他沉默不语,伸手帮她揉了揉,心跳仍然没有平息下来。毕竟,她不知道什么是真格的绑架,他知道,此时此刻,他甚至有点感激他二叔的脑子不好。 如果绑架她的人是丁昊月,是孟姨,富二代不敢想象。 女房东手脚还被绑着,坐在椅子上,被他的手心揉得脸颊发热。 她岔开话题道:“刚刚是张总的电话?” 他听见女房东跟着他一起喊张总,笑了,轻声嘱咐道:“对,就是那个喊你弟妹的,他叫张宋,弓长张,宝木宋,记住这个名字,关键时刻,把这个名字搬出来。” “好。” “他好像把电话挂了。” 富二代半天没接,手机已经安静了。 他笑一声:“张总大人有大量,不会跟咱们计较的。” “还有一个问题,”女房东问:“傅宁安是谁?” 除了给傅宁安奔丧,其他的事不用舞到我面前来。 富二代微微一怔,随即又笑了,出一口气,站起来道:“我爹。” …… 大逆不道啊。 他方才出了汗,冷静下来后,有点热,今天晚上是出来逛超市的,穿的少,富二代双手交叉把卫衣从腰上拽住,一口气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 他先给高中生发了消息,叫他不必担心他姐。 发完,他说:“我去找个剪子。” 他很轻易地从正确的柜子里拿出一把化妆用的小剪子,走到她面前,瞧见她跟只小兔子似的被缚着,不知怎么又不想剪了。 富二代笑了,忽然说:“这是五星级。” “嗯,怎么啦?” 他单膝蹲下,挺直了背,视线和女房东平齐。 他低低地笑道:“不会跳闸。” 女房东满脸通红,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也得剪了再说吧……” 富二代轻笑一声:“急什么?” 凭她多年看玛丽苏小说的经验,此时如果挣扎和哭泣,必然更能激发这种禽兽般的男人的野性和欲.望。 于是她强装镇定,一动也不动,活像个木头桩子。 富二代不是一般禽兽,无论怎样都能被激起兽.欲。 他满意地点点头,把剪子丢开,叮当一声,他说:“很好,爷就喜欢呆的。” ※※※※※※※※※※※※※※※※※※※※ 傅哥:想不到吧 给你自己买个好点的坟头 大年二十七,高中生和女房东在门口打扫走廊。 她的宝贝花儿们在雪灾里壮烈牺牲了,女房东很心痛。 两个人正在讨论有没有让死花复活的办法,对面楼下忽然开进来一辆大奔,乍一看,还以为是邓米兰的车。 上面下来了一个没什么表情的人,背着gucci,撩一撩焦糖色的卷发,露出一张粉黛齐全的脸。 女房东认了好半天,不敢喊她,倒是她一下车便抬头往走廊上看,看到女房东,才微微露出一点点勉强的笑容。 那真的是很淡很淡的笑容,极其轻微,极其吃力。 她说:“小夏,小语。” 声音倒是一点没变。 女房东很惊喜:“春花!” 高中生也认识小刘,乖顺地喊道:“姐姐好。” 她最好的朋友刘春花,不仅减肥成功,连衣着打扮和化妆手法也进步了很多,和去年这个时候的小刘已经判若两人。 看见女房东这么高兴,小刘微微一愣,脸上又露出一个笑容。 这回是真的笑容,却依然带着一点苦涩。 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人比车壮,腿比身短,三只手表,lv皮包挎在胳膊底下。 高中生礼貌地喊了声:“叔叔好。” 小刘的笑容止住了,男人一下车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了,一边抽烟,一边问小刘:“谁啊这?” 小刘说:“我一姐们儿,她弟弟。” 男人听了这话倒是跟女房东招了招手,三层下巴颏一块儿点了点。 刘春花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模样,跟女房东介绍道:“我老公。” “你结婚啦!?你不是说跟小蔡只是处着吗?!” 傍晚,小刘和她老公出来跟散步,他老公在门口跟邻居聊天,女房东把小刘拉到旁边,抓住时间把疑问问了出来。 小刘已经带了一天的妆,此时已经有些斑驳,她苦笑道:“这不是小蔡,我和小蔡分了,跟的他,老郑。” 又姓郑。 她那个初恋就姓郑。 女房东没吭声,刘春花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又扯了扯嘴角:“这也算我图他之一吧。” “天。”女房东还是不敢相信她已经结婚,又扭过头去看了看那个一边跟邻居说话,一边在大树上一蹬一蹬的老男人。 刘春花说:“他有钱。” 女房东冷笑一声:“我看得出。春花,你是不是疯了?” 春花说:“我没疯,我看你才是疯了,今年二月一过,你是不是要二十六了,你还不谈恋爱,你还真等到小语上大学才找?那时候你都二十七八了,谁会娶咱们?” 女房东一时语塞,下意识摸了摸那晚手腕绑着丝带的地方,脸一红,没说话。 春花叹了口气,伸手去口袋里摸烟,想到女房东不喜欢闻烟味,就没拿出来,忍不住多跟她说两句:“他比你想象得有钱。” “……谁?” “老郑呗,还能有谁。” “……”女房东回过神,问:“他多大了?” 刘春花面无表情地道:“四十过点。” 春花跟女房东一年的,还比女房东小点,十二月才刚过二十五。 女房东问:“结婚了?领证了?你确定他不是包你,过几年又跑了?” 春花点点头,说:“不然我也不会带回来,十月在广东领的。” “你爸妈怎么说?” “能怎么说,”春花盯着老郑,眼神并没有聚焦,懒懒散散地道:“就那么回事呗,他给我爸妈都在广东买了房子。” 时隔一年不见,春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对一切事物仿佛都失去了兴趣,不笑了,也不再愿意说话。 女房第一次感到了气氛的沉默,这是她和春花说话时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春花,”她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你欠了什么钱吗?” 春花慢慢地、慢慢地出了口气。 “你没说错,”她突然说:“我是被他包养的,一开始。” “他是我老板,老板娘有点凶,又爱扣人工钱,但也没其他什么错处,他背着老板娘在外面到处包大学生,包小姐,在车库被我撞破过一回,他说要把我开了。” 她忽然又不说了,像是说话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歇了好一会儿。 “后来他说不开也行,要我也当他的小,我想着先保了工作,然后再跟老板娘讲,结果没几天,他就带我去买金子,买包,还买了车。” 女房东怔住了。 小刘笑了笑,明明是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可她还是伤心。 “我喜欢得不行,我卡里头一回有那么多钱,以前小郑说我胖,说我不够精致,可是他也没给我买什么化妆品,我去奢侈品店,店员都夸我好看,老郑也说我好看,我就不想放手了。” “那个小蔡呢?你们不是谈的挺好的吗?为什么……” 小刘说:“他太穷了,乡下来的,又是中专毕业,一年到头挣的钱还没有老郑一天打给我的多,我算过。” 女房东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面前的这个人怎么会是春花? 去年还和她坐在走廊上说话、谈笑,和富二代一起骂邓米兰的小春花。 她像被人打了一拳,半天才问:“他们几月份离的?” “七月吧,闹到了八月,有两个孩子,不好离,好在都跟了老板娘。” 女房东无言以对,不仅插足了别人的婚姻,还破坏别人家庭,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她觉得这是非常严重的道德甚至法律问题,已经不是可以用“生活所迫”形容。 她凝重地道:“春花……” “说什么呢?” 老郑和邻居聊完天,朝这边走过来,往春花家一指:“你妈喊你上去帮忙。” 女房东和小刘抬头一看,阿姨站在窗户上,朝小刘挥着锅铲。 小刘没说什么,一直恹恹的她,忽然牵了牵女房东的手,握了握,又捏了捏。 她的手还是那样温暖,身体不好,手心老是出一点冷汗,潮潮的,热热的,像是一只晒太阳的小水母。 她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女房东可以拉着这只小水母一整天,去花园,去湖边,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好玩的地方,那时候,江尧就是她们的整个世界,没有修地铁,公交车去哪里都只要一块钱。 小刘高考落败那年,明确了跟着父母去打工的命运,八月,睡在女房东的床上,两个女孩拉着手,一边哭,一边说话,洗脑式地整夜整夜祝福着彼此,最后慢慢地睡着。 女房东忽然觉得时过境迁,真是极端残忍,未来的好与不好,谁也没有法子。 小刘走了,她也准备上楼。 “哎,”老郑笑了,伸手把她拦住:“走干嘛呀,跟我说说话呗,你俩说什么呢,是不是说我坏话呢?” 女房东说:“没有。” “她跟你怎么说我的?” 老郑一开口,就有很重的烟味,他还很爱笑,看着女房东,眼睛笑的眯在一起。 女房东知道是春花看中他的钱,破坏了他的婚姻,春花不对,可是她知道这个老郑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冷冷道:“实话实说呗。” “噢,”老郑还在笑:“你朋友挺厉害,你知道她厉害吗?要不是她,我跟我老婆现在好得很。” 女房东嗤笑一声:“法制社会,又没人拦着你,你再跟她离,回去找你老婆呗。” 老郑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诧异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又笑了,嘿嘿嘿地笑出声音来。 “小姑娘,你多大哦?” 女房东道:“快五十了。” “结婚没有?” 女房东说:“孩子七岁了。” 老郑故意说:“那你四十多才生的孩子啊!” 女房东不想再和他说下去,转身便走了,“啪”的一声,老郑拿皮包拦了她一下,挡在她的小腹上,女房东吓了一跳:“你想干嘛?” 老郑直言:“看你长得漂亮。” 她忽然为她最好的朋友刘春花感到一阵强烈的可悲,强烈到她几乎站不住脚。 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老郑并不胆怯,甚至可以说是坦然。 他说:“夸你漂亮。想不想给弟弟买个好大学?” 女房东忍了又忍,才没有扇他。 她说:“把钱留着给你自己买个好点的坟头。” 老郑哟哟哟地笑了,开怀道:“我买个好坟头没问题哦,你朋友比我坏的多,她才要下地狱哦!” 女房东攥紧了拳头。 “姐。”高中生在走廊上喊她。 女房东松开拳头,往上走。 “小丫头,”老郑在空地上毫不顾忌地喊,像是耀武扬威一般:“你什么时候想开了,什么时候找我。” 女房东走上楼梯时,往春花家的窗户看去,看见春花就那么站在窗户边,系着围裙,看着她。 女房东没由来地想到了绿裙子,绿裙子也曾经这样,隔得远远地和她对视,也是这样,围困绝境,每一步都鹤唳风声。 隔着冬日昏沉的夕阳,春花朝她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小夏,你知道吗,我们以后都会很幸福的。我以后啊,会跟着爸爸妈妈去一个明亮的工厂上班,每一天都可以洗头,穿深蓝色的制服,上下班都要在机器里打卡。我跟妈妈还有其他的姐姐一起住在很大很大的员工宿舍里,上下铺,我要睡上铺,挂一个很遮光的帘子,桌子上摆着有灯的镜子,还有化妆品,每个周末我都会去广州的街上逛街,跟说粤语的男生谈恋爱,说不定他还是个香港人,能带我去维多利亚港。我会很努力的,老板肯定会让我升迁,我平时会很省的,两三年就能攒够钱,到时候我就会回江尧,我买一套自己的房子,然后我们两个人一起开一家花店。” “好哇!到时候,马戏区肯定已经拆迁了,我拿了拆迁款,我们两个人住一起,还可以买一辆车,到时候,我肯定会和一个本地人谈恋爱,他要很疼我,像我爸爸一样,我生气的时候也不能对我发脾气。” “对,还要像你爸爸一样会挣钱,但是不用太有钱,够过日子就行了。他要很专一,只对你一个人好,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不像你妈妈那样老是往外跑。你这么可爱,他们全家人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你就又有爸爸妈妈了。我们两个人住在一起,我老公教你老公说广东话,你老公教我老公说江尧话,等我们有了孩子,他们还可以教小孩学习,我这么笨,肯定得找一个会念书的才行。你嘛,你这么能干,就找一个听你话的,天天疼你。到时候,我们就会像书里写的那样,有很多钱,还有很多爱。小夏,我们肯定会很幸福的。” ※※※※※※※※※※※※※※※※※※※※ “到时候,我们就会像书里写的那样,有很多钱,还有很多爱。小夏,我们肯定会很幸福的。” 哪个女孩子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呢。 愿望 这个时节的北京通常已经下雪了。 北京,北平,首都,帝都,北京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是一个象征一般的存在。 每到冬天,便是富二代最想念北京的时候。 他们家有个蒋师傅,很会烧羊肉,还有一位薛师傅,会片儿烤鸭,据说是某某大师的第几代亲传弟子,这世上的门道大抵相似,无论是研究□□,还是片烤鸭,都讲究个薪火相传。 财富也是如此,富二代打一出生就不知道穷是个什么概念,其他人家里偶尔还来个穷亲戚,他妈在世的时候跟他说过,他们家七十年前就没有穷亲戚了。 他妈妈姓丁,丁家脱贫比建国早,金子比土地多。他外公,在北京城可算个真正说得上话的人物,早些年北京条件不够好,招待外国大使的时候,还有人跑过来找外公借厨子和酒。 后来就没有了,国家发展得很好,分土地的时候,他们家被分了好几条街出去,他外公外婆也没说什么,年年国庆,还要去□□看升旗。 富二代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京片子比外国话说的溜多了,他外公不喜欢小孩儿太早出国,他几个表哥表姐没有二十岁前出去的。 他是头一个,高中没念完,他妈去世了,他爹像报了个旅游团似的立刻把富二代塞去了美利坚。 说起她妈丁秀准,也是个极品人物,不听医嘱死的,说难听点,就是活生生把自己作死的,她好像也不怕死,北京城那一圈名门闺秀,没有她那么爱烟酒的,其他男孩子都是跟着爸爸学的抽烟,富二代是跟着他娘。丁秀准经常坐在藤椅上,脊背挺得很直,阳光透过一大片黄黄绿绿的毛绒绒的叶子,他妈妈就在叶子的光晕下,穿着白旗袍,珍珠衫,手上戴着一大串钻石,红色的指尖夹着一只细细的女士香烟,整个下午抽啊抽。 富二代哪边的亲戚都很多,父亲那边,光堂妹就有四个,丁家这边若是算上见不得人的私生兄弟姐妹,可以说是不计其数。 他对那些亲戚的印象都极不深,回想起来,就像丁秀准周身的光晕一般,只有朦朦胧胧的影子。 他们也的确只是丁秀准的晕影,他外公的偏心,在北京城可算个公开的秘密,丁秀准也知道这一点,全丁家就数她最爱吵架,七大姑八大姨被她吵了个遍,吵得赢就走,吵不赢就坐在他家院子里抽烟,丢得到处都是烟头。 丁秀准是大姐,底下都是弟妹,上头只有一个哥哥丁肇言,是富二代外公的长子。 他和一个港姐冠军生了两个儿子,丁昊月和丁昊成,丁昊月是哥哥,丁家这一辈的长孙,比他弟弟讨人厌的多。说起来,这么多兄弟姐妹,富二代最喜欢的就是丁昊成。 小时候,他还和丁昊成互相剪过头发,拿两把剪花的剪子,剪得像狗啃一样,碎毛沾了一身,在外公家的小河里洗了半天,还洗感冒了。 那是北京的夏天,六月份,那年九月,丁昊成就可以上小学了。 到冬天的时候,富二代跟丁昊月打了一架,丁昊月不许丁昊成再来跟他玩,富二代连丁肇言的压岁钱都没收。 从此以后,北京就是无尽的冬天,雪很大,鹅毛一样地落在故宫,落在北海,落在干枯的藤叶上。 每一年春节,都让富二代从十一月就开始做噩梦。 他的脾气像丁秀准,丁秀准在的时候,丁家傅家怕这个女魔头,她不在了,她儿子就成了小魔头。 丁秀准结婚晚,二十八岁才遇见傅宁安,那时候傅宁安已经和别人订了婚,不知道怎么又娶了丁秀准。 富二代记事的时候大约是五岁,那时候丁秀准就开始了她终其一生都未竟的抓小三事业,她精力充沛,又从来得理不饶人,成天和傅宁安玩猫鼠游戏,然而两人还是经常当着富二代的面少儿不宜,富二代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知道接吻是怎么一回事,并且知道接吻的时候可以一路吻到脖子和耳朵,可以说,丁秀准和傅宁安给他日后丰富的实战经验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傅家家教很严,傅宁安不烟不酒,丁秀准就喜欢呛他,后来,傅宁安一看到丁秀准吸烟,便凑上去吻住她的嘴,她一只手虚虚地夹着烟,一只手撩着头发,咯咯地笑着,正襟危坐,是傅宁安俯下身子。 每一年春节,也是丁秀准的嘴炮事业大放异彩的时候,上打敬老院下踢幼稚园,有她在,老老小小都躲着不敢作妖。 秀秀在的时候,丁家还像个家的样子,秀秀不在了,丁家只剩几座空荡荡的院子。 这话是傅宁安对富二代外公说的,外公也没说话,外公对傅宁安一向不是很喜欢,外公一直觉得傅宁安对不起他的宝贝女儿。 富二代趴在门后听着,他想,傅家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大雪落下来,外公的小河结了冰,天气再寒冷一点,大家可以上去滑冰刀,有一年冰碎了,一个小表妹差点掉下去淹死,后来连冰刀也不可以滑了,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春天到来。 除夕的夜晚,丁家都会燃放盛大的烟火,全家人聚在一起,黑压压的,远远看上去,世家大族的繁荣缩影,好不堂皇。 富二代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女房东过来给他披了个毯子,他这才醒了过来。 女房东说:“吵到你了?” 富二代揉揉眼睛:“我觉浅。” 厨房里忽然传来作家的尖叫声,噼里啪啦的声音连接地响起。 他问:“小白在做饭?” 女房东点点头:“他说他学了一道新菜。” 帮忙打下手的高中生被溅了一胳膊油,苦着脸叫道:“姐!” 女房东起身要去保卫年夜饭,被富二代轻轻地拽住了胳膊,他的手一向很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冰,把她吓了一跳。 富二代刚从混沌的梦里醒来,眼神惺忪,声音也沙沙的:“亲我一下。” 厨房传来的尖叫就在耳边,女房东脸红了,皱着眉头瞪他:“你没完了是不是?这大家都在,孩子也在,你……” “亲我一下。” “我说你……” “亲亲我。” 富二代朦朦胧胧地看着她,好像还在梦里。 作家还在尖叫:“天啊!这哪里是松鼠鱼,这是松鼠霸王龙吧!!” 女房东满脸通红,飞快地弯下腰,在他撒娇耍赖的嘴唇上迅速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她刚刚吃过八宝饭,唇齿都是甜甜的,恰是他至爱之味。 富二代松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躺回沙发上,清醒了,眼底清亮得像是一汪水。 女房东嘀咕着骂他一句不要脸,转身就去收拾那条霸王龙。 高中生跟她抱怨:“你看我胳膊,被白哥烫的。” 富二代在客厅慢悠悠地喊:“来,哥给你吹吹。” 作家拿着两条待洗的茄子回过身,满脸都是面粉,汗津津的,急道:“傅大厨,你就别让人请你了行么?” 小白坚持道:“不用!请大家相信我!” 年夜饭只有三道能吃的菜。 凉拌黄瓜,卤鸭掌,可乐鸡翅。 鸭掌是买的,鸡翅是女房东烧的。 春晚看到一半,几个男人饿得受不了了,爬起来去下饺子,四个人吃了一百多个,每人还要吃两个鸡蛋,足足煮了三四锅。 女房东从沙发上支出一个脑袋:“去给绿裙子送点过去,小白,快点儿!” 小白说:“都这么晚了。” 富二代说:“那就在她家过夜呗。” 女房东说:“叫她来咱们家过夜也行。” 小白最后还是没在绿裙子家过夜,绿裙子收下了饺子。 女房东问:“你跟她说了没有?这是三鲜的,仙女都是吃三鲜的。” 小白说:“说了。” “她什么反应?” “说我好土。” 作家一拍大腿:“快快快,支付宝五福开奖了!” 他默念开奖玄学,大叫一声“开”。 16.88。 巨额奖金让大家立刻蠢蠢欲动,女房东火速打开支付宝,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奖金两块五,高中生安慰完她,拿作家的手指点了开奖,一块二毛八的成绩让高中生恼羞成怒,最后一个是小白,创造全家最低八毛八,大家都开导他数字很吉利。 作家都要开心晕倒了:“看来明年我要转运了,以后叫我欧皇。” 小白看着手机的八毛八,很忧伤,撺掇富二代道:“你也开开看。” 富二代都没搞这玩意,卡都是大家扫多了送的,集的百家福。 他一边吃橘子,一边说:“几块钱的东西,也值得你们扫半个月。” 他擦擦手,看也不看地点开。 88888.88。 那一夜,富二代连发五个红包,还是没有人跟他讲话。 全家自闭。 “砰”“砰”,窗子外传来隐隐的爆破声,守岁守得昏昏欲睡的女房东一下子弹了起来:“快,外面放烟花了!” 她跑出去,马戏区地理位置很靠近市中心,每一年都能看见江尧市江边的烟花表演,只是房子矮,只能看见遮遮掩掩的一点。 马戏区的居民都跑出来看了,缤纷的烟花照亮天空,紫红色的烟霞流转天际,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欢喜,站在门口看市里繁华的烟火,是马戏区悠久不变的传统,小孩子的笑声飘得很远。 富二代想,妈的,这破火苗儿还能叫烟花呢。 女房东跟楼下打招呼:“章奶奶,新年好,您吃完饭了吗?” 章奶奶也在仰着脑袋看烟花,朝她招手:“吃了,吃了!” 小宝在章奶奶旁边跑来跑去:“外婆,外婆,我等会儿想去放鞭炮。” “哎呦,那伤着你可不好。” 绿裙子也出来了,站在她的小小的木门口,静静地看着烟花的方向,白皙素净的脸,在明明灭灭的焰火光线里,像是一朵皎洁的月亮。 三个男人看傻了。 “小夏,你们家今年好热闹呀!” “是呀,卢阿姨,你今年没去市里呀?” 富二代推推作家:“你媳妇出来了。” 作家生怕卢阿姨看见自己,一个劲我那个小白身后躲,又羞又怒地道:“傅哥,你太不是人了!” 高中生说:“别乱跑。” 女房东正在许愿,虔诚地闭着眼睛,十指交叉,抵着下巴,她年年都要在这场借来的烟花里许一个新年愿望。 她说:“明年我们家万事大吉,小语学习进步,作家飞黄腾达。” 小白说:“我呢?” 女房东心里想,白警官任务顺利,平平安安。 她嘴上说:“跟绿裙子姑娘早日官宣。” 富二代也跟着问:“我呢?” 女房东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看得见她嘴角弯弯地翘起,却不肯说话。 作家慕了:“现在除夕也要杀单身狗吗?” 富二代也跟着装模作样地许愿道:“明年让大作家赶紧找个媳妇,别在旁边逼逼叨叨。” 作家不甘落后,赶紧双手合十:“明年不仅要找个对象,还要一个巨可爱的对象,气死傅哥,气死白哥。明年白哥进《国家地理》,全世界到处旅拍赚钱,不要在家里做年夜饭。明年傅哥支付宝开一个亿,我们群人均身价再涨两千万。明年小语老老实实上课,规规矩矩学习,不要我给他写作文了。” 高中生说:“我每天都在好好学习好吧。” 女房东赶紧又求了求老天爷:“小语明年期末不要再垫底,语文书不要找不见,不要跟同学斗殴,不要让陶老师找我谈话了。” 高中生:…… 江尧市近年也在发展城市旅游,江边烟火成了一大景观,马戏区房子多低矮简朴,所幸距离正好,才能看见最璀璨的几朵,在辞旧迎新,家家团圆的时候,借着这座飞速发展的城市之光短暂地照耀老旧的屋房。 ※※※※※※※※※※※※※※※※※※※※ 她连一年一次许愿的烟火,都是借来的。这应该是最后的全家幸福章节了吧,后面要开始进入结尾部分了…今天再放一章吧! 我生日的时候,肯不肯跟我去上海 “喂,傅哥,今天都几号了,计划呢?我等着呢。今年的礼物,包你满意!” 富二代歪在床上,朝电话那头的张扬笑道:“这不是还在想着呢吗,给点儿建议。” 张扬说:“简单呀,今年你过年都没回北京,生日就回去过呗,想老八了没,去光汉那边,他在郊区搞了个场子。” 富二代说:“不去北京。” “湄拉岛?” 他们几个兄弟常去的一个私人岛屿,在东南亚,游艇和别墅都很齐全。 富二代说:“想个近点的。” 张扬觉得有点无聊了:“上海近,去干嘛呀?去张总地盘逮蚂蚱呀?” 富二代挠挠头:“不是,再近点,当天能来回的那种有没有。” 张扬不乐意了:“你啥意思?” “家里孩子上学呢。” 张扬从床上跳了起来,气得眉毛眼睛都飞到天上去了,破口大骂道:“我去你妈的姓傅的,你是上瘾了还是怎么着?!天天窝在你那个破房子里,平时不出来玩,过年也不回家,哦,现在一年一次的生日还得在你房东家里过了是怎么着?你有病是不是?” 富二代笑了两声,哄道:“我没说在家里,出来,我铁定出来。” 张扬还是骂:“听你着意思就在江尧找个地方吃饭了是不是?然后还带着你那一屋子室友?带那女房东,带那小孩儿?来上海委屈你了?!傅哥我真的搞不明白你,丁昊月回国了你知不知道?你小叔最近跑去加拿大干嘛了你知道吗?火烧眉毛了,你在江尧市装佛像呢?!有用吗?你能装一辈子吗?傅哥,你下半辈子是等着我养呢,还是等着你那个房东养呢?” “说话好听点儿。” “我更难听的还没说呢!” 富二代懒懒地道:“你再这么冲,我可挂了。” 张扬啪的一下就给挂了。 阳春三月,江尧气候最好的时分,富二代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懒,旁边的平板工作了一夜,依旧停留在股市的页面,红绿交错,曲折绵延,偶尔两条被他标注了亮眼的鹅黄,英文和数字都不断地跳动着。 躺够了,他伸手合上盖子,朝外面走去。 卫生间开着门,传出哗啦哗啦的响动,女房东正在里面,卷着袖子洗衣服。 富二代现在不太想说话,抱着胳膊,在门口一声不吭。 她洗得认真且快速,手抓着衣领,上泡沫,搓洗,过水,那么大的衬衫在她的小手下像是一块儿手帕一样翻折自如,刷刷地在水里起起沉沉,台沿和她的衣服没有溅到一点水花,阳光照射进来,她微卷的头发在阳光下,像是柔软的蒲公英。 等女房东洗完了,拧好了,收在盆里要拿出晾,才瞧见富二代站在门口。 她吓了一跳。 “你站在这儿干嘛呀?” 富二代盯着她,半是强调半是确认:“你在帮我洗衣服。” 他看了,她那一盆里,每一件都是他的衣服。 女房东指指身后:“洗衣机又坏了,我本来想修的,没修好,我看也没几件,就顺便帮你洗了。” 富二代没说话,还是深深地看着她。 她有点脸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小声解释道:“我经常帮小语洗衣服的。” “嗯。” 应完声,富二代不知怎么有点儿烦躁,或许是因为股市最近不太好,或许是因为从小没人肯拿手帮他洗衣服。 他不愿等了,有点急切地问:“我生日的时候,肯不肯跟我去上海?” 女房东有点愣神,瞧着他,想起上次在虞美人的那个生日宴会,不敢答应。 她盯着脚尖:“你的生日,我去多不好啊。你那些朋友,我也不认识,我去了,不会玩,你也玩不开。” 富二代说:“老唐你不认识?张扬你不认识?还有张宋,他早就想见你了。” 女房东红了脸,小声道:“见我干嘛呀。” 富二代说:“迟早的事。” 她嘀嘀咕咕了两句,富二代没听清,也不愿意再问了,便拿过装着他洗干净的衣服的盆子,强硬地道:“就这么定了,我生日那天,跟我去上海过,一天就回来。” 女房东有点慌:“我、我还是不去了吧。” “都得去。”富二代道:“你、小语,作家,小白,都得去,带新朋友去生日,玩一天,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又不会吃人,想那么多做什么?” 他说完,没给女房东再找理由的机会,径自抱着盆子出去晾衣服,女房东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安地拽着裙角,风吹过她泛红的脸颊,她想,她得从今天开始减减肥,还要去商场,买一件贵的新衣服。 张扬虽然骂骂咧咧的,到底还是在上海找好了地盘,准备家宴似的,挑挑拣拣地只请了几个人,菜单和娱乐项目也是定来改去,严格遵循傅哥口里的“你嫂子现在还没开始见世面,动静弄小点,别给她吓着了”。 张宋有个去意大利的会议也改成了线上,前一天晚上,事先给富二代打了电话,问他自己开什么车比较适合。 富二代乐不可支:“随便开吧,一般人谁能认识你那些车。” 张宋不置可否,站在挑了半个小时的车库前,只道:“你最好不要跟我过家家。” 他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你见过我为哪个女孩儿闹这么大一出么?张总。” 谁知最后还是发生了变故。 富二代提前老早就说要带他们去上海玩一圈,怎么推脱都不好使,他把他的生日吹得天花乱坠,吹得天马行空,弄得高中生做梦都梦见在富二代描述的那些好玩的地方上天下海。 在傅少爷生日的前夜,他们准备出发,全家都穿戴整齐,叽叽喳喳的,像一群要出门春游的小朋友,高中生听了富二代的话,假模假样地在包里带了一本练习册。 可小夏却迟迟没有下楼,喊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下楼。 等富二代心头狂跳跑上去一看,她正倒在床前的地上,不知道倒了多久,衣衫凌乱,意识全无,床头柜的化妆品一齐打翻滚落,脂粉满地,半个房间和她一样狼狈不堪。 “怎么可能,医生你是不是弄错了?!你再查一遍,你再好好查一遍!” “傅哥,”作家忧心忡忡地拽着富二代:“这是医院里……” 那医生查来查去,也早就不耐烦,把单子往他手里一塞,不悦道:“你自己看!” 富二代看也不看,把东西全扔了:“脑膜炎不是小孩儿病吗?她都二十六了,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得脑膜炎!你唬我呢?你们这什么破医院!?” “傅哥!” 小白忙弯腰把医生开的诊断单捡起来,凑上去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医生,你别理他。医生,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你帮我们解释解释行吗?她前几天真的好好的,这、这什么叫化脓性脑膜炎?什么急性?急性危险吗?能治吗?医生,她现在危险吗?” 这一个个,急得像要吃了他似的。 就这个小伙子还算懂事,攥着单子,满头的汗水,知道问点有用的。 医生耐下性子道:“能治,年年都有大人得脑膜炎,只要不拖,基本上能治好。急性可能是病毒感染,或者接连没休息好,压力过大。你们送来的到底有点晚了,她肯定前天或者昨天就发热了,估计是没当回事。” “那、那,”高中生回过一点点神,舔舔干裂的嘴唇,脸色发白地问道:“那还能治好吗?治好了会不会有后遗症?医生,医生,她、她刚刚……” 急性脑膜炎暴起发病极端吓人,高热不退,呕吐不止,手脚惊厥,高中生喊了她一路,她却毫没有反应,连值班的护士都被吓倒,下意识地惊叫道:“怎么都成这样了才送来?!” 医生看了看这个快要哭出来的小孩子。 他宽慰道:“会用药的。今晚没事的话,后面用了药,会好的。” “那,那今晚有事的话……” 医生实话实话:“确实危险。” 高中生身子一晃,被小白扶住了。 说完,医生要接着去工作,自己奇怪地嘀咕了一句:“也是,这是什么好日子,撞鬼了不成,没见过发病这么急的。” 医院的走廊很长,红色的指示灯忙碌地闪烁着,那边的一个外科手术室打开门,在外面等着的一个母亲突然爆发出绝望而悲痛的哭喊。 高中生使劲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找回自己的呼吸。 “她肯定前天或者昨天就发热了,估计是没当回事。” 不,不是这样的,她不是没当回事,她是为了马上要去富二代的生日宴会,妄想不当回事。 那个母亲趴在地上哭嚎,整个医院都在回响,高中生的脑子里乱做一团,一会儿是几年前女房东捧着脸问他和梁偏安结婚的时候穿什么婚纱,一会儿是几天前的她提着裙子在他面前转圈问他够不够上档次。 一会儿是她被梁偏安原配当众扇到转过去的脸,一会儿是她刚刚在救护车上不停震颤的身躯。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男人给她的爱,都要由她来受苦,毫无例外。 “我的宝啊,我的宝啊,谁来疼疼你啊?老天爷,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不要带走我的宝。” 他死死地拽着背包带子,那背包里满满都是出去玩耍的东西,高中生早就没了冷静,怒火中烧,转过脸,看向望着那母亲发愣的富二代,报复一般地道:“生日快乐。” ※※※※※※※※※※※※※※※※※※※※ 放心结尾肯定不是因为生病什么的哈哈哈哈结尾还有一阵 神山 女房东短暂地清醒了一会。 她病急,又重,医护人员还在她身边忙来忙去,她哑着声说了好几句话都细若蚊呐,淹没在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里。 哗啦,帘子一开,沉着脸的富二代站了起来,盯着她,凶得把她吓了一跳。 “医生,”他别过脸不愿看她,冷冰冰地道:“三十二床醒了。” 女房东有点委屈。 医生给她检查,问问题,她还是感觉十分肿胀恶心,像是有人拿着棍子在她脑子里搅来搅去,眼球像是要裂开,心头好似烈火焚灼。 医生忧心忡忡地道:“过两天再不能好一点,可得完蛋了。” 她啊了一声。 “可不是,”护士说:“要是不好好恢复,以后智力障碍,成了个傻子,还癫痫,一辈子的事,可别不放在心上。你今晚有情况,马上喊你老公。” 富二代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 他的衣服上斑斑驳驳,都是她发病时呕吐的痕迹,他也没回去换,已经深夜,微微发臭。 她有点脸红。 “医生,”他开口:“我跟她单独待会儿。” 她这才注意这是个高级单间,只有她一个人,设备齐全又整洁。 医生护士点点头,嘱咐了几句,便出了门。 她还在输液,身子也不好受,问了句:“小语呢?” 一路上急性发病的时候,她朦朦胧胧地听见那孩子手忙脚乱,在救护车上疯了似的喊了她一路。 孩子肯定吓坏了。 富二代道:“在外面洗脸。” 外面天色已经全黑,女房东后知后觉地问:“今天几号了?” 女房东身上还穿着千挑万选预备穿去上海的裙子,已经皱得不像样子了,她把半边脸埋在病床的被子里:“对不起,让你的生日都没过好,张扬是不是在上海等你?不然你还是……” “闭嘴!” 他突然发火,女房东吓得话都不敢说了。 “我警告你王小夏,”富二代恶声恶气,就差指着她鼻子那样道:“你今明两天要是还没好起来,你等着,王小夏,我把整个马戏区买下来烧了。” “……” 女房东残存的清醒都要被他气糊涂:“你有病吧?” 他很快回嘴:“我本来就有病。” “我巴不得,”他说:“现在是我有病。” 富二代说完就扯上帘子,闷着头往外走。 “你干嘛去?” “抽烟!” “这里是医院……” “老子知道!” 医院的外走廊上,夜空晴朗,星罗棋布,可以俯瞰江尧市的夜景,流光溢彩。 富二代心烦意乱抽出一支烟,胳膊倚着栏杆,啪地点着,放进嘴里。 橘红色的星子被风吹得飘起一点,烟雾缭绕,富二代脑子里一团乱麻,抽完了一支又点了一支,想起事情,给张宋打了个电话,叫张宋散了场子。 听完,张宋沉默了片刻,说:“人没事就好。” “我有点扫把星。” 张宋就知道他会这么想,他说:“你什么时候还信这些了?连菩萨都不拜的人,有空封建迷信,不如仔细查查你们那边最好的脑膜炎医生。” 拜菩萨。 富二代心里一震,电光火石,眼前突然出现一根晚霞中的红绳子。 “我不要。大师说,心诚则灵,我觉得,我心最诚的时候,就是心里在想你的时候。” 大神山位于江尧市不远处的三清县,有公路,只要两三个小时,富二代出了医院,在马路边拦了车,说要去大神山,那司机一点也不意外,就是路有点远,又晚了,要加钱。 这个时候还有人跟他谈钱,富二代差点就把车抢过来自己一脚踩下油门。 他到大神山时四点刚过,景区远未开门,大神山真是一座山,山中三月雾气朦胧,潮湿夜风横冲直撞。 富二代拿手机当手电筒,开始徒步上山。 游客通道关闭了,他只能翻墙爬树走野道,一脚下去都是苔藓与泥浆,抓着藤条,手都被划破。在国外,他还学过这个,此时血液直冲大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哪顾得上辨别技巧、省力秘诀,哗啦啦地扯着垂下来的树枝与藤条,鞋子满是泥沙,衣服背上湿透,咳嗽得停不下来。 月亮湮没,天空初白,鸟鸣间响,用作手杖的树枝折断第三根,手掌血汗湿滑,第四根几乎已不可握时,面前终于出现一座大庙。 富二代丢下手杖,收起手机,退后几步,两米多高的院墙,被他一次便翻越了过去。 院内最显眼处有一颗参天大树,树上系着红绳的小木牌高低错落,压得树枝低头,写满各个人名,风一吹,像乐器一样互相碰撞。 “什么人!” 富二代正要去爬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回过头,看清来人,恼了:“扫你的地去。” 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僧人,拿着扫把,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惊恐地看着泥人似的富二代,随后向他恭敬地施了一礼:“阿弥陀佛,施主是从大雷音寺步行而来的吗?” 富二代浑身泥是泥,苔是苔,水是水,血是血,总之不是人。 他怒道:“骂谁阿三呢?” 扫地僧又行一礼:“非也,非也,施主来我寺如此辛苦,小僧十分感动,只是此时天色尚早,施主是否没有买门票呢?” 富二代说:“别跟我提钱!” 扫地僧道:“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是啊,富二代忽然抹了抹脸,像是要清醒一下,我来干嘛呢? 僧人摇摇头,接着扫地,悠悠地道:“施主既然想不出来,不然放下香油钱就走吧。” 富二代勃然大怒:“老子叫你别跟我提钱!!” 僧人不扫地了,看着这个不知道怎么上来的流浪狗一般的年轻人。 他微微一鞠:“佛门重地,出言不讳,施主并不是成心来拜,想必是遇到急事,前来求佛祖庇佑的吧?若是如此,在这棵树的蒲垫下静跪一刻,若是心诚,佛祖必会听到的。” 富二代仰脸看了看这棵神树,上面每一根枝丫都满挂着牌子,每一个牌子都写着人名,每一个名字都是祈求保佑的人们,怀着一颗虔敬的诚心,雨打风吹,静静地垂在天光里。 富二代忽然有点胆怯。 他不自在地调开目光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是老子。” “扫地的,”他咳了咳,招招手道:“你过来帮我写个签挂上去,要有手链的那种。” 僧人依言放下扫把,走过来道:“木牌还是纸牌?” “有什么讲究?” “木牌三十,纸牌十五。” 富二代差点就踹翻了写签的桌子。 僧人摇摇头,坐在树下的写签的桌下,掀开防水的遮布,整整齐齐地叠好。 他开始研墨,慢慢悠悠的,一点也不着急,富二代都快急死了。 他说:“你快点儿行不行?天亮了你还没给我搞好,我找人砍了你这破树。” 僧人还是摇摇头,依旧照老速度磨墨洗笔,闭目道:“施主业障太深,法执太重,就算小僧替施主写好了签帖,效用怕也微乎其微。” “闭嘴,写字,她姓王,写好点,横平竖直的王,王小夏,写了赶紧给我挂上去。” 正要落笔的僧人却是一愣,抬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富二代。 富二代没好气地擦擦脸:“老子回去知道洗!” 僧人问:“敢问施主,是否姓傅?” 富二代也一愣。 “你认识我?” 僧人感慨地道:“因缘际会,这位王小姐当年的签便是小僧写的,写之前,她叫我替她算了一卦姻缘,想必就是施主了,原以为让那位姑娘如此挂心的郎君必定丰神俊朗,没想到竟然……” 富二代又要掀桌子,僧人忙改口道:“如此非同凡响。” 富二代看了看那桌子上的红纸,没忍住,压着心跳问道:“那我和她姻缘如何?” 僧人摇摇头,实话道:“下等之下,凶险非常。” 富二代真怒了:“凶险你妈!” 这话谁听谁怒,算出下下签便立刻砸桌摔砚的大有人在。 那位小王姑娘却不一般。 她似乎是跟着一个旅游团来的,全是上了年纪的人,叽叽喳喳地高谈阔论,小王姑娘跟在后面,手里提着的包便有四五个,五花八门的东西都背在她身上,那时候正是夏季,哪怕是山上也十分炎热,她站在队尾,安安静静的,额头上的汗水圆滚滚地往下掉。 大神山山路漫长绵延,景点曲折,平安符、财神符、状元符、镇灵符等各不在一起,这主庙是最后一站,专门拜佛神,挂名帖。小王姑娘来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她们是最后一批人。 轮到她时,连墨水都只剩竭泽的一点。 他问姑娘要求什么,写什么名字,算不算卦象,木牌还是纸牌,木牌三十,纸牌十五。 旁边有嘴快的大妈抢道:“写个十五的就行了,她叫王小夏,姓王的王,大小的小,春夏的夏。” 他问:“写这个名字么?” 来这里的人,给自己祈福和替他人祈福的比例,其实将近一半一半,有一半的人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自己。 小王姑娘犹豫地道:“还能算卦?” 大妈又嘴快:“对对对,快给她算个姻缘,二十多岁了还嫁不出去,给她算算男人什么时候来。” 僧人严肃地道:“施主,佛门重地,大声喧哗,扰了清净,愿望不灵。” 大妈马上就闭嘴了,灰溜溜地去上香。 小王姑娘红着脸说:“我给您一个名字,您算算他跟我合不合适行吗?” 她很快写下一个姓傅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写在一起,一撇一捺写得有些圆,写完那个名字,她便已经满脸通红,僧人让她写上生辰八字,她也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个大富大贵、六亲缘薄、难能一见的名字。 僧人看了片刻,念了一句佛偈,有些于心不忍地低声道:“施主,这个名字太好了,跟了他,会吃苦。” 小王姑娘立刻惊慌地摇摇头:“我不怕吃苦。” 是的,毕竟她的生辰八字已经很苦了,僧人没有提,尽管他很想,却没说,这位小王姑娘一定是吃惯了苦头的。 他把卦象递到她面前:“八字合适,兑卦极差,正卦单薄,变卦已经到了凶险的地步,而且这位傅施主,将来吉凶难料,虽然天象富贵,但是人象衰微,以后怕也是有一段艰难日子,如履薄冰也不一定。” 女房东哪里听得懂,她只有点愣愣地问:“他以后会很危险吗?” 僧人点点头:“生死无命,身不由己。” 女房东默默垂下头,盯着那方墨,咬着嘴唇没吭声。 她很虔诚,这些所谓卦象、签运,都是偏听偏信的事物,信则有,不信则无,许多人算到最后是凶相,立刻大骂封建迷信,一走了之,最后也没见得有痛哭流涕回来道歉的人。 小王姑娘说:“那麻烦给我写一张三十的,写他的名字。” 僧人有点惊讶:“施主,他天象富贵,日后再苦也不见得是什么人间至苦,倒是你……” 这样命数坎坷。 小王姑娘还是摇摇头,笑了,脸上的汗水已经半干,她很诚恳地道:“拜托大师告诉我一个好位置,我等会把他的名字系上去,保佑着他,我相信大师在这里日日诵佛,他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她没再给自己求签,因为住持说神树心诚则灵,一人多心,必定心心都无所响应。 最后,这位很苦的小王姑娘只和其他人一样从流苏处剪下一段红绳,请庙里的尼姑帮忙编成手链,又多捐了一点香火钱。 “大师,”她对着僧人道:“麻烦您念佛时,多替我照看照看他,等以后我和他在一起了,我俩一起回来还愿。” 僧人没有多说,回过神来,只替他将这位王姑娘的名字写好,横平竖直。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连夜爬上来求签,山顶洞人一般的傅施主,想道,那位王姑娘好歹不算付错了心。 富二代收了木牌,看了看,又抬头看了起身准备继续洒扫的僧人一眼。 “大、大师,”他有点耻于开口,但是到底开口了:“这个真能保佑她吗?我实话跟你说,她病了,今天是我生日,她一病不起,会不会是我拖累她了?我们俩挺情投意合的,怎么能卦象凶险呢?你是不是在这儿唬我捐钱呢?” 天机不可泄,僧人低头扫地,哗啦哗啦,一声声,划在富二代的心上。 他咬咬牙,抬脚就要爬树。 僧人忙道:“施主不必如此!” 富二代道:“我挂高点,让佛祖听清楚点不行?” 僧人道:“佛祖靠的是心诚,并不是位置。” 富二代语塞了,僧人看了看他,不再说话,提着扫把便绕到了后院。 见四下无人了,富二代连忙将写着女房东名字的木牌合在手心里,跪在树前的蒲垫上。 垫子已经被无数来此祈福的善男信女跪拜过,世间愿望难成者并不止他一人。 来到江尧之前,他从未有过信仰,既不信佛祖,也不爱耶稣,他是个糟践东西的人,并没有什么钱不能解决的事情能令他如此惶恐。 晨露初起,清寒料峭,他手上污脏的伤血混着泥水印在木牌上,和墨香融为一体。 富二代闭上眼睛,睫毛上凝着山间滞重的露珠,对神树低声道:“实在不行,老天爷,你把她许的那个愿望撤了,你别听她的,让她平平安安的,其他的都别管了。” 他说:“我来管。” 你只管她平平安安,至于姻缘凶险、前路难测,我来管。 ※※※※※※※※※※※※※※※※※※※※ 那个什么正卦兑卦我只是微微研究了一点,如果有懂行请无视 我还没满三十! 姐姐! 女房东的病情很快便控制住了,不到两个星期,已经完全转危为安。 医院都交口称赞她的抵抗力不错,夸奖她们家人照料有方。 女房东摸摸手腕上小红手链,一觉醒来之后,忽然凭空出现在手腕上的一条熟悉的手链。 她看向人群里的富二代,他咳了一声,别过脸去跟医生道谢。 出院的时候,三月末尾的阳光正好,照在人脸上暖暖茸茸,高中生沉着脸拉着她的手,但是一直不肯开口讲话,直到女房东跟他保证了二十多分钟“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保证再也没有下一次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江尧市的共享单车发誓以后天天多吃多练强身健体”之后,脸色才缓和了一点,瘦下去的两颊泛起一点点柔和的神情。 她们家的走廊前,小白正在门口打扫,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衬衫男,戴着眼镜,瘦瘦弱弱,边说话边笑,乍一看,和作家还有一丝类似。 小白站起身,看向女房东,像是确认她的确已经恢复健康。 他柔声道:“欢迎回家。” 富二代插嘴:“好嘞。” 女房东问:“这位是?” 小白说:“卢阿姨的新租客。” 卢阿姨家真的来了一个小帅哥租客,让女房东一家都十分震撼。 作家咽了咽口水:“我有必要把我的经历告诉这位壮士吗?” 富二代说:“省省吧,谁玩谁不一定呢。” 作家更震惊了:“住在走廊的那头的不一定是绿裙子,那可是卢阿姨!” 傅尔摩斯扬扬下巴道:“你看他成天游手好闲那样子,像是考研的吗?不考研,不上班,一个小年轻跑到马戏区来做什么?” 作家摸摸脸:“说不定也是个搞艺术的,寻找江尧市的灵魂呢?” 小白有感觉被内涵到。 “拉倒吧,”傅尔摩斯很坚持自己的推理,他信心十足地说:“瞧着吧,要是个省油的灯,我把高中生ssr全溶了。” 高中生:?? 天气开春之后,女房东去市场里买来了新的花朵,种在盆里,人花比娇,又惹得不少流氓频频路过。 卢阿姨路过的时候也说:“小夏,你这花儿真好看!在哪儿买的?我也给我家种一点!” 女房东笑道:“坐五十二路到裕廊港,那里的花鸟市场可多啦!” “好,好,”卢阿姨一边说,一边撩了撩自己的头发,问道:“小夏,你看看我这个头发怎么样?” 女房东仔细打量打量,道:“卷卷再大点,剪个刘海就好了。” 往常,卢阿姨肯定道:“你懂什么,这个是理发店的金牌发型。” 这一次,她一反常态地连连点头,道:“噢噢,那我下午就再去修修。” 女房东有点讶异,再仔细打量打量——不知不觉间,卢阿姨一改以往要和女房东试比高的碎花裙子红嘴唇,换以淘宝爆款的素色连衣裙,白色的小凉鞋,一套下来青春可人,虽说撞衫率百分之一千,但是到底好看,要是穿在绿裙子身上,立马能当杂志封面。 女房东疑虑地道:“阿姨,您今天要出门吗?” 她有点怕富二代说的成真,卢阿姨泡小帅哥把自己赔进去。 卢阿姨脸红了,她爬到作家床上的第二天都没有脸红。 卢阿姨掩面娇笑道:“小夏,你见过我们家小林了吧?” 声音之甜,面态之俏,女房东五雷轰顶。 她一下子弹了起来:“阿姨,您可悠着点,您都多大了,人家还在上大学吧!” 卢阿姨不高兴了,嘟着嘴,她不是装的,女房东看得出来,卢阿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小女生的娇俏和甜美,她不敢相信住院的这短短半个月,卢阿姨已经陷入爱河。 春天真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卢阿姨道:“什么悠不悠着点,小林对我可好了,再说了,就许你跟你租客关系好,不许我和租客关系好?小吕还是从你那里跑过来的呢!” 女房东还是以卢阿姨安全为重,便打听道:“阿姨,你们家小林多大了,哪里人,在干什么,你都清楚吗?” 卢阿姨点点头:“他是上海来的,今年二十四,刚刚在江理工毕业,唉,在我这也住不长的,找到工作就走了。” 女房东还是觉得有点不靠谱:“上海来的,怎么会留在江尧?” 卢阿姨指指女房东的家门,有理有据地道:“怎么了,你们家不还有个北京来的吗?还不兴人家大城市的换个环境吗?” 那倒也是,女房东没再说话了。 第二天,房东看见拿小林卷着袖子,从楼下将一盆又一盆鲜艳的花搬上来,来来回回无数趟,将它们依次摆放放在卢阿姨的楼梯上,背后出来些许的汗水,头发黑黑的,黏在他的脸上。 卢阿姨站在旁边,帮不上忙,有点着急地关心道:“累不累?热不热?不然我叫小工来帮忙吧?” 小林站直,接过卢阿姨的一杯水,却不急着喝,低低地笑道:“我不热,姐姐。” 对面排排坐吃双皮奶的女房东一家人都看傻了。 “妈的,”女房东酸道:“这个小林还真有点苏。” 富二代塞了一勺子,甜甜地道:“姐姐。” 女房东一怔,笑得合不拢嘴,从善如流地道:“真乖。这就是卢阿姨的快乐吗?小白也喊一声来听听。” 小白本来就比女房东小一年。 钢筋直男白警官叫不出口,试图在嘴里团了团,就烧红了耳朵。 高中生瞪了富二代一眼,富二代装着没看见,笑得更灿烂了,又喊了一声:“姐姐,姐姐真好看,姐姐喜不喜欢我?” 作家回想起卢阿姨抱着他的衣服,撩撩湿发,道“叫什么阿姨,叫姐”。 他浑身发颤手脚冰凉,连忙埋下头吃双皮奶。 随着小林在马戏区住的时间越长,大家都知道他是卢阿姨的新租客,慢慢的,小白和范大爷打牌的时候,也能听见不少流言蜚语。 “那个卢相容哦,老公跑了这么多年也不结婚生小孩,五十岁的老女人,就喜欢跟小男孩混在一起。” “啧,听说那个小林还是江理工毕业的,也不知道真假。” “当然是假的,大学生哪有这么闲,昨天我还看见他陪卢相容去超市买米嘞!” “真的假的哦?买个米还要叫租房子的去啊?” “嘁,你是不晓得那个王小夏哦,人家屋子里四个男人住着,哪一次去超市是她一个人啊?我真是不相信了,提盒牛奶、扛袋米,就把她累死了,还不是……” “嘘嘘嘘。” 小林在马戏区住的时间越长,流言越有胆子,甚至舞到了卢阿姨面前。 还是那个曾经和女房东大战的陈姐,扇着扇子,跟大家聊天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便开始了阴阳怪气,道:“你们看不见,我是看得见哦,天天啊,两个人同进同出,一起出门买东西,散步,还一起种花,天,你看看卢姐现在的衣服跟头发哦,不知道的人还因为她才三十岁嘞!要是我,我都不好意思出门。真是物以类聚。” 卢阿姨就在楼上走廊,跟女房东交流养花的技巧。 卢阿姨原先也是马戏区叱咤风云的人物,此刻居然默不作声,接着问:“那剪枝呢?要经常剪枝吗?” 女房东道:“每种花都不一样吧。” 陈姐见没有得到反馈,更得意,摇着扇子提高声音,朝楼上喊道:“诶,卢姐,你们家小林呢?怎么今天没看到他跟你在一起了?” 卢阿姨说:“真新鲜,人家想去哪里还归你管呀。” 陈姐并不知好歹,继续找茬道:“哎呦,人家小男孩不是天天都围着你转的吗?今天怎么不出来了?” “我在这。” 卢阿姨和女房东同时把目光转到走廊那一头。 小林穿着一件青色的衬衫,从卢阿姨那栋楼口走下来,拿着一支花剪,毫不怯懦地朝楼下邻居们道:“还有,我二十四了,并不是小男孩子。” 此话一出,就连女房东这个局外人都已是面红心跳,感动之情难以言表——这样勇敢、坦荡、光明磊落的袒护,世间难得。 她看了看小林,又转脸看卢阿姨,只见卢阿姨的眼里,已是泪光莹莹。 小林很喜欢那些花,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和女房东一起研究研究怎么养,研究好了,再回去和卢阿姨一起护理,他是个很细致的人,眉眼含笑,连绿裙子偶尔都会和他点点头。 就在女房东真的以为卢阿姨找到了此生幸福的时候,卢阿姨在晚上敲响了她们家的门,问她们今天有没有见到小林。 高中生说:“见到了,早上的时候他找我借了自行车。” 卢阿姨露出一点欣喜:“那他人呢?回来了吗?” 高中生说:“没。” 女房东问:“怎么了?他走了?你们吵架了?” 卢阿姨摇摇头,站在门口,神情很落寞。 女房东连忙把沙发上的富二代赶走,道:“阿……姐姐,你进来说。” 卢阿姨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坐在沙发上,没一会儿就开始哭,作家被卢阿姨爬床的那天晚上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哭,现在,他躲在小白的身后没敢出声。 卢阿姨哭了一会儿,便自己抹了眼泪,道:“算了,也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走了,你们继续吃饭吧。” 女房东忙说:“没事没事……怎么了?他、他骗了你?” 卢阿姨点点头,没什么表情地道:“你走了,拿了我三套房子,我把我马戏区的房子都卖给他了。” 富二代一点也不惊奇,只有女房东吓了一跳:“什么?!三套都卖了!?全卖了!?” 卢阿姨毫无反应,拿起女房东茶几上的瓜子磕,点点头。 女房东道:“他跑路了?拿了就跑路了?存款呢?报警呀!” “算了,”卢阿姨吐出瓜子皮,哀伤道:“是我活该,他几句花言巧语就把我骗了,钱我也不要了,要也要不回来,本来就是我送他的。” 小白有点震惊:“那也得报警啊,哪怕是打着恋爱的幌子,突然跑路就属于诈骗。” “对呀,”女房东道:“那岂不是便宜他了?!” 卢阿姨扯了扯嘴角,沉浸在“他不爱我”的悲伤里,道:“他没骗我,是我自己愿意给他买东西,是我自己愿意的,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女房东想起那天下午,小许拿着花剪从楼梯口下来的模样,那么认真,那么勇敢,怎么会是骗子呢? 她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卢阿姨又开始嗑瓜子:“没有,他一天都联系不上,我怕他出意外,去警察局报案了,警察说,他是惯犯,刚从监狱出来不久。” 女房东:…… 高中生皱起眉头:“那,那你还问我他有没有回来,你都知道他是惯犯了。” 卢阿姨朝女房东苦笑一下,道:“万一呢?” 是的,女房东理解,她太理解了,即使知道他不是好人,知道两个人完全没可能,可是……可是曾经那么好,万一,万一呢? 女房东有一种cp结局be的感觉,心都要碎了。 她拉着卢阿姨的手,两个人久久无话。 卢阿姨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来,走到门口,看见门口的花,眼前又浮现可爱小林的音容笑貌,吸吸鼻子,伤心地对女房东连声道:“我走了,我走了。” 高中生有点着急:“那我的自行车呢?” 富二代说:“别打岔。” “那……”女房东问:“你现在去哪?房子也没了……” 卢阿姨还是沉浸在“小林骗了我小林不爱我”的悲伤里,神情恍恍惚惚,三套房子和存款丝毫没有进入她的内心。 她摇摇头道:“我回市里住吧,在马戏,看了伤心,也不想听那些人讲闲话。” 女房东第一次知道她在市里还有房子,有点惊讶:“阿姨,你市里还有房子?” 卢阿姨抹抹眼泪,点点头,道:“我在鸿西绿地有几套,别送了,谢谢你,小夏,我不回来了,以后咱们有缘再见。” 女房东有点没反应过来:“不是……阿姨,你真的不追这房子啦?三套?里面东西不要啦?全不要啦?阿姨?——阿姨您看开点,而且世界上男孩儿不是年纪越小越好,择偶保准也不要那么苛刻呀,四十来岁也有可爱的!——阿姨,阿姨照顾好自己呀?阿姨,您楼梯那些花儿还要不要啦?花盆呢,花盆还要不要啦?” 富二代懒洋洋地道:“别喊了,人都上车了。” 女房东目送着车子开走,看看卢阿姨曾经和小林一起共剪的花,内心无限感慨,好不惆怅。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啊。 进门之后,她沉思片刻,忽然想起另一桩:“鸿西绿地?那不是……” 富二代点点头:“老唐第一套房子就在那里,当年就两万五一平。” 如今,地铁环绕,学区饱和,除高档别墅区外,接近江尧市的最高房价。 在一种近乎哀悼的同情里,大家都沉默着把目光转移到作家的脸上。 作家也才反应过来,忙推开门道:“我靠!阿姨,阿姨,不,姐姐,我还没满三十,姐姐,姐姐!” ※※※※※※※※※※※※※※※※※※※※ 卢阿姨单飞,带着自行车走的~ 蝙蝠侠,跑! 小白提出要给高中生买一辆新的自行车,这点让女房东始料未及。 “真的不用啦,”女房东在小白身后亦步亦趋:“老是给你添麻烦。” 小白认真地说:“要的。” 女房东说:“我自己给他买一个就好啦,多让你破费。” 小白说:“你只用负责给他挑花色就好了。” 商场里热闹非凡,音乐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欧美歌曲,又说又唱,女房东要踮着脚跟小白说话:“那也不用来商场买吧!这里东西很贵的!” 小白很喜欢的一个运动品品牌在这家商场,虽然是有些贵,但是质量很好,青少年系列销量也很高。 他笑了一下,道:“我发了奖金。” 女房东轻易地相信了,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商场宽阔而明亮的走廊上,缓缓驶过一辆唱着响亮童谣的室内小火车,上面三三两两地坐着小孩子和家长,小白轻轻地将女房东往身侧拉了拉,嘱咐道:“小心看路。” 在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和儿歌声里,女房东踮起脚,以确保她的声音能让小白听得见而又不至于太高:“那你的任务是不是要结束了?你要离开江尧了吗?” 小白怔了一下,倒是没想到这一重,他笑着拍拍女房东的额头,道:“没有的事,江尧市的工作还多得很。” 女房东放下脚尖,站直了,点点头。 她既希望小白在家里多住一会儿,又希望江尧市早点太平。 小白问:“怎么?希望我走?” 女房东赶紧摇摇头:“怎么会,我巴不得你在这里住的再久一点呢。” 她说话的时候,晃了晃脖子,夏天,她干净的脖颈落在小白的眼睛里,那道被钻石项链拉扯出的伤痕依旧能被肉眼看见。 小白又想起了那个夜晚,挥之不去的懊悔与自责盘桓心头。 女房东以为白警官听了这话不高兴了,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江尧本地人!爱江尧第一名!我肯定希望你的工作早点结束,早点回家啦!我只是希望……你住的久一点而已。” 小白回过神来,笑了笑,又将她往身后拦了一下,以免她被横冲直撞的小孩子撞倒。 他说:“我明白。” “走吧,”他说:“我们去给孩子买自行车。” 高中生被小林骑走的那辆车是富二代看见路边的以旧换新,拿他从老唐那里坑来的小电驴换的,是大多数男学生都骑的那种山地车,轮子很防滑,黑色的车身裹了一圈湖蓝,高中生喜欢湖蓝色。 女房东依旧挑了一辆带着蓝色花纹的黑色山地车,她觉得座位有点高了,小白试了试却说刚好,而且高中生还会长个子。 她说:“不安全吧,看看刹车灵不灵。” 运动品牌的店员都听笑了:“小姐,我们家的车哪里都不会不灵的。” 女房东还是不放心,试着按了按,皱着眉头道:“有点难按。” 小白把手覆在她的手上,重新推着车子试了一次刹车,车子灵敏地立刻停了下来,他笑着说:“看,你的手小,男孩子按着就不会难按了。” 女房东有点脸红,道:“ 那就这个吧。” 店员继续推销更贵的款式:“是给这个先生骑的吗?要不要再看看这个603,先生腿这么长,骑这个更合适,你们看的这一款孩子骑的比较多。” 女房东道:“就是给孩子买的。” “唷,”店员笑道:“没看出来,两位这么年轻。” 女房东说:“他不是……” “轰!” 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地面剧烈地震颤,店内放着的篮球从架子上滚落到地上,砰、砰、砰,滋滋两声,全商场的灯甚至开始闪烁,电流的声音振得人耳鸣,商场内立刻传来尖叫和孩子的哭声。 女房东吓坏了:“怎么回事?” 店员也吓得脸色发白,勉强保持镇定道:“没事没事,可能只是线路……” “电梯坏了!来人啊!!他们还在上面!电梯坏了!!” “啊——!!救命啊!救命啊!!” “妈妈……” “电梯坏了!!电梯坏了!!卡住了!!” “小圆!小圆!妈妈在这里!小圆!我的小圆!” “快来人啊!” “不要乱跑!!不要踩踏!!” “救命啊——” 尖叫声,冲撞声,哭泣声,惊呼声,求救声,拍打声,五分钟前还一片和睦喧闹的高档商场忽然成了末日方舟,地上洒满了人们手里拿着的饮料和小吃,被践踏成了一片黏腻的狼藉。电线彻底断了,偌大的商场音乐中止,光线昏暗,人潮狂乱,各个店铺的警报器拼命地闪着红光。 “小白……” 店长从里面冲出来,拽着店员就要跑,惊恐地叫道:“你还在这干什么!?还不快跑!” 小白连忙拦着店长道:“怎么回事?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店长脸色煞白,勉力地喘着粗气道:“地下车库发生爆炸了!爆炸!” 小白下意识地问:“谁的车?” 店长哪儿他妈知道江尧市的暗流汹涌,骂道:“你管是谁的车?!还不快跑!!谁知道还会不会爆炸!快跑吧!” 商场内,同样受到消息的工作人员高声地组织着撤离,所幸外面正是白天,虽然昏暗,但仍能看清,大家纷纷跟着人潮拼命地朝出口走去,一声巨响之后再没了声音。小白把脑子里可能的答案全都快速过了一遍,几个方案高速运转,刻不容缓,决定立刻赶往地下车库。 “先生!还有小姐呢!带着小姐跑啊!” 他已经逆行跑入人群,听见店员从嗓子里扯出来的一声呼喊,这才想起女房东也在这里。 他回过头,瑟瑟发抖的女店员拉着她的手,要将她递到小白手上。 店铺的外面,满是撤离的人流,人头攒动,和女房东同龄的女孩子,已经拿着手机哭得不像样子。 女房东望着小白,他逆向站在人群中央,面容焦躁,不再向前,被逃离的肩膀撞得不断后退,张开嘴好像要说话,可是她再一次没能听清。 “先生!你……” 他犹豫不决,浑身被逃跑的人们撞得发痛,女房东脖子上那道伤痕变成一把巨刃,狠狠地剜着他的心。 她和店员仍然困在店内,身小力轻,贸然插入往安全方向奔逃的人群,对她而言都是一种巨大的危险。 他不想,他不想,把她再次陷入因他而起的危险之中。 他隔着人群,望着她,用力地朝她挤回来,在笼罩的昏暗里,朝她伸出手。 底下又传来一声可怖的巨响,人群猛地哗乱,他的身体立刻被撞开。白警官知道这不是爆炸,更像车辆猛烈碰撞。就在底下,就在底下一层,还没有走,他们在二楼,他只需要下个楼梯。 整个商场为之震颤,女房东站在原地,被巨大的音浪和地面摇晃几乎掀在地上,肩膀狠狠地瑟缩,小白被更激动的人群冲撞得几乎站立不稳,甚至无法朝她伸出手去,恐惧的尖叫在四周接连不断地响起,耳鸣不断,每一个角落都是昏暗的,绝望的尖叫和孩子的啼哭让他好像回到了郝警官死亡的那座跨江大桥。 惊恐,爆炸,奔逃,孩子。 商场不再安宁,母亲绝望哭喊。 隔着人群,他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却突然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 “蝙蝠侠,跑!” 小白立刻奋力拨开人群,朝每一个人撤离的相反的方向,朝那一片火海争分夺秒地狂奔而去。 咱俩完了 富二代赶来的时候,女房东正披着毯子,捧一杯水,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和她身边一个穿着商场制服、头发蓬乱的店员说话。 那店员边说边哭,拽着毯子,语无伦次,声音嘶哑,指间到耳朵全是煞白的,离“江尧市商场地下车库爆炸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她的腿仍然不停的发抖。 从商场撤离出的人员在警戒线外,在大夏天里,象征性地披着警方安抚的小毯子,哭着,叫着,骂着,等着家人来接,打着电话,走来走去。 女房东比那个店员冷静的多。警察和她说话时,她还能努力扬起一点笑脸,又温和,又镇定,脸色很白,却轻声细气地和警察说谢谢,和旁人完全不似。 富二代悬在嗓子眼的心,咚的一声沉回体内。 该死。 他站在十米开外,五脏六腑像是有火在烧,攥着拳头,一步也动不了。 像是觉察到灼灼的目光,女房东一边和警察小声说着话,一边将脸转了过来。 然后,她看见了富二代站在那里,一直压抑的害怕和恐惧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她捧着水,望着他,手指开始微微地颤动,因等待而产生的委屈也漫上心头。 她马上就红了眼睛,像是也要和其他人一样哭一场,和方才冷静又镇定的她判若两人。 富二代立刻朝她奔过去,几乎是将她一整个儿撞进了自己的怀里。 警察和女店员都停止说话,偏头来看,不知道方才还好好的铁血女侠怎么突然就成了个小姑娘。 富二代一边用力地抱着她,另一只手把她从脑袋摸到腿,反反复复,确认她毫发无伤。 女房东把脸埋在他怀里哭,头发和妆早就乱得不像样子,她也不管自己身上因为人挤人有点脏兮兮的,呜呜呜地掉眼泪,方才一直克制的情绪因他的出现成倍成倍地发酵,走过路过的“难民”纷纷侧目,这么多老公来接,没见过撒娇撒成这样的。 富二代心头火起,扳起她的脸就亲了下去。 “我来了,”他惶急地低语:“没事了,我来了。” 女房东呜呜呜地点头,又把脸埋进他怀里要他抱。 富二代将她环得很紧,下巴抵在她耳边,一下又一下地亲吻,旁若无人。 “没事了。” 他再说一遍,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路上害怕得差点精神失常的自己。 我日你妈的江尧记者,渲染得好像世界末日,无人生还,他在来的路上都差点疯了,还好高中生在上课,不然知道消息非得在路上跟富二代拿刀互砍不可。 看见他俩旁若无人地抱了好一会儿,女店员很傻眼,旁边做记录的警察也咳了咳。 女房东虽然不愿意起身,到底还是没好意思,擦擦眼角,从富二代的怀里钻出来,拉了拉肩上快要滑落的毯子。 警察问女房东:“这是家属吗?” 女房东点点头。 女店员很惊讶:“那位先生呢?” 女房东道:“朋友。” “我就说嘛,”女店员朝她讪笑两声,因为之前的认错感到有些尴尬,圆场道:“要是男朋友的话,怎么可能丢下你就跑了。” 女房东一怔,道:“不是……” 富二代已经听见了,他面上没有什么不悦,像是没听清地又问了一遍:“什么?” 女店员不顾女房东的示意,义愤填膺地道:“和这位小姐一起来的那个先生啊!爆炸之后,跑得比兔子还快!你看看我们俩这状况,就知道跑出来又多不容易了!我们俩差点就!……” “哪有,”女房东打断,笑了笑说:“只是挤了点,哪有什么事。” 女店员翻白眼:“没死罢了。” 女房东偷眼看了看富二代的脸色,他原本正盯着别处,瞧见女房东看他,朝她微微地扯了扯嘴角,噙着冷笑道:“我倒是忘了,你们两个是一块儿出门的。他人呢?” 她刚刚还见到小白了,似乎他的同事来了,个子很高,穿着便服,帽子遮住半张脸,跟灰头土脸的他从商场里走出来,专注地说着话,很快又匿入人群。 女房东道:“他去附近帮忙了,车库里还有人。” 富二代看着她,她原本是不心虚的,被他掀起眼皮这么一瞧,不知怎么有了点欺骗他似的罪恶感,不自觉调开了眼睛,富二代于是知道她在说谎。 他冷笑一声:“虚什么?” 女房东说:“你别这样。” “我哪样?” 又来了,他的脾气总是来得格外迅猛,女房东甚至都不明白他在为什么生气,怪小白没保护好她吗?可她这不是好好的吗?她连发生危急情况从商场里走出来都用得着人保护吗? 两个人正在沉默地僵持,小白回来了,他脸上都是烟尘和灰烬,裤脚甚至被不明物品划了一个大口,猩红的伤口暴露在外,沾满烟灰,他看到了女房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有没有受伤。 小白有点疲惫,嗓子都是烟,一时说不出话来。女房东也知道今天一定发生了很大的事情,她不愿意富二代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他的少爷脾气,女房东正想说话,一旁的富二代突然朝前一步,拽着小白的衣领结结实实就是一拳,女房东惊叫起来,旁边的警察反应了两秒,立刻上前扯开了暴怒的富二代,喝道:“干嘛呢?!不许动!警察!” 富二代哪里怕警察,越想越气,将方才的恐惧全都转换为对小白的怒火,咬着牙又砰砰砸下去两拳,小白没还手,脸上立刻肿了起来,嘴角流出黏稠的鲜血。 两个警察才将他拉开,用力地扣着他的手腕,旁边的记者也被吸引过来,女房东慌了神,警察一将他拽起来,她便立刻拦在他面前。 简直火上浇油,富二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朝她吼道:“让开!” 女房东道:“你疯了,大庭广众,你不能打人!” 富二代怒极反笑:“不能打人,还是不能打他?” 警察一句刑法卡在嘴里。 女房东没料到他会这样想,这样问,一时间也怔住了。 她难以理解:“你这是什么话?你什么意思?” 富二代蛮不讲理,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追问一遍:“王小夏,我现在就是要打他,你让不让?我和他,你现在必须给我选一个。” 小白也愣了:“姓傅的,你真他妈有病是不是?” 警察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两个人想干什么?!” 周围嘈嘈切切的人,都围过来看这灾难后戏剧性的剑拔弩张。 女房东没回答,富二代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又问了一遍,靠得那样近,气焰那样旺,几近磨牙吮血,女房东几乎能感觉到他手腕里隐隐跳动的脉搏。 “听见没有,我现在让你放开我,你放不放?” 他早就忘了,他们两人的固执从来不分上下。 女房东说:“不放。” “好。” 他说罢便干脆地松开手,没有一丝犹豫,紧绷的身体仿佛一下子便回到了懒懒的状态,紧紧箍着他的女房东微微跄踉。 富二代说:“很好。”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他跟我吵架了,姓王的。”富二代说,女房东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生气可能并不是因为小白抛下了她,而是她对另一个人男人无条件的袒护。 她茫然地咬着嘴唇,方才好不容易才收回的眼泪又到了眼眶,可这一次,他一丁点也没觉得心疼,只觉得痛快。 他再次看了一眼小白,那是很凶的一眼,看向女房东的时候,又变得冷酷无情。 他和那个砸碎香水的圣诞夜一样等待了一会,再一次什么也没有等来,女房东站在那里,棕色的小披肩掉在地上。 富二代说:“咱俩完了。” 女房东有点愣神,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是的,他原本就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傅少爷,哪里会肯因为她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委屈。 她下意识地道:“可……” 可什么呢?她拿什么来挽留他? ——他们之间,也配称作“挽留”吗? 她甚至觉得,那句“咱俩完了”,对于他们的一拍两散,都显得过于正式,正式到了有点可笑的程度,他们之间的暧昧不清不楚又不明不白,他前一阵甚至还在给她交房租。 房东和租客之间,哪里算得上完不完了呢? 更何况是他,这个心血来潮的富二代。 女房东就这么站在原地,四周,喇叭和叫喊不绝于耳,新闻记者将爆炸过的商场围得水泄不通,四散的人群劫后余生,警察弯腰帮她捡起毯子,她出神地看着富二代走掉的背影,一时忘了去接。 ※※※※※※※※※※※※※※※※※※※※ 今天一下看到了两三条评论!好开心更他个一万字! 傅少爷,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吗? 富二代对女房东的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晚上,他躺在老唐家的床上的时候,就开始反省自己对小丫头是不是话说重了。 老唐听他念叨了一晚上,很疲惫,说:“快睡觉吧,不是明天九点去纽约机票都买了吗?” 富二代躺在床上,假装没听见,说:“你这个枕头还蛮舒服的。” 老唐无语,接着在电脑上办公。安静下来后,点击鼠标的声音清脆悦耳,音响旋律很柔和,身旁,三面落地大窗明朗透亮,夜景正浓,江尧大桥绵延的灯火尽收眼底。 富二代一时有点儿恍惚,像是来到了张宋的家。 他在床上伸伸腿,道:“品味进步了呀。” 无论是家居,还是音乐,都有点富家子弟内味儿了。 老唐漫不经心地嗯一声,道:“姜琦选的。” 他妻子,一个正儿八经的集团独女,富二代见过几回,漂亮又独立,大学时候还是乐队主唱,曾经开着皮卡去敦煌沙漠里办移动演唱会,富二代评价是,挺难得的一个不是金丝雀的大小姐,可惜看上了老唐,被这个渣男当做跳板战术结婚,过着名存实亡的爱情生活。 富二代忿忿不平道:“好意思提人家。” 老唐笑一声,没说话,看来这位傅少爷不仅喜欢把自己放在劳动阶级,还总是忘了自己的风流历史。 “别点了,”富二代在床上翻来覆去,已经把被子弄得乱七八糟,他接着骚扰老唐:“跟我说说话,我刚刚说的你听了没有?我是不是把话说重了?我是不是该给她发个消息?是我的错吗?难道她为了一个男人跟我急眼我还错了吗?凭什么我给她发消息啊。” 老唐对女房东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认识富二代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哪个女孩能让他发个消息都思来想去。 他合上电脑,说:“傅少爷,不然你俩直接领证吧好不好,我这种渣男看了心里很不好受。” 富二代乐不可支,道:“有吃的没有?” 他并不直接回答领证的问题,老唐知道富二代心里很清楚。 已经凌晨两点,老唐给富二代从冰箱里找出一点即食食品,去浴室里洗漱,水温也是姜琦调的,格外舒适,他不敢让富二代久等,很快洗完,出来的时候,富二代压根都不知道他去洗澡了,一边咬着勺子,摇着脚,一边还专心致志地对着微信页面烦心。 活像个纯情小男生,简直令老唐叹为观止,很为之前跟富二代厮混的美女妹妹们不值。 老唐把被富二代踢得乱七八糟的被子收拾好,关掉主灯和音响,只留一盏柔和的夜灯,上床准备睡觉,富二代嘿了一声,伸脚烦他:“干嘛呀你?跟你说话呢,你跟你媳妇儿不和谐就也想我跟我媳妇儿也不和谐是不是?安得什么心呢你?” 老唐闭着眼睛,身边是富二代为个女房东的喋喋不休,脑子里还是方才敲敲打打也不满意的合同文档,他忽然觉得命运很不公平。 他又想起富二代搬完砖的那天晚上,开了个大趴,富二代给每个人都展示了自己搬砖的伤痕,那些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格外捧场,为了那都快消了一点痕,整整陪着他又吹又擂了半个小时,轮到老唐的时候,所有的好词儿都要夸完了,他比被乙方临时撤约还要焦虑,绞尽脑汁才编出个理由,总算和其他人一样讨了这位少爷的欢心。 他有点好奇:“” “神经病,”富二代翻了个身背对他,道:“谁跟你说这个。” 老唐说:“傅少爷,你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 富二代翻过身去骂他:“你别这样叫我——你有病是不是?” “咱俩第一次见面在美国,我刚和姜琦结婚,度蜜月的时候遇见你们在沙滩上度假,我、烨子,你、张家那两兄弟,我们在美国的沙滩上偶遇,美国时间七月二十八号。烨子第一回出国,当我的伴郎,看见你们公子哥,一瓶瓶地开酒给他,你知道他有多羡慕吗?你知道为什么他后来赚钱买了第一套房,欠了一屁股债,非要建一层酒窖吗?那会儿你说他装,你不知道,他那不是装,当初你给他的那几瓶酒,他要嫉妒一辈子。” 富二代笑了:“你扯太远了吧。”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酒,烨子开始吹牛,他说他以后不要我这样的婚礼,也不要出国度蜜月,就想和老婆踏踏实实过日子,他说他就喜欢平平淡淡的日子。你说‘扯吧’,你第一天认识这个人,就跟人说真话,你说的什么,你记不记得。” “……我吹的。” “我记得清清楚楚。你拿着一瓶酒,跟他说,‘兄弟,你有什么资格说你喜欢平淡的日子,你过过不平淡的日子吗?你知道什么叫纸醉金迷吗?’,烨子梗着脖子问,那谁能说?你往椅子背上一靠,说,‘我’。” 老唐说着说着笑起来,富二代也听得笑起来,觉得自己年少轻狂,真是怪不要脸的。 老唐说:“那时候,张宋坐在你旁边,晃晃酒杯说‘是真的’,我一句话也没说,觉得你这人肯定有点意思。现在,傅少爷,六七年过去了,你从家里出来,睡在我的床上,我现在想想那个场景,还是觉得很有意思。烨子为什么回来之后跟疯了似的拼命、赚钱,他以前觉得我,娶公司老总的女儿,去夏威夷度假,就是人生赢家,他的目标就是我,只有我。后来见到张宋,见到你,他就疯了,你老是说他凭什么那么崇拜张宋不崇拜你,他怎么可能崇拜你,他恨你都来不及,他崇拜张宋,是因为张宋在你傅少爷身边,还能那么心平气和,就凭这一点,他崇拜张宋崇拜得五体投地。” 富二代腾的一下坐起来,要找枕头捂死老唐,他气坏了:“我在这跟你抱怨小姑娘不喜欢我,你他妈跟我灌输什么男人的世界观呢?能不能聊天儿了?我有多牛逼用得着你提醒吗?” 老唐还是躺在床上,风雨不动安如山。 他说:“我知道,那个小姑娘,我见过,知道我有老婆还在外面看脱衣舞,很不喜欢我——我真正想和你说的是,傅少爷,你确定你喜欢这个小姑娘吗?你确定不会像我一样,拥有了姜琦的附加价值后,就没办法对她产生兴趣了吗?是,你能说,你喜欢平平淡淡的生活,但是你能说,你确定了,带她回北京领证,带她回你们家里过年,让她见你外公,见你三姑六婆,让她做你孩子的妈妈,做你孙子的奶奶,你能确定吗?但凡你不能,我都建议你不要再回马戏区,因为我还是挺喜欢这个小丫头的,作为你的表面兄弟,我不希望这个小丫头的人生被一个心血来潮的富二代毁掉。” 富二代又不乐意了:“我怎么就毁了她了?我现在一根手指都没碰过人家,你以为我跟你似的,骗钱骗色又骗婚,耽误人家姑娘一辈子呢?” 老唐想了想,确实。 但是此刻他还是很想为自己正名的,老唐严肃地提醒道:“姜琦是喜欢我的,好吗?” “哟,”富二代揶揄道:“还不更耽误了吗?我还说漏了,得再加一条骗感情呢?” 老唐唇间溢出一声轻笑,道:“那些美梦没给你,我一生有愧吧。” “什么?” “李荣浩的新歌,你没听?” “没,不是一个阶级。” “是啊,”老唐翻了身子,面对富二代道:“你怕是一辈子也听不懂这首歌了。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一切都需要争取,傅少爷。明天九点的飞机,要赶就让季良送你,我明早七点出门去约顿谈合同,钥匙就在桌上。” 他说完,拉开抽屉,拿出蒸汽眼罩戴好,看架势是真要睡了。 富二代盯着那盏夜灯看了一会儿,老唐即将要睡着的时候,他又没忍住再烦他一下:“什么合同?” 老唐额角微微一跳。 “你弄一晚上也弄不好,什么合同?”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不见眼睛,嘴角没有丝毫波动地道:“商业机密。” 谁说我消气了? 女房东蹲在富二代门口扒门,希望能看到他已经回来了,在房间里穿着大裤衩咬冰棍。 她瞄着眼睛从门缝里左看右看,里头空荡荡的,耳朵贴上去一听,空调也没开。 没回来。 真走了。 其实应该高兴,走了刚好,省得总是担心他要走。 她轻轻拧了一下门把手,吧嗒一声,开了,没有人,里面的东西还是他在的样子,商场出事那天他出门得急,衣柜的门还开着,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电脑上也亮着红点。 ——他甚至没回来拿东西。 和他住进来时一样,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走,他傅少爷的人生还真是随时随地想走就走,东西和人都一样,想要就要,想丢就丢。 女房东关上门,有点自嘲地笑了笑。 她努力打起精神,正准备给他发个消息问问他东西怎么处理,一转身,就瞧见他站在那,穿着一件没见过的衣服,白色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不知道站了多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眉毛很黑,嘴角细直,如若不笑,便带着一点冷气。 女房东吓得往后退了一小步,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她揉了揉眼睛,视线恢复清明后,他还站在那儿,表情也没有变一下,跟个雕塑似的。 女房东鼓起勇气开口道:“你、你不是走了吗?” 富二代真是恨得想把她的脑袋使劲敲两下,看看里头是不是水泥。 不然就是她的心是水泥。 富二代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回来拿东西。” 女房东闻言有点失望:“噢。” 噢?! 噢就没了?! 没了,真没了,女房东没再说话了,站在门口,一副任他拿了东西就走人的样子,这态度惹恼了富二代,他有点生气,进去的时候“啪”的一声把门摔上。 他气得在房间里转了两个圈,一脚把碍眼的拖鞋踢飞了。 里面哪有什么东西,电脑ipad衣服裤子鞋,他什么也不想拿,一心想把女房东收拾一顿,又转了两圈,还没听见她敲门,又把门把手拧开出来了。 女房东正在门外急得掰手指,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和好,门哗啦一声,他又出来了,表情依旧是冷冷的,看也不看她,沉着脸,瞧着是真要走了。 这一走,就是真走了。 女房东脑子一热,猛的一下扑上去,撞在他的胸骨上,硬邦邦的,以一种很难看的姿势把他连胳膊带腰全给抱住了。 富二代心头一喜,嘴角差一点就要往上扬。 他冷声道:“放手。” 女房东使劲摇头。 富二代强装冷漠:“我只是回来拿东西,我叫你放手。” 女房东觉得他这脾气闹得实在是太过分了,撒泼地仰起脸,扭着眉头耍无赖道:“别拿东西了,拿我吧,你把我拿走吧!” 富二代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女房东说:“我不是东西,我是人,人也可以拿走。” 富二代可算装不下去了,气冲冲地道:“你还知道你是个人呢?你干的那叫人事吗?!” 女房东有点语塞:“我怎么没干人事,我这不是拉下脸来哄你了吗?” 富二代没好气地道:“拉倒吧,我哄你哄得少了?哪次吵架不是我先服软?这回我闹离家出走,才知道跟我在这儿掰扯呢?” 他越说越气,推开她道:“别他妈抱我,抱你家小宝贝儿去。” 女房东不听,接着抱他,又被他推开,两人反复四五次,夹杂两句没什么诚意但是至少说了的“我错了”,富二代这才满意,假装看着别处,状似不经意地让女房东抱住了。 他一挑眉,敲敲她的脑门道:“知道哄我了?昨天晚上干嘛去了?我等你信息等一晚上。” 女房东没好意思说高中生要急着交一个画画作业,两个人在客厅收拾颜料来着。 她红着脸说:“我这不是等你消气嘛。” 富二代抱了一会儿,觉得两人就这么和好太亏了。 他故作高冷地道:“谁说我消气了?” 女房东问:“那、那怎么办?” 富二代不说话,弯下腰,靠近她的下巴,瞧她神情一滞,停下了。 他和她靠得很近,连那层窗户纸也没了。 富二代低声询问道:“我亲了?” 女房东伸出胳膊,勾住富二代的脖颈,他还有没反应过来,便觉得唇上贴来一阵温热,香香的,软软的,和上一次一样,还要亲亲他的牙齿。 富二代低头便吻,抱起她的大腿,撞开欲关似开的房门。 老唐好心借给他的巴黎高级定制衬衫皱巴巴地落在了地上。 女房东瘦,小胳膊小腿,他做那么多好吃的也没把她喂出点赘肉,她对自己的身材要求很严格,吃多一点儿就要呼哧呼哧地跑步。 富二代摸着她的腰线,滑滑的,被他折腾出一层薄汗,腻在指尖,没忍住,又要附身去亲,她实在是又累又倦,使劲把脸别开。 他笑了,埋在她的头发里,挪挪下巴,到底还是亲了。 女房东红着脸嘟囔道:“你这枕头也太矮了,睡着一点也不舒服。” 富二代道:“那把你的枕头搬下来。” 女房东说:“才不要。” “怎么,”他说:“敢情我还得独守空房呢?” 女房东的脸更红了,想翻出他的臂弯离他远点,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又光溜溜的,想及便又瞪了他一眼。 富二代心情极佳,看着白眼也像调情。 他道:“喜欢吗?是不是馋我身子很久了?” 女房东伸手要锤他,道:“我怀疑你就是故意的,故意闹脾气,故意离家出走,故意弄这么一出,谁馋谁还不一定呢。” 富二代享受了一会儿她的小猫挠,轻笑道:“嗯,是我馋你。”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知道小白是警察?” 他轻飘飘的,女房东一怔,半天才反应过来,惊呆了,蹭的一下坐起来。 “哎呦,”他捂了捂被磕到的下巴,慢悠悠地道:“疼。” 女房东把被子拉起来遮住自己,急着问他:“你知道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富二代懒洋洋地撑起身子,健壮的身体裸露在外,故意道:“你不是说这个?那你想说我知道什么?” 女房东本来想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肯定会服软”,但是现在她可没这个心情,她接着追问:“是小白告诉你的?还是从哪里听说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富二代道:“早就知道了。上回他跟我打架的时候,我就觉得他那招式不对劲了,见到他爸,一眼就看得出是军人出身,也就糊弄糊弄你们这种没见过什么人的。” 小白上回跟他打架,是去年圣诞节的事情,他那个时候就知道小白是警察,女房东更震惊了。 “少见多怪,”富二代轻嗤道:“我从小在各色人堆里长大,各行各业打一眼就能认出来,你看,小白都不见得知道我知道了,到时候,我把他一卖,你等着哭吧。” 女房东拍了他一下:“别说胡话!” 富二代把她的手攥住了,道:“怎么,你不知道我跟他不对付呢?” “你别乱来,”女房东还是很认真地看着他:“这涉及很大的事。” 在她眼里,一个当小卧底的警察就是大事了,真把她带回傅家,三十分钟就跑了,富二代看着她写满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把她的手心摩挲来摩挲去。 他说:“知道。” 她得到他的答复,才重新躺了回去。 “富二代。” 她忽然开口叫他,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下意识地以为她要问“你爱不爱我”,每个女孩在床上都要问一遍,尤其是第一次,明明知道答案没意义,还是要问,甚至要问两遍三遍,逼着他反反复复地说谎。 没等他那点烦躁升起来,女房东说:“给我找件衣服呀,还能就这么一直躺着呀?” 富二代一怔。 他问:“你衣服呢?床底下?” 女房东又使劲锤了他两拳,又羞又气地道:“扣子都被你扯坏了,我还怎么穿!” “噢,”富二代笑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故意讨人厌,又要埋下去咬她,她尖叫起来,拳打脚踢,好似小猫挠痒。 他在她肩窝埋了好一会儿才起来。 富二代叹了口气,若有所思:“你说的真没错,我确实皮糙肉厚。” 闹完了,富二代给她拿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出来,白衬衫,宽松款,足够她当个小裙子穿。 他自己又翻出了心爱的大花裤衩,一边穿一边问:“饿不饿?” 女房东说:“能不饿吗?” 富二代想,嗯,意思就是我厉害呗。 他心满意足,说:“我去做饭。” 他哼着歌,把门掩上,让她好一个人收拾衣裳,走到厨房里,看见作家也饿了,正在烧水准备泡面。 富二代道:“倒了,今天哥给你做点好吃的。” 作家很惊喜:“真的,傅哥?你中彩票了?” “你脑子里除了钱还有没有点别的事儿?” “还能是什么好事儿——” 话音未落,富二代的房门又传来一声响,作家下意识看了一眼。 他看见了穿着傅哥的衬衫,蹑手蹑脚走出来的女房东。 女房东只穿了个男人衬衫,头发散乱,腿也光着,刚做完什么再明显不过,她瞧见作家目瞪口呆的表情,迅速脸红,害羞地抓起袖口遮住脸,小鸵鸟似的地跑了。 作家看着女房东弓腰上楼,半天才缓过神,转过脖子,看着面前嘴角笑意盎然的傅哥。 作家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 都要一百章了,终于,拉灯! 怎么跟恩人说话呢? 江尧市的势力角逐并不是偶然。 一座新兴城市的快速发展,代表着人才与资本的快速涌入,而市场出现饱和之后,自然会开始物竞天择。 何况,江尧市地处经济发达的城市带,早年间,周围都是繁荣的城市,它就像一颗小草,倔强而隐忍地生活在黑暗的泥土里,那时候,在附近的大城市混不下去的赌徒、酒鬼、亡命之辈,财破家散的大老板,命数苦难的搏命女子,流离失所的青壮年,纷纷汇聚于此。 也正是上面需要梁队专程带人潜伏在江尧的原因,小白是新人,本来是得不到这个任务的,由于政治背景好,专业素质过硬,梁队才将他安排进—— 都是打牌大爷和跳舞大妈的马戏区。 也许小邓很早之前就说得很对,小白确实太心急了,刚出来就想立大功。 江尧市商场地下车库爆炸案的第三天,小白出现在水云之间里。 他在爆炸案的现场看到了老熟人,小刀骨。 小刀骨是江尧人,从前是跟江尧本地一个头子混,不知怎么又跟了才来江尧市不久的桥息,张扬和富二代口中的“老桥贼”,一个行事风格张狂到几近疯癫的人。 小刀骨对付老桥贼,明显智商不够,带领着底下的兄弟,完全被桥息当枪使,这次的爆炸案就是桥息明目张胆地针对的就是另一个本地头子,也就是邱祈跟着的包老板。 桥息很有底气,也许在江尧市高层很有一些熟人,这次案件大部分资料,梁队亲自出面才拿到了特警队,还拿不全。 再过两天,新闻就会向社会公布一个无关痛痒的案情通报,而通报,当天晚上就已经写好了,爆炸所带来的的烟尘,甚至还没有全部落在地上。 水云之间完全不是一个酒吧之类的场所,它极大,并且并曲折,许多地方进不去,并且安保人员的目光,一个更比一个犀利。 之所以要来水云之间,因为那位差点死于车库的包老板和水云之间的于老板,是江尧最早的地头蛇同盟。 小白在那个爆炸现场看到了大万,邱祈身边的人,理应也是包老板的盟友。 小白虽不知道大万的名字,却对这个面相像狼一样凶狠的年轻人印象深刻,虽然只是在车窗里一闪而过,但他确信绝没有认错人。 也许,这位水云之间的于老板,已经无声地归顺了那位手眼通天的桥息。 小白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压着帽子不说话,耳麦对面是小邓。 小邓说,水云之间最近开了一个拳台,这个于老板之前是唱戏的,后来才转的黑社会,一直很文雅,突然开了拳台,很蹊跷。 小白说:“也许是因为桥息是军旅出身?” “嗯,”小邓压了压耳麦,应了一声,道:“去拳台看看。” 拳台很安静,人虽不少,却完全不似地下黑拳那样嘈杂鼎沸。只有中央拳台暴露在灯光下,四面都围着看台座位,每个位置之间都隔得格外开,足以两辆推手车宽绰地走过,香槟色的围绕式沙发里飘出白色的熏香烟雾,除了朝着拳台的那一面,只能看见站着的侍应生,沙发巨大无比,里面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 小白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绿裙子,她化着精致的妆容从白色的走廊入口里施施然地走出来,她浑身血污地在夜色中将自己扛回了马戏区。 小邓的声音传来,他才回过神,小白没有开一个沙发座,当然,他也开不起,他和一些游荡其间的人一块儿坐在了后方的黑色凳子上,这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看来那位于老板的确是文雅之人。 台上的拳手小白见过,是江尧很有名气的一位拳手,富二代带他去西海人间的那一晚,他在拳台上见到的便是这一位,好像叫奥尔森,与名字不同,他是个纯纯正正的中国人。 哨声响起,这一回合结束,台上的主持宣布获胜是的奥尔森。 小白正在假借喝酒专心地扫视座位和座位之间走来走去的人,忽然肩膀被人撞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脑袋和胳膊都打着绑带的男人。 男人眼里闪着兴奋,朝小白道:“去不去?我看你这身子骨挺好的,试试看,你要是赢了,我再给你一万。” 他一开口,白警官便知道他嗑高了。 小白问:“什么?” 男人说:“挑战环节开始了!现在上去挑战拳击手,赢了可以得一万块钱!” 小白说:“你这伤……不会是因为上去挑战拳击手了吧?” 男人啐了一口,磨着牙道:“怎么可能!?这是我开车自己撞的!迈凯伦,刚买的!哎呦,这个酒是不是加蛋清了操,我鸡蛋过敏!” 小白看了一眼那人手里的还插着柠檬片的莫吉托,觉得这个人应该磕得不轻。 他说:“不了,我这都是吃蛋白,虚的。” 男人给他了胸口一拳,更兴奋了,道:“不虚不虚,可以了,你只要上,赢了输了我都给你一万!” 小邓低声道:“小心这个人。” 小白心里清楚,他也许是真的上头了有点癫,也许只是想把小白拉到台上去。 小白捂着胸口,咳了几声:“我靠,大哥,你这拳头可以啊!” 男人闻言十分幸福地摇了摇自己的拳头,欣赏道:“那是,瞧这砂锅一般大的拳头!” 趁男人沉迷在自己的盛世大拳时,小白不动声色擦着路过的侍应生一溜,那人反应过来了,忙扯着嗓子朝台上喊道:“等一等!等一等!我这里有人参加!” 小白加快了脚步,混在人群中,朝出口走。 他忽然撞到一个人,那人哎呦了两声,突然给吓住了,道:“小白?” 小邓警觉:“谁喊你?” 小白在传声处上轻敲两下,安全暗示,随后关闭了耳麦。 那大哥跳上台就开始喊:“我参加!我这里有人参加!就是他!” 灯光追过来,小白朝后面一闪,白晃晃的灯悬在了富二代的脸上。 他张口就骂:“乱照什么呢?爷眼睛都要瞎了!” 两三个侍应生连忙上前,伸手替富二代遮着刺眼的白光,立刻有人上台拉开那位大哥,灯光也很快熄灭了。 富二代挥挥手,候在他身边的侍应生马上走开,富二代手里原先端着酒,现在也拿掉了。 他似笑非笑,在这种地方相遇,小白很有点措手不及。 两个人从北街走回马戏区,富二代没说话之前,小白也没说话。 富二代总是这样,讲话时半吹半编,天花乱坠,没有哪句能信的,往往不说话的时候,又让人忍不住胆寒。 北街有一段长长的绿化,泥巴味道顺风飘散开来,白色的路灯一直都亮着,还是小白先开了口:“你早就知道了吧。” 富二代说:“知道你爱喝有芹菜的血腥玛丽?” 小白一怔,想起刚刚撞见富二代时自己手上的那杯酒,脸一红,面带愠色道:“那是因为血腥玛丽今天打对折!不是我说,水云之间的消费者都和你一样人傻钱多?” 富二代乐了,当成个夸奖,道:“差不多吧,刚刚拽着你发神经那个,腰带得二十来万。” 小白没吭声了,想来想去,还是有点不甘心,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富二代说:“就上回,叫你给我拍个照,照出来的是什么?那么丑,但凡会摁相机的猴子也比你照的强。” 小白给气笑了:“有那么丑吗?我好歹学过一点的。” “丑,真丑,我那么帅也能给你拍成刘能,你可真能。” “到底什么时候?” 富二代站住了,路灯下,看着小白。 他苦口婆心:“小白警官,下回,先好好学学怎么当个正常人再出来当卧底吧,我早就想说你了,别人从背后拍你,扭头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跟向右看齐似的?” 小白无语,富二代难得找道了机会对小□□准打击,不依不饶:“还有,每天早上起那么早,你不知道这在二十一世纪属于非正常人群吗?还跑步,我他妈服了你了,得亏你是住在咱们家,要是住在一个犯罪分子家里,你现在坟头草都比人还高了。” 其实梁队一开始就对他与人合租这一点十分不满,认为生活细节太容易暴露,要不是来马戏区那天撞见女房东和陈姐吵架,小白也不会一时冲动就住进女房东的房子里。 真是挺失败的,核心事件还没怎么掺和,女房东、绿裙、富二代,都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小白有点沮丧,也许自己的确不是小邓那样当卧底的料。 两个人又没说话了,接着往前走,小白岔开话题道:“你怎么在这家店?” 现在才想起来问,再晚点儿俩人都要到家了。 富二代说:“朋友约的。” “你朋友呢?” 富二代说:“我真是挺佩服你的,水云之间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妄想单枪匹马鼓捣谁呢?” 他还是没回答问题,小白仍然问:“你朋友呢?” 这个木头脑袋,富二代没好气地说:“这店就是我朋友开的。” 原来如此,贼窝头子在这儿呢,小白没忍住:“你知不知道那个酒吧有犯法的事?” 富二代晃晃脑袋:“不差这一个。” 他的意思是他狐朋狗友数不过来,违法乱纪家常便饭,小白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说:“你叫你朋友把酒吧关了,自首,我争取给他减刑。” “哎呦,”富二代真乐了:“你来劲了是吧?你一摄影师瞎掺和什么呀?你省省吧,关了水云之间再开云水之间,全江尧数不清的灰色地带,你抓得完吗你?要我说,你不仅别去招惹我朋友,今晚这件事还得好好谢谢我,懂不懂做人,会不会办事?” 话糙理不糙,他上次在水云之间闹得动静并不小,今晚这个大哥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就算只是个路人,真把人拽到台前去,底下不一定坐着谁呢,邱祈,大万,小刀骨,要不是富二代出手,他的条子身份被发现,大概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小白说:“嗯。” “嗯啥?!”富二代不满意:“大点儿声。” 小白血又气又屈,半晌才红了脸道:“我说谢谢你!” 富二代笑了,慢悠悠地道:“嚷什么呀,怎么跟恩人说话呢?” 小白的爷爷上过战场,有过真真正正的恩人,救命恩人,为救他爷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他爷爷死后他爸就跟小白说,从此以后这就是你爷,拉着小白马上敬礼喊爷,恭恭敬敬地照顾老人直到葬礼,和人家家人一样披麻戴孝,守了三年。 救命恩人,在小白的认知里是很严重的四个字了,他们干警察的保不齐会有救命恩人,但他真没想到这四个字会和这个吊儿郎当的富二代联系在一起。 他没说话,倒是富二代,好不容易逮着能在小白面前显摆的,继续道:“既然能放开了,下回等你闲了,咱俩找个真拳台上去练练,让你这种三脚猫见识见识,什么才叫……” 小白气得脸红脖子粗:“谁三脚猫?!我是全中国最好的警校毕业的!” “得得得,”富二代道:“你再大点儿声,我给你买一喇叭,你拿去朝酒吧里喊。” 富二代就是会气人,小白想了半天都不知道怎么回嘴,于是又岔开话题:“你知不知道小夏知不知道,小夏知不知道你知道?” “你搁这儿绕口令呢?” “回答我,这很重要。” “我重要还是小夏重要?” 小白给气得站住了,道:“姓傅的,你能不能不要拿我的工作开玩笑!这是很严肃的事!” 妈的,富二代忿忿不平地想,他跟女房东真是一国的。 富二代道:“我知道小夏知道小夏也知道我知道我也知道小夏知道我知道,我跟小夏什么关系你还不知道?不是,你俩把我当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白兔呢?姓白的,她傻你也傻,以为我头一回见卧底警察?我皇城脚底长大的人,你以为我什么没见过?半部□□我都知道怎么逃,你一个警校刚毕业的菜鸟跟我装什么fbi呢?” 小白又脸红了,几乎到了气急败坏的地步,咬牙切齿地瞪着悠哉悠哉的富二代,半天才忍住没有一拳锤上去。 他说:“我毕业一年了!” “哦,”富二代站在路灯白色的灯光里,似是了然,戏谑地喊了一声:“白大警官?” 喊了这一声,富二代不再跑火车了,像是终于做好了某种准备,他突然停了下来,冷下一点脸色,淡声道:“小夏项链被抢的那次,有关你的身份吧?” 小白瞬间沉默了。 “你没有出手吧?即使有人将作家的手指踢断,拿东西勒破了小丫头的脖颈。” 小白说:“是。”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富二代当时也已经花了两天让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是他觉得有必要与他泾渭分明一下,以免这位警察先生觉得世界上都是和他一样愿意牺牲的勇士。 “我不是什么八荣八耻肩上扛的好人,白大警官,小夏也许会原谅你,但是我不会,这笔账我可能不会还,但是我不会忘。” 富二代话锋转化的有些快,小白猝不及防。他说话时的表情像是这番话已经在心里积攒许久,说完之后,甚至微微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感。 小白声音低低:“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不,你知道错了,但是下次还敢,”像是在说一件再无可非议的事情,富二代依旧平淡而不无讽刺地道:“下次遇到危险,你还是会为了你的任务,选择伤害身边的人,白警官,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态度和声音都很冷静,两个人在细虫飞舞的路灯下面对面地站着,一片虚无的光芒里,小白没有说话。 ※※※※※※※※※※※※※※※※※※※※ 五个人里缺点最不明显的应该就是小白了吧开头的时候 在作家眼里小白几乎是个完美的人个人习惯好长得帅身材好有梦想年轻一开始 我原本就是想创造一个十全大补式的警官什么都好但是到后来我还是发现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完美的呢就像一开始在富二代眼里小白就是个很装很假的人到现在几乎已经到了看不起的地步无论是小说还是真实的世界一个完美的存在都是不可能的 小语,我是爸爸呀 结束了最后一场期末考试,高二的生活也正式结束。 正在和赵茂盯着球场,高中生突然被人拍了拍肩。 是陶梦媛。 陶梦媛笑盈盈地看着他,高中生本能地觉得没什么好事。 果然,陶梦媛说:“这个星期天,江尧市将会举办全市高三年级的誓师大会,电视台还要来做现场直播,我们六中名额不多,都给尖子班了,但是上面指明了要你去,高同学,消息已经发给你姐姐了,到时候,可不要迟到。” “我靠,”赵茂拿胳膊肘撞撞他,憋着笑道:“语哥又要名扬四海了,小弟羡慕,羡慕啊!” 高中生道:“赵茂想去。” 陶梦媛无奈地摇摇头,皱着眉头道:“这是学校和社会对你们的期望,是马上就要进入高三的仪式感,其他同学想要都要不来,不要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听陶梦媛这么一说,高中生更痛苦了,他决定回去要再揍一顿作家,一篇得奖作文给他惹了多少破事。 不出所料,女房东得知高中生要作为六中唯一一个能参与全市誓师直播的普通班学生,责任感和荣誉感油然而生。 她掏出小本本:“说了要穿什么衣服吗?黑上衣还是白上衣?牛仔裤还是运动裤?修身的还是休闲的?要拉链衫还是扣子衫?” 高中生说:“校服。” 她埋头记了几笔。 “鞋子呢?黑鞋子还是白鞋子?头发剪到几厘米?誓师内容要不要先起草?你要上台讲话吗?要不要作家帮你写一点?嗓子最近疼吗?上镜要不要化……” “姐。” “要不要感谢学校?市长会去吗?要把上次的奖状带去吗?要不要安排人送花?市长跟你握手知道说什么吗?” “要两个家长出席。” 女房东从奋笔疾书里抬起头来。 高中生看着她,没什么表情地继续道:“爸爸妈妈要一起出席。” 女房东不自觉攥紧了笔杆,她伤心欲绝,她懂了,自己做的再好,也永远没办法完全替代他的爸爸妈妈,是这个意思对吧。 他…… “你在想什么?”高中生歪歪脑袋看了看突然黯然神伤的姐姐,鼓着嘴不情不愿地道:“你不去问问他们谁有空吗?” 女房东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啊?” 高中生跟她想的完全是两码事,一心想着到时候该怎么抨击富二代嚣张的嘴脸,但是仍然要有一点护花使者的尊严,耸耸肩膀,道:“白哥要上班的话,我随便你找谁。”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他真的瞧见富二代那副“快叫姐夫快叫姐夫快叫快叫快叫快叫”的样子,还是被气得七窍生烟。 他开始胡搅蛮缠:“不是说了让你找白哥吗?” 女房东有理有据:“可陶老师知道小白只是哥哥呀!” “他难道不是吗?!” “哟,”富二代怎么都能占到便宜:“来叫句哥哥听听。” 高中生和富二代差点成为誓师大会上唯一一对打起来的学生和家属,女房东觉得这俩菜鸡互啄真的太丢人了,尤其还遇到陶梦媛。 陶梦媛瞧见她,很高兴,朝他们招招手:“高同学,我们等会站这里!” 是个最边缘的区域,离摄像头十万八千里,陶梦媛和校长戴着六中的胸牌,在一众名牌学校里格格不入,原本就是几个重点高中的大型秀场,六中仗着今年出了个作文奖,死活要挤进来,挨了不少白眼。 富二代一进门就明白了,什么全市誓师激励大家学习,就是几个出名高中的表演兼攀比秀。这些一年学杂费就要几万的高级中学,好看的站在前排,高级裸妆,穿着日式的格子制服,成绩好的准备演讲,老师围绕,戴着一枚又一枚的奖牌。 他忽然想到网上流传的一句话,“好看又有钱的人才有青春,我们这样的人只有大学”。 在这个被排挤到操场边缘的下午之前,富二代从未理解过说那句话的人。 江尧电视台的记者拿着话筒四处采访同学,穿着格子短裙的女生字正腔圆地回答道:“我的梦想是中国传媒大学。为了上天的恩赐,为了大地的哺育,为了中华的崛起,为了美好的前程,有舍我其谁、誓夺第一的雄心壮志,我们相信自己的智慧,我们坚信自己的潜力,我们一定能征服高考,创造灿烂人生! ” “我的梦想是同济大学,我挺喜欢上海的。” “奥赛秘诀?没什么秘诀,只要保持学习,掌握知识,自然会获得理想的成绩。” 记者采访了一圈,路过高中生,瞧见他的六中校服,嗤了一声,径直掉头走了。 女房东翻了个大白眼:“嗤什么呀,你又不是同济大学的!我的梦想还是清华大学呢!” 富二代看了看这些昂首挺胸的优秀学子,忽然若有所思地撞撞高中生:“你呢?” 天气闷热,高中生正在拿手扇风,皱着眉头问:“什么?” 富二代问:“马上就高三了,以后考什么学校,考哪儿,你没计划?” 高中生说:“没有。” “没有就现在想,真以为你姐能把你塞到清华呢?” 高中生又惊又气:“轮得着你说我?” 富二代毫无愧色地点点头:“说你怎么了?不说你对得起你们小陶老师喊的那句姐夫么?怎么着,平时叫你写完作业打游戏,你作业写得飞快,叫你说个高考志愿,还扭扭捏捏的,嫌考大学丢人呢?” 拿着鸡毛当令箭,高中生气得脸都红了,叫道:“姐!” 女房东假装没听见,遮着眼睛看着台子:“好多人啊!” 富二代笑了,随后又伸长腿不客气地踢了高中生一脚:“别喊你姐,这么大人了,还告状?” 要不是现在队伍都站好了,他真想再把富二代捶一顿,然而富二代不依不饶:“说话,问你呢,留在江尧还是考到别的城市?这么大热天陪你来参加誓师大会,你当我和你姐来消暑的呢?” “……” “哑巴啦?” 高中生脸红了半天,结结巴巴地道:“留在江尧。” “考得上本科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考体校生?” 当然是不想让女房东花钱。 高中生没说话,脸红得不能再红,半天憋出一句低吼:“你管我!” 富二代懒洋洋地道:“不考体育,你这破成绩就是死路一条,家里又有个免费又专业的体育陪练。我出钱,这个假期就开始,考上本科了,一笔勾销,要是没考上,让你姐到我家扫地还债。” 女房东在心里白了他一眼,但是依旧没吭声,在他们俩身边当个隐形人。 高中生不是没想过。 但是,就算考上了大学,大学的学费呢,生活费呢,他十八岁之后,还要死皮赖脸地让没有血缘关系的女房东养着吗? 台上已经开始滋儿哇滋儿哇的试话筒了,富二代没听到回答,不乐意了,提高声音问道:“听见我说话没有?” 高中生小声道:“听见了。” “听见就完了?十六岁,美国都能选举总统了,你政治书看了几页?自己都照顾不好,成天幻想照顾你姐。就一句话,想不想上大学?” 陪着孩子来参加誓师的父母满头大汗地走来走去,校长费了半天的工夫才让六中的学生来这里“感受熏陶”,此刻,周围不是对他们嗤之以鼻的成年人,就是出类拔萃的同龄人。 高中生耳朵都红透了,极其小声地道:“想。” 台上已经开始放激昂的进行曲,富二代却听见了。 他笑了笑,下意识伸出手使劲揉了一把高中生的脑袋,这个动作亲密又自然,高中生红着脸一躲,嘀咕道:“跟你不熟。” 富二代选择性不听,他慢悠悠地说:“既然想,等会儿誓师的时候,一边听人家说话,一边好好想想,姐夫说的话得进脑子。” 他又想神不知鬼不觉占高中生的便宜,高中生好不容易滋生的一点感动荡然无存,咬牙切齿,非要跟他干上一架,旁边的同学纷纷避之不及,投来鄙夷的目光,你看,六中的学生,果然素质不行。 誓师大会,誓师一分钟,大会三小时,还没等到誓师开始,老天爷也听不下去了,突如其来地下起暴雨。 领导试图坚持下去,但是音响老师说淋坏设备要照价赔偿,只好组织大家有序离开,炎热的七月,其实淋淋雨也还蛮舒服的,如果这个雨不是这样豆大猛烈并且夹杂尘沙的话。 酷暑,雨势凶猛,天色一下便黑沉下来,狂风大作,三千余人做鸟兽般散,浩浩荡荡,富二代怕女房东被挤到,一手牵着她,一手拽着高中生,弓着腰往外跑,刚跑到门口,女房东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掏出手机:“我给作家打个电话!” “给他打电话干嘛?” “叫他来接陶老师呀!” 富二代对她这种天真幻想表示不屑一顾,指指前面道:“用得着他呢?” 高中生和女房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见雨幕里躲来躲去的人头。 女房东问:“啥呀?” “叫你平时多吃两碗饭,现在知道个子矮看不着了?”富二代一边找地方躲雨,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作家那个姓莫的学长,马路对面。” 高中生使劲踮着脚,果然看见了莫轻虹——应该是作为黎一玫的家长来的,真不知道他身上是不是装了雷达,在这么多汹涌的人群里,居然能这么快速地找到了陶梦媛。 ——并且已经和她顶着一件宽大的男士西装跑到了他的车边,在雨中,并肩奔逃,他淋着雨,绕到另一侧开车门,白色的里衬湿透黏在身上,在人群里,体贴又迷人,还性感得惹眼,活生生偶像剧情节。 女房东看傻了,感叹道:“这学长,真绝了,看看人家这身材。” 富二代不乐意了:“看哪儿呢?有你这么舍近求远的吗?” 高中生道:“谁爱看你。” 富二代说:“别在这儿给我贫嘴,赶紧想办法找车,我就说开车来吧,咱仨停这儿的共享单车呢?” 高中生没听出来富二代在嘲讽,傻乎乎地道:“被人骑走了吧。” 富二代真想给这傻弟弟一个脑瓜崩,他没好气地道:“我不知道?就这智商还考大学呢?” “怎么说话呢!”女房东又不爱听了:“咱们小语的智商就是考大学的料!什么同济不同济的,只是我们小语不喜欢上海而已,对吧小语,咱们一定能行的。” 富二代笑了,为她这永远元气满满的精神胜利法。 他忙着找车,懒洋洋地道:“本来可能是行的,要是进太多水,到时候又不行了。” 高中生道:“你才不行。” “哟,”富二代又要伸手去揉他的脑袋,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笑容:“咱们小语出息了,知道自己要考大学了!” 女房东非常自豪地笑道:“那当然啦!” 高中生突然满脸通红。 下一秒,富二代就跳了起来:“哎呦!那车被人截走了!跑快儿点,前头还有一辆,你脑子进不进水我不管,你姐要是淋感冒了,等着我今晚揍死你吧!” 高中生恨恨地想道,姐夫到底不如亲哥。 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女房东换鞋时打了个喷嚏,富二代又开始跟高中生吵架,一抬头,瞧见客厅里坐着个中年男人,系了领带,面前沏了杯茶,一口没动,作家满脸局促,正在旁边坐立不安。 看见他们回来,作家简直像是看到了救星:“你们可算回来了!” 还没等女房东开口说话,那男人眼中一下便带了光芒,站起来,几乎急迫地喊了声:“小语!” 高中生胸口忽然一阵不明紊乱,手脚也是一凉,迟疑地看着他。 男人激动得微微发颤:“小语,我是你爸爸呀!” ※※※※※※※※※※※※※※※※※※※※ 靠近结局篇的第一个大高潮! 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小语的生日?” “八月十六,他出生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雨,他妈妈生他生得很顺利,是顺产,我这里有当年的出生证明。” “小语的妈妈叫什么?” “容襄,容易的容,襄阳的襄,我这里有当年的结婚证明。” “小语的奶奶家在哪里?” “佩县,离江尧市很近,佩县三弄村197号,他奶奶前年去世了,我这里有他大伯的电话。” “那,”女房东被一桌的证明弄得手足无措,口干舌燥地道:“你、你光有这些也没用啊,还有没有别的证明?” 说了这么一大堆他们还不信,男人急得额头都出汗了,拿出手帕擦了擦汗,灵光乍现道:“他有个姐姐,没多久就病死了。” 正在一张张检查证件的富二代抬起头来:“说谁呢你?” 男人不知所措,又擦了擦汗水。 他把证件丢回桌面上,和小白对视一眼。 富二代说:“应该是真的。” 白警官点点头,确认道:“是真的。” 男人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他抬头,深情地看着已经快比他还要高的儿子。 高中生心乱如麻,浑身难受,往小白身后躲了躲。 男人叫高敏俊,名字很韩国,早就在福利院那里做好了功课,知道这么些年收养小语的是个小姑娘,还挖空心思准备了个讨小姑娘欢心的段子:“可以叫我敏俊西。” 女房东嘴角都没动一下。 高敏俊的突然出现,让高中生和女房东都措手不及,高中生不愿意跟父亲说话,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女房东敲门叫他吃饭,他也不下来。 高中生知道自己有个亲生姐姐,五岁的时候病死了,那一年高中生才两岁,一年之后,母亲容襄也病死了,三岁的高中生甚至都没有记住这两个人,就被高敏俊送到了乡下奶奶家。 奶奶人并不好,摔锅摔碗地把高中生勉强带到六岁,高中生听人说,这个村子重男轻女,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是个男孩,奶奶还是那样不喜欢他。 高敏俊很少回家,高中生对他的印象寥寥无几。他唯一记得的一幕就是某个中午,自己正在高高的椅子上吃午饭,爷爷奶奶都在,那天中午奶奶煮了排骨汤,椅子很高,是大人坐的木头长椅,他踩着踩脚爬上去,不亚于攀登上一座大山,大人们就在旁边冷着眼舀汤,他和往常一样费了很大的劲爬上去,看见自己碗里有一块排骨,那个心情,他现在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为什么要给我排骨,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这碗是我的吗? 我可以吃吗? 真的吗? 他受宠若惊、诚惶诚恐,以至于他捧着碗,不知道该拿那一块排骨如何是好。 奶奶冷着脸,拿方言道:“吃啊,蠢崽,有肉都不知道啃,狗都比你灵光。” 高中生拿起筷子,连忙夹起排骨往嘴巴里塞,那是块大骨,肉只有一点点,在嘴里像是一块木头,他正在想可不可以拿手抓着啃,门开了,进来一个穿着深青色衣服的男人。 家里不怎么会来客人,高中生一惊,松开手,骨头咕噜咕噜地滚在地上,家里的大黄狗跑过来,摇着尾巴啃着。 掉菜会挨打,他胆战心惊。 男人朝他一笑,问道:“吃干净了吗?” 高中生怕挨打,下意识连连点头。 男人说:“那就行。” 奶奶在旁边说:“干活不利索,就吃肉快。” 后来的记忆又模糊了,他很长时间没再见过高敏俊,奶奶把高中生送去大伯家的时候,高敏俊也不在,大伯家的日子比奶奶家好过,但是又太短暂,大伯母很快听说他的妈妈和姐姐都是病死的,害怕他命硬,克人,趁着大伯不在家的时候,将高中生带上了大巴车,摇摇晃晃很久,把高中生送到了马戏区的福利院。 城市就是城市,他们不信克不克人那一套,他们相信科学,他们相信高中生身上一定有科学可以解释的遗传病,说不定会传染,他的核酸脑干dna可能都有问题,陈老师就是这么跟小朋友们说的。 高敏俊还是没有来看过他,自从那个啃排骨的中午之后,他仿佛人间蒸发,整个高家对高中生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相信,高家祖坟炸了,自己也会安然无恙,因为自己从来不曾属于过这个家,他属于女房东,他努力生活的意义都是为了报答这个姐姐,仅此而已。 高敏俊见和高中生无法沟通,只好曲线救国,找了个附近的酒店住下,每天都来拜访女房东,今天带着水果,明天带着蛋糕,这个小女孩子看上去比较好说话,东西她都收下了。 然而,每当他准备进入正题时,女房东都会说:“你别和我说这些,和小语说。” 小语更不想跟他说,每次和高敏俊狭路相逢,高中生都漠然视之。 好不容易找到的孩子不肯认爹,高敏俊急得嘴角长了一圈燎泡,没几天,连头发都白了。 当又一次试图以留在家里吃晚饭的方式和高中生同框时,高敏俊又失败了。高中生再次看见他坐在桌前便折身上了楼。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捧着碗,看看楼上,又看看女房东,竟像个遗弃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他的手机响了,高敏俊放下碗,看了一眼,掩着话筒,很谨慎地问女房东:“能不能接个电话?” 女房东忙道:“当然可以,没关系的。” 高敏俊走到门口去接了电话,一边说话,一边小幅度地磨着地板,他很焦虑,又很紧张,女房东看着他鬓边的细白,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掩着手机打电话,有点心软。 富二代给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道:“想想他是怎么对小语的,这就叛变了?” 女房东小声说:“万一真有什么事儿呢?亲爹哪有那么坏的。” 富二代乐了:“我为什么住在这儿,忘啦?” 女房东嘀咕道:“人张扬都说了,你爸早就不生气了。” 作家早就心软了,听女房东终于开了这个口,连忙帮腔道:“是呀是呀,叔叔都来江尧十来天了,我们连话都不肯听他讲完,多不好呀。” “闭嘴,”富二代道:“你从小父母健在家庭幸福,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作家小声逼逼:“冷酷无情。” 高敏俊接完电话过来,露出有点歉意的笑容,自己道:“我妻子。” 女房东有点惊讶:“你结婚了?” “嗯,”高敏俊并不遮掩,点点头,解释道:“他(高中生)妈妈去世十几年了,我前年结的婚,去年刚稳定下来,生了个妹妹。” 富二代想,别占我们小语便宜,谁要这个妹妹。 他说:“您可不像刚稳定下来的,手帕都用高端线。” 高敏俊脸一红。 富二代冷笑一声,接着道:“说说吧,为什么突然来找我们家孩子?” 这个态度,高敏俊恍惚间以为高中生是他的亲生儿子。 然而他还是很谦和地道:“当年的事情比较复杂……” 女房东道:“不用说这些,说说您为什么丢下小语这么多年吧?可别和我说找不着,福利院送到这,我连家都没搬过,你稍微打听打听就能知道,可你呢?你找来过吗?你知道小语在来我这儿之前过的什么日子吗?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她说着说着还是激动了。 高敏俊也被她吓得有些出汗,下意识想掏出手帕,又怕被富二代说,只好尴尬地任汗水滴落下来。 他伏低做小,嗫喏道:“是,这么些年,我对不起孩子,我知道……所以现在日子好了,急着想把孩子接回去……小丫头,你可能不知道,我原先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没钱买鞋的日子,你经历过吗?我没能力,没能让他妈妈过上好日子,又让他姐姐……噢,原先那个姐姐……病死了。这么多年,回家的脸都没有,前几年好歹才混出个人样,现在一切稳定了,我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个孩子……我,我不是没打听过,我打听过,人家都说他在你这儿过的很好……小王姑娘,谢谢你……这回你要是不肯让孩子跟我走,我也不怪你……我也知道你养他辛苦了,我带孩子回家,也能给你减轻负担……” 女房东打断:“小语从来就不是我的负担。” 高敏俊苦笑一下,还是卑微地垂着头,连声迎合道:“是。” 他声音沙沙的,说一小段就要停一会儿,一口饭也没吃,谈及这么多年的时光,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作家一下子就想到了最近单曲循环的李荣浩,“那些美梦,没给你,我一生有愧”,作家仿佛看到了因为“没混出个人样”,而放弃了挚爱的自己。 他简直感同身受,眼睛都红了,富二代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揩了揩眼角,将菜推到高敏俊面前,和气道:“叔叔,你先吃饭,吃饭,我们等会就叫小语下来。” “有你说话的份儿么?”女房东道,她原本还有点心软,听完高敏俊这如泣如诉的解释,半点同情也没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原因呢,没钱也叫原因吗?没钱就不养孩子了?你当孩子是什么?没钱的时候丢开,有钱了再拿回去?” 高敏俊连连摆手,脸涨得通红:“不是、不是,钱只是一部分原因……当年、当年的计划生育,你们年纪小,可能不理解,也不明白……那时候,户口都没法上,也不能露面,大家都很辛苦,我和他妈妈也没有办法。” “我明白!我明白!”还是博览群书的作家,干啥啥不行,共情第一名,很快便领会了,着急地帮高敏俊解释道:“那个年代很黑暗的,又残酷又绝望,那个时候被抓住可不止罚钱那么简单,尤其是村里!我就是农村的,我知道,我听说过,我见过。那时候小语不是有个姐姐吗,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个时候拆散一个家庭的,不是钱,而是环境,天大的环境。” 女房东白着脸,小声反驳:“你就知道了。” “一定是这样的。”作家笃定地道。 “是这样吗?” 楼上忽然传来一句低问,面对楼下这么多人,不知道听了多久,不知道在问谁。 高敏俊一悚,触电似的抬头,高中生不何时出了房间。他长得很像他那早逝的母亲,一双眼睛瞳仁圆圆,望着你的时候,总有几分让人不舍辜负的单纯。 然而他的表情又是那样冷酷,站在楼上远远地俯视着,安静得像他出生那天停歇的暴雨。 他问:“是这样吗?” 高敏俊徒劳地张着嘴,汗如瀑下,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只有作家很激动,他一心希望他们能父子团圆,他站起来,急迫而恳切地道:“就是这样的,小语,你想想你的名字,你叫高声语,‘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个大环境,就是天上人,让你爸爸和你分开的,不是你爸爸,不是别人,是这个‘天上人’啊。” 我走了 高中生终于同意和高敏俊说话了,他们说了很长时间,在外面的空地上,说什么要说那么长时间?女房东想去听又不好意思,撺掇着富二代帮她偷听一下。 富二代道:“听了又怎么样?你还能开口阻止不成?” 女房东脸一红,狡辩道:“我就是想听听。” 她是真怕高中生走了,富二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跟我说真心话,这么多年养孩子,真没埋怨过?” 女房东瞪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呀,大少爷,生下来就千呼万唤的,没有小语之前,你以为我的日子又很好过吗?” 从来都不是她养小语,而是两个人相互依靠。 女房东心情很差,又觉得跟富二代说这个,他理解不了,心里一烦就想锤男人,她锤了面前的男人一拳,转身就走了。 她一晚都无法平静,流泪到天明,脑子里全是这么多年的的点点滴滴,她为富二代的离开做了许多心理准备,万万没有想到先离开她的的竟然是小语。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小语房间看他还在不在。 他的房间没有人,床上干干净净。 竟然不告而别,女房东脑子里轰隆一声。 小白从卫生间出来,刚洗漱完,脸还湿漉漉的,看见女房东站在高中生的门口呆若木鸡,吓了一跳。 “不是,”小白忙道:“他和他爸爸出去了,今天早上和我说的,好像是去钓鱼,很早就走了。” “……”女房东攥着门把手,气闷地想,昨天还不肯跟人说话呢,今天一大早就出去玩了,没立场的东西。 她装着若无其事地道:“挺好的,钓呗。” 一条鱼也钓不到才好呢。 第七条鱼上钩的时候,高敏俊终于大着胆子跟高中生拉了句家常:“你们家里的人喜欢吃什么鱼啊?” 高中生淡淡道:“都行。” “哦……那,咱们这都是草鱼和鲈鱼,草鱼拿来水煮,鲈鱼用来清蒸,你看怎么样?” “嗯。” 已经钓了好几个小时了,高敏俊不仅肚子饿了,还累得不行,真不知道这个小子怎么那么有定力,小小年纪坐在这一动不动大半天。 高敏俊道:“等咱们回了重庆,有很多水库可以给咱们钓。” 高中生依旧淡淡地道:“我没说要去。” “是、是……”高敏俊讪笑道:“咱俩昨天不是说了那么多吗?爸爸不逼你,爸爸尊重你。” 高中生像是没听见。 高敏俊接着说:“该说的爸爸都说了,你不为爸爸着想,为你那个王姐姐着想,是不是?她养你这么多年,不容易,你看,你这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恋爱、结婚,都要钱,爸爸愿意供你,你是爸爸的亲生儿子,人家小王姑娘,这么大了可还没对象,你为你王姐姐想想,人家不好意思说,你得懂点事。” 高中生充耳不闻,手中的线一紧,一只鱼又扑腾着上了钩,他不说话,沉着劲慢慢地收线,那只鱼很大,挣扎得水纹荡了小半个池塘,血腥的颜色浅浅地融开,它挣不脱,逃不掉,水花越溅越高,纠缠着水草,翻腾着鱼鳍,高中生却丝毫不焦躁,专注地拉着,一点点消耗掉它的活力,最终,那条鱼到了网子里。 高敏俊默默地盯了一会,止住了话头。 回去的时候,高敏俊在中途停了车,问高中生喜欢酸菜鱼还是麻辣鱼,高中生说酸菜,他便跑去了超市。 高中生坐在车的第二排,盯着车窗外,不一会儿,看见他拿了好几大包作料,兴高采烈地跑出来。 “喏。”上车坐好后,高敏俊的脸还是兴奋的红扑扑,从前面转过来,递给他两根棒棒糖。 他笑着搓搓手,道:“爸爸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香橙味,为了买糖还和邻居家小伟打架来着,你记不记得?” 高中生迟缓地接过那两根黄橙橙的棒棒糖,凝视着,半晌,调开眼睛,撕开包装纸,塞到了嘴巴里。 高敏俊瞧见他吃了,很快乐,又嘿嘿地笑了两声。 他说:“爸爸好久没给你买糖了,那时候……” “别说了。” “好、好,”高敏俊连忙开车,生怕惹了儿子不高兴,脸上仍是笑呵呵,道:“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回家做酸菜鱼吃。等会儿啊,再给你姐姐带点小蛋糕什么的,她和你一样,都爱吃点小东西,我给她带那么多,她都吃了呢。” 高敏俊当晚便帮忙杀了两条大的草鱼,他挺会下厨,一个人就收拾了大条大活鱼,厨房也没有弄脏,一点鱼腥味很快便被鲜辣的酸菜味掩盖,最后,他摘了围裙,道:“我走了,你们一家人吃,你们吃,我回酒店做工作,不打扰你们。” 一副深明大义、体贴入微的好爸爸模样,作家看了很是感动。 富二代收起手机,双手抱胸,忽然笑道:“小语,你的户口是不是在江尧?” 高中生说:“是。怎么了?” “没什么,”富二代耸耸肩膀:“突然想起来你要是跟你爸走,为了高考还得换户籍。” 女房东假装没听见,伸长手夹青菜。 高中生忽然有些如芒在背,他低着头,闷声强调:“我不走。” 作家马上道:“为什么呀?” 高中生烦躁又焦虑:“不为什么。” 女房东抬起眼睛看着他,他还是低着头,甚至没有和女房东对视。 女房东鼻子一酸,面前她爱吃的酸菜鱼无比碍眼。 她笑了笑,像是和谁赌气似的轻松道:“就是呀,为什么不走呀,我看你和他相处挺融洽的呀。” 高中生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盯着她。 他崩着嘴,那眼神凶巴巴的,女房东心头好似打翻陈年烈醋,又酸又呛,不能说话,一说话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故意夹了好几大块鱼肉塞进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高中生放下筷子。 他缓缓地道:“你想我走,是不是。” 女房东为了不输,立刻点头:“不然呢?那可是你亲生父亲,人家都找上门了,我怎么能拦着,人家又有钱,要接你去过好日子呢。” 由于强烈的惶恐和忧虑,她这话说的微妙极了,堪称阴阳怪气,远不是此刻本就敏感脆弱的高中生可以理解,他只能理解那句“不然呢”,和高敏俊的那句“她不好意思说,你可得懂点事”。 高中生说:“我懂了。” 说完,他饭也不吃了,哗啦一声站起来,筷子和碗都发脾气似的推得远远的,女房东一下子就想到了七年前那个举拳就揍的小哪吒,现在好了,小哪吒长大了,削骨还父了,人也不认了,女房东啪的一声拍桌:“还敢摔碗?反了你了?!有人给你当靠山了是不是!?” 高中生听得更火了,拳头攥得死紧,蹬蹬蹬地冲上楼梯,砰的一声砸上门,整个屋子都震了一下,女房东的眼泪一下子就滚落眼眶。 富二代还在悠哉悠哉地吃鱼,倒是瞧见她哭了,才伸出手指替她擦了擦腮边的泪珠。 他看热闹似地道:“可怜小语,外攘奸凶,内除国贼。” 作家替高敏俊抱不平:“瞧你说的,人家是孩子亲爹,怎么能叫奸凶?” “我没说他是奸凶,”富二代挑出鱼刺,懒懒道:“我说你是国贼。” 高敏俊再次来的时候,依旧是一大早便来了,他提了很多新鲜的蔬菜水果,看见高中生在门口擦自行车,在空地上便朝他扬了扬手里的菜,非常高兴地道:“我在卖水果的老陈那里买的!他说这些都很新鲜呢!” 他和卖水果的都认识了,高敏俊已经在马戏区停留了将近半个月。 高中生没理他,他也不恼,依旧好脾气地提着东西敲门,依旧敲了半天,依旧是作家给他开的门。 他在里面呆了一会儿,中途,折出来问高中生有没有吃早餐,高中生说还没有,他便夸耀地从背后拿出一盒小笼包来。 他说:“我就猜到你没有,快来吃,还是热的。” 高中生喉咙动了动,看着晨光里这个两鬓微白的男人,男人的面容和记忆里身高体健的父亲微微有出入,但是肩膀还是很宽,个子也很高,赵茂就是因为他爸很高所以才长得高,赵茂经常说他爸爸肯定也很高。 高中生没有一次回答过。 他默不作声地接过小笼包,打开来,里面已经淋上了一点醋,还浇了一点香油,是江尧本地喜欢的吃法。 高中生正在找筷子,高敏俊已经蹲在他的身边,将一次性筷子掰开来,递到他的手边,高中生因为筷子看了他一眼,高敏俊脸上立刻乐开了花。 高敏俊一直瞧着他吃小笼包,瞧得他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正要让他走开,高敏俊忽然轻微地叹了口气,拿中年男人那种沙沙沉沉的声音小声道:“你妈妈生你的那天,早上吃的就是小笼包。” 这是他来马戏区的半个月里,第一次提到高中生的母亲。 高中生垂着眼帘盯着圆滚滚的小包子,在晨光的照耀下,白皮晶莹,能看见里面棕色的肉馅。 高中生低声问:“她喜欢吃包子吗?” 高敏俊笑了。 他柔声说:“不喜欢,那天早上,没买到她喜欢吃的豆腐脑,还把我骂了一顿,医生叫她别动气,动气了,生出来的孩子不好看。” 高敏俊蹲得腿脚有点发麻,将身边的儿子看来看去。 他又嘿嘿地笑了:“谁知道,你长成个大小伙子了,鼻子高高的,眼睛圆圆的,和你妈妈一样俊俏。” 他的语气自豪又满足,好像捡到了宝。 高中生没再说话了,将十个小笼包吃得一干二净。 高敏俊有点头疼似的道:“哎,吃这么多,不好养哦。” 高中生颊上忽然一红,冷声道:“不用你养。” “哎,哎,”高敏俊不管怎样都附和,撑着墙站起来,捶捶腿,道:“我不养,小王姑娘也难养,我替小王姑娘说呢。这个自行车能不能借爸爸骑一骑?我腿都蹲麻了。” 高中生道:“我刚擦干净。” “爸爸等会儿帮你擦。” 谁知高敏俊压根不会骑自行车,在空地下,歪歪扭扭,还把女房东晾衣服的竹竿给撞倒了,自己也从车上摔了下来,四十来岁,摔得哎呦半天。 高中生没办法,只好下去把他扶起来,没忍住说了一句:“真够笨重的。” 高敏俊却显得异常开心,又兴致勃勃地跨上自行车,道:“是啊,爸爸年纪大了,不像你,正是青春年华的好小伙!来,小语教爸爸骑车。” 高中生不高兴地躲开了:“你都这么大了,自行车还不会骑?” 高敏俊说:“嘿,你忘了,你小时候骑自行车就是我教的呀!爸爸以前还是骑着自行车去你妈妈家接的亲!现在是爸爸年纪大了,生疏了!骑一会儿就想起来了。” 高中生还是不愿意:“那你自己骑好了。” “这孩子,”高敏俊埋怨似的道:“小时候追在屁股后面要人教,要人抱,现在你大了,教一下爸爸就嫌烦了!你妈妈在,肯定骂你白眼狼!” 说完,他像个小孩儿赌气似的,松开扶着高中生肩膀的手,又摇摇晃晃地骑起来,那一瞬间,他的背影好像真的和幼年深层的记忆重叠,自己追在这样一个背影后面,吵着爸爸爸爸,要他抱,要他教自己骑自行车,自己在奶奶家有一辆小自行车,儿童的,大红色,是上面某个哥哥不要的,他学会了,在院子里骑了一圈又一圈,沾得满轮子都是鸡屎。 等高敏俊骑完一圈,晃回来,高中生还站在原地发愣。 高敏俊问:“怎么啦?” “高声语,”高中生道:“我的名字,真的是那个意思吗?”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高敏俊怔了一下,十分动容,看着儿子,眼底闪着泪花:“爸爸文化有限,那天,你的作家哥哥把我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这个大环境,就是天上人,让爸爸和你分开的,不是爸爸,不是别人,是这个‘天上人’。小语,爸爸不要你的原谅,爸爸只想求你的体谅,跟爸爸走,爸爸现在有钱,爸爸保证,你和姐姐,都会过得很好。” 十七岁的少年,眼圈一下子就变得红彤彤的。 高中生走的时候,背着他的书包,藏青色,里面装着他不多的随身物品,看上去轻飘飘的。他站在楼梯口,光线很漂亮,有点犹豫地回过头,就那么看上去,和他平时要去上学一样,几个小时后,就会饿着肚子回来。 女房东露出笑容,朝他很夸张地招了招胳膊,眼睛亮得惊人。 高中生小声说:“我走了。” 女房东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又朝他摆摆手。 他还是不肯走,又看了看沉默着在走廊上站了一排的那三个人,企图能在他们脸上看见一点挽留的痕迹。 富二代说:“常回家看看呗,又不远。” 作家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现在交通很方便的,我查了,重庆到江尧有直达的高铁呢!” 小白说:“平时还跟哥哥们打游戏。” 高中生下意识又看了看女房东,女房东已经把脸别了过去,像是没在听他们讲话。 她没有再批评他了。 他走了,女房东也不会因为他老是打游戏生气了。 高中生看着姐姐一动不动,像是站着就睡着了安静的背影,使劲揉了揉鼻子,有点委屈地又朝她喊了一句:“我走了。” 她只要回头,说一声,小语,姐姐不想你走。 女房东还是没回过头来,背对着他,洒脱地摇摇手。 小白说:“一路顺风。” 高中生上了父亲的汽车。 高敏俊伸出手跟他们示意再见,又致谢,又致歉,好话说了一箩筐,踩了一脚油门,便带走了这个人。 不到一分钟,汽车便顺利开出了下面的小空地,连尾气都消失在巷子里。 他们三人都没说话,怅然若失地看了一会渐渐落下的夕阳。 富二代回头看了一眼女房东,她一定掉了眼泪,眼圈和脸都很红,双颊湿漉漉的。 但是她却耸耸肩膀,鼻音浓重还假装不在乎却笑道:“晚上吃什么呀?敏俊西给了我好多钱,咱们晚上吃点好的!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好东西,我都给做了!” 小语,咱们回家 机场。 高中生第一次坐飞机,很紧张,生怕自己哪个环节出了错,经高敏俊提醒,为小心起见,机票和身份证也在高敏俊手上。 高敏俊一直在和人发微信,也抽出时间安慰道:“没事,现在都什么都弄好了,咱们在这等着就行了。” 高中生坐在一旁,听着机场航站楼里起起伏伏的温柔女声,看着落地窗外面灯火一线的夜色,他想努力记住江尧机场的样子,这是生他养他的江尧市的一部分,是他的一部分。 高敏俊总算发完了微信,他收起手机,看着小语,眼睛都是慈祥的笑意,他伸手想摸摸儿子的头,被高中生侧身躲开了。 他只好尴尬地收回了手,道:“没事,没事,以后咱俩就熟悉了。” 高中生坐在他旁边,机场人来人往,外面星空晴朗,适合夜航。 他喃喃地说:“这机场是新建的。” 高敏俊离开江尧的时候,没有这座机场,他想听听高敏俊的感慨,他想听听高敏俊多说一些从前的岁月,他想知道他妈妈容襄,他姐姐高如知。 高敏俊兴致勃勃地道:“你是没见到重庆机场,比这里还大,更漂亮!富丽堂皇的!” 高中生心生烦闷,好似被人扼住胸腔,航站楼的空气让他喘不上气来,他忐忑而迟疑地别开脸。 他心脏跳得一下比一下乱,反反复复地开着手机,企图看见女房东的信息。 他的手机始终没响起,女房东没有给他发一条消息,也没有给他打一个电话。 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也许他们今晚就出去狂欢了。 面前不断有人提着行李箱骨碌碌地走过,好像只过了五分钟,空姐便提示可以登机了,高敏俊连忙站了起来,带着笑容,一直恍惚的高中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要真实地离开江尧,离开女房东了,飞机即将起飞,要将他带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校园,他的心里像是忽然有一座山峦轰隆隆地塌掉。 高中生慌张地道:“我、我能不能高考完再走?” 高敏俊没料到他临了突然反悔,诧异地道:“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不想走了?不是说好了去重庆高考吗?那边是直辖市,分数线低,听爸爸的,准没错。” 高中生又想到一个借口:“那我在这边过完生日再走行吗?我、我……” 是,他临阵脱逃了,他出尔反尔,他不想离开舒适圈,即使外面看上去富丽堂皇。 高敏俊努力了半个多月,没想到马上登机,这小子突然来这一出。 同航班的人已经都起身朝登机口走去,高敏俊有点急了:“我知道你舍不得你那个姐姐,你放心,过一阵我就让你回来看她,赶紧走吧,别误机了。” 他伸手就要来抓高中生,高中生更害怕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自己此刻好像处在命运的漩涡处,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这个消失十几年又突然跑出来的父亲,女房东和自己又是怎样像钓鱼一样从将他拒之门外到现在顺理成章。 高中生本能地往后退,焦灼地说:“我会跟你走的,我会的,但是,但是……” 他不会,他心里知道自己不会,就像是戒掉某种习惯一样,意志清醒之时坚定不移,以为自己头脑清醒,可是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是一厢情愿,习惯还是根深蒂固地在自己骨子里。这次他回去了,在家住上一个月,高敏俊再来一轮攻势,他说不定还是会答应,然后再一次反悔。 高中生脑子里一团糨糊,手机还是没有震动,也许女房东真的不想他回去,他知道高敏俊说的没错,自己确实是女房东的负担,可是他真的好害怕,他有记忆起从来没离开过马戏区,想象中的重庆将成为搭载着他的飞机的落脚点,此刻在他脑海里,像是一个魔兽要将他整个地吞噬。 他甚至还稀里糊涂地想,上台表演前一刻都有人紧张到落跑,他现在也是人之常情吧?高敏俊应该能理解。 高敏俊不能理解,他急得像是第一次见到高中生那样,猛的站起来,迫切地道:“小语,马上就登机了,你现在不走,今晚住哪里呀?家里人都在等你!” 家里人……他还有什么家里人。 他稍微清醒了一点点:“什么家里人?” 高敏俊急不可耐地长话短说道:“你的新妈妈,新家庭,还有个弟弟,有个妹妹,都在等你呢!” 他一直没跟高中生讲,此刻要不是真的急坏了,也不会讲出来。 高敏俊心里清楚,这次高中生不跟他走,高中生永远也不会跟他走了。 好不容易到了收线的最后一刻,他太着急了。 高中生现在才知道高敏俊再婚了,就是说,在陌生的城市里,他不仅有个新妈妈,还有新弟弟,新妹妹,这是高敏俊的新家,把他丢在江尧十几年,他自己在外面组建的高中生完全不知道的一个家庭。 而他要去加入这个家庭。 他放弃了江尧市,放弃了女房东,放弃了他真正的家,为了那一点莫名其妙的感动,居然就是为了加入他这个“父亲”这些年的新家庭,和他的家人成为家人,把他的新妻当做妈妈。 他脑子里像是被闪电劈过,脸色一下就白了。 他连忙哗啦一下把包甩到身后,恐惧道:“我不跟你走。” 高敏俊一把将他拽住,眼睛烧得通红,高中生吓得一愣,突然想起那块滚落的排骨,被狗迫不及待地啃噬。 高敏俊沉声道:“必须得走。” 人潮开始拥挤,高中生才发现他们这里是离登机口最近的位置,所有的人都朝这边涌来,推着他朝那架等待的飞机前进。 高中生急得都要哭出来了,他的身份证在高敏俊手上,如果真的上了飞机,到了重庆,离江尧市千里之遥,他根本不可能离开。 嘈杂声里,他攥着高敏俊的手腕,脚步死死地钉在地上,哀求道:“求你……” 不要带我走。 高敏俊看见高中生通红的眼眶,这才微微松了一点力气,有些失神地望着自己这个儿子,他真的太像容襄了,那双眼睛黑黑的,圆圆的,一红,就像是一颗熟得过分的掉落的葡萄。 容襄也曾经这样攥着他的手腕,红着眼睛,哀求道:“求求你……” 不要签字。 五岁就死去的女儿哭着拉着他的手:“爸爸,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和弟弟。” 看着这双眼睛,像是突然看见容襄的亡魂,高敏俊活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吼道:“必须走!” 下一刻,他突然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上,正中肚子,踹的又重又准,众目睽睽之下,高敏俊猝不及防地退着摔倒在人群里,一旁的地勤连忙过来,才没在登机口发展成踩踏事故。 高中生还没有站稳,便心脏狂跳地回头。 他结结实实地落在富二代的肩膀上,富二代伸手将他扶住了,却没有看他,富二代朝着高敏俊道:“干嘛呢?朝谁动手呢?这是你家孩子吗?” 他声音可不小,大庭广众,抱着笔记本急着登机的商务忙人都被这样的剧情吸引了。 地勤和安保也过来问道:“您好,如有矛盾我们愿意为您调解,请不要堵塞登机口。” 富二代没为难工作人员,冷冷地盯了地上狼狈不堪的高敏俊一眼,一分钟也懒得在这呆,拨开人群,不容置疑地道:“小语,咱们回家。” 高敏俊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人才是最危险的,一口北京话,眼睛笑着都带寒气,在马戏区的时候,他就从来不和这个人对视。 离登机只有一步之遥,这个人却突然冲出来,而他高敏俊的儿子就这么乖乖地跟着走了,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只留了一个瘦瘦黑黑的少年的剪影,他仿佛看见他的小昭也这么离他而去,不同的是,带走小昭的是死神。 想到这里,高敏俊立刻止不住地浑身发颤,几乎泪如泉涌,腿软得在地上爬行着追逐道:“别!别!……等一下,等一下……小语……小语,听爸爸说,爸爸……小昭……我的儿,我的儿……” 他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绝望,在人来人往的航站楼爬着走,高敏俊浑然不觉。 富二代原本不愿在小语面前提及高敏俊的所作所为,而此刻,听着他这几声情真意切地喊“我的儿”,他万分恶心,回过头,朝地上畜生不如的高敏俊微微一笑。 他几近温柔地说:“发妻死一个女儿,新妻死一个儿子,这就是你的报应,阴曹地府里,谁也别替谁。” 高敏俊宛如被雷电劈中,呆呆地张着嘴,在人海里,青筋暴起的手背颤抖着,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嚎叫。 高中生紧跟着富二代,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江尧机场往来的灯火中。 喊声哥来听听 富二代没有开车来,他骑了小白的摩托,停在航站楼外的马路边,已经走了这么远,高中生还是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富二代背对着他摸出两个头盔,夹一个在胳膊底下,另一个稍小一点的,解开带子,要给他戴上,高中生仍然埋着头,富二代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扳起孩子在酷暑的热风下冰冷的小脸。 高中生的神智微微清明了一点,手忙脚乱地往后退了退,想重回机场。 富二代一把将他攥住:“干嘛去?” 高中生哽哽巴巴地道:“我的身份证……” 富二代笑了,嘴里配了个音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那张长方形硬卡,就在手心里。 他觉得这招“飞龙探云手”实在是很帅,忍不住卖弄道:“踹他那一下,我就拿回来了。” 高中生浑浑噩噩的,也没心思管他的耍帅。 他傻傻地点点头,伸手要把自己的身份证拿回来,谁知道富二代反手又将其收了起来,闲闲道:“放假期间放你姐这,省得又跑出去上网。” 要以往,高中生早就跟他干起来了:“有你什么事?轮得到你管我?” 现在,他说不出话,时近午夜,路灯连绵,星群寂静,头顶一架架即将开往远方的飞机轰鸣不止,在夜空中带着一串漫长而寒冷的闪烁的灯火。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高中生闷头不语,如同行尸走肉,闷热的酷夏,他深埋着的脑袋上忽然罩上一个软绵绵黑乎乎的东西,又被人不由分说地扳起脑袋,在下巴处啪嗒一声合上安全扣。 富二代拽了拽,拽得他呼吸有点困难,他试着扯松,又被富二代把手打开:“未成年坐摩托还不戴安全帽,想我进局子呢?” 这个人好奇怪,他又凶,又坏,又浪荡,害得她姐姐好几回伤心。 富二代将高中生脑袋上的安全帽往下摁了摁,高中生的脸全遮在帽子的海绵软垫里,低着头,两个人就那么站着,很安静,橘色的灯光笼罩,过了一会儿,听见他那一副懒懒洋洋的声音:“没带纸,哭就一会儿就得了。” 高中生默默地流着眼泪,一点声音也没有,旁人看上去,就像是个孩子安静地低头认错。 他站在摩托车和富二代旁边,垂着头,在安全帽里遮住脸,死死地咬着牙,眼泪鼻涕无声地糊了一脸,风吹过,撞得他安全帽砰砰直响,他马上就十七岁,已经快忘了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富二代不说话,倚着黑色的重摩托,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不断颤抖的少年肩膀,看着他一瑟一瑟的黑影中的鼻翼。 自己十七岁的时候,也差不多这么高,哭的时候,也不爱让人听见,还把牙龈崩出了血。 也许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吧。 他笑了,虽然面前这个小孩还在哭,但是他也不怕,笑出声来,高中生哭得正起劲,听见他笑自己,慌忙吸着鼻涕要擦脸,富二代手一伸,将他揽到自己肩膀上。 他的肩膀已经是成年男性的肩膀,硬邦邦,宽阔又干燥,高中生捂着脸,从指缝里呜呜呜地哭出声音来,越哭越厉害,脑子里是高敏俊推开农村的木门,穿着深青色的衣服,比他想象中的父亲更高大,明明灭灭间,高敏俊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肩膀微微下垂,高敏俊在机场哭喊着我的儿,我的儿,小昭,我的儿,高敏俊在客厅里捧着饭碗,高敏俊说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到最后绷不住,高中生哭得几乎要站不住,气息怎么也提不上来,他缺氧了,好似在一座绝高的大山上,空气稀薄,肺里塞满了黏重的泥土,沉甸甸地下坠,再哭下去,高中生一定会因大脑供血晕倒,然而他还是撕扯器官一般剧烈地恸哭着。 那人虚伪成性,那人始乱终弃,可那人却是自己的父亲。 背后的机场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被人无数次遗弃的少年只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点。 大约十多分钟,高中生哭累了,绵软无力地倚在富二代的肩膀上,一抽一抽地提气。 富二代一直没说话,肩膀湿了一大片,黏在皮肤上。 高中生又喘了大约十来分钟的气,才难为情开始小动作擦拭眼睛。 他含糊不清地问富二代:“他、他来找我,是要让我给他那个儿子替死吗?” 高敏俊哭着喊一个陌生的名字,富二代说的那句话。 富二代嗯了一声,没说换肾两个字,他觉得说来实在有点残忍。 富二代见到高敏俊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这个人不怀好意,虽然极力装的很朴素,但是手帕、袜子、皮带扣这样的小东西是骗不了人的,这个人过得很好,非常好,并且好了绝不止一两天,他拿筷子的手势很生疏,杀鱼的时候下意识找针,他说话没有江尧口音,也没有重庆口音,——他是一个常年生活在国外的人。 如果不是和新妻子的那个儿子生重病需要□□,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回来找小语。 当然,后面这个消息是他找人查的。 高中生又吸着鼻子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还行,”富二代道:“吃鱼那天。” 高中生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他:“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富二代一个踉跄,瞧着路灯下小语涕泗斑驳的脸,笑了,漫不经心地道:“我是想说呢,晚上瞧见你跟你姐还因为这个敏俊西吵架,就想着给你俩长点教训。” 高中生还是恼火,觉得这个人就是存心看笑话的,他拿手背使劲擦了擦脸,赌气咬牙道:“我看你就是想我走,你和我姐一样,你……你巴不得我走。” “我是挺巴不得的,”富二代道:“你不走,我怎么泡你姐?但是你这么说你姐,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找我揍你是不是?” 高中生别过脸,许许多多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回荡,他拙于开口,又只能拿手擦着裤子干着急。 他盯着地上的细纹,沮丧又低落地自暴自弃道:“反正,我走了,对她是好事。” 这也许是高敏俊唯一一句真话。 高中生正在兀自感伤,脑袋上忽然重重挨了一下,隔着头盔也能把他打疼,高中生捂着头盔,错愕地看着富二代。 富二代收回手,说:“好你个头。” “你走了,体训队不就白找了?她连体训队的名都报了,一心想你考大学,你反过来跟野爹跑了,还要说她不疼你!我说你没良心还真这么没良心,自己打车回去!” 说完,富二代提起踢起摩托车停撑,长腿一跨就上了车,高中生身上哪有儿钱,时近凌晨,从机场走回去天都亮了。 晨风微微地有了些温度,他下意识跟上来道:“别,你载我呀。” 富二代已经准备将车子发动了,闻言回头眨了眨眼,悠悠道:“也不是不行,来,叫声‘哥’我听听。” 十分钟后。 “上车吧,这么重的车我都推着跟你十分钟了,我错了,我错了,哥,你是我哥还不行吗?” 打开家门,一片狼藉映入眼帘,高中生吓了一跳。 他问:“我姐人呢?” 富二代故意道:“应该还没哭晕过去,在楼上吊盐水呢。” 高中生甩下包就上了楼。 女房东酒醒一半,正生无可恋地仰躺在床上数天花板,数来数去都是一块,她怀疑自己的智商又低了。 门一开,瞧见一个面熟的小男孩儿进来了,她吓得撑起来:“你怎么来了?你的飞机呢?没等你吗?飞机走了吗?” 她眼睛又红又肿,像两滴融化的墨水,鼻音浓重,整个房间都是酒味。 高中生心头猛痛一下。 自己真的好没良心。 不仅没良心,还很愚蠢,女房东对他的爱日月可鉴,他自己心知肚明,怎么就被高敏俊的鬼话洗了脑,还当真抛弃她。 他急步赶到床前,蹲下来仰望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房东抱着被子,酒意未醒,眼睛红红的,傻乎乎地鼓着脸,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小语,”她轻声呢喃,眼里有几分惶恐和害怕,像个呆呆的小孩:“我没有收他的钱,我全都退给他了,我不要钱,你不欠我,你什么都不欠我,你接着住在这里好不好。姐姐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高中生的眼泪掉落下来,融进她怀中的被子里,当着女房东的面哭,他很难为情,快速地伸手擦掉泪痕。 他哑着嗓子说:“好,好……” “我会听话,不跟你吵架,不让你伤心,我会好好训练,我会考上大学……” 我会…… 女房东猛然一下嚎啕起来,悲痛欲绝,一把扑过去抱住小语,哭着埋在他耳边。 “小语……小语,我……” “嗯,嗯,我在听。” 女房东眼眶通红,抱着他不撒手,正在高中生以为女房东要继续煽情,说些姐弟情深的贴心话,她突然哇的一声吐出来,高中生推开她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硬着头皮让她吐了自己半身,滴滴答答的。 在门口的富二代连连后退。 高中生:…… 你们到底让她喝了多少? ※※※※※※※※※※※※※※※※※※※※ 傅哥:你姐发疯谁拦得住Σ(⊙▽⊙a 高中生番外 容襄是十八岁那年认识的高敏俊,高敏俊大她几岁,是隔壁村子的大学生,容襄家境较好,考上大学的那一年父母决定开车带她去市里报名。 这时候有个邻人来说,隔壁村子也有个要去市里的,问一下你们能捎上么?是个男娃,行李少,去上班的,带个人就行了。 佩县人的口中,“市里”,就是江尧市里,这些周边的小城镇,不少人一辈子只知道这一个城市。 高敏俊却不同,他像是个志存高远的人,那时候大学毕业生还算稀罕,他的大学虽然一般,但是在江尧本市找个不错的工作足够了,他却已经在言谈中透露出许多遥远的城市规划与目标,容襄的爸爸在高敏俊下车之后对容襄说,这个男孩不简单,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 的确很不简单,连那个敲窗户的邻居都是高敏俊派来的,他从一开始接近容襄,便抱有极强的目的性。 容襄和高敏俊结婚的时候高敏俊刚在外面站稳脚跟,忙得连轴转,婚礼匆匆忙忙,乡亲也没请几个,高敏俊说,等以后他稳定了,发达了,回村里风风光光的办一场,容襄相信了,二十岁小姑娘的婚礼冷冷清清。她举着杯子想敬酒,才发现根本没有几个她认识的人,和高敏俊谈恋爱这件事让母亲和她断绝了联系,爸爸对她也失望之极,高敏俊给爸爸敬酒的时候,爸爸眼泪掉在了酒里。 高敏俊的母亲是个很凶的农村妇女,容襄的父母都是县里的老师和医生,对这位亲家不甚满意,亲家也对容襄家里不满意,说容襄是个纸折的花朵,中看不中用,还不下崽。 容襄不喜欢这个说法,感觉自己像是他们家圈里那些母动物,婆婆经常一边喂猪,一边撇着嘴道:“多吃多下,一肥二胖,不算白养,生个□□不下崽,过年就上称看看几斤几两,看你有多贵。” 她终于受不了了,趁高敏俊在家的晚上,对他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高敏俊想了想,说:“我现在还在外面打拼,要孩子的话,只能辛苦你一个人带。” 容襄问:“那你还要打拼到什么时候?” 高敏俊闭上眼睛,容襄不知道,那时候,高敏俊刚认识钟荔,大城市的高知独立女性,家境优渥,也就是他后来的妻子。 高敏俊工作上的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结了婚,虽然他的车子、手表和西装,都是容襄买的,但他一直以工作不方便为由,从没有带过戒指。 钟荔正在疯狂追求高敏俊,有个孩子,对他来说只是麻烦。 “你妈妈,”容襄在旁边说:“说今年再不生孩子,就把我赶回娘家了。” 她说的很认真,高敏俊笑了:“她吓唬你,你不吓唬回去,还真被吓住了?” 被婆家欺负成这样还逆来顺受,高敏俊觉得妻子真的是百年难遇的软包子,脾气好,性格好,没骨气,没能耐,他从来没想过是因为容襄爱他。 他叹了口气,伸手摸向容襄温热的腰间,容襄偏瘦,是典型的江尧女子,白白糯糯,和钟荔性感大胆的胸脯全然不同。 孩子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婆婆叫村里医生来看,医生说酸儿辣女,看你家媳妇这样估计是女儿,我知道个医院,赶紧去照照看。 去照了,果然是个女儿,已经六七个月了,婆婆坚决要求引产。 孩子在肚子里隐隐地动,容襄几乎跪下来求她不要,她肚子很大了,跪下来十分不方便,她一直哭一直哭,怎么也不肯配合,医生怕出人命,也不建议引产。 婆婆说,哪个女人还没流过孩子,还有四个月才生,有什么可出人命的。 僵持了一个多月,孩子越来越大,高敏俊回来了,一路开车开了很久,眉眼都是疲惫。 婆婆先行告状:“好吃好喝地伺候他,居然还是个女儿!早叫她打掉不打,现在说快足月了,反正生下来我也不养,丢出去喂狼!” 容襄还是流着泪摇头,她一反常态地坚定道:“要是打掉,我就回娘家。” 婆婆猛一拍桌:“不害臊的东西,反了你了!” 那是高敏俊第一回跟他母亲发脾气,他皱着眉头,大喝一句:“妈!” 孩子没打掉,那天晚上高敏俊也没回去工作,捧着故事书在她肚子边读了一晚上,容襄听着听着有些困了,她说:“他爸,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高敏俊说:“如知。” 他早就想好了,此刻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他摸着容襄的肚子,低声道:“逆风如知意,容易莫摧残。” 那时候,容襄在夜色中想,等这个孩子出生,一切都会好的。 孩子出生那天婆婆坚持顺产,强硬地不许医生破腹,甚至连麻药都很吝啬,村里人说麻药打多了孩子会得小儿麻痹。生到最后,大人孩子都不行了,医生说风险太高了,如果还要坚持顺产,要在保证书上签字。 死了人,就和医院没关系。 高敏俊默不作声。 容襄力气已将近涣散,泪眼朦胧,低若蚊喃地对丈夫哀求道:“剖吧,剖……求求你,不要……不要签字。” 容襄的父母赶很晚才赶来,母亲已经好多年没有和容襄说过话,看见女儿受这种苦头,哭得说不出话来,她大出血,还在抢救,红灯一直亮着。孩子倒被高敏俊抱在手里低低地哄,旁边的婆婆阴阳怪气道:“生个女儿都费这么大劲,明年生儿子怎么办哦!” 护士满头大汗的进进出出,被容襄的血染红的绷带一盆一盆地往外丢,容襄的母亲听见婆婆这句话,在医院当场便气急攻心,容襄刚被推出病房,母亲便被推了进去。 女儿出生那天,容襄失去了将近两升的血,折磨得几乎去了半条命,没多久母亲去世了,她连哭都要躲着婆婆,婆婆说哭多了不下奶,村里也流传着高如知是小煞星的传言,一出生便克死外婆。 容襄大病一场。 高敏俊依旧在外面忙他的事业,逢年过节,要婆婆打电话骂他才回来,除开这些日子,在女儿两岁生日回来过一次,要带他们母女去江尧市的游乐场玩。 他的车上放着避孕套,容襄抱着咿咿呀呀的女儿,将那是片湿纸巾似的平静地放了回来。 窗外的路逐渐宽阔起来,慢慢的要从佩县开到江尧,她读大学的时候,曾梦想留下来的江尧,有一条温柔的大江,一碗香喷喷的烧粉只要五块钱,公交车永远都不会停。 游乐场没什么可玩的,如知还很小,只在高敏俊的怀里坐了一圈慢慢的旋转木马,三个人一起坐了最贵的小火车,小火车从山林间穿过,树木的清香散开,火车头呜呜呜地响着,如知一直在笑,她和曾经的容襄一样,是个很爱笑的小女孩儿。 那天夜晚他们没有回去,高敏俊订了一家沿江的酒店,抱着她在窗边欣赏江尧市的夜景,如知喝了奶,甜甜地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容襄没有住过有落地窗的酒店,就像他们从来不用避孕套一样。 “记得吗?”高敏俊说:“你上大学的时候,我从广东来找你,做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本来我们两个说好去景观大道旁边骑双人自行车,你说我的腿肿了,最后,我们两个找了一家按摩店按摩,按到一半有警察来了,说这家店涉嫌违法,我们俩又被赶出来了。” 容襄呆呆地望着那些连绵的灯火,比星星璀璨,比星星遥远,她不吭声,伸出手要去触摸他们,隔着玻璃,高敏俊将她的手攥回来,在她耳边笑道:“傻瓜,这里是摸不到的。” 如同这个男人的心。 那天晚上,高敏俊和她慢慢地做了一次,她生了如知之后,身体一直很差,她知道,这两年婆婆无休止的催促终于还是对他有了效果,末了,他低声在她耳边道:“襄襄,再给我生个儿子吧。” 她又怀孕了,这一次,她不爱酸也不爱辣,独独喜欢吃苦瓜,她一边吃,一边哭,她想,这个孩子生下来,必定又是要受苦的。 高敏俊换了辆新车,容襄爸爸买的那辆已经过时了,她知道他在外面有房子,也许还不止一套,但是依旧还说自己很忙,容襄依然还是作为她的糟糠之妻而住在佩县的农村里。 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容襄的父亲去世了,婆婆不许她亲自回去上香,说是不吉利,她连泪水也没有了,晚上包着头巾还是跑出去了,她给父亲磕了头,上了香,夜风很大,孕期的她身体雪上加霜。 这一次依旧被拖去做了产检,还是那个医生,那时候计划生育,管得很严,如知在旁边乱跑,医生对婆婆说,别生了,还是个女儿。 婆婆勃然大怒,认为容襄的肚子有毛病,不肯她冒着计划生育的风险再生女儿,和三年前一样,婆婆说,要么打掉,要么离婚。 高敏俊不再反对,容襄只记得那天微微地下了雨,天气很差,如知一直在哭,高敏俊留给她钱,她不要,她看着丈夫,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感,对他说:“这一辈子,都是你欠我的,你一辈子也别想安生。” 婆婆很愤怒,要过来扇她,高敏俊拽住了他妈的手,他目送容襄大着肚子、牵着女儿出门,忽然笑了一下。 他说:“襄襄,你别后悔。” 容襄到死也没有后悔。 她没了父母,在娘家名声也很不好,好在有一门弹琴的手艺,去城里给人家小孩当钢琴老师,还附带教英语,人生的最后几年,是她遇见高敏俊后最快乐的几年,如果她的命长一点,后半生会十分幸福。 然而却做不到了,两次生孩子,对她原本就单薄的身体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生完如知之后,她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头疼的毛病到死也没有治好。 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被磨去为数不多的半条命,容襄听见了响亮的哭声,那时她已在垂死边缘,周遭的一切都很模糊,孩子一声比一声嘹亮的啼哭,吵得她无法闭上眼睛。她身边只剩护士,听见医生说:“是个儿子!儿子!” 她迷迷糊糊地露出一个笑脸,因为如知很想要个弟弟。 护士问她家人联系方式,她心头才一紧,她想,绝不能让高家把这个孩子带回去,绝不能让高家人知道这个孩子。 容襄说:“没有,我没有家人,我丈夫死了。” 护士有点惋惜,将孩子洗干净,放在她身边。 她说:“取个名字吧,孩子挺健康的,你瞧瞧。” 小男孩眼睛圆圆的,黑黑的,和自己小时候照片长得很像,睡在自己身边,她给孩子取了名字,笑着对如知说:“你看,弟弟比你出生的时候乖多啦!” 如知那时候得了肺炎,老是咳嗽,捂着嘴,生怕传染给弟弟。 生下儿子的那天是农历六月二十五,阳历八月十六,都说有福之人六月生,八月生人福气盛,外面正下着轰轰烈烈的倾盆大雨,和她一个病房的只有一个年级相仿的女人,生着病也声音洪亮。 容襄做了一个绵长的美梦,梦里,她没有遇见过高敏俊,她在爸爸妈妈的爱里长大,听他们的话,和大学里那个戴眼镜的同学恋爱,一点也不疼的生了两个孩子,孩子的名字响亮又美好,逆风解意,从不摧残。 生命如河,不可回,不可回。 她悠悠转醒,瞧见窗前站着一个梳着两个小辫子的丫头,眼睛大大的,正咬着手指看一旁睡觉的她的儿子。 容襄朝这个小丫头露出温柔的笑意:“想摸摸弟弟的脸吗?” 小婴儿十分可爱,还有点圆滚滚,护士见了都爱摸两把,那个小丫头也不例外,她红着脸,惊喜地问:“我可以吗?” 容襄点点头,说:“小姑娘,你有弟弟吗?” 小丫头摇摇头,说:“我爸一直想让我妈生个弟弟妹妹给我做伴儿,我妈都不肯。” 容襄不说话了,小丫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戳了戳弟弟的脸蛋,原本哼哼唧唧的小婴儿忽然露出迷迷糊糊的笑脸,眼睛圆圆,脸也胖乎乎的。 容襄笑道:“瞧,弟弟喜欢你。” “弟弟有名字吗?” “有的。” 虽然不能让孩子的父亲知道,但是她的儿子仍然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她说:“弟弟叫……” “王小夏!你乱跑什么!出院手续都办好了,你人呢!?” 小丫头听见妈妈的喊声,吓了一跳,连忙说:“我走了,阿姨,我以后再来看你和弟弟!” 她妈妈出院手续都办好了,这小丫头还当医院是个能来玩的地方,容襄笑了一声,仍然温柔地道:“好。” 容襄并没有再见到这个小丫头。 见张总 富二代感冒了。 他身体一向很好,住在这儿两年多了,头一回感冒,女房东觉得是因为他昨晚出了那么多汗之后又立刻洗澡,富二代觉得很有道理,建议今晚再来一次大出汗运动,以毒攻毒。 女房东使劲给他翻了个白眼。 说归说,富二代还是老老实实地叫她离自己远点,并且戴了口罩。 感冒持续两三天,他当真两三天都没怎么靠近她,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眼皮也不抬地摸水喝,摸着摸着,就摸到一只探出来躁动不安的小手。 他抬起头,看见女房东一脸无辜地坐在他旁边。 他笑了,口罩遮着,也能看见他的眼角微微下弯,由于隔了一层东西,声音有些闷:“怎么着,我还没熬不住,你就受不了了?” 女房东连忙点头。 她故意的,装成一副无知的纯良小兔子模样诱惑他,富二代以前是不吃这套的,不知怎么,她玩儿起来就觉得令人心痒。 “听话,”他说:“马上就好了。” “我不,”女房东鼓起嘴:“我现在就要。” “无理取闹呢?” “我就是无理取闹。” 说完,她饿虎扑食似的扭着身子倾过来,富二代下意识往后躲,女房东蛮横地扳着他的脸,离得很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眼睛真好看,”女房东傻乎乎地说:“我喜欢。” 富二代很受用,笑了:“还喜欢哪儿?” 女房东诚实地道:“腹肌。” 富二代脸一沉:“女流氓,敢情你就为了那几块儿肉呢?” 她乐不可支:“当然啦,不然还为了哪儿呢?要我说,也不止那儿,还有……” 富二代赶紧拽着裤子,可人家压根没往那个方面想,她低下头,不由分说地亲了下来,隔着口罩,只能隐隐约约地感到下面的一双唇。 口罩纱布粗糙的质感磨着唇瓣,富二代挣了一下,没挣开,她依旧全神贯注地亲吻他,隔着好几层的棉纱,他依旧产生了剧烈的心跳。 富二代伸手压着她扭来扭去的小脑袋,隔着口罩,双唇微启,回应她单纯的热情。 在他们俩这种行为艺术如火如荼的时候,门开了,因为学校大扫除而提前放学的高中生打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两个恋爱脑,正在忘我地进行“隔着口罩热吻”的降智行为,极其无语,可堪投稿情侣迷惑行为大赏。 他有点震惊。 开门声自然惊动了两个人,看来他们智商虽然降低了,听力系统还算完善。 女房东正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富二代身上,看着突然回来的弟弟,一时吓得心跳都停了。 他们俩同时四肢僵硬,仿佛被人捉奸在床,高中生回过神来。 “既然感冒了,”他不太高兴地上楼:“就收敛一点。” 没等女房东反应过来,富二代就“腾”的一下原地起立,女房东被他掀下沙发,哎呦一声,扒着茶几才爬起来。 “好的,小语!好的!是她强吻的我,我知道收敛的,我一直带着口罩,在收敛,你放心!你放心!” 女房东明白了他在激动什么,害羞得满脸通红。 高中生才不理他,富二代对着他装酷的背影,仍然很激动:“小语学习辛苦了,晚上吃什么,姐夫给你做!” “砰”,高中生气得把门关上了。 “……”女房东红着脸,小声地道:“你干嘛呀。” “小语接受我了,”富二代一把将口罩拽下来,像个大傻子一样高兴:“你没听明白你弟的意思吗?孩子接受我了!” 闹得像他俩像个备受阻挠的苦命鸳鸯一样,女房东埋着头抠手,故意不说话。 她从耳尖红到脖子,富二代看着看着就笑了。 “喂,”他撒娇似的道:“现在你弟弟搞定了,可以去见我哥哥了吧?” 女房东抬起头:“你还有哥哥?” “张总就是我哥,”富二代乖巧地回答:“我要是有亲哥,我早就捂死他了。” 上海。 女房东第一次来上海,她都快紧张死了,穿着衣服,给春花拍了又给吴姐拍,给吴姐拍了又给陶梦媛拍,疯狂确定好不好看,陶梦媛还借了她两双限量的高跟鞋,女房东刚穿上就差点把脚扭了。 她做足了攻略,上海每一家昂贵的大酒店她都查了个清楚,以免要她点菜的时候不知道那些高级东西是什么,或者点了以后大家觉得不好吃。 谁知道,张宋带她去的是一家“私房菜”,她跟在富二代身边,听见他们俩讲话,都有点傻了。 张宋是张扬的哥哥,她见到张宋之前听过他的声音,磁性沉稳得不可方物,见到以后,方知声音十分贴脸,甚至脸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又看了一眼曾经蹲在她们家门口冻出鼻涕不知道敲门的张扬,此刻围在她身边“可好吃啦可好吃啦你放心好啦傅哥可算把你带来啦啦啦啦啦啦”的张扬。 基因突变啊。 张总是个大忙人,他们俩在虹桥机场落地,张总亲自开车来接,亲自开车去吃饭的地方,富二代揉着女房东的脑袋毛道:“瞧,你的面子比我大。” 他想让女房东知道这一点,也想让张宋记住这一点,女房东嘟囔着我的头发乱了,心思活络的张宋透过后视镜和富二代的目光撞个正着。 啧。 张宋笑了,又看了一眼拘谨的女房东。 他主动问道:“弟妹第一次来上海?” 女房东都要被这个商业精英张总吓死了,哪敢乱答,只红着脸嗯了一声。 张宋笑道:“怕我?” 女房东连嗯都不敢嗯了,富二代故意不说话,要她自己学着跟他这些朋友打交道,她扯他衣服半天也没反应,只好硬着头皮诚实道:“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一样……高级的人。” 她想说的是高端。 张宋笑了,张扬也笑了,嚷嚷道:“啥呀,嫂子你第一天见我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怕我,还打我呢?我跟张总同爹同妈呢!” 富二代作势拿东西丢他:“别在这儿蹭我们张总热度。” 张宋顺势问道:“什么是高级的人?” 太多了,女房东说不完,世界上好多好多高级的人,陶梦媛是高级的,走在哪里都香香的,看了裙子,立刻明白该搭哪个牌子、哪个款式、哪个颜色的鞋;莫轻虹是高级的,又是律师,又会做生意,就连突然下大暴雨,仿佛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身边的富二代也是,这个张总也是,她甚至觉得绿裙也是,因为她那样美,往那里一站,就美丽得令所有人都移不开视线。 她说:“就是很厉害的人,我也说不上来。” 张宋说:“会开车就是厉害吗?” 女房东被她逗笑了,道:“不是说这个啦,我是觉得你这么年轻,就能当上公司里的总裁,还是自己做出来的,我只在电视剧上面见过总裁,而且基本上都是爸爸给的。” 富二代听着,又挠她:“讽刺谁呢你?” 女房东自从下飞机一直揣着贤良淑德,小腰板儿跟树苗似的挺直,被富二代专门往腰上挠,想止也止不住,笑得东倒西歪,她气死了,要踹他,他很满意她刚才的表现,不管张扬和张宋在场,搂过她的腰就要亲一下,女房东使劲锤开他:“富二代!” 富二代笑她:“怎么,跟总裁说话就温声细语,跟我就开始大吼大叫了,嗯?” 张扬说:“哥,你把窗户打开我自杀一下。” 张宋停下车,说:“到了。” 私房菜在一条小弄堂里,店门还没她在马戏区的那家店大,一般人很难找到,显得静谧而幽深。张宋停了车,立刻有人过来帮忙开车门,从停车的地方到店门,全是青色砖块,还有小桥流水,有吱呀吱呀的日式风车,她穿着高跟鞋,不敢走急,张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带着笑道:“要不要叫人把拖鞋拿出来?” 她脚趾甲上还涂着九块九一瓶的艳色指甲油,又俗又土,连忙道:“不了不了,我慢慢走就行。” 张宋似乎是故意和她在后面慢慢走的,周围没什么人了,他问:“小傅是怎么和你说我的?” 女房东实话实说道:“他哥哥。” 张宋不为这个答案意外,他、张扬、富二代,原本就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在张宋眼里,富二代和张扬没什么区别。 “对了,”他说,随即问女房东:“看见前面月白衣服的女人了吗?” 女房东看见了,点点头。 “那是这家私房菜的老板,我姨。”张宋说,像个真正的哥哥一般慢慢地教导她:“小傅也喊他一声姨,你见了她,等于见了长辈,小傅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女孩儿,他只带过你来见长辈,王小姐,你才是我见过最高级的人。” 女房东一怔,张宋接着说道:“过几天还有一个宴会,到时候,你就真的要进入我们这个圈子了,你会见到很多很多比我更厉害的人,只用记住一点——小傅是你的底气,无论是谁,你都用不着害怕。” 正宫 女房东宴会的裙子依旧是张总选好送来的。 富二代跟个导游似的成天带她在上海吃喝玩乐,女房东都快忘了还有宴会这件事。 他在上海有房子,单层,不算室外就有三百多平,景观落地窗将近六米长,外面的露台还有个无边界泳池,富二代指着露台对她说:“到时候,就在那儿给你摆一摇椅,再把咱家花儿也搬过来。” 这样细致地规划未来,女房东听得愣住了。 他紧跟着说:“然后把楼下楼下都盘了,咱俩天天躺在这儿收房租,无聊了就做点爱情运动,刚好对面楼没什么人,出汗了还能换到泳池里接着做。” 又在胡说八道,女房东气得举拳就要锤他。 宴会在他们那圈里一个少爷新开的某个娱乐场所,那少爷她不认识,身边那个小明星女房东是认识的,来来往往的人,明星真不算少,女房东这辈子没见过明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为了不丢人,不是盯着脚尖,就是盯着四周的屏风,努力不让自己露出贫民嘴脸。 还没进门,富二代就被人叫去了,从他下车开始,周围的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除了在马戏区跟人吵架,还没这么多人看着自己过,女房东刚探出脑袋,就烧红了脸。 女房东看着灯火辉煌、衣香鬓影的大厅,门那样高,大理石延伸到人群最深处,门口立着两个五米高的巨大圣女雕塑,赤身裸体,栩栩如生,手臂举着流水的浅口陶罐,悲悯地望着低矮的人们。 不紧张是假的,她扯了扯裙角,努力让自己每一处都妥帖,张总送来的是一件酒红色的裙子,配了一整套首饰与鞋,灿烂而温和,既不招摇过市,也不泯然众人,最适合今天的场子。 “小姐,这边请。” 女房东朝侍应生点点头,高跟鞋稳稳地踏出好听的声响,灯光打在睫毛上,她一进门,立刻吸引了一众高声谈笑的小姐妹的目光。 富二代说,没主动和你打招呼的,不想搭理就不用搭理。 她心脏砰砰直跳,但仍然努力保持冷静,目不斜视,酒红的裙摆微微摇曳,挺直脊背,那一小圈女孩子一直注视着她走进来的方向,目不转睛,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朗。 “瞧,”她们雀跃地说:“傅少爷的正宫娘娘来了。” 女房东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想,这再不打招呼,就真的不太好了吧。 女房东在脑子里反复预演了一下对话的场景,正欲开口,身后忽然越过一个女人。 她步伐轻快自如,穿着黑色紧身长裙,耳上的流苏直垂到肩膀,头发像一匹丝绸那样闪耀着跳动的光泽,声音也如同音符摆动,朝那群小姐妹脆声笑道:“说什么呢。” 没有人在看女房东。 姐妹们的目光跟随着那个女人,左一杯右一杯地给她端酒,绕在身边,七嘴八舌地娇笑道:“你怎么来这么晚,没跟傅少爷一块儿?” “没呢,”女人笑了笑,细腰上钻石流动:“怎么,你们瞧见他了?” “我们还等着你把他带进来呢,这两年,傅少爷在外面体验生活体验上瘾了,咱们多久没瞧见了。” “jennifer这项链不错,瞒着我们认识谁了?” “还能有谁……” “吉娜才过分,你猜她今天和谁一块儿来的?” “王少?” “露露姐真厉害,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她叫露露。 傅少爷的正宫娘娘叫露露。 女房东哑了,在离她们大概十多步的地方,笑容扬起一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听着她们巧笑嫣然,尴尬到头脑一片空白。 正宫娘娘摆足了架势,在这个时候回了头,朝女房东妩媚一笑,撩了撩头发,露出她美丽的脸。 她说:“你是他那个房东吧?” 她甚至没有带富二代的名字,直接用一个暧昧的“他”,她的语气基本属于陈述句,偏生她要以一种惊讶的口吻说出来。 女房东说:“是。” “哟,”那群小姐妹像是开眼了,道:“真有这个人呢?” “打哪儿来的来着?” “说什么呢,瞧瞧人家这耳环,可够你一套房子了。” “怎么跟照片儿不太像——” 她们笑了一阵,笑够了,在露露身边的那个姐妹才拿正眼瞧了瞧一直默不作声的她:“原来是个房东,我看走眼了,还以为是谁家公主驾临了,好大的阵仗,——这裙子是傅哥拿钱给你买的吧?” “不,”女房东平静地道:“这是张宋送给我的。” “……” 那群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哑了。 露露也有点愕然,但还是最先露出一个笑容:“很适合你,张总的眼光一向很好。” 姐妹也缓过神了,开天辟地地找了一个新角度,讥诮道:“这么快连张总都巴结上了,真够能捞的。” 女房东说:“还行吧。” 笑话,她行的端做得正,才不怕这些人,她敬畏张宋,是希望这个哥哥能看得起自己,并不是因为他有钱,她不怕有钱人,尤其是有钱的坏人,她见多了。 姐妹们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都傻了,仍然是“正宫娘娘”露露最先反应过来,朝姐妹娇嗔道:“怎么说话呢,不许对新妹妹这样不礼貌。” 说完,她径直朝女房东走过来,亲热地挽起她的手。 “走吧,”露露声音愉悦:“我带你去外头逛逛,这里面可大了,你一定没见过。” 确实没见过,出了喝酒的大厅,外面已经夜色微浓,庄园里植物芬芳,蜿蜒曲折,每条路都宽阔平整,路露开着一辆红色的车,降下窗户,在园子里慢慢地开过。 她长得很漂亮,而且有几分眼熟,也许美女大抵都是相似的。 女房东坐在副驾驶上,坦然又冷淡地看窗外绵延的景致,露露一直带着笑意,时不时说一下这个园景是哪位大师做的,那边的场子又能拿来干什么,晴天雨天,两种功能,听上去像个尽职尽责的小导游。 女房东听着,偶尔嗯上一声。 她知道露露的意思,无非是给她这个小城市来的女房东展示展示他们高贵的生活,炫耀炫耀她们优渥的快乐,可惜女房东根本没听说那个大师,也从来没打过高尔夫,除了偶尔嗯上一声,她表情也没有变一下,反而还皱起眉头,指指那边一条白色的大路:“那里为什么要绕一大圈呢?不麻烦吗?” 露露开着车,笑着说:“妹妹不懂,那是给他们骑山地车修的路,过了那块儿山,就是直下的自行车道,能专业比赛的那种。” “哦,”女房东涨了知识,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这种平静的态度惹恼了露露。 她笑盈盈地道:“房东妹妹,daniel和你说过我吗?” 女房东没听过:“daniel?” 露露笑出声音来,善良地强调了一遍她自己极度正宗的美式读音:“是念dan—i—e—l啦。阿傅的英语名字,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平时不说英语,所以他在家也不说。” “……” 无论她怎么激,女房东就是不生气,什么叫处变不惊的正宫娘娘的气度,这才是正宫娘娘该有的气度,可她又怎么做得到?这样高调地带来宴会,女明星红毯级的裙子,并且还是那个张宋给的,露露做梦都不敢想。张家那两兄弟是什么人,露露跟在富二代身边的时候,张扬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对,至于张宋,更是从来没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 露露气得面容扭曲,白皙的手背几乎要爆出了青筋,攥着方向盘,砰的一声,开到路边。 车子鸣叫了两声,熄了火,路灯冷白地照下来。 半天,她平息之后,才温柔一笑:“就逛到这儿吧。” 前面是露天的餐台,人声和乐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欢乐又嘈杂。 女房东说:“谢谢,车技不错。” 像打发一个司机似的。 她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刚关上门,没一会儿,露露又叫住了她。 露露的笑容如同灯火一般灿烂,指了指女房东刚刚起身的副驾座位,温柔道:“这个位置,就在你刚刚坐的这儿,我和他,我们俩在这个位置做过。长安街边,红墙檐底,做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得见他们家窗户。” “想什么呢?” 被人撞了撞胳膊,发呆的女房东才回过神来。 是张扬。 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没什么。” “这个位置,就在你刚刚坐的这儿,我和他,我们俩在这个位置做过。长安街边,红墙檐底,做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得见他们家窗户。” “嫂子?”张扬又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好奇道:“你咋啦?” 女房东使劲摇了摇头,才将神智拉一点到和张扬的对话上来,说:“想了点儿事情。” “嫂子,”张扬试探地问道:“傅哥跟你说过回北京的事儿没?” “没,”女房东实话道,又微微皱眉:“出什么事了吗?” 听见她说没有,张扬立刻摆摆手,避重就轻地嬉笑:“害,没事没事,能出什么事儿,没提就最好了,现在丁家就是个漩涡,回去就出不来了,我就希望我傅哥跟你在一块儿,快快乐乐的!” 女房东笑了笑,想起富二代曾说过张扬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就是大熊猫似的存在,她越来越看出这个比喻的妙处。 她问:“你傅哥呢?” 张扬说:“别提了,刚刚有个不怕死凑上来跟他说路露来了,他找人兴师问罪去了。” 女房东微怔一下,道:“兴师问罪?” 张扬笑了:“你还不知道呢,嫂子?傅哥身边的女孩儿那么多,就跟她闹得最难看,大家都知道今晚傅哥要带你来,谁敢喊上她?在办宴的人里问了一圈,嘿,结果是她自己跑过来的,都散伙三四年了,真够没皮没脸的……这会儿傅哥估计还在发脾气呢。” 发脾气…… 女房东呐呐地问:“为什么闹那么难看?” “你真不知道?” 女房东摇摇头。 张扬道:“这个路露,她勾搭上傅哥没多久,就把自己的姐姐介绍给了傅哥他爸。傅哥那时候在国外,傅哥一边儿跟这个路露好,路露她姐一边儿千方百计地跟傅叔叔好,圈子里不少人都知道了,傅哥还蒙在鼓里,真是……奇耻。啧,还好傅哥后来跟路露掰了,那女人还演琼瑶剧似的,觉得自己委屈,跳河都跳了好几回。” 姐妹勾搭父子,这豪门狗血剧情,女房东都愣住了。 难怪……难怪自己觉得路露眼熟。 原来是像那个仙女,富二代口中无不讽刺的一声“小妈”。 女房东思忖着,往嘴里送了一口酒。露台宴池里,周边的音乐愈演愈烈,夜幕笼罩着整个庞大的庄园,只有酒绿灯红长久不歇,人群迷醉,通宵达旦,在所不惜。 “嫂子,”张扬又挨挨她,这回有点激动了:“傅哥在那儿呢!” 是在那,袖口卷到小臂,懒洋洋地站在灯火微暗的台阶后,对面的,是路露,说着话,捂着嘴,眼波在灯光下粼粼流转。 还敢哭? 女房东那一点幽幽的火气终于全冒了上来。 “我不明白,……阿傅,什么时候,我也成需要你点头才能和你出现在一个场合的人了?你还没有原谅我?是吗,你还在生我的气……” 路露的脸微微有些发白,眼睛却是红的,两个人站在风口,风一吹,她楚楚可怜成一朵娇贵的玫瑰,仿佛夜色也能将她压碎,凡是人见了没有不怜惜的。 富二代:“别在这儿跟我叽叽歪歪。” “……” 路露凄清的,慢慢的一笑。 她真的爱过富二代,她可能是这个圈子里唯一一个真的爱过他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厌恶她,反感她,那些女孩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得不到这个人的爱,她们也不在乎。 而自己不同。 路露爱富二代。 她可以召之即来,但不可以挥之即去,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他身边,直到现在还沉浸在这个梦想里。 路露伤心极了,固执地问:“就是因为我姐姐,你不肯原谅我,甚至还要跟我当仇人,是吗?” 富二代乐了,他说:“你说呢?你勾引我,你姐去勾引我爸,要是成功了,你喊你姐一声妈,我还得给你们姐俩颁发个爱岗敬业奖呗?” 勾引,瞧瞧他的用词。 路露的眼角微弯,似哭非哭,自嘲地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我和路丝不是一起长大的,你就是不信我,三番两次地侮辱我,侮辱我姐姐……” 富二代没耐心了:“那你在这儿干啥呢,知道我爱侮辱你,还非得往我这儿凑,这不是找的慌么?” “路露。” 他说,由于声音在风里有些碎,她听不清他喊的是路露,还是露露,她为这一声似是而非的久违的露露,几近感激涕零,立刻湿了眼眶。 富二代说:“你还没想明白吗,是我跟‘你’玩完了,和你姐有什么关系?我侮辱你,是因为我想侮辱你。”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路露咬咬牙,向前一小步,弯下腰,祈求一般地抓着他的胳膊。 “阿傅,”她的哭腔飘在夜色和灯火里:“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 “哗!” 一杯酒,稳稳地泼在了路露的脸上,酒液顺着她的脸流下来,滴滴答答,女房东泼完酒,举着空杯子,冷漠地站在旁边,端庄的红裙子分毫不乱,在风里,沉得发艳。 人群哗动。 富二代看着她突然出来泼人的女房东,有点儿愣神,——要知道,他以前在女房东面前跟其他女生撩骚,她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如今,在陌生的上海,在华丽的宴席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勇闯天涯,抬手就赏了前女友一杯酒。 富二代激动不已,媳妇终于有危机意识了。 他笑了,没理路露的错愕与呆滞,把自己的衣袖从路露手里抽出来,摸摸女房东的手,问:“怎么跑这儿来了?风大得很。” 路露脸上仍然滴着酒,睫毛和眼线黏在眼周,第一次,这是路家二小姐路露第一次被人泼酒。以前和傅少爷好的时候,她风光无两,抓住机会,放肆地往以前看不惯的人脸上泼酒,富二代从来不说什么,由她去,她泼了好些人,那时候她狐假虎威,随心所欲,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恩宠。 这么多女人里,她路露和富二代好的时间最长,传得最远,谁见了她路露,不先喊上一声小傅夫人。 可现在,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房东泼了酒。曾经给予她无边恩宠的傅少爷,却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 路露不敢相信。 “看什么,酒是我泼的。”女房东出声道,路露僵硬地把目光转移到这个女人的脸上。 女房东慢慢地收回酒杯。 那些醉生梦死喝酒狂欢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了,探头探脑地看着她们。女房东微微歪了歪脑袋,又拿出那副气人的假装无辜表情,她妆容完美,笑容平静,和此时狼狈的路露截然不同。 她露出体贴的微笑,慢慢地说:“我想了想,路小姐,关于你刚才说的话,我觉得恰恰说明了你挺可怜的,在车上就做了一次,这么多年,瞧你给惦记的,看来你既没得到他的心,人也没得到几次。” 路露脸色变得煞白,女房东仍不解气,引用了一句傅总的名言:“跟我争宠,你也配?” 富二代惊呆了。他真是无比后悔没选在人群中央和路露说话,导致观众们只敢远远地看,根本不足以欣赏他媳妇霸气的身姿。 路露的表情可以说是精彩纷呈,震惊与耻辱交错,难堪和委屈混杂,整个漂亮的脸蛋一片灰颓,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 最后,她把目光转到了富二代脸上,满脸都是淋漓的酒水,眼眶红了一大片,啜泣道:“阿傅,我……” 女房东不高兴地鼓起嘴,打断道:“张扬说这里可以划船。” “走,”富二代马上道:“划,使劲划,我叫张扬在前头划,不把这儿的湖划干了,咱俩就不回去。” 远处看好戏的张扬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说完就带着女房东走了,像是完全忘记路露这个人,他牵着女房东的手走,富二代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牵过女孩的手,她们,包括自己,可以坐在他腿上,趴在他身上,挽着他的胳膊,他从不说什么,可是……可是。 谁知他们这样的人,最吝啬的反而是普通男女最简单的牵手。 路露慢慢地回过一点神,像是梦醒了,又冷又黑,四年过去,她突然发现自己和那些一天一换的莺莺燕燕根本没有区别,难怪张扬从来叫不对她的名字。 脸上的酒辛辣刺鼻,慢慢被风吹干,人脸讥笑,两个小时前还喊她“正宫娘娘”的那些小姐妹们,没有一个给她递一张纸来。 ※※※※※※※※※※※※※※※※※※※※ 王傅全员狠人 立春 女房东没想划船,已经凌晨,她困得不行了,打了个哈欠。 富二代还在想刚刚她冲过来泼酒的样子,越想越心潮翻滚。 他忍不住问:“你知道她是谁么?” 女房东点点头:“张扬跟我说了。对了,刚进大厅的时候,还有人还说她是你的正宫娘娘来着。” 富二代听得皱眉,随即又笑了:“哦?那你胆子这么大,正宫娘娘也敢泼,不怕我对她余情未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抬手扇你?” 女房东闻言撇撇嘴,回答道:“你扇我我就扇回去呗,你要是喜欢她,我走了就是。” “真的?” “当然,”女房东的手还在他手里,站直了,面对面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富二代,我和你在一起,不是祈求你的爱,是我在分享我对你的爱。” “你对我的好,不是我求来的,你要是喜欢别人,我立刻就走掉。” 她的眼睛明亮,声音也坚定,富二代想起七夕节,在马戏区绿色的楼梯上,她把只有一根的红色手链送给他。 她一直这副模样,即使在马戏区灰扑扑的日子里,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爱的,她恨的,她都能参破,春天种花,秋天泡菜,她的一切都靠自己争取,即使是对这样一个花花公子遥不可及的爱意,也坦坦荡荡,大大方方,丝毫不寄希望谁的一点垂怜。 比起混混沌沌的自己,倒是他傅某高攀了。 他笑了,将她的小手在手心里攥得更紧,眉毛弯弯地舒展开,在夜色里,显示出星光般的温柔。 鼓起勇气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的女房东只看见他这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不高兴了,吸吸鼻子,调转目光道:“当然啦,你要是真对她余情未了,我不走也没用,你要真因为她姐姐才赌气和她分……哎呦!” 她话没说完,原本眼神宠溺的富二代突然抬手就给了她脑袋一下子。 “疼。” “知道疼呢,”他听得恼火,语气不善地道:“想什么呢你?叫你少看几本八点档文学,她姐是她姐,她是她,我还不能俩人一块儿讨厌呢?不信你试试,就算小语去勾引我爸,我照样喊你媳妇。” 女房东气坏了:“什么叫小语勾引你爸?小语能去勾引你爸吗!?有你这么打比方的吗?!” “就那意思呗。” 两个人牵着手,在园子里又走了一会儿,吹吹风,这样豪华的庄园式会所,夜风都带着璀璨,空气也是香香的,富二代瞧见女房东真有点儿困了,刚想开口,女房东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接起来,来电显示是吴姐,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急得快要哭了:“你是小、小夏吗?” 那边鸣着笛,脚步声十分嘈杂,有惊恐的呼喊,还有砰砰的敲击。 吴姐出事了。 女房东花了好几个小时从狂欢派对赶到了江尧二院,恍惚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张宋的私人飞机停在江尧某个专用机场,天刚刚才有一点鱼肚白。 吴姐已经被推进了急救室,是她的邻居报的警,邻居是一个独身女子,刚过二十,女房东赶来的时候,她坐在医院苍白的走廊上,浑身发颤地哭着。 女房东问:“我是小夏,我就是小夏,是你给我的打的电话吗?” 邻居的哭声一下就大了,使劲点头。 “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邻居还是哭,还是旁边守着的社区物业腾出空答道:“伤势太重了。” 女房东都快急疯了:“我知道伤势重!我说的是为什么受伤!” 去上海之前,她还在问吴姐自己的裙子怎么样,吴姐笑她小家子气,说今年过年好好给她买两条。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出这样的事!? 邻居抽泣着,说:“我……我听见他们家在吵架,砸东西……他们家经常吵架,她有个男人,老是和那个男人打架,后来,那男的跑出去了,在楼道里大骂,我感觉他喝酒了,有点吓人,就给物业打了电话。他们两个三天两头都这样,动不动就吵得很吓人,过两天就好了,我就没管……后来出去拿外卖的时候闻到屋子里的血腥味……” 等警察赶到强制破门之后,吴姐的身子倒在殷红的血泊里,整整半个客厅的血液尚未凝固,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铁锈气息。 物业身心俱疲,按按太阳穴,接口道:“真的没想到会有这种事,这个何先生平时看上去还挺斯文的,喝醉了就和吴女士打架,昨晚跑出去,还打伤了我们的保安,太吓人了……我们私下调解过好多回了……吴女士事业有成,怎么会有这样的丈夫……” 富二代问道:“报警了没有?” 物业攥着手机,脸上难看地道:“报了是报了……” “然后呢?警察呢?” 物业慢慢地道:“何先生酒后开车,在湖里坠亡了。” 女房东身子一晃,被富二代扶住了。 邻居猛然尖叫道:“就是个疯狗!三天两头在屋子里闹得整栋楼都害怕!从来没见他上过一天班,整天开着车出去喝酒!喝醉了就在楼道里骂人!那姐姐天天出面给大家道歉!她疯了,找那样的男人!!” 吴姐从来不和她说这些,女房东只知道那是个家暴的人渣,没想到竟然还是个丧心病狂的畜生。 女房东的心跳很糟糕,盯着急救室的灯,咬得嘴角都发白。 富二代问:“进去多久了,医生怎么说?” 物业摇摇头:“多处器官损伤,还割腕,送来的有点晚了……” 邻居害怕自己要承担责任,大声地哭起来,女房东伸出手,试着安抚一下这个小妹妹,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 倒是物业说:“不管你的事,要不是你,恐怕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而且,连签病危通知的家属都没来……” 富二代一怔:“一个都没有?” 邻居噙着眼泪:“吴姐姐手机里只有小夏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我才给她打的电话……” 女房东知道。 吴姐是江尧底下农村来的,父母在一场事故里去世,寄养在叔叔家,学也没能上,自己出来,从帮人洗头做起,开了自己的美容院,开了三年,越做越大,老公卷钱跟美容院小妹跑了,在马戏区消沉了几个月,又开了‘江湖再见’,如今在江尧市的餐饮界,算是说得上话的人物。 吴姐聪明又勤奋,从村里出来的洗头小妹到大城市的老板娘,她一步一个脚印,一直稳稳当当。她还敢爱敢恨,以前在叔叔家受欺负,一出来立刻跟家里人斩断了联系,婶婶死了也不回去;在女房东这里租房子的时候,很落魄,作家给吴姐买过暖手宝一类的小东西,江湖再见营业的第一年,吴姐给作家发了一万块钱的红包。 可惜她遇见了那个老何。她从来不说“我男朋友”“我老公”“我前夫”一类的话,只喊他老何。 老何把她的美容院整垮了,老何带着小妹卷钱跑掉了,老何殴打得她浑身都是伤痕,她重新开始过日子,老何为了钱又回来找她,依旧把她殴打的浑身都是伤痕。 可是她仍然不肯和他分开。 吴姐对女房东说的是:“你不懂,我这样的人,就配这样的,我没人爱,只有他爱过我。” 她的骨子里,还是那个农村里寄人篱下的小女孩,人生到了三十多岁,人人都喊她一句吴女士,可她还是不肯看高自己一眼。 而她遇到的温暖又那样少,一点点,就要了她的命。 天空开始亮起来了,急救室外依旧死气沉沉,二十岁的邻居还在哭泣,她是个主播,隔着屏幕,拥有各式各样的爱意,此时此刻,身上带着别人的血,孤零零地在长椅上坐了一夜。 将近五点的时候,急救室的门打开了,女房东在这样的酷暑手脚冰凉,看见眼睛通红的护士推着车子飞跑出来的时候,猛地追上去,差一点就摔在地上。 护士一边跑一边喊:“这边转病房!呼吸科呼吸科开机子,肺功能不行了!!” 病床上的女人哪里是吴姐,她那么白,白得像是一张纸,浑身插着管子,像是一张被无数只笔穿破的废弃的试卷,这不是她的吴姐,不是那个穿着艳红色袄子,在繁忙的大堂里笑吟吟地朝她招手的吴姐。 女房东像是一瞬间被人重重地砸了一下,心头大悸,抓着吴姐的病床栏杆,哭得喘不上气来。 吴姐意识还有一点点清醒,看见小夏来了,抬了抬眼睛,张着嘴要说话,她嘴里罩着呼吸机,说不出话来,只能看见白色的唇瓣轻微地一翕一合,像白色飞蛾将死的翅膀。 女房东抓着栏杆,跟着护士在走廊里狂跑,高跟鞋跑掉了一只,她跌了一下,膝盖在地上拖着,很快不知道怎么又站了起来,依旧跟着病床哭,一边哭一边喊着呼吸科。 吴姐看着她,这个手机里唯一一个保存的联系人,这个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将她全然接纳的年轻的女房东。 不行,她的命也不行,和自己一样,也是没有爸爸妈妈,自己还好一点,至少是死别,而她的母亲虽然活着,却抛弃了她。 可是她为什么这样勇敢呢,你看她身边这个奔跑的小伙子,吴姐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东西是贵是贱一眼就能看出来,人也一样。 那明明是个很贵很好的男人,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呢。 她会一无所有,她会受到伤害的。 吴姐好想和小夏再说说话,她知道小夏和这个男人去上海啦,上海可是大城市,作为小夏的娘家人,她一定要给小夏的场子撑的足足的。 吴姐无法呼吸了,机器强制地给她灌入充足的氧气,她只感觉自己在吸毒一样痛苦,浑身上下如同刀砍斧磨。 她还看到了那个二十岁的小邻居,胆子小,还叫她帮忙打过蟑螂,此时哭得说不出话了,还有那个老是催她交钱的物业…… 老何呢?老何为什么没有来? 为了留住他,她甚至不惜割腕,难道他这样也不肯来吗? 老何在哪里? 在快速晃荡的病床上,一颗细小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下来,滑得很慢,好像它也生命垂危,她依然动着嘴唇,极力想要说话,女房东一直在哭,大脑昏昏沉沉,反反复复地问:“什么……吴姐,你说什么……” 女房东跟不上护士的速度了,她崴了脚,跑这样快,每跑一步都像要将腿骨折断,富二代喘着粗气,一把将女房东拽下来,牢牢地搂在怀里。 生命的最后时刻,吴姐听见了富二代的声音。 他说:“吴姐,你放心……他在往这边赶了。” 吴姐露出笑脸。 护士推得很快,女房东被富二代死死地抱在怀里,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插满管子的吴姐一个人被推走,她疯了似的要挣扎开,她越挣扎,富二代抱得越紧,到最后,两个人都抱得发痛,可是富二代仍然不松开她,她朝前伸着胳膊,拼命地想继续追上病床,却只能脱力地往下坠,徒劳无功地一遍遍哭喊着吴姐。 “吴姐!” “吴姐!” “吴姐!……” 女孩的喊声,回荡在医院里,即使是听惯痛哭的医生,也为之感到悲戚。 北京时间五点五十九,护士还没有跑到呼吸科的急救室,病人吴立春便停止了一切生命特征,死亡时间差一分钟六点,外面的天空,刚刚亮起大半。 女房东没有将她和老何葬在一起,两块墓碑一前一后,希望下辈子,换老何卑微地祈求吴姐姐的爱。 如果有下辈子,不遇见也罢。 吴立春女士在半年前就立好了遗嘱,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一场猛烈殴打后的割腕带走了她的生命,房子和车子全是老何的名字,江湖再见留给了小夏。 明星吗? 作家前一阵收到了一条没头没尾的短信。 “敬爱的作者虫单,您好,我们是fake影视公司,旗下有《成都森林》《朝光之城》等大热版权及影视,签约作者有q大,江北,我们诚心希望与您展开合作……” 他不是第一次收到这种诈骗短信了,估计对方接下来就要让他将新文的大纲和前三万字发过去,再然后,他还没写完,盗文网站已经写完了,收益全进了对方口袋。 作家卡文卡了三天,正在心烦意乱,骂了句脏话就把短信删了。 第二次收到这个短信的时候对方开始润色:“乐扣网的大热作者虫单大大,您好!我们是知名影视公司fake,证件齐全,欢迎见面,拥有众多优质演员和一流编剧,薪资丰厚,前景广阔,我们怀揣着诚挚的心灵向您发出邀请……” 作家没理。 第三次收到的时候作家差点疯了:“也许,在这迷茫的网络世界,您对我们怀有戒备!也许,在这横流的物欲社会,您坚守着纯洁情操!终是庄周梦了蝶,您是恩赐也是劫,终是李白醉了酒,您是孤独也是愁,星河滚烫,您是人间理想,皓月清凉,您是人间曙光,我们是fake,在三生石下等了五百年,只为您的签约。” 作家回复:“你再给我发短信,我就报警了。” 吴姐的葬礼突如其来,大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真的是那个一起租房子的吴姐。 去年过年的时候,站在人来人往的餐厅里的吴姐,穿着富丽的颜色,眉毛眼睛也画得很浓,活脱脱一枝鼎盛的牡丹,就这么在某天清晨成了一张白布。 吴姐的去世对女房东造成了极大的打击,直到葬礼结束,她仍然每天都素面朝天,眼角黑了一圈,整个人都灰蒙蒙的。 葬礼举行的还算阔气,吴姐没有家人,来的都是邻居和生意伙伴,大家互相不认识,都没怎么说话,那天又下了雨,整个仪式举行得简短又阴沉,与吴姐起起伏伏的跌宕人生相比,十分潦草。 作家多愁善感,连夜写了几篇文章,写得情深意切,偷偷烧给了吴姐,希望能聊以慰藉吴姐的在天之灵。 从葬礼上出来,大家都井然有序,高中生帮女房东打着一把黑色的伞,两个人走在前面,都没讲话,场馆外是一大片绿地,在雨里,显得有几分雾气腾腾,穿着黑衣的人群慢慢地走在雨里,气氛静谧又冷清,作家正在默默哀愁,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 嗡嗡嗡嗡嗡呜呜呜呜嗡嗡嗡。 作家连忙道了声抱歉,手忙脚乱地接起来。 对面传来十分专业以至于像是机器人的声音:“您好,您不喜欢短信的方式,所以我们决定电话联系您,亲爱的作者虫单,我们是对您一往情深的fake……” 富二代瞟了他一眼,作家又气又羞,脸都红了,一句话也没说,马上挂了电话,毫不犹豫地拉黑了骗子。 “江湖再见”不是一间十几平方的小铺,不仅有许多稳定回头客,也承载了吴姐的多年心血,不管是经营还是卖掉,都是一个慎重的决定。 富二代跟女房东为了店子的事情跑了将近半个月,他倒是有朋友能接了这个店子,看在他傅少爷的份上,估计还能以比市价更高,但是他提出了另一个方案。 “你手里那家店子,不是正准备扩大吗?开店子的两夫妻也是白手起家把店子做大的,有能力,又是老熟人,你把‘江湖再见’盘给他们,留一部分股份,再把在马戏区那家店子接到手上自己做,这样你就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子加‘江湖再见’的分红。‘江湖再见’厨师不准备走,那两夫妻只管经营,不算难事,亏本几率小,你只管收钱,也不用两个区来回跑,到时候马戏区拆迁,马戏区的店子赔款全是你一个人的。” 女房东想了又想,只有一个问题:“那……我能做好马戏区这店子吗?” “能,”富二代道:“我们俩一起。” 女房东抬起头看着他。 其实这个决定也很唐突,但富二代从来就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他只做自己当下最想做的做的事情。 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理由长久地留在江尧。 从上海回来之后,富二代越发不愿意回到北京。 在江尧,没有人害他,没有贪图他,他有了能光明正大牵手的小夏,身边的兄弟并不会想着他赶紧死掉。 独宠他的北京,针对他的北京,等待他的北京,娇惯和吞噬掉他整个人的偌大的北京。 路边的流浪歌手唱着《成都》,用地理的方式硬生生地打断了傅少爷的幽怨。 他气笑了,这个流浪歌手唱功不错,胡子拉碴,要不是富二代在这块儿住了两三年,知道他每天按时卖唱,真会以为他是个四处漂泊的人。 他掏出手机扫码,扫了他十块钱,跟他说:“换首歌,唱个《北京北京》来听听,汪峰那个。” 歌手说:“不唱。” 富二代指着那明码标价的牌子说:“不是十块钱一首,可以随便点的吗?” 歌手说:“这是我最爱的歌,得加钱。” 富二代骂了一句神经病,又扫了二十。 歌手唱了。 “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 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器之音 我似乎听到了他烛骨般的心跳。” 富二代在风里咳了咳,不听下去了,掏出手机给群里发消息:出来喝酒,搞快点 随后艾特高中生:好好学习,抓紧训练 富二代找了个街边的最香的大排档,拿着菜单点点点了几样不要的,其余全现在就要,整个架子上都排着他一个人的点餐,后面儿排队的人眼睛都瞪歪了,豆腐上来的时候,作家和小白来了。 作家第一句话就是:“傅哥,你遇上什么好事儿了?” 富二代真是想锤死这个人,他说:“就你还写书呢,借酒消愁知不知道?老子叫你出来喝酒,那是老子心烦,怎么可能是遇上好事儿!?” 作家搓搓手,讪笑道:“我傅哥手眼通天,还会心烦嘛?” 富二代翻了个白眼给他,小白说:“可不能喝太醉了,上回作家喝醉了,在大街上吐了我一身。” 作家忙道:“是是是,这回咱哥几个就吃肉,吃肉,少喝点儿。” 富二代嗤笑道:“这破酒还能喝醉,菠萝啤都能辣死你了。” 夜风吹起,三个人一边吃串一边喝酒,富二代原先是最不爱来这种地方的,他怕油怕脏,作家知道他是真心里难受了,什么也没说,嘻嘻哈哈地说着闲话,酒开了一瓶又一瓶,富二代吹完了他在滑雪场绝地求生,又要吹在南极洲观光旅游,说他自己傅小少爷的辉煌人生,滔滔不绝。 小白喝了不少,眼圈开始浮晕,听得云里雾里,仍然凭借强大的自制力道:“我们喝醉了,不能再喝了,南极真的有导弹基地?” 作家酒量小,又上脸,明明喝的最少,没一会儿就像喝了几斤二锅头似的,满脸通红。 他发表感言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相逢犹恐是梦中,今朝有酒今朝醉,离人心上秋意浓。前几天,陶梦媛……还跟我说生日快乐呢,那天还有个电影上映,我票都买好了,imax,连号座,还是没理人家。” 富二代道:“作的。” 小白也说:“活该。” 作家斥了一声道:“你们懂什么呀!” 富二代怒从心起:“你他妈闭嘴吧,没出息的东西。” 作家拍桌:“姓傅的,你再说一遍!” 富二代一脚把旁边的空椅子踹翻:“没出息的东西,说你怎么了!?” 作家摸着脑袋,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拍胸脯:“今天我请了,你们俩随便吃,随便吃!我请客!” 富二代哗啦一声站起来,对旁边一圈座位说:“我请,今天在这儿一块儿喝酒的,我都请!” 众人还没来得及鼓掌,作家又扯着嗓子道:“我请!我全请!全江尧市的人都来参加我俩的婚礼!” 富二代更来劲了:“他妈的,老子不比你有钱,全宇宙的人我都请!我爸是银河系系长,全宇宙的人都得看着老子结婚!” 得,喝醉了在这扯淡呢,众人整齐划一地翻了个白眼,接着各自转身。 作家挥舞着胳膊:“你个大渣男,你才结不了婚呢,小夏能嫁给你,我明年就能得诺贝尔!你天天跟女粉丝睡觉,还要回去继承家产,就你还想娶小夏,你算个什么东西。” 富二代啐道:“你个老处男,就凭你还想跟人小陶老师约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人家莫学长下雨天顶个外套跟小陶老师在一起,跟韩剧里跑出来似的!你呢,还在吃村里的过期腊肉!” 小白站起来劝架道:“别吵了别吵了。” 作家一把推开他:“你干嘛呀,就知道当老好人,天天出去打牌,正事不干,还追逐艺术梦想呢,两年了,你干了什么呀,打牌打赢几个七旬老人,还把你爸气跑了。” 富二代也说:“就是,没用的东西,天上的仙女都喜欢你,你白长这么大个子,看上去跟个男人似的,婆婆妈妈,还送花,老子看得出来,七夕节那天你的花是给小夏买的,你喜欢小夏是不是?老子知道你喜欢小夏!” 作家跳起来道:“卧槽,真的假的?!” 富二代激动极了,道:“可不是!” 小白更激动,一把把手里的酒瓶摔了,绿色玻璃哗啦一下暴裂开来,如同夜里的烟花。 他说:“不喝了!不喝了!我要回去工作,你们懂什么,你们就知道躺在家里骂政府,我不喝了,我要回蝙蝠洞了。” 富二代骂道:“老子还要回氪星呢!神经病!” “人们在挣扎中相互告慰和拥抱 寻找着追逐着奄奄一息的碎梦 在这儿我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在这儿有太多让我眷恋的东西。” 遭到老板驱逐的难兄难弟勾肩搭背地走了,江尧市的霓虹美丽非常,秋风吹来,嘴角的辣椒壳壳随风翻飞,作家走着走着忽然发骚,扭着往富二代怀里蹭:“傅哥,你快把灯关了,照死我了,太亮了。” 富二代一巴掌就把他扇开了:“智障,那叫电子大屏知不知道,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哥高中追女孩儿那会儿买了全二环所有的大屏,一晚上,就播叉叉叉生日快乐,你知道多少钱?” 作家说:“什么叉叉叉,你追那女孩儿是少数民族?” 富二代拳打脚踢:“叉叉叉就是某某某,这都多少年了,老子还哪还记得她名字!” 小白看不起他:“那再多钱有什么用?你给那些女孩花钱,有什么用?!” 富二代道:“怎么没用!老子今天非要买个新洗衣机不可!那姓王的,连买个家具都抠抠搜搜,等结婚以后,看我不收拾她,我成天买新洗衣机,我气死她!” 作家哈哈大笑,说:“没用,傅哥!你真没用!” 小白忽然指着前面说:“那是谁?” 富二代不耐烦地道:“又来了,真当你是蝙蝠侠,成天抓坏人呢?” 小白说:“我说那个大脸!” 作家揉了揉眼睛,看见对面大楼的电子屏幕上果然正在放一个明星的怼脸镜头,是个最近畅销的口红广告,颜色又艳又娇,活脱脱一个大美女。 作家说:“什么大脸,这叫特写,特写懂吗!?” 富二代仔细看了看,像是忽然有点清醒。 他站在原地,盯着屏幕,直到那个热播广告重播三遍结束,他才醍醐灌顶。 富二代皱起眉头道:“这不是那个杨……” 作家打断:“不是杨幂好吧,你上回也认错了,你怎么看谁都是杨幂。” “杨云慧吗?” 小白摸摸后颈:“杨云慧是谁?明星吗?我感觉我在马戏区见过这个人呀。” 作家宛如冷水浇头,世界瞬间变得一片清明。 为了求证,三个人站在大楼对面等了半个小时,广告再一次出现了,作家震撼地盯着闪烁的电子大屏看了一分钟。 真的是杨云慧。 那个被人截胡的十九线,和他在路灯下散步、告别、差点接吻的女演员。 如今风光无限,代言了高端产品,签有名字的广告在城市中央的大屏上循环播放。 “等我知名度高一点,粉丝多一点的时候,我帮你发个微博,叫大家都去看。” “乐扣网的大热作者虫单大大,您好!我们是知名影视公司fake,证件齐全,欢迎见面,拥有众多优质演员和一流编剧,薪资丰厚,前景广阔,我们怀揣着诚挚的心灵向您发出邀请。” ※※※※※※※※※※※※※※※※※※※※ 应该还记得杨云慧吧! 我可以约她吗 门打开,又是一个穿着制服的送货小哥时,女房东炸毛了。 她跳起来大喝一声:“富二代!” 富二代从房间里探头出来,看见家电商的橘色制服,立刻明白了。 他经验十足,马上垂眸道歉:“对不起,我真的喝醉了。” “你喝醉,你喝醉怎么不给希望工程捐钱,怎么不把马戏区买下来呢?喝醉去商场里买十二台洗衣机,你脑子有病是不是?” 富二代楚楚可怜地道:“再给范大爷他们家送一台吧,对了,你挂咸鱼上面的那几个卖出去了么?” 不说还好,女房东更来气了:“谁会在二手平台上花两万块买洗衣机啊!” “那个……”送货小哥听了半天,讪讪地插嘴道:“是王小姐吗?您今天刚下单的家电套餐,请问现在签收么?” 女房东头都疼了,气得跺脚:“你到底买了多少呀!” 富二代怔了一下,随即笃定道:“不可能,我只买了洗衣机,送错了。” 送货小哥看了看地址,犹豫道:“应该是没错的……” “没错。” 屋外忽然走进一个人,穿了一件宽阔的驼色风衣,内里搭配了精致的细纹西装,格调非凡,惹人注目,崭新的皮鞋碾过灰尘,眼镜似乎也换了,漂亮的金边衬托得他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洁净而高雅,意气风发的嘴角,俨然一个……淘宝模特。 富二代拧着眉问:“你不热?” 作家额上渗着细小的汗珠,他咳了一声,掩饰道:“还好。” 女房东问:“你买电冰箱干嘛?你中彩票了?” 作家故作神秘地摇摇头。 “找到卢阿姨了?” 作家脸都气青了,道:“我就不能靠自己的本事发达吗!?” “嗤,”富二代轻笑一声:“你那是靠自己本事发达的吗?年轻富婆不是富婆?” 送货小哥的脸色微微一变,迟疑而不失艳羡地打量着身边穿着金碧辉煌的作家,作家脸色白了又红,连忙签了字,赶紧让小哥走了。 女房东被他们俩这哑谜弄糊涂了,但也知道作家肯定遇上了好事,又急又喜地拍了拍作家的肩膀:“说呀,怎么啦?你真发达啦?你这几天去广州遇到谁了?” 作家微赦道:“不是遇到谁了,我去签合同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挺直了脊背,眼镜边沿一闪,眼含泪花地锤了锤自己二两肉的胸脯,信誓旦旦道:“从今往后,我就是有金主的人了!小夏,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大家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从今天起,大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把大家都照顾得吃香喝辣的!” 作家今非昔比,说到做到。 不仅给家里买了一整套的新家电,甚至还给高中生报了好几个名师一对一辅导班,高中生从训练场下来就知道了这个噩耗,提着书包全江尧追杀他。 要给白哥买最新款的38功能健身器,给女房东买一整套香奈儿的化妆品,作家思来想去傅哥缺什么,最终给他买了几条时尚花纹的大裤衩。 傅哥送给他的二手奥迪依然很好开,作家没有买车,唯一买给自己的东西是一款喜欢了三年的键盘,其实早就换代了,可他还是觉得梦想成真,太好了。 给爸妈买了更贵的医保,给爷爷买了一套新的钓具,重修了家里的院子,他的版权费还足余一套市里房子的五成首付,这简直是作家这么多年只敢在梦里想的事情,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余额和合同,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看,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被全剧组丢在她们家走廊上的杨云慧,真的成为了拥有千万粉丝的女明星。 谁又能想到那个出言不逊的虚假小白花,演技太差被骂到退圈,只好继承百亿家产了呢? 人生就是这样跌宕起伏。 只有傅哥的人生始终如一。 “这什么户型,你拿手指比比,不规则成这样了你告诉我这个角落用来干什么?门怎么开?这里能放柜子吗?” “进深这么大,你要不要采光了,点煤油灯写书算了。” “骗人的,化妆镜全自然光线,倒是把床挪开啊,这动线,刚起床微信步数就破万了。” “这指甲盖儿大点地还能叫赠送面积呢,你送我一火柴盒儿我还能放牙签儿呢,车位还得自己摇号购买,绿化带是不是还得认领?” 他看中的所有绝美户型,都没逃过富二代的严厉评判。 好不容易傅哥点头了一套,女房东又有建议:“不行,你看看,距离最近的学校都要十五个地铁站,你以后小孩上学可麻烦啦。” 作家噢噢噢,连忙又拿出一叠其他楼盘的宣传放在茶几上,灯光照下来,大家围在一起,这一片都是明朗的,他看中的房子被吐槽了一晚上,脸颊仍然是红扑扑的,又兴奋,又幸福。 他第一千零七百次红着眼圈道:“我真的要有自己的房子啦。” “出息,”富二代点点他的额头,笑道:“二百平都不到的小平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钱买花园别墅了呢。” 作家憨厚又扭捏地笑了笑:“以后再努力嘛,我以后还会继续努力的。” “哪,”女房东看着他这开心的样子,也被感染得笑盈盈的,她故意伸手把作家摞出来的宣传册盖住,看着他道:“除了买房子,你就没有其他的愿望啦?” 作家一怔,一时间念头很多,不知道女房东说的是哪个。 “真的在江尧买房?不去大城市?不回无锡?那这房子是一个人住,还是留着和谁一起,没好好想想?” 女房东眼睛亮亮的,暗示性极强。 作家脑子一短路,呆呆道:“可、可傅哥不是要带你回北京吗?咱们几个还能住一起吗?” 女房东气得抽出宣传册给了他脑袋一下:“我说的是陶老师陶老师陶老师!现在工作也稳定了,房子也有了,你还准备窝在家里等着陶老师上门追你呢?!” 陶梦媛。 作家的脸上像是一下子炸开了好几朵番茄,红得发腻,下意识舔了舔嘴,紧张得手指都微微一颤。 富二代又笑他:“瞧你这样。” 高中生拿宣传册扇风,似有如无地道:“陶老师教完我们这一届说不定会往一中考,房子买哪儿,你自己打听打听。” 女房东敲敲桌,笃笃两声,像是敲在他的心上,剧烈跳动的心脏一颤又一颤。 陶梦媛,陶梦媛…… 陶梦媛是比房子更遥远的事,以至于合同签下来到现在小半月,他还没有大着胆子往那个方向想上一想。 直到现在,他好像才恍惚发现,他的没勇气,和钱仿佛没有直接关系。 一桌子的楼盘宣传册,花花绿绿,每一款他都买得起了。 他正式签了公司,编剧的工作排到后年,大明星杨云慧在大屏上美艳的笑脸在眼前一晃一晃,fake的大手笔至今想来仍然让他受宠若惊。 可是他听到陶梦媛的名字,仍然心悸不已,仍然像二十岁那样羞怯不安。 他红着脸,老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那、那……我、我……我可以约她吗?” 高中生看他这怂样就来气,啪地把册子往桌上一拍,道:“那个姓莫的无事献殷勤一百年了,你还在这我、我、我!” 小白直男疑惑:“莫学长也喜欢小陶老师?” 女房东无语:“你再晚一会儿发现,人家都领证了。” 作家满脑子“天啊我真的可以和小媛约会吗我可以吗我可以吗她还喜欢我吗万一她已经不喜欢我了怎么办我要把为她写的诗让她看吗要吗要吗要吗”,脖子上又挨了一宣传册。 对面傅哥十分不耐烦:“三十岁了,大哥,约个女孩儿别掰手指了行吗?再不约,你就等着给他俩孩子辅导小学语文吧,你告诉我,离现在最近的一个节日是什么?” 作家又掰了好一会儿手指:“冬、冬至?” 富二代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冬你个头!你是老年人吗?冬至约什么会,带人家去吃大娘水饺吗!?” “那、那是……” “圣诞节!” “梦媛。” 圣诞节的天气很好,天上甚至能朦胧地看见月亮,作家穿着全家都说好的一件卡其色大衣,口袋里装着一首准备送给陶梦媛的诗,预备在最合适的时机,最梦幻的场景下,郑重地交给陶梦媛,正式向她表白。 他一面想着,紧张不安,拿着一杯热咖啡,灰色的围巾里溢出呼出的白汽,他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他和陶梦媛约的时间是六点,他提前了半个小时,冬天的江尧,人来人往的黄金塔广场前,璀璨的路灯已经悉数亮起。 “对不起,”陶梦媛似乎是跑来的,鼻尖红红,她捂着被风吹得冰冷的脸,瓮声瓮气道:“抱歉……我是不是来晚了?” 作家还没说话就脸红了。 幸好戴了围巾,他连忙将脸往围巾里埋了埋,害羞得说不出话,连忙把手里的咖啡递过去。 陶梦媛望了他一会儿,顺便平复一下狂跳的心脏。 她把咖啡捧在手心里,红着耳朵,小声说:“谢谢。” 作家早就把傅哥教的黄金开场白忘得一干二净,鼓起勇气,才说:“你饿了吧。” 学长第一次约她出来过圣诞,陶梦媛当然要树一个可爱小鸟胃人设,使劲摇了摇头。 “我不饿,我一点也不饿。” 作家接下来的安排就是吃饭,没想到陶梦媛来了句不饿,很好,两个人见面后三分钟,便陷入了第一个僵局。 天聊死了。 作家挠挠头,又搔搔通红的耳朵尖。 “那……圣诞节快乐。” 我靠,你在说什么?! 陶梦媛啊了一声,以为约会到此为止了。 她又急又羞,下意识咬了咬嘴唇,眼睛都瞪圆了。 “我、我们不去逛逛吗?” “那……那还是去吃饭吧?” 怎么又说到吃上了!?人家不是说了不吃吗!? 陶梦媛却像是松了口气,赶紧道:“那好吧。” 有惊无险地开始一起走路。 两个人肩并肩地走着,黄金塔是江尧市人口最密集的商业街,又正值圣诞,说人挤人也不为过,作家小心翼翼地走在陶梦媛身边,努力拿肩膀帮她挡掉一些粗笨的人流。 陶梦媛红着脸,心里想着,我可不能让这杯咖啡洒掉,这可是学长送我的第一个“礼物”,要好好…… “你想吃什么?” 听见学长的问话,陶梦媛赶紧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忙道:“都可以,都可以的。” 作家问:“日料怎么样?” 这是富二代的建议,环境又好,吃相也不会难看,价格也合适。 陶梦媛还是那句话:“我都可以的。” 又没话了,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假装专心致志地走路,路很宽,不知道走了多久,梦幻的音□□过喇叭沙沙作响,游人如织,灯光洒下,身边的女孩子美丽得宛如童话。 作家鬼使神差地喊了她一声:“梦媛。” 梦媛。 陶梦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个透。 旁人擦着她的肩膀走过去,她身体也恍惚了,微微跟着动了一下。 作家下意识伸出手扶住她,在广场上,恰好是灯光最明亮的那一点,几米高的大圣诞树上挂满糖霜,他想,再也没有比这更甜蜜的夜晚了。 “学长,”对视许久之后,陶梦媛傻傻地开口,眼睛还是多年前那样黑漉漉:“你……今天为什么约我出来?” 作家的心,扑通,扑通,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膛。 他轻声说:“圣诞节快乐。” 陶梦媛忽然就湿了眼眶。 好多年了,她默默地崇拜和喜欢那个屠龙的学长,已经好多年了。 这么多年,他给她递过社团的传单,给她推荐过一本朱熹的书,把一首有梦媛两个字的诗撕碎了洒向空中,将她为他辛辛苦苦跑来的资料扬在风里。 他喊过她学妹,同学,小陶老师。 刚刚,还喊了她一声梦媛。 这说明了什么呢?他喜欢自己吗?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吗? 他为什么一直推开她,就在前不久,还是不冷不热地回复她的微信。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今晚要给她摊牌了吗? 要说出口,陶梦媛,你别缠着我了。 作家正在思索怎么把口袋里的诗送给她,一抬眼,看见对面的陶梦媛不知道在想什么,乌黑的眼睛里泪光莹莹。 他吓坏了。 “我、我……”作家把诗塞回去,手忙脚乱地捏起围巾要给她擦眼角,立刻又发现自己在干什么邋里邋遢的事情,连忙又放下了,手足无措地在口袋里摸纸巾,好不容易才摸出半包来。 “你别哭。” 陶梦媛更想哭了。 “诶……”作家慌忙抽出纸巾帮她擦拭眼角,道:“你别哭啊……是不是饿了?是不想吃日料吗?那不吃就是了、你想吃什么?” 对了,作家急中生智,上回莫轻虹在圣诞节就偷了她的炸鸡外卖来着,她圣诞节喜欢吃炸鸡。 他赶紧说:“不吃日料,我们去吃炸鸡好了,前面就有一家肯德基。” 陶梦媛真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想到肯德基去,又好气又好笑,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把眼泪擦了擦。 作家也他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哪有和女孩第一次约会去吃肯德基的,吃的两个人油光满面,还掉渣,圣诞夜晚餐在快餐店,穷酸气息也扑面而来。 他后悔得直跺脚。 陶梦媛噗嗤一笑,悄声说:“那就走吧。” 真去了肯德基。 人还挺多,不过都是朋友或者学生,瞧这两个情侣模样的大人,在餐厅林立的商业街还选择肯德基吃圣诞晚餐,纷纷露出鄙夷的目光。 作家也觉得臊得慌。他的设定里,今晚要去吃那家能看夜景的日料,还要点一个小提琴手,在唯美的灯光和音乐里,完美地开启两人的爱情之旅,为此,他不仅特意穿了一身价格不菲的衣服和鞋子,还十分虚荣地戴了一块傅哥的表。 结果,陶梦媛不仅丝毫没有留意,还兴致勃勃地开始点餐,犹豫是吃圣诞狂欢桶还是小食拼盘。 为啥什么事到他这里都会办砸? 作家懊丧又无语。 矮子里面拔高个,就连稍微浪漫一点的靠窗双人位都没有了,作家和陶梦媛坐在十二人坐的长吧台前面,面对面都不是,一左一右,周围全是叽叽喳喳的陌生人,丝毫没有一丁点圣诞氛围,像是逃课出来的大学同学。 作家真想把自己的脑子下个油锅,他怎么会让约会之夜沦落至此——旁边大叔一边刷短视频一边吮指原味,视频里开水壶一般的笑声魔音似的回荡在耳边,他把口袋里的诗掏了又放放了又掏,如坐针毡。 他要气死了。 陶梦媛坐在椅子上,椅子很高,她的脚在空中自然下垂,因为紧张,微微摆动。 她再次鼓起勇气,想到听到他的回答,又喊了一声:“学长。” 作家觉得现在环境不合适,连忙岔开话题道:“等会去逛逛商场吧?” “……”再一次逃避话题,陶梦媛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追问了。 她垂下眼睛,点点头。 刚刚跑得急,又人踩人地走了一段,陶梦媛现在才发现自己小皮鞋的鞋带散了。 作家也发现了。 陶梦媛下意识地要弯腰去系,伸手之后却又停住了,卖了个女孩的小心思,犹豫着。 她想,如果学长帮她系了鞋带,她等会就厚着脸皮再问一遍。 作家从来没有帮女孩系过鞋带,刚何况陶梦媛。 他红着耳尖,弯下腰,手很笨,左系右系也系不好。 终于系紧了,作家努力拨了拨,让结没有那么丑。 抬起头的时候,险些和陶梦媛的脑袋撞在一起。 她埋下身子,眼底只有他一个人,两人只有半尺之遥,距离之近,眼拙如他,都足以看清陶梦媛今天画的是棕色眼线。 陶梦媛身上有一股极其好闻的香气,像少女,甜美而轻盈,是春天里桃子一般的沁人心脾。 只要吻一吻,桃花会盛开,小枝丫会结出蜜一般的果。 叫号器嗡嗡嗡的响起来。 “……” 两个人都羞得不好意思对视了,作家满脸通红,抓起叫号器就走。 他终于理解富二代为什么要将打断他和小夏腻歪的自己锤爆了。 这种感觉真的太操蛋了,作家真想把那个破叫号器砸碎,如果不要赔钱的话。 他小心地端着餐盘上楼,吧台就在楼梯口不远,一上二楼,他就看到了他们的位置。 很神奇,仿佛陶梦媛在哪里,光就在哪里,她坐在人声鼎沸的快餐店里,头顶上也是一盏安静的白炽灯,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星群一般的光线里。 她低着脸,正在看手上那张打开的厚纸,浅粉色,在灯光下反射着闪耀的金箔。 作家脑子里轰隆一声。 “过了小半生 走遍八千里 才得来这一小瓶 色彩 送你 用了北海道的樱 黄河的暖 月亮的白 高粱的赤 三月杏林的青 和一个病人唯一可仰望的窗边常在的蓝 送你 你要就收好 不要就丢掉 任它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 生满暗色的苔” 那是他多年前就写过的无数诗里其中的一首,千挑万选,抄在那张淡粉色的纸上,预备在今晚最浪漫的时刻,庄严地递给诗歌的主人。 肯德基的广播在头顶炸开,作家慌了,腾出一只手上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真的没有。 肯定是弯腰系鞋带的时候掉出去的,然后被陶梦媛看到捡了起来。 糟了。 怎么会是现在? 陶梦媛读了好几遍,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大三学长,仿佛跨越了这么长的时光走在她的面前,连自己都不再是个小姑娘,可他依然年轻气旺。 她的眼角微微潮红,此刻鼓起的勇气,丝毫不亚于那个乖乖女在学校图书馆无死角的监控下偷一本书。 “学长。” 陶梦媛在今夜第三次这样叫他,周遭的嘈杂她全然听不见,眼里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由于惊喜和紧张,她的声音甚至有一点细微的发颤:“这是要给我的吗?” ——就像,那首最后两句藏着梦媛两个字的诗一样。 在好多年后,作家才理解了那时的自己。 他慌乱地将由于在口袋里攥得太久而变得皱皱巴巴,一丁点也不美观的信纸拿了回来。 那位大哥依然在吮指原味,周边的学生依旧在高声开黑。 作家说:“不是。” 就像那首最后两句藏着梦媛两个字的诗一样。 伞 伤心的圣诞节之后,陶梦媛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来。 她都忘记了最后两个人是怎么分开的,食之无味地吃了点东西,学长好像提出了要送她回家,又好像没有。 最后,谁也没有再提那首诗的事。 如果说,之前的单恋是看不到尽头的林荫小路,那么圣诞之后,她无疑见到柳暗花明,一片宽阔,离出口最近之后,又坠入深渊。 终于捱到了周末,她准备在家里好好地喝点红酒,舒舒服服地慢慢泡澡,再睡个大长觉。 刚回到家,却意外地在客厅里看见了妈妈。 不止有妈妈,还有小叔,爸爸平时的秘书,事务所工作的陈先生,还有妈妈的同事,客厅里站满了人,像是等着她一样,同事阿姨抱着妈妈的肩膀,一向优雅端庄的妈妈在这么多人面前捂着脸小声地哭泣着。 屋子里全是乌泱泱的人,看见她回来了,都把复杂的目光投在她身上。 “小媛,”陈先生一向单刀直入:“你爸爸出事了,现在在拘留。” 陶梦媛脑子里嗡的一声。 陶爸爸是江尧市教育局的副局长,一步一个台阶走上去的,书香世家,周末就和母亲一起弹琴作画,这么多年两袖清风,万事谨慎,在陶梦媛还不知道什么叫“清廉”的时候开始,父亲就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人,不管在什么位置,只需要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分内的事情”。 怎么会?! 陶梦媛脸都白了,难以置信,求助一般把目光投向母亲。 母亲是大学里的音乐老师,仪态挺拔,容颜清丽,不知道哭了多久,整张脸都泛着水色的红。 母亲抽噎着,事发突然,她常年生活在艺术的温房,遇到这种事情,无异于晴天霹雳。 还是陈先生开了口:“不是你爸爸的事,你记不记得你爸爸有个大学同学,姓童,曾经和你爸爸一起做过生意?” 陶梦媛努力在一团乱麻的脑子里想了又想,才隐隐约约记起这么一号人:“童叔叔?他后来不是去江尧银行了?和爸爸一起开过酒庄,酒庄失败了,爸爸和他都赔了钱,两个人就散伙了,不过、不过……那不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吗?那时候,爸爸还在县里,我还在上小学……” 陈先生叹了口气:“酒庄没失败,这么多年一直在运营,转了地下,做了不知道多少坏事,如今暴露,那姓童的把你爸爸拿去挡枪了。” 陶梦媛一时不能确定这个“枪”,是比喻,还是现实。 小叔都要急死了:“你爸爸当年散伙,是怎么散的?签了什么合同知不知道?真是的!早叫他带个律师在身边,现在好了,出了这种事情,百口莫辩,我们在这干着急!” 母亲闻言,忽然提高了哭声:“我早就叫你爸爸离开江尧,江尧不太平!” “可不是,”同事阿姨道:“你看看老梁……” 许是觉得不好,阿姨没说完。 陈叔叔不出声后,屋子里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母亲的哭声回荡在房间内,陶梦媛如坠冰窟。 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分析情况道:“陈叔叔,我能去看看爸爸吗?我爸爸现在在哪,我能去帮忙调查吗?我们家三个人的银行账户,都可以查,全都可以查的!” 看着小丫头惶恐害怕的模样,陈先生有些于心不忍。 “查!?怎么查!?谁给你查!?”小叔暴怒道:“人家早就做了手脚了,还不知道上面是不是和那个姓童的一伙的!蛇鼠一窝!都是脏水!” “陶先生,”爸爸的秘书还算有理智,制止道:“别说这样的话。” 小叔愤恨地踢了一脚沙发,咚的一声,紧跟着,空气又沉默下来,陶梦媛头一回遇到这么大的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又看看一直哭泣的母亲,更慌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攥着衣角:“陈叔叔,你能不能帮帮我爸爸……” 陈先生叹了口气:“我毕竟只是事务所的,跟你爸爸只合作一些证书工作,当务之急,是大家先镇定下来,搜集证据,然后找一个专业的好律师。” 母亲马上直起背:“我,我弟弟在警察局,我认识人,我认识好多市里的人,可以……我可以叫他们的,我现在就叫!” 陈先生摇了摇头:“事情不小,不能将令弟牵扯进来,事关经济案件的亲属调查,最后结果也可能作废。” 陶梦媛停止纷乱的思绪,拼命冷静下来,终于混混沌沌地想起一个人。 “我认识一个学法律的……”她不敢抱太大的希望,红着眼睛,踌躇地道:“是我的一个学长,不是很熟,我、我现在就问问他……妈妈,你别急……” 妈妈哭出声音来。 陶梦媛没想到莫轻虹接到电话立刻赶了过来。 母亲哭累了,进到卧室睡一会儿,陈先生和秘书忙着去办公室里找资料,大家根本没有寄希望于在小白兔般的陶梦媛身上,纷纷安慰她,之后就走了。 父亲出事了,母亲一辈子没离开过校园,她是父母的独生女儿。 可是他们知道,她没用,她是朵小白花,是个金丝雀,只会哭鼻子,危急关头,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帮妈妈倒杯热水。 他们没错。 陶梦媛的脑子如同乱麻,在网上徒劳地搜索了几个浅显的法律名词,机械地滑动着,那些长篇累牍的法律条文,她心如缠丝,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爸爸正在牢里,此刻还不知道有没有吃饭。 陶梦媛焦虑又迷茫地望着窗外,窗外黑云压城,怕是会下瓢泼大雨。 这么冷的天气里,老天还要下雨。 她正呆立,手机嗡嗡震动,她看着屏幕上的莫学长三个字,鼻子突然一酸。 美丽又强大的莫学长,冷静又温柔的莫学长,现如今,救世主一般的莫学长。 外面已经隐隐约约有了雷声,天很黑,因为没有门卡,莫轻虹的车被拦在小区外面。 “抱歉,”陶梦媛一边刷卡一边道:“我应该早点到下面来接你的……家里没拖鞋,你先……” 她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小区大门,摁了摁额头。 “对不起,同学,”陶梦媛处在崩溃边缘,越着急越出错:“对不起,我现在有点糊涂……” “带伞了吗?” “啊?” 莫轻虹带着平和的笑意,又柔声解释了一遍:“下雨了。” 陶梦媛站在路边,怔怔地望着比她高上那么多的莫轻虹,圆溜溜的眼睛潮湿了一下午,此刻,几乎是瞬间就掉下了眼泪。 她尴尬极了,手足无措地去擦。 莫轻虹浅浅地叹了口气:“看来是没带啊。” 他从车里拿出一把大伞撑起来,将寒冷隔绝在外。 “学长,”在莫轻虹面前,陶梦媛方才强装的冷静全都找不到了,语无伦次地哭道:“你能不能帮帮我爸爸,他是清白的,……我很害怕,我爸爸坐牢了……我不知道怎么办,给你添麻烦了……” 莫轻虹并没有抱她,只是像兄长一般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别怕,”莫轻虹再次和此时心神紧绷的小兔子开了个玩笑:“你入学晚,不知道我,我法律系成绩第一,而且持证上岗,是很有名的江大何以琛。” 陶梦媛破涕为笑。 她其实笑不出来,笑了一下之后,很快便又愁容不展,由于智商掉线,呆头呆脑地道:“可是我爸爸说,懂法的都是心眼多的坏人。” 要是别人,莫大律师一定会毫不客气地说,所以令尊现在坐牢了。 但是对于她,莫轻虹总是有用不完的好脾气。 “好吧,”他迁就地道:“让坏人偶尔做一次好事吧。” 雨大了起来,似乎还夹着雪花,砰砰的落在伞面上。 他根本没有打听具体案件,他也知道陶梦媛现在说不清。 但是莫学长还是很冷静,他好像永远都这样冷静,认识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莫轻虹哪怕焦急一点点的样子,他永远胜券在握,仿佛天底下没有他不能赢的案子。 作为律师,这种成竹在胸的模样无疑是给委托人最好的镇定剂。 陶梦媛哭了一场,站在莫轻虹的伞下,终于渐渐平息了,她一边不好意思地擦眼泪,一边说:“莫学长,我会按你的标准给你钱的,你放心。” 莫轻虹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么,”他说:“不嫌弃的话,先拿我的袖子擦擦脸吧,我没有纸巾。” 陶梦媛并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他的逻辑稀里糊涂,把她脑子也弄得稀里糊涂,当真听他的话,傻乎乎的,就着他干燥的衣袖,擦自己满脸的泪水。 莫轻虹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和她终于又站在了同一场雪里。 作家从小白那里得到陶梦媛家里可能出事了消息之后,立刻赶了过来。 他从没打听过陶梦媛家住哪里,还是问女房东才知道的。 和莫轻虹一样,他被严谨的安保拦在了门口,隔着晃动的雨刷,他看见了小区门内,不远处的两个人。 为了看清楚,他下了车,站在雨里。 是莫轻虹。 和在陶梦媛生命中出现的次序不同,这一次,他比自己更早来了。 他似乎出门的很急,衣服穿得有些不伦不类,却带了伞。 伞很大,他一只手撑着,陶梦媛站在他面前,像只羽翼下小小的鸟儿。 隔着新年伊始的寒冷的雨幕里,作家看见陶梦媛的眼睛红彤彤的,拽着莫轻虹白净的袖子,不好意思地擦着自己的眼泪。 两个人说着话,不知道在说什么,陶梦媛不再哭了。 “先生?先生?您挡路了,您要进去吗?” 保安从亭子里伸长了手,敲着作家的车窗。 江尧市冷冷的冬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作家看了一眼陶梦媛家灯火璀璨的小区,脖子都仰酸了,才看得到顶层。 最后看了一眼陶梦媛,埋着脑袋的陶梦媛,站在莫轻虹伞下的陶梦媛。 喜欢了他好多年的陶梦媛。 作家轻声道:“不了。” ※※※※※※※※※※※※※※※※※※※※ 有个细节嗷,陶家出事的消息是小白偷偷透露给作家的,永远以任务为主的白警官已经开始转变了~ 拆迁 作家离开江尧之后没多久,女房东又听到了一个更震惊的消息。 马戏区要拆迁了。 马戏区拆迁已经是老生常谈,像模像样的次数也不少,有时候居民们都收拾好铺盖了,又来一纸辟谣。 所以,当女房东听到陈姐说“马戏区要拆迁啦过一阵就要到家里来统计人头和面积”的时候,她并没有当回事。 不知道怎么回事,作家突然搬离马戏,她担心和上次一样他在外面住不舒服又回来,连屋子也没收,想着说不定他还要搬回来。 小白说,这次不会了。 女房东一怔,问为什么。 小白脸色微愠,道,他怂。 女房东还是把屋子留着。 她和富二代正在为了她的小餐馆忙得不可开交,晚上两个人连你侬我侬的时间都没了,抱在一起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 高中生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训练,下了晚自习还要夜训一个小时,每天大汗淋漓,皮肤晒成小麦色,回家的时候将近半夜,女房东和富二代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收拾完餐馆,三个人开火煮夜宵,有时候还没煮好,有人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像难民一样,和富二代原先过的任何一种生活截然不同。 可他毫无怨言。 难得的周末,因为下雨,高中生终于提前一点回了家,女房东和富二代在餐馆清完账,撑着店里充话费送的小破伞回来,一进门,就闻见姜汤的气息。 高中生正端着一大盘饺子从厨房里走出来,有点烫,放下来的时候使劲吹了吹手。 一瞧见他们,就皱起了眉头。 “有伞怎么还打这么湿?” 女房东搓了搓鼻尖,问:“今天没训练?怎么不早点休息?” 高中生没回答,说:“快把衣服换了吃饺子,吃完喝点姜汤。” 富二代哎呦了一声,笑了:“你煮的?” 高中生微微脸红,道:“不是我难道是你?” 富二代走过去,突然伸手,高中生以为他又要摸脑袋,歪着身子躲开了。 富二代比了比他的发顶,收回手,说:“长高了。” 高中生一怔。 三个人围在一起吃饺子,羊肉馅,女房东咬了一口就吐出来了,把碗推开:“是你白大哥做的那袋吧,说了那袋不能吃,这个馅太咸了!葱比羊肉还多。” 富二代一碗都要吃一半了,拿筷子敲了敲她的脑袋:“怎么不能吃了,我以前洗菜多丢了两根儿,你都要说我浪费,饺子咸了你少蘸点儿醋不就完了,肚子叫了一路,赶紧把这吃了。” 高中生补充:“吃完把姜汤喝了。” 女房东故意把筷子一摔:“哎呦,你俩还成一伙的了,这家现在谁做主?” 富二代戳戳她脑袋:“难不成还是你做主?”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下来,又一个春节即将来临,屋子里飘荡着温暖的白汽。 高中生说:“对了,陶老师回学校上课了。” 女房东讶然。 “家里没事了?” “嗯,据说本来也不是很大的事。” 女房东没说话了,偷偷瞄了一眼作家空荡荡的房间,又看了看作家飞黄腾达以后买的全新家电。 富二代一直不太关心这个事,现在忽然插了句:“是那个莫大律师出手了吧?” 高中生知道的不多,但还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女房东嘀咕了一声。 晚上,窗外的雨声催眠,屋子里棉被柔软,古人云饱暖思□□,富二代琢磨着这句话真是一点也没错。 已过凌晨,他抱着她,在她脖子处蹭来蹭去,扣子扣错的睡衣和裸露的肌肤相贴相近,他发神经病似的突然说:“我们领证好不好?” 女房东原本已经半寐,像触了电,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 富二代轻笑一声,拿他的脚心过来蹭,像只撒娇的小猫,一遍遍地在她颈窝耳后低声轻问道:“好不好,嗯?好不好?好不好?” 她心如擂鼓,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便小心地问道:“你、你这是在求婚吗?” “嗯,”富二代懒洋洋地应道:“我在跟你求婚。” 半晌,女房东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你的户口本不在这呀…” 富二代心弦微微一动,他想,她是愿意的。 他嗯了一声,掐掐她的脸,低声笑道:“傻丫头,逗你的。” “……” 想来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叫人伤心的话,女房东却觉得果然如此,他原本就不可能娶她的。 她说:“哦。” 富二代乐了:“怎么,想嫁给我?” 女房东说:“当然不想了,嫁给你我还怎么收你的房租啊。” 富二代笑得轻轻咬了她的脖颈一口,她喊疼才算完,谁也没再提这句话,他问:“明天早上送大葱说好了么,几点来?” “八点半,”女房东说:“老是迟到,要不是他家葱好,我才不在他那里买呢。” 富二代想了想:“我明天去菜场找老肖,他每天给另一家送菜,我看看能不能加上咱们。” 女房东听他认真地数着库存的菜,又计划做每周特价菜的更新,碎碎念念,忽然翻了个身,鱼一样钻进他的怀里。 “你就这么喜欢做厨子呀?” 富二代闷笑一声,像是听见什么滑稽事情。 他道:“你觉得呢?” 女房东摇摇头,她小声道:“这么累,厨房里又热又忙,我都觉得你瘦了。” “那你还不好好犒劳犒劳我?” “咱们别干了吧。” 富二代伸手捂住她的脸,她脸小,他一只手就能捂全,她要咬他的手指,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富二代忽然嘲弄地笑了笑:“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这其实,是我第一次靠自己赚钱。”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将手指在她唇边画了画。 女房东并没在意,依旧掰弄他的手指玩:“什么呀,你直播赔本儿啦?” “别闹。” “你不是挺能挣钱的吗?” “那是我挣的钱么,小傻子,钱生钱,那是钱的本事,不是我的本事。我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投胎,其他都是虚的。” ——除了她,面前的小夏也是真实的。 他没说后半句,在她齿沿勾勾手指,像是逗弄一只宠物。 “北京不好,”他忽然说,雨声里,声音有点儿委屈,像是解释似的:“我家那些人,为了点儿钱,个顶个的坏,你见都没见过的坏,想都想不出的坏,我也坏,我更坏。我们小王主任跟了我,瞧见了,要伤心。” 她有些呐呐。 女房东想了一下,小心地道:“那……那我是不是从你那一滩烂泥的人生里,拯救了你?” 她想得天真又美丽,勇敢单纯的灰姑娘,把一个郁郁寡欢的纨绔子弟救出恶臭金钱的泥潭。 金钱怎么会是泥潭呢。 她没体验过,她不懂。 钱永远是好东西。 “得了吧,”富二代抱住她的腰,故意拉下脸道:“老子含着金汤匙出生,含着金汤匙长大,人生顺风顺水,用得着你拯救?” 就着屋外不绝的雨脚,他停了半瞬,淡声道:“老子只是喜欢你。” 他嘴里,真话少,假话多,甜言蜜语说个不停,却从不说喜欢。 这是第一次。 女房东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你难道还不知道吗,王小夏?”他声音恨恨的,又贴进她纤细的脖颈。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声音却越来越轻,渐渐的像是梦话,像是梦里也不忘的话。 “我为什么租你这个破房子呀,嗯?”富二代生着气,闭着眼睛,用睫毛和下巴磨蹭她的侧颈,吻了又吻,满心愤懑地呢喃道:“老子对你一见钟情。” 由于这个雨夜太过温柔,两个人晚上缠绵了一阵,早上醒来又黏腻了半晌,店子开门都迟了。 “奇怪,”富二代划着手机道:“这都几点了,店里的人还没去上班?” 一出门,才知道出了大事。 马戏区路边堵满了车,人声鼎沸,还有扯横幅的,居委会和街道办的人在最前面,拦着打架,小白也在前面。 女房东这才想起来,吓一跳:“妈呀,不会真的要拆迁了吧,狼来了这么久,这回是真的?!” 邻居老康抽着烟,气得咳嗽:“你还不知道呐!?马戏区被市政府低价卖出去了!说这块地早就要卖,拖这么多年,影响了市政府的发展,还要我们赔钱哪!!” 女房东吃惊不已:“怎么可能?!哪一次不是开发商来,咱们觉得价格不行,政府又不肯出面,也不给政策,每次都没谈拢才作罢的?” “可不是!”老康义愤填膺:“现在好了,说全是咱们的错!说咱们建筑太老,违章了,要强拆咳咳咳……要一个月内全搬出去哪!!” 说完,老康也不跟她废话了,举着拳就跟着人群一块儿高喊:“滚出去!滚出去!坚决反对低价压榨马戏区!!” “这么多年,政府什么也不给咱们修,现在什么都不给咱们,要咱们搬出去,不可能!不可能!” “滚出马戏!滚出马戏!” “谁敢强拆,我马上发微博曝光你们!” “我们在这住了一辈子,你们喊我搬走,还要我们给钱!?有没有天理了!?” “曝光!曝光!老百姓的钱不是钱!?” “就是他,黑心商!把他拍下来!” 半个马戏区的居民都出来了,高举胳膊,呐喊着,抵抗着,几辆黑色的商务车被保镖层层围住,政府机关的人拿着大喇叭,刺耳地朝人们高喊,不许影响政府工作,谁再聚众闹事,全都属于违法。 富二代也搞过房地产,这种情况见多了,正远远地瞧着,倒是身边的女房东一个猛子就要往前冲,他一惊,一把将女房东捞回来:“你干嘛?不怕别人踩着你?” 女房东要挣开他:“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吗?” 富二代把她拽住,耐下性子解释道:“现在大家万众一心的时候,多你一个不多,何必冲上去当出头鸟?到时候后面反转,这些人又咬你一口,先等等,等大家真解决不了了,咱们再上。” 他的意思是他再上,他是她的王牌,女房东知道。 女房东还在犹豫,那边人群的叫声却越演越烈,只听见喇叭里传出一声尖啸:“立刻!马上!人群全部给我散开!不配合工作的,一律进局子!” 紧跟着,马上又从最前面传来一声尖叫,人影一连串地躁动起来,喊声迭起,小白的声音隔得很远都能听见:“不许推人!” “就是啊你怎么还打人呐!” “范大爷,您没事吧!快起来!” “怎么连老人家也推!是不是人啊你!?” “你是哪个机关单位的啊!不怕我们举报你!” “曝光!举报!” 大喇叭立刻又扩大音量,举高叫道:“退后退后!立刻退后!妨碍执法,你想蹲几年!?你,穿红衣服的,还有你,别躲啊!” 这回富二代也看不下去了,他说:“不应该啊,十几年都不着急的市政工程,怎么这回这么冲?” 他把女房东牵在身后,拨开人群往前走,那高音喇叭还在一个个点着名:“想坐牢是不是?你家小孩还想不想上学!?想不想?!身份证?身份证!” 富二代一只手就拢住了喇叭口,一用力,从那人手上拽下来,扔了,砸在地上,滋滋啦啦一阵响。 砸完了,他还要问:“嚷什么呢?” 那人望望裂开的喇叭,望望盛气凌人的富二代,一时没敢吭声。 富二代冷笑一声,得,又是一个欺软怕硬的。 他直接说:“叫你们车上的人下来跟我谈。” 他这一句话,直接代表了全马戏区,女房东脸红了,小小地拽拽他的衣袖,提醒他低调,周围的居民全看着呢,一会儿先把他给内讧了。 毕竟他在马戏区的恶名,可谓根深蒂固。 但是她想错了,没人反对,没人不服,他们黑压压地站在后面,纷纷附和富二代道:“对啊!直接叫你们老大下来!” 富二代轻推的一下女房东的腰:“去看看范大爷。” 冲在前头的范大爷被那人粗暴地推摔在了地上,女房东连忙和周围几个阿姨一块把范大爷慢慢地搀起来。 范大爷摔得不轻,气得也不轻,骂道:“吃国家的饭,不帮人民办事!” 那人又来劲了:“叫你们配合,你们听不懂人话是吗!?” “小胡。” 车上下来了一个人,车窗也快速地打开了半盏,那人下车后,窗边的那个人很快便合上了窗子。 富二代认识那个人。 那人去年还跑来马戏区,给他送了一块上好的牛肉。 如今,还是在马戏区,在开发商车辆的窗里,看见他,烨子没有任何表情,沉默地拉起了黑色的车窗。 富二代慢慢地,静静地看着从车上下来的老唐。 老唐有多少能耐,富二代心里一清二楚,此时此刻,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唐海山,你真行,”富二代由衷地道:“挺会找靠山啊,老子跟你这种狗人当朋友,真是瞎了我的眼。” 老唐手上夹着一只空烟,没点燃。 他说:“我早和你讲过,我的一切都需要争取,傅少爷,我和你不一样。” 把属于你妈妈的东西,夺过来。 一月初,北京没有下雪,北京人富二代下了飞机,忽然被风吹得脸上有点干疼。 在江尧呆太久了。 傅宁空还在国外,富二代径直去三环找傅宁安,傅宁安不太爱和丁家走太近,丁秀准去世后,他把在丁家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开车上路,富二代久了没开,有点手生,六十迈,咬着烟,看着外面有些阴沉的城市,天还未黑,光线却已经低了下去,连绵的灯火如鎏金的光带,在高架桥上远远望去,宛如天河倾斜下来,中国尊笔直又冷峭,光芒刺眼,没有一丝温度。 傅家的企业大门做的不宽,阔气的是里面,他极少来,门卫不认得,关着闸,要看他的工作证。 富二代直接把身份证丢了出去,他的名,他的姓,是北京城里最好用的东西,保安看了一眼,犹豫着,双手把证件还给了他。 车闸徐徐打开。 傅宁安正在窗子旁边泡茶,他的特助在旁边说话,傅宁安听得认真,富二代哐当一下踹开门,倒是把特助吓了一跳。 傅宁安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说:“回来了?” 又看向特助:“继续说。” “说个屁,”富二代指了指办公室的门:“出去。” 特助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富二代回来了,这个小少爷出国早,这几年又在北京蒸发,京城圈子里甚至有传言他已经结婚生子。 “那我晚上再来汇报。”特助说,傅宁安点点头,他便收了收文件出去了,走过富二代身边的时候,朝他颔首,到底在傅宁安身边混了这么多年,处变不惊,和气道:“小傅先生晚饭有没有安排?” 富二代说:“吃你的吧。”特助便放心地走了出去,门是德国牌子,关上的时候一阵滴滴确定人脸的电流声。 富二代拉了一把椅子出来,呲呲地划着地面,他坐在对面,腿跷得老高。 “你有病吧傅宁安,”这是他对他爹说的第一句话:“你不是换厂子了吗,我绕了大半天。” 傅宁安淡淡地道:“两边都跑,你今天运气不好,我三点才到的这边。” “你干嘛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你给钱给那姓唐的,把我小区拆了?钱多不知道烧一点?你不是只搞市场吗,又掺和人市政工程干什么?你捞着什么好处了,我回来给你添堵,你嫌你命长?” 傅宁安看了儿子一眼。 他问:“嘴角怎么回事?” 富二代没好气地道:“仔姜鸭吃多了!” “你二叔的人说,你把他们骂了?” “活该,他把我房东绑了,我不骂他骂谁?他人呢,关键时刻溜国外去了?” “海外有点事情处理,不是溜。” “哟,”他短短地嘲一声:“自己创业去了,不逼着我争家产了?” 终于说到了重点。 傅宁安摇摇头,说:“不是我逼你,是丁家逼你。” 富二代拉拉椅子,胳膊撑在桌沿。 他吊起眼角一笑,有点痞气:“得了吧,你不想我争?你看丁肇言不顺眼是一天两天?真有意思,我争丁家家产跟你傅宁安有什么关系,我争来的,那就是我的,你还能在我这儿捡到一分呢?” 傅宁安轻笑一声,看着富二代道:“那是自然,东西就在那里,要不要,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有些事情,只能你自己去争取。” “对了,”最后,傅宁安才说:“我没有掺和市政,马戏区拆迁的项目,在你那个大表哥手里。” 富二代怔住。 “还有些事情,争不争取,都由不得你。” 富二代在傅家睡了一晚才回了丁家,在傅家叫的司机,开了一辆加长的车,在车上半躺,没带女人,他在园子的大门口外面转了两圈,想了又想,算了,找园子里种菜的帮佣叔叔借了辆二八大杠,说出去转转。 叔叔在暖烘烘的阳光底下揉了揉眼睛,才惊喜地叫了一声:“小傅少爷,您回来啦!?” 富二代嗯了一声,笑了笑,跨在车上,调了调龙头。 他问:“这生菜新鲜吗?” 帮佣叔叔正在剪生菜,忙把洗好的递给他看:“瞧,新鲜着呢,晚上就三小姐她们家送过去。” “好。” “小傅少爷,您还走吗?” 富二代道:“走呢,怎么不走。” “哎呀……你外公想你呢,过年也没回来……” “得嘞,”富二代没头没脑地应一声,临走之前,想到了什么,转头问了句:“对了,咱们家种稻子吗?” 帮佣叔叔不明白小少爷的意思,含糊地唔了一句。 富二代骑着自行车去了他外公平常住的私人院子,北京的大街,一出太阳,就显得秋气十足,其实已经一月了,按日历来算早早就入了冬。 外公住在北海公园边上,骑过去不远,把车停在门口的时候,门卫吃了一惊。 你瞧,人也有保质期,他不过是一两年没有回来,人人瞧见他都像是见了鬼。 还是那句话“小傅少爷,您怎么回来啦?” 富二代说:“车给我看好了啊,锁忘拿了。” 这位傅少爷说话像他母亲,时不时就来一句神经兮兮的,这是什么地方,还能有人来偷少爷自行车不成? 门卫没吭声。 他下了车,去找他外公,外公正在晒太阳,穿了那件一到冬天就拿出来的棉袄,旧旧的,好像是外婆去莫斯科表演的时候带回来的苏联货。 外公的院子比丁家大院小的多,有一方不大的荷塘,冬天,荷叶枯败,幸好出了太阳,那些鲤鱼才游来游去,显得有几分生机。 外公躺在荷塘边的摇椅上,旁边的石榴树上有两只鸟,也是老鸟,人来了也不惊,在干褐的树枝上沉甸甸地跳动。 外公闭着眼睛,摇椅纹丝不动,富二代有那么一刻被吓到了,犹豫着不敢喊。 好在鸟儿瞧见他来,到底扑了扑翅膀,外公听见声音,醒了,摇了摇身下的椅子,喊了声:“谁啊。” 声音苍老,浑浊,他外公就快一百岁整了。 九十岁的时候,他还觉得他外公很年轻,笑声能听见,夏天,能整日地坐着钓鱼,几斤的鱼,也能扯上来,冬天去故宫,排半个小时的队。 即使是九十岁,也已经是整整十年以前了,十年前,富二代才十几岁,在国外念大学,和张扬,不要命似的糟蹋东西,自诩天之骄子。 而现在,他已经是立业成家的年纪了。 外公真的不年轻了,没人能确定他能不能活到一百岁。 偌大的丁家,马上就要没有主人了。 富二代说:“外公,是我。” 外公笑了两声,像是从肺里掏出了的一样,有点沙哑,但是很开心,他摸着扶手想要站起来,富二代连忙走了过去,拖了个小椅子,坐在旁边。 他说:“我陪您晒会儿太阳吧。” 外公像个老小孩,笑得眼睛都没有了;“你哟,在外面不好好吃饭,瘦了。” 富二代摸摸脸,有点不好意思:“外公,我在外面儿上班挣钱,开店子呢,哪有儿不瘦的。” “嗬嗬,”外公不住地点头道:“好,好,开的什么店子?多少人?” “餐馆,给人做饭的小店子,加上我和老板娘,还不到十个人呢。” “好,我们小勉也能给人做饭了。” “瞧您说的,”富二代不乐意了:“我早好些年就给您做过饭了,您忘了,炖羊肉,还炒秋葵,我可不爱吃那玩意儿了。” 外公也不乐意了:“你打小就挑食。在外头,还有什么新鲜事,也说给外公听听。” “还有……” 云影慢慢地转着。 “我跟个小姑娘好上了,她跟您一样,爱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养个花儿呀宠儿的,等过两年,我把她带回来,咱仨一块儿晒太阳。” “小姑娘……” “可不是一般小姑娘,”富二代煞有介事地道:“可厉害了,我那挑食就是她给掰好的。” 外公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鸟儿又跳了跳,午后阳光的影子投在这古旧的院落里,特殊护士站在屋檐底下,随时准备着老人家的意外状况,天空又有一群小鸟飞过,叽叽喳喳,外公的手指在扶手背上悠悠地比划了两下。 “还能唱两句儿吗?” 外婆去世前,就是在这个院子,叫他唱一段,他唱的是外婆最得意的唱段,西皮流水,外婆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 富二代拉下脸道:“我才不唱呢,您不知道,我在租房子的地方,年年都被拉到敬老院给人唱戏,唱一下午,就给一袋儿洗衣粉。” 外公听得大笑起来。 那些守着的保卫员和小护士都觉得稀罕极了,探过头来望。 “谁呀?” “小傅少爷。” “哪个小傅少爷?” “秀大姑娘的那个儿子……” 煮豆燃豆萁…… 小时候,富二代会背的第一首诗就是曹植的《七步诗》,不是床前明月,也不是大漠孤烟,丁秀准背着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外面又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富二代看着日影算了算时间,丁昊月来的真是够快的。 “老先生,”屋里的人都这么喊外公,那个人远远地道:“丁大少爷来了,说是给您送晚饭,人在门口,问一声要不要搬到院子里来吃。” 瞧,多低级的手段,多俗套的情节。 外公还没有去世,丁家的家产之争便被搬到了台面上。 他亲爱的大表哥丁昊月,丁家长子的长孙,甚至不惜买通江尧企业家老唐,参与江尧市政工程,恶意拆迁马戏区,从千里之外,把他立刻逼回北京。 怎么逃,怎么躲,他都不放过。 富二代咬着牙才没说话,覆在椅背上的手青筋暴起。 在大院里活了整个世纪的外公却毫不意外。 他老了,却心聪肚明。 脚步声越来越近,阵势大得很,喊少爷的声音一连串,外公缓慢而坦然地拍了拍自己最心爱的小孙子,带着咳嗽笑道:“小勉,别怕,把属于你妈妈的东西,夺过来。” 富二代一愣。 北京的冬天,天高云淡,北海的风永远不停地吹着,树叶在风里变得焦黄。 “不好了!不好了!小傅少爷打人了,少爷们打起来了!” “快来人呀——” 院子里,鸟雀惊飞。 你要告发我吗? 江尧市传言马戏区最近很邪门。 前一阵强行拆迁在网上掀起的轩然大波刚被压下,昨天又传出一处地下室失火的新闻,人员伤亡语焉不详。 这一回压得更快了,第二天早晨醒来,这条消息已经无影无踪。 不知道那天和老唐说了什么,富二代立刻便回了北京。 直到今天,已经好几天了,除了一条“到了”的消息,他再也没和她说话。 女房东裹着他的毯子歪在沙发上,抱着一杯热水,魂不守舍地发呆。 “感冒了吗?” 听见小白的声音,她慢慢地把脸抬起来。 “没。” 这么说着,她却吸了吸鼻子。 小白看着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话到嘴边也咽了回去,只道:“你那个店子,还开吗?” 女房东摇摇头。 “也好,”小白说:“早些处理,不要留在手上。现在很多人盯着马戏区,好卖,去和买家见面的话,带上我。” 女房东望了他一眼,灯照过去,他的衬衫有点空荡,他也瘦了。 “小白,”她趴在抱枕上,小声道:“注意安全。” 小白嗯了一声。 失火的是马戏区最便宜的那批房子,说是地下室,其实有一半在地上,但是由于在几栋歪七扭八的小灰楼旁边,显得更低矮。 是极难找,极逼仄的房子,不像女房东的房子一样在路边,白警官在马戏区住了将近两个月,才掌握这些地方怎么找。住的人也像个影子一般,周围人很少能叫得出名字,昨晚半夜起火,顶上的雨布成了焦臭的灰块儿,里面的木头几乎都烧空了,小白走进去,被烟雾熏得呛鼻。 烟尘极重,外面的封条虚虚地扯着,地面上有一层熄火之后蓬松的焦灰,他弓着身子便进来,带了鞋套和手套。 自从那次商场爆炸案后,江尧市的灰色势力争斗便像按了加速一样快起来,小白看过很多警匪片,他知道,影片至少这一点是真实的,有时候,只需一个下午,一个庞大的力量便能易主。 梁队收网的速度也不要命的加快起来,小白有预感,不出半年,浩浩荡荡的江尧市清扫活动就能结束。 这还得感谢那个叫桥息的人,他可能精神方面有点问题,要是他再厉害点,完全可以以他为原形拍一部反派电影。 可惜他没有,一个敢在商场的地下车库直接撞击竞争对手的疯子,实力却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各种骚操作不断,看上去挺轰轰烈烈,无异于带着江尧市一半的黑势力走向灭亡。 小白只等着爆发的那一刻。 这里也是马戏区许多黑色蝼蚁的蚁窝之一,以前李叔的那个儿子,和徐飞,都在这里出现过。 起火绝非偶然,江尧市这场无形的暗火,已经烧到了马戏区。 烟尘覆在焦黑的墙壁上,走近时哪怕只是呼吸微微重一点,便会窣窣地往下掉,意外火灾绝不会烧得如此干净,再一次证实的白警官的猜想。 小白蹲下去,在横乱的木梁下极其缓慢地前进,手电筒的光小小一束,房顶已经烧没了,冬夜的天光照下来,焦黑的都成了银白。 嗤。 有人。 小白停在原地,竖起耳朵,那人掀动了封条之后,没有响起塑料声——没有鞋套,是个外行。他知道马戏区还有其他的卧底,埋得比他更深,看来今晚这个不是。 “咳咳。” 和小白一样被呛得直咳嗽,趁此机会,小白立刻闪身躲进墙壁转拐的角落。 他将未熄灭的手电握在手里,掩进口袋,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贴进腰间的枪。 那个人也有手电筒,吧嗒一声,光线又圆又亮,小白无语,不知道多菜鸡的人才会拿这么大的家用手电进这种地方。 难道是想捡点东西的环卫工人? 这个时间,又不太像。 而且刚刚的咳嗽声听着也很年轻。 小白没有动,在黑暗里蛰伏,像一只兽,那个人的脚步仿佛就碾在小白的耳边,他虚虚地贴着墙壁,呼吸调整到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这可能是他在马戏区的卧底生涯里最像蝙蝠侠的一次。 大概十分钟后,那个人慢慢磨到了小白这赌墙的拐角,小白握紧了电筒和枪。 他就在墙角,眼睛亮得如一只豹,牢牢地盯着从墙后过来的人。 人没过来,在慢慢地摸索,小白先看到那只手电筒。 橘红色,塑料壳,上面一圈白,白色下沿还有一小张没撕干净的标签。 那是他们家客厅里的手电筒,女房东的手电筒。 白警官脑子里噔的一声。 他惊呆了,脚没站稳,手肘便磕到了后面的墙,灰果然又簌簌地落了一块儿,近在咫尺,拿手电筒的人被声音吓了一跳,刺眼的大白光一下子便照了过来。 吧嗒,手电筒掉在了地上。 “怎么是你?!”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白警官把自己的小手电拿出来照在他脸上,以保证自己这次看清楚了:“小语。” 高中生吓了好大一跳,站在原地措手不及。 小白的内心很沉重。 难怪孩子打架呢,孩子自己就是个黑社会,能不打架吗? 高中生吓得脸都白了,看见是他,眼神有点熟悉的孩子式的畏惧,什么也没问,第一句话就是:“别跟我姐说。” 小白想,得,我说我当卧底怎么这么顺利呢,原来全家都知道了。 除了作家。 白警官更沉重了,接受自己是个小白的事实后,叹了口气,开始破罐子破摔。 “上次那个也是你吧,”他有点头疼:“去年三月二十五号凌晨三点,你在哪?” 高中生有点懵,又有点恼:“我哪记得!” “老坤出事那天。” 这样一说高中生就想起来了,垂着眼睛,摸着裤边,不说话。 他问:“你认不认识桥息?” 高中生怎么可能认识,他摇摇头。 “那你到这来干什么?去网吧跟人打打架,怎么把自己扯到这里来了?” 高中生没回答了。 两个人沉默着,天光从空荡荡的屋顶落下来,仿佛《加勒比海盗》,让古老的残酷咒语显出原形。 “小语,”他说:“这不是小事。” “用不着你告诉我。” “别现在跟我顶嘴。” “……”高中生抬起眼皮,凶狠又防备地盯了他一眼,可很快又变得有点委屈。 他问白大哥:“你要告发我吗?” 小白说:“这不是自然火灾,是人为纵火,这个人和你一样,只是一个连上面的人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人物。他原本可以和大家一样,马上搬到市里,获得一笔钱,脱离马戏区,但是,上面的人要他死,他死了。” 高中生有点愣神:“死人了?” “嗯,”小白说:“二十三岁。” “小语,”白警官极其认真地道:“你一旦参与了这些事情,就没办法脱身,不管是因为什么,如果……” 高中生突然打断:“有人来了。” 白骁闻,你没心 是有人来了,屏气凝神后,小白也听见了。不止一个人。 “怎么烧这么狠?” “全江尧都要烧起来了,到时候,更狠。” 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寸头。 小白下意识又将手电筒收起,预备往墙后绕过去,闷声不语的高中生却突然上前。 寸头甚至派人试探过他,可谓知根知底,此刻相见,必定是一场大战。 小白浑身紧绷,将枪拿在手上。 寸头看着从黑黢黢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小孩儿,不害怕,有点儿惊奇:“你是谁啊,来这儿干嘛?不回家听妈妈讲故事?” 另一个人说:“大哥,这是那六中的,你不认识,原先跟龙哥混过,没爹妈,就一个姐。” 小白知道这个人,原先经常跟徐飞一起,都在马戏区住,徐飞出事以后搬出去了,姓张。 “怎么不混了?” “害,”那姓张的讥笑道:“他说龙哥抢的那条项链是他姐的,非给人抢回去了!龙哥气不过,找人把他收拾了一顿,人不理我们了呗。” 高中生站在他们面前,没说话,他们说,他就听着,眼睛一直没抬起来过。 寸头倒是好脾气,咂咂嘴,拍拍高中生的脸:“是这样吗?那链子是你的?” 高中生说:“是。” 小张接着笑道:“钻石的,他说是就是呗。” “我呸,”寸头道:“什么叫他说是就是,那你怎么不说是,那姓龙的不靠谱,老子叫他试探人,他把路人打劫了,老子还没锤他呢。人这么小一小孩儿还知道给姐姐抢项链,那姓龙的能干嘛,建个黄□□站都老崩。” 小张不笑了,说:“是是是。” “给姐姐抢项链儿……”寸头好像对这个很感兴趣,又在嘴里念了一遍。 小张忙道:“他姐就是那个,哎呦,大哥你要是在马戏区住过就知道了,一特好看小妞,那腿……” 高中生还没抬手,寸头抬手了,给小张脑袋上一磕:“畜生东西,人弟弟在这儿呢,管不住自己就回去看片儿。” 小张又无语了,忙道:“是是是。” 寸头说:“那么早就不跟龙哥混了,现在跑到这儿来干嘛?” 高中生说:“毕竟跟过。” 小张这回又没忍住,笑坏了:“我天,大哥,你不会以为这还有你的东西吧?!你真把自己当□□了,叫你收你们学校的保护费你都不收,不就是想帮我们跑跑腿保护你那个姐吗?最后还跟龙哥互锤,让龙哥成个笑柄,我们不把你列进黑名单就很客气了好吗?走吧走吧。” 高中生没想过这里有他的东西,他把打架和吸毒分得很清,从来没和这些人交流过,但他还是很心虚,以丰富的想象,生怕有名单什么的没烧干净,记了他的名字。 寸头也被逗笑了,说:“小弟弟,回去读你的书吧,跟在网吧里打打架,不会坐牢的。” 他不怕坐牢,只怕被女房东知道自己以前不学好。 高中生攥着衣服,再次确认道:“那……真没有名单什么的?” 小张都笑坏了:“我的天!你当我们是古代人,把小喽啰的名字一个一个列在纸上啊?” “……” 寸头不逗他,指指屋子里一片废墟:“你也瞧见了,烧这么干净,哪儿来的人名,何况,你跟咱们不一样,这连龙哥的名字都轮不上号,不可能有你的名字的。” 高中生问:“那你们来干嘛?” 寸头的眼睛骤然细了细,歪起嘴,笑道:“看看有没有钱什么的,看这儿这么干净,估计也没了,赶紧的,回去吧。” 嘴上这么说,他们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高中生咽了咽口水,倒退了两步,余光看向小白躲身的那个墙角。 没人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神不知鬼不觉。 高中生松了一口气,假装弯腰捡手电筒。 高中生走出房子,夜里两三点,空无一人,脚步摩擦砂石声音清晰可闻,攥着手电筒走在路上,高中生惴惴不安。 “擦擦。”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白,递给他一张纸巾,指了指掉在地上而粘了不少黑灰的手电筒。 高中生惊魂未定,夺过纸巾,勉强道:“别吓人。” 小白笑了,没说话。 高中生恍恍惚惚,像是做了个梦,心有余悸地道:“他们去那里干嘛?” 小白说:“作伪证。” “……什么伪证?” “假装这是意外起火,其实没什么用,刑侦队一下就能查出来。” “嘁,”高中生不服气,勉强平静一点:“有那么厉害么。” 小白半真半假地道:“有没有那么厉害,你来警校学一学不就知道了。” 高中生半天也没说话,小白也没有追问,月光里,街道上只有两个一高一矮并肩的两个影子,等高中生一边走,一边把手电筒擦的干干净净,纸丢了,才低笑一声。 “有什么用,”他有些嘲讽:“身边的人都保护不好,读警校有什么用?” 高中生的声音在黑暗的夜里清晰可闻,小白沉默了,他只能沉默,高中生怒气更盛。 “我知道,你是警察。你保护好我姐了吗,你保护好作家了吗?连身边的人都无法保护,你有什么资格保护别人?有什么资格叫我读警校?” 他突然转身,朝小白一字一顿地道:“白骁闻,你连□□都不如,你把警察当事业,你没心。” 小白措手不及。 开了春,把我的房间租出去吧。 富二代去北京之后,马戏区的拆迁被搁置下来,开发商没有再来了,马戏区的居民翻遍了所有新闻,也找不到任何关于拆迁的消息。 那天下午的吵闹仿佛只是南柯一梦,陆陆续续,告示和横幅都撤了,大家又回归了正常的生活,走过女房东的屋子,没忘了喊了一声:“我交电费的时候人家跟我说你们家的也快用完了,你记得去交了啊。” “诶。”女房东应道。 唯一没有回到原先生活的是女房东。 她底下两间屋子已经全空了,大家久了没瞧见那个戴眼镜的,也没瞧见那个外地人,问也不用问便知道是搬走了,在马戏区,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有几个一块租房子的好心叔婶开始给她介绍新房客,都是干净又踏实的人,上班的,交三押一,好说的很。 她总说:“算了吧,我再瞧瞧。” 人家笑她:有什么好瞧的,趁拆迁之前再搞上三五月的房租,拿钱搬到市里,等什么呢? 是啊,她想,等什么呢? 同样没有回到正常生活的还有范大爷,他被那一下推摔了尾椎骨,说起来,马戏区的开发商老唐给她发的唯一一条消息,就是给她转了两万块钱,说赔给那个老人家。 至于他收购马戏区以及和富二代之间的事,他并没有解释一声,没有再喊她弟妹,改成了王小姐。 她没有收他的钱,女房东一直不喜欢这个男人。 女房东经常去范大爷的店里,闲着也是闲着,范大爷行动不便,她就帮他扫扫地,范大爷的扫把都是他自己扎的,散了,女房东又帮忙把扫帚系紧,在冬天的阳光里消磨半个下午。 范大爷做米酒,有个小院,宋奕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抱着球,怕把米酒缸踢坏了,一个劲问范大爷能不能出去玩。 也许是受上次的失火案影响,范大爷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把宋奕抱过来道:“最近不要往外跑了,马戏区现在全是牛鬼神蛇。” “嘻嘻,”宋奕在范大爷胳膊里笑:“什么是神蛇呀?” 女房东笑道:“就是坏人!小笨蛋!” 宋奕叫道:“我才不是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 “啊!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 一大一小幼稚地斗着嘴,宋奕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女房东道:“对了王姐姐,我好久没看见傅哥哥了,傅哥哥呢?” 女房东心里一堵。 范大爷道:“小孩子不要多问,回去帮你奶奶弄豆子去!” 宋奕撅着小嘴,抠了抠腿,不情不愿地走了。 女房东垂着头,慢慢地帮范大爷弄扫帚,范大爷看了看她,有点局促地道:“小孩子,莫理他。” 女房东勉强露出笑容,点点头。 “傅哥哥!” 小奕忽然惊呼一声,女房东扭头一看,傻眼了,手上的扫把掉到地上,她站了起来。 是他,在浅金色的阳光里,从北京回来,剪短了头发,嘴角的上火也好了,穿的衣服她也没见过。 她看了又看,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 富二代把宋奕高高地举起来,打了打屁股,宋奕咯咯地笑个不停。 富二代问:“是不是惹你王姐姐不高兴了?” 宋奕说:“没有!” “那好好练球了没有?” 宋奕掰着他的胳膊,努力证明自己:“有!” 他放下宋奕,又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快回去帮奶奶弄豆子去。” “傅哥哥,”宋奕兴奋地在他身边蹦来蹦去:“我们什么时候再去踢球呀!” 女房东的心都揪紧了,可富二代却迟迟没有回答。 过来一会儿,他轻声道:“快回家吧。” 他走过来,弯腰,一言不发地把女房东扎了一半的扫帚捡起来,帮她捆,他手大,力气也大,抓着扫把,两下就捆好了,捆得丑丑的,弹了弹,倒是结实得很。 女房东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他,全京城第一身娇肉贵的小傅少爷,蹲在旁边帮她扎扫把,阳光照在这个人的发顶上,让他漆黑的头发笼了一圈柔柔的浅金,整个人都像虚假的。 一滴眼泪快速地掉下来,女房东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富二代低笑一声,“喏”,献宝似的,把捆好的扫帚递给她看。 两个人牵着手回去,路上一个人也没碰见,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做饭,窗口升起袅袅的炊烟。 刚上楼梯,女房东还在找钥匙,听见富二代道:“咱俩坐一会儿吧。” 女房东问:“坐哪儿呀?” 富二代指了指这绿色的破铁楼梯,笑了,女房东也笑了,她扯扯衣服便坐了下来,伸直腿,说:“这破破烂烂的地方,都快成咱俩约会圣地了。” 他也坐下来,就在她身边,附和她:“可不是。” “你饿不饿?” “在飞机上吃了点。” “那咱们就等会儿再吃吧。” 富二代停了一会,将她的手细细地在手心里打着圈。 他说:“不了。” 女房东没吭声。 富二代问:“店子卖出去没有?” 女房东还是不吭声。 富二代把她的手圈在手里,他以前弹过钢琴,又写毛笔字,手指修长有有力,把她细小手指一根根缠住。 凉凉的,小小的,和她一模一样。 他来马戏区不到一个月,就牵过了这只手。 三年过去了,这只手像是长在了他的手里,难得想早点睡觉的晚上,他的怀里是她的人,手里是她的手,他松开去拿杯水,她也要迷迷糊糊地在床单上抓两下。 富二代继续说:“我房里还有几件衣服,给小语穿,正合适,虽然他比我矮那么一点儿,但是孩子还能长呢,我给买的那个饮料,每天逼着他喝点儿,不喝就打。” “我不在家,就别在外面坐着吹风了,那些朝你吹口哨的老流氓,改不了,我看见就烦,虽然看不见了,我想起来就烦,自己搬一椅子,坐在电风扇底下,这不一样吗?” “马戏区最快也要明年秋天才能拆,那时候小语已经考完了,不影响,在此之前,可得好好监督孩子学习,不能偷懒,要是没考上大学,叫他把体训队的钱打到我卡上。作家新买那么多家电,他跟他白哥两个人也不好搬,到时候,我叫张扬给你找合适的搬家公司,这椅子,这花儿,你喜欢的,咱都搬去市里。” “到了市里,租房子就得记得签合同了,我早就想说你了,哪儿有……” “傅景勉,”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带着哭腔:“你别走。” 富二代的心钝钝地痛了一下。 不能再说下去了,他想,今晚十点,在北京,还有小傅少爷要出席的房地产晚宴,不能迟,不能晚。 傅景勉狠狠地咬了咬牙,发疯似的,突然掰起女房东的脸,把她撞在栏杆上亲,咚的一声闷响,那栏杆旧了,一撞,哗啦啦地掉渣子,马戏区已经没什么人了,这里马上要拆迁,大家还在等一个满足的价格,住了一辈子的人搬出去,都喜气洋洋的。他亲得可真用力,简直是在咬人,咬得见了肉,出了血,女房东被亲得有些昏昏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泪掉下来,他就拿大拇指抹掉,也有没抹掉的,掉进两个人的嘴里,咸得发苦。 女房东终于受不了了,她眼睛哭得通红,皱着眉头,把他推开,像是生气似的:“你弄疼我了!” 富二代把头埋进她脖子里,低低地笑了一声,她的浑身血液都跟着颤了颤,他难得说了句真话:“我总是弄疼你。” 她问:“你在北京好不好?” 富二代说:“不好,又大,又堵车,下了雪,也没人跟我打雪仗,谁见了我都发颤,你老说我爱发脾气,可你不知道,你瞧见的,已经是最好的我了。” 女房东知道,“我家不好,”他说过:“那些人,为了点钱,个顶个的坏,我也坏,我更坏,我们小王主任跟了我,瞧见了,要伤心。” 那时候她就庆幸,还好自己在大神山给他系了木牌,保佑他别被那些坏心眼的姨啊叔的害死。 她有点难过:“你回来,就是和我牵手的啊?” 富二代又笑了,依旧吻着她的脖颈,天空的夕阳灿烂地铺开,面前空旷的灰地渡上橘色,富二代回北京的飞机还有一个小时起飞,他松开女房东的手指。 “开了春,把我的房间租出去吧。” ——这便是告别了。 她想,这怎么能行呢,你同意,我还不同意呢,我们俩在你屋子里干那么多好事,怎么好意思叫人家再住,这不是坑人家吗?他就那样埋在她脖颈间,脑袋上的发旋藏起来,整个脑袋顶沉甸甸,又毛茸茸,冷冰冰的嘴唇贴着他的颈窝,她想啊想,一呼一吸都重得很,不知不觉也被他亲得冷冰冰的,她想啊想,想啊想,……最后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好。 江尧市很多有钱人,她后来又遇见过许多富二代。 女房东再也没见过傅景勉。 城市 “桥哥,于、于老板离开江尧了!底下的东西……全都换了人!”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现在才传出一点点风声,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现在,现在据说已经不在大陆了……” 一只横着烫伤疤痕的掌心松了又握,暴起的青紫色血管粗粝狰狞。 “……那姓童的呢?让那江尧老贼来见我。” “这……” “很难吗?” “他自杀了。” 江尧银行最大股东童行自杀的消息,震惊了在这个圈子里的所有人,江尧银行早几年就在国外上了市,是本市极其重要的资本流转地,童行更是其最大的股东,是江尧市跃升发展时期最早发家的人,无论在哪个城市,这都应该属于重量极大的新闻,新闻只提到某位童姓企业家不幸亡故,连最小的本地报纸上也找不到有关“自杀”一行字。 至于死亡原因,家人和警方都讳莫如深,民众一时间猜测四起。 有人说他年纪大了,不得已抱病而亡。 有人说是家庭纷争,他遭到儿子的毒手,以便吞没家产。 有人说是妻子出轨,他杀了情夫后又鸣枪自尽。 有人说他常年花天酒地,同样财力雄厚的娘家看不下去,为女报仇。 只有他身边的“工作伙伴”,密探透风,和极少数亲朋好友,才知道,这位叱咤半生的童大老板,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连篇累牍的违法事件东窗事发之后,这位功成名就的大老板畏罪自杀。 无论如何,江尧市上空的天彻底变了,曾经的盟友,一个自杀,另一个,在江尧市根深蒂固的于老板手眼通天,此刻已经不知去向。 桥息咬了一根烟,垂着眼皮看高楼外面的天幕。 江尧市如今已经不再是江浙交界,无人问津的小旅城,它一天比一天璀璨,一天比一天辉煌,市中心的高楼拔地而起,川流不息的车灯到午夜也不会停下,街上的人可以独自跑步到凌晨,它安全、美丽、富有,每一天都有无数人飞黄腾达。 可对桥息来说,这是一个黑暗的城市,它的色情产业久斩不断,它的流氓地痞充斥在高楼下的每一个角落,江尧的人民冷漠无情、欺软怕硬,自己还在很小的时候,就以自己是个江尧人为耻辱。 没错,桥息是江尧人,尽管他们都说他是要来分江尧一杯羹的外地人,可他的的确确是个纯正的江尧人,他的父亲母亲都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最后被江尧杀死在这里。 与其说是为利熙熙,不如说是为复仇而来,没有人会向一座城市复仇,除了桥息,他之前的私人医生曾经委婉地提醒过他可以去做一些精神或者心理方面的检查,后来他挥了挥手,那个医生再也当不了医生了。 桥息觉得自己没病,有病也不会是精神病,他知道,把正常人叫做“精神病”这是这些人的传统,父亲就是这样,母亲被人绑到红灯区欺辱之后,父亲拿着刀去那片红灯区找了好多天,还没找到仇人,却被扭送进精神病院。 父亲被绑走那天,桥息在人群里静静地看着,父亲拿菜刀要保护自己不被绑走,可是那些穿警察制服的人还是不由分说地将父亲摔倒在地上,他们很能打人,桥息傻傻地看着,菜刀划伤了父亲和警察,他的白上衣被染成红色,脸上也是血,看上去很可怕,年幼的桥息吓呆了,怵在原地,父亲被反剪着手,朝他做了一个狰狞的呲牙鬼脸。 这是父亲经常和他开玩笑的方式,桥息笑了出来,警察却恶狠狠地把他的脸掰了过去,踢着他的膝盖,将他像一条狗一样扭送上了警车,周围的邻居掩着嘴,往常,那些叫爸爸帮忙换灯泡、扛大米的叔叔阿姨,没有一个站出来说一句他不是精神病,他只是想帮自己的妻子报仇。 没有,一个也没有,警察也不肯听一个孩子的话。 桥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抓父亲这样快,杀害妈妈的凶手却还逍遥法外。 他也不明白,他妈妈活着的时候,他们都说妈妈是这条街上最漂亮的美女,妈妈是买板栗糕的,他们还说妈妈是板栗西施,小孩子来买板栗糕的时候,妈妈还会多送一块,他们都和桥息说,你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当她走在路上,被那些流窜在街头巷尾的恶棍欺凌后,他们却说,啧,千万小心,不能跟桥家那老婆似的,你跟她不是有件一样的衣服吗,以后再也别穿了。 “离她远点”,他们这么说着,原本生意兴隆的店铺也不得已关门了。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年幼的桥息这样问过。 妈妈说:“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 爸爸没有再回来。 警察还没有抓到欺负妈妈的人,爸爸已经在精神病院里不明死亡,有人说他是撞死的。 妈妈跳了江,就是江尧市最著名的那条江,景观大道宽阔平整,十里花飘,跨江大桥铁锁绵延,灯火闪耀,两岸的大楼上,“我爱江尧”的电子大字闪烁着粉色的桃心。 在那里,他制造过一场混乱,不仅除掉一个竞争对手,还带走了桥上执勤的一个警察。 他恨这座城市,恨这条江,尤其恨警察。 如今,他再一次被江尧人玩弄了,于老板逃之夭夭,童老板自尽身亡,桥息相信,江尧市在抓帮助毒贩、洗黑钱的、开赌场、持有枪支的人,总是最为迅速,比抓拖欠民工工资、□□犯、车祸肇事者和盗贼快一百倍,桥息相信,很快,就会有穿着警察制服的人走上这栋楼,告诉他,桥先生,你和你的同伴都被捕了。 这座城市这么大,没有人会在意被欺负的穷人。 桥息在意。 他坐在高楼悬空的玻璃阳台边抽净了一支烟,将烟头丢进飘忽向下的风里,收回腿,整理好自己黑色的西装,系上他最爱的红色丝绒领带,对着镜子,做了一个狰狞的龇牙的鬼脸,随即又笑起来。 他打开自己最喜欢听的音乐,迪士尼动画的主题曲从音响中流淌出来,他哼着歌,在繁华的车流里,开过跨江大桥,开过市中心,开向自己儿时曾经短暂住过的那条破旧的街。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地方依然破旧,时至今日,还没有开始拆迁。 ※※※※※※※※※※※※※※※※※※※※ 下章结局篇啦! 结局篇 上 女房东没有将店子卖出去,她把店子里的桌椅捐给了福利院,店子能用的地方只剩下厨房,每一个地方都有着富二代用过的痕迹,他擦脸的毛巾,他洗手的洗手液,他爱用的厨房纸,他叫人从国外寄回来的剔骨刀,他买来装调味品的盒子,盒子比调味品加起来还贵,女房东气得没按照计划换掉那个有点嗡嗡作响的油烟机。 这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的劳动挣钱,尽管是靠给人下面条和炒仔姜鸭。 富二代喜欢做饭,在国外,就跟一个做过国宴的厨师专门学过,厨师的名字他也说过,但是她给忘了。 凡是吃过富二代做的菜的人,没有说不好吃的,他把价格也涨了,但是客人仍然络绎不绝,还对厨师赞不绝口。 他是那么高兴,高兴得晚上说梦话都是,媳妇,我姜呢。 唯一不高兴的是张扬,他来这儿吃饭,富二代给他做了黄花菜烤麦麸,“特供的,”他说:“菜单儿里可没有这道。” 张扬盯着那黄花菜,傻傻地问:“你记不记得在马来西亚的时候,你下厨给我和我哥做了一次火腿,回北京之后,我哥送了你一台两千万的车。” 富二代擦着手,没说什么,张扬拿过菜单,翻了两页,女房东刚好出来了,看见张扬这脸色,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怎么了?他骂你了?” 张扬菜单一丢,呜了一声,一把抱住女房东的腰,把脸埋在她的围裙里。 “嫂子……”他哭着说:“你别让傅哥做饭,你别让他当厨子……” 他扯着女房东的围裙带儿,一张傻呵呵的圆脸梨花带雨,说的话,女房东现在还记得,他说:“嫂子,你把店关了好不好,我不想傅哥当厨子,你看看,我哥花两千万买的菜,他六十几就给卖了……呜呜呜……嫂子,嫂子……” 虽然富二代声称他给他们哥俩做的是惠灵顿火腿,跟菜单上的根本不是一个级别,都没给女房东做过,但张扬还是哭了半天,黄花菜都凉了,才抽抽搭搭地拿起筷子。 女房东也偷偷抹了眼泪,晚上回去就跟富二代喊累,说不想开店子了,挨了兢兢业业的傅店长好一顿批评。 她停止回忆,哗啦啦地锁上店子的门。 一转身,看见外面站了个陌生男人,皮肤很白,眼睛细细的,虽然漂亮,却有几分阴冷,穿着奢华又精致的黑色西装,半笑不笑地盯着她,把女房东吓了一跳。 “这是你的店子?”他问。声音也很奇怪,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女房东背上听得有点发痒,有些警惕,以为他是要买店子的人,想起小白说,要卖店子,得和他一块儿。 她摇摇头,说:“不是。” 他又笑了,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她手上的锁:“我瞧见你关门。” 女房东朝他摇了摇手上的钥匙,勉强笑了笑说:“我就是个看店的。” 太阳开始落山,天气不好,他似噢非噢了一声,盯着这个店子发愣,四下没什么人,女房东朝他笑了笑,小心地绕开他,埋着头往家走。 那人却跟在了她后面,仿佛她身上还有什么吸引着她,他的脚步也很轻,不像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女房东如芒在背,回头一看,才看见他就那样紧紧地跟着自己,吓得脸都白了。 “别怕呀,小丫头。”他却这样说。 女房东问:“你是想吃饭,还是想买店子?” “别急,我先问问你,”他还是那样一副眼睛微微细起来的样子,像笑又不像地扬着嘴角,道:“你这店子,是怎么来的?” 女房东觉得有点害怕,就如实说了:“原先是家卤水铺子,开不下去了,便宜卖给我。” 桥息在嘴里默念了几遍卤水铺子,想了起来,微微点点头道:“那姓闫的,店子开不下去了?” 把店子卖给她的老板的确姓闫。 女房东点点头。 这个答案像是讨了那个男人的欢心,他点点头,笑了,这才是真的笑了,眼睛嘴巴都在笑,他很开心,简直开心极了。 女房东觉得他这种神态有点像精神病,这回话也不敢说了,赶紧就走了,差点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一跤。 那人拽住她,问:“你走哪儿去?” 他的手指修长,很多薄茧,冰凉刺骨,并且力气很大,从后面死死地抓过来,将女房东抓的一个激灵。 条件反射似的,女房东突然反手使劲一折,大叫一声:“拿腕背压!” 居然真将男人压倒了。 她大气都不敢喘,什么想法都没了,立马松开手朝家里狂跑,小白和小语今天都在家,男人被她一招压倒了,不站起来,半边身子跪在地上,忽然开始笑,起初声音很小,后来慢慢地大了,笑得直不起腰来。 女房东咬牙狂奔。 穿过前面的巷子就是家门口的空地,女房东像是看见了曙光,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欢快又雀跃的呼喊。 “王姐姐!” 女房东猛地一惊,脚下一个踉跄,捂着心脏立刻回头,宋奕刚在马戏区跑来跑去踢了一圈球,浑身是汗,朝她高兴地招手,十岁的小男孩声音清亮:“王姐姐!傅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和傅哥哥踢球!” 地上的那个男人停止了笑声,抬起瘆人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孩子。 “不……” 她的惊叫还没有出口,桥息整个人阴沉如一只雪里的饿狼,一步窜了上去,单手勒住宋奕的脖颈,将孩子勒得两脚离地,但依然死死地盯着她。 “小奕!” “啊——” 那个人看见女房东这个反应,眼角露出几分疯癫的笑意,从腰里拿出一把枪,狞笑着,用漆黑的枪口,对准了这个陌生小男生的额角。 宋奕的尖叫响彻马戏区。 女房东口舌若焚,冷汗如瀑,不跑了,面对男人,努力用手势示意他冷静,小奕哭着、惊叫着,女房东又急又怕,第一次看见真枪,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她急得都要哭了,可那个精神病还是很冷静。 他甚至显得比方才疯笑的时候更冷静,冷静得像一个正常人,他勒着宋奕,像是勒着一只羊,那只羊明显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挣扎着,扭动着,哭叫着,小脚在男人的西装裤子上踹出一个又一个印记,女房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男人被激怒,可男人没有,他一边拿枪指着宋奕的太阳穴,一边微笑着,几近温柔哄道。 “嘘——” 奇异般的,女房东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她不认识这个人,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不知道他为什么有枪,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针对自己,只能努力地从两人的对话里找原因,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把钥匙摸出来,拿在手上,试图递给他:“你是想要这个店子吗?我给你,我把店子给你……” 回答错误,男人撅起嘴,摇摇头。 他问:“你刚刚那一招很漂亮,你是警察?” 啊? 跟警察相关,女房东又惊恐了几分,背心湿透,不敢乱答,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宋奕脸色已经涨红,竭力地哭叫着:“王姐姐,救我!” “……”女房东舔舔嘴,强行让声音平稳些许,回答道:“我以前被人抢劫过,报了一个防身课堂,跟着老师学的,我不是警察,不信你看看我的脖子,被人抢劫划的……” 桥息朝天空开了一枪,“砰——”,周围有邻居尖叫起来。 他勒着宋奕,一步步地逼近女房东,他好像并不把宋奕当目标,勒着他,当一个单纯的人质,让她乖乖地不逃跑掉而已。 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女房东,其实女房东觉得他也不是在盯着自己,他在透过女房东,盯着另一个人,一个不在这个时空里,现在已经看不见,但是对他极其重要的人。 这是女房东第一回被人当成“替身”,不是霸道总裁的白月光初恋,也不是野蛮少爷的红玫瑰前女友,而是这个突然闯进马戏区的精神病,幻想中罪该万死的复仇目标。 她的心脏即将跳出胸腔,视线不断涣散,理智在崩溃边缘。 “王姐姐——” “天啊!!这是谁!!这!小奕怎么??!” 有人来了,声音带着慌乱的哭腔:“小夏呀,这、这是谁呀?你们家又在拍戏吗?!” 宋奕哭得声音开始嘶哑:“黄叔叔——救我……” 桥息却充耳不闻,他问:“你还没有回答孩子,他说的傅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天哪!女房东撞墙的心都有了,这他妈怎么步步踩雷?!又是哪个字出错了?傅哥哥?他认识富二代?还是孩子,他死过一个孩子? 桥息的眼睛细长又漆黑,看上去像墨笔勾画的一般,他皮肤又白,疯癫起来,美而惊心动魄,活脱脱一个着火的孔雀。 他爸妈一定很好看,女房东混沌的大脑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难道是“回来”?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没有回来? 女房东连脚尖都在颤抖,鼻翼剧烈地翕动着,保证自己没有缺氧而死。 她问:“你要听实话吗?” 桥息一愣。 趁他愣神的工夫,女房东试图快步上前夺回小奕,他却猛地清醒了,眼睛也回了神,举手朝着女房东的脚下就是一枪,离她的脚只有十厘米,子弹撞击地面擦出火星,巨响仿佛就在耳边,女房东腿立刻就软了,浑身剧烈发抖,怎么也站不起来,本能地手脚并用往后倒退。 是真枪,能杀人。 她后知后觉地开始呜咽和抽泣,精神崩溃,一丝力气也没了。 宋奕被长时间的勒着脖颈和剧烈挣扎,被枪指头的心理恐怖也远不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能承受,很快,他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从疯狂挣扎变成无助而绝望地哭泣。 “你放了我,放了我……” “王姐姐,救救我好不好。” “姐!” “小夏!” 女房东仿佛听见救世的天籁,几乎是连爬带翻地抱着朝她狂奔而来的高中生,手脚冰凉,颤抖不已,高中生死死地将她圈在怀里,像哄小孩一样牢牢地遮住她的眼睛。小白站在最前面,马戏区的居民越聚越多,女房东甚至听见了宋奕父母的声音。 他们家门口的这片空地四通八达,后面连着他们刚跑出来的巷子,前面连着主街道的车行道,头顶是她们家门口的走廊,巷子的左侧是卢阿姨和绿裙子,右边的陈姐和章奶奶那栋楼,此时此刻,窗户上,路上,都围满了邻居。 情况紧急,小白听见马戏区的枪响,立刻冲了出来,他没有报警,但是他相信其他人肯定已经比他更早地报了,如果说了有人当街持枪抢劫,从报警那一刻开始作预算,现在,最多还有十分钟,警察就能荷枪实弹地赶来。 这里四面都是民居和小楼小巷,正是下午,光线充足,安排狙击可以说是天时地利。 当务之急,是安抚桥息。 这个在大桥上,抽着烟,冷静地目睹发狂的毒驾人员和郝警官坠桥的“老桥贼”。 他并没有认出小白,见女房东被人围在身后,冷笑一声,更用力地将枪口抵在了宋奕的额头。 观众多了,他好像反倒满足,精神更充沛,状态更饱满。 白警官思维清晰,弓着身,朝他摊开两手,尽力地不去刺激这个发病的人。 “小奕,”小白望着宋奕的眼睛,声音温和而坚定:“别哭,你是小男子汉,哥哥和爸爸妈妈都在这,嘘——” 宋奕看见了白哥哥,吸溜着鼻涕,看着白哥哥镇定又相信的目光,慢慢地停止了哭泣。 桥息逢人便问:“你是警察吗?” 小白说:“我是。” 桥息很为这个张口就来的回答不屑,冷笑一声,指着宋奕,继续逼迫道:“把曹旭叫来。” 小白知道曹旭是马戏区附近的老警察,他道:“可以的,曹警官很快就来,你把枪放下,这个孩子和曹警官一点关系都没有。” 桥息哪里肯听,拽着宋奕,又使劲抵了抵他的额头,宋奕掰着他的胳膊,呼吸着,把嘴唇咬得死紧,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很好,小白又给了宋奕一个鼓励的目光,试着慢慢地朝桥息走过去,他走一步,桥息便将宋奕勒得更紧一分,宋奕的父母在人群中几乎要哭晕过去,小白停止了脚步。 小白问:“你是江尧人?” 桥息闻言暴怒,小白忙道:“我也不是江尧人,我是摄影师,来江尧好几年,什么也没拍到,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这个地方。” 桥息微微冷静了一点,小白继续和他说着话,小步小步绕着靠近他,像是有了魔力一般,桥息慢慢地松了一点力气,就在这时,长鸣的警车来了,划破了原本就高压到可怕的凝固的空气,桥息仿佛被摁下什么发病的开关,表情立刻魔怔,立刻又朝天空开了一枪。 尖叫四起,宋奕也再次哭叫起来,喊着爸爸妈妈。 “不许动!警察!” “把枪放下,举起手来!” 桥息举枪袭警,啪啪两声,飞射的子弹穿越人群,狂呼声震天地响了起来,不知道有没有围观群众受伤,总之场面是彻底乱了,桥息狂笑不止,手脚力气逐渐失去控制,宋奕在他胳膊上无力地蹬着小腿,脸色趋近青白。 女房东离得近,精神始终高度紧绷,下意识要冲上去把小奕抢下来,被高中生使劲地摁住。 “他有枪,你不行!” 她浑浑噩噩,眼泪混着麻乱的思绪横流的一脸。 宋嬢嬢年纪大,在这样的环境下,已经晕倒,宋奕的妈妈也开始扯着头发发狂,狂乱的罪犯、警察的高呼、躁动的群众,原本平静的空地,像是一幕滑稽又黑暗的电影结尾,每一个人都变得疯魔。 从对面的楼梯上,忽然悄无声息地下来一个人。 绿裙子。 她的家就在暴风中心,呼啸的子弹可以从窗户看见,每一声尖叫都听得一清二楚,那栋楼里的人都躲在家里门窗紧闭。 她慢慢的出了门,下了楼。 绿裙子没有穿绿裙子,她没有穿任何一条裙子。 她化了妆,妆面新鲜姣好,是刚刚在这里叫喊盈天的时候,在她那个破旧的屋子里一笔一笔描好的。 妆容艳丽绝美,唇上口红如朱似血,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像一条黑色的瀑布,在暗下来的光线里,胜过所有闪耀的丝绸,美丽舞者的身体如玉石雕刻,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肤都如同珍藏的油画。 像一尊行走的雕塑,又像一具复活的人偶,光裸着每一寸身体,在白日里,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表情和平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别。 她走下楼梯,点着脚尖,女性线条随着动作起伏跳动,像是一曲芭蕾。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 如此疯狂而奇诡的美丽,令人窒息,让人震撼,牢牢地吸引住了桥息的目光。 就是现在! 小白攥紧拳头,闪电一般飞跨上前一把扼住桥息的手臂,速度快到人影虚幻,只在几秒之内,几步开外的女房东忽然觉得背后一空,高中生迅速冲上前,一把将宋奕抱在手中。 桥息反应过来,疯狂地掐着小白的脖子,呼声痛苦狂暴,铁链一般的手指仍然牢牢地扣着扳机,小白咬着牙将他摔在地上,两个男人看不清影子地纠缠在一起,骨节撞击声令人心惊,穿着制服的警察立刻全副武装上前,有人从窗户里给绿裙丢了一条毯子。 “啪!” “啪!” “不许动!……” 白警官觉得自己身上像是有什么地方被洞穿了,撕裂般的疼痛立刻传遍了全身,挣扎了一下,便视线模糊地倒在黏稠的红色里,周围涌上来许多人影,却听不清说话,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才听见仿佛从一万里那么遥远的地方,像光芒一样,穿来女房东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小白!——” 结局篇 下 离小白进急救室已经整整过去了八个小时。 正是夜最深的凌晨三点,医院的电视上还在播放着昨天下午惊心动魄的马戏区持枪伤人案,各式各样的报道播放了几个小时,直到深夜,仍然牵动着江尧市民众的心。 “梁队给你安排了间空房,”高中生拿了一杯热水走过去,垂着眼睛摸了摸她久皱不开的眉心,小声道:“去睡一会儿吧。” 女房东接过热水,勉强朝孩子笑了笑,道:“不……” 声音嘶哑可怕,她连忙低头,捧着水杯慢慢地喝一点水,然而不知怎么,依然还是喝不进去,嘴唇刚刚触碰到温热的白水,便一阵颤栗,干呕一声。 高中生焦躁地抓了抓头发,蹲下来,和坐在椅子上的她视线平齐。 他双手贴在她的脸上,她的脸,经过这半天的惊吓和一晚的等待,水米未进,灰颓冰冷得可怕。 “已经没事了,”他头一次这么恨自己的嘴笨,一整晚颠来倒去这样这一句话,半天,又挤出一句:“你再不去歇一会儿,我会很担心。” 女房东其实是吓过劲了,加上小白血流如注,病危通知一张一张地签下来,她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但是弟弟也的确担心坏了,她吃不下喝不下,他便跟着一起不吃不喝。 她低声道:“就在这儿睡会儿吧,医生出来了就叫我。” 手术室的灯不知道还要亮多久,她希望早些熄灭,又害怕真的熄灭。 高中生帮她拿了一条干净的毯子,越发宽阔的少年大手虚虚地拢在眼前,挡住走廊上明亮的白色光线。 他说:“好。” 女房东在高中生的肩膀上进入了浑噩的梦境,她不知道胸膛里跳动的是谁的心脏,总之疲倦而沉重,一时是惊飞的鸟雀,一时是滂沱的河流,马戏区发生的桩桩件件在她的大脑里无意识地转动着,她甚至突然在梦里想起,曾经和富二代发生过争执的那对考研夫妻,今年夏天已经离婚了。 “赶我呀?” “我不,我不去。” “是这儿吗?” “不用拉客,我交钱。” 电视机仍然呲呲拉拉地转播着当时的现场画面,高中生坐在冰凉的椅子上,仰脸看着屏幕上闪动的自己,大厅里的护士来去匆匆,没有人留意。 小白一场手术做了整整十个小时,主刀医生一出手术门,便体力不支差点倒在地上。 已经清晨五点多,医生满脸倦容,摘下口罩,道:“白警官万幸。” 梁队朝他敬了个礼。 两颗子弹让小白的身体严重受损,一颗几乎打穿了他的肺,另一颗和心脏差之毫厘。 在床上修养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被允许和人交流讲话,并在第一时间接受了梁队的表扬,他躺在病床上,身上还在输液,看着梁队拿出两张演讲稿,差点吐出一口血。 “马戏区的工作结束了,”结尾,梁队说:“白骁闻警官,转为专项工作组正式成员,从今以后,可以接手更核心、更高级的任务。” 这是小白还在读警校的时候便立下的志愿,从警校之光,成为警队之光,当一个厉害的特警,在最黑暗的角落,出生入死,守护国家最高等级机密的安全。 这也是父亲一直以来对他的期待。 梁队于是露出微笑:“恭喜你。” 小白的胸腔隐隐作痛。 他停了片刻,朝梁队浅浅一笑,开口道:“不了,等我伤好了,我想留在警察局。” 梁队有点诧异:“怎么,现在对子弹有点怕了?” “不是,”小白道:“我想了很久,我觉得,做卧底虽然厉害,但是实在是不适合我,这几年,我每一天都在想,我成为一个警察的意义,我想不出来。梁队,不怕你笑话,从记事开始,我就立誓要做一个和父亲一样的警察,院子里的哥哥姐姐都是警察,维和部队,缉毒成员,我想,我一定也得当这样一个人,我得和大家一样,但是我现在觉得,我真正想要的,其实是抓小偷,抓人贩子,当街逮捕那些偷拍女孩裙底的人,和光明正大地站出来挡在大家面前。我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伟大,比起邓师兄那样鹰隼一般的存在,我只适合做一只家养的啄木鸟而已。”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说完自己还有点脸红,咳了咳,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掉开。 梁队听得有点愣,手里还攥着表扬的纸,在指上磨蹭了两下。 他努力总结了个重点:“……你想结婚了?” “不是!”小白有几分羞赦,又气恼道:“您从哪儿听出这个意思的?” 梁队摸摸脖子:“你的意思就是抱怨我,这几年没有让你照顾好你的家人?那个女孩,姓王的?你想和她成家?你想被她家养?” “……”半天,小白建议道:“梁队,有空,还是丰富一下对情感的想象吧。” 女房东来看他的时候,已经又是春暖花开,她穿了条裙子,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提着各式各样的补品,大部分来自于宋家,小奕那次受了惊吓,在床上病了好几天,江尧政府找了儿童心理专家,给孩子做心理辅导,富二代从北京给他寄来了一个有贝克汉姆签名的足球,包裹上写着“给最勇敢的男子汉”,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已经很以自己躲过一劫为豪,随着新闻的播出,还成为了全班同学的偶像。 “小语,”女房东指挥道:“把你白大哥扛到轮椅上,咱们推他出去晒晒太阳。” 小白说:“我已经自己走了一个星期了。” 女房东不管,小白还是坐在轮椅被推出去了。 江尧市明媚的春光透过新生的绿叶洒落下来,小白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坐在轮椅上,高中生在后面安静地推着,女房东走在身侧。 小白闭起眼睛,任阳光洒在自己的脸上。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挠了挠女房东的手心。 女房东笑起来,问:“怎么啦?” “还做噩梦吗?” “早就不做啦,”她握了握小白的手,露出笑容,岔开话题道:“对了,桥息判了袭警!不过他那么多罪名,加一条好像也没什么区别……现在,你是个真正的警察了吧?” 她有点小得意,朝高中生露出“惊喜吧你白大哥是个警察哟”的秘密笑脸,高中生无语,道:“我早就知道了。” “啊?” 女房东如遭雷击:“怎么你们都知道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富二代会认人,你才几岁,你也会?!” 高中生当然不会。 “这个人,有没有认识的?!” 他想起那时候,寸头拍了一张有些模糊的大头照片在地下室的桌子上,咬着烟,冷笑道:“眼熟吧,大爆炸里买票的,我觉着有点儿可疑,有没有在哪儿见过的?” 高中生在旁边打杂,半天没挤进去,等他们都看得差不多,摇摇头走开,他才钻进去一个身子。 虽然照片很糊,但是他还是认识,这个住在隔壁房间的大摄影师。 “愣什么呢?认识啊?” 脑袋被人从后面猛拍一下,高中生手一抖,半罐可乐打翻在照片上,小张骂道:“干嘛呢你?年纪轻轻得帕金森啦?!” 他赶紧收起可乐,假模假样地擦了几下,照片上的人脸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他说:“不认识。” 再然后,就是晚上在家里抄作业,他们三个出门玩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开一盏小灯奋笔疾书,忽然听见隔壁的白叔叔怒喝一声:“白骁闻!你再给我说一遍。” 高中生心里一惊。 白骁闻是谁? 白大哥不是叫白子欢吗?他们还老是说他名字娘娘腔来着。 他把耳朵贴在墙上。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没做错?‘马戏区本来就是这样’,是啊,照你这么说,中东也不要去维和了!金三角也不要去禁毒了!那边本来就是这样!你是什么人?你是来干什么的?!梁队把你派过来是干什么的!?自己意志不坚,还要怪到环境身上!那叫你像你邓师兄一样去黑帮,你是不是还要给梁队开一枪!?不想干趁早别干,滚回河南当户籍警!” 高中生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操,他是警察? ——好酷。 “小语?小语?白大哥问你话呢。” 高中生回过神来,手中的轮椅有点歪了,他连忙用了点力将它摆正,问:“什么?” 小白问:“高考准备得怎么样?” 高中生心里又是一跳,嘟囔道:“怎么又是这个问题。” 女房东说:“当然啦!百日誓师都过了,现在全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你的高考!” 小白笑道:“还有谁在问这个问题?” “还能有谁。大作家说考上大学,他带我去横店看拍戏,我才不想去呢。” “你傅哥呢?” 高中生不高兴地道:“他啊,他说我考上大学,送我一台摩托车,谁知道是不是拉摩的的那种。” 女房东笑出声来,作势要打他:“考不上大学,你就开摩的去吧!” 小白问:“想好考什么大学了么?” 高中生知道他在问什么,脸颊微红,又有点气闷,故意推着他往石子路上走,半天才道:“学摄影吧。” 石子路凹凸不平,突突突突突,小白坐在轮椅上,都要被磕出内伤了,脸色憋得青紫,女房东急了,道:“小语,你往哪儿推呢?一会儿轮椅磕坏了,要赔医院钱的!” 小白:…… 尾 马戏区在秋天的时候正式拆迁,最后一批住户搬空的那天,是个金灿灿的日子,万里无云,天空蓝得像海。 “哎呦,真好,咱们这么多年总算没白熬,拆迁款这么多呀哈哈哈哈——” “可不是!之前那么低的补偿,把我吓得两晚上没睡好觉!好在现在被另一家开发商买走了,北京的……啧,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哈。” “就说咱们马戏区是风水宝地!人家北京的大公司都抢着要!” “就是就是,这一下好了,我儿子在外面的车子房子全都有了,哎,可算是搬走了!” “咱们以后常聚啊,哎呦,常聚!” “是是是,你姑娘今年冬天结婚是吧,时间过得真快……” “哎,小夏,你东西都搬完啦?” 女房东走在人群里,什么行李也没有,抱着一盆花,闻言,她抬起头朝大家一笑:“啊,都搬走了——” 那些人也只是随口问问,问完,又接着朝前走去。 “啧,这王小夏挺有本事的哈,这么大的屋子硬生生拖着没卖,现在可算是发财啦!” “还有那店子呢,加在一起,可不知道多少钱!” “她那个弟弟呢?” “哎呦,人都去外地上大学啦,哎,当年我还给他送过我家儿子穿不下的衣服呢,一转眼都成大人了!” “你倒是心善!” “人家姐弟两个也不容易……” “她屋子里那个外地的呢?凶巴巴那个……” “嘘——” 身后穿来了工人们开始测量和拉条的声音,她站住了脚,在喜气洋洋的人群里回头望。 老旧的房屋,灰扑扑的空地,街边的店铺全都关了门,出门前,女房东就关上了最后一扇窗户。 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马戏区,很快就会有新的高层建筑拔地而起,正式成为市中心的一部分,它会变得繁华、明亮,和陶梦媛家门口一样每一棵树上都挂着崭新的彩灯,永远不会熄灭。 陶梦媛家里的事情已经彻底处理好了,她没再问女房东关于作家的事,上一回,女房东在马路上偶遇过她和那个莫学长,走在一起,抱着很厚一摞的学习资料,那个学长高大又温柔,走在她身边,陌生的路人都要回头多看两眼这一对郎才女貌。 小白放弃了卧底事业,成了江边放烟火去维持秩序,有电视台来做节目时站到前面的门面特警,桥息判了很重的刑,江尧市黑恶打击暂且告一段落,但是据白警官说,还是任重道远。 警校开学的早,高中生作为大一新生,显然是没有时间回来帮她搬家,张扬从上海赶来,事无巨细地帮她把所有想留下的东西都搬到了市里的新房子。 “小夏,”他这样喊她,拍着胸脯道:“以后有事儿,你联系我就行了。” 她没有问富二代过的怎么样,她知道他过的不好,至少新闻上是这么写的。 “恒元股票持续下滑傅家孤掌难鸣”“著名收藏家丁老先生于北京家中去世家产问题惹争议”“北京众深集团新少爷上任集团或将大幅换血”,他表哥丁昊月在外公葬礼上抽烟被拍,傅家小少爷被扒在国外风流艳史,北京成氏传媒海外上市…… 她上一次看见他的照片,是被狗仔偷拍,这位闹得北京上层不得安宁的小傅少爷蹲在路边,头发有些乱,昏黄的灯光下,眼睛黑得看不清,手上戴了一只表,和一截有些褪色的红绳。 江尧市,马戏区,走廊空旷,天光橙黄,三天之后,女房东小夏将踏上一列前往北京的列车。 ※※※※※※※※※※※※※※※※※※※※ 完结啦!断断续续写了七个月…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小伙伴,这也是我写过最长的一篇了(没错以前也写过但是三十来万字没有写完 …),真的完结了还有点舍不得哈哈。看上去很不靠谱的傅哥,精明又善良的小夏,表面是很酷但内心是个缺爱的小朋友的小语,帅气又优秀的执法机器小白,和我的室友一样,甚至小白兔陶老师,强大的莫学长,绿裙子、范大爷、宋嬢嬢,对我来说马戏区就像我的家一样真实。 其实有心细的小伙伴会记得之前的设定的六十万字,真的删减了很多大纲和复杂的设定,也许看起来会有些角色好像有头没尾,比如在结局提了一下的考研夫妻、万晓苔、黎一玫、陈姐、宋嬢嬢等,其实原本都是有各人的结局,也有不少扎心的设定,既然就删掉了就不说出来扎大家的心了hhh,我还写了个小小的番外,有人想看的话留言一下,有一个人想看我就发哈哈哈。 说实话,这不是一部很成熟的作品,设定和行文什么的肯定有不少硬伤,真的很感激评论区的各位,每一条留言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支持,虽然大家从零星的收藏可以看出来不是很多人在看,但是每一个读者对我来说都最大的动力!!如果没有留言评论的小天使我肯定早就写不下去了,我一定会坑的!再一次感谢大家,我一定会继续努力,以后,我们江湖再见。 番外 江尧市某个下雪的冬天,人从电影院里出来,冷飕飕的,风吹着雪落在睫毛上。 某个大导的古装武侠,烂得令人震惊,久久说不出话来。 人来人往,街上的灯火倒是绵延热闹。 作家职业病,先开口:“这个人物写的实在是太不好了,丞相最后的洗白毫无意义,要是我,干脆誓死不从,一代奸相写下去,人物魅力也比这个大。” 女房东拉了拉衣服,发白日梦道:“不过,我还是挺想活在古代做个女主角,父母双亡,武功盖世的孤胆女侠。” 作家道:“哎,既然是想,就想好点嘛,父母双全,家大业大,多好。” 女房东傻笑道:“行,那我就是江尧城里首富的女儿,上有两个哥哥文武双全,下有三千婢女任我支使,父母健在,腰缠万贯,我是乱世娇花,倾国倾城。” 富二代笑了,转过身倒着走,看着她道:“继续。” 江尧城首富王家女儿王小夏,家室壮大,武功盖世,国色天香,无数公子一见钟情,频频提亲,偏偏她是个淡泊名利、清高矜贵的天山雪莲,对那些富家公子不屑一顾,曾有江南富豪携一千九百九十八两黄金登门求娶,大小姐冷笑一声将其付之一炬。 “错了吧,”小白说:“真金怎么烧?” 女房东摸摸脸:“烧了三天三夜没有烧尽,救济穷人去了。” 大小姐志在天下。 朝辞爷娘去,爷娘都不许。 娘哭:“我女如此绝色,闯荡江湖怕是要惹火烧身。” 爹嚎:“我就这一个千金女儿,你走了,爹还得重新养一个啊。” 大小姐去意已决。 大哥只好说:“我这里有一支马良神笔,为天山童姥所赐,可写尽天下锦绣文章,画遍世间所有美景。赠与小妹,若科考,必高中状元。” 二哥拔出一把剑:“我这里有一把尚方宝剑,为玉皇大帝曾佩,可杀尽天下无耻之徒,打遍江湖无敌高手。赠与小妹,若做侠,必声名远扬。” 娘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从头上取下一个玉簪:“我女,娘这簪子是从都城买的限量款,如今买不到这个size的了,赠我女儿,若嫁人,必是如意郎君。” 爹摸摸这,摸摸那。 大小姐体恤地道:“爹,算了,算了。” 爹不许,从腰带上抠下两枚还带着红线的铜钱配饰,硬塞到大小姐手上。 爹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爹给你两文,遇到问题,难不倒你。” 大小姐出发了。 作家不乐意了:“你这也太金手指了,全天下的好处给你占完了,再说了,你一个女人,参加不了古代科考,写那么好的锦绣文章干嘛,你给我,我写。” 中原有个大才子,三岁写诗,七岁著述,学啥啥精,风流潇洒,但凡女子见到他,都要爱上他,他慷慨地为女子写诗作画,都流传很广,千里之外也有人为求先生一幅字不惜重金远途来取。 “等一等,”富二代道:“你这也太扯了。” “就许她做白日梦,不许我做?” 但是大才子志不在此。 读书人心里都有救世济人之梦,大才子已经修身齐家了,接下来一心治国平天下。 治国平天下,便要先入庙堂。 入庙堂,就要先科考。 他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皇帝为了他决定取消科考,直接黑幕录取,第一年县丞,第二天尚书,第三年直接宰相。 “滚你妈的,”女房东道:“我的马良神笔怎么办?你不考我考,你凭什么取消?” “别急,没说完呢。” 大才子一身正气,自视甚高,不需要皇帝的这种黑幕,他婉言谢绝皇上之后,又拒绝了都城所有美女丽人的邀约和文人墨客的求见,在某家高档客栈一心备考。 大才子名声在外,一住进客栈就有许多同样预备科考的学子挤破头住了进来,只为沾沾才气,一时间店内书生如云,但是水平良莠不齐,令大才子十分痛心,祖国的教育事业实在是任重道远。 一天夜晚,他忽然听见楼下许多人欢呼喝彩,大才子探头一看,只见许多人传看着一篇文章,大声朗读,词采绝艳如司马相如再世,绝非凡尘俗笔。 大才子大惊,世上还有如此才华盖世之人? 他想,这等词采,怎会到现在还没有闻名于世?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瘦小的白面书生,脸生得很,长相也颇为秀气,左佩剑,右备一支眼熟的笔。 大才子一看便知,这不是天山童姥的笔么?怎么会落入一个女人手里?没错,大才子一眼看出这个人是女扮男装试图科考的大小姐,考不能考的试,用开了挂的笔。 大才子觉得这样不行,自己已经在皇帝面前如此夸口,若是未能一举夺魁,还有什么脸入朝为官。 当天晚上,他便偷偷潜入大小姐漆黑的房间。 淡月透轻纱,大小姐姣好的睡颜如芙蓉花般美好。 “打住,”富二代道:“你别给我整那些骗订阅的套路,偷笔就偷笔,少给我渲染这种带颜色的气氛。” “好好好,”作家道:“总之,他用了一支普通的笔,不动声色地替换掉了这只马良神笔。” 自此,大才子如虎添翼,名满天下,而大小姐,失去了落笔成章的本事。 “我杀了你,”女房东跳起来打他:“你偷东西还做什么丞相?平什么国治什么天下!” “不止偷笔,”作家委屈地说:“我左右逢源,官场得意,一代奸相,偷人偷梦偷账本,区区一支笔只是开始,还算不了什么。” “不行!”女房东道:“我不能容忍这种人的存在,我也不会坐视我的笔被偷!” “那我已经高中状元,春风得意,你拿什么跟我斗?” “我……”女房东左看右看,一拍小白:“我报官!这里,必须有个嫉恶如仇,不畏强权的超级清官!” 小白想了想,说:“清官是文官,嫉恶如仇没有用,还是来无影去无踪,身手如电的天下第一名捕吧。” 白名捕接到一个女子的求见,十分不解,女子说自己出来闯荡,神笔被偷了,这只是一支普通的价值三百两黄金的紫檀兔毛笔。 白名捕说:“告辞。” “等等!”大小姐说:“我说错了,这只是一支狗尾巴草编的三文钱的破笔。” 白名捕问:“你的神笔有什么特征?” 大小姐说:“看上去和这只紫檀……狗尾巴草笔没区别,但是神笔能写出来全天下最优美的文章,你看我现在说话很没有文化,就是因为笔不在我身上,我原来闭着眼睛写的东西,都能被全店传颂。” 白名捕皱起眉头。 大小姐说:“所以,谁能写出全天下最好的文章,谁就是偷笔的盗贼,前几天高中的那个状元,就是因为偷了我的笔!” 白名捕说:“可是从逻辑上来讲,他原本就是人人皆知的大才子,下传百姓,上达天听,写得天下第一的好文章不奇怪。” “他的确写得好,但是没有那支笔,他写不了那么好,那支笔是我的,是天山童姥的马良神笔,我亲哥送我的,本来状元之名也该是我的,虽然神笔是个buff,但也的确是我自己开的,怎么能强行被抢?” “对不起,”白名捕没有感情地说:“涉嫌灵异的案件概不受理,建国后不许成精。” “另外,”白名捕继续说:“你女扮男装报名科举,明令违法,跟我走一趟。” 大小姐傻眼了。 作家微微地抬起眼睫,白色的雪花落在漆黑的眼睛里,唇角带起笑意。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没法和我斗了吗?” 大小姐被白名捕抓了,宣传鬼神之说,诬告新科状元,试图假扮身份,数罪并罚,眼看就要锒铛入狱。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大小姐及时想起来自己的尚方宝剑,杀尽天下无耻之徒,打遍江湖无敌高手,她蹭地拔剑,不出三招就击落天下第一名捕,转身便要跑进深宫,去杀无耻的新科状元。 小白站停了脚步,不满道:“白名捕可不是吃素的。” 说时迟,那时快,白名捕朝天上发送一枚烟丸,四大名捕与众多御前侍卫军纷纷从角落里飞出,身手之快,人数之多,如天罗地网。 两拳难敌四手,宝剑难逃群殴,人生地不熟的宫城,谁打的赢一群当差的。 “我他妈,”大小姐边跑边说:“我闯荡江湖,一身bug,怎么还成了第一个领便当的?这是哪本女频狗血重生文?!” 大小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面的官差穷追不舍。 再跑就是深宫了,她说:“我死了算了。” “进来,”一个年纪稍小的少年忽然朝大小姐招手:“往我这里跑。” 女房东道:“往你那里跑有什么用?后面可是四大名捕。” 高中生咳了一声道:“有用。” “往我这里跑,”他抬眼看向女房东:“我能保住你。” 少年是当朝太子,暗卫侍从无数,东宫密不透风。 四大名捕追过来,也是气喘吁吁。 “刚刚有没有跑过一个女子,配了剑,武艺高超,打伤白名捕,很危险。” 侍卫说:“好像往御花园跑了,那边林子多,你们多加小心。” 众人施展轻功,如鸟投林,瞬间无影无踪。 “不行,”作家道:“这也太假了,好不容易笔和剑的加持都用掉了,怎么还有太子这么大的背景?她北上进京赶考,怎么可能认识太子?” 高中生想了半天,想起了电影里俗套的情节:“她不认识太子,太子认识她头上的簪子。” “限量版,只有一个,太子小时候在民间,被这个簪子救过。” “苍天啊!亲娘啊!”大小姐抱着太子痛哭流涕:“娘!您真是我亲娘啊!” 太子不能和女人靠这么近,太子微微嫌弃地推开了她。 “你怎么落到这番田地?这簪子可是奢侈高定款,中产家庭也望尘莫及。” 大小姐说:“我不是中产家庭,我是大小姐。我一心离家,闯荡江湖,报效天下,谁知遇到盗贼和黑官,才迫不得已,在宫里逃命。” 大小姐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太子。 太子说:“白名捕不是黑官,白名捕是该抓你。” 大小姐女扮男装,一路从乡试考到都城最后一场,金銮殿下,这是欺君之罪。 但是,太子对这个大小姐很感兴趣,神笔神不神他不知道,但是能三招打倒白名捕,这剑的确是绝世好剑。 太子问:“你现在作何打算?” 大小姐说:“偷我笔的人是个奸人,有才无德者可乱世,我们必须把他扼杀在摇篮里。” 太子说:“迟了。” “考试之前,我父皇为将他收诚为官,不惜取消科举,现在他又一举夺魁,万人敬仰,我父皇实在是喜欢他喜欢得很。” 大小姐说:“那我们暗杀他,我有武功,又有名剑,他一介书生,逃不了我半招。” 太子道:“白名捕最是心思缜密之人,虽表面不信你的话,暗中必定会对新科状元多加保护。” 大小姐陷入沉吟,太子走了两圈,道:“这样吧,你入东宫为幕僚,来日方长,和我一起对抗奸相。” 大小姐就住在了东宫,平日女扮男装,虽有一身本领,为了低调,只能四处忍气吞声。 那大才子得圣人赏识,加上神笔在手,官场如渔场,他游走期间,圆滑流畅,四处渔翁得利。 大小姐为闯荡江湖出门,远离父母兄长,结果四处小心,躲躲藏藏,郁郁不得志,心中苦闷,只能偷溜出宫找些花天酒地的地方消遣。 她想,那这辈子好像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回现代,喝花酒的地方都这么低级,骰子也没有,ktv也没有。 民间疾苦,朱门酒肉臭,花街之外,四处躺着乞丐。 “等一等,”女房东冷了,鼻尖通红,打了个喷嚏,搓了搓冰冷的手,道:“我们是不是跑偏了?这不是个大女主玛丽苏电影吗?我怎么惨成这样了?” 富二代走在她旁边,把自己棕色的大围巾解下来,认认真真地将围巾裹在她脖颈上。 她问富二代:“这进度条都一半了,你人呢?” 富二代漫不经心地问:“还早呢,你刚刚讲到哪儿了?” 女房东被她裹得严实,瓮声瓮气地道:“四处躺着乞丐。” 他嗯了一声,道:“我来了,我就是乞丐。” 富二代是个乞丐。 很惨的乞丐,缺胳膊少腿,瞎眼没耳朵,浑身长虱子,吃了上顿剩饭没下顿剩饭。 “不行不行,”女房东打断道:“什么缺胳膊少腿没眼没耳朵的,呸呸呸,不行。你是皇上不行么?直接把奸相给杀了,天下太平。” 富二代听得笑了:“傻子,缺胳膊少腿是装的,当乞丐,不得有点职业修养?” “至于皇上,”富二代倒是想了想:“没意思。杀十个奸相,天下也不会太平。” 富二代还是乞丐,皇城底下的乞丐,缺胳膊少腿的丑样子把路过的太子幕僚大人吓着了,忙解开衣裳,露出健美的腹肌和人鱼线道:“别害怕,我好着呢,还想往下看么?” “不要脸,”幕僚大小姐忘了自己现在是男儿身,赶紧把眼睛蒙住了,呸了他一口:“想卖上花街里头卖去,少在大马路上发骚。” 乞丐又恢复到缺胳膊少腿的样子,继续躺在墙根下晒月亮。 幕僚现在是幕僚,以前是大小姐,从来没见过这么穷的人,顿生恻隐之心,摸摸身上,喝花酒已经把钱都打赏给花魁了。 大小姐说:“对不起,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了,我这儿有盒胭脂,不然你拿去画个斑红疮什么的?” 乞丐浑身都是疮,画不下了。 他指指大小姐的腰带:“这不是有钱么?你给我钱,我去买点卤煮吃。” 大小姐摸摸腰带,气坏了。 “我从家里就带四样东西,有用的都用完了,我爹衣服上抠下来的黄铜扣扣你也要?” 乞丐说:“没见识了吧,这才是最有用的东西,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现在已经倒得站不起来了。” 大小姐只好把铜钱抠下来给了乞丐,抠了一个,留了一个,扯下来的时候,红线也一分两断。 “喏,”她站着,乞丐躺着,她把带着半截红线的铜钱递给他:“拿去买卤煮吧。” 她说:“我也只能给你这个了。” 大才子在宫中,越发如鱼得水,太子孤僻冷漠,声名远扬的四皇子却对这个新科状元极为看重,一时间交结甚密,大才子也在宫里彻底站稳了脚跟。 四皇子问:“我看君有怜惜之意,不知君可觉得我是英雄?” 大才子说:“识殿下晚,乃我此生唯一憾事。” 人人都说四皇子要谋权纂位,皇上又偏爱状元,大家多多少少也将心偏向了四皇子,眼见天色将变,宫里人人自危。 白名捕千里追凶,草蛇灰线,早就对四皇子的为人品行心知肚明,但是他只是一个名捕,不是文官,不能弹劾,也不能官斗,稍微权谋一点都属于ooc。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白名捕自然是支持太子。 搞不赢四皇子,白名捕得想办法搞搞那个状元,毕竟都在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白名捕第一次见到这个迅速高升、人人喊好的新科状元,就竖起了天下第一名捕的坏人雷达。 他想起来了,有个人说状元偷笔,偷的是……什么笔来着? 白名捕摸摸腰带,上次收缴那个女逃犯的紫檀兔毛笔还好生生地在那里。 白名捕来无影去无踪,在御花园行色匆匆,撞到赏花写赋的新科状元郎,好一顿道歉,弯腰捡起一支笔还给状元郎。 状元郎道了谢,继续写赋,刚写两句,忽然一顿,看向没有走开的白名捕。 状元郎笑道:“白名捕此举何意?” 白名捕问:“这难道不是状元的笔?” 状元道:“状元之笔,关键在于持笔之人是状元罢了。” 大才子强装平静地继续写,一篇赋洋洋洒洒,在场官员无不为新科状元叫好。 不出两个月白名捕就因“抓捕犯人时践踏花草”之罪被打入死牢。 “是这样的,”新科状元和四皇子来探监时解释道:“国家现在大力倡导绿色发展,全国推行环保法,白名捕身为捕快界的一把手,必须以身作则。” 白名捕在狱中的暗道还没挖通,又被无罪释放了,太子府上有位幕僚呈上一篇惊世好文,痛陈白名捕抓盗贼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加上白名捕本身也热心环保事业,蚂蚁森林都种了十颗梭梭树,其心可鉴。 文辞之绝,皇上看了都说好。 白名捕有点相信他还给大小姐的那支笔是马良神笔了。 接下来就是权力间的博弈,电影加长也拍不完,直接拍电视剧,大小姐将尚方宝剑送给了白名捕,白名捕自此天下无敌,忠护太子左右,玄武门那套完全行不通。 大小姐跟着□□决斗四皇子,才子奸相vs马良神笔,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神笔文章无限好,但是人家是状元;神笔画画如照相,但是人家是状元;神笔写诗传千古,但是大家只认识状元。 朱门仍然是那个朱门,越深越臭,路上乞丐确实少了,但是那个缺胳膊少腿的乞丐还在,城管一来,他马上原地俯卧撑,证明自己只是普通游手好闲。 大小姐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年,她跟着太子南下微服私访,北上抗击胡人,走哪都能遇见他。 他还是很饿,见人就要钱买卤煮。 大小姐已经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她很疑惑,人民币都破七了,这个乞丐为什么还没活出个人样。 军中苦闷,她一个女子常年男扮女装,走出营帐去大漠看星星,已经忘了sk2的柔软触感。 但是她仍然记得那个乞丐。 他在难民和饿殍齐飞,黄沙和白骨一色的战争之城下晒月亮。 见到大小姐,他露出一个笑容。 大小姐顺着墙根底下坐下来,城中的臭味随风而至,欢迎光临。 乞丐说:“我身上有画红斑的胭脂,你要不要擦一点?” 大小姐摇摇头:“画了给谁看呀?” 乞丐说:“我眼瞎也是假的,我视力5.1,我看。” 他一激动,连说了三个我。 大小姐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太子府里崇勤尚简,我不能画。” 乞丐说:“行,那就不画。” 大小姐忍不住,还是问:“我给你的那枚钱,你真拿去买卤煮了?怎么没吃死你呢?” 乞丐坐直了,嘿了一声,道:“你拿一文钱给我买碗卤煮试试?!柬埔寨物价也没这么低啊。” 大小姐说:“你真不知道?” 乞丐说:“知道你喜欢我?” 已经是当今太子心腹的大小姐气得卷起袖子:“那枚铜钱,圆心方孔带红线,上可窥探天机,下能目极万里,实在不行你拿去赌场出老千,也不至于混成这样啊。” 乞丐很震惊:“连铜钱都被你开光成这样了,你们仨加一起还斗不过那个写书的哪?!” “你太久没来,跳着看的吧,”大小姐不怪他:“我们仨再开光开得赢作家吗?作家专业就是给角色开光的,他已经把自己发展成魅力大反派了,少了一分钟的戏份都要被弹幕骂。” 乞丐看着扼腕叹息的大小姐,半天没说话。 大小姐叹了口气,道:“你不懂,算了,我走了,明天最后一战,若是赢了,太子军功到手,就和四皇子抗震救灾打平了。” 乞丐说:“天下太平,扛什么灾?” 大小姐说:“南方今年龙虾泛滥,他带着亲眷去沿海吃龙虾去了。” “你们在这九死一生,人家吃虾抗灾?怎么吃不死他呢?” “不许胡说,”大小姐道:“那是皇子,这话传出去会被杀头的。” 乞丐说:“你就是来找我说这的么?” 大小姐点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天边亮起一道银星,晋升为白将军的白名捕在喊大小姐回去筹谋战局。 她在太子府中至关重要,和四皇子的博弈关系到天下苍生,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马良神笔在文,尚方宝剑在武,簪子随身携带,铜钱窥测天机,没有什么问题是难得倒她的。 离家在外,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也算初心不负。 乞丐动了动身子,继续在城根晒月亮,朝她露出一个笑容道:“你走吧,大人,此去战事险恶,还望前程似锦。” 大小姐走了,风沙蔓延,乞丐拿出怀里温热的铜钱,铜钱颜色古旧质朴,铜钱上红线鲜艳如新。 他既不好奇天机,也不刺探他人,这根月老红线,能始终将两人拴在一起,已是一个乞丐能想到最大的老千。 可是似乎用不到了。她的前程里,有未来天子,一代将星,千秋奸相,唯独没有连卤煮也吃不起的小乞丐。 饶是天赐月老,红尘俗世如茫茫大漠,天堑无涯,哪有爱人可得厮守。 祝,此去前程似锦,归来仍有牵挂。 ※※※※※※※※※※※※※※※※※※※※ 本来是情人节写的 emm那就祝大家六一儿童节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