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非美人,亦无疯骨》 分卷(1) 《朕非美人,亦无疯骨》作者:舟人弈语 文案: 坊间流传,七皇子江屿以美色引诱权臣萧将军,借兵上位,不辞手段。 但只有江屿自己知道,萧向翎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着一位故人,他们情投意合,却无奈阴阳两隔。 也只有江屿知道,他有个秘密异能:透过他人之眼,见其心中最深的恐惧。 但他却发现异能在萧向翎面前失效了。 那眸中除了自己的映像,再无他物。 边域动乱,朝将倾覆,在尸山血海中,江屿用薄刃抵上对方未加防备的喉。 告诉本王,你究竟畏惧什么? 那人眸底晦暗,相触的唇角间交换着彼此的腥锈气。 他哑声,怕殿下你受伤。 江屿以为是自己先动的心,却不知那人早已递出颈上的锁。 寒雨连江,在前世自己挖心伏罪的当晚,那人独自拾起那块浸着血的玉,为一不归的故人守过了无数个春秋。 金链锁不住我的骨,天劫扼不垮我的魂。 我要含剑于胸,沉冤昭雪,恶鬼叩首服刑。 我要策马剿寇,踏尸上位,天下海晏河清。 我还想把那来自北疆的野狼留在身边,让他只对我自己俯首为臣。 心狠手辣皇子疯批美人受(江屿) x 战力爆表逆天改命深情将军攻(萧向翎),酸甜,剧情感情皆有,架空,he 1.架空,作者历史水平初中,有幻想元素 2.正文的剧情、感情线都很重,剧情偏朝堂向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屿,萧向翊 ┃ 配角:专栏预收看看~ ┃ 其它:收藏吧!咚咚磕头 一句话简介:你是我永远效忠的殿下 立意:为人君者,应亲贤臣,远小人,忧以天下,乐以天下 第1章 吁 勾月高悬,夜半时分,几道身影乘着快马奔进城门。 萧将军,刚刚圣上那边传信说宫宴已经开始,请将军快马再快些前去赴宴。这道声音从为首那人的左后方传来,夹杂在猎猎寒风中,转瞬间就消弭在几近结霜的低温下。 他放屁!北疆距离京城本就路远,快马也要一天一夜!又一个声音愤愤不平,那皇帝佬儿在那椅子上瘫着倒是舒服,什么时候体恤过我们将 声音戛然而止。 月光下,为首那人右手微微抬起,指尖似是不经意间划过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但跟随他多年的军士都清楚,这是他叫人噤声的意思。 他放缓马蹄,银质护腕泛着寒光。 这是京城,不是北疆。慎言。他微微偏过头,语气堪称平缓,却习惯性地含着一.股威压在里面。 宫道上空无一人,除了身后偶传来的马鼻打响,再无其他人开口。 他直挺身姿立于马上,隐藏在银色面具下的面孔不见喜怒。目光跃过层层宫墙,最终定格在宫宴处的靡靡丝竹与觥筹交错处。 若是士兵们能看见他的正脸,应是觉得陌生才对。 那是常年征战于北疆沙场的萧将军,从未有过的复杂神色。 良久,他却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宫路上执勤士兵少,可是由于宫宴的缘故? 回将军,理论上纵使是宫宴,路上也不该是如此空旷才对 堪称诡异的感觉从每个人心底升起,为首那人握缰绳的手一紧,马蹄声再次融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宫宴殿内。轻纱软香,舞.女曼腰,觥筹交错。 几日前,北将萧向翎一举缴清了塞北多年的叛乱,收复了游离在外十余年的边境。皇帝大喜,大赦天下,并宴请文武百官。 宫宴上,皇上坐于龙台之上,两鬓略白,由于不胜酒力,眼中已显露疲态。 丞相却仍满面红光地站在大堂中间滔滔不绝。 北疆平,四海清,此乃天佑我国土。陛下圣明,此乃百姓之福啊! 丞相身着仙鹤纹紫衣,手里握着一盅酒,已经喝得摇摇欲坠。 听了这话,众臣连忙把屁.股移开温暖的软垫,跪成跟桌案一边高,把坐在龙位上那人夸得天花乱坠。 只是这萧将军身为主将,却连为他设的庆功宴都敢缺席,这岂不是丞相一边瞥着皇上的脸色,一边适可而止地停下了话头。 是啊,圣上英明,犒赏三军的请帖快马送到了北疆,这萧向翎竟至今未应,这居心难料啊。有人应和道。 此次战捷,乃是天佑圣上,这萧向翎如此放肆,难道是想证明自己的功勋不成?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厉害。 战捷是陛下圣明,天佑皇上,那萧向翎若是抢功劳,岂不是抢到了皇帝佬儿的头上来? 不少人立刻白了脸色,纷纷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丞相看着实现安排好的事情顺利进行,眼底泛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还想继续顺水推舟,目光却骤然一紧。 或许是错觉,在这众人噤若寒蝉的大殿之上,他竟听到一声极浅的轻笑。 那笑声在空气中转了几个弯,打在他脸上却是啪啪作响。 到嘴边的话头被活生生咽了下去,他偏过目光向声音传来的角落一看 这大胆狂徒是谁? 只见那人一席白衣被暗光镀成了青灰,身子骨架有些单薄,像是个没长开的少年人。略微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只有两缕长鬓发垂在额前,遮住眼尾一痕。 他仿佛没注意到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般,自顾自地喝着酒,莹白的指尖轻捏起酒盏,擦过象牙筷,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 丞相借着三分醉意,本就不灵光的脑子里梭巡了几圈,竟是对此人毫无印象! 似是注意到丞相的目光,那人脖颈微微上抬,顺带着隐在领口中的颈线一同伸展。 他并未有丝毫被凝视的局促,反而稍微抬起酒盏,隔空对着丞相一碰。 似乎又笑了一下。 无来由地,丞相竟察觉出一丝不安的情绪来。 他喝酒的动作有哪里不对! 你是何人,竟敢不跪,莫不是想忤逆圣上不成!来不及细想,视线交接前的一瞬,丞相急忙抬手怒喝道。 那人动作一顿,几滴酒便溅到桌案上来。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起身,眼神直直盯着丞相,朝着大堂中间走来。 丞相微微握紧了手掌,纵使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中,那人仍让他下意识感到不安。 没人发现,在他起身之时,隐在桌下的左手在宽大的袍袖内微微翻转,有一道不被人察觉的寒光倏然闪过。 他跪在殿堂中间朝着皇上行了一个大礼,笑着开口道。 儿臣江屿,庆贺父皇收复疆土,国泰民安。 七皇子江屿! 丞相肩头肉眼可见地一抖,似是忽然从酒中醒过来,瞬间脸色煞白。 众所周知:由于母妃之故,七皇子被他父皇恨得不浅。 因此,他十岁之时便被送到西域边境,名曰镇守,实为圈养。还要选个离皇城远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 转眼间七年过去,江屿已是容貌大变。而众人不认识他,也是情理之中。 但其人虽不在京城,但宫中关于他的传闻,这些年却都没断过。 有传他容貌极其俊美,连西域女子都比不上其半分瑰丽;有传他自下生胸前便坠有血玉,为不详之兆;有传他病弱体虚又畏寒,夏天门窗紧闭不许通风,冬日要比常人多加几盆炉火,在西域待了十七年,愣是连剑都提不起来。 更为禁忌的传闻是:七皇子江屿从不喜府上那些软香润玉,连对西域公主都是不冷不热。如此推测,大抵是欢喜男色。 皇上微微摆了摆手,对丞相不认得江屿的事情表示理解,随即目光转向江屿,霎时冰冷了不少,你在西域待了七年,有何收获? 儿臣不才,略通些许雕花缝纫之技罢了。江屿笑答。 你是朕的皇子,又不是我宫里的裁缝!皇上连表面功夫都不想装,一拍桌案怒道,你出京七年诗书剑艺没学到,浑身的刺倒是一根都没给我少! 江屿仍跪在地面上,目光却是径直打向那龙位上坐的人,回禀父皇,儿臣在西域有学,人身体发肤皆受之于父母。既如此,儿臣怎敢胡乱拔刺。 众人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一同闪过一个想法:这七皇子外表看上去是真的弱,但性子也是真的刚。 江屿对周遭的尴尬恍若未见,放软声音说道,还有一事要说与父皇听。今日是母妃忌日,昨夜母妃托梦给儿臣,祝父皇龙体安康,国运昌盛。 话音未落,堂内霎时静谧至极。众人面面相觑,连个大气也不敢出。 这话就有些刚到过分了。 江屿这句话不是在倾诉思亲之情,而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对外,都说江屿母妃是诞子而死,但在朝中,她的真正死因并非秘密。 她本是貌美飒爽的北疆公主,嫁往中原和亲,却居心叵测,一直暗地里与北疆互通口风,以至于中原两城失守,战火纷争十余年,收复边境的大业毁于一旦。 最后,被皇上一杯鸩酒赐死。 所以呢?皇上眯起浑浊的眼睛,由于激动身体微微颤抖着,咬着牙一字一句问道。 像是弦被拉紧,剑拔弩张,整个殿堂内的人肌肉紧绷。 唯有那跪在地上的人,看似卑低,却始终挺着背脊。 江屿垂下眼睫,而今萧向翎将军一剑平定塞北,也算是达成了母妃的夙愿。只是今日未出席宫宴引得丞相不悦,恳请父皇准儿臣为丞相敬酒一杯,替萧将军聊表歉意。 未等皇上开口,他便擅自起身对侍女说道,劳驾去把我桌案上的酒壶拿来。 侍女依言照做。 而江屿二人身后,二皇子江驰滨却因为这一句话骤然睁大双眼。 江屿似是回头看了一下他,幅度极小,仿若是错觉。 随即他立刻朝着丞相伸出左手,素白的指尖在丞相紫色的袖口布料上轻轻滑过,抬起前轻轻一按。 外人看上去是轻轻,但丞相却觉那一下有些刺痛,不由皱起了眉。 这丝料的样式漂亮得很。江屿抬眸一笑,这布料在西域倒是很少见。 丞相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不屑地看着江屿。心想果真是个不成器的,跟他母妃一个样,堂堂皇子整天竟然只想着衣料华美。 那是自然。二皇子手下的幕僚苏洋笑道,随即看似无意间走到江屿身边,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毕竟,美人才能识美衣。 江屿面上仍维持着体面的笑意,却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人说得不假,江屿八成继承了母妃的风骨,面容美极。 眼皮、睫毛、瓷器般润色的眼白、笔砚中垂墨下坠般的瞳色,而那勾勒的笔锋偏不愿圆润收尾,静态中张扬出动势来。 与他母妃不同的是,江屿有股清冷在骨子里,总是有种旁人勿进的味道。 无表情的时候极冷,笑着的时候也泛着凉意,像是裹在棉花里的刀,匿在冰面下的火。 江屿没搭话,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斟了满满一杯,抬手就要递给丞相。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江屿二人处,没人注意到他递杯的一瞬间,一直站在一旁的二皇子神色骤变,住手二字即将脱口而出。 江屿抬眸,嘴角还没来得及下按,却连那笑意也显得吝啬,仿佛置身事外。 皮囊欣喜,骨相淡漠。 与此同时,潜伏在大殿四角的暗卫拔刀出鞘,紧盯着二皇子的脸色,随时准备冲进去拼死一搏。 二皇子拳头握得死紧,眼睛盯死在酒盏上面。良久,却终究放弃一般,微微摆了摆手。 暗卫退回幕帘之后,刀锋回鞘。 就在丞相即将接过酒盏之时,江屿脸上却突然出现了十分复杂的神情,交织着痛苦与压抑,眉头皱得死紧,甚至有细微的冷汗从额角冒出来。 下一刻,他竟是对着丞相直直吐出一大口泛黑的鲜血来。 他手中的酒盏落地,炸开满地的碎瓷片,而那地面上银质的新雕沾上酒水,竟缓慢浮现出一层青黑。 江屿的酒壶中有毒! 丞相维持着接过酒盏的姿势当场愣在了原地,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在堂上陆续响起,江屿的侍从顾渊飞蹿出来扶住江屿即将倒下的身体。 皇上啪地一声拍响桌面,桌案上的杯盘霹雳乓啷撒了一地。 众臣者才想起来急传宣太医。 启启禀陛下,太医今早全被派出宫查看瘟疫情况尚未回宫,这急宣不来啊。 二皇子江驰滨站在众人身后,终于肩膀一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顾渊看着江屿的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苍白,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不断从自己怀中滑下。不由得痛哭失声,殿下!殿下您坚持一下! 他朝着殿上跪了下来,皇上,宴会上偏偏七殿下的酒壶中被掺了毒,而太医又恰好在今早被派出城,必有人从中作梗,还请皇上明察啊! 好好啊。皇上的声音抖着,今天给朕的皇子酒里下毒,明日是不是敢在朕的枕头下藏刀啊!今日进出所有的侍女、奴才,给我一个个审! 混乱中,顾渊似是觉得袖口被人扯了一下,低头一看。泪眼朦胧中,竟见江屿嘴角轻微一勾,露出了一个细微而狡黠的笑意。 他动作猛地一顿。 可惜没人看到江屿的小动作,因为皇上正从座位上缓缓站起,朝着倒在地上的江屿走了过来。 他双手轻轻抖着,眼底还泛着水光。 他对自己这个小儿子的感情是纠结且复杂的。若杨公主曾是他盛宠的贵妃,最后由爱生恨,若杨死后便只能把一切情愫转移到江屿身上。 即使江屿被出派西域七年,早就错过了在朝中积累势力的最好时机,再也不会造成任何祸害。 但他还是觉得江屿该死。 从若杨叛国的那一刻起。 江屿又怎会不清楚,他注视着皇上浑浊而复杂的目光,缓缓合上了眼睛。 分卷(2) 回,府。他低声沙哑道。 顾渊搀扶着勉强能站起来的江屿向门外走去。 江屿朝着顾渊动作极其微小地摇了摇头,随即将重心从顾渊身上移开,却依旧装成一副蹒跚虚弱随时死翘翘的样子来。 他数着自己的步子。 第一步。 江驰滨朝皇上做了个揖,为他找了个台阶,儿臣府上还有专治毒发的药丸,或许可以给阿屿一试。 这声阿屿叫得众人恶寒。皇上颤着呼出了一口气,似是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转身向回走。 第二步。 堂内幕后似是有刀光闪过,锐利的人影转瞬即逝,紧随着江屿的脚步。 第三十步。 再一步,便可踏出这殿门。 啊!来人!快来人! 背后突然传来凄厉的喊叫声,脚步声纷乱.交错,桌子掀翻的巨震响起,伴随着人倒地的一声巨响。 幕帘后人影也在此时加速,不仅是殿内,就连纸窗外,也映着身着便服的兵卫。 江屿在此时回头。 殿中已是一片纷乱,丞相翻着白眼,口吐黑血倒在地上,撞翻了桌案。 跨过三十步的距离,江屿对上他已经没有焦距的浑浊目光。 丞相眼中的光正在无可逆转地迅速黯淡,而那浊目的主人却明显没搞清发生了什么,还觉自己只是饮酒过量,以至于意识有些模糊。 没人看见,江屿的手微微抖着,眸子缓慢浮上一层雾红。 因为他透过那双眼,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绝美的女子,却是血泪纵横、明眸含冤、死不瞑目。 是他的母妃。 第2章 殿门外,竟是早已备好快马车驾。江屿单手掀开车帘大步迈进去,黑马在一声破空鞭响中撒蹄狂奔。 殿门四周潜伏着的黑衣人也伺机紧跟其后。 路旁执勤的卫兵似乎早就被人刻意支开,整条路上安静得诡异。 顾渊还没从刚刚的惊吓劲中缓过来,盯着江屿苍白的脸色手足无措。 别怕,我死不了。江屿盯着顾渊的眼睛,轻声说道。 殿下,您是中毒了还是没有? 江屿没搭话,没承认也没否定。 那您是如何知道,那酒中有毒?顾渊继续问道。 江屿看着顾渊惶恐的眸子,从那双眼中,看到了刚刚殿中自己血溅白衣的场景。 看出来的。他突然笑道。 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异能可以透过他人之眼,看到其心中最深的恐惧。 这个异能,教江屿看破面皮下人们藏着掖着的真心,也在他人意图陷害之时令他免于一难。 但这朝堂之上不比江湖之远,人心难测。他们眼中的东西,带着欲,沾着血。 这个异能便令他疲惫倦怠,有苦难出。 每一次抬眸,都像是在刀刃上绕了一圈,将每个人最阴暗的念头一览无余。 只是,江屿还从顾渊的眼中看见了另一些零碎的片段 泛着青灰的鸩酒、苍凉破败的偏宫,以及那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美人。 江屿眸光微动,上身向前探去,温和而不失少年清雅的声音响起。 顾渊,我问你一事。 殿下您讲。 十七年前,我母妃死的时候 顾渊微微睁大了双眼。 哐当。 江屿的话音被一声剧烈的震响打断,马车像被阻断一般戛然而止,车内二人重重撞上了车壁。 什么人!顾渊惊道,刚想挑开车帘向外看,一道剑光却先于他的动作从车窗外刺了进来,正好在顾渊鼻尖前一寸处堪堪停住。 与此同时,驾马的车夫在一声刺耳的扑嗤声中,缓缓倒了下去。 电光石火间,江屿的左手下意识伸向车后的软垫,拔.出一把小臂长的软剑。 这种剑在韧而不在重,适合中近距离战,对于持剑人的巧劲要求极高。 最重要的是,它小而短,方便藏匿,可以插进软垫之中而不露头尾。 江屿用两根手指按下顾渊的肩头,同时向窗外问道,拦车何人,可是手头紧迫,需要金银? 车外无人应声,只有细碎到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响起,将马车围了个严严实实。 二人心一沉。 江屿问话的意思很明显,黑衣人是要钱还是要人命。 但他们训练有素的步伐与静默的对峙都表明,情况是后者。 还请七殿下出来说话吧。车外有人开口。 似是与之相应,空中有微雨坠下。 江屿将软剑藏进左袖口内,回头与顾渊对视,无声吐出三个字。 顾渊立刻便懂了江屿的意思,他转身向车外跳去,在破开车门的一瞬间摆身上马,狠狠对着马背抽了一下。 黑马受了惊,撒蹄狂奔。而车外黑衣人也才反应过来车外人不是江屿,乱箭密密麻麻地射过来。 风声被飞奔的马蹄撕碎,雨势霎时加大,远处若有惊雷震起。 只听嗖的一声,利箭破空的锐利声音响起。 江屿凭借着本能迅速偏头,随着车身巨震,一根羽箭竟径直插在了江屿头部刚刚的位置上面。拉弓的力度极大,箭尾仍在微微震颤着。 车门被撞碎,车外黑衣人几乎与马车并行而刺。江屿微眯眼睛,随后竟是一把扯下了车后方的箭头,反手将其向车窗外的一个黑影掷了出去。 一泼热血瞬间将白色车窗染红,又立刻被瓢泼的雨势冲刷干净。 马车已行到包围圈边缘,再往前冲就会正中刀口。 江屿本顺畅自然的动作却着实犹豫了一下。 要不要动手? 他与其他皇子不同,在朝中并无任何靠山。十七年来只是扮猪吃虎明哲保身,尽量扮出柔弱颓废的假象而远离朝政纷争。 但若此时出剑,必回暴露他会武功的事实,此后面对明枪暗箭,便再无退路。 但是他若不出手,坐在车前的顾渊必会被一剑穿心! 犹豫也只有刹那之间。 江屿翻身从车门侧探出身子,勾腰躲过横来的剑锋,双手攥住车上角,竟是垫着脚悬在半空中,顺着惯性把自己挂到马侧。 与此同时,顾渊用力一紧缰绳,车驾在刀前一寸处堪堪停住,而车厢瞬间被乱箭射翻在地。 江屿在地上站定,胸前的血玉在雨中泛着惨淡的光。 雨水刺骨且冰冷,他眯起了眼睛,却只见一道走势迅猛的刀刃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他隐在袍袖下的手紧紧按住剑柄,浑身肌肉缩紧,精致的下颌线绷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一尺之内,防;一尺之外,忍。 剑尖在眼前不断放大,形势危急,江屿猛然拔剑,就要伸手格挡。 刀势却骤然止住。 取而代之,是一阵指甲刮过磨石的尖锐声音接连传来。 江屿条件反射般收剑。 随即,只见一块细小块状物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快到只余残影。但其中却蕴着气力,所过之处的刀锋全部被迫转了方向。 不过毫瞬之间,那物体扫过坠到了地上,江屿这才看清它是何方神圣。 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黑色小石子。 众人的目光一齐偏向那石子的来源,只见雨幕中竟有几道身影策马向这边骑来。 为首那人身披铠甲,重剑悬挂在腰间,单手拉着缰绳。 不见其容貌,却觉其周身凛寒,驾马姿势不似中原人。 雨水顺着他肩膀上的护铁成股流下来,却不沾身。 周围的黑衣人一看事情不对,还道是事情败露,纷纷转身后撤,瞬间便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而那马上之人也在此时来到面前。 月色暗沉,那人一身黑衣,配着玄黑色的护具。而脸上竟是戴着一副纯银制的面具。 江屿不认得他,但是大体能猜出那人是谁。 毕竟三岁小孩都听过北疆将军萧向翎的传闻:面目狰狞丑陋,固常以银质面具遮面。 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日后若有机会,定倾力相报。江屿微微垂眸,拱手道。 萧向翎本是赶去宫宴,只是无意遇见宫内剑拔弩张之势,这才下意识插手一救。 并未多想,也没想要眼前这陌生人的什么回报。 他冲着江屿点了点头,随即拍了拍马背,继续向前驶去。 两人身影交错的一瞬,似是一道红光闪过,微弱得令人以为是错觉。 而萧向翎却仿若被一记鞭子猛抽过一般,猝然回头,对上江屿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诧异目光。 只见江屿胸前,挂着一块泛红的血玉。一半藏在衣服中,另一半在月下映着诡谲的光。 萧将军,萧将军?可是有何不对之处? 直到身后人出生提醒,萧向翎才回过神来。他翻身.下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早已渗出一层薄汗。 江屿见萧向翎又转了回来,心下一紧,却依旧不动声色道,在下本是皇子府的一个小侍从,白日里怪我口出狂言,才引得这杀身之祸。 江屿讪讪笑着,手腕颇有技巧地一抖,露出苍白而明显瘦弱的小臂,继续说着。 若不是这位公子出手相助,我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恐怕早就葬身刀下了。 身后的顾渊听到手无缚鸡之力时,差点没把自己绊个大跟头。 萧向翎没说话,眼睛死死盯着江屿胸前那块玉,似是有某种悠久且陌生的情感即将破土而出,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但江屿低着头,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二人落在地上的影子。 以及愈发猛烈的雨势。 你,是哪个皇子府上的侍从?江屿听见那人突然问道。 在下不才,正是同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七皇子府上的侍从。江屿温声道。 顾渊简直迫不及待地为江屿的演技竖起大拇指。 江屿见萧向翎没说话,便想着尽早脱身,这位公子可有其他事情?小的还要赶回去为七皇子殿下备夜壶。 有。萧向翎几乎是立刻答道,下意识向前踏了一步,却又突然停住。 江屿听不出,但萧向翎身后的将士都好奇地抬起了头。 往日里一言九鼎,处变不惊的萧将军,声音中竟破天荒听出些许慌乱来。 罢了。顿了两秒,萧向翎接道,只是看见小公子,想起一位故人罢了。 故人?江屿饶有兴趣地把这两字在嘴中品过一番,抬起头,这位公子说笑了,我怎么会是你的故 声音戛然而止,江屿面上自嘲的笑意僵在原地。 只见面前那人面具上花纹精致,只有一双眼睛从面具中透露出来,含着光。 而那眸中,除了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竟再无他物。 他的异能在萧向翎面前,失效了。 第3章 又是那个梦。 暴雨倾盆,天将倾覆。江屿匍匐在血水中,挣扎着想抬起头来。 面前站着一人,以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鞋尖。暗金色绣纹舞在上面,被雨水冲淡。 太冷了。 冰水仿佛从骨髓缝里冒出来,关节冻得僵硬,就连勾手指的简单动作都像是跨过天堑。 太痛了。 不知这种强烈而陌生的心痛感源于何处,像是肋骨被锈刃割断,往心脉中喂了一团火。 目之所及,是夹杂在雨中的猩红。 出乎意料的是,他总能在此时感到一种诡谲而自我憎恶的快.感。 若是从高处向下看,不难发现他的胸膛被粗暴地扯开,本应是心脏的位置只余一个血洞。血水瞬间被雨冲得寡淡,艳红衬得他苍白的皮肤分外凄美。 恍惚间江屿听见一个声音,在雨幕中逐渐拉近。那声音哑着,像是用犬牙磨过白骨划出的声响,随即在关节处哽住,戛然而止,再也不能吐出一个字。 那人说,江屿,你个懦夫。 啪嗒。 一枚玉坠被那人扔在地上,霎时被江屿胸腔中涌出的心血染红,凝成了瑰丽而诡异的血纹。 你知不知道,我想替你 殿下,醒醒! 江屿皱了皱眉。 殿下! 江屿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大喘着气,胸腔还在微微起伏着。 顾渊忙递了一盏安神药茶,待江屿稍微平复下来,才试探性问道,殿下您,又做那个噩梦了? 江屿颤着呼出一口热气,点了点头,垂下眼来,瞥见胸前坠着的玉石。 据说,这枚玉石是自他生下来的时候就带在身上的。 众臣都说玉中含血为不祥之兆,江屿定是个大凶之性,克亲。 而他自出生之后便一直被梦魇所缠,所梦之事竟每次都完全相同雨天、鲜血、玉坠,和一个从未露面的人。 但这次,有些不一样。江屿轻轻说道。 我看见他的鞋履了。 江屿放下茶盏向窗外看去,昨夜雨已停,晓光破窗而入。 昨夜,萧向翎把他送到了七皇子宫门口后,二人便拱手而别。而今日,大概是萧向翎进宫面圣的日子。 或许是昨夜淋了雨,江屿只觉头昏脑涨。 诡异重复的梦境、昨夜紧张激烈的氛围,以及在那人面前离奇失效的异能,种种线索一股脑涌进脑海中。 而他竟隐隐觉得,这些事情冥冥中有着微妙的联系。 更衣,备车。江屿说道。 朝堂之上。 君臣在大殿之内论着,萧向翎在大殿之外候着。 天气不太好,潮湿又冷。 前几日,朝廷飞书叫他立刻回来,比生孩子都着急。现在人到了,却在外面晾着。 明眼人都看得出朝廷打的什么算盘。 传闻,萧向翎本是个生在塞北边境的无名小卒,却率一支军队平定了多年战乱的塞北。上得了沙场,书得了辞赋。 分卷(3) 还有焚酒一剑定江北,泼墨一文拔头筹的美誉。 但另一方面,传闻说他相貌极其丑陋,面部刀疤纵横,狰狞可怖,平时戴着一副银质面具,睡觉时都不曾摘下。 皇帝是怕了。 这哪是召他回来享福,不如说是收兵权来得实在。 他非朝中权贵之亲,晃荡在北疆就是个皇帝的心头堵。不如拉拢到朝中,用金链子拴住他的颈,用铜臭磨软他刀尖下炼出来的戾气,把一只塞北的狼训成朝廷的忠犬。 纵使他想跑,伸伸手就能拽回来。 宣萧向翎将军觐见! 萧向翎走进去的那一刻,所有人心下一紧。 野狼站在面前的一刻,才明白这是一个多么难以驯服的物种。 这不是京城娇生惯养的书生,不是昌盛太平之时破费养出的精兵,而是一支从烈火中淬炼出的剑。 每一根骨,每一滴血,都是在高温的煎熬中、生死之间一寸寸锤炼出来的,一分一毫也虚假不得。 末将萧向翎叩见陛下。萧向翎对众人的反应恍若未见,行了个标准的君臣之礼。 与满身的戾气截然不同,他的嗓音略低而充斥着磁性,像是快沉稳的璞玉,将锋芒弯进腹里。 君臣客客气气寒暄了几个来回,却有几分笑里藏刀,针锋相对的意味。 爱卿平定边疆战乱功劳过人,如今回京朕定不会再让你如此辛苦。而今太子天资聪颖且勤勉好学,又与你年纪相仿,不如赐你太子伴读的位置,爱卿可否愿意? 皇上坐在龙为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似乎事情走势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太子伴读有名而无实权,是个将北疆狼变成笼中兽的好买卖。 站在殿侧的太子微微一笑,似是对皇帝这个安排极为满意。 萧向翎沉寂了好一会,面具下的脸难辨神色,仿佛一尊石像。 正在众人都以为他必然不会拒绝的时候,他却抬起头,迎着皇上的目光说了一句,能得陛下赏识是末将之荣幸,只是太子伴读一职,恕难从命。 皇上眉头一皱,一旁的太子明显急了。 萧向翎放养在外面是猛兽,关进了笼子里,就是块大肥肉。 纵使兵权被剥得裤子都不剩,至少也是个北疆军的统帅。无兵权,却有兵心。 到嘴边的肥肉自己长腿跑了,谁不急? 回禀陛下,太子伴读一职责任重大。臣常年居北疆边境,本就是粗野之人,加上习惯多有不合,恐难任此职。 皇上似乎并未对他的拒绝感到意外,妥协道,你杀敌有功,朕想留你在中原,既然太子伴读一职你不愿意,那你可有其他想法? 萧向翎似是认真考虑了一会,随后答,臣生于北疆,常听闻北疆若杨公主来中原和亲这一美谈。 若杨公主,江屿被赐死的母妃! 众臣立刻变了脸色。 被赐死十七年的人,连续两天分别在众人面前被提起,竟有些悚然之感。 他继续说道,臣一直十分敬畏这位公主,且听闻她在中原有诞下子嗣,正是七皇子。 联想起昨夜江屿中毒吐血命不久矣的惨相,众臣都不禁向萧向翎投去同情的目光。 那萧爱卿的意思 萧向翎轻轻一笑,既是都生于北疆,此为有缘。而臣来中原甚是思乡,若是陛下能予臣七皇子伴读一任,那是再好不过了。 一片寂静。 皇上沉思了片刻。 昨夜宫宴上江屿与丞相中毒的原因尚未查明,外人自是越少知道越好,若是应允了萧向翎这个要求 难道是叫他去七皇子府中,抱着一副棺材伴读不成? 气氛正僵持不下,却有一军士仓皇跑进来呼通一声跪在大殿上,报禀报陛下。 什么事如此急?皇上示意萧向翎先起来,不悦看向突然跑进来的士兵。 陛下!案子的卷宗缺了一份。 卷宗丢失的确算个大事,但也大可不必慌张至此,打断上朝来报。 皇上面色更加不善,哪个案子的卷宗?什么事不能等朕说完了再 回禀陛下,是是十七年前,若杨贵妃的案子,卷宗带着物证,全全没了。 满朝悚然。 萧向翎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紧。 而今丞相投毒案一事尚未有结果,北疆刚平定军士百姓尚未安抚,十七年前的旧案又再生事端,着实搞得宫中一团糟。 皇上目光在下面扫视一圈,心下一横叫道,夏之行。 臣在。 近日.你手中急案积压,你一个人分.身乏术,不如朕给你安排一人,协助办案。 皇上盯着站在殿中的萧向翎,犹豫良久,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向翎,既然你想做七皇子伴读,而此案又与七皇子江屿息息相关。不如由你协助刑部尚书,侦查宗卷丢失一案如何? 第4章 若杨公主并非诞子而死,而是被皇上赐死的? 下朝后,萧向翎与夏之行并排而走,萧向翎转头问道。 正是啊,她身为和亲公主,却依旧私下里与北疆暗通密信,透露出了中原的行军与粮草地图。物证如山,气得皇上几乎在一夜之间白了头。但是 夏之行压低了声音,用袖口遮住了嘴,这种事情实在不好向外说,更不好叫北疆知道,便向外声称是诞子而死了。 萧向翎颇有嘲讽性质地一笑,皇上可还真是心思缜密啊。只是,这么不好叫北疆知道的事情,怎么还劳烦夏大人特意讲与我这个北疆人呢? 或许是由于常年征战,萧向翎身材本就比中原人高大。配上那副神不神鬼不鬼的面具,更是多了几分嚣张野性的气焰来,给人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夏之行讪笑道,这不是圣上的旨意,请萧将军您出手相助吗? 嗯。萧向翎点了点头,有理,那宫宴当日,丞相和七皇子也是诞子而死? 夏之行一口气没提上来。 别急,我这正打算跟您说这件事情呢。夏之行笑道,暗中搓了搓手。 他也本是个能舌战群儒的刑部尚书,却没想到在萧向翎这第一次碰了钉子,没几句话心思就被猜得干干净净,系数怼了回来。 那天其实是有人哎萧将军,您的府邸应该往东面走。 怎么,想去坐坐?萧向翎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夏之行。 他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随后笑道,可我现在想去七皇子府上坐坐。 我在北疆饮了风沙,昼夜不休策马回来,连半天休息时间都没有,就去查他母妃十七年前的案子,难道他连一碗凉茶都不愿请我? 夏之行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可是七皇子他 可是七皇子他怕是命不久矣。 突然有一道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嗓音是青年人独有的清雅,乍听却有种冷艳的刻薄在里面。 萧向翎猛地回过头,却见一白衣青年站在不远处,眼角还勾着未消散的笑意,不带恶意的嘲讽却不加掩饰。 正是昨晚他在宫路上救下的那个七皇子府上小侍卫! 昨夜月黑风高,未看得清容貌,只记得他肤色有着一种不正常的苍白,似乎要与那不沾纤尘的白衣融为一体。 但现在一看,足以用惊艳来形容。 只是这层惊艳盖着一层冰,像是浑身带刺的花,连站在那里的姿势都显得执拗而冷漠。 眼角却又偏偏笑着。 而在萧向翎身后,夏之行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疯狂打口型。 我没拦住! 江屿的目光随意一撩,从夏之行身上转移到萧向翎系得紧实的领口处,继续挖苦道,七皇子被宫宴上那杯鸩酒害得不浅,现在还瘫在床上口吐白.沫起不来。这满朝文武,萧将军还是第一个敢去见他的人。莫不是 江屿一笑,这么着急为他守寡不成? 好个刻薄的美人。 夏之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似是无意间,又像是蓄谋已久。 萧向翎突然大步向江屿走过去,江屿目光微动,仓促间举起手臂轻轻一挡,手腕却瞬间被死死卡住。 力道极大。 江屿连着吸了几口气,抬眼怒看向那不知轻重的人。 放开。他咬牙道。 好歹说我昨夜也救了小公子,怎么今日就刻薄得不近人情呢。萧向翎有些遗憾地说着,如今我是守着七皇子棺材的掘墓人,你是抱着七皇子尸体的陪葬侍从,好说歹说,还是有个过了鬼门关的交情。 江屿活动了下被攥得发红的手腕,嘴上却没歇着,萧将军这么说可就伤感情了。我被人暗算,你路见不平来相助,本是件缘分。你我二人的事情,若非要扯到那七皇子身上,岂不显得生分? 萧向翎微微垂眸,目光径直与江屿相接。 不是相接,像是两根韧性的藤条破空而来,在半空中抽在一起,继而顺着力道缠绕,最终顿在江屿紧实的领口间。 今日江屿领口系得高,把那块玉严严实实遮在了里面,只能瞥得一截小小的红线。 很漂亮。萧向翎轻声评论道,配你。 捡的。 萧将一位军士从远处跑了过来,却倏地停下脚步。 江屿和萧向翎本是错身的站位,但从某些角度来看,倒像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 萧向翎收起眼中仅有的那点调笑的意味,回头道,何事? 回禀将军,府上有人求见。那军士偷偷瞥了一眼江屿,转而说道。 直到萧向翎消失在视野之外,江屿才收回目光。 刻意伪装出的柔弱与笑意竟丝毫不剩,他挑了挑眉,右手伸进广袖中。 竟是拿出了刚刚一直藏在袖口中的书卷。 你!看到那案卷的一刹那,夏之行猝然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江屿。憋得面红耳赤,却终究是把那声惊呼吞进了喉咙里。 江屿手中的案卷显然是有很长历史了,泛黄,字体变得黯淡,还偶有被虫蛀的痕迹。 只是上面竟用朱砂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若杨公主案宗。 夏之行朝周围扫了一圈,随即压低声音怒道,你不要命了? 江屿满不在乎地用书卷拍了拍对方的肩,含糊道,托那萧将军的福,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夏之行猛地按住江屿的手,飞快说道,跟你说过多少遍,别自己冒险。你私自闯进阁内偷走了案宗闹得满朝皆知,现在皇上把萧向翎派来立查此案。 江屿神色微变。 还有昨日宫宴之上,丞相中毒身死一事,是不是也是你 江屿伸出一根手指,摆出一个禁声的姿势,随即把夏之行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这件事可不能乱说。所有人都看见,那毒本是下在我酒壶之中的,丞相并未喝到我酒壶中的酒。而夏大人你正巧负责此案,也大可去查丞相的死因,查他的酒壶,酒盏。到底是否与我相关,一探便知。 夏之行微眯起眼睛,你可知丞相死因? 不知。江屿坦然道。 毒发而死,与你酒中的毒是同一种。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毒发源头不在酒与食物。 而在于小臂上一个微不可见的针刺伤口。 江屿轻轻摇了摇头。 夏之行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你还是多小心为妙,那毒下在你酒里,明摆着是要取你的命。 他看了一眼江屿手上的卷宗,今后切不可鲁莽行事。我竭力护住你,你却自寻死路。 夏大人请放宽心。江屿笑着答道,我如何秉性,您自是最了解的。此事是我没考虑周全,但我保证今后再不会有类似的事情。 夏之行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是当朝的刑部尚书,但鲜有人知他还是若杨公主的旧交。二人几乎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待到夏之行弱冠之年,来到中原从侍,而若杨公主则做了妃子。 若杨去世时,江屿才刚刚出生。她临死前请夏之行暗中护着江屿。 转眼间十七年过去,二人早如亲人一般。只是夏之行发现,江屿有着少年早熟的稳重,整个人却又机灵狡猾得很,有时竟是让他这个深谙朝律的人都束手无策。 你觉得,萧向翎这个人如何?夏之行问江屿,听顾渊说他昨夜从刀下救了你,今天又在朝上放弃了太子伴读的机会,愿意守着你这副将死之躯,有多感动? 江屿一哂,我二哥江驰滨想杀我,他救我。我想在朝中匿着身,他却非要凭一己之力,当着满朝文武之面把我揪出来。表面上是在帮我,实际上已经把我从无名之辈推上了这件案子的风口浪尖。 夏之行没搭话,但就表情来看,显然与江屿想到了一起。 也难为他和我二哥如此用心良苦了。江屿叹道,荣幸至极,我可是感动得很呐。 第5章 将军府。 江驰滨盘腿坐在殿内,手指虚虚地在膝盖上扣着,数着时辰,顺便瞧着室内的陈列布置。 这屋子的主人似是习惯了疆北酷寒的日子,门窗并不开着。 整间屋子素朴得很,没有任何花草金银摆设,桌椅排列整齐得近乎死板,不着纤尘。无处不在透露着主人极度严谨而自律的性子。 木门开合声音响起,萧向翎走了进来。 分卷(4) 江驰滨下意识腾地站起来,随即立刻发现自己的反应过于紧张,便寒暄地客套了几句。 二殿下不必客气。萧向翎说道,今日光临寒舍,可是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久仰将军大名,今日有幸得以一见。江驰滨笑说,另外萧将军最近也在查我七弟的案子,实不相瞒,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是焦心得很啊。 他说着,适度地露出了一个纠结而遗憾的神情,贸然前去探望是为打扰,所以特来询问萧将军。我七弟他目前身体状态如何?是否有太医来诊治?可有康复之势? 面具下,萧向翎的眸光微微抬起,看向江驰滨毫无破绽甚至堪称真挚的笑脸,记忆中的片段却纷纷涌上。 那夜街上诡异的空旷、被人追杀的侍卫、宴会上中毒的七皇子以及丞相、上朝后立刻来找自己问清情况的江驰滨 一个个看似毫无联系的线索串联起来,局内的每个人却都不得善终。 萧向翎心意一动,已经到口头的话语一转,说道,七皇子毒入心脉,或是命不久矣。还请殿下节哀。 无法掩饰的亮光从江驰滨眼中倏然闪过,随后便又恢复到一副毫无破绽的哀戚神色。 那既然如此,萧将军做七皇子伴读一事,也难以圆满了啊。江驰滨余光里瞧着萧向翎脸色,遗憾叹息。 这无妨。萧向翎从一旁取了两只空茶盏,继而斟满了两杯茶,继续说着,七皇子伴读一任只是个吃饭喝酒的闲职名称罢了,与七皇子生死又有何干系? 江驰滨脸上浮上喜色,难得萧将军竟有如此觉悟,你我也是相见恨晚。今后将军若有困难,我必倾力相助,只愿能与将军以朋友相称。 这便是在□□裸地试探心意,随后挖墙脚了。 在下身份岂敢与殿下与友人相称,若是偶能帮上殿下,着实是在下的荣幸。萧向翎附和道,随即用食指关节处一顶面前的酒盏,将其中一份推至江驰滨面前。 江驰滨没接,却是站起身来笑道,今日我府上还有事,就先不打扰萧将军了。待春来之时请将军到我府上赏花,还请将军赏脸才是。 且慢。萧向翎叫住对方转身回走的动作,眼中有几分玩味。 随后,他竟是拿起那盏茶杯,一饮而尽。 江驰滨的表情略为尴尬。 这是我北疆的粗茶叶,虽是凉茶,却别有一番味道。萧向翎放下茶杯笑道,殿下没尝到,着实可惜了。 入夜,七皇子府。 江屿手持卷宗在烛灯下看着,只是这几日过于劳累困倦,不出一会便扶着头小憩起来。 梦里,是一片暗无天日的荒崖,天气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能落下雨来。 他在等人,心里却有种矛盾而紧张的焦躁之感。 身后似乎有着微弱的脚步声,江屿猛地回头。此时天边惊雷响起,暴雨随之落下。 你想好了吗? 这声音从头脑深处响起,在颅内震荡鸣响着,越是抗拒,越是无孔不入地侵入。 我想好了。江屿轻声说。 与此同时,心脏刺痛般猛地一跳。 欲成此事,必以心脉饲之,血肉护之。事成之日,便是你魂飞魄散之时。那个声音冰冷而缺少感情,连抑扬顿挫的语调都显得吝啬。 我知。 你需用软剑破开自己的胸腔,挑断心脉,继而挖心伏罪,才算事成。 我知。 江屿拾起地上的软剑,光滑的剑面上映出自己苍白而无血色的脸。 倏地,有几滴雨点落在那剑面上。 时辰到了。那声音说道。 他最后一次抬眼望向那荒寂的山脉与黑云。 继而抬手,闭上了眼。 咔哒 从室外传来极其细微的一声响,常人只会觉得是枝叶落地,但江屿却几乎是立刻从梦中清醒过来,手下意识握上身侧的剑柄。 力度之大,以至于修长干净的指节都隐隐泛白。 醒来的一瞬,他有种依旧身在地狱当中的错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手也以一个极小的幅度微微抖着。 但当他再仔细听去时,那声音却是再也捕捉不到了。 江屿将软剑藏在袖口中,悄无声息地潜出门外。 与此同时,一个迅捷的身影如利剑一般,穿破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翻身匿于檐角之上。 江屿旋身躲到廊柱暗处,瞳孔微微眯起向四周环视着,锐利得仿佛夜色中潜伏的豹。 有风过,余光中,屋顶檐角处有衣带飘起,一闪而过。 江屿仗着暗处的掩护,双足发力,稳稳落在檐角对侧。 或是由于过度紧张的原因,他浑身崩到极致,以至于颈部的线条清晰,在晕暗的光线下更显得纹理分明,连梦魇时残留的汗珠都在月色中闪着莹白的光。 他屏住呼吸,向着刚刚飘起衣带的位置潜过去。同时手紧紧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着朝人喉间刺出一剑。 软剑出袖,江屿猝然探身,却在看到檐角后景象时脚步顿住。 只见那檐角之后空无一人,只有一条被人故意栓上去的黑色衣带。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缓缓升起。 中计了! 江屿猛地收手意图转身。 刹那间,却有一冰凉的剑刃抵住了他的颈间。而持剑人的另一只手从他身后绕过来,紧紧捂住他试图发声呼喊的嘴。 那人力气极大,江屿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牢牢禁锢住,连可挣动的幅度都显得细微。 但除此之外,那人的挟持却堪称温柔,纵使江屿挣动得厉害,那紧贴脖颈的利刃也未曾伤他分毫。 别说话,别动。那人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天气酷寒,而他口中吐出的气息却温热得很,穿透几寸霜寒,传到耳侧之时还存着些许温度。 听到那声音的一瞬,江屿的动作猛地一顿。 随即终究妥协一般,缓缓点了点头。 第6章 萧向翎果真松开了手。 江屿克制着喘了好几口气,随后回头看去。似是由于刚刚动作激烈的缘故,他苍白的脸上也少见地漫上些许血色。 对面那人一身黑衣,银质面具下的面孔不见神色。 小公子身手不错。萧向翎低声道,只是这白衣在月色下过于明显了些,叫人看不到都难。 江屿瞥了一眼对方还压制住自己肩膀的手,冷冷道,拿开。 萧向翎没动作,隐在面具后的眼角却微微弯起来,然后你大声喊人,趁乱逃跑,我松手岂不是恰得你意? 江屿并非对自己的武功没有信心。在夏之行的暗中安排下,他几乎是能走路时开始练剑,会说话时开始读兵法。 但在现在这种硬碰硬的较量中,力量与体型的差距却成了唯一的决定因素。与这位声名远扬的北疆将军,若是明暗交加地斗一场,他或许还有优势的可能,但在这么近的距离,这么狭窄的空间里,他甚至没有脱身之力。 江屿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抬头时,眼中的怒意一扫不见,反倒刻意透出点弱态来。 那依萧将军,在下该如何做才能让将军您信得过呢? 那双天生含情的眸子会说千言万语。淡漠垂下时冷冽而薄情,但若微微弯起,那勾人的角度便叫人心驰神往,再也不舍移开目光。 四周静谧无声,两人距离只隔咫尺,近到江屿可以清晰看见萧向翎面具上花纹的走势,以及那双眸子上方已经结霜的睫毛。 气氛正好。 可萧向翎偏偏是个不解风情的。 小公子着实是滑头得很,在下无论如何都不敢信过你。他说道,我现在不能让你走,但只若你跟紧我,别开口,我保证不会向你出剑。 江屿就势点头。 但萧向翎并未就此甘休。 他竟是在江屿震惊的目光中,从那檐角上解下黑色的衣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随后攥过江屿泛白的手腕,将另一端紧紧系了上去,继而打了几个死结。 江屿的手腕如这夜霜一般冰凉,握在手中简直能感受到隐在皮肉下的骨骼。 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不忍又把那绳结系松了些。 这本是一个挟持人质的做法,但江屿却从那紧实却并不令人难受的绳结中,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情绪。 可能是刚刚梦境中的景象过于深刻,他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却又遥远得不似今生。 像是很久之前,也应该有这样一个人执拗地要把他的手腕拴起来。但那旧事太远,早被刺骨的风雨鞭笞得鲜血淋漓,只余残骸,却仍要踏破鞋履赴约,在某个偏僻的角落再得一聚。 未待他多想,手上顿时一紧。 抬眼一看,萧向翎竟已经掀开屋顶的几片瓦檐,纵身就要向下跳。 而下面是七皇子殿中的书房,正是刚刚自己翻看宗卷之处! 不难看出,萧向翎深夜潜入宫中明显是要查探卷宗之案,但不知为何怀疑到了七皇子头上来,还恰好被江屿撞了个正着。 且慢!江屿仓皇间猛地扯住黑色衣带往回拉,那是七皇子的书房,你不能下去! 而萧向翎却仿佛早已猜到江屿的动作,肩部顺带着手臂一用力,那衣带瞬间在二人手中绷紧。 我有皇上旨意去查卷宗一案,而今七皇子本人正是我这的嫌犯之一。萧向翎手中又用力了几分,严肃道,而那七皇子从那日宴会之后便躲在殿内杳无音信,不知死活。我潜去查探案件,又不会伤害七殿下,有何不妥? 听到不知死活时,江屿嘴角一抽。只不过这表情在外人看来,更像是厌恶与嫌弃。 实不相瞒,这确是有不妥的江屿压低声音,表情十分纠结,像是有什么事被刻意憋在心里。 萧向翎维持着这个僵持不下的姿势,等着江屿把话说完。 这件事因为不太好说,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但我跟随七殿下十多年了,很清楚他 江屿说到一半,抬眼看了一眼萧向翎,随即透露出了更加纠结的表情,甚至还有些微妙的不可说在里面。 萧向翎指尖一颤,被这抬眸扰了心神。 他见过美人无数,妖娆妩媚的,优雅高贵的,清秀玉立的 但却从未有一人像眼前人这般,一蹙一笑皆有戏在其中,在那虚伪假意的面皮下,却有副刻薄冷艳的骨。 而他举手投足间的风骨,却与记忆中那人有几分相似。 他怎么?萧向翎压下心思,沉声问道。 他有龙阳之好。你若深夜潜入他宫中,恐怕会江屿纠结的神情渐深,心中却有几分玩味地看着萧向翎的反应。 传闻都说萧将军不解风情,不近美色,男女不吃,清心寡欲得像块榔头。 结果面前这位榔头一开口,就把江屿惊了个好歹。 龙阳之好?只有你知?萧向翎向前走了一步,刻意压下声音,切齿道,他碰你了? 江屿表情一僵,心中那诡异的感觉更甚。 萧向翎半夜意图潜进七皇子殿中,而在自己透露七皇子有龙阳之好时,对方的反应竟不是避嫌,而是反问他碰过谁。 不知是否是错觉,刚刚对方那声音中,似是有些微妙的偏执意味。 江屿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看向对方的眼里。 依旧除了自己的倒影,空无一物。 他面上维持着笑意,讽道,萧将军关注点还真是清奇。只是我跟随殿下多年,可知他宁愿偷着出去沾花惹草,也从未正眼看我一下,大概是我长得太丑。 说完还颇为遗憾地压下了嘴角。 话音未落,江屿忽觉手腕被一股极大的力气向前扯去,逼得他踉跄了几步。 随即萧向翎竟是趁着两人说话的缝隙,径直就要带着江屿从房檐开口处向下跳! 江屿心下一紧,顾不了太多,仓皇拔出隐在袖口中的软剑,一不做二不休,竟是径直向对方胸口间刺过去。 萧向翎没想到江屿竟会随身带兵,仓促退了两步。两人间距极近不方便用重剑,便只得用手臂虚虚格挡。 奈何江屿拼了十成十的力气,且刀刀致命。 而另一方面,二人手上的黑衣带,却是系在了萧向翎的左手、和江屿的右手上,江屿只觉一招一式都受制于人。而他每次想把那衣带砍断之时,却又被对方在空中准确拦下。 二人从房檐之上退到边缘,随后又双双坠落下来,被刀剑逼到了墙角暗处。 真正交手的时候,江屿才发觉对方骇人的功夫,即便没有兵器,虽节节后退,却不落下风。 纵使对方只穿常服,没用兵器,仍有骨子中的血性嚣张地肆意开来。每走一步,都裹挟着从北疆雪原中带来的剑光与寒意。 而此时,江屿隐在暗处中的脸色哪还有半点虚伪的笑意,目光冷若淬毒,还带着点不计后果的疯。 图穷匕见,他错步转身,手中软剑贴合小臂挽了一个漂亮的花,随后蓄力猛地刺向对方裸露在空气中的脖颈间。 这个角度堪称刁钻。萧向翎手无寸铁必不可能全身而退,只能压低身体向外躲。 倘若如此,江屿便可以趁机斩断手腕上的衣带。 本是势在必得。 但在江屿出剑的一刻,萧向翎的瞳孔却猝然睁大。 绝不是因为对剑锋与攻势的惊恐,而是江屿那巧妙的剑花,以及后续一套行云流水的出剑套路。 他太熟悉了。 江屿见对方竟毫无动作,连个退避的趋势也没有,不由得心下一紧,但仍用力向前刺去。 剑锋戛然而止。 力气仿佛打在了铜墙上,被四散化开,再不能前进分毫。 江屿猛地抬眼,只见电光石火间,对方竟不躲不闪,而是猛地抬手,赤手空拳地死死握住自己进势迅猛的剑。 利剑霎时刺翻皮肉,鲜血成股地从手腕上流下来,顺着衣带淌过,直到江屿的手腕上也察觉到了些凉意。 分卷(5) 下一瞬,萧向翎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向江屿肘内侧一击,力道不大。江屿却只觉手腕一麻,手中软剑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几乎在同时,两个人的位置调了个顺序,江屿从制人变为受制于人。 而面前萧向翎的呼吸略重,鲜血滴答滴答地从指尖垂到地上,已经形成了一滩深色的血迹。 江屿预感自己要完。 出乎意料地,重剑出鞘的声音没有响起。而面前人却向前走了一小步。 只见他身体略微前倾着,禁锢般的压迫感便从这简单的动作中张扬开来。 你这剑法。他声音有些不稳,是谁教的? 第7章 还有你颈上那块玉。萧向翎看江屿没说话,逼问道,是怎么来的? 这本就是堪称无理的问题,江屿反问道,萧将军莫不是输不起,想去找教我剑法的人寻仇不成? 萧向翎轻笑一声抬起身来,随即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出剑,此此都是对准这。但我出手 他目光微动,继而用两只手指点了点江屿的肩头,可是每次都在顾忌你的命啊。 江屿语气一顿,正想要开口反驳。远处却突然燃起漫天火光,将二人面孔同时照亮。 不出片刻,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从火场处传来。 看那方位,正是太子寝宫方向! 火势不轻,现场浓烟滚滚,熊熊燃烧的火焰宛如猛兽将整间寝殿吞噬其中,站在百米开外都感受到了火势的亮光与温度。 房梁已经开始有塌陷之状,众人只敢朝着寝宫中洒水,却无一人敢在如此火势中冲进去救人。 江屿见状,脚步却未停,反而加快了几分,作势就要直接冲进火场。 萧向翎猛地拉住两人手腕上系着的衣带,却在看见江屿眸子的一瞬间,动作一顿。 只见江屿激动得眼周通红,那黝黑的瞳孔里除了漫天的火光,还有些陌生而冰冷的恨意在里面。 你不要命了吗?萧向翎在周遭的嘈杂中吼道,现在冲进去与送死无异。 江屿血红的眸子转过来,激动得近乎陌生。 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不大,仅能通过口型判断出内容。 他说:那是我大哥,我不会让他死。 萧向翎本有满嘴阻拦的话,闻此,却全部堵在了喉头。 随后,江屿再无犹豫,砍断两人手上系着的衣带,转身冲入火场。 几乎是迈进噼啪作响的门槛的一瞬间,江屿就感受到了灼人的热。但所有的触觉、滚烫、疼痛都在此刻倏然远去,仿佛感官已经不复存在。 他疯了似的向前跑着,将倒塌的房梁与桌椅丢在身后。 顺着脑海深处的记忆,他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找到了那个曾走过无数次的路,寻到了太子就寝的那个房间。 太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或是由于烟尘陷入了昏迷,或是早就被人下了药。 烟尘钻进江屿的眼睛和口腔,逼得他流出了泪水,他捂住嘴疯狂咳着。在这极端的环境中,他甚至出现了些许幻觉。 他看见太子从床上爬起来,朝他伸出了一只干净的手,笑道,跟我走吧。 那是十三年前,太子殿外。 以江驰滨为首的一群小皇子站在一起,嘲笑着倒在地上的小江屿。 凭什么你们能去找太子哥哥要吃的,我就不能去!江屿虽满身尘土,其实却丝毫不弱于那一群站着的人。他宛如小狼一般吼着,眼中迸发出凌厉的光。 你母妃不是个好人,已经被父皇赐死了,我们都知道!像你这种啊,你干什么! 江驰滨正讥讽,江屿却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死死咬住了对方的手。 江驰滨与江屿相差八岁,江屿身高只到他的腰部。 但他却发现江屿咬得极狠,有着钻心的痛,竟是怎么也挣脱不开。 周围人见状不妙,都上来拉江屿,却不想江屿执拗得很,大有不把那块肉咬下来就不松嘴的气势。江驰滨几乎要疼出了眼泪。 江驰滨从小骄纵惯了,哪受得了这等委屈,扬起另一种手就要往江屿脸上扇。 一个严厉的声音骤然响起,住手! 太子从宫门口走出来,盯着打成一团的人,怒道,身为皇子,兄弟不和,成何体统? 他随即又指向江屿,你也快松开! 江屿愤愤不平地松嘴,江驰滨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早就被咬出了血。 怎么回事?太子问道。 江驰滨当场哇哇大哭,一群人像是炸开了锅,解释了一堆,将责任全部推给了孤身一人的江屿。 而浑身是灰土的江屿却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紧咬着嘴唇,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太子对他们胡搅蛮缠的解释置若罔闻,反而转身看向默不作声的江屿,轻声问道,你呢,有什么想说的? 江屿抬头,睫毛上还带着些许湿润,却透露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执拗与倔强。 他说:我只是想来找太子哥哥要一点好吃的。 太子看着眼前这个还不到自己腰部高的小孩子。良久,终是复杂地叹了口气。 他转向江驰滨一干人,严肃道,你身为江驰滨,却私下斗殴,欺凌兄弟,还不快回去面壁反省! 江驰滨嘴角一撇又要哭,却还是被周围人拽走了。 江屿突然说道,他没欺凌我。 嗯? 我也把他咬了。江屿抬起头,嘴角还带着猩红的血迹,仿佛刚从树林里逃出来的小狼崽。 太子一笑,弯下腰,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跟我回去吧。他说,太子哥哥给你好吃的。 呼通一声,床边的立柜倒塌,迸溅出极其浓重的烟尘。 火势愈发猛烈。 江屿几乎是被窒息硬生生憋醒的,烟尘早已糊满口腔鼻腔。他只觉呼吸愈发困难,喉头是钻心的刺痛。 挣扎着,终于来到太子床边,江屿将床上那已经没有意识的人背在身上,毫不犹豫地向外走。 与此同时,太子殿外。 萧向翎一把从马背上扯下行军路上用的大斗篷,往木桶中猛地一按,溅出半人高的水花。 众人从没见过萧将军如此急切的模样,还倒是心心念念着太子伴读的职位,从而不想令太子英年早逝。 只是现在冲进去,必死无疑。 面具下,他的目光决然,映着漫天红光,但若江屿在此,定能发现不对。 他眼中除了火焰,竟还有着一个细微的人影,不仔细看像极了反射的映像。但若仔细考究,那身影竟是一动不动! 是一青年,一席白衣,正转身向火海里奔去。 萧向翎一把将斗篷从木桶中提出来,单手披在身上。在众人惊恐的呼声中,纵身跃进火场。 大概是多处被烧伤,痛感后知后觉地传来,肩上背着的人也仿佛千斤重。 但江屿此刻似乎什么也感受不到,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把人救出去。而火焰肆虐处,是他唯一的前路。 身体早已脱力,脚下不小心踩到一本书。江屿重心不稳,猛地摔倒在地上,大概有十几秒钟的时间,眼前一片黑暗。 他感觉自己似乎要死在这了。 他朝着门口处无声地张了张嘴,由于烟尘的缘故,又出现了幻觉。 在跳动的火焰中,他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身披一件大斗篷跑了进来。穿过半人高的烈焰,在自己眼中不断放大。 速度极快,宛若天神。 再也支撑不下去,江屿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8章 周遭人眼睁睁看着萧向翎冲进去,却无法阻拦,又不敢进入。只得疯了似的向着殿外泼水,一个个心急火燎,生怕三个人一旦死在里面,自己的小命也要不保。 萧将军,萧将军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齐齐抬头望去。 只见萧向翎一身黑衣,大步从火场中冲出来。漫天火光燃在他身后,映得他长身威武,银色面具下的神韵卓然。 身上披着的浸水斗篷早已被他脱下来,裹着一个不知生死的人。而太子则被他单手背在肩上。 一身三命,仿若神祗。 众人从未有此刻一般如此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快感,他们愣了几秒反应过来,随即手忙脚乱地上前帮忙。 而匆忙赶来的顾渊听说自家殿下也在火里,二话没说刚要冲进去,就看见了裹着江屿跑出来的萧向翎。 是七皇子府上的侍卫。萧向翎放下斗篷里的人,哑着嗓子对顾渊说道。 顾渊神色一顿,幸好相伴多年早就对江屿的秉性有所了解,便急忙说道,请将军先送他回宫,我去寻太医。 七皇子宫内。 萧向翎把江屿放在偏殿的小榻上,闷咳了几声。 江屿的状态十分不好。 本就苍白的皮肤现在更是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双目紧闭。 指甲、领口、嘴角、耳郭处尽是灰黑的烟烬,一席白衣早就辨不清原来的颜色,浑身上下有多处灼烧的伤口,连呼吸和心跳都微弱至极。 或是随着挣扎的动作,胸前那块血玉露到了衣领外,经过烈火的灼烧颜色更加鲜亮,有一种妖艳而恶意的凛然。 萧向翎盯着人毫无防备的昏迷姿态,情不自禁地走近,继而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抚上江屿胸前那枚玉石。 冷极了。 相触的一瞬间,似是有强烈的情感倾闸而出,顺着交接的一点迅速蔓延开来,传至四肢百骸。 而被刻意压制住的往日记忆一股劲地冲向脑海。 暴雨、鲜血、和那倒在地上,来不及见最后一面的人。 萧向翎下意识握紧拳头,由于用力绷着,关节都有种近乎偏执的苍白。 他不能死。 除了记忆中那次刻骨铭心的刺痛,萧向翎再未有如此强烈的执念,想让一个人立刻醒过来。 而距离那次,已经数不清过去多少个春秋了 他在哪呢。 萧向翎合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将手伸进自己胸前的外衫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巧的物件。 那是一个朴素至极的黑色香囊,封口处系着的线头早已被磨得黯淡,几乎就要断裂。 萧将军,太医来了! 顾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向翎飞速将香囊揣进怀内,再转过头来时,面色已与平常无异。 萧向翎心急得很,甚至没注意到太医是跪在塌边给江屿诊脉的。而普通的皇子侍卫则定不会有如此待遇。 如何?他问道。 太医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他转身向萧向翎拱手道,回将军,七殿七殿下府上的这位侍从烧伤严重。由于窒息吸入的灰烟已入心脉,浑身上下也有多处烧伤,感染的风险极大。 萧向翎牙关紧紧咬着,定定注视着那榻上躺着的人。 这种伤势本该是致命伤,但奇怪的是太医继续说道,似乎有一种温和的气血流在殿下殿下府上侍卫的经络中,似是有休养恢复之效。 而至于他能不能醒过来,醒来之后恢复到如何这个恕臣无法保证啊。 萧向翎始终面朝江屿站立着,对于太医的答复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 太医拱着手塌着腰,也不敢退下,甚至不敢抬头看这位将军的眼睛。 传闻北疆大将军杀伐果断,沙场上一柄重剑无坚不摧,一往无前,可以一敌万。金钱、权力、美色,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而他此刻就在这沉默一站,太医只感觉自己心肝都被吊了起来,小腿都在微微打着颤。 顾渊见萧向翎迟迟没说话,便对太医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同走了出去。 他向着太医深深鞠了一躬,道,刚刚您在萧将军面前所言七殿下病情,可是真实情况? 不敢有假。太医回礼道,我定全力救下七殿下,往后一日三次药羹,还是要麻烦小公子细心照料才是。 但是太医欲言又止,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讲。为何要在萧将军前,称殿下是侍卫呢? 顾渊一愣,随即略显疲惫地勾了勾嘴角,这个在下也不知,或许殿下觉得如此有趣吧。 他今年十七,还未及弱冠。顾渊轻声叹道,还是个孩子啊。 与此同时,皇宫内。 这些天接连不断发生的事情,使皇帝鬓发似是在一夜之间变白。 他已经年近六十,为国事操劳一生,纵是再精明干练,终究难抵逝者如斯夫。 他单手扶着额头,靠在龙椅上,目光浑浊,像是随时都可能会睡着。 而大殿下方,只有夏之行一人拱手站着。 夏爱卿啊,你跟随朕也有二十多年了。 夏之行浑身肌肉一僵。 他本以这个节骨眼上,皇上召他来是为了宗卷一案以及太子殿起火的事情,却不想却要以这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开场。 君王心,不可妄揣。 他跪伏在殿上,说道,臣跟随陛下二十余年,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今后也必定誓死追随陛下。 起来吧。皇上瞧了一眼跪着的人,长舒一口气,道,跟朕聊聊往事吧 陛下请讲。 爱卿觉得,朕赐死若杨贵妃,可有何不妥? 夏之行当时冷汗就淌了下来,惶恐道,陛下秉公执法,大公无私,并无不妥之处。 皇上微微摇了摇头,浑浊的目光穿透宫门,似乎又看到了几十年前,两人初见的时候。 那时他正值壮年,私服去北疆寻访,一眼就瞥见了骑猎场上飒爽英姿的北疆公主。 她不似中原女子一般温婉柔弱,猎猎寒风吹起她胜火红衣。她在马背上拉满弓弦,似是随手一射。 分卷(6) 正中靶心! 当时的皇上却只觉这一箭,直直射进了自己心里。 朕听说,江屿并未死于那宫宴上的鸩酒,今日太子殿失火之时,还曾冲进去救人,可有此事? 他并未给夏之行答话的机会,却是一笑,那笑中浸着苍凉,又蕴着浓浓的自嘲,朕的太子殿中起火,众皇子、侍女奴仆竟无一人敢舍命相救,却只有他。 他笑声渐大,竟是他啊。 皇上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夏之行跪在下面抖成筛糠。 不愧是若杨的儿子啊,纵使若杨从未养过他,那倔强的脾气与秉性,却是一模一样的。皇上说着,有几分感伤的意味,夏爱卿你说,若杨忌日当天,鸩酒毒死了丞相,江屿当时口吐黑血却完好无损。而今日朕的太子殿又起火 是报应吗? 陛下圣明!夏之行喊道,切莫听信因果报应等邪术言论。陛下心系百姓苍生,定会龙体安康,朝代万年昌盛。 皇上默声了好久,这才从往事中渐渐回过神来,他继续问道,不提此事了。给朕说说太子殿起火一案,情况如何? 启禀陛下,太子无恙。火势明显是有不轨之人刻意为之,微臣还在彻查。只是只是起火同时,竟是在七皇子殿内发现刺客!幸而七殿下当时不在殿中,这才幸免于难! 刺客! 皇上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宫宴上的鸩酒明显是有人故意加害江屿,而江屿并未毒死,那人定不会善罢甘休。 太子殿起火案表面上是针对太子,但实际上正是把所有注意力与人力调到太子殿中,使江屿殿中无人注意,从而派出刺客暗杀。 一箭双雕。 皇上心下一紧,怒道,刺客可否捉到?他如何招待? 回陛下,那刺客胆大包天,无论如何用刑都封口不谈,非说夏之行语气一顿,非说要亲眼见陛下,才能招供。 把他带上来! 跪在殿上的刺客已经被严刑逼供得奄奄一息,从宫门口到大殿中央,拖出了一条粗长的血迹。 跪下。押解他的士兵说道。 但其实并没有提醒的必要,毕竟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腿或许是断了,软趴趴地垂着。 你要见朕?有何话说?皇上威严问道。 那刺客却是不再说话了,垂着头,乱糟糟的头发下隐着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陛下问你话呢,装什么聋子!一旁的士兵见状,又要拳脚相加,却被皇上一个手势拦下。 皇上从龙位上走了下来,站到那刺客身前。 告诉朕,是谁派你来刺杀七皇子的,朕饶你不死,还可保你家人平安富贵。 那刺客却是突然发出异常尖锐的笑声。他抬起头来,露出肮脏而又狰狞的面孔,恶狠狠道,家人,我早就没有了家人! 皇上挥手表示无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家人正是在疆北与中原的战乱中死去,而罪魁祸首正是那私自通敌的若杨公主!他咬牙切齿道,若不是她虚假作势,暗中叛国,哪会有那么多人死于非难。她该死!该死!她儿子也该死! 皇上眼睛危险地眯起来,俯下身去,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是谁指使你来的? 那刺客仿若疯了一般,喉咙中发出无意义的狂吼,随后竟是转身蓄力撞向一旁的廊柱,却被士兵一把拦下。 你若不坦白也无妨,你虽然没有家人,但陛下依旧可以一根根剁下你的手指,一寸寸挑断你的筋脉,让你生不如死。士兵恐吓道。 那刺客面色明显白了一下。 皇上挥挥手不置可否,随后竟是直接转身走回龙座。而士兵也拽着那刺客的手臂就要往外拖。 刺客突然迸发出尖锐的喊声,不要,不要这样对我,陛下,我说!我说! 皇上脚步一顿,却依旧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向前走着。 是萧将军,是萧向翎派我来的啊皇上!皇上明察,不关小人的事情啊! 气氛瞬间跌落冰点。 萧向翎这三个字宛如平地上炸起的惊雷,所有人倏然色变。 皇上几乎要站起身来喝止,而极度震惊之中,那士兵的手竟是无意识松了一下。 就在那毫瞬之间,那刺客竟是纵身跳出,拨开压制在自己身上的手,用力向柱子上撞去。 刹那间,鲜血四溅。 快,快清理干净,莫要惊到陛下。周围士兵匆忙喊着,下面乱成一团。 而皇上还未从刚刚萧向翎大逆不道的事中反应过来,又被溅了一身鲜血,着实惊得不浅。手指和面部都在不由自主地发着颤。 宫宴那日萧向翎的缺席,上朝当天萧向翎反常地放弃太子伴读一职,要求伴读七皇子 一切离奇的事情似乎都有了解释。 萧向翎皇上颤着呼出一口气,萧向翎 把他给我绑过来!他怒道。 第9章 顾渊煎熬好汤药端进去的时候,却见萧向翎还在江屿床边,似是困倦极了,偏头靠在了床柱一侧,不知道睡没睡着。 若说那夜萧向翎从黑衣人手下将江屿救出来还能说是巧合。但现在这件事,未免这太不正常了。 江屿已经昏迷三日有余,期间只醒过一两次,不出片刻又睡了回去。 而这三日里,萧向翎却是昼夜不分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但也不做什么,甚至极少朝江屿看上一眼。 大多数时候翻了一本卷册在手边看,偶尔拿出重剑来擦拭一番,连靠在床边小憩的时间都少得很。 这太不正常了。 而外面的传言都已经漫天乱飞了。 众人皆知萧向翎在满朝文武之上,点名道姓要做七皇子伴读,知道他那夜舍命冲进火场将江屿救了出来,知道他在江屿床前守了好几天。 而两人之前并无交集。 这就很容易令人浮想联翩。 说得好听的,是北疆将军二十多年来洁身自好,却为江屿从雪原奔赴千里来到中原,只愿求得良缘。 说得不好听的,便是江屿在朝中无权无势,只能靠美色诱人,用某种不可说的手段将这块肥肉骗到手里,从而发展自己的权力地位。 但顾渊知道,二人的关系跟这哪一条也沾不上边。 二人一个是锋芒毕露的野狼,一个是阴险刻薄的豹。狼和豹混在一起,酒足饭饱之时可并肩谈笑,而饥肠辘辘之时便要厮杀抢夺。 江屿有借力萧向翎的心思不假,但萧向翎也定不会单纯到为美色误了事。 两人大概是暗地里互相算计,却给众人一副相亲相爱的假象。 顾渊神色又凝重了几分,端着药羹尽量轻声地走进去。 但大概是由于沙场上炼出的本能,萧向翎还是在顾渊推门的一刻瞬间醒来,连眼神中也再无半分睡意。 顾渊见状笑道,萧将军也在这守了好几天了,太医说小公子情况有所好转,不出一日便可醒过来。在下着实不忍看将军如此劳累,不如我送将军回府休息吧。 萧向翎似是故意忽略话语中的逐客意味,说道,不出一日?那太医有没有说他醒来之后恢复如何?会不会留下病根? 太医说恢复状况很好,醒来后静养一个月即可。 萧向翎点了点头,随即目光瞥向顾渊手中的药羹,我来吧。 这就更不对劲了。 这这不太合适吧,一个小侍卫哪能这么麻烦将军您。顾渊惊慌道,还是让我 你还要去照顾喝了鸩酒奄奄一息的七殿下,这里交给我吧。萧向翎面无表情,却是一手抢下了顾渊手中的药羹,动作迅速而稳,药羹没溅出一滴。 顾渊讪讪笑着,总觉得刚刚萧向翎的话语中有种特殊的意思。 顾渊还以为萧向翎这种五大三粗的将军不会照顾人,却发现他给人喂药的动作格外娴熟。 只见萧向翎一手托着江屿的头部到一个合适的高度,另一只手握着汤匙盛起一小勺药羹,凉到合适的温度之后才送进对方的嘴里。 但顾渊还要紧紧盯着萧向翎的手,生怕他哪个不注意,萧向翎会把一些乱七八糟的粉末掺进药羹中。 床榻上的江屿显得有几分脆弱,对送到嘴边的东西没有反抗,温顺得完全不像他本人。 直到一碗药羹都快见了底,江屿眉头突然微微一皱,随即竟是猛地咳嗽起来。 顾渊忙冲上去轻拍着江屿的后背,而萧向翎坐在一旁端着药碗,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江屿似是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有些不适应,眼神有着少见的茫然,被顾渊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目光逐渐转移到萧向翎手上的药碗上面。 随后,他嘴角绷紧了一个十分细微的角度,这一般是他出口刻薄的前兆。 果真,下一刻 太烫了。江屿淡淡道。 由于火中烟尘伤害喉咙,他声音还有着明显的喑哑,却并未显得刺耳难听。 你挡着我光了。江屿瞥着萧向翎的角度,继续面不改色地说道。 这回连顾渊都觉得自家殿下有点过了。 但萧向翎并未发怒,他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坐在原来的位置,没动,也没说话。 你先退下吧。江屿十分费力地扭了一下头部,转向顾渊说道。 我 没事的。江屿轻声说,先退下吧。 顾渊看了看像是在打哑谜的两人,还是拱手退了出去。 顾渊一走,屋内霎时静谧至极,连呼吸声都轻得很,只有浓重的药味钻进鼻孔里。 萧将军若有事便直说吧江屿的声音极其细微,为何要冒生命之危把我从火场中救出来?算我欠你 好好说话。 小公子还真是生性凉薄,好说歹说我也救过你两次,一句感谢没有不说,一醒过来就对我百般怀疑。萧向翎上身向前探去,江屿的大半身都处在他笼罩下的阴影当中。 你挡着我光了。江屿仿若未闻,自顾自说道。 我倒觉得如此甚好。萧向翎道,或许是小公子本就见不得光呢。 江屿微微抬起了眼皮,只是由于面色灰白,这个眼神并没有那么凌厉的杀伤力。 滚开,挡光。他手臂虚虚一抬,却又似乎牵扯到伤口,眉头隐忍地一皱。 你们七殿下没教你怎么跟别人好好说话吗?萧向翎低声道,管谁叫滚开?我比你年长,你至少应叫我一声兄长才是。 滚。江屿脸上明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即使被刻意压制着,嘴角仍在细微颤抖着。 说到这句话时,他已经不剩什么力气,只是下意识地一遍遍喃喃着,声音低得仿佛气音。 萧向翎这才开始意识到不对。 你是冷吗?他看着笼在阴影下的江屿问道。 对方浑身都在微微颤着,没有回应。 他下意识想伸手试试江屿的体温,手却在半空中突然停滞住。 片刻后,他也只是用食指的指节轻轻碰触了一下对方的额角,一划而过。 很烫。 我出去帮你叫太医。萧向翎仓促收回目光,说了一句。 自是没有回应。 萧向翎刚走出门,却只见一众士兵携带兵器一拥而入。 他还以为这些人是冲着江屿来,下意识将手按向腰间的重剑。 萧将军不必拔剑了。为首的那位士兵喊道。 圣上有请。 第10章 朝堂之上。 殿柱上还有着未清理干净的血迹,皇上于龙位之上怒视,各个皇子与权臣都在殿下站着,没人敢吭声。 萧向翎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剑拔弩张的场景。 末将见过陛下。萧向翎于殿下沉声说道。 满堂之上,无人应声。 萧向翎瞥见殿柱上的血迹,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却依旧如常说道,敢问陛下急召臣前来,是为何事? 何事?难道无事就不能召你来了吗!皇上用力一拍桌面,你是我朝的臣子,奉君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还想反了不成! 萧向翎动作一顿,陛下所言极是,臣从未有过二心。 好一个无二心。那朕且问你,宫宴当日,你身为北疆大军统帅,为何不回朕的快马传书,为何不曾到场! 北疆距中原路途遥远,快马仍需一天一夜,臣已竭力赶路,但仍然未能准时到场,还望陛下饶恕。萧向翎凛然道,只是快马传书一事,臣从未收到。 朕令丞相十五天前就给你传书送信,来回共十余封,你可知欺君是为死罪!皇上气极,大袖一挥将桌面上的竹册全部扫到地面上,发出极大的声音。 无一人敢不跪,满堂鸦雀无声。 臣不敢欺君。萧向翎丝毫未妥协,臣确未收到。 那朕再问你,朕的诸多皇子中,太子仁厚,江驰滨聪颖,三皇子才高。你为何执意伴读七皇子! 萧向翎却是倏地没了声音。 那朕来告诉你!皇上颤巍巍抬起手指指着萧向翎,你那日宫宴未到是为了避嫌,暗中早已派人往丞相与七皇子的酒中下毒,丞相身死,七皇子却还活着,你自是不死心! 皇上猛地吸了一口气,你坚持做七皇子伴读,便是为了伺机除之。于是你刻意在太子殿中放火,同时往七皇子府中派去刺客。人证便是那畏罪自尽的刺客,你还有何话可说! 分卷(7) 还望陛下慎言!萧向翎大声打断。 大殿中人见听皇上发怒都诚惶诚恐,先想着保住脑袋再说。但他,不仅不跪,反而放下了行礼的手势,强行打断了皇上的话。 你大概是从未有人敢跟他如此对峙,皇上已经气得面红脖子粗。 臣与七皇子素昧平生,怎么会在来京之前便已设好酒局?丞相与那刺客死无对证,又如何证明他们所言非虚? 况且臣来京城这段时日中,甚至从未见过七皇子,只与七殿下府上的一位侍卫有萍水之交。他可为臣证明,这段时日臣并未有私通刺客、放火及下毒的机会。望陛下明察! 七皇子殿内。 七殿下并无大碍,只是外伤感染造成的高烧,几个时辰便可退下。殿下现在只是睡着了,并未昏迷。太医对顾渊说道。 顾渊谢过太医,把人送了出去。 江屿躺在床上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身体无意识地挣动着,嘴里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顾渊靠近,却发现江屿语音过于含糊,完全听不清字眼。但从口型上来看,大概一直在重复两个字。 像个人名。 梦境中。 一个质朴堪称简陋的房子立在半山腰,江屿随意坐在门口的空地上,用一块小帕布擦拭着剑身。 剑身倒映出那张冷艳而俊美的脸,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宛若天上的仙君。 下一瞬,却倏地有一滴血坠落在剑身上,正巧遮挡住江屿的映像。 江屿只觉颅中有些晕眩,下意识伸手摸向鼻尖,才意识到鼻血已经成股淌下来,玷污了一身白衣。 与此同时,心口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像是万蚁噬心,咬得千疮百孔。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而最近,发生的概率明显频繁了许多。 而脑子里那个纠缠不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江屿,尽早回头吧,你会遭到报应的。 那声音说道,你倾心之人,他不会死,也称不上活着,如此无生无死,与恶鬼有什么区别?而你有真龙称帝的命格。命格相克,你们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江屿却恍若未闻,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继续擦拭着,恶鬼跟他才不一样。 那声音明显是怒了,不知悔改!你非要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才满意? 我不想悔改,所以趁着我这几天还活着。江屿慢悠悠说道,别再来打扰我们了。 们字强调得很重,对方瞬间被怼得说不出话。 远处,有一道黑长的身影快步走来,手里提着一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不过几年的时间,他个子已经拔高不少,从疏冷的小少年变成了英俊的青年。 颅内的声音霎时消失,对话戛然而止。 江屿定定注视着那道身影,缓缓地,极其小声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随即颇为嘲讽地一笑,说不出是在笑着命,还是在笑自己。 转瞬间,周遭环境骤变。暴雨倾盆,又是那暗无天日的黑崖,又是那刺骨冰冷的寒意。 疼痛似乎被几近结霜的温度所麻痹,他半靠在身后的巨石上,用那把软剑剖开自己的胸膛,一根一根地挑断心脉。 他从未知道,自己体内竟流着这么多的血。 多到顺着心脉裂口喷溅出来,融进汹涌的雨势当中,浸透白衣,渗进泥土,顺着小型沟壑流淌,蜿蜒成血雾的形状倏然远去。 可这么多的血,竟也捂不暖一颗经脉断裂的心脏,闯不进这遍山的大雨滂沱。 江屿盯着来路,轻轻念了一句那人的名字。 阿翎! 江屿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连牵扯到伤口的剧痛都恍若未觉,双手紧紧攥住床榻上的锦缎。 软剑正放在他身侧,剑身映出他毫无生气的脸,灰白颤抖的唇,以及猝然惊恐的瞳孔。 阿翎 江屿只觉头痛欲裂,对于梦境中出现的意向陌生至极。 却是再也想不起分毫。 朝堂之上,萧向翎仍然倔强地站着,周围人都不免急出一身冷汗。 陛下,兹事体大。夏之行顶着皇上极有压力的目光,颤巍巍道,宫宴上投毒一案尚未有定论,而如今刺客畏罪自尽,也的确死无对证,这是刑部办事不力。 他跪下去,继续说道,有弑杀皇子之心是大罪,死罪。既然萧将军说七皇子府上的侍卫能作证,若是能叫上来对峙一番,自是最好 皇上由于极度的激动与气愤,紧紧绷着下颌线,却是迟迟没说话。 夏之行跟随皇上多年,是个有眼力价的,见状,忙赶了一位士兵去叫七皇子侍从过来。 同时讨好似的凑到殿前,整理刚刚被皇上一怒之下扫到地上的卷册。 卷宗丢失一案如何了?皇上深吸几口气,随即问道。 启禀陛下。夏之行匆忙放下刚刚整理好的卷宗,再次拱手道,是刑部办事不力,目前尚未有定论,还请陛下 话说到一半,夏之行突然像被扼住咽喉一般,骤然睁大双目,嘴还张着,却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这这他伸出一根抖成稻草的手指,极其不稳地指向了面前的一个东西。 皇上略微皱了皱眉,一旁的大臣也都纷纷膝行而来,朝着夏之行指着的位置一看。 陛陛下!夏之行声音中夹杂着哭腔,叩首道,这,这正是失踪的若杨公主的卷宗啊。竟夹杂在陛下即将翻阅的一打奏折中! 若杨忌日当天,丞相中毒身亡,随即宗卷丢失,太子殿上起火,宗卷离奇出现在皇上待阅的宗卷中。 这已经堪称亡魂作祟的惊悚程度了。 皇上刚刚想要站起来的身子又立刻瘫回椅子上。 萧向翎心下一沉,大步走上前一瞥。 只见那卷宗残破泛黄,封面的朱砂明显有了些岁月,狰狞而苍凉地写着:若杨公主判敌案卷宗。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 而龙椅之上,只见那皇上紧紧伸手捂住胸口,一翻白眼,眼看着就要晕倒过去。 堂上之人陛下陛下地喊着,却无一人敢走到那台阶之上把人扶起来。 情急之下,萧向翎抬腿就要迈上那玉阶。 下一瞬,却突然有一双手从身侧伸来,用两只手指点在他腰带的位置上,力度不大,却堵得他步子一顿。 萧向翎低头看去。 那是一只十分修长的手。 手背细皮嫩肉像是娇生惯养出的,但指缝间却隐着泛白的茧。苍白得似乎与袖口融于一体,但却教人生不出半分旖旎的心思来。 那指尖不拈花,只弈棋;那袖口不拢香,只藏剑。 萧向翎猛地抬头。 你 萧将军且慢。二人擦肩而过的一瞬,江屿侧过头来轻声说道。 若是那眼神持续的时间稍微长些,便不难发现其中包含的复杂意味。 是一个极度纠结、矛盾,却又决绝的眼神。 哒,哒,哒 江屿独自踏上那玉阶,在皇上震惊的目光中俯下身体,头部几乎与皇上在同一高度上。 这是一个十分顺从,让人感到安全的姿势。 父皇叫儿臣来,是为何事?他双手扶着皇上的身体,轻声问道。 这句话宛如一撮硝石撒进火中,刹那间爆炸般鸣响。 萧向翎猛地睁大双眼。 他就是七皇子! 萧将军说最近一直与你府上的侍卫有交情,那个侍从在哪?皇上稍稍缓过一些,开口问道。 在这对话的间隙,江屿抬头,与萧向翎目光相对。 两人间曾有过多次对视,却从未有一次这般针锋相对。宛若艳丽的毒蛇终于肆无忌惮地吐出了信子,粗暴扯去虚伪的笑脸,将赤裸裸的狰狞与恨意摔碎在面前。 萧向翎的目光燃着火,下意识握紧了拳。 他从未有一次,这般失望与气愤过。 他于宫宴当晚救人于刀剑之下,还担心此事影响,刚刚未敢作为洗嫌的证据说出。自己舍命冲进火场中相救,却不知早已成为对方谋算周全棋局中的一子。 江屿收回目光,温顺道,父皇问此,所为何事呢? 宫宴上下毒与太子殿起火一案。皇上颤声说道,太子殿起火之时有一刺客潜伏到你宫殿附近,他死前供词说,这一切都是受萧向翎指示。 皇上继续怒道,而萧向翎说你府上有一侍卫,可证明他这几天来的行踪轨迹,把他叫上来! 江屿简直能感受到满朝文武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但其中有一道格外灼然。 并不温和,几乎要将他的外壳剥开,露出险恶肮脏的内在。 回禀父皇。江屿深吸一口气,随即说道,并无此人。我府上除了顾渊再无其他亲近侍从。而萧将军 他的指尖开始发抖。 近日并未前来。 他手指猛然撅住衣服的布料。 第11章 入夜,七皇子寝宫内。 殿下,殿下顾渊轻声唤道,殿下醒醒,傍晚还没用药。 江屿微微睁开眼睛。 他在那场火中伤得严重,喉咙与气管随着呼吸灼心地痛,偶尔还有一口含着腥气的血冲上喉头,浑身上下更是有多处严重的伤口。 可他几乎是在那日醒来之后,便再不肯卧床休息,甚至连药也不愿服。 已经是低烧好几日,整个人明显削瘦下来,也没了什么精神头。 拿走。江屿似是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珠,哑声道。 我给殿下掺了些方糖,一点也不苦。顾渊耐下性子哄道,殿下真的要用药了,太医说您再低烧下去 拿走。江屿重复了一句。 顾渊无声叹了口气。 他自是知道自家殿下的脾气的,有时沉稳狡黠得像个老油头,有时却任性恣意得像个孩子。 殿下,萧将军喂您您都喝的。顾渊说道。 一提到萧将军,江屿的面色明显又沉郁了几分。 胡说,他什么时候喂我喝药了? 您前几天昏迷不醒的时候,萧将军一直都在。 江屿鸦色的睫毛倏地一颤。 随后,竟是直接夺过顾渊手中的药碗,一口气全部喝了下去。 萧向翎 江屿从未觉得,这世上竟还有文字像这三个字一般,乱人思绪,扰人心神。 停顿良久,江屿突然扯过一旁的书卷。本想静心,却不想心情更加烦躁。 这书卷谁动过?江屿冷声问道。 萧萧将军。 知道江屿最不喜别人动他东西,顾渊也放轻声音试探说道,是您昏迷那几天,萧将军一直坐在这 别说了。江屿骤然打断,把书卷扔到一旁。 江屿的脊背已经微微绷紧,身体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僵着,执拗地没再说话。 他不懂萧向翎是怎么想的。 当日在朝堂上,他本可以揭穿自己的假冒身份的事实,说明他两次救了自己,自不会是下毒加害之人。 他本可以说出宫宴当晚的追杀,说出太子殿起火时的相救。 这些本也是江屿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萧向翎,事已至此,你可认罪?皇帝在那日怒道。 江屿没抬头,眼神盯着地面上一块凸起的银雕。 如芒在背,他不知道那人眼神中会是怎样一种憎恶与失望,也不在乎。 他本就是在勾心斗角与不公平中长大的人,对彼此间的利用司空见惯。 但是他始终没抬头。 臣无话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江屿只听得这一句话。 像是冬日里的铁片一般,又硬又冰,叫人不敢碰。 下毒一事是死罪,由于案件证据还未收集全面,萧向翎被暂时关押在牢狱中。 江屿突然要翻身下床。 殿下且慢。顾渊忙着去扶一把,太医说您最近不能哎您至少把鞋穿上! 江屿走到窗前。 外面下着雨,不小,湿寒,风大。 下了有几日了。 不知为何,那雨幕中总是似有一人身着黑衣,策马而来。于刀锋交错中投去一石,使黑衣人走鸟兽散。 随后竟会极其有趣地说一句:小公子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有趣极了。 但他忽然笑不出来。 外面冷吗?江屿忽然无厘头地问了这样一句。 还挺冷的。 送一床棉被过去。江屿目光继续盯着窗外,继续加了一句。 啊?顾渊一愣,但即刻就明白了江屿在说些什么,是 还有。江屿加到,叫夏大人去查他这个人。他的家人、挚友,我都要知道。 现在就去。江屿语气一顿,先去送被子。 是。 皇宫内。 整个大殿上漆黑一片,偶有窗外的闪电划过一丝亮光,以及砰然炸裂的雷声环绕作响。 气氛诡异至极。 没人想到这大殿中,竟还有人。 皇上坐在龙位上,手里拿着一册卷宗。 光线极暗,甚至要闪电打过的一瞬才能完全看清上面的内容。 分卷(8) 卷宗上是若杨与北疆的全部往来信件。 最初的一年里,大多是一些家常聊天,诸如近日中原落了初雪,北疆是否早已素裹皑皑一类的话。 在每封信件的最后,若杨都会用隽秀的字体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右下角用笔沾胭脂,绘出一朵极小的梅花。 中原气候不适宜种梅,而北疆每年入冬梅盛雪间。 若杨是想家的。 再向下翻过去,便可看见坐实若杨罪状的那一封书信。 信中大概的意思是:北疆勇士无畏善战,不愿屈服于朝廷,大可奋力一搏。同时信中附上了中原边城地图,还特意用红笔圈出防守薄弱的几个关卡与城池。 半个月后,北疆发起战事,进攻路线与地图上的指引完全相同。 皇上却忽然感受到一些不对。 当时战事紧迫,他怒极,加上众臣联名上死书,他这才一杯鸩酒赐死若杨。 但现在忽然存疑,如此机密的信息,他通常也放得隐秘,不会让嫔妃有接触到的机会,若杨又是如何得到的? 他的目光顺着一行行隽秀的字迹向下,最后落到那落款签名上。 随即身子猛地一抖,霎时僵在原地。 那落款一旁,并无胭脂绘的梅花。 苍松刚劲,却冷;翠竹坚挺,却空。我尤喜那寒梅,乍一看柔弱可怜,却不惧风雪,想也是个飒爽的美人。 初见时,若杨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蓦地浮现在脑中。 若杨是那么喜欢梅的,他怎么就忘记了呢。 皇上双目放空,盯向窗外,甚至有泪水流下。 他从未有如此苍凉甚至癫狂的神情,交织着恨意与懊悔,交织着怀念与气愤。 良久,他竟是紧紧把那卷宗抱在怀中,痛哭流涕。 第12章 天色渐明,雨势却并未减小。 或是在萧向翎那里碰了钉子,或是在夏之行那毫无头绪,又或许是雨势过大,不方便行路。 顾渊一直没回来。 不知不觉间,江屿已经在窗前站近两个时辰了。 不想入眠。 只因每个雨夜,他都会做那个离奇而诡异的梦境他浑身鲜血倒在地上,有一人站到他面前,以他的角度却只能看见那人鞋履。 只是近期,竟还有些其他的梦境。乍看上去莫名其妙,却又叫人没法忽视。 身上的伤还在泛着刺痛,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寒气中站久了的身体,关节处竟发出嘎吱的响声。 周遭安静至极,他竟是想起很多往事来。 他生来就没有母妃,又不受父皇宠爱,几乎只有顾渊一个活人每天陪在身边。 他很小时候问过顾渊,为什么他为主,顾渊为仆。 顾渊答,人生而有命,不可抗,不敢逆。有些人就适合坐于高堂之上,享众人拥护;有些人就适合匍于泥土之间,以身躯为梯,把别人送上高堂。 就像人各有志。 江屿说,但自己成不了那高堂上的人,也成不了梯。 他被如狼似虎的皇兄们虎视眈眈。有着皇子的身,却没有皇子的命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发现,自己能透过他人的眼睛,看到那人最害怕的东西。 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是一种异能。 在七岁左右时,他从书房跑出来,正面迎上满脸阴翳的丞相。记忆中丞相眉头紧紧皱着,目光几乎要迸出火来。他不认得江屿,还道是哪里来的小侍卫,便没搭话,径直向前走去。 但江屿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此碰面。 他在丞相的眼中,看见了一个口吐鲜血的女子。她浑身是血,眼中闪着足以令任何人动容的,悲戚的光。 但即使这样,依旧难以遮掩她无边的美色。 江屿旁敲侧击地四处打听了好久。 这才知道,原来他也是有母妃的。 他有冤屈,有不公。他没法心甘情愿做□□,也没法干干净净坐上那高堂。 他要在盛世中苟且栖身,在乱朝中锋芒毕露。唯如此,才能在这狼群中活着。 雨势渐大。 江屿心乱如麻,转身取过一把伞,大步迈进暴雨之中。 监牢内。 狭窄的廊道内阴冷潮湿,两侧闪烁着明灭诡异的火把,更显悲戚与幽暗。 站住,牢内重地,闲人勿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七殿下恕罪。牢口的士兵一看江屿的令牌,立刻拱手改口。 江屿脚步未停,目不斜视,朝着身后轻微一摆手,不用通报了,我进去寻人看一眼就走。 可是牢内肮脏恶臭,还常有打架斗殴精神失常之人,只怕殿下 嗯?怕我怎样? 他偏侧过头,一侧隐在阴影中,另一侧还有雨水顺着鬓发流淌下来,嘴角却是轻微勾起。 像是满目苍白中,铿然坠地的一片雪。 士兵晃神的片刻,江屿整个人已经隐进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牢内地形错综复杂,越走得深入,所见之景就愈发狰狞。 有人双目放空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似乎下一秒就没了气音;有些人见人来,便拼命晃动着牢房的们,还用头撞击出石破天惊的响声;有些牢房早已有未清理干净的尸体,招来了腐蝇和老鼠。 随便一个人来到这里,都难免会感到恐惧、恶心,更别提从小娇生惯养的皇子。 但出乎意料地,江屿并未向两侧的牢房投去一丝目光。没有怜悯,也没有嫌恶。 雨水从他素白色的长袍边缘上低垂下来,顺着来路形成了一道长长的水迹。 眼看着就要走到长廊尽头,前方的牢房却莫名其妙地安静了下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长廊分为两半。 江屿这才偏过头去。 只见在中部位置的一间牢房中,所有犯人都挤到了牢房的一角。身上并无伤痕,只是眼神中颇有惊慌与不安。 而另有一间牢房中,所有犯人都挤到了牢房另一边的角落,而他们身下,竟是垫着一张厚实而花纹华丽的棉被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简单而离谱。 中间那个牢房坐着一个人。 萧向翎侧身而坐,双目阖着,像是在冥想。 能把牢房坐成如此舒适的程度,大概也只有他一人了。 似是感受到周遭窃窃私语的骤然消失,萧向翎抬眼,向牢外一瞥。 两人的目光之间,隔着一道铁门。 但刹那间江屿有一种错觉,仿佛处在牢中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对方一席黑衣严整,连袖口都系得紧实;而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十分狼狈,浑身湿透,还有雨水顺着鬓发流进眼里。 江屿微微开了开口,却没说话。 你来做什么?萧向翎转回目光说道。 他的话音平稳,隐在面具下的目光照旧,但江屿敏锐地从这一个转头中,品察到了一丝不屑掩饰的厌恶。 来看看萧将军吃得可饱,穿得可暖。江屿说着,目光向隔壁牢房中的棉被瞥去一眼,如此,才能安然入睡啊。 殿下还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几日前我将殿下从火场中救出来时你还命悬一线,现在就这样在暴雨中不遮伞到处跑。 萧向翎目光微转,看见江屿身下垂下来的一大滩水迹,若是哪个不小心冻死了病死了,白费我火里跑一遭,有几条命够你这么作践自己。 江屿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软,却又不过转瞬即逝。 萧将军这是生怕我先死呢。江屿笑过,上前迈过两步,与牢门栏柱的距离只有几寸。 他继续低声说道,但你又打算如何看到我死的那一天呢?这明是死罪,你却束手就擒伏罪,但你又怎是甘心坐以待毙之人呢? 萧向翎微微抬起眼皮,哪有七殿下计划周全,步步为营,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殿下您想暗算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又如何辩解得出? 江屿眉心一跳。 那日,你本可承认宫宴当日救我之事,你本可以揭露我假扮七皇子侍卫蒙骗你的事实,告诉皇上火场中你舍命相救。如此便可摆脱你试图加害七皇子的事实。 江屿刻意放轻了声音。 你为何不说? 沉默良久,萧向翎倏地站起身来,立在栏柱内侧,与江屿距离只余咫尺。 目光相对,一冷一炽,结不成冰,擦不出火。 因为我说过,殿下曾让我想到一位故人。 江屿一愣,随即立刻错开目光笑道,都说过了,我怎会是你的故人。萧将军最近念故人念得辛苦,竟不知外面已经传成风流小传了。 江屿眼角弯起,那弧度若是稍大一点,便能滴出水来。 你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吗?他上身继续前倾,直到呼出的热气打在对方的银质面具上,化开一片转瞬即逝的水雾。 他们说萧将军英勇绝世,俊俏无双,有万人难挡之勇。而我这个不成才起又窝囊的小皇子,便只能靠美色求将军垂怜一眼。若是晚上把将军伺候得舒服了,或许还能借一股东风,巩固一番地位。 江屿将这些话说得极慢,清冷至极的嗓音配上下.流至极的文字,颇有几分透过古画看春.宫的诡异之感。 可惜,我现在竟是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刻意做出的遗憾意味恰到好处。 萧向翎听此,浑身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却并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现。 那双永远平静无波的眸子中,连一丝闪动的情愫也没有。 殿下可是是为此,才对我心怀怨恨?他缓缓开口,这些谣言我自会放话出去澄清,闲人酒醉饭饱后的流言而已,殿下不必当真,也不必动怒。 倒也没什么。江屿直回身子,若是萧将军肯把面具摘掉,让我一窥真颜,我便不再动怒。 若是殿下为此事而来,便请回吧。 既像是故人,此等缘分,竟不值坦诚一见? 萧向翎摇了摇头,殿下,我刚刚说,您曾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江屿话头一顿。 但我现在十分确定,您并不是他。 为何? 我那位故人心善,所料单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不恶意揣测他人真心。哪怕是路边的小草、乞丐,也不会随意践踏的。 萧向翎沉声道,并非是殿下这般的周密之人。 周密之人。 江屿目光盯在地上,指甲渐渐嵌入手心之中,却又如同被针刺一般立刻松开。 周密之人,是极高的评价。江屿笑着说道,只是萧将军那位故人看上去,不是太聪明的样子。 萧向翎骤然色变。 只听呼通一声巨响,萧向翎猛地拽住江屿的衣领。力气之大,整间牢房的栏柱都在微微发颤,整条走廊侧的犯人都向这边投来畏惧的目光。 江屿被这一拽,上身猛地撞到铁栏柱上面。之前火场上受的内外伤还恢复得半斤八两,这一撞只觉眼冒金星,头脑空白,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滚搅动了起来。 你怎么对我都可以。萧向翎咬牙切齿的低语在耳边响起,但是你要再敢说他一个字。 江屿只觉肋骨火辣辣地痛,一口鲜血涌上喉头,他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强行将呕吐感压了下去。 萧将军不必发怒。江屿尽力稳住重心,勉强挤出一个笑意,眼中却闪着恶意的光,若非如此,他又为何会成为将军的故人呢? 握住脖颈的手腕骤然一松。 萧向翎怔在原地,连指尖都在不受抑制地以极小的幅度颤抖着。 第13章 还不快住手!大大胆! 二人正僵持,便有士兵从拐角处冲了出来,看见此情此景差点吓到心脏骤停,连话都说不清楚。 萧向翎这才松开手。 无事。江屿退后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一只手暗暗扶住了墙才让自己未因疼痛而倒下去。 我跟萧将军只是在交流感情罢了,不必如此恐惧。江屿克制住话音中的抖,温声道,送我出去吧。 殿下 临走之时,萧向翎的声音乍然从身后传来。 江屿侧头抬眸。 他反而是被聪明所误。 这句话若细品,便有种十分微妙的意味,像是偏执地偏向自己心爱之人,看不得别人否定半分。 江屿轻哼一声,脚步未停,转身踏出了长廊。 来时未觉,大概是刚刚在下面待久了,衣服上的雨水后知后觉地沾在皮肤上,凉浸到骨子里。 没过几个转弯,江屿忽觉喉头难受,便仓皇停下脚步,一只手扶住了一侧的墙壁,一只手摆手示意士兵不必过来。 他用袖口紧紧压在嘴上,将咳声压抑到最低。 开始音量还是极低的,肩膀微微颤着,最后竟是没忍住,一口吐出刚刚压制下去的浊血来。 殿下,殿下您!送他出来的士兵见此吓得魂都飞了,只是江屿一直明示不让他靠近,便只能在一旁瞎着急。 这是怎么了,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声音从江屿身后传来,同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江屿身体猝然一僵。 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二殿下!士兵见状直接跪伏在了地上。 有劳二哥多费心了。江屿堪称云淡风轻地擦拭掉自己嘴角的血迹,一根根掰开对方扣在自己肩上的手,缓慢而不容拒绝。 也多亏托了二哥的福,臣弟两死两生,还能有力气在这与二哥谈笑风生。 江驰滨眉间一抖,本就偏窄的眉间距被这小动作一映衬,反而显出几分奸诈之感。 这两件案子的凶手我自会协助父皇勘察清楚。江驰滨微微扬起下巴,显出几分自傲的意味来,七弟还是适合好好待在宫里养伤,别忘多燃几盆炭火。要是被下人欺负,炭火不够,二哥赐你。 分卷(9) 这一段话语气轻薄而放纵,任是谁听了都不免怒火中烧。 江驰滨说完便噤声,饶有兴趣地抱臂看着江屿的反应。 江屿眸子温顺垂着,烛火在他桀骜眉骨上渡上一层暗色光晕。 二哥说得极是。他却只是轻声道。 江驰滨似是对江屿消极的不反抗态度极为满意,冷哼一声,从江屿身侧径直踏步前去。 江屿依旧低着头,本是极淡的笑意却似有加深。 哎啊! 二人身体交错的一瞬间,随着一声凄惨至极的喊叫,轰然倒地的声音响起。 江屿装作惊讶转过身,只见江驰滨身子直直摔在了坚硬寒冷的地上,一时竟痛到完全爬不起来。 这地上怎么有石头?江驰滨倒在地上怒吼道。 殿下,这怎么会有石头呢,殿下冤枉啊。一旁的士兵一边试探着把人扶起来,一边指着空无一物的地面。 胡说,就在江驰滨起身一指,也瞬间呆住了。 许是石头被踢走了,还望二哥莫怪。 江屿依旧是温顺地低着眼睛,不过此刻他站,对方半坐在地上。 本身摔倒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江驰滨便也没好意思再追究,扶着士兵的肩膀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 江屿继续温声道,年纪大了便容易有些腿脚不便的毛病,我现在未及弱冠,尚且容易觉得手脚寒冷,而二哥更是早就过了精力旺盛的年纪。 眼看着江驰滨的火气就要起来,江屿紧接着补充道,而二哥聪慧圣明,操劳国事,身子便容易更虚一些。 江驰滨火气明显已经上了头,已经溜到嘴边的讥讽言辞却被这句操劳国事系数怼了回去。 二哥关心臣弟,臣弟感动得很。只是承蒙父皇照顾,冬天的煤炭着实是多得用不完,恰好兄长需要,我今晚就叫顾渊将十斤木炭送到您府上。 江驰滨向来脾气暴躁,眼见着就要握紧拳头向前走上去,却还是硬生生地把自己定在了原地。 江屿的话字字像个软钉子,扎得人皮肉疼痛,却不见血。若是谁顶撞回去他,才反倒像是心胸狭窄的。 江驰滨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江驰滨在这大雨天路远前来,是为了见人。 牢中廊道阴冷,江驰滨皱起眉头,用袖口紧紧捂住口鼻,在看到中部的一件牢房时,阴翳之意渐深。 萧将军可是平定疆北的功臣,怎么给他条件这么差的牢房,小命不想要了是不是!江驰滨指着周围的狱卒一顿训斥,还不快拿几床棉被过来,再拿些好酒肉。 狱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位殿下不必费心了,来找我可有何事? 一旁的狱卒听此却好奇地抬起了眼。 刚才萧向翎与江屿明明争执得厉害,也未见他语气如此冷淡,像是十分不耐烦一般。 将军可不要多想,我也只是替将军感到不平,来这里探望一番而已。江驰滨笑道,刚刚来路上恰好看到江屿往外走,从他的神情上看,你们好似有些闹得不愉快? 萧向翎对此置若罔闻。 江驰滨干笑几声继续说道,虽说将军也是年纪轻轻便如此英雄盖世,但我那七弟着实是娇奢惯了,行为举止多有孩子气,萧将军莫要怪罪才是。 萧向翎依旧没反应。 这便是柴油不进,把逐客令清楚写在了脸上,当着所有狱卒的面给江驰滨啪啪打了几个大耳光。 江驰滨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萧将军此为何意?江驰滨微怒道,你辉煌之时众人羡慕你宛如众星捧月,而今没有几天,便只有我愿意来助你,你难道还不愿接受不成? 萧向翎视线朝这边看过来,一副面具映得眸光如刃,叫人下意识瑟缩。 你拿什么帮我?他直接问道。 江驰滨屏退周围狱卒,走近后低声笑道,我有办法让萧将军免此次牢狱之灾与杀身之祸,还可以给萧将军远高于现在的地位,你会有权,有兵。若我是王爷,你可以是那一骑绝尘之军;若我是那君王 他的瞳孔微微眯起,透露出欲望与贪婪的神情,你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萧向翎似乎并未为他的野心意外,也并未对他提出的天花乱坠的条件有一丝向往。 那敢问殿下,要从我这拿什么呢? 雨势并未减弱。 来时的伞已经不知道丢在何处,等人来送由过于麻烦,江屿干脆冒雨走回了府上。 路程不算太长,只是猛烈的雨势遮挡了视线,把衣物浸成了千斤重。 终于走到门口时,江屿只觉喉头有着火辣辣的腥涩感,浑身数不清的伤口似是再次绽裂开来,关节早被雨水泡得没有了知觉。 推开门,府内漆黑一片,顾渊明显还没回来。 摸索到烛台的一小段路上,江屿甚至踢翻了好几把椅子,仓促扶住一旁的桌案,才不至于由于过于虚脱而倒在地上。 殿下!呼声从门口处响起。 只见顾渊匆忙奔过来,看见江屿的一刹那,眼中是难以遮掩的喜色,殿下晚上去哪了,我回来见府上没人,在周围又找了好久。 江屿刚想用借口蒙骗过去,抬眼一看便见一人站在门口,顿觉头大。紧忙示意顾渊住口。 但顾渊情绪正起没注意到,继续说着,殿下身上这么多伤还没好,太医说近两个月都不能活动。要是夏大人知道这件事,又要 我已经知道了。门口那人冷声道。 江屿心如死灰。 你先下去吧。夏之行对顾渊说道。 门被缓缓合上。 死一般的尴尬与沉寂。 你今晚去哪了?夏之行严肃问道。 赏雨。江屿面不改色。 殿下。夏之行大声道,我是刑部尚书,你去那牢底折腾以为我会不知道! 江屿见瞒不住,只低头一笑。 大多时候,江屿的笑意是冷漠且虚假狡黠的。但若是偶尔不掺杂讥讽意味,便是极有少年感,像是叶落江水,寒意涣然冰释。 他从小就喜欢用这招跟夏之行打马虎眼。 江屿,上次我们就说过今后遇事定要一起商量考虑。此次你还萧向翎入狱,他恨不得生啖你的骨肉,你竟还敢主动去招惹他。况且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夏之行说着,目光移到江屿泛着血迹的白衣上。浑身上下的伤口不知又裂开了多少,而对方灰白至极的面色更是让他心疼又气愤。 还有,江屿,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胡闹。当年若杨贵妃的案子可谓是搅得满朝风云,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件案子,你以为这点小伎俩就可以蒙骗过关?你这是拿自己的脑袋在冒险你知不知道! 夏大人 当年此为大案,若杨与北疆往来的书信是我亲自掌手查阅证据。夏之行大手一挥,肩膀连带着袖口一同剧烈颤抖着,若杨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啊,为了找到一丝翻案的可能,书信我翻了三天三夜! 夏之行狠狠压低了声音,我万分确定,那封判敌罪证的书信上,绝对有若杨亲手绘制的梅花! 第14章 良久的沉寂。 您说得对。江屿突然轻声笑道,父皇案台上被偷偷放上卷册是安排的,卷宗是我伪造的,刻意没画那朵胭脂绘的梅花。 所以呢,夏大人要押我去监牢之中,治我一个欺君的死罪?明知我母妃不会叛国,却让她背负无须有的骂名这么多年?然后把我和她葬在一起,永远扣上罪人的帽子? 你 江屿微微吸了一口气,眼底光亮灼人,夏大人,这不是欺君,这是一个儿子为了母亲,在提醒父亲。这不是罪过,有罪的是真凶,是嫁罪之人,是满朝庸俗附和的人!夏大人曾经权小势小,但现在您尊为刑部尚书,却为何不敢把沉冤旧案提出来得以昭雪?为什么总是拦着我,说再等等,再等等。我已经 我已经等了十七年了 夏大人总让我隐,伺机而动。但而今北疆刚平,父皇年事已高,所有皇子都在对着那龙位虎视眈眈,谁又能自在退隐?萧向翎在朝上直接将我点出,我已经从暗处被拉到了明处,我如何再隐?我母妃一案搁置十七年,而今已被挑起,父皇心意已经有所动摇,我为何要隐? 室内寂静,摇曳烛光穿透浓郁的药味及血味,在窗上映下二人的剪影。 夏大人,现在的问题不是如何再隐,而是如何进。江屿轻声道。 生死有命。 太子府内。 太子向来勤俭仁厚,多数金银捐给旱涝灾区,自己府上的布置朴素而简单。卧房内不过一张木榻,一份桌椅,一炉清雅的焚香。 前几日大火他受伤不轻,至今仍在塌上养伤,面上泛着一层不正常的灰白。 皇上走进来的时候,太子正坐下服药,只是他的额头上,竟系着一根白色的丧带。 坐下吧。皇上阻止了太子想要起身的动作,我只是来看看你的伤势,不必以君臣之礼相待。 太子紧忙放下药碗,拱手微微行礼。 皇上坐在他榻边,不禁问道,你带这丧带做何用? 太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面上浮现出惊诧,想将它取下来,却被皇上一把拦住。 回父皇太子见阻拦无效,只得低声回复道,此乃是为了丞相,还望父皇莫要怪罪。 丞相在不久前的宫宴中中毒身死,而新相未立。 自我小时起,丞相便教授我以兵法诗书,是谓有师恩与我。而今他身死,凶手尚未被绳之以法,儿臣斗胆愿以师生之礼守丧。 一番话说得诚恳至极,又感人肺腑。 皇上微声叹了口气,垂下去的眼角更显憔悴苍老。 是啊,你自小就跟相国亲近得很。他回忆道,我记得若杨判的案子正是丞相亲手搜证立案,而判敌的信件被搜出来的那天,你正在江屿宫里跟他下棋玩。 太子隐在被子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儿臣抱病在宫中休养这几天可是出了什么事?他试探性问道。 无事。皇上摆了摆手,年龄大了,想起往事罢了,不说这个了。 太子垂着头,温顺地笑了笑。 父皇,儿臣这次得以死里逃生,还多亏了七弟舍命相救。他从小没有母妃,孤单惯了,而今也快及冠了。 对,你不提醒,朕差点忘了此事。皇上沉思片刻,那你心里可有合适人选? 太子立刻拱手道,七弟终身大事,儿臣不敢多嘴。 说就是了。 太子纠结地沉吟片刻,随即试探性地说道,听说夏大人有一女儿,与七弟年纪相仿,容貌甚佳,晓诗书懂礼仪。儿臣以为与七弟极为相配。 顾渊在熬着汤药,江屿在塌边拿过书卷,随意翻着。 这些日子被太医强制要求在宫中养伤,他闲得无聊,便叫顾渊去民间集市上购置书籍,越闲越杂越好。 结果顾渊带回来一堆堪称古代土味情话本一类的书。 你这都买的什么东西。江屿在连续翻了三本限制级画本后,忍无可忍地摔本,我让你买闲书,没让你买动作画本。 顾渊一脸委屈,殿下,我可是将路边小摊上的闲书买了个遍啊,谁知道他们卖的都是这些我这就帮您把它们扔出去。顾渊怕惹到自家殿下,连忙抱起那摞画本就要往外跑。 等下,谁让你扔了?江屿撩起眼皮,上翘的眼尾中还蕴着三分怒气。 顾渊走也不是,放也不是,愣在原地,二人面面相觑。 收起来。江屿正色道,等我身体好了再看。 顾渊愣了好久才明白江屿话中的意思,瞬间脸变得通红。 而江屿依旧一副冷淡极了的神情,仿佛那双泛着水气的眼睛刚刚看的不是画本,而是山河覆雪。 顾渊同手同脚地把那一小摞画本收了起来,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没有地方放,最后只好压在了床下。 江屿瞥了他一眼,只是笑,是我不好,没早点想着给你物色一位好姑娘。 殿下别说我了。顾渊起身,听说皇上今日在朝上点名,将夏大人家的长女赐婚给了殿下。 江屿面色微沉,只是由于低着头,并不明显。 只是顾渊话说一半,突然纠结得很,现在外面,还有您和萧将军的那些传闻,我今日出去还听见有人说 江屿一只手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流言并不可畏,又不是真的。 但其实,殿下也不必如此讨厌萧将军,下毒一案凶手尚未确定,况且当日火场中是萧将军不顾性命 江屿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二人正说话,忽然有一道极小的黑影自窗外闪过。 那是江屿与夏之行通信常用的黑鸟。 顾渊跑出去,将鸟爪上的书信取下来递给江屿。 这是回复那天受托查萧向翎的事情。 上面罗列着萧向翎的个人信息,他出生于疆北,家中并无兄弟姐妹,年纪比江屿大不了三四年,看上去并无任何不正常之处。 只是他父母的名字,被夏之行用朱笔圈上了一个巨大的圈。 一旁标注着:查无此人。 江屿皱起眉头,往下看。 萧向翎的信息记录中,写的父母双亲姓名籍贯,但一百年内北疆的户籍信息中都没找到这两个人。 分卷(10) 北疆户口编制远没有中原这般严谨,战乱之时漏掉信息是很常见的事。 只是在纸卷末尾还标注了两行话: 北疆户籍记录上,三百年前有二人分别于萧向翎父母同名姓,且恰为夫妻关系。 此非常理,或为巧合。 与此同时,皇上殿内。 陛陛下,夏大人已经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了,他说若是您执意不见他,他就晚上也不走了。 皇上写字的手微微一滞,笔墨洇了一小片。 上午刚刚指婚,从下午到晚上,他就收到了不知多少封劝谏收回成命的奏折。不仅如此,夏之行还在殿门外一直跪着求见。 看夏之行如此悲痛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上把他自己赐婚给了江屿。 皇上换了一张奏纸,吸了两口气,越觉心浮气躁,怒道,叫他进来。 夏之行在外面跪了许久,走进来时候腿脚已经有些不灵便。 夏大人对此事可是有不满?皇上先发制人,可是觉得朕的皇子配不上你的千金? 罪臣哪敢啊皇上。夏之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不是七殿下不配,是犬女不配啊。 皇上不耐烦,示意他快点说完, 微臣罪该万死。夏之行在地上磕头,只是,臣有难言之隐臣府上那女儿,并非臣的亲生血肉,是万万不敢脏了龙的血脉啊。 皇上执笔的手愣在原地。 第15章 地牢内。 一位女子被铁链捆绑在一间囚室内。地上并无新增的血迹,她身上也没有大小疤痕,显然是没经受过严刑拷问。 但这是一件死囚才会进的牢房。 囚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静与压抑,处处潜伏着恶臭与绝望的气息。 她要崩溃了。 牢门忽地被打开,那人携着一阵寒风进入。他身披一件雪白的裘衣,轻手抖落掉肩上的细雪,宛如清风入云霁。 江屿走近女子身前,打量一番道,你就是给我下毒的那个宫女? 那女子宛如被针刺一般,肩膀猛地一缩。 从江屿进来的一瞬,她就感受到他与一般人不同,其他人审讯多为外强中空,但江屿却有着一副俊美到足以蛊惑他人的面皮,和一副冷如寒冰的心肠。 那女子生硬地回视着。 而江屿看向那女子的眼神却毫无波澜,甚至堪称是漫不经心的。 这不是一个可以给予对手的眼神。 你之前说,是萧向翎指使你做的?江屿轻笑道。 江屿只问了这一句,甚至根本没期待得到回答,便移开目光往这囚室里扫了一圈,支走了门口的士兵。 我二哥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替他卖命?他上前一步,懒散说道。 刹那间,女子眼中的惊诧无以复加,但下一瞬她便狠狠摇着头否认,是萧将军让我给你下毒的,关江驰滨何事。我 江屿一根手指抵在她肩头,示意她闭嘴。 女子的恐惧在她的眸子中显露无余。 但是我二哥可能没你想象的那么仁厚守信用。江屿慢声道,他答应免去你兄长的死罪,但保释死囚本就是风险极高的事情。 他晃了晃自己指缝中的刀锋,所以他让我现在就把人解决掉,免得之后麻烦。 那女子绝望地睁大了双眼,你怎么知道不,你在说谎,不是,没有!她疯狂地摇着头。 身上的铁链被她挣得叮当响。 江屿将薄刃贴上了那女子脆弱的脖颈,嘶喊声戛然而止。 喊有什么用。江屿轻声说着,语调却充满了诱导性,想要解决问题,就安静点。 那女子不是个傻的,在江屿进来的一瞬间,就猜出了七八分。 她当时和江驰滨约定好,她出面下毒行事,而江驰滨会解救出她犯了死罪的兄长,一命换一命。而此事必须双方保密。 而江屿却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足以证明他刚刚所言非虚。 江驰滨只想借她做炮灰,根本没想保住她兄长。 连续几日的囚牢折磨最容易使人精神消沉,神智磨灭。理性思考的能力逐渐衰退,任何主观的突发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 她把命都交给了江驰滨,对方却从头至尾都没有兑现承诺的意思,不由得怒火中烧,恨意与失望瞬间撅住了整个心脏。 她颤声问道,你想如何解决问题? 我帮你救人,你只需要帮我说一句话。 你告诉皇上,这一切都是二殿下指使你所为。江屿压低声音说道,告诉他,萧向翎并无弑君叛国之心,罪不至死。 江驰滨正靠在府上的躺椅内喝着茶。 只是并不悠闲,若是细看,他的脚尖还在地上没什么节奏地拍着,这分明是心焦气躁的表现。 自从他与萧向翎谈话的那晚开始,就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冥冥中让他焦虑。 整件投毒案的始作俑者是他,但是他开始只是想在宴会上杀死江屿。 为此他做了双重准备:酒杯中的剧毒,与潜伏在大殿附近的黑衣死士。若江屿活着走出殿门,则发动死士,不惜一切代价必定要使江屿命毙当夜。 却不想宴会上事情进展颇有戏剧性,半路出个喝上头的丞相来搅局。 而始终令他想不通的是,为何江屿喝了毒酒却好好活到现在,丞相从头至尾没碰毒酒却血溅当场。 而另一方面,是萧向翎。 而今北疆刚刚平定,情势摇摆不定。虽然萧向翎人在京城管不了兵,但他还是北疆大军马首是瞻的将领。 而如此人物,却偏要与江屿交好。江屿母妃来自北疆,又在中原被赐死。这两个人在一起难免搞出幺蛾子来。 于是他顺水推舟,与那日下毒的宫女约定好,一口咬定背后指使的人是萧向翎。而萧向翎入狱后他再雪中送炭,笼络人心。 他没想到萧向翎会拒绝。 那晚牢中,他将条件说得天花乱坠,甚至许诺自己若哪天当了君王,萧向翎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萧向翎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淡,问道,那殿下要从我这拿走什么呢? 他摇头笑道,我不要将军什么。只要你的一颗忠心。 萧向翎与他对视良久,在那颇为沉重且富有压迫性的目光中,他竟无来由生出些惶恐来。 二殿下说笑了。萧向翎突然笑道。那笑浪荡得随意,又夹杂着与轻浮不搭边的寒,像是从北疆刮过的刺骨冷风。 刀尖舔血之人,哪来的心。心都没有,又何谈忠心?他说,天寒,二殿下请回吧。 门骤然被打开,江驰滨回过神来。 仓皇的军士跪到脚边,殿下,大事不好了。 江驰滨心一紧。 您要救的那位囚犯,在牢中咬舌自尽了!另外陛下急召! 江驰滨一上朝就感觉到了形势不对。 大殿中气氛微妙,刑部一干人站在左侧,江屿背对门口站在右侧。而萧向翎竟由两位士兵看守立于右后方,他身上并无任何捆束,周身衣物严整,不脏不乱。 而大殿正中,赫然跪着那位下毒的侍女。 想到她兄长牢中自尽的消息,他心下一虚,缓步走到大殿角落。 江屿,你之前以性命相保投毒一案另有隐情,请朕急召相关人等来朝上,你可有何话说?皇上开口。 又是江屿! 江驰滨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那个白色的背影,同时一股不安的情愫从心底升起,让他双腿发颤。 不,江屿不可能知道的。他想。 自己与那宫女曾对天发誓,此事定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而宫女栽赃给萧向翎已经事成,他也早已准备好营救他兄长的计划,只是 启禀父皇,投毒一案却是另有隐情。当日此女乃是被逼迫说了假话,事实上萧将军并未指使宫女投毒,还望父皇明察。 萧向翎颇为意外地抬起了目光,却又不免夹着几分怀疑。 江屿没抬头,示意宫女在皇上面前陈述证词。 那宫女面色灰败,单薄的衣物已经有多处漏洞。浑身抖得不像样子,连说出口的话音都是紧得很。 江屿肩膀微微一松,脱下自己身上披着的白裘衣,披在那女子裸露的肩膀上。 别怕,说出来。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启禀陛下指使奴婢下毒的不不是萧将军。她勉强找回了声音,吐出这几个字。 话音未落,江驰滨愤怒的声音便传来,大胆,投毒大案岂为儿戏,如何能忍你每天变化说辞?就不怕家里人遭报应不成! 家里人三个字显然是触动了某种战兢的恐惧,那宫女猛地一抖,却是不敢说话了。 姑娘江屿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安抚道,信我。 江屿刻意垂下了眼眸,眼尾的弧度削去了几分锐利,是一种颇有诱导性的神态。 不是萧向翎是谁,若你今日说不清楚,便别想活着走出这间大殿。 宫女哪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几乎要吓晕过去。但轻微搭在她肩上的手却让她稍微找回了些神智。 她心一横,咬牙喊道,启禀陛下,不是萧将军,是二殿下,是二殿下逼我栽赃给萧将军的。奴婢所言句句非虚,还望陛下 话音未落,一旁的江驰滨吓得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忙着为自己辩解。 皇上看着下面又哭又吵的几个人,一个头比三个大,猛地一拍桌面喊道,都给朕闭嘴!江屿,你说,为何说投毒一案另有隐情? 案件冤屈是一回事,但是已经定罪的案子被人翻出来,是另一回事。 江屿怔愣了一瞬,背后江驰滨恨意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而另一侧,萧向翎也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有些冷漠,还带着几分不信任的怀疑,江屿却突然觉得这目光烫极。 父皇,于公,宴会当天萧将军并未赶回京城,并无机会提前勾连侍女下毒。况且我与萧将军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儿臣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目光的灼意更甚。 于私江屿低着头,语气一顿,太子殿起火当天,我冲进去试图解救长兄,但殿内火势过大,并未成功。 皇上好奇地抬起了头,他只听说江屿冲进去救了人,并不知事件的详细经过。 父皇,最后是萧将军冲进去把我们二人带出来。萧将军救了太子与儿臣二人,所以儿臣并不愿相信,萧将军便是那指使投毒之人 所有人都被这条信息惊得不轻,霎时无人说话,连胸腔里的心跳声都明显得若擂鼓。 江屿说得轻松,但这可是足以令人送命的火场,是太子和皇子两个天子的血脉。 若此事为真,那还罚什么罚,奖赏荣誉加身都来不及。 皇上震惊地看向萧向翎,颤声道,萧萧爱卿?刚刚江屿所言,可为真事? 江驰滨见此,面色一白,差点昏过去。 萧向翎却并未回答皇帝的问话,他的目光从刚刚起便一直钉在江屿身上。 没有恨意,没有感激,甚至连怀疑都逐渐消退。 第16章 江屿微微吸了一口气,从台阶上走了下去。 此刻,与那天他刻意隐瞒自己身份的场景并无什么不同,而他竟感受出更强烈的压抑。 两人之间宛若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壁,却擦破关节也不能前进半分。 萧将军他站定在萧向翎身边,以极低的声音轻道,皇上在问话。 与此同时,他抬起眼。 与任何人不同,萧向翎眼中空无一物,没有那宫女眼中的迫切渴望,没有江驰滨眼中的污浊毕露。 他有着自己见过最干净的眸子。 所以他从未看懂这个人。 对视良久,萧向翎错开目光。 回禀陛下。为真。萧向翎低声道。 江屿肩膀不易察觉地一松。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份莫名其妙的释然源于何处,在意识到之前便已迅速消逝。 父皇,宴会当日儿臣的酒壶中被下有剧毒,儿臣与丞相都身中其害,丞相命毙当场而儿臣侥幸得生。江屿拱手说道,而前些日子太子殿内起火,当时太子晕在床上不省人事,明显是预谋已久,刻意为之。而今终于查出两案凶手,儿臣却痛心至极。 他侧头看过地上跪着的江驰滨,我以为我们皇子间兄弟情深,理应同心协力辅佐皇上,赐边境安定,予黎民太平。却不想二哥竟将个人私欲置于天下苍生之上,不顾伦理王法,不惜骨肉相残,下毒放火无恶不为。 宫女只说出下毒之事是江驰滨指使,而江屿则将两个案子都推到了江驰滨头上。但后者现在吓得冷汗直冒,头脑中一片空白,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思考江屿话中的细节。 父皇,还望父皇明察!江驰滨声音明显带了颤音与哭腔,那宫女显然是受了江屿教唆才栽赃于我。若我们当真有所勾结! 他仿佛突然找到了辩解的突破口一般,语速骤然加快,若当真有所勾结,她缘何愿意为我卖命?又为何转而在此揭露我?这定是被人教唆 二哥。江屿打断他的话,语气中适宜地带上了些纠结与遗憾,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你与这宫女间约定之事,当真打算瞒着父皇么? 宫女身子一抖,江驰滨瘫坐在原地,面如死灰。 江屿知道了。 宫女将二人约定的事情告诉江屿,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这件事关系着几个人的性命,若有一人反悔抖落出事情经过,便全盘皆输。 她这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自己明明答应好替她救出她兄长,她又为何 分卷(11) 一个惊悚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江屿。 是江屿! 她兄长突然在狱中自尽绝非巧合,定是江屿将此事添油加醋骗过那宫女,她才会在朝上如此不顾后果地将事情和盘托出。 但是江屿又是怎么知道 皇上啪的一声拍响了桌面,却由于过度激动差点瘫倒在龙椅上。 你说!他颤着手指向地上跪着的宫女,若实话实说朕饶你不死,否则必诛你亲族! 那宫女吓得失了声音,缓了好一会,皇上,确是江驰滨命我在七皇子酒中下毒,并嫁祸给萧将军的,只因因江驰滨答应我若事成,将饶我兄长一命。奴婢所言句句非虚,奴婢罪有应得,但求陛下可以网开一面,饶我兄长不死。 父皇,她兄长还在牢狱之中,是犯了死罪的。江屿在一旁轻声解释道,但这姑娘说此案中有冤情。若有怨翻案是合理之举,但若直接承诺放人便是违背了这朝廷律法,何能服众啊 他的声音温和而缺乏攻击性,但却每字每句都深刻入骨,将江驰滨的罪行毫不留情地揭露批判,一份不妥也不肯放过。 给皇子投毒、放火、私自释放朝廷死犯,单独哪一样拿出来都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江驰滨嘴唇颤抖,这些罪行从江屿口中轻描淡写地吐出来,他实则从一开始就踏入了对方的陷阱中而不自知。自以为盘算妥当万无一失,却不想每一份自作聪明的计谋都成了定罪的一份把柄。 对方把自己钉死了。 事已至此,已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他将满带憎恨的目光投向江屿,却只换来了不屑的轻轻一瞥。 那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冷冽与恶意,却又带着几分令人无可奈何的自信。仿佛在将人辛苦筹划的棋局一袖掀翻,随后只是盯着人气愤至极的面孔怜悯。 猝然之间,只听一声巨响,皇上竟是一口心血咳出来,直直摔倒在了桌面上。 四处纷乱一片,忙着宣太医,场景一度慌乱。 父皇过于乏了。江屿转头看向江驰滨,此案尚未定数,还得麻烦二哥到牢房下面去坐两天。 江屿,你个贱.人!纷乱之中江驰滨怒喊道,你跟萧向翎二人暗自勾搭诬陷于我,你们私下里做的那些苟且之事 贱.人? 江屿突然笑了起来。 那不是一个善意的笑,但又不含嘲讽与刻薄,若不是在这种极端的场景下,反倒像是个极其喜悦的表情。 萧向翎向他投去目光。 贱.人。他重复,你们害死我母妃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说的。 由于激动,他的声音略显尖锐,是不是凡是与你们对立的,不被你们认可的,都是罪过,都该死,都可称之为贱.人。 江屿!萧向翎突然厉声开口。 江屿一抖,这一声似是把他叫了回来,他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略微颤抖地睁开。 若是二哥没法从牢中出来。他轻声道,也别忘了我这个贱.人呐。 江驰滨被士兵带走,江屿怔愣在原地没说话。 殿下一旁宫女怯生生的声音传来,七殿下。 江屿身体还有些僵着,缓了一瞬才转过头去,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孔,眼尾习惯性地蕴着假笑。 今日有劳姑娘了,我定会尽力与我父皇相求 殿下,小女子不求苟生,只是我那兄长 江屿低着头,良久才缓缓道,姑娘,我也是刚刚得知,你兄长已经在牢中自尽。 他以为那宫女会哭闹,甚至会冲动寻死,但她平静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她愣在了原地,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良久才有两行清泪从眼中流下。 我早该想到的他那么执拗的性子。她瘫坐在地上,低声喃喃着。 江屿垂着眼睛,看不出其中神色。否则旁人应是会识别他眼中的复杂感情。 不是悲伤,而是带着些许久违的愧疚。在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眸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姑娘若有其他愿望,我定倾力相助。他说。 宫女似是认真思索了一会,随即笑道,那只求殿下将我们的骨灰送回家乡,兄长死了,我不愿独活。 江屿眉头轻动,你家乡在何方。 不归山之上。 不归山。 江屿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怔住了一瞬,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京城向西乘马车三天三夜,最高那座山峰便是。宫女提到家乡之时,脸上浮现出一种向往和痴迷的神情。 江屿瞳孔紧缩,他终于搞清楚不归山熟悉在何处。 不归山为方圆百里最高,高却不寒,向东策马三个日夜,便是那热闹的京城。 这是曾在他梦中出现过的一句话。 而这句话不是别人告诉他的。 是他讲出来的。 第17章 这是哪?那人问道。 是一个略微沙哑的少年嗓音。 山洞。江屿烘烤着衣服,头也没回。 洞外下着大雨。 身后窸窸窣窣动了一阵,那人整理好衣服,坐在了火堆对面。 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整个人却有种不符合年龄气质的少年老成。他只是这么安静坐着,盯着江屿,不加遮掩的目光似是要将江屿看穿,却一声不吭。 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江屿问道。 少年点了点头。 知道我是谁吗? 少年摇了摇头。 就这么信我?不怕我是坏人?江屿笑道。 少年继续盯着江屿看,随即又问了一句,这是哪? 不归山。江屿拨了拨柴火,你家住哪?父母是谁?还记得吗? 没有。 江屿没去纠结他说的是没有而不是不记得,只是继续解释道,不归山为方圆百里最高,高却不寒,向东策马三个日夜,便是那热闹的京城。京城里面好玩的、好吃的东西就多了。若是你家在东边,我可以顺便带你去看。 少年沉默着,眼睛直勾勾盯着火苗。微光映衬下的面孔干净而俊朗,从那挺拔的骨相中,已经可以预见成年后的英俊模样。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少年突然开口。 嗯? 之前是你救了我。他认真说道,而且你长得很好看。 江屿一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 殿下为何睡梦之中也要紧皱着眉头?夏之行斟过一盏茶,而今下毒放火一案已平,江驰滨在牢中过得煎熬,你还有何事值得如此忧虑? 江屿微微动了动,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不小心靠在软垫子上睡熟了。 最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他回忆着梦中的山洞与火苗,缓缓说道。 是你这殿里太热了。夏之行指了指一旁摆着的三个火炉。 江屿将自己身上的裘衣向上拉了拉,眉骨放松地伸展着,但还是太冷了。 夏之行看出他这是在刻意转移话题,继续道,只是下毒一案尚存疑点,你酒盏中的毒是二殿下指使,此点他已经认罪,但问题是丞相为何会中毒? 他语气一顿,丞相酒菜中并未检验出毒来,只在他尸体的小臂上检出一块极小的,已经泛紫黑色的伤口,初步判断是针刺的痕迹。 这些案件细节,夏大人为何要说与我听?江屿极为放松地靠在垫子上,声音还有些许困意。 那毒性极为剧烈,短时间内就会毒发,所以那针定是在宴会上刺进去的。而整个宴会上与丞相有身体接触的人寥寥无几,我仔细回忆了一番。 江屿抬眼,略浅的瞳色中不含感情。 夏之行点了点江屿的肩头,你在宴会上问过丞相的衣料,同时左手在上面划过。 他比划了一下当时的动作,身体向前探去,压低了声音,而你当时划过的位置,大概就是丞相小臂上针刺过的位置。 嗯。江屿伸出手指转了茶盏,好像是的。 江屿,你跟我说实话。夏之行一字一顿道,是不是你所为。 自然不是。江屿立刻回答,声音中甚至带了些漫不经心的随意,我要是有这个能耐,也不至于喝了宫宴上二哥给我下的毒酒,若不是命大,也早就不能安然坐在这里与夏大人讲话了。 夏之行眉头微皱,显然是对江屿中毒之事存疑,却被江屿插了话头。 夏大人,无论如何,没有证据的事不能妄测啊。大人总不能一遇到案子,就往我这个柔弱可欺的人身上推。江屿笑道。 夏之行显然还想驳些什么,江屿却径直站起了身,从床榻下抱起一打书卷。 我们不如先从那宫女谈起。而今那宫女畏罪自伏,死前请皇上把他们二人骨灰送还家乡。父皇念她吐露真言,戴罪立功,便要请一位臣子以礼将骨灰送回。你猜,最后是谁主动领了这个苦差事? 夏之行摇了摇头。 萧向翎。江屿说着,把一打书卷散开在桌案上。 夏之行抬眼一瞥,差点没一口心头血咳出来,咳咳你,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那些书卷偶有散开的,只随便打眼一看,里面人物露骨的动作便跃然纸上。 江屿只是笑着把那本摊开的合了起来,这都是顾渊从民间街坊买来的杂书,虽然大部分内容不堪入目,但还是有些有趣的东西。夏大人可听说过不归山? 他说着翻起一本书卷,指尖微动。 只知道是那宫女的家乡。 江屿微微摇了摇头,其实这地方民间杂事有记载,不过准确性并不能保证。 他说着把书卷上的一处指给夏之行看。 只见上面写着一段话 不归山,至高不寒之地,气合自然。 三百年前,百鬼横出,术士以火焚之,却唯有一例遗漏。 是为真龙所救。 第18章 月凉如水,空旷的路上走着一个人。黑色的厚重裘衣扫起一层清雪,脸上的银质面具泛着冷意的光。 他走到殿门前,室内有烛火暖光从窗中传出。他想抬手推开门,动作却停滞了一瞬。 一刻钟之前,顾渊突然到他府上求见,说江屿有事要找他。 天色已晚,我明日再去,请七殿下早点休息吧。他回绝。 萧将军殿下他说顾渊瞥了一眼萧向翎的表情,有些惶恐,他说您是他的伴读,理应随叫随到。 萧向翎一愣,随后竟是觉得有些好笑。 他抬手扣了扣门,等了许久,里面却并无响应。 径直推门而入,裹挟着初冬的冷风,使屋内烛火摇曳了一瞬,他又叫了一声江屿的名字。 隔间隐约传来水声。 江屿。萧向翎沉声道,顾公子说你有要事找我,若不出面相见,我就要回去了。 无人应答,却只听扑通一声,像是重物砸进木桶里的声音,水花四溅。 萧向翎迈出的脚步犹豫了一瞬。江屿的种种前科让人难免不怀疑,这同样是他捉弄人的一场闹剧。 只是等了许久,周遭都寂静得很,萧向翎用手背挑开帘子,朝隔间里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明显在沐浴。 屋内热得很,雾气从水中升腾出来,勾勒出里面隐约的一个人影。 但是只有一个发尖,五官都隐在水面之下。 萧向翎走了过去,又叫了人几声。 没有反应。 他干脆直接伸手把人捞了出来。 掌中的肌肤如一尾鱼一般滑腻,被热水浸没后的寒意消散,那温度却仿佛荆棘一般蜇人。 出水的一瞬,江屿陡然睁大双眼,瞳孔中还残有梦魇中恐惧的余韵。他身体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却有更多的水顺着他的动作溅出来,萧向翎的衣物瞬间湿了一大片。 江屿这才回过神来,看向萧向翎的眼神还有些迷茫。 而萧向翎的手亦在微微颤着。 掌心中湿滑的触感,苍白的皮肤,脆弱的颈部,与泛着潮气的眼角,这些都不至于扰乱他的心神。 但是顺着那肌肤的纹理,在江屿心口处的位置,有一道难以忽视的,十分明显的刀疤,在热水的浸泡中泛着狰狞的红色。 这不会是巧合。 记忆中磅礴的雨势、狰狞的血雾、令人绝望的刀刃,一股劲涌进脑海。 而江屿脖颈上的血玉,心口处的刀疤,却逐渐与那段记忆相融合,匪夷所思,却叫人不能忽视。 你江屿缓过神来,才发现两人这个姿势有些局促。 萧向翎没动作,不加掩饰的目光径直打向他的胸前。 江屿略为不悦地皱眉,声音也放冷了些许,萧向翎! 萧向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唐突,仓促收回了手。木桶里的水随着动作溅出来更多。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从隔间里退了出来,脚边似是踢翻了什么都没意识到。他坐在桌案旁边,转头向外看去。 月色配清雪,很美。 江屿寝殿内仿佛总要比常人多生两盆炉火,此刻便使人热得很,即使脱去了裘衣外套,仍然有薄汗从身上渗出来。 隔间里水声戛然而止。 萧向翎目光随意往桌子上一瞥,面色却在看到那些奇异纷呈的动作画本后骤然精彩。 分卷(12) 与此同时,江屿从隔间中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袍,领口袖口都系得严整。眼中的迷茫无措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若即若离的笑意,看上去温和又疏离。 但这不太对劲。 或许是江屿尚在滴水的发丝却垂落在胸前,将衣物洇上一片半干的深色;或是刚刚桌面上书卷人物的动作过于露骨,叫人有些猝不及防;又或许只是屋内的火炉烧得旺盛。 过于旺盛了。 江屿走过来的时候,萧向翎错开目光。这是完全无意识的举动,身体先于意识本身做了反应。 江屿看见桌子上的东西脚步一顿,随即快走几步将它们收好。 他目前还没有在他人面前展示春画的癖好。 江屿坐在萧向翎对面,二人之间隔着一张铺满书卷的桌案。 抱歉。他收起不正经的神色,轻声说道。 他给两人斟了两盏酒,素白的指尖仿佛还带有刚刚木桶中氤氲的雾气。 但二人心里却都清楚,这指尖会扼喉,会提剑,会毫不留情地取人性命。 江屿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了。 两人自结识以来,江屿从未以这样认真正经的语调说过话。 而心照不宣地,萧向翎知道,这句抱歉不是在说桌上书卷之事。 继续说。 江屿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却是笑道,欺瞒萧将军也实属无奈之举,那夜宫宴之事情况紧急,我着实不好暴露皇子身份。 萧向翎被面具遮盖去了大部分神情,看上去毫无波澜。 事实上,江屿的解释可以算得上是搪塞与敷衍,但两人都没戳破。 这件事的逻辑显而易见:江驰滨由于某种原因迫切想要杀死江屿,却被后者提前识破,给自己营造一个服毒却侥幸活下来的假象,以防被人识破,便谎称自己并非七皇子。 在皇上面前对峙之时,说自己府上并无此侍卫,也不过是为了将这个谎在众人面前圆起来。 最初隐瞒身份的时候,江屿远远没想到两人之后会有这么多机缘巧合的交集。 其他我不多问。萧向翎指尖扣了扣桌面,沉声道,那日我救你之时,你说他日若有机会,必定倾力相报,此话是否还当真? 江屿一愣,隐隐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萧将军所见。他话语中带了几分自嘲的笑意,我不过是在朝中挂着虚名的皇子,身子骨又虚弱得很,说不定哪天就见我母妃去了。而将军你风头正盛,战功卓著,我又能帮你什么呢? 风头正盛?战功卓著?江屿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萧向翎上身猝然从座位上探起,径直盯向江屿的眼睛中。 那目光有憎恨,有不甘,更多的却还是未能得偿所愿的怅然。 江屿的瞳色那么浅,每份情绪却藏得那么深,纵使将那双漂亮的瞳孔挖出来,也窥不出一星半点。 江屿抬起头,两人僵持成一个微妙的近距离姿势。 他笑意略有加深,目光却愈发冷冽,是装糊涂,萧将军。我是笼中之鸟,但你也不过是牢中之兽,锁头钥匙都被皇上攥在手里,被剥光了衣服锁着,插翅难逃。 萧向翎的目光仿佛要淬出火来。 萧将军,我二哥蠢笨又自私,纵使你为他卖命他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我不一样。江屿笑着,天生含情的瞳中映着雪中月色,说不出那个更寒上一些。 我们都算是寄人篱下,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但你能帮我,我也能帮你。他轻声说道。 温热的水汽在燥热的室温中散开,仓促炸开一片苍白。 萧将军为何不到我这边来。 第19章 江屿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不令人意外。 眼下形式骤变,从宫宴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当朝丞相离奇身死原因未明,江驰滨下毒谋害暴露身陷牢狱之中,太子从火场中求得一生至今卧床不起 唯有江屿,像一把匿在暗处的剑,潜伏到几近腐蚀、钝化,却丝毫阻挡不了他在关键时机横空出鞘。 一把好剑,不出则已,出必见血光。 有些人天生适合安于高堂,有些人适合为梯,而有些人注定无法安于囹圄,非要在这浑水里搅合一番,才算放荡。 萧向翎眼睛紧紧盯着江屿。 那眼中纯粹得只剩江屿的映像,澄澈而热切。 他说:那你能为我做什么? 你想回北疆。 我不想。 江屿诧异抬眼。 萧向翎在北疆立了大功,便被叫回京城拴着,但凡是谁都会替他感到不平、愤慨。 但萧向翎说他不想回去。 莫非是京城的美人太碍眼了? 萧向翎眼尾微弯,含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刻意压低了声音开口,喑哑回荡在江屿耳侧。 我如果想回去,一开始根本就不会过来。 江屿无声攥起了拳。 皇上还没有那么大面子,能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萧向翎眼中笑意尽消,只余下深不可测,而我,也不喜欢站在任何一边。 既不喜站明立场,那萧将军那日又何必在朝堂之上,非要做七皇子伴读呢?江屿嘲道。 那我奉旨将宫女兄妹二人骨灰送回不归山,七殿下又为何执意要跟过来呢? 江屿语气一顿,没吭声。 萧向翎走上前一步,继续逼问,那宫女的兄长不是无缘无故死在牢中的,他在里面好好呆了几十天,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自尽身亡了? 江屿嘴角紧紧抿在一起,似乎还微微颤着。 七殿下为了达到目的,还真是不择手段。 在堂上面对宫女时略带愧疚的眼神,主动提出要跟萧向翎一齐将骨灰送回不归山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并非毫无预谋,而这些微末的动作完全逃不过萧向翎的眼睛。 江屿,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一些事情。萧向翎垂着眸子,话语中没有什么温度,我来京城不是被强迫,是为了一些私事,而我没有任何兴趣参与到你们的内斗当中,不会私结党派,也不希望任何人来拉拢我。 这段话完全出于江屿意料之外,他永远圆滑的表情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裂缝,愣了半秒钟,像是没从萧向翎的话中缓过神来。 私事江屿缓慢重复着,低声问道,是你之前提到的故人吗? 江屿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也没听到对方的任何答复。 他平日里一向是冷漠的、决然的、游刃有余的,此刻却十分反常地有些迟钝。 不知为何,似乎在他潜意识里面,萧向翎一直是站在他这一方的,两次于生死困境搭手救了他一命。像顾渊、夏之行一样,都会始终站在他身后。 而在这场计划里面,萧向翎是最大的不确定性。 而此刻,江屿的一切神情都隐藏在浓密而颤动的睫毛下,连少见的迷茫都克制得恰到好处。 萧向翎蓦然没了继续嘲下去的欲望。 似乎很久,实际上只有几秒钟,江屿抬起头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指的是去不归山。 明日一早? 可以。 京城离不归山的路程并不算近,而此时京城内部尚乱,皇帝气到咳血精神不振,太子伤势未愈,江驰滨在牢中未被处置。 的确不是适合离开过久的时机。 为了赶路程,江屿没乘车驾,只是与萧向翎二人二马径直出发。顾渊被留在京城中盯着江驰滨,两人没带任何随从。 昨天夜里萧向翎走后,夏之行又到江屿寝宫中语重心长了一番。 这太冒险了。他说道,你一不知萧向翎来历,二不知他立场。他之前被你摆了一道,在那荒山野岭若是他想对你动手,我们连骨灰都讨不回来。 不会。江屿在屏障内换了一身衣,及腰的墨色长发被放下来。 他顿了顿,又继续解释道,这个时间点,伤害我没有任何意义。 那你又何必要冒这个险?夏之行气极,又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你非要跟那沙场舔血的野狼同行,你从火场中的重伤还没好全。而且一个人也不带,好歹你让顾渊跟你 夏大人。江屿从屏障内走出来,打断对方的话。 夏之行一愣。 或许是室内烛光有些昏暗,或许是江屿的脸色过于苍白,夏之行总觉得现在的江屿有些反常的憔悴。 由于一直没休息好,江屿的眼底有些乌青,就寝时穿的衣服并不如白天里那样紧密,稍一动作,领口便露出泛红的包扎布条。 是火场中的旧伤。 按着日子本该快好了,却耐不住江屿整天瞎折腾,愣是反反复复拖到了现在。 不太会骑马?室外,萧向翎含着几分笑意的声音把江屿的神智拽了回来。 江屿倒是好好跨坐在马上,只是那马却像不服气一般,在缰绳可控的范围内左右迈着小碎步。 江屿的确不大会骑马。 或者说,他从小到大除了在骑射场上练过几次,也没什么骑马的机会。 缰绳要握紧,在马面前不能露怯。萧向翎看出江屿的生疏,提醒道,路程远时间紧,如果殿下不习惯骑马,大可 留在京城几个字还没说出口,江屿已经猛地一夹马肚子,身下白马瞬间撒蹄奔了起来。 说是撒蹄狂奔都不为过。 按理说顾渊为江屿备的马定不会太疯,大概只是江屿操作不当,在马背上颠簸得像一把碎石头。 按这个架势别说到不归山,走不到一半,马会脱力,人会震吐。 萧向翎瞳孔微缩,紧跟了上去。 江屿紧握着缰绳,却觉得马总像跟他作对一般,每一下都想把他颠下去。 而记忆中,骑射场里的骑马经历也从未如此狼狈。 距离京城越来越远,周遭景色愈发荒凉,杂草高得过了腰,扑面而来的冷风凌厉得像刀锋。 江屿气息开始不稳,他感受到缰绳与手心摩擦处传来的剧痛,以及用力到几乎麻到失去知觉的腿部。 他觉得这马是真的有点疯。 殿下不仅人疯,马也有点疯。萧向翎的声音夹杂着风声从耳边刮过,让人感觉他下一句准不是好话。 果真 要不然七殿下坐过来,我带你过去。 江屿没应,却是又加速了些许。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京城。 周遭凄凉而荒诞的风景、身下白马疯狂而剧烈的扬蹄,都激起了他久违的胜负欲。 他要冲出去。 他要母妃的案子沉冤昭雪,他要助自己最欣赏的大哥走上皇位,他要让全天下再也没有敢阻拦自己的人,要只手提软剑,开出一条无人经过的路来。 要冲出去。 萧向翎注意到江屿的反常,快骑几步与他并行,隔着风声唤了他一声。 江屿像是没听到,而他身下的马却骤然加速,迸发出一种比刚才更猛烈的狂劲来,甚至高高弓起身体,箭一般朝前方射过去。 不详的预感让萧向翎浑身一紧,转头向前一看。 前方是一架平坦而宽厚的桥梁,而两侧则是深且湍急的河水,两侧栏杆不过有人腰高。 而江屿身下那匹马,竟是往偏了跑,高高蹬起发力,随后径直跳进了河里。 真相昭然若揭,不是江屿骑术不精。 而是他那匹马真的疯。 江屿随着马落入水的一瞬间,萧向翎心跳停滞了一拍,久违的无力与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个人让他感受到如此熟悉的感觉,不止一次。 他猛地拉紧缰绳,快速翻身下马。而此时河面上已经恢复了激流的水势,半点人影都看不见。 他并未犹豫,随后便跳了进去。 这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还要冷,还要急。 几乎难以在一个位置固定住,若是不眼疾手快地找到支持物,瞬间就会被水流卷走,而对于不谙水性的人来说,几乎是绝无生还的可能。 萧向翎猛吸一口气,潜入水下。只是急流令能见度变得极低,连睁开眼睛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江屿在哪? 萧向翎松开手,任由水流裹挟着自己漂了一会,随即继续向下沉去。 这几乎是一个足以致命的深度,即使是从小在河边长大的人,也难以保证在这种水下将人救出来,全身而退。 但若此刻水下有旁人,定会注意到一点极为诡异的事情。 萧向翎一直没向外吐气,潜水的时间甚至超过了正常人能忍受的范围。 好似不用呼吸一般。 萧向翎还想继续往下游搜寻,但在黑暗冰冷的河底,他却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猝然抬头向上看。 余光瞥见白衣一角向上飘去,只在眼前一闪而过。 像是江屿。 第20章 萧向翎顺着那闪过的白痕向上探着,身体快速上升。纵使是常年于冰天雪地中征战的将军,却对水性熟悉得不正常。 可直到他探出水面,都没再瞥见一丝江屿的影子。 人潜在水下这些时间,已经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时长。 萧向翎又在水面上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无人回应,正打算再次潜进水中,却骤然察觉到身后有人。 他凭借本能转身,而对方的手却探到他的脑后。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江屿一开始根本没想到马会跳进水中,尚未来得及深吸气,便被寒凉的水打了个劈头盖脸。 他其实是善水性的,但却在被寒意包裹的一瞬间身体发僵。 他想到了那个经常出现的梦境。 雨水、鲜血、窒息般的疼痛。 他只是晃神了一瞬,就立刻被湍急的河水卷出了十米开外,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黑暗与恐惧彻底将他笼罩。 梦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分卷(13) 他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江屿在雨水中逐渐失去生机,连说出的话也没什么语调与温度。 江屿,你个懦夫。 河水灌进耳中,整个头都在轰然闷响,而这句话却像一道惊雷般瞬间在颅内炸起,拉回了江屿已经不复清明的神智。 眼前似乎有一道黑色布料一闪而过。 自己的身体似乎在逐渐上升。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在快浮上水面时猛地划动水流,将头胸部位探出水面之上。 呼吸到空气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肺部几乎要炸开,劫后余生的刺激感尚未传至脑海,耳边却仍然一遍遍回荡着那句话。 你个懦夫。 在梦里只觉这句话冰冷而缺少怜悯情感,但此刻略加回忆,江屿却罕见地听出一丝异样的感情在里面。 导致这句话都在微微颤着。 恍惚之中,他看见一道黑色身影在面前不远处露出水面,背对着自己。 是你说的吗? 江屿有一瞬间的怅然。 那句话,是你说的吗?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下意识伸手探向对方脑后耳侧的一截细线。 细线浸了水,并不难挣脱开。几乎是在用力的瞬间,对方脸上的面具顺势脱落。 而萧向翎在此刻猛然回头。 与此同时,还有狠厉出鞘的长剑,末端距离江屿脖颈只余毫厘。 江屿骤然从梦中的景象中清醒过来,却在看见萧向翎回头后少见地一愣。 第一次摘下面具四目相对,相比于猝不及防,更多的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按着传闻中的人想象,萧向翎大概是一个长相凶狠,面上贯有狰狞刀疤的糙汉。 却不想是个极为俊朗的年轻人,眉宇间透露着重剑入鞘一般的决然与刚毅,却并不显得薄凉或苛刻。 视线宛如实质,沉默逐渐缠绕,从发间淌下来的水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垂下,随便一瞥便叫人挪不开眼。 江屿开了开口,没说话。 萧向翎却是含着怒气猛地收回剑身,足下发力跳到一旁的河堤上。河水被他剧烈的动作溅得极高,周遭的空地都被洒了一层水迹。 江屿也跟了上去。 不过转眼时间,萧向翎已经戴好那副银色的面具,剑也已经入鞘,看上去与往常无异。 但江屿却十分敏感地感受到,对方对于这件事异常敏感。 能让一个容貌清俊的人日夜不分地戴着面具,能是什么原因? 由于自小的生活环境使然,江屿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知道审时度势。他见萧向翎没说话,便坐在了他身后几米处的位置,没出声。 天气已经转凉,这温度从河里捞出来若是等衣服自然风干,非要褪去一层皮不可。 最好的办法不过是找个地方生一团火,把湿得滴水的外衫置于火边烤烤。 江屿往萧向翎那边凑了凑,见对方没反应,便先开了口。 萧将军? 对方没应声。 冷风吹透湿淋淋的衣,入骨只余寒意。江屿没忍住低咳了几声。 萧向翎却突然起身。 想要你命的人不少。 江屿不置可否。 在皇宫里生活十七年,笑里藏刀,人心险恶这八个字他是再熟悉不过。 江驰滨和他座下的门生、死去的丞相以及党羽、当年与若杨冤案相关的人、对皇位虎视眈眈而将他视为眼中钉的人哪个不想要他的命? 只是,自己与萧向翎一同出行这件事,按理说除了两个当事人,只有皇上、顾渊、夏之行几人知道。 而此马疯癫,明显是有人提前做了手脚。 此人需对自己行程极为熟悉,不仅要提前知道他要出行一事,还需确保自己骑的马是下过药的那匹,甚至要对药性发作的时间有一个大概的预估。 这范围已经小到只剩两个人。 萧向翎拧了一把潮湿的袖口,天色不早了,先找个山洞生火,明早 我不知道是谁。江屿突然回应。 这话接得前言不搭后语,但并不妨碍彼此瞬间明白对方的意思。 临走前为你备马的,是萧向翎问了一句。 一定不是顾渊。对方话音未落,立刻便被江屿打断。 那排除一轮,岂不是又只剩下我了?萧向翎并未对江屿的回答感到意外,讽道,顾渊与你从小结实,定不会有害你之心;夏之行一直是你心腹,你自是信任得很;而皇上正为若杨一案愁眉不展,对你心存愧疚,不会在此时对你下手。便只剩下我,来历不明,意图不善,又在开始时候 萧将军。江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也是信你的。 萧向翎步子不易察觉地一顿。 第一次是在那宫道上,第二次是在火场中,第三次,是刚刚在急流里。江屿跟在萧向翎身后,缓慢说道,从小,算命先生便说我天生命途多舛,凶多吉少,这三次萧将军为了救我也是以身犯险,想必现在,你是不想让我死的。 江屿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却又叫人令人听不出什么破绽来。 你知道就好。萧向翎没回头。 江屿挑了挑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瞥见身侧不远处一块丛林掩映处。 看上去是个许久无人踏足的石洞,洞口自由生长的杂草几乎将洞口遮挡得严严实实。 那边有山洞。江屿一边说着,脚步未停,径直朝那边拐了过去。 别去!萧向翎猛地攥住江屿的手腕,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堪称仓促。手腕攥紧后却又像触电一般,立刻松开。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江屿低头一扫,却发现自己手腕已经被攥出一道肉眼可见的红痕。 萧向翎的反应大到有些反常。 那边人迹稀少,荒置久了,里面会潮湿,不适合生火。萧向翎转过身解释。 转瞬即逝的仓促,被他完美地藏进不见喜怒的面具里,往前走,大概会有更加适合的。 江屿垂了垂眸子,并未多问。 算着路程,这里应该已经是不归山范围内。 不归山,山如其名,是谓来者不去,离者不归。 周遭的景色荒野而放纵,像是生于天地间肆意的灵气,毫无规则,毫无章法,却美得不可方物。 江屿胸腔中却忽然升起一种近乎诡异的感觉,这种矛盾而熟悉的感觉从刚刚坠入河中的瞬间开始,愈发强烈。 树林宛若迷宫一般繁乱茂密,两人却几乎没走弯路地到了目的地萧向翎刚刚提到的那个山洞。 但那洞口却塌陷下来,将入口死死堵住。 江屿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 虽然不知萧向翎为何对第一个山洞有着明显的排斥感,但他敏锐地感受到,自从来到这不归山上后,对方有些一反常态。 即使已经被刻意地压制着,仍然从举手投足的缝隙间钻出来。 这也正是江屿同行的主要目的。 不归山一路艰难险远,萧向翎主动领下这波苦差事,定是另有隐情。 而这不归山的名字,又是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自己诡异的梦中。 我们刚刚见到的那个山洞,或许可以去看一看。江屿圆滑地试探着。 萧向翎背对着江屿,肩膀轻微地起伏一下,随即转过头来。 刚要开口,眼神却凝滞在了江屿半开的领口处。 火场上的皮外伤本身就没好利索,又在河水里泡了许久,包扎的白布条已经彻底湿透,伤处泛白的皮肉外翻出来,将布条染上了丝丝缕缕的血红。 或许是周遭的风过于冷了,江屿忽然被那含着热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拉了拉领口。 好。萧向翎错开目光。 石洞中出乎江屿的想象。 本以为里面会是曲径通幽,一片狼藉,却不想是一片整洁的空地,甚至还有石床一类基本的摆设。 而各处都盖上了一层浓重的灰,显然是主人很久没回来了。 萧向翎出去捡拾木柴,江屿便在洞内小范围走动起来。 他脱掉湿透的外衫挂在一旁。身上的伤口被水泡开,稍微一牵动便摩擦得痛极。但江屿却仿佛并不在意一般,一手拂去石床上厚重的灰,另一只手又拢了拢领口。 身下不一会就坠出一小滩深色的水迹。 石洞内光线昏暗,而江屿的指尖已经几乎没了血色,如纸般的苍白拂过石床喑哑而厚重的黑,石床的纹理一寸寸浮现在眼前。 灰黑色的角落处,颜色却略显暗沉,还有着偏硬的凸起,随着岁月的打磨泛出罕见的棕褐色。 江屿心下一颤。 这是血迹。 而石洞口,细碎的脚步声也在此刻响起。 第21章 萧向翎捧着一堆柴火进来,手中两个火石摩擦几下,便生出了火苗。 潮湿的石洞内瞬间温暖起来,亮光将彼此的身影投在石壁上,恍惚摇晃着。 被火一烤,江屿愈发觉得身上的伤口难受得很,便自顾自在角落里褪去上衣,一点点揭开沾血的布条。被水泡得泛白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再次绽裂,却不再有鲜血流出来。 需要帮忙?背后的声音传过来。 江屿随意点了点头。 上衣与布条被晾在一旁,萧向翎却从衣前取出一小把草药。 那草药长相古怪,颜色偏深,状似婴儿的巴掌。只是上面还带有泛凉的潮水,明显是刚从外面采回来的。 这是什江屿话说到一半,萧向翎已经将草药扯碎,将挤出来的绿色汁液,滴到了江屿后背伤势最明显的地方。 江屿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将自己的舌尖咬出血来。 我也不知它名什么。萧向翎嘴上说着,手下动作未停,但对烧伤愈合性极好,不会骗你的。 会有些疼,忍一下。 萧向翎尽量快地滴好草药,随即拿过一旁的布条,帮江屿包扎起伤口。 手搭上肩膀的一刻,不出意外地摸到一片冷汗。 如果说上次在沐浴中是无意瞥见,那现在便看得清楚。 江屿的上身比他想象的还要瘦一些,劲瘦而有力的肌肉薄薄贴在骨骼上,甚至勾勒出肋骨一条条的形状。 而让人无法忽视的,是江屿身上的伤疤。 有些已经暗沉褪色,有些轻微隆起,最明显的,还是心口的那一处醒目的红。 萧向翎的心跳陡然加快,强烈到诡谲的熟悉感再次破土而出。 这是怎么弄的?他压制住心底的冲动,将布条紧了一圈,盖住那道疤。 江屿顺着他的目光随意一瞥,不经心道,是胎记。 萧向翎手上一顿,连声音都有些沙哑的颤抖,你颈上坠的玉,是怎么来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布条缠好后,江屿扯过一旁的衣服披在身上,记忆里是一直有的,有人说是我生下来就带着,有人说是我母妃留下来的。怎么,萧将军总是对我这块玉如此感兴趣? 萧向翎没回话。 他呼吸有些不稳,眼神紧紧盯着江屿颈前那一抹闪着光的红。 这未免有些过于巧合。 从初见开始就有的诡异的熟悉感,两人重合的地方不计其数,连剑术都有吻合之处。 却又有着更多的不同点,一次次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 太像,又太不像了。 萧向翎终究没说什么,眼睛盯着火苗,又添了几根柴。 洞内开始变得燥热。 江屿大概是真累了,难得没在一旁费尽心思套话,只是阖着眼睛靠在石壁上,像是睡着了。 萧向翎深吸一口气,松开一直合起的手掌。 而手掌中心,赫然躺着一枚极细的银针。 是刚刚江屿穿回衣服的时候,腰间暴露出了一闪而过的寒光。而萧向翎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便下意识顺了过来。 宫宴当天,丞相中毒身亡,死因是小臂上一个针状伤口。 后来罪名一并推到江驰滨头上,但萧向翎并不觉得此事会如此简单。 甚至连江屿自己中毒,都像是一个迷惑人的幌子。 皇上把这个案子交给他和夏之行,而事实上,江屿从未脱离过他的怀疑范畴。 要事当前,两个人都无法做到问心无愧,无法做到完全的交付与信任。 那银针前端带着些乌黑,明显是浸过毒。而从刚刚藏匿的位置来看,大概是江屿习惯随身携带的器具。 就像那把他藏匿在小臂中的软剑一般。 谁也不知道,这个看似柔弱可欺,清秀冷峻的年轻人,还隐藏着多少别人不知道的手段。 萧向翎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决定将银针别回江屿的腰间。 他不想再这个时间点上,与江屿纠结这件事情。 石壁旁却突然传来竜竜窣窣的响动声。 而江屿竟不知何时,早就睁开了眼,眼神清明,不掺半点睡意。 萧向翎对视过去。 在晦暗的石洞里,再针锋相对的目光都会显得缺乏攻击性。更像是从两个方向奔来的水,隐含着迫切的欣赏与惺惺相惜,最终相互消融,向着海的方向奔去。 是我。江屿坦然道,我没想瞒着你,可能也瞒不住。 要不这样如何,我把此事始末说与你听,换你把面具摘下来。江屿轻声道。 只是摘面具?沉默良久,萧向翎哑声回应。 如果可以的话。江屿一笑,我还想听听你那故人的事。 柴添了一根又一根,江屿靠在石壁上缓慢开着口,萧向翎始终面向着火苗沉默。 银质面具被放在了地上。 侧面看去,他的面部线条分明而富有质感,像是用刻刀精雕细琢出的人塑。目光深邃而澄澈,里面看不见任何他惧怕的东西。 那是他见过最干净的眸子。 人不知而不惧,是为纯粹;知而不惧,才是为勇。 整个案子江屿交代得清楚。江驰滨要加害于他,他故意没喝酒盏中的酒,中毒、吐血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假象。 丞相挑衅也同样在意料之中,他与若杨一案关联重大。手中夹的剧毒银针事先便准备好,在夸赞丞相衣料时将其刺入。 分卷(14) 萧向翎沉默地听完,直到火苗再次将要熄灭,他才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也是江屿描述的整个过程中最大的疑点。 你怎么知道江驰滨会用酒害你,又是如何知道丞相跟你母妃的案子相关? 是巧合。江屿自然不可能说出自己那少见的异能,扯谎道,江驰滨那下毒的侍女,我恰与他们兄妹二人相识,他们提前向我通风报信。至于丞相那边,满朝文武都知道若杨公主的案子是他主权,最后的处决命令也是他下的。 萧向翎轻轻摇了摇头,他半张脸隐在暗处,神色不明。 江屿蓦地感受到久违的不安。 这不像你。他轻声说着,你不像是因为片面的怀疑、蛛丝马迹就会下手的人,你有更多的证据。 萧向翎紧盯着江屿,你怎么知道你母妃一定有冤屈,又是如何知道丞相当年做了什么? 这目光厚重而密实,给人带来极强的压迫感。但江屿并未避开视线,只是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这目光中逐渐加快。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良久,他缓缓开口,该到你了。 洞外风声凄厉,洞内静得诡异,偶有火苗劈啪作响,在半空中炸出光亮的火星点。 刚刚给你用的药草,叫含思草。萧向翎开口,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烧伤得狼狈。 所以你来京城,主要还是想去找他。江屿问道,但你们许久未见,从何开始找,他又是否记得你,愿意被你找到? 啪嗒一声,萧向翎手中的柴火没拿住,摔进火堆里,外焰跳动了一瞬,使对面的人影有了几分重合。 时间不早了,先睡吧。他说道。 直到一旁江屿趋于平稳的呼吸声传来,萧向翎仍然坐在火堆前。火焰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地灰烬,泛着潮湿的冷意。 白月将下,天色渐明。 他动了动已经发僵的四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热气在半空中化作水雾,凝结成一团的形状。 雾气中,他仿佛还能看见那人一袭白衣,坐在他对面,眼中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这草药名为含思草,会有些痛,但是治烧伤很管用,不会害你的,信我。 不归山向东策马三个日夜,便是那热闹的京城,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玩的,尽管与我说。 阿翎 似是对这些回忆般的幻想已经习惯了一般,萧向翎并未有过多触动,只是沉默着等面前的热气散去,雾气中缥缈的人影也随之消失。 脑海中便只剩那日江屿对他说的一句话: 若非如此,故人又怎会成为故人呢? 他又是否记得你,是否想被你找到? 江屿这一觉算是实打实睡到了天亮,醒来的时候还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已经晾干的外衫。 而萧向翎还维持着昨晚的坐姿,像是没动过。 没睡?江屿起身,将外衫穿好。 也是刚醒。萧向翎面不改色地扯谎,同时微垂了眼眸,将一些隐秘的情绪深深藏匿起来。 这里距离那女子提到的地方不远,步行的话,半个时辰?江屿拿出地图,指出两个位置。 还是有些久,你伤得不轻,不要走太多路。 一些皮外伤而已,习惯了。江屿表示无所谓,刻意忽视了萧向翎眼中探寻的神色,并未过多解释伤疤的来历。 你若是介意,可以先骑马前去,我步行也很快。萧向翎沉声道。 江屿少见地一愣,随后便反应过来,萧向翎指的是介意共骑一马之事。 骑一匹马而已。他轻笑道,我不会介意。 第22章 不出多时,二人便驾马到了那女子所描述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是一片肉眼可见的荒凉,半山腰处的百亩田地几近荒芜,翠绿色的麦苗已经枯黄,土地已经干旱到裂开一条条浅口子。 山下分明有河水,山上怎么旱到这种地步?江屿环视四周,翻身下马,怪不得青壮年都要走出去。 或许不是气候的缘故。萧向翎跟在江屿身后,拴好马匹,取下拴在马颈上的包袱。 是这里风水不好。 江屿看上去并未相信,笑道,没想到驰骋北疆的大将军,还会信风水一说。 萧向翎自从洞中出来后便没戴着面具,便使得面部神情分明了许多。 他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什么。 路上偶有过往的行人,看见这二人皆是眼前一亮。 倒不是服饰有多么光鲜,单是两个人眉宇间的神色与气场,便不似这山间农夫。不少人好奇的目光打量过来,尤其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偷着瞧一眼便笑得花枝招展。 只是或许两人神情都过于严肃了些,愣是没人凑近一步。 他们在往同一个方向走。江屿提醒道。 两个人夹杂在人群中间,不过几分钟,一个老旧的宗祠便呈现在眼前。 他们在拜的那尊神像,是江屿转过头,却见萧向翎像是没听进去自己说的话。 萧将军? 嗯,可以这样说。萧向翎敷衍答着,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尊像。 两位小公子也来拜神像呐?终于有个女孩凑到他们身边,问了一句。 江屿听闻回头,敛去严肃神色,笑着回礼道,这神像可有什么来历? 形状好看的眼尾一弯,便宛如一把软剑挑起满池桃花,其中还漾着波光潋滟。 那女孩很是热切地讲了起来,其实不仅是旱灾,大事小事甚至相安无事,人们都会来这拜上一拜。据说这尊神像的原型,也是个非常俊俏的小公子。 江屿只是笑着,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都相传很久以前,鬼门大开,大街上满是鬼魂,术士无奈,便都绑了起来想用火烧光。 江屿眉头一紧,不由得想起之前,在顾渊带回的画本上看到的一句:三百年前,百鬼横出,术士以火焚之。 然后呢? 然后有一个公子非常厉害,有上天入地的法术,不仅超度了鬼混,消除了旱灾,还救人们于水火之中。 后来呢?一直沉默的萧向翎突然在一旁开口。 后来传说他是归隐山林间了,从那次之后便再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载。 萧向翎垂眸,似是并未感到意外。 二人向姑娘道了谢,便走进了祠堂。 虽说祠堂老旧,但里面却干净整洁,香火不断,看得出是人们一直敬奉供养的一尊神像。 江屿拿起几根香,便也入乡随俗地拜了拜。 那神像与普通的像都不一样。 大多数的神像为了起到辟邪之意,面容狰狞丑陋;亦或是有一种诡异的神圣感,叫人不敢落下目光。 但眼前这尊像,却极有人性色彩。 那面容与常人无异,神态自若,微侧着头轻笑着,像是要低头对谁说句什么话似的。 而又不像是对着普通人。 像是对着心爱之人。 萧向翎只进去看了一圈,便退了出来。 祠堂门口坐着一个摇蒲扇的老人,手中有几串木珠,像是风水先生。 这位小公子,不远千里前来一聚,岂有匆匆一扫,不告而别的道理?擦肩而过的一顺,那人突然开口。 萧向翎步子急停,仓促回头看去。 那老者却只是一笑,摇了摇头,我只看你执念深重,经年日久,有些不妥啊年轻人。 有何不妥?萧向翎追问。 我只能点到为止。那老者用手按了按木珠,目光朝着祠堂里面一瞥,与你同行的那个年轻人,与你缘分极为深重。 至于是什么缘分,能有什么结果。老者在空中点了点,要看你们自己。 京城内。 平静无波的外表下却隐藏着暗潮汹涌。 皇上显然是被江驰滨造的孽气得不轻,本来身子骨不好,年事已高,上次殿中咳血后更是几乎下不来床。 有人透露出口风,说皇上神志不清之时,满口都是若杨二字。 此言一出,满朝耸动。 若杨生前极为受宠,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说是差点做了皇后也不为过。 而在皇上重病这个时间点,若是若杨一案重审翻案,追封名号事小,而储君一位事大。 按着皇上这神志不清的样子,若是由于心怀愧疚,令立七殿下江屿继承皇位,也不是不可能。 文武百官在外面跪了几天几夜,皇上寝宫的门却紧闭着,除了太医与太监出入服侍,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也不是皇上不愿见,而是压根见不了。 太子暂时接手一些朝内要务,虽说平日中他温顺和善,并未有什么惊动京城的功名,但却踏实勤恳得很。兢兢业业,事无巨细,竟是凭借一己之力稳下了众臣的心,还向外隐瞒了皇上病危一事。 而江驰滨一案也暂被搁置。 太子寝宫内。 沐浴过后,长发尚未来得及系好,湿哒哒地垂在白衣上。 太子伏案批奏着文书,不时按一下两侧的太阳穴。 要注意休息,有些事情交给别人做就好了。他背后有个声音说道,不要还没当上皇帝,自己身体先垮了。 沈琛?什么时候过来的。太子一笑,将毛笔置于砚台上,放心,还垮不了。 被称作沈琛的人一身黑衣,脸被黑色面纱蒙了起来,右手总是下意识搭在腰间的重剑上。 他的右手背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刀疤。 你要为若杨翻案?沈琛冷声道。 我 你想没想过这件事的后果?沈琛向前逼近一步,现在七皇子与萧向翎身在京外,江驰滨人在牢中只等你落下最后一把刀,而那昏庸的老皇帝不过是苟延残喘几日。现在没人能挡得住你登基的路。 太子隐在暗处的手不自觉攥起了拳。 而翻案的风险。沈琛压低了语气,若是当年事情败露,你承担得起后果么? 太子紧紧闭上了眼,由于痛苦与挣扎微微颤抖着。 但他终究是摇了摇头。 此事莫要再劝。他说着,若杨一案有冤,若不为她翻案,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良久,他又补充道,阿屿他若是知道也定不会原谅我。 由于中途马匹出现意外,二人比预计中晚了一天回来。 而顾渊早早就在城门口等候,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骑在同一匹马上,眼睛瞬间睁得极大。随后像是突然想到些什么,面色肉眼可见地开始泛红。 江屿下马,并未过多解释,只是说了句路上出了些意外。 平安回来就好!顾渊为江屿披上一件大衣,又向着萧向翎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待二人分开后,顾渊压低声音对着江屿说,殿下您可算回来了,陛下这几天一直召见您。 为何?江屿一边加快了步子,一边问道。 顾渊将朝中现状说与江屿听,皇上病危,太子掌权,新相未立,要案拖延。实在是不能更乱。 江屿回程并未途径自己府上休息,而是径直去了皇上寝宫。 路上顾渊又跟他说了两件要事。 自从皇上看见案件卷宗,上面没有若杨公主时常绘制的梅花,便一直心存愧疚。而几日前,太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提出要重审旧案。 江屿脚步一顿,我大哥提的? 顾渊点了点头,还有一事,是听人口风,准确性有待考证。他压低了声音,朝内混乱,而北疆残党正伺机而动。结了几波势力较大的党羽,而民情激愤,大有燎原之势。 我大哥怎么处理的? 太子殿下将这事压了下去,只是派军队镇压。但北疆那群野狼岂是好对付的,这么多年过去,不过只有萧向翎一位常胜将军。萧将军不在,大军没了主心骨,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江屿点头了解。 江屿来到皇上寝宫之时,已是半夜,本想等到天明再进入,却不想立刻有太监迎了上来。 七殿下,陛下等您很久了。 江屿径直朝前走着,却觉小太监有未尽之言。 还有何事?他问道。 回殿下陛下他 我知道。江屿瞬间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我会顺着他的意思来。 推门而入。 门槛处宛如一道神奇的屏障,阻隔窗外漫天风雪,屋内的火炉生得燥热,却只余一份死气沉沉的压抑感。 皇上躺在塌上,面色泛着清灰,嘴唇却颤抖着发白。 见江屿进来,那塌上一动不动的人竟是微睁了眼睛。 江屿跪在塌边的一刻,不由察觉些许荒诞的凄凉感。 这是他的父皇,也是一代君王。 但面对他将死之躯,他竟没有任何感情,甚至连敷衍的眼泪也流不出一滴。 身为君王,开明也好,昏庸也罢。儿时熟读诗书礼仪,登基前兄弟间争夺内斗,继位后要内安朝宫,外定疆土。 而弥留之际,满心挂念的却是一位曾经被自己赐死的妃子。 你来了小屿。声音气若游丝。 江屿垂头。 皇上浑浊的目光盯着窗外,似是回忆起了极为遥远的往事。 其实若杨被赐死的日子,也是个秋天他说着,嘴角竟轻微地勾起来,她喜欢梅花,却没能在死前最后看一眼雪 分卷(15) 第23章 那日皇上与江屿具体说了些什么,并无人知晓,只是传出了两道口述圣旨。 其一,十七年前若杨一案重审,由太子与夏之行主要负责。 其二,若陛下崩,太子即位。 江屿从皇上寝殿中出去时,已过了丑时,高挂的清冷弦月都即将隐去,只剩下天边一片破晓的曙光。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落在地上虚虚的一层,六角花的夹缝间还可以瞥见宫墙的艳丽朱红。 江屿从温暖的室内走出门的一瞬,却是实实在在地打了个冷战。 夹杂着清雪的空气干冷,堪称残忍与粗鲁地冲撞进人的肺中,激得整个胸腔都在隐隐作痛。 还泛着些无来由的酸涩。 江屿却是自虐一般地猛吸一口气,抬眼看向晦暗的宫路,随即一愣。 前面有人。 在等他。 那人沉默地站着,似是许久未动。入目满是荧光白雪,而他一身黑衣乍是惹眼。 若是走近了仔细瞧,那肩头都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霜白。 江屿沉默着向他走过去,并不远的路程,他故意走得十分慢。 脑内纷乱如麻之时,他还要分出些心神,来思索萧向翎前来的目的。 是想套问皇上情况,储君信息,亦或是若杨一案的进展思虑良久,也不知哪个问题值得他在这雪夜中站上这些时间。 见江屿出来,萧向翎便向前迎上几步。 他手中提着一件雪白的裘衣,抖落下了领口处纷飞的白雪,抬手披在了江屿身上。 而直到他迈开步子,江屿才注意到,他刚刚所站的位置,已经有了一对不浅的脚印。 温暖从裘衣中传来的一瞬,江屿还微微怔愣着,连那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虽说不归山同行后,两人关系明显缓和了许多。但明面上过得去不代表互相欣赏交好,更不代表会站在一起同仇敌忾。 雪中送裘衣,终究还是不大合适。 江屿状似随意地扫了一眼对方肩上的雪,将满心的怀疑压下,只是淡淡问了一声,等多久? 不久。对方沉声。 以后这些事叫顾渊来做就好了,何必有劳萧将军大驾。江屿看似关心,实则试探。 萧向翎扭头看过去。 江屿满身洁白几乎要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唯有那束起的长发乌黑。睫毛上挂了些许潮意,而那眸子中依旧是不露悲喜的含蓄与深沉。 萧向翎滑开目光,顾渊在给你煎药,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天寒,总是要有人来送衣的。 他说得随意,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笑,再者,我身为皇子伴读,送个衣裳也没什么不妥。 闻此,江屿眼中极浅地噙过一丝笑意,却又转瞬间被风雪融散。 七皇子寝殿中还透着灯火,萧向翎把人送到位置刚想离开,却不想蓦地被人勾住裘衣一角。 江屿含着几分不正经的笑意收手,萧向翎的目光便跟随着那素白的指尖游弋,直到缩进同样白的裘衣下,看不见。 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 室内按着江屿的习惯,生了三个火炉,别说穿着裘衣,就连身着单衣都会觉得热。 顾渊自是早已习惯,将煎好的一碗药放在江屿床头。随后看着江屿不仅一件衣服没脱,反而斜靠在塌上,将一床棉被盖在了身上。 七殿下体寒这毛病,顾渊是再清楚不过的。他还想替江屿把衣服收好,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赶走。 你先去休息吧,我跟萧将军有些事要讲。江屿轻声开口。 江屿讲话的音量向来不重,像是轻飘飘的柳絮,但其中却夹杂着与生俱来的尊显与威严,让人无法忽视。 顾渊一头雾水地看着刚从不归山回来,心事重重的二人,还是推开门退了下去。 顾渊前脚刚走,江屿就把那碗药放在床头木柜上,带着几分嫌弃的神色。 萧将军,我这几天想起不归山上,那姑娘讲的那神像传说,越想越觉得不对。 萧向翎猝然抬眼。 江屿依旧带着几分懒散的笑意,前几日,我在顾渊带来的画本上,见过关于不归山的记载,与那姑娘说得类似百鬼横出,术士以火焚之。 萧向翎不语,等着对方说完。 但那卷册中其实还记载了一句话。江屿一边说着,一边紧盯着萧向翎的神情,术士焚之,却有一遗漏被人所救。 萧向翎手指轻动,却只是抬眼问道,所以呢? 所以我派人查过你。江屿丝毫没有窘迫之意,此话说得格外坦然,北疆户籍本就稀缺,并无查到和你有关的人。但不归山却有,好巧不巧,在三百年前。 萧向翎暗处的手指紧握成拳,表面上却不作声。 时间上,也与不归山的那段传说重叠。而萧将军又状似对我脖颈上这块玉十分感兴趣,所以才冒昧一问,将军可知此间有无关系? 当初查萧向翎之时,夏之行带回的口信是:三百年前,北疆有同名姓之人。 而江屿此时未提北疆,却说不归山,表面坦然,实则有诈计。 他只是想着,或许萧向翎能知道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有关他带着的那块玉,有关缠绕他多年的梦魇。 但并未往进一步去想,也未对此抱有太大希望。 不想萧向翎竟极为认真地转过头来,神情极为专注。 我倒是知道一些。 三百年前,不归山上。 旱灾已久,庄稼欠收,生灵涂炭,鬼门大开,百鬼夜行。 术士作法捉鬼,倒是如此便能风调雨顺,居民安宁。 于是当时整个山上的居民整天什么事也不做,光照着术士教的办法捉鬼。 跟鬼一同来的,还有一位长相俊秀的算命先生,整天推着小棚车在喧闹街市,上赶着给人算生辰八字。却不要钱,被斥责是骗子也不恼,脸上总是挂着随性而放松的笑意。 于是大家都知道:不归山来了个形容极美的小公子,只可惜脑子有些问题,不大灵光。 只有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整天跟在他身边,极少说话,安静得像个哑巴。 但他却没有这个好看公子一般的好脾气,若是谁暗地里说他一句坏话,定被他回瞪过去。黝黑的眸子总是带着几分狠,像是个破笼而出的豹子。 大概这世界上,也只有那好脾气公子能忍他。 后来术士把这小豹子抓走了,人们这才说,怪不得那么凶,原来是个怨鬼,早就看出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术士将众鬼用施了法术的绳子束在木桩子上,点了一把火,口中念念有词。 只有至纯之火能对付鬼,不仅能烧死他们的肉身,还能毁掉魂魄,永世不可超生。 那天漫山火光,哀嚎遍野。 只是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 烧到一半,火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 这圣火只有至阳之体可以点燃,也只有至阴之体可以熄灭,而这漫山遍野的火瞬时消退,来者定法力无边,似敌非友。 众人举起武器,紧张地盯着火焰后方。 直到漫天灰烟逐渐消散,便露出一张些许苍白的脸,以及一身青灰色的长衣。 这不是那个算命的,脑子不太灵光的那个吗? 不会是他把火灭了吧?莫非他真有些本事? 人群中开始骚动。 他却开了口。 一向和善的脸上毫无笑意,没有弧度的眼尾沾了几分凌厉的神色,甚至压抑着怒火。 众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屿。 妖言惑众,滥杀无辜,是为何?他开口发问,语调冰冷,丝毫没有往日的谦和。 就是这群鬼害得天公不愿降雨,我们都快要饿死了!人群中喊道。 有何关联?江屿嗤笑道,求雨自有求雨之法,降鬼自有降鬼之道。况且鬼并非皆为恶意,无冤仇却要对其烧之辱之,赶尽杀绝,此又为何意? 术士没吭声,人群中也不复有人说话。 后来,百鬼被放归,还其应去之地,而那平日里看似头脑不灵光的年轻人,只是掐指念了一个决,竟有漫天细雨霎时倾落。 人们磕头跪谢,并不问百鬼去路。 百鬼回位,却只有一人未归。 他看着众人欣喜若狂,看着雨水渗入大地,滋润着干枯致死的禾苗。 看着漫天微雨中,那人微皱的眉,泛白的唇,掐紧的指,风中飘起的白衣胜雪,胜过这世间一切的过眼繁华。 是风动。 亦是心动。 窗外雪落无声,室内极为寂静,炉火也似是怕扰了这少见的安宁,连噼啪声都压抑得极低。 萧向翎讲完后,江屿良久没应声。 他在思索萧向翎故事中信息的真假,思索这个传说与自己梦境的适配程度。 可惜未能联系起来。 良久,江屿伸了伸已经发麻的四肢,膝盖处的关节随着动作发出了一声脆响。 萧向翎目光瞥向了被江屿放置在床头的,已经泛凉的药。 我再去帮你温一下。他起身。 不必了。江屿难得有些无奈地皱了皱眉,端起那碗药,却始终不舍得喝进嘴里。 目光在药碗与萧向翎之间梭巡良久,终究一捏鼻子,皱着眉将药一口灌了进去。 之后除了闷着咳了两声,却并未有更多的反应。 萧将军,在山洞里,我记得你说过,在不归山见你那故人之时,你身上烧伤甚是严重。 江屿抹去嘴角的水痕,低声问道,这故事里的那只鬼,不会就是你吧。 第24章 清晨,上朝。 众人本以为皇帝残烛之年,被江驰滨气了这么一道,连遗旨都下好了,估计没几天就驾鹤西去。 却不想那夜与江屿交谈后,却有春风回转之相。逐渐能下塌行走,没几日竟又上殿处理朝政了。 龙位上的那人端坐着,神采竟不输大病之前。 太子立于殿中拱手行礼,先是祝贺皇上龙体安康,其次是将这些日子代为经手的朝政要事一一上报。 他为人谦和有礼,处事也稳重有分寸,这几日的政事处理得干净利落,非常漂亮。 几件事说完,太子却并无退下的意思,皇上询问,他竟是直接在大殿中跪了下来。 回禀父皇,有一事儿臣未能处理周全,还请父皇责罚。 何事? 北疆虽平,但民心并不向着京城,加上萧将军并不在镇守北疆,那里复有谋反起义之势。 此事臣也有所听闻。有一武将出言,只是,谋反作乱的不过是零星的一些残党余孽罢了,他们并无统一组织,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只需稍稍派兵镇压即可。臣以为并不需过多忧虑。 众臣点头称是。 可诸位大人有所不知。太子起身开口,这些人虽然现为星火,但大有燎原之势。北寇本就不如我们的军队有组织纪律,向来都是一盘散沙,但这并不妨碍北寇与我们抗衡十余年,却始终分不出胜负。 他继续说道,况且萧将军目前人在京城,北疆军士群龙无首,他们对北寇的战术和地形并不十分了解,强行压制势必会费一番周折。况且他语气一顿,昨夜刚有北疆军情来报,北寇残党仗着知晓地理优势,声东击西,一方假意偷袭,而主力却偷袭我方军火库。 如何?一个声音骤然从一旁传出,甚至有些突兀。 在朝堂上紧张压抑的氛围中,这声音堪称是随意得过了头。 众人皆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似是有些不悦。 太子目光在江屿身上扫过,认真道,北寇全身而退,我方损失不小。 萧爱卿,对此如何看?皇上终于问向了对此事最有发言权的人。 北寇不可轻。萧向翎沉声道。 众人皆不做声,面上随意的神色也变得严肃。 萧向翎是谁?乃是十余年间唯一击败北寇的大将军,不可轻三个字从他嘴中说出来,分量极重。 皇上的目光看看太子,又看看萧向翎,甚是纠结。 把人从北疆叫回来拴着的时候,并未想北寇残党竟有如此强的势力,也并未想过好不容易圈起来的猛兽,还要有不得已放虎归山的一天。 若是就这么交还兵权,之前那些岂非成了儿戏。 而一旁的夏之行更是神色紧张。 江屿跟萧向翎结下的那些梁子,别人不知,他可是清楚得很。 萧向翎现在不发作,是因为他要忍,他手里没兵。 但暗地里,他却是一直在抓江屿的把柄。那冷面的狼王,从不曾温顺好惹。 若此时将萧向翎放回北疆,无疑是江屿日后首要的心头大患。 夏之行心中焦虑万分,正想着先拖住皇上的旨,待下朝再与皇帝商议。 而皇上却在此时开了口。 群龙无首着实难应,萧将军本就生于北疆,满朝文武没有人比你更熟悉北寇的战术,也没人比你更适合统领朕的那如虎大军。 言下之意,已经格外明晰。 他要放萧向翎回去。 夏之行的担忧不无道理,朝中隐隐有议论之音,却终究无人出言反驳此举。 朝中局势已然如此动荡,北疆再不可另生事端。 而一场场真枪实战的交锋也清楚说明了一点:北疆的兵,要由萧向翎来带,才堪称狼虎,才能咬断敌人的脖颈,透露出狰狞的野性。 也只有萧向翎能带。 满堂无声,唯有沉寂缓缓蔓延开来,情势逐渐紧张。 每个人都不希望萧向翎回到北疆,如虎添翼;但又没有一人愿意以身犯险,舍身前往。 萧向翎开口,臣 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萧向翎的话忽然被打断。 而看到开口那人时,心中的狐疑与惊讶更是被推到了最高处。 分卷(16) 是江屿。 他眸子中一扫往日的随意与浪荡,只剩下坚持与决然,看得人心惊肉跳。 儿臣愿请出战。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北疆战乱,每一个吃着朝廷俸禄的人都无法置身事外。纵使敌人骁勇,仍应有武将请缨,誓死一搏。 这人应是万夫难挡的武将,应是足智多谋的谋士,甚至可以是随便一个受器重的门客,匹夫皆有责。 但唯独不应该是江屿。 别说江屿自小不被器重,算是最没有存在感的皇子,平日里不问朝政不管军事,连例行的上朝都是那宫宴之后才开始的。 最要紧的是,江屿这小身板能行吗? 别说带领军士抗击北寇了,就连拿剑估计都是个问题。 若是半路颠簸劳累水土不服,怕是个有史以来第一个出征未捷,挂在半路的人。 众人当然没把江屿的话放在心上,但这番举动却逼出了几个本没想出征的武将,愣是吹胡子瞪眼地挡在了江屿面前。 吾辈岂非没有武将,要让一位病弱皇子出战?末将请战! 不时有声音从四方传来,有对江屿此举的不解,更多的却还是藏不住的质疑与不屑。 那一群请缨的武将,也并非完全受江屿的激将法所扰。他们敢站出来,还是因为确信这大将军根本轮不到他们来当。 皇上明摆着想让萧向翎去。 只要是萧向翎一日未死,这镇北将军的名号,还真没人能抢走。 萧向翎终于在众人充满希冀的目光中,不负众望地开了口。 既如此,不如将这立功的机会交给主动请缨的将军。臣之前在北疆冰天雪地中征战,难免落下些许旧疾,前些日子复发,着实不便出征。 说完,那戴着面具的脸还向着四周环视一圈,倒真有几分让出机会的超然意味来。 所有刚刚气势昂扬,说要掀翻北寇老巢的将领们,瞬间蔫了。 而夏之行却是在下面暗暗拍了一下拳头,又急又气。 别人看不出,他从小盯着江屿长大,又怎会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这是早跟萧向翎安排好了,一唱一和,就等着一群傻子往坑里跳呢! 江屿却又开了口,将这机会揽回了自己这边。 儿臣以为,北疆多年难定,表面的愿意固是北寇强悍,我军不适应北方酷寒,但根本的原因,却是民心不安:我们的百姓不相信我们的镇边大军能与北寇抗衡,也不信形势紧迫之时,我们真能分出军力来为他们解困。 但若皇子率军出征,便可稳军心,安民意。 这话乃是多少人敢想不敢说之言,如今被江屿明晃晃地摆在大殿中,众人竟是有几分惶然。 连萧向翎也抬眼向那白色背影望去,眸色深暗,古井无波。 这下众人都看出江屿是动了真格,神情肃穆不似玩闹,竟也认真思索起此举的可能性来。 僵持不下之时,却有另一身影从旁迈入大殿中,步伐不疾不徐,举手投足间又泛着些儒雅之意。 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的目光在江屿身上滑过,而后者也感应到了一般抬眼与他对视。只是擦肩一瞬,外人压根注意不到,但江屿却立刻从那目光中读懂了太子的意思。 有一丝劝阻,似是有些悲哀,更多的却仍是和善。 一如既往地温和笑着。 江屿的心却不自觉一颤。 父皇,还是儿臣去吧。 他连请缨的语气都与他人不同,不是慷慨陈词,不是马革裹尸的辉煌,而只是一句还是我去吧。 但他可是储君。 皇上身体状况不稳之时,储君怎能远行征战,此乃大忌。 太子像是早就想到众人会反对一般,立刻继续说道。 七弟所言极是,皇子出征确为上佳。其一,身为太子,身先士卒,平定寇乱乃是儿臣份内之事。其二,身为兄长,理应做好表率,替晚辈出征。其三,儿臣虽为储君,但父皇龙体甚安,可与天同寿,大可无需忧心日后之事。 此言甚对。 除了第三点,都对极了。 这就是刚刚那对视中,他没说出口的话。 也是一个兄长对于晚辈,用行动表达出的最切实的偏爱。 你若是要去,我便替你。 江屿刚想拦,却有另一声音开口。 江屿记得他,那人是江驰滨的门客,在宫宴上还说出过衣服还是要配美人这等轻慢的话来。 陛下,臣曾为二殿下府上门客,而今心念旧恩,固有一事相求。 二殿下曾不慎动了歹心,行了不义之事,但他心肠却并不坏,一直愧疚难当,想找机会将功赎罪。 预感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江屿皱了皱眉。 果不其然。 此凶险之事,不如交予二殿下率兵。既能将功折罪,又能安定外乱,微臣以为是合适之举。 第25章 若杨一案已过去近十七年,当初人证早已无法寻觅,主掌此案的丞相已薨,无法追责。 唯一留下的,只有当时皇帝并未过目的物证若杨通敌的书信,而上面并没有绘制梅花。 皇上直接下令为若杨正名追封,牌位破格立于祠堂,以贵妃之礼下葬供奉。 另封江屿为魏王。 若杨追封当天,夏之行摆酒来庆祝,江屿寝宫中却没有他的影子。 顾渊说,殿下一早就去了祠堂。 夏之行提着两壶酒,从早上等到傍晚,江屿没来,反倒把萧向翎等了过来。 二人又围着江屿寝宫中的三个火炉,无言坐了一宿,愣是没见着人影。 而这几日的雪便一直没停过,刚扫净一层,便又落下一层。踩上去不觉得滑,只是声音有些清脆。 我去祠堂看看。萧向翎起身。 不妥。夏之行阻拦道,若杨一案是他十七年的心结,旁人安慰能作何用处?再者,江屿自小性情乖张偏执,你若这个时候前去打扰,非叫他给打出来不可。 江屿的脾气夏之行是再熟悉不过,大多时候隐忍而克制,智谋而圆滑。 但终究是个少年心性,任性冲动的时候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能把天都作翻个。 我并非是去劝他。萧向翎起身,眉眼间却是多了些许倦色,只当是去探望同学,夏大人何必百般阻挠? 夏之行在心里瞪了他一眼,却终究没发作。 去就去吧,看江屿不把你打出来。他想。 祠堂中不似寝殿,寒得很。 香烧尽了一根又一根,却被一人极有耐心地续上。 祠堂外已是漫天风雪,地面寒凉刺骨,而跪在上面只隔了一层皮裘做的软垫。 但他像是感觉不到冷。 摆设的台子乃是疆域进贡的上好木料制成,供奉用的容器闪着金光。从上至下,牌位摆了二层。 而江屿的目光并未集中在任何一块牌位上,甚至可以说,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实体上。 整个人安静得像是失去了生机。 他已经在这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了,开始有人来劝,来送热食,但江屿看都没看一眼,后来也便没人再过去了。 浑身已经寒到透彻,身体防御性地生热,大概是起了低烧;下身已经跪得没了知觉,僵硬而无力;而眼睛也干涸得很,目光失去了着落点,便显得散漫而空洞。 他觉得自己应该痛快哭一场,却发现自己从迈进祠堂的一刻起,一滴眼泪也不想流。 之前心心念念想着为母妃翻案,这似乎成了他十七年生活中唯一的恨意。 在别人的瞳孔中,他总是能看见母妃死不瞑目的样子;那些人披上官服,他只觉像是衣冠禽兽;他深谙这朝中明争暗斗的虚伪与恶意,也不惮以极深的防备,去敷衍任何状似与他亲近的人。 为的不过是这一刻。 但此时,他却只觉得空虚。 是一种极度紧张过后的、能将人吞噬的松弛与空虚。 案发当时他刚诞生,大多事情都是听夏之行给他讲 若杨人美心善,诞子后众多嫔妃都来看望祝贺。其中若杨与皇后相交最为和洽,对方更是几乎每天都带着太子来若杨府上探望。 那时候太子十五岁。 直到有一天,正当二人交谈甚欢之时,一旁端茶的太监却突然拔刀刺向若杨,情急之中皇后挡在诞子虚弱的若杨身前。 幸而外面兵卫闯进救人及时,果断地朝刺客右手处猛挥一剑。那刺客吃痛,仅是掀翻了桌案便狼狈逃出,最后被捉回,处以极刑。 而就是在那刺客掀翻的桌子背后,竟是粘着一封书信。 皇上赶来后查看,竟发现那信中尽是大逆不道之言,随便挑出一句话来,都是死罪。 信里面附有北疆兵力分布地图,同时还表示自己在京城生活甚是委屈,希望北疆的兄长能发兵扰境,将自己和儿子带回北疆去。 落笔是若杨。 而她正是北疆的和亲公主,北寇首领的亲妹妹。 若杨瞬间吓得面无血色,解释那封信不是自己写的,但皇上气急,见那笔迹与若杨无二,便未相信若杨解释。 案件交予大理寺审理。而那时负责审案的官员,也就是后来的丞相,一口咬定此信为若杨所书,并列出了五条证据。 军力地图乃是重要机密,当时满朝愤慨,日夜上书觐见,请求重惩若杨。 后来,一杯鸩酒,一席红衣。府内女主人香消玉殒,只留下一个未断奶的孩童。 而后,这十七年的日子都如云烟一般自眼前飘过。 被疏远、被冷落、被轻视,被针对。 只有夏之行亦师亦父,教他诗书,也为他寻了习武师父。 夏之行有意扶他为君主,他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何事。 不愿坐上那皇位,空有一身孤勇,功勋都留给后世而评;亦不甘泯然众人,白负一身武功与诗书,惶然堕落而不知今夕何夕。 沉寂的冬夜蓦地有了声响,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外面的说话声愈发清楚。 萧将军,七殿下说过,不想让任何外人进入。 萧将军还请回吧,除了太子殿下,七殿下现在谁也不想见。 萧向翎 连这名字也显得遥远而陌生,却又如此温和而厚实。 他们的关系实则很微妙。 对方会在他重伤之时日夜照看着,连喂药也要亲手代劳;会在案情水落石出后,仍然选择放回那根关键的物证银针,选择为他包庇,替他欺瞒;会在他深夜出宫困倦疲惫之时,递过一件温暖的裘衣。 江屿向来都不容易被这些小节所感动,最实在、也是他最难以忽视的事情是,对方实打实地救过他的命。 三次。 但另一方面,对方也会在满朝文武面前揪出他的名字,却始终不提愿做伴读的原因;会在那夜交战时束住他的手,不顾阻拦要跳进寝殿中一探究竟;也会在那晦暗的牢中冷眼相对,吐出的讥讽不屑于遮掩半分。 我曾觉得你像那位故人,但现在看,他远非你这样 这样如何? 这样凶狠、这样冷漠、这样刻薄无情、这样寡情薄意、不择手段、不知好歹。 江屿极为讽刺地一笑,这本就是他自己。 但与此同时,恶意的揣测与愤恼宛如毒蛇般缠绕住了他的神智,像一把燎原之火,把濒临崩溃的神智霎时销毁。 他想握拳,却仅仅轻微勾了勾手指。 那位故人是谁? 那位让萧向翎心心念念至今,恍然追寻至今,更不容他人诋毁一分的那个故人。 有多大能耐? 比他好多少? 江屿极少由于他人而自身产生强烈的情感波动。 而此刻,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了恨意。 他在嫉妒。 他可怜到去嫉妒一个从未见过的、别人口中的人。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许久没了响动,人大概是走了。 江屿垂了垂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唇已经干裂,喉咙嘶哑到说不出话来,轻微用力,便有血腥气从喉管涌上来。 有那么一刹那的分神,他产生了些许近乎癫狂的念头。 活着没什么意思,他想。 门口的声音却再次响起,这回一路响到自己身后。 定是太子殿下过来了。 哥。江屿哑着嗓子低声唤了一句,并没回头。 身后人没应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随后那人从侧边递给他一碗水。 江屿想接过,却没抬起来手。那人便顺势将碗递到他嘴边,动作顺滑而流畅,倒像是经常做。 轻抿了一口,是糖水,有一丝甜。 他这才抬眼向那人望去,目光却在半空中凝滞。 本来应是一怔的表情,却因脱力而只做成了一半。 你不想见我没关系,先把水喝完,别作践自己身体。萧向翎开口。 江屿似是迟钝地反应了几秒,随后顺着对方喂的动作,将一碗水喝尽。 萧向翎把另一份食盒放在江屿手边,是顾渊煮的肉粥,你要是有胃口也吃点。 江屿的目光根本没沾那食盒,只是目送着萧向翎从前方绕过,随即跪坐在自己身边。 你来做什么?他哑声开口。 昔日清冷温润的声音不再,倒像是重锤碾压过烧红的铁片,一寸寸都带着凄厉的抖。 来看你死没死。对方的回应丝毫不留情面。 江屿一怔,没理会这句话夹带的几分戾气,只是恍惚想起月前自己去牢里看萧向翎的时候,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今后作何打算?江屿轻声开口,只要你想,这京城拦不住你,北疆也拦不住你,你何时出发,再去寻你那故人? 良久的沉默,久到江屿的眼神几乎要再次失去焦距。 这与殿下无关。那边的语调有些生硬。 江屿却觉自己被这淡漠语气狠狠刺了一下。 萧向翎已经很久没称他为殿下了。 而此刻,这十分生疏的称呼,与那堪称怠慢的语气,却瞬间将江屿满心的戾气尽数点燃。 凭什么? 凭什么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不愿正眼瞧他? 分卷(17) 凭什么如今就连萧向翎,也要面如冰霜,踩在他鼻子上跟他说话?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是将自己撑着站立起来,腿部后知后觉地传来钻心剜骨的疼痛,他却恍若未闻。 要么好好说话,要么他声线略微颤抖,拔剑。 第26章 他就是这样一个狰狞到极致,却又孤傲到极致的人,不需要别人理解,不需要别人怜悯与同情。 却也容不得任何人的轻视与怠慢。 你跪了一整天,身体吃不消。萧向翎依旧跪坐在垫子上,哑声开口,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江屿却把这无动于衷,当成是进一步的轻慢与嘲讽,便又低声重复了拔剑二字,这回连每个字的尾音都带上了几分狠。 你先把粥喝了。萧向翎起身,却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连声音都放软了几分,语调中带着些遮掩不住的无奈与疲惫。 但江屿正处在精神崩溃的临界点,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的反常。见此却是直接转身,径直踏入了祠堂外的风雪。 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与几近脱力的身体,穿着单衣往室外闯简直可以说是自寻死路。 可他就是在不要命。 他头脑乱得完全分不出一丝理性的神智来思考,只想竭力发泄,直到最后一丝力气也不剩,一点多余的想法也没有。 江屿开门出去,冷风扑面而来的一瞬不自觉浑身颤抖,他却随即在卫兵惊惧的目光中,拿起刚刚留在门口的软剑。 旁边还有另外一把,通体玄黑,要比他的长上几分,重上不少。 他左手提起另外一把,递给萧向翎。 对方终究接下了那把剑。 他们并未在祠堂门口,江屿脚步轻点,二人便来到后院人迹稀少的园林处。 而冬至,此处便显得格外萧瑟,树木少了绿色枝叶,显得光秃秃。 二话没说,江屿便已踏足蓄力,十成十的剑意逆着风雪刺来,空气都即将在此刻凝滞。 在太子殿起火的当晚,萧向翎与江屿交过手,知道他的实力,也清楚他的出剑习惯。 或是天性使然,江屿出剑总会留着几分回转的余地,而出剑前表面上迅猛凌厉,实则角度与距离都经过了详尽周密的考量。 与现在截然不同。 毫无章法,毫无退路。一丝气力也没留,出剑堪称仓促,直冲萧向翎面门。乍看是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实则将自己的软肋彻底暴露在敌人面前。 江屿这分明不是过招。 更像是在发泄。 或是求死。 萧向翎自然不会硬扛下这一剑,而是侧身闪躲,连玄铁剑都没出鞘半分。 软剑迅猛的剑锋从他面前划过,齐齐削断一缕墨色长发。 而江屿此击扑了空,巨大的惯性无法抵消。 他本可以利用脚步、身法、剑花等许多方法来消力停身,这本是每个习武之人的入门功课,江屿不可能不懂。 但他选择了最蠢,最伤身体的那一种。硬是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住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拉扯力。身子停下的一瞬,竟是从胸腔中逼出一口浊血来。 艳红玷污了白衣,也沾染了身下的白雪。 像是极地中绽放的一瓣梅。 江屿见此似是有片刻恍惚,但随即竟是无所谓地转过身来,没有丝毫休息停顿地,再次以极限的力度向萧向翎出剑。 雪光映着剑光,江屿眼底的神色一闪而过。 刹那间,萧向翎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太子殿起火那日,江屿出剑时,眼底也是这样的疯。 疯到不计后果,甚至不顾性命。 这并不是脱力、极度悲伤等特殊情况逼出来的极端状态。 这是他的常态。 萧向翎没再单纯退闪,情急之中,通体玄黑的重剑铿然出鞘,只为守不为攻。 他刻意反手握了剑柄,顺着江屿出剑的力道顺势跟去,用一个并不怎么舒服的剑花卸了对方剑中的怒意。 那曾在北疆战场上割破无数人喉咙的重剑,此刻却宛如一个巨大的容器,将一切气力尽数包容其中。 江屿还欲动作,萧向翎却抢先一步上前,利刃相撞的巨响随之响起,刺耳得仿佛爪牙之间的摩擦。 随即,江屿的软剑竟是被这一下狼狈挑了出去。落在了不远的空地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趁对方失剑晃神之际,萧向翎也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扑,单手扯过江屿的衣领,随即将其抡在了墙面上。 打斗的空间骤然变小,从刀剑相向变成了相互贴近的挣脱。 似是用了极大的气力,却并未觉得很疼。只有墙面的冰寒从后脑与脖颈处传来,让江屿肩膀下意识一缩。 但骨子里的血性,却在逼他抬头。 萧向翎这才注意到,江屿的眼眶早就泛了红。 那苍白的皮肤下,血管中像是流淌着浓重且艳丽的朱砂。极红,却没有眼泪。 那目光看得人心惊,却也让人心疼。 江屿,醒醒。萧向翎用手臂将人紧紧压制住,用手指去探向对方那冰冷的后颈。 江屿! 电光石火间,江屿竟是放弃了手上的挣扎,猛地向前探头,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咬住了萧向翎的颈侧。 皮肤表面乍一接触是薄凉的寒意,下一瞬却有跳动的脉搏从下方传来。随着江屿的用力,那跳动愈发快。 随后,牙间充斥了些许温润的触感。 血腥气从这狭小的空间中肆意开来,在这清冷而寡淡的雪夜中显得格外违和。 颈部是极其私密与危险的部位,战场中绝不会留给敌人,决斗中绝不会留给对手。 江屿咬上的理由无他,只因这里是冰天雪地中,对方唯一暴露在外的皮肤。 萧向翎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搭在江屿颈后的手几乎就要骤然发力。 但犹豫只有片刻,疼痛从颈间炸开的瞬间,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却先于防卫的意识。 他只是更加紧地禁锢住了对方的身体。 而这种姿势手臂从后方环绕过去,上身紧密贴合着,面部几乎要侧向贴到一起,便有了几分拥抱的意味。 别胡闹了,江屿。萧向翎肩膀微松,为了不让对方产生应激反应,只是用手轻轻按了按对方的后颈,顾渊给你熬了一晚上的粥都快凉了,夏之行那老古板还在你寝殿里硬撑着没睡,非要等你回去。 江屿明显僵在了原地。 你睁开眼看看,窗棂结上了一层冰雾,很漂亮。 过了许久,江屿才从刚刚恍惚的梦魇中挣脱开来,神色略微清明了一些。而在矛盾与纠结到近乎炸裂的头颅上方,似是有温和的声音传来。 那温度与自己满身的狼狈违和到极致,却又清楚明晰地摆在那,连那刺骨的冷风都被屏蔽在外面。 江屿这才察觉到自己口中浓重的血腥气,而已经有几缕血红顺着对方的脖颈流下来,瞬间就在极低的温度中结了冰。 他仓促松了口。 以萧向翎的角度,只能看见江屿像是忽然醒过来一般,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但呼吸却愈发不稳。 他在抖。 萧向翎没再开口,只是把江屿的头扶到自己肩膀附近。而两人不甚明显的身高差,使得江屿的脸完全埋在萧向翎衣间。 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寒风不知在何时已经停止,两人刚刚打斗的痕迹在雪中分外明显,其中还夹杂着那一抹红痕,格外刺目。 萧向翎以为对方至少会痛快地哭一场,但江屿却只是逐渐安静下来。就连那细碎的颤抖,也终究随着风雪归于宁静。 只余下天边那一弦勾月。 第27章 萧向翎把江屿送回寝殿时, 天已经接近破晓。此时对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告别时唇角还挂着那种不冷不热的笑意。 仿佛刚刚怒极挥剑的不是他,发疯咬人的不是他, 仿佛刚刚一切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晓光乍现,萧向翎也已经没了回去睡觉的心思, 干脆顺着后山上的小路蜿蜒走着。 落雪后的山林安静得不似人间,连皇宫内的喧嚣声音似乎也一并远去。 路旁偶有落雪的枯树枝,他便下意识走上前去, 手轻握上那泛凉的枝干。 刚刚在祠堂中,江屿问他:下一步要如何走, 是否还要出发去寻那位故人。 要去哪找? 可他又如何能知道? 江屿被追杀的当晚, 宫墙路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他曾以为他找到了人。 初见时, 对方颈上那玉石完全令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连开口的声音都微微发颤。 他找了那人有多久? 三百多年,无数个日夜。 久到找人不过成了四处周游的例行公事,甚至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不掺杂什么幻想。 久到那夜的雨声渐消,满地骇人的血迹都不似今生。 但又太不像了。 这人处处设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将身边的人都纳进严丝合缝的算盘中。 从江屿身上, 看不到一点曾经那人的影子。 于是他从潜意识里开始怀疑、排斥, 不愿他们是同一人。 但他们又那么像。 江屿时而冲动莽撞,时而圆滑诡诈。他可以心狠到玩弄人心,也可以坚韧到十年如一日地隐忍,也会为了那一丝情意,不顾安危冲进火场中救人。 是彻底矛盾的一个人。 若真的是他 嘎吱一声, 树干在他手中断裂。 而待他再抬起眼时,瞳孔中却掺杂着一丝猩红,像是隐忍到极致的一匹野狼,眸中充斥着绝望又迫切的光。 牢中。 江驰滨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半旬之久,处决迟迟未落。 但毕竟是皇子的身份,牢狱生活也并不差哪去。三餐饭食都是府上人特意送过来的山珍海味,连牢内地面都铺上了一层厚实保暖的毛毯。 而他本人却像是疯癫了一般,每天昼夜颠倒,送来的饭菜根本不吃几口。开始的几天尚且挣扎吵闹,偶尔向前来送饭的人打探外面的情况。后来便是整个人双目放空,安静得一动不动,只是偶尔迸发出几声极其凄厉的笑意。 他在牢中昼夜不分想了四五天,也没搞清自己的计划是在哪里出了岔子。 此事他可谓办得极为谨慎,了解真相的人一只手能数得清楚。 那下毒与栽赃萧向翎的侍女更是他精挑细选,与她以兄长性命为筹码,本应是毫无差错。 是他亲眼看见江屿喝下了那壶酒,而对方却安然无恙;而自己并未给丞相下毒,对方却毒发命毙当场。 是江屿,他从一开始,从宫宴当晚就识破了自己的计划! 他指尖狠狠刺进拳头中,甚至扎破皮肉,渗出了血迹。 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得不将事情一遍遍在脑内回放,一个个审视自己身边的人,被迫去怀疑自己曾信任的心腹手下。 他机关算尽,为的不过是让江屿在他母妃忌日当天中毒而死,好顺势重翻旧案,将太子扳下台。 为的不过是殿上那九五之尊位。 可如今,别说储君之位,就连性命都堪忧。 悬在头顶迟迟未落的铡刀最为致命,因为那会逼疯人的神智,让人沉浸在没有尽头的恐惧与怀疑当中,再没有了斗志与勇气。 他又怎会不疯? 脚步声从暗廊另一端传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却令人抓狂。 他麻木地抬起头,冷冷望着牢外的一把明火。 来人一身白衣,手握折扇,举手投足间透露着无边的温润儒雅。 那人脚步停在囚室门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落魄的身形。 太子殿下。门口的狱卒皆行礼。 太子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目光却始终锁在地上的人身上。 哼。地上的人抬起眼皮,冷笑,来看热闹?你算什么东西。 太子面上的温和儒善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冷漠而鄙弃的面孔。 他没理会地上那人的挑衅,只是沉声道,北疆残党作乱,我会率军出征,不日即将启程。 江驰滨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愣,怎么不是萧向翎? 有人举荐了你,父皇说,你与我一同前往。 江驰滨实打实地僵在了原地,他的双目陡然睁大,满脸不可置信,随即又欣喜若狂,几乎要从地上爬起来。最后却又强硬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神情阴暗狠厉。 你是想这路上杀了我是不是。他声音颤抖,双目通红,天下人皆知你是仁厚儒雅的太子殿下,却没人知道你做过的那些肮脏事情,十七年前那时候我就不该帮你包庇,就该把你的真面目撕开展示在天下人面前。 十七年前,是你非要心软留他一命,而后又对他百般纵容。十七年了,你这兄弟情深的戏码还没演够吗! 话说到一半,他又开始发出不自然的尖锐笑声,仿佛嗓子被卡住一般,可他知道什么,他若知道你曾经做的事情,会有多恨你。你不傻,可你为什么,一定要一直护着他。 他良久才止住笑意,像是彻底疯了一般,压低了声音,眼神中闪着极致的光彩与恨意的快感,江屿他不喜欢女人,你不是不知道吧。 感受到太子身体一僵,笑意便更浓重了几分,我看得出,你喜欢他,他却不喜欢你,真是可怜。 太子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怒意,却转瞬间被冷漠遮掩。 他强压着怒火,直到平稳的气息略有颤抖,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 你那漂亮的公主太子妃也很可怜。江驰滨继续笑道,而太子殿下你也真是心胸宽广,不久前还听说你在怂恿父皇给江屿找个妻室,最后怎么没了音讯,是不是被江屿给推了? 太子越是不说话,他就嘲得越起劲,你说说看,人家江屿都知道,不喜欢的东西要推开,而你怎么就从来不懂这个道理。 这话便是另有所指了。 沉默良久,太子却终究没吭声,也没反驳,只是转身要离开。 却又被江驰滨陡然叫住。 话还没说完,太子殿下怎么就先走了呢。他笑道,话说到十七年前,你身边养的那条狗,还在你周围乱吠吗? 分卷(18) 良久,太子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但却令人觉得,这摇头并不是否认对方的问题,而只是单纯地表达无奈,亦或是不想回答。 他转身离开,半路回头看了一眼。在晦暗的牢火中,轻轻吐出几个字。 北疆战场上见。 而那一向温和的目光中,却是透露着明显的杀意。 数月过去。 冬至,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江屿府上的三盆火炉变成了四盆。只是站到门口,便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甚至令人窒息的热气。 江屿身体恢复得很好,顾渊整天琢磨着怎么让膳房做点滋补的餐食,给他们家殿下送过来。 而江屿那一向苍白的脸,也好不容易沾了点血色。 这段时间可以用无所事事来形容。 魏王做得轻松得很,没有饥荒,没有刁民闹事,大小事情都被别人处理得妥帖,江屿不过偶尔翻翻文书,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斗米的事情。 北疆战事反复,捷报常有,奈何北寇狡猾,总是清缴不到根源。 皇上最近龙体还算安好,看那矍铄的精神气,再撑几年也不成问题。 除了偶尔在堂院内练剑,江屿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斜靠在塌上,看顾渊上次带回来那些民间杂事,偶尔掺杂着几本动作画本。 杂事中提到不归山,他便总能想起自己颈上的玉,以及缠绕多年的那些诡异梦境。再深入去想,便是在山洞中试图向萧向翎探寻不归山传说,而后心血来潮问的那一句话。 他问:那传说中的鬼,是否就是萧将军你? 对方自然是摇头否认。 但若细想,却终究有些不对。话问出的一瞬间,对方却像是认真思索了片刻,随后才极其轻地摇了摇头。 轻得像是随意的敷衍,又像是刻意在隐瞒些什么。 现在回忆起来,萧向翎对山上的地形也是熟悉得不寻常,对两个位置隐秘的山洞都了如指掌,并不像是第一次前往此处。 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而今竟也对不归山好奇了起来。 念及此,脑中却又有一映像始终肆意地向外钻是那冬日初雪的深夜,披在身上的一件厚实的裘衣。 自从那日二人交手后,便是许久未见了。 虽说平日里二人并无什么见面的契机,但江屿却总是觉得,对方像是有意在避着他。 毕竟也在情理之中。 可那雪白的裘衣,却愣是不听话似的往脑海里钻,让人心烦。 备驾。江屿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对顾渊吩咐道,去夏大人处。 宫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步辇内却依旧泛着冷,时不时有风吹进来。 顾渊坐在江屿身边,为他盖上了那件雪白的裘衣。 顾渊。江屿斜靠在车壁上开口。 顾渊一愣,平日里江屿对他说话向来是径直吩咐,很少有叫了个名字却没有下文的情况。 殿下? 突然想起一事。江屿慢声道,我与萧将军出行去不归山时,我骑的那匹马,可曾由他人经手? 顾渊顺着裘衣的手微微一顿。 二人走的时候分别驾两匹马,回来的时候同乘一匹,他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当时却并未多问。 而自从两人不归山回来,都已数月有余,他不知江屿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 而江屿的神色看上去却又轻松散漫,似是对结果完全不在意。 马匹是夏大人从众马驹中挑的,体力、体型、性情都较为合适,随后是我牵过来的,可有什么不妥? 并无不妥,只是随便问问。江屿笑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似是随意侧头,目光打向顾渊的眼中。 黝黑的眸子中映着两个人影,共骑一匹马上,而二人距离极近,举手投足间似有亲昵之态。 江屿错开目光一笑,顾渊这是害怕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大概还在将曾经那些莫须有的暧昧谣言耿耿于怀。 那你知道我为何与萧将军共驾一匹马回来吗?提到萧向翎,江屿心情似是忽然变好,难得地多说了几句玩笑话。 顾渊看着江屿略微弯起的眼角,试探道,殿下那匹马出了什么问题? 这倒是没有。江屿眸中渗露几分意味不明的浅笑,是因为萧将军他 铿 话音被骤然响起的刀剑声打断,顾渊挑开车帘一看,车辇此时竟是路过了将军府上。 最近事情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倒是有很多人上赶着到将军府去虚心求教。顾渊解释道。 嗯?江屿也抬起眼皮看过去。 只见院门开着,里面围着一小圈人,萧向翎和另一个身着常服的青年人站在中央,二人似是在切磋剑术。 顾渊总觉江屿这声嗯有种说不清的味道,却只当是他与萧向翎素来关系不和,一边催促着步辇快点经过,一边试图岔开话题。 话说前几日路上遇见夏大人,他还说殿下寝殿中实在是太热了,不然他 如何求教?江屿挑了挑眉,竟是又把话题绕了回来,非要刨根问底。 顾渊后悔嘴碎说了那么一句,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这是有不少人仰慕萧将军常胜的大名,提剑来请求切磋,实则是求指导,这几日人也是越来越多。 江屿竟是一直未落下视线,薄薄的眼皮在上方折成了一个极浅的褶皱,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却也俊俏又乖张。 他看见萧向翎站在院落中央,手中没拿那把沙场上常用的玄黑剑,却是换了一把相对普通的铁剑。 而似是由于教导的性质在,一招一式总缺了点味道,像是在刻意收敛着速度与力度。 可即便如此,对面那人还是应接不暇,不一会就气喘吁吁。 顾渊看着江屿的脸色,帘子降也不是,举着也不是,便僵在了远处,全等江屿发话。 却不想对方竟是看得津津有味。 车辇经过并无多大声响,尽数被院落内的打斗声掩盖过去。 但萧向翎却似是察觉到门外的目光,转头看去。 二人目光又猝不及防相对。 萧向翎只是微微喘着气,脸上依旧戴着那密不透风的银质面具,却有几滴汗水顺着微微仰起的下颌淌了下来,正好回转在凸起的喉结中央。 放下。江屿错开目光的同时轻声开口。 车辇侧帘应声而落。 又行了十余米远,车辇却猝然停住,甚至高度也降了下来。 顾渊便直接走出去查看。 只见萧向翎一席黑衣立在道路中央,脖颈上还有未来得及擦干的汗珠。 他微微一拱手道,身为皇子伴读一职,除了例行上朝,数月不曾相见,乃是在下失职。正巧不久前在下幸得一壶佳酿,而今殿下愿意屈尊光临寒舍,在下冒昧邀请殿下前往府上饮酒。 这步辇明显只是路过,却被萧向翎说成是光临寒舍,愣是叫江屿找不出拒绝的理由。顾渊想给自家殿下找个拒绝的台阶下,便说道,萧将军盛情我家殿下心领了,只是殿下此行本是想去 不想江屿却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顾渊整个人在步辇外,这一动作,便是只有一只手从帘内伸了出来。 那手指修长且干净,却冰凉得如檐角苍白的一捧雪。 确是有失职了。清冷而好听的声音从车辇内传来,改日请父皇把这虚职撤了吧,萧将军现在风头正盛,不比刚进京城时候招人排挤,便也不需这闲职。 江屿说着,竟是从步辇中走了下来。右侧手臂较左侧微微夹紧了一些,顾渊便知道这是随身暗配着软剑的缘故。 青年人容貌终究易变。数月过去,江屿身体恢复极好,又是高了几分,苍白的面上多了几分人气,更显得眉眼如画,清秀俊朗。 也的确是有些冒昧了。他随意补了一句,垂眸间眼底的冰雪似是消融了几分,便又是那副极有迷惑性的温顺表情。 还请殿下能给在下一个赎罪的机会。萧向翎双手作揖状并拢,却只是微合了胸腰。 那便不辜负将军好意。江屿回身对顾渊说道,你先去夏大人府上通禀一声,好言相劝几句,就说我路上有事情耽搁了,还请他别生气。 顾渊嘴角略有抽搐,直觉此事难办,却只能应下来。 江屿随即向将军府大门迈去,之间刚刚院落中的众人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满地斑驳的剑痕。 见殿下来,他们便先离开了。萧向翎解释道,随即在江屿身后关了大门。 萧向翎是江屿府上的常客,但这却是江屿第一次来将军府。 里面布局陈设与自己府上截然不同,偌大的空间只摆放了一榻一案一椅,案前正对着窗。 窗没关,而从座椅的角度向窗外望去,正好能见到院落中那棵苍劲的松树。 案上宣纸被那玄黑剑压住一角,被窗缝透进来的风吹起,倒是给人几分安宁之感。 剑与笔墨放置在一处,江屿竟不觉得违和。 他见萧向翎没急着收,便信步走上前去看。只见泛黄的宣纸上写着几个字:雪覆年关,不见蓬荜增色;几经迟暮,何问是一句没写完的诗。 之前见过萧向翎的真容,觉得极为俊朗,而字亦是刚劲有力,笔锋豪放,不熟分毫,当真有见字如晤之感。 忽然想起,萧向翎在民间的传说是文韬武略,江屿便不由得好奇问道,萧将军还会提诗? 称不上提诗,在北疆打仗时候着实无聊,偶尔写写罢了。 在江屿看字的间隙,萧向翎竟已多生起了几盆火炉,本是适宜的室温变得燥热起来。 萧向翎走到江屿身前,微微向前俯身,袖口自江屿眼前扫过,随后竟是伸手关了窗。 瞬间没了窗缝间渗进来的凉意。 这句话后面是什么?江屿问着。 殿下觉得应是什么? 江屿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宣纸看了许久,身体放松地斜靠在桌案上,没什么防备之意的目光垂着,整个人像是完全沉浸在那句诗当中。 但若仔细观察,他的右手臂依旧较左边紧上一些,似是长年累月形成的习惯。 江屿盯着桌案,萧向翎却只看着江屿微垂而放松的眼。 不知。良久,江屿却只是给出这样一个意味不明的答案来,想不出。 他继续说着,这前半句,像是说落雪天,一个人在等朋友,而对方却迟迟没有来。而后半句,几经迟暮他犹豫片刻。 倒像是一个人活了太久,嫌腻歪。 静默了片刻,萧向翎却是忽然笑了一下,有道理,不愧是殿下,解诗都与常人不同。 说着,他从火炉旁取来了一壶清酒,习惯性地用手背在酒壶外侧探了探温度,随即将两只酒盏分别摆在桌案两侧。 桂花酿。萧向翎只解释了三个字,随即给两盏满上。 清冽的液体从壶口中倾倒而出的一瞬,醇厚的酒香便扑面而来,浓而不烈,其中掺杂着些淡淡的桂花香气,仿佛置身花海。 杯盏轻轻相触,萧向翎将其一饮而尽,而江屿却只是轻抿了一小口。 他酒量并不差,却不想在这里喝太多。 与他人不同?那他人又如何解这句诗?江屿放下酒盏,垂眸问道。 萧向翎轻笑,随后取下了那枚银质面具,随手放在一旁,挺拔的鼻梁与眉骨便因此显露出来。 相较于殿下,他人所解只是多了几分情意,听上去却是大相径庭。这雪覆年关,被解成每年春节当天,家家户户皆在团圆,但这人却是孤身一人,他所期待的朋友,并没有如约而至。 几经迟暮。似是想到江屿刚刚的解释,萧向翎眼中笑意更甚,道是这人活了太多年月,早已对世事麻木无感,包括等他的朋友,也没了什么执念。 江屿执盏的手轻微一顿。 屋内温度对他来说正适宜,脱了厚重的裘衣,一截手腕便从那洁白的袖口中透露出来,腕骨被薄薄的皮肉紧紧包裹,显得细瘦而分明。 也有几分道理。江屿说着,那萧将军如何看,你的想法跟他人是一样的么? 是。萧向翎回应。 那看来是我过于薄情了。江屿嘴角微弯,抿了四五次,这一盏酒终于见了底。 二人虽是长久没见面,却也并没什么可聊的。 总纠结那两件案子终究显得不近人情,近日政事除了北疆一直打不下来那几仗,也没什么大风大浪,而若谈闲事,就更是一个字也谈不出来。 他们便不说话,只喝酒。江屿目光喜欢盯着窗外的那棵松树,倒像是有些年头,即使被细雪压着,依旧苍劲挺拔。 江屿自小就不是很喜欢酒的味道,只感觉那液体一路向下,烧过喉管和胃,辣得难受。虽然浑身发热,却不免有些晕眩,容易误事。 但这桂花酿竟是不同,喝进去只觉得暖,并不觉得晕。他也不自觉多饮了两盏。 一壶酒见了底。 萧将军近日似是很忙。江屿开了个话头。 京城的武将名不虚传,虚心好学,倒是有不少来我府上想找我切磋。萧向翎说道,但若是殿下找,我必是不忙的。 话中还是一如既往地圆滑。 怎么只用那把轻铁剑?江屿目光又扫到了案角的玄黑剑上面。剑柄的绣纹已经摩擦到几乎看不清楚,却又为这把剑平添了些极为残忍与厚重的质感。 对他们的话,我还不需要。萧向翎如实回答。 那对我呢? 萧向翎诧异抬眼。 江屿眼中没带着笑意,不像是在玩笑,但这句话又着实问得莫名其妙。 他便没答。 在府上待久了着实难受。江屿起身,揉了揉僵直的手腕,不如有劳萧将军也与我切磋一番,顺带着求点指教,如何? 好。萧向翎果断应下。 江屿极其熟练地从右侧袖口中掏出那把软剑,随即转身摆好了进攻的起势。 分卷(19) 萧向翎随在他身后出门。 他手中拿的是那把玄黑色的重剑。 二人从未认真地交过手。 第一次是在房檐之上,江屿被束着手,却抢有先机,二人僵持片刻。 第二次是在那雪夜里,江屿神智尽数被扰乱,只是不管不顾地一味进攻,被对方一把挑了剑。 这是第三次,也是唯一正常的一次。 论力气与体型,江屿自是比不上对方,但若在身法的柔韧与敏捷上,或许要比萧向翎更胜一筹。 萧向翎拔剑出鞘,颔首道,殿下先请。 话音未落,江屿的身体已经迅速向前冲出,足下轻快,连一丝清雪也没踏起来。 对方举剑格挡,侧身滑步以对。 而那双剑相触的瞬间,却并未发出多大声响。道是江屿这一剑表面气势汹汹,实则只是装做样子,声东击西,落地的瞬间立刻转身挑剑,剑意如蛇一般柔韧狡猾,直指对方喉咙。 而萧向翎却没从手上接这一剑,刹那间脚下微动,只是在江屿腿前微微阻了力,便使这剑意消退大半。 伴随着清脆的两声响,江屿手中的软剑再次被挑飞,落到一旁的空地上。 太急了。萧向翎评价道。 剑被挑飞,江屿脸上丝毫不见颓唐之色,眸中竟是放着光。 再来。他微喘着开口。 他完全按照刚刚的套路进攻,只是这次出剑前脚下迈得更开,便于闪动。 而萧向翎此回,竟是用剑尖径直抵住了他的剑。 看上去只是轻轻一点。 但江屿却觉得剑仿佛刺进铜墙铁壁之中,再也无法前进一分,而后便是汹涌如潮水的力度回击而来。对方的剑法像是深不见底的汪洋,无论他如何出招,都有无数种方法来破解,教他连试探底线的机会都没有。 太疯了。软剑第二次被挑飞后,萧向翎说着。 再来。江屿不服,剑一次次被挑飞,却始终坚持用一个路子进攻,任由对方换着法子破解。 来往了数十次,江屿的手臂已经酸麻胀痛,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萧向翎也始终沉默应对着,没有开口。 他再一次出剑。 而这回,萧向翎并没急着挑剑,而是顺势借力将江屿的剑身前移,只是将其向左摆了几寸。 剑走到了极致,江屿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带他出剑。 不偏一毫,不迟一瞬。 萧向翎一边说着,一边勾住江屿持剑的手臂,用力往自己的方向带。 带过的一瞬,江屿头上系的发带飘在半空,最后竟是打了两个弯落下,末梢恰好扫过萧向翎眉间。 只是绸带的质感,却只觉有些痒。 萧向翎指间微紧,攥住江屿手臂的力气便大了几分。 虽然脚下有几分狼狈,但江屿却立刻顿悟到了自己之前的问题所在。他并未停歇,而是再次出剑。 他凝神于剑尖,将那不确定因素稳在了最小的范畴,从足下到腰间,身体急速向前。在那一瞬间周遭的景物都仓促略过,全身都只专注在对方那玄黑的剑身之上。 又有两声脆响响起。 剑从手中飞出,铿然落地。 江屿想转身去捡,却瞬间僵在原地。 这次飞出去的那把剑通体玄黑,落下去的响声比之前每一次都要重上几分。 是萧向翎的剑。 江屿举剑站在原地,由于喘息肩膀剧烈地起伏着,额头浅浅地渗出一层薄汗,握剑的手指却冰凉。 挑飞了对方的剑,他却并未对此感到兴奋,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俯身将剑拾起,随后轻声说道,你是故意的。 此事急不得。萧向翎并未正面回答,刚才你那一招剑走偏锋,之前的失误都没有再犯,我若是反击,你会受伤。 江屿却只是一嗤,伤我也受惯了,就那么看不上我? 不是看不上你。萧向翎神色中似是有些无奈,只是不想。 不想伤到你。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若是殿下需要,我可以随时奉陪。 江屿双眉微微抬了抬,似是有几分审视的意思,随即却是十分随意地一笑,将军府上的桂花酿果然名不虚传,是我刚刚喝得有些多了。 随后也是回身微施了个礼,今日多有打扰,只是夏大人或是还在府上等我,再迟些便真是要生气了。 萧向翎把人送到门口,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在路中渐行渐远。或是由于乏了,足下有几分虚,但却并不显得促狭。 不知站了许久,直到乍觉有些凉意,他才关上了门。 江屿并未打算去夏之行府上,而是顺着自己来时的方向缓步走着。 半路上却遇见了刚从夏府回来的顾渊, 殿下怎么才回来?顾渊看见江屿面色泛着些许潮红,靠近了还能闻到一丝桂花酿的香气,语气间便多了些许责怪,太医都说不准殿下饮酒,殿下还饮了这许多。 怎么从夏之行那回来,还把他大事小事都要操心一遍的性子学了来。江屿笑道,可有要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夏大人主要问过了殿下的身体状况,便听说殿下在将军府上饮酒 不妨让我猜猜。江屿侧头笑着,他是不是说:殿下现在还服着汤药,却还敢跑去饮酒,真是生怕自己多活几天。而且去哪不好,非要跑去萧向翎那,就不怕剑里藏着暗器,酒里下了毒?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摆起了手势,顾渊看得一愣,随即坦言道,确是如此。 请他老人家放心。江屿轻声道,我有分寸得很。 直到回到府中,江屿才觉得自己刚刚着实是饮得有些过了。当时没什么表现,但却极有后劲。醇厚的酒意漫过四肢百骸,竟令他常年冰冷的指尖有了些许温度。 顾渊走后,他于窗前点了根烛火,在塌下的柜子中摸索一番,随即将里面放着的一堆杂书全部清了出来。 此时塌下已是一片平整,干净得连一丝灰烬都没有。 而江屿却再次俯身向下,右手向塌下摸索去,指尖竟是按上了木板缝隙的一处细小凸起。 烛火的微光传不到如此远的距离,他精致的侧颜完全隐在暗处,但手上的动作却熟练到仿佛重复过无数次一般。 咔的一声脆响,那看上去坚固又钉死得严丝合缝的木板,竟是整块旋转下来,随即露出墙体内部的一小方空挡。 里面只躺着一份泛黄的卷册,赫然是若杨一案的案宗! 自从那日开始夜里被萧向翎怀疑后,他便将此物藏匿得格外隐秘。而今萧向翎不仅知道宫宴下毒一案的具体经过,更是唯一知道他用银针给丞相下毒的旁人。 两人表面上相谈和睦,但按着江屿的性子,永远会在与人相处时,给自己留下更多的后路。 上次他只查看了宗卷中关键性的一页,即传出地图并联结通敌的那一页。 页脚已经泛黄,而纸页也由于长年累月的放置变脆,他几乎是顺着肌肉记忆小心翼翼地将其翻开 漂亮而隽秀的字迹,离经叛道一般大逆不道的文字,以及右下角,那朱砂绘上去的红梅。 红梅从不应该是翻案的关键点。 暗中放在皇上桌案上的宗卷没有梅花,是他假弄的。只是恰好此案由夏之行主权,有意未深入追责,才侥幸骗过年事已高的皇上。 这是一桩极为冒险的交易。若成功,冤案得以昭雪,无辜之人得以正名。 但若失败,便是要身首异处,罪加一等,千秋难灭。 此旧案虽已被平反,但却反得胆战心惊,丝毫不光明磊落。 江屿从头一页页泛着那泛黄的卷册,试图从中找寻到些许蛛丝马迹来。 若杨在江屿刚出生便已不在,江屿对自己这个母亲实则并未有什么了解。如今这册她与北疆亲人的书信,大概是江屿目前,能在脑海中勾勒那人模样的最好方式。 家信内容单一得很,无非是说近日吃了什么食物,京城又下了几场雨。又说京城的女子着实无聊,想念北疆的马,想念那冰原上的烈酒。 字里行间看上去,若杨是个烈性子,不喜束缚,坦荡又热情,向来把自己的心绪完全地袒露在那字里行间。 这点倒与自己大相径庭。江屿想。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蜡烛燃得见了底,江屿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冷来,抬头一看,屋子角落摆放的火炉竟是不知何时已经灭了。 不想打扰顾渊,他便只是将身上裘衣裹得更紧了些,就着窗外月光看着卷册上的小字。 向下翻了一页,江屿满身睡意都清醒了许多。 那页卷册上面,除了平日里的流水账,还多提到了一样东西 北域杂记,吾甚心悦之。世间怅惘之事,莫过于生者不愿生,病者不得生,死者无术生。 这句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好似知道这信有可能被别人看去似的。删繁去简,倒成了只有彼此才能看懂的哑谜。 江屿凝视了那北域杂记许久,似是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那见过。 目光倏然下滑,从案角蜿蜒到地面上。月光下,满地的杂书映入眼帘。 江屿瞳孔一震,立刻俯下身去在那堆书卷中翻找,良久,竟是眼前一亮。 之间那堆书的最底层,是一本深蓝色书封、看上去极有年月的一本书,左上角还被扯掉了一小半。 而书名在月色下便格外明显 正是北域杂记。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评论,啾~ 第28章 生者不愿生, 病者不得生,死者无术生。 江屿翻开那本杂记,在其中翻找起有关治百病, 起死回生的相关记载来。 修长的手指翻过书页,目光扫视着, 最终聚焦于一处。 上面记载了一份名为冰舌草的药引,可医危重,活白骨。 是北疆那边极为渺远的一个传说数百年前北疆神女诞生, 生而衔有三株冰舌草。 第一株被她送给了病危的村民,那村民却不日便惨死荒原中, 连个尸体都没留下。 原来是村民相信, 吃了服用冰舌草人的身体, 也能达到八九不离十的效果, 便杀了这病危村民,瓜分了他的尸体。 第二株被江湖大盗偷走。这盗贼在江湖上纵横十余年从未失手,却在得手不到五天的时间内,惨死岸边。 与那村民情况完全相同。 本是救人性命的草药,如今却成了人们自相残杀的利器。那神女便锻造了两把剑,一把至阴,一把至阳。 至阳的剑柄中藏有那株冰舌草,而这剑柄机关的解法, 却在这至阴的宝剑当中。 双剑合, 一剑重而猛,剑柄内含关扣,一剑轻而韧,剑柄内含机关破解之术。 关扣中含北疆冰舌草,有起死回生之效。 若是江屿只是无意中看到这本杂记, 会只当它是一个无来由的传说,并不会当真。 但这个传说,却出现在了若杨与北疆的书信中。 她是想表达什么呢? 吾心甚悦之。 北疆、神女、重剑、软剑、吾心甚悦 江屿陡然睁大双眼,突然跳到脑海中的猜想荒诞异常,却并不无道理。 若杨那时是否已经拿到了冰舌草,才婉转在信中交代已经到手的事实,并表示吾心甚悦呢。 这个想法迅速占有他全部神智,进而一发不可收拾。 若杨若是拿到了冰舌草,会将它放在何处? 而她身死,是否又与此物相关联? 至阴之剑是把短剑,软而韧,重量轻,极适合近距离作战。 她一定会把两把剑分开存放,而最危险的地方,恰好是最安全的地方。 江屿骤然抬头,桌案上,却正是他随身携带的那把软剑。 他几乎是颤着起身,将陪伴自己十七年的软剑详细打量。 将剑柄在桌案上轻轻一磕,在那厚重的闷响当中,竟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清脆。 里面不完全是实心。 仿佛困扰多年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江屿呼吸都有些不稳,他仔细打量着剑柄细密的螺纹,却一无所获。 心念一转,他竟是决定拆下剑柄末端,悬挂剑穗处的螺纹。 一声响动,螺丝应声掉落。 而顺着那狭小的缝隙向里看,竟真有一小块镂空,只有半个小拇指尖大小,令持剑者完全感受不出差别。 江屿手持烛火,凑近那处缝隙,连烛油滴在手上也恍若未觉。 那里面竟的确有字。 就在那处镂空的正中央,方方正正地刻着一个字 挑。 挑? 这把剑中,应是有破解另一把剑鞘机关处的方法。 而单字挑又是何意? 此时江屿已经慢慢冷静下来,此事不可莽撞,亦不可打草惊蛇。 若是若杨之死与它相关,那这把剑上的字也应该早就被人看了去。 重点还是在另一把剑上,若两把剑不能合在一起看,便失去了全部意义。 另一把剑至阳,猛而重。 江屿神色怔愣,脑中不由得浮现起萧向翎随身佩戴的那把玄黑剑。 萧向翎生于北疆,若真是那把剑,倒也不是不无可能。 沉吟间,一丝轻微的声响突然从窗外传来,在微弱的风声中显得有些突兀。 江屿神情一凛,骤然将卷册合上,同时将案件宗卷迅速归回原位。习惯性地将桌面上的软剑隐在袖口中。 再向外看去时,竟有一人影正立于门外。 江屿靠在门口,屏住呼吸。门外那人却一直没有动静,既没有破门而入,也没有离开,更是没说一句话。 他直觉门外那人并无恶意。 伸手将门开了一道小缝,便清晰地看清门外的黑影。 那人一身黑衣,脸被黑纱蒙住一半,而他的右手处,有一道清晰而明显的刀疤。 江屿松了一口气,是沈前辈,快请进。 来人姓沈名琛,是夏之行费劲千辛万苦才给江屿找来的武学师父。为避人耳目,只能深夜前来,已经断断续续间隔了十余年。 只是他来的时间毫无规律,整个人神秘得来无影去无踪。夏之行也仅知道他是江湖上神乎其技的剑客,并不知他具体的家世与来历。 分卷(20) 沈琛似是扫了一眼江屿满地狼藉的寝宫,随后哑声道,出来说吧。 江屿提剑跟上。 沈前辈有好一段时间没来了,近日可是琐事缠身?江屿问道。 沈琛没言语,也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拔剑切磋,只是凝视着江屿,许久没吭声。 江屿也感受到对方的不对劲。 我要离开一趟。对方突然开口。 江湖偌大,处处皆可为家。江屿一愣,随即笑道,沈前辈本就喜欢云游四海,没有前去,又何来离开? 沈琛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回应,便只能缓声道,但此行,乃是前去,或是很久不能再见殿下。 他说着掏出一个小黑盒子递给江屿,说道,此间含有异香,若是有情况紧急之时,可点燃此香,将信件束在传信鸟身上,便能联系到我。 但是只够用一次。 江屿一哂,随即向对方躬身行礼,接过了盒子,道,沈前辈若是有需要我出手相助的时候,尽管传信给我。 他又笑着补充道,任何时候,任何次数。 三日后,将军府。 暮色四合,萧向翎刚例行练完每天的剑术,正欲更衣沐浴,即将解开衣扣的手指却骤然停住。 但那转瞬即逝的犹豫被他极好地掩盖过去。随即,他便像本就要提笔写字一般,坐在了桌案前。 他听见了屋顶极其细微的竜窣声响。 突然有侍从来报。 萧将军,有人在府外请见。 听见此言,萧向翎脑中首先浮现出那空旷官路上雪白的背影,看上去寂静而虚浮。但转瞬间又想到,依着江屿的身份和性子,来找自己根本不会有侍从来报。 哪位?他问道。 回将军,是苏洋。 萧向翎抿了抿唇角,他对苏洋极有印象。 他曾经是江驰滨座下的门客,现在也在朝上有所掌权,几日前请求江驰滨与太子一同到北疆出征的大臣,就是他。 听说,此人在宫宴上还曾对江屿出言不逊。 萧向翎面色如常,既然是客,便请进来。 不出片刻,苏洋满面笑意地走了进来。两人互相行礼后,他的目光便下意识朝屋子内扫了一圈。 在下苏洋,曾经是江驰滨府上门客,深夜前来打扰将军实在是 何事?萧向翎仅是淡声开口。 苏洋被怼得话口一顿,转瞬间便又开始笑道,将军莫要心急,我今日前来,乃是与将军共商合作大事。 萧向翎丝毫没感到意外,毕竟曾经江驰滨自己就来找过他两次,如今江驰滨人在北疆,便只能由门客代劳。 此在情理之中,只因江驰滨相比于太子,差得最多的便是兵权。在绝对的兵权压制下,再聪颖狡诈的计谋都是徒劳。 也正因如此,江驰滨才一直对萧向翎这块大肥肉念念不忘。而如今他身在塞北,若是能得到萧向翎支持,便绝对是如虎添翼。 苏洋大概并不知江驰滨已经在这碰过两次钉子,依旧和颜道,见将军是个直爽性子,我也就直入主题。而今北疆再起战乱,非萧将军不可解也。在下冒昧替二殿下求个人情,请萧将军多少能助上一臂之力。 苏大人言重了。萧向翎皮笑肉不笑,我自是愿意出力的,只是在这金丝笼里待久了,着实忘了如何打仗了。 苏洋似是猜到萧向翎会有此回复,便俯身靠近,压低声音笑道,二殿下礼贤下士,为人忠厚诚心乃是满朝上下人尽皆知。若是将军能助殿下一臂之力,二殿下可保将军荣华权贵,一样不少。 二殿下倒是自信得很。 苏洋再次压低了声音,不瞒将军说,二殿下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此去北疆,定能叫那假意仁厚的太子再也兴不起风浪。 屋顶的窸窣声音再次响起,却短暂得令人以为是错觉。 苏洋猛地支起身体,面色煞白,谁在上面! 萧向翎将手中茶盏放在一边,眸色渐暗,随即竟是想到什么一般轻笑,道,苏大人不必忧心,野猫罢了,最近多得很。 细听许久,却再没了声响。 苏洋这才半信半疑地重新坐下身,抱歉地笑了笑,原来是野猫,不如指使下人们杀掉算了,省着扰了将军清梦。 萧向翎挑了挑眉,没回应。 檐顶的声音再次传来,估计那野猫是溜走了。 二殿下计划如何? 在混战当中,将太子苏洋瞳孔中迸射着凶光,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之后势必二殿下登基,殿下定不会忘记萧向翎的相救之恩,倒时候凡是将军想要的,皆尽数在掌中。 既然二殿下可以自己处理,又何必用得上我帮忙?萧向翎笑得意味不明,就这么简单? 苏洋也笑起来,二殿下主要是想请将军在京城帮个小忙,处理掉一个人。 他说处理掉一个人的语气,就像喝茶博弈一样轻松而自然。 连太子殿下都能自己处理,还有哪个人能算得上二殿下的心腹大患?萧向翎嗤笑。 苏洋没听出他这话中的讽刺味道,只是回答,此人与萧将军素来不合,却常有交集,将军下手方便得很。 他俯身低过头来,轻声吐了两个字。 听到的瞬间,萧向翎微微垂下了眸子,将眼底的情绪尽数隐藏。 但若能看见,不难发现他眼底仿佛结了一层霜雪,冰冷而泛着强烈的杀意。 再抬头时,却依旧是笑着,只是有意无意间目光扫过檐顶。 江屿?他重复道。 看见对方点了头,萧向翎将心底的滚压了下去,笑着回应,自然可以,小事。 月黑风高,而将军府上空似是有一小团黑影。 若不仔细看,当真像极了调皮跳上去的野猫。 那人骨架并不大,一身紧身黑袍,身体蜷缩得恰到好处。 既能遮人耳目,又不会完全阻塞自己的行动能力。 檐顶的瓦片被他搬偏了一块,便有不到小巴掌大的空隙,府内的光线以及热气瞬间从那小孔出冒了出来。 他眼睛紧贴在那小孔之上,屏息注视着里面的情景,同时能听见屋内传来的微弱声响。 萧向翎本坐在案前,苏洋却在此时走了进来。 由于距离甚远,不能将他们谈话的内容全部听清,他只能看见二人相对而坐,嘴角一直挂着笑意。 而交谈间,一些零碎的词语飘进耳中,诸如二殿下,太子,北疆,帮忙,处理。 房檐上的江屿目光淬寒,咬着牙攥紧了手掌。 檐顶无任何遮蔽物挡风,寒冷刺骨。为了便于隐蔽,他又穿了紧身单薄的衣袍,不一会身体便冻得发僵。 又过了片刻,里面传来自己的名字,江屿身子一抖,重新集中注意力听着里面的对话。 耳朵似是适应了微弱的声响,江屿这回竟是完整地听见苏洋说了一句话:处理掉一个人。 江屿下意识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萧向翎的神色。 纵使知道他很大概率会拒绝,但身体却仍然本能地绷紧,心跳加快。 从小到大想处理掉他的人不计其数,但由于他能看清人心的异能,并不会将他人机关算尽的陷阱过于看重。 但是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害怕听到对方的答案。 没问题。里面萧向翎的声音响起。 江屿身体发僵,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上的凉意,却都不及这句话给他带来的强烈感受。 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若是非要形容,大概是些不甚明显的失望。 小事。 甚至连二人之后说了些什么,江屿都没太听清楚。直到寒风再次吹得他打了一个寒颤,他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攥着双拳,而指甲已经深深嵌入皮肉里面,形成一道道鲜红的指印。 再向下看,苏洋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而屋内霎时漆黑一片。 他用冻僵的手指轻声将瓦片归回原位,随即纵身从后方跳了下去。 江屿轻巧地落在地面上,仿若无声。随即顺着一条偏僻的小路迅速前行,黑色的身影转瞬间消逝在无边的黑暗当中。 他没回自己府上,而是转而去了夏府。 平日里江屿是夏府的常客,却从没有如此晚来访的先例。江屿正犹豫要不要□□进入,却骤然看见里面点起的烛火。 早已过了子时,夏之行应该早就休息了才对。 思索片刻,江屿还是从墙上翻下,轻叩了叩门。 不处一会,便有家童来开了门。 那家童头一次看见江屿一身黑衣的样子,依旧是平日里清冷淡漠的眉眼,却让人无端感受出一种冷冽感。 他直觉七殿下今日心情不太好。 但江屿开口却一如往日,劳烦通报夏大人一声,就说我有要事。 他说着抬头一瞥,夏之行背对着窗,似是在翻看着什么东西。 很快,家童便又出来将他引了进去。 江屿走进房内扫视一圈,只见屋内陈设整齐,但桌案上却空无一物,而夏之行已经坐在床榻边沿,准备熄烛。 见他进来,只是微微侧头,意思是问有何要事。 怎么了?江屿敏锐地感受到夏之行神色不对。 夏之行眉眼间透露着明显的倦意,只是回问,你原本想说什么事? 江屿便把刚刚发生的事给夏之行说了一通,包括江驰滨想联合萧向翎针对太子的阴谋,却刻意避开后面提到自己的部分。 果不其然,夏之行的反应不小,都说了离他远点,你怎么还行如此冒险之事!他们若是针对太子,也定会牵连到你。 江屿没否认,良久,终是有些疲惫地笑笑,说道,知道了,以后会离他远点。 那你大半夜不睡觉,去偷听别人做什么?夏之行又问。 江屿前去,主要是想验证冰舌草之事,想趁对方睡熟之时,看看剑中是否拥有杂事记载中的机关。 但他并没打算现在与夏之行坦白此事。 因为今日对江驰滨有异心之事有所怀疑,又想着他若勾连,萧向翎必是首选。他扯谎道。 夏之行明显是对他的说辞尚有怀疑,眉头还紧紧皱着。 那夏大人又在忧心何事? 与你说此事相关。对方语气一顿。 何事?江屿心中隐隐泛起不好的预感。 夏之行呼出一口气,低声道,是北疆传过来的消息,不一定绝对准确。说是兵分两路前后夹击,而太子殿下率领的那一军半路遭到的埋伏,太子殿下中箭。 他看着江屿愈发冰冷的神情,将那句凶多吉少吞回了肚子里。 江屿与太子关系亲密,是他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江屿自小身体羸弱,又没有母妃,十分不受宠,没什么存在感不说,还经常被其他皇子们针对。 而其中江驰滨尤甚。 出人意料的是,太子的表现在众皇子中却十分清奇,不仅不针对江屿,还事事向着他。 若是哪里上供些珍宝美食,总会派人送来一些;若是知道江屿被谁针对,定会站出来为他出头,甚至不惜得罪过一些在宫中格外有权势的人。 江屿在整个京城最亲近的,除了他和顾渊,就莫过于这位哥哥了。 你先别急,万万不可冲动鲁莽行事。夏之行劝道,这不是正经渠道的军情通报,可能与真实情况偏差很大。 他紧紧盯着江屿的神情,只有他才知道,江屿人畜无害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个偏激的性子,也自然知道此事对他的影响将会有多大。 就算江屿现在直接去皇宫里,把剑抵在皇上脖子上,逼北疆的江驰滨救人。他夏之行都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像是江屿能做出来的事。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江屿沉默着垂下目光。 眼眸中没有愤怒、没有悲痛、也没有冲动实则是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宛如死水一般的眸子。 这种反应更让他心悸。 江屿低头注视着地面。只看到一只蚂蚁找不到方向一般爬来爬去绕圈,最终平静地望着它爬到床榻下。 夏之行说出那则消息之时,一股难以形状的无力与绝望感铺天盖地地涌来,几乎令他窒息,只是他早已习惯将所有情绪不动声色地匿在睫毛之下。 但下一瞬,却有更疯狂的念头纷涌而入。 找到冰舌草,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无意从民间杂记上看到的一个传说,也能被他如此认真地探索寻觅。 只因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机会了。 刚刚萧向翎的一句没问题,夏之行的一句太子中箭,循环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却令他此时格外清醒,连目标也如此纯粹而明晰。 找到冰舌草,救好太子,帮他踏上龙位。 不惜任何代价。 从未有过的邪念在心底缓缓升起,让他心底重重一颤,但转瞬间又有种甘愿沉沦的堕落快感。 这朝堂上是一滩烂泥水,人心就是那泥。 任何的信任、真心,在赤裸裸的权力利益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无妨,夏大人不必担心我。江屿笑笑起身,神色如常,我有分寸得很。时间不早了,就先不打扰夏大人休息了。 看着江屿离开的背影,夏之行突然意识到,江屿似是突然长大了许多。 不动声色的外在,沉着冷静的言行,一意孤行的性子。 跟以前很不一样。 已经熄灭的烛火又倏地亮起,萧向翎起身,继续在桌案上写着字。 不出片刻,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看清是谁了吗?萧向翎问向走进来的人。 回将军,只粗略看清那人大概模样,小的并不敢确定 分卷(21) 说就是了。萧向翎停下笔。 那人一身黑衣,身材劲瘦,一晃而过间小的才在暗处瞄到他的脸。那人似是有些惶恐道,看着像是七殿下。 萧向翎的笔倏地停住,那墨迹便在宣纸上慢慢扩散开,形成整张字上唯一的瑕疵。 他将笔尖缓缓抬起,凝视着那处黑色的浓重墨迹,开口道,知道了,下去吧,这段时间继续盯着,有情况随时报给我。 那人便退下。 宣纸上赫然写着那句写了一半的诗的完整版。 雪覆年关,不见蓬荜增色;几经迟暮,何问君之离途。 萧向翎对着那一小团墨迹看了许久,随即终是轻微叹了一口气,将那张纸放于烛火之上。 宣纸瞬间蜷缩、烧焦,顷刻间便被铺天盖地的火焰包裹缠绕,最后形成一缕灰烟。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评论~ 第29章 又过了四五日。 北疆终于传来了消息, 的确是一小波军马被北疆的埋伏打得猝不及防,但却没有关于人员伤亡的详细信息,已经快马加急传信过去, 要求上报详细军情。 期间有几次,萧向翎令侍从来请江屿过去喝酒, 都被顾渊以殿下不在府上为理由拒绝了。 后来萧向翎竟亲自来了一趟,顾渊还想用旧套路蒙混过去,却不想萧向翎要难搞许多, 竟是直接说若是殿下不在,我便在这等他回来。许久不见, 想念得很。 顾渊无奈, 只能叫萧向翎在外面等着, 自己跟江屿通个口信。 没想到江屿压根没想给对方面子, 头也不抬地说道,他本人来了又如何,不想见就是不见,非要明摆着说不成。 顾渊无奈,只能将原话传了回去,说了好几句抱歉才将人送走。 几日后上朝。 二人隔着几人宽的空隙相擦而过,感受到那人抬起的目光,江屿只是微微垂下头错过去。 那令人不舒服的视线良久才缓缓移开。 君臣间行过礼, 江屿便抬头。 刚刚几乎是在皇上走上来的一瞬间, 他就敏锐地感觉到不对,而今更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前几日皇上身体本已恢复得极好,昨天尚且是声音洪亮精神抖擞。而如今,皇上就连走上御阶的步子都有些发颤,即使已经尽力遮掩, 仍然能看出眼底的血红与凄凉。 不禁心下一沉。 北疆战事如何?皇上颤声问道。 回禀陛下。一个臣子站出来,手中拿着北疆最新的军情回报,我方遭遇北寇伏击,损失较大,但所幸两位皇子安然无恙,不日定能整装再战。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大家表面上是关心伤亡情况,实则不过是想知道二位殿下的安危。毕竟太子和二殿下都在北疆战场上出征,他们的剑上提着的是满朝文武的心。 江屿却在周遭一片庆幸声音中瞳孔微缩。 他看见皇上并未因为这个消息,而表现出丝毫的放松抑或愉悦,眼底的疲惫反而更甚。而在那略显浑浊的眼珠背后,他看见了无比凶残的一幕 在冰天雪地的北疆沙场上,太子身先士卒骁勇奋战。而刹那间,一支来势汹汹的羽箭精准且有力地向他后心处射去。 血雾四溅,太子睁着眼睛倒在敌人纷乱的马蹄之下。 明明是静默的场景,江屿却觉得自己听见了千军万马的嘶吼声,以及那利箭穿破血肉的钝响。 江屿身体微微颤着,紧紧攥住了拳,霎时心底便已了然。 他们在刻意隐瞒真相。 若是太子被杀这个消息被众人知道,无疑会引发朝堂上下的混乱。而此时北疆未平,两位皇子远在边境,此时决不可有任何消息来扰乱军心,引发朝乱。 所以刚刚皇帝那一问,臣子那一答,实则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演给众人看的假象。 而真相已经无需更多猜测。 江屿将汹涌的情绪系数隐藏,心底却再次浮现起那冰舌草的传说。 还有一件要事。皇上的一句话使大殿中重归宁静,自从那日宫宴丞相中毒身亡后,此位便一直空缺。之前朕一直没想好合适人选,如今北疆战起,而国不可一日无相。依众爱卿之意,此位谁来担任较为合适呢? 下面鸦雀无声。 之前没想好合适人选,而现在既然主动提起,自然是心中有了选择。此时贸然开口,若是说中还好,若是说不中,便是要被人记上一笔的事情。 无人应声,不想皇上竟主动点起人来。 他目光在满朝文武之上扫视一圈,目光依次在几个人身上滑过,最后竟是停留在了江屿身上。 江屿,依你之见,此位谁来担任合适呢?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那处打去,众人能明显地感觉出,自从江屿冲进火场中救太子,与若杨一案翻案后,皇上对江屿的态度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江屿拱手从容道,儿臣以为,夏之行大人颇胜此位。 众人还等着,江屿这边却没了下文。 只有一句话,没有推让,没有解释,直利爽快,如此作风还惹得皇上有几分高兴。 之后又问了几个人,也都是如此作风,见皇上没生气,便大多都推荐起夏之行来。 却有一人推荐了萧向翎。 江屿回头一看,正是那日见到的苏洋。 陛下,萧将军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从平定北疆的功勋可见一般。而如今萧将军功劳卓著,进京却尚未有带兵实权,而今巧有丞相一位,臣以为萧将军定可胜任。 话还没说完,下面已经响起一片不赞的嘘声。 朝上人尽皆知,叫萧向翎回京就是不信任北疆出身的将军,拨去他的爪牙。而苏洋倒好,把野狼请回家,还用鲜美鱼肉供着。 苏洋仿佛早就猜到自己的建议不会被采纳一般,说完便退到一旁,还暗中向萧向翎使了个眼色。 江屿面无表情地转回目光。 那萧向翎将军如何看?皇上反问。 臣无意于相位。萧向翎坦然道,臣本性愚钝,若能为陛下效劳,已是荣幸之至。 皇上爽朗一笑,既然如此,众爱卿都觉夏之行合适,朕也觉得此法甚佳,不知夏大人意下如何。 夏之行哪能拒绝,忙跪下谢恩。 还有一事朕要和萧将军商量。皇上再次将话头转回萧向翎身上。 江屿微微侧头,却发现萧向翎也正在看自己。 便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萧将军的确功勋过人,更是才高德胜,一表人才,只是家中尚无妻室。正巧几日前西域使者前来和亲,西域公主正值及笄之年,容貌甚美,且精诗书懂礼仪,不如朕帮你促成了这门亲事如何? 江屿再次偏头看过去。 萧向翎的脸依旧隐在银质面具下,听到此言却是缓缓答道,谢陛下恩典,只是末将心中已有属意之人,不敢相忘,还请陛下见谅。 心底仿佛被一根轻微的弦拨动,江屿心跳倏然有些加快。 他从不知萧向翎还有这个属意之人,而二人交谈时,除了他那位故人,似乎也并未谈过过于私密的话题。 若是早知道 皇上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竟有此人,她家住何方,长何许模样? 萧向翎笑道,他本是中原人,只是失散多年,至今尚未找到。容貌甚佳。 下面又是一片唏嘘之声,皇上却没再继续问。 下朝后,江屿尚未走下台阶,便听得一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喊他七殿下。 他装作没听见,只加快了步子。而下朝时人并不少,后面那人也没法跑着追上来,江屿便趁着一个转交拐了弯。 却没想那声音一下窜到他身后。 七殿下。萧向翎含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多日未见,殿下可有空去我处饮酒? 听此,江屿竟觉心中无端烦躁起来,分明是严寒的天气,心腹之内却仿佛游荡着一股无名之火。 不知缘何,但那晚无意中听见的没问题,与刚刚才朝堂上对方提到的属意之人,都令那烦躁之意更甚。 霎时,连那晚雪白的裘衣都觉讽刺。 江屿不知觉又加快了步子,淡声道,最近忙,无空。 对方听见这冷冰冰的一句也不恼,便同样加快了脚步穷追不舍,殿下最近在忙什么? 与你无关。江屿这话丝毫没给对方留面子。 身后那人真没再接话。 气氛陷入沉默,江屿却仍嫌不够,继续说道,萧将军理应忙着找人才是,怎么还有空闲跟我谈天说地? 萧向翎微微一愣,找我那位故人? 而今两人已经远离上朝之处,周围几乎没什么人,说话便随意了许多。 江屿没回应。 萧向翎又似是思索片刻,随即试探性地问道,还是我那位心上人? 声音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转眼间,两人已经走到江屿府上,远远便有门童前来开门行礼。 江屿二话没说迈进门内,并在对方跨进来的前一瞬砰地一声合上了门。 不过片刻,外面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殿下如此便不近人情了,走到了府上,都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今日的江屿冷漠得有些反常,而萧向翎也死缠烂打得不似寻常。 没空。江屿再次冷冷摔下一句,便回身进了里屋。 顾渊听见惊天动地的合门声,还想是江屿又跟谁吵起来了。结一出门就看见江屿面色不善,开口便是一句没空。 便也不难猜测外面站着那位是谁了。 殿下,夏大人比您早进来不一会儿,正在里面等您呢。顾渊对江屿说道,江屿点了点头,以后改口叫夏丞相吧。 推门而入,夏之行正坐在窗前扇扇子,屋内四盆火炉燃得正旺盛。 怎么,没空?夏之行看江屿走了进来,疑惑问道。 江屿一愣,才意识到刚刚对方听见了对话,便笑道,有空得很,跟夏大人怎么敢没空。 夏之行笑着拍了拍桌案。 江屿坐在夏之行对面,给两人分别斟了茶。 如今夏大人做了丞相,便是 小江屿,别想耍滑头,从我这套话。夏之行用手指击了击杯盏。 沈琛走了。江屿敛了笑意。 啊? 江屿抬眸,几天前夜里他来找过我,说是要离开很久一段时间,但是看他的意思,似是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沈琛本是江湖中人,天性便是云游四海,如今朝上不太平,走了也好。他还透露其他信息了吗?夏之行将一盏茶一饮而尽,随即砸了咂嘴,嫌弃道,我差点忘了你不喝酒。 没有。江屿轻抿了一口清茶。 那还需要找人陪你练剑吗?夏之行问道,沈琛教了你十几年,该说的也都说过了。你现在缺的并非理论,而是实操。 练剑。 实操。 不知为何,江屿蓦地回想起那日下午,空气中飘着淡淡桂花酿的清香,堂院中满是剑痕狼藉,想起不断被挑飞的软剑、最后一次被挑飞的玄黑剑,以及那句只是不想。 不用了。他语气有些生硬。 对了,北疆战事夏大人打算如何安排?江屿问道,夏大人真觉得我大哥和那草包一起出征,能赢? 他刻意装做自己不知道太子中箭的真相。 对方似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派兵增员是一定的,只是人选尚未想好。 我去。江屿突然答。 不行。夏之行皱眉拒绝,论兵法你不是强项,论剑法你没有群战的经验。再说这是打仗,又不是兄弟骑马打雪仗,哪有全把皇子派出去的道理?两个在外面已经足够了,你去绝对不行。 江屿便也没再深究,转而问道,那你想让萧向翎去? 更不行。让他去无疑放虎归山,日后必是你的心腹大患。 江屿这次没否认。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江屿脸上出现一瞬间奇怪的纠结,随即竟是紧闭上了嘴。 想注意不到都难,夏之行扭头问道,怎么了,想说什么? 没什么。江屿摇头。 什么事?夏之行再次逼问。 倒也没什么。江屿脸上纠结矛盾的表情更甚,良久才说出下面的话,之前父皇提过一次指婚之事 夏之行一愣,以他的了解,江屿从不会是关注这些男女亲事的人,把姑娘家送到门口都未必看上一眼。也正缘于此,关于他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也在宫里私下传开。 而如今,江屿面部表情极为古怪,既不是欣喜,也不是排斥,倒像是一种极为不情愿的期待。 是我这里不行。夏之行第三次拒绝。只是这次他却偏过头,有意错开了目光。 她已经心有所属之人,我必须遵从她的个人意愿。 江屿心底已经察觉到对方的反常之处。 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纠结的神情,说道,夏大人,你看我的眼睛。 夏之行转过头来。 江屿倏然屏住呼吸,心中的猜测成了七八分。 在那黑色的瞳孔中,他却能看见一个艳丽的映像。 一个女子面色苍白,脸上却洋溢着遮掩不住的笑意,几乎没有血色的唇有些干裂,像是秋风中瑟缩的一尾蝶。 是若杨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易子木、嘿嘿花、鲸客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鸠 55瓶;amber 2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分卷(22) 明天周一上夹,是23:00之后更新呐~还没在v章评论过的宝可以冒个头,我要发红包啦 第30章 此夜月缺。 空中似是有云朵缓慢飘过, 刹那间遮挡住残月散发出的光亮。 而就在那光线陡暗的片刻,一个矫健的黑色身影翻上了将军府的檐角,转瞬间便将自己完美地伪装起来, 轻轻拨开瓦片。 这次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而与此同时,在府前的暗处, 竟是有人片刻不离地盯着檐角的动静。见此,便潜伏进夜色中,轻敲开了萧向翎的窗。 报将军那人压低声音, 伸手指了指檐顶。 萧向翎颔首表示了然,将佩剑放在一旁, 和衣卧在塌上, 屋内烛火倏然熄灭,漆黑一片。 江屿并没立刻有所动作。 那把玄黑色铁剑依旧被放在了窗前的桌案上, 下面压着泛黄的薄薄宣纸。 桌案与床榻在室内呈斜对角线排布,是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而江屿目前所处的位置,恰好在桌案正上方附近。 长久的静止与死寂,极其容易使人对时间的流逝缺乏概念。江屿只能从天上星斗月亮的移动来大致判断时辰。 过了子时,天色渐冷,他感觉身下的瓦片都泛上了一层冰凉的霜,而身体也几乎冻得僵硬。 此时距离烛火熄灭,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江屿开始用冻僵的手指缓慢拨开身下的瓦片。 四周寂静得只剩下奇怪而陌生的鸟兽鸣叫, 而在苍白的月光下, 几块瓦片被掀开,交叉纵横的长木间露出一块狭窄的三角形漏洞。 大小大概只能够小孩子出入。 而江屿竟借着自己的身体优势,缓缓将身体送了进去。 身体逐渐下沉,还要控制速度与方向,避免接触长木发出声响, 全身的力气全部压在撑在两侧的双臂上。 他屏住呼吸,紧实有力的肌肉线条尽数显露,硬是凭借着核心极强的控制力,将单脚搭到距离身体最近的长木上。随即身体倒挂回钩,稳稳地蹲在了房梁之上,而那把软剑还稳稳地夹在袖口内侧。 从头至尾并未弄出一丝声响。 室内依旧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待眼睛逐渐适应了屋内的光线,江屿借力蜷起身体,随即如猫一般稳稳落地,顺着坠落的惯性侧滚起身,恰好停在桌案之前。 而心脏却在看见桌案的一刻骤然提起,他猛地睁大双眼。 身体下落前才刚确认过的玄黑剑,竟是早已没了踪影。桌案上只余那几页宣纸,没了重物的压制,边角便随着窗渗进来的冷风微微卷起。 利刃出鞘的身影,却在身后响起。 电光石火间,江屿甚至没有回头看,猛地破门而出。迅捷的身影在墙边借力,略过檐顶,向府邸后方跑去。速度之快使整个人变成了月光下一个模糊的黑影,像极了夜行的鬼魅。 他直觉性的反应并没有错,而今是他在暗处,对方同样在暗处。尚且不论在屋内发起冲突的结果如何,此事若是闹得尽人皆知,必会多出许多莫须有的无端猜测。 而冰舌草这个线索无论被任何人知晓,都无疑会掀起轩然大波,令眼前的情况雪上加霜。 他早就料到此行并不会太顺利,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行为早就在对方预测的股掌中。而刚刚在屋檐上身体几乎冻僵,关节的寒冷僵硬严重缓滞了他的行进速度,但身后追逐的脚步声却始终响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两人逐渐远离人员繁多的府邸,来到了僻静荒凉的园林附近。虽然寒冬时节,大多植物都只剩下枝干,但此处依旧是个便于隐蔽的好去处。 更何况是在视线受阻的夜里。 但江屿却突然有种诡异的直觉对方在刻意维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的速度应该更快些才是。 不疾不徐,始终保持着与自己同步调的速度,倒像是猎人在面对势在必得的猎物,并不急着一时将其捕获。 江屿皱眉,耐性与力量一直不是他的强项,眼看着两人已经跑开好几里地的路程,他已经由于心跳剧烈而微微喘息着。 而面前便是园林。 即便寒冬时节,草木都不余什么枝叶,但园林内复杂的地形与装饰物遮挡,还使得里面成为绝佳的藏匿地点。 他加快速度,也察觉到身后的速度陡然加快起来。 在经过一块转弯狭路之时,情势陡变,江屿猛地转身俯身,将自己的身体藏匿于一块山石之后。 而那人的脚步未止,终于越过山石继续向前找去。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脱力地靠在石背上。缓了好一会,这才发现这是一块不小的人工湖,山石立在湖边,而他正站在湖与山石狭小的夹缝中。 刚想离开,却突然听闻周遭有两对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大师其中一人开了口。 那声音江屿极为熟悉,正是许久未见的三.皇子江淇。 他迈出的脚步一顿,心念一转,又迈回了山石之后。 殿下此法风险甚大。另一个声音听上去有些尖锐,总给人一种诡异的违和感,就算法成,殿下又如何登上那龙位的是您,而不是二殿下? 江屿心忽地一颤。 这话可谓说得不留情面,但江淇毫不在意一般焦急道,那边我自是有办法,但我父皇,他决不能活到我二哥出征回来之时。 许久的沉默,似乎连雪花飘落到地面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那尖锐的声音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此蛊虫性烈,须以人血肉饲之,无论最后是否能成功,殿下都 谁在那里!江淇的声音骤然高亢,语调中还带着些明显的恐惧与颤抖。 江屿猝然回头看向水面。 刚刚就在二人交谈之时,水面上竟是传来了一声极为明显的声响,似是游鱼从湖面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殿下,或许只是鱼罢了。 不冬天水里怎么会有鱼。江淇声音有些不稳,一手拔出佩剑,另一之手紧紧握住身边的道士,开始小步小步地向山石这边试探而来。 是谁,赶紧站出来!他慌乱道。 江屿想不出比今晚更倒霉的自己。 半夜偷到别人府中,结果尚未落地便被他人发现,穷追至此;难得脱身,却又因为一声并非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而被二人发现。 他并不怕提剑的江淇,也不畏惧被发现这件事本身。只是一旦对方发现他听见了刚刚所有的对话,本就迷乱的政局无疑会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而他也并不是很想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对方的脚步在身后一步步靠近,江屿低头看着冰冷深邃的湖水。 他准备跳进去。 三步。 两步。 一步。 就当江淇即将挥剑指向山石背后之时,江屿深吸一口气准备纵身下跳。 而就在此时,他却觉脚踝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用力向水里拉。 落水之前,只来得及看见那人隐藏在水下的发顶。 江屿并未因为这个突发情况就慌了神,身体急速下降之时,仍保持着屏气的稳定。下水后也并未有丝毫慌神,第一件事就是试图睁开眼睛,同时从对方的抓握中脱身,趁气息尚足之时先将人反制住。 唯有一点,他忽略了刺骨的水温,也高估了自己对寒冷的耐受程度。 冬日的夜里,水温低到使人感受到绝望。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浸没衣物,四肢百骸每一处都在被迫感受着入骨的冰凉,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刹那间,江屿没能睁开眼睛。 而就在那分神的瞬间,那人从拉扯脚踝转而拽住他的手腕。 随后江屿只觉一股巨大的力气拽着自己向前游去,江淇惊恐与谩骂的声音刹那间变得渺茫而微不可闻,而扑面而来的疾冲水流更是激得他睁不开眼睛。 速度极快,他根本没法跟上那人的速度,除了被迫拉着向前游去毫无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 江屿水性极好,但此时也感到了一些不适。 凭借着刚刚扫过一眼的印象,湖面呈不规则形状,但若从一端游到另一端,少说也要两炷香的时间。 再这样下去,他绝对会被憋死在这里。 恍惚间,他忽然想到自己五六岁大的小时候,不怕生得很,见一个人就要跟在后面,喊着我要找母妃。 众人都觉得他可怜,但却有点傻,不由得可惜地叹气道,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直到某天,终于有个人对他说,我带你去找她。 对方却将他带到了这片湖面前,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径直把他推了下去。 落水前的一瞬,他看见二皇子在那人后面调皮而狡猾的笑意。 他那时并不会游泳,下了水只会喊叫、四肢乱扑腾,过了好一会才被闻声赶来的人救起。 周围没有人,或许是七殿下自己摔进去的。那些人遗憾地指了指脑袋,似是在说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脑子有问题。随后对顾渊说道,以后少让你家殿下出来吧。 少出来对于一个年仅几岁的孩子来说,便是比禁足还要可怕的事情。在屋内待不住,却又不被允许出去遛弯,简直是要了命的委屈规定。 不久之后,夏之行带给他一把软剑,还有一个身着黑衣,比他大不了太多的蒙面剑客。 出去玩多没意思,在院子里练剑吧。夏之行对他说,剑练好了,就可以去找你母妃了。 江屿不知哪来的力气,骤然挣动起来。 对方显然没预料到,他便趁那瞬间借着水势的滑腻,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随后不管不顾地将身体向上探去,试图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就在头刚要探出水面之时,他却又被一股大力拽着向回游去。 一阵天旋地转,肺部的空气已经稀少到濒临崩溃的节点。情急之间竟是连着喝了两大口水,而下一瞬,头部终于浮到了水面之上。 随即便是咳到昏天黑地,待稍缓过来神智的时候,竟发现扯他下水那人此时就站在他身前。 江屿猛地抬起头,却立刻僵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换季感觉大家都在感冒,多穿点,啾~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嘿嘿花、amber 2个;易子木、鲸客、望.穿.秋.姐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鲸客 15瓶;汐子、我的cp甜甜蜜蜜 10瓶;宝贝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清冷的月色下, 湖水冰冷刺骨,上身探出水面之时,便能感受到水散发之时带来更难熬的凉气。 而对方凝视自己的眼神, 却仿佛能点出火来。 江屿从未见过萧向翎这副模样。 脸上的面具不知是没戴出来,还是在水中脱落, 硬气的面孔便肆意显露出来。他浑身湿透,额角的发丝垂在一旁,还在偶尔滴着水, 看上去跟自己一般狼狈。 但那凌厉的目光中,却充斥着明显的怒意, 几乎要将周围的湿气也灼烤得消失殆尽。 江屿,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压低声音警告。 近距离的身高差很容易带来强势的压迫感, 江屿不舒服地错开了位置, 这才发现刚刚自己被夹在石壁与对方的身体之间,而水中的上半身几乎要贴在了一起。 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焦躁感更甚,他便又向旁边窜了一小步。可狭隘的空间多少显得局促,这一动便使两人相贴的位置紧密蹭过。 江屿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忽然觉得有一丝热气在后颈处缓慢蔓延开来。 对方却依旧强势地质问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热也在转瞬间烟消云散。 你把我拖进水里做什么?江屿冷声问着。 对方没搭话,气氛便在这绝对的安静中一点点变得诡异起来。 两人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互相注视,江屿可以看见他眉峰转折处的每一根纹路, 以及在鼻骨侧方缓慢积累起的水珠, 在某一个临界点摇坠、破散,最后顺着流下。 谁都没有先开口,也没有人愿率先移开目光。 江屿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一瞬间有拔剑窜逃的冲动。 而此时对方却突然开了口。 因为热。 似是在水里待久了,二人的嗓音都有些哑。 而无边黑暗中, 这低哑的声音直冲耳膜传来,听上去却只令心中烦躁之意更甚。 上去说话你!江屿刚想翻身上岸,却觉对方又向前迈了一步阻住了路,本就距离极近的上身几乎完全没了缝隙,他甚至能察觉到对方平稳的心跳顺着胸膛压过来。 萧向翎突然抬手堵住了他的嘴。 江屿瞬间瞪圆了眼,袖口一震正要抖出软剑,却忽然听见岸上传来了人声。 他们还没走。萧向翎用口型说着。 他选择的这个隐藏位置极为巧妙,类似岸边凹进去的竖行槽孔,头上正巧有一块凸出的黑石阻隔了岸上的视线,几乎令人难以发觉。 大大师。三殿下的声音焦急得很,你能不能算出他现在藏在哪若是此事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罪! 另一个略细的声音显得镇静得多,就算他听见了,也没有证据,三殿下有何惧之?再言之,正常人潜到水下这么久,说不定已经不胜水性淹死了。更何况那人像是被拖进水里的,保不准是水鬼一类的邪祟 江屿在水下没法出声,没法动作,只能用眼神用力示意萧向翎把手拿开。 而对方却像是没注意到一般,直视着江屿充满怒气的眼睛,一动未动。 本是针锋相对的局面,激烈的氛围却因泛着寒的颤抖转了个弯,使周遭潮意更甚。 唯一的变数,大概是从平稳逐渐变得紊乱的心跳。 过了良久,直到岸上的声音远去,萧向翎才把手放下,而江屿瞬间便从狭小的空间中挣脱开来,翻身跳到了岸上。 湖边立刻多了两滩圆形的水迹。 两人简单在岸边拧了拧外衫和袖口,便转身离开。 江屿脚步较往常还要快上几分,明显是心情极度不佳。 分卷(23) 殿下还没说,为何深夜来我府上。萧向翎忽然在身后问道。 明明是正经至极的问题,语调间却偏偏含着几分笑意,给人一种他在开玩笑的错觉。 夜半梁上,自是觊觎将军美色。江屿淡声开口,头也没回。 若是他人口出此言或许我还能信上几分,但若是殿下觊觎,我庆幸还来不及,哪会忍心殿下在房檐上面挨冻? 江屿了解对方口出浑话的性子,根本没理,只是再次加快了步子。 江屿。身后人突然改了称谓道,上次,是不是也是你。 江屿没答话,算是默认。 那人叹了口气,我心里有分寸。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帮着江驰滨针对你。 江屿止住脚步回身,身后那人便也没再向前走。 江屿,我知道你不习惯信任别人,但其实适度的信任与适度的怀疑同样,都是一种能力。他凝视着江屿的眼睛,我知道从一开始,你便对我有着十分的偏见。但我以为这么多事情过去后,你对我会有基础的信任。 这么多事情过后 江屿以为自己想不起,却没想到此话脱口而出的一刹那,一件件事便纷纷从记忆跳出来,从眼前略过。 宫路夜里从眼前稍纵即逝的石子、火场中那一抹高大的虚影、地牢中绝望而猩红的目光、雪夜中凝固的一件雪白裘衣 明明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却仿佛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江屿抬眼,却只是笑笑。 若是仔细看去,他眼角还带着些显而易见的凉薄与自嘲,眼底在水中沾染的雾气早已干涸,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寒意。 萧向翎,这不是能力,而是天赋。 萧向翎眉头忽然皱了起来,似是意识到江屿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心脏仿佛被一根线揪起,却无法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江屿说,你提到信任,但若一个人从未得到过他人的信任,又如何去信任一个并不十分了解的人?他敛去了随意的神色,眸中的光并未黯淡下去,显得野性而陌生。 天生会信任他人的人,是天分,只是这种人单纯得很,怕是一个不留神就被别人骗了去。江屿放慢了语速,但学会信任他人,便能称得上是一种运气。我缺乏这种天赋,又没有这份运气,你又叫我如何去信任你? 萧向翎没说话,只是那目光愈发灼热,叫江屿总觉得自己还与对方躲在水下,还在由于那紧贴的胸膛而心火焦躁。 只是他不需要热烈的怜悯,也不需要外显的关怀。 江屿错开目光,不自觉攥紧了手掌,语气却是更加云淡风轻,萧将军若是无事,我便先 我教你。 江屿离开的脚步蹲在原地。 我说,我教你。萧向翎向前走了几步,却将两人的间距保持在一个友好的范围内。 你不会信任别人,我可以教你。 江屿只觉这话好笑得很,连他听说太子殿下中箭消息之时,都没觉得如此荒诞过。 但刹那间,对上那人平静而滚烫的目光,他竟笑不出,也说不出话来。 从每个人的眼中,他都能看出对方心底的恐惧。内心的邪祟无法藏匿,便都昭然放映在眼下。 唯有萧向翎,这是他见过最干净的眸子,最坦诚的目光。 从那眼中,他只见到自己的倒影,穿着一身湿淋淋的黑衣,鬓发尽数贴在了额角上,脸颊处似乎还有一道浅浅的血纹。 自己看上去苍白、脆弱,眼底却偏偏带着倔强而强势的光,显得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人与人之间,真的可以由于曾经的经历,而变得很不一样。 江屿没搭话。 面对这荒诞而真实的邀约,他没法答话。 我不会做害你的事情,这点我可以保证。 江屿抬眼,眸中少了些许波澜,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换你一个秘密。 什么。江屿只觉今晚过于荒诞与不可思议,下意识按了按太阳穴,来增加些许踏实的感触。 你记不记得太子殿下府上起火当晚,你阻拦我进到你府上查案。 江屿记得。 若杨一案卷宗丢失,萧向翎奉旨探查此案,一直对自己有所怀疑。夜深人静想从檐顶潜入书房之时,被伪装成七殿下侍卫的自己拦住。随后太子府中起火,而大案迭起,此事便不了了之。 江屿心下一沉,对方果然在卷宗一事上有所怀疑。 正犹豫着要如何适度透露此事,对方终于继续开了口。 你那日阻拦我潜入的原因是,七殿下有龙阳之好,可还记得? 江屿已经在心中准备好如何回答卷宗一事,听此嘴角不由得一抖。 不过是当时情急之中为了挡人,以侍卫的身份口无遮拦的一句话。而如今身份早已坦明,便觉此话尴尬至极。 看来是记得了。萧向翎继续追问,我想问的是,此话可当真? 江屿彻底愣在原地。 在胸腔内撺掇好几天,刚刚平息下去的焦躁之气又肆意游走起来,似是在面颊处烧起一片火。 而对方盯着自己的脸。 谁料伶牙俐齿手段颇多的七殿下,遇见的第一个无解问题,竟是与情.事相关。 江屿觉得心跳加快,逐渐与在水下之时一样紊乱、剧烈、又缺乏节奏。 为什么? 他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目光可以强势到扰乱他人的情绪,使本来清晰的神智错乱起来。 我不知道。沉默良久,他如实答道。 我又没喜欢过谁,怎么会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 脱去了一层层伪装的面皮,此时的他才像一个接近弱冠之年的青年,有着同龄人该有的懵懂与无知,而非耳中皆政事,提剑见血光。 不久前,皇上将夏大人千金许配给你,你又如何想? 江屿微愣,随即却是骤然明白了萧向翎的意思。 皇上提出这门亲事在几十天前,而后便不知为何杳无音讯。而如今夏之行登上相位,若是谁能娶了丞相的女儿,在如今皇权将还,形式不稳之际,定会如虎添翼。 拐弯抹角了半天,感情好是在这等着他呢。 江屿笑道,此事是夏大人家千金首先不肯,大概是夏姑娘也和萧将军一样,早就有个倾慕良久的心上人,又怎么会轻易与他人结亲? 那你呢,你如何想? 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摇了摇头,与夏姑娘并不熟,谈不上欢喜,却也丝毫不讨厌。夏姑娘长相很美,精通琴棋书画,又知书达理,是个很不错的 好了,我知道了。萧向翎出声打断。 江屿诧异抬眼,不知是不是刚刚陌生情绪的作用,他总觉对方刚刚那句话语气有些奇怪,似是有些微妙的情绪在里面,却转瞬即逝,令人难以捉摸。 刚刚听到三殿下的话。萧向翎问,你打算怎么办? 江屿原本的打算是今晚拿到冰舌草,随即夜半便擅自出发前往北疆。 而如今这个计划大概是行不通,便只能先行前往北疆。 迟一天,太子获救的机会就小一分。而除了他自己,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将此事坦然相告,并得到支持理解的人。 北疆战乱,兄弟相杀,凶多吉少,此行极可能有去无回。 毫无疑问,他现在应该随便编个理由蒙骗过去。 但江屿突然无法开口。 刚刚萧向翎说的我教你信任别人便在此时作恶一般在脑海中上蹿下跳,让他看清自己空虚的内在,并且如毒蔓般将他从低处拉扯上来,满手鲜血淋漓。 身体的冰冷与虚弱会降低人的抵御能力,人性中信任与善意的部分便趁虚而入。 江屿几乎想把要去北疆的事情和盘托出。 但忽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背后牵连着羞于启齿的往事,连着皇子之间的恩怨宿仇,连着若杨那一件十余年过去仍没有结果的冤案,连着关于冰舌草传奇一般的闻说。 说出来,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 我会留在京城继续关注他们的行动。江屿终究还是蒙骗了这样一句。 萧向翎并未回应什么,只是略微颔首。 天快亮了。萧向翎抬头扫了一眼,就先 萧向翎。江屿突然开口。 他面色依旧透着苍白,但眼底寒冰似是有所消融,碎成小块的冰碴,便显得有了几分温度。 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评论,啾!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911468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接近破晓, 七皇子府上的油灯却依旧点亮着,昏黄摇曳的暖光燃了整整一宿,如今才算真正熄灭下来。 顾渊看见江屿浑身湿透, 瞬间吓得口齿都不利索,连忙叫人去打几桶热水, 又找了一套干爽衣物搭在了沐浴屏风一侧。 进水的声音响起。 殿下,马匹与物资都已经备好,就在府外候着。 好。屏风内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 几日前, 江屿要求他备好物资马匹,说要出去一些时日。同时叫他还找了一个与江屿模样有八分相像的人暂时顶替, 以防被外人察觉。 顾渊虽然不知江屿今晚出去做了什么, 但江屿的面色足以透露出:一切进行得并不顺利。 殿下, 您马上就要走吗? 嗯。水声戛然而止。 您是要去哪?若是有人问到 几日便回, 并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不必担心。江屿穿好衣物走出来,水珠顺着如墨长发滴坠在后腰上,立刻氤氲出了一片深色水迹。 顾渊为他仔细擦拭着头发。 若是有外人来问,便说身体抱恙,太医禁止见风见人,让他稍微露个脸就好。江屿指的是那容貌与他极为相似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被人发现我不在京城, 若实在瞒不住, 就说我去封地体察民情,若不遇上特殊事情,几日便回,要事可用书信联络。 若是夏大人来了呢? 你就说,你也不知。 这 因为你本就不知, 对夏大人要说实话。江屿笑道。 头发几乎被擦干,门外的马匹也已经整备以待,江屿站起身来,顾渊为他披上那件雪白的裘衣。 低头间,江屿目光忽然扫到自己胸前坠着的那块血玉,心念微动。 对了,这个。江屿在对方疑惑与震惊的目光中摘下那块玉,若是萧将军来问,又没能瞒住他,就把这个交给他。 顾渊呆愣在原地,却没伸手接过来。 这块玉是江屿生下来就戴在身上的,有人说玉中含血为不详之兆,也有人说生而含玉是有前世的未解之缘。 无论如何,这近十八年的时间里,江屿从未将这块玉摘下来。而如今不仅要留在京城,还要将它送人? 顾渊开始发抖,一种危险而令人脊背生凉的情绪瞬间袭来,他颤声问道,殿下此行是否凶多吉少,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 江屿将一根手指搭在嘴前,对方便噤了声音。 顾渊,你陪在我身边也有十多年,我是怎样的秉性你应该清楚得很。江屿轻声道,凡是涉及到凶吉的大事,我定不会如此轻率,有所隐瞒的。 那这玉 江屿将它塞进顾渊的手中,给他这块玉的原因是,若是他非想要 你不会信任他人,我教你。 江屿语气微顿,若是他非要来找我,看见这块玉,他会知道到哪里去找。 没等顾渊回话,江屿已经抬脚踏出门外,翻身上了马。 他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子,回身朝顾渊挥了挥手。 是在叫他回去。 顾渊也向他回礼,在四处的银白中注视着那雪白的身影轻声远去,直到融进这景色当中。 他才发现江屿的背影其实很单薄削瘦,只是他一向的圆滑与强势总会令人忘记这一点。 天空逐渐泛起曙光,空无一人的路上马蹄轻响,上面骑着一个周身雪白的俊俏公子,垂首飞速奔出城门。 往北面走。 北疆营帐内。 昏暗寒冷,内部总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烂气味。 有一人斜躺在被褥上,神情阴鸷。一人在为他处理小臂上的伤口,一人在为他捏按腿部,还有一女子在旁边为他倾酒。 寒风乍进,帐门被掀开,一位士兵手提一个麻袋走了进来。 账内瞬间充斥着浓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而那麻袋下方,也正巧有一滴滴的鲜血垂落下来,坠在地面上。 启禀二殿下。那士兵跪下身来,找到了。 他说着打开麻袋,将里面的东西显露在众人面前。 侍女瞬间吓得脸色煞白,瘫坐在原地,连酒壶洒了都没察觉。而屋内其他人也都皱眉错开了目光。 只见那麻袋内,装的竟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 浑身上下数不清多少刀伤,脸部更是被划得面目全非,一直羽箭径直插在他心口的位置,将其前襟的衣物变得血红发黑。 就他?江驰滨叹了口气,用下巴点了点。 那士兵骤然察觉一种无来由的恐慌,只得将头埋得更低,回殿下,只有这个了。 斜躺着那人小幅度点了点头。 去他娘的!下一瞬,他竟是一手掀翻侍女玉手中握着的酒壶,酒水稀拉洒了一地。侍女连忙跪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 分卷(24) 滚出去! 话音未落,侍女便忙不迭地跑走,而那士兵也慌忙提着麻袋溜之大吉。 发泄完怒火,他却又只觉这怒气来得莫名其妙,更像是内在的恐惧与空虚。 他握拳猛地砸向地面,发出一声结实的闷响。 为他治伤那人叹了一口气,也跪在他身前道,二殿下切莫过度动怒,不利于伤口恢复。这伤已经拖了半个多月了,再治不好,怕是这条手臂 眼看着那人又要开始骂,帐门却再次掀起。 江驰滨放下手臂,冷冷看着来人。 那士兵打了一个寒颤,微声道,殿下,北疆道长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江驰滨眼睛明显一亮,还不快请进来,快! 不出片刻,那北疆道长便来到账内。 他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面纱,头上还戴着一个黑色斗笠,整个人蒙得严严实实。 道长请。江驰滨如见到救星一般点头哈腰,将受伤的那条手臂递了上去。 传闻北疆道长无所不能,通天地,贯古今,精通医术可活死人,看破玄学可道天机。只是行踪不定,游荡江湖,极少有人见其真容。 此次,是被江驰滨请来医治手臂上沾毒的箭伤。 那人没搭话,只是跪坐在江驰滨身前,伸出左手去查探对方的伤势。 有很多需要双手的动作,都被他用单手完成。从头至尾,他的右手都隐匿在宽大的袍袖下,并未透露出半寸。 道长右手可是有不便?江驰滨问道。 随即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道歉。 黑衣道长并未口头回应他的问话,只是动作略微一顿,随即缓缓点了点头。 出了帐门,那士兵便一脸嫌弃地提着那还滴着血的麻袋,低声骂了一句娘,随后认命似的朝后方走去。 刚刚看二殿下那意思,明显就是这具尸体不合格,叫他再去臭气熏天、疽虫遍地的尸堆里再去翻找一具。 去他娘的,老子来征兵,又不是来奸.尸。 冰天雪地里,找到要求完全符合的尸体谈何容易,还不如杀个要求类似的生人前去交差。 他一手将麻袋扔在尸堆旁,一手按在了身侧的刀柄上,寻觅着周围的动静。 猝然之间,有一手臂极快地从他身后环过,精准而狠厉地扣紧了他的嘴。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那人用腿紧紧别住了他的脚踝,另一只手在他握刀的手腕上按了一下,他整条手臂便霎时脱了力气。 从反应过来,到被彻底制服住,连声音都无法泄出,仅有一眨眼的时间。 凉意后知后觉地从脚底冒出来,那士兵双腿发抖,拼命摇头。 别动,别出声。身后那人低语。 声音不似想象中那般低哑沉重,听上去倒像个清秀的年轻人。 只是他动作的粗暴程度,却与清秀二字半点不沾边。 敢出声,我立刻捏断你的脖子。身后那人将捂住他嘴的手缓慢下移,扣住了他的脖颈。 士兵剧烈地喘息着。 谁的?那人用脚踢了踢一旁的麻袋。 瞎找的。他实话实说。 那人手又加了几分力,太子在哪? 死唔,死了。最后一点声音也被掐断在脖颈处。 尸体在哪? 那次战役后满地的尸体,二殿下都不准我们去动。士兵艰难发声,最后,都被一把火烧了。 攥住脖子那只手骤然变紧,仿佛铁钳一般无法挣动半分。 面色已经开始泛红,他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来,便拼了最后的力气小声说道,我所言句句为实,有假话天打雷劈。 下一瞬,只觉脖颈处一阵尖锐的疼痛,他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昏迷之前,眼中最后的映像,便是如雪般裘衣的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评论,啾~ 第33章 朝堂上。 这段时间北疆再无消息传来, 皇上一边压着太子中箭身亡的消息,一边想着继续往北疆派遣将领。 毕竟江驰滨居心不轨,并仍戴罪在身。太子不在, 他必然不敢将北疆大军交予其派遣。 堂上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压抑。 皇上在四周扫视一圈,皱眉道, 江屿和苏洋哪去了? 夏之行神色微变,随即走上前拱手道,陛下, 七殿下身体抱恙,情况十分不乐观。昨日臣去殿下府中探望, 这才有所得之。 皇上叹了口气, 并未多说。 那苏洋呢? 下面无人应声。 皇上顿时气从中来, 重声拍了拍桌案。当初是苏洋以官职担保, 才让江驰滨出征北疆,有了将功折罪的机会。不想如今太子出师未捷,北疆兵权便全到了江驰滨一人手里。 而苏洋在这个时间点失踪,让人很难不将两件事联系起来。甚至连太子突然战损一事,江驰滨也有足够的动机。 三日内,无论他在哪,都给我找回来。皇上怒极,竟有一口鲜血卡在咽口处, 随即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下朝后, 众人都感受到,北疆的形式并不如想象中一般顺利。毕竟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士对于军情战况闭口不提,却仍要向那边调兵遣将。 皇上仍有意令萧向翎出征,而对方却仍以旧疾在身为理由推脱。 最后是将军杨广主动请缨,不日便前往北疆支援。 萧向翎却是来到了江屿府上。 如今江屿身体有恙, 猜测八成也与昨夜落入冰水中有关。毕竟他素来畏寒,在水里浸泡许久,便是恢复得再好也难免发热两天。 萧向翎之前常来江屿府中,这回却突然觉得空手前来有失礼节,便又带上了些府上名贵的驱寒药材。 顾渊将他引进室内,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对方指了指紧锁的房门,殿下就在里面,只是体寒极重,太医不准见风,也不准见人。 萧向翎倒也没觉得意外,把手中的药材随手放在桌案上,便指向一旁的小窗问道,就隔着窗看一眼,行吗? 顾渊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萧向翎仅是将窗掀开一道小缝。 里面的人或许是睡熟了,紧闭着眼睛卧在塌上,由于抱恙,面色泛着极不正常的苍白。一截手腕露在被褥外面,以一个极为放松的状态自然蜷缩着。 顾渊一直紧盯着萧向翎的神情,只见他掀开窗缝看了一小会,随即便将其拉回,神色自若地起身,并未有任何不妥。 顾渊不动声色地长呼了一口气,似是极为放松,却又掺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遗憾。 江屿走前留下那块玉,另一个意思便是:萧向翎知道去哪找他。 可那人根本没发现里面的人并非江屿本人,又如何出去找。 顾小公子,我能进去看看吗?萧向翎走到他身前,又再次问道。 萧将军对不住,太医明确说过 他不在这。萧向翎突然低声开口,顾渊猛地止住话头。 萧向翎观察着对方的神色,紧声道,北疆战乱未定,北寇远没有中原人想得那么蠢陋粗鄙,他们善守地势,擅群战近战。而今两位殿下尚在北疆,皇上却仍要向那边派兵,北疆情状如何,难道还不明确么? 萧向翎目光如炬,不仅是北疆,以他的身份,在哪会安全?有多少人在暗处虎视眈眈,就等着将他处之而后快,你替他隐瞒行踪,这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 顾渊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缓缓起身,终于低声回道,萧将军看出来了 他在哪? 若是我说出来,将军可会倾尽全力前往相助?顾渊缓声问道,无论何地,无论周遭境况有多凶险,无论此行有多大后顾之忧。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若是将军肯担保,我便信你。 无论怎样,这并不是一个友好的允诺。 在不知对方任何情况的条件下应允前往相助,需要承受的风险难以预测。 但他必须以最严苛的要求去试探,他不可能把自家殿下的性命交给一个只有利益相关的人。 良久的沉默,对方应是在权衡冒险性与可行性。 然而就当顾渊认为对方不会应允,甚至已经准备好错开话题缓解气氛的时候,萧向翎竟点了点头。 可以,我答应你。 顾渊一愣,抬头看向对方的表情。 目光灼然,坦诚而有力,正如这四个字一样有分量。 顾渊凝视他良久,随即终于将袖口中那块玉拿了出来。那枚玉石清澈通透,在倾斜而入的日光下泛着鲜红的光泽,诡异而凄美。 萧向翎伸出的手猛地停滞在半空,刹那间连声音都有些不稳,他为什么留下这个? 殿下说,看见此物,你便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他。 萧向翎接过玉石,继而紧紧攥紧了拳。 兄弟们都喝稀粥多少天了,别说打仗,就是躺在那等死也不能吃这么少。冰天雪地里,一个领头的士兵用力踢翻已经泛凉的粥锅,骂骂咧咧。 那你有种去跟殿下撒气,我又不能变出粮食来。被训那士兵也不情不愿,却又碍着身份没敢发火。 周围的人闻声都急忙上前劝架,看着自己碗里少得可怜的稀粥,虽然没说什么抱怨的话,但心底的怨怼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想当初萧将军带兵的时候,虽不说百战百胜,但他们又何曾受过这等吃不饱饭的委屈。 而今两位皇子前来出征,他们本是信心十足,但几次战败、几次被北寇截了辎重粮草之后,对那些皇子的印象便彻底颠覆。 根本是一群不懂用兵的懒球,整天就知道在账内犯愁,能把敌人愁死吗? 去就去,老子怕过谁!没想到那带头起哄的士兵真就闷头往营帐里闯,在众人来得及阻拦之前,已经大步气势汹汹地迈了进去。 而在一群激动的士兵中,却有一人格外不寻常。 他垂着头坐在角落处,身上的盔甲似是有些大,头盔几乎把眉也遮了进去。 他没出来领饭,纵使刚刚闹声巨大,也没抬头看上一眼。身上沾着肮脏的血,但整个人显得清冷又安静,若非特意扭头看去,几乎很难关注到他的毫无生气。 新来的?小孩?一个士兵注意到他,主动在他身边坐下,怎么不去吃饭,总坐在地上不冷? 那人抬头看向他。 那士兵的话音却是实打实地噎了一下,对方的目光清冷而凌厉,看得人头顶生寒,跟小孩这两个字完全沾不上半分关系。 但只是转瞬间,那人便又低下了头,轻声道,不饿。 那士兵笑了笑,并没在意刚刚那一瞬间的异常,你看上去年纪不大,是怕了吧。等你待久了便习惯了,什么鲜血、受伤、死人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那士兵说着猛地一掀碗,粥便立刻见了底。 那吃不饱饭呢?江屿看着他的动作问着,也是常态吗? 士兵叹了口气,环视四周见没有人,便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毕竟这不是萧将军带兵的时候啦,那时候的北疆军有多威风,现在就有多狼狈。北寇那帮孙子,是记着仇等着阴咱们呢。 他说着站起身,年轻人趁还活着就多吃点,咱们这种有了今天没明天的,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等下。江屿站起身,请问这位前辈,是何时从的北疆军? 有小十年啦,如果这次死不了,也该回去陪老婆孩子了。 江屿话音一顿,我是想问半月前的战役里,太子殿下可曾殒身。 这事问不得。他眼底一慌,这是二殿下特意嘱咐过叫我们不能乱说的,要不可就 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我又不傻,定不会说与旁人。江屿掏出了一小块成色十足的金子,在修长的指尖随意翻弄了几下,要不要。 那人视线在江屿手上梭巡良久,终于狠下心来低声说道,可不是死了吗,一箭穿心,立刻就没气了。 他光顾着四周有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却没看见自己说出死了的刹那,对面那人眼眶瞬间泛了红,连隐藏在袖口下的手臂都微微发着颤。 尸体在哪? 你既能问出太子死没死这个问题,怎会不知他尸体在哪。那人声音压低到基本听不清楚,不就是昨晚被随便扔到尸堆那具尸体吗,伤得都看不出人样了。殿下吩咐将尸体在雪地里好好冻着,回去的时候还要带去交差你怎么了? 江屿猝然垂下眼睛,才堪堪遮掩住了眸中激烈的情绪,等到再抬起眼睛之时,已与往常无异。 他紧紧盯着那士兵的眸子,那瞳孔在江屿刚问出问题时便开始下意识回避。 而如今,其中更是倒映出成叠的尸体,个个都血肉模糊,死不瞑目。 但江屿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其中并没有太子的尸体。 你在说谎。江屿逼问,你说那具尸体是二殿下命你们去找的,是与太子殿下身型相貌都有几分相似的人,再将面容毁花达到蒙混过关的效果。我知道此事,是因为昨晚将那具尸体带去给二殿下交差的人,就是我。 那士兵的目光骤然变得慌乱。因为他清楚感受到,一提到太子的尸体,眼前这位年轻人就仿佛彻底换了个人一般,变得疯狂、偏执、狠厉。 他被这突然的变化吓了一大跳,骤然慌了神,战战兢兢道,你你到底是谁。 只是个跟你们一样,卖命的人罢了。江屿冷声开口,我知道那具尸体不是太子殿下,那他到底在哪。 那士兵刚想开口,却又被江屿打断,我知道你清楚这件事情,你如果骗我,我也能看得出来。 江屿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我保证不会出卖你。 分卷(25) 丢丢了。对方颤声答道。 丢了?江屿皱眉,你跟我说那么大的一具尸体,丢了? 真的丢了。虽然不知面前这人是何来历,但直觉却足够说明他并不仅是一个普通的兵卒,那士兵便咬咬牙全说了出来,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少,参与那次战役的兄弟们,绝大多数都知道,你若不信大可去问他们。 江屿见他眼中不似作假,继续问,所以二殿下叫我们去找与太子体态相近的尸体,也正是因为尸体丢了? 或许是这个原因。那人回答,再一次压低了声音,说来也诡异,太子殿下的尸体本是好好保存在军营里,帐门口有数不清的兄弟们手持兵器,将那营帐围得密不透风。但这人就凭空消失了一般,找不见了。他们都说,这是太子殿下死后有灵,自己 江屿眉头略深,不是说二殿下命人一把火烧了所有尸身吗? 开始时候的确是这么说的,但是就在那一把火烧起之前,二殿下突然派人来,说烧不得。听说是二殿下晚上忽然做了噩梦,梦见太子殿下亡魂说不能烧毁尸身 两人正说着话,却忽然有一阵惊叫声从营帐那边传来。身旁那士兵抬眼一看,瞬间面色煞白。 江屿抬眼,见此皱了皱眉,错开目光。 只见刚刚叫嚣着要进帐理论那人已经出来了,但是是躺着、被扔出来的。 脖颈处带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内流出,显得表情格外狰狞。 他被扔出来的时候还没死透,眼睛眨了一下,但转瞬间便彻底没了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谢谢评论,啾啾啾! 第34章 这具尸体算是彻底点燃多日以来, 众士兵们对二殿下不满的导火索。 人群从开始的骚乱到极度的悲伤,再到异常愤慨,甚至有几个冲动的拔了剑就想往营帐里冲, 被众人及时拦了下来。 北疆的将士们向来生性直爽粗鲁,如今众人的负面情绪终于达到顶峰, 恨不得将其生啖之。 而在杂乱的声音中,秦上尉几个字传进了江屿的耳朵。 是死者的军衔。 此时,二殿下从营帐中走了出来。 江屿眸色暗了几分。 几日未见, 此人却显得更加疯疯癫癫,神情阴鸷, 眼睛泛红。而右臂被布条挂在胸前, 显然是受了伤。 怎么?他扫视过众人, 恶狠狠地开口, 谁敢造反,下场与此人无异。 地上那秦上尉死不瞑目,鲜血染红了地面上一大片雪。 而在二殿下身后,更是站着一群手持利刃的军士,弯成一个牢不可破的盾形。 去你娘的,敢杀老子兄弟,看老子不一个士兵瞬间冲开阻拦他的手,拔剑就向前窜, 只是还未近身, 便被二殿下身旁的护卫捅了个对穿。 第二具尸体倒在了秦上尉身边,两人的脸恰好正对着,形成一种令人惊悚的对峙感。 还有谁。江驰滨恨恨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今连着死了两个人,便没人再敢贸然上前。众人低着头, 死死压制着愤怒,却也只能无能为力。 操。江屿身边那士兵实在忍不下去,就要拔剑冲上前,却被江屿一把死死按住手腕。 现在冲上去与送死无异。江屿轻声开口,想要报仇,何急这一时。 想杀了他吗? 声音低沉而温和,仿佛来自地狱的循循善诱。 想。 经历众人闹事后,江驰滨心情更加阴沉不定。 他闷头沉声大步迈进营帐内,喘了几口气。随即竟是猛地拔出佩剑,朝着营帐内一顿毫无章法地狂砍。 里面的动静隔着几层帐篷都能听得人毛骨悚然,众人颤栗,没人敢进去看一眼。 而此时,竟有一个全身通黑的人缓步走到营帐前,他微垂着头,连斗笠和面纱都是不透光的暗色。周围的士兵见他都恭敬撤身,为他让出帐口的空地来。 他是谁?江屿猛地坐直身体。 好像是北疆道长。那士兵解释,来给那孙子治伤的。他指指小臂。 江屿不言,那背影给他一种极致的熟悉感,让他想到一个前不久刚刚见过的人。 但若真如此,又未必过于巧合了些, 孙子小臂上的伤有多久了?江屿问。 大半个月了。听说箭上淬了毒,刚开始怎么治都不好。都说北疆道士极擅医术,便请来医治。 他来多久了?江屿突然发现不对。 大概四五天,怎么了? 没怎么,想起一些旧事。 道长。一旁的军士躬身行礼指着帐内,骇人的震响从里面传来,里面殿下他 未等说完,那黑衣道士竟是径直掀帘而入,仿若对里面骇人的巨响毫无察觉。 周遭人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而就在他进入的一瞬间,里面挥剑的响声戛然而止。 道长,道长见笑了。见到此人,江驰滨仿佛瞬间从疯癫麻木中醒过来一般,猛地睁大眼睛。 他堪称慌乱地收回自己的佩剑,将满地狼藉收拾归位,道长请坐。 那黑衣人坐在江驰滨塌前,用左手略显笨拙地将对方小臂上的绷带解下来,以便查看伤口。 道长,您这右手,是最近才伤的? 动作戛然而止。 是我多言。江驰滨再次赔笑着绕过这个话题,道长,我这伤还要多久能好啊? 那黑衣人抬起左手,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太好了太好了,多多谢道长。 那黑衣道长并未开口,即便是单手操作,一层层涂抹药粉的动作也快得令人看不清楚。 嘶这个药粉怎么这么痛,上次没有这个。 道长并未停手,反而用另一只小臂按住的对方的肩,手上动作加快,一气呵成。 良药苦口,也会痛。他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江屿在这个节点上忽然不告而别,夏之行气得放下狠话,说以后再不会主动踏进七皇子府内半步。 然而其间详情,夏之行实则比谁都清楚。可问题就在于,即使知道他去哪,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也没法以自己的身份插足半分。 他不是想走就走的萧向翎,而是包袱比家当沉的丞相。他与江屿算是私交,没法以丞相的身份公然护着江屿,助他做任何事情。 而江屿走后不过半日,另一则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却传进了朝堂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太子在战役中中箭惨死,而尸身竟无下落。 仅在一夜之内,几乎所有大臣都收到了这样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件。一张偌大的纸上,只有这短短的一行字。 这简直可以以惊悚级别相称。 且不说消息真假,就这能把信悄无声息,在一夜间送到每个人手上这一本事,这世上便屈指可数。 此时若是再往下压,反而会使这消息愈传愈烈,皇上干脆一纸奏折下放到北疆,明确要求将领回报详细的军情战报。 此时杨广已经被派遣带一波军士前去支援,而今情势只凶不吉,北疆又极少回信,便也无法再把军士将领外派边域。 不过两日,快马加急的军情便报了回来,上面是江驰滨的字迹:太子殿下于战役中被一箭穿心,医治无效。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皇上一口血喷了出来,已恢复多日的身体又瞬间垮掉。而此次病发竟比上回还要来势汹汹与莫名其妙,不出一天的时间,整个人面色苍白,开始吐血,虚脱得像是瘦了一圈。 京城下旨急召江驰滨速速回京,另又派去几名大将,而夏之行暂替皇上处理政事。 萧向翎擅自离京前去北疆,溜了个猝不及防,皇上怒极下旨将其捉拿判罪。 另一方面,京城急查信件来源。发现众人信中的字迹皆为同一人所写,而偌大皇宫中,竟无一人对此种字迹存有印象。 身为储君即将即位的太子身死,本已略微平息的党派内斗便又有复起燎原之势。 江驰滨身负重罪,前往北疆出征又损失惨重,登基的可能性并不大。而顺理成章地,便可能由三皇子即位。 三皇子性情聪慧,深得皇上喜爱,只是性子懦弱。若是想坐上那龙椅,还缺了些许魄力。 皇上卧床不起的几日,夏之行应着他的意思,严禁任何人谈论有关储君之事,更不允许相关内容的上书觐见,违者重惩。 江屿到北疆已有五日之久。 江驰滨发怒当晚,杨广一小波军队便到了军营。连夜与江驰滨及军师商讨应敌之计,毫不客气地将之前定好的攻占方略一一推翻。 众将士听闻,这才稍稍出了一口恶气。 小兄弟,自从来了这就没见你吃过东西,身体受得住吗? 没关系。江屿侧头看去,只见那士兵的铁碗中,除了平日里都会有的粮食,还多了几块肥肉。 杨广将军叫我们杀了几匹马。他解释道,你真不去吃? 江屿看着那肥得冒油的肉,摇了摇头。 二人正交谈,江屿却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他顿时抬头去看,却只见一抹黑色的身影在远处略过,继而迈进了营帐。 目光抬起的一瞬间,那黑衣人似是望这边偏了一下头。但距离甚远,其间又隔着不少阻拦,叫人只认为那一偏即回的目光只是错觉。 那诡谲的熟悉感再次传来。 道长的右手怎么了?江屿骤然问道。 只见那人左臂透露在外,被寒气冻成了不自然的潮红色,而右手却严严实实地裹围在黑色斗篷下,连个指甲缝都没露出来。 听说是受了伤。旁边的士兵答道,右手一直都不拿出来。 一直都这样? 你这么一说好像之前也没听说。士兵犹豫了一会儿,不对啊,传闻还说北疆道长擅长双剑,右手曾经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江屿眉头渐深。 身边那人并不觉得这是件大事,几口吃完了碗里的餐食,便随口道,今晚是个月圆之夜呀。 江屿眉心一跳。 哎这位小兄弟,我跟你讲,北疆这边都有一个传说,每月的月圆之夜鬼门大开,百鬼横出,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那是自然。江屿语气一顿,随即转过头去,眼神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但报仇报怨,可并不是只有鬼魂才能做。 继杨广之后,还将有几位将领前往北疆助援,近几日悬在空中的军心总算安定些许。 入夜,军营一片寂静,江屿只是靠在背后小憩了一会儿,并没打算睡太久。 而与此同时,一驾快马也远离京城繁华,孤身踏进这北疆孤傲的月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啾~ 第35章 江屿梦见自己走在大街上, 街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是一块他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并非是京城的街巷, 若非要形容,大概是处在半山腰的位置。 人们的穿着打扮也与如今有着很大的不同。 明明只是意向随意拼凑成的虚假梦境, 但江屿在其中却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真实感。 包括周围的景色,包括自己的感受。 他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周围的人哄笑着、彼此谈天说地,打着招呼。但无论什么人, 眼底都充斥着内心的恐惧与欲望。 每一个人,江屿都被迫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与邻居一起喝酒碰杯的男人, 脑子里在想怎么把他们家祖传价值连城的宝贝抢到手;他看见路边画符算卦的道士竟然最怕鬼神;就连路边玩闹的小孩都在想着怎么从家里偷钱, 然后跟小伙伴一起离家出走。 一种生理性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他不想抬头, 不想看见这些人的眼睛,不想在这个人群拥挤的集市上继续停留片刻。 他快步顺着街道朝一个方向走,但周围的人却仿佛越来越多。所有人眼底的恐惧一股脑涌进他的神智中,令他眼前发黑,甚至想把早晨喝的茶水全部吐出来。 无意间垂头,他看见自己胸前坠着一枚玉石,清亮透彻,泛着翠绿的光泽。 但它不是红色的。 茫然间, 他仿佛看见所有人都跟在他身边走, 笑着盯着他,眼神中的恶意却不加掩饰。 但待他猛地抬起头来时,又发现一切只是错觉。周围的人仍在旁若无人地欢笑吵闹,没人知道他的异能,也没人刻意收敛着自己心底的恶意。 他开始向前跑着。 但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只要有人的地方, 他就逃不掉。 下一瞬,周遭情况骤变,街上众人瞬间消失,上一秒还明亮如昼的晴空猝然阴暗,刺骨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而江屿也已经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倒在雨水中。 这个梦他做过太多次了。 十七年,无数次。 他知道有一个人会缓步走向他的身体,哑声说,你个懦夫。 他还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抬头,都会由于过度的痛苦与虚弱,只能堪堪瞧到那人的鞋履。 所以这次他干脆没抬头,也没挣扎,只是淡漠地浸在水中,看着狰狞可怖的出血量顺着水流冲走,陷入已经猩红的泥土里。 水流的冲势很猛。 江屿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或许是一段有坡度的山路。 那人走到了自己身前。 打在脸上的雨水骤然停住,或许是那人撑了伞。 江屿等着他重复那句话,但是沉默良久,他却只是无声地蹲下身来,将整支伞完全地撑在江屿身旁。 由于失血过多,江屿的感官变得迟钝,要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对方做了什么。 分卷(26) 他看见自己胸前的玉石浸在血水中,而那本是青翠碧绿的玉身,竟仿佛能被那血沾染一般,其中逐渐蔓延出艳红的血纹。 他努力地想瞪大眼睛去看,却无力地发现自己的瞳孔已经逐渐失焦,而一缕鬓发被雨水打到了眼前,带来酥痒又冰冷的难受触感。 那人伸手帮他拨开眼前碎发,指尖带着明显的硬茧,一寸一寸按过江屿额角的皮肤,似乎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颤抖到江屿即便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也难以忽视。 他忽然打了一个寒颤,猛地睁开眼睛。 北疆营帐远不比京城府上,夜半总有凉风渗进来,江屿便总会在身体稍冷之时忽然惊醒。 下意识垂首看向胸前,这才想起血玉已经交给顾渊,之前告诉顾渊,若是他要来找 梦中绝望消极的情绪还在胸口堵着,江屿轻声活动了一下冻得发僵的四肢,轻声走出帐外。 扑面而来的冷气逼得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帐外除了几个执勤的士兵空无一人。天上一轮圆月散发着姣美的荧光。 月圆之夜,百鬼横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此夜月圆。 江驰滨一个人躺在军营帐内,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若是靠近了看,不难发现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头部也不断左右摆动着,仿佛是受梦魇所困扰。 他枕边还放着一卷未合上的书页,上面写着准备报回京城的详细军情:一路军马被北寇埋伏,太子殿下胸口中敌寇毒箭,身亡。 在梦里,他看见帐门被掀开,继而一个人走了进来。 可能不是人。 他浑身是血,一身白衣早已肮脏破烂到看不清曾经的颜色,头发蓬乱地遮住眼睛,唯有胸口直直插着一根极长的羽箭。 你你别过来。江驰滨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就要伸手拔剑。 那人却突然开了口,嗓音与太子殿下毫无二致,只是一向温和儒雅的嗓音似是被鲜血与恨意阻塞摩擦,听上去格外嘶哑狰狞。 你还好意思写敌人射过来的箭。那血人说着,我亲眼看见,这箭是你从后方射来的,而你使用的羽箭与北寇使用的箭矢不甚相同,稍微一查就能看出破绽。你为了避人耳目,才要烧掉整个狭路上的尸体。 我我没烧,我最后没烧,我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 身后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吓得脸色煞白,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双手,想去焚烧榻边写了一半的卷册。 一股冷风侵入,他如惊弓之鸟一般向帐门外看去,却只见门帘被掀起一角,而门外竟是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诡异的声响,低声叫着,二弟 一遍又一遍。 他还没从刚刚可怖的梦境中彻底缓过来,听见这个声音险些吓得失禁,根本没心情去思考这声音是不是太子殿下的。 用颤抖的手披上衣服,他握过佩剑虚着步子往外走去。 是谁。他想问。 但他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紧到发不出声音,而小臂上的伤口更是疼痛难忍。 他打开绷带一看,白日里已经接近痊愈的伤口竟然全部挣裂开来,呈现出狰狞的紫黑色。 他顺着声音走出帐门。 本应在此巡逻执勤的士兵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却恍若未见。 那声音似是知道他走出帐外,便也从更远的地方传来,把他往偏僻的地方引。 而由于精神的极度压迫与崩溃,他竟鬼使神差地跟这那声音走了过去,似是唯有这样,太子的怨气才能从他身边彻底消失。 逐渐远离营帐,他走到了尸堆附近。 那个尸堆中全是从战役中捡回来的尸体,冒充太子的那具尸身,便是从这里面翻找出来的。 江驰滨又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根本发不出声音。 像是彻底哑了。 为什么会突然哑了。 回想到自己小臂伤口诡异的态势,以及这几天北疆道长娴熟厚涂上去的一层层药物,他心中突然有种可怕的猜想。 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令他再怀疑任何人。 在此时,尸堆后面走出一个人,江驰滨陡然睁大双眼。 竟与梦中那鬼魂相差无几。 本应是干净整洁的白衣彻底被鲜血沾污,满脸血迹,在夜色中几乎辨别不出原有容貌。 但若不是此时他已经被吓得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便应该不难发现,此人无论是声音、身高、体型,都相较太子有一丝差距。 我的尸体在哪。那人阴声开口。 江驰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想张口说话嗓子却哑着,连大喊呼救也没办法做到,急得面红脖子粗,浑身抖成了筛糠。 那人看他这幅模样似是有几分怀疑,你不能说话了? 他猛地点头。 为什么? 他摇头。 说不出就写。那人竟是扔了一份染血的笔纸下来。 他写得飞快,草书一般杂乱的字体透露出主人目前极端恐惧的心境,我真的没烧你的尸体,真的不是我烧的,它是真的丢了,明明明明我就让他们在营帐里好好看管的,但就凭空不见了。大哥大哥你不能杀我。 大哥?那声音低哑而讽刺,若你还认我这个兄长,又如何能将毒箭射进我胸口,转而又在卷册上写这是来自北寇的暗箭,又如何能因一己之私刻意掉入敌方的陷阱,而不管士兵死活。 江屿冷笑,继续道,你回头看看,这成堆的尸体,哪一个不是因你而死,哪一个不对你恨之入骨!若是他们与我一样死后有灵,必来讨你索命。 话语未落,似是有所呼应一般,一阵猛烈的阴风吹过,在空旷的雪原中似是响起一片凄厉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你要救我,我知道错了。江驰滨向前膝行着,想伸手去抓江屿的衣摆,却又不敢,十七年前那事,我也没把你卖出去,我们一起保有这个秘密。现在现在你也要救我,你不能 看到十七年前几个字,那人的动作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 江驰滨见此苦肉计法有效,瞬间面露喜色。 我当然可以饶过你,但你要做到一件事情。 什,什么事情。他的呼吸都激动得有些急促。 承认你做过的事情。江屿一字一顿,承认是你射箭杀了我,承认你在之前的军情上有弄虚作假,承认我的尸体被偷走了,而不是随便找一个体型类似的来替我,还有一点 江屿每说一句,江驰滨的面色就更苍白一分,他向来信极了鬼神之说,如今见太子鬼魂对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清二楚,甚至连他想找类似尸体冒名顶替一事都心知肚明,不禁冷汗直冒。 还有一点。江屿微弯下身子,诈道,十七年前的秘密,也一并和盘托出。 江驰滨浑身仿若被定住了一般,连手都险些握不住笔。若是将这些事情尤其是十七年前的事情全部坦白出来,又与死罪有何差异。 似是看见了他的怀疑,那人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伴随着残忍的审判意味,我现在只剥去了你的声音,但若你不按照我说的行事,我会逐渐拿走你的耳朵、眼睛、和心脏。 他低低笑了一声,让人浑身发毛,直到你跟我一起下地狱。 我写。江驰滨在纸上缓慢写道,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他死命压制下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竭力控制住笔杆,在纸上缓缓写下了关于太子中箭一事的详情。 字字沾血,句句诛心。 画押。那声音轻飘飘。 江驰滨刚想颤着手指按上去,却骤然感觉到不对。 如果面前这人真是鬼魂,又如何能拿着纸笔来逼自己画押;另外,若嗓子骤哑一事真是鬼魂作祟,那这个鬼魂看到自己不能说话之时,又为何会感到无以复加的惊讶? 被吓得拔凉的心肺忽然被满腔的激动与怒意所取代,他几乎是在瞬间猛地拔出身边的佩剑起身,直直刺向对面那装神弄鬼的人。 而江屿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动作。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拔出袖口中藏匿着的软剑,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径直对上了对方来势凶猛的刀锋,却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化掉对方仓促而散乱的剑意。 直到此时,江驰滨才猝然看清面前这鬼魂的真身,顿时震惊到无以复加。 江屿一个病秧子花瓶窝囊废,怎么可能会用剑! 并未给他反应的时机,江屿在收剑的同时顺势挽了个剑花,随即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对方的眼部猛刺过去。 这不是试探,不是周旋,而是箭在弦上,一击必杀。 那柄软剑犹如脱缰的烈马,犹如破空的鹰隼,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宛如地狱中邪恶的毒蛇终于展露出艳丽的花纹,吐出带有剧毒的信子。将一切伪装与假面狰狞扯下,只剩下一颗满含着恨意、血淋淋的心脏。 隐忍十余年的冤仇,全在此一剑。 江驰滨眼睁睁看着剑尖在眼前不断放大,身体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不能动弹分毫。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无奈与惊恐,生死危机与无能为力。 在生死攸关中,曾经挤得头破血流也要争取的那些身外之物,反倒像是个笑话。 他闭上眼睛。 噌。 近在咫尺的剑尖却忽然被一股无名之力弹开,一个细小的虚影在眼前划过。江屿遽然随着那虚影看去,只见它狠狠砸在地面上,弹跳翻滚了几下,最后停滞不动。 是一块极小的石子。 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评论~啾啾 第36章 几个月前, 这个石子弹开了江驰滨派来刺客的利剑救下了自己的命;而如今,这石子弹开了自己的软剑,救下了江驰滨的命。 他不会不知道情况。 这是明摆着要拦下自己。 刹那间闪过的的惊怒, 转而变为心脉中疯狂撺掇的无名之火,让那种诡异的焦躁感再次升起, 避无可避。 江屿剑头未落,依旧径直指向江驰滨的眼睛。而与此同时他偏头看去,一道黑色身影在月色中策马奔来, 马蹄踏起清雪,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初见场景恍若昨日。 江屿沉默地看着, 他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翻身下马, 而后迈步走了过来。 江屿浑身肌肉下意识紧绷, 并未放松警惕。 萧萧将军救我。江驰滨颤声求饶, 却被江屿一剑怼了回去。 江屿执拗地盯着萧向翎向前迈的步子,由于紧张唇角紧抿,下颌处还在微微颤着。或是由于在外面站得久了,他的眼尾和脸颊都染上一抹绯红,却在浑身的血污中并不明显。 他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受伤了吗?对方却猝不及防地来了这样一句。 这声音霎时被冷风吹散,听上去甚至沙哑得有些陌生。 江屿忽然觉得自己指尖有些发颤。这句话仿佛将压制情绪的闸门彻底炸开,满腔的酸涩便轰地四处炸开,令人眼前发白。 过了良久, 他才迟钝地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迹, 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甚至能听见颈部关节摩擦积压出的轻微脆响。 萧向翎站在距离他们较远的地方。 他昼夜不分地策马而来,当看到满身血迹的江屿时候,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倒流回心脏里面。 若是再走近一些,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冲动地拦到他们面前,夺下江屿手中的剑, 死死攥住他并不老实的手腕,叫他不能再挣脱半分。 恩怨与生死尚且不论,他只是不想让江屿手上,沾上一滴不干净的血。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在彻底没有之前记忆的情况下,连判断江屿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这件基本的事情,都变得无法实现。 那故人喜好干净,最厌弃杀戮,讨厌鲜血和尸体。 但江屿是个截然不同的小疯子,攻击与鲜血是他发泄情绪最喜欢的方式,他不在乎衣服是否会被弄脏,不在乎深夜是否会被梦魇缠绕。 但真的喜欢吗。 真的不在乎吗。 萧向翎。江屿哑声开了口,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不希望你插手此事抱歉。 萧向翎站在原地没动。 江屿垂下眼睛,故意没去看他眼中神色。 不知缘何,他竟觉得从那极其纯粹的眸子中,若是透露出丝毫厌弃与失望的情绪,大概都是一种极端的亵渎。 但与此同时,一股茫然的恶意骤然从心头升起。 地牢之中那句,我那位故人心善,所料单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不恶意揣测他人真心并非是殿下这般的周密之人瞬间在耳边鸣响。 萧向翎念着心底的一位故人,却又停滞京城并不出发寻找;对于自己,一边是敷衍打诨、屹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却又会在每次情急之时毫不意外地出现。 会递上裘衣,会刻意被挑去剑,会捻着杯盏轻笑,殿下觉得此诗为何意。 你不会信任他人,我教你。 江屿骤然明白,困扰折磨自己月余的焦躁之感究竟源于何处。 想通之后,他面上忽然显现出一种残忍而豁然的笑意。 这又如何? 他要亲手撕裂开皮肉,扯碎纷乱的线团,要亲自斩断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 萧向翎,你看。他笑着,缓缓抬起手中的软剑,随意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你看这样,我还像你那位故人吗。他笑意渐深,心善、单纯、从不恶意揣测他人真心,那他会这样吗? 萧向翎直觉不对,本能地想上前去阻止,下一瞬,脚步却陡然顿在原地。 江驰滨骤然浑身僵硬,凄厉地张大了嘴,却没发出声音。 分卷(27) 但那声音似是已然惊响,宛如一支凄厉的剑,笔直射向夜空。 江屿猛地抬剑,径直刺向对面人的眼珠。并未十分用力,深度不致死,但血雾却瞬间从伤口处迸发开来。 萧向翎仿佛听到一声迟钝的闷响,在脑海中宛如惊雷一般炸开。 而江屿竟还维持着侧头看向对方的姿势,唇角的笑意还未完全消退。猩红的鲜血猛地喷溅到他的脸上,他却只是微微眯起了眼。 整个人像是从地狱中走出来,凄美而妖艳的魔鬼。 但他似乎还觉得不够。 下一瞬,他竟是直接将软剑从对方眼眶中拔出来,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对方的领口。 鲜血疯狂地向外涌出,即使距离并不近,那刺鼻的腥锈味也遮不住地往鼻子里钻。 江屿自始至终没向江驰滨瞥去一个眼神,他死死地盯住萧向翎,紧握住软剑的手剧烈颤抖着,顺带着紊乱的呼吸,与骤起骤落的心跳。 这样还像吗?江屿语调陡然变高,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说不上是在狂笑,还是在哭。满脸的红色液体顺着下颌流下,将一切细微的表情都遮掩得完美无缺。 他再次将软剑猛地向前刺去,这次直接穿透了对方的喉咙。更多的液体迸射出来,把江屿本就被污血染湿的前襟变得更加鲜红艳丽。 呼通一声,尸体倒了下去。 与他身后那个巨大的尸堆一同,除了死相更凄惨些,看不出任何区别。 沉默了良久,江屿才似乎稍微缓过些许神智来,蹲下身,拾起一旁地面上散落的卷册,另一只手抬起尸体的小臂,握住他的指尖在那上面一按。 鲜红的指纹,所谓画押。 他似是想把那卷册仔细折叠好,塞进自己的前襟内。但他才发现双手抖得如此厉害,连画押的指纹都摩擦了几瞬,才成功印上。 他的手上、脸上、身上全都是肮脏的血迹,害怕弄脏那卷册,情急之中胡乱地把手按在身上擦,却越擦越乱。 那卷册就半开着摆在地上,江屿浑身是血,微垂着头半跪在它旁边,一时手足无措,显得荒诞而又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江屿想回头,想站起来,想立刻逃跑。 但他竟发现自己连抬起手指的力气与欲望也没有,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 如今浓重到无法接受的血腥气后知后觉地钻进鼻子里,让他有强烈的呕吐的冲动。 待他缓过神来之前,便已经撑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萧向翎的手拾起了地上的卷册。 他的尸体被偷了江屿突然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但看过卷册的对方,无疑能领会他话语中暗含的意思。 萧向翎蹲下身来,半蹲在他面前,却始终沉默着。似是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开场白,来打破这极端危险的气氛。 良久,江屿看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手帕,一点点擦拭掉自己脸上狰狞的血迹。 他的身体下意识往后缩,却终究强撑着停在了原地。 脸上的血迹已经有所干涸,无论怎么擦都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手帕不过在脸上蹭过一周,便已经遍染了污红的颜色。 江屿低着头,看不清对方的神态,但正就是这长久的沉默,让他心中所有不安的情绪冲到顶峰。 你说句话。江屿咬牙。 萧向翎手上的动作一顿。 你他.妈说句话。江屿握住对方的手腕,将其从自己面前不讲理地扯下去,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其实不用刻意动手去扯,就在江屿抬头的一瞬间,竟有两滴清澈的液体顺着下颌流下来,萧向翎已经停住了动作。 这是他第一次见江屿哭。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可以流得如此之快,快到几乎不经过眼眶内的酝酿渲染,甚至眼尾都没开始泛红,那眼泪便已经顺着脸颊不着痕迹地淌了下来。 一向理智而克制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平静地盯着江屿的眼,心底却已经乱成一滩乱窜的水。 你想听什么。他努力说着最贴合身份的话,尸体找不到,我可以帮你找。 我不要听你这个。江屿仿佛彻底打开了闸门的洪水,情绪来得一发不可收拾,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知道我在这? 未等萧向翎回答,他继续逼问,你为什么在不了解我的时候,就几次三番冒着生命危险救我?为什么会在发现我在宴会上下毒的银针,还选择替我包庇?为什么江驰滨几次三番找你针对我,都被你以种种理由拒绝?为什么要在雪天夜里等我?为什么要给我看那首诗?为什么为什么要故意被我挑了剑? 江屿语速越来越快,丝毫不给萧向翎回应的时间,又似是害怕对方的回应,从而一股脑将心底所有不安全部坦然供出。 你之前让我信任你,但我骗你说我会留在京城可你仍然知道我要去哪里,你甚至可以猜到我会来这里做什么? 他指着身后的尸体,哑声道,你早就能猜到,你并不感到意外是吧?那所以你过来,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你心里还在隐约着相信,我是你想找的那位故人? 江屿看着对方沉默的神态,心底变得愈发凉,是因为我们叫同样的名字?因为他胸口也有这样一道疤?还是因为我颈上挂着的那块血玉?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是他。 他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压制下本又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我不记得你,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即使我们有再多相似之处,即使是什么转世投胎的鬼扯,我们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咬牙道,别用他来拴着我,也不需要你因为他照顾我。 说完这一通话,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中。 唯有两人交接在一起的目光,证明着他们在听着对方说的话。 江屿发泄般地尽数说完,心底却近乎自暴自弃地涌上一种失落之感。 听了这些,对方大概不会再对他抱有任何期待,可能会感受到冒犯与愤怒,也大概率会离开这里继续寻找。 但另一方面,也不会再将透过他,看见另外一个人。 如他所愿。 不,你想多了萧向翎忽然开口。 他收敛了眸中的情绪,极其压抑着呼出了一口气,你不必有心理负担,也不必多想。 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我决心要效忠的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评论~ 第37章 之前皇上无论如何相劝, 萧向翎都以旧疾在身这个站不住脚的理由坚持拒绝。而如今二话不说失踪两天后,北疆竟有快马来报:萧向翎回了北疆,协助杨广重整军队, 抗击北寇。 朝堂上就翻了天。 有一半人说萧向翎目中毫无纲领法纪,丝毫没把朝廷放在眼里, 应严惩不贷;但另一半人说萧向翎抗击北寇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勋,虽未提前上报,但毕竟心向朝廷, 在眼前这战事动乱的关卡,还是任着他来为好。 而夏之行更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 江屿二话不说离开后, 萧向翎竟也紧跟着去了北疆。 江屿倒是能去能回, 但萧向翎这一去, 可是没什么回来的可能性。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而北疆产生的骚乱,丝毫不亚于京城内部。 先是发现江驰滨死在了尸堆面前,眼部和喉部各被刺了一刀,狰狞得看不出原本面目。还有人说昨夜似是听到江驰滨拔剑出营帐的声响。 绝大数人却是猜测,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月圆之夜怨灵们一同回来报复杀了人。 当日,萧将军一道军令便传了下来:禁止再提起江驰滨惨死之事。 江屿换了身衣服, 简单在冰水里洗了洗脸上和发间的血迹, 一声不吭地继续以士兵的身份混进军营里。 与他相处不错的那个士兵见他还在原来的位置坐着,便又过来坐在他身边。 怎么,昨晚没睡好,脸色这么差?那人关切问道。 江屿不太舒服地靠在了身后的营帐上,随后应了一声。 冰水洗过的头发还没全干, 如今便冻成了一块块结霜的冰丝,叫人头痛欲裂,难受得很。 哎这个是什么。那人瞥见江屿的腰间露出一个白色的小角,眼疾手快地把它拉出来,是姑娘家送的?你不会也有妻室啦? 他笑着端详着那一小块白色手帕,继而疑惑道,但是姑娘家一般不用这种手帕哎你别说,这个手帕特别像,像谁的来着? 江屿难受得不想搭理他,便任由他拿去看,只是闭眼靠在身后没说话。 不远处,萧向翎带着杨广例行各处询问军情,安抚士兵,正缓慢往这边走。 我想起来了!但我一定是记错了。 那士兵盯着萧向翎,呆愣愣说道,我怎么感觉萧将军也在看我,我一定是看错了 过了片刻,萧向翎终于走到这边来,大家都起身行了军礼。 在一片站起身来的士兵中,靠在地上眯眼的江屿显得格外突兀。 他身边那士兵紧张得冷汗瞬间就掉了下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查看着萧向翎的反应,一边偷摸着用脚碰他,给江屿使眼色。 只是他手上,还攥着那张还未来得及塞回去的手帕。 众人都为这地上倒的可怜娃捏了一把汗。 大概是感受到周遭骤然严肃起来的氛围,江屿轻微将眼睛打开了一条缝。雪原上野性的阳光在他眼尾筛上了一层细金,整个人看上去懒散而疲倦。 跟昨晚的状态判若两人。 见萧向翎来了,他竟连样子也懒得装,只是稍微抬起了头,与对方四目相对。 众人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士兵。 你。萧向翎轻微俯下身来,用指尖点了点江屿曲在地面上的膝盖,跟我来。 大概是要领回去挨军棍了,众人看着江屿的小身板,颇为心疼地想着。 但江屿压根就没吃他这一套。 干什么?他淡声开口。 萧向翎缓慢扫视过四周,将周围试探而好奇的目光全都压了回去,当视线扫过那士兵手里攥的已经洗干净的白手帕时,不作声地多停留了片刻。 江屿眉头一皱,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而后又觉得被众人偷摸看着浑身不舒服,便干脆起身跟萧向翎走。 对方将他带到了大将军营帐内部。 一掀开门,浓浓的热气便扑面而来,瞬间让江屿没了回头就走的心思。 大家都对你有几分印象,因为这几天就你没怎么吃饭。萧向翎端过来一盘热汤,上面漂浮着一小层清油,里面还带着几块夹着骨头的瘦肉。 行军在外,定没有在京城生活得自在,还得请殿下委屈一下自己。萧向翎语气随意,若还是冷,就自己去添两盆炉火,你不想被人发现皇子身份,别随便使唤军士便是了。你在这歇着,我继续出去走走看。 江屿盯着端过来的一碗肉汤,明显是特意做的。他着实不想给萧向翎再添麻烦,却又不喜欢揪着一件小事别扭着矫情。 他拿起勺子喝了一口道,多谢了,但是不用特意照顾我。我来北疆本就是私事,不能给你添麻烦。 私事。 换言之,他觉得萧向翎做这些,不过是效忠殿下的例行公事。 萧向翎走出的步子一顿,却也没过多解释。 自从昨晚过后,江屿胃里便一直难受得很,闻见肉味更是想吐。待萧向翎一出去,便放下勺子走到火炉边,半靠在塌上。 靠着几盆炉火,才给几乎要冻僵的身体带来一丝暖意。 一大早,他就托人将江驰滨画押过的卷册加急送回京城。不出几日,江驰滨射毒箭故意杀害太子的事情就会在京城传开。 下一步 他低着头,麻木地按了按太阳穴。下一步太难想,他只想先缓缓胃部刀绞一般的剧痛感。 这一歇,竟是直接睡了小半个时辰。他向来觉轻,帐外士兵轻声走几步都能醒过来。 天色已经微微变暗,北疆的傍晚来得极早。不过下午的时间,天边的红霞便在雪原上映成一片,仿若燃烧着的烈火席卷着蔓延。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走到桌案前,端起了那碗早已经泛凉的汤。 先是皱着眉把汤一口一口喝干净,然后闭着眼把肉吃光。起身的一瞬,差点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就在此时,帐口处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 江屿轻着步子刚刚掀开门帘,竟有一只通体乌黑的小鸟立刻飞了进来。 江屿抬手,它便栖在他的小臂上,小脑袋微微侧了侧,爪子上还捆着一小卷信纸。 他顺着帘缝在门外扫视了一番,发现并无旁人查看,这才背过身去,熟练解下信纸,随后将小臂探出帘外,那信鸽便倏地飞走了。 借着火炉的亮光,江屿看清了上面写的内容。 皇上病危,速归。 是夏之行的字迹。 不过六个字,江屿却盯着它看了许久。 直至用力到将信纸攥出褶皱,才将手掌缓缓摊开,将信纸扔进了火盆当中。 皇上病危之际,他势必要赶回京城。而此次最大的变数,便是太子被江驰滨陷害致死,而尸体至今下落不明。 饶是冰舌草这种神乎其神的传说,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个活人出来。 而若在此时回去,找到冰舌草与太子尸体一事,便是遥遥无期,难上加难。 江屿注视着火盆中的烈焰沉思,帐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 道长,二殿下现在不在帐中,今后也不必再劳烦道长前来医治了。一个声音传进江屿耳中。 江屿听此,骤然冲出帐外。 江驰滨昨晚突然的失声、小臂伤口无端恶化,使他早就对这位神出鬼没的北疆道长有所怀疑。 若是敌人的敌人,也能算是半个友人。 道长请留步。江屿冲着那将要离开的背影喊了一声,对方脚步一顿。 分卷(28) 既然来了,不如在帐内歇脚片刻再走。江屿说道,虽然二殿下而今不在帐内,但在下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道长。 道长似是有几分不太情愿,但最终还是随江屿走了进来。 他坐在江屿对面,浑身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江屿这才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清对方的长相。那人就连眼睛都被深深藏在了斗笠下,令别人完全看不出他的身份。 而江屿丝毫没掩饰自己探寻的目光,往他浑身扫视一圈,视线最终停在了对方隐在袍袖下的右手上。 早就听闻道长擅长双剑,武艺一绝。江屿问道,放眼整个江湖,又有谁有这个本事能将你重伤至此? 对方似是觉得这个问题无聊而无礼,并未回答。 江屿尽力压下心中那个不愿相信的猜测,低声说道,大概只有道长你自己罢了那道长又为何非要藏着右手,不愿示人呢? 沉默许久,那人却连头都没转动一下,活像一个入定的高僧,最终只是轻摇了摇头。 江屿几乎没了耐心。 他本就未期待对方给什么有信息的答复,只是想通过他的声音进一步推测其身份。如今见对方一句话也不愿透露,便也不再勉强。 正当江屿打算把人送走的时候,对方却突然张口说了一句话,令江屿起身的动作顿时僵在原地。 你的眼睛能看见什么? 连这声音都显然经过刻意的伪装,沙哑得不似真人,但江屿此时却完全没有心思注意。 你什么意思? 声音有些颤抖。 你的眼睛,可以看见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那道长始终低着头,斗笠紧紧盖住眼睛,但却仿佛能看见江屿一般,继续说着。 你身边的线也很乱,今生前世,关系交错乱得很。 江屿肩一抖,直觉刹那间整个胸腔都不可抑制地凉了下去,前世? 那人停顿了片刻,似是在思考如何措辞,人固有前世今生,但人却记不得自己前生的人事。可你不同,不记前世事,却为前世所扰。 这句话宛如最后一根稻草,压抑得人喘不上起来。 十余年来萦绕身边的梦魇,生来就带有的玉坠和伤疤,以及那人要找的 最不想面对的猜测成真,他紧紧攥住拳,试图用这疼痛来轻微减轻自己绝望的窒息感。 那我该如何与他两清? 他是所谓前世的自己。 但他们有着不同的记忆,不同的成长环境,不同的思维方式。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有何难。道长嗓音沙哑,你若认为他并不存在,又何来两清之说。一切的因果、缘分,都是人为强行拼凑,才能有那么几分联系。只有人去求缘分,哪有缘分抓着人不放手的道理? 江屿不想听这些大道理。 只有两点。那道长提醒道,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人,其一,不可妄泄天机;其二,不可动凡心。 如果违逆了其中一条呢? 对方终于抬起头来,只是整张脸依旧被围得严丝合缝,对江屿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你还记得你前世是为什么死的吗?他哑声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啾 第38章 江屿激动得牙关都有些颤抖, 他双目通红,压低声音恨恨问道,是那个梦。 又似乎怕对方没听懂一般, 又提高音量重复道,是不是我一直做的那个梦。 良久, 对方点了点头。 我不想梦见之前的事情。江屿颤声道,你有方法帮我吗? 那人缓缓摇了摇头,万事皆有其存在的意义, 也有很多因果是冥冥中已经决定好的。包括你会不会遇见他,包括昨晚你杀的那个人, 包括党羽乱斗之后, 最后能长远稳定登上那皇位的人我都看得见。 你 那人却突然站起身来, 朝江屿微微行个礼, 示意自己要走了。 江屿还想继续问,但却听见帐外的脚步声逐渐贴近,便也只能咬着牙没拦着。 黑衣道士走后不久,帐门又被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寒风进入。似是在外面待久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泛着红,一走进帐内,那冰冷的银质面具立刻泛起一层水汽。 江屿靠在火炉边百无聊赖地盯着火苗, 并未抬头。 你知道那道长吗?江屿忽然问道。 有所耳闻, 但也是第一次见。怎么,他刚刚又来过? 江屿没想扯谎,点了点头。 尸体有着落了吗? 江屿一愣,刚刚光顾着问自己,却没来得及试探太子身死一事。 没有。 萧向翎随手摘了面具放在一旁, 用袖口随意拨去头顶、和肩膀上覆盖的一层清雪。 江屿忽然觉得有些累,便半眯着眼看他。 不得不承认,萧向翎是个长相很出众的人。 宽肩窄腰,穿常服时显得不羁飒爽,着盔甲时又显得英气逼人。 五官有着极有特色的凌厉的美感,组合在一起又不显得刻薄生分,而帐内略显晦暗的光线无疑使那眸光更深邃几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个叫人难忘的长相。 你平时为什么总戴着面具。江屿问着,我们去山上送那姑娘骨灰的时候,你在石洞里讲的故事,那个鬼就是你吧。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萧向翎整理袖口的动作顿了顿,没承认,也没否定。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容貌却一直未变,所以才戴着面具,怕被旁人认出,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江屿说着,竟是不能自已地笑了出来。 若是一个月前,即便是萧向翎亲口对他说出这段话,他都不会相信。 但如今,他竟严肃认真地问着这听上去荒诞至极的问题,却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顺着刚刚道长说过的话,以及曾经显露出的蛛丝马迹,并不难推断出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而接受这一切的速度,比他原本想象的要快上许多。 对方眉峰微微皱起,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江屿继续问着,能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萧向翎整理袖口的手顿在原地,帐内的气氛随着这个奇怪的问题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他长什么模样?平日里喜欢吃什么?做什么?说话声音什么样?笑起来什么样? 江屿? 不想说就算了,随口问问。江屿错开目光,继续盯着火盆。 视线有些恍惚。 又过了许久。 我今晚要回京城。 夜里危险,明日我送你一程。 今晚。江屿执拗地重复了一遍。 随即又补充道,我自己回去,不麻烦你送。 趁着夜色,江屿翻身上马。 他没告诉对方夏之行来信的内容,也没解释自己要立刻回京城的原因。 唯一确定的因素是,两人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面。 北寇一天作乱,萧向翎便要在此滞一天,就算最后平定了北寇,或许也再不会来京城。 而他也毫无可能在北疆滞留。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路上小心。 似是上次马坠进河里的事件还记忆犹新,萧向翎围着江屿的马缓慢走了一圈,仔细替他检查好马鞍、脚蹬、缰绳,最后把缰绳递到江屿手里。 江屿拉过绳的一端。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对方要迈步上前,给一个礼节性的拥抱。甚至连手臂都呈微微张开的形状。 但转瞬间就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因为拥抱是友人之间的告别。 而他们的关系,仅限于殿下和将军。 江屿装作没察觉一般错开视线。果真下一瞬,萧向翎俯下身来,行了一个标准的跪礼。 两人结实数月有余,从开始时江屿隐瞒身份,到明争暗斗针锋相对,再到表面关系缓和,甚至像朋友一般切磋饮酒。 都从未行过如此正式的礼节。 意味如何,彼此都心照不宣。 江屿站着,看着对方发顶上又沾染了一层雪霜,甚至有伸手为他拂去的冲动。 但他只是僵硬地站着,听见自己问了一句似乎无关紧要的话。 你说过,我是你要效忠的殿下。 是。 江屿轻笑,现在是? 对方语气顿了一瞬,随即坦然道,今后也是。 江屿曾最厌弃利益相关的承诺与利用。 但如今,他竟在这真假难辨的承诺中寻到一丝满足的快感来。 那等你回京城。江屿随口说着,明知全无可能实现,我亲自出城接你。 对方终于没答话。 江屿一笑,翻身上马,扬起半人高的雪雾,又尽数落在了萧向翎的肩部面部。 马蹄声逐渐走远。 皇上收到北疆传回的卷案。当看到江驰滨在乱战中向太子射去毒箭,继而太子惨死北疆之时,气得瞬间几口血喷了出来。 再往后看,却是江屿自己写上去的。语句简练,大概意思是自己已将杀人凶手就地惩决,先斩后奏,愿回京城领罚。 又吐出来几大口血。 这回却是再也没救回来,当场就断了气。 江屿回京城之时,皇宫已经挂上了白丧。 一月过后,三皇子即位。 江驰滨杀害太子一事满朝文武都有所耳闻。江屿虽先斩后奏行为不妥,但也被看成是当时无奈之举,再加上夏之行一直在朝上替江屿说话,最后并未处以实质性的惩罚。 只是在府上禁足一月。加上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禁了没几天就被放了出来。 而顾渊明确地发现,江屿虽然只离开一周左右,回来后的性情却似乎变了不少。 像是一夜间沉稳了许多,原本是愿耍愿闹的性子,禁足期间竟是待在府上整日地读书、练剑,连话也没几句。 更令人惊悚的是,江屿从北疆归来,竟带回来一快白色的方帕。 江屿又让顾渊上街去买一把外貌精良的短剑,要求剑柄上刻有繁复花纹,刀刃不必开光见血,剑柄下还必须有一个能立得住的撑托。 顾渊把短剑递给江屿之后,便悄悄打量那块搭在案角的方帕。 姑娘送的?顾渊试探着问道。 嗯。江屿随意一答。 那殿下应该也对那姑娘有几分意思? 江屿在桌案上摆弄着那把短剑,没说话。 顾渊瞬间来了兴致,是什么样的姑娘会被殿下青睐?她长什么模样?平时喜欢做什么?吃什么? 江屿挑了挑眉,竟是认真思索一番,随即半真半假地答道,长相很好看,平时喜欢练剑,吃什么他想了一会,也不知道喜欢吃什么。 顾渊一愣,看来是个飒爽的姑娘。我就说嘛,这方帕无论如何,看上去都不像是中原女子的物品。这方帕偏大,质地又不是滑腻的丝缎,更像是男子 江屿刚刚摆弄好案上的短剑,其剑尖朝上靠着支撑托,如此便直直地立在桌案上。 还不等顾渊询问,他竟是直接拿过那块方帕,径直插到了那把短剑上。 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顾渊呆愣地注视着前一秒还完整的方帕,如今被短剑穿了对穿,固定在短剑中部位置,边角软塌塌地向下垂着。 殿下顾渊有些害怕,殿下究竟是青睐这位姑娘,还是 江屿并未解释,只是盯着那悬在半空中的方帕片刻,随即错开了目光。 顾渊,你可否听过宫中传过我的一些特殊言论。 顾渊喉头一噎,这可就太多了。 江屿在少年未长开时,容貌清秀俊美,乍一看有些男女莫辨的意味。又因为从小缺少父母疼爱,性情孤僻,从不向其他皇子那般有姑娘陪着玩闹。在居心不良的人口中传过几番,便是变了味道。 开始时传江屿有断袖之癖,包括许多拉郎般的诡异传闻。而就在萧向翎来京城不久后,传闻正闹得最起劲。 顾渊嗓子发紧,不说话又怕江屿生气,只得干巴巴地说道,传闻都不知有多少个版本了,说殿下有断袖之癖。 嗯。 顾渊一直觉得是自家殿下受了委屈,都没注意到江屿的嗯用的是降调而不是升调。 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压也压不住,殿下也没 知道我为什么没去反驳那些传言吗? 啊?顾渊没反应过来。 以前没反驳,是因为我不知道。现在没反驳江屿随身靠在椅背上,眯了迷眼睛,是觉得他们说得对。 顾渊纵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指着那方帕手都有些不稳,不是姑娘送的! 不是姑娘。江屿承认,看着对方的反应还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侧头看向顾渊刚刚端进来的热粥,里面特意掺了一些肉丝,便蓦地想起北疆营帐里那一碗来之不易的肉汤来。 但是比姑娘贤惠。他忽然补上一句。 本已经缓过神来的顾渊,面上表情再次崩溃。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啾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钱的耶啵 9瓶;隋唐 4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分卷(29) 第39章 江淇不知听谁劝谏, 即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封圣旨,要召萧向翎回京。 因为北疆传来消息,说萧向翎在那招兵买马, 大批囤积粮草,而百姓和军队更是一心拥护这位将军。 江淇刚即位, 根本不放心把这么大的兵权交给一个完全不将朝廷放在眼里的人。 毕竟萧向翎私自离京前往北疆一事,还在众人心里大大记了一笔帐。 七弟。朝堂上,江淇在龙位上问着, 你之前也曾前往北疆,另外满朝文武中大抵你与萧将军关系最为亲密。七弟觉得, 萧将军该不该回京呢? 一旁的夏之行眉头紧皱。 而今萧向翎手握北疆兵权, 众臣担心其有谋反之心, 而此时若有他人与萧向翎共战一队, 便极有可能在众人私下的议论中,被扣上同谋的帽子。 另一方面,大概是由于江屿容貌出众,而萧向翎一剑定疆北年少有为,二人关系又显得极为错综复杂,便总有些关于二人莫名其妙的禁忌流言,在宫中久传不息。 江屿无论如何也不能公然说出偏袒萧向翎的言论来。 而江淇正是依仗着这一点,才敢光明正大地问。 而在江屿回答应该回京城后, 对方又定会以你二人相交甚好为借口, 让江屿亲自写信叫萧向翎回来。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二人的关系远没好到那种程度。这无非是一种变相的挑拨离间,借刀收权。 却不想江屿并未按照常理出牌。 臣弟以为,大可安心留萧将军在北疆。 他无视周围不认可的眼神,继续说道, 臣弟与萧将军并无私交,便也不知将军为人如何,只能凭借客观状况和过往战果判断。 北疆战乱十余年无人能彻底平反,但萧将军可以;前些时日北寇作乱无人能镇压,甚至有两位兄长因此丧生,但萧将军前去后,虽尚未彻底镇压,但却能呈僵持平衡之态。我方不损失一兵一卒,招兵买马扩充军力,囤积粮草以备不时之需,又有何需要陛下忧心呢? 众人脸色时青时红,却又着实找不出理由反驳江屿,最后只能先暂时作罢。 那之后你对此有何想法? 果不其然,下朝后夏之行又来到他府上追问此事。 能有什么想法?江屿无奈道,我又不能叫他回来。 但也不能就让他留在北疆,是狼改不了吃素。他现在能消停几年,但几年之后,等到他兵马强盛起来,已经可以达到与朝廷抗衡的程度呢? 但我怎么感觉夏大人一直的意思,并非是担心他与朝廷抗衡,而是担心他会一心针对我呢。江屿皱了皱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哪有事情瞒着你!夏之行气得差点敲上江屿的头,你就说你们结识这段时间,你给他使绊子使了多少次,他表面上装得好看,心里能记不得?别的不说,就你假扮身份把他送进牢里,差点丢了性命那次,他能记不得! 他从头至尾说过会站你这边吗,江驰滨之前暗算你的时候,他向着你了吗?跟谁无非就是那些利益关系,怎么就不是个祸患。 江屿叹了口气,把半个身子都陷在塌上,一只小臂遮住了眼睛,良久才轻声道,野狼自然养不熟,是个祸患,我心里清楚。 但是在他有实际行动之前,去刻意针对他,我还是不认同。 你怎么 我做不到。 夏之行直直注视他许久,随即皱眉道,江屿,你是不是对他 江屿瘫在床榻上没说话。 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江屿突然轻声开口。 若是有一天,我们迫不得已兵戈相见,我不会有丝毫手软。刺出去的剑,也不会刻意收一分力。 又过了十几日,冰雪素有消融之势,正值立春,众皇子被邀请到御花园中赏春花,一同应邀的还有夏之行等几个权臣。 春寒料峭,扑面而来的风还有些凛冽的寒意,御花园中却已经丝毫不逊色地艳艳开了一片。 众人便坐在室外的亭子中观花饮酒。 这可是上佳的桂花酿。趁着侍女斟酒之时,江淇笑着开口,这坛桂花酿可号称天下第一绝,你们一定要尝尝。 清酒缓慢斟入银杯当中,仅是小半杯,便有浓郁的酒香与花香扑面而来,的确是坛好酒。 但听到桂花酿的一瞬间,江屿持杯的手轻顿了一下。 他向来不怎么饮酒,如今也只是借着春风,稍微抿上几口。 味道如何? 自是甚好。江屿笑答,仿若有春风在他苍白的眼角绽开,满园盛放都不及这一笑半分艳丽。 自是不好。江屿轻声放下杯盏,心里想着。 只因这也是桂花酿。 大概今后喝到的任何桂花酿,都要比曾经在将军府上喝的那一盏差点味道。 喝了几口便觉索然无味。此酒性烈,顺着喉管一路灼烧向下,似是将心肺也烤得焦躁起来,令人坐立难安。 江屿跟众人打了招呼,说要自己去花园里走走。 花园里的花大多五颜六色、招蜂引蝶,但江屿不知为何,就不喜这满枝娇嫩婀娜的花枝招展。 他似是忽然明白了若杨当年为何只喜欢梅花。 梅花清高、傲寒,盛开在北疆。若是在京城也能盛放,在花丛中绝对是一道单薄又古韵的一道颜色。 现在的北疆,定还是冰冷的雪天 似是酒性浓烈,江屿觉得头脑有些发昏,便侧身靠在树上。 脑子里忽然想起一句诗。 雪覆年关,不见蓬荜增色;几经迟暮,何问君之离途。 什么意思来着? 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似乎告诉他这句诗的人,最后也没具体说这句诗的含义。 他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殿下,七殿下。一个小侍卫跑过来,见江屿靠在树上笑,面色神情又不似喜悦,吓了一跳。 嗯?江屿敛了笑意,侧头挑眉。 刚才不注意,便有几片花瓣落在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上,配上这有几分迷离的眸子,最适宜入画。 殿下,有给您的书信。 我的?江屿诧异看向对方手里。 是一个偏大的信封,里面装的明显不仅是信,中间鼓出来一小块,显得奇形怪状,不伦不类。 是,驿童特意嘱咐,要亲手送到殿下手中。 江屿皱了皱眉,没伸手,是谁送来的? 是北疆萧将军送来的。那侍卫悄悄看了一眼江屿神情,见没发火,便试探着将手里物件递了出去。 多谢。江屿接过来。 那信封轻飘飘的,比一张纸重不了多少。 他下意识想凭借习惯将信纸横着撕扯开,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信纸翻了个,沿着封口仔细拆起来。 里面装的物件呈现在眼前,江屿顿时愣在原地。 是一封信纸,和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梅。 那梅花断口整齐,像是用利剑削下来的。断口边缘有些干涸,但明显是刚摘下来不久,加上快马送来的。 他又打开信纸,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展信佳。 一信一花被江屿端详了许久,等他回去时,一坛酒都快要见了底。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众人的话题似是从春花,转移到一个名为春花的姑娘,再转到夏之行家里一年前就到了出嫁年龄,却迟迟未被指婚的貌美姑娘。 等江屿回来,话题便全盘转到江屿身上。 我听闻父皇之前曾把夏大人家的千金小姐指婚给七弟,最后为何不了了之?有一人问道。 夏之行忙拱手道,此事是我不好。只因小女心中早有属意之人,性子又偏激任性,老臣怕日后会忤逆触怒了殿下,这才自作主张拒绝了此事。 江屿手里转着杯盏,看着夏之行的反应。 桌上众人,只有他与夏之行相处时间最久,别人看不出,但他却明显地感觉到,每当谈到此婚事之时,夏之行都表现得十分违和。 更何况,每当此时,江屿若看向他眼睛,便可在其中见到若杨的映像。 此事一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七弟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江淇说着,若是喜欢哪家的千金小姐,要记得跟兄长说。 江屿一笑,打趣道,不瞒皇兄,的确有这样一位。 是哪位千金小姐?她相貌如何?可会琴棋书画?喜欢做什么?吃什么? 夏之行颇为警告地给江屿一个眼神。 江屿继续插科打诨,可惜这位姑娘同夏姑娘极为相似,也是心中有属意之人,并不愿与我一同。 对方干笑了两声,看来跟七弟有缘的姑娘,心中都另有其人啊。莫不如为兄帮你参谋一二? 此事不急。江屿摆手道,不用劳皇兄费心。 江淇提起这话头,明显是心中有合适人选,而今被江屿一而再地反驳回来,脸色终是有些难看。 气氛有些僵持不下,便有一人笑了两声缓缓气氛,随即又转了个话题,北疆军士果真是萧将军率领最为合适。听闻前几日北寇山路上两面夹击,意欲偷袭,却被萧将军先料了个正着,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个话题实则并不适宜此时的场合,毕竟此山路极其适合伏击,此处也正是太子殒身的地方。 战捷是战捷,但是北疆传回的军情中却提了一句萧将军受了伤。 受伤?一直沉默着的江屿忽然抬头,什么时候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评论评论,啾 第40章 什么时候受的伤?军医一边给萧向翎处理左肩上的伤口, 一边问着,看上去都挣裂开好几次了,要及时处理才不会恶化。 一旁的温水盆中已经满是血污。 无妨。萧向翎背上已经冒出一层冷汗, 声音却依旧沉稳清晰,战中时间紧, 行军打仗,伤口怎能不裂开。 如今将军战捷,也该好好休息一阵了, 身体要紧。军医深鞠个躬,给将军的药中加了助眠的药引, 这一觉可能会睡得久一些。 萧向翎点了点头, 对方便退下去。 北疆日落早, 才时值傍晚, 营帐内便已是昏暗一片。萧向翎饮下塌边刚送过来的汤药,困意却没立刻涌上来。 前些日子战事紧,他便跟着将士们几天几夜没沾过枕头,如今骤然闲暇下来,却又倏然没了休息的欲望。 发呆一会,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包黑色的香囊,以及一块艳红的血玉。 血玉是顾渊之前交给他的那块, 他还一直没机会还给江屿, 对方也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问他要。 而那黑色的香囊显然是戴在身边很久,褪色得接近泛白,边缝处已经有线头参差不齐地冒出来。 他凝视了几秒,便将那枚玉石放进香囊中, 随即一并塞回自己前襟处。 玉泛着凉,带来明晰的触感。 这便一觉睡得昏沉,似是良久没有过如此酣畅而又无人打扰的梦境,他似是把很久之前的事情都梦了个遍。 在有关前世的猜测中,江屿的直觉向来准得可怕,唯一猜过的一句那故事中的鬼,是不是你,竟也是八九不离十。 月圆之夜,百鬼横出。 只是在三百年前的一夜,时辰还未到,玄门便骤然关闭。众鬼便都没来得及回去,只能以人类的形态游荡在街头,看谁人美心善就跑上去讨个饭。 他那时还是个不到半人高的小鬼,体型又比同伴瘦弱许多,胸部甚至能显露出皮下肋骨的形状。 他们都喜欢去最热闹繁华的街上去逛,但唯有这个最弱的小鬼喜欢去一个偏僻的街巷。去了也不想同伴一般四处走动,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坐在角落阴暗处,警惕地盯着四周。 久而久之,人们便都知道偏巷里来了个没人要的疯小孩。 只有那小鬼自己知道,他来偏巷,不过是想看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那人喜欢穿白衣服,喜欢笑,却又似乎没那么开心。平日里总喜欢坐在偏巷的茶肆中,却并不会抬眼去看路上的行人,也很少与人攀谈最近的政事和八卦。也和他一样,只是单纯地从天亮坐到天黑。 偶尔遇上结识的人,才会聊上几句。 小鬼还看见有一次,他在给别人装神弄鬼地看手相。 十几天过去。他从最角落的阴暗处逐渐移动,离那白衣服的年轻人越来越近。 直到有一天,白衣服似乎注意到他,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面上,朝他勾了勾手指。 他警惕地走了过去,没说话。 他明显地注意到,对方在与他四目相对之时,出现了极为明显的怔愣。 我会看手相,帮你看看?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跟他的眉眼一同温和,极易使人卸下防备,与他亲近。 但他没伸出手。 那人并未介意,脸上甚至一点嗔怒也没表现出来,只是继续持起桌案上的茶盏。他的指节修长而干净,比那润亮的瓷器还要赏心悦目。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人没问他家住哪里,父母是谁,为何一人在外这种无聊的问题,而是问了一句,你最害怕什么? 没什么害怕的。他坦然答。 此地向来干旱缺雨,而近些日子更甚,田地已经趋近干裂,庄稼更是颗粒无收。路边的店铺纷纷倒闭,人人眉间都浮着愁云。 后来村民们请来了风水道士,来人掐指一算,闭眼说道,此旱灾乃是阴阳无间带来的天堑,只要把流散在人间的小鬼烧死,便可以解除此灾。 他还交给村民们一些法器,专门针对能力不强的小鬼。 分卷(30) 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与所有同伴一同被麻绳捆着,而周围摆满成堆的柴草,将他们圈得密不透风。 平日里面带微笑的村民们都手中握着火把,火光映照出他们愤怒且憎恶的表情。 他感觉自己要被烤得昏过去了,众所周知,他们最怕火。 就在村民们将要把柴火扔出去的前一刻,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 那声音不复往日的温雅动听,夹杂一层明显的怒意。但他却完全想象不到那人发怒时的神情。印象中温和、那么喜欢笑的人生气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那不是整天坐在茶肆里,会看手相那个人吗?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 你管什么!一人站出气愤道,就因为这些小鬼,我们庄稼颗粒无收,家里人都吃不上饭,老人孩子都快饿死了! 众人本还存有几分愧疚与同情,听到这话,便也都理直气壮起来。 求雨自有求雨之法,降鬼自有降鬼之道。况且鬼并非皆为恶意,无冤仇却要对其烧之辱之,赶尽杀绝,此又为何意? 与往日全然不同,他周遭气质变得冷冽且愠怒。即便看上去并没什么攻击性,大多数人仍然噤了声音。 那又应该如何处理?有一人依依不饶,你若有办法让他们回到该回的位置,我们便不烧人。 那年轻人犹豫片刻。隔着层层火光,只能看见他的一身白衣宛如被风吹起,在火焰中摇曳,却并不烬灰。 好。过了许久,那人缓缓答道,我可以帮你们。 绳子被解开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有多处烧伤。同伴们吓得仓促往回跑,只有他没走,站在原地看着那年轻人一遍遍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将每个人身上的绳索解开。 对方也注意到了他,笑着催,快回去吧。 火焰的余温将那人的额头热出一层薄汗,淌进鬓发中,消失不见。 我不想回去。他忽然开口。 白衣服动作停顿了片刻,再回过头去时,嘴角已然没了笑意,不回去,你去哪? 我能跟你走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不缺祖宗照顾。 他皱着眉,执拗地跟在白衣服身后,不离开,也不开口。 真不走? 待所有人都走光,傍晚的山上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地乌黑的灰烬。 不走。 这座山前面有个石洞。白衣服向前指着,里面又潮又冷,以后每天的柴你捡,火你生。对了还有白衣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里面只有一个石塌,是我的,你睡地上。 走不走? 不走。 白衣服特意出去摘了草药,捣碎后覆在他被烧坏的伤口上。 现在他半躺在唯一的石塌上,对方坐在地上捣药。一旁燃着一堆旺盛的火,也是白衣服出去捡的柴。 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过来。那人招呼道,药敷上去会有些痛,你忍一下。 这个药叫什么?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含思草。那人挑眉,但却没有相思之意。 能问你几个问题吗?敷完药,他忍不住开口。 不能。 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服用树枝在地上划出几笔,江屿。他念着。 江屿抬头,看见对方竟没看向地面上的字,反而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好笑道,你看我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他紧盯着对方的面孔,问着。 江屿的眉眼末端恰到好处地轻微垂落,看上去显得儒雅至极。长而密的睫毛也随着眼睛的形状向下遮掩着神色,在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小圈晦暗的影。 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那些人看上去很喜欢你,但并不喜欢我们,你又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救我们? 江屿被他的逻辑彻底逗笑了,笑够之后又转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带着几分探寻,又有些迷茫的怅然。 小东西,别人的喜欢能当饭吃吗? 草药渗进伤口中,他嘴角狠狠地抽搐一下。 你真的什么也不怕?江屿又问了一遍。 不怕。他回视,你是能从我眼睛里看到什么东西吗?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江屿忽然朗声笑起来,你看我的眼睛,能从里面看到什么? 他不知道对方是在逗自己玩,认真地凑上去看,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湿润的眼白仿若淡然的水,水流被中间黑色的眼仁滞住,进而眼波无法肆意流动。而在那黑色瞳孔的正中央,他看见了自己快要贴上去的面孔。 他吓了一跳,身体几乎弹了回去,我看见我自己。 对方见他模样笑意更甚,从你的眼睛里,我也只能看见我自己。 他半信半疑。 笑够了,江屿半眯着眼睛靠在石壁上,淡声说道,我能看见别人害怕的东西。 他眉心一跳。 心底似是有一份念头在疯狂向外冒,他几乎立刻明白江屿为何总喜欢一天到晚呆在人少的偏巷,坐在茶肆前,并不抬头看人,也很少与人交谈。 这种能力,大概并不会令人舒服吧 既然能看出来你还问我?他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那你说,我最怕什么? 对方的笑意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矛盾而复杂的神情。 隔了良久,江屿才缓缓开口,就是因为我看不出什么,所以才只能看见我自己的映像。 良久,他又加上一句,你有着我见过最干净的眸子。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啾 第41章 吾心甚悦之。 江屿低头看向桌案上的卷宗, 每天一遍例行地翻着,如今几乎能将每一封信上的内容倒背如流,却依旧没找到任何突破口。 若杨通敌的证据是如何伪造出来的? 太子殿下的尸身到底为谁所偷, 又藏在何处? 若杨信中提到的冰舌草要到哪里去寻? 江屿缓缓揉着眉心,视线习惯性地落在桌案的左上角, 那被短剑贯穿的方帕便赫然映入眼帘。 时不由得有些怔愣。 若是去问他,或许 殿下。外面传来一个陌生青年的声音,顾小公子令我把晚膳给殿下送来。 话音刚起, 江屿便熟练地将卷案放回原处,咔嚓声, 床下的关卡闭合。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语气略有不悦, 顾渊自己怎么没来, 今日怎么送得如此晚? 外面那青年忙不迭说抱歉,解释说顾渊身体不适,这才让他来代送。 没关系,进来吧。江屿点燃桌角的火烛,轻声道。 似是由于紧张,那青年的脚步声有些慌乱,窸窸窣窣终于走到房门前。 殿下可否帮忙开个门?那声音抱歉道,手上端的东西太多, 实在空不出手来。 那你稍等。江屿说着, 竟是吹灭了烛火,无声起身,随手抖落出藏匿在袖口中的软剑。 即将走到门口推门的片刻,他却忽然顿住脚步。在距离门口处约一米远的地方,用软剑另一端巧妙挑开了门。 软剑碰触到门把手的刹那, 情况骤变。 门外成片瓷器碎裂的声音叮叮咣咣地接连响起,而与此同时,屋顶的泥草被蛮力破开,把剑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狠狠插在了门口内侧的位置。 若刚才他没用软剑去挑门,而是伸手去开门。那如今这把长剑将插进他的肩膀,而非地面。 个通身黑色的人影紧随长剑从檐顶落下,带下片碎石与灰尘。 江屿早在刚刚第一声响起时极速后退,隐匿在屋侧遮蔽性极好的暗处。右手紧握软剑,而左手探到腰间,摸出一根极细的银针。 正是宫宴当晚,刺在丞相手臂上那根淬过毒的针。 如今,江屿刚刚熄灯的优势便显而易见,黑暗中江屿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完全先占上风,就等着那黑衣人转身寻找,继而掷出银针。 但对方并未如江屿料想一般行动。 落地后,他并未搜寻江屿的身影,而是径直冲向床榻。 江屿陡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立刻飞身提剑阻拦,两人都尽失先机,只能面对面地强行抵抗。 在狭小空间内,江屿的身法本该占优势,但他却发现对方的招数与他有种诡异而微妙的相似感。 看着对方浑身被黑衣围得严严实实,江屿瞳孔微张,心中顿时泛起一份令人心寒的猜测。 而对方出剑极为迅捷狠厉,就趁江屿那半瞬的晃神功夫,对方已然格挡开江屿的身形,个箭步冲到床榻前,提剑就要向下砍。 对方本意就不在江屿,而是塌下暗格中的若杨案件卷宗! 情急之间,江屿根本来不及出剑抵拦。在掷出毒针、与旋身以肉身挡剑之间,他心念一转,选择了后者。 而就在他侧身旋体,堪堪将自己夹在长剑与床榻之间时,对方动作戛然而止。 剑尖在距离江屿眼前几寸的位置陡然停住。 但剑尖停顿的那一瞬间,江屿竟觉冰冷如潮水般瞬间蔓延过自己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他在赌。 而最不愿承认那个猜测成了真。 对方大概并未猜测到江屿会如此阻拦,但两人打闹之声甚大,不会就会引来更多的兵力,到时便是插翅难逃。 对方猛地收剑转身,随即飞快踏步冲出屋外,顺着檐顶踏了几下便没了踪影。 江屿追到门口去看,只见刚刚来送晚膳那个青年已经倒在地上,餐食洒了地。他的脖颈以一个十分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而胸口竟是直直插着根长长的羽箭。 顾渊在哪?江屿朝着前来的侍卫问着。 每个人的回答都是没看见。 找。 是,殿下。 江屿有些疲惫地靠在门框上,眉间皱着,看着卫兵们拖走尸体,再将门前的血迹清理干净。 愈发烦躁起来。 第二天一早,上朝前,夏之行便行色匆匆来到江屿府上探望,见其并未受伤,这才舒了口气。 怎么样?他焦急问道。 没受伤,没丢东西。大概是昨晚宿没睡,江屿脸色有些差。 早就听说此事,刺客有何特征,你可还记得? 江屿回忆片刻,跟我差不多高,浑身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剑术不错。查探如何,可有发现? 暂时还没有线索。夏之行皱眉,按理说他们不应悄无声息地潜进皇宫中行刺,又能不着痕迹地扬长而去,但的确所有追兵都追丢了,现在仍在京城搜寻。 他们? 不止一个。夏之行神情严肃,昨夜保守来说,至少有五具尸体。 江屿心脏忽地猛跳了下,种不安的感觉倏然升起。 那些尸体,等会带我去看下。他目光扫过塌上,说了这样一句。 五具尸体被排成排,高矮胖瘦男女皆有。 令人惊悚的是,他们每人的胸口,都直直插着根长箭矢。 能否摸清这些箭矢来历?夏之行问向旁的人。 回丞相,此箭为我军所制,其体长而坚,能耐酷寒,多用于北疆军队。 江屿挨在夏之行身边,突然伸手拽了下对方袖口。而待夏之行转头看来之时,又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伸手按向第一具尸体的脖颈正是自己府前的那具。 脖颈断裂,另外四具尸体除了箭伤也有其他伤口,箭伤看上去有些多余。江屿回头看向夏之行。 丞相大人,七殿下。位官员拱手上前行礼,五具尸体胸口处都没有过多的血迹,初步判断凶手是在他们死后再放的箭,的确有些多余。另外杀害五名死者的方式有很大不同,看上去并非是一人所为。 江屿仔细回忆着昨晚那黑衣人潜进房中,直冲床榻而去的举动,身体仿佛过电一般,立刻回头嘱咐道,拔箭,看箭头是否带字,还有 还有是否带毒。 想到什么了?趁众人验箭的空隙,夏之行走到江屿身后,为何要验毒? 江屿深呼一口气,骤然联系起来的线索让他头皮发麻。 我曾与你说过,江驰滨小臂在北疆受了伤,每天有个身着黑衣的人前来医治。而太子殿下的死因,便是胸前那一箭。 这两件事情有何联系?夏之行陡然睁大双眼,你是说 江屿侧过头来,我是说,昨夜到我府上偷袭之人,和北疆那位黑衣人,还有沈、琛前辈,都是一个人。 在北疆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人有十分熟悉之感。而在昨晚交手时候,他的剑法我绝对不会认错。江屿轻吸一口气,就是沈前辈。 在北疆之时,我就怀疑他实则是以治伤为借口,给江驰滨下毒,就算最后我不动手,他也活不了多久。昨晚他的目的也并非在于我,而是若杨一案的卷宗。江屿话音一顿,他的指向,直未离开太子殿下。 分卷(31) 夏之行沉思,并未开口。 还有事。江屿抬头,夏大人可听闻过冰舌草物? 提到此物的瞬间,夏之行眸中骤变,不出江屿所料,又是若杨的映像。 足以说明两件事 夏之行知道冰舌草,却一直讳莫如深; 若杨的死因与冰舌草相关。 殿下,丞相大人。身后的人唤道,五具尸体的箭矢都检查过了,箭头没有字体,但携有剧毒。 什么毒? 战场上常有淬毒箭之用。 果然。江屿跟夏之行耳语道,这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恐吓。 先皇早就料说,江淇机智聪颖,却性情胆小懦弱,差了几分帝王应有的狠劲。 如今其即位没几天,皇城便出此悬案,更是霎时慌了阵脚。或许是之前被人特意叮嘱过,他刻意做出沉稳的样子来,但在看到尸体的时候,还是显得紧张而惶恐。 七弟,昨晚其中案就在你府上发生,你对此可有何猜测? 臣弟以为,此人是太子殿下的效忠者。 此言出,四下哗然。 此人乱杀无辜,手法凶残,而太子哥哥性情忠厚仁慈,七弟何出此言? 只因太子殿下的死因,正是被支毒箭正穿心头,而尸体至今未有着落。如今这五具尸身无例外,都是胸口中毒箭,毒是北疆军用的毒,箭是北疆军用的箭。其意何在,无需多言。 江淇脸瞬间煞白,七弟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找不出太子哥哥的尸身,他就他就会直动手? 臣弟不知。江屿拱手,我们只能加强皇城夜间的军队防守,让他再无可乘之机。 你说得对。对方抬起略有发抖的手,加强皇城内的防御,增加守夜的士兵。 待人群走散,江屿这才又走上前去,对江淇轻声说道。 臣弟认为还有点没考虑周全。 快请说。 太子殿下死因的凶手并非是我们,但这些人却要选择在皇城恐吓,此又为何意? 你是说 种可能的原因,是单纯进行报复恐吓;第二种,是希望我们可以帮他找到太子殿下的尸身,并依礼法厚葬;第三种是那人或许通晓些许奇闻秘术,此举是为了使太子殿下复生。 提到第三种可能性时,江淇眼睛骤然睁大,其中的惊悚难以掩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y.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大师。那冰舌草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可知它之后的去向? 皇宫内,江淇在那道士面前来回踱着碎步,神情焦虑万分, 我令军队在夜晚严加巡守,可那些人不知有什么本事, 总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 他激动得面色发红,浑身颤抖,大师, 如果你还不打算告诉朕冰舌草在何处,皇城的杀戮又要如何停止? 对方眉头紧锁, 江湖上共有三支冰舌草, 每支出世都必将带来杀戮, 就算北疆神女将第三支合进了双剑的机关中, 也难以阻止。 江淇大声反驳,争抢冰舌草的人命是命,难道皇宫中那些无辜惨死的侍从的生命就如同草芥吗?大师,你既能算出冰舌草所在之处,只要我们率先拿到,便可占得先机。 那人缓缓摇头,声音依旧细而尖锐,陛下, 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我就是天!江淇咬牙说道, 压低声音,眼角泛红,你可知道,若是他们率先拿到冰舌草,而太子复生, 那这皇位这皇位又该是谁的! 对方低头没说话,似是在权衡利弊,许久才重声叹了口气,陛下,我只能告诉您,这冰舌草,如今就在这皇城之内。 江淇微微睁大双眼。 话音未落,却只听轻微的一声脆响回荡在大殿当中,转瞬即逝,听上去竟令人毛骨悚然。 只因二人谈话内容极其私密,江淇特意支走了附近的所有巡守卫兵,这个声音不可能是侍女侍卫们传出来的。 联想到昨夜的案件,江淇瞬间浑身泛寒,情急之间竟是将佩剑拔了好几次才出鞘。 是谁在装神弄鬼!他颤声喊着,给朕滚出来! 下一瞬,竟仿佛照应着他的话一般,一根羽箭竟然从龙椅的底部径直射出,直奔江淇眉心而来。 利箭破空的锐利声音响起,江淇霎时被吓得魂飞魄散,那箭矢速度极快,他根本来不及侧身躲闪,只能惊惧地看着它下一瞬即将射向自己的眼前。 而就在羽箭出弦的刹那间,竟有一团人影破窗而入,角度精准地指向站在原地傻眼的江淇。 几乎在箭矢飞来的同一瞬,破窗而入的人撞在江淇身上。 这股蛮力使得江淇退后几步,而那羽箭则正巧深深刺进了那团人影的前胸。人影从半空中径直摔在地上,正巧停在江淇身前。 江淇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尸体,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脚下都站不稳。 直到身边的道士冲着窗外喊了数遍救驾,外面守兵纷纷涌入,他这才缓过些许神智来,被人搀扶着看向那倒在地上的血人。 正是他的一个贴身近侍! 与之前几具尸体别无二致,除了胸前的箭伤还有其他致命伤。显然是死后才被人从窗外抛进来的。 而刚刚的场景无论如何都令人毛骨悚然且不说杀手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羽箭置于龙位之下,就连射箭和抛尸的时间、与角度的绝对精准,都令人脊背发冷。 刚刚我们说话,他们也一定都听见了。江淇声音颤抖得几乎连不起来,那羽箭都能藏在我龙位下面,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你们这群废物,什么都拦不住! 他用剑尖指着四周跪在地上的守卫兵,给我昼夜不停地找!但凡遇到可疑之人格杀勿论,一个也不能给我放过! 与此同时,月色中一个周身雪白的身影顺着墙边溜走,眨眼间便消失在无边的黑暗当中。 次日清晨。 由于昨晚堪称惊悚的事件,江淇几乎一夜没睡。上朝的短路上依旧脚步虚浮,眼下发青,联想到江屿前几天提出的猜测,更是惶恐难安。 七弟。他微侧过头,对跟在他身后半步的江屿小声道,昨日夜里,你可听闻什么特殊声响? 江屿看见对方压抑的恐惧,却只是淡声一笑,昨夜安静得很,并无奇怪声音。怎么了?可是那凶手又在作案? 没有。江淇面色一白,堪称惶恐地答道。 江淇不可能将昨夜杀手潜到大殿中、窃听到冰舌草一事向外说出,但又对刺客将矛头逐渐针对自己一事感到惊恐。 七弟。他再次回头开口,语气又放温和些许,上次你曾说过第三种可能,他们想令太子殿下死而复生一事。事发之时你恰在北疆,可有何异闻举止? 江屿轻微怔愣了片刻,随即轻笑起来,皇兄切莫说笑,人死不可复生,皇兄身为一国之君,可切勿因为鬼神之事弄偏自己理性的判断。 江淇身子猛地僵止,身后跟随的众臣步伐也随之停住。他抬头看着江屿温和微笑的神情,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江屿哪是在正经回答他的问题,分明是在调侃他涉政无能,盲从鬼神之说。 但抬头一瞧江屿的神色分明是温和而又顺从的,又让他觉得这种想法不过是他的揣测与臆想。 江淇微甩了袖口,快走两步跟身后众人拉开距离,抬步迈上玉阶。 而今火烧眉头的不仅是北疆的战事,还有太子的尸体。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在他心底就是一份巨大的隐患,随时都有崩塌沦陷的危险。 江屿。他忽然想到什么皱眉道,你在北疆之时,有没有注意 注意什么?江屿一直跟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却听得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而对方的脚步又顿在原地。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大殿入口处,只需推开门便可进入。 而就在门开启的一瞬间,江屿却忽然闻得一股奇异的味道从里面传来,走在前面的江淇竟是堪称仓惶地向后退了几步,险些撞到他的身上。 江屿下意识屏住呼吸,凌厉的视线猝然扫向殿内,却也在看见殿内景象的刹那间瞳孔涨大,浑身紧绷。 本是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四周竟是挂着白色的丧带,而大殿正中央赫然摆着一副木质棺材,那奇异的怪香便是从那棺材中传出来的。 江屿霎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出现在棺材中的人,极大概率是在北疆遇害,而尸身至今尚未被寻到的太子殿下。 而众人的想法显然与他大致相同,周围响起一片嘘声,场面继发骚乱而难以控制。 若真是太子殿下的尸身能被人寻到,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上朝的大殿中,那宫内将毫无安全性可言,人人自危求自保,情势将不堪设想。 情急之中江淇总算机灵了一回,他朝身后众人摆手示意不要跟进来查看,随即命卫兵护驾大步走进殿内,大有英勇就义的风范。 但从江屿的角度却明显可以看出,对方的肩膀几乎抖成了筛糠,步步谨小慎微,仿佛踩在□□之上。 众臣都听命退下,唯有江屿直直站在殿门外不肯离开。他目光死死盯住江淇缓步向前的背影,看他走到棺材附近,伸出颤抖的手即将碰触到棺盖。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那瞬间骤然在心底升起,他忽然提剑甩开殿门口的卫兵要跑进去,却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 就在江淇手碰触上棺板的一瞬间,棺材正下方的地面轰然炸裂,砂石金玉随着爆破的气流迸溅出来,而与此同时,棺内竟是燃起了熊熊烈火。 里面传出江淇惊恐的尖叫声,众卫兵手忙脚乱地冲进去护驾。众大臣站在玉阶下方看见这突发情况顿时手足无措,呆愣在原地。不知是谁先喊了声快取水救火!,众人便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四下跑散。 江屿注意到身后的骚乱猛然回头,却只见阶下乱作一团,已经无法考证是谁先喊出的那句取水救火。仓促之间看见卫兵们正试图阻断殿门口的火势,并送进去一条湿淋淋的毛毯,便于让江淇毫发无损地跑出来。 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一瞬,江屿心念一动,从卫兵们刚刚从大火中清理出的一个缺口处猛冲了进去。 燥热瞬间裹挟四肢百骸,耳中只听得见烧焦的噼啪声,连身后人大喊他名字的声音都渺不可闻。 他由于四周的高温被迫眯起眼睛,看见地面的裂纹以棺口处为中心向四周炸裂开来。而尽管肆虐的火舌几乎舔到了棺木上,那口棺材却完好无损地摆在殿内正中央,没有丝毫破损。 他听见身后人往殿内泼水的声音,甚至有小半桶故意泼到他的身上。就在那冰冷而晃神的瞬间,却突然有一段不属于他的陌生记忆猛地窜进他的脑海,令他眼前一白,身体径直僵在了原地。 眼前依旧是一片火海,不过周遭景象骤然翻转,从这大殿中转换成室外的空地。 火焰在中央的草堆以及柴火上肆意地翻滚着,有一群近似村民的人围在四周,而那火焰正中心处,竟是绑着一群人! 似是注意到他的到来,村民们纷纷回头看向他,那目光中有怜悯,有愧疚,还有不加掩饰的恶意与憎恨。 而与此同时,火焰中被捆绑的人也一同向他看来。 大部分视线都被明亮的火光所阻挡,但江屿却莫名觉得那目光灼热而刺目,如此似曾相识,仿佛要从他心底强行拉扯出什么东西一般。 心底一份陌生的情愫冲动着破土而出,江屿却始终不知道这份莫名的心悸来源于何处。 他是谁? 他又在哪? 哗啦。 又一大桶凉水泼了进来,江屿猛地缓过神来,这才发现周遭的火焰已经席卷到十分危险的程度,甚至已经缠上了自己的衣角,却因衣物泼水后的潮湿而停滞在原地。 这回他清晰地听见外面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有几个卫兵已经准备好要冲进来。 江屿没再犹豫,他用手猛地掀开滚烫的棺板,在看见棺材内部的一瞬间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卫兵也在此刻冲进来,将一张浸水的毛毯披在他身上,立刻护着他逃了出去。 江淇仍然没从刚刚极度惊吓的余韵中缓过神来,瘫坐在一旁面色煞白。 众臣皆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在一旁乱糟糟地安慰着。 殿下,您没受伤吧,我府上还有些治烧伤的药材,可以 江屿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人正低头笑着与自己讲话,而他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无妨。江屿回礼,太子殿中起火时,更猛烈的火势也进去过。 经江屿这么一提醒,众臣便又想起他之前冲进火场中救人一事,不免感慨唏嘘。 七殿下与太子殿下素来交好,可惜 七殿下曾在宴会中误饮毒酒,曾在火场中闯入救人,却都毫发无损,定是上天有佑。 江屿没回应,脑中却霎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皇兄。他回身对着江淇说着,刚刚在火场内我打开了棺木。 这次他没行礼,甚至连语气都没显出多少敬意,但所有人却都因为这简单的一句话向他看过来,包括浑身狼狈颤抖的江淇。 看看到了什么? 可是太子殿下的尸体?众人猜测。 江淇翻了个白眼,差点直接晕过去。 不是尸体,却与太子殿下相关。江屿沉声道,棺材里面只放着一跟箭矢,箭头还带着血。现在还需要对箭矢的构造,与箭头的毒性进行检查,若是与北疆军用箭矢相同,那就基本可以确定 分卷(32) 这就是刺中太子殿下的那根毒箭。 第43章 太子殿下的尸体可否有着落, 若是于沙场上马革裹尸,又为何会完全找不到? 众人对太子之死早有疑惑,只是从不敢说出口。 而今这几乎要了命的案子在大殿中肆无忌惮地发生, 相当于给满朝文武打了个响亮的耳光,心态再好的人也难以熟视无睹。 事发之时七殿下恰在北疆, 对此事可有猜测?人群中有问道。 江屿微不可见地瞥了一眼江淇的神色,随即回答道,我初到北疆之时, 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二殿下打算以沙场上近似的尸体充数, 因此尸体未必是二殿下所匿。 众人都压抑着咽下唾沫, 仿佛在消化什么极端造孽的消息一般。 江屿与众臣你一言我一语, 猜测推断。而一直刻意拖着此事的江淇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过了良久,才轻声咳了两声。 周遭声音停止,都等着江淇最后下令。 加强皇城防守 这已经是这几天不知多少次说出这句话了,江淇嗓音有些发干,听上去心虚而没有什么可信度。 以及,悬赏搜查先太子殿下的尸身,京城、北疆都要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周围人纷纷领命。 就在众人即将四散开来时, 江屿忽地又吐出一句话。 那敢问皇兄, 找到之后,又将如何处理呢? 这件事夏大人来后续处理吧。江淇按了按太阳穴,火中烟灰太猛,朕有些不舒服,先去休息片刻。 众人俯首恭送。 那殿下觉得, 皇上会如何处理这具尸身?刚刚在江屿身后开口那陌生人再次低声问道。 江屿思索片刻,随即看似随意地一笑,太难处理了。 也正因如此。他轻声道,我们才\不会\找到太子殿下的尸身。 这场堪称闹剧的大火足足小半个时辰才被扑灭,君臣走进去后已是一片狼藉。四处都是焦黑和烟灰味,整体落魄得仿佛刚刚被敌军洗劫过。纵使这场火没伤人一分一毫,却是带来了不小的精神打击。 江淇明显面色黑了一层,一言不发地走上去。 早没了上朝议事的心思,众臣例行简短上报自己负责的政务。都没什么要紧事情,没过多久,江淇便不禁生了几分倦意。 诸位爱卿可还有事上报,倘若没有 启禀陛下一人从侧位走出,臣昨夜刚收到北疆来报。 听到北疆二字,江屿肩膀不易察觉地轻微一颤。 何事。江淇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几日前北寇来侵,而趁北寇趁我军正激战胶着之时,派了一只精小军队便装潜入。现他们已从北疆往南,难寻踪迹,但据几日前的居民所见,大抵是朝着京城的方向来了。 大概多少人? 十余人左右。 十余人往京城来,能做什么? 江屿目光径直打在地面一个点上,也在想着与众人一样的问题。 十余人便装潜入有何意义,此事又是否与太子尸身疑惑冰舌草一案相关。 只是除此之外,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他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萧向翎统领北疆军从未出过岔子,而如今是要仓促成什么地步,才能任十余个北寇偷偷潜进来。 这个军情并未透露,微臣不知。那人拱手退下。 听过这个消息,江淇面色更加不好,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不过十余名残余党寇而已,不必耗费太多神力,现在还是把这几场血案查清楚为首要任务 话还没说完便有人反驳:虽只有十余人,但皆为精锐,况且目的不清,敌暗我明,或许还与京城血案相关,切勿小觑。 江淇眉头紧锁,没反驳,却也没下旨。 他的意图很明显,虽然北寇凶残险恶,但毕竟距离尚远,根本比不上京城的命案有威胁性,而在此要紧关头,他是万万不想再把猛将派往北疆出征。 容朕回去再仔细思量此事。江淇最终还是面色阴沉地摆了摆手,今天先到此为止,退朝吧。 入夜,月光在满地的清雪上镀过一层亮银,偶尔听得几声夹杂在这微光下的风声,却仿佛来自远方的呜咽与呢喃。 江淇周身缩在被子里,却在床榻的一角缩得瑟瑟发抖。 当皇上真他娘的憋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来争着抢当!他想。 从前有任何不懂的事情都可以随意询问他人,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会显得自己懦弱或是愚蠢,情绪不佳时可以任性地找兄长友人来借酒消愁。 但如今不一样了,太子殿下死了,他便破天荒地忽然坐上了那龙位,之后觉得一切都不甚自然。不想在他人面前露出怯态,不想问一些看上去毫无意义的问题。 就连如今太子殿下尸身下落难寻,暗中的凶手也似乎要将矛头对准在他身上。 去他娘的破皇上,老子不干了,爱谁当谁当吧!他一边在被里抖,一边狠狠地骂出声来发泄。 我怎么知道他尸体在哪!人不是我杀的,查又查不到,你到我皇宫里装神弄鬼有什么用!感情宛如洪水一般宣泄决堤,他自暴自弃般地喊着。 发泄过后果真身心舒畅了许多,似乎连明日的早朝也没那么令人烦躁。他平躺在塌上准备睡觉,却突然听得门外有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来得光明正大,甚至没有刻意遮掩行踪,堪称光明正大地走到了他寝殿门前。 月色在窗上勾勒出他影子的一部分。 是谁!江淇睡意全无,冷汗又瞬间涌上全身。 他睡前令卫兵将他寝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严加防守,而此人已经到门口,他刚刚竟一丝声响也没能听见。 是谁能光明正大地走进来不被阻拦? 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门口的动静,种种可怕的猜想给他逼出一身鸡皮疙瘩。 门被推开,冷气乍然涌入,而江淇也在此刻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背对着月光,更显得他面沉如水,周身阴冷。 怎么是你!江淇惊得差点从床榻上跳起来,你来做什么! 与此同时,一片隐蔽的树荫下。 此路是从药房出门的必经之路,路旁种满了药草与丛林,白日时温暖清凉、景色秀美;但夜黑风高之时却显得阴森而恐怖。树干将上方的光亮遮住大半,在地面上投掷出一片诡谲的的光影。 两个侍女刚从药方中提着东西出来,脚步慌乱。 快点走,没听说这两天皇城里有杀手吗!专门挑落单的人。一个侍女在前面快步跑着,压低声音喊道。 没事的,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人语气慌张,却仍强装镇定安慰自己。 她们没注意到,此时一个人影正极好地隐蔽在一旁的草丛中,连呼吸也刻意收敛起来。 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没,没有。别开玩笑,快走。另一个人也明显慌了,脸上却依旧挂着不自然的微笑。 下一瞬,她脸上的表情却僵在了原地。 我真听到了,你把手给啊来人啊救命! 那侍女刚回头话说了一半,就看见上一秒还随意笑着的对方,如今却霎时没了生机,瞪大双眼,表情僵硬,直直倒在了地上。 而一把锋利的匕首,正直直插在她的眉心处,位置角度分毫不差,汩汩鲜血从眉心流出。 侍女惊恐万分,吓得面无血色,疯狂尖叫。 而下一瞬,一支利箭就从相同的地方窜来,直直插进对方的胸口。 两个人,先杀人,后射箭,配合紧密,步骤与流程分毫不差。 躲在花园暗处的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随即一人持好弓箭准备开弓,另一人手持匕首正欲掷出。 只听刷地一声,刀刃破空的声音响起。 持弓那人正打算射箭,却发现本应命毙当场的侍女竟完好无损。 他皱了皱眉头,侧头正意欲询问,却在偏头的一瞬间警铃大作。 自己的同伴还维持着手持刀刃的动作,鲜血却从他的额头流下,成片地淌进地里。 刚刚那破空声音并不是同伴投掷的刀刃,而是另有一人将刀刃投掷到了同伴头上! 正中眉心,丝毫不差。 那黑衣人神色一凛,敌明他暗,不可轻举妄动。便立刻俯下身子,一边探寻着四周的动静,一边伸手探向腰间的长剑,随时准备拔剑刺出。 骤然有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只知道前辈擅长剑术,竟不知前辈还会射箭,没来得及请教一二,还真是后悔难当沈前辈。 沈琛猛地停住步子。 由于四处设防,他的身体紧绷,在听到这句话时剧烈一抖。 但稍过片刻,却又倏地放松下来,肩膀自然地向前弯着,看上去有些驼背。 像是压力解脱后的释然,又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地无可奈何。 你总是这么聪明。他自嘲般地轻笑一声,江屿啊可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江屿没回答他,只是上前走几步,提剑径直对准了对方的前胸,为何要这样做? 沈琛反而把手持的弓箭随手甩在了地上,完全没有抵御的意思,这么聪明的话,不如猜猜,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北疆之时,你假扮北疆道长为江驰滨治伤,却在他的药中做手脚,下慢性毒的同时让他失声。江屿哑声道。 这就是你之前说离开的原因。而你现在杀人之后又要额外放出一箭,是为了还原太子的死相,因为你觉得太子殿下之仇未报,便想用这种死法一遍遍提醒江淇和皇城中的所有人。包括在大殿中放置的棺中的箭矢,以及你计算好的燃火量,虽外状骇人,却不致死。 沈琛挑了挑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真的会闯进去。 江屿神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怎么猜到是我的? 你的右手。 沈琛余光瞥向自己的右手,上面有一道明显至极的疤痕。他盯着它看了许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露出怀念与伤感的神情。 没错,猜的都没错。沈琛哼笑道,江驰滨认得我这道疤,所以才要将右手藏匿起来。 你为何要找若杨公主的卷宗?江屿再次发问。 沈琛摇了摇头。 你不想说也无所谓。江屿收回剑,却是从前襟中拿出一份泛着深黄、年月已久的卷宗。 沈琛瞳孔微张。 你若要便拿去。江屿将其递了出去,我只请你停手。 停手?对方伸出的手顿在原地,太子殿下对你最是怜爱,而今其被奸人所害,尸骨未寒,甚至连尸体你们都找不到! 他语速加快,一向毫无波澜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缝。 难道只是将江驰滨杀了就一了百了?朝廷上下谁人不知太子殿下仁厚,谁人不知他比任何人都适合这储君之位!可正因为如此,江淇才尽力将此事压下,没有继续追究,甚至没想去寻他的尸体。还不是因为他这个皇位来之不义,他坐上一天,心里便惶恐一天! 江屿跟沈琛学剑大抵有十多年的时间,他知道沈琛一向冷淡平静,无论喜极气极,声音都显得随意而无所谓,从不大声开口,从不会激动到难以自持。 从不会像现在这样,由于无处发泄的恨意、与无能为力的绝望,杀戮到满手鲜血,陌生到他自己都认不出。 沈前辈,我从不敢忘记太子殿下对我的好,也从未放弃去寻他的尸身。江屿沉声开口,若我所猜想没错,太子殿下的尸身应该在被前辈保管着,而前辈渴寻若杨公主的卷宗,可是否为了探查冰舌草一物? 沈琛猛地抬头,你怎会知道此物? 我目前也毫无线索,一旦有发现,我会联系前辈。江屿将手中的宗卷递过去,但无论如何,江驰滨的罪行不该由别人承担,更不应牵连到宫中无辜的下人们。 请前辈停手,否则若是还有下次,我不会再惦念往日情分。 沈琛沉默地凝视着江屿的眼睛,他试图从那俊美而薄淡的眸子中,找到哪怕是一丝的虚假、畏惧、惶恐。 但却一无所获。 他知道江屿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了独立着做决定,在内心里,他实则比任何人都要冷静与坚强。 我答应你。沈琛突然轻笑一声,随即从对方手中夺过卷宗。 但有一点你猜错了,我要卷宗并非是为了冰舌草的下落。 下一瞬,他竟是直接把那卷宗抛向空中,手持弓箭看似漫不经心地一射,窜出去的锋利箭矢却精准地刺向那在空中下坠的卷宗,随即将其从中间破开。 刹那间,纸片宛如秋天枯叶一般四处飘散。 当这些纸片合在一起时,是承载着无数鲜血、生命与恨意的卷案,但当它们分散开烂在泥土里之时,仿佛又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再平凡不过的纸片。 江屿沉默着,视线随着箭矢落地,深邃的瞳孔中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十七年前的事,该放下了,江屿。沈琛将佩剑归鞘,这是你大哥他一直想对你说的话。 沈琛踏步回身,迅捷的黑色身影宛如鬼魅,几步便消逝在了萧瑟的寒风中,作者有话要说:啾 第44章 十七年前的事, 也该放下了。 这是你大哥一直想对你说的话。 直到入夜的冷气彻底吹透单薄的衣物,江屿不可遏制地打了个冷战,才稍微从刚刚那句话中缓过神来。 或许他已经在这不知不觉站了小半个时辰, 沈琛早已不见了踪迹。 他转身迈步,机械性地向回走着, 双.腿已经冻到发麻,走路的姿势甚至有些不自然,一如他此时的神情。 分卷(33) 震惊到无以复加后的麻木、怆然。 若杨的确是死有冤屈, 而太子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但十七年,没有任何一人与他说过这件事情, 所有人都觉得将十余年前的案子推翻是天方夜谭。若不是他能看见别人眼中深藏的恐惧, 恐怕这件事再不会有人提起, 若杨这个名字会永远以罪人的形象出现, 而他也将一直受人压迫与排挤。 而这唯一的一次,却是太子叫他放下。 夏之行总说江屿是个极其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倔强且孤僻,疯起来命都可以不要。 但很少有人会去想,造成他如此习惯的成因是什么。 或许有人天生怯懦柔弱,但却没有人天生铮铮铁骨、所向披靡。 小时候的冬日,曾被江驰滨恶作剧般推进浸着冰块的湖水里,周围人都被支走, 差不多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来人把他救起来。上岸后几乎不能开口说话, 别人还以为是他失足自己掉进去的。 极其畏寒的毛病便是那时候落下的。 麻木地走到寝宫门口,在外面站得久了,膝盖几乎要没了知觉。 他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扑面而来的热气瞬间让他捡回来半条命,而室内柔和的烛光又令他怔愣片刻。 顾渊?他看见角落里的人影, 一时有些晃神。 自从上次他寝宫中发生命案,已经有七八天的时间,这期间顾渊宛若失踪一般毫无音讯。江屿害怕是同一拨人所为,一直暗中派人搜寻查找,甚至刚刚问过沈琛,却一无所获。 你这些天去哪了?江屿向前走过去,却发现对方正垂头跪立在地上,你这是做什么,先起来说话。 殿下顾渊没抬头,只是轻声开口。 江屿从未见过顾渊表现如此,便也蹲下身去。视线在对方身上扫过,发现并无明显伤口,只是衣物和脸上蹭了些许泥土,显得有些狼狈。 被人劫走了?江屿随口猜测。 对方却突然不开口,良久才十分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受伤了没。 顾渊忽然抬头,看见江屿平淡随意的表情,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又不是你的错。江屿一把将人拉起来,再说我有那么令人害怕? 顾渊唇角翕动下,最终也没说话。 被谁? 顾渊面上纠结之意更甚,想开口,却又下意识瞥了两眼江屿的神色。 是夏大人。 江屿脚步一顿。 为何?你可确定? 我确定。顾渊抬头,我曾经去过夏大人府上的柴房,绝对不会认错。但我被捆进柴房中的这几天,夏大人从未来过,也没问过我任何问题,似乎把这件事忘记了一般。之后便直接把我放出来了。 起来说话。江屿又说了一遍,又觉得头有些晕,便将手搭在桌案上稳住身形。 这一下,便触碰到花瓶的一角。 他扭头看去,这才想起前些日子萧向翎给自己寄来一枝梅花,他命顾渊随意将它插到花瓶中,竟也活到了现在。 不仅没死,花苞还逐渐张开呈盛开的态势,而如今看去竟已彻底绽开。即使花瓣颜色不够鲜艳,形状也有几分枯瘦,但此刻那蓬勃的生命力竟宛如一汪旺盛的泉水,以万夫难挡的态势一.股脑涌进胸腔里。 江屿指尖停滞在花瓣上方,顿了几瞬。 某种潜伏在心底的欲念似是随着那花瓣,彻底暴露在空气中,迎接着他赤.裸裸的凝视。 北寇一小支军队潜了过来,看样子是要去往京城。江屿忽然说道。 有所耳闻。顾渊听见这话有些怔愣,伴随江屿身边多年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对方会宣布一些很重要的事。 江淇不想派大将前去,他只看得到眼前,却看不到后患。江屿顿了顿,但必须要有人去。 顾渊心中一紧,殿下心里有人选吗。 有。江屿答得毫不犹豫,他很适合此事,又没有后顾之忧。最重要的一点,江淇会希望他去。 是 我。 良久的沉默。 殿下是因为萧将军吗。顾渊哑声道。 江屿视线搭在桌案角落那被短剑贯穿的白色方帕上,手指在桌面上勾起,似是认真思索,又像是神游天外。 他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十七年过去,有些事总该放下,有些事也该拿起来。 小支军队敏捷而凶残,此路危险,我与殿下同去。 江屿回头笑道,本来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看来,你还是留在京城看着夏大人和江淇的动向比较好。 顾渊哑然。 也不知多久能回来。江屿敛去笑意,神色严肃,若是回不来 殿下! 沙场上刀剑无眼,任何一个愿意提起兵器上马的人,都必须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 江屿的目光飘向床榻下的暗格,这才想起案宗已经不在那,思索许久,发现竟也没什么好托付的。 哦对了。江屿突然说道,我那枚玉石还在萧向翎那没要回来,若是我遭遇不测,你便去找他把那枚玉石要回来。 然后呢。顾渊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干。 然后砸了,扔了,随你。江屿笑道。 次日上朝,果真又有人向江淇上奏北寇轻兵一事。 昨日江淇回答是之后再议,而如今他神情略微压抑,显然是对人选尚无十足的把握。 有谁愿意去? 江淇话音还未落,便有三四个将军主动请缨。 不行不行。江淇皱眉拒绝,如今皇城几起凶案严苛至极,尤为危险,你们作为大军统帅切莫在此时离京。 几位将军犹豫退下,众人也困惑起来。 明摆着不让将军去,江淇这又是打的哪一出哑谜? 夏大人,你说说看。江淇指向夏之行。 江屿挑眉,也微微偏过头去。 夏之行拱手回应,他与江淇立场完全一致,说完之后便退回原位,自始至终没看江屿一眼。 心中的违和感更甚,又联想到顾渊昨晚说的话,江屿只觉对方今日格外反常。 但他的面容与声音又与往日完全相同,几乎可以排除被冒充的可能性。 看来夏大人与朕所见略同,都觉得不该派武将出征。 这听上去极为荒谬的论断令众人疑惑万分,出征不派武将,还能派文官不成? 不过一些会察言观色的臣子不出片刻便大体明白了二人的意思。 除了文官武将,还有皇子王爷可以派出。如此一方面保障了皇城内部的安全,另一方面,便是一种隐秘的清理。 江淇这个皇上当得突如其来,不明不白,也整日战战兢兢。 而在江淇钦定的范围内,众人很快想到江屿。 毕竟作为存在感最小的皇子,就算真出了事成本也极小。况且上次出征北疆时,他曾在朝堂上表明希望领兵的念想,而且之后也的确私自跑过去。 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启禀陛下,臣以为 有一大臣刚打算提议上报,便听见大殿中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立刻将复杂的目光偏向江屿,同时脊梁骨升起一阵凉气。 只因刚刚的笑声与数月前在宫宴上的笑声别无二致,仅在刹那间,便把众人带回了丞相血溅紫衣的当晚。 但却没人再敢出口问他,你到底笑什么。 我去吧。他突然说道。 他的声音随意,仿佛只是宣布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这一句仿佛掀起千层浪的小石子,众人纷纷表态。 江淇眼中瞬间流露出喜色,同样表情的人也不在少数,然而仍有很大一部分人觉得此举不妥。 七殿下没有带兵经历,自小在西域长大不黯兵法,又不善兵器,带兵出征意味着要对麾下所有士兵的性命负责,微臣认为此举不妥。 话中的意思明显,是对士兵不妥,而非对江屿本身不妥。 自是不妥。江屿抢先回答道,皇子外派出西域长达十年是为不妥,无人教授剑术是为不妥,而这位大人难道不觉得,这其中乃是文官武将皆不出征最为不妥? 这些细小的自私心思,众人心照不宣是一回事,被当事人识破当中戳出来又是一回事。江淇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不过如今皇城情况凶险特殊,大批军马留此护驾也是情理之中,我身为皇子犯险出征,便也在情理之中。 江屿给了个台阶下,气氛稍稍缓和,却是没人再好说什么。 那就如此吧。江淇见没人反对立刻拍板,朕今晚便设宴,为七弟践行。 江屿趁着间隙再次向夏之行投去目光,对方却依旧没有回应。 依江屿对对方的了解,此时他理应拼命反对才是。江屿本已经想好了多种方式来应对夏之行的反驳,如今却不轻不重地用到了旁人身上。 退朝时,江屿刻意将步子放慢,等到夏之行与他并排行走,轻声唤了一声。 出乎江屿意料,对方的反应有些迟钝,愣了几秒才缓缓转过头来。 话到嘴边立刻换了个说法,夏大人这几天见到顾渊没有?江屿随意地问着。 夏之行皱了皱眉,随即摇头。 但你见过江淇了吧,在昨夜。江屿猜测道。 夏之行忽然停住步子,用一种十分奇怪与陌生的眼神看着江屿。 没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啾 第45章 江屿将一份仔细包裹好的香料从柜中取出, 提笔后略为沉吟,最后只是写到:率军出征,不知归日。 思虑许久, 似是有很多细节要写,却又觉得对方大概会懂。 最后他只是在文末署上自己的名字, 点燃焚香,将信纸绑在闻气味而来的鸟儿身上。 若是有急事,可焚香传信给我, 只限一次。 这是沈琛走前交给他的香料。 行李早已整理好,顾渊在他身后沉默地站着, 眼眶微红。 用不着带这么多衣服。江屿觉得有些好笑, 目光随意一扫, 却看见箱柜角落中, 有一套艳红的长衣。 他忽然想起来,这件衣服是他还在西域之时,太子托人为他做的。当时特意做大了些许,说是之后加冠礼穿。 太子殿下生性温和,连穿衣都朴素淡雅,颜色普通而低调,但他却极喜欢看江屿穿艳色衣服。 这件热烈而蓬勃的衣衫,融进他全部的希冀与情愫, 一部分是兄长一般的思念与关怀, 另一部分是隐秘而生涩的怀恋。 只是江屿却不知为何,只对白衣情有独钟。本是孤艳的容貌衬上纤白的衣,多了几分清冷,更多了几分遗世独立的仙气。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其实俗得很, 俗人有的贪妄欲,他一样也少不了。 就穿这件吧。江屿指了指那件红衣。 这还是他第一次穿上这件衣服,大小基本合适,即使放置多年,却丝毫没有褪色。 江屿本就生得腰窄腿长,艳色衣服将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而苍白的冷皮配上鲜红的衣,倒像是冰原中盛开的一片红梅,不显得违和,反而是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美融为一体。 江屿甚至没来得及朝镜中多看几眼,便将雪白的裘衣披在外面,转头对顾渊说道,夏大人的确有些反常。 顾渊立刻严肃认真起来。 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假冒,更像是迟钝混乱的表现。我在西域听闻有一种蛊虫,可使他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江屿顿了顿,但此蛊虫过于阴险,应是已失传已久,不过也不乏这种可能性,你在这边多注意,及时写信给我。 顾渊点了点头,随即竟是直接跪下身来,额头碰触到地面。 殿下远征,我却无法随行,请受我三拜。 第一拜,谢殿下多年来的照顾与提携,殿下一直以手足之情待我,我必誓死效忠殿下。 顾渊起身,再次触地,第二拜,愿殿下旗开得胜,剿平叛乱,震我中原兵威。 第三拜,顾渊要留到殿下日后凯旋平安归来。 好。江屿弯了弯嘴角,我等着。 北疆营帐内。 诸位将领们在地图上讨论着行军路线图,近日北寇的攻击极为频繁,却又轻撩辄止,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睡好觉。 萧向翎站在长桌案一端,带着粗茧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额角有薄汗渗出,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刚凛而坚毅的气场。 仿佛只要他在,北疆军就不可能输,他像是一把刚硬且尖锐的利剑,主心骨一般撑起整个北疆的意念与希冀。只是听到萧将军的名号,都足以令敌寇敬畏肃穆,闻风丧胆。 报一个士兵跑进来汇报,京城已经派人清缴那一小只北疆轻骑,昨日一早便已出发。 萧向翎按在地图上的手指终于轻微抬起,神色却并未有任何变化,那几个溜走的轻骑擅暗计,面对面未必占多大优势,但毒针、蛊虫、易容等都极为精通,叫他们尽量少停顿行军,夜晚严加防守,主帅尤其不要在客栈中歇脚 萧向翎说了一通,才意识到他们昨日清早出发,现在提醒已经晚得不能再晚了。 消息怎么如此不及时,这次是谁带兵来? 回将军,是七殿下江屿。 萧向翎没说话,但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的指尖瞬间僵在原处,甚至用力到显露出腕部的线条。 我知道了,下去吧。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便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江屿我倒是有所耳闻。有人说道,听闻他生性凉薄狡黠,又刁钻刻薄极难相处 分卷(34) 此人生母好像是 不曾。一直沉默的萧向翎忽然开口,江屿只是过于圆滑聪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清楚得很,全然不是任性肆意妄为之人。若是人以后来了北疆,也切勿针对议论。 众人本就只听过些风言风语,如今听萧向翎这样一反驳,便立刻心中有数,不再说此事。 那便按我们刚刚一致同意的方案,白将军与苏将军从狭路两端率军夹击,陈将军率轻兵在关口埋伏,待敌军骚乱之时放火乱其兵阵军心,杨广将军率军事先占领高位观守,见远处起火便开始放箭。可有疑问? 那萧将军在哪?杨广疑惑问道。 前些日子那一支漏网之鱼主要目的未必是京城,他们是在等着出京的军马上钩,诱导其进入偏僻地况,而另一波北疆大军势必早在那处等候,就等将其剿灭。 极有可能。杨广皱眉,但无论如何萧将军不可一人前去,两边情况都 杨广。萧向翎微微提了音量,正色道,我们兵力不够。 众人哑声。 这才是我们的主要弊端,而你们四拨人马已是紧凑危险,缺了一兵一卒都可能全盘皆输,我们不可能冒这个险。 但同样,我也不可能让江屿冒险。 但 我只需在军队到达北疆之前处理掉那一拨轻骑,你们什么时候见我输过? 即使众人心底都明白,现在赶去在时间上已经不占先机,几乎不可能赶在军队到达北疆之前赶到。但萧向翎这句话又透露着一种极为沉稳的自信。 并不是口头的吹嘘,而是有源之水,有根之林,让人下意识顺从,无法怀疑。 我们两边,都不会输。他又重复了一遍。 崎岖的山路旁,一队兵马正浩荡经过,领首的青年跨着骏马,手持软剑。烈风吹起他雪白裘衣一角,露出里面殷红的长衣。 殿下,行军已久,将士们都有些累了。一人骑马上前,低声劝江屿休息片刻再行军。 江屿抬眼看向周围嶙峋的山势,淡声道,过了这段山路再休息。 一边说着,竟一边翻身下马,牵着马匹与众将士一同行路。裘衣轻拂过地面上飞扬起的清雪,刹那间竟交融相缠,难舍难分。 殿下您 江屿摇头并未多解释,只是对他说道,叫诸将士们再坚持一会,此地不宜休息。 他生来面色苍白,如今映在雪地中更是没什么血色,总给人下一秒就要晕倒的错觉,但那眼中的光又分外坚毅,令人移不开眼。 等下。江屿忽然停住步子,随即猛地拔出软剑向斜后方一甩,竟是直接将一支从后上方射来的箭矢荡开。 他动作实在太干脆,众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只看到那根箭矢直直插在雪地中,尾端还在微微摇晃。 快报护殿下!不知有谁忽然大声喊着,众兵士纷纷呈中心状向内靠拢,并摆好防御的阵势。 而就在此时,一人竟从半山腰处径直跳出,径直朝江屿刺去。众士兵还没来得及摆好阵势,便听得山道另一端传来滔天的喊声。 他们偏头看过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北寇大军正直直从前路方向逼来,一眼竟看不到军队末尾,人数俨然是他们的二三倍有余。 一旁军士猛地睁大双眼,殿下,北寇的主力军并未与萧将军一方交战,而是前来围攻我们,这是为何 江屿看向来军皱了皱眉,却并未表现出慌乱的情绪,似是早就对此有所猜测。他抬头看见四周高耸又逼仄的山势,上面遍地附着着厚重而紧实的积雪。 切莫慌张,边退边战,小心暗器。江屿正说着,猛地偏头,便有一根细小的银针从他耳侧划过。 北寇大军高亢的喊声以及成千上万人的铁骑脚步声几乎要使整个山路为之震颤,他们身后依旧是狭窄的山势,没有退路。 面对多于己军数倍的凶悍敌军,没人会不畏惧,没人会不想退缩,生死的利刃真正架在自己脖颈上之时,没有人会慷慨到欣然爽快。 众士兵只觉心跳加速,连持剑的手心都渗出一层薄汗。 山下酷寒难当,风声凛冽,每个人的耳中都像堵了一层棉花般,声音渺远而宏大得有些不真实。 就在此时,他们听见一路上不怎么说话的江屿竟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与烈风一般清冷,也与烈风一般不羁,甚至语句间还带着些习惯性的笑意。 他说,我京都不养闲兵,个个彪勇英武,披坚执锐可以少胜多,出其不意。敌强我不忧,敌众我不惧,此谓中原军。 众人心中开始升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这股热量从心脉滋生,凡所游走之处皆充斥着一股莫名的力量。 北寇众多又如何,他们曾夜以继日地实战苦练,有着更加锋利便手的武器,有什么理由去畏惧常年屈居一隅的北寇? 黑压压的敌军正飞速靠近,而江屿却仿若对一切都不甚在意。他位于大军前列,挺身立于马上,朔风将他的裘衣吹起到半空中,显露出里面亮丽的颜色,如血如火。 那一刻,众人仿若看见雪原上的天神就站在他们面前,用笔直的脊背撑起满身凛然的傲骨,不弯不折。 他朝后方偏过头来,语气少了几分随意,多了几分决绝,是我疆域,一分一寸不可拱手让外,若能凯旋而归,则以烈酒祭之;若不能,便以血骨祭之,有何畏惧。 有何畏惧? 有何畏惧! 若有幸全身而退,便镇守边境,望黎民安定;若血洒雪地,自有青山埋我忠骨,沙场上饮血之人自当宁折不弯,视死如归,有何畏惧! 几句话激发出众兵士前所未有的决心与斗志,他们在一声令下中奋勇冲出,吼出嘶哑的裂音,显得凄怆却又振奋人心。 两军很快纠缠在一起,战事空前地激烈,纵使人数较敌方少上数倍,却也没显现出明显的劣势。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更多的人冲上去,鲜血霎时染红了狭窄的山路,仿佛蜿蜒崎岖的红流在脚底匍匐奔涌。 而北寇站于首位的将军,也在此时直奔江屿冲来,江屿并未有丝毫畏惧,径直拔剑迎上。 对方体型高大魁梧,手中持着重铁几乎要比江屿本人还要重。两匹马在跃动中飞速贴近,这看上去似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实力碾压。 然而就在兵器即将猛撞交手时,江屿竟以一个几近不可能的弧度反折过腰身,堪堪躲过对方惯性极大的一击,同时将手中的软剑在低空中刺出,深深扎进对方的马匹当中。 马匹发出痛苦的嘶吼,前蹄高高扬起,几乎要将马背上的人掀翻过去。然而对方竟是凭着力量的绝对优势主动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如此便堪堪倒在江屿的马蹄前,瞬间就被刚劲的马蹄狠踏了过去。 可出乎江屿意料的是,对方竟只是皱了下眉头便站直身体,甚至没有缓冲地再次将手中的铁器横着向江屿的马蹄挥来。 江屿瞳孔微缩,单手撑在马背上,双腿一蹬便从马背上腾空跃下。相比于马上作战,近身攻击更是他的强项,衣摆随着动作翻飞,在密集的军队中格外显眼。 对面那人从未见过江屿,之前得到的消息也只是一个不懂兵法不擅剑术的皇子领兵,然而第一回 合的情敌便令他丢了马匹,如今即使全神贯注,竟也发现对方极难摆脱。 江屿身形宛若游蛇,刺出的剑却精准狠辣,利用敏捷柔韧的优势闪躲缠绕,而专挑薄弱的穴道与关节处攻击。 一时二人竟旗鼓相当、难分上下。 但毕竟此地严寒而地面湿滑,将士们并不习惯地形。在长时间的作战中,大军逐渐现出弱势,场面慢慢成为压倒性质。 江屿抬眼看向周围的山势,侧壁上附着的积雪已经呈皲裂之势,随着山下滔天一般的兵器交接响声,似是连这山谷也为之震颤,偶有清雪被震落,窸窸窣窣飘到众人肩膀上。 开始撤!江屿突然喊道。 早在前来的路上,江屿便与众人猜测出几个对方可能伏击的地点,山谷被排在了最后,只因山中雪崩概率极大,对双方都是极其凶险的选择。 而他们也早已制定好撤退方式与路线,因此士兵们并未因这一句而自乱阵脚,反而向内部合成一个紧密的阵势,一边转攻为防,一边飞速向后撤退着。 而与江屿对抗那名将军见此,还以为是对面败局已定,决定逃跑为上,刹那间又有了斗志,进攻的力度瞬间变得极为生猛。而江屿此时体力已逐渐不支,好几次闪躲不及,只能硬生生抗下对方的攻势,虎口处已有震裂伤。 而对面那将军见此经没让己方士兵乘胜追击,而是整合阵型,先一同把江屿置于死地。 见此,已经退到半路的士兵不少又掉头回来支援江屿。眼看着几乎要撤出山谷的士兵又有返还之势,江屿猛地抬头,竟见山顶积雪裂痕已经深到令人惊悚的程度,摇摇欲坠,已经有大块的积雪开始坠落。 快撤,这是命令!江屿猛然回头喊道,丝毫不在意这一晃神间自己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 回返到半路的士兵猛地停住脚步,他们看见江屿本是纤尘不染的裘衣已经被鲜血浸透,连苍白的面部也不知喷溅上了谁的血迹,但那双微红的眼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决然与坚定。这种强大的视觉冲击让他们无法违命,再不得前进一步。 此时半山腰处的积雪已经开始大块落了下来,被积雪砸在下方的人转瞬间便没了声息,北寇将军明显意识到这种处境,便猛地将手中兵器直冲江屿脖颈挥去,试图速战速决。 此时中间僵持不下的二人都失了马匹,在地面上作战,而四周一圈骑马的北寇已经将二人牢牢围在中间,长矛对准江屿,下一刻就要刺下去。 殿下!被军令烂在山谷外的士兵凄厉喊道,如今江屿已是插翅难逃,就算逃出北寇的围堵,也很难用双.腿逃出雪崩之势。 此时雪崩几乎快到了最严重的的阶段,成堆骇人的雪块在空中摇摇欲坠,但凡一同落下,山谷内的人将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驾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驾马就从山谷外冲了进去,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江屿为了让他们先撤退,孤身被敌军围堵。 能以一当百,突破此种围堵的人,他这辈子还只见过一个 萧向翎。 萧将军!是萧将军! 人群中突然迸发出一阵激烈而兴奋的喊声,嘈杂而乱,但却几乎令他动作僵在原地。 仅在这一瞬间,便有一人驾马飞速从他身后冲过,像一只离弦的箭,速度快到只余残影。但他却在看到那身影的一瞬间,高高悬起的心脏终于倏然落下。 是萧向翎来了。 而在北疆战场之上,这三个字的意义永远比想象中的要重上许多。 那黑影以万夫难挡之势飞速冲进密集的士兵中,视所有不自量力试图螳臂当车的阻拦于无物,仅在毫瞬之间便冲到了包围圈最中间,所向披靡。黑色的战袍在猎猎寒风中飘飞,像一支坚实而锋锐的弯刀。 而此刻敌军的刀锋,只悬在江屿头顶几寸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啾 第46章 剑尖在眼前不断放大, 刹那间江屿没有动作,只是任由这似曾相识的景象残忍地勾起往日的回忆。 浑身仿若钉死在原地,湿汗淋漓, 近在眼前的死亡的恐惧狠狠撅住他的心脏。 他听见呜咽的朔风,听见远方传来嘈杂的钝响。 他看见满身鲜血、死不瞑目倒在宫中的若杨公主;看见自己儿时被送往西域那日, 瓢泼而冰冷的大雨;看见深不见底的冰湖;看见雪夜中被挑飞的剑,甚至可以闻到醇香桂花酿的味道。 不偏一毫,不迟一瞬。 刹那间, 他瞳孔骤然睁大,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被割裂成两部分, 一半感受着激烈的恐惧, 另一半悬浮在半空中, 看到的却是与此刻截然不同的景象。 天色渐晚, 他头痛欲裂。 他看见一个白衣青年站在半山腰处,手持短剑,目光中满是戏谑的笑意。而他的对面,正站着一个稍矮些的青年。那青年向身后跑去很远,将自己被远远挑飞的剑捡拾回来。 又急又疯。他听见那白衣青年一贯淡淡的声音说道,不偏一毫,不迟一瞬,剑意需先于风动。看我。 他顺势带着对方的手臂出剑, 白衣下摆飘飞在半空, 宛如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诋。 唯一令江屿感到诧异的是,被教导的那位青年在出剑中,目光从未实质性地落在出剑的方向,而是一直试探性地盯向身边的人。 可对方明显没有发现。 这情景完全不是属于他的记忆,但他却鬼使神差地感受到强烈的熟悉与亲切感。 萧将军! 他猛地回过神来, 忽然听清楚远处的士兵在喊些什么。 就在四周的矛头即将刺进自己身体之时,他们竟是同时被一股大力裹挟着带走。而面前那北寇将领横扫过来的铁器,也与此同时与一柄玄黑色的重剑狠狠相撞,迸发出激烈的火星。 与此同时,整个山体的积雪终于彻底滑落下来,毫无规则地冲在四面八方,周围满是被压在雪下的士兵们最后的惨叫,整个大地似乎都要为之震颤起来。 情急之中,江屿瞥见萧向翎朝自己伸出左手,他立刻挥剑甩开自己面前一个士兵,身体猛地向前一扑,正巧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臂。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将他直接从半空中甩到了马背上。 未有丝毫缓冲,萧向翎猛地夹紧马腹,那匹黑马如离弦之箭一般高高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外冲去。 可已经不太来得及。 马蹄颠簸得令人想吐,恍惚了好几秒,江屿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两人一马必然显得十分逼仄,而江屿被拽上来之时便是背对着马头,额头抵在对方玄黑冰冷的肩甲上,急促的呼吸使那肩甲染上一层白霜。 而对方右手持着重剑,左手侧方护住自己的脊背,以防在剧烈颠簸中摔下马背。 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护得太紧,以至于自己有些窒息。但此时冷风刺骨,飞雪如刀子一般往脖颈与后背处打来,他无法开口。 抱住我。 江屿只听耳边传来极低这一句,随即马头便高高扬起,他下意识紧紧攥住对方腰间,而冰冷的护甲又极难抓握,便只能将手臂更深地环过去,俨然是一个紧密又有力的抱住。 分卷(35) 萧向翎用空出的左手握紧缰绳,极力在毫无规则密集的落雪中,调转马匹前行的方向,不过几步的路程,他却跑出了一声冷汗。 马蹄扬起的片刻,他感受到江屿紧紧环上自己腰间的手臂,温度瞬间夸张地穿透刀枪不入的盔甲,径直传入蓬勃跳动的胸膛。 别怕。 而此时,身后北寇的士兵也拼命地朝山谷另一端跑,但明显比不上积雪滑下来的速度。不出片刻,积雪几乎将山谷内压成了一片坟墓,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上一秒还浩荡磅礴的一支大军瞬间便浩然无存。 江屿余光只瞥到一团巨型雪团直冲二人砸来,范围极大,避无可避。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只觉眼前一黑。 入目尽是玄黑色的肩甲,而一只手则强硬地按在自己后颈上,使他对周遭发生的景象无法感知分毫。 轰隆。 一阵天旋地转,巨大的压力将他狠狠扣在地上。 刹那间,他以为会有骨头散架一般难以承受的疼痛,却不想落地之时只是胸腔无可避免地震了一下,意识依旧清晰,并未疼痛难当。 又一阵翻转,他觉得二人在地上换了方位,背部接触雪地时他不可遏制地轻微瑟缩一下,睁开眼看见自己与萧向翎还保持着细微的距离,狭小的空间被对方扣在地面上的手臂稳稳地撑着。 在浑身被刺骨的寒意彻底包裹之前,他似乎又听见耳边轻声响起的两个字。 别怕。 在漫长堪称灾难的过程之后,积雪的坠落终于停止。入目只是一片狰狞的雪白,毫无生机。 殿下!萧将军!退出山谷的士兵立刻猛冲进来,立刻朝着刚刚二人埋身处挖起来。 由于雪积压下来之时,二人已几乎要骑出山谷,因此积雪并不及中段深厚。不出片刻,众人便看见积雪下方,显露出一小块黑色的布料。 是萧将军!快!众人连忙加紧了速度。 周围漆黑一片,江屿只能感受到四周刺骨的凉意,但他大部□□体却始终被萧向翎牢牢撑在身下,即使是重雪猛地砸下来之时,对方的手臂也只是微微颤抖一下。 黑暗中,江屿眼睛死死盯住对方冰冷的护甲,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以及压抑许久、在胸腔内横冲直撞的强烈情绪。 他听见上方传来嘈杂的吵闹声,随即上部的积雪被一点点清理开,光线逐渐透露进来。在极其晦暗微弱的光线中,他抬头看见了对方近在咫尺的脸。 只是依旧戴着一副面具,他只能看清对方棱角分明且形状刚毅的下颌线,他知道自己的鼻息尽数打在对方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急促而迫切。 萧向翎似乎也在看着他,但并未开口。 积雪被清理开后,萧向翎撑着手臂起身,随即伸手把江屿拉起来。 相握的一瞬间,江屿才发现对方手臂抖得厉害,而本是严寒至极的环境,萧向翎额头上竟渗出层层薄汗,甚至顺着下颌淌下来。 江屿敏锐地感觉出不对,他猝然回头看向身后的雪坑,竟发现里面有一滩浅浅的血迹。 萧向翎注意到他的眼神,却只是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目之所及尽是凄凉的雪原,雪下埋着无数不知生死的士兵。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人总有种自相形惭的错觉,下意识感到敬畏与震撼。 直到略微刺目的天光映着雪层照射进人的眼中,众人才迟钝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们没输。 面对着多出自己数倍的骁勇敌军,他们没输。 兴奋而激动的叫喊声瞬间充斥在四周,江屿在这声音中偏头朝萧向翎看去 他浑身遍是迸溅上的血迹,又被雪水浸湿,整个人看上去狼狈得很。几缕潮湿的发丝紧贴在额头上,沾染着面部上狰狞的血迹,显得那眸光锋利而刺眼。 仿佛野兽蜕变出爪牙,换了个人一般。 距离上次在北疆一别,已经过去数月之久。 一波军队绕开山谷行路,终于辗转到达北疆大营。江屿明显看着萧向翎在路上精神状态愈发不加,回想起刚刚那极其轻微的摇头,便也当作全然不知,一路上皆未声张。 回到军营,众将士便回去休息。萧向翎与随行军医一同进了营帐,江屿便也跟进去。 走近营帐内萧向翎便瞬间松懈下来,身体靠着桌案卸下周身沉重的铠甲。 江屿这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他的后背,而他前胸至右肩处竟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大抵是刀划过的痕迹。 他这才细细回忆起刚刚的事件经过来,萧向翎顷刻间冲进层层防御之内,必不可避免地受了刀伤。 而那之后挡剑、拉他上马、甚至雪堆压上来之时稳稳撑在地上的手臂,都没有丝毫抖动。若非雪地上的血痕,他都看不出对方受了伤。 仿佛在尘埃落定之前,纵使断了一根手臂,他也能英武难当,神色自若。 萧向翎脱去上衣半靠在床榻上,肩骨处的伤口看上去便有些狰狞,随着他手臂的动作,便又有几缕鲜血顺着淌下来。 江屿站在军医身后沉默地注视着,清冷的目光染上一层黯淡,不辨神色。 伤口表层有些许毒粉,但浓度并不高,需要把将军表面的皮肉略微剔去,会有些痛。军医说着取出一把手掌大小的尖刀,在火上平过几番。 等下。江屿仓促开口,声音中的沙哑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除了剔肉,还有其他方法吗。 萧向翎缓缓抬眼,轻声解释道,小伤而已,处理方式很常见,不会很痛。 江屿紧抿着唇,目光径直打向坐在床边的军医,显得倔强而坚决。 那人目光来回徘徊几次,终于开口说道,现在的情况是伤口的毒在表面,尚未深入,倒是可以将毒素吸出来,只是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萧向翎,把萧将军是不可能同意的这句话咽了回去。 我来吧。江屿忽然开口。 不仅是军医,就连塌上躺卧着的萧向翎都实打实地愣了一下,似是思虑几次才确认江屿出言到底是哪种意思,他沉声提醒,殿下! 我说我来。江屿语气忽然变得强硬,他转向在床榻边发愣的军医,麻烦回避一下。 啊?军医怔愣半天倏地站起身来,看向萧向翎面具下不见神色的脸。 屋内气氛愈发诡异与剑拔弩张,他生怕自己前脚出去,两人后脚就打了起来。 毕竟萧向翎尤其不喜欢与人接触一事,全军上下无人不知,每次连伤口的布条他都坚持自己换上去。 你想抗命不成?江屿显然快要没了耐心,眸底有几分焦躁,却又似乎掺杂着些许不安。 不不敢。军医最后瞥了一眼萧向翎,头也没回地溜出去了。 帐门再次合上,账内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江屿没再开口,向前迈出的步子略微有些僵硬,他在塌边坐下,却在二人之间隔了一端较远的距离。 若是仔细观察,他的耳尖应是泛着些不自然的薄红,只因他本身肤色偏白,显出那颜色有几分鲜艳。 江屿。萧向翎轻声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 闭嘴。江屿坐在原地,尚未动作。 良久似是觉得刚刚语气有些过于针对,便又加道,这回怎么不叫殿下了? 江屿盯着那流血的伤口,向前小幅度挪动了位置。 刚刚说话未经多少考虑,如今才意识到这个姿势将会有多暧昧。 他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到对方紧致的颈线上,向下到深凹的锁骨,伤口挣开在皮肉表面,一股鲜血顺着深刻的肌肉纹理蜿蜒向下,在裤腰处转瞬间消失不见。 视线落到哪都轻到一触即分,江屿却只觉心中那诡谲的情愫轰然涌上脑海,陌生的冲动奇幻而危险。 他又向前挪动几分,直到微微低头便可以碰触到那紧实的肩膀。 江屿。萧向翎极力按捺下心底的躁动,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而平和,只是轻轻刮去一层皮,并不会 瞳孔微微张开,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江屿一手撑在自己身上,微微低下头去,竟是直接用嘴唇触碰到自己肩部的伤口。 江屿的唇有些凉,接触时带来微麻的触感,却瞬间如火星一般游走燎原。萧向翎只觉自己喉头一热,几乎有想立刻把对方按在身下,咬紧那凉薄唇角的冲动。 仅过了片刻,江屿就把头转开,将口中的污血吐在一旁的器皿中,但随即又吻上那流血的伤口。 萧向翎自己都没发觉,他潜意识里用的是吻字。 连续过了三四次,萧向翎只觉浑身热得焦躁,连着账内的空气都仿佛要燃起火一般,而这始作俑者还在微垂着眼,触禁而不自知。 他还想不起来之前的事,不是以前那个江屿。萧向翎告诉自己。 要忍着。 江屿只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厉害,在巨大的声响中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神智,只是一遍遍机械性地重复着动作,直到伤口处的黑血已经吸干净,只有殷红的血逐渐向外冒,才迟钝地停住动作。 他缓缓收回撑在对方身上的手,这才发现手心早已是潮湿一片,随即拿起一旁的净水漱了漱口,随手用袖口擦拭去嘴角的水迹。 这才抬起头看向对方,耳垂处难得的薄红却并未消退。 为何是你?萧向翎沉声问着。 江屿心跳得依旧厉害,没听出对方话中试图缓解气氛的意思,思索片刻答道,京城近日发生多起凶案,死者皆是胸口中箭,江淇不愿放武将来。 萧向翎心思本就不在这上面,便也并未回应。 那你呢?江屿回问,怎么会一个人过来,雪崩坠之时本是没有逃出的可能,为何还要冲进来? 似是忽然被提醒,萧向翎面色有些阴沉,所以你明知道还故意往里跳,若是我赶不到,你是不是要先被围攻的刀剑捅个对穿? 他音量陡增几分,那几千将士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 话音戛然而止。 江屿猛地扯掉他的银质面具,在那一瞬间近乎发狠地吻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啾 第47章 江屿觉得自己的全部神智都游离在外, 只是凭借着渴求的本能毫无章法地咬着,鲜血的气息很快从两人气息交融处蔓延开来。他双手紧紧扯住对方的领口,似是想将这几个月来的所有隐秘而克制的情绪一并宣泄而出。 他脑子里zwnj;片空白, 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松开牙齿,忘记自己刚刚是如何接吻, 甚至不记得对方是否有所回应。 他轻微喘着气,看着对方的表情,试图从那眼神中剥离出自己渴望的情绪来, 心若擂鼓。 自己在做什么。 zwnj;定是疯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萧向翎哑声开口,声音仿佛在极度压抑着某些情绪, 江屿却识别不出。 他没回应, 也没法回应, 只是倔强地并未错开目光。他泛红的唇瓣还带着些许血迹, 那澄澈的眼底却几乎立刻将所有冲动与念想推波助澜。 萧向翎全部的神智都由于江屿的破格而烧得灰飞烟灭,而对方此刻坦然的神情又无疑在那烈火中浇了zwnj;把油。 他身体向着江屿躲闪的方向压过去,对方便就着这个姿势被按在床上。两人间的距离近得局促,却又能恰到好处地感受到对方心跳的每一丝变化。 他主动吻了过来。 并没有刚刚的强横与急切,却是温柔而不容拒绝,舌尖缓慢抵入,缠绕过每一处柔软的温度。江屿在这密不透风的围堵中几近窒息,在接吻的空隙大口喘着气。 帐外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江屿在刹那间猛地推开对方, 随即翻身站起来。 杨广进来上报了四路大军的战况,zwnj;切与萧向翎之前所料大体zwnj;致,军队大获全胜,北寇损失惨重。然而由于地形限制,北疆仍保有大部分核心兵力, 并未大伤元气。 杨广说完后等着萧向翎回话,帐内却良久没有声音。他诧异抬头zwnj;看,只见萧向翎坐在塌上,江屿站在一旁,眼尾至耳垂有着不正常的绯红。 两个人像是刚吵过架一般,气氛有些不对劲。 知道了。萧向翎回过神来,让大家好好休息,近日应是不会再生战乱。 杨广看了看僵持的两人,还是缓步退出帐外。 江屿也立刻向外迈去,却被身后人zwnj;声叫住。 上哪去? 江屿脚步一顿,却并未答话。 他只是想出去吹着凉风冷静zwnj;下,刚刚的亲吻简直是太过于冲动而没有理智,而对方后面反客为主的回应,更是令他本就乱成zwnj;团的神智更加难以厘清。 他听见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似是萧向翎自己将药粉撒在了伤口上,随后单手用布条包扎起来。 他便又回过头去,想伸手帮对方系上布条的末端,却迟迟没能伸出手去。 对方每zwnj;寸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在肆无忌惮地提醒着他刚刚荒诞的吻。理智与感性同时他在头脑内撺掇,矛盾至极的同时,又令他焦躁难安。 直到对方熟练地包扎好伤口,再将上衣穿好,他才稍微回过些神智来,抬眼看着对方的面孔。 他看见对方眼神中压抑着的汹涌情绪,那就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zwnj;向谨慎克制而风平浪静,而只有当他将水闸旋开时,海水才会毫无顾忌地猛冲出来。 殿下,我们谈谈。萧向翎哑声说着。 这zwnj;声殿下猛地把江屿从游离的神智中剥离出来,他的直觉向来敏锐得可怕,冥冥中似是有种诡谲的冲动在阻止他有更进zwnj;步的动心。 心脏处倏地闪过zwnj;丝刺痛,又转瞬即逝仿若错觉。 不必了。他回道,我先回去了。 江屿仓促迈到帐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慢走回自己帐中。 他努力压制下脑海中那些零碎的记忆,用力到掌心被指甲压出白痕,这才能勉强分出神智思考正事。 分卷(36) 顾渊和沈琛都没给他来信,而冰舌草也没有下落,整件事情遇上了zwnj;个僵局。 他随意半靠在床榻上,随手拿起zwnj;旁的凉水,皱着眉喝了下去。 由于他的营帐是临时新搭建起来的,物资不甚完善,温度也是冷到非常。 但或是由于连夜驾马赶来,路上又遭遇北疆突击,身心俱疲,想着想着,竟就着这个姿势睡了过去。 他是被帐外zwnj;阵嘈杂的吵闹声惊醒的,睁开眼才发现自己zwnj;觉从上午睡到傍晚,天色已变得昏暗。 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头痛得很,zwnj;手撑着桌案揉了揉眉心。这才发觉自己或许是困极了,竟忘记盖上裘衣,就穿着zwnj;身长衣睡了半天。现在头昏脑涨,面部发热,或许是着凉风寒导致的。 他掀开帐门走了出去,发现正好是晚膳时间,而刚刚的喧嚣声音是从萧向翎的营帐中传出来的。 正想走进去看,便恰好碰上zwnj;人从对面营帐中走出来,那人见到江屿竟是一愣,随即恭敬喊了声殿下。 里面在吵什么?江屿面色不太好,由于着凉,嗓音也有些沙哑。 这 看着那人躲躲闪闪的神色,江屿干脆直接zwnj;掀帐门走了进去,见他进来,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屿目光扫视过zwnj;圈,淡声问道,怎么了? 萧向翎朝众人使了个眼神,其余人便陆续走出,帐内又只剩二人。 北寇刚刚传信过来,说要见你。 见我?江屿挑眉。 萧向翎似是注意到他声音的不寻常,皱眉问道,怎么没披裘衣,北疆不比京城,风寒得很。 全是血,嫌脏。江屿错开目光。 萧向翎便将自己身上的裘衣解下披在他身上,江屿实在冷得很,便也没拒绝。 裘衣披上之时还带着对方明显的体温,还似乎带着他盔甲上独有的腥锈气,闻起来却不会令人不舒服。 衣裳于他有些长,江屿便在一旁坐下,将裘衣下摆卷起来用手掖着。 北寇对于今天的战事只字未提,只是说听闻你来北疆,由于你母妃是北疆的和亲公主,有几个她的血亲想见你。萧向翎在江屿对面坐下,两人中间隔着zwnj;张桌案。 但唯一的要求是,是你过去见他们,而非他们来见你。 江屿霎时懂了众人纠结的利害关系。 若杨曾因与北寇暗中勾结的罪名被赐死,而今他们书面意思是请江屿过去叙旧,实则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收买。若是江屿不愿,这便俨然变成了zwnj;场鸿门宴。 江屿把自己围在裘衣中间,想了zwnj;会,随即抬首道,我想去。 萧向翎倒了zwnj;碗热水摆在他面前,似乎并未对他的回答感到惊讶,我跟你zwnj;起去。 我知道你会去。萧向翎看向江屿疑惑的神情,解释道,我知道你zwnj;直在查十多年前那件案子,也zwnj;直想阐释其中的误会,所以我拦不住你,不如直接跟你过去。 江屿没什么好再说的,便伸手去拿桌案上那碗水。与他营帐中的凉水不同,连茶碗都透着zwnj;股热气,他便下意识将手在侧面多停了zwnj;会。 几句话说完了正事,帐内再次安静下来,江屿便不可抑制地再次回忆起,从山谷回来后二人冲动的行为,心底骤然慌乱起来。 此时连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都觉得灼热难当,仿佛那强势的舌尖还在自己唇角上划过,留下zwnj;片湿润又带着血腥气息的触感。 他轻咳了zwnj;声,试图以此来压下将要泛上耳郭的绯红。 幸好对方并未在这件事上继续深问,两人奇妙地保持了很好的默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zwnj;般,没人再提起此事。 帐外的嘈杂声响逐渐消退,四周再次静谧下来。 还冷吗?对方忽然开口。 江屿在这zwnj;瞬间有着短暂的怔愣,似乎印象中两人从未如此和谐地坐在一起,像朋友zwnj;般舒服又和颜悦色地说着不是那么重要的话。 为什么这么怕冷?看江屿没回话,他再次追问。 是因为天生的吧。江屿摆弄着手中的碗,有几分无所事事的意味。 晚上睡我这吧。 听到这句话,江屿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眸中甚至有几分被冒犯忤逆到的怒气。 殿下的营帐是临时搭建的,里面寒凉潮湿,怕殿下感上风寒。萧向翎解释道,我等会叫人再铺一床被子。 江屿没吭声,算是默许,然而心底却在为刚刚的误解而更为烦躁。 他很不喜欢这种悬而未决的体会。 很快有人铺好床铺,最后一束烛光被熄灭,帐内漆黑zwnj;片。安静得甚至能听见外面执勤士兵的脚步声,两人床铺隔得并不远,连彼此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白天睡得久,江屿躺在床榻上睁着眼,毫无睡意。 他本该去想想目前京城的态势,以及自己前往北疆来的原始目的找到沈琛问清缘由。 但在此刻,周遭遍是弥漫着令人疲惫的寂静,厚实的裘衣盖在身上,熟悉的味道淡淡萦绕在鼻尖,他却破天荒地感到安心。 他第一次想暂时从鲜血与刀剑的战场中逃出来,去思索萧向翎所说的,是否真的有那么zwnj;段往事,而他又是否以梦中那白衣青年的身份出现。 那白衣青年似是在火场中救下了孩童时的萧向翎,随后二人一同在不归山生活一段时间,练剑、生柴,不过是生活中的zwnj;些琐事。 再然后的记忆,便是心脏抽搐般的剧痛,那诡异的来自脑海的声音在叫自己放手,而他却只是毫不在意地拒绝。 然而在梦中的这段经历,又为何会有如此真实的痛感,整个胸腔酸涩到无以复加,却在看见对方尚在远处的身影之时,怦然而动。 这眼神中分明夹杂了其他的情绪。 他们那时是什么关系? 最后的记忆,便是那段最为寻常的梦魇,他浑身是血倒在地面上,看到一枚玉坠倏地坠落在自己眼前,逐渐被鲜血染上zwnj;丝丝蜿蜒的血纹。 但中间具体的经过,两人之间是如何相处,什么关系,以至于最后为何会变成那种残忍的结果。他全然不知。 他还记得宫宴当晚的月色下,对方看见他的第一眼,说道,这位公子让我想起了zwnj;位故人。 那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人海中隐去面孔,蛰伏多年,只为那一丝渺茫的念想,去寻找一个甚至根本记不得他的人呢。 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几乎矛盾到完全割裂,zwnj;半的神智在试探着接近,另一半却在克制着疏远。他无法克服两人身份与目的截然不同的差距,也无法为两人间巨大的信息偏差做上丝毫弥补。 他仅有zwnj;腔干净而热烈的情感,是他全身上下唯一zwnj;处,没被残忍的勾心斗角所玷污的方寸之地。 有生以来第zwnj;次,他觉得缠绕自己多年的梦魇竟也没有那么恐怖,他开始坦然接受,去仔细回忆,分辨其中的逻辑。 无论如何都过去了,而这记忆并不属于他自己。 他的意识zwnj;直在半梦半醒间游荡,四周的温度极高,但他却觉得浑身发冷。他被人推进寒冬冰冷的湖水中,拼命地挣扎呼喊,却只能看见岸上人嬉笑而残忍的脸。 仿佛在告诉他,你不配活在这世界上,你就该淹没在水中,与腐尸一共沉进地狱。 去死吧。他听见无数人这样说。 他的父亲、江驰滨、苏洋,还有无数熟悉而狞笑的面孔,飞速从眼前滑过。 而最后出现的面孔戴着zwnj;副银质面具,周身泛着寒,他朝自己伸出手,仿佛要彻底将自己拉入冰冷的水下。 他绝望地朝对方伸出手去,匍匐在地上,在那滔天的雨势中,他终于听见了对方的最后半句话。 江屿,你个懦夫。 你知不知道,我想替你去死。 仿佛zwnj;双强有力的手,将他彻底从绝望的深渊中拉出,手心相贴的位置,是寒冬的冰湖中唯一的zwnj;抹暖意。 而他则任性地紧紧攥住,不想放开。 这zwnj;觉总算安稳地睡下来,再睁开眼睛时已是天明,从帐外投射进的阳光正好打到他的床脚,形成zwnj;小块细碎的光圈。 睁眼时还有着轻微的怔愣,江屿眼睛望着帐顶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北疆,不是在京城。 昨夜的惊惧与头痛产生的烦躁几乎消失不见,他刚要起身,却忽然发现自己床边竟坐着zwnj;个人! 见他醒了,萧向翎转过头来,他眼底还有着明显的红丝,看上去昨晚似是完全没睡好。 随即,江屿像是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骤然睁大眼睛,视线顺着对方的面孔逐渐下移,顺着手臂看到床榻边 两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梦中那拉他出水的手并非凭空想象。 作者有话要说:啾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隋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江屿眼底的表情完全可以用惊恐来形容, 他猛地试图起身抽手,却没想萧向翎竟是将手握得更紧,同时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回原处。 萧向翎!你要造反是不是!江屿瞬间便从睡梦中惊醒了个彻底, 仓促间喊出这样一句话。 萧向翎似是觉得江屿这反应有些好笑,却又将这神情很好地隐匿起来, 认真转头道,昨晚殿下是做噩梦了吗? 一直在喊,我过来看的时候, 发现裘衣被你踢到地上,帮你盖好的时候, 你便紧紧拉住我不放。 江屿有生以来从未感到如此绝望的尴尬, 如玉般的耳垂上, 肉眼可见地又泛起一层薄粉。 所以我只能在这坐了一宿, 结果殿下醒了不仅不领情,还要赶我走。萧向翎偏头过来,轻微笑了一下,殿下,古籍上可不是这么讲礼尚往来的。 他眉骨硬朗,眼眶深邃,笑起来的时候却令所有外显的锋芒内敛,看上去温和而舒适。 似是看着江屿眼神中都能射出刀子来, 他这才慢慢将交缠的十指松开。 昨晚抱歉吵到你。江屿干巴巴地说道, 所以我今晚还是回去 说到一半,他忽然周身一顿。 他看见萧向翎一只手向他伸过来,随即极轻地帮他拨去额角遮在眼前的一缕发。 那动作自然而又克制,仿佛早已重复过许多次一般。 但那力度又轻得不可思议,他几乎感受不到指尖擦过的触感, 甚至难以想象手持重剑深入敌营的萧向翎,竟也可以将动作放得如此小心翼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仿佛只要江屿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不喜欢,那只手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拿开。 耳垂上的薄粉缓慢晕染加深,像浸水的墨汁在宣纸上缓慢洇过。江屿感觉寂静了一晚的心跳再次躁动起来,一瞬间他有种恍惚而诧异的感觉。 那只手见他并未排斥,便又去将他身上盖的裘衣领口处掖好。 微妙的危机感后知后觉地窜上脊梁骨,他试图起身,从这密不透风的灼热目光中逃离,却被对方搭在肩上的手轻轻按在原处。 殿下别动。萧向翎微微俯下身去,低哑的声音在江屿耳边瞬间炸开,刚掖好领口,再动就乱了。 江屿神色浮现出一瞬的僵硬,耳垂的薄红迅速蔓延至脸颊,与狭长的眼尾相接。他随即猛地挣脱开对方的手臂,受惊般地站起身来,甚至连光脚踩在冰凉的地上都恍然未觉。 他眼神紧紧盯着萧向翎,但那略微泛红的眼尾却反而抵消了些许凌厉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诡异而尴尬的感觉究竟来自何处。 顾渊替他掖被子更衣时候,他从未感觉不自然。 萧向翎仅看了他一眼,便刻意移开了目光。 只怪那含着氤氲水汽的桃花眼,钩子似的。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打破这浓重的氛围,而当帐门掀开时,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情绪也被这冷风吹散。 七殿下,萧将军,马匹已经备好。 知道了。萧向翎朝帐外说着,随即转向江屿,殿下若是准备好,便可以出发了。 江屿点点头,这才发现萧向翎不知何时早就穿好了便于出行的装束,他坐在床榻边穿好衣服。或许是昨夜前半宿并未睡好的原因,黑发有些许凌乱,甚至有几缕缠到一起,夹在了衣裳领口里面。 萧向翎走到他身前,拿着一支不知从哪找出来的木梳,帮他理顺脑后交缠的发缕。 自己来不方便,还是我帮殿下束发吧。 他隐下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低声说道。 不出片刻,二人从营帐内走出,萧向翎依旧戴着一副银质面具,周身肃黑,处处显露着北疆军骁勇盖世的风姿。而江屿眸色清冷,墨色长发高高束起,白衣外披着一件略大的黑色狐裘。 出发前,萧向翎向下边的将士们吩咐些事情,随即二人共同驾马前行,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之前约定好的目的地。 北夷人外貌与中原人不甚相同,体型高大而魁梧,肌肉看上去结实而粗犷,穿着厚重而略显肥大的衣物,服饰上大多带有动物的毛皮。 江屿表情有些淡,他向来将不同的场合分得清楚。而今,在不久前刚率兵剿灭北寇军队的情况下深入敌营,他也并没表现出丝毫怯懦的情绪。 他在距离营口还有数十步的位置翻身下马,不疾不徐地走过来,黑色裘衣末摆刮起一片雾状的清雪。 萧向翎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分卷(37) 两人都将情绪隐匿得极好,仿佛没经过昨日放纵的亲密,关系还止步于连友人都算不上的普通交情。 江屿将马拴在帐门外,对着营口的士兵翩然一笑,江屿来见,麻烦通报一声。 丝毫没有局促慌乱,不像是来被问话的,反倒像个前来观赏雪景的公子,动作从容到把对面的士兵都看得一愣。 不出片刻,营帐内走出一个年近花甲的男子,似是地位极高,周围的兵士见他都俯身行礼。 他头发与胡须都掺杂着白,面部有着深刻的皱纹,但眉骨与眼型极为硬挺,眉梢微微上扬,一眼看上去便给人一种严厉而刻薄的感觉。似是腿上有旧疾,他走路的姿势有些许不自然,但周身仍然显露出一份冷淡与孤傲的气场。 乍一看上去,竟是与江屿的气质有几分相似。 他目光扫向江屿的一瞬,似是有些惊讶,但转瞬间便收回了神色,用略显粗哑的嗓音说道,我眼看着军队征战多年,年轻时候能率军出征,身先士卒,这几年腿伤愈发严重,便只能待在大营中。 他用审视的目光扫向江屿,可这么多年来,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军队出征,最后一个人也没回来你就是江屿? 江屿并未回复,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跟若杨倒是有几分相似,进来说话吧。 几人进到营帐内,江屿一抬眼,便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 画中是一名俊俏的女子,她一手捻着枝干上的梅花,同时回头轻笑着,唇上的朱红比一席红衣还要热烈。算不上婀娜娇艳,却是分外的飒气秀丽。 此人与自己在他人眼中曾见过的女子重合,江屿几乎瞬间就知道了这画中人是谁,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 萧向翎也是第一次看见若杨的画像,竟觉那神韵与江屿极为相似。尤其是那双勾人的眼,每一处弧度都生得恰到好处,弯一分显得媚,平一分又觉得淡。 前辈可是认识我母妃?江屿的声音有些不稳。 你们可以叫我贺楼青。带他们进来的人坐在座位上说着,若杨是我亲妹妹。 江屿指尖微动,似是有一连串的问题急着吐出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忍住,只是转身坐在萧向翎身侧,眼角带着几分寡淡的笑意,并没去碰桌上的茶盏。 贺楼青看见他一身防备不免一笑,大可不必如此拘束,今日请你来,本身就是想看看我妹妹生下的骨血,应是何模样。如今看来,是又机敏又俊俏。 仿佛看出江屿想问什么,他单刀直入,你一直在查那件案子,但我并不认为那张地图是若杨寄来的。 江屿抬头,瞳孔微微张大,我能看看吗? 对方点头,你们跟我来。 贺楼青把二人带到一个书房内,从墙内的暗格中拿出一张书信和一份地图。 江屿的心跳忽然变得剧烈,他敏锐地感觉此事有所不对,但真相却又像是紧贴在水面之下,仅隔着浅薄的事实,却始终令人难以看透。 他翻开那张信纸和地图,微皱了眉。 地图中北疆军的排兵布阵的确与事实相符。萧向翎转向贺楼青,你说这不是若杨所写的意思,可是说这封信上没绘制梅花? 贺楼青有几分诧异地看向他,显然是对他的知情感到意外,正是,若杨寄回的每封书信都会绘制梅花。 京城中有一份一模一样的。江屿忽然说道,由于忽然涌上的强烈情绪,他的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皇宫内的宗卷中,保有她所有收到的信件,但这封信与这张地图,就在那宗卷当中。书信的字迹与地图完全相同,只有书信的内容略有差异。 贺楼青沉吟片刻,问向江屿,你可知当时这其中的完整经过? 只是有所耳闻。江屿略微垂下眸子,修长的脖颈便显露出来,乍一看显得削瘦而脆弱。 宗卷上说,皇后与我母妃素来交好,那天皇后和太子一同来看望她,谈话途中却忽然有刺客闯入,皇后情急之中掀翻桌椅抵抗,那书信便是在桌下发现的。当时负责审查此案的人,也就是曾经的丞相,坚持认为那封信就是她寄出去的,而当时众臣一同上书劝谏,皇上一气之下便赐下一杯鸩酒。 贺楼青皱眉,后续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刺客行刺并未成功,而是被闻声赶来的士兵刺伤逃走,后来被捉住斩首示众。 刺客既来行刺,又怎会被皇后一张桌子拦下,而后又被士兵所伤?就算如此,他又如何能在士兵都闻声而来的情况下,从皇宫中大摇大摆地逃出去?萧向翎点出这其中最大的疑点。 的确不合常理。江屿忽然觉得头有些胀痛,想单手撑住桌案,却在中途被萧向翎扶住。 他微微摇了摇头,却并未将人推开,只是时隔太久,当时的刺客已经被捉拿处决,无论被捉住的人是不是当时真正行刺之人,都很难再去考究。就算明白这些信纸是他人陷害故意放过去的,也很难找出在背后真正操纵的人是谁。 关于这个刺客,我当时倒是听过一些只言片语的传闻。贺楼青说道。 传闻说刺客被赶进来的士兵划中了右手背,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当时悬赏通缉此人时,其中便写道了右手上的刀伤。 作者有话要说:下课晚忘记发存稿了,对不起! 第49章 贺楼青找江屿果真就是叙旧, 他与江屿讲了许多若杨在出嫁前的故事,并间接表明希望江屿帮忙探查当年一案的真相。并保证若此事澄清,将再次与中原谈和, 北疆再不挑起战乱。 二人回去时已经是傍晚。似是骤然接受如此多的信息有些吃不消,江屿脸色一直不太好, 归程中一直走着神,连萧向翎叫他好几声都没听见。 走进帐内后,似是紧绷一整天的思绪瞬间有了宣泄口, 江屿连裘衣都懒得脱,径直瘫在了床榻上, 半眯着眼睛。 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大抵是萧向翎在将帐门关好, 又点燃帐内的烛火。 脚步声逐渐靠近, 最终移到了自己的床边,却顿在了原地。 江屿总觉得萧向翎有种极其难得的天赋,有时候言辞犀利、咄咄逼人;但却又十分清楚什么时候应该安静、克制地应该给对方一些时间。 自从上次夜里与沈琛碰面之后,江屿便努力尝试着将这件事翻过去,他以为十七年过去,无论什么结果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坦然接受。 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这件事情伴随着他成长的环境,像习惯一般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深处。即使他决定继续向前走, 它竟还在以各种他无法预测的形式, 凭空阻拦在他的面前。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他初见萧向翎时,从没想过对方能与自己一同听到若杨的往事,共同了解那件血案中深层次的信息与疑点,无论是以任何形式。 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让他习惯独立承担、作出一切选择。而当某些人第一次打破这个惯例时, 他便感到无所适从。 他很难看懂对方到底在想什么,更看不懂自己想要什么,尤其在那日放纵的行为过后。 大概是那脚步停滞太久,江屿终于微微睁开眼睛,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随后意识到什么似的,起身半靠在被子上,在床榻边留出来一小片空间。 萧向翎便在床尾坐下,目光依旧不轻不重地投在江屿身上。 江屿曾非常讨厌别人盯着自己,在去年那场宫宴上,苏洋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他时,他几乎想把对方的眼睛挖出来。 但现在,他竟破天荒地觉得自然。 对方的眼神中似是有恰到好处的关切,却又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说是友人之间的关切也好,说是对自己这位殿下的担忧也罢,甚至说是心怀不轨也不为过。 仿佛只要他不说,对方就不会问出一句。 江屿叹了口气,那封信和地图在京城和北疆分别有两份,看署名处或许都是伪造的,但两份信的内容却并不相同。他皱着眉按了按太阳穴,开口说着,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两封信的伪造者并不是一个人。 对。 江屿有些诧异地抬眼,看见对方脸上并无笑意,既不像毫不在意,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然而单音一个对字又显得过于反常。 他忽然心下了然,肯定道,你也想到这一点了。 随即眼角一弯,刚才怎么不说?那说说,你还想到什么? 然而视线相交的一瞬,他却再次感到那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他忽然明白,对方那毫无表情的面孔并不代表着不在意,反而像是一种隐约而克制的愤怒。 对方的视线从自己的头顶逐渐下移,目光所及之处似是要将全部衣料烧毁,看清内在焦灼不堪的心脏。 你如果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你想以什么身份都可以。他只是说这么一句。 什么身份都可以。 这种话总是容易让人想多,偏离对方的本意。 江屿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随手将发带扯下,满头墨发便翩然垂下。再抬起头时,眼神中有了几分明显的冷漠与疏离。 他说,你太僭越了。 僭越。 萧向翎听到这句话的反应与他想象中的截然相反,曾经的隐忍与退让仿佛都成为了伪装和假象,对方现在的神情危险而强势,仿佛野兽终于彻底释放出自己的爪牙,将面前的猎物吞之入腹。 他骤然俯下身去,略显沉重的鼻息打在江屿面颊上,那双凌厉而深邃的眸子近在咫尺,其中竟是夹杂着些许红血丝,黝黑的瞳色中隐匿着暗潮汹涌。 江屿本能性地向后缩了缩身体,却并无退路。 僭越?萧向翎重复道,他将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仿佛要把它们在唇齿间咬碎。 殿下,你咬我的时候,怎么不谈僭越二字? 江屿平稳而寂静的目光终于出现了一丝破碎的波澜,仿佛微风吹过揉皱的水面。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对方的眸子,以及那其中倒映出自己略显苍白的脸。 别逼我。他轻声道。 三个字轻声夹杂在破碎的气音中,像是一种难得的恳求。 他感受到对方浑身一僵,随即视线从自己微张的下唇上缓慢移开。 萧向翎身体向后靠去,带来的压迫感也终于在此时消失殆尽。 在外面不用一口一个殿下的叫。江屿忽然感觉有些累,无奈笑道,叫江屿就好。 萧向翎回应着他的注视,良久终于不动声色地错开,轻声道,你想听我是怎么想的? 对。江屿笑意很淡。 我想,早就事先有人偷偷将伪造的信件和地图藏匿在桌下,刺客的闹剧是事先安排好的,皇后故意掀翻桌案,就是为了露出下面的信件,而之后群臣激愤,联名上书,也是事先有人组织怂恿。 江屿垂着头没说话。 你该休息了,我帮你熄烛火。萧向翎看江屿状态实在不好,放低声音劝道。 我不是江屿疲惫地勾起唇角,做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话语中未尽的含义是:我不是觉得你说的话残忍到难以接受,也不是因为这件事觉得累。 也不知萧向翎是否领会到这层意思,但他却继续开口。 而桌案下藏匿的,和寄往北疆的信件应该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原因之一,他没有理由在构陷若杨的同时,真正寄出一封信将军士地图寄给北寇,引火烧身;原因之二,两封信没必要伪装得完全不同,没有理由。 江屿轻微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第一拨人的目的很好理解,单纯为了将若杨置于死地,其中原因我猜不出,但皇后定是脱不开干系。但第二波人的行为倒是有些坐收渔翁之利的意思,给人的感觉是 等下。江屿忽然出声打断。 在询问萧向翎之前,根据贺楼青提供的一些信息线索,他心中已经对整件案子有着大体的猜测,只是这种猜测过于冷酷与惶然,他希望一个人来反驳他。 但是当对方的思路与自己的想法逐渐严丝合缝地对应,心中那种绝望的不安感逐渐飙到了顶峰。 他随意笑了笑,将心中的想法咽了下去,却只是说了句,抱歉,头有点痛。 我帮你按一按。 你还会这个?江屿有些意外。 你躺过来。 江屿半信半疑地转过身,换了个方向躺下身来。萧向翎把他的头部垫高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从脑后开始,从轻到重地缓慢按着。 你接着说,给人的感觉是什么?江屿觉得有点舒服,便眯起眼睛问着。 我是说,第二波人像是知道第一拨人的行为,才将计就计将地图和信件寄往北疆的,他们针对的不仅是若杨,还包括第一拨人。你之前说丞相负责此案,不问青红皂白定了罪,我更倾向于他在第二波人。 嗯。江屿随便发了个音节,表示自己在听。 但只有一点。萧向翎放缓了动作,既然与皇后相关你当真不想怀疑一下太子殿下? 江屿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在沉默片刻后说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你记不记得你之前问过我,为何如此畏寒? 记得。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好听。 我当时骗你的。江屿一笑,小时候总被人欺负,尤其是被送去西域之前的一段时间。一个冬天我出去玩,看见江驰滨,就问他我母妃在哪。 萧向翎动作一顿,手指停放在对方的后颈处,却迟迟没有动作。 然而江屿声音随意,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般,他说要带我去找,不想背后把我推进了冰湖里。我越在水里喊,他们就在岸上笑,笑够了就走了,我也忘了自己在水面上飘了多久,被捞上岸的时候,都已经不会走路了。 你不用那么在意。江屿看着对方的神情,轻松笑道,皇子之间和平共处大概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当时没人会在意我的死活。 分卷(38) 然而江屿越是说得毫不在意,萧向翎却越觉得字字句句宛如尖刀一般径直插进心里。 是要经历了多少,才能将往事如此毫无负担地说出来,甚至还能随意地笑出来。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是我脑子不正常,自己掉进去的,他们甚至开始不让我出去,最后只有我大哥让顾渊给我多添了几盆炉火,还把江驰滨训了一顿。 萧向翎胸中泛起一股奇异的酸涩感,他曾经只是觉得江屿处事过于冷漠与圆滑,显得有些残忍与自私,但他却忽略了这背后的成因,没去追究他曾经究竟经历过什么。 但他并未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江屿的头部和太阳穴,还把膝盖抬高了些,免得人不舒服。 他对我一直很好,平时有什么好吃的都喜欢往我这送,我在西域的时候,还托人替我做了一件衣服 江屿忽然转过身来,用下巴抵在萧向翎的腿上,抬眼问道,你记得前些日子来军营中给江驰滨治伤的北疆道长吗? 萧向翎手上动作一顿,记得。 他叫沈琛。从小教我剑术的那名前辈,也叫沈琛。前段时间京城中发起数场血案,始作俑者也叫沈琛。 萧向翎隐约知道了他想说什么。 直到前些日子沈琛在宫中杀了人,我才知道他与我大哥关系很好。江屿轻声说道,好到会把他的尸体藏起来,到处寻觅江湖异闻,尝试着能把人救活的方法。 有吗? 或许有。江屿声音逐渐变低,热气隔着布料打在萧向翎腿上,带着些许薄弱的潮气。 沉默了许久,江屿才继续把话说完,我曾最不愿怀疑的就是他,但是 我知道。萧向翎在此刻甚至不知如何去安慰对方,只是一遍遍地顺着人脑后的长发,我知道。 但是沈琛右手上一直有一道纵向明显的刀疤,问他只说是不小心划的。白日里贺楼青说,当年那个刺客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右手背处被刀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纵向伤口。这些事情融合在一起,我没办法 似是着实无法继续说下去,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恰到好处地把极其微弱的颤音吞咽进喉咙中,最后吐出的音依旧稳重而漂亮。 缓了好一会,江屿才缓缓将自己上半身撑起来,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团住。随即轻轻撩起眼皮,眸中划过一闪而逝的亮光。 其实我早就想从这个刺客身上入手。江屿从情绪中很快恢复过来,语速却快得不似往常,像是在刻意掩盖什么似的。 若这场刺杀是刻意安排进来的,没必要上演一出逃走在捉回来的戏码,所以最大的可能性便是,行刺的与捉回来的并非是同一个人。江屿眉头轻动,低声说道。 最后行刑诛杀的,不过是替死鬼,而他们愿意以如此大的代价保全这名刺客,必然说明他的能力出众。但时隔这么多年,从一个人入手查找根本不现实但如今竟遇上了这么巧合的事情。 江屿,你今年多大。 对方忽然叫他的名字问问题,江屿有些没反应过来。抬起眼睛看着对方,竟一时忘记如何回答。 萧向翎的目光宛如实质,在鬼魅横行的夜色中穿梭,径直打到他身上。仿佛上元佳节时,江上燃起的一盏盏明灯。 作者有话要说:啾啾啾! 第50章 怎么?江屿答道。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萧向翎说道, 你会感到痛苦,孤独,绝望, 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绪,更何况你遇到的并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你没必要把所有的情绪全部藏在心里,不说出来, 也不敢表现出来。曾经或许从没有人听你说这些,所以你习惯如此,但现在我可以听。你说什么, 我都可以听。 江屿试着消化这句话中的信息,并竭力忽视这句话中掺杂的明显的个人情绪。 是为有恃无恐地僭越, 却又像是毫无原则地包容。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试图将嘴角扯出一点弧度, 想无数次敷衍夏之行那样一般瞒天过海。 但对方却陡然靠近, 用一只手轻按向自己的肩背,稍微向前带了几寸,他的下巴便恰到好处地停在对方的肩膀上面。 他的心跳忽地一滞。 这个半拥的动作试探意味明显, 却又并未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将主动权全部交到江屿手中。 之前我说过, 你不信任我,我可以教你, 现在你不会照顾自己,我也可以教你。萧向翎轻声说道, 热气吐在耳边,江屿觉得那股热流便又从这方寸间的位置盎然升起。 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倾泻情绪并不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屋子里很热, 萧向翎的声线很动听。 江屿忽然觉得很累,甚至甘愿在这短暂的温热中缴械投降。 萧向翎维持着虚环着对方的姿势没有动,良久却忽然觉得肩上一重。 江屿彻底放松下来,便将头部的重量完全靠在他身上。 又过了片刻,他觉得肩上有几分湿润的潮意顺着布料透进来,却仿佛热油一般滚烫。 周遭依旧寂静无声。 他只是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 这一觉睡得踏实且沉稳,江屿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次日巳时。他刚想起身,却忽然觉得自己腰上一沉。 昨晚的记忆瞬间涌进脑海,他当时靠在萧向翎的肩上,在极度的疲惫中似乎不一会就睡了过去。 他捏了捏眉心,微偏过头向身后一看,只见对方的手还搭在自己腰上,两人竟是以这样一个堪称亲密的姿势同床共枕了一宿。 江屿面色一黑,想不动声色地起床,却不料身后传来对方清晰又略显低哑的声音,显然是已经清醒很久了。 醒了? 醒了。江屿彻底清醒过来,神色木然地下床整理好衣服。 萧向翎看着他略显慌乱的神色,以及面颊上睡姿压出的红痕,压制了整晚的念想又逐渐翻涌上来。 昨晚你睡着了,又紧紧抱住我不放手,在下便不敢辜负殿下盛情好意。萧向翎说得一本正经,反正你睡觉也要揣被子,若是睡在旁边,替你盖被子要方便许多。 江屿瞪了他一眼,叫他闭嘴。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将江屿昨夜那短暂的脆弱闭口不谈。 我来伺候殿下束发吧。萧向翎起身,看着江屿略显笨拙的动作笑道。 江屿便在铜镜前坐下身来,萧向翎带有厚茧的手指一下下顺过他的发丝,昨晚那段亲近又诱人的谈话便不合时宜地窜进脑子里。 突如其来的陌生情绪令他惶恐,逐步试探着,却始终不敢靠近。 他便试图用一些其他的东西来转移注意力,却又不知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是否可以信任到可以交谈此事的地步。 想说什么?萧向翎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 你记不记得数月之前,先皇让你去查若杨宗卷丢失一案,之后那宗卷却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宫殿的御案之上。 当然记得。萧向翎回道,我想在夜里潜进你宫中去查探,被你拦住,我们还打了一架。 江屿有些不自然地勾了勾指尖,将话题转移回来,那你应该早就想到,真正的宗卷在我这,而故意放到御案上那个,则是被假冒的。 自是有所怀疑。萧向翎坦白,但自从知道你就是七皇子后,便也没再深究这件事。他动作一顿,我并不想在暗中查你。 真正的信纸上,是绘有梅花的。江屿声音极轻,仿佛在空中吹口气就散了,所以除了我也没有足够的证据确定。唯一的反常之处是,那封信的梅花色泽略深。 萧向翎动作微顿,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可记得那信纸有何不同? 江屿一愣,如何从信纸判断? 一般来说,北疆与中原的常用纸不尽相同。北疆的纸张偏厚,更为粗糙,不吸墨;但京城的宣纸更软,调墨时不能掺太多水,否则容易晕开。 萧向翎继续说道,昨日在贺楼青那张信纸是京城所制,若想绘制细化的梅花,便不能令墨水洇开,朱色掺水极少,所以颜色更为厚重。你刚刚说的色泽略深,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江屿忽地站起身来,仓促间甚至下意识攥住了对方的手腕,说道,再到贺楼青那去一趟,我有些事情要问。 贺楼青猜测江屿会再次前来,但没想到竟如此之快,又显得有几分急切。 还没等几人进帐坐下,江屿便直接问道,贺楼前辈可还记得,我母妃与你通信之时,一向用的是何种信纸? 就是这种。贺楼青从桌案上随便取一张过来,若杨从小用惯了这种信纸,怎么? 江屿将信纸接过,只见其色泽偏深,材质偏厚,俨然不是京城皇宫中常用的那种软宣纸! 那些人将信件伪造得天衣无缝,却独独没想到两地信纸的差异,而若非萧向翎今日提醒,他也全然不知最有说服性的线索竟是在信纸上。 还有一事想问前辈。江屿抬起眸子,径直看向对方的眼中,你可知我母妃为何会别人所害? 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宫中嫔妃争宠相斗,毕竟若杨当初受宠得很,几乎是众人的眼中钉 他说这些话时目光平稳,语气坚定,常人完全看不出破绽。但江屿却觉得这些话过于熟练,以至于像是早就背熟过一般。 而就在此时,他看见对方眼中闪过的心虚与慌乱。 主要原因定非如此。若是前辈也想查明当年真相,也必须要与我坦诚相待才是。江屿紧盯着对方眸中的变化,我今天来主要是想问前辈,可否知道冰舌草一物? 在这三个字吐出的一瞬间,江屿看见贺楼青眸底呈现出一种陌生的植株,具体模样却十分模糊,只能大体看出是翠绿的颜色。 前辈或许也不知道它具体是何模样。江屿回应,但我母妃与你的书信中,又为何会出现此物? 贺楼青微眯起眼睛,审视着江屿良久,随即缓缓猜测道,你看过此案的宗卷。 僵持片刻,贺楼青终于长叹口气,承认道,当初若杨一案,我们的确猜测是与冰舌草相关,但是极难查证,若杨对于此事向来谨慎小心,连同我们的信中都说得委婉含蓄,他人又如何会得知若杨拿到冰舌草一事。 你是说,冰舌草当时在她那里? 从信件中看大概是这种意思,但她应该只是找到那两把剑,但并未将其取出。 一剑至阴,一剑至阳。江屿说道,她在信中写道吾心甚悦之,又是指的何意? 是说两把剑的保存地点。贺楼青对江屿知道的内容有些惊讶,一把在她本人处,另一把则在她心悦之人身上。 江屿一愣,从未想到这句话竟是这层意思。 正思索,帐外却忽然进来一位士兵慌张来报。 殿下,萧将军,军营里面出了点事。 皇宫内部,江淇坐在寝殿中的椅子上,一旁站着一个身形极瘦的男人。门与窗都死死关着,而殿内的烛火也刻意只点燃了两根,愈发显得其中森寒阴冷。 若是细看,不难发现江淇用长衣将自己紧紧围起来,眼神慌乱地扫向四周,不住地颤抖着。 大大师。他抖着说道,你听没听见,那个声音。 殿下,那是风声。一旁的大师声音依旧略显尖锐。 不你看!江淇双目陡然睁大,用力指向窗上的一团光影,那是什么,是鬼。 殿下,那是烛光。 缓了好久,江淇才微微平静下来。 自从当上皇上之后,他便日夜心神不宁,尤其是数起凶杀案在宫中出现之后,更是容易一惊一乍,晚上甚至不敢独自入眠,整个人也愈发疯癫。 白日里上朝时还是再正常不过,但每到夜里,他便总是叫嚷说自己能看见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请跟随他多年的道士为他出一份安神药引,每日服用。但即使凶杀案在那一夜便戛然而止,他疑神疑鬼的症状却并未减轻。 陛下先服药吧,需要多休息。道士将一旁的药碗递给他,看着他皱眉一饮而尽。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饮下汤药之后,江淇觉得心神都宁静了许多,这才稍微镇静下来。 大师你说。江淇转头,特意伪造北寇轻兵入侵的假象,让江屿带少数倍的军马前往出征,他竟然还活得好好的。 你还记得吗。他声音僵硬,当初在宫宴上,丞相与他都中了剧毒,但他却没死;在太子宫中起火之时,他冲进去救人,还是没死;如今在如此狭隘的山谷与数倍敌军交战,竟还是毫发无损。大师你说,他是不是冥冥中有什么人护着,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江屿必须死。道士似是有几分恼怒,我夜观星象,若是江屿不死,将来一日必成后患,甚至威胁到你的皇位。无论用什么办法,此人决不能留。 那该如何办。江淇有些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如今他人在北疆,又手持军马,比曾经更难对付。 这有何难。道士低声道,方法之一,令江屿与萧向翎二人反目成仇,挑拨离间;方法之二,强制勒令他们回京。 如何强制江淇望着对方的神色,忽然明白,大师是说,利用夏之行 对方点了点头。 那便叫他进来吧。江淇靠在椅背上,眼神茫然地盯向暗处,轻声说着。 道士又点亮了几根烛,抬步走到门口,缓慢将门拉开。 分卷(39) 外面冷风径直贯入,将正对门口的几只蜡烛熄灭,江淇便看到了一直站在门口的人。 他脸色已经冻得有些发白,但是浑身僵硬般一动不动,目光也有些迷茫与空洞,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看见门被打开,夏之行便缓慢走进来。 江淇看着夏之行毫无表情的面孔,尾椎骨不由得也泛起几丝凉意,他将试探性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道长。 而后者则十分自然地走到夏之行身前,拨开他的头发往耳后一看。 陛下不必担心。他说着,眼神中浮现出一丝迷醉的神色,这蛊虫喜欢他得很,在里面活泼着呢。 江淇由于他的话找回几分力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发颤,夏之行,现在要让江屿立刻回到京城,不准带兵。另外顾渊要一直好好看着,不能让他跟江屿互通消息。 听到江屿二字,夏之行周身一僵,眼神中划过一丝清明,猛地抬头似是想责问什么。 然而下一刻,一旁的道士又将手中的药膏涂在了他耳后的位置。 一股奇异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他似乎不再拥有自己的神智,有一种服从于面前人的本能,每当他试图从这种状态中脱离出,颅骨内部便会感到刻骨痛。 陛下,理由。道士在一旁提醒。 对,理由。江淇喃喃道,明日上朝之时,你便向我劝谏此事,理由是江屿曾多次出入北寇营帐与其首领交好,有继若杨之后投靠叛逃北寇之嫌。 他将目光再次转向道士,若他违命不从,则以谋逆之罪擒之,生死不论。 作者有话要说:啾!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易子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366694 13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北疆营帐内一片喧闹。 往日里, 各位将领很少有意见极度统一的情况,以至于每当萧向翎不在,营帐内都会吵到不可开交。 唯有这次, 众人的想法前所未有地一致。 魏王江屿多次私自前往北寇营帐,有反兵叛逃之险,现令其立刻孤身归返京城, 以表忠心。若有违抗,按谋逆之罪处理。 杨广念着那道圣旨,气得差点没把它狠狠摔在地上。 哪个孙子他娘的还能往京城告状, 殿下和萧将军明明是因正事前去谈和,还谋逆!反兵!从萧将军到七殿下, 皇上从来就没没把北疆军当人看过!要是真他娘的要谋反, 我弟兄们还至于在这冰天雪地鸟不拉屎的地儿, 天天看着守着! 话音未落, 帐门猛地被掀开,萧向翎阴沉着脸大步迈进,江屿跟在他身后小半步的位置, 眼神寡淡, 看不出什么表情。 随着二人进入, 帐内嘈杂的闹声仿若被掐断般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打向他们, 其中有愤慨、有委屈,也有少许不明所以的怀疑。 江屿表现得太平静了。 那道圣旨就摆在桌案上, 他仅仅是低头轻扫一眼,像是早就预料到似的,冷淡的视线轻轻划过,没留下一丝波动的情绪。 目光在那段话上徘徊许久, 最终停滞在了末尾的署名处。 似是为了证明这是人心所向,这道圣旨后附有几十名臣子的手书姓名,而打头的人名,竟是夏之行。 第一点,我军中定有一直与京城私自通信之人,谎报情况,需严加查明。杨广,你负责在军中彻查此事,重点在于三天内传出的所有信件。 萧向翎站在长型桌案的一端,手指习惯性地轻点着桌案。 第二点,圣旨中写明让江屿独身回去,但这明显不切合实际,且不说路途漫长,期间极可能遇到围堵追杀。就算到了京城后,也难以将此事辩解清楚,我不允许我北疆营帐中的任何一人,背负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江屿依旧微垂着头,没什么反应。 第三点。萧向翎转头看向江屿,殿下对这些署名有何想法? 后面这些人我没什么印象,像是江淇一解释便会同意的人,但夏之行。他的手指点在那个名字上面,是他自己签的,不是作假,可能他有自己的想法,想要我现在回去。 伸出的那根手指白皙修长,丝毫不像练剑之人的手,似是感受到对方忽然转移的目光,江屿立刻便将手收了回来。 但毕竟是圣旨,他若要我回去,我回去便是。江屿有些无所谓,我走北疆通向京城的大路,明日一早便出发。 殿下不可!下面有人反抗,萧将军所言有理,殿下一旦回去就相当于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更何况孤身回去,到时候很可能百口莫辩啊。还望殿下三思。 放心,我与江淇好歹是亲兄弟,不会有事的。况且北疆过于严寒,我还是更习惯住在京城。江屿抬头朝他一笑,那勾人的眼尾弯着,让人瞬间没了反驳的欲望。 那就先这样定,既然殿下决定明早出发,那我明早便为殿下备马,杨广那边若有消息立刻通知我。大家先下去吧。 待到众人都走光,二人竟也没说话。江屿反而笑意更甚,用眼神毫不客气地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一圈,再逐渐上移到对方眼上。 在我面前就别打哑谜了。萧向翎无奈笑道,朝他走了过去,距离近到说话声只有两人彼此间依稀可闻。 那就一起来猜猜是谁把消息传回的京城。江屿在桌案旁坐下身来,你我同时在纸上写,之后转过来,如何? 乐意奉陪。萧向翎坐在江屿旁边,伸手绕过对方拿过笔纸。 不出片刻,两人同时将手中的纸张举起来,看到对方写的字后,竟是了然一笑。 只见江屿写了单字杨,萧向翎依旧是单字广。 姓杨的可不止一个。萧向翎拿过两人手中的纸,将其在火炉上烧成灰烬,笑道,你在耍赖。 江屿并未答复,只是微弯着眼尾,用手指沾了些碗中的水,在桌案上点出两个点。 北疆,京城。他说道,刚刚我说明日一早便驾马出发,走大路,所以最迟明日正午,这条路上便会有江淇的兵马。如此,我今晚就要出发,走小路。 他一边说着,一边沾水画出两条形状不同的路线。 江淇若是出兵,我倾向于在这里。萧向翎同样将手指搭在那路线的一个点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恰与江屿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指尖相触。 他随即抬眼看向江屿,但我没想到你真打算独自回去,就那么信任江淇? 我与他之间谈不上信任二字,要不然也不会刻意说出假的时间与路线。只是不知如今京城形式如何,顾渊从未与我传过信件,大概不是他无法写信,就是信件在中途被人截下。另外夏之行在我离开之前便表现出来些许反常,我必须回去看看。 但你这是在打赌。萧向翎直视对方的眼睛,那锐利的目光有几分压迫感,你能想到假传时间路线,江淇未必就想不到。如果他在小路上也设下伏兵,你独自一人如何处理?你是在堵他这次脑子进水,还是堵他大发善心? 江屿被这用词说得一愣,随即禁不住笑了一声,自然地将桌案上的手指抽回,却被对方忽然抬手压在原地。 他双手的温度本就比常人要低一些,如此便显得对方的温度灼然。他觉得自己内心毫无波澜,却逐渐感受到脉搏愈发剧烈,在二人手掌相贴处清晰而分明地颤动着。 他下意识想缩回手,却忽略了对方力气着实比他大这一事实。 江淇如今不分青红皂白要你孤身回去,还是以着谋逆的罪名,与当初若杨一案有何区别?你自己回去太危险。他语气一顿,似乎在思索一份合适的说辞,而且你若是想从这里拿什么东西回去,我又不是不会给。 这句话不知怎么拨动了江屿的逆鳞,他瞳孔一缩,猛地从下方抽回自己的手,却是与此同时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意,心里更是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填充满。 萧向翎,你要记住,我是殿下,你是将军,若是我想要军马,我并不需要你来给我。江屿哑声道。 我自己回去不是因为我不能带兵,而是我不想将他们牵扯到我跟江淇之间的恩怨里面。我有自己的私事,不会调用军队来公报私仇。 你误会了。萧向翎没料到对方会如此认为,我知道你不会带兵回去。 那你会给我什么。江屿抬起眼睛,你能给我什么?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他赶在对方之前再次开口,或者说,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所有阴暗的、积压的恶意全部酣畅淋漓地释放出来。其中包含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强横而独断的占有欲望。 可以。他听见对方回答。 江屿忽然轻声笑起来,等笑够了,便饶有几分戏谑地看着对方,不咸不淡地问道,我要你,你也能给? 要他玄剑出鞘,从此剑锋只刺向敌人的喉咙;要两人可以互相信任到脊背相靠,无论是谋逆沉沦亦或是玉玺加身,都能不怨不悔、甘之如饴;他会解开系在他脖子上的绳索,让野狼撕咬跃夺,但只对自己俯首为臣。 要他心里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而不是自己毫无印象的那段远久的记忆。 每一丝时间都在这沉默的寂静中不断拉长,荒诞的念头恣意生长。他几乎是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就开始后悔,他感觉从生来到现在,自己从未真正地抓住过什么东西,拥有过什么东西。 这强势而无理的占有念头让他愈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萧向翎自是极好的,好到他感到怀疑与惶恐,究竟是自己的哪一点看上去如此独特,让他对自己有些许喜欢的念头。 但喜欢却并不代表毫无保留地交付。 对方沉默的拒绝并不令他感到意外,却依旧感到一种乍然闯入的空旷感,他没有心思去将这种无力的情绪驱走,只是打算起身出去走走。 几乎是由于长年累月的习惯,他嘴角弯起一个象征性的笑意,轻声道,开个玩笑而已,不必在意。我今晚就启程,料想江淇应该不会聪明到在两条路上都布置军队等我,他才舍不得。 江屿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笑意从唇边缓慢蔓延到眼角,再说我寝宫中还插着那一枝梅花,这么久怕是要枯死了,我要在它枝叶彻底掉光前回去看看。 江屿。 在他打算转身向外走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对方在身后叫自己的名字。 事实上,他并不只是出去走走,若是马匹已经备好,现在出发或许是更为稳妥的办法。 但就是这两个字,让他不想再向前迈步,不想从温热的营帐迈向刺骨的寒风,和刀剑交锋中迸溅出的鲜血淋漓。 怎么了?他回头。 对方直视着他的目光,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再慢慢地半跪下身去。 江屿从上至下注视着他的面孔,在帐外细微光线的照射下,他仿佛一座沉默而稳重的塑像,像个虔诚的信徒,无声地仰视着他的神诋。 江屿被这念头惊得心倏地一颤,仿佛被人牢牢抓在手中,蔓延出丝丝缕缕的刺痛。 萧向翎握起他的一只手,温热的触感自掌根而起,抚略过掌心复杂的纹路,最后顺着修长的手指栖息停留在指尖。 下一瞬,更为细密温热的触感自指节处升起,让他整条手臂都近似失去知觉一般麻木,瞬间僵在原地。 萧向翎抬眼,把唇贴了上去。 心脏的痛感在此刻攀升到了巅峰,刹那间仿佛抽搐而得不到伸展,江屿本就薄淡的面色更加苍白。但他并未将手收回来,而是缓慢回握住了对方的手指,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冷汗。 我说过,你,江屿,是我永远效忠的殿下。萧向翎低声说着,调用军队是公报私仇,但我不一样,你可以把我划分在私的范畴里。 心脏开始无规则地收缩,达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速度。 江屿忽然想到在营帐中,沈琛对他说过的话。 你身边的线也很乱,今生前世,关系交错乱得很。 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人,其一,不可妄泄天机;其二,不可动凡心。 那如果违逆了其中一条呢? 那你还记得你前世 是怎么死的吗。 江屿回忆着这段看似荒诞的对话,却弯出一份极其自然的笑意来,不是浮于表面的交际做派,而是由于喜悦而情不自禁的表情。 形状好看的眉眼弯起,仿佛桃花绽放在冰雪消融的眼角,将严冬的酷寒驱散得消失殆尽,连那冷淡的唇都显得生动几分。呼吸举止间,自有春意拂来。 他在这细密的疼痛中,微阖着眼弯下身,去触那微张的唇。 细碎的光线从营帐的缝隙间打进来,将那轻微颤抖的狭长睫毛映衬得脆弱而含情。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夹杂着雪原干净纯粹的清冷气味,都尽数消融在气息纠缠摩擦出的热气当中。 但两人面孔的下半部分,却恰好隐藏在那束光线之下,在暗处温柔地勾起、碰触、探寻。 唇角相触的地方,连光都舍不得窥探。 第52章 从北疆通往京城的小路偏窄, 周围皆是一望无尽的树林与山雪。两人正午便从北疆驾马出发,一路上并未停歇,马蹄沿着狭窄的山路蜿蜒伸展。 如今已过子时, 清冷的月光映在雪面上,依稀能够看清前方的路势。 夜行并不安全,两人便在路边升起一团火, 打算明日一早再启程。 萧向翎背靠在树干上,江屿便靠在他身上,一件黑色的裘衣将他身前细密地围裹起来, 两人面前生着一团火。 还冷吗? 萧向翎用双臂将人紧紧环了起来,却感受到江屿腰间极其细微又紊乱的颤抖。他又骤然将手移到对方额头上, 不出意料地摸出一手冷汗。 分卷(40)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告诉我。萧向翎在他耳边低声问着, 将那双泛着凉意的指尖握进手里。 江屿缓缓摇了摇头, 挤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意,扯谎道,早上没吃好, 有点胃疼。 白日里对沈琛话语中含义的猜测似乎成了真。他发现心脏的痛感从开始确认自己的感情始便时断时续, 平时或许只是几乎可以忽略的酥麻钝痛感, 但若当两人有近距离的肢体接触,痛感便变得十分明显。 比如现在, 对方以一个严丝合缝的姿势将自己环起来,吐出温热的鼻息就打在自己耳畔。 再坚持一下, 明日便可以到镇上寻郎中。萧向翎轻声劝道。他将手按在对方腹部,收着力气按揉着,或者实在受不住的话就来咬我。 江屿忽然对这条建议有些心动。 他偏过头去,咬住对方的肩, 但刹那间针刺般的疼痛让他几乎难以咬紧牙关,以至于他几乎只是浅浅咬住了对方肩膀处厚厚的衣物。 怎么现在这么客气。萧向翎双手还围在他的腹部,低声笑道,前几日那次,殿下可比这热情得多。 江屿没什么力气跟他吵嘴,只是转头去堵他的唇,分开前又毫不留情地紧紧咬住,直到细微的血腥味在唇舌间缓缓弥漫开来。 这吻是我借你的。江屿小动作舔舐掉自己唇上的血红,轻声说道,以后要记得还。 记下了。萧向翎盯着对方在唇上停滞一瞬的舌尖,轻吸了一口气,殿下也有欠我的东西,记得还。 欠你什么?江屿诧异问道。 萧向翎一笑,只将人搂得更紧,用极低的声音诱惑般地缓声说道,为殿下擦血的那块方帕,还在你手里。 方帕不要了,就把你还给我。 佞臣。江屿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连胸口的窒息感都似乎减轻了许多,本王就值一块方帕? 萧向翎垂着眼睛看他,深邃的眸光纵容又无奈。 不是。他低声笑道,我的殿下千金不换。 两人低声说了一些话,江屿乏得很,却又睡不着。 萧向翎又触了触他的额头,发现冷汗较刚刚少了许多,有好些吗? 江屿无意识地点点头,随后又说道,你要是不困的话,跟我说说话吧,什么都好。 好,你试着睡一会。萧向翎把衣角掖紧,低头轻触了触那冰凉的眼皮。 过了一会,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轻轻响起。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看见你胸前那枚血玉,便想到了我那位故人,但毕竟这些年来,见过太多类似的人,便也不能确定。抱有着一点极小的期望,我想跟你有更多的接触,所以在皇上面前说要做七皇子伴读。 后来有一小段时间,我甚至有些失望,因为你与他性格差别着实太大,这让我下意识地没法相信,甚至产生了几分放弃的念头。 他轻轻顺着江屿的长发,继续低声道,这些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若是因为我的那位故人,对于记不起之前事情的你来说,未免有些过于残忍。但后来我发现不是 江屿的呼吸逐渐平稳,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熟睡过去。 若只是因为记忆中的情绪,那我对你会只有关照,却不会有心动到难以自持的情绪,想吻你,想要你。从那天对你说,你是我效忠的殿下开始,我说的所有话,都只是对你说的。 江屿,你不需要想起曾经的事情,我喜欢你,不只是因为你的过去,更是你的现在。 江屿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在梦里,他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从上而下地俯视着这一切发生的事情。 他看见若杨在她府中梳妆,待侍女离开后,她却从床下取出两把剑来。 其中一把剑呈暗铜色,上面还带着些许生锈的痕迹,另一把剑轻而短,江屿一眼认出,那正是自己随身佩戴的短剑! 她对着这两把剑端详许久,却并未有所动作。而江屿则微微睁大双眼紧紧盯着她的双手,生怕错过一丝细微的线索。 就在此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侍女的声音,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若杨听闻此句,慌忙将两把剑放回原处,同时起身出门相迎。 二人坐在案边交谈,看样子相处十分熟络。 就在此时,一个黑衣刺客猛地冲进来,以极快的速度拔刀就向若杨刺去。而后者吓得面色煞白,仓促间甚至忘了如何动作。 就在那把刀即将刺在她身上之时,一旁的皇后立刻猛地将桌案朝他推了过去,竟是毫无偏差地挡回那把刺出的刀,甚至漂亮到把刺客的身形也向后阻了一大截。 反应快得有些反常。 门外的士兵听见声音急忙闯入,而那刺客见此便火速向外跑去,转眼间便没了踪迹。 而那被掀翻的桌案下方,赫然是粘着一份小卷地图。 江屿几乎是在刺客冲出的瞬间,便紧跟着他跑了出去。然而外面的景象骤变,刚刚依旧晴朗明亮的天气霎时变得黑暗,一弯弦月浮于云朵间隙上。 那个黑衣人背对着他站立着,手中提着一把长剑,他缓缓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拔剑。 是每次沈琛教他剑术前,都会说出口的两个字。 远处骤然燃起火光,伴随着喧嚣的人声,是太子宫殿的方向。 江屿却没有向火场的方向冲过去,仅是看一眼便回过头来,对面前人淡声道,那天的刺客,是你吗? 沈琛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似是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随即从衣服前襟掏出那一小块香料来递给他,我要离开很久,若是有急事便用这个找我,只能用一次。 江屿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在接过香料的一瞬间,他听见对方极力压低的声音在脑颅中响起。 醒醒吧。 他接过香料的手猛地一顿。 醒醒。 这声音一遍遍在脑海中低声回荡,让江屿霎时有几分恍惚。他感觉一只手捂在了他的嘴上,身体却愈发沉重,仿佛从半空中逐渐沉入地底。 他从梦中醒过来,忽然睁大眼睛,极小幅度地喘着气。 先别说话。萧向翎在他耳边小声道,同时将捂在他嘴上的手拿开,示意他看向路边。 只见远处有一辆马车驶来,是去往京城的方向。两个人坐在前方挥着马鞭,而身后则拉着运送粮草的车板,一大捆粮草堆在上面,所行之处雪地上皆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痕迹。 而两人面前的火堆早已熄灭,他们靠在树木背后,借着周遭的树枝杂草掩住身形。 这马都快累死了,真他娘的没有天理!驾马中的一人说道。 最后能拿到银子就行。另一人打个哈欠说道,若不是这样,又如何能让夏之行那老古板乖乖听话。 你可小点声,被人听见就死定了。 这黑天大半夜能有什么人,鬼都懒得出来。另一人抱怨道。 江屿无声皱了皱眉,回头用眼神示意萧向翎。 载的东西不对。萧向翎低声说道,看车辙,若是仅有粮草,车辙不会如此深。 江屿微挑了挑眉,朝车马行驶的方向使了一下眼色。本意是叫他一起悄声上去看看,但在如此近距离的注视下,却更像是一种意味不明的邀约。 好。萧向翎垂眸,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即将经过两人面前的车马上。 就在马车从他们面前擦肩而过的一瞬,二人飞速从路边窜出,继而轻盈地将身体搭在车后留出狭窄的缝隙上面。 前面驾车的二人还在说着话,趁着树林中传出一声略显刺耳的鸟鸣,萧向翎将长剑一端刺进粮草内,随即猛地向下用力,一道狭窄的裂口便出现在侧壁上。 车上载的果然不是实心的粮草,里面是空心状,另有他物。 两人对视一眼,萧向翎便先将半个身体探进去,里面漆黑一片看不清东西,但并未察觉到危险,他便伸手去拉尚在边缘的江屿。 不是我说,黑灯瞎火在这路上走,还真有点瘆得慌。 多说说话。另一人显然已经冻到牙关颤抖,哎,我怎么觉得车抖了一下。 二人对视一眼,连忙下马去看。 而就在二人下马走到车后的前一瞬,江屿才堪堪顺着那狭窄的缺口处钻进粮草内,并飞快地将缺口迅速用周围的粮草补上。 萧向翎比他先钻进来,二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彼此靠着,还在微喘着气。 他手中紧紧攥着重剑,浑身紧绷,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但车外二人似乎并未发现异常,还觉得是车马踩到了石子,看了一眼便归位继续驾车。 直到车辆再次行进,江屿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在黑暗中抬头,却在看见萧向翎背后的景象后陡然睁大双眼。 萧向翎。他轻声说道,这里有个人。 第53章 只见二人身后的角落处, 竟是倒着一位年轻的姑娘,浑身上下被绳索捆着,神志不清, 不知死活。 萧向翎俯身探了探她的鼻息,轻声道,还有气。 就在此时, 车外再次传来说话的声响,二人便都噤了声音。 车内空间本就狭小,塞下一个姑娘和两个成年男子几乎是做不到的事情。两人身体向内缩着, 都快要贴在了一起。 话说那蛊虫也真是娇气,非得用女子的心头血来养着, 对生辰八字还有要求。各处各地都寻了十多天, 也不过才找到这一个。 那蛊虫难养得很, 但也的确是了不得 江屿临走前的猜想成了真, 夏之行举止反常绝大可能是中了什么蛊。江淇刚刚上任,反常的旨令没有说服力,但若夏之行在朝上据理力争, 便立刻能使一群见风使舵的臣子们纷纷认同。 而论到下蛊之人, 放眼整个皇宫, 便是江淇身边那个神鬼莫测的道士可能性最大。 江屿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由于怕暴露行踪只敢发出气音, 便只能说得极其缓慢。 一团团潮湿的热气打在对方的耳侧,仿若一张拉长而无止境的密网, 笼住粮草内部的所有热气。 两人话说到一半,一旁躺着的姑娘却像是忽然醒过来一般,轻微动了动身体,看见面前的两人吓了一大跳, 被江屿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这位姑娘可知这二人身份,以及为何要捉你?他在确保她不会喊叫后松开手,低声问道。 应该是皇上的人。她看向二人的目光有些不信任,我也不知道为何捉我,但听说是要养什么蛊虫。 是取心头血养蛊虫。江屿纠正道。 听到这几个字,那姑娘眼中浮现出掩饰不住的惊恐,颤声道,那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自然不是。江屿低头却笑,但可以举手之劳。 过了几个时辰,车马走到城门口,却是倏地停下来,以极慢的速度前行着。 江屿将粮草拨开一道缝,低声道,城门口的士兵们在挨个查人,怕是江淇知道在大路上将我堵了个空,便在城门口动手脚。 车上面是什么?守城的卫兵问着。 就是粮草。驾车人笑着答。 话音未落,卫兵竟是按惯例用长矛往草堆里捅了两刀,霎时把驾车二人吓得魂都散了,眼看着士兵还要刺第三刀,连忙上前阻止,顺便往人手中塞了些金银。 这都是上好的粮草,刺坏就不好了,您多担待。 那士兵见刺两刀都没什么发现,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行过去。 而车内更是经历了一番劫难。 士兵的刀是从上向下捅,萧向翎在其中的位置最高,这一刀径直向他头部刺来。他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将身体向前倒去,却因位置拥挤狭小,径直压在了江屿身上。 江屿被撞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刚想说句话,第二刀又紧贴着萧向翎的后背刺过来,甚至挑破了一小层布料,再向下一毫就要触到皮肉。 原本两人是坐着的姿势,如今便变成倒着叠在一起,江屿还得尽量将身体下沉,以免第三刀又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而在沉寂片刻后,车终于再次向前走去。 这一路上,一般遇到酒馆他们就会停下来休息片刻,我们可以趁他们下次去酒馆的时候逃出去。那姑娘说着。 江屿没搭话,自从刚刚坐起身,他的脸色就有些不正常的红,却因为车内极其阴暗的光线而看不出。 刚刚萧向翎紧紧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分明感受到什么东西抵在他腿间,却因为情况紧急不得不咬牙忍着。直到对方终于从自己身上爬起来,那有些奇怪的感觉才逐渐消退。 进城不远便有个酒馆。若在那停车我们便溜下去,不停下也没关系。 他转头看向微皱着眉的江屿,还以为对方是一路颠簸有些不舒服。顾忌到有旁人在场,话到嘴边又将胃还痛吗收了回去,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放轻了声音问道,可以吗? 江屿嘴唇紧抿,看上去神情严肃,缓缓点了点头。 驾车二人果真在前路酒馆停下,进去潇洒快活。正跟店小二要酒,却忽然看见两个官兵模样的人手持一张画像进来,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是否见过有印象,提供路径信息的人悬赏百金。 他们便也一起凑过去看,只见那画上是一名青年男子,鼻挺唇薄俊秀至极,但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却丝毫不显轻薄,反而给人一种贵气与清冷的感觉。 而这张纸上除了人面画像与悬赏百金,竟是再也没有任何信息。 没见过,这么俊的人我见过一定不会忘。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他犯了什么事啊?还有人问。 这点你们不需要知道,若是见到及时上报就好了。他也说得隐晦不清。 正巧此时二人的酒也已经装好,本着此地不宜多留的念头,他们留了金银便向门外走去。 分卷(41) 你感没感觉马车忽然轻了好多?上车前行后,一人疑惑问道。 好像是有点,再下去看看? 操!看到车上的景象,他们不由得爆了粗口。 只见本是包围严实的粮草后方,竟是漏了个极大的缺口,而此时车内已经空无一人,一段绳子就光明正大地搭在马车边缘,仿佛对他们赤裸裸的挑衅。 她一个姑娘肯定没跑远,现在赶快追。要是把人丢了,咱俩小命都别想要了! 江屿二人意图进宫,无法继续带着那位姑娘。正巧她说她在京城有亲信可以投靠,他们便在酒馆不远处分道扬镳。 江屿自是注意到忽然张贴到大街小巷的那些画像,便干脆在路边买了个斗笠,将前沿压低,微低着头走路。 他们绕开喧闹的街巷,打算寻个人迹稀少的偏巷进宫。 然而就在他们经过偏巷的树林下时,忽然有一只鸟从树上疾冲而下,稳稳地落在江屿肩上。 它的腿上还捆着一小卷信纸,随着它的翅膀张合,一股极为熟悉的异香传来。 江屿心下一颤,这正是沈琛为他留下香料的味道,而如此看来,此信绝大概率是沈琛所写。 他将信纸打开,只见里面还卷着一条极小的香料,信纸上仅有几个字 望山角西南。 沈琛为他留下的香料都只能供一次使用,如今信纸中夹带了香料,明显是预料到江屿会再次同他联系。 望山。萧向翎皱眉,此处如何? 很大的可能性是,太子的尸体在那。江屿抬头,他有条件要和我们谈。 自从那晚过后,萧向翎多少对沈琛有些敌意,语气也略微生硬些,他有什么条件能谈。 当年的事情毕竟未被证实,我也没听过他亲口的解释,况且他教我习剑多年,也算得上半个老师。江屿劝道,既然他特意传信给我,就必定是有事要谈。 那你要去望山? 我不去。江屿微挑了眉,你回北疆顺路过望山,或是可以替我去看看。 那你呢,进宫之后你打算如何? 江淇本来的打算定是在路上把我解决掉,而一旦我进了城,他就必会有所顾忌,暂时不会有明显的举动。现在最大的不确定性在于夏之行,顾渊好久没了音讯,也要去探探情况我不得不回去。 在大路没堵到你,江淇一定已经知道你看穿了他安插的眼线,杨广这枚棋子没法再用,他也会对你加强防备。萧向翎转头说道,你要多加小心,有任何事传信给我。 他忽然走上前来,低头轻吻江屿的眉心,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笑道,若是需要,我与北疆军马,随时听候殿下调遣。 你胆子不小。江屿半开玩笑,想带兵反了? 我本就无意于整天带兵与北寇你退我进地周旋。萧向翎轻笑,纵使是提携玉龙为君死,也要看从的是哪个君。 数十天没回府中,庭院中依旧与走时别无二致,看得出每天有人打扫。 江屿轻轻推开门,一眼便看见站在桌案前的顾渊。他正在擦拭去上面浮着的一层清灰,同时将笔墨归回原位。 顾渊? 殿下!顾渊猛地转过头来,眼中的惊诧之意溢于言表,他忙块跑过来江屿身上扫视两圈,见没受伤,也没枯瘦,这才微微放心了些。 江屿将对方的意外神色看在眼里,回身将门关上,低声问道,最近京城发生什么要紧事,为何不给我书信? 殿下,您走后府上四周都被江淇派人围起来了,书信根本传不出去。这段时间江淇加大力度向中央收兵权,甚至是还有些明显不合理的新政,下圣旨宛若儿戏。顾渊压低声音说道,朝廷中很多大臣不满,上书觐见却几乎全被打回,而夏大人最近也的确奇怪得很,对江淇的想法几乎是百依百顺。 他深吸口气,继续说道,这两天江淇忽然将府上围住,连我也不准进出,我还以为他对您也 他的确是想要我的命。江屿说着,声音却依旧显得随意,所以别掉以轻心。 江淇目前最多是趁我不在,做做表面文章,他还以为我回不来了。 江屿在桌案前坐下,目光自然而然地搭在那短剑和方帕上,如今见我毫发无损地回来,或是早就把府上围着的卫兵撤了,毕竟他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来针对我。 对了,正好我也有事找他。江屿忽然站起身来,备马,去江淇那。 第54章 江屿到江淇书房之时, 夏之行和那名道士也在。 他未待人通报完便大步走进去。若不是此地是皇上批奏折的书房,倒会让人觉得他是来兴师问罪的。然而他脸上却偏偏挂着那习惯性的笑意,又显得温和而通晓礼数。 夏之行自他进来起便直勾勾地看向他, 一直到江屿在一旁大大方方地坐下身,随后微微皱了皱眉。 江淇见江屿完好无损地坐在自己面前,心下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安, 七弟此行出师大捷,剿灭一支敌军,朕甚是欣慰。这些日子便在府上好好休养, 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朕提。 想要什么江屿似是认真思索片刻,随即转头笑道, 若是能将功折罪, 臣弟已是感激万分, 万万不敢邀功请赏。 江淇干笑几声, 脸色有些挂不住,微微偏头看向夏之行。 但思来想去,臣弟却无论如何弄不清究竟哪里做得不对, 犯了哪条律令?以至于我走后府上要四面围堵戒备森严, 连只信鸽都插翅难飞;而京城内又为何会出现我的画像, 让全城百姓一同寻找? 江屿轻声一笑,皇兄若是思念臣弟, 我这就坐在你面前,哪有将画像张贴出去劝我回来的道理? 七弟误会了。江淇语气生硬, 在你府上安插士兵是为保护之名,前些日子的凶杀案件你也不是不知晓。何必如此揣测朕的心思,着实让朕寒心呐。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极小幅度地朝夏之行瞥了一眼, 动作之细微,若不仔细看根本观察不到。 看来是臣弟妄测了。江屿得到答案后并未深究,点到即止,出征十余日未曾相见,皇兄和夏大人身体可还安好? 他目光在江淇身上扫视一周,皇兄龙体金贵,看上去也是容光焕发,定是身体无恙,那不知夏大人最近身体可有不适? 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江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掌,他完全没料想到江屿不仅身体完好地回来,还对很多细枝末节有着近乎敏锐的直觉,远比他想象中的要难缠许多。 江屿表面上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实则一直在暗中观察夏之行的反应。只见在良久的沉默后,对方竟是缓缓点了点头。 该问的该看的都过了一通,江屿便未再久留,向如释重负的江淇行了个礼,转身向外走去。 刚刚走到门口,却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道,刚刚心情急切,忘记答谢皇兄的良苦用心,最近皇城凶险,府邸周围的确应当派兵强加把守。 江淇只觉这句话违和得很,却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对。正想开口回复,却忽然又听对方开口。 自然,府邸周围的卫兵们,我也会挨个感谢的。 他猛地抬头看向江屿,只见对方嘴角露着散漫而随意的笑。而那一向低垂而淡漠的眉眼中,竟是闪着一抹极为自信与凌厉的光。 江屿走后,一个身材高瘦的长胡子男子从屏风后走出,面色忧虑。 大师,江屿他怕是已经看出什么了,况且他又是如何从那么多便装刺客手下逃出生天,毫发无损地独自回到京城?这可 未必。 什么未必? 江屿独身一人回来,但并不代表整个回程路中都是独自一人。道士说道,至于他具体的回程路线,便只能听杨广那边的消息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送一封信进来,双手呈上道,启禀陛下,有来自北疆的书信,说要亲自送到陛下手上。 那道士接过信纸,打开念给江淇听。 江屿在军营中谎报行程,大路上的士兵埋伏一天一夜,连他的影子都没看见。他与萧向翎一同离开军营,二人或是一起出发。 念此,那道士声音顿了顿,有些讶异地挑眉,杨广说,萧向翎之前还将排查传信眼线的任务交给了他,他随便抓了个人伪装,也并未被发现怀疑。如今恰巧萧向翎不在军营,若是想采取行动,此为极佳的时机。 他收起信纸,在火上将其烧为灰烬,笑道,如今萧向翎不仅让杨广查人,还允许他向京城传来密信,看来是无论如何都没怀疑到杨广头上来,看来我们之前所做的准备都极其有效。 他话音一顿,随即用十分耐人寻味的口气道,只是萧向翎会在这个时间点丢下北疆军队,护江屿回程,是我着实没想到的。 江淇不屑地哼笑一声,宫中早就有他们二人不干不净的传闻,如此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江屿离京不过十余天,便能勾得萧向翎死心塌地地跟他回来,也真是本事了得。 一同回程,却不代表死心塌地。那道士劝道,江屿是非除不可,但萧向翎此人若是能收拢到我们这边,可是比直接杀掉要有用得多。使用离间计,令他与江屿关系破裂,助我们一臂之力,乃是上策;让其在北疆安心镇守,给他俸禄加身,再赐他美眷安家,乃是中策;若是他都不从,便只能以江屿为饵要挟他归还将军兵符,将他引至京城,再与江屿一同杀之。但此计于我们也损失极大,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 好。江淇听此法甚是合理,便起身拱手道,朕以为此法合理,就劳烦大师实行此事了。 就在这时,二人身后忽然传出一声极大的响动,江淇回头一看,只见刚刚一直站在原地的夏之行竟是像受到不小的惊吓一般,仓促向后退了好几步,一直撞到身后的屏风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江淇吓了一大跳,霎时有些语无伦次,大师这又是怎么回事,我们刚刚说的话 殿下莫急,他并没有听见。道士走到夏之行身侧,看了看他耳后皮肉内的蛊虫,只是由于蛊虫太久没吸到血,所以夏大人可能会有一些不舒服的感觉。我已经叫人将符合条件的女子捉回来,约莫这两天便可以到达。待蛊虫喝了她心头血后,夏大人便会好受得多。 那若蛊虫一直吸不到合适的血,又该怎样? 那道士回过头来,朝江淇露出一个诡异而阴恻恻的笑容,把江淇吓得浑身一激灵。 那夏大人的神智自会逐渐清醒过来。他的表情颇为遗憾,只是这蛊虫能进不能出,在神智清醒过来之时,便是中蛊之人撒手人寰之时。 望山上。 此处是个极为偏僻的地方,气候严寒,即使是七八月份也是被冰雪覆盖,入目所及皆是一片无暇的雪白。半山腰处有一片极大的冰湖,仿佛冰雪中镶嵌的一面银镜。 萧向翎来到约定好的西南山角,却并未见到此处有人居住亦或经过的痕迹。 他正欲向前继续行走查看,却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与此同时后颈一凉,但刹那间他已经凭借身体本能向前窜出,腰间的玄色重剑也在此时出鞘。 他猛地回身,看都没看地将重剑朝眼前一挡。重剑摩擦相撞的刺耳声音响起,宛如尖牙碾磨过砂石,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对面那人周身黑衣,把脸也遮去大半。刚刚交手后他便立刻撤回,眼神紧紧盯住对方,并未再轻举妄动。他暗中将右手虎口在衣侧轻微一蹭,上面已经便是血迹。 他的剑术水平自己再清楚不过,全天下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眼前之人的面容他完全没有印象,但对方仅仅是仓促间回身挡的一剑,便能与他十成十的攻势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对方的真正实力更是深不可测。 他本是来这等江屿,并不想与如此难缠的人牵扯上关系,眸光一冷正要开口询问,不想对面那高大冷峻的人却率先开了口。 你是沈琛? 沈琛将眉关锁得更紧,他从未将自己在此处的消息,告诉除江屿之外的任何人。另外他也料到,太子尸身一事对江屿来说极其重要,不到万不得已定不会叫他人代替前来。 江屿如今在京城脱不开身,有什么事情想对他说,我来转述。萧向翎从前襟拿出一块蜿蜒着血色的玉石,正是江屿随身佩戴的那块。 沈琛纠结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江屿为何自己不来,你又是他什么人? 萧向翎对沈琛印象本就不算好,而今态度也有些冷淡。他并未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朝四周打量一圈,七殿下回宫不久,要事繁忙,我今日也没多少清闲时间,沈公子有什么事快说吧。 沈琛的确找江屿有事,而且是有求于人的事。 毕竟来人带着江屿随身戴的玉佩,他便也没能说什么,说了句请跟我往这边走,便转身向半山腰的冰湖处走去。 沈琛比萧向翎想象中的谨慎得很,书信中提到望山西南角,而太子尸身真正的藏匿地点,却在东边半山腰处的冰湖旁。 这里积雪深厚,气温极低,沈琛拨开湖边一处及腰高的积雪,露出下面的棺体。 这就是太子殿下的尸身。沈琛将地上的棺指给萧向翎看。 那是个四周透明的棺材,而太子则闭眼躺在中间。四周摆满各种药草,大抵都是为了保存尸体之用。 馆内的人依旧穿着平日里最常穿的儒雅白衣,在透明的棺中更显得纤尘不染。刹那间给人种错觉,仿佛棺内之人只是暂时睡过去,除了面色苍白些,甚至与生人并无太大差异。 沈公子给我看这个是为何意? 无论是我,还是七殿下江屿,对太子殿下都是一样的护之心切。我曾经与他说好,我负责保存太子的尸体,而他会为太子殿下寻得一物。此次给他书信,无非是为了证明尸身确实被我完好保存着,所以他也能放心将那物交予我。 分卷(42) 他能放心给你,但你却从不信任他。萧向翎侧头说道。他身形本就偏高,如此微垂下眼睛看人,未经刻意收敛的凌厉目光通常会给人以不小的压迫感。 若我所料不错的话,待我走后,你立刻就会更换尸身的藏匿位置。江屿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后,只能通过书信再次与你联系,这也是你再次寄香料过去的原因。 沈琛苦笑,藏匿尸身一事至关重要,若是一旦被人知道位置,后果不堪设想,时常转移也是无奈之举。 那你呢?萧向翎问道,江屿为太子殿下寻物,你又能为他做什么,值得他冒此风险出手相救?皇宫中目前本就不太平,自保尚且来不及,又谈何救人? 七殿下自小就跟随我学习剑术 沈公子教他剑术,是因为心里有愧,所以才借此偿还吧。萧向翎冷声打断。 两人谁都没说话,周围沉寂得死气沉沉,气氛忽然僵化到极致的冰点。 良久,沈琛才缓缓抬起头,刻意压制着自己骤然不稳的情绪,但眼中还是无法遏制地泛上红血丝。 你都知道什么,为何口出此言?他低声问道。 你这话应该去问七殿下。他对之前的事已经有几分猜测,你还是当面与他解释下为好。萧向翎转身欲走,我回去后会将这件事转告给七殿下,若沈公子没事,我便先回去了。 他向前走几步,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沈公子开始的问题我还没回答。 沈琛一愣,思索片刻,大概只有你是江屿的什么人那个问题对方尚未回答。 在下不才,正是七殿下江屿的心上人。 却不料沈琛听到这句话后忽然睁大眼睛,连声音都提高些许,你就是萧向翎? 萧向翎也没想到对方不认得自己,却知道自己的名字,没说话算是默许。 你告诉我,江屿对十七年前的事情是怎么想的。沈琛沉默良久,最终极为疲惫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像是随着这句话沧桑了许多。 作为交换,你不想听听你的殿下,前世为何会如此惨死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子蝉、望.穿.秋.姐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江淇的书房内灯光晦暗, 他皱眉看向一旁的坐在椅子上的夏之行,神情愈发阴恻。 若是对方中蛊,自是任他摆布, 然而蛊虫没有女子血喂养的这几天,夏之行的状态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不仅经常牙关颤抖, 额头冒冷汗,甚至一天偶尔有几次会短暂清醒过来,只是不出片刻就会昏过去。 他心中有鬼, 是真的怕夏之行某天真的完全清醒过来,想起他这段时间做的全部事情, 怕是会直接将他痛斥一番, 随即以死谢罪。 江淇自认为是一个极其需要他人支持的人, 内心柔弱得很。以至于每当夏之行出现些许异常表现之时, 他都握紧佩剑,紧张地看着对方,打算在对方清醒着说话前, 便一剑捅过去。 房门开合, 道士走进来。 大师。江淇皱眉, 脸色不太好,几天前你就说那女子该到了, 可如今却还是没有消息。再如此拖下去,夏之行真的恢复神智, 又该如何是好? 不想那道士听此,竟是直接跪下身来,惶恐道,还望陛下恕罪, 只是那女子被押往京城的途中竟自己跑了,搜遍整个京城都没寻到。微臣微臣定继续派人寻找,掘地三尺。 江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瘫坐到座位上。目光良久才有了焦距,他绝望道,那若这女子一直找不到,岂不是 倒也并不绝对。道士跪在地上缓缓开口,除了生辰八字完全符合的少女心头血,将青壮年的整个心脏捣碎,血汁喂进去也是可行的。 江淇干呕一声,险些没吐出来。 江屿那边,办得如何了?江淇换个话题。 陛下不用担心。道士笑道,已经安排好了,这回定不会再出问题。 与此同时,江屿刚刚回到寝宫中,回忆着前几日与江淇的会面。 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江淇,一共有三个原因。 首先是要确定江淇对他的态度。他走后府上被严加看守,路上又派出军队堵截,必是心怀不轨,但当他质问之时,又以其他理由搪塞。足以说明,因为某些他还不知道的原因,江淇非要让他死。 但另外,江淇性情向来胆小懦弱,而今虽对江屿起了杀心,却不敢当面对质。行事也有些畏手畏脚,所以这些阴损点子,绝大的可能性是他身边的道士出的。 其次是要确认夏之行的情况。昨日一见,发现他似乎只有偶尔的间隙才能短暂地清醒片刻,却又处于怔愣的状态,大概是控制人神智的蛊虫导致。联想到回程路上救下的那名女子,大抵是目前蛊虫缺乏饲喂的养料,效用才会逐渐减轻。 最后,是用话故意激江淇。他对江淇说围在我府上的士兵,我也会挨个好好感谢的,但凡神志清晰的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威胁意味来。如此江淇定会撤走他府上包围的士兵,但会由于慌乱仓促采取其他行动,这也正是探寻江淇动机的良好时机。 江屿在认真思考事情的时候常会全身心投入,甚至对自己习惯性的动作没有意识。等到缓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桌案前,将案上那盏温茶喝了大半。 他看着那半空的茶盏,眉头逐渐锁起,喊了几声顾渊的名字。 无人回应。 不好的预感霎时从心底升起。 顾渊知道他不喜凉,一向都是用热水泡茶,只有在江屿想喝时才会倒进茶盏中,从不会这样放在桌面上任其变凉。 大概是这几日头脑过于疲惫,又或是由于从北疆忽然回到京城有些恍惚,竟连如此基本的细节都没注意到。 江屿猛地站起身来,试图将茶水吐出来,却在起立的瞬间眼前一黑,双膝发软,一阵天旋地转,双手堪称仓促地撑在桌面上,才没让自己径直摔到地上去。 在极度的恍惚中,他看见几个陌生人从门外涌入,手中持着刀剑,来意不善。他用颤抖的手拔出软剑,紧紧握住拳头,直到指甲深深刺进皮肉中感受到刺痛,才勉强清醒些许。 那几个人见江屿明显服过桌上被下了药的茶水,便二话没说冲过来。本来想着江屿这幅几乎站不稳的样子已是强弩之末,便有些掉以轻心,甚至想赤手空拳地将人绑走。 却没想江屿竟在这明显的状态实力悬殊下,猛地朝眼前最近的人刺去。 江屿此时只觉那药效极狠,浑身不住地冒冷汗,四肢和躯干都在由于脱力不断颤抖着,眼前的景物不断旋转,连耳边的声响都变得渺远而模糊不清。 他狠狠咬一口舌尖,同时全然凭借耳边的声响和身体的本能向前挥剑,在混乱中似是刺中几个人,但同时自己身上也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口。 江屿忽地感觉眼前一花,双腿瞬间没站稳,刹那间便有长剑径直冲他眉心刺来,速度之快甚至划出了破空之响,但在江屿眼中却只是一团全然分不清路径的白影。 眼看着剑尖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江屿脑中却有些空白,甚至连意识到此事本身都有些迟钝。他只是微合上眼,手中的剑也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 就在剑距离眼前堪堪几寸距离之时,却忽然被猛地扫开,模糊间江屿只看一人似是挡在自己身前,又听见一些嘈杂的只言片语。 你别拦着!一人喊着,这小子他娘的一剑刺穿了我们弟兄,用他小命来偿! 你疯了!道长千叮万嘱,只可将人带走,不可伤人性命。我们只拿钱做事,休要将所有弟兄都卷进去。 带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人不死也残,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那人大声嚷嚷,不如就在这先废他一只手! 耳中最后一丝声响也如潮水一般倏然远去,江屿只觉额头一痛,终于彻底倒在地上。 江屿大概是被痛醒的。 耳边皆是嘈杂的讲话声音以及噼啪的火苗声。他的脸似是离火堆的位置极近,汗水将额前的碎发全部打湿粘在脸上,但他却仍然感受到浑身无法遏制的寒意。 地面冰冷,此处大概是个山中的石洞。 头痛欲裂,他试探着动了下四肢,却发现双手被反剪着捆在身后。而右手腕处传来钻心的痛感,令他几乎窒息,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石洞中几个士兵正围在火堆旁嬉笑,见江屿醒了,便都在他身边围成一圈,居高临下地看着人略显狼狈的模样。 江屿手腕处的刺痛钻心腕骨,却又被极不舒服的姿势捆在身后,额角的冷汗成缕地顺着苍白的面孔流下来,嘴唇近乎没了什么血色,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这幅样子在别有用心的人眼中,却是勾人至极。 像是高高在上的谪仙终有一日坠入泥泞中,明明已经痛到无法忍受,却还要咬牙死撑着最后一根傲骨。 这种隐忍而压抑的脆弱神情,在周围这些士兵眼里便是变了一番味道。叫人想把最后一根傲骨也生生折断,肖像他紧咬着的唇瓣或是何许滋味,平日里清冷的嗓音呻吟起来又将是何方光景。 小美人,手腕还疼吗?一人蹲在他身前,极端病态地笑道,别担心,没断,就是不小心脱了臼,废不了。不过若是再捆几个时辰,可就说不定了 他朝江屿极为轻佻地伸出手去,想去摩挲那被冷汗浸湿的苍白皮肤,同时贱兮兮地说道,你求我,求我就帮你解开。 四周传来一阵哄笑。 江屿头脑乱成一滩浆糊,但还是勉强分辨出自己的处境。 绑走他的幕后主使者是谁尚无定论,但是江淇的人概率最大。而眼前这群士兵敢对自己指手画脚,甚至掰脱了手腕,定是这主使者放了狠话,直接要他的命一了百了,以绝后患。 蹲下身那名士兵回头朝众人笑着,手几乎要接触到江屿的脸。而就在此时,他却忽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只见连眼睛都很难睁开的江屿,竟是狠狠咬住那人的手背,鲜血顺着嘴角流在地上。 那人猛地向回抽手,一下竟然没抽回来,他一边拼命尖叫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朝人脸上甩了一下,留下明显的红痕。 见江屿还没有松口的意思,他扬手想一拳打在对方小腹上,却在中途被身后人死死拦住。 还是在府中,替江屿挡剑那名士兵。 你说你他妈是不是有毛病,我肉都快被咬下来你没看见吗,再拦我把你一块砍了! 那人并未理会他的威胁,一只手依旧死死拦住他的手臂,淡声说道,道长刻意说过要把人命留下,你下手如此不知轻重,真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责任? 那人又气又痛,急得脸红脖子粗,刚想出言反驳,幸好江屿也在此时松了口。 虽然此举并非他有意为之,更像是脱力半昏迷状态的下意识之举。因为江屿松口后便紧闭上眼睛,头部也微微向下垂着,俨然一副毫无生机的样子。 那人连忙把手抽出来,此时手背上的血肉已是一片翻起模糊,若是再咬上一会,整块皮肉非教他给咬下来不可。 被咬那名士兵低低骂了一句,最终却还是一脸憋火地走了。 江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勉强抬眼,终于看清今日两次救他脱围之人的面孔。毫不意外的是,此人的脸普通至极,他完全没有印象。 他想开口说话,却连发出一丝声音的力气也没有,最终只是微不可察地朝对方点了点头,动作小到几乎看不见。 那人却只是用极其复杂的神情低头看江屿片刻,随即错开目光,隐下眸底的晦暗不明,对周围人说道,到时辰了,该去找道长上报近情,还要取些药物。 他冷冷注视那手背受伤的士兵一眼,话中意有所指,道长给我们的药粉是三次用量,被你们全倒进那一碗茶水里面,还真当不用顾忌人性命了不成。道长若是想要他现在死,何必叫我们折磨拖延时间?一群蠢货。 受伤那人仍是不服气,却又着实对道长惧怕万分,良久终于说出一句,那我们都走了,他逃跑怎么办? 不会。他回答果断,来回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你们去,我守在这。 众人陆续出洞,唯有那人沉默着背对江屿,坐在火炉旁。 江屿全然不知那人的用意,直觉似是表明对方对自己并无恶意。 倘若在平时,他定不会因此便对一个人放松警惕。但现在已是千钧一发之际,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插翅难逃,而他也只有一种方式能向外寻求帮助。 他试着右手用力,却霎时痛到眼前一黑,牙关颤抖,无奈之下只能用左手在身后摸索。 双手被反剪的角度刁钻,关节被别在中间,完全用不上力。他咬着牙在腰间探寻许久,才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此时刚刚被火苗烤干的衣裳再次被冷汗浸湿,整个人宛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侧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手中竟是握着不久前沈琛再次寄给他的香料。 他试探着将身体向前移动一小段距离,却由于右手腕下意识用力而痛出一声极低的闷哼。江屿立刻抬头看向洞口背对自己那人,却见他并无反应。 刚刚的响声极轻,在火苗的掩饰下更是常人难以察觉,但江屿刚刚分明看到那人身体一顿,但转瞬间便放松下来,自始至终并未回头。 见此,他便干脆没什么顾忌地向前蹭着身体,在火苗几乎已经窜上背后袖口之时,将那块香料掷入火中。 做完这些仿佛掏空了他最后一丝气力,只觉五脏六腑都被一股乱窜的郁结之气搅着,让他晕眩得极想干呕。 一股异香逐渐从身后的火堆中传来,但江屿的意识也逐渐涣散。他半阖着眼睛,一边觉得火旁滚烫火热,一边又觉得体内寒冷难耐。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有一只鸟扑闪着翅膀落在他面颊上,而面前的光线被遮住,像是有一人站在了他的身前。 江屿原本的打算是在传信鸟儿身上做些线索,但此刻竟连抬抬手指的力气也分不出。他急促地喘着气,拼命找回神智试图想着面前之人打算做什么。 那鸟儿在他面颊上栖息片刻,爪子不安地拨了拨江屿潮湿的面颊。良久,见江屿并没有搭理它的意思,便在他嘴角轻啄了几下。 江屿睁不开眼,但他似是觉得面前的人蹲下身来,将那小东西捉走,毫不客气地扔了出去。 分卷(43) 不出片刻,洞外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像是那些人回来了。 第56章 那你想不想知道, 你的殿下前世又是为何惨死? 萧向翎沉默盯着他,目光如炬,良久缓缓道, 你如何得知此事? 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但我能看见每个人身上缠乱的线。沈琛说道,因果恩怨, 都不过是一线之缘。 他看着萧向翎愈发古怪的神情,无奈笑道,不过并非看到就可随便声张, 天机不可泄露。关于目瞳奇异者,有红尘牵扯是大忌。 所以沈公子现在是要泄天机与我听?萧向翎挑眉。 萧将军也不必过于提防, 我将此事告知于你们, 也自是希望你们能给我带来我想要的东西。他轻微摇头, 朝对方会心一笑, 你现在是为了江屿,而我是为了太子殿下。 如何?沈琛问道。 他看到萧向翎身上极端的矛盾,一方面对前世江屿的死因茫然又绝望, 继而引发出愧疚与日复一日的心理折磨;另一方面却又对其情根深种, 始终适可而止地试探着。 对他来说, 江屿死时的场景宛如一块巨大的心结,心结膨胀滋生成为心魔, 究竟是一发不可收拾。 沈琛十分确信,这是对萧向翎非常有诱惑力的一个条件。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 对方沉思良久,竟然会拒绝。 是否要帮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应该由江屿自己来决定,任何交换的信息都不能作为我替他决定的筹码。萧向翎直视对方, 缓缓说道,况且我们之间的事情,我更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自己告诉我,我只信他。 他想不起来之前的事。沈琛劝他,从他口中,你永远也听不到。 那就不必听到。若是他不想提,我也不会追问。 沈琛抬头看向对方,试图从那黝黑而深邃的眼眸中读到哪怕一丝退避躲闪的情绪,却发觉其中尽是坦然,仿佛见底的湖水,渺远的河汉,反而衬得他自身浅薄而可笑。 萧向翎是江屿的心上人,而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太子殿下的一条忠犬,在太子本人眼中或许也未必好出多少。 他将全身爪牙碾磨锋利如尖刀,数十年如一日只为那一人鞍前马后。那人辉煌时,他隐退在见不得光的暗处;那人落魄时,却只有自己愿意出手替其收硷残骸,依旧仿若珍宝一般紧密护着。 沈琛苦笑,无奈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忽有一只黑色的信鸽从远处飞来,在漫山的雪白中极为显眼。萧向翎怔愣片刻,随即伸出手来,那信鸽便落在他手腕上,他从上面取下一张信纸。 而紧随那信鸽身后,竟有一只雪白的鸟,径直落在了沈琛肩上。 萧向翎看完信上的内容,显然有些发愣,抬头皱眉看向沈琛。 萧将军那封信是谁发来,所谓何事?沈琛问道。 北疆下属所发,说江屿回宫后,说我与北疆暗中勾结,故意放进来一队轻兵,而今皇上让我把军符交与杨广,自己只带一小波军队,以示忠心。 萧向翎随即嗤笑道,江淇跟他父亲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个借口都用多少次了,都不想着如何去改。 沈琛讶异挑眉,听萧将军如此说,你是咬定朝廷在找借口诈你,一丝一毫也没怀疑到江屿身上来。 萧向翎看他的眼神愈发冰冷,他便抬眼解释道,江屿刚会走路不久,我便教他剑术,与他相识已有十余年之久。江屿天性不坏,聪颖敏锐,性子倔强,但却也极其擅长圆滑诡诈,勾心斗角。就算他嘴上说得好听,也难免会或多或少地暗算旁人。 多谢沈公子提醒了。萧向翎一边说着,一边当着对方的面,把那张信纸撕成碎片。白色纸屑瞬间消融在雪中,消失不见。 只是你与江屿十余年的相识,却未必有我这结识一年的人更了解他。我心中有数,沈公子今后大可不必再提起此事。他语调有些许发冷,那沈公子的信又是何人所寄,信中内容为何? 沈琛瞥了一眼手上的小东西,似是感觉事情有些耐人寻味,传信鸽的香料我只给过两个人,其中一人不太可能,另一人便是江屿。可是这信鸽上,竟是一封信纸也没有。 听到江屿二字的瞬间,萧向翎的神色便变得极为严肃,他的目光紧紧盯在对方手上的信鸽喙处,竟是发现在那喙的侧方,有一丝已经褪色的,微不可察的血迹。 那名刚刚被狠狠咬住的士兵右手缠上了白色的布条,一只手用力掰着江屿的下颌,另一只手将药粉兑着凉水强行给人灌了下去。 看来是掺在茶水中的药粉劲儿不够大,还让你有力气咬人,这回看你还有多少力气。 他脸上纵横的刀疤更显狰狞,狞笑道,这药粉可是老子们平日里去享受用的,仅是这么一小撮,就能让人欲仙欲死。 他用手指尖比划了一下大小,笑容愈发猥琐,看你这清高模样还能绷住多久? 他转头看向刚刚留在洞中看守的那位男子,语气中透露些许按捺不住的欲望,魏兄,早就听闻七皇子容貌极为隽秀,只是自儿时起便一直在西域,如今一见,的确名不虚传。如今既然道长已经放话下来,比如让弟兄几个 话还没说完,却被那名为魏兄的男子一记凌厉的眼刀扫回去。 他冷声道,就算道长对他起了杀心,难道你真的以为他身后一个人都没有?若是真在道长来之前让他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觉得你有多大能耐跟朝廷抗衡? 那人明显是极为遗憾,却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极为合理,便只悻悻地退到一旁,在火炉边烤着手。 没过多久,江屿便懂了那人所说的享受时用是为何意。 他只觉浑身上下如同燃起火一般燥热,将五脏六腑烧成一片焦烟,每一寸皮肤都变得滚烫而敏感。纾解的欲望细密地渗进骨髓之中,令他不住地发抖颤栗。 在身体状况本身就濒临崩溃的情况下,理智几乎完全摧塌,甚至右手腕处的痛感都变得微乎其微。 他漂亮的双眉紧紧皱起,身体小幅度挣动着,嘴唇不断开合,似乎是在下意识说着什么。 刚刚被称为魏兄的人名为魏东,算是这群士兵中的头。 他自知这种药效之烈,指甲盖大的药粉掺在酒水中服入,便能让人彻底纵欲不知今夕何夕。军中曾有一名士兵误服下此药粉,最后被捆在冰天雪地的室外,整整一晚才冷静下来。 他现在正坐在江屿对面,将他的一切小动作收进眼底。 对方除了身体无法控制的冷汗以及颤抖外,却并没有其他过多的反应,这点令他极其意外。 若不是对方已经脱力到呻吟都发不出,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自控力强到可怕。 又过了一会,他发现对方的嘴唇略微动着,似乎在下意识轻声重复着什么。他偏头看向众人,见他们都在朗声谈笑,没人注意到这边,便低下头去轻叫了声殿下。 殿下,你想说什么? 江屿似是没听见,依旧自顾自地重复着。 他再度低下头去仔细听,只听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像是小。 小小?他皱眉问道,小小里? 听上去像个地名,但他脑子内搜了一圈,也没想到附近有什么与小小里发音相近的地名。 正纠结,那边几个士兵却恰好止住话头,往这边看,他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后退几步,将位置让出来。 那个刀疤脸显然是对江屿咬伤他手背的事情格外怀恨在心,但又顾忌着魏东和道长那边,便并没对人动手动脚,只是站在旁边试图过一把嘴瘾。 小美人,再捆下去手就真要废了。他话语中不正经的意味十足,目光毫不遮拦地打向江屿那白皙修长的手。 而手腕由于长时间脱臼,被紧紧反剪在身后,再加上间歇性无法避免的用力与磕碰,如今已经肿起一周。边缘泛着青紫,与手指的颜色形成极端的反差。 这么漂亮的手废了多可惜。他毫无可惜之意地说道,玩弄之心顿起,笑道,你求我,求我就给你解开。 江屿由于这句话微微挣了挣眼,俊俏的眸子半阖着,看着面前的人。 那双眸子中依旧映着冷淡的色调,却由于极端的痛苦与压抑而泛着浅层水色,宛若化开薄层的冰面。 周围的人开始嬉笑起哄,说那刀疤脸是在做白日梦,江屿吃错药了才会来求他。 帮我解开。江屿忽然说道,求你。 那声音极轻,微弱得仿佛穿林而过的风声,不经意间就会消融进噼啪作响的火苗声中。 但此刻几乎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立刻安静下来,用堪称惊悚的眼神看向江屿,甚至要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才会示弱说出这句话来。 此言说出良久,周遭都没人动弹,直到江屿再次极不舒服地动了下,那刀疤脸才陡然想起刚刚自己说过的话。 承允的事毕竟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反悔,他便蹲下身去解江屿手腕上的绳索。与此同时心中竟充斥一种极端的满足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小美人,你若是再求我一遍,或许我还能帮你舒服舒服,那药粉吞进去滋味如何?他解开江屿手腕上的最后一块绳结,轻佻笑道。 你做不到了。江屿用气音回道。 什么?那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众人都以为是奄奄一息强弩之末的江屿,竟在话音落下的一瞬猛地起身,腿在地面上一扫将面前人绊倒在地,又用没受伤的手肘将其往火堆的方向猛地一顶。 围观的众人被这陡然的变故惊得猝不及防,情急中甚至没人来得及上去插手。 只见江屿已经骑到对方身上,用膝盖和右手肘紧紧压制着,而左手则成拳疾风骤雨般击向对方五官等脆弱部位,没几下便见了血。 那刀疤脸粗骂一声,随即竟是凭借着体型的优势硬生生翻过身,将江屿甩了下去。 此时江屿双腿还紧紧钩在对方肋下的位置,一边用力制约着人的动作,一边凭借着身体软度的优势避免自己直接在这生硬的力度中被甩到石壁上去。 其实他远不如表面那样游刃有余,那药效实则强劲得很。 由于强行发力,他现在浑身的肌肉都撕裂一般疼痛,若不能速战速决,片刻后他丝毫不怀疑自己能生生晕死在这里。 那刀疤脸用力去掰他的腿,仅是挂着晃着两下,他就只觉快要将整个胃都干呕出来。 在盛怒下,刀疤脸掏出了腰间的刀,径直朝江屿脱力的右手腕用力刺去。 就在刀刃即将刺入江屿手腕的一瞬间,一道寒光自一旁闪过,几乎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刺过来,啪的一声果断将他的剑挑飞。 正是魏东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出剑,此剑却将目前的形式陡转,令刀疤脸的优势尽失。 那刀疤脸满目震惊地抬头看向挑剑之人,眸中满是绝望与不可置信,但仅仅是片刻,眸中的神色便全部被痛苦与狰狞所代替。 因为江屿在他丢剑而短暂分神的片刻,猛地起身再朝他胸前顶去。刀疤脸随着这力度向后踉跄几步,下一瞬便由于重心不稳,被江屿一脚当胸揣进了身后的火堆当中。 不知是巧合还是江屿事先计算好位置,倒下后他的面部正巧砸在身后的火堆当中,火苗瞬间窜起到人腰的高度。 那刀疤脸发出一声堪称尖锐的嚎叫,浑身剧烈挣扎起来,但此时江屿竟还维持着骑在他身上的动作,用身体的重力紧紧按住他的前胸,叫人彻底动弹不得。 快他妈的救人啊!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周遭呆若木鸡的众人如梦方醒一般,连忙去拉江屿。 但就在他们向火堆涌去的刹那间,只见江屿猛地起身起身向洞外奔去,而被按在火堆中的刀疤男已经被烧得没了知觉,毫无生气地躺在地面上。 几个人想冲出去追江屿,几个人想留在洞中救人,洞内一时间无比纷乱。 都别给我出去。魏东烦躁地站起身,骂一声,我出去追人,你们都留在把人看好。 第57章 江屿暂时躲在不远处丛林之中的一棵树后, 坐下的一瞬只觉整个人仿佛彻底被掏空了力气一般,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身体靠在树上, 小口喘着粗气。 药效渐甚,他看见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背都透着不正常的潮红色,皮肤的温度更是烫得不正常, 身下的某处更是从脊椎骨传上一种不可明说的躁动,仿若蚂蚁在骨髓中噬咬,泛上潮浪般胀痛又磨人的酥麻。 而在刚刚拼死的打斗中, 右手腕又不可避免地用力,如今已经肿到不成样子。 他将头部狠狠向身后的树干撞一下, 以免在这极端危险的状况下昏死过去, 全靠最后一丝气力咬牙撑起已不清醒的神智。 此时, 却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江屿紧咬住牙关, 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殿下?魏东边走边喊着,七殿下? 听出这是刚刚救过自己的魏东的声音,但江屿并未因此放松警惕, 即使是状态全盛之时他也不会断然透露给陌生人自己隐藏的行踪, 更何况现在他身上没有佩剑, 服过药粉,全然是一副任人宰割的状态。 七殿下, 我知道你在这。魏东的声音逐渐靠近,我对你并无恶意, 殿下是否记得前些天进城之时救过一个女子,正是家妹。我无以为报,只愿能在此时助殿下脱困,我老家就在这附近, 殿下至少先将手上的伤处理一下。 江屿屏住呼吸,并未应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却又错过他藏身之处,继续向前搜寻去。 待魏东终于走远,江屿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对方并没真正发现他的位置,否则不会一边说我知道你在这,一边向前继续找。 对于魏东的动机,他一直颇有怀疑,对方看起来像是这伙人的头目,虽说救过自己好几次,但每次都是生死关头才肯出手。对于其他人给自己灌药,甚至掰脱手腕的行径并未加以阻止,显得有几分奇异。 而在魏东说出那女子是家妹的时候,他则笃定了怀疑。因为之前与女子分别之际,对方分明告诉他说,家中有一兄一妹,而兄长在几年前病逝。 分卷(44) 他无力地靠在身后,在极端的痛苦中低声念过一个人的名字。 萧向翎,你再不来,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萧向翎自从看到那抹可疑的血迹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向回赶,连着数个时辰都是精神极度紧绷的状态。不知来由的血迹让他惶恐不安,所有情绪都被焦躁与急切充满。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如此极端的情绪,而每次极度的喜悦亦或是绝望,也都是那一个人带给他的。 前世江屿的死状更是让他宛若惊弓之鸟,哪怕想到一丝江屿受伤的可能性,便觉五脏六腑都被刀血淋淋搅过一般阵痛。 萧向翎首先排除人在皇宫内的可能性。 若这真如他猜测一般,是江屿求救的信息,那他此时必定受了伤,并且由于某些原因无法动笔写字,而情况紧急,只能以血迹的形式代替。 如此猖狂而威胁意味十足的伤害,并不会明目张胆地在皇宫中发生。 他在皇宫附近挨个人问询,是否看见江屿,或是否看见有状似马车的工具飞奔出去。百姓见他一脸急切,而过往的马车又实在太多,大多都随便指出几个路线。一个时辰下来,通向四面八方的马车都有,他完全无法判断江屿到底向哪个方向走去。 就在此时,一个用斗笠遮住面孔的姑娘从后方与他擦身而过,重重地撞了他一下。萧向翎猛地抬头,却只看见她迅速在人群中消失的背影。 他飞速走到一个偏巷处,打开刚刚对方塞给他的纸条。 西北方向,山洞。 他怎么样?魏东满脸黑线地走进洞中,低骂了一声,踹翻脚边的石子。 还有气,但是烧得太严重了,怕是 魏东探头过去一看,只见一张脸直至颈部都被烧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血管都成焦糊状,仅剩着一口微弱的呼吸。 操。 魏哥,人没带回来?一人惊怒道。 没有。魏东将目光从那血肉模糊的脸上移开,吐了口唾沫,不知道是真没找到那小子,还是他着实过于谨慎,四周都找遍也不见人影。伤成那样,我就不信他能跑多远? 这又该如何是好,人没到手,我们反而搭进去一个人。 是道长给的法子不靠谱,江屿没那么好骗。魏东皱眉说着,我刚刚已经跟道长说了这件事,他会派人到周围搜查。 他微眯起眼睛,神情狠厉,我给过他机会,他却没要,现在惊动了道长那边,他无论如何活不过今晚。再不济,他被强行灌了那烈性药,若是得不到纾解,照样能逼得心脉碎裂。算了,不差这一时。 那咱们兄弟的命就这么算了?一人愤愤不平道,不过是碰了他几下,就被那疯子按进火里 嗖 话语未尽,一支锐利的箭矢瞬间破空穿来,急速擦过洞内压抑沉重的空气,随后径直插在火堆中间。准度、力度、稳度都恰到好处到了令人惊悚的程度。 所有人浑身霎时渗出冷汗,拔剑警惕道,谁! 魏东朝众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拔剑紧贴石壁向外走去。 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洞口有一段距离,路程蜿蜒曲折,更何况洞内光线暗沉,人站在洞外势必不可能将内部事物瞄准。 也正因如此,他才料定刚刚那支箭不过是盲射。 而就在他起身还没走上两步的时候,却又有一箭猛地射进来,这次箭矢紧贴着他的鬓发迅猛划过,随即以极大的力度打在一旁的石壁上。 魏东猝然停下脚步,面色发白,连声音都显得有些颤抖。 谁! 此时他所站之处已经离洞口不远,他只觉一股大力忽然带着他的手臂向外拉去。他本身体型健壮,肌肉有力,但在此人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 下一刻,他双手被反剪按压在身后,同时一把冰凉的刀刃从下方敏捷窜上来,抵住了他的脖颈。 江屿在哪?萧向翎冷声问着。 我他妈哪知道,老子自己都找不着!魏东不认识萧向翎,一想起江屿就觉得身心烦躁,语气生硬。 萧向翎把刀刃缓慢移动些许,殷红的鲜血便从脖颈处淌了下来。 重新说。 话音未落,一人便骤然从角落中冲出,手中提着粗重而带刺的铁器,抬手就要往萧向翎的后脑砸去。 千钧一发之时,众人竟没看清萧向翎如何动作,只听砰一声巨响,铁器轰然砸地,地面上甚至挣开了裂纹。 而萧向翎的手却已经紧紧攥在他脖颈之上,另一只手还稳稳持着匕首抵在魏东颈上,从头至尾一丝一毫也没抖过。 众人本想迈向前的步子僵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凉意后知后觉地从脊髓内升起。 萧向翎动作之快,力度之大,只需要动个念头轻微用力,那人的脖颈绝对会直接被拧下来。 这是什么人,又为何要来找江屿! 正僵持,洞内忽然传来一声极低的呻吟。 众人回头,正是面部被烧伤躺在地上的刀疤脸,如今脸上已经被烧得血肉模糊,甚至完全看不出之前刀疤的痕迹。 似是由于半梦半醒间的剧痛,他极低地哼了一声。 江屿那厮真是斤斤计较,不过就是说了两句碰了两下,就被烧成这样一人轻声嘟囔一句。 他只是无意说出此言,但这话却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似的。萧向翎骤然抬起眼皮紧紧盯着他,那冷冽的目光宛如一把淬毒的弯钩,以一个凌厉的弧度径直向他心口刮去,看得他周身泛寒。 萧向翎甩开魏东,缓步走到刀疤脸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面目全非的脸。 说了什么?他语调低而冷,哪只手碰的? 在不知情的众人眼中,萧向翎这是路见不平,为殿下拔刀相助。但他那目光又不像是单纯的厌弃与折磨人的爽快。 眼中的怒气浓厚得让人瞠然费解,而那复杂的目光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明说的憎恶。 地上那人似乎没听见,又极其难听地嘟囔一声,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话。 萧向翎却猛地蹲下身去,强行将人的下颌掰向自己,咬牙道,问你话。 被按到脸上的伤口,刀疤脸痛到哇哇乱叫,好不容易等到对方松手,仓促回答,我就讥讽了他几句!哪只手我哪记得哪只手啊 记不住。萧向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与平时的神态大相径庭。 他将剑尖抵在刀疤脸的右手上,冷声道,既然记不起用了哪只手,就都废掉吧。 刀疤脸还没来得及顺口气,就乍然察觉自己右手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尖锐的叫声在整个石洞内回响。 剑尖刺进那人手背中,又在骨内用力旋转了半圈,刀疤脸的尖叫声陡然变了调,听上去异常凄厉与惊悚。 一群人大多只敢打打嘴炮,哪里见过这等这不见血不休的架势,见状纷纷向上前将人拉开,却又在看见萧向翎泛红的双目之时猛然停住。 萧萧将军。忽然有人低声叫了一句。 所有人在此刻抬头,如梦方醒地盯着萧向翎,魏东浑身更是猛地一颤。 萧向翎的大名在整个京城无人不晓,虽然未曾目睹其长相,但他在北疆的战果最近却是传得神乎其神。 相传江屿与萧向翎二人素来不合,见面就打,而如今萧向翎指名道姓来寻江屿,又是打算对他做什么? 正思索,魏东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般,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去,颤声道,萧向翎。 他终于明白那时江屿口中意味不明的话是何含义。 不是小小里。 是萧向翎。 江屿在意识迷茫的之时,念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第58章 江屿藏匿于丛林的树枝之上, 身体蜷缩着。冷汗不住从额角滑落,由于极力按捺而咬着嘴唇,口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锈气, 他却恍若未觉。 那些人给他下药的力度比他想象得要狠厉得多,他只觉欲望如火舌一般在体内撺掇,所到之处所有理智悉数灰飞烟灭。 意识正在无可遏制地迅速溃散,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十年前去往西域的路上,对一切的未知感到惶恐畏惧,却还要强撑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以皇子的身份抵紧中原的威风。 他手指死死攥住枝干,已经将树枝抓挠出一道道狰狞而绝望的痕迹。 就在此时, 他朦胧间听到下方不远处的脚步声。 理论上, 在这种遍地枝叶的树林中, 普通人踩踏会发出深浅不一而杂乱的噪声, 而经过特殊训练的士兵,即使是一群人一同行走,脚步的声音也会整齐很多。 下面的声音明显是后者。 不同于石洞中众人的粗鲁吵闹, 下面这些人谨慎而纪律严明。如果他所料不错, 他们应当是那道士特意派出寻江屿的士兵。 江屿费力地睁开眼睛, 无声而急促地喘几口气,几近脱力的手臂抵上面前横跨的枝干, 微偏过头向下看去。 只见下面是五个不辨面目的黑衣人,手中持着弓箭利器, 在丛林中仔细查找,目光如梭。 要不放火,把他逼出来。有一人小声建议道。 为首那人沉吟片刻,随即轻微摇头, 转身向其余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众人便四下分散开,分别行动。 如此,江屿所藏的树下便只剩下一个人。 他在不远处清扫出一片空地,随即将四周的枝叶聚拢到那空地中心,最后用石头把枝叶四周围起来。 如此看来,竟真有了要放火的架势。 江屿在狭窄逼仄的树枝间隙轻微动了动身体,右手颤着握上腰间的软剑,却猛觉心脏一痛,随即一口浓厚的鲜血顺着喉管涌进口中,刺激得他眼前发白。 而就是这短暂的失神,他竟没控制住重心,径直从树上坠落了下来。 人在这!快来!离江屿最近的那名黑衣人注意到动静,随即激动地大声喊道,飞快拔剑向江屿跑过去。 江屿落地的一瞬间摔得眼前发黑,但几乎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机械地向一个方向跑去。 事实上,经过许久的药效折磨与缺水脱力,他还能站起来已经是极其费力的事情。 他与身后人的距离在以极快的速度拉近,江屿的步子杂乱而失去重心,有数次差点就坠倒在地上。一支支羽箭不断从他脑侧射过来,在耳边划过一阵凄厉的劲风。 江屿的速度实则不快,后面那人却仿佛有意放慢速度一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又像是胸有成竹的猎人并不在乎猎物一时的逃脱。 住手吧,七殿下。那人说着,你不可能逃掉的,服软点还能少受罪。 看江屿根本没反应,那人终是泛上些许怒气,给你台阶下不要不识抬举,荒郊野外道长想要你的命,你还以为自己是锦衣玉食的皇子不成?再反抗我把你另一只手也废了! 谁敢! 忽然有一道沉稳而硬朗的声音响起,语调中夹杂着藏匿不住的怒气。 同时,江屿似是觉得一道人影降在自己身后,带起一阵熟悉而清寒的气息。 高悬了许久的心脏倏然落下,江屿没来得及回头,甚至张张嘴没发出声音,便双腿一软,径直摔了下去。 被那双熟悉的双臂稳稳托住。 他们要抓回去的江屿就这样没有意识、毫无设防地晕在他们面前,却被萧向翎一手护在怀里。 他另一只手举起长剑,指向面前的黑衣人。 无论那群人的攻势多么激烈,他都仅用空出的那只手格挡。即使是数对一,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江屿竟没被伤到一根头发,而萧向翎护着他的那只手也稳得纹丝不动。 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能用那一只手撑起一片安稳的世外桃源。 清理好那群人后,萧向翎便把裘衣脱下铺在地面上,并把江屿半靠在树干上放好,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江屿无意识朝他偏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萧向翎顾不得自己面部迸溅上的血迹,将身体探上前问。 这次他终于将那极其细微的低语听清楚。 萧向翎。 江屿的头无力地垂在一边,面色白得吓人,右手腕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垂着,周围还有严重到骇人的青紫与肿胀。整个人看上去狼狈而脆弱,仿佛伸一根手指便能将其的脊梁骨按断。 但萧向翎知道得很,按照江屿那倔强又要强的性子,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便不可能允许他人辱他分毫。 就像是整个人的清冷气质将骨子冻成了冰柱,剔透却锋利。 但过刚易折。 然而在现在,萧向翎却从对方那体会到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就像冰柱在身体的暖意中融化,渗出的水流渗进骨子里,黏密到无孔不入。 我在。萧向翎握住他脱臼的右手腕,还以为对方是由于脱力与疼痛,而面色发烫、浑身颤抖。 咬住我,忍一下。 江屿在意识模糊中把头向前垂去,下巴搭在萧向翎肩膀的位置,却并没有要去咬的意思。 我难受。他压抑道。 马上就好。萧向翎并未注意到江屿另一方面的异常,两只手攥住手腕脱臼位置的两侧,数次准备用力,却又回过头来叮嘱。 会有些痛。 事实上,脱臼对于从军打仗的人来说,是再小不过的事情。萧向翎这些年听过无数动骨时的惨叫,见无数血肉模糊的尸体,甚至见过不少单手安回自己肩膀的江湖能人。 却从没有一刻,让他像现在这样犹豫而小心,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施力过程此刻却变得陌生而残忍。 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雨夜,满地尽是鲜红的血,而江屿那双动人的眼却在他怀中逐渐失去了生气。 江屿极小幅度地挣动了一下,萧向翎微微回过神来,手上一个颇有技巧性的发力,伴随着一声脆响,脱臼的骨便被复原回位。 而江屿原本在他肩部徘徊的牙齿,不知何时游弋到了脖颈侧面,并在那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咬了一口。 或许是因为手上疼,或许是单纯为了泄愤。但由于身体脱力,那一下根本没什么感觉,挠痒痒似的。 分卷(45) 萧向翎没说话,却是用双臂把人圈起来,有几分占有感极强的意味。 这才发现,江屿身上的温度有些不正常的高,隔着一层衣料贴近身体才察觉,对方浑身还有丝不易察觉的抖。 江屿?萧向翎轻声唤着。 江屿紧锁着眉,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随着动作又有几缕艳红的血丝从干裂的嘴角淌下来,大多是之前嘴里用牙咬坏的伤口,此刻却显得有些惨烈。 他睁开的眼中泛着红血丝,一向清冷而淡漠的眸子此时隐匿着一层汹涌,似是极力压抑着眸中异常而炽烈的欲.望。 萧向翎低下头去吻他的眼,却被他刻意偏头避开,幅度极小,几乎很难被人感受到。 怎么了? 江屿直视着对方的眸光,依旧没说话,缓慢伸出手搭上对方的肩,然后以极其微弱的力气朝自己的方向按着。 萧向翎极其顺从地就着他的力度向前低着身子,直到两人唇角再次相碰。 江屿接吻向来喜欢用牙齿,每次都要在对方唇上碾磨一番才肯作罢,萧向翎也不急,被咬住也不躲,大有一番任其为所欲为的意思。 但实际上这并不算是一次接吻,只是互相交换着赤裸的血腥气,更像是苟延残喘中的抵死缠绵,任由念想与理智共同溺于深海,每个肆意的人都难逃其咎。 我难受。江屿又将这句话说了一遍,嘴里的热气尽数打在对方耳侧,带着说不清的蛊惑与堕落。 想 神智灰烟般崩离溃散,只余下满地零散而不堪的残骸。 江屿的反应已经明显到可以隔着衣料看出来,萧向翎也刹那间明白了江屿的异样来自于何处。 他的神色霎时变得冰冷,眉宇间充斥着遮掩不住的煞气。 他们敢给你用这种药?他咬牙说着。 江屿现在丝毫不关心萧向翎说的是什么药,只是本能性地轻微动着,口中的气息重而灼热。 他能听见对方说话,混沌的意识却无法理解那些话的含义。他感觉自己就是在热潮里涌动的舟,而对方的温度是他唯一的靠岸点。 现在不行。 他从颅内的震鸣声中竭力分辨出这样一句话。他只能听见这四个字,却听不见对方的语气,那按捺克制到嗓音低哑,却依旧沉着而稳重的语气。 为什么不行? 他的手在对方腰间探索着,却被萧向翎用力一把按在原处。 他皱着眉低低嘟囔一句,不像是什么好话。 你现在状态太危险,会受伤。 这句话太长,江屿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等稍微意识到的时候,却感觉自己的腰带一松。伴随着扣子松开的一声轻微脆响,有什么东西顺着腰间探入,所过之处皆引起一阵失神的颤栗。 别怕。那声音依旧哑着,伴随着略微粗重的气息。 我帮你。 第59章 江屿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正午。意识缓慢回到脑海中, 他听到微弱的火苗声音,感受到身上盖着一层厚重的裘衣,身体四周传来令人舒适的暖意。 但身体却酸乏沉重得很, 仿佛在沙漠里跑上一天一夜,连睁开眼睛,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但萧向翎仿佛知道他醒了一般, 递了一碗温水到他嘴边,就着人躺着的姿势喂他服下。 干哑的喉咙这才有了些许潮意,江屿费力地睁开眼, 看清了周围的事物。 几乎是瞥了一眼,他就立刻认出这是在哪。 这是刚梦见的地方。 他们曾一起来过的不归山石洞。 江屿想问两人为什么会到这里, 开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先别说话。萧向翎用指尖拭去他嘴角的水迹, 解释道, 这是不归山, 离之前的位置最近,等你身体恢复些我们便回去。 江屿稍微一愣,眸子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莫名情绪。 之后有什么打算, 等身体恢复好了再想。萧向翎仿佛看穿他心中所虑, 语气强硬, 现在先休息。 江屿嘴角有些费力地勾了勾,破天荒地没有反抗。 他们只是极其安静地靠在那里。在江屿印象中, 两人难得有这样什么湖也不需要说的时候。纵使他再清楚不过,这不过是一种虚伪的放松假象, 就在之后的不久,会有无数难以纾解的问题纷至沓来。他们拥有的,只是现在而已。 他躺靠在石塌上,从下往上的角度观察着对方, 而萧向翎也在回视着他。 他从没如此近距离光明正大地打量过别人,曾经大多数时候萧向翎戴着面具,他只能看清那面部冷硬而棱角分明的骨型,却很少这样看过他五官的细节。 浓眉、极其高挺的鼻骨、薄唇,是一副无论走到哪都不会被挑剔的标准模样。 只是内侧的眉尖生得略微下压,看上去总给人几分严厉与不近人情的印象。 他忽然对这个场景有着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彻底的情景复现,不过两个人调换了一下位置。 在很遥远的记忆中,他把那烧伤的孩子捡回来的时候,对方躺卧在石塌上,身体老实一动不动,眼睛却像长在自己身上一般盯着走。 当时只觉得是小孩子不懂事,对周围的一切有着微妙的兴趣。但后来但凡仔细想想,都能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充满着纯粹、真挚,与小孩子不加掩饰的炽热喜欢。 只是那目光实在过于炽热与直白,直白到他很久之后才看得懂。 萧向翎有着他见过最纯粹的目光,其中不夹杂任何私欲与恐惧,在他们对视的时候,江屿只能看见其中倒映出自己的脸。 在他们之前相处的过程中,那目光实则出现过很多次,只是被他有意无意地略过忽视。 在他教对方练剑挑剑的时候,告诉他含思草名字的时候,包括对方习惯性地跟在自己身后小半步的时候。 我想起来一些东西。江屿忽然低声说着。 萧向翎遽然转过头来看他,握住他指尖的手也无意识攥紧,干净的眸子出现了一瞬间的裂纹。 但他将这情绪隐藏得很好,转瞬间便自然收敛了微表情,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想起来什么? 之前我们的一些事情。 他脸上在笑,表情却依旧有些苍白。 萧向翎再也无法伪装得对之前的事毫不关心,若是有可能,他希望江屿能够想起所有的事情。让江屿知道他们的交集与渊源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牢牢地绑在一起,山石不可摧,利剑不可断。 如果有可能,他不想让这许多情意都只由自己一个人记住、承担。 但另一方面,他又舍不得让江屿想起来。 无论如何,他们那时并没有一个完好的结果。他完全可以独自承重,让江屿对两人间的记忆只有这段时间的相识与相知。 但是对方现在说,他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了?萧向翎极力压低声音,以此来掩饰自己嗓音的不稳。 只有一点。江屿轻声笑着,以前一直是在做梦,但是现在想起来一些。 萧向翎有一点所料没错,之前的记忆并不令人愉悦,江屿若是想起来将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江屿只彻底想起来一件事,就是那出现在梦魇中最频繁的片段。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之前是怎么死的。 他这段时间经常梦见一些之前的片段,都是一些零碎的往事。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想夜有所梦的缘故,他总能注意到萧向翎看他的眼神,那种不加掩饰的爱慕与喜欢。 他以为是萧向翎先由于知遇之恩爱慕上自己,而后两人便日久生情,顺理成章。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于对方的感情从就没有一直以为的那般单纯。 远在对方意识到内心的萌动之前。 你能看见人们所畏惧的东西,那你告诉我,你在我眼睛里看到什么?坐在江屿对面那白发老者笑说。 只是他生得狐眼吊梢眉,笑时候看上去总有些不怀好意的意味。 江屿仅是扫了他一眼,本没有与他对话的意思,但却又不知忽然想到什么,嗤笑道,说得好像我想要看见似的。 江屿的嘴角虽是向旁边伸展的,但面色却没有血色得很,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身在病中一般,虚弱且缺乏生机。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心脏还持续传来无法忽视的疼痛,让他的声音都不由得放轻了许多。 之前我提醒你,你却不听,还叫我别打扰你们两个。现在反正你也快死了,有些话我还是要跟你说。那人话音停了停,抬头瞥向江屿的脸色,他心悦你我能理解,但除了相貌,你究竟心悦他哪点? 你这个人啊江屿微侧了眸子,轻声说着,除了审美精准,还能看出点什么? 快死的人,不跟你一般见识。对方半开玩笑,但是江屿,你当真全然不打算告诉他?这件事的另一种解决方法 江屿微抬了手,摇头。浓密狭长的睫毛便顺着这个神情轻垂下来,轻微颤动的幅度竟显得有些落寞。 不必再提此事了,我心里自有打算。 你那白发老者沉默许久,却终究没再说什么。 江屿那执拗又说一不二的性子,他也了解得很。 其实你刚刚有句话不妥。江屿忽然说着,他并不心悦于我。 他眼中有些通明的怅然,那无所谓又无可奈何的情绪恰到好处地收在眼底,让人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他对我有崇敬,有感激,有习惯,有 他动作极小地摇了摇头,但唯独不是喜欢。 能见他人不见之人不可动凡心,这是这老者早就对他说过的话,也是他一直有所准备的心理预期。 他没法违抗身体的负面反应,却也做不到缘此放弃。 这所谓的异能实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每当他与人对视之时,总会无法避免地看见他不想看到的东西。他无法像正常人一样与人仿若无事地交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对外界的一切事物充满淡漠,无论看见什么,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不在乎自己看到些什么,不在乎那些人,不在乎自己内心的想法,甚至不在乎萧向翎是否喜欢他。 仅是喜欢与他待在一起而已。 想起来我们之前我教你练过剑。江屿眸中神色难辨,像是在回忆着梦中之景,又像是单纯地就着空虚的回忆复述。 你喜欢看着我,我也喜欢 江屿。萧向翎忽然打断。 他眸子很深,其中依旧夹杂着许多江屿难以看懂的复杂情绪。 但他说,你不用强迫自己想起来。 嗯?江屿一愣。 你不需要给自己任何压力,我喜欢你,不只是因为之前的事情。他顿了顿,如果之前的事会让你烦心,那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想起来。那些事情,再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永远都不要想起来。 如此,过往的记忆、欲念与情愫,重得不堪的事件便全部压在一个人的肩上,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公平的筹码。 但他要江屿永远不要想起来。 江屿低头轻笑,在这个时候,他似乎并不似往日那般机关算尽地聪明。他摇了摇头,仿佛根本没听懂对方话中的未尽之意。 不是的。他轻声说着。 想起任何事都不会令我烦心,因为实际上我在大多时候都是对一切无所谓的,麻木得甚至不想感知到周围的事物,包括痛苦。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 他用食指在唇上比了下,示意对方先别插话。 声音极低,像是浸在棉中的絮语。 直到遇见你。 第60章 皇宫内的血腥味极重。 江淇坐在龙椅上, 而那道长则站在他一旁。殿下跪着一个黑衣侍从,手中托着一个银质托盘,而其中的银碗则盛满了黏糊的血肉残渣, 像是把一块肉用巨斧砸碎,再将提取物随意丢进碗里。 这整个大殿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气味,便是从这其中传出来的。 启禀陛下, 道长。这是用三个青壮年心脏捣碎的血肉泥,三人皆身体健朗,阳气旺盛。跪在地上那黑衣人闷闷地说。 而那殿上二人神色却截然不同。 江淇面色苍白, 皱眉极力遏制着什么,似乎立刻就要干呕出来;而道长眸中却透露出某种贪婪而满足的魇光。 道长走到那碗肉泥面前, 若是仔细看, 不难发现他的脚步照平时还要快上几分。他将脖鼻子凑近那团血红色状物, 闭上眼吸了吸气, 随即微眯了眼睛,说道,不错, 味道是好的。 说着又看向江淇, 那狭窄的瞳孔在暗处眯着, 刹那间竟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意味。 那那便听大师的。江淇强忍住呕吐的欲望,面色愈发惨白, 去把夏爱卿叫过来吧。 那黑衣人闻声将托盘放在一旁,躬身退下。 陛下, 为君者应仁,却从不可心软。那道士朝回走来,轻声说着,从古至今任何一位英明的帝王, 无论是登基,还是即位后的稳固帝位,都免不得见血。要成就名垂青史的伟业,总需得有人牺牲才行。 江淇脸色还不太好,但终究是把目光移开。 那道士继续劝着,先皇后为了让当时的太子殿下登基,为了自己当上皇太后,可弃任何情意忠义于不顾;江驰滨为了坐上这把龙椅,连射杀亲兄弟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就连先皇登基之后,不也是手里沾满了对立党羽的鲜血? 他不屑一笑,哪有君王会在抉择时将仁爱放在第一位?殿下若想成就伟业,手上要沾的血可比这要多得多。 门轰地一声被打开,刚刚那位黑衣士兵再次跪在地面上,神情出现了罕见的紧张。 陛下道长!他语气慌乱,夏大人他 分卷(46) 两个时辰前,丞相府上。 夏之行坐在床榻侧面,浑身颤抖,面色惨白如纸,额头渗出的汗珠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凄厉与明显。 他五脏六腑都仿若被啃噬一般难受,神智更是被烈火烧得一塌糊涂,他似乎觉得自己从一个很长远的梦境中醒过来,被强行剥离出去的灵魂在逐渐回归到□□当中,而这种暴力契合的感觉令他崩溃。 他依稀有些极其恐怖的记忆,似是江淇要他同意调回北疆兵权,还有 江屿。 哐! 他试图将身体向前探去,去够桌案上的茶壶,却不想一阵极其强烈的晕眩感铺天盖地一般传来,他瞬间脱力地倒在地面上,发出极大的一声响。 但府外静默无声。 江淇调走了他府上所有原本的侍卫,并紧锁门窗,把自己的暗卫部署在府邸四周。 他挣扎着向前爬,嘴中喃喃念着什么。 他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来江淇要对江屿做什么,想起来自己是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想起来自己之前是如何不慎被他利用,在这个诡谲的计划中推波助澜。 夏之行无端想到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天,若杨被处死时眼中的神情,会不会也像自己现在这样,有那么多未尽的忧虑与愿望,却只能无奈将至亲之人托付出去。 江屿!他挣扎着爬到门口,指甲挠上木门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门从外面被骤然打开,一股冷风不留情面地吹进来,他依稀看见一个人的鞋履在面前。那鞋面本应是纤尘不染的白色,如今却由于旅途劳顿而覆上一层肮脏的灰泥。 江屿在哪?他忽然抓住来人的衣衫下摆,语速有些激动地加快,你把江淇给我叫过来,我要找他! 夏之行实则根本没期待眼前这人能帮他找人,这只是一种病急乱投医的绝望感。但他没想到的是,那人没有意料中地将他踢开,而是发出一声极低的话音。 嘘 夏之行竭力抬起头,却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猛然睁大双眼,一时竟没发出声音来。 江屿将食指摆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蹲下身把人拉起来,垂眸的瞬间眼中有几丝破碎压抑的愤怒。 自他小时候夏之行便与他相处紧密,对方严厉苛刻,却又总是温和可亲。他日常注重仪表,极少失态,更是从未有过这种落魄不堪之时。 江屿开了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词穷与无力,把对方扶到塌上后,极其适当地保持了沉默。 你怎么样?夏之行第一句便问了他的情况,我之前听见 我没事。江屿轻声打断,你别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夏之行顿了几秒,在此刻他忽然强烈地感受到江屿这些年的变化。他早就不是自己印象里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男孩,不知何时起,他的心中已经竖起一把笔正的剑,弯腰俯首则摧不可复。 他轻微叹了口气将自己这段时间仅有的记忆复述了一遍,同时将江淇与他那位道士的举动告知江屿。 江淇如今即位后朝野却大乱,先有连环杀手在宫中大张旗鼓,后有你出征北疆战功显赫,他对你没有敌意是不可能的事情。夏之行喘了两口气,继续说道,但他们的动作确实有些过于激进了,甚至有些不正常。 为何? 江淇天性内敛胆怯,而如今你为魏王,他为君上,更不可能大张旗鼓地针对你,除非他抬眼,某些事情真的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就像宫宴上江驰滨在你酒盏中下的毒一样。这件事情紧急至极,以至于他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屈尊降贵来算计你。 出乎他意料之外地,江屿听见这话后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眼皮轻颤示意自己听见,随后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为何? 陈年旧事既然想重新翻出来,就要做好被盯上的准备。夏之行话中另有所指,此外,江淇的行径定与那道士脱不开干系,说不定他又整天神神叨叨,编出什么胡言乱语来哄骗江淇。 而江淇却偏偏信他得很。江屿笑,像我信任夏大人一样。 夏之行转过头来,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他,刚想开口说话,却有一羽箭破空的锐响瞬间从屋外响起,并以极快的速度刺破房门的糊纸,径直朝夏之行眉心射过来。 夏之行对武学一窍不通,甚至连反应过来箭矢的存在都慢上几分,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江屿整个人完全扑在地面上,而窗外的威胁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夏大人,陛下有请。 江屿半蹲起身体,用手按住他的嘴,缓缓摇了摇头。 夏之行急得目光简直能喷出火来,江屿从那焦急的眼神中看懂了所有含义,比如夏之行想让他先躲起来,不要再掺与这件事情,先避过风头躲着江淇的针对,事后再慢慢想办法。 这是朝野上下的文官都奉以圭臬的处事原则,学会低头、弯腰,无论任何时候。 但江屿却做了个让夏之行完全没想到的举动。 面对着屋外愈发冷硬的催促,以及时不时发泄般射进来的箭矢,他喉头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复少年人的温雅清脆,乍听来却有种十分陌生的感觉。 他直面着屋门,缓缓站了起来,笑问了句,来者何人? 他已经躲过太多次了,在儿时母妃含冤而死之时,在丞相眼中看见染血的景象之时,被孤身一人送往西域之时,在面对太子殿下和沈琛的时候,包括在萧向翎面前,被迫审视自己内心的时候。 中庸之道适用于普世众生,但他不是。 如果非要形容,他甚至觉得自己是那刺客手中的一把刀,是那宫宴盏中见血封喉的剧毒,是出征当日雪崩之时,刺骨而汹涌滚落的冰雪。 他不在乎手中染血,不在乎瞳色狰红,不在乎内心如艳色毒蛇一般苛刻凉薄。 他或许什么都不再在乎。 屋外传来轻微的躁动,他们似是完全没想到夏之行严加封锁的府里竟还藏着一个人,一时双方都没有动作。 你是何人?外面传来冷硬而谨慎的声音。 江屿又笑,清冷的嗓音令人无端发寒,魏王江屿。江淇可在?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屋外人被江屿的自报家名迟钝了一瞬,随即竟是真正起了杀心。不出一会,一支凌厉的羽箭便再次透过薄薄的窗纸,径直朝江屿所站的位置射进来。 陛下有令,魏王江屿出征北疆途中有与北疆私通军情之嫌,本下指令命其收兵回宫,却不想其哄骗萧将军一同返还,导致北疆军群龙无首。谋逆反叛罪加勾结权臣党派罪,已可诛之。 江屿没回应这荒诞而颠倒黑白的对话,目光垂视着面前地面上尖端微颤的羽箭,似是若有所思,又像是在完全放空。 夏大人先寻个安全的地方,等会这里可能会比较乱。直到话音落下,江屿才偏过头来看夏之行,这里交给我。 声音极轻,但这种话在这样的情境下吐出,仿佛硬石垂坠于平静的水面,字字句句波澜深邃且掷地有声。 在那一刻,夏之行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十多年前,孤身前往西域的小皇子的影子。 江屿弯下身从地上拔出毒箭,瞥了眼箭尖上的紫黑色,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随即终于抬眼,眸中的颜色在刹那间变得冰冷,仿佛窗棂上结出一层朦胧而厚重的冰花。 有两个字我只说一遍,你最好记住,因为这可能是你听到的最后两个字。江屿将那跟箭矢对半折断,将箭尾那一半扔在地上。 畜生。 停顿了几秒,屋外人才反应过来江屿这两字分明是在骂人,气从中来,就要再次射毒箭进去。 但在那一瞬间,房间的门却宛如被炸开一般迅猛崩裂。 而半根羽箭的头部,正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内部射穿门板枢纽,使门板轰然倒塌,同时转了个旋径直朝他们射过来。 第61章 随着一阵剧烈的震颤, 室内木门便如破板子一样倒下来,如此屋外众人就再没有站在暗处的优势,无法盲放毒箭。两拨人也终于面对面相对起来。 看到江屿的一瞬间, 众人有些怔愣。 据江淇与道长所说,江屿应是个十恶不赦的纨绔,私通敌军不说, 还不知用什么方法勾结权臣。 但真正见到本人的时候,却只觉那人从内而外散发出的清冷寒气。那双眼并不像宫中那些沉溺安逸的人一般懦弱无神,也不如□□恶霸一般凶神恶煞, 反而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淡然,像是一枚璞玉失了烟火气, 便彻底隐在祠堂内。 众对一, 屋外那群黑衣人蜂拥而上, 他们每人手中握着长剑, 技巧熟练地围成一个圈,把江屿围在中间,那圈还以相对稳定的节奏逐渐缩小着。 在这种绝对的数量碾压下, 江屿本没什么赢的可能, 但他必须要赢, 至少要拖住时间,去等自己最后一张底牌。 他忽然想起曾经沈琛与他说过的一句话。 下一秒, 对手的长剑可能刺穿你的心脏,但在这一刻, 你的剑尖依旧需要稳锁在敌人的咽喉。 那群人中为首的一声令下,四五个人便一同围了上来。而长剑作为一个适合群战的兵器,也从各个方向指向了江屿的胸膛和喉咙。 江屿右手以肉眼难以察觉的迅猛速度旋转剑柄,而在敌人近身之时, 左手却从腰间旋出,一片若有若无的银光在烛光下一闪而过。 冲在最前方的黑衣人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江屿的右手上,还未察觉到对方动作的诡异,竟只觉脖颈间一麻,随后向前的攻势硬生生停止,身体诡异地开始不受控制。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下一刻,他便感受到了后脑径直触底的钝痛。 在落地的那一瞬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屿根本没想真正用软剑,毕竟一对多的剑术对决很难有活下来的可能性,对方所有的动作,都是无声诱导他们群涌而上与放松警惕。 对方真正的目的,是左手指间隐匿着的毒针。 是在宫宴之上,用来杀死丞相之法,淬毒的细针。 那琉璃般的眸子淡漠抬着,其中仿佛结了冰,并没有多少情感,仿佛面前的这些并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骑射时的箭靶,练习时的草人。 周身凛到不见一丝多余的情绪,唯有那只握剑的手依旧沉稳万分,隐约间透露出压抑不住的怒气。 刚刚一排整齐银针挥出,已有几个人没意识过来中招,剩下三个人明显是其中精锐,见江屿袖口中藏有暗器,便训练有素地不令他近身。三人从各个方向迅猛逼近,此时力量与速度便充分迸发出来,距离位置狭小得连支臂都很难自如张开。 江屿短促地吸一口气,迅速转头看向夏之行,只见屋内的几个黑衣人都被自己牵制在此处,夏之行在另一角落并无危险。 刚刚选择主动暴露自己的行踪是他自作主张,一是为了通过化暗为明的手段站在主动性强的位置上,强迫对方有所动作;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夏之行的安危着想。 江淇手段用尽,未留退路,明摆着事情败露后不打算留着他的性命。然而现在他情况恶劣,须得分秒必争。 左手早将银针收回,左手臂横出格挡,而右手则将软剑一旋,径直朝面前人的手腕内侧挑去。力气却仿若浅尝辄止,擦过皮面而迅速划离,以一个及其顺滑而流畅的弧线朝着另一个方向刺去。 而刚刚那一下竟使面前的黑衣人手腕一麻,瞬间攻势滞缓下来。 如此两拨人的优势与特性便显露无疑,黑衣人力量感和配合度极强,开始还顾及着江屿的性命有所收敛,而在节节败退之后便发起狠来。甚至有一人剑尖直指江屿脖颈而来,被后者迅速会避开要害,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脖颈侧留下了一条危险而凛冽的血痕。 而江屿的动作干脆果断而有韧性,将声东击西的诈术掌握得炉火纯青,在时间不够时便专挑人薄弱而脆弱的神经与关节处下手,位置精准得分毫不差,堪称惊绝。 那几个黑衣人也都是江淇手下一顶一的死士,动作快速而狠厉,丝毫不拖泥带水,江屿能在极端的力量碾压中,勉强处于不败之势已经及其出乎他们的意料。 而只有江屿自己知道,他现在已堪称是强弩之末的状态。 在实力并不对等的乱战中,他身上实则已经布下大大小小十余道伤口,只是被衣物遮掩并未明显见其血迹。握剑的手臂也在一次次蛮力的碰撞中逐渐变得酸麻,在长时间乏冗的交战中,他逐渐体力不支。 而就在这时,房顶处传来一声震裂般的巨响。江屿在匆忙中瞥出眼神一看,只见一黑衣人竟是破开檐顶遮掩的粘土和干草,径直跳了下来,裹挟着一大团泥土和灰雾,让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片刻。 江屿自顾不暇,完全分不出精力来对付新下来的那个黑衣人,但潜意识中却过电般地剧烈一抖,仓促间察觉到不对! 那个黑衣人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或是这屋子里的东西,而是 电光石火间,江屿身体的本能甚至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手中唯一的武器软剑掷了出去。一阵刺耳而响亮的金属摩擦声音在室内响起,那柄软剑与另一把长剑在空中交接在一起,摩擦出锋利的火花。 那个黑衣人的目标是夏之行。 但直到这时候江屿才发现对方在一开始或许也未曾打算下死手,更像是一种充满引诱性质的假动作。 江屿抬眼,终于在此时看清了那人相貌。 正是那日在山洞中了情毒之时,类似黑衣人首领的那个男人。 那人用剑尖将江屿的软剑挑至一旁,并未继续刺向夏之行,也未参与到这边的乱斗中来。只是站在原地注视着剧烈喘息的江屿,眼神难以捉摸。 但江屿现在完全没心情去揣测他的心理。 失去武器将本就濒临极限的身体状态进一步推向深渊。他只能通过手臂和腿等部位代替受力与反攻,而肉身与铁剑撞在一起的感觉堪称痛苦。他只觉自己半只手臂都发麻到失去感觉,简直无法与下一次格挡衔接起来。 他身后那人捕捉到了江屿这一瞬间的凝滞,他将手中长剑向内旋转一个角度,随机猛地向前用力刺了出去。 剑入,剑出,瞬间便有鲜红的血雾顺着那刀伤流出,又因为抽剑的残暴而溅出来些许。 那剑尖直入江屿左后肩处几厘米之深,虽远不算致命重伤,却在这激烈的情况下极大程度限制江屿的活动力。 若是把打架比喻成驯兽,那江屿绝非是令人感到枯燥无聊的那种类型。他强硬,清冷,表面的软弱妥协下,却藏匿这一副铮铮不屈的傲骨,教人们不想看他死亡,只想看他骨子逐跟被捏软折断的过程。 分卷(47) 然而这剑刺出了完全相反的效果,不仅没让江屿痛到求饶,反而按下某个兽性的开关一般。他清冷琉璃样的眸子竟缓缓泛上血红,眸中的神色执着而危险,让人本能性地感到一丝畏惧。 无论是什么人,都不会对别人骨子中透露出来的、不要命的疯劲无动于衷。那几个黑衣人忽然无端想到了被锁链拷住颈骨的野兽,他们眼中闪着同样决绝而不计后果的光。 江屿竟然将其中一人的长剑夺下来,径直刺进另一人的腰间。 然而他的体力终归早已消耗殆尽,手中带长剑后尤甚,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下来。终于趁他足下一个慢下来的动作,一人提剑猛地侧击他的小腿关节处,江屿没吭声,膝盖却向前一弯,如此便立刻被剑抵住了喉咙。 此时他浑身都被冰冷的汗水浸湿,咸潮的汗水浸在刚绽开的伤口处,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与颤抖。 似是痛得狠了,他刹那间身体一僵,牙关处的肌肉由于用力过度而显现出几分痛苦的形状。 汗水从额间淌下,几乎要让他睁不开眼睛,模糊中他看见一双黑色的鞋迈入眼帘中,随后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是一种有些谓叹,又带着些许遗憾的嗓音,十分温和,其中却又无端夹杂着残忍。 当初在树林里叫殿下出来,偏不听。魏东轻声道,事到如今,又有谁能保得住殿下? 江屿抬眼,气息有轻微的不稳。此时他肩部伤口的鲜血已经迅速向外渗出,将那身白衣染红一大片,范围还在不断增大,看上去有几分狰狞。 但他竟出人意料地没表现出任何恐惧。 事已至此,又如何能保住别人?他声音轻而狠,不如人人皆只顾着自保,凶狠残杀来得更快。 魏东一愣,良久才缓缓地移开目光。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抽出腰间长剑,再无犹豫地对准了江屿脆弱而全无遮挡的喉部。 既然殿下始终不明白,而江淇又非要取殿下的性命,那休怪 魏东将剑向前送上几分,直到把江屿的脖颈刺出一道细小的血口。 休怪臣,没给过殿下机会。 此话尽,那剑尖终于再无收敛地猛然向那脆弱的喉部刺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易子木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易子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巴啦啦能量 5瓶;我嗑的cp今天结婚了吗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江屿刚刚软剑被挑飞, 在长剑刺过来的一刻,他竟破天荒地没有闪躲。那干净而俊美的眸子就那样微微上抬,甚至显出几分淡然与无所谓。 黝黑的瞳孔中倒映出一闪而过的凌厉剑光, 与魏东自己由于残忍而狰狞的表情。 他实打实地愣了一下。 一刹微不可察的惭愧与自责在心底升起, 但转瞬间就被更强的执念所掩盖。魏东在那瞬间并没收回力气,反而更加迅猛地向前刺着剑。 他不想看见江屿这样的神情,他宁愿那双黝黑深沉的眸子永远失去颜色, 而不是像这样一般把他的动作当作无动于衷。 前些日子在山洞中的时候,那人明明有着那么隐忍动情的神色, 明明会无意识间轻声念着别人的名字。 却不想剑尖即将刺到人身上的一瞬,江屿忽然抬起手臂,用小臂脆弱的骨骼螳臂当车般地去抵挡那来势迅猛的长剑。 这动作明显傻到可笑,但两个人却谁也没笑出来。 魏东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去急转剑头, 但却并没将力道完全收回,那剑尖在江屿手臂上划出一道明显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衣料,垂打在白衣前襟上。 但江屿只是十分细微地皱了皱眉。 殿下这又是何意?魏东的声音有几分耐人寻味。 还有几句话没来得及说, 若是就这样可惜了。 就这样什么?江屿并没有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丝毫遗憾而怅然的感觉。 但魏东却仿若悄悄松了一口气一般, 象征性地将剑尖收回几分, 问道,殿下想说什么? 江屿沉默了几秒,随后缓缓开口, 你们的本意是冲着夏之行,但也并不在意对我下杀手,是江淇命你们这么做的。 用的是极其确认的肯定句。 魏东没答话,却也没否认。 江屿毫不在意般地继续开口, 此外,能不能麻烦你们一件小事? 什么事?这次是魏东身后的一人开口,他明显并不信任江屿,皱眉询问的同时还拔出了腰间的剑。 江屿对这人有印象,正是上次在山洞一群黑衣人中之一。 他忽然笑,一向寡淡的眼尾和嘴角略微懒散地展开,本应是一个落魄的表情,而在他衣襟染血的身上,却显出几分癫狂的不羁来。 那黑衣人紧张地举起剑,被魏东用手势拦住。 我只是想说江屿止住了笑,坦然道,让本王稍微多活一会,等个人。 众人的脸色忽然从防备变为一致的精彩,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一个人。 早在萧向翎刚平了北疆来京城做皇子伴读之时,两人的舆论关系便是刺激得很,但传归传,却极少有人从心里当真,不过是以八卦为幌子趁机将江屿打压一番。 但在山洞里江屿喊对方的名字是真的,萧向翎赶来下了死手也是真的。 如此细想,两人间的关系还真微妙到不可言之。 像死敌,又像是穿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像是贪恋与身体相欢,又像是动了不该有的真心。 殿下大可收了那些狡猾的小心思。身后一人冷声道,如今皇宫把守格外森严,别说是人,就连只鸟飞进来都要严加审查。不知殿下等的又是何方神圣,能愿意为了您公然跟皇权作对? 江屿应了一声,神情似是有些遗憾,但若不等,又如何能死心? 那人还想开口,却瞬间被魏东抢了话头,后者的声音有些急,还带着些许的不甘与恼怒。 那便让殿下等。魏东低声咬牙,但若等不来,殿下与夏之行大人,便只能留一个人去活着见陛下。 无妨。江屿几乎是瞬间回应,声音带着几分残忍的压抑,若是等不来,我愿自尽在你面前。 这话中夹杂着的类似同舟共济的信任,令魏东感到无端燥怒。他潜意识中明白得很:只有立刻下手,才能最大化减少不测与变故,但一种极其强烈的恼怒与胜负欲却撅住了他所有的感性情绪。 他想看见江屿清冷的眸子显现出无比绝望的神情,漂亮的指尖带着颤抖,对即将到来的事情感到真正的恐惧。 如殿下所愿。 两边都沉寂了一会,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大概一柱香的时间过去,屋内还是没有任何变故发生,一旁的人开始不耐烦,在魏东的耳边不知嘀咕几句什么。 殿下可是要等萧向翎将军来?其中一人问道,若是有何遗言要留,我们自然可以帮殿下传一番话,何必在这做无用之功。若早些见到陛下,陛下或许还能处于慈悲之心,安然了结此事。 江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不转睛。刚开始他尚能对视回应,之后却愈发觉得自己理亏,竟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本没有动手的权力和打算,说这番话不过是闲中作乐,顺便折一折江屿的傲骨,给山洞里的兄弟报仇。 自是没有捎话那么简单。江屿意味不明地开口,萧将军欠我一样东西,必须当面还。 早就听闻七殿下生得像朵菟丝花,偏爱顺着别人的脊梁骨向上爬,如今看来殿下不仅要爬,还要浸在那骨血里温软泡着,跟边疆的士兵们待遇可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江屿听完,不怒反笑道,此言差矣,独木不林、甚至天时地利人和,都可以被菟丝花缠绕的支柱撑之。若一个人在世界上全然靠自己的枝叶攀登,怕是要从半空中夭折下来。 他看着面前人愈发奇怪的神情,笑意更甚,不仅要夭折下来,还要烂在泥土里,逐渐被瓦解蚕食。 那黑衣人皱眉刚想回应,却只听一旁发出哐啷一声金属敲击的巨响。江屿原本沉稳的表情却忽然出现一丝裂缝,他面色一沉,向噪声发出的来源看去。 只见在一旁一直沉默无力的夏之行,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并且在周围人反映过来之前,就已经抓住江屿被挑在地上的软剑,抬手就要向身边那人刺过去。 若是细看,不难发现他的眸色此刻泛着一丝不正常的猩红,似乎在刹那间失去了神智。 夏之行对剑术堪称一窍不通,此举无非是上赶着送死。江屿在那瞬间猛地起身向那边冲过去,却几乎是立刻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紧紧按住了肩膀。 他回头,只见魏东正死死压着自己,眼神里透露出一股堪称过分的狠劲来。 江屿没有丝毫犹豫地肘击对方肋下,而对方却也反应极为可观地防守反击,转瞬间两人已经过了几个回合,却着实难以分出胜负来。 近战中长剑反而像是个累赘,魏东随手将其掷在地面上,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似乎要从江屿身上扒下一层皮。 殿下要等人我并未刁难,只是殿下一个人总不能保全天下人。魏东在扔剑的间隙低语,我说过,殿下和夏大人只能留一个。 江屿不以为意,说话间又出手攻击,随口回应,那为何留的人是我。 说者无意,闻着却有心,魏东连贯的动作罕见地停顿一瞬,那破绽过于明显,以至于一时间竟不知其是否是有意为之。 江屿趁着时机立刻向屋侧跑去,而此时黑衣人的长剑也即将落上夏之行的喉咙,仓促间夏之行忽然喊出一句话,像是短暂地从魔怔中恢复过来,声音还带着些艰难的颤抖。 江屿,你别 别什么? 仓促间,江屿来不及多想,更没听出这句话中隐含着的异样情绪。他几乎完全是用赤手空拳拨开四周遮拦的剑刃,无声的疼痛瞬间蔓延在四肢百骸,仿佛身体在前进中一寸寸震裂开来,碎成灰烟。 但腿脚的速度却远比不上出剑的速度,短暂的距离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步距离都显得令人绝望。 长剑刺进人体内的噗呲一声响起,江屿几乎要在那瞬间停下来紧闭上眼睛。 他不想看见血。 不想重温多年前的往事,那双流血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具冰冷而被乱箭射穿的身体。 他一直拼命压抑着的情绪,此刻宛如荆棘丛中的杂草,疯了似的肆意生长起来。 谁! 在极度紧张而激烈的情绪中,江屿忽然听见这样一句话。那语气中夹杂着几分不知名的惶恐,却是从那黑衣人的口中传出。 江屿骤然抬起头。 他看见面前凄厉而突兀的一滩血迹,长剑落地的脆声响起,而刚刚欲向夏之行刺剑之人,此时竟是彻底倒在地上。 他的胸前,深深插着一支羽箭。 那羽箭与中原皇城所制略有不同,箭身更为粗重,虽难以控制,却可应对恶劣的天气与坚不可破的硬甲。 江屿目光死死盯着那支羽箭,他潮湿的掌心紧握,腕部由于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呼吸逐渐加快。 他知道,这种羽箭,是北疆军队特制的。 而能将此种羽箭射得如此精准而有力度的,他也不过只知道一个人。 他仅晃神片刻,屋门倏地被打开,他看见门前的空地上竟已有几十精兵严阵以待,而他们所在的这间房屋早已被不知觉围了水泄不通。 而在那群精兵中间,有一人分外显眼。 他骑在高马上,清冷月色从他身后打过来,在他下颌与颈线处勾勒出冷峻而硬朗的轮廓。 他手中持着的弓箭还未放下来,箭尖指向刚刚倒地的黑衣人,目光却没从江屿身上离开半分。 甲胄泛霜,周身凛寒,正与初见时别无二致。 第63章 萧向翎的目光中罕见地蕴含着一股极为压抑的愤怒, 而那激烈的情绪又似乎被室外的寒霜冲淡,仅剩下一层不辨喜怒的晦暗神色。 两边的人水火不容,却谁也没有率先动作。 只因他们都在破格。 江淇想要江屿的命, 却并无合理证据, 仅能先斩后奏;而萧向翎私自将北疆军队率遣回京,不论原因,已经是足够严重的大罪。 江屿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他竟会亲自率军前来,会彻底了断了后路, 公然与皇权抗衡。 萧将军别来无恙。魏东盯着屋外的士兵,语调阴沉,却不知萧将军擅自将北疆重军带回京城为所用,又射杀了我一名护卫军, 是为何意? 不必与我在此周旋。萧向翎的语气生硬而直接,其中还有些隐约的不耐烦,把解药拿出来,我留你一命。 解药?什么解药?魏东冷笑, 他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 竟忽然呈现出极端残忍的笑意, 狰狞而诡异。 萧将军是要夏大人身上的解药, 还是七殿下身上的解药? 江屿猛地一愣。 七殿下身上有什么药?萧向翎声音愈发冷厉,持剑的手由于克制情绪而极度收紧。 也没有必要瞒着将军。魏东说着,夏大人身上的毒乃是西域蛊毒, 只可下不可解,若无血肉饲养蛊虫,中蛊者便会逐渐恢复神智而死。而七殿下 他的声音夹杂了些许遗憾,殿下当日中的药粉, 可不仅仅是简单的情毒,那药粉会逐渐渗透进人的骨血里,最多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中毒者便会心力衰竭而亡。 不巧的是,这两种毒都并无解药。 江屿呼吸凝滞了一瞬间。 魏东提到的这种药粉,他曾无意在一本书中见过。中毒伊始与普通情毒无异,之后的表现也并不明显,但那毒粉却会无声无息地侵蚀人体内在,直到最后衰竭身亡。 不会没有解药。萧向翎沉声道,但若仔细看去,不难发现他的胸膛轻微起伏着,远没有外表体现出的那样游刃有余。 魏东一笑,竟将手中的武器随手丢在一旁,向前走几步,喉咙正好对着萧向翎举起的剑尖。 分卷(48) 没有就是没有,你杀了我,也没有。 萧向翎面色一凝,几乎是用尽全部的毅力握紧剑柄,却并没有刺出去。 萧江屿刚想开口,却被魏东的一声冷哼打断。 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射出来一根来势汹汹的箭,那箭堪堪擦过魏东的发顶,用力钉在背后的床板上。他的发带瞬间破碎,头发凌乱地垂落下来。 他对这一箭却没有太大反应,仿佛此时此刻他在意的只有江屿中毒这一件事。 都说了没有,萧将军怎么还不死心,就算刚刚那一箭射在我身上,全天下也没有一人能拿得出解药来。 他笑得阴翳,因为这毒在制出来的时候,就根本没想过如何去解。 毫瞬间,萧向翎猛地将手中重剑刺向魏东咽喉,而与此同时魏东高喊了一声,竟有不少黑衣人从屋外的各个角落涌出来,大致有近百的数量。 两拨人将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针锋相对,刹那间情势陡然急转,所有人皆亮出了隐匿在暗处的利兵,随时准备厮杀拼搏。 萧将军此举可是要与皇权抗衡?魏东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这可是一条险路。 萧向翎!江屿在对方即将动手的前一瞬仓促开口。 他看见对方也在那一刻看向自,深沉的目光含在面具之下,那眼神的重量却没因此而削弱分毫。对方的视线在自身上扫视一周,最后停在了他手臂上最严重的刀伤处。 江屿伤得杂,几乎浑身上下遍布斑驳的血迹,算不上多严重,看上去却格外触目惊心。被割开的部位皮肉外翻,甚至依稀可见苍白的骨。 江屿想说的话都在那一瞬间全部咽回了喉咙里。 他朝萧向翎走过去。 两人间还隔着持刀的黑衣人,却没有人违背魏东的命令贸然行动。 江屿的步子很慢,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畏惧什么。只有他自知道,随着两人间距离逐渐缩小,本来没什么感觉的刀伤竟忽然刺痛起来,浑身上下仿佛散了架一般。 更为严重的是,他发现自的心跳开始不稳。 之前每次与萧向翎接触都会犯的毛病,现在似乎有重无轻。 在两人距离不过五步的时候,萧向翎轻声开口。 殿下,臣此次前来,主要为了还殿下一物。 还什么?江屿的声音依旧很轻,仿佛此刻只有两人在场,视周围手握铁器的黑衣人于无物,尽管自目前手无寸铁。 还什么,要亲自来?他轻声笑,说不清是什么感情。 要还殿下的东西十分重要。萧向翎说得模棱两可,还是不要有旁人在场为好。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战士竟是同时闻声而动,训练有素地快速拉开弓箭,发力向前射去。 狭小的室内射箭显得危险而又逼仄,被刀剑横挡回来的箭有了回旋乱窜的态势。 在那瞬间,江屿迅速与萧向翎对视一眼,时间短得堪称仓促,但萧向翎看到那眼神却是周身一凛。 漂亮的眼角微微垂着,仿佛粘稠的水流过透彻的河,深邃得令人琢磨不透,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可奈何。 这一幕瞬间让他想起很久之前,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几日与平时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江屿面色苍白,看上去像是病了。本就不太张扬的江屿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对他的慰问一概不理,甚至不允许他过分靠近。 即使是送药的时候。 他从不觉得自曾真正了解过江屿,哪怕是相处这么多的时日中,他甚至不知道对方那句你有着最干净的眸子,究竟有什么深层的意味。 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自对江屿的感情,逐渐变质,继而一发不可控制。 但对方总是那个纤尘不染的年轻人,在火光中有着凌厉而生动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眼角中也总含着几分薄情;而自永远是那个在火场中被救出来的小鬼,连一句喜欢都显得那么没有说服力。 接下来的几天发生的事情堪称梦幻,他必须花费一番力气才能确认,那些瑰丽而疯狂的放纵是真实存在,而不是自因为时间久远而无端臆想出来的。 而那之后,江屿的眼神便如这样一般,像是寡淡的纵容,又像是不受控制的遗憾,但却偏叫人品不出伤感来。 他始终没忘记那个眼神。 利箭刷地穿透室内的空气,发出锐利的尖响。萧向翎猛地从短暂的失神中集中精神,忽然无来由地觉得心悸。 江屿早就收回目光,而他敏捷而纤瘦的身体正从细密的利剑中穿过,径直向夏之行的方向奔过去。 后者用手撑地想站起来,却由于紧张而不得章法。 他此时的状态看上去有几分危险,眼神在极度的混乱中已经有些失焦,而右手堪称仓促地向一旁探去,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江屿离夏之行只余咫尺之遥,而在萧向翎的目光朝那边扫过的一刹那,却有一道寒光倏然闪过。萧向翎动作猛然一滞,在那瞬间脱口喊出江屿的名字。 不是殿下,而是江屿二字。 可一切发生得过于仓促,在萧向翎出声组织的一瞬间,地上那被甩开的软剑竟抢先一步被人捡起来。 只见夏之行在电光石火间,费尽全力探到自手侧的那把软剑,用力到双手青筋凸起。他此时像一个不计后果的疯子,低着头,双手高举起软剑,仿佛献祭一般,随即猛地向下刺去 刹那间,鲜血四溅,江屿看见自本就被鲜血染脏的白衣上,又多了一片颜色鲜艳的血雾,他甚至能闻到鲜血的味道,丝丝缕缕从鼻缝中钻进来,比以往任何一次来得都要剧烈。 他仿佛被定住一般,脚步堪堪停在原地。 他看见夏之行在那瞬间猛地把剑提起来,随后竟是径直朝自的小腹处刺去。 夏之行原本混沌的目光似是罕见地明亮了几分,里面蕴含着遮掩不住的痛苦。他目光紧紧盯着江屿的方向,颤抖的唇微微开合着,似乎在说一句话。 江屿,你别 究竟别什么? 仿佛有一桶凉水忽地从头顶上泼下来,江屿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撅住,让他扬颈喘息,却完全找不到氧气。 软剑被刷地一下拔出,更多的鲜血溅在四周。 江屿无措地抬起手臂,似是要去堵住那流血的伤口,却在触到那鲜红液体时陡然停住动作。 远处的混战并未停止,甚至没多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变故,仿佛只有两人之间的时间在那一刻被静止,他们看着外界的刀光,却倏地生不出什么多余的感情。 在强烈的震惊下,身上伤口的疼痛如潮水般一并漫延而来,江屿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痛的。 而与此同时,他的心脏也不知为何,剧烈抽搐一下。他紧紧攥住前襟,缓慢半跪在了地上。 刀剑无眼,纷纷从背后刺过来。 江屿才是江淇最明显的心结,才是他们主要的攻击方,若是谁能把江屿的人头带回去,必将得到重赏。 但江屿却在那紧要的关头犹豫了一瞬,他右手紧握住仍然带着血的剑柄,却没立刻转身做好防御的格斗姿势。 若是仔细看,不难发现他由于疼痛与脱力,连剑柄都握得颤抖而不稳。 那些密集而方向统一的剑尖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猎物狠狠困死在里面,瞬间的犹豫令江屿被剥夺了一切有机会反击的权力。仿佛池中鱼,瓮中鳖,被丝网扣住的鸟,振翅却难以高飞。 他在那瞬间下意识朝着萧向翎的方向去看,短暂地怔愣片刻,而面前的长剑却在一道寒光闪过的瞬间,尽数被扫到一边。 速度快到令人发指,没人看清萧向翎是如何冲出来,再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力度挥动手中的重剑的。 他单手持剑,站在江屿身前,明灭的烛光把他修长的身形严丝合缝地描画在地上,而那模糊的阴影轮廓,则正巧把江屿整个人笼罩在内。 包括江屿身边地上蹭到的斑驳血迹。 魏东咬了咬牙,将剑指的方向转移到了萧向翎身上。 萧将军现在的立场未免过于明显。他声音极低,身为手握北疆军大权的将军,公然维护有叛逃之嫌的皇子,甚至在圣上暗卫之前都丝毫不避嫌,萧将军这是要将造反二字昭告天下,还是打算公然护短呢? 萧向翎对这看似可怖的威胁不以为意,他的目光甚至完全没放在对方身上,而是沉默着垂下眸子,看着几缕殷红的血从身后那人伤处流出,在地面留下深锈而干涸的痕迹。 黑色盔甲下的身躯逐渐绷紧。 无意与皇上作对,也并非护短。只是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哪怕扣在我头上,也不觉得有什么。 那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与缓慢,以及处变不惊的淡然。 但今天我与北疆军在,谁也别想着能碰江屿一下。 第64章 江屿的身体被萧向翎完全护在身后, 堪称严丝合缝的庇护。他的胸腔由于疼痛而剧烈起伏着,但身后那根脊骨却依旧倔强地挺着,像是某种过分的执拗。 他微微抬眼, 看见萧向翎紧攥的双拳, 以及那坚稳的重剑,仿佛一面坚不可摧的门,而门内的机关暗号却只掌握在他一个人手里。 他目光倏地颤抖几下, 皱了皱眉似是想说话,但终究还是将未尽之言含进腹中。 萧向翎距离他如此接近, 以至于他可以清楚看见对方黑色甲胄上的细密纹路,一如心脏内传来难以忽视的痛感,让他下意识紧绷起身体。 他听见刀剑相撞的尖锐响声,仿佛火舌舔舐过滑石的胆颤心惊;他听见人由于痛苦而嘶吼的声音, 仿佛雪夜中西域的狼群;朦胧中,他看见玄黑色的衣角一直在他面前晃动,偶然有猩红的鲜血从衣角缝隙间甩过来,在他眼中却只能形成一道模糊的残影。 江屿似乎失去了一部分时间的感知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 周遭的声音才稍微平复下来。 他听见空气中细微而又粗重的喘息, 努力眨了眨眼看清周围的环境, 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屋内仅仅余下两个人。 萧向翎的重剑抵在魏东的脖颈上,而后者脸上有着斑驳的血痕, 由于过度用力而显得表情有几分狰狞。 他对着萧向翎微微摇了摇头。 魏东似乎对江屿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挣开萧向翎的剑,敷衍地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凝视江屿良久, 却好久才说出一句话。 殿下比谁都心狠,但在某些方面上,却又比谁都心软。他语气一顿,只可惜那下在酒中的药粉的确无解,否则 否则若是再有一次机会,我不会站在江淇这边。 江屿朝萧向翎轻微抬了抬手,随即搭着对方的手臂站了起来。他的脸色不知为何苍白得有些过分,从头至尾没给魏东一个眼神,薄唇开合,只是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话。 那寡淡至极的语气倒像是在打发什么人。 你觉得,我会在意你站在哪边?他抬眼,上眼皮弯出扇形的褶皱,你甚至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回去跟江淇好好复命吧。 江屿的目光随即转向一旁的夏之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掌心攥紧得几近发白。 夏之行侧躺在地上,身下有一片出血量十分危险的血泊,双眼紧闭,不知生死。 萧向翎的心忽然剧烈震颤一下。 这个场景,与前世江屿在雨夜中的尸体过于相似,以至于但凡看见侧卧在地上的血人,都会不自觉地头皮发麻。 江屿忽然觉得眼前一黑,眼睛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盖住,随即低而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颅内回荡。 别看,别怕。 他感到身边的人蹲下去,大概是去探了下夏之行的鼻息,随后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还有气,别怕。他又重复了一遍。 但江屿有几分残忍地拨开了对方的手。 他踉跄几步走上前,用不稳的手指去按向对方的颈侧。 夏之行绝对不能死,他还有那么多迫切的问题需要询问,那么多该说的话没来得及出口。 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在这种源自身体本能的状态中,他最在意的竟不是夏之行的生死本身,而是他究竟能不能从对方口中得知这一系列线索的前因后果,能否为他报仇。 他忽然感到一种极其深重、又自我厌弃的压抑与无力感。 夏之行似是察觉到江屿在他身边,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他现在神智已经完全恢复,只是面色灰败得骇人。 江屿就这样半坐在他身前,喘着气没说话。 你夏之行微张了口,艰难地想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却忽然被江屿一把按下。 别动。 江屿夏之行一只手急按着自己身上的伤口,源源不断的红色液体正从那身体的漏洞中流出来,仿佛一个喷涌的缝隙,有些事,我一定要跟你说。 以后再说。江屿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略微猩红的眼睛直视着对方身上的伤口,直到感受到一只手有几分用力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他呼吸急促到肩部都有些不稳,那幅度不大的震颤却尽数被那只沉稳的手按下去。像是要扼住树苗在风中舞动的枝叶,再将它塞回泥土里。 江屿,别怕。夏之行尽量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就像很多年前江屿还小的时候,他哄人练剑一样,我就是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赶在江屿阻止之前再次开口,你从顺走那宗卷之后,不是一直都在查冰舌草和你母妃的事吗。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室内的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忽然凝固起来。 丞相府看得出有些时日没人居住,厅堂昏暗,随着几日阴雨,梁柱上甚至都结了一层水珠,桌面上也肉眼可见地浮了一层清灰。 试着点了几下烛台,却不亮。 在江屿沉默的目光中,夏之行从床下拿出来一个盒子,在暗光下呈现暗旧的锈涩,盒子侧方是一个拨动图案的锁。他用手按上盒子的时候,指尖的血滴落在锁的缝隙中,再随着震荡而流淌出来。 盒子被打开,其中赫然盛放着一柄重剑,剑身呈现纯粹的玄黑色,上面几乎没什么花哨繁复的纹路,给人一种厚重而压抑的感觉。 江屿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只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晕眩,还是由于心中某些几乎破土而出的可怕猜想。 分卷(49) 黑色,重剑,冰舌草,他很难不把这柄剑跟某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他站在原地,却没说话。他极少感受到如此无以复加的愕然与困惑,面对他一直以来设想的、却又不敢相信的结果。 他此时仿佛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像做梦一样。 你应该,能猜到这把剑是什么。夏之行没有力气站起来,便捂着伤口坐在地上,声音轻得仿若游丝,你猜的是对的。 你那么聪明,是不是早就猜测到一点,哪怕只是偶尔想到过这种可能性? 杂记中提到冰舌草需要两把剑中的线索才能找寻到,一把剑韧而软,另一把剑重而刚硬。 而他在若杨曾经来往的书信中推测得知,她极有可能已经拿到冰舌草,一把剑留下在自己手里,另一把剑的位置,是吾心甚悦之。 而在北疆面见若杨兄长之时,贺楼青无意中说,这句话的意思,也由可能指的是若杨所喜爱的人。 他曾以为另一把剑在萧向翎手中,以至于深夜潜入,还闹成了误会;曾以为会在二皇子之人手里,却难以寻得线索;最后觉得可能是在皇上的某间深宫内藏匿着,毕竟他应是若杨所心悦之人。 但它现在就端正躺在夏之行塌下的金属盒中,无处不透露着风尘与时间的痕迹。 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但让人没法去正常接受。 冰舌草是全天下人都拼了命去抢的宝物,每次单反有它的蛛丝马迹,必有天下大乱。我并不知道若杨是如何拿到这两把剑,但这个信息当时已经被一些人知道。夏之行的声音越来越小,其中还透露着堪称绝望的怅然。 我曾经劝过她交出去,但她对这件事情非常执拗,自己留下一把剑,另一把剑托付给我保管。当时软剑的下落已经不是秘密,但这把重剑,却从没有人怀疑过我这里。 所以若杨用这种方式彻底断绝冰舌草的下落,自己却难免引火烧身,最终被皇后陷害。萧向翎站在江屿身边,替他问出了他想问的话。 但若杨又为何要将重剑放在你这里。 江屿抬起眼睛,眸中却仿佛泛着轻漪的水面,连发出的声音都那么不稳。 你是不是 夏之行斟酌许久,似是的确是没了力气,又不知从何开口。 从你小时候,我就特别关注你,来你宫里找你玩,帮你找教武功的师父,有时间还教你兵法礼法。你被送去西域的那段时间,我也不知道瞒着你跑去多少次了。 他说着这些话,却并没有直视江屿的眼睛。 这些年我也一直想着替若杨翻案,但需要承受的风险太大,而最大的不确定本身,就是你。他摇了摇头,因为如今最重要的并不是先皇如何看待你,而是你能不能在混战中全身而退但你,也让我很意外。 你那么勇敢,那么不计后果,虽然若杨可能都完全不在你的记忆中,但竟然会做那么多冒险的事情。很多时候看见你我都在想,如果谁都像你这样敢想敢做,这个天下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夏之行有些无奈地低笑,可显然不是,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你和其他的皇子,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带着几分潮湿的冰冷月色从门外照进漆黑的室内,江屿听见刀剑蜂鸣的声音顺着呜咽的风声传进来,是江淇的兵马靠近的声音,像极了西域月色下嚎叫的狼群。 夏之行终于在这氛围中抬起眼来,眼神中是疲惫而苍老的怅然。 或许你之前就怀疑过,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不从先皇的指命,把女儿许配给你。他轻声说,因为江屿,我和你,是有着血亲的关系。 第65章 我知道你知道后一定很恨我, 这也是我为什么现在才跟你说这件事情的原因。我当时没护住若杨,现在可能也护不住你。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用这条命帮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再把你需要知道的东西, 最后告诉你们。 为什么?江屿忽然哑声问。 他的声音显然是刻意压制过的,却依旧流露出干涩到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 沉重着碾磨过。 夏之行把想说的话说完,似是终于放松下来, 连坐姿都几乎无法维持,便向后靠在了床榻边缘上,看上去有几分落魄。 什么为什么?他轻声问着,听着窗外传来的兵器声响又加了一句, 你们该走了。 为什么觉得,我会恨你? 夏之行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仿佛极力控制着自己并不美观的神态,胸前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 鲜血从明显的血洞中流了满身, 那已经是一个几乎没有生机的出血量。 还有, 关于冰舌草的最后一件事情, 也是若杨临死前,才告诉我的。 他岔开话题,冰舌草一直是个被人信以为真的传说, 但是事实上,它只是个传说。这么多年间从没有人真正见过的,传闻可以医死人,活白骨的神药, 实则从未存在过。 那剑柄里面,本来就是空的。 无数人听闻一个传说便对其朝思暮想,每个人心底都有难以启齿的欲望和念想,更何况是复活他人亦或是长生不死的奢望,让他们即使挤到头破血流,失去性命,也要把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拿到手。 而实际上,这世界上却从来没有像人们臆想中那么美好的东西。 那若杨当初知道真相,却又有意隐瞒,似假而真地将另一把剑藏到夏之行这里,又是什么样的心理。 良久的沉默。 室外的声音逐渐清晰,似是有一波人正在往这边走。江屿有意留下了魏东,探索他们在宫内的踪迹并非难事。 夏之行彻底向后倒在地上,失去手臂支撑的人仿佛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浑身上下都松懈地失了力气。 快走吧孩子。他声音很轻,仿佛带着几分释然,无论你之后隐居山园,还是在朝堂上能有一席之地,我只希望你,平安顺遂。 江屿忽然猛地从原地跑过去,半跪在地上,双手下意识地攥住夏之行的领口,却又在指尖碰触到猩红可怖的鲜血时触电般地缩回来。 他似是想把人拉起来,但却又无从下手,连声带震动发出的声音都震颤得颠簸剧烈。 所以先皇并非我生父,你才是。江屿牙关咬得死紧,眼中充斥着红血丝,快二十年了,而你现在才告诉我。 空中的水汽仿佛都压抑一般凝成水珠,他的眼眶里有液体在打转,身体的主人却不准它流出来。他质问。却没得到回应。 所以那个害我母妃冤死,为此把小时候的我送去西域,从来不偏向我的皇上,不是我父亲。而是那个小时候经常来看望我,帮我寻习武师父,一直袒护我替母妃翻案,最后他的指节攥紧,最后告诉我真相,然后要亲自死在我面前的人。 夏之行几乎要黯淡下去的目光,因为这最后一句话倏地震颤起来,仿佛刚刚一切看似漫不经心的伪装都由于这一句话分崩离析。 那一瞬间他不再是朝堂上指点山河的丞相,也不再是被江淇威逼暗算而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只是一个知悲喜的普通人,面对着这普通却深刻的质问,除了道歉说不出别的话来。 朝堂险恶,又有党派之间的明暗相争,隔墙有耳是我的错,我终究还是怕你会置气恨我,若是那样,便不好在暗处护着你了。 眼眶中的液体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下来,流畅而迅速地在脸侧滑下来,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水痕。 我不准你死,你跟我走。江屿一边无力地堵住对方的伤口,一边试图把人从地上拽起来,你跟我走,我就不恨你,如果你死在这,我要恨你一辈子。 夏之行身上的血已经流了不少,如今几乎连再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的手臂被江屿拽起来一段距离,却又重重地落下去。 江屿没把人拽起来,却也不甘离开。像只浴血的豹子,眸色泛红,却执拗地紧紧攥着人的双肩不肯松手。 快走。夏之行无力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半闭着眼睛,这没什么,是我自己选择的。剑是我自己刺进去的,反正中了那蛊毒也是死路一条,早几日又有什么关系。 恨我一辈子又有什么关系?我什么时候怕过你啊。 他感受到江屿的头垂在他的肩侧,那一部分有些湿热,不只是泪水还是血,但他已经没了转头看过去的力气。、他看向站在江屿身后的萧向翎,用口型无声说着。 快带他走。 对他好一点。 江屿感觉自己身边的人逐渐安静下来,像是睡熟过去了,仿佛只要他不睁眼,不抬头,就看不见对方身上的鲜血,忽略掉现在的情景与既发的事实。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被江驰滨推进水里在府上被禁足后,夏之行提着甜点来看他,他却闹脾气死活不吃一口。 他想起皇上要把自己送到西域的那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夏之行提着粥在外面站了一夜。等第二天走进来的时候,粥都已经凉透了,而对方却只是像现在这样把他半圈在怀里,告诉他那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才发现不知何时,他早就已经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亲人,是一种超越客观的关系上的信任与习惯。 江屿说不清现在的感觉,只觉得胸腔涨得酸涩,潮水一般的压抑顺着咽喉向上漫过去,让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甚至感受不到心脏的阵痛。 不知过了多久,待他的感知觉逐渐回到体内,忽然觉得肩上有些沉重。他缓慢而麻木地将自己上身支撑起来,偏过头,反应好久才发现,自己身上被披了一件黑色的厚重裘衣。 视线仿佛在刀尖上游曳一般退避而规谨,顺着地上的一条血痕试探性地向前爬去,顺着那斑驳的黑衣向上看,看见那张熟悉而关切的面孔。 那人就半跪在地上看着自己,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汹涌而突然的情绪忽然来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想开口说话,下一秒就被人圈进了怀里。 顺便体贴地把他的头按在肩上,带来一种方便他肆意发泄情绪,却又不会担心被看到的安全感。 江屿闻到对方身上鲜明而刺鼻的血腥气,衣襟处的深色还泛着热气。 刚刚他们来过了?他哑声问。 不用担心,有北疆军在外面守着,江淇的人不会进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生怕吵醒什么熟睡的生物,你如果需要,可以在这多待一会。 刚刚为什么不直接带我走? 萧向翎没立刻回应,却是耐心地把江屿打斗中头发缠成的缕节打开,再用指尖梳顺。 因为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一段可以安静下来、共处、说服自己的时间。他的声音不易察觉地轻顿,我知道这种感觉。看着喜欢的人流血、身体逐渐变凉,却又无可奈何的感觉。 他扣住江屿背部的手无意识收紧,直到把人勒得有些痛。 我一直后悔的事情,就是那天没能再多留一会。因为我痛苦、失望、还有些由于不解的愤怒,但是 他缓慢扳起江屿的脸,看见那潮湿却动人的眼角,被恰到好处的红晕染出完美的弧度。 但是后来想清楚了,再多负面的情绪,都抵不过一个喜欢。所以如果你不想走,我就陪你待在这里,你想多久都可以。 江屿抬起头问,是,因为之前,我吗? 所以我不会让你再走。萧向翎垂着眼,灯光显得他眉眼深邃得有些偏执,如果你不开心,可以随便拿我撒气;如果你想要那皇位,我手中的全部兵权任你差遣;如果你想走,我就把你锁在笼子里,让你连离开我视线内的机会都没有。 江屿感受着心脏传来的细密的、却愈发强烈的痛感,微微平复呼吸,盯着他的眼,淡声吐出几个字,佞臣贼子。 萧向翎轻笑,放低了声音,但江屿,我说过,你是我永远效忠的殿下。若你真执意要做什么事,谁能拦得住你? 江屿忽地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推开一些,另一只手下意识按了下不安的心口。 怎么了?不舒服?萧向翎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 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摇头,一道浅刀伤而已。还有,刚刚你对魏东他们说的,前来专门要还我一样东西,是什么? 殿下是否还记得,从北疆到京城的小路上,我从殿下这里借过一样东西。 他们在月色下接吻,江屿舌尖若有若无地划过唇上的血迹,开玩笑似的说,这吻是我借你的,以后要记得还。 第66章 江屿闭上眼睛, 去回应那不远处温热的唇,带着几分肆无忌惮的放纵。他甚至想在这交缠的呼吸中从当前的情景永远脱离出来,宛如飞蛾扑火般毅然决然。 再后面的记忆变得不甚清晰, 只记得对方不厌其烦地回应自己近乎贪得无厌的探索。最后不知过了多久, 自己昏沉地睡了过去,似是被人抱上了马,颠簸中不觉室外霜寒, 只觉得身上裘衣勒得发紧。 意识朦胧间,他看见自己又坐在半山腰的石阶上, 那个在自己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地方。 他在擦拭手中的剑,透亮的剑柄中映出江屿有几分陌的脸。即使江屿这次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再次梦到之前的事情,却意外地发现自己仍能感受到对方在想些什么。 他将手中擦剑的皮革拉扯成不同的形状,却十分心不在焉, 甚至有几分焦灼与惶然。 更无法忽视的是他心脏处传来的刺痛,随着一次次呼吸愈发严重起来。 江屿在一旁屏住呼吸,沉默等待着接下来即将发的事情。 大约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江屿看见一个身着黑衣的青年从山下走上来。那时的萧向翎与现在外貌差距并不大, 只是少了几分深沉与稳重, 看上去沉默而不近人情。 他肩上扛着不只是什么动物的尸体, 黑色长衣蹭上血, 有几处颜色深而潮湿。 本是低着头走路,看见远处的江屿却忽然加快了步伐,眼尾也难得地微弯起来, 透露出遮掩不住的喜悦。 分卷(50) 坐在半山腰处的江屿缓慢站起身来,恰好一阵清风吹过来,他的衣角与发梢随之而起,巧合般地遮挡住了嘴唇那略显苍白的颜色。 这几天潮, 怎么不火?萧向翎一边问着,一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却在回头看见江屿的神情时微微一愣。 对方状态与平常不太一样,却又依旧叫人难以看透。一向疏离的偏浅瞳色中有些许莫的复杂情绪,这目光看得他心跳瞬间快起来。 那感觉与在街巷上第一次见他时别无二致,明明是那么清冷的人,眼神却总能轻而易举地勾起火来。 他敛起目光,压制下心底那一抹异样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向对方走过去。 江屿愿意救他回来,却并不喜欢他,除了必要的交谈,甚至没什么多余的交流。他很清楚这一点。 江屿的目光仿佛钉在他身上一般,从他走到半山,一直到最后坐在对方面前,从发梢一直到鞋履,像是要确认什么细节一般详尽。 受伤了? 江屿盯着他肩上一块颜色尤其深的湿痕。 没,没有。萧向翎的声音骤然有些不知所措,快速补充道,不是我的血。 嗯。江屿漫不经心地答着,似乎并没关系对方究竟说了什么,挑眉道,受伤了吗,衣服脱下我看看。 愣着干什么? 萧向翎这才缓过神来,开始僵硬地解上衣的带子。江屿这句话乍听起来并无不妥,但他却总觉得隐约有些不对。 却又说不出。 有些血迹隔着衣物透在了肩膀的肌肉上,在江屿用干净的白布擦净血迹的时候,他有些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江屿并非没为他处理过伤口,但或许是这次的指尖泛着热气,或许是这些日子一直阴雨连绵,导致身上也有些潮腻,总觉得江屿的手指力度有些过分,挑逗一般若即若离。 江屿。他忍无可忍地低声说着。 说话可以,别乱动。江屿按着他的肩,堵回了他试图起身的动作,而手上的擦拭也从身后转移到了前方锁骨处。 没事。 怎么这么不注意,小伤口这么多。江屿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也顺着前胸向下游走。此时湿润的白布已经泛着深红,触感也从微热变为冰凉。 萧向翎的肌肉逐渐紧绷,努力去想着其他的事情,以至于不让自己那些隐晦而敏感的念头显露出来,在对方若有若无的碰触中展露无遗。 从他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对方圆润而莹白的耳垂,由于低着头而袒露出的细瘦后颈,让人升起想咬上去的奇怪念头。 等江屿终于把他上身的血擦干净,他这才无声舒了一口气,正向回身把衣服穿好,却只听对方问了一句话。 那句话的每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却让人联想浮篇。 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怎么答? 心中的答案应当是显而易见的,江屿整个人清冷疏离,有着挑不出瑕疵的俊秀模样,为人善良而又包容,把他们从焰火中救出来,心地善良而勇敢。 是他喜欢的样子。 但却不能说出口。 江屿看对方愣了许久不说话,便笑着换了种问法,那你喜欢我吗? 萧向翎的心脏几乎要因为这一句话停滞下来,但他又同时清楚地知道两个人理解的喜欢并不是一个人含义。 江屿指的喜欢,是欣赏,是印象,是你如何看待我这个人。 而他指的喜欢,是心悦,是惶恐,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战栗。 当然喜欢。萧向翎半开玩笑地回答,你是最好的人。 江屿注视对方良久,最终却只是似笑非笑地错开了眼神,随意地问道,那如果我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你有什么打算? 离开?萧向翎猛地抬头,去哪? 本就是云游四海,习惯了居无定所的人,总待在一个地方,难免觉得憋屈。江屿的目光微抬着,仿佛能透过云层看清渺远的树林,人也总要学会遇见和分开,你总要懂得这个道理。 萧向翎忽然被这句莫其妙的话说得惶恐,连刚刚对方问的是否喜欢都没去深究,追问道,我也可以跟你一起走,又不会打扰你。 江屿终于侧过头来看他,眸中依旧疏冷,像极了池塘中捞不出的水中月。 你总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之前我答应留你是怕你不会照顾自己,但现在你若是从这不见人烟的山上走出去,便能看见热闹的集市,和那些漂亮的姑娘。 我不喜欢姑娘。他几乎是潜意识里说出这样一句话。 江屿罕见地愣了片刻,随即脸上最后一丝温和的笑意也消失殆尽,声音中夹杂些许严肃,那你喜欢什么?况且你从没真正出去体会过,又怎么知道你不喜欢? 你刚刚不是问我喜不喜欢你吗?萧向翎的语速加快,我喜欢你。 一秒,两秒,有好久一段时间,周遭安静到只能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响声,和水珠滴落在石头上的闷响。 久到萧向翎早已忘记对方当时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回到刚刚,自己还没由于冲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江屿极轻地笑了一声,明明是动听而低哑的声线,听上去却莫有些怆然与无可奈何。 很多人都会错判自己的情绪,一个人会喜欢他的朋友,亲人,美人,甚至是从未谋面的陌人。他轻声道,但这其中,真正能担得上喜欢二字的感情,却少之又少。 他盯着萧向翎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说你喜欢我,那你想与我做一些互相喜欢的人才会做的事么。 萧向翎一直都不会忘记对方的那个眼神,在温柔细腻的同时,却凌厉而又逼人。黑色的瞳孔湿润而又纯净,仿佛只有天下最圣洁的东西才配映入那双无瑕的眼睛。 他看见对方淡色的唇角,细瘦的脖颈,干净的领口,却不敢再向下看去。 宛若面对神明一般,尊崇而慕爱,却不忍玷污触碰。 江屿仿佛早就猜到萧向翎这副呆愣到几乎静止的神情,只是笑着收回了视线,并没有把这个话题持续下去。 衣服穿上,别着凉。他起身,我身体不舒服,先休息一会。 江屿猛地睁开眼睛,却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被禁锢着,下意识挣脱,耳边却传来一声疲倦的低语。 别动,你伤太重,刚处理好。 萧向翎的指尖抚过他的后背,带来与梦境中一样的触感。 江屿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而几乎是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心脏几乎要从喉咙中跳出来,胸腔酸麻得失去了知觉。 身体骤然僵硬,而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想起来梦境发的时间点。 正是在他挖心而死的前一晚。 忽然而来的焦躁情绪忽然席卷他的四肢百骸,而愈发明显的刺痛,让他堪称有些粗暴地挣开对方为他处理伤口的手,踉跄几步站起身来,右手下意识搭向腰间。 直到后背处两人紧密相贴成的热气被晚风彻底吹散,胸腔中的麻木才稍微缓解过来。 刹那间,他明白了梦境中的陌人劝自己离开的对话;明白了之前在北疆,沈琛问过他知道你前世为何惨死;明白在刚刚的梦境中,自己为何嘴唇苍白,为何会说出离开这一类话。 有些事情并没因为时间的推移,或者是记忆的消失而退散。 萧向翎站在原地,把软剑向前伸过去,刚刚处理伤口不方便,就解下来了。这是郊外,不是宫内,不会有危险。 又补充道,你如果还想自己静静,我可以不打扰你。 你先别过来。江屿又下意识后撤一步,平复呼吸后答道,我现在需要自己静一会。 第67章 皇宫内, 江淇不安地渡着步子,脚下虚浮而不稳,而那黑衣道士坐在侧位的座椅上, 给自己沏了一壶热茶。 魏东他们怎么还没来消息, 等得我甚是心慌。江淇皱眉看向道长,要不然你过去看看,都什么时候, 你还有心思喝茶。 那道士顿住手头的动作,却没把茶盏放下, 只是端着举在半空中,神色难辨地看着江淇。 对视一会,江淇终于妥协道,此行事关重大, 夏之行这枚棋子我们需要,而江屿这次一旦逃走,若是再勾连上萧向翎,便更难对付。这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 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江淇一只手搭在自己胸前, 叹息道, 我总觉得最近心神不宁, 像是要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 道士仰头将那杯茶水一饮而尽,沉声道,陛下, 我之前也与你说过,无论你再无意于这个位置,最基本的事项还是应该注意,自称不能用我, 应该用朕。 江淇霎时愣在原地,良久才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指着对方道,朕说的话,什么时候论得着你指指点点。我想做的事,全天下人都得迁就着! 那道士忽然站了起来,往日刻意弯下去的脊柱伸直,一向用于伪装的软弱神情也消失殆尽。看上去有几分疲惫,却又像一只精明的老狐狸终于露出爪牙一般,令江淇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道士略带讥讽地笑起来,嘲道,陛下,在您的皇宫中,和我这样一个年老体衰又手无寸铁的道士,你尚且吓得后退,那若是遇上萧向翎,遇上江屿,遇上北疆的狼军,又当如何?陛下连发放命令都要拿丞相做挡箭牌,才能稳固住威信和地位,如此,陛下真的觉得全天下人都会迁就你? 江屿今夜就将被杀死,若是萧向翎敢率北疆军与我抗衡,那我中原又何尝没有军队?江淇显然被戳到了痛点,厉声说道,无论如何,我才是当今的皇上,才是你们马首是瞻的对象。 道士摇头,依我看,陛下今晚大可不必再等,因为江屿今夜或许并不会殒身。 江淇大惊失色,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道长一手策划,怎会出差错? 我之前就看出,魏东并不忍心真的杀了江屿,我夜观天象,也觉得此事极难做成。陛下,逆天改命,也要有个前提。 他缓慢开口,当事人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改变天命。否则,那就是大势所趋,天经地义。 江淇指尖颤抖得厉害,死死瞪着道士,咬牙道,我才是天子,我就是天命。即使这位置并不是我所求,但我可安坐龙位,也可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道士笑道,古往今来,但凡有皇位交接之事,又何能全身而退? 两人正交谈,外面忽然传来细密而沉重的脚步声,随即门被打开,魏东提着剑站在门口,浑身是血,看上去有些可怖。 如何?江淇几乎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上前问道。 启禀陛下,道长、魏东站在原地说着,属下无能,后有萧向翎带少量北疆军前来阻拦,把七殿下带走了。 还没等江淇会话,魏东再次开口。他并没有跪在地上行礼,而是直视着江淇说话,僭越与不恭敬的情绪透露得明显。 敢问陛下,让我们杀掉七殿下的原因为何?之前说是与北寇勾连造反,但北寇至今安静规谨,几个月无任何风吹草动。而礼法上,皇子定死罪必须经详细查明,证据确凿且诸告朝中天下才能行刑。而陛下仅凭借一口之言怀疑,却让我们在暗处悄声将七殿下解决掉。为此事不少弟兄都惨死刀下,可敢问这之后,陛下是否即将要兔死狗烹,过河拆桥。 胡闹!江淇被这一段话气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刚想出言反驳,却又觉想说的话言辞粗鲁,并不适合君主,而面前的人无礼僭越,他竟也不知该如何说话,如何处置。 往日这些东西都是由道士打理协助,而他今天竟也是一声不吭,明摆着跟他对着来。 就在他纠结的瞬间,却忽然觉得心脏剧烈跳动一下,随即全身无力,浑身冒冷汗,连指尖都脱力地颤抖。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甚至在意识过来之前,缓慢蹲在了地上。 魏东一惊,伸手想去扶,却见道长一步步走过来,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地上的人。 陛下果真是不谙朝事,有时这并不是无知,只是愚蠢。道长叹气,陛下实在是过于不辨奸善,又过于轻信了。不知陛下有没有怀疑自己最近心慌无力、甚至有些精神烦躁的原因? 他看着江淇瞬间惊恐的表情摇头,臣为陛下做过那么多各种各样的丹丸与蛊药,可曾想过那些东西有一日也可能被用到自己身上? 你 陛下不必忧心,它并不致死,只是偶尔会让陛下心境烦躁,时常困倦罢了。 你想做什么! 顺应天命。道长看着江淇,惋惜地摇了摇头,毕竟辅佐您做皇上,哪有自己手握重权来得方便?所以陛下大可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听话一点,也省心一点。 这难道不正是陛下想要的吗? 七天后,朝堂上。 江淇依旧坐在龙位上,那黑衣道人如今却立在他的身侧,而前些日子一直站在这里的夏之行却忽然没了音讯,整个朝堂上的氛围诡异而又死寂。 臣有一问。终于有一个人从一侧站到中间,颔首行礼,敢问夏丞相今日不曾上朝,也并没有其他的消息,可是身体不适?如此也好方便前去探望。 他明明是问向江淇,但后者听到这句话却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道长,随即又想起什么一般转回来。刚想说话,却被一旁的人率先开口。 夏大人最近身体抱恙,御医说不能见光见风,顾也无法去探望。道士闷声说着,你们的好意丞相与陛下都心领了,不出几日待夏大人身体康复,自然会回到朝中。 那人还想问什么,再一抬头却看见道士略显阴翳的眼神,下意识缩了一下肩,便皱着眉头站回原位。 那既然众爱卿都没事情了,今日便散朝 话语未尽,忽然有一名士兵从外面冲进来,神色慌张,喊道,启禀陛下,萧将军率北疆军回来了。 分卷(51) 满朝瞬间悚然,炸开锅一般的细簌讨论声充斥各处。一半人觉得此为大患,必须斩草除根夺回兵权;另一半人觉得如今朝势倾覆,外人当道,萧向翎或许可与他们共事。 那还不快去调兵拦着!道士一急,拍了一下桌面,调集所有兵力把皇宫给我围起来,一个苍蝇都不要放进来! 臣以为不妥。立刻有人站出来反驳,从目前的情况看,萧将军并无恶意,最严重的情况也无非是他与七殿下有私交,故前来救护。可无论如何北疆军也是我们的军队,若二话不说就兵戈相见,与自相残杀又有何区别? 忠臣纷纷附议。 回禀陛下,如今的情况,怕是根本拦不住。那士兵开口,萧将军与北疆军已经凭借令牌进入京城,而又因平定北寇甚得百姓拥护。在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散步在京城的各个角落,难查得很。 道士无声攥紧了拳,怒声问道,那萧向翎可否说什么其他的话来。 萧将军说,他并无恶意,只是想替七殿下讨个公道。明日一早,他说他会在京城中的台子上等着陛下和道长。 此处原本是百姓看戏的台子,但因先皇不喜,便荒废成了一片高起的空地。 萧向翎站在其中,宛若一尊沉默的人像。他依旧身着黑衣佩戴重剑,脸上还遮着那块花纹繁复的银质面具。 而他脚边的地面上,却赫然摆着一具木制棺材,里面的人用干净的白布蒙住头。 天刚亮,在这里围观的百姓便已经聚集了一圈又一圈。他们见萧向翎不说话,便也没人出言打扰,一片人群就这样沉默地站着,显出几分异样而庄重的肃穆。 大约过了一两个时辰,终于有御驾从远处缓慢走来。两辆坐辇在阳光下闪着细金色,而他们的身后,则浩荡跟了几百号手持□□的精兵。 如此显来,萧向翎一个人看上去便有些维和得过分。 道士将江淇搀扶出来,两人在重兵的守卫下坐在高台的另一端。 他立刻先声夺人,大声说道,萧将军本是奉圣旨在北疆镇守,负责边境百姓的安危,如今却擅自为了一个通判北寇的人率兵回到京城,敢问将军作为北疆将军,要如何为边境百姓的性命负责任? 对敌的最上策乃是和,而非针锋相对,我在北疆自有所部署,也自然对百姓的安危负得起责任。萧向翎微垂首,俯视着坐在落地步辇上的二人,沉声道。 那不知陛下和道长又如何为数十年前的冤案负责任;如何为滥杀无辜,冤害忠良负责任;如何为玩弄人命,欺瞒朝野负责任? 这一串的问句说出口,下面的百姓已经是一片窃窃私语。而下一瞬,萧向翎竟是直接在那口棺材侧方半跪下来,随后把那白布扯开,所有人都在那瞬间看到了棺材中的尸体。 正是失踪多日,被道长解释为身体不适的夏之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mber 10瓶;毋泽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有些人立刻认出那具尸体, 下面的议论声瞬间大了起来。 而之前江淇也只收到魏东夏之行被萧向翎带走的消息,并没想到对方真会把尸体带到众人面前,不由暗暗攥紧了拳头。 之前北寇作乱, 无人愿前去领军, 又因两位皇子因此殒命,众人更是对此避若蛇蝎,当时只有七殿下主动站出来, 愿意亲自冒着危险率军协助北疆军。路上遭遇伏击,险些殒命。 萧向翎的声音不大, 却在这空地间掷地有声,后来我与七殿下亲自前往北寇军营谈和,北寇首领承诺若朝廷愿意查明若杨旧案并未其沉冤昭雪,便再也不进犯一兵一卒。可这谈判竟成为殿下被诬陷通敌叛国的理由, 不由分说被勒令回京,且到京城后便被暗中伏击、投毒。 台下的人群的偏向逐渐向一边倒,甚至对夏之行的尸体来由也有了基本的猜测。 江淇身为当今圣上,却以不正当的手段巩固皇位, 伙同道士一同与江屿下毒;为了为所欲为不惜对丞相夏之行下蛊任其听令于你, 最终事发便将人处理掉, 还伪造借口哄骗朝中众人。 萧向翎缓慢将白布盖回去, 随着沉重的一声闷响,棺盖回落。他站起身来,直视着江淇。 陛下莫不是想对着天下人说, 这就是所谓的王法天理,就是所谓的权力地位?如此为了皇位滥杀无辜、无恶不作、欺瞒朝臣百姓,又与北寇有何区别? 黑衣道士出言反击,激动的情绪显得他的声音更加尖细, 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所言皆为事实?一个伙同叛国之人私自调用兵权的人,有什么权力质疑当今圣上? 证据有何难。萧向翎指向地上的棺木,宫中暗卫用的箭矢乃是独制,刺进去的伤口也有辨识度得很。不如请陛下叫来暗卫一试,与他身上伤痕一比较便知。 道士神色瞬间有些慌乱,他对当时情况并不了解,完全不知道夏之行是用江屿的软剑自尽,而非暗卫的箭矢射死的。情急之间只得下意识阻止萧向翎的行为,却在命令出口的一瞬间骤然后悔。 他喊:放箭! 他早就命几百名影卫暗中埋伏在四周,随时待命。一旦情况不对便将萧向翎原地处死。 但当他喊出这两个字的瞬间,就已经证明萧向翎所言全为事实,他气急败坏才决定杀人灭口。 另外,远程的箭矢不长眼,极易误伤,若是在此刻此地放箭,不可避免地会伤到周围的百姓。 但他已然顾不了那么多。 但空气中沉寂了几秒,却没有箭矢射下来。 那句放箭仿佛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砸进河里泛不出一丝水花。 道士脸上的表情骤然从慌乱变为惊恐,他伸出手指着萧向翎,目光狠厉得能迸出火来。 忘记与道长说,北疆军也在。萧向翎将手中的剑□□,向前走了几步,本是以防万一道长忽然变卦,伤到我是小,但伤到周围这么多无辜的人,可并不是件小事。 可没想到道长真的会不顾这么多人的死活,只为保全自己的面子。事到如今,连自己做过的事情都不敢承认。 周围的人被刚刚那声放箭吓得不轻,如今逐渐缓过神来,瞬间全部一边倒向萧向翎这边。 竟然是个这样的人,完全不把我们的死活当回事。 原来刚才说的事都是真的,否则不会这么气急败坏。 萧向翎缓步走向道士,气压肆无忌惮地散开,身高与体型的差异仿佛一头矫健的狼迈向强装镇定的猎物。 萧向翎,你敢暗算我。道士咬牙切齿道,别以为你能杀得了我,江屿身上还中着我下的毒,你舍得杀了我?你会求着我帮他解开。 萧向翎并没有回应这无礼的威胁,却也没立刻提剑将人刺死。沉默良久,扯下对方的外衣将他反手紧紧捆了起来。 你这是造反!道士气得脸红脖子粗,却又毫无反抗之力,你等着你 不必。萧向翎在他耳边压低声音,用剑抵上了他的喉咙,你倒时候只会求着我,让我允许你把江屿的毒解开。 道士还想说什么,人群中却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萧向翎转头一看,之间江淇情急之中竟然直接跳下步辇向反方向跑去,手中提着一把随手拔出的剑,吓得周围人立刻让出一条路。 萧向翎并没理会他,再次将目光转回面色赤红的道士身上,眸中泛着危险又令人瑟缩的光。 你以为你能用手中的蛊控制所有人,但事实上,你终究还是江淇的一条狗而已,福不同享,难不同当。而你从今往后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情,你之后受的所有罪,都是因为你害过江屿,应得的。 江淇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仓促间他不知道自己手中挥舞的剑有没有伤到人,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周围的草木划伤,甚至听不见身后的下属叫他的声音。 他跑得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肺部几乎要炸裂,这才看见远处皇宫的红墙。 他看向身后没有人,随即终于泄了气一般,半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气咳嗽起来。 足足缓了两柱香的时间,他才从刚才的状态中缓过神来。而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路上的不寻常之处。 这本是上朝的时间,道士对他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上朝的事项,江淇只管与他出去见个人就好。 而如今宫中却空旷的不正常,他跑一路没见几个人影。 江淇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颤着腿踱步到皇宫御阶下,抬头向上看去,只见大门紧紧闭着,而大门两侧竟是连卫兵都没有见到。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走上去。 推开沉重的大门,里面有些昏暗,他适应了一会内部的光线,这才抬腿迈了进去。 大殿空旷而沉寂得诡异,却有一个人背对着自己,站在大殿的正中央。 那人一身肃静的白衣,体型有些纤瘦,肩膀处已经能透着衣料看到些许骨型。肩背挺直地向后收着,转折处显现出锐利的角度。 江屿?江淇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瞬间觉得悚然。 那人缓慢转过身来,江淇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他只觉得对方旋转的每一个角度都漫长得如此难熬,他无比希望那人不是江屿。 但是之前道士的话却抑制不住地纷纷涌入脑海。 逆天改命,前提是人要足够有能力。 他只要活着,就是你皇位最大的威胁。 他忽地对眼前这人有着莫大的敌意,右手死死攥住剑柄,随时准备着出剑相击。 可江屿似是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眸子垂下好看的角度,除了唇色略微泛白,整个人看上去再正常不过。 三哥。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震荡,我从小似乎就与你没太多交集,我刚刚一直在回忆小时候关于你的印象,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语速很慢,仿佛在仔细地回忆,记忆中大哥仁慈温和,二哥向来与我不对付,总想着加害于我。但我们并无过多接触,虽说没什么好交情,但我也没做过任何对不住你的事情。如今你做了皇上,我也无心于皇位,没想着篡你的权,夺你的位。你本可以慢慢去成为一个好的君王,多听别人善言。 但是。他无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如此针对于我,非要把事情推到现在这个局面呢? 江淇没回应,只是紧紧盯着江屿的脚步,盘算着一个合适的位置,让自己能够出剑直接捅进他的胸腔。 他似乎被道士一天天一遍遍的提示占据了全部神智,不想去思考,只知道江屿的存在就是对他最大的威胁。 况且江屿的外表,看上去实在过于有迷惑性,若不是真正看过他拿剑的人,想必不会相信,他照萧向翎的剑术并未相差太远。 五步,四步,三步 我本也不想害你,可你非要把我逼到这个两难境界,给我下毒,害我如此。江屿停下步子抬起头,我想听一个解释。 就在那一瞬间,江淇猛地将手中的剑向前刺去。那一剑似乎用出了毕生的力气,迅捷而狠厉。 剑尖距离江屿只有一个小臂的距离,而对方似乎是处于震惊状态,完全没有动作。 江淇几乎要在那瞬间笑起来,只有一瞬间,再有一瞬间,他就可以彻底除掉这个阻碍他做皇上的人,这个天命中比他优秀,受众人拥护的人。 逆天改命,哪有那道士说得那么难。 但下一瞬,他忽然感到一阵强大的力生硬地挑开自己的剑尖。他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感受到手腕处传来几近撕裂的痛感,随即是重剑掉落在地上的巨响。 他想抬起头,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他惊恐地向下看去,只见自己的胸前插着一把短剑,完全没入,鲜血从狰狞的伤口出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带着令人绝望的血腥气与污红色。 江淇的脖颈僵硬地朝向一侧,发现自己的重剑被挑到了很远的地方,而强大的反作用力震得自己的手腕失去了直觉。 最可怖的是,从稳操胜券到自己中刀,不过毫瞬之间,他甚至没看清对方到底是如何动作的。 死亡的恐惧后知后觉地爬满全身的神经,他感受到冰冷的刀刃刺在自己的体内,而生命力正如同鲜血一般涌出,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他想。 第69章 江屿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看似漫不经心地将软剑□□。剑面制作精良不留血痕,只是随意一倾一甩,上面的血珠便尽数滚了下来, 垂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俯视着地面上江淇惊恐而绝望的脸, 面部并无什么生动的表情,没有由于对方的暗算而出离的愤怒,也没有手刃敌人的快意与畅然。 江淇忽然无力地笑起来, 张口说话,同时吐出一团团的血沫。 你不想杀了我。他轻声说着, 你没有报仇的快,对权力也没有那么强的执念,却又被迫处于现在这个位置上。和我当初也没什么两样,悲惨至极。 与你不一样。江屿将软剑塞会袖口中, 不紧不慢道,你是因为被条件逼迫,没有他路可走,心里全然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便只能被别人推着走, 可我不同。 我找到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底线在哪, 无论是做皇上,还是皇子,都会比你更有用。 江淇似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 面色憋红咳了几声,随即眼神变得阴翳,声音由于急切激动而有些狰狞。 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他咬牙道,你从小不受宠, 又总被江驰滨算计,而这一切的源头,无非是由于你母妃惨死的那个案子。 江淇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笑,仿佛由于终于能将别人拉进地狱而沾沾自喜。 从小只有太子对你最好,你是不是也很喜欢你的太子哥哥,觉得他温和可亲,慈善仁厚,甚至愿意替你解围,替你出征北疆? 江屿冷眼注视着他,并没接话。 可你一定想不到,你母妃案子的罪魁祸首,正是你最喜欢的太子哥哥。江淇语调加快,他与他母妃皇后娘娘伙同陷害若杨,只因畏惧若杨受宠,而太子之位不保。而当时江驰滨只是无意中得知他们的阴谋,却被太子花言巧语哄骗,说你八字凶恶,但凡存在,必使皇室凶险,众人难安。 分卷(52) 江淇笑得残忍,要不然,你觉得江驰滨为何会一直毫无来由地对你敌意深重?而太子之后对你好,无非就是良心发现伪造出的假象,想为当年的陷害做一些补偿而已。你心中那么好的太子哥哥,其实就是你最大的仇人。 江淇以为这些话足以把江屿推进情绪的悬崖,他觉得没人能承受住这样的背叛,得知自己最亲近的人竟是别有目的。但凡是谁都会觉得难以接受。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江屿沉默地俯视着他,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那眼神给人的觉,仿佛一切都尽数在他的掌握与猜测之中,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将那坚固的铠甲损坏半分。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江屿淡声问道,仿佛对刚刚的事情毫无反应,你的时间没剩多少,还要继续说我吗? 不如省些力气,把遗言告诉我,我或许还能帮你传给想听的人。 江淇沉默良久,大量的失血使他的眼神逐渐失去生机,身体也逐渐安静僵硬下来。 我这一辈子,也不长他忽然轻声开口,音量小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除了胆怯懦弱,也没什么大缺陷,可就是这两点,对身在朝堂中、活在刀尖之上的人,却是致命的弊端。 是。江屿回应他,如果有下辈子,投胎离京城远点。 江淇似是想对这句话做出一些回应,却一丝表情也做不出来,直到气息也逐渐微弱,像是彻底没了生机。 江屿伸出手去,轻轻将对方的眼皮合上。起身之时,忽然察觉到一阵无来由的眩晕。 他缓步走向室外,天气有些压抑,灰色的云沉重地压下来,像极了梦境中那暗无天日的雨幕。 宫路上仍然没有多少人,是他和萧向翎提前将人支走的缘故。而事实上清晨的台子四周,围观的百姓中不少都是由朝臣伪装而成的,他当时密信通知每一位大臣说,便衣前往,可窥知真相。 江屿顺着空无一人的小路缓慢向外走着,不知走了多远,他听见远处传来略显嘈杂的声音,与众人杂乱的脚步声。 他站在了原处。 未等片刻,他看见前方不远的拐角处走出一人一马,那人实在过于熟悉,以至于他随意瞥一眼都不会再忘记。 他黑色的衣角被劲风吹起,略有凌乱的黑色长发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让人有几分惘然。 而萧向翎的身后尾随着今早出行的一众大臣,再往后则是萧向翎带来的几百北疆军。他们身着黑色裘衣,手执长矛弓箭,与散漫的中原军有着天壤之别。 据说十年前的北疆军也颓败得很,但自从萧向翎开始带兵后,整个大军都换了一张脸般,从柔软的猫蜕变成了一群骁勇的狼。 江屿的目光一直钉在萧向翎身上,看见对方在自己身前几米的地方下马,朝自己走过来。 萧向翎在江屿面前半跪下来,沉声道,殿下,杀害夏丞相、为害朝纲、蒙骗君王的罪人已经被臣拿进牢中。 这句话说完,他忽然做了一个江屿没想到的举动。 他把脸上的银质面具取下来,露出俊朗而深邃的骨相眉眼。 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在麾下的北疆军面前摘下面具,可他的目光一直聚焦在江屿身上,仿佛周围一切的风声、人物都与他无关。 殿下,末将在初入京城之时,就被殿下的勇气与才华折服,故愿在满朝文武间提出请为皇子伴读一任,以示诚心。可之后事多曲折,如今想来,末将并未真正为殿下做过什么事。连刚刚也未能护在殿下身边。 但今后,末将愿率北疆军归附,任凭殿下差遣,绝无二心。 他抬头看着江屿,那俊美而纯粹的眸子干净而通透,江屿在其中看不到任何能玷污那双眼睛的东西,只有自己垂眸俯视的映像,沉浸而坚定。 任凭我差遣?当着满朝臣子的面,这么敢开口?江屿打趣似的低声问着,音量只有两个人之间能听见。 北疆军别无二心,我任你差遣。对方同样低声答道,无论在谁面前,我都敢说。 你是我永远要追求的人。 江屿挑眉,听见萧向翎身后的大臣有人开口。 七殿下,自先皇驾崩,可谓是朝纲混乱,内忧外患。太子出征北疆而被二皇子暗算,二皇子又被殿下处决,而三皇子即位后可谓是不辨忠良,整天被那妖士蛊惑,甚至加害于殿下与夏丞相。国不可一日无君,而七殿下您曾出征北疆,与北寇谈和,又与萧将军一同整顿风气,处置奸臣,您若愿意登天子之位,可谓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下面立刻附和声一片。 江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回到面前萧向翎的身上,将喉中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容我再权衡考虑些许时日。江屿说道,近期朝事,便请一位老臣暂且负责吧。 萧向翎跟着江屿回到了对方的寝宫内。 距上次京城分别,已经不知有多少时日,如今回到此处竟有恍若隔世之。堂院内的松树依旧挺拔毅力,而物是人非。 数月前分别时,萧向翎从未奢望能得到江屿的心意,告别之时也客套正式得很,却不想如今已经可以在两个人的私密处牵着对方的手,另一只手护着对方的后颈,将他按在院中的树干上。 江屿 接吻的间隙,萧向翎沉声开口,他的声音粗重而低哑,带着浓厚而化不开的欲念。 我喜欢你。 由于站立的姿势,两个人身体紧贴,在各处位置都点起一片火来。 这么急做什么?江屿半开玩笑地讥讽,我又没死。 他看着萧向翎的眼睛,忽然想问一个心底疑惑很久的问题。 你最怕什么? 萧向翎的动作在瞬间停住,只是轻吻着对方的额头与眼角,良久回应道,为什么总问这个问题。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以前,在你将我救回来的当天,就问过一样的问题。 记得。江屿轻笑,因为你怕什么,都瞒不过我。 当时我从你眼中什么也看不见,所以问你,你告诉我什么也不怕。江屿轻声说,现在我看见你,依旧什么也没有,是你真的什么都不怕,还是我看不见你? 萧向翎垂着头沉思片刻,随后忽然说道,可能不一样。 殿下之前看到的,和现在看到的,或许不是同样的东西。 如何说? 之前或许我没什么好怕的,所以你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现在 他再次低头吻下去,以至于之后的话都模糊在嘴角相碰间。 我最怕殿下你啊。 怕你再受伤,再不告而别,怕我找不到你,保护不了你。所以你在我眼里看见你自己的映像,不仅仅是映像吧。 他笑道,那就是我最怕的东西啊。 第70章 两人从院落内走进室内, 随着门被拍上的清脆声响,视线所及之处骤然变得昏暗。 随着一些事物被充分地挑起,江屿将桌面上的宣纸扫落在一旁, 随即按着对方的脖颈往自己的方向带。 改不动了, 已经改了一天了,就这样吧。他轻声说着。 那该怎么办。君子不以妄测而束之,不因苦难而弃之。 萧向翎说着, 目光轻微一偏,便看到了桌角上固定着的那把短剑, 以及剑上穿刺被固定得结结实实的白色手帕。 江屿也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方帕瞬间觉得有些尴尬。他微微别过头去,面色还带着些许潮红。 殿下此为何意?萧向翎笑着去吻对方的颈,目前局势的确惊现叵测, 若是看不到,又要去评哪论里看。 你说得对。江屿开口,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办了。 江屿萧向翎重重呼出一口气, 气息扫过江屿的耳垂, 游曳过脸侧, 最后在颈窝处缠绕着。 我有口说不出, 只能让你看章节的内容提要。 他的声音已经由于极度压抑而哑到不行,反应也让人难以忽视,但在发问之前却依旧没有任何破格的动作。仿佛只要江屿说一句不愿意,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继续有进一步的动作。 过来。江屿低声轻笑,尾音暧昧而勾人,猜猜我要说些什么。 江屿忽然察觉一阵旋转,他微微抬头便能看见桌角的短剑和方帕。而身后的皮肤一凉, 晋江不让写的部分被彻底暴露在了空气中。 他紧盯着面前残损的方帕,感觉到有些片刻的恍惚与失神。 对方温热的指尖有着游鱼一般的触感,轻而密地抚过他的整个背部。 不舒服就说出来。 这句话说完,江屿便察觉到身后有些生疏的拉伸感,那感觉陌生而无助,作者不知道如何写,但又要被迫补全字数,这并没让他觉得很自然,我也没有觉得很自然。 经历了漫长的阶段,这段内容终于结束了。 而就在此时,他前胸处忽然感到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 那感觉从胸腔心脏处起源,像一张细密的网一般向浑身延伸,直到四肢指尖都颤抖着逼出一层冷汗。 事实上,他这几天身体都不太舒服,心脏更是处于长期钝痛的状态,但仍然处在能忍受的阈值内。可此时全身的感觉却突然失控,宛如潮水般喧嚣着涌上,让他牙关紧咬,甚至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只能感受到身后的动作戛然而止。 萧向翎似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将他抱在怀里,语调从一开始的询问转化成后来的焦急。 但他痛得眼前发黑,完全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他开始拼命地挣扎,试图挣脱开来。 江屿你怎么了?萧向翎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深水,朦胧而听不分明,你说句话。 你离我远点。 或许是江屿挣扎的力度忽然加大,或许是萧向翎听到他的回应后,有着短暂的怔愣,江屿终于从他怀里挣开,却由于脚下不稳狼狈踉跄地向后走出好远,最后重重地撞在桌案边缘上。 桌案上面和附近还有这刚刚两人留下的满地狼藉,此时看上去竟有些滑稽可笑。 你,让我江屿费力开口,将下唇都咬出了血,缓一缓。 江屿独自喘息好久,才逐渐从这痛极的状态中缓过来,而心脏却依旧紊乱而急促地跳动着,仿佛在提醒他冥冥中注定好的东西,以及两人无法有正常感情的状态。 你怎么了?萧向翎没向他靠近,只是站在远处询问。他的神色严肃而沉重,仿佛只要江屿说一点谎,都能被立刻拆穿说破。 没事。江屿尽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装作若无其事道,刚刚有点紧张,不太适应。 那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刚刚你浑身都在抖,后背瞬间就潮了一片。他毫不留情地拆穿,而且刚刚你后退的时候,手一直按着你的胸前。 江屿后知后觉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前胸已经被挠出一道道的痕迹,而自己竟全然没意识到。 江屿,我不想你骗我,也不想我对你造成任何伤害。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你跟我说实话,之前你挖心伏罪前经常性的身体不舒服,跟现在是不是一个原因。 仿佛忽然被戳中什么不堪的往事一般,江屿忽然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失落与无助。他宁愿忍受着折磨人的痛苦,也不愿对方站在距自己很远的位置,如此严肃地同他问话。 不是。江屿咬牙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最了解,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萧向翎微皱眉,刚想解释,却被江屿继续缠着堵了回去。 你刚刚还说任本王差遣,现在就要反悔造反?江屿远离对方的那只手向后伸去,紧紧扣住桌沿。直到指甲用力到几乎掰开,仿佛如此才能将胸腔处难耐的疼痛减弱分毫。 本王命你现在过来。江屿轻微喘息道,吻我。 萧向翎眸色微颤,仿佛在极力掩藏什么深刻的情绪。 沉默良久,他终于缓步向江屿走去,伸手将对方紧攥的双拳握在手里,随后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他的吻强势而富有侵略性,直到将对方的气息掠夺干净方肯罢休。 唇分,他垂头注视着江屿上挑的眼角,将对方隐匿的表现直接袒露出来,沉声道,你的手在抖,一直在出冷汗。 江屿睫毛仿佛蝴蝶扇翅般轻微抖动了一下,沾着水色的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你的心跳快得不正常。萧向翎继续逼问,节奏也不稳。你跟我说实话。 他说:见不到殿下的那些年,我也私下问过许多人,许多东西。所以你是不是因为跟我在一起才不舒服,之前你说要走的原因,是不是也是这个。 你从哪听到的这些?江屿反问。 两个人都没说话。 你说得对,那又如何。反正道士给我下的毒也是致命,无药可解,人固有一死。江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对方,质问得有几分苛刻,所以你想如何?要跑?要躲?要分开?还是像我说的,留下来陪我? 江屿的态度随意得过分,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的生死,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强壮镇定的神情看得萧向翎心疼,仿佛被迟钝的刀刃一寸寸磨过。他用力攥紧拳头,却又用力松开。 会有办法的,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他沉声说着,我不会让你死的。 江屿垂头沉思片刻,似乎在思索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可最后却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今日众臣问我是否愿意即位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你,其次,才是我自己。 他轻声说着,在那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样子,即使其中相隔着数不尽的时间,骨子里却是一样的坚定而收敛。 分卷(53) 情绪收敛着,包括喜欢与憎恶,愉悦与绝望;动机也收敛着,包括奢想和落寞,目的与后果。 就算有,又哪有那么好找。他抬手搭上对方的肩,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总会找到,我相信这一点,但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等你。 所以如果你真的喜欢我,无论多久,别走,在我身边陪我,行吗? 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他抬眼,我不知道那些年你经历过什么,也永远不可能知道,更不可能一直陪你。所以只能自私地希望,在我知道的时间里,你一直都在。 所以如果还有以后,再来找我吧。 对不起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一句话,丝毫没给对方回应的时间。像是害怕对方的回应与自己的意见相左,又不想让周遭安静下来,让自己那些自私而极具占有欲的心思展现无遗。 我不走。萧向翎忽然开口。 江屿骤然抬眼,对方回答的干脆与果断令他始料莫及。 那你答应本王,如果你要是敢先离开我,我就江屿声音顿住,缓缓继续道,那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答应你,不会走。萧向翎将对方圈进怀里,将冲动而隐晦的情绪尽数收进眼底。 那你能再陪我做一件事吗?江屿轻声问,我想去沈琛那里,把事情问清楚。 为了快速,两人驾马前去。清晨的小路边覆盖上一层白霜,显得有些清凉。 江屿身上裹着厚重的裘衣,浑身上下只有眼睛探出来,与萧向翎并肩前行着。 你还记不记得前去不归山的路上,你第一次骑马,在河边摔下马的事情。萧向翎忽然问道。 自然记得。江屿似是想起什么,忽然笑,当时我还把你面具扯下来,惹得你生气得很。 毕竟不方便以真实面孔示人。萧向翎侧过头来,但现在想起来,莫不是当时殿下就对我有特殊的情愫? 他继续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第71章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记得看加精评论区 江屿没说话, 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良久才缓缓说道,我仔细回忆一番, 觉得找不出这样一个从不喜欢到喜欢的时间点。 从那夜初见之时, 到你说要做皇子伴读之时,再到出发去不归山,最后回北疆。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点。 他继续补充, 就好像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一般, 我本就应当喜欢你。 近半日的路程,两人到了上次萧向翎与沈琛碰面的地方。周围遍是莹白的雪,在阳光下泛着夺目的光。他们顺着记忆在容易丧失方向感的山地中缓慢行走,马蹄在地面上留下明显的痕迹。 行进良久, 终于看见远处有一个山洞口,便在这里下马,步行走过去。 洞内阴暗,寒冷刺骨, 而骤然的黑暗又让视线难以适应, 给人一种惊悚之感。 萧向翎手握重剑走在前面, 而江屿背靠着他走在后面, 两人以这样一个背对背的姿势缓慢前进着。 洞内的路狭窄而曲折,走了好久也不见丝毫转机。江屿的体制尤其不喜这种入骨的刺寒,握着软剑的手有些许僵硬。 冷吗?在行走很长一段路程之后, 萧向翎终于开口来缓和气氛。 不冷。 保暖的毛皮制裘衣,还是北疆的更加御寒一些。萧向翎试图开启话题转移注意力,京城的衣料虽华美,却并不御寒等一下! 他的最后三个字忽然提高些许音量, 随即脚步骤然停住,江屿事先没有准备,两个人便背对背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怎么了?江屿偏过头去问。 由于洞内实在过于逼仄,他甚至无法彻底转过身去,最大限度也只能将头部偏到侧面,看着黑黢黢的石壁。 萧向翎没说话。 他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东西,江屿可以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忽然僵硬,随即对方缓慢蹲下身去,似乎要去摸索什么地面上的物件。 江屿也顺着他的动作蹲下身去,然而就在他动作的中途,却忽然察觉一个巨大的冲击力从侧后边打过来,逼得他向前踉跄两步。 与此同时,洞内传来一声明显的巨响,像是哪里坍塌下来,石头与地面摩擦的沉重声音。 江屿的表情瞬间有些凝重,因为他十分确定刚刚那力度传来的角度,那里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石壁,并没有可以施加力气的路径。 是巧合,还是他们一路上都没发现洞内的玄机。 他再次向后退两步,直到与对方后背再次紧贴,缓慢向前走去。 出于谨慎,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直到再次走出几十步的距离后,萧向翎忽然拐了个弯。 此处的石壁设计为此,即使是拐弯处也十分逼仄,只能容许一个成年人通过,在弧度最剧烈的转折处,对方似是加快速度挤了过去,导致江屿与对方短暂分离了片刻。 江屿忽然停下步子。 他察觉到一股异样的感觉,完全是凭借本能地浑身警觉,在迈进拐角的前一刻瞬间停住步子。 萧向翎?他轻声叫着。 另一边并没有回应。 江屿极快地向前走几步,随即将上身蜷缩起来转过身,拔剑对准面前的人。 长时间的黑暗中行走使得眼睛已经适应了周遭环境,江屿在刹那间就看请那人轮廓。同样身着黑衣,下半张脸被黑布蒙起来,虽与萧向翎身材有几分相似,但却全然不是一个人。 江屿浑身过电般闪过后怕的战栗,他右手紧握住剑柄,质问道,你是谁,萧向翎在哪? 面前的人缓缓拉下脸上的黑布。 江屿呼吸一滞。 面前的人虽然许久不见,但却早已在记忆深处扎根,化成灰他都认得出。 正是沈琛。 只是虽然分别数月,他却与曾经的模样判若两人,头发好久未打理有些凌乱,脸上的胡须也冒出头来,看上去有些憔悴和邋遢。 是刚刚萧向翎蹲下身去的时候,你伪装成他站在我身后,把我引到这来。江屿说道,那声巨响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与他之后再也没碰面? 沈琛凝视着他没说话,江屿便继续猜测,自问自答。 你将这山洞改过,四周石壁上都有着隐秘的机关,石壁可以移动,衍生出另外一条路径。所以那时候你将一条路分叉,分别将我们引到了不同的石径里。所以你想做什么? 沉默良久,沈琛终于开口,像是已经很久没说话了,声音沙哑得不像他。 你从小就这么聪明,除了太子,的确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君王。不过你大可不比如此防备我,我终究还是不会害你。把你单独引开,只是为了给你看一样东西。 跟我来。 江屿跟在沈琛身后几步的位置行走着。 洞内的地形实在过于复杂,他们不知走了多久,经过多少个转弯,即使江屿记忆力再好,也无法将这错综复杂的路径记住,无法在脑中还原出洞内整体的地形。 天然的山洞必然没有这么深,也没有这么多的转折和岔路口,是你自己修的?江屿问道,用了多长时间?是为了保存尸体更安全? 沈琛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身体侧开,如此江屿便能看清面前的景象。 只见狭窄的小路尽头,视野豁然开阔,竟是有一块面积不小的圆形池水,而池水中结了冰,边缘处向外冒着湿气。 这石洞内阴冷,大抵就是如此原因。 冰面上没有路径,却依稀能看出斑驳的脚印痕迹。而冰面中央是一口木制的棺材,与那日在皇宫里看见的压在□□上的棺材极为相似。 江屿盯着那棺木看了许久,随即问道,他在里面? 沈琛点头。 去看看吧,他走之后,你还没见过他一次。 那冰面中间的棺材仿佛一个巨大的吸铁石,将他的全部注意力吸引过去,似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背后催促他,让他立刻就从这冰面上迈过去,一探究竟。 江屿深吸一口气,随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头看向沈琛道,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沈琛似是对江屿的反应有些意外,但仍然点了点头。 二十年前,我母妃的事情,是不是你们。 沈琛垂头看向地面,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太子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从小便跟随他,对他唯命是从。沈琛说着,而你母妃案件的主要起源,还是皇后娘娘。当时若杨过于受宠,以至于她的地位受到了莫大的威胁,便想出这样一招来对付暗算。 他摇了摇头继续,可理论来说,太子殿下也算是受害者,他那时太小,不谙人事,只知道听皇后娘娘告诉他的东西。他跟娘娘去若杨府上之时,便按照原定的计划,偷偷将那伪造的卷宗藏进桌下,而此时刺客进入,皇后只需要推翻桌案,下面的卷宗便展露无遗。 刺客是谁。 你猜得没错,是我。沉默良久,沈琛忽然开口说,当时没想到会有侍卫忽然冲进来,朝我右手上划过一刀,以至于在通缉令上,关于我的特征都是右手处有一明显刀疤。 不过最后真正捉拿归案的刺客,不过是个右手上同样有疤的替死鬼而已。 这场阴谋中最大的受害者实则是你,你可以恨我们,但我们的确清楚这一点。他缓慢说道,太子殿下从小就格外照顾你,处处偏袒你,甚至众人想让你出征北疆之时,都是他主动提出替你,若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会被江驰滨暗算,也不至于如此。 也算是一命换一命了。 江屿似是将对方的话思索许久,随即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又如何需要这一命偿一命?一切所谓的补偿,都不过是你们做错事情的自我感动罢了。若是我可以选择,我可以不要他的特殊关照,也不需要你从小假装成江湖人士教我武功。我希望从不认识你们,一切也都没发生过。 他抬手阻止住对方即将开口的趋势,不用解释,也不需要道歉。我现在想去看看他。 沈琛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发出声音。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江屿在一只脚迈上冰面之时回过头来,你跟我大哥,是什么关系? 沈琛听到这个问句,下意识的动作是错开目光,我刚说过了是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江屿反问,这世上有知遇之恩的关系实在太多,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对对方唯命是从,甚至会亲自将尸体保放在山洞中,等待着其他可行之法。 我问的并不是别人眼中你们的关系,而是在你心里,你把他看成什么? 沈琛的神情在那瞬间有些空白,彻底不知如何回答,似是从没有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以至于所有的情绪都埋藏在心里,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更别提说给他人听。 我知道了。江屿看着他的表情,轻声回应着,那你要一直等他吗? 沉寂片刻,他又问着,你能告诉我,在看到他的尸体后,你是什么感觉吗? 第72章 我想让他活过来, 我想把曾经害过他的人全部偿还回去。沈琛注视着冰面,缓声说,但有时候,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江屿此刻已经站在冰面上行走了一大段距离, 马上就要能伸手触到棺木。 需要我回避吗?沈琛问着,你需要单独的时间吗。 江屿轻点了点头。 他对着棺木注视良久,却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需要沈琛回避。 他只是将心底的话想了一遍, 并没有说出来。 他想到从小到大两个人亲密的交情,想到对方在朝堂上毅然替自己解围, 决定要自己出征北疆的时刻。 也想到自己每次提起旧事之时,对方闪躲的眼神。 其实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怪你。江屿忽然低头说着,我也希望你能活着。 他将手搭在棺木边缘试图打开,却又有些矛盾冲突。他害怕看见对方完好无损的尸体, 就仿佛一切都与多年前一般,对方只是在某个午后困倦小憩了一会。 他同样害怕看见对方的尸体腐烂而狰狞,就像当时萧向翎发现自己的尸体一般。 沈琛只说:他希望那人能活下来。 江屿知道,萧向翎的执念要深重得更多。 他深吸一口气, 终于将沉重的棺木拉开。 眼前的景象令他瞬间呆愣在原地。 没有保存良好的尸体, 也没有腐烂不堪的尸体。 这是口空棺。 萧向翎也感受到了那股强烈的推力, 随着巨大的震响, 他与江屿被迫分开片刻,但随后身后便有人靠了上来。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把对方拉过来,却被那人有意无意地躲开。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 前方忽然出现一个略为锋锐的弧度转弯, 萧向翎的步子在那之前不易察觉地停顿片刻,随即仿若无事地向前走去,微微偏头对身后的人说,跟紧我。 身后的人点点头, 后脑蹭过萧向翎的背部。 萧向翎率先从拐角处走到另一边,而在隐秘的暗处,他无声将怀中的匕首掏出来握在手中,随后在狭窄的通道中快速转过身来,径直将匕首向另一边刺过去。 可并不像意料之中一般,有着刀刃没入身体的闷响。他只感觉到手臂一麻,等到他将匕首向回拽的时候,却惊恐地发现另一端仿佛插在了坚硬的岩壁中一般,无法向回拖动分毫。 下一瞬,一股巨大的拉力从刀刃的另一端传来,他有几分狼狈地被拽出去,随后被自己手中的匕首抵上了喉咙。 萧向翎的眼神在暗处看着他,仿佛要迸出火来,那蓄势待发的气压像极了嗜血的野狼,让人下意识生发惶恐。 分卷(54) 果然是你。他沉声道,另一只手紧扣住对方的喉咙,从上次我见到沈琛起,就怀疑你没死。 太子注视萧向翎良久,随即倏然垂下手不作反抗,笑道,上次本是叫江屿前来,却万万没想到来的是你。话说来,已经太久没看见他了 他与我一同前来,见面岂不是易如反掌?萧向翎反问,你不过是内心有愧,两次欺骗于他,不敢承认,故无颜见面罢了。 太子轻微垂着头,他天生眼部轮廓圆润,两端下垂状似月牙,故总给人一种温善仁慈的感觉,平时说话也总是温声细语,儒雅至极。 如今他的五官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神情憔悴了许多,似是已经没有力气做出假笑的表情。 你说得对。他轻声说,并没有反驳,终究是我对不起他,也不敢再去见他,他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如果没有呢?萧向翎忽然问道,如果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恨你呢。如果他也看重之前多年情谊,依然对你存有善意呢。 太子的神情罕见地停顿了一瞬,随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抬起头来,问道,果真如此? 不过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他看向对方,你们在一起了? 这显而易见。萧向翎稍微向前迈去一小步,将匕首更用力地抵在对方脖颈上,别拖延时间,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江屿在哪? 萧将军不必担心,我不会伤害江屿一分一毫,如今将你们单独分开,也是为了告诉你一些事情。他抬眼,也是怕他受伤。 他示意萧向翎将匕首移开,随即说道,沈琛常年游移江湖,也听过不少奇闻异事。 如何救他?萧向翎单刀直入。 太子凝视对方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道,没有这样的方法。 萧向翎屏住呼吸,双手也逐渐紧攥成拳。 但他却听过一个风险极大的方子,从没有人真正试过,故无从得知效果如何。但这也是我今天叫你来的主要原因。 什么方法?萧向翎问得毫不犹豫。 通过你。太子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沉声问道,你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千刀万剐?魂飞魄散? 不能。 过了许久,对方才回答。 前提是我活着。他说,不能让他看见我的尸体。 沉默良久,对方忽然妥协一般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天命不可违,若是真要违背,比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若是救回一命,必要付出一命。 如何换? 他的心脏痛,便把你的心脏给他。 萧向翎轻吸一口气,如何给? 他之前如何给,你现在就如何给。 什么叫之前?萧向翎紧紧盯着他,忽然想到一种令人浑身发冷的可能性,你是说 是。他答道,理论上不仅他会痛,你也会。但若一人自愿献出,则至少可以护另一人的周全。 仿佛电流从胸腔的最深处迸发,进而漫射到四肢百骸,带来令人头脑发白的战栗。所有的前兆与线索串联在一起,他忽然明白江屿之前的举动来。 总是在远处看他、却不靠近的状态;晦暗莫名的词句与常有的离开暗示;有意无意地试探遮掩与最后的不告而别 他曾觉得江屿清冷得像个天上的神祗,是可望不可及的人。他从来只敢在远处压抑着欣赏,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僭越的非分之想。 曾经只对江屿不告而别的行为愤怒、失望又不解,从没想过与自己会有任何关系,也从没奢想过对方可能在很早之前,在自己甚至没有开窍意识到的时间点,就已经有了超乎正常情谊之外的想法。 他以为是自己将横在两人之间的那把剑打磨得光滑透亮,却不知在自己发现那把剑之前,它就已经被另外一个人细心拾起,磨掉每一处锈迹与棱角。 只是之后那人便把剑随手扔在地上,让人无法察觉。 两人沉默良久,太子再次开口,若是常人挖心伏罪后必死无疑,但若不是,也未必真会死。从没有人尝试过,也无法保证江屿看不见你的尸体。 但我今天主要是想跟你说一点。 他直视对方,若违背这个规律,执意待在一起,像你们之前一般。那只会害了他。 江屿合上棺木,开始观察起周遭的景象来。 这里是一块接近标准圆形的空地,冰面极厚,像是一个天然的冰湖,但表面有被刻意打磨的痕迹。 他沿着原路缓步向前走去,到了回程的狭隘洞口时,却微皱起眉头。 从与萧向翎分开到步行至此处,至少花费了两柱香的时间。而洞内的路径崎岖蜿蜒,拐过不知多少个转弯,而几乎每个转弯处都会通向几个不同的路径。 他几乎不可能凭着运气或者记忆,从这里原路走出去。 他喊了几声沈琛和萧向翎的名字,不出意外地没有回应,便从袖口中拿出软剑,抵在小臂内侧紧紧握着。 他一边尽量顺着回忆向外走着,一边分析目前的情状。 沈琛将他与萧向翎分开,并把他引到空棺处,意图十分明显。 不想害他,但要拖延时间,不让他很快走出去。 但在拖延什么。 他们又在等什么,想做什么。 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隐晦线索,便是萧向翎那一边。由于当时两人是背对背的姿势,所以若想用此种方法混淆视线,必须有两个人。 跟在萧向翎身后走的那人又是谁。 江屿回忆着冰湖中间,本应盛放太子尸体的空棺,骤然有一种荒谬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 他凭借着记忆中的路径一点点向回寻找,在各处用软剑做上标记,直到第三次走到一个十分熟悉的拐点。 甚至连石头的纹理都分毫不差,但却没有他刚刚刻画过的痕迹。 江屿忽然察觉不对,在自己习惯刻痕迹的地方仔细查找。片刻后果不其然,发现了被匕首刮下去的刻印痕迹。 是有人跟在他身后,用匕首故意划掉了他刻在石壁上的关键标记。 是谁?江屿紧声问着。 或许是由于内部构造特殊的原因,这声音在石壁内不断回旋撞击,他竟能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回音与动静。 直到全部回音彻底消退,他听到了一个人的回答。 那人的声音他无比熟悉,曾在小时候的冬天问他冷不冷,曾在负伤后轻声劝他说没有大事。 江屿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在那一刻倏然停止。 是你。他的声音在石壁中一遍遍回荡。 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记得九点尽快来看更新哦,晚了可能又看不到了,你们懂的 第73章 一滴冰水砸进火焰中, 炸出蒸腾的水雾,夹杂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刺目光景,却终究被胸腔中剧烈的鸣动打压得偃旗息鼓;一把利剑穿进剑鞘内, 摩擦出异于常态的温度, 在平坦的剑鞘内划出刮痕,将压抑而迫切的渴望藏匿于严丝合缝的十指相扣;一根打着颤的箭矢破空而来,尖端破开箭靶弱不禁风的外壳, 对着靶心直刺到最深处,蜿蜒狭隘, 曲径通幽。 要我带你出去吗?他问着。 江屿听着环绕在四周的声音,沉默片刻,随后说着,你都不敢出来见我? 更久的沉默过后。 也不是不敢, 只是不想看你失望罢了。 那便不必了,带我出去吧。 朝你的左边走,拐角处上方有凸出来的石块,若石块生在左侧则向左边拐, 反之向右边。 江屿回头看了看, 除了复杂的石壁, 并无他物。 视线顺着石壁上端边缘向外绕去, 随后照着对方的指示,向左边拐过去。 走了良久,他看见拐角之后的道路豁然光亮起来, 他站在原地,轻轻说了一句话,声音在石洞中四处回荡着。 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怪你。他回头,如果你肯原谅自己, 或许还能再看到我。 并没有回音。 他跑到室外的空地上,却发现并没有萧向翎的影子。 江屿再次跑回石洞中,稍微放大音量喊着,他在哪? 大概是先走了。太子的声音传过来,在半个时辰之前。我没对他做什么,只是让你们没有同时间出来而已。 江屿手掌无声攥紧,直到指甲深深地刻进皮肉里,掌心被掐得发白。 你对他说了什么。 只是一些事实,没夸大,也没害你。无论他走不走,是他自己的选择。 江屿忽然感受到一份出离的愤怒,他很少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同样很少感受到背叛与绝望的感觉。 但此刻却在真切地发生着。 他朝哪个方向走。他极力控制着气息与气流,问着。 西北方。 两人来时的马匹就停在山洞外,而此刻却只剩下一匹。江屿强压着怒气翻身上马,用力拍着马背,向西北方向奔去。 他还记得对方信誓旦旦答应自己不会先走的时候,那足够温柔的语调,带有热气的肢体接触,以及轻声却郑重地开口说出的一句我会永远追求你。 那这又算什么。 什么追求。 西北方向是一片茂密的丛林,走进其中极易令人失去方向感,周遭的树木繁盛且高大,只能看见密集的叶子将阳光筛成细密的光圈,打在马背上。 江屿驾马的速度堪称危险,他飞速穿过树林,任由一旁粗糙的枝叶刮过他的脸颊皮肤,甚至将衣服划破也不在意。 路旁的景象在极快的速度面前尽数化为虚影,他眸色泛红,紧紧盯着远处的一个点,甚至连路旁掠过的一闪而过的景物都看不到。 不知走了多远,他的眼睛都被烈风吹得通红,刹那间似乎有一匹黑马在旁边一闪而过。他反应了好几秒,随即猛地勒紧缰绳。 胯下的马紧急停住,高高扬起前蹄,整个马身几乎要垂直翻转过来。而江屿却没顾及马匹,而是在那一瞬间松开手,双脚用力一蹬,身体借助马背灵巧地在空中翻转,在马前蹄落地的同时,他也稳稳落在地面上。 落地后没有丝毫缓冲的时间,他立刻大步向一旁的树林深处走去。拦路的杂草被他粗暴地划断,整个人由于急切气息都有些不稳。 他刚刚看见一晃而过的黑马,而马侧还有一个身着黑衣的人靠在树干上,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又像是单纯在发呆。 萧向翎也远远看见他,眼前一亮,随即立刻站起身来对向迎接。 江屿几乎是大步来势汹汹地跨到他面前,在两人距离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江屿忽然松开紧攥的双拳,放弃了想狠狠打对方一拳的想法。 他伸手紧握住对方的领口,用力向自己这边拉扯过来。 这个动作使两个人重心都有些不稳,他们几乎是十分狼狈地在空气中撞在一起。呼吸粗糙而强势地掠过对方的鼻骨和嘴唇,有几分原始的野性气息。 你为什么先走。江屿咬牙问着,他的手将对方领口握得极紧,仿佛再用力一些便能遏制住对方的呼吸。 萧向翎盯着对方的反应,并没有任何反抗,随后才开口道,很痛苦吗? 被不告而别,莫名其妙地分开,是不是很痛苦,很气愤。 江屿仿佛被定住一般忽然顿在原地,他刹那间明白对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但至少你还没看到我的尸体,我就在这条路上,会一直等你。萧向翎抬起手,将对方被汗水粘到额前的发丝轻轻抚开。 所以江屿,有些自作聪明的奉献,真的不会给对方带来任何好处。他低头抚着对方由于喘息而剧烈颤抖的背,声音依旧低沉,我不知道我们分开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与你说了什么,但你要知道,我不会走,也不希望你走,无论是以什么方式。 江屿愣在原地,彻底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很担心。他将对方抱得极紧,当我察觉到我身后的人不是你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别说了江屿忽然挣脱开,反握住对方的双手,随即用嘴去堵对方的唇,将一句话未尽的尾音尽数堵在喉咙间。 他双手紧扣着对方的颈部,随后放松向后倒去,身后是一片柔软的草地,摔上去并没有什么鲜明的痛感。 他们在草地里滚了两周,江屿只要在接吻的空隙悄悄睁眼,便能看见萧向翎深邃而修长的睫毛,以及上面刚刚沾上的细小露珠。 但他大多数的时候都在闭眼,他生怕与对方对视。 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情境下,一旦两份一样炽热的目光交揉到一起,便宛如星火燎原,覆水难收。 两人的外衫被草地中的露水沾湿,粘在身上有些冰凉得难受。江屿克制着呼出一口气,向一侧挪了挪身子。 萧向翎没继续动作,只是垂眸看着他,眼神漂亮而凌厉,其中夹杂着对社会主义深沉的热爱。 这种神情永远令江屿招架不住。 这种明明已经非常忍耐,却仍然在对方同意允诺前刻意着自己,不会有任何不符合晋江规则的描写,绝对照顾审核员,不会造成业绩的伤害。 总是如此坚毅又温柔。 千万不要把上次的事情做完。江屿抬起脖颈去寻对方的下颌,声音也低沉而沙哑,仿佛青草上泛着冷气的水珠。 做一些互相喜欢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事。 会痛。萧向翎垂头,去咬那不老实的喉结,受不了告诉我。 在胸腔中冲撞肆虐的情感,仿佛一把裹挟劲风的利刃,将心肺搅动出鲜血来,撩拨过秋风中苍凉的山头,最后却温柔地栖息在爱人动情的眉眼处。 一切动作变得自然而顺理成章,是顺从本能的安抚与亲吻、**与**。 分卷(55) 他们每人只是一块冰凉的火石,需要互相灌注围脖,才能看到火星,继而燎烤过浑身上下,连喉间吐出的气息都泛着红色的味道。 开头 萧向翎极力遏制住自己,将长剑控制在合理而不伤人的力度,额角的水顺着漂亮的眉骨流淌下来,滴落在两人的唇角处。 江屿的面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但在那白的深处,却泛着那么艳丽的潮红。 像是一笔华丽的朱砂,从淌着泪的眼尾起锋,抚略过泛着水光的面颊与唇瓣,在高高挺起的喉结处顿笔转折,蜿蜒断续,一直延续到胸前,潦草收笔。 鼻息间充斥着草丛间露水的气息,偶有几滴垂落在脸上,带来些许酥麻的痒意。 江屿向旁边微微侧过头去,他看见那透彻的水滴垂落在下方的草尖上,顺着顶端一节节滚动下去。草芽不堪重负地摇曳几番,随即缓慢俯身,深深将头埋进了泥土里。 萧向翎。呼吸紊乱的间隙,江屿轻轻拨开对方鬓角的湿发,眼中捧了一抹浅笑。 极浅。 浅到一眼看破,不需刻意客套的伪装,不需旁敲侧击的试探。即使是在心迷意乱,瞳眸失神的片刻,仍能清晰地辨别出那情感。 萧向翎气息有些粗,因为江屿的话停住了动作,浑身紧绷的肌肉显示了他极度压抑的状态。 没关系。江屿的嗓音有些哑,像是气音。 狠一点。 第74章 两人回到皇宫中已经是两日之后, 上朝之时才与众人相见。 大臣们都以为江屿之前离开是有退隐之意,如今见其平安回来,皆长舒一口气。大殿尽头的龙位依旧空着, 暂时代理朝事的那位老臣未曾僭越, 只是站在丞相一位上听众臣上书,随即与众人一同商讨意见。 虽说江淇不在,但朝纲却要比江淇与道士掌权之时清肃整顿了不少。 一见江屿进来, 那老臣立刻颔首前迎道,既然殿下平安归来, 老臣以为纵使是暂代朝事,也是殿下来更为合适。另外如今君位虚空,殿下又是民之所向,还恳请殿下早日定夺。 江屿微垂头以示回礼, 笑道,若能得到大家信任,本王不甚荣幸,只是君主一位非同小事, 还是日后再仔细商议定夺为好。 随后, 他话语一转道, 但自先皇驾崩后, 的确留存着许多未决之案,以及北寇多年的战事。恰好我对此知晓一二,不妨先讲来听。 众人纷纷同意。 江屿从大殿的尽头缓步朝中间走去, 继而迈上殿阶,却在龙椅面前站立,从这个角度俯视着殿上的众人。 数月以来,他身形变化较为明显, 骨型更加锐利与棱角分明,仿佛从青年人彻底变成一个长开的成年人。但皮肉却削瘦不少,脖颈处的颈线分明而修长,深深没入领口当中。 更大的变化还是体现在整个人的气质上面。那淡色而俊秀的眸子中更多了几分疏冷与深不可测,仿佛在上面粘附了一道薄膜,将一切七情六欲完美隐藏在里面。 首先要提十九年前,若杨叛国而被处死的那场案子。江屿声音稳重,在殿内盘旋回荡着,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那件案子事实并非宗卷记载的一般,而是另有隐情。 下面开始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交头接耳在说些什么。 江屿在下方环视一周,并没有理睬,继续道,当年在若杨寝宫内发现的书信并非她通敌之证据,乃是皇后娘娘为陷害,故意遣人放进去的。遣进寝宫中刺杀若杨的刺客也是皇后提前安排好,而最后捉拿处死的刺客,不过是一个替罪羊罢了。 当时的案子的确存疑。下面有一位老臣站出来,比如若杨身居后宫,又无权臣亲故,又是如何拿到机密的军事地图?再比如后来捉拿的刺客直到临死,还对他做的事抵口否认。不过 他问出很多人都存疑的问题,皇后娘娘陷害的证据又从何而来?如今先皇已逝,太子殿下也在出征中殒命,皇后娘娘更是早已西去,死无对证,又是如何得知? 若说对证,自然还是有的,当年刺客的词证便有说服力得很。江屿的目光逐渐外移,劳烦沈大人进来做个词证如何。 众人的视线惊讶地移向门口,只见一位周身黑衣的人从门外逐步走进来,直到他摘下蒙住脸的黑布,众人才看清他的模样。 周遭的议论声骤然变大。 这不是经常跟在太子身边那位吗? 怪不得眼熟得很,不过倒是许久没见了。 正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沈大人。江屿替众人解释道,当时皇后娘娘策划这件案子之时,沈大人便为当时的刺客,本为演习,却不想忽然有侍从冲出,在刺客右手背处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而后续捉拿的刺客根本不是沈大人本人,这也是事先找好的替罪羊,提前商议好的。 沈大人。江屿看向殿中站立的沈琛,缓声问道,事实可是如此?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殿中的这个位置,从高到低俯视的角度,使众人的反应一览无余。他能看清每个人的表情、眼睛,以及眸中显现出的最恐惧的事物。 虽视野豁达,却叫人感到一种无来由的压抑与失望。 殿下所言非虚。沈琛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一字一句地说道,断案的书信确为伪造,事后也发现有所疏漏,故可证明。若杨平日里一向惯用北疆的信纸,材质偏硬且厚,而那桌案下发现的信纸则是中原所制的软宣纸。 毕竟时隔太多年,现在翻案,除了将她从笔尖上脱罪,也无法挽回更多的事情。如今父皇不在,而若杨是我的母妃。 江屿垂眸向殿上看着,无意间与站在侧方的萧向翎对视,他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 依本王之见,将翻案昭告天下,追封补礼即可。 此外,关于北寇一事。北寇首领正为我母妃兄长,当年若杨出嫁中原,正是为了边境和平相安无事,而之后北寇再次犯乱,也正与若杨冤死一案分不开关系。 江屿继续说道,在北疆之时我曾入其营帐与之交谈,他曾允诺,一旦若杨一案平反,北寇将不再侵扰中原一兵一卒。可江淇在尚未查明真相之前,以此说我通敌叛国,实为无稽之谈。 江屿并未在殿阶之上停留太久,只是把若杨和太子一事说清楚便走了下去。 待下朝后,江屿有意放慢了一些步子,直到朝上人走光了,跟萧向翎并排走在一起。 身体感觉如何?萧向翎向江屿那边靠近,在宽大的衣袖遮掩下勾住对方的手指,还疼吗? 你说呢?江屿眼睛轻瞟了对方一下,快速而一纵即逝,而那弯折的眼尾却又带着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责怪,又像是在安抚。 你跟我倒是不客气,叫你狠一点,就真不知道收些力气。江屿沉着声音,气息微动,痛得很。 萧向翎深深吸进一口气,仿佛在极力压制什么情绪,随后哑声道,我下次注意。 也没关系。江屿笑得有几分狡黠,轻声道,我很喜欢。 两人正说着话,萧向翎忽然猛地停下步子,江屿也被拉着生生站在原地。 怎么了?江屿问着,你 他的话音陡然而止,因为他明白了对方停下步子的原因。 只听得身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那声音有点像野兽的呜咽,又像是兵器交锋的锐响。 萧向翎骤然转过身来,而就在此时,却有一根利箭径直破空而来。那箭的材质特殊,在半空中并不会发出太多声音,以至于两人一直没发现。 上朝并不允许佩戴兵器,在那毫瞬之间,他猛地抬起手臂,在箭驶过的方向用力一挥。 毕竟是皮肉做的身体,在箭矢被堪堪甩开的片刻,他的小臂之上也瞬间浮起一道明显而凸起的红紫色痕迹。 保护殿下! 情急之中不知是谁喊出这样一声,随后周围守卫的士兵们才从这危难关头瞬间反应过来,紧急着围到中间。 但他们距离江屿的位置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就在这时,又有好几根箭矢紧跟着刚刚的方向接连射过来。 若是他们有兵器在,这种箭矢并不能构成什么威胁。但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这细密的箭便有了极大的威胁。 他们以常人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力度挥开了几道箭矢,然而就在面前的箭矢即将射到身上的瞬间,又有两根从身后刁钻的角度射过来。 这几乎是一个必死的境地,他无论如何无法同时对付来自两个相反方向的箭矢。 萧向翎! 江屿显然是注意到这边的情景,用力朝他喊着,但即使两人距离极近,江屿的声音还是被风声冲成了三三两两,不太听得分明。 几乎是凭借瞬间的本能,萧向翎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不解的决定。 他听见江屿的声音,看见江屿的脸,在那瞬间想起了太子曾与他说的一句话。 天命着实难以违背,除非有一人甘愿牺牲,方能护得另一人周全。若是肉体凡胎之人,心脏受损必死无疑,但其他的,我也无法确定 他忽然在那一瞬间紧紧抱住江屿,将人安全地护在自己怀中的方寸之地。 而下一瞬,身后飞速的箭矢却极其用力地插进了他的背上,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冲力,让他的手臂紧紧扣在江屿背上。 江屿在那一刻彻底呆愣下来,整个人宛如一块不会动作的木板。 他清楚地看见对方的眼睛一直与自己对视,平淡而坚毅,若是忽略对方身后忽然迸发开来的血雾,他甚至无法相信那柄箭真的刺进对方的身体中。 你他张了张嘴,眼神中是极度的震惊与不解。 而就在那时,他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带着他的身体转了过来,电光石火间,江屿想到了从另一个方向射过来的、时间晚了些许的箭矢。 又一阵血雾从对方身后炸开,宛如一朵妖艳而危险的花。第二根箭矢刺进的位置与第一根相差无几,都是后心的位置。 江屿觉得对方的力气忽然承担了大部分在自己身上,那一向稳重的步子向前踉跄,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息在鼻息间开始蔓延。 作者有话要说:my dear, youread my 妇ll versioer only if you follow my vb. actually i do think it y indescribable thing and the revi色d version lo色sthat kind of feeling lol, sg you take a look at the ihe pi vb may be deled at any time. it is ok if someoes this iion for other readers. and wish you dear a lovely night. 第75章 此时周围的士兵终于赶到, 在他们之外围成一圈,将两人护在中间。而隐匿在暗处的射箭之人似是觉得再无胜算,便转身逃跑。 士兵们跑到离二人还有一段距离遽然停住步伐, 没再敢上前走一步。 此时的江屿在他们眼中十分陌生, 那个平日里一向文雅疏冷的人,如今仿佛彻底褪去那层软弱的皮。他的脸上、脖颈上还残留着刚刚萧向翎迸溅上来的血液,一向淡漠的眸子变得通红, 刹那间一切的伪装与面具被血淋淋地撕扯下来,变得狰狞而复杂。 萧向翎胸前与后心各中一箭, 此时浓厚的鲜血已经淌了一地,边缘还在不断向外扩散着。 他握着重剑的手终于松开,在半空中缓缓抬起,触到了江屿同样沾着猩红的侧脸上。 那动作依旧小心而谨慎, 仿佛在捻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宝,他在上面触到了干涸的血迹,也摸到了滚烫的热液。 别怕。他轻声说着,小伤。 只是这略显虚弱的一句话, 配上两箭凌厉的伤势, 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为什么要这样做?江屿咬牙问着, 他的声音由于喉头充血而变得沙哑, 由由于胸腔的起伏而气息不稳。 他用力攥住萧向翎抚在他脸上的手,直到关节用力到泛白,大概本欲是一个将其甩掉的动作, 却终究只是顺着那温度停在了半路。 为什么要来挡箭,为什么不顾自己的生死。他颤声质问着,你答应过我会一直在我身边的,直到我毒发之前。 有几滴水极其快速地顺着他的面颊流下, 在血色中划出一道痕迹,最终摇摇欲坠垂在下颌处,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晃动着。 萧向翎似是想将它擦掉,抬起另一只手,却终究只是拭去了对方脖颈上的血迹。 江屿的目光凌厉地朝周围扫一圈,四周的士兵便识相地向后退了一段距离。 你听我说。萧向翎反握住对方的手,声音有些低沉得不正常。 从前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照顾、惦念受伤的江屿,而如今的情景彻底翻转过来。 我真的没事,也会尽力活下来。他唇角有些费力地轻轻弯起,我更舍不得你,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殿下来照顾我的机会,自然会好好珍惜。 尽力?江屿不依不饶,声音急促而不稳也就是说你对这件事并不确定,对吧。 良久,萧向翎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但如果刚刚我不挡,那两支箭都会射到你身上来。 江屿似是想脱口而出什么东西,但被硬生生忍住了。随后他缓缓将上身低下去,直到下颌的水珠与对方脸侧的血迹交融成一片。 我若是能想起之前的事情,也算是在这世上活过许久的日子。他的声音缓慢,一字一句,气息尽数喷在对方下颌骨的位置上。 分卷(56) 太多的人不喜欢我,讨厌我,而自然,我也并不喜欢他们。每当与他们对视,看到眼中那些污秽的东西之时,我都觉得,这世上,着实无聊,无聊至极。 他将头部向下滑,靠在对方跳动着的心脏处。 只有看见你之后,我才觉得,世上也不是那么无聊,也有些有趣的人,有些我喜欢的人。 但我这么喜欢你,为什么你还是要走。 一段长久的缄默,空气在平静的对视中逐渐粘稠,在剧烈的心跳中逐渐消散。 我也喜欢你,会用尽全力留在你身边。萧向翎回应着对方的视线,看着那他肖像过无数次的样子。 一定是血液都集中在了瞳孔中,才导致面色那么苍白吧。他想。 他伸出手,试图去将那鲜红揉散开,却发现越接触,便越一发不可收拾。 江屿,你要记住。他沉声说着,你是我弹尽粮绝,穷兵黩武,也要抵死守护的人;是我无论落魄不堪,还是勋荣加身,都会永远效忠的殿下。 江屿的眸光轻微动了动,仿佛浓重的血液被晃动开来,荡漾出厚重的波纹。 那我允许,且要求他沉声回应着,你永远效忠于我。 你也是我永远喜欢的人。 皇宫内延时极久的动乱终于彻底平静下来,自从京城公开昭示为若杨翻案,并以律法追加礼仪之后,北寇便也按照曾经的允诺,应许不再主动侵犯边境内的区域,并与中原以友相称。 夏之行亦被依礼厚葬,有新相上任。同时江淇与道士擅自下蛊操纵朝臣,造乱朝纲的事情也公诸于世。道士被暂时关押在牢狱中等待后续处置,而江淇因无法忍受巨大压力,而在事发前在寝殿中上吊自尽。 只是君主一位尚且空置,依旧是丞相代为处置朝事。 你的毒是那道士下的,也只有他才能知道解药,他后天即将行刑,你为何不去问毒物解法? 时近半月,萧向翎半靠在江屿的床榻上,侧头问道。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江屿寝殿中住,一张床榻本就不大,睡下两个人已是有些狭隘,但江屿却还是每晚吹熄蜡烛,卧在他身侧。 如此,身体各处便隔着衣物紧紧贴合在一起,两人互相能够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每一寸温度。 他们的谈话开始变多,曾经由于局势和身份等原因,即使确认了关系,谈的也大多是公事。如今骤然清闲下来,便从天南谈到海北,从晚膳吃什么,谈到堂院内的松树又粗壮了几周。 他本是将死之人,更加无所畏惧,曾经都无论如何不愿将解法告知于我,如今更不会。江屿坐在桌案变,用那中间被戳破了一个洞的方帕去擦拭剑刃,与其浪费时间与他去周旋,还不如让顾渊筹备写彩礼,打算迎娶你这个皇子妃。 萧向翎因为这句话怔愣了几瞬,随即轻笑起来,这短暂的表情又由于伤口被牵拉到而戛然而止。 谁是妃,殿下怎么还搞不清。他似是而非地调笑着。 萧向翎目光移向窗外,日光有些晃眼。 松树又长大了几分。 江屿把目光轻微垂下来,没有回应。 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却都能没有说出口的事情是,这段时间以来,萧向翎的伤并没有好转。 江屿曾私下叫御医为他说明情况,那人说,这两箭已经刺进了心脉中,没当场昏迷就已经是奇迹,这种程度的伤不可能自愈,心脏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衰竭。 那还有多久? 回禀殿下。御医深深弯下身子,似是有些惶恐,可能只有,十五日。 他在夜风中站了很久,试图消化着不怎么容易接受的消息,良久深深呼出一口气,眸子低着,遮掩了所有极端的情绪。 随后他回到寝殿中,紧靠在对方身边躺下来,在眼眶发酸前及时将烛火吹灭。 然后说,刚刚出去,看见堂院内的松树又粗大了几分。待你伤势好些,我背你出去看。 当时对方的反应,是艰难地侧过身来,将江屿整个人圈在怀里,那到时候,我想和你在树下 结尾的几个音节被气息搅乱,但江屿依旧能清楚听出那是什么。 下午你做什么去了?顾渊想找你,也没有找到。 萧向翎的声音打断了江屿的遐想,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举着方帕和剑刃呆滞良久。 他迟钝地将手上的动作继续,关节生疏的移动仿佛没有浸油的生锈齿轮。 下午去见了一个人。他抬头看向萧向翎,苏洋。 那日隐在房檐之上放箭的人很快就被查探出,正是二皇子江驰滨曾经门下的幕僚苏洋。自从江驰滨惨死江屿手中之后,他便一直对其心怀怨念。 而正值这段朝内略微躁乱之时,他携带弓箭隐匿在上下朝必经的路上,他和同伴两箭都仅仅是江屿,却不想萧向翎宁可用身体挡剑,也没让江屿伤到分毫。 你跟他说了什么?萧向翎问。 也不知为何,他始终信任江驰滨,觉得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愚忠也不过如此。江屿将剑放回原处,试图行刺皇子已经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也用不着我脏了自己的手去处理他。况且我也没有那个时间。 萧向翎略微沉吟片刻,说道,大概也不是很难理解。苏洋对江驰滨,就像沈琛对太子,和我对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毫无保留地站在自己拥护与信任的那一边。 江屿不置可否。 过来些,别离我那么远。萧向翎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我现在身上,有些不大舒服。 江屿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像重复过很多次那般自然地走到他身边,以一个紧拥的姿势听着对方响在耳边坚实却紊乱的心跳。 他闭上眼睛,从对方夹杂着药味的领口中嗅到干净的阳光味道。 像那雨夜中打偏长剑的一颗小石子,像那雪崩之时飞驰而来的骏马黑衣。 像是一面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坚不可摧。 那是一砖一瓦堆砌起来的城墙,却不会有一兵一卒能够入侵分毫。 萧向翎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整个人愈发无力,伤口愈发疼痛。 他当初在做出挡剑决定之时,想到了自己可能会死,想到了江屿曾经让他确认很多次,永远不会离开。 但直到那箭矢来势汹汹地朝毫无防备的江屿射过去之时,他才明白,一切的顾虑与权衡,在此时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无法做到见死不救,让江屿再次流着血倒在自己身前。这几近是刻在他骨子中的本能,是毫不犹豫地保护,无需理由地偏袒。 如果我今晚他轻声说。 如果你今晚睡觉乱动。江屿将他说出一半的话堵回去,且刻意取了截然相反的意思。 我会把你吻醒。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本要完结啦~啦啦 前一章的内容被锁了三十次左右,今天上午才放出来,对追文错过一章的小可爱们说下抱歉。唯一比较可惜的就是晋江的那段内容被改得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tat 第76章 我帮你你换药吧。江屿忽然说着。 在这段时间里, 他也与御医逐渐学会了如何简单处理伤口,如何换药,即使手法不是特别熟练, 萧向翎却十分愿意让他尝试。 室内只有月亮的微弱亮光, 他们却并没有点燃烛火。 即使只间隔几个时辰的时间,绑在伤口上的白色布条却已经尽数被血染成深色。随着外面覆盖的外衫被解开,便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已经好多了。江屿不动声色地解开旧布条, 每天扯着一样的谎。 那多亏殿下照顾得好,如此待遇, 我可得好好珍惜。 身后的伤口处理完毕,江屿把位置转移到了对方胸前。或是由于略微紧张的缘故,他能够看清对方胸膛微弱的起伏,能够看见脖颈与锁骨处的肌肉骤然收紧。 闭上眼睛。他说。 说完这句话才顿时觉得好笑。萧向翎在北疆带兵多年, 见过的伤痛、血肉、尸体都比他多了太多,自是不怕的。 而如今他竟在处理伤口之时叫对方闭上眼睛,仿佛如此便能将疼痛减弱分毫。 萧向翎没反抗,顺从得过分。 江屿反而由于对方的动作而沉沉松了一口气, 如此对方便看不见他略为抖动的手指, 以及急促乱颤的睫毛。 他将布条仔细解开, 避免手指碰触到皮肉与伤口, 在看到那有些狰狞的痕迹时压抑着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却还要仿若无事发生一般,将干净的新白布条系回原处。 好了, 睡吧。江屿双臂从对方身后穿过,将褪到一半的衣服再披回对方身上,细致得不像话。 两人和衣躺下,过了很久, 江屿还是毫无睡意。 他们都没有开口说话,一如窗外的夜晚宁谧。 江屿躺靠在对方心口上,听着那一向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如今却逐渐变得紊乱而虚弱。 对方就这样安静地卧在榻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江屿甚至不敢抬头向上看去,他只是用双手握住那有些泛凉的手指,仿佛如此便能够让其一直温热。 他心里焦灼而忐忑,在对于对方状态茫然的状态中慢慢闭上眼睛。 月光如倾泻的流水一般打在他高挺的鼻翼上,在那看不见光的内侧有一道不经意看不出的细微水痕,一眨眼间便迅速消失在对方棉质的衣领处。 萧向翎。他试探着轻唤一声。 对方却没有像往常一般立刻回应,相握的手指依旧冰凉,并没有那令人安心的回握力度。 你睡着了吗。他没忍住又问了一句,同时无意间将手指扣得更紧。 我之前每次与你接触的时候,心脏都痛得厉害,我也想起之前我不辞而别的原因。他的声音全部闷在布料中,听上去鼻音很重。 我也想起来原因,他们告诉我说,我们两个人,至少要牺牲一个。 江屿的手指在对方手心中轻轻画着圈,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在自言自语,但你当时怎么那么傻,整个人像个木头一样,否则当初我若是知道你也喜欢我,也必不会擅自离开。 当时我觉得我在这个世上也没什么可怀念的,却忽视掉了你,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值得珍惜的时间。 可现在我不在意了,即使再疼,我也愿意与你一起。他轻声叹了口气,其中有着惋惜惆怅,也有着无可奈何的痛苦。 但是这段时间,自从你中箭之后,我心脏便不痛了。御医说你 他将脸紧紧埋在对方领口处,每一寸凹凸不平处都被紧密地贴合,他很长时间没有呼吸,仿佛要把自己憋死在这里一般,直到肩膀由于缺氧而微微抖动起来。 明天会好起来。 明天请一定要好起来。 等你好起来,我就带你去堂院里看松树。江屿轻声说,你想我们在树下也可以,不过那树干粗粝得很,要套上外衫。 他轻吻了一下萧向翎袒露在领口外的皮肤,可能是由于暴露在空气中的原因,那一块泛着些许凉意。 江屿仿佛被这温度蛰了一般迅速收回,随即在漆黑中闭上眼睛,声音轻得仿佛穿过门廊的风。 晚安,萧向翎,明天见。 黑衣道士被处刑的当天,行刑台下面有着黑压压的一群人,江屿带着一个较为宽大的兜帽将自己的面部遮挡起来,混在前排的人群中。 他忽然觉得自己肩部被轻拍一下,急促地转过头去看。 只见魏东站在他身后,似是还有些慌乱,抬了几次眼才与他对视。 何事?江屿问。 只是碰巧遇见,便来问候殿下。魏东纠结几番,继续开口,曾经由于身份原因身不由己,多次为难于殿下,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望殿下 你不必觉得自己亏欠于我。江屿转回头去,声音没什么起伏。 你受人指使屡次刁难于我,但我知道你并非本意,你并没有真正伤害于我,还有几次助我脱险,算是一功一过扯平。 话音落下的同时,江屿听见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声音,此时行刑台上流淌出粘稠而猩红的液体。 还有事吗?江屿转头扫过对方,打算在人群离开之前撤离这里。 殿下难道就从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不担心自己身上的毒?魏东没忍住,径直问道。 声音不小,以至于周围有些人四处环顾来寻找声音的来源。 本王不担心。江屿侧身避了几步,隐在兜帽下的目光清澈而灼人,人固有一死,若是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倒也不如死了更痛快。 所有皇子都拼死拼活抢夺的那个九五至尊,难道你就不想? 江屿听见这话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答,自然想,但与其他皇子不同的是,我不仅想,而且会做到。 魏东整个人有些怔愣。 所以也不用拿毒药一类的东西来套我的话了。江屿转身欲走,你当初根本就没把蛊毒放进去,取而代之的是最普通的情毒。临时心软抗命是什么原因?因为你妹妹,还是因为我? 你怎么知道?魏东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惊诧。 江屿轻笑起来,抬脚迈步,转瞬间便消融在周遭的人群中,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叫人捉摸不透。 他说,都在你眼睛里写着呢。 江屿在回去的路上顺手买了一根红色的丝带。 卖家说他可以在纸条上写字,将其缝进丝带里面,然后送给别人。 他觉得有趣,便提笔写下几个隽秀的字体,正想放进丝带中之时,忽然觉得不妥,又换了一张纸重新写一遍。 回到寝殿的时候恰好是上午,正是平日里萧向翎刚醒过来的时间。 在推开寝宫大门前的瞬间,江屿忽然察觉到无来由的恐慌。他知道自己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一直在逃避,从早上突发奇想出去看看,到刚刚在路旁的小摊耽搁了些许时间。 分卷(57) 刚刚在丝带上,他第一次写上去的内容是:愿他百岁无忧。 但仔细一想,对方早就不知已经活过几个百岁,却也未必有一个无忧的年头。 假如回到堂院的时候,萧向翎出来接他,他就把丝带送给他。 走到一半路又觉不妥,毕竟他还是个病人,只要靠在榻上等他,他就能把丝带系在对方手腕上。 如今走到了门口,他忽然想,那若是既没出来接他,又没在榻上等他,又当如何。 如果自己最恐慌的事情发生,又当如何。 江屿微吸了一口气,带着几分颤抖推开门。 他一定要等他。 他必须要等他。 庭院里不出意料地空无一人,几日没扫的地面上散落一片落叶,偶尔被风吹起到半空。 他缓慢地朝着通向室内的门走去,步子有些僵硬,像是身体不受控制。 门被逐渐推开,伴随着旋转处略微生涩的闷响,江屿抬头看向对面的床榻,动作却在那一刻骤然僵住。 床榻上空无一人,被子中间有着微微的隆起,仿佛人刚离开不久。 江屿在那一瞬间不知如何动作,仿佛浑身的血液被抽干,整个人仿佛被铁器钉在原地,连迈步都不知如何动作。 这个时间,他又会去哪,还能去哪。 刹那间无数种情况在他脑海中呈现,而它们无一例外地并不让人安心。这个情景像极了之前江屿主动离开的时候,萧向翎在找不到对方之后跑到偏僻的山路中,却看到那样令人难以接受的一幕。 江屿? 一个声音似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而江屿现在的状态却完全分辨不清。 他愣在原地,眼神都没动一下,缓缓从刚刚的状态中恢复回来。 江屿,怎么了,你早上 江屿猛地顺着声音转过头去,在看到房间另一个角落的人影之时,只觉心脏都要蓬勃得跳出来。 他感受到无比剧烈的情绪,仿佛悬吊在悬崖边上的人忽然找到着陆点,仿佛压抑到窒息的人终于挣扎着觅到一点空气。他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快感,仿佛浑身的细胞过了电,血液从四肢百骸回流到脑海之中。 江屿立刻朝着坐在房间另一角的、正在试图站起来的人跑过去,将剧烈的势头收了几分,控制着力气把人抱在怀里。 我没事,别紧张。萧向翎一直用手安抚着对方的背,我在呢,别哭。好不容易在你这蹭到被子,我怎么舍得走。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有特别想看的番外吗 第77章 你怎么样?有好些吗?怎么没人扶就站起来走了?你江屿立刻连珠炮一般吐出一串问题, 说到一半才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激动,刚刚止住话头,便觉对方温热的唇瓣将自己话语的后半部分堵了回去。 因为对方伤势的关系, 江屿已经太久没跟他亲近, 即使每夜贴靠着睡在一起,却也都是一动不敢动,小心谨慎得很。 而如今即使对方主动, 江屿也依旧克制了大部分,及时将自己向后拉开。 手里拿的是什么?萧向翎看着江屿手心里露出来的一小段红线, 问道。 这是本王给将军带来的聘礼。江屿调笑道。 他将那条红色丝带拉开,中段在他手心中安静躺着,映衬得皮肤更为白皙;两端向下垂着,随着尖端的穗子轻微晃动着。 那红色并不是女子常用的艳红, 而是偏向浓稠的血浆深红,放在手上有些沉甸甸的重量,倒像是男子娶亲时身上的喜服。 怎么?嫌弃聘礼太少了?江屿笑着抬眼,就有无边风情从眸中无意流露。 他视线在对方身上扫过几番, 最后将那丝带系在对方的左手腕上, 缠绕的位置刻意避开了之前留下的伤口。 里面有东西?萧向翎注意到不对劲, 轻声问道。 嘘别问。江屿垂着目光开口, 所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些了。 江屿抬眼,那其中似乎由于过于激动而含着水光,却又像是畏怕失望而极力克制着其中的冲动。 真的? 真的。萧向翎低声说, 你可以叫御医过来看。 半月之前,御医正是说萧向翎的状态不过十五日。所以这天他被交过来时,从头到脚都透露着惶恐。 他深吸一口气,将微颤着的手搭在萧向翎的手腕上, 刚想战战兢兢地开口,眸中却闪出极度惊讶的表情。他目光在江屿和萧向翎两个人之间游移良久,最终试探性地慢慢开口。 萧将军的脉象,似乎与之前有很大不同 有何不同? 这御医沉吟良久,谨慎道,恕臣见识短浅,但之前并未见闻过类似的现象。前些日子萧将军的脉象虚浮而缓慢,甚至不似人的经络应传达出的脉象,可如今似是与常人并无不同。 直到御医退下去,江屿都没意识到,对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站在那愣着干什么。萧向翎看着江屿空白的表情笑道,过来。 江屿缓慢地朝对方走过去。 在那一刻他有一种近乎诡异的感觉,似乎这每一步都如此沉重而漫长。这并不是室内一段毫无障碍的道路,而是悬崖上的断桥。 但他每走一步,周遭景象似乎都不甚相同。 冰雪消融成清水,澄澈中倒映出在岸边倾斜生长的枯木;苍凉的荒原骤然如潮水般涌动,漫上一层层盎然的生机。 他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萧向翎这个人,第一次朝着他走过去,第一次与那人眼神交融。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萧向翎看着手上的红色丝带,指尖还保持着习惯性的敲击动作。 良久,他缓缓说,我觉得与从前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我现在更像是一个人。 这句话乍听上去荒谬而毫无逻辑,但江屿却隐约懂了他试图在表达什么。 你是说你江屿在那时几乎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萧向翎曾觉得这世界上庸俗而无聊,直到有一位身着白衣的俊朗青年会主动与他说话,将他救出来,还愿意与他生活在一起。 他将这份尊崇与爱慕仔细藏在心里,不表现出分毫,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那神祗一般的人的玷污。 直到那个人无声无息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不辞而别,他就像个一直在爬山的孩子一般,忽然走到了平地,却找不到通向山顶的路。 他看见江屿倒在地面上,身下的泥土被鲜血染红,雨水将周围的泥泞冲刷干净,仿佛一条喷薄流动的血红色河水。 最痛苦的事情在于,在他绝望中赶到之时,江屿还没彻底失去生机。 他的眼睛有些空茫,仿佛要注视很久才能缓慢找到焦距,他盯着萧向翎逐渐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 事实上江屿连抬头这个动作都困难得很,他只看见了对方的鞋履和衣角。 其余的感官,全部被彻骨的冷意与胸口处的剧痛占领。 江屿? 他似乎听见一些不甚分明的声音,来自那个他无比熟悉,又那么心动的人。 只是雨声过于激烈,掩盖住了那声音中几乎震颤到颠簸的抖动。 江屿,你怎么了?萧向翎蹲下身来,双手似是想去堵住江屿身上的伤口,却在距离皮肤几寸的地方堪堪停住。 你这是怎么了,你在做什么? 都与你,说过了我要独自,出去看看 江屿小幅度地开合嘴唇,事实上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能发出声音。 是因为之前你一直说过的话吗?萧向翎问,你好一段时间身体都不舒服,却刻意在我面前隐藏着也是因为这个吗? 究竟是什么事情,与我有关,你又不愿与我说,甚至离开时都不会跟我说。 江屿只觉得自己的脑中仿佛齿轮震动一般嗡嗡地响,甚至没注意到滴落在自己面颊上的水中,不知何时夹杂些许热意。 究竟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你是想保护我,还是从不信任我。萧向翎的声音低哑,隐着几分含着怅然的愠怒。 他说:江屿,你个诺夫。 这句话被江屿十分清晰地听见,并且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大概他总是会对别人苛责他的语句更为印象深刻。 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 江屿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他的神智已经游离在迷蒙与彻底空白的边界,似乎只要轻轻地推一下,只需要一个字,他就可以从这临界点中跌落下去。 我想替你去死。 可惜后半句话吐出的瞬间,江屿已经彻底听不见任何声音。似是听觉的缺失先于视觉一步,在最后的印象中,他只记得滔天的雨势。 没有安抚,没有拥抱,也没有宽恕。 万分巧合的是,江屿的身侧坠落了一枚血红的玉坠,它在雨水冲刷中稳稳地停在原处,仿佛冥冥之中一直在等萧向翎将它拾起来一般。 萧向翎把血玉放在黑色香囊中随身携带,抱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去期待,他能再次在人海中看到那个身着白衣的人,那个不会嫌弃他,甚至举手投足间会对他格外照顾的人。 在数不清的年头中,他隐姓埋名,常年戴着面具防止别人认出。踏足过中原与边疆的每一寸崎岖的山路,结识了流淌不息的每一滴水流。 最开始的时间尚且可以承受,可无数个这样几乎是大海捞针般漫无目的的日子过去,他甚至要忘了这个人。 他以为他不记得,可那席白衣却依旧会出现在他每一个记忆犹新的梦境中,打磨着他仓惶溃散的神智,甚至像个永夜中不见天日的无尽折磨。 直到再次见到江屿的那一刻,仿佛船行到减阻尽头,却被偶然的风向偏离的既定的轨道。 他曾经可以为着江屿坚持,用漫长却没感受到意义的生命,去践行一份堪称执拗的求索。 而他现在可以为了对方改变,仿佛夜空中一闪而逝的烟花烛火,去延续一种刻骨铭心的承诺。 他不再会有无数个百年可以继续,像一个普通人一般,只有短暂而普通的几十年。 但在这段日子里,他却将拥有比过往的全部时间都更加生动的记忆。 江屿在原处站了片刻,随即走到萧向翎身边坐了下来,指尖挑起那红色丝带的一端,轻微一拽,那本就不牢固的绳结便一连串地解开,最终只剩下一圈缠在手腕上。 他缓慢地、细致地、又带着几分虔诚地,将绳结的另一端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有些民间的传说中提到,红色丝绳可以缘定三生。 江屿曾只对这些迷信嗤之以鼻,如今却发自心底地愿意相信。 那丝带缠绕着,垂落着,宛如轻吐的呼吸一般温柔而滑腻。 将一端脉搏的跳动,解读成细密的轻颤与略高的温度,一寸寸地,传到另一端。 可另一端的颤动也在同时传来,他们在丝带中央相撞,将夹杂在其中的小纸条映衬得格外明显。 那里面改来改去,只写了一句话。 如果有来生,我去接你。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完结啦!番外依旧会继续掉落!感谢所有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们! 下一本大概会在七月左右开,点击收藏提前拥有神仙爱情呀! 其实这本对我这个理工科不解风情高中在历史课上偷偷做数学题被点名的傻舟来说,还挺难的,无数次写到嘴歪眼斜,啊吧啊吧不知所云。另外写作技巧上也有很多地方需要调整一下,还有觉得自己文笔差到不忍回看tat。所以!非常感谢大家不嫌弃我菜追更到现在!我真的觉得您们特别厉害,可忍常人所不能忍者,今后必为惊世之才! 我会继续努力哒,下一本一定一定会从各个方面,都更好地呈现出来,努力变成一个更加优秀的太太~ 之后见,啾咪~ 接档文《剑侣碎我衣》(可能会改名) 没人比程阙上辈子活得更窝囊。 练剑手抽筋,半生到筑基,连吃饭都抢不上大盘鸡。 唯一的愿望就是练剑时候,序沂能多看他一眼。 可直到他因修炼诡道,被仙门百家剿杀至死时,他那心心念念的师尊都没正眼瞧过他一次。 对方风光霁月,严正无双;而他污名满身,心如死灰。 不想八年后,他竟重生成了隔壁门派的废柴弟子。 而江湖乌烟瘴气,正因八年前的神秘旧事大杀出手,血洗仙山。 起头的,竟是那平日里一向以礼待人、不喜纷争的天下第一剑客序沂。 程阙早已无心江湖纷争,想着趁乱溜走,隐居山林。 却不想序沂疯了似的从混战中杀出来,一剑将他阻在山路上,剑尾坠着猩红,眼底泛着血光。 往日仙气飘飘的模样荡然无存。 程阙,你不是想要我看你吗?序沂气息紊乱,狠狠咬牙道,今后若是有别人敢多看你一眼,我就把他的眼珠挖出来。 他可挽剑拈花从容潇洒,也愿坠入泥淖共我沉沦。 正道诡修无所不能装弱卖惨世界一流乖徒弟程阙(受) 清冷禁欲高岭之花疯批腹黑绝代醋王好师尊序沂y师尊攻,别站反。 第78章 番外1 山洞内光线晦暗不明, 地上燃着旺盛的火焰,却依然不能将刺骨的寒意驱散分毫。 沈琛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太子殿下在这种情况下单独相处,直到如今的一切显得如此荒谬而不真实。 所以你是故意假死的。 两人沉默良久, 沈琛才将这句话缓缓说出来。 之前太子执意替江屿出征北疆, 却多次阻拦沈琛一同前往。 从那时候我就察觉到不对。沈琛摆弄几下炉火,令火势更加旺盛起来,从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效忠于你,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分卷(58) 你说过的话太多, 我想想太子向后靠在石壁上,似乎已经没力气睁开眼睛,手指在身侧疲惫地蜷缩着。 侍君入高堂,为君隐名姓。 我侍奉殿下多年, 一半时间在宫里,一半时间在江湖,也算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我因殿下而成人, 为殿下杀过人, 也因殿下难以为人。 周遭重归寂静, 只余下火苗噼啪作响。 江驰滨的确一直试图置我于死地, 而如今江屿从西域回来,我也发现我因为曾经一时冲动做过的事情,根本无法面对他。 良久, 那卧在石壁侧的人终于开口解释。 我以为自己对他足够照顾,足够偏袒,能让我们都好受一些。可江屿越是觉得我好,我便越是惭愧得无地自容。这种仿佛在众人面前被扒光了看的感觉着实不好。而只要我暂时消失一段时间, 便可将江驰滨和朝内纷乱两个祸患全都解决掉。 那以后呢?沈琛的目光紧盯着对方,仿佛已经熟悉到能看穿那人心中全部所思所想。 一段时间后,你又当如何打算? 那我先问你。太子反问,你为何效忠于我。 是想待我登上皇位的那天,荣冠加身,抑或是为了报世恩,还是说,从来没想过。 从未想过。 太子按压在袖口处的手指忽然顿在原处,却又立刻仿若无事发生一般,自然而然地放下。 那瞬间,他心中骤然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情绪,像是焦躁夹杂些许怅然,却又一闪即逝,快到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就已经消失无踪。 一段日子之后,或许局势安定,我可回宫登基;或许境况有变,那我便一直畅游在外,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浪荡公子,又有何不可?若是你对某些事物心存执念,还不如早日另寻他主。 殿下为何会如此想?沈琛并未因对方的态度而气恼,而是既有耐心地解释,既可为君隐名姓,又怎会在意他登不登高堂,自己能不能享有那荣华富贵呢。 臣没想过,是因为臣不需要去想,而不是不愿意去想。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执意跟随我到北疆来?太子注视着对方,缓慢回道,你可以忠诚,但却不该越界。 这句话极其隐晦地点出了对方心中的想法,却又如此不着痕迹。 是,殿下。 沉默良久,沈琛终于低着头,开了口。 沈琛一边策划着帮助太子除掉江驰滨,另一边又要营造出太子假死的现象。他在天然的密洞内部做了简单的改造,令其更加崎岖难以寻找,而一口空棺便就放在其中,以防有人乍来到访。 直到江屿与萧向翎两个人前来,而他们设计将二人分开,并且告诉萧向翎不应做的真相。 太子叮嘱过沈琛许多遍,洞内情势并不十分安全,若一旦出现事故,则要尽最大的可能保住江屿。 事实上,沈琛与江驰滨相同,关于太子对江屿的想法,他们都或多或少有些猜测与了解。 毕竟纵使亲兄弟关系再为亲近,内心再为惭愧亏欠,他们也是除了小时候的情谊外没见太多面的人。再深刻的情绪都会随着时间消淡,尤其是隐藏在心底的,长期而持续的情绪与态度。 可唯独那种激烈的、冲动的、甚至是转瞬即逝的喜欢,才能让一个人不顾一切地为他来到北疆。 太子的面色不像刚刚那样谦和,仿佛那夜在面对江驰滨之时一般冷漠且不耐烦。 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东西。 江屿是和萧向翎一起来的。沈琛提醒。 太子注视着洞中的火苗,没说话。 他知道自己和江屿之间的距离,或许从没因为隔阂与间隙而被拉开,甚至由于他的关照和刻意接近而逐渐变近。 但初始距离实在远得令人看不清模样,他们仿佛站立两座岛屿上的碑石,在泥土上匍匐靠近,却终究挨不过岛中间隔的广袤水域。 太子似是不适应山洞中的生活环境,不久便大病了一场。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症状,只是浑身发热,靠在火堆旁都觉得冷。 沈琛跟随他这么多年,也学会了不少技能。他驾马到很远的集市上开了风寒发热的处方药,随后取回来煎好喂人服下。 良药苦口,那人在服下之时一直紧皱着眉头,却什么都没说。而第二天,他便发现那药中泛着些许甜味,碗见了底,才看见碗底还没完全化开的方糖。 他盯着那体积不大的小方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回去吧。在这样的日子持续近一个月后,太子终于对沈琛说。 沈琛那时正在把刚刚洗好的衣物取回来,晾在了室外的岩壁上。他听到这句话动作迟钝了一下,随后问道,怎得忽然想回去了? 那还能一直在这里待着不成,况且在这你一个人身兼多职,也太辛苦。 的确,这段时间的衣食住行、煎药守夜都没用太子操心,沈琛在不知不觉间将一切安排得当。 好。沈琛继续手上的动作,应得爽快,你想去哪就去哪,跟我提前说一声,我备好行李便是。 你真的想回去?太子忍不住问,在这你可以自由无拘束,但回到京城却又要继续隐姓埋名,随时担心那件事情会被发现。 这跟我没关。沈琛回应,殿下想去哪,我跟着就是了。不过若是那件事的确是殿下的心结,便不如去将它真正打开。 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如今江屿已经通过线索知晓,他现在要的无非是一个昭告天下的平反。然而当年物是人非,江屿需要一个人证,殿下若是觉得妥当,便可由我前去。 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熟悉,即使之前曾经相处过无数个日月,却从未有如今这样单独相处一般知心知底,或许相比于纯粹的上下级关系,能聊天倾诉的友人才更加被需要。 他们回到京城,却并未回到皇宫中,自从上次沈琛进宫为江屿作证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而皇位却依旧空在那里,毫无音讯。 直到某天他们去集市上买布料做衣裳的时候,却在一旁的餐馆中听到人们在议论,似乎不久后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那日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太子回过头去,自然而然地加入他们的对话,那你们可知,即将做皇帝的这位又是姓甚名谁。 那群人盯着他看了一会,似是觉得眼熟又不敢确认,可看着人斯文又温雅,相比不是什么打探消息的细作。 那必然是七皇子江屿啊。 太子点了点头,转回头来对沈琛说,这还甚得我意。 他缓缓将杯中的茶饮尽,举手投足之间的贵气依旧引得过路人频频回首。 这便证明他现在安全得很,否则也不会间隔这许久的时间。 后面那群人似是继续在议论此事,有个人转过来问他,那依这位公子之见,七殿下如何,此事又如何呀? 甚好。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似是随口一说,又像是思虑了很久的答案,再好不过。 登基大典当天,百姓们将路边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早早起来想挤得靠前一些,却仍然被密密麻麻的人头挡住了视线。 要不我把殿下举起来?沈琛笑道。 对方半开玩笑地否决了这个提议道,倒也不用一直叫我殿下。 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沈琛回应,太子殿下在我这里并不是一个职位的称呼,而是一份值得尊敬的称谓而已。你若不喜欢,我便换掉。 那倒也不必。他转过头去,垂眼说道,就这样叫着吧。 一般的皇帝都喜欢乘金色步辇环过路上,但江屿却是骑马过来的。他身着金色龙袍,外面披了一件雪白的长衣,金色显得他偏白的面色有了几分暖意,而白色外衣又与满头黑丝相得益彰,衬托出几分遗世独立的脱俗之美来。 今日抢在前排的大多是姑娘家,江屿容貌俊美一说早在西域之时便在京城传开。如今得以见到真人,只觉得惊为天人之姿,比依据传闻想象出的形象还要高贵几分。 而在他身后小半个马身的位置,跟着一匹毛色纯正的黑马,上面坐着另一位高大而英俊的人。他手持长械,并未佩戴面具。 萧向翎与江屿的面相虽皆为俊朗,却在风格上有所不同。江屿眉眼舒展却狭长,乍一看有种文人雅士的从容,又带着山间隐士的疏冷超脱;而萧向翎面部骨骼走势凌厉,即使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却摸名给人带来一种压迫之感。 他今日依旧身着黑衣,但领口与袖口处却绣着深红的花边。乍看上去与江屿的衣裳设计有种隐晦的相似,两人并排走在一起,竟有几分璧人之感。 你看你看!站在沈琛面前那人忽然开口,随即意识到音量过大堵住了嘴,对着身边的友人小声道,你快看他们的手! 不少人抬头看过去。 只见萧向翎内侧的手腕上,竟是颤着一圈深红色的丝带,只是与袖口处的颜色相撞,以至于第一眼看不出来。 这倒是无关紧要,但那丝线的另一端竟然顺着垂下来,在两匹距离极近的马匹之间勾连延伸,另一端竟然没入江屿略长的袖口内。 随着骑马的动作颠簸,显露出袖口下白皙的手腕,而那手腕上赫然系着那丝带的另一端! 最先提出这一点的人与同伴面面相觑,随后瞬间红了脸。 阿爹阿娘。有一个跨坐在父亲肩上的小孩子喊道,那是不是在成亲唔。 话说一半便匆忙被父母堵住了嘴,可小孩子声音尖,还是传到了江屿的耳中。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似乎并没有因孩子的出言不逊而生气,反而带着笑意朝这边扫过一眼。 哥哥真好看。那小孩又趁机说了一句。 但江屿的目光却没立刻收回去。 太子与沈琛就站在那孩子身后不远处的位置。 他不确认江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是否真的看到了他,但江屿的目光却的的确确地在这里定格住片刻。 他也朝江屿笑了笑,在那短暂的对视中,仿佛有某种坚冰释然破碎。两只遥远的岛屿顺着流水朝对方缓慢飘过来。 江屿很快走远,逐渐在路的尽头看不到影子。 现在走吧,等下又要挤了。太子扭头对身边的人说着,晚上吃什么? 我想吃烧子鹅,炒面鱼,还有巷子里面那家米酒。他先自问自答。 他们朝着远处走去,而周围的人群也在不久后散开,转眼间便各自消散在自己的方向里。 二人背影距离极近,乍看上去是个十分亲密的姿势。周围尽是喧杂的人声与热闹的吆喝声,显现出安宁太平的惬意自在感来。 两位客官里面请! 沈琛依旧习惯性地为人将门帘拉开,醇冽的香气便从其中传了出来。 他们肩膀靠着,一同走进了酒馆的门。 第79章 番外2 江屿最近总梦到一些奇怪的事物。 比如梦里总有个他从未见过的、电视剧中常出现的武侠风装扮的人, 他把两个人的手腕用红色丝带系在一起,还顺着那蜿蜒的纹理去索吻。 他每次都会被这梦境吓醒。 梦中的人他虽然不认识,但却总会萌生一种极端的熟悉感, 他感受到冥冥中一种强有力的纽带, 将这个人强行安插在了他的清梦里。 江屿虽然是个大学哲学系的教授,却是个坚定彻底的无神论者,面对这种不坚守社会主义的荒谬梦境, 他决定去看心理医生。 结果心理医生询问他一番,建议他吃好睡好, 顺便积极谈个恋爱,同时还不忘吐槽一番现在的年轻人压力有多么大。 今日的江屿站在讲台上的时候,面色比往日还要冷一些。 他本长着一副极端俊美的脸,却由于不苟言笑, 时常给人一种严厉不近人情之感。日常穿搭白色衬衣和西装裤,在疏冷的同时还有几分禁欲之感,时间久了连周围的同事也都放弃了搭讪的欲望。 上节课我们讲过老子对道的描述,有物混成, 先天地生, 寂兮 江屿的目光从黑板转移到阶梯教室的座位上, 声音却仿佛被堵住一般戛然而止。 坐在第一排中间的那名同学, 身着一身纯黑的运动服,长腿从桌子下面探出来,露出干净而紧实的脚踝。 他眉粗而鼻骨高挺, 面部线条刚硬而缺乏柔和调剂,辨识度极高,却因为额上缠着的运动发带而透露出年轻的生气。 或是由于江屿停顿的时间有些长,他疑惑地抬起头来, 却在与江屿对视的一瞬间轻微张大双眼。 我们今天继续讲。江屿自然而不被察觉地移开目光,用隽秀而洒脱的字体在黑板上写着。 这节课上得有些心不在焉,等到课后终于为最后一个同学答疑完毕后,教室已经空荡得很。江屿正想收拾东西走人,却注意到第一排那名同学还没走。 不仅没走,眼睛还一直紧盯在他身上,看他要走,竟也起身走过来,比江屿高出不少的身材挡住了他面前的路。 这位同学你有事吗?江屿看着这个与梦境中有九分相似的脸,面部保持着友好的微笑。 嗯也没什么大事。萧向翎的声音带着几分沉哑,很好听。 但是学长,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江屿只是个刚毕业的实习讲师,比学生也没大几岁,所以很多人还是叫他学长而非老师。 你可能见过我,但我没见过你。江屿淡声回应,目光礼貌而得体地在对方身上扫视一圈,从额头一直到裤脚,在裸露的手腕处格外多停留一会。 那手腕上系着一道宽度两厘米左右的,北大红色的丝带。 那就现在认识一下,中午一起去吃饭吧。江屿忽然顺着心意回了一句。 餐厅里只剩一处冲着窗户的座椅,萧向翎盯着那风口看了一会,下意识地走过去将窗子关好。 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他自己都有些怔愣。 分卷(59) 他似乎潜意识里认定江屿会怕冷。 江屿似乎对他手上的丝带极度感兴趣,纵使一直出于礼貌不断转移目光,却仍然有大部分的着点落在那红色丝带上。 学长也喜欢这个?萧向翎笑着替对方解围,那正好我今天刚买了一对,这个就送给学长做见面礼吧。 他趁着对方拒绝之前再次开口,同时略微强硬地把丝带为对方系了上去,九块九两对包邮,学长千万不要客气。 他们聊得投机,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已经成为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江屿虽说在讲台上意气风发,到了家里却有些萎靡不振,由于自己不会做饭,大多点外卖或者放学顺路在外面对付解决。 自从有一次萧向翎来他家里做客,看见垃圾桶里的两份小龙虾外卖包装后,便立刻给人亲手做了一盘大份小龙虾,与此同时在后者心中的好感度也直线飙升。 你上辈子一定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萧向翎扒完面前的最后一只小龙虾,将盘中摆好的去壳虾仁推到对方面前,否则怎么连小龙虾都懒得去壳。 江屿挑了挑眉,完全不在意对方的调侃,修长的手指握着筷子夹过一块红虾仁,含进泛着水光的薄唇中。 那你上辈子肯定是我的贴身侍女。 吃过午饭江屿靠在沙发上小憩一会。 他发现自己的梦境越来越离谱,他梦见自己在狭窄的山路中骑马,而周遭的雪势却剧烈地震颤,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在半空中扬起的雪雾遮住了透进的天光。 他拼命地向回驾马,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躲避这梦魇一般的追逐。 梦中的意象杂乱而拼凑,他只记得黑色的衣角,高俊的马匹,以及那猛烈的拉扯力,将他在行进中拽进那人的怀里。 出乎意料的是,梦里的他不觉惶恐,只在那瞬间感到极度的安全感。 他反手回拥住那个人,在雪落下之前翻滚在地面上,随后被汹涌而来的雪势彻底压住。 但他却感觉不到痛苦。 所有的压力都被身上那人担了下来,在令人窒息与压抑的黑暗中,那人的目光炽烈而灼人。 江屿在此时猛地惊醒睁开眼睛,却猝不及防地与近在咫尺的面孔撞了个正着。 那瞬间梦境与现实相互交错,令人难以分清,又觉诡异而神奇,有种恍惚的前世今生之感。 我怕你冷,帮你盖下衣服。萧向翎将衣角搭在人的颈窝中,动作有细微的停顿,你是梦见什么了? 江屿错开目光摇头,此时他已经睡意全无,目光在沙发上随意一扫,却看见一张身份证安静地躺在旁边,大概是刚刚对方盖衣服动作时掉落下来的。 东西掉了。江屿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神,停顿了好久,又没忍住问道,你后天过生日? 对。萧向翎垂下视线,将它拾起来放回口袋中,不太客气地笑道,那又要有劳学长费心了。 江屿靠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刷着生日礼物推荐商品,有生以来第一次纠结要送些什么好。 他从男生收到之后都哭了的小夜灯,看到了520礼物送男朋友高端惊喜的腕表,觉得通通不妥。 就在他打算退出搜索页面之时,却忽然在页面角落中看到一个红色编制手链。 只见其做工精美优良,而且是与萧向翎手上相同的北大红。 想到对方现在戴的九块九包邮,江屿觉得这份礼物十分完美,恰到好处地体现他细致又体贴的对后辈的关心。 直到点击进去,才发现它是情侣款,只配对售卖。 江屿:可以只要一个男款吗? 客服:抱歉亲亲,我们成对售卖不拆分的呢。 江屿:那一对要两个男款可以吗? 客服(停顿两秒):抱歉亲亲,本店目前没有这种搭配的呢。 江屿有些遗憾地看了看商品详情,发现女款的尺寸可调节,最大的直径他也勉强能戴。 明明只是直径不同,为何要叫成男女款呢。江屿一边在心里暗说,一边果断将这套商品下单。 对方生日当天,江屿运气却没那么好。被学校里一件事情拖延了下班时间,等到下班天色已经有些暗,等到他取完蛋糕走到门口,已经是晚上九点。 一眼就看见萧向翎站在门口,似乎是等得久累了,随意地向后靠在门板上,侧面看上去清秀俊朗而身高腿长。 抱歉,有些事情耽搁了。江屿轻声说,即使他知道对方不会在意。 窗外的夜景很美,成排的车灯与路灯倒映在水面上,形成一条蜿蜒的亮线,从天上皎洁的月光中,一直延伸到眼前的路面。 要送你一样东西。江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红色的手链来,那瞬间他的面色难得地泛起细微的红,却被黑夜与霓虹灯光恰到好处地遮掩掉。 学长的手真好看。萧向翎极其自然地将一只手伸出去,手腕处的骨节清晰分明,触感温热。 江屿略显笨拙地将它系了上去,期间指尖无数次蹭过对方的腕部皮肤,感受到那隐藏在皮肉下的脉搏跳动。 有些快。 但也可能是他自己的心跳太快。 窗外下着小雨,但室内却由于开着空调显得有些热,江屿轻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将手缩了回来,上面戴着与对方腕上一模一样的编织绳。 指尖依旧温热,来自对方身上的温度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追过来,在他指尖上点燃一团火苗。 心跳更快了。 不是因为深夜备课先秦诸子百家而产生的心悸,而是由于从解剖内部升起的电流战栗。 他忽然想起泰勒斯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你的世界,是水做的骨肉。 远处忽然有车笛鸣响,刹那间他仿佛看见烟花在空中炸开,长明灯在广袤的河面上亮起,顺着水流缓慢消逝。 他回头,眼前的人与梦中的人重合,定格成一幅无心而有意的画面。 如果有来生,我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ps: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摘自老子《道德经》你的世界是水做的骨肉。泰勒斯 很多哲学内容请教自基友嘿嘿嘿 番外应该没有了哦,顺便托腮求个作收wink~ 全订的宝宝们给个五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