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回同人] 这个咒术界没我不行》 第1章 [无cp向] 《(咒回同人)这个咒术界没我不行》作者:石斧君【完结+番外】 文案 公元2018年,最强咒术师五条悟被封印 公元2019年,东京沦陷 公元2020年,联合军队驻扎日本 公元2021年,防护墙建立。军人守则第一条:对所有出现在墙外的墙内生物,无须请示,一律消灭 公元2364年,联合军队报告,防护墙上出现类人生物,同时,两名守墙人受不明力量攻击 ...... 我永不会忘记那一天。 在高墙之上,一名白发的男人向我伸出手。他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回到墙建立之前的时间,你可以用你能想到的一切办法阻止墙的建立。” 我不知道,在我答应他的那一刻起,我便无法回头,只能向前。 ... 目前第一卷 已经完结,争取每日一更,请家人们放心食用 内容标签: 少年漫 咒回 主角视角禅院未来配角五条悟夏油杰等 其它:咒术同人,穿越时空 一句话简介:少女回到过去,改变未来 立意:努力生活,勇敢向前 第一卷 :献给未来 第1章 未来 姐姐死后,我在她的口袋里发现了三小块压缩饼干。因为贴身放在胸前,饼干还残存着她生前的温度。我舔了一口,小心翼翼将饼干放回。在前往“墙”的路上,这是我最后的补给。 一年前,我们约定一定要翻过“墙”,找到文明世界。在祖父的日记里,墙的外面有另一个国度,那里有充足的水,食物,住所,远离杀戮,远离尸体,远离诅咒。我们对日记里的话深信不疑,因为祖父是天底下最诚实之人。他唯一一次撒谎是隐瞒朋友偷盗粮食的事实。领主命人用钝刀割下他的肉,从清晨到夜晚,他至死没有改口。 我沿着探索者白骨铺成的小路前行,撕开交错的枝叶,调整呼吸,尽力忽视胃部的抽搐。 在最后一块饼干被吃掉前,我抵达了墙的底端。墙是水泥制成,生着红花和棕色坚果的藤蔓从墙底向上攀爬,好像永远都爬不到尽头。一时,我的内心充满沮丧。肚里名唤饥饿的野兽大声催促着我吃掉饼干,这样它同我都能获得永恒的快乐。 可我并不想如它所愿。 又吃掉了半块饼干。以顺时针方向前行了大概二十分钟后,我发现了“墙”的入口。入口处的门长得很像爷爷日记中领主家的门。门前左右立着两个咧嘴笑的丑人石像,它们脸上布满皱纹般的裂缝,面颊头顶青苔斑驳。左侧石像的脖子上还围着一圈绳子,被雨打风吹得细如鼠尾,颜色灰白。我猜测,这根绳子是用来拦住那些想要进入墙的人。但为什么是绳子呢? 门内漆黑一片,外面的微弱的光线以模糊的笔触抹出一个石台的形状。石台上有一个方盒,盒上绘着眼睛形状的花纹。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这些花纹有所变化。为了证明这是我因饥饿而生出的幻想,我走进去,将盒子拿到门外细细端详。 果然,盒上的眼睛不是花纹,而的的确确是某种生物的眼睛。被手戳会流泪,正对光线会流泪,揪掉睫毛也会流泪。小时候,我见过有人抠出鱼眼睛大嚼特嚼。眼睛里有丰沛的汁水,可以补足我流失的□□。我在裤子上蹭了蹭湿漉漉的右手,从靴子里抽出那把样式奇特的刀。我们从一个老神官那里得到它。他跟我们一样,都是要前往墙,可惜他在爬山坡的时候摔断了腿,只能目送我们离开。 “晚上看不清路的时候,你们就用袖子擦擦这把刀,用它代替月亮。”老神官说,“有它在,邪恶的灵魂不会靠近。希望它能帮你们抵达富饶的乐土……” 我把盒子放在石像头顶,用刀尖锐的一角去剜最大的眼睛。泪水和血水顺着盒子的边角蜿蜒而下,染黑了石头的一小片。我死死按着盒子不让它颤抖,但是它摇晃的力道太大,直接滚下石头,落入高高的草丛。草丛摇摆了几下,很快趋于平静。我靠在石头上,眼前花的厉害,肚子里像烧了一团火。我品味着最后半块饼干,慢慢感受它在口腔里变软,缩小,然后融化。 一阵湿热的风扑在我的脸上,带来一股腥酸的泥土味。我想,此刻在我坐着的这一小块草地下面,一定埋葬着许许多多不甘心的死骸。在更深的地方,爷爷牵着姐姐的手,旁边还有穿着灰布袍的神官。他们抬起一张张平静的面庞,无声地仰望,同时也在无声下坠。没有人会呼救,因为不会有人理睬。领主们将奴隶产生的绝望称为咒灵,他们用奴隶喂养有用的咒灵,驱赶奴隶杀死无用的咒灵,用奴隶的绝望和恐慌诞生新的咒灵。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世界崩溃。 墙上的藤蔓开始摇摆,花瓣和果实噼啪噼啪地掉落下来。其中一个果实滚到一只靴子下面,被靴子的主人咔嚓一声踩碎了,浓绿色的汁液迸溅出来,有一滴飞上我的手背,带来一股灼痛。 “快饿死了吗?” 那个高大男人弯下腰,凑近我的脸。他眼睛上缠着黑布带,白色的头发根根树立,像倒放起来的扫把。 “这可不行。”他自言自语道,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粉红色的果实。他剥开果皮,露出里面浅棕色的果肉。我感到下巴一痛,嘴里顿时充斥着从未有过的甜香。 第2章 “来自三百年前的巧克力,味道怎么样?”他兴致勃勃地问。 “谢——谢——”我慢吞吞地说,“您,要干,什么?” “帮我回答几个问题,之后你就可以放心去死了。”他笑嘻嘻地说,“不要害怕,我会帮你的。”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未来。”我想起姐姐的呼唤。 “不错的名字。”他感慨了一声,蹲下身,又问,“那么未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缓慢地扭过头,目光顺着那些浓绿的植物向上攀爬。淡白色的天被树叶分割得支离破碎,仅剩的微弱光芒如细小的水滴落入我的瞳孔。我眨了眨眼睛,回答他:“因为要翻过墙。” “是吗?”他拉平上扬的嘴角,充满戏谑的语调忽然严肃起来。 “墙外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哟。”他警告我。 我盯着他眼睛的位置,恳求道,“求你,请帮一帮我。” “可以,就当作释放我的报答。” 他拽住我的领子。顿时,狂风在耳边呼啸,冲得我睁不开眼睛。在我快被勒得窒息之时,我的双脚重新感受到地面的坚实。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到了。” 我们站在一块巨大的水泥平台的边缘,脚尖之下是沸腾的海水。蓝黑色的海浪层叠推进,像无数双手拍打着墙面。几只黑色的大鸟从礁石上腾起,振翅飞向远方仿佛雾霭聚成的山脉。厚厚的云层堆积在山海交界之处,像巨舰一样缓缓移动,从中不时流溢出金橙色的霞光。 这壮丽的一幕刺痛我的双眼,一时我感到自己空空如也,留下一具皮囊站在此地。 “表情别这么难看嘛,开心一点。” 男人双手插着兜,轻快地说,“你看,这里风景多好看啊。” 我准备反驳他,却发现他的背后有两个戴头盔的人朝我们跑来。 “是救援的人吗?” 我的心重新雀跃起来,抬起脚步朝他们的方向走去。 他们停下来,用听不懂的语言冲我叫嚷。我以为他们在呼唤我,便继续前行。我看到其中一个从腰间里掏出了一根黑色的管子,双手持着管子对准我。 “砰——” 我仿佛是被一块巨石砸中腹部,不可阻挡的冲击力把我狠狠打倒在地。我捂着肚子,勉强撑起自己,便见白发男人不知何时走到二人身旁,咔嚓拧断他们的脖颈,接着把他们的尸体踢进海里。 “知道狱卒是什么意思吗?”男人问。 “看守监狱的人。”我嗓音沙哑。 “对了,所以当不听话的囚犯碰到狱卒,会死的很惨哟。”他拍了拍水泥台,又指着我,“这是监狱,而这是囚犯。” 我忽然想起神官所说的话:“没人知道墙是什么时候建立的。但自始至终,有无数人试图去翻越墙。奴隶也好,领主也好,鬼怪也好,他们都没有回来。所以我姑且推测,他们抵达了一块乐土,并在那里展开全新的生活。” 傍晚时分的冷风沿着我的骨缝刮去我的体温。金光收敛,浓云消散。夕阳退场之后,天幕挂起镰刀形状的银月。漆黑的水面上好像洒满白色的石子,激荡之间发出哗哗的响声。 我渐渐冷静下来,接受了祖父的谎言。因为无论接不接受,我都要离开了。 “谢谢你。”我有了些力气,便冲白发的神明笑笑。 “如果你想活下来,我可以帮你。”他说。 “不用了。就算活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我的家人都盼着我同他们团聚。” “如果可以,你希望他们能活下来吗?” 我沉默了片刻,摇头。 “如果没有墙,也没有领主和咒灵,我会希望他们活着。”我眺望着远方,海的尽头是粼粼的波光以及沉睡的群山,“我的家人没有咒力,为了活命,只能依附于领主而活。但在领主的眼里,我们是猪猡,是狗,是弱小的不能再弱小的蚂蚁。他们砍我爷爷的时候,我爷爷求他们:‘把我的孩子们带出去……’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理的。我和姐姐是看着他咽气的,他死的时候还在念我们的名字。” “你说,这样一个世界,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我气喘吁吁地问,“为什么!” “如果你的愿望能够实现呢?”他按住我的肩膀,逼近我。 “我可以帮你回到墙建立之前的时间,你可以用你能想到的一切办法阻止墙的建立。”他一字一顿地说,“不过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在半路死掉了,那就没用了哟。” “给你三秒钟的时间回答,三——” 一个声音盖过了他的倒数。 姐姐站在心底在呼喊我的名字。 “未来。”她重复着,“未来。” “好。”我打断他。 忽然,我感到心口凉凉的。不知什么时候,那里破了一个洞。冷风嗖嗖地灌入我的体内,我仰面躺倒在地,湿热的血液在身下蔓延。模糊中,他的周身爆出盛大的白光,把世界染成纯白颜色。 他拉下蒙眼的布带,露出其后璀璨无比的蓝色眼睛。那颗宛如宝石雕刻而成的眼睛庄严地俯视着我和我身下的血污,以无比的平静与漠然见证我的死亡。 在这冰冷的目光中,我的身体腾空而起,紧接着向下坠落。海浪簇拥而来,温柔地包裹住我的尸身,以广大的胸怀迎接这片岛屿上最后一个人类。 第3章 第2章 童年 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凌晨时分,我来到人世。母亲给我起名为“未来”,以纪念这新年伊始的日子。除了出生的日子比较独特,我从头到脚都写满“平凡”二字。我的母亲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家庭主妇,我的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中学国文教师。 我们家住在一栋老式公寓楼里,离父亲工作的高中很近。每逢夏天,屋里潮热难耐,角落里总会滋生出品种各异,大小不同的蜘蛛潮虫。有一次家里的奶锅忘了洗,次日母亲的尖叫就响彻天际,原因是锅里正游动着一只蟑螂。由于母亲怕虫,家中经常能看到父亲提着拖鞋满屋寻觅。进入幼稚园后,我也很快掌握了杀虫秘术。每每父亲不在家,母亲就会大声呼喊我:“未来,帮妈妈打一下虫!”这个时候,我就拿起父亲的拖鞋,尽职尽责地去保卫我的母亲。 母亲一直是精致且美丽的,即使是整日待在家中,她也要穿漂亮的裙装,戴珍珠耳环,把眉毛修成好看的形状,嘴巴抹上果酱的红色。说实话,我母亲化妆技术一流,但做家务的能力属实不能让人恭维。门前的矮几上堆满雨伞,旧书,还有一瓶死了三百年的干玫瑰。鞋子散落一地,永远都凑不成一对。浴缸里时常生长着人类的毛发,碗架上的碗堆积如山,巍而不倒。在废墟的映射下,母亲便愈发显得光彩照人,毕竟她是这间屋子里唯一整洁的存在。 即便母亲不善家务,粗手笨脚,胆子小,我也从没听父亲抱怨过一句。他下午五点钟下班,吃过饭后便立刻处理厨房的狼藉。洗碗,丢垃圾,打扫卫生,检查我的功课。他是一个相貌俊秀的青年,常戴一副黑色的圆眼镜,一年四季都穿同样的白衬衫和卡其色西裤。他有一双深棕色的皮鞋,据说年龄比我还大。他对这双鞋颇有执念,即使母亲就脚臭的问题向他抱怨连连,他也不肯放弃。有一次我偷偷把这双经多年发酵而成的绝世臭鞋丢入垃圾桶,却不料母亲大惊失色。她穿着睡衣便冲到楼下翻找,终于趁父亲送我去幼稚园前把鞋找了回来。 我们家有每周出游的习惯。尤其是春天,我们常会去附近的公园赏花。为此,父亲特意购入一台相机,以记录下母亲在樱花树下的动人姿态。我们家一个厚厚的相簿,里面以母亲的照片为主,剩下的就是我们托人拍的全家福。 一九九八年我成为了一名小学生。学校就在父亲任职的中学旁边,他下班后就可以骑自行车顺道接我。按照这样的趋势,不出意外我高中会进入父亲的学校,直到上大学才会离开家。 “放心,未来上中学后我会好好盯着那帮臭小子的。” 父亲对母亲说。 “现在说这个也太早了吧?”母亲瞪了他一眼。 “所以要未雨绸缪啊?”父亲揉着我的脑袋,一脸愁苦地说,“一想到自己的女儿以后要便宜哪个家伙,心里就很不爽啊。” “我不会离开爸爸妈妈的。”我用力拿下他的手,很认真地说,“我要一直一直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不可以哦,所有小孩长大后都要离开家的。”母亲说。 “那我不要长大,我要一直一直是小孩。”我宣布。 一年级期中考试结束的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同学们都在教室里等待家长。有好几个朋友邀我一起同他们回家,我摇头拒绝了。我们的班导雾岛老师一直陪我等在教室,等到最后,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孩子,孤零零坐在窗边。见此,雾岛老师便提议去她办公室,由她帮忙联系父亲。不知为什么,父亲的电话一直没有打通。我在雾岛小姐的办公室吃了两块饼干和巧克力,一直等到七点,母亲才姗姗来迟。她没有带伞,浑身湿透。黑色的眼线被水冲开,在她惨白的脸颊上画出两道滑稽的条纹。不知是否是因为身体的寒冷,她的嘴唇一直在打着哆嗦。雾岛小姐问她需不需要毛巾,她以从未有过的粗鲁姿态拒绝了。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不用了。谢谢您照顾未来到这么晚,我有些急事,必须要带她走了。”她语无伦次地说,伸出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朝外拖去。 我几乎是小跑才能跟上她的脚步: “妈妈,爸爸呢?为什么不是他来接我?” “不要讲话。”她冷冰冰地说,大步朝雨幕走去。 寒冷的水流劈头照我的头顶浇来。我眯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机械地跟着母亲的脚步。刚出了校门,母亲突然停下来,弯腰把我的书包解下来,随手丢在路边。 “妈妈,你要干什么?”我被这反常的行为吓得不知所措,大喊大叫起来。 “别讲话。”她一把抱起我,开始朝家的反方向奔跑起来。我紧紧环住她的脖子,努力不让自己的牙齿打颤。道旁的路人并不为我们奇怪的举动驻足。人流按照既定的方向前行,并不随意暂停,更不轻易改变路径。 母亲跑上了马路。我听到几声惊恐的尖叫和刺耳的刹车声。下一刻,我摔落在地,脑袋一下子全部空白。母亲趴在我身前不远处,雨水冲洗着她的臂膀,小腿,以及赤裸的双脚。我在想她的鞋在哪里,可是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在疗养院。前来探视的警官说,我们全家遭遇了一场极为不幸的车祸,其中我的父母双双罹难,而我则非常幸运地生还下来。至于车祸的罪魁祸首,一名喝多酒的司机,已经被收押起来,不日要上法庭陈述。 第4章 “我爸爸呢?”我问警官,“我爸爸没跟我们一起。” 警官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副破损的黑色圆框眼镜。 “这是我们在死者身上发现的,你再辨认一下是否是你父亲坂田次郎的物品。” 我愣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妈妈的鞋子?” 我比划着手,“那是一双白色的鞋子。” 警官打了一个电话,打完后,她摇了摇头:“对不起,附近没有你说的鞋子。” 等警官出去,我的眼前开始飞舞黑绿色的花纹,它们像密密麻麻的小虫子飞进我眼睛。我哇地一声吐到了被子上,一边吐,一边眼泪直流。这把照顾我的护士小姐吓坏了,她喊来医生,后者判断我的脑震荡症状并未完全消除。我出院的日子又推延了一个星期。七天后,一个穿黑西装的寸头男人走进我的病房。他叫禅院明仁,自称是我的舅舅。 “从今天起,你姓禅院。”他不容置疑地说。 我跟着舅舅乘坐飞机离开了东京。我对目的地一无所知,可也不敢向舅舅询问,只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落地后,一辆黑色的车将我们送到一座占地颇广的宅院。院门前有两个穿着白色浴衣的人在扫地,见我们一行人到来,忙停下手中的活,弯腰曲背施礼。舅舅对他们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跨入大门。我站在门口,一时竟生了胆怯。古老建筑的檐角黑压压的,投出不详的阴影。回廊里,人们列队而站,一个个都面无表情,姿态恭敬又漠然。这一刻,我无比地思念起我们家小而凌乱的寓所。我想念妈妈乱七八糟的厨房,想念爸爸臭臭的皮鞋,想念墙上一荡一荡的蜘蛛。 “还不快过来。”舅舅低喝道。 我跨过门槛的时候摔了一跤,这让舅舅更加不喜。他提着我的衣领,大步流星地走进一间很大很暗的屋子。屋子正中央铺洒着夕阳的余晖,淡黄色的光幕中坐着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襟危坐。 “父亲,我把这孩子带回来了。”舅舅跪坐下来,把我推到老人面前。 “看上去完全没有继承明雅的天赋呢。”老人掀起眼皮,慢吞吞地说。 “这孩子跟那小子一样,都没有咒力。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普通人。”舅舅鄙夷地说。 “不要这么早下定论。”老人抬起我的一只胳膊,用鸡爪一样的手捏了捏我的筋肉,骨头。他触碰我的时候,我感到一股及阴冷的水流在我的血管中流淌,让我通体发寒,心脏砰砰直跳。 “可惜了明雅的血脉。”他把我的胳膊放回原处,“我看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咒力,只不过十分微弱。不过她是个女孩就无所谓了,日后总能派上用场。我记得五条家那小子就和她差不多岁数……” “您看怎么处理?” 老人沉吟片刻,叹了一口气:“跟当初明雅一样就是了。” 离开这间让人窒息的屋子后,我便被交给一位唤做栀子的侍女照料。她长着一对清润透亮的圆眼睛,黑色柔顺的长发编成粗粗的麻花辫,很驯顺地沿着脖颈垂下。得知她今年十九岁,我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大学。 “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上大学的。”栀子回答说,“况且我也不喜欢文化课,还是回本家这里做事比较轻松。” “我想上大学。”我很认真地说,“我想像我爸爸一样当一名老师。” “真是出色的梦想。”栀子揉了揉我的脑袋。从那天起,私下里她便称呼我为小大学生。由于禅院家的家庭教师不负责教授理科教程,栀子从她高中同学那里借来了一套小学课本,亲自下场指导。不过她往往教了两下便弃笔投降,剩下的全部交给我自行消化。 栀子告诉我,禅院家是一个古老的咒术师家族。所谓咒术师,就和漫画里的阴阳师一样,是专门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职业。不过咒术师处理的对象叫做咒灵,是人类的恶意变成的诅咒。这样的诅咒只有具有特殊天赋的人类才能看见。 “像我的话,虽然能看见,但是因为咒力太微弱,也没有什么用处就是了。”栀子抱怨道,“而且那些咒灵都长得乱七八糟的,看着就让人想吐。” 听完栀子的讲述后,我有好几个夜晚都睡不着觉,只能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房间里空荡荡的,每一个角落都阴森而可怖。可闭上双眼,我总能见到浑身湿透的母亲。她的样子好吓人,像一只鬼,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天晚上,我眼睛眨了又眨,实在无法忍受失眠的痛苦,便偷偷跑到廊下看月亮。月亮好大,好亮,像妈妈的脖子上的银坠子。风很暖和,虫子们叫的也很好听。不知不觉,我梦见我跟爸爸妈妈去赏樱花。风吹起妈妈白色的裙摆,爸爸在不远处持相机拍照。妈妈的脚上穿着精致的高跟鞋,爸爸的眼镜也完好无损地戴在脸上…… 据栀子说,我是被我的表兄带回来的。他叫禅院甚尔,是舅舅的长子,但我从未听人提起过他。 “甚尔君真是个好人。要不是他把你带回来,你我都要倒大霉了。” 栀子气得双颊通红,揪住我的脸狠狠扯了一通。我这才知道,除了照料我之外,她还要负责我的安危。如果我有任何不测,那么栀子会受到严厉的责罚,轻则逐出家门,重则性命不保。但栀子的气向来消得很快,当天晚上她就抱着枕头被子过来陪我了。但她睡觉的时候会打鼾,这让我不禁更加痛苦。 第5章 第二次碰到表兄同样是在夜晚。那天栀子有事外出,替她代班的侍女忘记了给我准备晚饭。饥肠辘辘之下,我只能去厨房行偷盗之事。就在我携三块大福出门之时,表兄像猩猩一样从天而降,拦住我的去路。 “你怎么又出来了?”他问。 我指了指咕噜作响的肚子,踮起脚尖,将一块大福递给他:“栀子姐姐不在,我晚上没吃饱。” “那老头真是够无耻,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开始虐待了。”他拿过大福,冷笑一声。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表兄转而进了厨房,从里面提出一个食盒。 “吃吧。”他低声说。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生的三文鱼,口感很怪,在嘴里滑溜溜,冰腻腻的。但搭配甜姜片和芥末之后,却有一股奇异美妙的感觉充斥在口腔,叫人仿佛置身在清凉的海水之中。那天我们俩吃了两大盒生鱼片,最终以我连闹三天肚子告终。栀子自此对表兄改观,将他划为最不擅长带小孩的垃圾男人。但我却格外喜欢跟在表兄后面。他虽然相貌凶狠,不近人情,但在这里,他却是除了栀子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喂小鬼,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一次吃饭的时候,表兄这样问我。 “因为爸爸妈妈死掉了。” 我如实回答。 “如果我说他们没死,你信不信?” “我知道警察和舅舅都撒了谎。” 我点点头,“他们不会死的。他们总有一天会来接我的。” “这么说,你不想留在这里?” “不想,我不喜欢这里。” 我掰着手指开始数数,“我想回家,想上学,想吃妈妈做的鳗鱼饭,还想坐爸爸的自行车……” 我看向表兄:“哥哥,你也不想留在这里吗?” 他哂笑一声:“废话,在这里呆着可没什么意思。你没看到,我在他们眼里是空气吗?有我没我都是一样。” “可你不是透明的啊?”我戳他的手背,“你看,我可以碰到你。” “小鬼,在这里,没有咒力的人就是透明人。”表兄凝视着自己的手掌,“不光是我,你也一样。” “你母亲被他们关在了那里。”他忽然站起来,指着远处的竹林,“那里是他们关罪人的地方。” 熄灯后,我问栀子知不知道竹林里面有什么。栀子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是好奇。” “那里可是禁地,绝对不允许进入的地方。”栀子揪住我的脸,恶狠狠地警告我,“你绝对绝对不要靠近哪里,否则会被咒灵吃掉的。” 等栀子打起呼噜,我蹑手蹑脚地离开屋子,朝厨房走去。果不其然,表兄又在里面偷吃夜宵。被我看见,他毫不羞愧,反而指责我不好好睡觉,四处闲逛。 “你能带我去见我妈妈吗?”我问。 “啊,凭什么啊?”他不耐烦地反问道,“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吗?” 我想了想,把脖子上的玉石解了下来。这是妈妈给我的生日礼物,她再三嘱托我不能随意摘下。但想到能够再见到她,我便管不了这么多了。 “我把这个给你,你带我去竹林见我妈妈好不好?”我问他。 第3章 赤子 一九九八年七月,为了迎接五条家下一任家主,禅院家上上下下都活动起来。根据栀子公布的情报,五条家也是一个咒术师家族,跟禅院家同样古老。那个让禅院家如临大敌的对象是一个名叫五条悟的八岁男孩,因为天生具有超凡的咒力,方一出生便成为钦定的继承人。 这天六点不到,栀子便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开始给我梳洗打扮。她像摆弄布娃娃那样给我套上一层一层的浴衣,从浅色到深粉色,最后再围上一圈既粗且长令人窒息的腰带。看着镜子中那根五彩缤纷的玉米,我问栀子什么时候可以把这些衣服脱掉。 “一直到晚上都不可以哦。”栀子一边给我的脸上粉,一边笑眯眯地说。 等到我昏昏欲睡之时,栀子才宣布万事具备。但这并不代表我已获得自由,相反,栀子要求我整日同她寸步不离,切莫四处闲逛,冲撞到贵客。怕我饥饿,栀子偷偷给我塞了两颗粉色糖纸包裹的巧克力球,让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放进嘴里。 上午十点,舅舅和禅院家其他的长辈便着黑白色的盛装夹道肃立在门前。表兄不知道站在哪里,我还没找到他,就被栀子牵到一些我不认识的同龄孩子那里。他们也同样涂白脸蛋,描红嘴唇,一个个静止不动,宛如精致的人偶娃娃。我模仿着他们的样子站好,低头盯着自己的白袜子,脑海里不停回放几日前和表兄的约定。 “晚上宴会的时候,在竹林旁边的亭子里等我。” 可能是因为日光的缘故,庭院里的白石子显得格外洁净,宛如新雪。我们寂静无声地等待着,直到太阳升至头顶。我旁边的男孩把脸皱成一团,显得十分不耐。见他踢了一下石子,身后的侍女撅起嘴,像吹哨子一样射出一道短促“嘘”声。我按着肚子,已感到十分饥饿。那两颗糖果就藏在我袖子的小口袋里,我可以感受到它们圆滚滚的形状,唾液也不停从舌头底下溢出,但就是找不到时机把它们掏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忽然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几个戴墨镜,西装革履的男性挺胸跑到门前立正,其中一个朝舅舅鞠躬行礼。接连好几队黑西装后,隐隐的鼓声传来,接着是清脆的摇铃声。我身边的孩子们都踮脚张望,但前方人头攒动,只能看到红色的伞尖。接连过了五六把伞,才有四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抬着一顶竹撵缓缓行来,托举着一个白头发的小孩。 第6章 “好厉害。”我旁边的男孩感叹道,“这就是六眼吗?” “原来是因为有六只眼睛,所以才被带着四处展览吗?” 我伸长脖子,想数清楚那个男孩究竟有几只眼睛。但隔着层层人墙,他的面容模糊不清。我索性放弃观察,偷偷把手滑进袖子,拿出糖果慰藉肠胃。 忽然,一根针一样的尖叫扎进我的耳朵。 “有人偷吃!”那个男孩不知何时发现了我。 我立刻把糖果塞进衣襟,低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把这个孩子带到禁闭室,宴会结束前不许出来。”侍女长对男孩的侍女交代道。侍女捂住男孩的嘴,把他抱走了。我不知道男孩的姓名,但他怨毒和愤怒的眼神让我毕生难忘。这样的眼神我一生见过很多,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幼童也会生出这种恐怖的情绪。 “把她也带下去吧。”侍女长对栀子说,“晚上再过来。” “是。”栀子牵起我的手,退出了人群。回去的路上,她抿着嘴,一副凝重的样子。我心里惴惴不安,想她是否正在生我的气。我碎步跟在她身后,她停下我便停下,她行礼我便行礼,直到我们拐回我的住处,她才转身,一把抱住我。 “干得太漂亮了!” 她雀跃道,“没想到你这么聪明。” 我被她晃得脑袋发晕,沉重的发饰扯得我头皮生疼。我断断续续地问她:“那我可以把这身衣服脱掉吗?” “不可以,如果吃饱了饭再穿,肚子会更难受的。”栀子拿湿巾擦去我的口脂,递给我几块和果子。 “只能吃这么多,等宴会完了我给你做拉面。” 整个下午,我都被这身累赘繁复的衣裳牢牢捆住。因为行动不便,我只能坐在廊下读儿童读物。读物的封皮以一条斜线分割出天空和山坡两个区域。山坡下,一个只有我小拇指指甲大的小人推着一块拳头大的圆石朝坡顶前行。 读物的名字很直接,就叫《推石头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 读物很薄,故事也很简单,就是说这个国王因为犯了过错,天神便命死神将他关押地狱。足智多谋的国王绑架了死神,使人间再也没有了死亡。为了惩罚他,神把他遣到一处高山。他每天到任务便是将石头推到山顶,但每次都会因为各种意外使得石头滚落。 “就这样,国王每天一刻不停地推着石头,而石头也不停地滚下山,就这样重复着,重复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合上书页后,我感到脸颊上又干又黏,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劲儿。日光穿透红叶的缝隙,在榻榻米上洒下片片细小的金箔。廊下是一条灰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通向平静的池塘。池塘里的水绿得发黑,上面漂浮着枯叶,碎花,还有下面游动着的红鲤鱼的脊背。 “哎呀,你怎么哭了。”栀子喊道。她扶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境,便假装成饥饿难忍的样子,瘪起嘴:“我饿了。” 栀子先是震惊不已,接着她的肩膀开始不停地颤抖,仰着下巴翻起白眼,好像突然患上严重的癫痫。等她回复正常,她以无比的慈爱注视着我,好像在感慨:“可怜的孩子。” 重新上好妆,我便被领到宴席当中。说是宴席,不过是大人们的聊天会。我频频看着天色,好容易等到天黑,便向栀子借口肚痛。“我要尿尿。”我跟她说。 “要不要再忍忍,宴会很快就结束了。”她小声建议。 我摇了摇头:“我憋不住了。” 栀子叹了口气,跑过去跟侍女长请示。侍女长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竭力表现出一副痛苦样子。 “快去快回。”她简洁地说。 栀子如蒙大赦,立刻带我前往洗手间。她麻利地把我的袖子和衣裙下摆塞进腰带,露出下面的紧身裤子,再三嘱咐我不要把礼服弄脏。 “需要帮忙就叫我。”她说,“我在厕所门口等你。” 我用力点了点头,跑到最后一个隔间里。那里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刚好够我一人通过。我把木屐放在马桶盖上,接着用力蹬腿,踩上水箱,攀上了窗台。窗台有点高,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用最大的力道捏住台沿,先放下左腿,再顺势垂下右腿,之后松开双手。厚厚的和服缓冲了摔落的冲击力。我像不倒翁那样艰难地翻起身,抱着衣服桶开始朝竹林跑去。 月光皎洁,高大的廊柱和石雕纷纷投下清晰的影子。我在灌木丛的背后爬行,很幸运地避开了巡逻的门徒。等我好不容易抵达了约定之地,亭中却空无一人。 “是我来晚了吗?”我感到嘴里发干,心脏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 我躲在一颗粗壮的樱花树后,头顶枝干交叠,永不凋谢的粉白花朵织成一张芬芳的巨伞。通往竹林的山门前站着两个青年,他们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刀柄,正交谈着什么。我竖耳细听,专心捕捉他们谈话的内容。 “好无聊啊。” 其中一个说。 “是啊,我脚都站麻了。真羡慕那些能去宴会的家伙。” “是啊,据说有不少美女呢。” “可恶,偏偏是今天轮班。” “又能有什么办法?你我就是劳碌命。话说五条家那个小子你见过没有?” 第7章 “怎么可能。”那人冷笑道,“我对乳臭未干的小男孩可没什么兴趣。谁知道六眼什么的是不是吹牛皮吹出来的。” “还改变咒术界的人,真是让我好害怕啊。”另一个哈哈大笑起来。 我决定偷偷溜回宴席了,毕竟在这里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况且栀子此时此刻一定已经发现我逃离的事实,就算是闹肚子,闹这么久也不正常。我转过身,准备沿来时的路返回。借口已经想好,若是未被发现,就说自己便秘。若是被发现了,就说是自己出厕所后没找到栀子,迷路了。就在我感慨自己无与伦比的智慧时,上面传来一道人声。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仰起头,发现头顶的粗树枝上站立着一个白发男孩。他的脸隐藏在花影之间,唯有一对钻石般的蓝眼睛亮得惊人。他轻盈跃下,收拢起宽大的袖子,像一只白鹭停落在我身前。月亮的光液浇在他的头顶,顺着额头,眉骨,鼻梁,嘴角,脖颈,流淌而下。他无疑是一个顶漂亮的孩子,但由于双眼过于美丽,反而将其余的五官衬得平淡起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男孩用他清脆的声音问道。 “嘘。”我竖起手指,指了指远处的守卫。可还是晚了一步,男孩的声音太清亮,看守山门的人已经闻声而来。 “喂,你们——” 男孩变成一道白影。等我反应过来,守卫已经双双倒地晕了过去。 “回答我的问题。”男孩踩在守卫背上,两只手很端正地踹进袖子里。 “我跟一个人约好在这里见面。但他没来,我要回去了。” 男孩注视着我:“如果你要进去,我可以帮你。” 我们走在曲折的青石板道上,两侧高而细密的竹林宛如迷宫的墙壁。风吹叶动,萧萧肃肃的摩擦声充满诡异不详的气息。我跟在男孩身后,手下的布料已被冷汗浸透。在来路上,我们前后遭受了三次咒灵的袭击。如栀子所说,他们长得奇形怪状,令人见之反胃。但男孩却格外平静,每次出现怪物,他就在掌心凝结一个光团朝他们丢去。光团威力十足,每次都能把怪物炸成一堆稀碎的烂肉。 “那人有说令堂被关在哪里吗?”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我不知道。”我环顾着四周,心底亦腾起阵阵烦躁。 便在万分焦虑时刻,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未来。” 是妈妈的声音。 巨大的欢喜淹没我的理智。那一瞬间,我遗忘了男孩,遗忘了表兄,遗忘了栀子,更遗忘了舅舅。我转过身,大步朝坡下那抹熟悉的身影冲去。 妈妈和从前一样,蹲下身子,展开双臂等待着我。我们会和从前一样紧紧相拥,再不分离。我保证我以后会做一个乖孩子,好好吃饭,不玩餐具,不弄坏妈妈的化妆品,不偷偷翻爸爸的书,不会算错数学题,也不写错别字,也乖乖睡觉,不听睡前故事……无论怎么样都好,只要妈妈不离开我。 脚尖磕上石子,我身子一歪,跌倒下去。未等我站起身,灿烂的流光呼啸从我眼前飞过,将母亲的面容撕碎。 “那是咒灵,蠢货。”男孩不紧不慢地踱到我旁边,淡淡地说。 我惊天动地的号哭声引来了保卫队的人。一直到栀子过来把我抱住,我都没有停下哭嚎。我哭得头疼欲裂,可在最初的悲伤过后,我越发不明白究竟是为何而哭,或许只是为了哭泣而哭泣。栀子一语不发地抱着我走到一间大堂,里面人影幢幢,比竹林里的咒灵还要可怖。 舅舅把我从栀子怀里撕下来,一把掼在地上。 栀子想要为我求情,也被舅舅喝令跪下。 “孽畜,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他拔出佩刀,铁塔一样站在我身前,怒吼道,“擅闯禁地为一,险些害神子性命为二,想当初就不该留你一命。” “明仁,她还只是个孩子。孩子嘛,思念母亲是正常的。” 外祖父走过来,把刀从舅舅手里取下。 “再说,这么小的孩子,如果没有有心人指使,哪里会到那种地方去。”外祖父蹲在我面前,把刀柄伸到我面前,“未来,如果还想留在禅院家,就自己把那个失职的女婢处理掉。” “家主——”栀子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泪水从她惊恐的双目里无声溢出。她嗫嚅着嘴唇,趴在地上恳求:“求求您,请开开恩吧。我不是有意的,下次绝对不会——” “闭嘴。”舅舅把她踢到一边,“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外祖父对骚乱置若罔闻,他笑眯眯地同我说:“我听说你很想见到妈妈?如果你乖乖听话,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刀锋上映照着一张童稚且丑陋的脸。黑色眼线被泪水冲花,宛如雪地上两条泥泞的沟渠。两只眼睛红肿着,口脂被袖子抹得到处都是,仿佛不久前才吃过带血的生肉。这是我吗?我不禁想。生得这样丑陋,被父母抛弃应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小孩的,蠢笨,娇气,吵闹,永远在惹麻烦…… 我接过刀柄,这令外祖父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把我带到栀子面前,指着她雪白的脖颈说,“只要在这里轻轻划一刀就好。” “我明白了。”我对祖父说,“请您让开一点。” “栀子姐,对不起。”我冲栀子鞠躬,“这段日子非常感谢你照顾我。” 第8章 栀子清透的眼中明明白白倒映着我挥刀的形象。冰冷的刀锋贴在柔软的皮肉上,我可以感到液体汩汩流出。在人群或惊异,或戏谑,或漠然的目光中,我缓缓转过身,挡在栀子身前。 “如果要杀人,杀我就好了。” 我说,“规矩是我自己坏的,跟栀子没有任何关系。” 祖父微笑地看着我:“你不怕死吗?” “不怕。”我斩钉截铁地说。 “啪”的一声响起,我的脸被打到一边。栀子跪立在我面前,鬓发散乱,气喘吁吁地怒视着我。我吓呆了,傻傻地盯着她涨红的脸。 “清醒了吗?”她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一个六岁的小屁孩来保护我。你父母把你生下来,不是叫你去死的。” 她劈手夺下我的刀,缓缓站起身,以一种高傲的姿态对祖父说:“您是这个世界上见到过的最恶心的人。不,或许我不该称呼您为人,而该称您为孽畜。逼一个孩子杀人,她不愿意,您又鼓励她自杀,简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一个咒术师应当以斩杀咒灵为荣,以保护弱小为荣。而您,既不杀咒灵,更不保护您的孩子。天底下还有比您更无能的存在吗?” “不要忘了你的弟弟。”外祖父阴沉沉地说。 “我为您感到耻辱。”栀子轻蔑地说。 话音刚落,她瞪大了双眼。 一把刀正从她的背部刺入,穿透她的肚皮。杀人者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走到外祖父身前,跪地行大礼。 “家姐出言不逊,请老家主责罚。” “你斩杀逆奴,已经将功折罪。”外祖父淡淡地说,“目前保卫队缺一个副首领,就由你担任吧。” 祖父离开后,人群纷纷散去。我一语不发,跪坐在栀子姐旁边。她的眼睛里空洞一片,再不见昔日明亮。我摸了摸她的脸,上面还残存着一丝余温。我晃了晃她的肩膀,她没有醒来。我趴在她唇边细听,耳畔一片安静。 我加大了推她的幅度。她的前襟松开,从中滚出两颗小球,在地板上弹了两下,落在一个人的脚边。新任的保卫队副队长将它们捡起,伸到我面前。 “收下吧,这是她给你准备的,应当是怕你饿。” 他说。 我拨开糖纸,胡乱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好苦,但又好甜。 “为什么。”我的声音含糊不清,但想来他明白我的意思。 “为了生存。” 他平静地说,“因为栀子选择了人类的身份,她只能死去。而你,要么选择作为人类而死,要么作为诅咒而活。” 他说着,伸手阖上栀子的双眼。她看上去是真真切切睡着了。月光笼罩在她的脸上,像一层圣洁的白纱。我深深地凝视着她,将自己一部分的灵魂倚偎在她的怀中。就像过去那些失眠的日子,我像小船停泊在她柔软的港湾里。 第4章 高专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禅院家与五条家结为婚姻,契约上的主人公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五条悟。订婚仪式上,我着盛装华服,层层叠叠的衣袍将我紧紧包住,每一道衣领,每一片裙摆都驯顺贴服。这身衣服加妆容足足花了五个小时,光是穿衣就要三个人帮忙。从五点到十一点,我只喝了两口水并一块巧克力球。舅舅对我的恭顺表示满意。他用威严不失慈爱的眼神注视着我,以赞赏的口吻说:“大了,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多谢您的称赞。”我眉眼低垂,姿态恭敬。 决定由我担任未婚妻一职的时候,舅舅给我出示过五条悟的照片。白头发,蓝眼睛,原来带我进入禁地的男孩就是他。照片上,他的眼睛就和任何一个美国人或英国人的蓝眼睛一样。甚至那个演哈利波特的演员的眼睛都要比他蓝得通透。 结契时,五条悟人在东京。据说他十分反感这门婚姻,为此炸掉了五条家一半的古老建筑。我对此十分敬佩,果然越强者越不受规则所累,越弱者越为制度压迫。栀子死后,我很幸运地觉醒了咒力。虽然比之五条悟杯水车薪,但足以让外祖父把我划为“勉强能派上用场的”行列。我七岁习体术,九岁开始学习刀法,用的是杀人刀,习的是杀人术。十四岁时,我将老师击倒在地,刀刃劈开他的胸口,血流满整个道场。临死前,他称我为体术奇才,但我知道,真正的奇才是我表兄禅院甚尔。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他。那一夜他接受我的玉坠,却未能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他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这无甚所谓。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现在纠结其中无疑是浪费时间。 订婚仪式后,我按计划前往东京,监视我的未婚夫。上头认定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我能力上佳,对他们言听计从,毫无抱怨。 巨大的机翼划破厚厚的云层,朝下方的成田机场俯冲而去。已步入冬季,点点细雪飘然而至,微小的雪花放落地便融入黑色的柏油道路。脚踩上去湿漉漉的,好像摩擦着蝾螈的背部。同送我的司机辞别,我孤身一人沿石阶上行,仿佛走在一副被迷雾笼罩的抽象画里。高大阴郁的树木生长在石阶的两侧,惨白的枝干宛如不断抓取的骨手,挽留稀薄的日光。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我握紧了腰侧的长刀,警惕着周围的异动。 一只皮球蹦跳着越过一级一级的台阶,好像别有目的地朝我滚来。 第9章 看清皮球的瞬间,我的心脏一下子踩空。那根本不是什么皮球,而是一个小孩的头颅。头上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是两口漆黑如井的窟窿,孩子的嘴角被红线缝合,固定成一副诡异的笑容。 那笑容开始扩大,硬生生把红线扯崩。 “欢迎来到东京咒术高专,欢迎,欢迎。” 它咿咿呀呀唱道,在我面前的台阶上滚来滚去,仿佛起舞。 我收刀入鞘,开始拊掌帮鬼童的头颅打节拍。这种小咒灵多见于妇科医院,是被流产的婴孩怨念所化。不过这些怨念很稀薄,大多七天左右就会自行散去。在禅院家有一个怪人,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鬼童头,把它们编排成童声合唱团。 “真是没意思。”一个人拖长声音抱怨道,“喂,杰!你能不能把这个聒噪的玩意儿收起来,吵死了。” 鬼童头飞了起来,落入一个黑发少年的掌心。他蓄长发,头顶盘着一个发髻,平眉细眼,尖耳削腮。他身侧站着五条悟,他和童年时期相比判若两人。那种惊心动魄的空灵已经消失殆尽,转而变成一种刻意的散漫和夸张的戏谑。如果他穿上戏服,想来混入马戏团应该不成问题。 “悟,对新同学要礼貌一点。”名叫杰的少年温和地说。 我们握了握手,下一秒杰就大力拉住我的胳膊,试图给我一个过肩摔。我借力朝他后腿踢去,趁他松手,凌空翻身落地。 “好身手。”他赞了一声。 “不如学长。”我谦虚道,偏头躲过背后飞来的光团。光球撞上树干,轰然之间,高大的乔木倾倒而下。五条悟垮着嘴角,手上另一个光球蓄势待发。 “喂,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愤怒的吼声从头顶传来。五条悟不屑地“切”了一声,杰则冲那人挥了挥手,笑眯眯地说:“夜蛾老师,我们在迎接新同学。” 按禅院家的意思,我应当直升高二,与五条悟同班。但谈判当中,东京高专寸步不让,坚持所有学生必须按部就班完成学业。是以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从高一开始读起。算上我,我们同届的学生共有三人。另两名男生近日外出执行任务,不在校内。我的班主任日下部经过两日的一对一教学后,公然违背校规,毫不客气地把我踢进了二年级教室。 我的临时同学包括五条悟,杰,还有一名叫家入硝子的女生。杰本姓夏油,是五条悟异父异母的好兄弟。不光讲话时一唱一和,走路时更是形影不离。我常常想,夏油杰比我更适合当监视者,毕竟他可以二十四小时呆在五条悟身边而不被他厌烦。自五条悟知道我的未婚妻身份,他以天赋的智慧,很快便无师自通这一道具的使用方法。多数时候,我这个名义未婚妻都在扮演甜品快递员,答题器,沙袋等等角色。 我的尽职尽责引发了各种流言与猜想。当我在又一个夜晚敲开五条悟的宿舍门,他的室友夏油杰忍不住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悟?” “没有,这是我的工作。”我否认,把排队两小时得到的甜品交给他,取下手套,捂了捂自己快要冻掉的耳朵。 “哦对了学长,我还买了抹茶蛋糕。” 我说,“如果不喜欢,丢掉就好。” 他愣了愣:“是给我的?” “是的,这段时间麻烦学长帮我解围。” 我整整衣摆,向他鞠躬,“那么就不多叨扰了。” 或许是不忍我被冻得太过狼狈,他问我要不要进去坐会儿。 看我有些踌躇,他又补充道,“放心,悟出去执行任务了。” 屋里并排摆放着两张床,一个平平整整,另一个则被褥堆成小山坡,想必掀开后应该能抖出不少零食卡片。我坐在夏油杰的凳子上,小口啜饮着他友情提供的大麦茶。温暖的液体流入肠胃,我不禁发出满足的喟叹。 夏油学长把蛋糕一分为二。一份摆在我面前,一份放在五条悟桌上。接着他拉开五条悟的凳子坐下,手里同样抱着一杯茶。我们一时相对无言,没有五条悟从中穿插,竟不知该聊些什么。我只能低着头,小口小口品尝蛋糕。我已经很久没吃到甜品,这种东西柔软得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仅仅是用牙一咬,就会融化在口腔。抹茶味微微有些苦涩,但是很奇异地中和了奶油的甜腻。我认认真真吃完蛋糕,将茶喝得一滴不剩,便准备告辞离去。临走时,学长看着我说:“如果不想做那些事情,其实可以选择不做。” “这并不是我想不想做的问题。”我轻声说,“说心里话,我没什么想的,也没什么不想的。这些不过是打发时间,也算找点事情做。” “你应该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什么叫更有意义的事情。” 我向他请教。 “就是那些不让你感觉生命被虚度的事情。” “那应该就是一边喝大麦茶,一边吃抹茶蛋糕吧。” 我说。 他奇怪地看着我,然后莫名其妙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说。 “彼此彼此。” 我说。 然后我们都笑了。 “你们在干什么!”五条悟站在门口,像发现丈夫出轨的太太那样又惊又怒。他高声指责夏油学长背叛了他们的情谊,竟然让陌生的女性进入他们的二人世界。 “你误会了。” 夏油学长举起空空如也的蛋糕盘,“我们只是在品尝人生的意义。” 第10章 偷家事件后,五条悟停止了外卖业务,更不许我在他眼皮底下靠近夏油学长。他对我严防死守,甚至特意挑选了一月黑风高之夜,将我约到体育馆。起初我们许诺,谁也不许动用咒力,更不许动用武器,仅以拳脚证明高下。他若赢了,我便立刻退学,滚回禅院家。至于我赢的情况,他根本不予考虑。 “因为我是最强。”他大笑着,化掌为刃朝我劈来。 他的身法和他本人的性格一样,快,狠,无常。即使有一瞬间的破绽,也会被随之更迅疾猛烈的攻击遮掩。我咬住散落的发辫,转身擦过直击心口的一掌,挪步去攻他后心。他虽背对着我,但仿佛早料到我的攻势,猛然折腰下蹲,令我手掌落空,接着扫腿去攻我下盘。他的头近在咫尺,我接着冲力,抡腿便朝他的太阳穴踢去。 他合掌拍住我脚踝,冲我微微一笑。 一时天旋地转,我像一只铅球横飞出去,险些滑出场外。原是他抓住我的脚,把我甩了出去。 “我厉害吧。”他得意洋洋地走到我面前蹲下。快乐在他眼中跳跃,他俯视着我,恰如幼童俯视一尾河岸上垂死挣扎的鱼。 我扯了扯嘴角,“我明天离开。” “今晚就滚。”他斩钉截铁道,“告诉那帮老头子,东京是我的地盘。” “今晚不行。”我深吸一口气,绷紧腰腹,将上身从地上拔起。 “我明天要见一个人。” 我抽着凉气,一字一顿地说,“他对我很重要。” “是吗?” 他侧过头,眼神冷如寒冰,“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屈起膝盖,折腰俯首,双手掌心朝下与地面相触。他的脚趾就在我额前,只要他想,随时可以踩断我的脖颈,就像踩烂一只鹅的脑袋那样容易。 “我恳求您。”我说。 体育馆里的灯忽然亮起。我伏着身子,像一只耗子蜷缩在正午的绞刑台上。白炽灯将它们堂皇的目光投注在我罪恶的身体上,宛如成千上万正义的火炬。 “对不起!打扰了。”一个男孩尴尬惶恐地喊道,声音响彻屋宇,震耳欲聋。他怀里抱着一把长刀,大概是趁夜晚来偷偷练习的。五条悟不知何时离开了,这令我大大松了口气。等那件事情办完,五条悟也好,禅院家也好,他们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在意。 “没关系,我要走了。” 我起身回答道,“请随意。” “请问,你是禅院同学吗?”他忽然抬起头,充满希冀地看着我。 “听日向部老师说,你的体术很强,能不能帮我看看?”他不好意思地问。 我看了看指针,目前是晚上十一点,我还算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在下禅院未来,请多指教。”我拿起架子上的刀具,摆好起手姿势。 “我叫灰原雄。” 他认真地说。 第5章 挚友 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我坐电车前往东京都立多摩图书馆。同行者是我一年级的同窗,灰原雄和七海健人。昨晚同灰原训练完后,他本想今天请我吃饭,聊表谢意,后得知我要来多摩办事,便自告奋勇充当导游。 “为什么我也要过来?” 七海同学小声腹诽道,本就带点苦相的脸显得更加苦涩。他祖上或许有外国人的血统,天生金发,脸色苍白消瘦,颧骨高耸。他惯常带着兜帽,走路时不知不觉躬着后背,像一根不堪重负的芦苇。 “你一个人留在宿舍不觉得太无聊吗?”灰原惊讶地说,“周末就应该出来吃点好吃的。” “不,我一点都不无聊。”七海无奈地说。 “你们可以去吃东西。”我插嘴道,“我不确定要在图书馆待到什么时候,如果你们想提前回去,不必等我。” “那怎么行?”灰原问,“你一个人,要是走丢了怎么办?” 七海捏了捏鼻梁:“她不是没有手机的幼稚园学生。” “有什么事情,我会同你们电话联系的。”我笑了笑,“玩得开心。” 七海捂住灰原的嘴,冲我点了点头,好像知道我想要支开他们。灰原不明所以,拉下七海的手掌,气喘吁吁地冲我喊:“那我们在图书馆对面的咖啡店等你。” “没关系,不用等我。” 我不忍拂他好意,但今时不同往日。我走后,他们很快会忘记我这个不守信用的人的。毕竟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泛泛之交,恰如高速路上来往的车辆,短暂擦身之后各自走各自的行路。 今天是周末,图书馆门前三三两两聚着不少游人。我看到有父母牵着幼童,中间穿冬装的孩子显得圆滚滚的,像刚出生的帝企鹅幼鸟。他们应该是去附近的公园过周末的,不过还是应该在春天来,那时候拍照会更加好看。 我收回思绪,走入敞亮的门厅。服务台后坐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性。他放在台上的两只胳膊套着浅蓝色袖套,正握笔书写什么。我过去的时候,他抬起头,温和而沉静地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森山志和,他的胸牌上印着这四个字。 答应成为未婚妻的之前,我和舅舅立下约定。我完成高层的任务,而他要告诉我当年车祸的真相。他坦白,车祸里死掉的男人不是我的父亲,是一个扮成他的陌生人。我的父亲还活着,但出于某些原因,他忘记了我和母亲,并以全新的身份和姓名继续生活。我无意打扰他,只是想来看一看。只是如此而已。 第11章 “对不起,我——”我结结巴巴地说,拼命想从脑子里搜刮出什么理由。明明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但关键时刻,我这愚蠢的脑子总派不上用场。 他把笔放到一旁:“第一次来这里?” “是。”我尖声说。 “是有功课要做?”他扫了一眼我的校服,神态从容,似乎毫不在意我的窘态。 “是国文课的作业。”我深吸一口气,“我来找关于《哈姆雷特》的材料。” “《哈姆雷特》,真是怀念啊。”他感慨道,“之前我做老师的时候,学生们也是最苦恼这篇。不过里面的遣词造句十分优美,倒是值得细读。” “我很喜欢哈姆雷特的独白。”我说。 “生存还是毁灭?” 他饶有兴致地问。 我摇了摇头,像小学生一样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是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 “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他补足未尽之言。 “那这样的话,你不妨去一楼的检索电脑那里看一看。如果碰到感兴趣的,就在电脑那里打印出申请单,过来告知我即可。”他指着左侧的走廊,“在线阅览就在报纸区的后面,旁边是咨询柜台。”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的询问让我回归现实。 “呃,对了,不知能否再问您一个问题。” “请讲。” “如果是您,您会选择哪个?”我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他愣了一下。 “抱歉,我突然想到的。如果给您带来困扰,我很抱歉——” 他摆了摆手:“无妨。不过倒还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想想,如果是我的话……”他沉吟了片刻,终究苦笑着摇头:“抱歉,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两种选择没有高下之分。毕竟人类总是在忍受着,同时也在反抗着。” 为了不引起怀疑,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哈姆莱特》,开始阅读起来。阅览室里十分安静,里面坐着的大多是上年纪的老人。在他们身边,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详与宁静。不知何时,窗外开始落雪,雪落无声,行人往来匆匆,好像集体出演一部默片电影。在对面道路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看手机的人,穿黑色大衣,戴口罩,一动不动。 是舅舅的手下。 我垂下眼睛,目光落在书页上。 哈姆莱特对霍拉旭说:“不,我们不要害怕什么预兆;一只雀子的死生,都是命运预先注定的。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 “爸爸,我来给你送饭啦。” 外面传来小女孩清脆如风铃的声音。 “谢谢你的便当哟。”他说,“今天要留下看书吗?” “不啦,我过会儿去玉子家。我们约好了一起复习功课,还要准备圣诞节礼物……” 我合上书,小心翼翼把凳子推回去。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他在同一个黑色短发,穿红毛衣的女孩聊天。她应当比我小很多,眉眼充满稚气和未经世事的天真。他注意到我,冲我点了点头。我尽力扯出一个感激而羞涩的微笑,转身离开。自动门打开时,夹着雪花的狂风冲打在我脸上,将温度一点点割掉, 把我的脸削成一块冰。我走得越来越快,超过一个又一个行人…… “禅院同学!你要去哪里。” 我听到灰原遥远的喊声。 他站在我身后一家咖啡厅的门前,拼命挥手,旁边是面无表情,单手撑门的七海。 “你还好吧?”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夏油学长笑眯眯地看着我。五条悟叼着棒棒糖站在一边,看天看地看雪看行人,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干巴巴地问。 “执行任务路过。”他看向五条悟,“顺便让某个家伙道歉。” “你说什么!!!”五条悟一下把棒棒糖拔出,恶声恶气地说,“杰,不要随意对我指手画脚!” “那我们先进去吧。”夏油杰置若罔闻,伸出手,很绅士地示意我先行。 五分钟后,我们一人面前放着一份咖喱饭。打碎的土豆混着白米饭,在口腔里漫出咖喱的辛香。灰原坚持不懈地朝米饭进攻,我半份饭还没有吃完,他已经攻克了三个咖喱堡垒。本来五条悟端着架子,不肯跟我们同流合污,后面实在忍不住叫了一份蛋糕。吃过蛋糕,他意犹未尽,又去抢劫夏油学长的抹茶布丁。我和七海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心照不宣。 “本家要见你。”手机上亮起保卫队长的简讯。 “你们要不要一起照合影?”我划去短信,举起镜头,“我来帮忙拍照。” 时间定格,男孩们神采飞扬,笑容恣意。 回去的路上,五条悟吵着要去逛糖果店,让我跟进去结账。 等柜员包装好糖果,他夺过放糖的袋子,从里面抓出什么,朝我抛来。 我伸手一挡,翻开手心,发现里面是一颗粉色的糖球。 “不要太谢谢我。”他丢下一句,大步流星,无比潇洒地走进银白色的世界。在那美丽世界里,我们的朋友正等待着我们的回归。 第6章 人间 二零零六年八月,五条悟与夏油杰奉命护送一位名叫天内理子的少女前往天元大人处。天元大人是一名具有强大力量的咒术师。因为太过强大,他的力量甚至超出了世界的承载范围。据夜蛾老师说,一旦他失去控制,他将进化成高维生物,进而摧毁这个世界的法则。 第12章 “就像一只蚂蚁突然变成人,把蚂蚁窝撑爆一样。”我跟灰原解释道。 “可那跟那个女孩子有什么关系?”灰原不解。 “星浆体的身体要作为天元转生的容器,将那股力量束缚住。” 我回答道。 “她的身体?”灰原大惊失色,“那岂不是说她的灵魂会被——” “是的。”我点了点头,“不过不是抹杀,只是融合而已。” 彼时我们正在冲绳机场等待护送队伍的到来。来之前,夜蛾老师特意嘱托我要竭尽全力保护星酱体的安危。其实,她活不活着并不重要,只要□□还具有活性,就还能为人所用。目前,这个女学生已经成了咒术界所有势力的焦点。高层,禅院家,天元的手下盘星教,诅咒师…… “杀死星浆体这种事情应该很简单吧?”舅舅笑眯眯地问我。 我抿抿嘴,努力排除掉心中杂念。 “他们说还要再待一天。”灰原放下手机,对我和七海讲。 七海阴下脸去:“这么说他们已经把人质解救出来了?” 所谓人质并不是天内理子,而是她的侍女。为了拖延时间,高层先后派出诅咒师去干扰五条悟等人,为的就是趁他们精疲力竭之时一击必中。我并不知道他们派谁过来,但我的工作是防止意外情况的发生。一旦那人失手,我必须立刻补上,不惜任何代价,杀死星浆体,让天元完成转化。 “叫他们立刻回高专。” 我说,“多耽误一秒就是多一分变数。” “可夏油学长说,那个女生想在冲绳玩一天。毕竟她马上就要和天元融合了。” “但是——” 我皱起眉,不明白他们怎么还会有玩乐的心思。 “放心了,夏油学长他们可是最强!绝对能保护那个少女的。”灰原冲我竖起拇指。 我不再开口。 次日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在机场大厅等到穿花衬衫,玩兴十足的四人。天内理子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梳着两个俏皮的麻花辫,眉目清秀可爱。她让我想起了栀子。她们都有一样的眼睛,明亮,干净,快乐,带着阳光的温度。 她一直紧随五条悟左右,而五条悟亦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这让我惊讶不已,因为在我的认知里,他对弱小的人类从提不起兴趣。难道他是被夏油学长影响了?我看向坐在前排的夏油学长,他有所感知,回头问我怎么了。 “你脸上看起来不好。”他说。 “我没事儿,就是想快点回去。” “不是害怕了吧?” 五条悟哈哈大笑,“你也太菜了。” 我确实很害怕。我的目光掠过身侧沉睡的星浆体,心里为自己感到可耻。她这样年轻,这样无辜,却有那么多人要杀她。 直到飞机降落,我都没有动手。下午三点,我们抵达学校。校园里十分冷清,一直到我们穿过鸟居,来到结界内部,都不见一道人影。微不可查的风轻轻拂动石缝里的野草,草尖上趴着一只红色瓢虫。 “小鬼就你们负责照顾啦。”五条悟一脸解脱,“我可打死不要再看小孩了。” 话语戛然而止。 他低下头,惊愕凝固在他脸上。 一柄长刀穿透了他。 杀人者穿黑色短袖,布料被下面石块一样的肌肉撑得发亮。他双手握住长刀,背上缠着一只相貌奇丑的咒灵肉虫。 他嘴角上长而狰狞的疤痕像蜈蚣一样扭动起来。 禅院甚尔,我的表兄,百年难遇的体术天才,□□强大到可以生吞咒灵。 “带她走!快!”我喊道,立刻拔出武器朝他冲去。与此同时,夏油学长的特级咒灵虹龙也张开嘴呼啸而去。虹龙将他从头吞入腹中,但我知道,这不过是瞬时的喘息。 “你们快去找天元,保护好天内。”五条悟捂着腹部的伤口,咬牙切齿地说,“这里有我。” “小心。”夏油学长嘱咐道。当机立断命我,七海,灰原,还有天内的侍女黑井将天内带离。 我们分头行动,夏油学长和我送天内进入结界,其余人在外面守备。我特意强调,实在打不过就跑,绝不能强行应战。对方的目标仅仅是星浆体而已。 “放心,我会把练习的成果用上的。”灰原说。 天元所在的地方名为薨星宫。说是宫殿,其实更像是在地上挖了一个深坑,接着在坑壁上建起屋宇。在坑的中央生长着一擎大树,冠盖的直径约有二十多米,宛如一张深绿色的巨伞。我站在坑的边缘向下看,除了满目的树叶和枝干,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天元大人就在那里。”夏油学长指着坑的深处说道,“你下了楼梯,便可以抵达结界。之后,天元会保证你的安全,直到同化完毕。” 天内理子没有说话,她怔怔地看着下面,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当然,你还有另一种选择。” 夏油学长冲我笑了一下,复而温柔地对天内说,“和黑井小姐一起回家。” 他以无比的自信对天内许诺:“我和悟作为最强者,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们都会保障你的未来。” “我——”天内的嘴唇颤抖起来,她一边说,眼泪一边顺着脸颊往下滚,“我想和大家去更多地方,看更多的东西。我不想被同化,我——我想——” “我想和大家待得更久一点——”她抽泣道。 第13章 “可以的。”夏油学长朝她伸出手。便就是在天内回握他的那一瞬间,一颗子弹穿云破雾,朝她的头颅射来。 天内瞪圆了眼睛,脸骤然变得死白。她大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噼啪”两声响起,是金属砸在水泥地上。 我垂下刀,用刀尖把劈成被两截的子弹拨开。 “看来你长进不少呢!” 表兄靠在不远处的石门上,懒洋洋地对我说。 “你们认识?” 夏油学长扭头看向我。他的眼神让我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我别过头,不敢看他。 “当然,我们身上可是流有相同的血脉。”表兄一步一步走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 夏油学长的声音抖了起来,“外面的——” “啊,你说他们啊。有两个死了,被我杀掉了。”表兄漫不经心地说,“还有两个逃掉了。我懒得追。不过这些你就别操心了,因为你也活不久了。” 趁他们缠斗的时候,我拖过僵在原地,呆若木鸡的天内。看上去她已经被眼前的鲜血,废墟,飞舞的石块,还有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我拽她胳膊的时候,她根本不反抗,像一个机械人一样被我一级一级拉下台阶,朝树根走去。 “为什么?”她颤巍巍地问我。 “这是我的任务。”我说,“放了你是他们的决策,与我无关。” “你们不是朋友吗?” 她激动地说,“你怎么能背叛他们。” “我从未许诺过什么。”我俯视着她,彼时她的双腿已经软掉,整个人瘫坐在台阶上,恐惧地看着我。 “起来。”我命令道。 “能不能别让我去?” 她咬着下唇,泪水鼻涕糊得满脸都是。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不想——被关在下面,一辈子都被关着——我想和大家在一起,上课也好,补习班也好,出去玩,买礼物,冲浪——” “太贪心了。”我叹息道,“你知道,只要在细胞完全死掉之前,都可以完成同化的对吧?” 她的脸映在我的刀锋之上。 曾几何时,我的刀上也映着一张脸。 “我为你感到耻辱。” 栀子的声音在我脑子里炸开。 “一个咒术师应当斩杀咒灵,保护弱小。而您,既不杀咒灵,更不保护您的孩子。天底下还有比您更无能的存在吗?” 她质问我祖父的话尚在耳边回响,假如栀子知道我要杀人—— “你杀掉她,你的父亲,你的朋友,还有世界上其他人,他们都能活下来。”舅舅的话在耳边一遍一遍回响。 “即使无人杀她,她的灵魂也不会存在了。”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在我迟疑的时候,天内忽然暴起,拼尽全力把我朝台阶下推去。趁我身形不稳,她四肢并用,仓皇失措地朝上面跑,边跑边喊:“夏油杰,快来救我!快来救救我!” 她刺耳的嘶喊声在我脑中燃起一团冷火。我三两步跟上,拽住她的麻花辫向后扯,使她不得不仰头抻长脖子。接着我像杀鸡一样,用刀在她的喉咙上用力一割,鲜血立刻喷薄涌出。她捂住脖子,倒在我脚下,大口大口地抽着冷气。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里呼哧呼哧地响着,像坏掉的风箱。 “我给过你机会。” 我说。 她的眼睛黯淡下去,像鱼类一样空洞地看着天空的某处。我抱起她,她的头靠在我胸前,压迫着我的心脏。 我继续朝下面走去,不期然在前方看到浑身血污的禅院甚尔。 “好了,把她交给我。”他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不是要把星浆体交给天元吗?” 我皱起眉。 “都死了,还同化什么?” 他哂笑一声,“喂,快给我,我要拿去领赏金。” “你什么意思?” 我的心里渐渐生起不详的预感。 “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蠢呢?” 他说,“盘星教的悬赏不只是我可以接,那个老头子也可以接。他拿的可不止三十万——真是便宜他了。” “盘星教?” 我愣了一下,“难道盘星教根本不想让天元完成转化?” “唉,他们觉得转化了的神就不干净了。”禅院甚尔说,“不过这不是你要关心的。尸体给我。”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在我脑中引起雷鸣。所以舅舅说的都是谎言吗?如果是谎言,那我又干了什么! 杀死星浆体,完成转化,保护同伴。这是我的任务。 不,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杀死星浆体。 天内的眼中倒映着我的脸。那张脸长着一副冷淡麻木的样子,眉眼嘴角全部向下垮掉,失去了一切可以称之为人的特征。就像人的脖子上顶着猩猩的头那样,给人一种恐怖和恶心的感觉。若我的母亲知道她生出这样一个东西,她一定会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去医院进行人流手术。 我开始发疯一样地朝台阶下面跑去。因为看不清路,我一脚踩空,抱着尸体叽里咕噜滚下去。白色的布条缠绕在树粗壮的枝干上,它们静静地垂下,一如葬礼用的幡帛。我拖着天内的尸体一点点挪过去,却被一根凸起的树根绊倒。 天元的结界不对我们开放。 “哎呀呀,真可怜。”表兄从石阶上一跃而下。 他把我踢到一边,抓起天内的衣服,像拎一只死鸡一样把她提了起来。女孩的脚尖在空中晃来晃去,血滴滴答答在地上聚了一小滩。 第14章 “这个还你。”他似乎想起什么,从兜掏出一个小东西,丢在我手边。 “以后别随意给出去了。”他摆了摆手,“顺便,今天谢谢了。” 母亲的玉佩在地上静静地躺着,倒映着夏天的日影,显得晶莹美丽。我紧紧握住玉佩,把自己蜷缩得很小很小。我的头脑里空空如也,我什么都不要去想,我不要记得我是谁,我因何在此,我要去何处。 我背叛同伴,杀死无辜。 “我为你感到耻辱。” 栀子的声音响彻我的脑海,如钟声阵阵回荡。 第7章 罪过 二零零六年九月,经上级推荐,我被提名为一级咒术师。同年十月,我向校长提交了退学申请。 “我不能留在这里了。” 我说。 “我需要一个好理由。” 校长把我的申请书推回来,“这上面写的应该不是心里话吧?” 我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一时失去了辨识文字的能力。它们从文字变成符号,又从符号变成一颗颗跳舞的蝇头,在眼前聚合,分散,重组,而后像沙子那样散掉了。那天的记忆又像一条冰冷粘滑的蜥蜴爬过来,张嘴啃啮的我的神经。我闭了闭眼睛,想起我背着夏油学长去找硝子治疗。他胸口被禅院甚尔砍出两条长口,从肩膀到腹部,衣料和皮肤都翻卷开。行走中,他呻吟着问天内理子。我默然不语,宛如行尸走肉。等他苏醒,他直奔盘星教总部。大殿中央站着五条悟,半边脸流满鲜血,怀中托着一团白色的,小小的遗骸。周围站了好多人,是盘星教的教众。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仿佛正参加新年的喜宴。我站在阴影里,隐约听到人们雀跃的低语。 “天元大人可以成神了。”他们欢呼着,向神明献出祭品与祝福。 唯一的好消息是,禅院甚尔被五条悟重创,被人救走时生死不明。 “没有别的理由。只是这些。” 我回答道。 校长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知道,虽然我是校长,但很多事情上我的话并不作数。当然,如果你只是单纯想要逃避什么事情,那我并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即使你离开了这里,但事情还在,问题也没有解决。你不会想看到它们堆积在一起的,那会很麻烦,非常麻烦。” “我该怎么做。”我有气无力地问。 “不是我说你该怎么做。”校长指着我的眉心,“重点是你自己要做出什么选择。道理很简单,做出选择,然后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离开校长室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叠任务。我就近找了一个长椅坐下,开始一张一张翻看。第一个是蛛女,二级咒灵,是一周前幼稚园孩童失踪案的真正凶手。第二个,笑面咒灵,通过制造幻象诱惑人从高楼跳下,已经导致七名公司职员身亡。第三个,无头咒灵,在某高中导致三名高三生失踪。第四个,五个,六个……每一页都是一场悲剧,每一个字都散发着腥气。 “禅院同学,你在这里。”灰原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和之前一样活力满满地同我打招呼。 他这种若无所事的态度让我既陌生又恐惧。这一个月以来,我几乎不跟人产生任何的交流,每日清晨起来,凌晨时分回到宿舍。我很少睡觉,也很少吃饭。这样折磨自己的□□,让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安心,似乎这样做就可以弥补一些什么。 “你好久没来上课了。”灰原竟直接坐到我旁边,把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树叶之间的缝隙。 “有些事要做。”我含糊地说。 “感觉你一直都很辛苦的样子。”灰原感叹着说,“除了你,还有夏油学长,五条学长。大家每天都过得好充实。感觉这里只有我无所事事的样子。” “你已经很优秀了。”我把任务单装进书包里,“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先走了。” “我有些事要问你。”灰原突然喊住我,神情严肃。我下意识停下脚步,却迟迟不敢转头看他。 “七海说你要退学,是真的吗?” “跟你没有关系。” “为什么?” “我犯了大错。” 我说,“永远永远无法被弥补的错。” “是星浆体的事吗?”灰原认真地说,“可我不认为是你的错。那个诅咒师那么厉害,你看,就连五条学长都受了那么重的伤。” “不是的。” 我对自己嘶吼道。 我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我问你,你犯过的最严重的过错是什么?” “我想想——”灰原咬着拇指,眉头皱得死紧。过了好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说:“其实,我小时候一直不喜欢我妹妹。她很吵,总害我挨骂。有一次我给她泡奶粉,因为不小心温度太高了,把她嘴给烫伤了,我妈就把我打了一顿。”他包着自己的右颊,强调说:“打得可是很痛的。然后我就想,如果没有妹妹就好了。如果她不在,我就不会被骂,我还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这不是过错。”我说,“你只是想,并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 灰原摇了摇头:“不,从那之后,我就一直讨厌我妹妹。她让我带她去公园。我就直接把她丢在那里,自己去电玩城打游戏了。” “后来呢?” “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安心打游戏的,但是越打越不安,脑子里都是她坐在秋千上等我的样子。后面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灰原耸了耸肩:“那天我简直被吓死了。后面才知道邻居家的阿姨把她给送回家了。” 第15章 “你妹妹原谅你了吗?” 灰原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她每次吵架都要拿这个说事。还威胁我给她带这个,带那个。简直是不可理喻,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是啊,没有办法。”我也笑了,嘴里一阵阵发苦。 或许是因为那些不堪的往事,灰原自觉我们二人已成为挚友。我们恢复了以前的体术训练,按照他的要求,我每次都要使出全力。 “因为我不想成为大家的负累。” 由此训练结束后,他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如果我是禅院同学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打更厉害的咒灵,保护更多人了。” “那你不要成为我,应该成为五条悟。”我盘起腿,“况且,保护他人之前,先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吧。” “是啊,所以我才不让我妹妹当咒术师。”灰原笑嘻嘻地说,“有我保护好她就好了。” 我跟灰原在体育馆门口道别。等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夜幕里,我转身收拾东西,去执行凌晨一点的一场任务。那个任务是在一个废弃购物中心,一个月前,一名青年持刀闯入此地,对人群进行无差别攻击。被砍中者包括两名导购员,一位六十五岁的心脏病患者,以及一位推婴儿车的年轻女性。事件发生后,购物中心很快被警方封锁,却不料在调查期间,两名警官无故身亡。虽然对外宣布是急性心梗,但二人扭曲的五官以及被折成怪异角度的四肢无不说明其曾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s级咒灵,属性未知。” 报告书上这样写道。 咒灵的等级从三级到sss级,级数越高,杀伤力越大。因为情报不足,我一进入领域,就不慎失去了我的右臂。巨大的力量扭曲了空间,也扭断了我的皮肉骨骼。我的手臂像是麻花一样拧成一堆烂肉,被我用从衣摆上撕下的布条固定在上身。疼痛是感受不到的,因为无论是精神还是□□都已经麻木了。为了防止咒灵逃跑,监督在外面设置了一种名为帐的结界,只有在咒灵消失的时候才能解开。咒术师一旦进入,便没有退路,除非它死,除非我亡。 我躲在购物中心的地下车库里,心里苦苦思索制胜的法门。这是只空间系的咒灵,能力是空间扭曲,而且没有限制。在这栋废楼里,只要咒灵想,它可以在任何地方发动攻击。这样以来,我无法靠近它,更别说用带着咒力的刀劈开它的躯体。 一股不详的感觉顺着脊柱慢慢上爬,身体下意识就地翻滚。 轰地一声,我方才倚靠的墙壁碎裂开来,喷出无数碎石和水泥片。一张巨大的白色死面面具嵌在其中,黑洞洞的嘴里发出刺耳的吼声,像是建筑工地里钢筋敲打,电钻穿墙。 “找……到…..你了——”它的眼眶弯起来,显得格外兴奋。 我心里一紧,此前从未听过会讲人类语言的咒灵。难道是进化吗?时间不容我思索,我抓起身旁的石块朝咒灵丢去。第一个碎裂,然后爆裂炸开。接着是第二个石块,仿佛是被一双无形地手攥住两端,拧动,然后碎裂……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所谓空间扭动并不是空间自发的变形,而是通过咒力挤压物体,使其变形。所以,只要能看见它的咒力轨迹,我就可以躲开攻击,从而接近它。 我不假思索地把长刀投出去。此时此刻再拿着它已经没有意义了,只会占用剩余的那只手。趁着咒灵的注意力放在刀上,我飞快拾起三个婴儿拳头大的石子,一边急速冲向咒灵,一边利用石块迫使咒灵沿着我规划的轨迹发动攻击。 距离咒灵还有六米,石块用光了。 “可恶。”我骂了一声,抓下用来固定头发的夹子,猛甩过去。咒灵识破了我的伎俩,对夹子恍若不见。下一刻,我的右腿一麻,然后身子不受控制地开始歪斜。我的速度减缓下来,但是在失去另一条腿之前,绝对不能停下。 三米时,我扯下了脖子上的玉坠。 月光的照射下,玉坠宛如流星,在空中画出一道淡白的弧线。碎开时,点点玉屑如同蝶粉,有如霰雪…… 左腿失去知觉。 我撞进咒灵嘴中,这里是最安全的所在。 阴冷的黑雾包裹上来,涌入我的鼻腔,耳道,喉咙,不断搅动着那些最幽暗,最可怖的回忆。它们仿佛沉重的铁链捆绑住我的肢体,牵引着我不断下坠。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塞壬的歌声,她们告诉我,在深渊的尽头有个无比美丽的世界。那里没有悲痛,没有哀愁,没有孤独。在那里,树木不会枯萎,鸟儿不会停止歌唱,人们只有相聚,没有别离。 那就这样吧。我想。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天内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你才不是为了保护世界。”她冷笑着说,脖子上赫然是一道汩汩流血的伤痕,“你只是嫉妒我。因为有那么多人爱我,保护我。” “我为你感到耻辱。”然后是栀子厌恶的脸,“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我才死的。” “不该把你生下来的。”妈妈说。 体内最后一丝氧气被挤出去,我感到颅骨里渐渐充血,肿胀。压力压迫着眼球,令眼泪不断地从其中涌出。我徒然地张嘴,感到脖颈处的血管突突直跳。 “砰——”“砰——”“砰——” 无数血红色的细线交织在视野里,扭曲翻动,像一条条血色的长虫。 第16章 若这是地狱的景象,那我的心脏为什么还在跳动? 为什么我还能感受到痛苦?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在呼吸? 血的虫朝我飞射过来,我下意识抵挡。 空间开始震颤,从一个碎片掉落开始,这黑色的世界摇晃着,碎裂着,直至崩溃。银色的矛刺入我的眼睛,我看到在如铁的天幕中,一轮盛大的圆月高高悬挂,无比圆满,无比高傲,无比寒冷。 “啊,你竟然还活着。”一个人走来对我说。 护卫队长的头挡住了月亮。他跪下身,像很多年前那样冷漠地注视着我。锋锐的刀尖对准我的心脏,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扎破我的皮肤。 血滴沿着刀锋流下。 我仅余的左手紧紧握住冰冷的刀刃,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起来。即使是这种时刻,我的身体也不愿意放弃。 “为什么?” 我奄奄一息地问 “这是任务。”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同样爬满了那些红色的虫子,令他的面孔像皲裂的火山石,下面滚滚的熔岩隐约而现。我极力想甩清这些幻觉,可已经没有力气了。 冰冷的异物进入胸腔。 最后的时刻,月亮好像变成了冰蓝色,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眼睛。 它动了。 这个念头刚在我脑中升起,黑暗便如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第8章 渡生 二零零七年六月,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洁白的房间。头脑昏昏沉沉,好像睡了一场极不舒服的午觉。虽然醒来,但眼皮还是沉重的,随时都可以坠下去,重新粘合到一起。 “你醒了啊。” 一个人说道,“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偏过头,眨了眨眼。说话人是一个少年,十七八岁年纪,梳丸子头,穿黑衣,眉目细长,脸庞消瘦。浑身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苍老疲惫,似乎走了很远的路,路上脚步不停,从未有片刻休憩。他垂视着我,眼底黑沉沉的,不透光亮。 “好久不见了,学长。”我扯了扯嘴角。他看出我要起身,便伸手撑住我的后背,又从旁边病床上拿过枕头供我倚靠。我想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却发现右边的袖子软软的,像一条死蛇盘在被子上。我摸了摸,肩膀往下,只剩短短的一小截。那日的记忆渐渐浮出脑海,我把左手探进被子,果然,左腿和右腿也只保留了大腿的上半部分。 “那个咒灵留下的咒力残留与反转术式相克,所以…….”夏油学长的脸看起来更加苦涩,“抱歉——” “所以是永久性的是吗?”我摩挲着胳膊,心里有些茫然,有一种按照既定的轨迹前行,却在半途发现道路前方是断崖的感觉。奇异的是,我并不觉得悲伤,甚至觉得果然如此。 “没什么,罪有应得罢了。” 我叹道,“可是至少还活着。” “未来!” 学长的声音忽得严厉起来。 “差一点,你就死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说,我知道。 “是学长救的我?” 我轻声问,“可为什么呢?我这种人……” “那件事没人责怪过你。” 他打断我,“你或许有错,但那不是让你去死的理由。况且,如果要弥补过去,你就得活着。” “是吗?” 我仰头靠回枕头上,不知为什么,感到眼睛酸胀难忍。我一眨不眨地盯着苍白的天花板,努力让声音显得轻快一点:“不过,我现在这个样子,连帮灰原同学练体术都没办法了。” “你说灰原?” 他问。 “怎么了?” 我扭过头,望着他。 学长闭了闭眼睛。等他再睁开时,里面流露出许多名为悲的情绪。单纯将其称为悲伤并不准确,悲痛,悲愤,悲愁,悲凉,更多的是悲悯。像河岸边的人看水里的人挣扎。水里的人挣扎不动,便沉没下去。岸上的人想要救,但太迟,太晚,总之是失了先机。 他动了动嘴,吐出三个轻飘飘的字:“他死了。” 灰原雄死于我苏醒前一个星期。那天他收到任务去拔除一个二级的诅咒。作为准二级咒术师,这样的诅咒虽不容易,但并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可笑的是,提供情报的人邪魔附体把咒灵的等级搞错了,将该是特级的诅咒写成了二级。等发现之时,为时已晚,灰原被诅咒扯成了上下两截,上半截还剩下一根胳膊,下半截全被咒灵吃进了肚子。救援赶到的时候,那只咒灵还举着一条腿大嚼特嚼。 我愣住了,不禁想起灰原每一次在练习场练得大汗淋漓,躺在地上大喊他要变得更强的场景。还有他吃米饭时的样子,很虔诚,很认真,是真的把无味的白米当成珍馐美味。 我不明白,他还没来得及成为特级咒术师,怎么就这么死掉了呢? “如果世界上没有普通人就好了。”夏油学长喃喃地说,“这样就不会再有牺牲。” 我摇了摇头:“与其说是普通人,倒不如说是没有咒灵才好。” “你不懂。”学长悲天悯人地看着我,像佛看一个愚妄的凡人。 “万事万物若想根除,唯有从根源着手。” 他说,“咒灵的根本乃人之恶意,若人类不存,则咒灵不存。” “若无人类,那我们咒术师也将不存。”我说,“倘若有办法能阻止诅咒的产生,就不会有人来做咒术师了。” 第17章 “咒术师并不为保护人类而存在。” 他否认我的观点。 “不,学长。”我凝视着他的双眼:“保护人类才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学长别过脸,目光落在我空荡荡的袖子上。他开口,不再与我争论,而是很莫名地问:“是不是很疼?” 我摸了摸断肢处,那里被一圈圈的绷带缠绕着,隔着袖子有粗糙的感觉。我的手渐渐下滑,接着攥住袖子。终于,我知道脑中莫名的痛感来自于哪里。直到现在,我的大脑还认为我是健全的。不过这痛感太轻微,像是被虫子啮咬,如果不是被提醒,我甚至无法察觉。 我摇了摇头:“只有存在才会让人感到痛苦。” 不知为什么,学长的表情让我感觉心脏被一只手攥住了。他用手捂住眼睛,有水滴从指缝间渗下,打湿了我的被子。我下意识抬手,想拍一拍他的肩膀,可右胳膊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灰原葬礼的那天,一年级只到了我一人。不,准确说,我今年应该算二年级。七海退学了,据说他已经对咒术师这行厌恶透顶。我对此深以为然,毕竟咒术师能做下去,不是大善者,就是大恶者。普通人夹在其中,必定是左右为难。因为既不能救苦救难救世人,也不能毁天毁地毁一切。 那方小小的灰色石碑下堆满了蓝色的花朵。我无知,不知道花名,不知道花语,但想来灰原被这些芬芳的花朵围在中间,他便可以永远停留在春天里,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操纵轮椅离开,外面禅院家的人在等我。在我昏迷期间,五条悟和夏油学长在病房外设了重重禁制,只有值得信赖的医生护士可以入内。待我苏醒后,本家再次派人来与我沟通。与我谈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师日向部笃也。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以这幅样子留在高专,另一个是回去接受他们的方案。”日向部老师严肃地说,“如果你留下,我们会尽一切保障你的生活和安全。我已经跟校长谈好,等你毕业,他会给你安排体术助教的职位。” 所谓方案便是成为禅院家咒灵融合实验的实验对象。通过将咒力波动和属性差不多的人类与咒灵融合,将得到一种全新的存在,即同时具有人类思想和咒灵力量的完美体。他们计划将咒灵的肢体移植到我身上,这样恢复健全的我便可以重新为他们服务。 “老师,您还记得我入学面试时说的话吗?”我捏着袖子。 “怎么不会记得。”老师笑了笑,“那种大话,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我现在还是那么想的。无论我是人类也好,咒灵也罢,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战斗。”我的左手握拳,置于心口,“老师,我禅院未来发誓,我此生为杀灭天下咒灵而活,咒灵一日不灭,我一日不得安息。” “我不干涉你的决定。”老师说,“但倘若你因此丧失人性,我会亲手拔除你。” 临出校门时,夏油学长叫住了我。他身后站着五条悟,他又长高许多,还是白头发与黑墨镜的老搭配,身上那副天下第一,为我独尊的气息更加强烈。 “为什么要回去?”学长问。 “因为这样子太弱了。” 我笑道。 “确实很弱。”五条悟补充道。他凝视着我,似乎洞见一切。 这是夏油学长第一次没附和他。 “留下来吧。” 他蹲下,仰起头,重复道:“留下来吧。” 他的眼神让我有流泪的冲动。但我心里更多的是羞愧与对自身的鄙夷。我深知,我配不上他的同情。 “学长,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将左手覆上他的手背,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 “什么事?” 他问。 “临走前,希望与学长再切磋一次。” 比武场还是老样子,巨大的落地窗,空旷的屋宇,还有蓝色的比武台。夏油学长站一端,夜蛾老师提供的咒骸站另一端。按老师所说,只要我把咒力输送进去,咒骸就会按照我的意念进行动作。本场比赛由五条悟做裁判,他自顾自定下规则,说只要谁先摔倒,谁就算输。输者要答应赢者一个条件。 “怎么还是这样?”我问。 “这样才好玩嘛。上次那个被杰插手,根本不算数。” 他含着棒棒糖,讲话含混不清。 “那如果我赢了,禅院同学就要乖乖留下来。” 夏油学长笑眯眯地说。 所谓体术,各人都有各人的章法。对手不同,应对方法也要随之调整。与五条悟打,我需以稳破快,究其疏漏,攻其不备。而与灰原打,我需以守代攻,见招拆招,让他明白哪些是该做的,哪些是不该做的。至于与夏油学长,我便需以巧破力。他不讲花样,如他本人,每招每式,一拳一掌都有章法,鲜有破绽。 但破绽并不是完全没有。 他以膝盖骨朝咒灵腹部踹去,我操纵咒骸跃起躲过,后以双拳击向他前胸。那一瞬间,他的双目没有看向咒骸,而直直朝我看来。 他的眼睛很寂寞。 我收敛了力道,他却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我输了。” 他索性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笑得坦然。 五条悟怀疑学长有所放水,指出应该再战一场。学长摇头拒绝,朗声问:“所以赢了的人要我做什么事?” 我推着轮椅上前,让他伸出手。那是一只属于少年的手,手指修长,掌心宽厚而洁净。我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粉色糖果,放置在他手上:“我让你凭这两颗糖果起誓,这辈子不要杀人。一旦杀人,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第18章 “对着两块巧克力发誓,算作什么誓言啊。” 他说。 “确实也不是誓言。” 我说,“只是我的心愿而已。” 他合拢了手掌。 “毕竟你赢了。” 他说。 禅院家的咒灵合成实验室位于某医疗集团的地下。手术用了五个小时,术后我整整一个月都呆在一个被四面钢化玻璃围住的房间。不是因为疗养,而是为防止我造成更大规模的破坏。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何模样,因为我看不到外界。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在脑海里同无穷无尽的诅咒纠缠。耳朵里尽是哀嚎,呻吟,嘶吼,我觉得自己要聋掉了,但怎么用头撞墙,用手砸自己的头,那些声音都挥之不去,像一只只手拖我下沉,坠落,直至将我淹没。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的脑海里响起一道极温柔的声音,宛如晴光射下,照入地狱。 “杀。” 那声音回响,而我自无不从,视其为神明赐下的福音。 那段时间我应该杀了不少人,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健康的,生病的,但无一列外都和禅院家有利益冲突。除了杀人,我亦杀咒灵。说是杀,其实叫吞食更准确。饥饿的本能促使我像渴饮琼浆去吸食咒灵流下的黑色粘液,也像歆享盛宴一样去咀嚼由怨气凝聚起来的皮肉。我渐渐地感到快乐,因为人性不再桎梏我。 过了不知多久,我被带到一处山村。声音命令我潜伏着,待一个人来,便杀掉他。村中有一佛堂,我便坐在此处,静待下一个被伏击的对象。 因为饥饿,我攻击了每一个进入此地的人。他们身上的恶意虽不及咒灵浓郁,但聊胜于无。 第一天,是一个老人。她曾经害死过一个婴孩,因为她不是男孩。 第二天,是一个中年人。他喝酒闹事,抓住他妻子的头发,把她磕死在桌角了。 第三天,是一个女人。她生下两个不正常的小孩,因为害怕,便把她们一直关在地窖。 第五天,我闻到一股极香的味道,便顺着味道爬过去。这股香是从一个男性身上散发出来的。我张开嘴,准备和之前一样,咬断他的脖子。 忽然,我听到一声来自遥远地方的呼唤。 “未来。” 他说。他们这样说。 下一刻,我被拥入一怀温暖当中。这温暖太灼人,犹如烈火席卷我的全身。我体内的诅咒承受不了这温度,纷纷尖叫起来,像乌鸦被扒光羽毛丢进沸水之中。它们无法驱动我的身体,就用无穷无尽的痛苦鞭笞着我的灵魂。炸弹被投入雨林,有毒的烟雾升腾成黑色的云,硫酸的雨滴入河流,银色的鱼在水面漂浮。我被绑在十字架上,高台下是一对对空洞的眼睛,似人非人,阴鸷怨毒。下一刻,木柴燃烧,烟雾升腾,荆棘的皇冠掉落下来,被火舌舔成灰烬。 我仰起头,微微睁开眼,看到遥远处的夜空,上面明星安静闪烁。忽有冰凉雪粒落在我面颊上。我在寒夜中禹禹独行,双手冻得失去知觉。记忆中一人为我开门,赠我热茶,分我美食,解我困惑,令我开怀。 我张开嘴,嗓音枯朽沙哑,像发锈的刀擦过岩石。 “快——走!” “快走!” “走!” 第9章 祝福 二零零七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我站立在佛堂中央,与金漆斑驳的佛像遥遥对望。这是一尊观音,垂首伏目,面容静美。除了胸前合十的双手以外,她背后亦有成百上千条手臂延展开来,掌心朝外。每一只手的中央都有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俯视着台下。 啪嗒一声,一滴水砸到菩萨的脸颊上,沿着它的面颊缓缓滑落。 啪嗒。 水滴砸落在我的脸上。 我回过神,第一次看清了这座小小的佛堂。这里仿佛经历过疯狂的杀戮,人和动物的尸体扭曲在一起,因为夏日的高温开始腐烂发臭。地板上,供案上,甚至于菩萨的脸上,都溅满深红发黑的血迹,沾着密密麻麻的苍蝇。 禁锢着我的双臂渐渐收紧,我的耳边传来温柔的询问:“未来,你醒了吗?” 我沉默以对,但他却松开手,后退一步,用无比悲伤的目光凝视着我。我端详着他细长的眉眼和苍白的面容,觉得时间对他格外的残忍。从我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仅仅是过去了两年,他少年的五官就被岁月践踏得支离破碎,让人难以辨认他曾经的模样。 “学长,禅院家要杀你。”我说,“在我失控前,你快走。” 他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即便身处在这间浓缩着死亡、腥臭、烟尘、炎热的佛堂里,即便他眼前是一个面目全非,丑陋如妖鬼的熟人,他还保持着一种优雅的平静。黄昏的光线把他半边脸照得明亮,仿佛有超然佛性,无限慈悲,无限包容。而他的另一半脸隐匿在黑暗里,眼中有难以分辨的,浓稠的情绪。 “你不会失控。” 他告诉我,却并没有当年对天内理子的笃定。比起说服我,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看着他被刀峰割破的衣袖,深可见骨的伤口,还有手臂上蜿蜒流淌的血迹,不由苦笑。我都做了什么,我究竟在做什么?明明我只是想要保护别人,可我却一次又一次事与愿违。恍惚间,我看到旧日的幻影从外面走来。他们面带笑容,安静地站在夏油学长的背后,俯视着我。太迟了,太迟了。从我降生的时刻开始,世界的苦厄就降临了。 第19章 我抬起我的双手。我的手掌已经是深红色的了,人类的鲜血浸透了皮肤,深入骨髓。而我只能任由这些粘稠的红色液体满溢出来,顺着指缝汩汩流下。 “杀!” 那个声音再一次扎透我的耳膜,刺穿我的大脑。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腮部因为过度用力而肌肉酸痛。而我的右手已经脱离控制,狰狞着朝夏油杰探去。他像是什么也没看到,微笑着,安静地伫立在原地不动。自始至终,他都是这样,他们都是这样。 “学长,袚除我,离开高专。高层要孤立五条悟,不会允许他身边强者云集。他们会用尽各种办法杀死你们。”我弯下身,用全身的力气去压制这些由咒灵组成的肢体。我太愚蠢了,竟然妄想自己能够掌控这些丑恶的存在,却根本没想到自己被吞噬的可能。即便我有一颗属于人类的心脏。可在日日夜夜的污染下,我的精神早已和咒灵融为一体了。太蠢了,太蠢了。 “学长,你还在等什么!杀了我!杀了我啊!我不是禅院未来,我不是人类,我是诅咒!”我朝他咆哮着,“你忘了吗,你是咒术师,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杀灭诅咒。” 我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我,紧紧地钳住我的双臂。他说,他带我走。可我知道,我们走不出去。我可以感知到,禅院家已经在村子周围布满咒灵。只要夏油杰活着踏出这个村子,成千上万的咒灵就会扑上去围杀他。对高层来说,他对五条悟的影响太大了。不少人认为,如果夏油杰让五条悟杀人,五条悟会毫不留情地照办。因而,他们给我的命令就是,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杀死夏油杰。 “可以。” 学长说,“你可以杀死我。” 他扶着我,或者是用咒力强迫着我一步一步走出这个破败的佛堂。我们踏进如血的残阳,又被一座小丘的阴影笼罩。说是小丘,其实并不准确。它并不由土壤和植被构成,反而是由一具具人体堆叠而成,四肢彼此缠绕,紧密难分。亡者中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孩子,都张着眼睛,无一用狰狞的五官记录着濒死时刻的痛苦。在小丘的最下面,一个老女人的发髻散了,灰白色的头发盖住了她怀里的东西。她抱着一个冰冷的,安睡的婴儿。婴儿的嘴巴微微张着,有一只苍蝇从里面慢慢爬出来。 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冲垮了我脑海里的声音。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了。但那个死去的婴儿却刺痛了我的双目。黑色的诅咒仿佛泪水一般从我的眼眶里溢出,扭曲地落在焦枯的野草上。我看着夏油杰,看着他眼瞳中禅院未来的倒影。 “对不起,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他平静地说。我问他为什么,他沉默不语,随后带我来到一间屋子。里面坐着两个小女孩,相互搂抱着,紧紧依偎在一起。她们的脸颊肿胀着,眼睛因为收到了暴力的击打而乌黑发青。但即便伤痕累累,即便恐惧颤栗,她们还活着。 “这两个有咒力的孩子刚生下来就被他们关在地下室里,一直到现在。”学长说。 “你们多大了?” 我放轻声音,努力不让自己粗砺沙哑的嗓音吓坏她们。但或许是我的形象太恐怖,孩子们依旧恐惧地看着我。五岁了,夏油杰代替她们回答我。“她们是双胞胎,从出生起就没有分开过。” 他解释道。 “五岁啊。” 我想,五年有多长呢?是五次四季的流转,是一颗树五圈的年轮,是候鸟五次的南飞,是一个孩子从号啕大哭,到牙牙学语,再到自由奔跑。如果可以正常长大的话,她们明年就会成为一年级的小学生,会手拉手一起上学,一起做游戏,一起写作业,会因为看动画片太久被妈妈批评,会因为偷偷喝爸爸的咖啡而整晚睡不着觉。 “大姐姐,你是鬼吗?” 左边的小女孩忽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而后有些想笑。我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但应当与我是人类的时候相差甚远。 “我不是鬼。”我说,“我是——” “大姐姐跟你们是一样的。” 学长松开对我双臂的桎梏,蹲下身,揉了揉小女孩的头。 小女孩干净的双眼让我不胜羞惭。我叹了口气,无奈询问:“学长,这里有镜子吗?”他扭头,了然地冲我笑笑,指着走廊,说厕所在走廊的尽头。我打开灯,对着镜子拨开脸前长长的头发。诅咒不光侵蚀了我的精神,也侵蚀了我的容貌。它们掩盖了我眼中的光亮,又在我的鼻梁和嘴角上刻下僵硬的线条。我的肌肤虽然没有腐烂,但却从内而外散发出森森死气。里面的血肉已经烂掉了,我什么都不剩下,空有这具皮囊。 我回忆着我十五岁半时候的相貌。随着咒力一点点幻化成型,镜子里,十五岁半的禅院未来变得清晰起来,比记忆里的要更加沉静秀美。我把她长长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唯一不妥的是衣服。她身上的囚服已经血迹斑斑,边角处甚至黑得发亮。这时响起敲门声。夏油学长站在外面,手里捧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白裙子。 “学长。我不穿裙子。” 我说,“就这样,就可以了。” “你误会了。这是新的。” 他又把裙子往前递了递。 “随身携带一条裙子,不像学长的作风。” 我笑道。 “有可以用来放东西的咒灵。” 他说。 “特意给我的?” 我问。 学长别过头,看着有些不自在:“本来应该在圣诞节送给你的。现在时候合适,就拿出来了。是当时你们选中的那条。” 第20章 这让我想起了远在京都的两位朋友。我入学以后,东京和京都两所学校举办比赛。期间我受过京都府立高专的两位前辈,庵歌姬和冥冥的指点。她们不在意我的背景,以真诚的态度同我交往。歌姬前辈得知我从未逛过东京的商场后,大为震惊。在临走前,她和冥冥学姐硬生生拖着我、硝子学姐和东京的几位男生去银座逛街。当然,男生只有拎包一个作用。包括硝子学姐在内,她们一致认为我适合穿白色的衣服,甚至每进一家服装店,就把我丢进更衣室,不换完不许离开。最后,当我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走到她们面前时,就连向来不动声色的冥冥学姐都露出了称赞的神色。 “是不是超好看?” 歌姬前辈指着我,询问那帮瘫软在沙发上的男生。五条悟表示马马虎虎,七海和灰原倒是配合地鼓起掌来。至于夏油学长,我记得他当时说的是,很好看。这句话太敷衍,被歌姬前辈狠狠怒骂了一番。我相信,这件裙子确实是好看的。女孩子的眼光不会骗人。镜子里,穿白裙子的少女会让人想起很多美好的事物,而人们把这种联想称为美。 让她们感到美,是我莫大的荣幸。但这只是瞬时的感受,无法成为永恒的存在。我把那条裙子还给了导购员。不买的理由只有一条,我没有再穿一次的机会。当时的我咒力不强大,多依赖咒具对咒灵造成伤害。这样的战斗太激烈,太血腥,裙子只会成为累赘。除了我以外,东京城里还有更多青春的,美丽的女孩适合这条裙子。比起放在我的衣柜里蒙尘,让它在橱窗里静待合适的主人是更负责的选择。 “要过很久才到圣诞节呢。” 我说。 “时光飞逝。” 他说。 我看着他,点头,同样感慨道:“是啊,时光飞逝。” 我穿着白裙子,回到屋子大厅,跪坐在小女孩面前。我问她们,现在看起来好一些了吗?刚才说话的小女孩大着胆子摸了摸我的脸。她说,大姐姐,你的脸好冰。我说,是因为你太温暖了。另一个小女孩问我,你是新娘吗?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想。她说,以前经常有一个大姐姐过来给她们念故事书。故事书里的新娘都穿白裙子。小女孩告诉我,后来那个大姐姐也去给别人做新娘了,就没办法过来给她们念故事了。 “你们喜欢听故事?” “喜欢!” 小女孩们异口同声地说。 “好,等你们出去了,这个大哥哥会给你们讲很多故事。” 我慢慢地说,“你们还可以让他给你们买漂亮的裙子。白裙子不是只有新娘才能穿。只要你们喜欢,就可以穿。” “别什么事都推给我啊。” 夏油学长无奈地说,“说得我像是她们老爸。” 他话音刚落,两个小女孩就一左一右抱住他的小腿,一个脆生生地喊爸爸,另一个不说话,只是仰着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没办法,学长,她们很喜欢你。”我说,“带她们回家吧。” “我们一起走。” 学长说。 “我走了,禅院家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要走,只能让他们以为你们已经被我杀死了。” 我看着学长,说,无论如何,她们要自由。 我走过去,用食指轻轻触碰小女孩们的额头,在她们身上留下我的气息。这是什么?胆子大一些的问我。我说,这是祝福。这道气息会伴随她们终身。比我弱小的诅咒将在靠近她们的时候灰飞烟灭,比我强大的诅咒将无视她们的存在。她们会平安长大,成为健康明亮的大人,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学长,作为违背誓言的代价,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保护好她们,别让她们做咒术师。” 我说。 “她们都有很好的天赋。” 学长说,“不做咒术师,可惜了。” “那就等她们长大了,自己选择吧。” 我说。 我打开门,腥热的风呼呼吹动我的裙摆,柔软的布料仿佛蝴蝶的翅膀一样飘飘欲飞。彼时天幕已暗,四野无人。屏息静听,只有布料相互摩擦发出的窸窣声。方圆几公里,竟然没有一丝鸟鸣虫唱。回过头,是学长牵着小女孩们的手。他哀伤的眼睛望着我,嘴唇蠕动。他问我,我要去哪里,做什么。我凝视着村落尽头的群山,那里,死的霞如天穹被割裂的伤口,鲜血凝成的浓云正不安地聚散着。 “他们来了。” 我说。 第10章 驯化一 二零零七年八月,特级咒术士夏油杰在任务过程中不幸遭特殊咒灵袭击,下落不明。同时,事发地共有遇害者一百一十二名,失踪者两名。事发后,咒术高层立刻派遣支援队伍,对周边区域进行封锁,并以七十余人受伤的代价成功拔除金属性sss级咒灵“妖刀”。 他们把我装进一个特殊加工过的桃木笼里,用伏魔绳捆住我的四肢,通过集装箱把我运回本家。重见光明时,我正身处一个由四面水泥墙壁包围的房间。正对我的那面墙壁上有一方透气的窗,上面安着铁栅栏。有一些灰色的光透进来,黏黏糊糊在地上漫成一滩苍白。墙上用红色的颜料涂满符咒,并固定着粗大的灰白色绳结。我身下是一个冰冷的铁凳子,手脚都被铁镣固定住。 保卫队队长站在我几步开外,抱臂,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很奇怪。”他说,“之前从没有实验对象解除过咒灵化。” 第21章 “要我变回去吗?”我冷笑一声。 保卫队长面无表情地说:“在你回答出咒术师夏油杰的下落之前,我们需要你保持清醒。” “灰原的死也是你们造成的,是吗?”我问。 “意外而已。”对方淡淡地说,“他的能力还不够对本家造成威胁。” “意外?”我低低地笑起来,“怎么可能是意外?一个成长中的咒术师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却只说情报错误,简直是可笑。” 保卫队长对这番话置若罔闻,他走到我面前蹲下,以机器人一般冰冷机械的语调问:“最后一次,咒术师夏油杰和那两个女孩在哪里?” “你过来,我告诉你。”我眯起眼睛,轻声说。 两秒之后,房间里响起了一声闷哼,还有令人牙酸的骨碎声。我的头被他打偏,上下牙间尚挂着半截晃晃悠悠的耳皮。他捂住右耳,血不断从指缝里流出,迅速将他白色的手套浸成红色。但即便如此,保卫队长的神情却十分平静。他平静地看着我,又平静地对我说:“你不该这么做。” 他离开屋子后,我呸地将那块东西和牙齿的碎块吐了出来。我用舌头抵住那块汩汩冒血的地方,打定主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再开口,能拖延一段时间就拖延一段时间。 他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几分钟后,入口出再次传来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保卫队长再次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矮小,医生打扮的中年人。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那犹如不毛之地的头顶竟如灯泡一般明亮,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他有一个巨大而凸起的鼻子,仿佛小山一样在他干瘦的脸色耸立起来。在那鼻梁之上,一副小而圆的墨镜完完整整地挡住了他的眼睛,不透出一点目光。 “那这里就交给教授您了。” 保卫队长向这个人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弯躬,踩着靴子,铿锵地离开了审讯室。 等脚步声安静下来,中年人才转身面对我。他慢慢地咧开嘴,露出几乎所有暗黄斑驳的牙齿。 “啊啊,这就是未来小姐吧。”他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美感,仿佛温泉一样浸泡着听者的耳朵。假如不知道他的面貌,想必不少人会以为讲话者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请容在下自我介绍一下。鄙姓中村,是一名刑讯专家。” 他指着我对面的椅子,彬彬有礼地问我,“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 我不说话,冷眼看着他掀起衣服下摆,自顾自地坐下。 “看样子,未来小姐并不想跟我说话。” 中村说。 “不过,您还是说些什么吧。被您这样为难,我很不好办的。” “您真的决定什么都不说了吗?” “唉,不得不说,您这样的做法真是糟糕透顶。我不明白,像您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未来小姐,请您相信,我绝对没有恶意。您只要把您知道的告诉我,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了。您也不想在这个老鼠窝待一辈子吧?” 我静静地看着他。 “未来小姐,你很不乖。” 见我不配合,刑罚专家的语气阴沉起来,显得那张脸更加怪诞而可怖了。 与此同时,他的嘴越裂越大,好像要把那张脸活生生分成两半似的。他将右腿搭在左腿上,慢慢地将两只手按在了下腹的位置。过了一会儿,他再一次开口:“未来小姐,听说你喜欢读莎士比亚。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其中一章《驯悍记》。啊,你不知道也没有关系。毕竟这只是他作品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篇。但我个人觉得,这是他最精彩的作品。因为他说明了一个事实。人的意志是脆弱的。你以为自己很坚强,但这只是你以为的。只要稍稍改变一下环境,再凶恶的猛犬都能变成乖顺的宠物狗。” “我虽然勉强得了刑罚专家这样华而不实的头衔,但我本人却非常不喜欢那些物理的手段。想必你也这么认为吧。折磨一个人的□□是最低级的做法,而我也不忍心破坏你美丽的身体。既然你不反对,那我就自作主张了。”他说着,缓缓取下了墨镜。 闭眼!闭眼!闭眼! 我的大脑不断地发出警示,可一只无形的手却按着我的头颅,强迫我瞪大双目,去直视那对如黑夜里车灯一般的眼睛。 眉心一阵刺痛,好像有一条长长的虫子钻进了我的颅骨,在额叶的每一个褶皱里慢慢游走。我忽然觉得疲惫和困倦起来,而耳边也有一个人不断重复道:“睡去吧。睡去吧……”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就是不幸本身。据说我出生后,母亲曾对医生说过:“这么丑陋的东西,一定不是我的孩子。” 或许是因为母亲对我的厌恶之情太过强烈,在我又一次尿在她手上的时候,她对我说:“啊,我不应该生下你的。” 她就这样把我和被尿浸湿的尿布丢在一起,洗干净手,永远地离开了我和我的父亲。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娶了新的妻子。我记不太清她的面容,但她面对我的时候,总是沉默而冷淡的。而父亲因为工作忙碌,总是很晚才回家。每次我去给他开门的时候,他就会露出一副,咦,你怎么还在这里的神情。每次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你妈妈呢?” 而他也不等我回话,就说:“快去睡觉,不要给你妈妈添麻烦。” 我想说,我没有添麻烦,但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厨房。冰箱门开了又关,客厅里传来了综艺节目里主持人夸张的大笑。 第22章 又过了一段时间,新妈妈怀孕了。她的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步伐也日益地沉重了。我时常能听到她在客厅唱歌的声音。那个歌声温柔而动人,仿佛和暖的春风。可只要她一发现我站在门口,这歌声便戛然而止。我听到她对父亲说:“这孩子怪让我害怕的。”父亲说:“啊,这不是什么大事。我让她没事不要总缠着你。” 在次年的四月,樱花盛放的季节,我的妹妹出生了。她是个顶漂亮的孩子,像小小的瓷娃娃。爸爸推着婴儿车走在公园里,总能引得路人频频回首。“好可爱的孩子。”人们这么评价道。 如果可爱的孩子能得到爱的话,那我一定与可爱没有半分关系。我站在妹妹的摇篮旁边,这样想到。可能是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妹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吓了一跳,可还没想到怎么安慰她,就被妈妈一下子推到了地上。她抱起妹妹离开了屋子,重重地摔上了门。父亲得知这件事情后,用很长的三角尺狠狠打了我一顿。一边打,他一边说:“蠢东西,不要脸。蠢东西,不要脸……” 因为这件事的缘故,我更加小心了。但无论我怎么做,爸爸妈妈都不会满意。“哎呀,怎么会这么笨?” 这句话贯穿了我的日常。我每次说对不起的时候,他们就说,这还不是因为你太笨。后来舅舅找到我的时候,父亲很自然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那就拜托你了。”他把我推过去,对我说:“在舅舅家聪明点。” 舅舅牵过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他蹲下身,交给了我个粉红色的小球。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巧克力。生平第一次,我吃到这么甜美的东西。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它太过于甜了,甜得有些不真实。 “跟我走吧。”舅舅说。 “去哪儿?” 我问他。 “去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他如是回答我。 舅舅把我领到了一个很大的宅院。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孩子。我们都穿着白色的制服,腰佩长长的竹刀,每日随先生学习识字与刀法。我们被鼓励拿着竹刀厮打。如果在打斗中落得下风,先生就会把输了的孩子推到众人面前,先是殴打羞辱他一番,再让赢了的孩子一刀扎破他的肚皮。我输了一次。但舅舅维护了我。他把我领到一个房间,让我跪在地上。他问我,我知错了吗?我说,对不起舅舅,我错了。他每问一次,都要挥动一次鞭子,重重地抽打在我的脊背上。 “知错了吗?” 他问。 “对不起,舅舅,我错了。” 我因为疼痛而哭泣了起来。 “啪——” 鞭子落下。 “知错了吗?” 他又问。 “我错了,我错了。” “啪!” “我错了。” “啪!” 等到我的后背被汗水和血水浸透了,舅舅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他单膝跪在我面前,扶住我的肩膀,以无奈的语气对我说:“未来,不要怪舅舅。舅舅这是为你好。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心意。” 他的话语让我羞愧难当。是啊,我怎么能这么不知感恩呢?明明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对我好的人就是舅舅了。我用颤抖的手剥开了他给我的巧克力。圆球形状的糖果因为我的体温已经有些微的融化,像泥浆一般粘在我的手指上。我伸出舌头,舔去指腹上的巧克力渍,眼泪却忍不住流淌下来。奇怪,明明这么甜,我为什么还会哭泣呢? 为了不让舅舅失望。我在训练营里更加努力了。我打败了每一个孩子,然后用刀刺死了他们。直到最后,训练营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期待着舅舅的奖励,可他却说:“太慢了,蠢东西。” 我想,我又让他失望了。 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家和五条家联姻。我的婚约者五条悟比我大一岁,在东京咒术高专就读。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会喜欢我。校长将我引荐给同期时,我听到他跟他旁边一个黑头发的男生说:“那帮老头是瞎了。什么东西都往这边送。” 黑头发的男生冰冷地看着我,微笑着说:“悟,不要这么说一个弱者。” 舅舅命令我监视五条悟。我不能辜负舅舅的信任,哪怕我不想靠近五条悟一点点,我也必须完成任务。可只要我一走入他的视线,他高傲而侮蔑的眼神便像钢锥一样扎进我的心灵。他并不无视我的存在。相反,他每次一见到我就以熟稔的语气对我说:“啊,你又来了。我想吃喜久福,你去给我买吧。” 我每次都照做,每次我将买好的点心递给他的时候,他就当着我的面把食物丢进垃圾桶。 “你买的不是我要的那个。”这个时候,他就仿佛拍小狗一样轻拍我的头顶,温柔地对我说:“我说的是原味的喜久福,不是草莓味的。笨——蛋——” 一开始的时候,我被这样的反应弄得愤怒不已。可后来,我也迷惑了。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吗?如果我没做错,他为什么要喊我笨蛋呢?可能我真的是个笨蛋,连买点心这样小的事情都做不好。 新年的时候,蛋糕店的商家都关门了。这个时候,他跟我讲,他想吃银座某家蛋糕店的苹果蛋糕。 “帮婚约者做这种小事是应该的吧?” 他笑眯眯地对我说,“这种连傻子都能办到的事情,你做不到吗?” 外面下着冷雪。蛋糕店的门关得死死的。我不甘心,又去了附近的几家,最后只在尚且开门的便利店找到了一块小小的芝士蛋糕。高专建在半山位置,出租车只能停在山脚。我提着袋子,走过长长的石阶,冻的通红的右手已经僵硬而麻木。校园里空空荡荡的,大家都在宿舍里,庆祝新年的到来。我走到五条悟的宿舍门前,却听到里面传来快乐的笑声。 第23章 “不会吧,你不会真的让她去银座了吧?” 这是黑头发少年夏油杰的声音。 “我说让她去,她就去了。” 五条悟哈哈笑着,“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想不到,弱小的人连脑子都不好使。” 夏油杰感慨道。 “无脑人。” 和他们同期的硝子学姐这样说道。 他们的笑声像锤子一样,一下又一下砸在我的心上。我觉得心脏的地方冷透透的,好像冬日的飞雪也浸入了我的胸膛。我把那块小小的芝士蛋糕带回了宿舍,一点一点地将它吃完。好冷,好酸。我想,怪不得没人喜欢吃芝士味的蛋糕。 第二天,我趁着清晨离开了高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单纯地不想再在学校待下去。我坐上进城的电车,在随便某个站下去,仿佛一条游魂在街上飘荡。天空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令半点光也透不下来。商店的大门紧紧锁住,令那乌沉沉的玻璃显得格外清冷。 图书馆的开着。我踏入其中,顿时被暖气包围。书架上赫然摆放着一本《哈姆雷特》。鬼使神差地,我的手碰到了那本书。可还没来得及把它从书架上拿下来,我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个穿着黑色羊绒大衣的男士牵着一个穿红羽绒服的小女孩走了进来。我的目光从小女孩瓷娃娃一样的脸挪到那个男士的脸上。他戴着一副圆框的眼镜,相貌清俊而儒雅。他慈爱地看着小女孩,问她想要借什么书。 “那个——”我走过去,踌躇地看着阔别多年的父亲。 他茫然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与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您好,您有什么事情吗?” 我一下子闭上了嘴,只是木木呆呆地看着他。 见我不说话,他冲着我尴尬地笑了笑,带着小女孩快步地走进了阅览室。 “爸爸,你认识那个姐姐吗?” 小女孩脆生生地问他。 “啊,那个姐姐大概是认错人了。” 他答道。 我没有认错人。我想说。 可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第11章 驯化二 高专第二年,一个叫天内理子的新生来到了学校。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梳着两个俏皮的麻花辫,和谁都能聊得很好,对谁都很热情。就连我,她遇到了也会打招呼。 她的态度让我受宠若惊。毕竟在这所学校,她是唯一一个愿意与无脑人打招呼的人。是的,新年后,无脑人就成了我的新名字。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的同学灰原就会和七海说:“你看,无脑人又来了。” 这样的说法让我无比难受,甚至连专心听课也做不到了。当老师走进教室,我就会盯着钟表上的指针,盼望着它们赶紧到达终点。 下课后,我低着头,极力地避免与其他人对视或者见面。可往往事与愿违。在操场上,迎面走来了夏油杰和理子。夏油杰笑着跟我打了一声招呼:“哟,无脑人,今天不去买蛋糕啊?” “无脑人?” 他旁边的理子很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叫她啊?” “因为她笨的没有脑子。” 夏油杰言简意赅地说,“连个草莓蛋糕都能买成芝士蛋糕。这么明显的错误,连傻子都不会犯吧。” 我抬起头,他怎么知道我那天拿回来的是芝士蛋糕?明明那个蛋糕已经被我吃掉,蛋糕盒子也丢进了垃圾桶。可他戏谑的的眼神却让我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就算我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呢?我只能支支吾吾地,从嘴里发出模糊的语调,狼狈而惭愧地盯着地面。 “错误谁都会犯嘛。下次不要再弄错就好了。” 理子拉过我的手,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张了张嘴,脑子里忽然空白一片。明明是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我却回答不出来呢?我越想越急,可无论怎么搜索挤压自己的大脑,都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呼唤过我的名字。我是笨蛋,是蠢货,是没用的东西。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哀恳地看着他们,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你看,她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果然是无脑人。” 夏油杰哧哧地笑了起来。 “那好吧。”理子遗憾地叹了口气,抱歉地看着我,“那我就只能叫你无脑人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郑重道歉。”我说。 “那我叫你无脑人可以吗?”理子冲我露出了微笑。 她温暖的笑容让我有了一瞬的恍惚。好久没人对我这么笑了,我想。 “可以的。”我说,“真是太感谢你了。” 就这样,理子和无脑人我成了朋友。有的时候,她下了课会来找我,跟我分享零食和笑话。起初我是不敢相信的,但她热情和真挚的表情让我渐渐放下了心防。可每次我遇到她跟五条悟等人走在一起,她就对我的招呼视而不见,好像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在听他们的谈话。或许她是真的没注意到我,我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理子被所有人爱着,理所应当地被所有人维护。在理子和我告别后,夏油杰找上了我。 “请你离理子远一点。”他笑眯眯地说,“你会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的。” “我没有……”我小声说。 “啊啊,真的是大言不惭呢。” 他倏地弯下腰,黑沉沉的双眼像猎豹盯住猎物那样盯着我,“无脑人,你要有自知之明。你是什么东西,我们都很清楚。你嫉妒理子,所以给她灌输不好的思想。是你跟她说我和悟的坏话的,是不是?” 第24章 我说,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对理子讲过。 “不要脸的蠢东西。”夏油杰眯起眼,鄙夷地说。 这话仿佛雷击一般将我定在了原地。“不要挡路。” 他一把将我推到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那天后,我不敢再跟理子讲话。可理子却偏偏找到了我。她拉着我的手,将我引到了学校的天台。午休的时候,我们总是在这里讲悄悄话。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她问。 我摇头。 “可你都不愿意跟我讲话了。” 她说。 “对不起,是我不对。” 我别过头,“但是你不要来找我了。我只会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 “什么不好的影响?” 她歪着头,轻快地问,“是关于五条学长和夏油学长的坏话吗?” “你知道?”我猛地抬起头。 “知道哟。因为那些话是我说的。”她朝我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可她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无脑人,你还真的是无脑人。” 她说,“真是的,怎么会有这么愚蠢又这么让人恶心的东西。你知道吗,每次我跟你讲话,我都恶心得想吐。话永远说不清楚,永远在道歉,甚至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只会把事情搞砸,给别人添麻烦。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为什么?” 我语无伦次地问她,“可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朋友?” 她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大笑。她笑得太开心,甚至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啊啊,就是因为你这么好玩,我才这么说的呀。” 她凑近我,鼻尖甚至贴到了我的鼻尖。 “喂,是不是感到很绝望,是不是想杀了我?” 她直起腰,笑嘻嘻地问我。 我仰起头,被她的阴影彻底地笼罩起来。她站在高高的石台上,背后的天穹深蓝如海,白色的云朵犹如实质,好像轻轻一跃,便可如鸟儿在上面飞翔。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竟觉得她青春而可爱的面容变得丑恶起来。可即便她这样对待我,我也不想杀死她。我说不出理由,只是觉得,无论她怎么样对待我,只要她能活着,能活着就好了。 “记住,禅院未来,是你杀死了我。”天内理子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你永生永世不能忘记,是你,无视了我的恳求。在我能逃跑的时候,隔断了我的喉咙。” 她的声音和另一个声音重合了。 “禅院未来,你是一个罪人。” 天内理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下一刻,她展开双臂,向后仰去。过了几秒钟,我听到一道沉闷的响声。世界安静下来,只有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吹着。我趴在石台上,徒然地伸出手。可天内离我太远,远到我根本够不到她。她四肢展开,呈大字型躺在地上。她的麻花辫散开了,下面有一小滩血慢慢铺了开来。 我麻木地站在原地,看着同学们纷纷从教室和操场跑了过来。夏油杰、五条悟、灰原、七海、硝子,他们围在理子的身边,仰起头,深深地凝视着我。渐渐地,他们的面孔像蜡一样融化了,渐渐地变成同一张脸。那张脸我无比陌生又无比熟悉。可我始终想不起来,那张脸背后的名字。它们仰望着我,有黑色的烟雾从它们的口鼻处涌出,像黑色的长蛇,扭动着朝我扑来。 跑! 我砰地撞开天台的门,蹬蹬蹬往楼下冲去。那黑色的雾气在我身后紧追不舍奔涌而来。不能被追上不能被追上不能被追上。慌张之中,我冲入走廊。我拼命地去拍每一扇门,但是每一个都无人应答,无人应答!来不及了,它们要追上我了。救命,谁来救救我。无论谁也好,来救救我吧。 忽然,我听到一个温暖的呼唤。 “到舅舅这里。” 舅舅提着一盏灯站在走廊的尽头。他微笑着朝我伸出手:“不要害怕,到我这里。” 我朝前挪动了一步。 忽然,一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脚踝。我低下头,天内理子死不瞑目的眼茫然地望着我。那日的阳光还倒影在她的眼底。尸体张开嘴,用漏风一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对我讲。 “记住,禅院未来,是你杀死了我。” 我的另一只脚踝被抓住了。栀子躺在理子的旁边,肚子上还插着一把长刀。她的尸体以嘶哑的声音说道:“记住,禅院未来,是你杀死了我。” 一只又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按住我的肩膀,环抱我的腰部,捂住我的口鼻,蒙上我的双眼。它们拖拽着我,一点一点把我拖进了黑暗。死者的亡灵砸开我的颅骨,将那些虚假的回忆大口大口地吞吃干净。可那些痛苦与寂寞、悲伤与厌恶,却深深地刻进了我的真实。不,毋宁说,它们与我就是诞生于这真实。 在黑暗的深处,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提着不断滴血的刀,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 “禅院未来,你永不能忘记。” 她说着,将刀递给了我,然后我们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永不分离。从此,禅院未来即是我,我即是禅院未来。我是她人生的反面,是她最厌恶,最憎恨的存在。她之痛苦将成为我之享受,她之悲伤将成为我之欢乐,她之绝望将成为我之欲望。但我们将共享我们的罪。 我执起刀,刺破眼前的黑暗。在刑罚专家刺耳的嚎叫声中,我睁开了双眼。对面,那个人佝偻着腰,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那样蜷缩成一团。他的手紧紧捂住眼睛,不断地有血从其中流出。 第25章 “我看不见了,救命,谁来帮帮我?好痛,好痛苦。” 他哭叫着。 杀吧。杀吧。我体内的诅咒歌唱起来。我的眼前又飞来血的虫,它们爬上刑罚专家的脸,像碎玻璃在上面划出道道伤口。 我用左手的铁镣砸断我的右手,砸得腕骨和手掌分离。接着我又用复原的手从胸腔抽出肋骨。黑色的咒力包裹上去,将它变成一柄长刀。我用长刀斩断剩余的束缚,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救救我。” 他恳求道。 “您的做法确实高明。” 我说,“只可惜,我并不无辜。” 我越过他,走了出去。门外站着保安队长。他并不恐惧,而是冷静地朝对讲机说:“告诉家主,妖刀已成。” 下一秒,他抽刀朝我刺来:“你不能走。” 我垂下眼,身子一偏,使他扑空。我踩住他的胸膛,就像十年前祖父教我那样。 “为什么?” 刀锋落下前,我问他。 “如果不奉命行事,我的家族将永无光明。” 栀子的弟弟说,“我必须忠诚。” 他没有反抗,任由我刺穿他的心脏。 舅舅端坐在家主堂的正中。我踏着门人的尸体和鲜血走进去,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竹席上。他以赞叹的目光打量着我,以炫耀的口吻对身边一个长着四只眼睛的怪物炫耀道:“天元大人请看,即使没有六眼,我们也能制造出这个世界上的最强战力。” “铸刀容易收刀难,家主要当心才是。”怪物微笑着说。 “我们血脉相连,有此保证,我安全无虞。”舅舅自信地说,摇动手里的铃铛。 “过来。”脑海里再度响起神音。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骨刀服帖垂在身侧。 “杀掉他。”神音吩咐道。 “杀掉他。”我的目光从天元身上挪下,落在舅舅的脖颈上。那上面爬满了血的虫。 那颗不可一世的头掉了下来,在地上叽里咕噜滚了几圈,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微笑。我踢开他的身子,盘腿坐在天元对面。 “要喝茶吗?”天元问我。 “这一切是你操控?”我问。 “不,不是我。”天元把茶碗推到我面前,“我的能力还不足以做到这些。我只是顺势而为,顺便达成我的目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 “构建一个完美的新世界。” 他笑了两声,身形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一声炸雷响起,雨水像成千上万的长矛射向地面。一时风号云倒,天河倒灌。身后脚步声传来,我扭过头,看禅院家的门生已经将我团团围住。其中,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眼睛里透着兴奋,怨毒,还有大仇得报的欣喜。 “妖刀,还不快速速听命。”他叫到,声音和小时候一样尖利。 “这个世界上不该存在禅院家这样的家族。更不应该有咒术师这样的存在。”我想着,将骨刀横在膝盖上,双手合十。 “领域展开。”我垂下双眸,无喜无悲,“冥刀铁烨焰。” 黑色的冷火从刀锋处漫然喷出,霎时席卷了整个屋宇。木制的梁柱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被火舌舔得断裂,倾倒,崩塌下去。铁的青光在空气里穿梭,割开与温热的皮肤。我赤足踏着火海前行,脚腕上的铁链哗哗作响。我经过残肢与断臂,将哀嚎与怒吼抛在身后。 雨水愈大,火苗愈盛,吾心愈静。 “我们去哪?” 我体内的怨灵纷纷发问。 我望着远方,遵从我的本能: “回家。” 第12章 死生一 二零零七年十月,我结识了雾岛美月。 她父亲离家出走后,她便跟她的母亲搬到我童年时居住的公寓楼中。那栋楼维持着故旧的风貌,白色的栏杆上满是棕黑色的锈迹,像脓疮痊愈后的疤痕。我在一个雨夜回到这里,很不幸被门上贴满的符咒阻隔在外。这一看就是禅院家的手笔,但这种行为让我倍感疑惑。这些符咒已经有些年份了,难道他们早料到我会回到这间屋子? 雾岛美月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家住在隔壁,而走廊只容一人通过。 “让开。” 她穿高中生制服,染着很假的黄头发,涂着亮粉色的眼皮,肉嘟嘟的嘴唇很不高兴地朝下撇着。 我们对峙了一会儿,她骂了一句脏话,跺着脚大步走过来。 她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我的身体,就像穿过投影仪的光那么简单。预料之中,她的脸惊惧而苍白,开始慌忙地掏钥匙开门。不过要知道,当一个人越想办什么事情的时候,事情往往很难办成。她没能找到钥匙,只能哭叫着去拍门。门里自然是无人响应。 “我可以帮你开门。”我指着封条,“不过你要帮我把这些揭下来。” 开门的时候散落了一地账单。旧屋里漆黑一片,开关早就成了无用品。我看到雨伞横倒在地上,花瓶的碎片和干花的叶片散落四方。水池里的真菌蓬勃生长,蜘蛛四散奔逃,到处是苍蝇的死尸…… 我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个同样下雨的夜晚。我跟随在名叫明雅的女人身后,看她在水池旁忙碌。她应该是接到了电话,慌乱中打落了碗碟。电话里的事情让她惶恐不安,她冲出门,撞翻了花瓶,连雨伞也顾不上拿。 餐桌上放着超市的袋子。她大概是准备做一顿大餐。 第26章 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张开满樱花的照片上。她抱着一个鹅黄色衣服的女童,白色的碎花裙摆被故去的春风扬起,笑容清澈动人。 我仿佛一个毫无艺术修养的人盯着蒙娜丽莎的画像。不,并不准确,应该说我正站在博物馆的玻璃前欣赏鲸鱼的骨骼。过去于我只是过去,无法理解,无法感知。我如今是什么东西,我自己也并无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是人类了。 不是人类的好处在于我不用为衣食而奔波。由于无处可去,我只能徘徊在这个公寓楼周围,百无聊赖地观察这里的人们。这里住着的有三类人。穷人,老人,还有死人。一个老太婆在她屋子里死去了,她卷毛的小狗安静地趴在她身侧。 晚上九点多时候,雾岛会回到家中。她之前,总有一两个男人走入这间屋子。他们一般会在雾岛之前离开,但也有不凑巧的时候,他们狭路相逢。那个穿红色冲锋衣的男人摸了一把雾岛的脸,雾岛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于是我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肩膀。下一秒,他就嗷嗷乱叫,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去了。 “多管闲事!”雾岛狠狠瞪了我一眼,进屋啪地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黄昏时分,雾岛出现在顶楼的天台,手里拿了两罐汽水和一包薯片。她左右转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喂,幽灵,你在吗?”她对着脏兮兮的墙角大喊。 “在这里。”我招了招手。她眼睛一亮,也跑过来坐在墙台上。盘腿坐好后,她对着手指哈了一口气,啪地把薯片的袋子扯开了。 “能吃吗?”她问。 我捏出来几片,在嘴里咯吱咯吱嚼起来。干干的,和石头片一样。 “我喜欢烤鱿鱼味的。”我说。 “啊,那还真不好意思啊。”她瞥了我一眼,也拿出薯片大嚼特嚼起来。 沉默之中,落日的金红渐渐渗入到湖蓝的天幕中,晕染出一片梦幻般的粉紫色。远方大楼的灯渐次亮起,隐约可听到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的阵阵鸣笛。城市是比热带雨林还要神秘和危险的地方。这里不是没有天敌的乐土,反而充满着掠夺,饥荒,疾病,绝望,死亡…… “啪。”雾岛开了汽水罐,递给我。 “你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她问。 “跟活着一样痛苦。”我看着她棕色的眼睛,好奇在她眼里,我是什么样子。我没有维持禅院未来的幻影,现在大概就像电影里的贞子。长长的头发垂在眼前,有惨绿色的脸和血红的眼睛。咒灵不会好看,都是怎么恶心怎么长的。 “那你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我思考着,感觉这个问题难以回答。理论上,我并没有死。可被如此多的诅咒侵蚀着,我的身体和灵魂也跟以前大不一样。既然我不再具有人类的属性,那说我死去也不失准确。 “看你的样子,你死的应该挺惨的。”她打量着我染血的裙子,啧啧摇头。 “天罚。”我的声音淹没在猎猎秋风里。 此后她便经常来天台找我,好的坏的,大事小事,像是把我当成了垃圾桶。她原本也是小康之家的小孩,母亲是家庭主妇,父亲是一名推销员。在她五岁的时候,父亲失去了工作。失去信念和动力的沮丧让他终日酗酒,无缘无故就会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他的结局并不像电视剧中那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离家出走,而是在一个雨后的夜晚踩空楼梯,后脑勺磕在了台沿上。 “不算是件坏事。”雾岛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嘴里喷出成团的烟雾。她跟学校里的不良学会了抽烟,虽然一开始很呛人,但掌握要领后就快乐了。 “我死前一定要全世界最好的烟都抽一遍。”她说。 据雾岛说,那个男人死掉后,她的母亲便只能出去找工作。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除了家务劳动没有一技之长,只能打一些零工维生。她也不是没再试图展开一段婚姻,但女儿的存在成为了不可忽视的障碍。随着女儿的成长,开支越来越大,更何况再加上先前的负债。如此一来,从事风俗业成为了可想而知的结局。 “今天有好几个人,不会这么快完事儿。”雾岛点亮了折叠桌上的小灯。她说,比起在家里,还是在这里待着更清净一点。真正的理由如何,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我不排斥她的到访。那些隐藏在妆容和无所谓之下的焦虑,抑郁,痛苦,恐惧,对我而言都是绝美的佳肴。 有的时候,我体内的诅咒会议论纷纷,为什么不干脆吃掉雾岛呢?如果把她吃掉了,我们都会获得幸福吧?对我们来说,一个人临死前的绝望是最好的养料。越是痛苦的人,越能吸引咒灵。 在雾岛生日的时候,她许下一个愿望。 “我要考上t大。”她说,“无论如何都要考上。” 我们开始计算她考上t大需要的一切开支。很明显,按照每年54万日元的标准,雾岛的存款远远不够。 “就是一天打二十四小时零工都不够啊。”她感慨道。 “为什么一定要上t大?”我问。 “我啊,要成为有钱人,有钱就可以买更多烟了。” 她见我不说话,嘿嘿一笑:“骗你的。” “我不想再在这里待着了,也不想以后过着我妈那样的日子。这栋楼我每待一秒就觉得自己要死掉了。我跟我自己说,我必须得离开这里。否则我不光现在是别人眼里的一摊烂泥,以后也是。别人看到我,都指着我说,嘿,她身上有股男人的臭味。” 第27章 “如果出生在有钱人家就好了。”她张开手指,握住天上的月亮,像攥住了一枚硬币。 雾岛的赚钱方法是去当家教兼职,不过所得扣除掉往返的路费后,就寥寥无几了。在快餐店的工作也并非一帆风顺,动不动就要挨经理和顾客的责骂,是一个浪费时间的苦力活。 “哇,你知道老师怎么跟我说的。他说再这么下去,不光我挣不到学费,就连旁边的公立大学都上不了了。”雾岛把汽水罐狠狠摔在地上,“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已经拼命学习了。” 我也苦苦思索,上哪里去找快速赚钱的办法呢?我在禅院家的日子虽然辛苦,但从未操心过金钱。如今独行于世,才明白所谓谋生存的本质就是谋钱财。世人皆知,谋财的高手除了靠利滚利的大富大贵人家,就只剩下锒铛入狱的罪犯了。 一脚踩扁铝罐,雾岛刷着手机,屏幕上闪烁着“援助”,“征集”之类的字眼。 “还没到这种地步吧?”我不动声色地将伏在她肩膀上的蝇头咒灵绞成黑烟。 “你不明白。”雾岛按灭手机,趴在桌子上,闷闷地说。 接下来的两周,雾岛都没有来天台。她回来的很晚,而且表情疲惫不堪,上学的时候也是无精打采,沧桑得不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我几次想找她说话,她都装作没看见我。后来我尾随她出了门,才发现她去的是歌舞伎町的一家按摩店。 她看到家门口的我,吓得后退一步。 “你干什么啊。”她拍了拍胸脯,“我心脏要被你吓飞出来了。” “里面还有人。”我说。 “还有人?”她翻了个白眼,“都凌晨了诶,这么持久吗?” “你妈妈知道你要去t大了。前几天你班导来过,把事情跟她说了。” 雾岛先是睁大了眼,接着脸涨红起来。“混蛋!多管闲事!”她说,“我怎么样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有另一个办法。” 我说,“我可以帮你拿到钱,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别开玩笑了,你都死了,去哪里搞钱?” 她冷笑一声。 “不要再去那种地方,好好念书,努力生活。挣很多很多钱。” 我说,“这样的条件可以答应吗?” “你在说什么啊——” 雾岛话音未落,她身后的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从阴影中走出了一个高大的青年。他黑色短发,嘴角有一条蜈蚣似的长疤,身上的肌肉虬结在臂膀和腰腹上,把紧身短袖绷得鼓鼓的。 他看到我,舌头舔过嘴唇,仿佛蛰伏已久的猎豹终于等到羚羊。 作者有话说 日]中村淳彦. (2021). 东京贫困女子. 入学费. (n.d.). the university of tokyo. https://www.u-tokyo.ac.jp/zh/prospective-students/tuition_fees.html 第13章 死生二 “哗啦”一声,年久失修的栏杆被巨大的冲力撞得扭曲变形,七零八落。风声在我耳边呼啸,我一面极速奔跑,一面留意身后穷追不舍的禅院甚尔。我的目的并不在于甩掉他,而是把他引到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 公园就在离公寓楼五百米左右的地方。记忆里的那棵樱花树还在,而且要更加高大粗壮。深秋时节,樱花早已零落凋谢,而枝头的叶子也在风中瑟瑟抖动,萧萧飞落。我站在树下,一念之间就有千万条暗影从脚下蔓延飞出,沿着公园的边沿形成一个“帐”。在这里面,任何的攻击都不会影响到外面。除非一方死去,否则这个“帐”永远无法消失,双方只能在这里困战,直至精疲力尽,直至不死不休。 空气一滞,我偏过头,单手握住一柄飞来的匕首。这是咒具天逆鉾,可以破除一切由咒力组成的防御。当年,禅院甚尔就是用这把匕首击破五条悟的绝对防御无下限。对弱小的诅咒而言,仅仅是些微的触碰就能使其化为飞灰。 “听你电话里,我值五千万?” 我把这个造型如三叉戟的武器扔到地上,看伏黑甚尔拖着三节棍游云,懒散从容地朝我步步走来。 “涨了,现在是八千万。” 他掏了掏耳朵,“本来我不想对付你的,但没办法,总得补贴家用。” “那可真是世道艰难。” 我的后槽牙紧紧嵌合在一起,笑容却控制不住地越裂越大。一想到对方将要以怎样痛苦的姿态被我吞食,我体内的诅咒便如沸腾之水一样翻涌起来。 “铮——” 我的骨刀与他的游云狠狠撞击在一起,迸溅出零星的火花。 “有点儿进步啊。” 他眯起眼睛,冲我微微一笑。下一刻,他双臂使力,迫得我腾腾倒退几步。趁我重心改变,他挥棍向我,用纯粹的物理力量接连打击在我的武器上。天与咒缚的天赋使他可以免疫一切的咒力攻击,故而在他眼中,我的诅咒之力毫无用处。 在绝对的力量和速度面前,灵巧和技术不值一提。我被动地应付着他的攻击,不断输送咒力去修复残损的骨刀。地上的落叶混合着沙土被劲风卷起至半空,纷纷扬扬,眼花撩乱。 我被掀翻在地。来不及反应就是当头一棒。三节棍把水泥地敲出一块小坑,接着再次抬起,落下—— 我抬起双臂,横刀承下这一击。霎时,双臂酸麻,虎口震碎。 “真是不好意思了,亲爱的堂妹。” 他慢慢压下,将我的刃逼向我的脖子。倘若我用的还是原来的胳膊,那此刻恐怕难逃骨折的风险。我凝视着禅院甚尔的脸。他的眼睛冷若冰霜,荒芜若北极的冰川,不带有任何的情绪。我品尝不出他的贪婪。他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务,就像每日穿衣,喝水,洗漱。 第28章 “你不在意这八千万,对不对?”我说,“其实你只是来求死。” “随你怎么说。” 他垂下头,身体与我越来越近。 冰冷的刀刃贴上我的脖颈。 “我成全你。” 我轻声道。 噗嗤!噗嗤!噗嗤!二十三根肋骨化成的森白长矛破开我的皮肉,直刺入他腹腔,胸腔,还有心脏。他怔忪地看着我,有些奇怪为什么血会从自己身上流下来。血丝爬满了他的眼,他微微张开嘴,便有血从齿间流出,拉出一条长丝,滴到我脸上。我感到那里又湿又热,好像有蠕虫在扭动。 他的眼睛黯淡下来,与此同时,血和回忆沿着我的骨流入我的体内。时间的河水是不变的苦咸,那些残破的记忆就像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鹅卵石,被我拾起,被我阅读,被我丢弃。 我终于明了,他把与我的约定当作一把钥匙。那夜,他趁着禅院家乱作一团之时踏出那个庭院,此后再不曾回归。他的记忆里到处都是肮脏的街道,堆叠的垃圾,摇摇晃晃的黄色灯泡,烟雾,成堆的啤酒罐,女人艳丽的红唇,象牙白的大腿,然后是血,一双双带着恐惧的眼……他靠猎杀咒术师维持生活,每一次猎杀都是一次复仇。他每杀死一个人,就会得到一笔赏金,但这些钱财很快被他挥霍一空,喝酒,赌博。于是再杀人,再得赏金。他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每夜躺在女人赤裸的胸脯间入睡,复仇的愿望在咒术师残缺的身体上得到实现。 我捡起一块琥珀般的回忆。它很小,温暖得像一团刚出生的雏鸡。那里站着一个短头发的女人,穿着淡黄色的卫衣,长着一张孩子气的脸。我站在一个明亮的房间里,坐在窗边,看她在屋子里忙忙碌碌,打扫,洗碗,做饭。她很笨拙,肢体的动作因不协调而缓慢生涩,每一个动作都是一件人生大事。她真不像个人,像我童年时枕边的毛绒小熊。 对我们这样的怪物来说,一点点温柔都珍贵得像沙漠里的露珠。他捧着这滴露珠在烈日下行走。当她因为生育死去的时候,一滴眼泪落在他干裂的掌心。 在帐溶解的时候,我用禅院甚尔的手机拨给他的中介孔时雨。 “恭喜啊。” 对方说。 “她是有条件的。”我说着,用咒力给禅院甚尔的身体蒙上一层幻象。咒力虽无法伤害他的身体,却可以欺骗凡人的眼睛。如果不是五条悟亲临,在凡人的眼中,他们只能看到这血迹斑驳的裙子,残肢,和禅院未来那张死白的瓜子脸。唯有那一双眼睛我不曾修改。这种非人的,爬行动物般的眼睛是禅院家代代相传的特征。我凝视着这对眼睛,手掌向下滑动,将眼皮合上。 我捡起那把造型奇异的刀。月光下,刀散发着青湛湛的光,像用冰打磨而成的。 我让孔时雨把赏金中的五百万存到一张卡里,其余全部给禅院甚尔现在的妻子打过去。 “你什么时候守信起来了?” 孔时雨在电话那端问。 我没有回答,直接挂断电话。 回去的时候,公寓楼的栏杆还在外面摇摇欲坠。我把它们掰回原位,用咒力固定好断裂的部分。雾岛家的灯全灭了,我猜测雾岛美月已经躺在床上休息了。 我看到天台上有一束光。 雾岛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蜷缩在她的小凳子上,睡得东倒西歪。她的脚边是一个开着的手电筒,正是光的来源。 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终于睁开了眼。 她看了看我,狠狠揉了一把眼睛:“原来你没死啊。” “帮我干一件事情。” 我说,“我给你报酬。” 禅院甚尔以入赘的方式开启了第二段婚姻。因此,他在婚后随妻子的姓,改姓伏黑。同样改姓的还有他的儿子,惠。 “听上去像一个女孩的名字。” 雾岛说。 “对他来说,这个孩子是上天的恩惠。” 我隐匿身形,站在她的身后,同样目不转睛盯着校门。 陆陆续续的有小学生出来了。他们三两成群,叽叽喳喳地走着,都背着清一色的立方体一样的皮制书包。几乎所有的小学生书包上都挂着水杯,自己手里还拎着便当袋。雾岛不停地问我,那个是不是,这个是不是。我知道她感觉到尴尬了,因为已经有路人朝我们,不,朝她投来了异样的眼光。 伏黑惠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伏黑甚尔的记忆只停留在这个孩子三岁上幼儿园的时候,可以说这个父亲除了给儿子带来不幸以外毫无用处。他遗传了母亲蓬松的头发,每一根都颇有主意地冲四面八方炸开,像是头顶坐着一只发怒的豪猪。眼角的轮廓被优美流畅的曲线勾勒,显得过分秀气。他睫毛很长,乌沉沉的,如碧翠湖面上横斜的枝影。显而易见,这孩子继承了母亲的优良基因,成年后必是一位美男子。 “不好意思,请问是伏黑君吗?” 雾岛拦在他面前。 “是的,您找我干什么?” 这个孩子露出了不符合年龄的冷淡漠然。 “你的父亲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她从背后拿出一个毛绒泰迪熊。泰迪熊淡黄色的围裙上别着一个卡片,是我用伏黑甚尔的笔迹写的:给惠。 伏黑惠过了一会儿才接过那只熊。“麻烦您了。” 他抱着小熊朝雾岛鞠了一躬,“万分感谢。” 他过于恭敬的态度让雾岛也变得束手束脚起来。她像个木头人一样回礼,连声说没有关系。她弯下腰的时候,伏黑惠的眼睛明明确确落在了我身上。 第29章 “喂,你还好吗?” 雾岛的声音响起。 伏黑惠的身体颤抖起来。他墨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牙齿在不住地打颤。我俯视着他,看这个小小的孩子艰难地抬起双臂,挡在雾岛身前。 “别——过——来——” 他一字一顿地说,鼻子流出血来。 这万恶的禅院家的血脉。我想,要是禅院家的老头子知道伏黑惠的天赋,他会不会和我拥有一样可悲的命运。 真是一个前途堪忧的小学生啊。 我收起咒力,显现出高中时期的面貌。 “滚开!” 他尖声对我说。 忽然,伏黑惠的头发塌下去了一块。雾岛把手掌轻轻放在上面,然后又缓缓抬起。“是软的诶!” 她惊呼道。见我们都在齐齐看她,她立刻结结巴巴地开始道歉,语无伦次地将这种失礼之举解释为好奇。“刚才它们就像海胆一样,砰的,全炸起来了。” 她对我说。 “你这种行为比背刺还要恶劣。” 我指了指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伏黑惠,“简直是辜负了这孩子的一番好意。” “你们认识?” 伏黑惠转向雾岛。 “是啊。” 雾岛蹲下来,把纸巾递给他,朝我做了一个鬼脸,“这个家伙是一个很讨厌的幽灵。自说自话,高高在上,总是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不过呢,我可以保证,她是一个心软又笨蛋的幽灵。她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我。” 我看着伏黑惠。如果他知道我前两天刚刚杀死他的父亲,他还会以这种眼光看我吗? “以后就算看见了脏东西,也要装没看见。” 我告诫这个孩子,“否则幽灵会把你缠上的。” “没用的。” 他说。 “那这样吧。” 我让他站在原地不要动,用食指在他的眉心上轻轻一点,就像我之前对双胞胎小女孩做的那样。 “你干了什么?” 孩子立刻捂住自己的额头。。 “是幽灵的诅咒。” 我笑了。这个笑一定恐怖而扭曲,因为雾岛和伏黑双双吓得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只有毛绒小熊颜色不变,在伏黑的臂弯间朝我从容致意。不愧是毛绒世界的生物。 傍晚时分,橙红色的霞光在山上熊熊燃烧。柏油路被照得亮晶晶的,仿佛涂抹了一层融化的黄油。雾岛在前面行走,我跟在她几米之后,像一条有了生命的影子。离学校不远处是一个公交车站,坐24路就可以直接回去。等车的时候,我把银行卡交给了雾岛。 “这里是你的报酬,密码是圣诞节。” 我说,“那么就在这里告别吧。” “你不跟我回去了?” 她立起眉毛,并没有接过银行卡。 “过去之人就该停留在过去。”我把卡丢到她怀里,看向迎面来的公交车,“而未来之人则应勇敢向前。”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她问。 “或许会吧。” 我说,“等一百年后你成佛的时候。” “啊,一百年那么久吗?” 她说。“那刚才的诅咒,我也要一个。” “没人会把诅咒当离别礼物吧?” 我无奈地看着她。 “你可是幽灵啊。”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戳了戳她的额头:“别哭了。” 她上了公交车。在靠窗的座位上,她用两只手撑着玻璃,固执地寻找着我的身影。我站在公交车牌的阴影里,目送着那辆公交车驶向金红的落日。等那辆车彻底消失在眼前,我转身挤入人群,等待着夜幕降临。 在一个又一个夜晚,我徘徊在巷子,医院,学校,废弃的商场,老旧的公寓,重复着绞杀,吞噬。诅咒在我的体内壮大,有的时候甚至能操控我的理智。很多次,我回过神来,地上只有一滩紫红的碎肉。在又一个凌晨四点的时候,我抬起头,擦掉下巴上的汁液,目光掠过身前那滩流着紫色脓液的肉块,朝窗外望去。那里是一片漆黑天幕,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巨大的白月高高悬挂,在灰鱼般游动的云絮之间时隐时现,捉摸不定。 很快,我的眼角就因为无法承受这锋锐寒冷的银光而溢出黑色的泪水。这是无声的警告,也是高傲的蔑视。它是如此的洁净美丽,而我在它的照耀下便显得肮脏而丑陋。这不是好现象。当这具怪物一般的身体完全脱离掌控的时候,我将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在思考该如何抹杀自己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升起极致的欢欣。诅咒冲荡着我的血管,推动着我跳入如水夜色,在暗影中穿梭。我的灵魂在哀鸣,但我的□□还在向前。 我们又回到那栋摇摇欲坠的老楼。 在天台之上,我再一次见到雾岛美月。一个咒灵正拥抱着她。它的舌头舔过她玻璃球般的眼珠子,蜘蛛腿似的足肢正把她的身体挤压得凹陷下去。 我的脑内掀起一阵飓风。霎时间,体内的怨鬼们如同世界杯赛获胜后狂欢的球迷,呐喊着,嘶吼着,宣泄着。它们吸食着我的愤怒和悲伤,再把这股情绪转化为兴奋和食欲。我吞咽着唾液,嘴角控制不住地朝那个咒灵微笑,惟有泪水滚滚而下。 咒灵抱着雾岛朝我行来。走了两步后,它身体蹲住,骤然破裂崩塌。雾岛从半空中掉落,头偏到一边,脸被头发覆盖住。她一半身体都不见了。 一只脚把她踢到一边。来人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清晰而皎洁。他着五条袈裟,头发长及腰部,有一半扎成发髻束在头顶。他手持佛珠朝我缓步行来,垂首伏目,冷寂漠然。 第30章 “未来。” 他唤我。 第14章 背道 “你杀的她?” 我问。 夏油杰的声音像尘土一样在风中飞扬,四散而模糊。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死去就是死去,再怎么追溯原因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雾岛的绝望随着灵魂的死亡而分崩离析,但痛苦却永久定格在了她的面容之上。 我合上她的双目,抱起她尚且柔软的残躯。她很小,像婴儿依偎在我的臂弯。 “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对夏油杰说。 “我只是要得到sss级咒灵而已。” 他平静地说,“我不知道是你。” 在小时候,我听栀子讲过狼和人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猎人从山林间拣回了一只小狼。猎人的孩子对小狼爱护有加,他们一起玩耍,一起睡觉。等小狼长大了,它变得温顺而亲人。无论是谁进了猎人的家里,它都会摇着尾巴上前,热情地欢迎对方。有一天,小狼挣开了脖套,跑了出去。它在树林里快乐玩耍,但很快感到饥饿。人类的饲养让它失去捕猎的本领。它饥肠辘辘地寻着气息沿着家走,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猎户打扮的人类。它以为这个人会像父兄那样抚摸它,给它美味的肉干,所以它朝对方奔跑过去。直到中弹的时候,它都没有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倒下。 夏油杰为了引目标过来,在这里投放了一个咒灵。在雾岛的记忆里,她和母亲明日就要搬离这个地方,所以来天台与我们这段过往告别。如果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咒灵,我留在她身上的印记会在咒灵靠近时把它绞成粉末。可讽刺的是,那个咒灵为夏油杰所有,而我一生不会伤害与他有关的任何事物。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雾岛的生命戛然而止。可乐罐滚在地上,她下了公交车,从此被留在过去。 我定定地看着他:“为什么不救?” 他摸了摸后脑的头发,表情显得无可奈何:“可以是可以,但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就是没有意义,而没有意义就是虚度生命。 一时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的掌心升起黑色火。火苗温柔地包裹住雾岛,像花瓣一样渐渐合拢。她变得很小很小,成为我掌心的一颗白石子。我将这颗白石子含在嘴里,双手捂住口,仰头咽下,腹部感到久违的温暖。她灵魂的残余像融化的蜡,流入我灵魂的缺口,而后凝固。我体内日夜翻腾咆哮的浪潮渐渐消退,露出被淹没的黑色岛屿。岛屿上有白色的灯塔,灯塔里有一颗红色的心在燃烧。 夏油杰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等我完成这一切,他说,你还是老样子。我说,你也是。“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把他的手掌摊开到我面前。他的掌心宽大,洁净,因为练体术而蒙着薄薄的茧子。很久之前,我把两块巧克力放在这里,跟他说:“你是干净的。” 果然如他所讲,没人会把对巧克力发的誓当真。 他说:“未来,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一个美好的新世界。没有人会伤害你,你会安全,会幸福。” “我没有这样的资格。我是旧世界的亡灵。当新世界的太阳升起,我就会烟消云散。”我指了指他,“学长,你要明辨是非,不能把可救的人推进河里,把罪恶的人拉上岸边。” “你在责备我?” 他皱起眉。 我摇头:“不,我不会责备你。全世界,我最不可能责备的就是你。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杀死村民和杀死她是不一样的。” 他笑了:“猴子和猴子之间有什么区别?” 我想起那个婴儿。原来没区别吗? 我问他:“以后还要杀人?” 他纠正我:“是杀猴。那么低级又恶心的东西,为什么不杀呢?”他的神情很认真,却不像学生求教时的态度,要更恳切,更迷茫,更悲伤。像走投无路的人跪在佛前,声声叩问,为什么命途多舛,为什么会到如此境地。对这样的他,我无能为力。从灰原,不,从天内理子死去之时,他的信仰就一块块碎裂了。而那时我太天真,以为自己担下那一百二十一人的死亡就能让他回头,这样他还是干干净净,温柔悲悯,能见阳光,行走在坦途大道。原来如此,他在村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深陷沼泽。而后每杀一个普通人,他的信仰就坚定一分,陷得也就越深,也越难回头。 “那两个孩子呢?” 我问,“她们上学了吗?” “你去见见她们就知道了。” 我摇摇头:“活人的世界,死人还是不要参与比较好。” “你总是说自己死了。这不是好习惯。” 他说,“她们还记得你,总是问我你去哪里了。你说,我该怎么回答?” 小时候的我也常常问栀子,我的妈妈去了哪里,她什么时候来接我。她总是告诉我,她很快就来了,让我坚持一下,只要坚持一下就好。可自始至终,我的妈妈都没有出现。 “你就说我死了吧。” 我说,“只要你不提醒,她们会遗忘我的。” “你总是这么残忍。”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幸福。” 我站上石台,示意他过来。他遵从了我的意愿,站在我身下。石台有半米高,所以我比他高出不少。我让他扬起头,把眼睛闭上,他也照办了。他是一个温柔的人,这样的人总是容易自苦。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他走到路的尽头,发现前方只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我希望,无论执着也好,放弃也罢,爱众生也罢,不爱众生也罢,做神明,做修罗,做人类,他都有选择。 第31章 夜风拂过,我亲吻上他的额头,用咒力在他皮肤上烙下一点鲜红。 “如果后悔了,就默念我的名字。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那时候,你袚除我,功过相抵。” 他睁开眼睛,深深凝视着我。 他说,他不会后悔。后来我得知,从村庄离开后,他带那两个孩子回到家里。他要返回救我,便将孩子托付给父母。父母应允,但随即打电话通知高专。他听到交谈声,于是将双亲杀死。先是父亲,再是母亲。刀染了人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久到银色的天光明亮了阴影,搬家公司的白色卡车停在了老公寓的楼下。窗户拉开,油在锅里呲呲啦啦沸腾,自行车的铃铛叮铃铃响起,鞋跟在地面上敲出有节奏的咔嗒声。 渐渐地,我的头发变成黄色,皮肤则从森冷的白变成健康的小麦色。我把自己沉入水中,令雾岛美月的记忆覆盖在禅院未来的记忆之上。这是新的一天,是属于雾岛美月的一天。 十八岁时,雾岛美月考取了k大。没上成t大并不让她沮丧,毕竟考上t大只是一个专有名词。其背后之意乃是脱离困境,改变生活。临行前,她与母亲来到东京一家甜品店,二人点了奶茶,还有抹茶布丁蛋糕。邻桌是一个穿僧袍的青年,他长发,容貌清俊,额上有一点朱红。他的对面是两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一个吵吵嚷嚷要吃水果塔,另一个安静不语,眼睛明亮。小女孩吃得很快,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像是饿死鬼投胎。其中一个发现雾岛美月在看她,便恶狠狠说:“猴子。” 青年训斥了孩子,却不分一毫目光给她。他们离开之后,雾岛去柜前结账,被告知已有人帮忙结款。 “真是奇怪的人。” 雾岛的母亲这样评价。 她所在的专业是法学部下的民刑事法。她擅长记忆,对所学少有遗忘,因此学业之余还有闲暇。她常在鸭川旁边散步,从春水初融走到秋水潺潺。河水的激荡总能击起思想的流动。她在行走之时,脑中便不断思索着如何让更多人拥有选择未来的权利。于是她去读更多书,读哲学,读经济,读社会学。在图书馆里,她尤其喜爱二楼靠窗的座位。图书馆对学生开放到晚上九点三十。她每每出来时,都能见到深深夜幕,点点繁星。冬日天寒,她便将书带回宿舍,烧上一壶茶水,临窗静坐。如此日积月累,她变得沉静从容。人们喜爱与她交流,因为她总能聆听。 不知为何,大学期间,雾岛并没有非常熟稔的友人。她对每一个人都很友好,但对每个人都很疏离。她相貌明艳美丽,不乏有志青年慕名追求,但都被她委婉拒绝。一人问她原因,她说学业未成,不敢误自己与他人时间。 她谨慎地使用着少年时期得到的存款,尽可能不进行不必要的消费。她不像高中时期戴夸张廉价的耳饰项链,染明亮耀眼的头发,反而衣着朴素,饮食简单。课余之时,她会去咖啡店,拉面馆,便利店打工,故见识了一些人生百态。压力大时,她也会抽烟。抽烟室里烟雾缭绕,人们互不相识,虽然聚在一起,却都沉默而孤独。在这里,她有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记忆交杂,也不知自己究竟是雾岛美月还是禅院未来。她可能是雾岛美月的灵魂在使用着禅院未来的□□,亦可能是禅院未来的灵魂披着雾岛美月的皮囊,所以心里总感到亏欠和不满足。 毕业后,她离开京都,回到东京和母亲一起居住。她在律师事务所干了一段时间,直到一四年,母亲因宫颈癌离开人世。这件事情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所以医生告知之时,母亲只有遗憾却并不震惊。她想要辞掉工作,陪母亲安心治病,却被母亲严辞拒绝。母亲让她把时间花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去学习,去深造,去走向明亮幸福的未来。她理解母亲意志坚决,不想拖累女儿,所以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去医院同母亲聊一天见闻。母亲在一个清晨离开。前一天晚上,她和雾岛一起吃了抹茶布丁。 “从今天起,你就要一个人了。” 母亲说,“没有问题吧。” “我会思念你的。” 雾岛美月把头依偎在她怀里。 “你是好孩子。” 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发,“谢谢你,我过得很幸福。” “谢了。” 捧起骨灰的时候,她听到雾岛美月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在耳畔,又仿佛从极辽远的天边传来。窗外的红枫叶在秋风中轻轻摇动,飘落在淡黄的日影之中。她盯着闪烁的光斑,觉得世界忽然变得寂静而荒凉。 展开遗书的时候,她看到落款。 “感谢我亲爱的孩子们。”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一切。信纸被攥成一团,我站在殡仪馆的门口泪流满面。这一刻,人类的情感尽数回归。我不再以悲伤为喜悦,以痛苦为欢乐,以他人之生死为鸿羽。我曾经失去的,终于重新得到。在银座附近的蛋糕店,我再次遇见了带着女孩们来吃甜品的僧袍青年。女孩子们叽叽喳喳,他安静聆听,无人注意我的存在。女孩们都穿着高中的制服,有一个化了妆,染了金黄的头发,让我想起当年的雾岛美月。她们终归不同。毕竟我从没见雾岛笑得如此轻松,如此快乐。 我想,他们现在应该过着很平和的生活。 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有一只蝇头咒灵朝我飞来。这种咒灵不会造成大的伤害,但会吸附在人身上,让人觉得疲惫无力,肩膀酸痛。 第32章 “不好意思,请帮我给7号桌结一下账。” 我背着蝇头,对柜台的女服务生说。 我的目光落到柜台旁的玻璃柜,里面是琳琅满目,精巧可爱的蛋糕模型。在最中间的是一个抹茶色的圆形蛋糕,上用巧克力屑作了装饰。在我犹豫的时候,服务生递来放着收据的托盘。我回神,谢过对方,缓步离去。街上有年轻歌手弹吉他卖艺,歌声明亮潇洒,也有妙龄少女并肩而行,嬉嬉笑笑,更有耄耋老人携手相扶,西装白领行色匆匆。小小的汽车在行人之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金属钢铁做的巨蛇盘绕在香奈儿的办公楼上,橱窗里是天马行空的艺术制品。 这就是东京,一个时尚之都,繁华之都,也是罪恶之都。 “领域展开。” 我掐指诀印,轻声道,“冥刀铁烨焰。” 霎时间,疾风乍起,树枝摇撼。无形的刀锋把蝇头割成碎屑。与此同时,那些趴在行人身上,汲取他们精神与活力的咒灵也相继粉身碎骨,随风飘散。 我收起领域,与街对面那个穿僧袍的男人遥遥对望。时光飞逝,我们都不再是少年模样。那两个孩子从店里跑出来,将他围住。见此,我不再驻足,转过身,步履不停融入人流。 第15章 束缚 二零一六年,我在东京的一所高中任代课教师。原来的老师佐藤小姐因为身体不适而住院疗养。每天,我站在讲台上,面对同一批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这个时期的人介于孩童与成人之间,思想既非幼稚又非成熟,即希望自己泯于同类,又希望自己被关注,被喜爱,被崇拜。不知为何,我看着他们饱满的脸颊和生机勃勃的眼睛,脑中总会浮现出一只飞向浓雾的蝴蝶。蝴蝶黑色的翅膀拍动着,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味道。 我的学生里有一个叫做乙骨优太的男孩。他个子并不算矮,却总是佝偻着背,看上去有种畸形的笨拙。我很少见他与同学谈笑,要么是他一个人坐在桌后,把脑袋深深埋下,要么是他在听别人讲话,两只手紧紧抱住胸前的书本。发言的时候,他也表现得十分畏惧,好像放声讲话会招来恐怖的幽灵。在本班的学生眼里,他的存在无异于空气。但只要他一开口,旁边的人就开始哈哈大笑,而他也就顺从的闭上嘴,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呼喊他名字的时候,班里有人告诉我他没来上课。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来了,不过坐在最后一排。我记住了他照片上的脸,没有被这种恶作剧所误导。我第三遍呼喊他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像一个等候死刑的犯人一样立着。我让他读课文,于是我听到一阵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呜咽。周围很嘈杂,到处是交谈声和笑声。椅子摩擦着地面,发出很刺耳的声音。这并不是一个课堂该有的样子。 “肃静。” 我说。 一瞬间,教室仿佛沉入海底。在泥沼一般的寂静中,我对乙骨优太说:“不好意思打断你,请继续吧。” 第一次,我看见他抬头。他的眼睛很清澈,其中的绝望就像溪流里面的匕首一般触目惊心。 当日我下班,按照要求去检查教室。经过走廊时,学生放衣服的铁柜子里传来响动。我打开门,看见乙骨优太扭着脊柱,瘦长的四肢仿佛被折断一样贴在狭窄的铁皮上。我问他,这是第几次发生这件事情。他低下头,说:“老师,对不起。” 将死的斜阳穿透玻璃门,金色的余晖在地板上蔓延开来,把乙骨优太多影子冲得又长又细。他的影子像沼泽一样鼓出一个微小的气泡,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呼吸。冥冥之中,我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叫:“忧太,好可怕,忧太,忧太……” 这个隐匿在乙骨优太影子里的咒灵恐惧着我,但它对乙骨优太强烈的保护欲压制住了这种因力量悬殊而产生的畏惧感。那个巨大的白色怪物抓住乙骨优太的脚踝,顺着男孩的身体爬了出来。它粗大锋利的爪环住男孩的上半身,没有面孔的头颅高悬在半空,朝我呲出钢刃一般的牙齿。 “保护,忧太。” 从咒灵的喉咙的深处传来小女孩的声音。 “雾岛老师。” 男孩发出惊惧的声音,将我的目光拉回他汗津津的脸上。 “乙骨同学,先跟我来一趟医务室。” 我说。 “老师,我——我没有受伤——” 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手臂在流血。” 我看向他的胳膊,那里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到了,已经有一线大大小小的血珠冒了出来。 医务室老师给他包扎好伤口后就离开了。男孩局促地坐在病床上,那个咒灵守卫一般尽职尽责地伫立在他身后。我从兜里掏出了一颗巧克力糖,问他要不要吃。他愣住了。我问他:“不喜欢吃糖吗?” 他抿了抿嘴,试探着看了我一眼,才慢慢伸出手,把糖握在手心。 “谢谢老师。” 他闷闷地说。 咒灵看到糖果惊喜地叫了起来。 “忧太,吃糖!” 它重复道。 于是我也给了咒灵一颗糖。 有微凉的风吹入室内,轻轻晃了一下我身后的隔断帘。我端详着我的学生,像端详着一条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的金鱼。他身上有一种孤独又脆弱的气质。而正是这种气质让他与周围的同龄人相比显得暮气沉沉。这么说或许比较残忍,但他有一副天生的,叫人想要欺凌的弱者的相貌。即便我没有对他做任何事情,他也下意识展现出了卑微的姿态。 第33章 “乙骨同学,不介绍一下吗?” 我看向他旁边的咒灵。 他说,咒灵的名字叫里香。 “我是忧太的婚约者。” 咒灵骄傲地宣布道。 咒灵产生的根源是人类的情感。情感越强,咒灵的能力也就越强。很难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然凭借一己之力产生了一个3s级的伴生咒灵。这样的天赋恐怕比之五条家的六眼都不诓多让。 男孩的胳膊上缠着崭新的绷带,纱布在昏暗的室内白得刺眼。 “乙骨同学,忍耐从来不是唯一的办法。” 我这样告诉他,“你从来都拥有反击的权利。” 我的学生迷茫地看着我,又转头看着咒灵。“可是老师,里香——” “我知道里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我说着,示意乙骨忧太把左手伸出来。他照做了。在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银戒指。我捧起他的手,将咒力输送到这枚戒指中。 “忧太!你在哪里!” 小女孩的声音从戒指里传了出来。而乙骨忧太身侧的咒灵却消失不见。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你把戒指拔下来看看。” 在戒指离开手指的瞬间,巨大的咒灵再次盘桓在乙骨忧太的旁边。 “只要你不摘下戒指,你就不会失控。” 我对男孩说,“戴上戒指的你,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所以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可以不用顾忌,奋力反抗。” “当然,我更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他们是谁。我虽然是一个没用的大人,但作为老师,我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学生。不光保护你,也保护其他人。” “你究竟是谁?” 他问我。 “我是你的老师,仅此而已。”我说。 男孩用鹿一样的眼睛看着我。他说:“谢谢你,老师。” 夜幕降临时分,我站在公寓的阳台上朝远方眺望。这在雾岛家的旧屋旁边。几年前,老公寓楼在一次地震中轰然倒塌。在日本,这样的楼房太少见了。只有我知道,这栋楼只是死去了。它里面的金属和钢筋都老了,疲了,再也支撑不住一丝一毫的重量了。 在那块地上,一栋新楼正在修建。相信不久后就会开始陆续发售。 因为无需进食,我省去了晚饭的劳碌,也缺失了吃饭这一生活的乐趣。倘若人生的意义在于享乐,那我的生命可谓是毫无价值。而若要以为人类社会做出的贡献来衡量,我所犯下的过错要远超我做过的善事。比起我救的人,有更多的人因我而死。但我仍还是活着,以这样一种无能而徒劳的姿态生存着。这是为什么呢? “是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 “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脑海里,一个年轻女孩的嗓音和一个中年男子的嗓音重合到一起。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轻声吟诵。玻璃门倒映着我的身影。我面对着自己,耳边只有一道沙哑低沉的女声在不断重复着:“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作为教师,我不希望我的学生拥有高贵的品行。这不是说我想让他们变成不负责任,没有道德观念的社会渣滓。相反,我希望他们可以为自己的言语和行为负责。负责不是高贵,是人作为人,在社会里生活的基本要求。而高贵不一样,一个人被成为高贵,是因为他已经远离了凡夫俗子的队伍。在集体的眼里,高贵的人从来都是异类。人类是怎么对待异类的,历史里到处都是答案。 课堂上,我在黑板上写下“responsibility”这个词。 “在英文词典里,这个单词指在社群中,一个正直之人应当做到的事情。这个词的词根来自于拉丁语里的承诺一词。因此,不妨理解为,责任是人和社会之间的契约。这里社会可以指家庭,学校,公司,只要是涉及到人类的活动,都需要责任。例如父母抚养孩子,是家庭责任。我在这里给诸位上课,是我作为教师的责任。而诸位坐在教室里听课,哦对,还有写作业,是诸位作为学生的责任。但我还想谈的,是我们作为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的责任。” 在“responsibility”旁边,我写下另一个词“respect”。 “respect这个词源自于spect。spect表示的意思是看。怎么看,恭敬地去看。再后面,这个词被引申为避免伤害或者干扰。所以我们讲,尊重一个人,可以理解为恭敬地去看待一个人,也可以理解为,不伤害或者干扰对方。有人能告诉我,什么是伤害。” “殴打。” 一个女生说。 “辱骂。” 另一个学生说。 “一切形式的暴力。” “欺骗。” …… “我们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最后一个学生说。 “是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我们为人最基本的责任。所以在各位做任何事情之前,我希望各位能够进行一个思考。这个事情的结果如果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会不会感觉自己被伤害。这个在英文里也有一个表达,叫put oneself in sb’s place. 但是,做到这件事情的前提是诸位能够看到自己,看到对方。这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人和人生活的环境不一样,经历也不一样。” “那怎么才能做到?” “思考,通过不断地阅读,不断地反思,让自己拥有独立的思维。你看到的越多,你就越能够看到,你就越可以做到responsible。” 我环顾着教室里一张张茫然的脸,心里的河水汩汩流淌。 第34章 我不期待能够改变任何人。人是一种固执的生物,只会按照自己的逻辑行事,而无法理解超出逻辑以外的事物。在一些人眼里,我仅仅是一条不断开口闭口的金鱼。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屏障,语言击打在上面,就像雨滴落在窗户玻璃上。 一个暴雨如注的午后,我的对面坐着小山一样魁梧的高三男学生。他顶着鞋刷一样的板寸,肤色很黑,紫红色的厚嘴唇上方长着一排密密的胡髭。他看着比其他学生要老,事实也是如此。一个学校里总会有几个留级生,由于成绩不过关而无法毕业。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并不在意毕业这件事,甚至乐得保持着高中生的身份。因为年龄较长,加上骨骼肌肉已经成熟,相比于未成年的其他学生,他们有绝对的力量优势,甚至连教师都不敢招惹他们。 这些留级生像大白鲨一样在校园里游荡着,寻找着那些柔弱的,落单的,被排挤的学生。他们通过暴力勒索钱财,或者仅仅是发泄无聊的情绪。对他们来说,打人,或者看人挨打是一种乐子。他们清楚,只要不搞出人命,学校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前有一个跳楼自杀的学生,警方认定这是抑郁症导致,但知情人明白心理疾病仅是一个借口。 眼前的这个学生姓熊本,有一个很贴切的外号“灰熊”,据传言是留级生组织的头目。就在昨天,我和体育老师在器材室里目睹他和另外四个三年级学生殴打乙骨忧太。乙骨忧太蜷缩在地上,没有反抗。后面那几个学生强迫他跪下来,去挨个舔他们的鞋底。万幸,我和体育老师合力把反锁的门打开,阻止了他们。 “所以你让我来这里干什么?” 熊本爆了声粗口,不耐烦地问我。 “你今年十九岁了。” 我翻开他的档案。 “那又怎样?你想让老子退学?” “很遗憾,我没有这个权利。” 我说,“不过,比起退学,我更希望你能毕业。” “你在开什么玩笑——” “你也不希望一辈子都困在这里吧?” 我说,“每天除了揍人,抢钱,看色情杂志,就没什么好干的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又骂了一声。 “按照学校的规定,如果学生在二十岁的时候仍然无法通过考试,就要强制退学。届时,你的简历上只能写高中肄业。你以为那个时候,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过着被人追捧,被人畏惧的生活吗?在这个社会里,一个高中肄业的人没有任何竞争力。你只能从事最基础的劳动岗位,而这些工作在日后迟早会被机器所取代。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加入另一个帮派?我告诉你,即使是在帮派,也是要看学历的。没学历的只能给人当打手,迟早有一天你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街头,没人在意你,没人给你收尸。即使是这样,你也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无所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先弄死你。” 他说。 我平静地看着他:“你伤害不了我,也伤害不了其他人,你只能伤害你自己。” 他的眼神充满迷惑。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也不在意我在说什么。可就是这么一个空洞的,蠢不可及的年轻人,他却活着。而那些对生活充满希望,充满抱负的人,都已经坐上西行的列车了。 “你还有一年的时间。” 我说,“你还有机会。” “所以你找我就是说这个?” “我前面的话是我在履行一个教师的义务。这个职业规定我,即便学生放弃了自己,我也不能放弃这个学生。一年以后你怎么样我管不着,但听着,你现在需要做一件事情。去向乙骨忧太道歉,向他保证,你和你的朋友以后不会再找他麻烦。” “你说完了吗?我可以走了吧?” 他霍地站起来,一脚踢开椅子。 “道完歉后,每天放学来找我。我给你补习。” “砰——” 门被摔上了。 窗外的豪雨沛然而落,子弹一样朝玻璃射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对面的椅子歪在一旁,地上是震落在地的纸张。我捡起来,见是学生的作文。我拿起笔,在上面划下一道红线。这个学生把“tomorrow”拼错了,写成了“twomorrow”。 第16章 疼痛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四名高三学生因事故意外死亡。事故发生后,警方立刻封锁了消息,所有知情人士必须签署保密协议。这起事故的唯一幸存者是一名高一学生。据他交代,事故发生时,这四名学生正对他实施霸凌,其中包括言语辱骂和肢体暴力。就在施暴人试图用棒球棍打击他的头部时,一个不明黑影出现,杀死了施暴人。 警方相信了他的话。走廊到监控显示,从事故开始到发生只有半个小时。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把四具尸体破坏到那种程度。死者全身骨骼碎裂,眼球突出,仿佛是被某种非人的巨力拧成了麻花。 “雾岛小姐,你是第一个前往事发地的教师,而这之前,你正在教师会议上。请问是什么让你中途退出会议?你是察觉到什么异常了吗?” 事发当天,我就被带到警局问话。负责问询的警官看着五十岁左右,圆脸,秃顶,有一对鹰隼一般锐利的小眼睛,看上去经验十足。 我记得。那时我来到走廊,看见源源不断的鲜血从那扇门后流渗出来,在地板上形成了一片无法绕开的湖泊。门后,乙骨站在尸体的中间,咒灵里香盘绕在他的肩膀上。他见到我,神色从呆滞变得慌张。他问我怎么办。老师,怎么办?我问他发生了什么。咒灵里香说,这帮人把忧太带进来,欺负忧太。他们脱忧太的裤子,他们,他们还说老师不好——“里香!”忧太突然打断她。他严厉的呵斥吓到了小女孩。她停止诉说,开始哭泣。“没关系,里香,你继续说就好。” 我展开双臂,让里香靠在我怀里,抱住她。“忧太去跟他们打架。但是他们人多,把忧太抓住了。” “抓住以后呢?” “他们把忧太的戒指摘下来了。所以里香就出来了。” 第35章 我低下头,注意到乙骨的脚边有一只手。在那手的近旁,熊本的脸正呆呆地看着地板,仿佛惊讶着自己的死亡。 我对警察说,我只是感觉到不安,非常的不安。 “不安?” “是的。每次经过那条走廊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害怕,好像有东西在盯着我。今天开会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浑身发毛,跟在走廊时的感觉一样。所以,我想,那里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其他同事都在开会,我不想耽误大家的事情,就用去洗手间的借口过去查看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廊让你感到害怕?” “刚到这所学校的时候就觉得了。” 警官点点头。他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我:“你来这里快两个月了。听你的学生说,你似乎对乙骨忧太格外关注?” “我关注每一个需要帮助的学生。”我说,“他不是唯一一个。” “你觉得他哪里需要帮助?” “这个与案件有关系吗?” 我皱起眉。警官笑了笑,合上本子,让我不要紧张,他只是随便问问。我说,乙骨忧太是一个出色的学生。他很聪明,学的也很快。他不需要我额外的辅导,但他需要朋友,真正的朋友。 “比起教师,这个年龄的孩子更需要同龄人的支持。” 我说,“很遗憾,这个我做不到。” 这时,警察的电话响起。他向我说了一声抱歉,走出门去。很快,他返回屋中,通知我可以离开了。临走前,他说:“过两天可能有特别调查组的人联系您,麻烦了。” 我想,他话中的特别调查组可能就是咒术师那边的监察员了。 我在警察局待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现在出来是六点十分,正是车马喧嚣,人声鼎沸时候。我预备先去医院探望乙骨忧太,等人烟散去,再完善雾岛美月的谎言。 乙骨忧太受了一些轻伤,是殴打所致。他原来那件沾满血的衣服被警察拿走了。医院让他住院观察,让他换了新的病号服。这件蓝白色的衣服很松垮,他穿着空空荡荡的,再加上一张红肿疲惫的脸,看上去真像个病人。看到我进来,他挣扎着要从病床上坐起,被我按住了。 “不要紧张,好好休息一下。” 我拉过一张圆凳坐在他旁边。 “感觉好一些了吗?” “对不起。” 男孩说。 “是我该说对不起。” 我说,“错不在你。我们这些成年人设置了糟糕的制度,用糟糕的方法对待你们。归根结底,这是成年人的过错。” “可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人是他杀的。他也确实这么跟我说的。 “老师,我不想撒谎。” 他的声音像一把钢锥,扎进去,拔出来。 我想起十五岁的禅院未来。她试图用一生来赎罪,但做的错事一件接着一件。到最后,就连活着本身就是罪过。我不希望这个孩子像她一样背负着罪责。况且,他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禅院未来是出于恶,而他是出于善。 我想了想,对他说:“自始至终,你都没有错。保护自己,保护他人,就是正义。但你要记住,杀人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没有谁有权利去剥夺另一个人的选择。孩子,你要畏惧生命。生命的因果是沉重的,而这份沉重,你我都负担不起。” “老师,我该怎么办?”他又一次问我。 我说:“记住你的过错,吸取你的教训。然后鼓起勇气,努力生活。直到你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 “那之后呢?”他又问。 我笑了:“不存在之后。你的未来只是你的选择。做出选择,然后为你的选择负责。仅此而已。” 我从兜里掏出两颗巧克力,让他在晚上没人的时候给里香。“还有蛋糕,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 我拿出路上买的水果挞和抹茶蛋糕,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临走前,我嘱咐他:“奶茶就不给你们带了,免得你们喝完后睡不着觉。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还会有人过来。” “老师,你究竟是谁?”临走前,他问我。我说,如果你相信,我就是你的老师。如果你不相信,那答案就在《哈姆雷特》里。“《哈姆雷特》?”他迷茫地看着我。我说是的,那一部戏剧,《哈姆雷特》。但这不是考试,答案是最不重要的东西。“那什么才是重要的?”他问。我说,刚才我已经告诉你了。 “鼓起勇气,努力生活。”他定定地看着我,“答案是这个吗?” 我回以微笑。 二十分钟后,我提着一只二级咒灵来到了学校天台。先前,我用自己的咒力覆盖了里香的气息。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咒术师和监察认为,这只拥有妖刀气息的二级咒灵才是事故的始作俑者。这样想着,我把自己曾经用过的长刀冥夜塞进咒灵嘴里。当时我在禅院家受刑,他们把这件武器一直封存在武器库里。看守的人被我杀死,我取回了刀,却再也没有使用过它。长刀融合了我的咒力,通过它,我控制着咒灵的行动,让它凌晨时分于走廊徘徊,太阳升起后便潜伏在一间被废弃的储藏室。 第二天,学生放学后,就有咒术师来到了学校。倒不是别人,是我的老同学五条悟。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十年。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不过套了一身教师制服,又将那副圆框墨镜换成了黑色眼罩。我怀疑他出门前往头上喷了不少摩丝,否则头发无法呈现出这样根根直立的效果。我扬起嘴角,也就是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样子。想不到,高专敢聘请他这种人当老师。简直是误人子弟! 第36章 一个弹指的功夫,五条悟就从校门口瞬移到走廊。那只咒灵刚从天花板探出头,就被他亲切地拉了下来。“抓到你啦~” 他讲话的声音无比温柔,仿佛眼前的不是咒灵,而是他美丽的情人。他的手指点上情人的额头。只听轰然一声,咒灵就化成一滩紫红的脓液。 杀鸡焉用宰牛刀。我想,咒术界这是没人了吗? 他从中拣出我的长刀,凌空一挥,甩去上面的血污。黑色的刀面静静地映着他碧蓝色的眼睛。 “您好,这是您点的抹茶蛋糕和红茶。” 服务生打断了我的注视。我收回目光,向他道谢。这家咖啡馆就在学校对面,一到放学就大排长龙。班上的几个女学生给我强力推荐了店里的草莓蛋糕和芝士蛋糕,其中一个还慷慨地赠送给我一张打折券。 铃铛响了起来,一名白发的男士推门而入。他朝我走来,问我这里有没有人。我说,没人,请便。于是他拉开椅子,坐在我的对面。服务生问他要点什么。他说一块草莓蛋糕。服务生走后,他非常戏剧化地伸了个懒腰,鼓起胸口,双臂高举,然后重重地吐了口气。 “累死了。” 他说,“一天天的,没完没了。” 我说,辛苦了。 他冷笑一声,说,逃跑的家伙没资格这么说吧。 不愧是可以看破一切幻象的六眼。在他眼中,这张陌生的脸只是一层面具,而揭开这层面具,禅院未来的幽灵无处遁形。 “我以为我藏的很好。” 我说。 “这不是你故意的吗?” 他取下眼镜,天蓝色的双目炯炯地看着我。我把抹茶蛋糕推给他。他表示,抹茶味道的太难吃,也只有杰和你这种不会品尝甜食的人喜欢。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大吃特吃起来。一番风卷残云,盘子里连一点抹茶碎屑都看不见。 “所以你找我过来干什么?” 他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问。 “乙骨忧太,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啊。” 五条悟摩挲着下巴,“既然已经有替他顶罪的,那帮烂橘子也不会去找他麻烦了。” “高专会招募他吗?” “有天赋的年轻人,为什么不呢?” 五条悟歪着头,“难道你不想让他去。” “他去不去,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来的人是你,我多问一句。” 我说。 “如果不是我呢?” 我答到:“结果不会有任何变化。一个低级咒灵吞噬了妖刀的武器,到学校杀死了几名学生,被某位专业的咒术师袚除。听上去是个可以接受的故事。” “哦,那我要是把你隐瞒身份的事情上报,这个故事是不是更加有意思?” 他笑眯眯地问我,语气一如既往地恶劣。 我说,这得看你。你要是想,我恳求你也没有用。 “还是算了吧。如果被杰知道,他会半夜跑过来掐死我。” “你们见过?” “啊,我想想。我们上一次见面——” 他揉了揉太阳穴,作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说,他想不起来了。我说,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东京城里有这么多人,与人失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你想见他吗?” 我问。 五条悟难得保持沉默。这时,服务生端来了草莓蛋糕。他看上去对此兴致缺缺。我说,你不要我就打包带走。他说,不可能。然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草莓蛋糕扫进嘴里。这种进食速度,恐怕只有饥饿的蜗牛才能做到。 因为是我买单,五条悟又毫不客气地把橱窗里所有造型精美的蛋糕都点了一遍。我说,剥削女士钱包的男人是最无耻下流的。他坦然接受,并且嘲笑我的贫穷,说区区这几块蛋糕就让我囊中羞涩。果然,总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而上帝既然让五条悟为人,就算他是个人吧。 吃完东西后,五条悟恢复了谈兴。高中的时候,我们交情不深,以至于现在唯一的话题就是夏油杰。人啊,背地里聊一个缺席的人总是毫无顾忌。据五条悟说,夏油杰如今是传销组织盘星教的头目。这个组织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杀人,杀光普通人,给咒术师创造一片净土。 盘星教。我想起来,盘星教就是当年悬赏天内理子的组织。 他说,夏油杰操纵咒灵控制有钱的信徒。每当信徒恳求他消除诅咒,就需要上交足够的钱财。有用的就继续在他们身上安放咒灵,拿取钱财。当榨干了他们的钱财,他就杀死他们,留位给新的信徒。 我沉默着,只是听对面那个人诉说。言语从现在流淌到过去,将灰白的回忆染上鲜活颜色。天光渐渐明亮,树的枝叶生长出来,漏下满地细碎的金芒……遥想当年,这对最强搭档背着夜蛾老师,在东京深夜的高速路上极速奔驰。油门一踩到底,巨大的轰鸣声把夜幕炸得七零八落。后视镜里,警车鸣响,警灯闪烁。霎时间,夏油杰的咒灵虹龙挟着车子一飞冲天,他们摇下车窗,对着地上目瞪口呆的人们哈哈大笑。他又讲了很多,什么往夏油杰的衣柜里塞啤酒瓶栽赃啊,一起炸了高专的厕所,把夜蛾正道的玩偶放在大街上制造恐慌啊。种种恶行,不胜枚举。最后他讲,夏油杰此人伪善至极,心口不一。至于为什么呢?因为就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夏日的午后。阳光明亮,蝉声扰扰。他在校门口看见夏油杰,问他,去干活吗?那时候,他们已经很久没一起执行任务了。夏油杰说,是啊,没有办法。五条悟说,哦,那回见。夏油杰也说了回见,然后走出校门。 第37章 他们没见面,已经有十年了。 “杰是个大笨蛋。” 五条悟说。 我对此表示赞同,也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在很久以前的夏天。我读到一本书。书上说,往天空中投掷可乐罐,可乐罐会变成企鹅。为了验证这个理论。我花了一千日元,往空中丢了十罐可乐。有九个砸在地上,一个被夏油学长抓在手里,差一点,可乐罐子就要砸中他的头。他问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说,我想看看可乐罐会不会变成企鹅。他说,他可以试试。于是,他也买了十罐可乐。 我清楚地记得,红色的可乐一个接一个划破蓝色的天空,像红色的鱼跳进大海。第十个可乐罐子旋转着,然后嘭地一声,罐子爆裂开,先是挣出一对翅膀,接着一颗鸟类的头部从拉环的位置挤了出来。无穷无尽的可乐仿佛酸雨从天而降,所有人的头发都变得粘乎乎的。 “变成企鹅了吗?” 五条悟兴致勃勃地问。 “准确说,是变成了企鹅形状的咒灵。” 我无奈地说。 顿时,整个蛋糕店充斥着五条悟疯癫的狂笑。新来的客人还没坐下,就起身换了座位。 “你希望他回来吗?” 我打断他。 五条悟说,那还是别回来了。他一想起夏油杰,就想用拳头狠狠打他的鼻子。我说是,用力要狠,要准,要让他疼。只有疼,才能让一个人醒过来。 五条悟凝视着我。 “你有办法?” 他问道。 白瓷杯里,红茶荡漾,热气袅袅。我扭过头。只见玻璃外,人来人往,脚步匆匆,不少都已经穿上了羊绒外衣。原来不知不觉间,冬天就快来了。 作者有话说 鲍西娅:”既然上帝造下他来,就算他是个人吧。“ 威廉·莎士比亚, & 朱生豪(译. (2016). 威尼斯商人. beijing book co. inc. 第17章 诅咒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特级咒术师五条悟声称,他已捕获咒灵妖刀的分身,而十一月的高中生死亡事件就是妖刀操控分身所为。为此,禅院家派人前往妖刀的封印之地查验,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棺材里空空如也,妖刀的残骸竟然不翼而飞。安全起见,妖刀的分身被存放在高专武器库里,由专人看守。同时,失踪已久的特级咒术师夏油杰现身高专,声称要在平安夜到来之际举行百鬼夜行。那时,他会在东京和京都等地各投放数量大于一千的咒灵,对人群进行无差别攻击。 “尸体是你拿走的?”百忙之中,五条悟来到咖啡店。时间紧迫,只够他买一份草莓蛋糕。 “计划里没有这一条。” 我说。 “那就奇怪了。” 五条悟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问:“谁会要一具没用的尸体呢?” “禅院家贼喊捉贼也是有可能的。”我把咖啡杯放到一边,“但这不影响我们的计划。” “你说他会去高专吗?”我问。 “他会。” 五条悟毫不犹豫地说。 “况且,除了刀,那里还有一样东西更吸引他。” 他微微侧了一下头。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一个坐在窗边的小女孩。她戴着红色的蝴蝶结,齐刘海,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像一个小洋娃娃。 我意会,知道他言下之意是乙骨的咒灵,那个因车祸而死的小女孩——里香。夏油杰是高明的咒灵操手,里香之于他,恰如宝刀之于武士。 蛋糕迟迟不来。无聊等待之时,五条悟问我:“想不想听杰说了什么吗?演讲可是很精彩的哟。” 看在他兴致高涨的份上,我点了点头。 只见嘴唇开合之间,五条悟璀然的双目渐渐变得细长,光芒暗淡,直到被漆黑的沼泽淹没,另一个人的面孔附着在他脸上。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伟大的力量就该运用在伟大的目的上。但现在,强者受制于弱者。这种矛盾的情况实在是让人不胜唏嘘。这表示,万物之灵停下了进化的脚步。是时候了,人类是时候该重新审视生存之战略,把非术师赶尽杀绝,打造一个只有咒术师的新世界……” “真是极富煽动性的演讲。”我说 “毕竟是传销组织的头目。”五条悟耸肩,“他高中的时候讲话就是这个调调。哎,也就我还听听。” “其实高中的时候我就不太明白。”我看着他,“你们做事为什么总要打着保护弱者的旗号?这世上没有谁是绝对强大,也没有谁是绝对弱小。” “非也非也。强大是一种意义。”五条悟微微抬起墨镜,朝我眨了眨眼,“没有意义的人生简直是无聊透顶。” “你自可定义你的强大,但不能把不符合你定义的成为弱小。” 我说,“所谓保护,保护的不是存在,而是选择。你给了一批人选择,却又抹除了另一批人的选择。这就不叫保护,而叫残忍了。” “哦,那你觉得我残忍吗?” 五条悟问。 “你只是性格恶劣。” 我笑了笑,“等这出戏演完了,劳烦你把这段话转述给夏油学长。” “禅院啊。”五条悟站起身,意味深长地说,“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才是那个最残忍的人啊。” “我从不否认。”我看着展示柜里的抹茶蛋糕,如是答道。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下午,教室里弥漫着一股躁动的气息。学生们的心不在课堂,满脑子都是彩灯闪烁的圣诞树,富有浪漫气息的商业街,和即将到来的新年假期。我夹着课本走上讲台,听到满屋都是男学生的哗笑。“小津表白失败了。” 坐前排的女孩子偷偷告诉我。那个叫小津的学生去给隔壁班的女孩送巧克力,却不小心将夹在里面的情书掉了出来。对方收下糖果,却把情书还给了他。 第38章 上课铃响了。一顿桌椅磕碰,人头攒动后,讲话声渐渐平息下来。穿深蓝色制服的学生们各个都坐得很板正,表情严肃得千篇一律。远远的,我看见一个空白的地方,像是素描稿子上一块被橡皮擦过的痕迹。那是乙骨忧太曾经坐过的位置。他转去了高专上学。离开的那天,我送了他一本原版《哈姆莱特》。书有些年头了,里面的书页都有些泛黄发皱,打开时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霉味儿。他问我,答案在这本书里吗?我说在,但也不一定在。他走了大概有一个月,不知道那本书看了多少。 “今天是我的最后一堂课。” 我对台下宣布,“新年假期后,佐藤老师就会回来。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的照顾,也希望大家不要过完假期,就把我教过的东西忘的一干二净。至少减轻一下佐藤老师的工作量,让她不至于从头讲起。” 学生们都笑了起来。我说,既然是最后一节课,为了给大家留个好印象,我们今天就不讲课本了。大家共同想一个话题,随便什么都行。这时,一个课上很积极的男生举起手。他指着垂头丧气的小津,大声跟我说:“老师,不如你给我们讲讲爱情。” 于是教室里的笑声又轰然炸开。唯一一个例外是小津。他面红耳赤地埋下头,像一根急着把自己埋进地里的萝卜。 我说好。如果你们想听的话,我们这节课就讲爱情。我让他们翻开书,找到附录里的诗歌。一个学生说,老师,你说好的,今天不讲课本。我笑着说,主题是你们定的,至于怎么讲,还得听我的。 我让小津起来朗读。他慢慢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我说,这个班里你的英语最好,如果不介意的话,还请帮忙。他看着不太情愿,但还是站起来,一字一顿地念起来。 “我能否将你比作夏天?” 他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着,像一个程序出了故障的机器人。打趣他的男生笑了一声。我走下讲台,敲了敲那个男生的桌子。见他安静下来,我走向小津。 “我收回我的话。”我说,“课本放到一边吧。” 接着,我让小津站到椅子上。他看上去手无足措,而其他学生也开始躁动起来。我拍了拍近旁的男生,问他能不能把椅子借给我。我站上去,然后看着小津,朝他伸出手。 “上来吧,小津。” 我说,“看着我的眼睛。我念一句,你跟一句。” 小津看了看周围。不知是谁起了头,渐渐的就有人喊:“小津,上去!小津,上去!” 于是小津也站到了凳子上。 “不要看别人。” 我说,“现在,所有人都闭上眼睛,想象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的爱人,或者是你这一生见过的最美的事物。” 男孩咽了咽口水,紧紧闭上了双眼。我问他,他准备好了吗。他胡乱点头,说准备好了。 我听到我的声音响起。 “我能否将你比作夏天?” 在极辽远处,传来了爆炸的轰响。 百鬼夜行开始了! 我能够感知道,成千上万的诅咒涌入空荡荡的街道。哀嚎着,呻吟着,疯狂着,就像铺天盖地饥肠辘辘的蝗虫。 武器的银光落下,紫红的脓血激射出来…… “你比夏天更美丽温婉。” 乙骨忧太解除了我设下的禁制。他拔下戒指,放出了咒灵里香。透过那戒指,我看到了断壁残垣的高专。我记得那里蓊郁的深林,记得篮球场里的灯光,记得自动售卖机里的红色可乐罐。他站在一处高台。而高台之下的废墟中站立着一个穿僧袍的青年。他披散着长发,额间有一点朱红。 “狂风将五月的蓓蕾凋残,而夏日的勾留又何其短暂。” 乙骨忧太举起扩音器。 “去死吧。” 他说。 霎时间,巨大的气浪以他为中心震荡开来。自上而下,小山高的咒灵一寸一寸被碾成飞灰。 我的目光聚焦在那青年身上。 他右手紧握着一根黑色的长刀。和他的身量比起来,那把刀太过纤细,想来用的不会顺手。 乙骨忧太落到地上。下一刻,那把刀就冲着他的面门而去。 刀在他眼前几厘米处停下了。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握住刀刃,有一种举重若轻的从容。 “好久不见了,杰。” 五条悟对夏油杰说。 我继续朗诵着: “有时,那天空之巨眼太过酷烈,而那炳曜的金颜又常遭掩蔽。” “休叹那百花凋零,摧折于无常的天命…..” 低沉的女声渐渐消失,而对面那个略微沙哑的,属于少年的嗓音如清澈的河水流动起来: 唯有你永恒的夏日常新, 你的美貌亦毫发无损。 死神也无缘将你幽禁, 你在我永恒的诗中长存。 只要世间尚有人吟诵我的诗篇, 这诗就将不朽,永葆你的芳颜。 我想起很久以前,那个碧空如洗的夏天。我、灰原、七海站在候机大厅,迎面走来了穿着橙色花衬衫的五条悟和夏油杰。理子被他们夹在中间,头上绑着柠檬黄色的发带,看上去娇小而可爱。回东京后,经五条悟强烈要求,我们先去了蛋糕店。八月的东京骄阳烈烈,柏油路被晒得苍白而扭曲。推开蛋糕店的门,风铃声响起,冷气扑面而来,满身沁凉。玻璃柜子里,五颜六色,造型各异的蛋糕吸引了天内理子的全部目光。夏油学长问她喜欢哪一个。理子指着草莓蛋糕,说它的颜色好看。五条悟对我说,草莓蛋糕他也要来一个。那时我还是他的未婚妻和移动钱包,自然是由我掏钱买单。于是,我索性买了五份草莓蛋糕。 第39章 柠檬气泡水里的冰块摇动,轻轻碰响着玻璃杯壁。五条悟在给七海和灰原大谈特谈他们的冲绳往事。理子在小口小口吃着蛋糕。草莓鲜红,奶油雪白。夏油学长问她好不好吃。她说超好吃。我别过头,窗外的阳光热辣辣地照进我的眼底。恍惚间,十二只白鸽从我眼前飞过,盘旋着绕过高楼,飞向青湛湛的天幕。 那时我想,草莓蛋糕真得那么好吃吗? 教室里全是掌声。小津满头大汗,胸口起伏,好像刚刚完成了一项长跑。我告诉他,可以把眼睛睁开了。于是他睁开眼,眼睛清澈,像夏日无云的天空。 “你现在看见了什么?” 我问小津。他说教室,课桌,还有人。 “那还记得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吗?” 我问他。他的脸腾地红起来。我说,你不需要说出答案。你要把你刚才看到的记在心底。无论你在哪里,周围是什么,有什么人,你都不要忘记你刚才所见之美。爱护、珍惜、铭记这份感受,这样无论生活有多艰难,你的心里永远有一份永恒的夏天。我说,你们让我讲爱情。那我告诉你们,爱情就是你们心里那一份美好的,永不会忘记的存在。 下课的铃声响起,却没有人离开。我看着这些年轻人,觉得眼眶热热的。 “圣诞快乐。” 我说,“同学们,去玩去吧。不要辜负大好时光。” 我走的时候,学生们都已经散去了。我背着包,里面装着学生们送的圣诞贺卡。我推开咖啡馆的门,坐在里面一张一张翻看。快看完的时候,店员端来一份草莓蛋糕。我说,这不是我点的。店员说,这是圣诞特供,请务必收下。我想了想,谢过她,带着蛋糕离开。 随着夜幕的降临,暖黄的路灯渐次亮起。灯下,我的影子慢慢分成两个。渐渐的,一个少女的形体变得清晰起来。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光着脚,从遥远的夏日走来。 “去吧。” 我把蛋糕交给这个由诅咒和回忆构成的少女。 十五岁的禅院未来点头,与二十五岁的雾岛美月挥手告别。她脚步轻快地穿过圣诞的歌声,经过叽叽喳喳的学生,又同并肩而行的情侣擦肩而过。 “滴——” 一个监察员的探测器发出了刺耳的叫声。 “强诅咒靠近,强诅咒靠近。各部门注意警戒——” 监察员还没来得及放下对讲机,就被呼啸而来的疾风逼得倒退一步。 对讲机裂成两半掉到地上。切面光滑平整,好像被无形的刀锋划过。 “是咒灵妖刀!它朝高专方向去了!” 向下望去,高专的操场上有一处巨大的深坑。像一个巨人受了伤,坑是伤口,泥土和沙砾是被碾碎的肌肉与骨骼。但废墟总能重建,伤口也总会愈合。 五条悟仰起头,朝天空的某处招了招手:“怎么来得这么慢?” 一个草莓蛋糕掉在他手上。 与此同时,禅院未来轻盈落地。她的裙摆扬起,仿佛蝴蝶的翅膀振振欲飞。只见五条悟不远处,一个青年正靠坐在墙根,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半边身子都被炸得血肉模糊。她朝他走去,对他说:“我等你,已经很久了。” 他苦笑:“这就是你们的计划?” “计划说不上,只是一点私心。” 禅院未来将手轻轻放在他因受伤而垂下的右手上。自始至终,他还紧紧握着那柄长刀。 “学长,把它交给我吧。” 她说。青年摇头,说给了你,又不知道会把它丢在哪里。 “我没有乱丢。” 未来说,“我只是想把它交给更适合的人。” “这是你的刀。没人比你更适合它。” 青年叹息了一声,“可是你从来不珍惜它。” 她定定地看着他:“学长是在责怪我吗?” 他笑了:“怎么会?我永远不会责怪你。” 禅院未来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也露出微笑。原来是这样。她说,原来自始至终,学长都没有责怪过我。她执起那拿刀的手,慢慢拂去上面的血污。但无论她怎么擦拭,那只手都擦不干净。 “未来,停下吧。”夏游杰说,“别做无意义的事。自始至终,我都不后悔。” “我知道。”禅院未来低声说。 “所以我来,并不是阻止你,而是来给你另一种选择。学长,杀人者,人恒杀之。走这样的路,你到不了终点。你既然要保护我们的同类,那你就要换一条路。这些孩子若要生存,便不能只靠你来给他们扫清道路,而要靠他们自己的力量。” “学长,留在高专,教育他们,将他们培养成独当一面的大人吧。”禅院未来恳切地说。 “你总是这样自说自话。” 青年低下头,怜悯地看着她,额头上缓缓流下的鲜血触目惊心,“你总是说给我选择。可你从没问我,我要不要你给我的选择。” 对不起,她说。 夏油杰摇头,未来,这不是道歉。你做事情不这样,这样太卑鄙,太不负责任。他说,你不能因为我不会责怪你,就这样对待我。你这样,我会恨你。 “未来。如果那是你的选择,那你就自己去做吧。你不需要带上我。你要么在这里杀了我,要么就让我离开。” 夏油杰闭上双眼,不去看她。 禅院未来勾起嘴角:“我不会杀你。但我也不会让你离开。如果你因此怨恨我,那就怨恨吧。希望对我的怨恨,能让你活。” 第40章 “你要做什么!” 夏油杰猛地睁开眼,只见自己失力的右手被迫抬起。面前,禅院未来握住了刀的前端,将刀尖抵在了心口。 只见刀一寸一寸刺入皮肉,而她恍若未觉,目光热烈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夏游杰,记住,永远记住,是你,杀死了咒术师禅院未来。你永不能忘记,她因你的选择而死。” 风有了冷意。一片晶莹的雪花落上黑色的刀锋。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探测器尖锐的鸣叫戛然而止。以高专为中心,方圆五十公里以内,没有诅咒!没有异常!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咒灵妖刀被特级咒术师夏油杰袚除。因功劳巨大,高层免除他的死刑,改为终身监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7瓶营养液~ 冬青 x7 五条悟的话引自电影《咒术回战0》 诗的部分参考了不同译文,素材来自 (莎士比亚的诗《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曰》中英全文_百度知道, n.d.) 至此,第一卷 正式结束,感谢大家的阅读和支持! 第二卷 正在存稿中,请期待。 第二卷 :碧蓝之眼 第18章 囚徒 二零一七年一月一日零点,烟火如同昙花在东京都的夜空上璀然绽放。我站在漆黑的巷道,和几个外国游客一起仰起头,伫足观赏。这时候,除了便利店以外,街上的大小店铺都早早关门歇业,得等到新年假期结束,主人探亲访友归来,才能重新开门迎客。 五彩的残烬如落雨缤纷而下。就着便利店暗淡的灯光,一个姑娘和她的同伴碰了碰杯,仰起脖子把罐装的北海道啤酒一饮而尽。“你是哪儿来的?” 一个蓝羽绒服的秃顶汉子用英语问她。“加利福利亚,你呢?” “俄罗斯。” “这里什么都没有。”俄罗斯人抱怨道。他夸张的手势逗得姑娘们咯咯直笑。玻璃门开启,关上,他们带着空空如也的啤酒罐走进了便利店。 不知怎的,我嘴里有些发苦,好像嘴里不小心滑进了一块肥皂,在舌头上留下了一道干涩的痕迹。熟悉的道路也变得漫长起来,像一条循环游动的蛇,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我把手插进兜里,伸出来却发现,掌中不是烟盒而是绿色包装的口香糖。哦,我想起来,我不抽烟已经很久了。 走了一路,倒也没发现什么咒灵,好像这些东西也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过年去了。如果它们一年能放三百六十五天假的话,我倒是有了晚上呆在家里的理由。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剥开银色的糖纸,缓缓把口香糖放进了嘴里。我尝不到口香糖的甜味,只是以此给自己一点事情做。长椅旁,樱花树的枝干在头顶交交错错伸展蔓延着,仿佛一张巨网。在不远处,儿童游乐场空寂无人。跷跷板的座子上已经结满了蛛丝,可见很久都没有小孩来过了。 一阵风刮过,我听到上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仰起头,只见花开如霞,花落如雪,让人不胜惊讶。谁能想到,在这隆冬季节,这棵樱树竟然奇异地开花了。和普通的樱花不同,这些飞落的花瓣是半透明的,表面还蒙着一层淡淡的红光,仿佛片片淡粉色的琉璃,美得不像人间的造物。 三弦琴被铮铮地拨响了。 一个女声婉转唱道:“花开花落世无常,大梦何时了。寂寞徘徊故园里,浮生泪婆娑。” 我别过头,看到树下跪坐着一名白发红衣的和服女子。它的面孔被隐藏在帘幕般的头发后面,让人看不分明。我像野生动物摄影师那样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静静地观察它。她究竟是鬼魂还是咒灵?在我过往的认知里,咒灵是丑陋的,污浊的,令人作呕的存在。它们是你可以想象到的任何怪物的形象。即使是像我,在与咒灵融合后,容貌也会渐渐沾染死气,变得扭曲而可怖。况且,普通的咒灵并没有意识去改变自己的形象。它们不存在认知,只有进食和吞噬的本能。即便有会说话的个例,那也是拙劣的模仿,就像安康鱼头上的那盏灯笼,只为将猎物诱惑至陷阱。 “你是谁?” 我轻轻问。 “樱。我是樱。” 它说。 “你想做什么?” 它说:“我能感知道,大人与我是同类。我许久不曾进食,力量也濒临衰竭,想来不久之后就会彻底消失。但我仍有一事放心不下,所以斗胆现身,想请大人帮忙。” 它起身朝我走来,怀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等她走近了,我看清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白猫。 它抚摸着白猫的皮毛说:“这孩子陪伴我一段时间了。我想请大人帮忙,给这个孩子找一户好人家。作为交换,我愿意把自己献给大人。” 我接过那只猫。它看上去像一只普通的猫,但病怏怏的,不太精神,毛也脏兮兮的,结成一块一块的。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它在我怀里瑟瑟地打着抖,一副可怜样。 “可以。” 我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启动了领域。刹那间,女子的形体被无形的刀锋绞成齑粉。满树的樱花骤然凋落,那些粉琉璃一般的花瓣仿佛碎雪融化在了漆黑夜幕之中。 公园一片寂静。 哐啷——跷跷板的一头重重砸在地上。我循声看去,便见一个造型诡异的白发男人单脚踩在跷跷板上,摆出了一副沉思者的姿态。今天他没穿高专的教师制服,而是换了一套黑色的,印着五条家纹的羽织。这是正式的家主服,看样子他已经承袭了他父亲的位子。 第41章 “新年快乐哟。”他朝我招了招手。 “新年还有任务?” 我问。 “跟那帮烂橘子打交道没意思,还不如出来透透气。” 五条悟袖着手,语气里有一股不屑。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酒气。想来御三家正在举行新年晚宴。这时候,五条家、加茂家、禅院家的老东西们齐齐出动,把一整年没诉的衷肠和坏水都要倾注在酒里。 “你来这里,应该不是巧合。” 我说。按照先前的约定,禅院未来消失后,我不会再与御三家的人有任何牵扯。而夏油杰若是活下去,则全权交由五条悟安排负责。我相信五条悟不会做出对夏油杰不利的事情,至少他不会坐视夏油杰的死亡。他们的友谊固若金汤,不会随时间的变化和人性的扭曲而改变。 “一月份的樱花,想想就很奇异吧。”他若无其事地感慨道。 “一个能模仿人类行为的咒灵。” 我有些担忧,“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说那个家伙啊。”五条悟凑到我耳边,慢吞吞地说,“简直是——弱爆了。” “连你都能轻松干掉的家伙,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自信,仿佛站立在高山之巅,把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不,与其说他站在高山之巅,倒不如说他本身就是一座高山。我有些无奈,但也没有办法。毕竟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和妖魔鬼怪都是浮云。 我说,不要大意,如果有一天这些咒灵集结到了一起,人类的灾难也就来临了。 那你呢?五条悟难得收起了语气里的戏谑。他取下眼罩,直勾勾地看着我。比起当年樱花树下那个蓝眼睛的男孩,他的身形要更挺拔,气势要更威严。唯有那对眼睛,从未变过。那双目中的冰冷警告着我,我所直视的乃是大恐怖的存在。在这全知的眼下,一切的谎言都是蝼蚁的挣扎。 那你呢?那对眼睛凝视着我。 只要我人类之心不死,我就一日不是咒灵。我说。你如何保证你人类之心不死?你身上究竟哪一部分是人类,哪一部分是咒灵,你还分得清吗?我分得清。这十年来,我曾无数次地叩问自己,我究竟是谁。大学教育带来的一点好处就是,它让我知道,答案是最不重要的。比答案更重要的是选择,而选择之上是思想。我告诉那对眼睛,无论我是人类还是咒灵,我的选择永远都是人类。 五条悟放下眼罩。 “哎呀哎呀,你再不回家,这只猫要冻死了。”他抖开外套,无奈地说,“你难道不知道要用衣服包一下吗?” 五条悟养过猫。这件事情对我的冲击比夏油杰成为盘星教教主的冲击还要大。我站在他充斥着性冷淡风的公寓里,看着他给猫套上镇定项圈,把它塞进航空箱,又翻箱倒柜,一件一件掏出未拆封的宠物用品,就好像看着一头长发的禅院甚尔抓破土层,爬出地面,在我面前嘎嘎大笑。荒诞。我想。五条悟在现实世界里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但他绝不可能养一个活物。 “你什么表情?” 五条悟推着一辆婴儿车冲我喊,“你是吃了蟑螂了吗?” 东京的清晨,常能看见主人们推着婴儿车在东京的街道上散步。车里的不是婴儿,而是被打扮得精致可爱的猫猫狗狗。隔着婴儿车的纱帐看去,我常能从那些动物的眼神中看到一种类人的倨傲。它们有的和人类一样,穿着衣服,坐着车驾,被人以对待孩子的态度所对待。或许在它们心里,自己就是人。 “不用这么麻烦。”我说,“我只需要猫砂盆和一些猫粮。等过了年,我会把它寄养到宠物店,找合适的人领养它。” “你不想养它?” “我不认为我能照顾好它。” 我看着那只小小的航空箱,上面用淡灰色的毛巾罩着,说是为了让猫减少紧张感。 航空箱被提了起来。五条悟指着箱子,笑嘻嘻地对我说:“如果你不能养,那就只能把它杀了。” 什么意思。我皱起眉问他。你还没觉得奇怪吗?有哪个正常的活物可以在咒灵旁边存活那么久?他说,这只猫吃过咒灵的肉,它身上沾了诅咒的气息。他反问我,这样一个东西交给普通人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果然,在咒灵樱的诅咒残秽下,猫身上还有一股强大的,充满诱惑力的气息。这股气息若隐若无,仿佛一条亚马逊河里游动的森蚺,只有模糊的轮廓。 我的神色凝重起来。把一个相当于咒物的东西放在普通人旁边,轻则重伤,重则致死。若是让五条悟把这只猫带到高专,那它也跑不过被拿去研究的命运。而我居住的小区,因为有我在的缘故,基本没有咒灵。 拿人好处就得替人办事。我想,即使对方是个咒灵,也不能区别以对。 猫的家当满满当当装了两个大塑料箱。五条悟之前养的猫在一个月前不告而别,而这个忙人也没有取消网上的续订服务,以至于快递员还是任劳任怨地把成袋的猫粮猫砂猫罐头运了上来。我本想问他平时怎么照顾那只猫的。但转念一想,需要的知识在网上都可以查到。况且,各人有各人的境况,他的养猫法在我这里未必适用。 “我先把猫带回家,这些东西我过会儿来取。辛苦你留个窗户给我。”我抱着航空箱,对五条悟说。 这么点儿东西你一趟拿不了吗?他问。拿不了。我毫不犹豫地说。太弱了啦。他还是重复着那句老话,仿佛除此以外不会讲述人类的语言。是的,我很弱。我坦诚地说。他沉默了。我也不想猜测他的想法,直接拉开窗户从三十二层一跃而下。凛凛的寒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高楼广厦间零星的灯火仿佛点点的萤虫与我擦肩而过。我尽力保持着平稳,不知道猫在里面会不会有一种坐过山车的刺激感。 第42章 事实证明,猫对旅途很不满意。我刚把航空箱放在沙发的角落,它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入沙发下面的缝隙。这么胆小,还和咒灵在一起这么久。我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我去拿你的东西。”我对猫说。 猫不予回应。 我拉开门,却发现那两个箱子不知何时被搬了过来。五条悟靠在门边,颇怡然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真是个奇怪的人。我想。 进来喝杯茶吧,我对这个无所事事的三十岁男子说。他也不客气,长腿一迈就跨了进来,对那两个箱子视如无物。我看出来,他就是不想去本家的宴会。这一点倒和以前一样。以前——我闭了闭眼,提箱子的手不自觉收紧了。我又想起栀子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想过她了。 盒子里只剩下一片茶包了。我用这最后的存货泡了杯红茶,放在五条悟眼前。他一语不发,以难得安静的姿态凝视着窗外。他或许是在思考,也或许是在发呆,又或者两者都不是。不过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 我给猫砂盆添了猫砂,放在洗手间里,又找出两个碗,摆在离沙发不远的墙根处。这一系列事情做完,五条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无意打扰他,就拿了本书坐在对面看。仍旧是莎士比亚,仍旧是《哈姆雷特》。 “丹麦是一所牢狱。”哈姆雷特说道。 “那么世界也是一所牢狱。”罗森格兰兹回应道。 “一所很大的牢狱,里面有许多监房、囚室、地牢,丹麦只是其中最坏的一间。”哈姆雷特说。 “雪。”五条悟突然出声了。 我扭过头。窗外,夜黑的纯粹,并没有落雪的迹象。 “这只猫叫雪怎么样?”他兴高采烈地问我。 “可以。”我说。 “那叫杰呢?”他问。 “也可以。” “未来。” “好。” “你真没意思。”他托着下巴说。 “那你想我怎么样呢?” 我放下书,静静地看着他。自始至终,我都无法理解五条悟。他之于我,我之于他,都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他或许有人的情绪,可除了他自己,谁又能说清,这情绪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对人一种拙劣的模仿呢? “我想吃草莓蛋糕。”他冷不丁地说,“你去买给我吧。” “禅院家和五条家的婚约已经取消了。”我说。 “我知道。”他说,“但我想吃草莓蛋糕。” 我似乎经历过同样的场景。也是在一个新年的寒夜,有一个人让我去银座,买一块不存在的草莓蛋糕。我按着眉心,努力缓解着记忆翻涌造成的晕眩。 闪回,错误的闪回。自从刑罚专家试图修改我的记忆后,我偶尔会在正确和错误的记忆之间切换。但我只能区分出那些绝对不可能发生于现实的事情。对于这种微小的细节,我已经开始模糊了。 “喂,你怎么了?” 他直起身,我竟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关切的意味。 椅子划出刺耳的声音。我站起身。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买蛋糕。 蛋糕店的老板已经回老家去了,只有靠近主街的便利店还亮着灯。啤酒架已经是空空如也。点心柜里只有一块芝士蛋糕孤零零坐着。 “好冷,好寂寞……”我的头脑里忽然传来了细细的如蚊虫一般的声音,让人不胜其扰,又无法忽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脑子里关了一个人。好像从雾岛的妈妈去世后,头中人的声音就渐渐清晰起来。一开始只是所有似无的呓语,到现在,它已经能表达清晰的字句了。冥冥之中,我感觉它会从我的脑子里跑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许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我拉开门,发现店门口站着五条悟。 “你怎么出来了?” 我问。 “哎呀,长夜漫漫,你把人家一个人丢在屋子里,人家当然会寂寞啊。” 他娇羞地说。 我置若罔闻,将蛋糕丢给他:“只有芝士的了。” “芝士好酸。”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 “那你就扔了吧。”我说。 “哎呀,浪费食物是可耻的行为呢。” 五条悟说,“而我是一个高尚的人。” 我站在台阶上,视线与他齐平,方便我细细地打量他。 “你今天喝了很多酒吗?” 我问。 “或许吧。” 他指着头顶,对我说,“看那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弯细细的弦月。 再回过头,旁边已经空无一人。 进了门,猫还是在沙发底下不出来,但碗里的猫粮少了些。我走到餐桌边,发现空空如也的马克杯下压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硝子学姐、乙骨、夏油学长、还有那两个女孩。我拿着照片,对着灯仔细地看。所有人都在笑。包括夏油学长。在这一众人里,他的笑容显得格外的诡异,好像嘴角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提拉起来,挂在脸上。他深深看着我,眼睛黑沉沉的。 “新年快乐。” 我对照片里的人们说。 第19章 适应 新年过后,我在宠物医院遇见了我的老同学山本洋平。山本与我是同级,在农学部下的生命技能科就读。他跟我一样,都参加过文学社。我记得,他当时对古希腊文学,尤其是《荷马史诗》颇有一番热情。大三那年,戏剧社主演了一部以特洛伊城沦陷为主题的戏剧,还请他过去当了编剧。在文学社的最后一次聚会上,他豪饮数罐北海道啤酒,声称毕业后要回老家的农场,用典雅的古希腊诗歌洗涤牛的灵魂,培育出优质的肉牛。而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当时那个皮肤黝黑,一脸淳朴的青年人也成了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儒雅医生,真是令人感慨。 第43章 “我还以为你会回老家。” 我对山本说道。 “东京的机会更多一些嘛。” 山本一边说,一边让护士提起猫咪的尾巴。他扫了一眼,跟我说,这只猫做过绝育,要么是从家里跑出来,要么就是被主人遗弃了。他提醒我,这几天还是要留意一下周围的寻猫启示,以免误养了别人的宠物。至于身体,除了营养不良和轻微猫藓以外,其他的指标都还正常。如果我不放心,也可以给猫做一下b超。我说可以,能做就做。 我在休息室坐了一会儿,就有负责拍片的护士小姐从门后探出头,让小雪的家长过去。 她告诉我,小雪的腹腔里有一个手指形状的异物,大概是人的中指那么长,顶端比较尖锐,可能需要更细致的检查。说着,她拿出了刚才的报告。 “奇怪,刚才明明有照出东西的呀。” 她扭头看向她的同事,“对不对,你刚才也看见了。” “是有啊。” 她的同事摆弄了一下显示屏,“刚才照上了,肯定没错。” “是不是机器故障了?”护士小姐露出担忧的神情。 “啊,不清楚啊。” 她的同事又刷新了一下页面。图片依旧没有变化, 五条悟说过,这只猫吃过咒灵的肉。既然如此,护士所描述的大概就是那个没有被消化的咒灵残骸。手指形状的咒灵残骸……我抿起嘴,觉得这个形容似曾相识。 “不好意思雾岛小姐,刚才的图片出了问题,我们可能需要再照一次进行确认。”护士说道。 第二次的检查结果显示这只猫的肠胃一切正常,仿佛那根手指只是两个人同时产生的幻觉。下午时候,山本甚至特意打电话来,表示无论如何要请我吃饭以表歉意。他是一个绝不愿意欠人情的人。宁可自己麻烦,也绝不麻烦别人。对这种人而言,无法弥补的亏欠和无法回馈的恩惠一样,都是附骨之疽,让人辗转反侧,难以安心。我理解他的想法,也不想他因为这件小事而影响工作的心情,于是便答应下来。 几日后,我们约在了离他诊所不远的一家韩国料理店。我刚推开门,就看见山本坐在靠角落的位置朝我招手。这会儿,他脱了白大褂,领带也摘了,只穿着里面的浅蓝色衬衫,倒还原了几分学生时代的影子。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闪亮的银戒,猜想他现在应该有了家庭。 “猫咪怎么样了?” 他寒暄道。 “还是很安静,白天就待在角落里,晚上会出来,趴在椅子上。” 我说。 “嗯,动物到了新环境,都需要适应。” 他耸了耸肩,“人也是这样喽。” “人也是动物。” 我说。 “说实话,我还真的不敢相信,你会去养猫。感觉你并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过我既然决定去养,就不能叫浪费时间了。” 我说。 “你讲话还是和大学那会儿一样。”他感慨道。 “怎么说?” “你讲话的时候,就像手里拿了一把枪,砰——的打过来。让人完全无法招架嘛。”他笑起来,“我记得你当时还有个外号叫魔王来着。” “承蒙大家的抬爱了。” 我说,“我只是不善言辞而已。” “巧言者的雄辩从来不敌智者的一句箴言。” 山本与我碰了碰杯。 他过分的褒奖让我心中惭愧。多亏服务生上菜及时,才免得这场谈话陷入谦虚与客套的怪圈。 “这家店的牛肠年糕很美味。” 山本推荐道,“我第一次尝的时候简直是大吃一惊。谁会想到这两个听上去完全不相及的东西组合到一起,会是如此奇妙呢?” 说实话,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食的行为了。再美味的食物到了我嘴里,也是如泥土一样索然无味。诚然我的身体可以吸收食物的能量,但它们对我的吸引力远不如咒灵的残骸和人类的恶念。不过我还是拿起筷子,机械式地把食物往嘴里塞去。 “好吃。” 我作出一副惊喜的样子。 山本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也有了谈兴。他同我讲,当年他大学毕业后,确实回到了老家,在父亲的农场干了一年左右。或许是命运使然,父亲在冲洗场地的时候不慎摔了一跤,磕到了后脑,只能卧病在床。他不善经营,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的产业落败,就把农场转让给了父亲的老朋友,专心照顾父亲。 “还记得欧律狄刻的故事吗?” 他问我。 “音乐家想带死去的妻子回到人间,但是他的回头一切努力化为泡影。”我点点头,“一个悲剧。” “你没法把一个注定要死去的人留下。” 他悲伤地说。 照顾一个接近瘫痪的老人是困难的。除了进食与如厕的不便,长久的卧床让老人患上了褥疮。山本说,他只能一点一点看着父亲的身体在他活着的时候腐烂,而老人彼时已经丧失了语言功能,只能用眼睛传递精神所承受的痛苦。 “那时候我就时常感慨,为什么动物可以有安乐死,而人却不被允许。” 他长长叹了口气,“连生死都无法掌控,真的是悲哀啊。” “后来呢?” 我问。 “两年前,他去世了。”山本简洁地说。他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复而对我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情。真的。” 他告诉我,也因为父亲的事,他跟他的妻子决定保持丁克。 第44章 “我不想我们老了以后拖累下一代。”他说,“况且现在的社会对孩子来说太难了。你是当老师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比我们要累很多。读书的时候,学校告诉你,你的牺牲会有回报。但当你结束了学业,这个社会却告诉你,有很多事情,即使努力了也做不到,而不努力却取得成功的事情比比皆是。” 他灌了一大口啤酒,绷着额头咽了下去。 “这不是努力不努力的问题。”我把纸巾递给他,“我们这帮大人用落后的思想和落后的方法教育孩子们,还指望着他们用老一套的办法去适应新的体系。这太可笑了。而且,还是我们这帮大人,为了所谓的利益和自己的面子,把国家的经济搞成一团糟。老掉牙的东西霸占着岗位却不生产价值,反而用无用的门槛消磨着年轻人宝贵的青春。等他们退休了,这些岗位又轮到他们的子孙来继承,有能力的年轻人只能在外面苦苦徘徊。而年轻人的努力与否,跟他们所面临的现实有关吗?” “关键是,即使我们知道问题,但我们根本无能为力啊。” 山本摊开手,“我唯一能给社会做的贡献就是不生孩子了。” “这听上去是个高尚的选择。”我笑了笑。 “不敢不敢。”他赶紧摆手,“你不要误会。” “没有。” 我说,“我只是觉得,除此以外,我们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我,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够抬头,去多看书本以外的世界,不要为了努力而努力,而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努力。我不希望出现年轻人的牺牲,但即使是有,也必须是值得的。至少对他们自己是值得的。” “你是个好老师。”他说。 “好说不上。只是职责所在。”我看着他,“我尽我的能力,让他们在走进新世界的时候做好准备。” “职责。” 山本喃喃低语,“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对我来说啊,跟人打交道是一个太复杂的事情了。还是动物好,羞怒哀乐都是那么明显。” 他苦笑了一声,“我不像你,至少你还能做些什么。” “尽力而为就好。” 我说,“做不到也不要勉强自己。但也不能因为做不到就不去做事。” 山本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他用回了大学时候对我的称呼:“社长,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喊你魔王吗?” “不会是因为我太压榨部员了吧?” 我笑了。 “这倒是一方面了。” 他如实说,“不过还有一个原因。跟你在一起做事,我们觉得没什么是做不成的。办活动也好,参加比赛也好,投稿也好。无论多难的事情,只要有你在,我们都能搞定。当年抗议削减经费的事情,也是社长你去和学校谈判才有了结果。”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把大家的意见总结起来。但学校的环境还是单纯。换成现在,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做到。” “如果能一直是那个时候就好了。”他眨了眨眼。 “但是我们回不去了。”我说,“我们没有办法,唯有向前。” 山本朝我举起快要见底的啤酒杯。他红着脸,眼睛亮晶晶的,让我想起了他在毕业酒会时候的样子。 “敬未来。”他说。 我们的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结束时,天已经黑透了。山本的妻子开车过来接他。她穿着一身西装,应该是才下班。她的头发紧紧盘在脑后,举手投足间颇有种雷厉风行的气势。只见她把有些微醺的山本塞进后座,砰地一下砸上车门。这让我不禁想起了五条悟塞猫时候的情形。也不知道猫自己在家怎么样,会不会感到孤独。不过我不在家,它应该会觉得更自在一些。毕竟我在客厅坐着的时候,它总是蜷缩在沙发下面。 回程,我搭了山本家的顺风车。路上,山本的太太理绘同我寒暄了两句。她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是高级会计师。得知我现在暂时中止了代课教师的工作后,她很热情地表示,她的一个同学在神奈川的中学工作,那里好像有教职的空缺。我下车时,她塞给我一张名片,让我需要的话,无论如何要联系她。 见我回来,猫很意外地从沙发上抬起头来,一对雪亮的蓝眼睛里闪烁着机警的光芒。它胖了些,毛也因为洗澡而显得光滑柔顺。我朝它点头致意,脱下外套,把包放在椅子上。再回过头,猫已经回到了它的专属地方,只留下了沙发上星星点点的白毛。 动物到了新环境,总是要适应的。我想。不过取出它体内的咒物却是必须执行的事务。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照顾它多久。越早解除它身上毛茸茸的小问题,越可以提早帮它找到更合适的主人。 忽然,我看到墙上贴着的一张稻禾神社的风景明信片。我已经忘了我是从哪里得到它的,但它确实给了我一点启示。如果猫无法在普通人的社会生存,为何不让它在远离人群,远离咒灵的地方生活呢?神社有结界保护,邪恶的力量无法靠近,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我想,我应该找时间回一趟京都了。 第20章 宿傩 二零一七年三月,趁学校放春假,我带猫前往了京都。此前,学校教务部的负责人给我致电,询问我有没有意向接替宫泽老师的工作。宫泽先生是我英语组的同事,他同我讲过,他有今年退休的打算。他的腰不好,已经很难久坐。况且他的太太近年去世,儿女也都在国外,如果不是为了学生,便没有留在东京的必要。现在教师的岗位也很紧张。我能获得这份长期教职,想来也是因为他向教务部推荐的缘故。宫泽先生后来还特意打电话过来,请我无论如何要帮他把这批学生带到毕业。他说,他对我是放心的。我感念他的信任,便没去联络理绘在神奈川的朋友。 第45章 我租住的民宿在五条站附近,徒步就可以走到京都火车站。民宿的主人也是个爱猫人士,客厅的装饰墙上挂满了猫咪的照片,书架上也摆放着很多关于猫咪的杂志。走过阴凉的木地板,可以看见走廊尽头的浴室。浴缸旁边开了小窗,据说可以在泡汤的时候欣赏后院的风景。院子里种着几株日本红枫,红色的叶片便在窗外瑟瑟抖动,有一种清寂之美。不过,泡澡的时候热气蒸腾,恐怕除了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你喜欢这里吗?” 我问猫。猫与我渐熟,正趴在我腿上,懒洋洋地甩着尾巴。它眯眼打了个哈欠,似乎表示既不讨厌,也不喜欢。我挠着猫头顶的软毛,顺便给它拍了张照片。 至于神社的选择,我想,理应选择一处远离人烟,但结节强大的所在。但现实是,越有名气的神社人气越旺,结界也越强。这并不是因为此地的神明因为香火旺盛而力量强大,只是单纯因为神社可以从游客那里取得足够多的经费,雇佣神官或者咒术师加固结界。在高专时期,我就出过几次类似的任务。 民宿周边都是一样的民居。为了不给周围人惹来麻烦,我在屋子里设了结界,以免有咒灵感知到猫的气息。随后,我照着谷歌地图,依次去拜访了爱宕山、岚山、比睿山、大文字山附近的神社。这些神社的规模都很小,鸟居上的朱漆都剥落干净,也并没有结界存在。即使是有,结界的力量也不够抵御哪怕一个三级咒灵,更不必说咒灵樱这样的人形特级咒灵。 “真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 我沿着石阶缓缓而下,看着树枝上鲜嫩可爱的春芽,莫名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顺着山路,不自觉地就被导到了半山腰的民居。早春的斜阳照着洁净的路面,有一种温煦的柔情。我计划着在天黑前乘公交回去,等第二天再说。京都是御三家的大本营。为了不让他们察觉,我不能以咒灵的姿态出现,只能和大学时期一样,以普通的方式出行与生活。这没什么不好的。每当诅咒在我体内流淌之时,我能感到我体内属于人的情绪渐渐消退。我必须让自己的头脑变得如机器般冰冷,这样在无尽的咆哮与呻吟声中,才能理智地控制力量,让自己不至于成为一头只知道吞噬和杀戮的怪物。当时为了让禅院未来尽可能逼真,我用了近乎一半的咒力去塑造她的身体。我不惋惜那些力量,它们的散去让我的身体和头脑轻松不少。 公交车站的对面是一所中学。大门用铁索锁住,栏杆上的白漆也很斑驳。门后就是学校的操场,隔着跑道就是一个很大的看台。假草坪上空空荡荡的,平时在上面跑跳的学生应该都已经归家,享受难得的假期。我没有给我的学生留很多作业,毕竟他们只会在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奋笔疾书。这没有意义,倒不如让他们好好休息,好好玩耍,等开学了再用功不迟。 等车的功夫,我在校门口前驻足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离开,我却听到一串脚步声。 有人在靠近我。 “你是谁?” 问话的是一个穿着校服裙的女学生。她十四五岁模样,一张白净的小圆脸,浓黑的头发结成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脑后。她的五官不算精致,倒八眉,鼻梁有些塌,却有一双明亮而黑润的大眼睛。她手中握着一根竹刀,看样子是刚下了剑道课。 一阵风刮过,把我的头发吹到眼前。我微微低头,将发丝勾在耳后。 “你做什么?”她紧紧握着刀柄,大喊道。 这个孩子有很强大的咒力。我想。不知道她和御三家有没有关系。 “别害怕。” 我说,“我没有恶意。” “你是咒术师?” 她看上去更警惕了。 我摇头,从包里拿出教师证,亮给她看:“我叫雾岛美月,是一名教师。” “你是从东京来的?” 她狐疑地看着我,“那你干嘛跑来京都。” 我来找神社,我说。她皱着眉,问我找神社作什么。我说,我要把我的猫寄养过去。猫?她说,那你应该去找宠物店。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我说,“但是我的猫吃了咒灵的肉,恐怕没有办法生活在普通人身边。” 她问:“你不是咒术师。那你怎么知道咒灵?” “一个叫五条悟的咒术师告诉我的。”我毫不犹豫地把问题推给远在天边的五条悟,“你知道他吗?” 女孩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死死盯着我。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证据呢?你说你养了猫,有什么证据。” 我愣了一下,想想,打开相册,把我给猫拍的照片展示给她看。她抿着嘴,一丝不苟地审查着我的相册,好像手机上的不是猫咪,而是犯罪现场留下的证据了。 公交车来了。它缓缓靠在对面的站台,一个围着红格子围巾,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老人扶着把手,很艰难地蹭下来。等他拄着拐杖站定,公交车慢慢关上门,喷出白色的尾气,起步离开了。这里远离市区,下一趟公交车可能要四十分钟或一个多小时才来。不过我出门前给猫添了很多猫粮,应该不会饿着它。 “爷爷!”女孩见到老人,眼前一亮,很快地冲到街对面,扶住了老人。 “啊,秋奈,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我刚来。”女孩说着,搀着老人慢慢走过来。 老人看了看我,问女孩:“这位小姐是?” 第46章 “这是雾岛小姐。”女孩小声说,“她说她的猫被诅咒污染了,想把猫寄养到神社。” “猫?” 老人扶了扶眼睛,显得有些惊讶,“真的是猫吗?” “是的,一只很漂亮的蓝眼睛白猫。”女孩秋奈说道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和女孩一样,他的周身也有淡淡的咒力的气息,想来他应该也是某个与咒术界相关的人物。真是奇怪。我想。明明我已经收敛了咒力,若非是五条悟,我在其他咒术师面前应当和普通人无二。 “失礼了,鄙姓诹访,这是我的孙女秋奈。” 老人摘下帽子,冲我微微倾身。我说哪里,也微微鞠了一躬。他说,他在这附近的神社担任神官,如果我不介意,可以随他同去。 “今天天色已晚,我就不多打扰了。”我说,“不知道先生明天有没有空?” 次日上午十点,我带着猫来到了诹访先生口中的今宫神社。老人已经站在鸟居前等待了。 “早上好。” 他先是对我说,又对趴在航空箱里的猫说了一遍。我替猫感谢了老人,由他领到了院内。神社内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花圃里星罗开放着浅白的小花。修剪整齐的青草散发着清香,和泥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神清气爽。 两只黄蝶翩舞着经过我的眼前,绕过庭院正中那棵粗大的古树,便不见了踪影。 这是一棵枫树。它的腰间缠绕着白色的绳结,在那苍老的树皮,虬结的枝干间,有茸茸的青苔生长着。点点的新绿自浅灰色的枝头生出,由风吹着,轻轻地摇晃,给这庄严又添了一丝灵动。 “这是平安时代种下的。”诹访先生介绍道。 “它在这里守了快一千年了。” 他感慨道。 我仰起头,凝目望去,以这棵老树为中心,神社被一层玻璃罩子似的结界笼罩着。难怪我先前发现不了这个地方。对有咒力对人而言,这里不过是一处普通的民宅。这样漂亮的结界不仅需要很高明的技巧,更需要强大的力量支持。 “它在守什么?” 我问。 老人的目光落在航空箱上。先进屋喝杯茶吧。他说着,引我进了茶室。穿着巫女服的秋奈端着盘子过来,将茶水摆在桌上。经老人同意,我把猫从航空箱里放了出来。比起刚进我家,它在这里显得安适许多,踱到老人旁边盘成了一团。“真漂亮啊。”老人的夸奖让我很受用。这意味着我对猫的照顾有了些效果。 “听说昨天秋奈对您无礼了。”老人说,“请容我先向您道歉。” “请不要放在心上。”我说,“这是对陌生人应有的警惕。” 老人摇摇头:“秋奈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她的眼睛能看到这世间很多非凡之物。听说您认识东京的五条先生,那想必您也知道他的六眼。” “他是个高明的咒术师。” 我说。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道:“咒术师中,有三种人天生就背负着诅咒。第一个是苍天之瞳,六眼的拥有者。这对眼睛能看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以也叫全知之眼。第二个是死神之瞳,它的拥有者可以看到一个生命的灵魂。秋奈拥有的就是死神之瞳。而最后一个,则是因果之瞳。这对眼睛可以看到万事万物的起源和终结。拥有因果之瞳的人甫一出生,就会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信息量而死亡。所以,因果之瞳又被叫做神之瞳,因为这种力量只有神明才可以掌控。” 禅院家的人认为,咒力的延续依赖于血脉的传承。按照这一理论,那死神之眼应该是诹访家的独特能力,恰如六眼之于五条家。老人诹访告诉我这个秘密,是在向我表达诚意吗? “原来如此。”我说,“那秋奈从我这里看到了什么呢?” “一个让她恐惧的存在。” 老人凝视着我,目光清明锐利,“但她太年轻,还没足够的勇气去直视恐惧。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看到事物的真实。” “那您眼中的真实是什么?” 我问。 老人摇头:“我眼中的真实,未必是你心里的真实。一切真实,无异于虚幻。一切虚幻,却又无异于真实。世人之心与众生相貌都是无常,而若将这无常视为真实,只能是徒陷迷津。而若将这无常视为虚幻,那人生也不过是幻梦一场。你既然问我何为真实,那我只能告诉你,你相信什么,什么就是真实。” “先生,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我斟酌着说,“请问我的身体里,只有一个灵魂吗?” 老人笑了笑。 “你有几个灵魂,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他反问。 “我只有一个灵魂。” 我说。 “那我也只看见了一个。” 老人慈祥地说。 “至于这只猫。”他的声音严肃下来,“如果我没有看错,它应当不是这世间应存之物。” “您的意思是——” “它早该死去了。但它体内的东西又让它活了下来。”老人扭过头。他目光所在是一处古旧的屏风。那上面的图画因为空气的氧化而斑驳模糊,却又让那画上的线条有了若隐若现的扭曲之感。我读过芥川先生的《地狱变》,那字间勾勒出来的恐怖我至今历历在目。而我眼前的这幅屏风,虽然是画着人间的景象,却比地狱更像一所地狱。 从上而下,只见一个赤红色皮肤的魔神占据着画面的中央。它盘腿而坐,左右各有一张凸嘴獠牙的巨脸,四只粗壮的手臂从两肩和后背延展开,各抓着一个面容痛苦,赤裸如白猪的奴隶。其中一个奴隶的头已经伸入了魔神的口中,他的双臂被紧紧攥在魔神手掌,没有束缚的双腿在空中乱蹬。他下面的女奴长发披散,哀戚的脸上是涟涟的泪水。而魔神周围,那穿着宝蓝色、新绿色、枫红色的公卿大人、貌美如花的宫廷女侍、手持禅杖的僧侣、顶着黑色高帽的阴阳师,跪成一圈,无比恭敬地朝拜着它。而在画面的角落,腰佩长刀的武士正牵着一串衣不蔽体的人们。烈烈的火焰在画面上跳跃着,这些可怜人的命运似乎昭然若揭了。 第47章 “两面宿傩。” 老人轻轻说道。 在高专的时候,日向部老师介绍过有名的咒物。而最有名,也最危险的,莫过于两面宿傩的遗骸。它是千年前的诅咒之王。无数的咒术师曾经如飞蛾扑火一般去讨伐他,但都纷纷失败。古书中记载,是勇士武振熊将他诛杀。人们用火烧它的躯体,但余下的二十根手指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摧毁。后来,这二十根手指散落在日本各处。由于它们有强大的力量,可以震慑弱小的咒灵,便被当成守护结界置于咒灵密集的地方。 “这只猫吃的是宿傩的遗骸。”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正在舔爪子的猫咪。但是怎么可能啊,手指那么大的东西,一只普通的猫根本无法吞咽。除非有人切开它的肚子,把手指塞进去。可谁又会做出这种事情?那帮老头子的脸在我脑中走马灯一样地轮转起来。究竟是谁。我苦苦思索,百思不得其解。 “很有可能。”老人说,“它体内的诅咒和宿傩手指的气息很像。我虽然年纪大了,但对宿傩的气息我不会认错。先前你问我,神树守护的是什么。我现在告诉你,这不是守护,而是镇压。神树之下埋葬的,就是宿傩的手指。” 阳光将树枝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在枝影摇晃间,两只麻雀啾啾地叫了起来。 “我听说,当宿傩的二十根手指聚在一起之时,两面宿傩就会复活。” 我低声说。 “这只是传说而已。” 老人喝了一口茶,“但手指之间,确实会有联系。它们相互吸引,相互影响。如果有一个咒灵吞吃了手指,那手指就会控制它的行动,去找寻另一个手指。直到所有的手指都被吞噬,这个咒灵就会拥有宿傩全部的力量。” “但这是不可能的。”老人看向窗外的古树。 “这怎么说?” 老人看向我:“没有咒灵或者是生物可以承受超过两根手指的力量。在完成吞噬之前,它们的身体就会率先崩溃。” 他将猫抱了起来,放在膝上:“而这只猫之所以没有崩溃,是因为它的体内还有另一股力量压制着宿傩。” 我凝视着猫。谁能想到,这具小小的身体里竟然会有如此多的秘密。 “是什么力量?”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原谅我无法形容。”老人说,“我只能看见,它和宿傩的力量相互制衡,谁也无法完全吞噬掉原本的灵魂,夺取这具身体。” “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他感慨道。 猫朝我眨了眨眼。它的眼珠映着阳光,仿佛两颗蓝宝石那样熠熠生辉。 第21章 抗议 我将猫留在了神社。离开前,我交与诹访先生一张支票,包含了猫未来十五年的生活费。诹访先生推辞不受,表示这笔钱无论是多是少都让人过意不去。如果是少了倒还好,但多了未免有占人便宜之嫌。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索性不收。 “作为交换,还请雾岛小姐答应我两个请求。” 老人说。 “您说。” “第一,请您不要对任何咒术师提起这里,提起秋奈。” 老人说。 “我明白。” 我说,“如果您不放心,可以让我与秋奈成立契约。若我违背誓言,自然会受到反噬。” “对软弱之人,任何对誓言都可以违背。而对于坚定之人,哪怕是随口的承诺都会毫不迟疑地践行。”老人说,“雾岛小姐,请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那您的第二个请求?” 我问。 老人说:“八月十八日,盂兰盆节的时候,我就会死去。到时烦请您过来一趟。那一天,神社的结界会变得无比脆弱。秋奈的爸爸妈妈都是普通人,如果没人护持,一旦有脏东西进来破了结界,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神情自若地讲述着自己的死亡。他告诉我,他死后,骨灰将被埋在树下。树吸收他的力量,而他的灵魂会和结界融为一体,和祖辈一起镇压这吃人的妖魔。秋奈也是这样?我问他。是的。老人诹访告诉我,这就是诹访家世世代代,不可逃避的命运。 女孩秋奈送我去公交站。或许老人对我的慈和消去了她的警惕。她与我搭话,问我东京是什么样子。我说,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喜欢大城市的人会觉得它方便热闹,而不喜欢的人则觉得它又挤又吵。我说,有机会的话,你去东京找我,我带你亲眼看看那个地方。 “我去不了。” 女孩摇摇头,“爷爷守着神社,我也要守着神社。” “那你想去吗?” 我问。 “女孩说,她不知道。她静了静,又问我五条悟长什么样子。“爷爷说他是最强的咒术师。他真的有六只眼睛吗?” “那个家伙啊。”我说,“他还勉强有个人样。所以,很遗憾,他只有两只眼睛。” “什么样的眼睛?”女孩很好奇。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我如实说,“很漂亮,也很危险。你不会想要直视那对眼睛的。” “比小雪的还漂亮?” 秋奈问。 “绝对比不上。” 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想也是!” 秋奈看着我,然后我们都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车站就到了。 “辛苦你送我一趟。快回家去吧。” 我对女孩秋奈说。 她没有动身,而是以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我。她的面孔对着阳光,浅棕色的鬓发在脸上投下细碎的线条。不知是因为这光线太强烈还是什么其他的缘故,她的眉毛拧成一团,嘴唇也因用力而褪去了血色。 第48章 其实我不明白,她说。不明白什么?我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小雪送走。她说,明明你可以照顾它。你那么强大,即使它被污染了,咒灵也没办法伤害它,不是吗? 我想,她一定是一个顶幸福的孩子。 我露出微笑:“你既然能看见灵魂,那你一定能看见,我灵魂上那数不清的罪孽。你所看到的强大全都是由这些罪孽堆砌起来。它们不属于我,而终有一日,我会为这份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付出代价。我不希望在那一日到来的时候,那个孩子无所依靠。希望你能体谅。” “你会来看它的,对吧?” 女孩问。 “我会。” 我说,“但那一天,你不会想见到我。” 临上车前,秋奈忽得跑到车门近前。在车门即将关闭的一瞬间,我看到她的嘴动了动。 “蛇,我看到好多蛇。” 她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 我退订了民宿,并预约了明天回东京的新干线。我带的行李不多,很快就收拾完毕。猫这两天吃饭用的一次性碗被我丢进了垃圾桶,里面还有一小点未舔干净的罐头残渣。它喜欢吃三文鱼味道的罐头,而且每次一定要混着些水,放进微波炉加热后才乐意吃。我想,在以前的家庭里,它必然是一名饱受喜爱,养尊处优的人物。至于它为什么离开家,又如何成为宿傩的容器,若非因果之瞳的主人,恐怕只有它自己才知道。我浏览着墙上毛绒可爱的猫咪照片,想着命运总是无常的,于猫如此,于人如此。 恍惚间,我看到脚边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一晃而过。是猫吗?再定睛去看,光洁的木地板上只倒影着我模糊的影子。我眨了眨眼,才意识到,那不过是我脑海里的幻影。 我提前到了京都站。车子的发动时间在中午,所以等候时间尚且充分。车站里有寄存行李箱的储物柜,我设好时间,便可空手在站里闲逛。 比起外面,车站内要热闹许多。廉价服装店里聚集着很多年轻人,蛋糕店和点心铺也人满为患。唯一的不便就是,外面几乎找不到可供人休息的长椅。我想了想,还是踏进了蛋糕店。店员告诉我,最多可以在这里坐一个小时。我说可以,她就留下一个牌子,急匆匆地去招呼另一个客人了。 我慢慢喝着红茶,看着来往如游鱼的行人打发时间。莫约过了二十分钟,手机忽然震动起来。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啊,雾岛小姐,我是秋奈。您现在还在京都吗?” 她气喘吁吁地问。 “别急,是猫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站起身。 她说,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去了。明明昨天晚上还见它吃了饭,但今天早上,她从宠物店回去后就找不见它的踪影了。 我一边听她的讲述,一边去前台结账。见站前有停泊的出租车,我径直拉开门,对尚未反应过来的司机报出地址。 “请尽可能快一些。”我说。但无论司机如何展示技巧,在严苛的限速和狭塞的街道上,车子依然蠕动如蜗牛。我看了看手表,目前是十一点,假如猫是九点钟走丢的话,它应该还在周边徘徊。 我摇下车窗,探头望去,只见漫漫车队无限延展如长蛇不见尽头。 “就到这里吧。”我对司机说。 我砰地合上车门,阳光和汽油味同时扑面而来。在此起彼伏的鸣笛声里,我踏上人行道,朝郊区的方向跑去。行人纷纷地被我甩到身后,自行车的骑手同我擦肩而过,一只散步的狗吠叫起来,成群的麻雀惊飞而起……我奔跑着。我不会感到疲倦,不会感到辛苦,我只需要奔跑,不断奔跑,跑,跑,跑…… 十二点十五分,我抵达今宫神社。 十二点三十分,前往东京的新干线发车。我和女孩秋奈顺着宿傩的残秽印记来到一处陡坡。这里人迹罕至,植被茂密,连一条供人下去的羊肠小道也找不见。怎么办?女孩问我。我说,它是往山下去的。 一点零八分,我接到民宿主人的电话。她说,打扫的清洁人员在门口发现了一只白猫。同时,她发送了一张图片。只见在推拉门的角落下,一只白猫正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镜头。是它没错了。在秋奈的惊呼声中,我冷着脸掐灭手机。 一点三十五分,我和秋奈抵达民宿。猫一见到我就喵喵叫着跑过来,用尾巴缠着我的脚踝,显出一副你怎么才来的样子。在它用脑袋蹭我的裤脚时,我的手穿过它的腋下,不由分说将它抓到了半空中。它炯炯的蓝眸凝视着我,接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你还真是从容。”我托住它的臀部,将它抱在怀里。猫喜欢这个姿势,尾巴松松搭在我的手腕上。它的皮毛摸上去有些凉,可能是因为沾了清晨露水的缘故。我又捏起它的爪子,挨个细细去看。很好,没有划伤,精神也不错。 “它想跟你回家。” 秋奈说,“你还是把它带走吧。” 我低下头,猫正以一副惹人怜爱的姿态蜷在我的怀里,仿佛一个新生的婴孩。它是那么柔软,又是那么脆弱,好像只要一点点的苦难就能将它碾碎。这时候,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她也这样抱过我吗?应该没有。我的出生是她这一生犯下的最严重的过错。我是她人生的不幸,以至于她在我出生后不久就离开了我—— 我的眉头渐渐颦起。记忆又乱了。我想,母亲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消失不见的。 第49章 但无论如何,她已经离开我的生命很久了。如果我是她,我想,我绝不会生下这个孩子。如果无法予以孩子庇护,那就不要将这个生命带到世间,又将其孤身丢到风雨中。 莫名的哀伤敲打着我的头颅。脑中人又开始哭泣起来。 “别哭了。” 我说。 “我没哭啊。” 秋奈说。她奇怪地看着我,问:“你在跟谁讲话?” “猫。” 我说着,催动咒力,在猫的身上下了一道气息。不光是保护它,也是让我感知到它的去向。它的乖巧蒙蔽了我,我想,我早该这么做了。 秋奈凑过来瞧。“真的!” 她说,“它真的在流眼泪。” 我低下头,果然见猫的眼睛湿漉漉的。“体检的时候医生没说你眼睛有毛病啊?” 我疑惑了,“也没让你吃咸东西啊?” “它才不是生病,只是舍不得你吧。” 秋奈说。 “秋奈,麻烦把航空箱放下。” 我说。 女孩照做了。我动作轻柔地把猫放进去,拎起航空箱。 “回神社去吧。”我说,“我送你们一起回去。” “为什么?” 女孩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小雪甚至为了你特意跑过来。它还哭了。” “秋奈,如果它乱跑,你就把它关进厕所,不给饭吃。” 我说,“这样它就会学乖了。” “我不会这么做的。”秋奈硬邦邦地说,“这是动物虐待!” “是吗?那你会怎么做?” “我会看好它,把门关好,不会再让它跑出屋子了。” “那就这么做吧。” 我对女孩深深鞠了一躬。我说,秋奈,小雪就拜托给你了。 “不要用这种不负责任的语气讲话。”秋奈鄙夷道。 我笑了笑,对她说:“至少它跟着你们,不用担心某一天被关在屋子里饿死。” “最喜欢的是三文鱼罐头,还要放进微波炉加热。罐头里还要加水。”秋奈说,“你绝对是因为怕麻烦才不养的。” 猫不在后,房间变大了很多。我打扫过卫生,但无论如何细致,角落和沙发上总有层出不穷的绒毛,好像它还还居住在这里。就像刚来时那样,白天蜷缩在沙发底,晚上跳到餐桌上眺望远方。 我掀开沙发的罩布。只见那黑暗中,一小团缠着猫毛的尘灰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哦,我想,它已经不在我身边了。这种想法颇具讽刺的意味,毕竟是我亲自把它送走的。 消灭宿傩的手指是个世纪难题。千年里,咒术师们除了不断加强封印也别无他法。我也只能时时关注猫的动向,白天努力工作,深夜猎杀咒灵。我需要让自己忙碌起来,因为每当我无事可干之时,我的头脑里就会出现那个孤独而悲戚的低吟。它让我心烦意乱,但又无可奈何。忙到后来,就连教务部的岛崎先生看到我都忍不住说:“啊,雾岛老师,工作不要这么拼命啦。”在工作主义至上的日本,竟然能听到这句劝诫,真是让人倍感新奇。从早春到梅雨季节,我创下了一个月三百五十个小时的办公室纪录。但说实话,教师的工作并不需要如此多时间,其他时候我只是在记录自己的心得,希望能编成一本教学建议供人借鉴。 五月底的时候,英语组的组长毛利老师递给我一份戏剧比赛的说明。学校要出一个作品去参赛,剧本和表演都必须是学生的英文原创。他说,我以前有文学社的经验,给学生们当指导老师自然是当仁不让。我看出他的提携之意,更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便欣然应允。 学生们对学习之外的活动向来积极。在发出通知的后一周,作文稿纸和油墨清晰的a4白纸像大雪一样纷纷扬扬盖在我的办公桌上。我将这些作品整理成册,又分发给报名参赛的选手,让他们票选出排名前三的作品。一个是讲述大小姐与贫穷花匠爱情的作品,以优美的遣词和地道的表达赢得了推崇。一个是关于未来人为了避免时下的战争而回到过去,最后却成为战争导火索的悲剧故事。最后一个则被命名为《山神之怒》。讲的是江户时期,不堪森林砍伐的山神化为乞丐去恳求人类的领主,却遭受无情的拒绝,最后愤怒的山神引发泥石流,毁灭了城镇。这三个剧本又经历了英语组的一番投票,最后是罗曼蒂克故事取得了胜利。 “雾岛老师,我们决不同意这个结果。” 公布结果后,《山神之怒》的作者高桥和另几名学生攥着通告纸,脸色阴沉,气势汹汹地走进了我的办公室。高桥是柔道社的社员,体格健壮,面孔坚毅。他昂首肃立在我面前,颇有一股不达目的便不离去的架势。 “理由?” 我从电脑上抬起头。 “我们不认为爱情故事能在比赛中取得胜利。”高桥朗声说,“《蔷薇与荆棘》的剧本内容太俗套,同时也没有任何的现实意义。除了遣词造句的好看,根本一无是处。” 我看向其他人:“你们什么想法?” 另一个学生说:“我们和高桥君看法一致。时下爱情的剧本泛滥成灾,如果我们能出一个新颖的题材,一定会让评委眼前一亮。” 我等他们一一说完,才开口:“在三个剧本同样优秀的前提下,老师们是出于对时长和道具的考虑才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山神之怒》是好故事,但不好删减,道具也很难准备。我们觉得在十五分钟内,这个故事很难呈现出应有的效果。” 第50章 “可是老师,你既然说这是好故事,就应该让更多人看到。” 高桥咬着牙,声音因愤怒和不甘而颤抖起来。 “是的,好的想法自然是应该让人看到,而且是越多越好。” 我站起来,拍了拍高桥的肩膀。 “从我个人方面,这三个作品我都会推荐给杂志社的朋友。同时,我会向其他老师提议,举办我们学校自己的戏剧节。如果我的提案被采纳,你们到时候可要辛苦一番了。” 我对高桥说。学生们都还是年轻,仅仅是因为这番算不上承诺的言语而欢呼雀跃起来。这时上课铃响起,毛利老师便以此为理由,抡着课本,将他们挨个轰了出去。 “学生们的抗议不用这么上心。” 毛利老师以过来人的口吻对我说,“你只要说,这是教师的决定就可以了,没必要花时间跟他们解释。这帮小孩子,听不到他们想听的,可有的闹呢。” “我倒是觉得他们活力满满。” 我对毛利老师说,“再说,办戏剧节对学生也有好处。” “那你就写份提案吧。” 毛利先生不冷不热地说。说完,他就背着手,慢悠悠地回到了位子上。 “唉,你说你这不是找麻烦吗?”我旁边的铃木老师悄悄跟我说,“戏剧节的事情放在一边,还是先专心忙比赛的事情吧。” “自然,我会以学生为重。” 我说。 我的提案递了上去。学校同意在十月份的校园祭期间举办戏剧节。在讨论途中,毛利老师提议道:“既然雾岛老师要为戏剧节做准备,那比赛的事情就让其他人做吧。” 于是铃木老师接替了我未竟的工作。好在演员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临时更换指导老师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比赛的前一天,铃木老师找到我,问我是否有空与他一起前往。 “学生见到您在台下,会更有动力的。”他说。 第22章 花园 第五场波特曼家的花园 安洁莉卡与约翰上 安洁莉卡(倒在约翰怀里,奄奄一息):我的朋友,我的爱人,请原谅我无法和你一起离开这个幽暗的宅院了。即便我的心灵憎恨这无情的命运,我的身体却已被残酷的子弹击穿。请你走吧,远远的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我的灵魂会为你祈祷,祝你走向平坦的道路和自由的未来。 约翰:安洁莉卡,我怎忍心将你的灵魂留在这可怖的牢狱,而独自奔向远方的光明。安洁莉卡,命运和死亡征服不了我们的爱情。我会永远陪伴着你,即便我们的前方是冰冷的坟墓和腐朽的土壤。 (约翰掏出匕首) 安洁莉卡:淳朴而坚强的人啊,不要因为这短暂的爱情放弃你宝贵的生命。即将飞走的鸟儿啊,你绝不要回返这金丝的牢笼。你要去穹顶之上翱翔,将宝贵的时间投入到茂密的森林和丰富的生活里。你放心,即便我的身体消亡腐烂,我的心灵也与你同在。你之所见就是我之所见,你之所闻就是我之所闻。走吧,走吧,走吧…… 仆人:快看!小姐和那个花匠在那里! 约翰:再会了,我的爱人。我们会在时间的尽头重逢。到那时,希望你看到的是一个在奋斗中死去的灵魂,而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懦夫。 (约翰下) 仆人甲:快追,那个花匠跑了!他向树林跑去了。 仆人乙(举起枪):他那是自寻死路! 一声枪响后,礼堂陷入了沉默。几秒钟后,零零星星地响起鼓掌声。很快,这掌声由点连接成片,潮水般在礼堂里叠叠涌动。因我不是评委,又非带队教师,便被安排在后方的观众席。这是比赛的最后一场。等学生们下去后,评委便开始计算分数,一个小时后公布结果。 我提着零食,刚到准备室,学生们便纷纷围了上来,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老师,您觉得我们能拿第一吗?” 我对问话的学生说:“我不知道评委的看法。但如果我打分,你们肯定是第一。” “要是雾岛老师是评委就好了。” 学生们都笑成一团。 “但很可惜,我不是。” 我耸了耸肩,拎起手中的袋子,“既然大家已经竭尽全力,就不用东想西想了。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庆祝结束。” 很快,零食便被抢夺一空。铃木老师试图维持秩序,但他微弱的声音却无法盖过学生们腹中熊熊燃烧的饥饿之火。为了进行最后的彩排,大家都起了一个大早,早餐也都是草草了事。我给铃木老师塞了一个汉堡,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也加入了大吃特吃的行列。 “剩下的就交给铃木老师了。”我小声对他说。 “雾岛老师在这里等结果?” 他含糊不清地问。 “还是不了。”我说,“如果评委给的结果和我预想的不同,我肯定会当场抗议。” 铃木老师打了个哆嗦,只能苦笑着说:“那我到时候把结果短信发给你。” 比赛举办的地点在本市的另一所高中。走廊里,三三两两聚着不少外校的学生。有的是来参赛的表演者,还有本校的志愿服务生。在楼梯口,我遇到了我的引荐人宫泽老师。他作为曾经的优秀教师,这次被特邀过来担任评委。 “这次的表演很精彩。”他问我,“最后的枪声是学生自己想出来的吗?” “是。” 我点了点头,“本来原作还要更长一些。” 第51章 “哦。”他看上去兴致勃勃,“那原本的结局又是怎样呢?” “其实也没有很长。只是逃出生天的花匠在山顶上看到了日出,抒发了一段对人生的感慨而已。” “这倒是个圆满的结局。”宫泽老师说,“但我还是更喜欢子弹的版本。有的时候,太求圆满,反而会让人觉得索然无味。反而在适当的时候戛然而止,能令人回味无穷。” “你是这次的指导老师?” 宫泽先生问。 “只是前期在剧作和安排角色的时候提了些建议。后面都是铃木老师在负责。” 我说。 “啊,铃木老师也是难得这么活跃啊。” 老人感慨道。 “十月份的时候,学校要办戏剧节。如果您方便,不妨过来看看孩子们的表演。” 我说,“大家都很想念您。” 提到之前的学生,老人静默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嗓音里有些微的哽咽。他说:“好,我一定会去的。” 这时候,跑来一个黑头发,穿白校服的男学生。他告诉老人,评委组有人找他。 “那就戏剧节再见了。” 这位老前辈朝我轻轻颔首,然后拖着脚,慢慢地朝楼上走去。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和稀疏的白发,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酸楚。如果可以,我也想像宫泽老师那样,把自己的时间倾注在讲台和学生之间。 “您好,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旁边响起一个声音。 问话的是那个黑头发的男生。他瘦长脸,五官俊秀,肤色苍白。灯光下,他的眼睛隐隐约约透出一种极深极浓的碧色。或许是这抹玉色,他给人一种冷淡和清寂的感觉,看上去不好接近。 他令我想起了一个人。 “伏黑惠。” 我说,“我记得你。十年前,一个叫伏黑甚尔的男人让我给你带一件礼物。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学生。” 他抿了抿嘴,颦眉问我:“当时跟你一起来找我的还有一个幽灵。它在哪儿?” “你找它干什么?” 我问。 他说,他要找到幽灵,解除当年它留下的诅咒。 “它给你造成困扰了?” 我问。 男孩没说话,但垂下的眼睛和紧绷的嘴角已经表达了他的心声。比起当年,他的咒力成长不少。行走站立也都比同龄的学生轻迅敏捷。看样子,他接受过咒术师的训练。是禅院家找到了他,还是别的什么人?我看着他的校服,校徽的刺绣图案下写着埼玉县城东中学的字样。如果是禅院家的话,他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 我说,“那天之后,幽灵就消失了。但你不妨等一等,说不定哪天,幽灵的诅咒自己就不见了。” “伏黑君。” 走廊里有几个学生冲他招手:“要收道具了,快过来帮忙。” 我冲他点了点头:“那么,再会了。” 在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走廊的空气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我顺阶而下,还未拐弯,便听头顶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喊:“等一下!” 我仰起头,自下而上与他遥遥相望。我冲他露出微笑,然后一步步迈入楼下的昏暗之中。 禅院甚尔,你的儿子长大了。他虽有禅院家的血脉,却没有变成你我那样的怪物,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我穿过马路,来到学校对面的花园。身后,有一黑一白两条大狗不远不近地随行。按理说,这种不拴绳的大型犬一定会引起路人的恐慌。但它们并不是寻常犬类,而是咒力凝成的式神。在普通人眼里,它们不过是两团空气罢了。 式神的成长与主人相辅相成。式神越强,则主人越强。主人越强,则式神越强。我抬步穿过斑马线,朝对面的公园走去。头顶天阴欲雨,园内游人渐散。我在一处空地停下。那两条狗站在我不远处,呲牙咧嘴,蓄势待发。 随着闪电划过,天尽头,传来隐隐雷鸣。我把外套搭在旁边长椅上,以咒力凝成一根长棍。 “一起来吧。”我说。 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噼啪地打在亭旁的瘦竹上,将那翠的竹叶清洗得愈发洁净。云越压越低,像一层罩布似的,蒙在了树的枝头。枝梢,一抹残红飘飘落到了水的涟漪中,被盘转的水流冲到生满青苔的石墩下。那里已聚了成堆的花片,早落的已经褪去芳颜,变得暗黄惨败了。但那幽幽的冷香却混在泥土的腥气中,缕缕不绝。 我收棍,蹲下身,颇好笑地看着瘫倒在地,气喘吁吁神情萎靡的式神。它们让我想起了猫咪小雪。但小雪的体力比它们好一些,用逗猫棒耍一个小时都不会觉得累。 “还是要加强配合。” 我指了指那只白色的,“尤其是你,不要同伴打哪儿,你就跟着去捣乱。” 白色的狗狗哈哧哈哧地吐着舌头,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黑色那只呜咽了一声,眼中透露着无奈。 我揉了揉它们的脑袋:“好好加油吧,以后就是你们保护他了。记得帮我保密。” 黑色的那只摇了摇尾巴,一个纵跃消失在黑影里。白色的则调皮些,装做要走的样子,却趁我不备,扑纵过来,把爪子搭在了我的小臂上。 “好了,走吧。” 我又揉了揉它的头,手感比小雪的要硬一些。现在是五月,很快我就要再见到它了。 忽得,白狗推了我一下。我稍错一小步,稳住平衡,扭头就见它叼起我的外套和包,颇狡黠地看了我一眼,就一溜烟儿钻入了森森树影中。 第52章 我抱着胳膊,一时哭笑不得,只道这是跟谁学的无耻行径? 外套里装了我的家门钥匙,包里也放着教师证,银行卡,手机,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几乎所有能证明现代人社会身份和社会功能的东西都在里面了。即使我想要报警,恐怕也只能徒步去警察局了。 雨下的越发急了。绵绵的水流冲洗下那浓淡深浅的绿色,与那花瓣上褪去的红色、粉色、紫色、黄色流汇到一起,将公园淹没成了一片彩色的泽国。 东京要进入梅雨的季节了。 好在今天除了看演出,我也没有其他事情,索性盘膝坐下,合眼等雨停。凝神静思,我穿过层层记忆的回廊,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扉,仔细地寻找着那个潜藏在我大脑里的人。如果它是善,那就默许它的存在。若它是恶,我不会手下留情。 头脑里一片寂静,好像那个东西知道我要找它,就潜藏起来了。 我站在十一年前的高专操场上。红色的塑胶跑道被阳光炙烤的滚烫,修剪整齐的草地仿若湖泊被围绕其间。我将手挡在额前,极目远眺,天空明净空阔,看不见一丝白云。正午时分,太阳高悬在头顶,很快就将人的头发烤得滚烫。 “禅院同学,你怎么在这里?是要去训练场吗?” 我转过身,看见灰原站在身后。 “是啊。”我说,“要一起吗?” “训练场关了,你不知道吗?” 他作出一副疑惑的样子。 一股凉意爬上了我的脊椎。我打了个哆嗦,一段莫名的记忆涌现出来。当年训练场确实因为某些事情整修了,好像是因为学校的实验室里有咒灵溜了进去。 “怎么会突然关了呢?” 记忆里的我问。 “不光是训练场,教室、器材室、医务室也都关了。”灰原说,“学校好多地方都被污染了。五条学长和夏油学长他们这几天一直在打扫。等他们打扫完了,训练场就能进了。” “他们打扫多久了?” 灰原突然沉默了。他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开始像坏掉的复读机器人一样,不断重复着那句话:“学校好多地方都被污染了。五条学长和夏油学长他们这几天一直在打扫。等他们打扫完了,训练场就能进了。” 我目光一凛,又是错误的记忆。 毫不犹豫地,我抽刀将面前的假灰原劈碎。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段场景没有崩塌,我依旧站在十一年前的操场上。细细的草叶在空气中一动不动,而环绕高专的树林在这岑寂中又显得格外幽邃。那高大的杉树的树梢,如矛一般尖尖地刺向天空,让人不寒而栗。 我握紧刀柄,谨慎地穿过草地,朝训练场的方向走去。可在我的脚刚踏上塑胶跑道的瞬间,那地面便入熔岩一般融化沸腾起来。我猛地将脚收回,只见那跑道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血的河。灰原的尸体仰面漂浮在河中。它无机制的黑眼珠慢慢转过来,倒映着一片虚无。它重复道:“学校好多地方都被污染了。五条学长和夏油学长他们这几天一直在打扫。可能等他们打扫完了,训练场就能进了。” 它的旁边,一具又一具尸首漂浮了起来。其中,我看到了夜蛾老师,夏油学长,硝子学姐……它们的眼珠盯着我,齐声说:“学校好多地方都被污染了,污染了……” 尸体一点点沉降下去,血的熔岩蔓延到草地上。绿的草叶先是变得焦黄枯萎,紧接着被灼热的鲜红吞噬。 我退到草地的中心,再无可退。 如果再不出去,就会被永远困在这里了。冥冥之中,我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轰! 惊雷炸响。湍急的细流哗哗地从亭檐冲向地面。无数的雨点敲击在地面上,腾起阵阵的白雾。一时间,一阵剧烈的疼痛在我的颅骨里炸开。好像有一把刀,直直捅入我的大脑,把脑浆和血肉搅成一团烂泥。我抱着头,伏着身子跪在地上,好像死刑犯在临死之前于神父面前忏悔。这比我当年与诅咒融合还要痛苦。如果说,那时候是千万蚂蚁在灵魂上啮咬,那此时此刻,那些蚂蚁就是茹毛饮血的狼群。 好痛苦,好痛苦。 那个声音又喋喋不休起来。 “喂,还活着吗?” 我偏过头,看到一双雪亮的黑皮鞋登上台阶,穿过庭柱,停到我面前。黑影投下,蹲下来一个白头发戴墨镜的人,凑脸过来瞧我。他年轻的面孔让我有一瞬间的陌生,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五条悟。我想起来。他是五条悟。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捂着前额,直起身。 “当然是来看表演的。”他举起手里的包和外套,得意洋洋地说,“我可是优秀的家长代表。” 第23章 雷雨 在纷纷的冷雨中,五条悟给我讲述了他与伏黑惠的往事。他讲,伏黑惠三年级的时候,他的养母失去了踪迹,只留下了一桌早餐和一张存款巨大的银行卡。自此,伏黑惠便和他异父异母的姐姐津美纪一起生活。但仅仅是过了一年,津美纪便因为一场事故成为了植物人,至今昏迷不醒。事故的发生地在伏黑惠学校不远处,那个以闹鬼和灵异而闻名的八十八桥。每到黄昏时分,有人便会注意到那桥梁周围弥漫着乳白色的浓雾。行走时,那桥下干涸已久的河床处会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在中学生以讹传讹的故事里,那无形的河流叫做忘川。在阴阳交界时候过桥之人,一旦跨过忘川,就会失去全部的记忆。 第53章 我说,又是诅咒。五条悟微微一笑,说,所有的被害者的灵魂有诅咒的痕迹。这种诅咒像锁链一样捆绑住被施咒者的灵魂,以至于他们意识虽在,却无法苏醒。和其他人一样,伏黑津美纪在经过那条河后便被施了诅咒。而伏黑惠去桥下寻找他姐姐的时候,误打误撞进入到了咒灵的领域。按理说,当年还是个孩子的伏黑惠面对一个二级咒灵,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 我说,但是他还是活了下来。五条悟的目光从如帘如幕的烟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他重复着我的话,说,是的,他还是活了下来。他到达的时候,这个孩子正站在一片废墟之中。他的脚下,粘稠的黑影渗透进鹅卵石的碎缝,仿佛有生命一样汩汩流动。在他用狭长的绿眼睛看向五条悟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确定,这个小孩与禅院家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五条悟让这个孩子做了一个选择。第一个,是回禅院家。第二个,是跟他走。要我说,这两个都不是好选择。前者,毫无疑问,既是囚牢,又是炼狱。而后者,也并不是一位慈善家。 我说,几代之前,五条家的家主就是死在禅院家的十种影法术之下。你不惜花掉几亿,从禅院家手里得到伏黑惠,是不是就因为你要避免这死亡的宿命。你怎么能这么小看我呢?五条悟说,我是那么容易就被命运杀死的人嘛?我说,你不是,但你差点死在禅院甚尔手里。五条悟漫不经心地说,那禅院甚尔也几乎命丧于他的手。我说,如果不是为此,你又为什么去管一个与你没有任何关系的孩子? 五条悟定定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咧嘴一笑:“别这么严肃。我只是不忍心优秀的人才流失。与其让他被禅院家那帮东西埋没天赋,倒不如把他交给真正优秀的教师。” 优秀的教师?我斜睨他一眼,不禁苦笑摇头,也难为五条悟有这样的自信。 我开口问道:“那请问这位优秀的教师,你可以教给他什么?你是要把他培养成另一个最强呢,还是要让他去钳制那帮烂橘子呢?” 五条悟耸了耸肩:“嘛,最强倒不可能。缠磨那帮烂橘子,也没意思。但在我这里,他可以认识些朋友,感受一下玫瑰色的校园生活。” “哪有什么玫瑰色的校园生活?” 我说,“只要咒灵存在一日,咒术师的血就不会停止流淌。” 随着我的话语,云层如同巨大的岩石相互摩擦,发出隆隆的轰响。只见紫电青光迸溅而出,宛如巨斧劈开半壁天极。在那天裂之中又生出千万根雨线,绵绵不绝,无穷无尽。暴雨如注,人间的灾厄要降临了。 在雨打风吹,枝叶摇撼,草木摧折声里,我听到我的诉说。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把这些孩子聚在一起,不过是希望他们能彼此支持,守望相助,不至于以后因不容于世而茕茕孑立,孤独一生。可这样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咒术师的困境是制度问题,不是个人问题。而制度问题的根源就是御三家。古老的制度不去推翻,新的制度则永无生长的空间。 “照你这么说,那我去把那帮老家伙都杀了不就得了?” 五条悟轻描淡写地说。 我说:“如果能杀,我不会留下禅院家任何一个人。” “即说要杀,又说不能杀。你可还真是矛盾。” 五条悟说。 “御三家相互制衡数百年,早已经是错综复杂,斩断不尽。如果贸然动了这平衡,咒术界的情况只会更糟。但如果在这平衡之上建立新的平衡,或许会有所不同。” 我凝目远望。在阴翳的天空之下,玻璃表面的写字楼宛如一把长刀笔直地刺入铅灰色的层云。在那楼的中央,五彩的荧屏闪烁着。上面,穿着精致可爱的爱豆正又唱又跳,拼尽全力去取悦围观的人群。此时此刻,想必正有成千上万名世界各地的观者在欣赏这一段表演。 这是科技的时代,也是信息的时代,更是一个没有秘密的时代。 “那你准备让谁加入这场博弈?” 五条悟说着,指向远处踏雨而来的伏黑惠,“是他们吗?” “不,既不是他们,也不是你我。” 我说。 “那还有谁?” 滚滚的雷鸣盖过了我的声音,恰如车轮碾过一只小的蚂蚱。五条悟还是懒洋洋地闲坐观雨。伏黑惠收起伞,抖下伞上的水,看看他,又看看我。 “小惠,你怎么才来,等得人家好辛苦啊。” 五条悟说。伏黑惠对此置若罔闻,朝我微鞠一躬,说刚才的事情是他失礼了。 “无妨。你的式神很厉害,也聪明。” 伏黑惠既不显得骄傲,也不显得羞涩,反而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任由他看,直到他问:“你究竟是谁?” 我看了看五条悟,这会儿他倒安静下来,只不过也露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跟伏黑惠一起盯着我。我对男孩说:“你要想知道答案,就跟我去一趟。 ” 谁能想到,五条悟今天难得的没有带司机,而是选择自己开车。为了不引人注意,他还特意选了一辆黑色的保时捷。重点是黑色,而不是保时捷。他的车技跟他本人一样抽象,七歪八扭,斗折蛇行。一碰到黄灯就踩油门,右拐时永远不踩刹车,前面的车慢了,他还要在车里以东京人特有的讽刺恶毒地攻击前面的司机。 一进屋,五条悟就东张西望地开始找猫。他咪咪地叫起来,却无有应答,反而显得他自己滑稽如小丑。 第54章 “猫呢?”他问我,“你把小雪藏哪儿了?” “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有可靠的人照看。”我说。 “哈,你不想养,可以给我养啊。”他嘟囔着,“真是残忍的人,连可爱的小猫咪都能抛弃。” “是你说,我养不了就杀了它的。”我一边说,一边打开供案旁边的桃木柜。自柜子的最底层,我取出一个长而宽的木盒。木盒上覆盖着黄纸,又以白色的绳结紧紧束缚住。这是一是避免咒具被脏东西污染,二是避免咒具产生魂。这种魂并不是意识,而是一种杀戮的本能。以前总有这种奇闻。例如某收藏家得到了一个日本武士的宝刀。但是在得到后不久,收藏家就离奇身亡的故事。这都是武器的魂在作祟。 我先是拿出那把三叉戟形状的匕首。 “这是天逆鉾,可以破除一切术式和结界。” 我把匕首递给了伏黑惠。接着,我又拿出了三节棍游云,“这个没有附上咒力,但它的强度可以由所有者的能力决定。你越强,它的打击力就越大。” “为什么把它们给我?”男孩问。 “这是你父亲伏黑甚尔的东西。他死了,这些东西理应由你继承。” 我说。 伏黑惠安静地看着游云。过了一会儿,他问我,那个家伙是什么时候死去的。 我告诉他,二零零七年,就在附近的公园,那棵樱花树下面,就是我杀死了你的父亲。 “你刚才问我,我是谁。我现在告诉你,我是你的仇人。” 我看着这孩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找我复仇。” “为什么是十月?” 他问。 “十月份,我答应了我的学生,要帮他们办戏剧节。”我说。 伏黑惠低下头,把天逆鉾和游云放回了盒子。 “我对复仇不感兴趣。那个男人怎么死的也与我无关。”他说,“这些东西我用不上,你还是继续留着——” 他话音未落,天逆鉾的锋刃就贴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完全僵在了原地,根本没料到我会突然攻击他。 “假设我是你的敌人,你这时候已经身首异处了。” 我收回匕首,“而如果我面前的是伏黑甚尔,这把武器现在应该在他手上。” “你这是突袭。”男孩说,“这不公平。” “在战斗中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除非你的敌人是你自己。”我说,“一切都是突发的。你不可能说准备好,问咒灵说,啊,不好意思,我们可以开始了吗?然后再开始。既然你选择做咒术师,你就要时刻警惕,准备战斗。咒术师是一个残酷的工作,当你选择去做咒术师的那一刻,你就不能是一个孩子。你只能是一个战士。而你的敌人,不光是咒灵,还有人类。” 我调转刀尖,将刀柄递给他:“知道夏油杰吗?” “不知道。” 男孩淡淡地说。 他的身后,五条悟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只见他扶住伏黑惠的肩膀,虽是在他耳边说话,双目却直直看着我的方向。 “夏油杰是本世纪最强的咒灵操手。可以同时操控一千以上的咒灵。但是惠啊,他最厉害的式神从来不是诅咒。” 五条悟慢条斯理地说,“而是他自己。” 第24章 记忆 交接了东西,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五条悟送完伏黑惠回家,晚上还有工作,也没有久留的必要。但因为对夏油杰的情况心存疑惑,我便接着送他们出去的机会,拉着五条悟落后几步。伏黑惠看出我们有话要谈,就说自己先去车那边等着。 我一面望着伏黑惠的渐远的背影,一面开口道:“我以为惠认识夏油学长。” “以前不认识,现在认识了。” 五条悟插着兜,漫不经心地说。 “那以前为什么不认识?就算是十年前不认识,几个月前也该认识了。” 我扭过头,定定地看着他,“难道说,发生了什么变故?” 五条悟的嘴唇开合了几下,好像是在水中说话,让人听不分明。这时,几只在檐下避雨的乌鸦嘎嘎地飞冲出去。黑色的电线在紫红晕染的霞光中上下振动,慢慢小了幅度,又稳成了一条钢笔痕,只这条笔痕的中心小小地凹了下去。我的目光在鸟梳理羽毛的动作上停了一会儿,才慢慢移回五条悟的墨镜上。 “你再说一遍。” 我说。 五条悟的声音像是波段受干扰的无线电那样模糊。这声音进入我的耳朵,像是拿刚剪完的凹凸不平的指甲哗哗地挠我的大脑。我按了按太阳穴,听了半天,只能勉强分辨出两个词。 杰,离开。 “夏油学长离开了?” 我看着他。五条悟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问。 这时,五条悟的声音才清晰起来。他很有耐心地说:“十二月三十一号。” 我按压着太阳穴,慢慢梳理着脑内的信息。夏油杰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回到高专。这是真实的,毫无疑问。他十二月三十一日离开高专,去了某个地方。在这期间,他和硝子学姐他们拍了一张照片。一月一日,那张照片被五条悟带给了我。五月,我再一次见到五条悟—— “你是谁?”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他歪过头,看上去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你这是干什么?” 他问。于是我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第55章 “我是五条悟。” 他说。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照在人身上,有一种潮湿的热力。空气中还有残存的雨水的气息,泥土的腥味,以及草木凋残后腐败的香。一切都是无比真实。电线上,那几只鸟已经不见了踪影。黑色的线条笔直地延伸着,好像比着直尺画就的。 “我知道了。” 我沸腾的咒力平息下去,“今天辛苦你,五条老师。” “你不太对劲。” 五条悟说,“我以为你刚才是想和我打一架。” “不是打一架。” 我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坦诚地说,“是杀了你。” “要试试吗?” 五条悟扯开嘴角,笑容透着兴奋。 “不用了。” 我摇头,“你既然是五条悟,我就不会动手。” “哦,那如果我不是呢?” 他问。 “只要你是真实的,是不是无所谓。” 我松下肩膀,双手插回兜里,不打算与他细说,“趁天黑没黑,早点回去吧。路上水多,开车不要太快。” 五条悟却没有动。他向下带了带眼镜,那半露出来的眼睛很仔细地端详着我。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几秒钟的静默后,他又问我:“杰的事,你没什么要问的?” 我说,只是离开而已。既然他活着,不论他在哪里,就够了。 “再说,不是有你盯着他吗?” 我说。 五条悟轻轻笑了一声,扶上墨镜,仰起头,似乎对天空的颜色产生了好奇。过了好久,他轻声附和了我一句:“你说的对,我会盯着他的。” 我跟随着五条悟来到他停车的地方。在五条悟关上车门的时候,我突然叫住了他。 “给我留一下你的手机。” 我说。 “你没有我的手机号?你怎么会没有?我高中的手机号就没换过!” 他难以置信地说。 “我不记得了。” 我立刻说。 五条悟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深深吸了口气,在座子,抽屉,水壶槽里摸了一遍,最后还是伏黑惠递给了他一支笔。他撸起我的袖子,在我的胳膊上刷刷写下一串号码。 “其实你说给我就行。” 我说。 他冷笑了一声:“去你的。你那个破脑子一点也不好使。” 引擎声响起,汽车缓缓驶离街道。隔着窗户,伏黑惠朝我挥手。我亦挥手,直到车子渐渐溶化到紫红色的天幕中。估计在几个月后,我们又会见面。到那时,不知这个孩子还能不能认出我。我一边想着,一边往回走。往住宅区的路上没什么人。越往深处,越有一种孤独和寂寞之感。一个穿着秋裤的老人佝偻着身体,僵尸一般与我擦肩而过。他所进入的巷口处立着一个高高的电线杆。白灰色的水泥柱子上,贴着一张暗黄发皱的寻人启事。相片里的是一个长头发,生得很清秀的女学生。 看着我,她无声地说。看着我。 在这个瘦狭的街道,在落日的余晖之中,我久久地凝视着这个介乎于真实和虚幻的存在。忽然,我的心脏处突然传来一股尖锐的疼痛。我一手撑着柱子,一手捂着胸口,弯下腰,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水泥冰冷的,粗砺的触感从掌下传来。我很清楚,这痛苦来自于灵魂。但我却想不明白痛苦的来源。我仰起头,女孩黑黢黢的双眼忧郁地注视着我。由于日晒雨淋,她发间的红色发卡,她的皮肤,和她的瞳孔都暗淡了下去。启事的时间是二零一三年。现在,这个女孩应该有二十一岁了。 别忘了我。她无声地说。 我回到公寓,把刚才二人用过的杯子都清洗放好。壶里还剩了小半的茶。我不想浪费,就倒在杯子里,继续喝着。一边喝,我一边在书架上找之前收起的那本哈姆雷特。抽出书的时候,一张cd碟片掉了出来。盒子的包装纸已经掉了。打开后,碟片上印着一处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的地方。这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我闭了闭眼。最近我的记忆错乱的很,也分不清哪些是做过的,那些是没做过的。 落满灰尘的电视机嗡嗡地启动了。 屏幕上先是一片灰蒙蒙,接着浮出几个字—— 永无岛。 neverland。我想起了彼得潘的故事。在我的学生时期,我读过另一个更早期的版本。如果我没记错,那个小说叫《肯辛顿公园的彼得潘》。主人公是一个只有七天大的男孩。有人说,这个男孩的原型是作者詹姆斯·巴里因溜冰意外而早逝的兄弟大卫。也有人说,彼得潘的灵感来自于巴里在肯辛顿公园认识的小男孩彼得。但无论彼得潘是谁,永无岛真实的含义便是天堂。在那里,时间不会流逝,孩子永远是孩子,春天永远是春天。 影片没有旁白。先出现的画面是一处草地。草地中立着几块石碑,石碑旁生着一簇簇淡蓝色的花朵,随风轻轻摆动。一只手进入镜头。那只手指节修长,手掌宽厚,应该是一只男人的手。只见那手摘下一朵花,将那花摆放在了石碑之下。我猜测,这里是一处墓地,而片中人正在扫墓。 男人穿着便服,裤子是收口的,倒是很现代的打扮。镜头停留在墓碑上,记录着他的背影一点点下移,好像石碑上的魂灵用目光给他送别。这时,一行字幕浮现。 “这一天,我又见到了他。” 接着,屏幕上出现了很茂密的树林。正是夕阳西下时候,金色的阳光在树叶间流转跃动。男人沿着小道慢慢走着,脚下的枯叶树枝咯吱作响。他看上去不像游客,也没有登山踏青者的闲适。相反,他的步伐十分沉重,行走之间很是肃穆。树林里没有鸟的叫声,只有风吹叶片,草叶摩擦发出的不安的窸窣声。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第56章 “距我们上次见面,已过去十年。” 那双手拨开草叶,露出一片粼粼闪光的湖泊。在水面之上,有野鸭静静地休憩,又有几只红蜻蜓在飞舞盘旋。男人单手撑地,跪坐在湖边。自始至终,他的脸都没有暴露出来。 “我知道,他在等待我。但我不知道该以何面目去见他。” “不能让他见到我。” 字幕消失,屏幕上只有静谧的水面,和摇曳的苇草。我记得,在高专后面的树林里,也有这样一个地方。盛夏的夜晚,湖面上就会亮起成千上万只的萤虫,宛如梦境。引我去那处的人正是夏油学长。我们到后不久,就有一脸不满的五条悟踏水而来。 “你们怎么敢背着我约会!” 他大喝一声,把萤火虫震得四散而去。 “悟,不要乱开玩笑。” 夏油学长狠狠指责道,随即两人就打成一团。 可惜天公不美,时运不济,那星星点点的萤火是再没有机会看到了。 只听,刷——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拔了出来。我的心一紧,可镜头只是对应着湖面。鸭子还在静静地游弋着,一只蜻蜓停落在了草叶上。 蜻蜓飞走了。那片草微微地摇摆着。草叶上有几点零星的红,或许是小的瓢虫,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但没待我看清,影片便结束了。 我拿出碟片,准备再播放一次。可电视机却一直显示黑屏的状态。我拉出cd碟,却发现那碟已经碎成了好几片。我拿去修复的时候,修理师父告诉我,这个碟上什么也没有刻录,是个空碟片。我说不可能,明明我还看过上面的影像。师父摇摇头,说空碟片就是空碟片,他对此也无能为力。我回去又试了试。屏幕仍旧是漆黑一片,仿佛美丽的永无岛只是我一个刹那的幻想。 日子还是平淡地流逝。戏剧节的比赛得了第三名,说表演虽好,却剧情俗套。但英语组的人对这个结果没有什么异议,都是喜气洋洋的。甚至班后,众人还去居酒屋给铃木老师庆祝了一番。事后,铃木老师颇为歉意,说自觉抢占了我的功劳云云。我倒不觉得这有所谓,便说,他为了这件事也花了很多时间和心力,这称赞与美誉是应得的。铃木老师谦虚了几句,说哪有,但腰板却肉眼可见地挺直了起来。 倒是有几个学生觉得颇为不平,便私下来找我议论。我说,这个奖是给学生的奖,其中百分之九十在你们,而百分之十在评委。至于教师,不过是给你们提供了平台,是谁不是谁又有什么关系?而你们该做的,也不是纠结这个获奖的事情。该学习学习,该备考备考,不要为过去的事情花太多心思。 “老师,您这么说,显得我们像无理取闹的了。” “谁说你们无理取闹。” 我给他们挨个递了颗粉红色的巧克力球,“你们关心我,我很开心的。” 话才说完,神转电念之间,我心有所感,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霎时间,议论声,走路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走廊里像是摔了一桌子的碗碟瓷器。只见学生们像成精的猴子,扒窗的扒窗,探头的探头,拿扫把的拿扫把,靠墙根的靠墙根。但无一例外,都举着手机,咔嚓咔嚓地对着走廊正中央的一物拍照。 那是一只溜光水滑的大白猫。它怡然自得地端坐在人群之中,时而舔爪,时而挠尾。那天蓝色的眼睛仿佛通了人性,闪着慧黠的光。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我说,“马上要上课了,大家快回教室。” “老师,这猫怎么办?” 一个学生问。 他话音刚落,白猫就像离弦之箭一般扑到了我怀里。我下意识一兜一抱,这家伙就轻车熟路地把小头埋到了我肩膀,很依恋地蹭了蹭,好像是受了委屈。 “雾岛小姐。” 身后,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喊我。 我回过头,只见女孩秋奈戴着一副大墨镜,撑着膝盖,很狼狈地站在楼梯口。她身旁是我班上另一个学生,也是一脸惊魂未定模样。 “这都是什么情况!” 铃木老师挥舞着课本,大声嚷嚷着。忽得,他的目光落在我怀里的猫上。那双细眯眯的眼睛陡然瞪得大若铜铃,脸噗地涨得通红。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雪,倒退了几步,一个趔趄仰倒在了地上,抓着几个学生的裤腿,半天也没站起来。 原来铃木老师怕猫。 小雪似乎也发现了这点。它回过头,咧嘴朝铃木老师哈气,像一只气呼呼的响尾蛇。铃木老师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声呜咽,这引起了一串小小的笑声。接着这小小的笑声像爆竹一样,噼里啪啦爆炸开来,在走廊的墙壁间弹射激荡。 我捏住猫的后颈,把它的头重新按回去。 “肃静——” 裹挟着咒力的声音像推土机一样碾平了笑声。那些捂嘴的,跺脚的,拍桌子的,扒窗的,都凝固住了。 我慢慢地环顾四周,对呆若木鸡的学生说:“铃响了,该回去上课了。” 第25章 呐喊 待学生们哗啦哗啦走得差不多了,我把猫交给秋奈抱着,俯身扶起铃木老师。他吓得四肢俱僵,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我不想他难堪,便说:“保洁刚拖了地。”他咽了口唾沫,低头絮絮地说: “是,是我没留神。” 看他能说话了,我也放下心,指着秋奈说:“她是我邻居家的孩子,估计是猫跑了,一路追过来。我下午那节课,不知铃木老师能否帮我带个自习。” 第57章 小雪喵呜一叫,千回百转,叫得铃木老师肉眼可见打了个寒战。 “哎。” 他扶正了眼镜,忙不迭地点头,“不是什么问题,您快去吧。” 于是我让秋奈在一楼等着,回办公室取了包和袋子,又跟组长毛利先生打了招呼。没说猫的事,只说我家里有些急事。他斜眼瞅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才说:“你去做什么,还用跟我打招呼吗?” 我知道他因戏剧节的事对我有所不满,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只点头说:“那我就先走了。” 他也没说话,拿着茶杯又慢慢喝了起来。 外面很好的阳光。银色的树叶在枝头翻飞,闪烁有光。树下,秋奈抱着猫坐在石凳上,很企盼地看着我来的方向。见我来了,她很灵巧地跳到地上,一手托住猫,一手拍着校服裙后的土灰。今天是星期五,按理说,她此时应该在学校上课。我朝她挥了挥手,把背包里的电脑等物都移到袋子里,抱过小雪,把它放了进去。它扭着屁股,找了个舒服姿势坐下,顶开拉链,探出个头来张望。 “沉了不少。” 我把包背到身前,对秋奈说。 “这家伙什么都想吃。前几天还差点偷了我的草莓蛋糕。” 秋奈撇撇嘴,半抱怨,半开玩笑得说。 “你喜欢吃草莓蛋糕?” 我问。 “说不上特别喜欢,但是味道不错是真的。” 秋奈答道。 于是离了学校,我先带她去了涩谷的一家蛋糕店。按照五条悟中学时候的评价,这家蛋糕店的味道比银座的要好些,没有那么甜。此人嗜甜如命,不论蛋糕的口感有多好,他还是偏爱银座那些甜的让人头皮发麻的点心。等蛋糕的时候,秋奈给诹访先生打了一个电话。从她话里我得知,猫是在下午突然出现在秋奈的教室门口。正当秋奈把它追上,想带它回家的时候,却一个眨眼来到我的公寓门前。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猫一个纵跃就从她怀里跳了出去,拔腿就往楼下跑去。她一路跟来,不知道跟车辆行人说了多少声抱歉,跌跌撞撞跑到了我的学校。也得亏她体力好。我家离学校虽说不上太远,但也有些距离,光走路就得一个多小时。 “诹访先生,秋奈既然难得过来,我想请她在我这里玩两天。周日我再亲自把她送回家。您看如何?” 我问。 “不不,这怎么行,太麻烦雾岛小姐您了。” “说不上麻烦。” 我看了一眼秋奈,“正好我也有事找秋奈帮忙。” 电话回到了秋奈手里。只见她点头,连连应是,声音里也渐染喜气。“这么说,我真的可以在这里待两天。” 秋奈兴冲冲地说。“也不算两天,一天半。” 我说,“跟你爷爷商量了,周日上午一定要回去的。” “为什么?” 秋奈却是不解。 “你的同学把作业给你捎过去了。” 我眨了眨眼,“总得留一天写作业不是?” 提到作业,秋奈切蛋糕的手法都变得凶恶起来,好像手里拿着的不是铁叉,而是一把砍刀了。她一边恶狠狠地把蛋糕塞进嘴里,一面含糊不清地抱怨,什么数学课的题太难,英语作业就是浪费时间云云。说着说着,她慢慢抬头,才想起来对面的我也是一个魔鬼般的老师。 “雾岛小姐,您是教——” 她艰难地把蛋糕咽了下去。 “英语。” 我笑了笑,“就是那个浪费时间的英语。” 秋奈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捂着脖子,举手发誓,她绝没有任何的不敬之心。我说,你说的对,英语课就是浪费时间。语言的本质是工具,没有情景,光记不练,最后什么都不会记住。比起背两篇课文,写些没用的日记,倒不如找个美国人交朋友来得有效率。 “但是秋奈,上英语课是浪费时间,但学英语却从来不是。” 我拍着她的脊背,笑眯眯地说。 “这我明白,但我又不会出国,学得好不好也没什么关系。”秋奈顺了气,看向外面印着欧美模特的大广告牌,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英文单词。 the world “你想出国吗?” 我问。秋奈说,她不知道。我说:“有机会,还是要出去看一看。” 秋奈咧了咧嘴:“这个机会,我应该是没有了。” 我把蛋糕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说:“只要你想,你就有机会。” 秋奈低头盯着蛋糕,也不看我,只是问:“雾岛小姐,您说要我帮忙。需要我帮什么忙?” “你把蛋糕吃完,等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说着,瞥了一眼探出头企图偷吃草莓的小雪。它心虚地看了我一眼,鬼鬼祟祟地又把头缩了回去。秋奈却笑了:“它可爱吃草莓了。” 我颇为无奈。只道这好甜的毛病是在五条悟家里被传染的。早知道就不该把那辆粉色的婴儿车带回去。 吃过饭,倒不急着回去。我领着秋奈,大街小巷地在东京城里闲逛。秋奈还是孩子,陡然来到这个繁华之处,便觉得哪里都惊艳。那高的楼,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玻璃,街上行的美丽的女子,橱窗里抽象艺术一般的服装和模特,烟花一样把脑袋炸得亮堂堂的。是夜,我领她到了东京塔上。路上行驶的车辆和高楼里的灯火钩连相缀,仿佛一条熔金碎玉的河流汩汩流淌。 秋奈摘了墨镜,趴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她告诉我,比起东京,她还是更喜欢京都。 “是这里不好吗?” 我问。 第58章 秋奈重新把墨镜戴回去,说:“好,景好看,衣服也漂亮,好吃和好玩的东西也多。可它们的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扭头看向我,笑了:“雾岛小姐,我知道您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您是想让我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我看到了,我也满足了。” “如果只是这样,我不会带你来这里。” 我指着下方点点的金芒和交叠的道路。 “秋奈,你看,东京多小啊。” 我张开手,“小到我一只手就能覆盖整个城市,小到两天,我们就可以把这里大部分地方都走遍。但你的生命不止有两天,你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走得更远,去看更多的东西,去见更多的人。等到你走遍世界,垂垂老矣之时,你才能说自己满足还是不满足。” “您别说了。” 秋奈背靠着栏杆,仰头看着被灯火映成酒红色的天幕。 “秋奈,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解除你的束缚呢?” 我看向她。 秋奈愣住了。 她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们家只有我有——” 我打断她:“神社的目的如果是稳固结界,看守手指,那你在不在都没有关系,只要在结界有问题时回来维护一下就行。如果我没猜错,留你在神社,实际上是为保护你不受歹人的觊觎。” “但是啊,若想要伪装成普通人,有千百种办法。况且,人生于世,谁又能说自己是绝对安全呢?” 我说,“你现在还在积攒力量。等你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你自可以走出去,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人生虽然漫长,但也只在转瞬之间。春宵苦短,不要辜负大好时光。” “现在,用你最大的声音喊。” 我说。 “喊什么?” 她有些紧张地问。 “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 我像泰坦尼克号上的杰克那样,对着繁华而苍凉的东京都大喊,“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 “该你了。” 我对秋奈说。 “真的要这样吗?感觉好蠢。” 她吸了一口气,犹疑地看着我。 “这叫青春不老主义。” 我倚坐在栏杆上,朝她伸出手,“来吧,年轻的国王。” 秋奈小声说了一遍。我说,不够,你的声音还要再大,再大。喊,喊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紧闭,张大嘴,用全身的力气嘶喊道:“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 她的声音在繁华而苍凉的东京都阵阵回荡。风声猎猎,喧嚣的人海和奔涌的车流会吞没她的声音。能听到这呐喊的,唯有她自己。而这世界之上,也唯有她自己。 “秋奈,你是世界的主宰。” 我的手指从熔金碎玉的东京指向那遥远夜空,“世界就在你的脚下。” 回到公寓后,我让秋奈先去洗澡。我泡了壶茶,又拿出下午买的点心。小雪还是用它之前的饭碗,正不亦乐乎地舔着罐头。它真的胖了不少,肚子都贴在了地板上,连腿都找不见了。我正在日记上写“给小雪减肥”,就听见一道东西落地的噼啪声。我回过头,只见秋奈直愣愣地站在客厅,那个墨镜可怜兮兮地躺在她脚边,摔得七荤八素。 她说,你的灵魂在流血。 我放下茶杯,捡起墨镜,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背对着我。 “把墨镜戴好。”我说,“你今天太累了,去房间休息吧。” “我不累。” 秋奈抓住我放在她肩上的手,回头,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看到了。” 她的声音显得飘渺,仿佛是从很远地方传来,“那条蛇在吃东西。血是从它嘴里流出来的。” 我用另一只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我知道的。” 我说,“秋奈,不用为我担心。” “可是,那条蛇——” “如果我想得不错,那条蛇吃的是我原本的灵魂。” 我说,“但在它吃干净前,我们还有一些时间不是吗?我已经答应了你爷爷,就绝对不会食言。” “可等它全吃完了,您会——” “那条蛇就会是我,我就会是那条蛇。” 我引她在窗边坐定,给她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她只是抱着杯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问:“那时候,您会怎么样?” 我说:“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失去理智,彻彻底底地变成一个咒灵。但是,在这之前,我会想办法把那条蛇杀掉。” “您要我帮的忙,是让我帮您杀死这条蛇吗?” 秋奈严肃地看着我。 我笑了:“是杀蛇,但不是这一条。” 我的教师证派上了用场。在东京的疗养院,我对前台的护士自称是伏黑津美纪的老师,而秋奈则是津美纪以前的同学。她戴着墨镜,教人看不清年龄。有秋奈在,护士也不在意这些细节,直接告诉了我们房间号。那是一个单人套房,大约十多平米。床用深蓝色的帘布围着,静悄悄的。床边有一个木柜,上面放着我曾经送给伏黑惠的那只毛绒小熊。我朝它点头致意,心说又见面了。 津美纪静静地睡在床上,仿佛一尊柔美的大理石塑像。因长久卧床加无法饮食,她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双手也纤细得近乎透明。在她的额头上,有一片血红色的咒印,像一只大蜘蛛爬在她的肌肤上,贪婪地吮吸着她的生命。 秋奈凝视着她。在这幽绿暗淡的房间,她的眼睛仿佛淬金一般盈盈有光。 “秋奈,你看见了什么?” 我问。 第59章 她抿了抿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一个好像人的东西在吃她的灵魂。现在,她的身体还剩一半没有被吃完。” “既然知道是什么东西,就好办了。” 我说完,施展开了我的领域。在我的领域里,我可以杀死一切已知的存在。我的双目可以看到物质的裂隙,我的刀刃可以顺着这些裂隙破坏物质的结构。那些我年少时误认为虫子的存在,并不是生命,而是死亡的轨迹。但前提是,我需要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只要存在,就可以被“看见”。只要存在,就可以被抹杀。唯一的例外,就是小雪体内那根宿傩手指。这是硬度问题。 那咒印扭动起来,好像挣扎着要从我的手下逃跑。 “你不该占有你不应拥有的东西。” 我说着,轻轻地拂过津美纪的额头。刹那间,我的耳边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凄厉的,歇斯底里的尖叫。我抬起手,掌心血红一片。原来灵魂真的会流血。我想着,慢慢把这只手握紧。 “秋奈,现在干净了吗?” 我睁开眼睛,看着静坐一旁,颇为紧张的秋奈。 “没有了。” 秋奈喃喃地说,“但她的灵魂受了很重的伤。恐怕——” “恐怕什么?” 我问。 “她醒来的时候,会失去很多记忆。” 秋奈悲伤地说,“好多来找爷爷的人就是这样的。” “旧的记忆消失并不是坏事。只要她能醒过来,就会有新的记忆。” 我揉了揉眉心,冲秋奈微微一笑。秋奈的表情却愈发严肃起来,那浅金色的眼睛竟让我觉得脊背发凉。 “雾岛小姐,您究竟想做什么?” 她问。 我站起身,把毛绒小熊放在了津美纪的枕边。 “我啊,赎罪而已。” 我说。 “我不明白。不管是多严重的错误,您也不能这样伤害您的灵魂。” 我看着柜子上伏黑惠和伏黑津美纪的合影。照片上,这两个孩子笑得那样灿烂,那样地生机勃勃。这样温馨的场景感染了我,令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秋奈,你只是因为看见了我的好,所以偏向我罢了。对我曾经伤害过的人,我于他们而言,比津美纪身上的咒灵还要可恶。” 我将那鲜红的掌心展示给秋奈。我告诉她,正是这只手,我用它抹去了无数人的可能。因为我,他们的灵魂已永远停留在过去,再也无法向前。这是不可饶恕之过。哪怕我的皮肉腐烂,灵魂泯灭,我都不可能抹除我的罪。 第26章 叶落 我跟秋奈走入车厢时,位子的对面正坐着一个看漫画的青年人。他手里拿着的是某漫画杂志的最新期刊,封面上是时下火热的漫画,叫《猎魔人》。铃木老师的桌子上就堆着不少从学生手里没收的漫画书,他自己偶尔也会拿出来翻翻。这几天,地铁站里贴满了猎魔人的海报,其中十有八九都是某个白发金眼的男性角色。作者仿佛雕刻大卫时候的米开朗琪罗,将所有美丽的笔触都加诸在一人身上,以至于我的学生一下课就聚在一起,对着这个虚幻的强大角色尖叫连连。这个角色是主角的老师,在故事里出现的篇幅也是寥寥。但他强大的能力,精致的容貌,抽象的性格,傲娇的行为,却让他成功登上了人气榜第一的宝座。 “这是侵犯肖像权。” 对面的青年把漫画丢在桌子上,冷笑了一声。 我拿起漫画,正看到这位男性角色悲惨地死于反派的刀下,而且被大卸八块,连头都找不到。和他前篇的强大对比起来,这样的死法显得有些滑稽了。 “我会给那个家伙发律师函的,绝对!” 白头发的青年叫嚷起来,引得旁边的乘客纷纷回头。 “角色而已,你何必当真?” 我把杂志合上,放回桌子。 “当真?我哪里当真了。只不过是这个家伙画的太烂,我作为读者是要投诉的。” 他翘着腿,笑眯眯地看向秋奈,“这位同学是不是也这么认为?” “我还挺喜欢的。” 秋奈盯着桌子,小声说。我看出她有些不自在,便问五条悟来找我干什么。他笑了一声,仿佛瞬间切换了人格,变得正经起来。他说,津美纪醒了。我也猜到他是为此事而来。消除诅咒后,我特意留下了一丝残秽。对一般的咒术师可能看不出来,但对五条悟而言已经足够了。 “惠知道吗?” “你希望他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希望让他混淆,仇人就是仇人,所以不知道是最好的。” “那他就不知道。” 五条悟简洁地说。 我心领神会:“多谢告知。” “也不是刻意。” 他说,“只是我刚好要去名古屋出差。” “特级咒灵?” “还不清楚,只知道受害者的身上都长出了奇怪的植物。大概是以他们的血肉为养料吧。” 五条悟不再多说,而是饶有兴致地凑到秋奈近前。秋奈抓住了我的手臂,往后蹭了蹭,本能地想离这家伙远一点。 “你的眼睛,很有意思。” 五条悟淡淡地点评了一句。 “您的眼睛也很有意思。” 秋奈僵硬地说。 这话倒让五条悟愣住了。他半摘下墨镜,给秋奈抛了一个媚眼,嗔道:“你这么说,真是让人家不好意思呢。” 秋奈倒吸了一口冷气,似乎每一根头发和汗毛都翘了起来。我说,麻烦正常一点,谢谢。谁知,这个家伙还做出一副梨花带雨,涕泪涟涟的样子:“好冷酷啊未来,你怎么能这么跟人家讲话。你怎么能说人家不正常?你难道不爱人家了吗?” 第60章 “这位就是五条先生。” 我不忍直视如此娇柔之姿,扭头跟秋奈介绍道。 “五条悟?” 秋奈猛地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对面那个不知何时已经正襟危坐,一脸沉稳的人。 “不错,我就是五条悟,有什么疑问吗?” 五条悟道。 一片安静。 几秒后,秋奈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朝五条悟行了一个九十度大礼。她说:“真的对不起,我以为您就和漫画里是一个样子的。非常对不起。” 此话一出,五条悟顿时凝固成一个石膏像,好像受了莫大的打击。我对秋奈说,没关系,你坐回来吧。继而又对五条悟说,她现在知道了,你不是漫画里的角色。 “我是被当代餐了吗?” 五条悟问我。为了整列车厢的安全,我立刻否认。我说,绝对不会,这个孩子是因为没见过你,所以只能通过漫画想象一下。他点头表示理解:“虽然我是真实的,但我确实完美。” “是的,非常完美。” 我附和道。他指责我不是真心诚意,于是我立刻改口道,你近乎完美。五条悟仍然是不依不饶,就这样一路斗嘴吵嚷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名古屋。“啊,又要上班了。”五条悟哀嚎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不得不说,他个子是真高,站在车厢里都要微微低着头。“工作顺利。” 我朝他挥了挥手。他切了一声,一面又对秋奈和颜悦色道:“小秋奈,别忘了去东京找我玩哟。” 秋奈浑身紧绷,等五条悟下了车,她才松懈下来。 “好可怕的人。” 她摘下眼镜。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里面盈满了泪水。我把纸巾递给她,问她怎么回事。秋奈把眼睛埋在纸巾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他的灵魂好恐怖。只是看了一眼,我就觉得我要瞎了。” “凡人不可朝上帝直视。” 我了然道。 “您说他是神?” 秋奈好奇起来。 “任何东西,只要拥有非常人的力量,且不可被理解,都会被归为神的一类。” 我说,“我这么说,只是告诉你他力量强大。而神的话,他在有些人眼中确实是神。” “那您觉得呢?” 我望着窗外的天空,说:“我从不相信世有神明。” “所谓神明,不过是把控人心的手段。是一些人企图用信仰代替思想,崇拜代替意志。” 我收回目光,拿起女孩桌上的墨镜,看她戴好,继而说到:“即便是有,那我就是我自己的神明。” 若我有大苦难,我自渡我。若我有大罪孽,我自罚我。满天神佛,能听我祈求,聆我忏悔者,唯我自己。 春末夏初,夜短天长。我们抵达时,正是中午时候。太阳虽没有七八月的残酷,但也烘得人头顶发热,两腮微红。在朱漆斑驳的柱前,老人诹访仍旧是拄着拐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秋奈像一只灵巧的鹿儿那般奔过去,兴冲冲地呼喊着这个更加干瘪的老人。他穿着厚厚的夹袄,缩着肩膀,似乎正站在凛冽的寒风之中。我提着猫,仿佛重现着过去的情景。我们相互致意,他脱帽,又给猫打了招呼。 院子正中,枫树的叶子更加浓密了,像一把绿色的巨伞,将神社的上空遮掩的密密实实,不透光亮。我几乎能听见那巨大的根系深入土壤,一点一点吮吸水分的声音。 “结界变弱了。” 我对老人说。 “是啊。” 老人的手放在树干上,几乎教人分辨不出,哪里是他的手,哪里是树皮了。 “八十年了啊。” 他轻轻拍着树干,像是拍打一个老友的胸膛。老人用苍老而嘶哑的声音感慨道:“树还在这里,我却已经垂垂老矣了。” “不是死后,而是生前。只要和结界绑定,一个咒术师的灵魂可以供结界运转八十年。” 我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肃声说,“这就是为什么,您要让秋奈一直守在这里。” 老人回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您说的不错。这是诹访家世世代代,不可逃避的命运。” 我也凝视着他:“所以,为了让秋奈摆脱这命运,您选择了我。” “不是我选择了您,而是您选择了秋奈。” 老人呵呵笑了起来。他的脊骨随着笑声上下抖动,好像一个被虫蛀得不堪一击的木架子,随时都可能散成一团尘灰。我也笑起来,将手放在了树干上。那树皮比我的手要温暖。头顶叶子的每一次翕动,都仿佛树的一次呼吸。我的咒力顺着树干向上流动,有这能量的补充,老人诹访的灵魂还能再坚持五个月。 “十月份的时候,我会再来拜访。” 我放下手,回身对老人行礼。 老人也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按我的计划,戏剧节之后,我就会辞去教师的工作。在东京塔顶,我会毫无保留地将我的本相暴露在人前。我不是完全的诅咒,无论是术师还是普通人,他们都能看到我的存在。那一天,我会展开领域,将整个城市的咒灵全部吸收。而这之后,我会重返京都。我的灵魂将替代秋奈,融入到结界之中。有我的咒力,这棵枫树还能再活一个千年,直到人们找到消灭宿傩手指的法门。 这是我所能给自己安排的最好的结局。 在京都站的公共休息区,电视插播了一条火山爆发的新闻。由于岛上无人居住,所以影响甚微。但不知为何,这条消息令我心绪不宁。隐隐约约,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要醒来了。 第61章 八月时候,我已将家具清空,住房出售,搬到了一间八平米的四叠半。遗嘱也已委托给之前律所的同事,若我有突发意外,她可将我所剩全部资金捐出。到八月中旬,我结束了戏剧排演,回家就接到了秋奈的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颤抖而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两个小时之前,老人诹访毫无征兆地倒在了餐桌旁。在老人离开神社,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那棵古老的枫树突然自下而上熊熊燃烧了起来。红色的火苗吞噬着树叶,那满树的浓绿顿时灿烂若秋。在漫天的烟雾中,在萤虫一般飞舞的火星中,轰地一声,那棵活了千年的树颓然地倒塌下去。火焰如水一样流淌而出,接着那朱红的鸟居和绳结也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我抵达之时,空气中还弥漫着呛人的烟雾。那高大的鸟居上布满灼烧的痕迹,像被鞭子抽打过的淤青。少女秋奈抱着小雪站在鸟居之前。她的脸色苍白无比,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麻木。 “雾岛小姐,结界没有了,您把小雪接回去吧。” 秋奈疲惫地说。 “结界没有了,哪树下的东西呢?” 我问。 “您看看就知道了。” 秋奈说着,领我来到庭院。在庭院的正中,有一个巨大的深坑。那坑洞被烧得漆黑,仿佛大地张开了无牙的嘴。我跳入坑中。火的余热还在,土壤摸上去十分温暖。宿傩手指已经感受不到,另一股幽怖的气息却到处都是。这是一个特级咒灵的手笔。也只有特级咒灵的力量可以撕毁结界。但不应该,如果它要对结界做些什么,我会有所感应,除非它用了什么法子蒙蔽了我。我拍去手掌上的焦土,望向远处的群山。 那个东西还在这附近。 这是故意等我去找它。 “秋奈,有笔和纸吗?” 我告诉她,我要写一些东西。秋奈找旁边的工作人员要了一只签字笔,纸倒是没有,只有一个便签本。我在第一张纸上刷刷写下了五条悟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如果没有见到我,就给他打电话。如果他不接,你就一直打,打到他接为止。他来后,把小雪给他,让他带走。” 我说完,又交给她第二张纸。 “这张纸你不要打开,等我回来,你再把它给我。” 我看着秋奈的眼睛,“记住了吗?” “您要干什么?” 秋奈捏着纸条,不安地问。 我把背包放到地上。里面有我的手机,电脑,还有日记本。 “手指不能落到外面。我得去把它追回来。”我指着地上的包,“这些就交给你了。” 一条白色的尾巴搭在了我的手腕上。小雪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似乎知道我要去做什么。我揉了揉它的头,说我很快就回来。等到了门口,我忽然感到脚下一沉,原是它跑来抱住了我的小腿。我用了点力才把它扯下来,但小雪今天却有一种我不留下就绝不罢休的姿态。好在秋奈把它的航空箱拿了过来,才让我不至于太为难。小雪在箱子里喵喵地叫着,直到我出了鸟居,还能隐隐听见。 我离开居民区,沿着上山的小径步入丛丛深林。咒灵的残秽仿佛路标,指引着我一路向上,抵达山顶的一座寺庙。树影叠叠。在浓荫掩映之中,便是漆白的佛堂和石青色的屋檐。那木质的门柱有了年岁,缝隙之间有斑斑的苔痕。明明是在白天,却没有一丝的鸟鸣蝉唱,仿佛我正站在记忆的某个场景之中。你没来过这个地方。我对自己说。 “未来。” 一个人突然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很熟悉。在我记忆的每节点,总有一个人,用这样的声音呼唤我。 我回过头。 面前,身着袈裟的夏油杰正朝我招手。他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额头上却横贯着一条蜈蚣似的伤口。他的眼眶深陷,眼袋像是拿小刀在皮肤上划出的深沟。他的牙齿白森森的,很齐整,像牙科医院桌上的放的牙齿模型,不光是牙齿,就连深红色的牙床都完整地暴露了出来。 我细细地打量着他,觉得这个人丑陋得陌生。 “听说你离开了高专。想不到你会来这里。” 我打了一个响指,将背后试图偷袭的树枝碎成粉末。一个莫约两米,双目长着树杈,没有嘴唇的白色咒灵站到夏油杰身后,它的右臂被齐根切断,正缓慢地生长回来。 “新式神?” 我看着夏油杰。 “这是花御,是我的新同伴。” 夏油杰好整以暇地说。这下,我确定了他不是夏油学长。这个人仿佛忘记了方才的袭击,朝我伸出手,以真诚的语气邀请道:“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加入你们,去做什么?” 我问。 他说:“去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树林沙沙有声,金色的余晖穿透树的枝叉,在地上投下金箔般的光影。这个人背对着阳光,脸庞隐匿在青黑色的阴影之中。他的脚下,一条长的影生长出来,像是一道焦痕烙印在金色的土地上。我看了看手表,指针正一动不动地停在一点的方位。看来我早已进入了某个咒灵的领域之中。 “一个没有人类的新世界?”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对方笑而不语。此时,咒灵花御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它的口中发出了沙哑的女声。它似乎是一名女性。它悲伤地对我说:“我的朋友,你被人类驯化太久了。” 随着它的话语,我的大脑里蓦然爆发出一股尖锐的疼痛。那个东西在我的头颅里疯狂生长着,钻动着,像一节一节破土而出的种子。 第62章 “终于——自由了——” 袭击不是重点,重点是催化。原来从我踏入此境之时,催化就开始了。 我倒吸了口冷气,竟站不住身体,只能半跪在地上,用刀撑着地面,以全部的意志去压制那个即将失控的邪念。假的夏油杰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用狭长的双目冰冷地凝视着我。那一瞬间,禅院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想起了天元。那个时候,它告诉我,它要构建一个美丽的新世界。这样一来,此人应该和天元是一伙的。咒灵融合实验是为了锻造妖刀,夺取宿傩手指是为了复活魔神,而聚集智慧型咒灵,则是为了—— 灭绝人类吗? 不,太简单了。但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了。我的大脑像一个摇摇欲坠的囚笼,里面一个泥泞的怪物正慢慢地拱开我的血肉—— 来......不及了...... 我眼睁睁看着夏油学长朝我伸出手,一如既往: “未来,跟我走。” 一只温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在思维被冲垮的时刻,我握住那手腕,开口道: “领域展开,冥刀铁烨焰。” 广播里,机械的女声冰冷地响起。听到这声音,我睁开了眼。外面很好的阳光。窗户闪闪发亮,白色的灰尘像鸡蛋皮一样蒙在玻璃上。我盯着太阳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微的刺痛,于是我低下头,挤了挤眼睛。我发现,我正站在一片沼泽之中。体育馆里,黑色如石油一般的液体渗入了地板的每一道缝隙。刚才,我遇见了我的同级灰原雄。他告诉我,体育馆被污染了。他转述了夜蛾老师的话。夜蛾老师让我把这里打扫干净,不要留下一点脏东西。 我抬起头,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在体育馆的中央,趴着一个漆黑的人影,黑色的粘液正是从这个人影上流淌出来的。我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这是一个生着猩猩脸的女孩。她拧着眉毛,很哀苦地对我说:“我明天要见一个人。他对我很重要。我恳求您。” 我告诉她:“你是脏东西。”她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又把她的哀求说了一遍。“不管脏东西说了什么,不要去听,直接打扫干净。” 我想起灰原的嘱托,于是我很干脆地把她的头砍了下来。 她死后,体育馆的黏液没有消失。我沿着黏液的痕迹走出体育馆,提着刀,又走进教学楼。“要打扫干净。” 我对自己说。我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每一扇门后面都有一个令人作呕的,长着猩猩脸的女孩。我挥动手里的砍刀,把她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削下去。她们的头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鲜血如烟火一般在房间里绽放,阳光一般辉煌灿烂。我把她们的尸体丢出窗外,那些红色的血与黑色的液体融汇在一起,美丽如同岩浆。 “学校干净了,还有别的地方。” 我慢慢走下楼梯。一个鬼童子的头滚到我的脚下。 “欢迎来到高专。” 它咿咿呀呀地唱着。我一脚踩爆了它的头,那清脆的声响让我想起夏日里裂开的西瓜。我又杀了很多猩猩。不知为什么,这些脏东西哪里都是。外面的阳光无比美丽,我拖着不断滴血的长刀,经过如云似霞的樱花树,踩过如茵的绿草,一步一步踏上吱呀作响的台阶。我推开公寓的铁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长着猩猩头的孕妇。孕妇的脚边,跪坐着一个穿碎花裙的小女孩。女人正抚摸着肚子,愉快地哼着歌。我的到来让她停止了歌唱。她慢慢抬起头,从她的喉咙里,发出了尖锐而歇斯底里的嚎叫。下一秒,这大张着嘴的脑袋就掉到了地上,滚到了小女孩的手边。 小女孩抱起这颗头,像对待洋娃娃一样梳理它的头发。她的脸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玫瑰花瓣上的露水那样洁净。她问我,你看见我妈妈了吗?我说我没有。外面很好的阳光,但地面和墙壁上仍存有黑色的污渍。我于是问小女孩,你在这个屋子里看见什么脏东西了吗? 小女孩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我扭过头。电视机破碎不堪的屏幕凄惨地倒映着我的容貌。那脖子上的并非是人的脸,而是一个丑陋的,猩猩的头。我的手抚摸着黑色的裂痕,那张猩猩的脸被割成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形状。 “原来在这里。” 我说。 鲜血飞溅而出。在这盛大的辉煌中,我的头滚落在窗根。天空像一只巨大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小女孩伸手把我从地上捡了起来。在她温暖的怀中,我平静地看着天空,觉得此时此刻,世界无比干净,无比美丽。 第27章 净土 我站在湖水一般的青草当中。风吹而过,每一片草叶都反射着金属般的光泽,像粼粼的波光那样起伏波动。青草中盛开着紫红橙黄的花朵,在苍青色的天幕之下,这些花朵明艳得像青春期少女的笑容。在不远处,有一条绸带一般的河流。我的脚下是一个女人残破不堪的尸体。它没有双腿,没有右臂,只有一根左胳膊静静地躺在草地之中。我看着它空洞的眼睛,注意到它的颅骨上有一个巨大的破洞。这个破洞让我有升起一丝亲切之感。那是我的母亲,我的诞生之处。我抬腿,迈过这个死去的人,踩过绵软的草地,朝河边走去。蓝灰色的流水倒映着一个女孩年轻的面容和洁白的身体。她的神情平静而安详,她的肢体完整且健康。 “这里是永无岛。” 河水倒映出一个男人穿袈裟的身影。声音正是从他的口中发出。 第63章 他递给我一套黑色的衣服,黑色的紧身t恤,黑色的工装裤,黑色的皮靴。我穿上衣服,他又递给我一把黑色的长刀。我握住刀的时候,心里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那个人对我说:“妖刀,欢迎回来。” 于是我知道,我的名字叫妖刀。 在男人的身后,还站着很多奇形怪状的“人”。有一个很高大的,两眼生着树杈的白色巨人。一个蓝色皮肤,头顶生着火山形状疮疖的小个子独眼男人。一个红色的章鱼。一个有着天蓝色长发,脸上缝满伤口的美丽青年。他们热情地迎接着我,每个人都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个白色的巨人是一名女性,她让我称呼穿袈裟的男人为夏油大人,称她为花御,小个子男人为漏瑚,章鱼为陀艮,美丽的青年为真人。 夏油大人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让我用刀劈砍它。石头的表面有很多红色的裂纹。我的本能告诉我,顺着裂纹劈砍下去,这块石头将彻底被我摧毁。我这么做了。看着石粉在风中四散而去,夏油大人鼓起掌,说,非常漂亮。他对我赞叹不已,但我知道,这刀和我都是危险的。我虽然对过去一无所知,但我的脑子里还存着知识。我知道我所身处的,不是正常的世界,包围我的,也不是正常的人。我垂下眼皮,收刀,朝夏油大人恭敬地施礼:“多谢您的赞美。” 夏油大人对我微微一笑,接着,他让我砍下我自己的左手。我照做了。奇异的是,手起刀落之时,我没有任何的痛感。我的断臂飞快地愈合,雪白的骨头延伸而出,红的肌肉如线绳丝丝缠绕其上。新生的皮肤柔软而粉嫩,像蝉的翅膀在空气中渐渐褪成冰冷的白色。我惊异地看着新生的左手。花御告诉我,我和他们都是诅咒,是人类怨念与恐惧的产物。只要人性的黑暗不灭,我们就会无限再生。咒灵漏瑚告诉我,它诞生自人类对大地的恐惧。花御是对森林的恐惧,陀艮是对海洋的恐惧,而真人则是对恐惧本身的恐惧。 “那我呢?” 我问漏壶。 “你是人类对自我的恐惧。” 夏油大人抚上我的脸颊,温柔地说,“那愚蠢的,丑陋的,弱小的自我。” “那您呢?” 我问他。 夏油大人放下手,笑道:“我并不是咒灵。” “夏油大人是神明。” 花御说,“他会给这个世界带来真正的公平。” “真正的公平?” 我疑惑地看着它。只见夏油大人一挥袖子,带我们来到了一个广场上。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扭着头,好奇地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夏油大人走到我的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说:“看好了。” 下一刻,我眼睁睁地看着熊熊的烈火自一个穿西装的人身上爆发出来。他的胸膛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连滚带爬地朝周围人跑去。周围的尖叫声连成一片,恐惧的人们四散奔逃。我看到一个青年举起了手机,而在这一瞬间,他像一团沾了酒精的棉花燃烧了起来。 夏油大人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他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淘汰弱小的,留下强大的,这就是真正的公平。” 我说,我明白了。我走到那个燃烧的青年旁边,一刀结束了他痛苦的生命。 对于夏油大人和咒灵们而言,我就像一张白色的纸张,可以供他们任意涂抹。我的心灵可以感受到,花御它们对我有对同类的友好。但我的思想告诉我,它们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我心里的准则。在我的头脑深处,有一块仿佛汉谟拉比法典那样的石碑。在石碑上,第一条便是:杀人乃不可饶恕之罪。而石碑的第二条写道:杀人者,恒被杀之。在这第二条下还有一条:你永不可忘记自己的罪。 夏油大人让我们去寻找宿傩的手指。花御告诉我,宿傩是一个强大的咒灵。只要它复活了,它就会帮我们把这个世界上的人类都除尽,那时候,我们便不用躲藏在阴暗的角落,不用担心被咒术师杀死,而可以正大光明活在灿烂阳光下。人类恐惧花御,而花御也憎恨人类。它憎恨人类砍伐森林,制造污染,将美丽的水泽变成荒瘠的沙漠。与其说它因恐惧而生,倒不如说它是植物对人类的憎恨而生。它期待着人类灭亡的时刻。到那时,植物可以肆意地生长。绿色的藤蔓会缠绕在钢铁的大楼上,树的根系会顶开坚硬的柏油路,柔软的青草会覆盖腐朽的骨骸,世界将是一片生机。 “我犯了一个过错。” 花御对我说。 它的声音里充满悲伤:“我曾经杀死了一个古老的同类。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陀艮赞同花御。这个无法说话的咒灵在看到海上漂浮的垃圾时,浑身散发着几乎为实质的愤怒。而当一个缠满塑料袋的海龟漂浮到岸边时,我看到漆黑的咒力从陀艮的眼中不断地冒出。咒灵漏瑚领我来到一片茂密的山林。它挖出一块土壤,告诉我,这就是它的力量之源。我问它这里是什么。它说,碘、铯、和钚。我们站在安静的林间,没有一只鸟在叫。石头都很洁白干净,微生物和苔藓不会生长。这时候,我忽然理解了它们的想法。对自然而言,人类实在是太不公平的存在。可当真人试图把一个路过的小女孩变成咒灵一样的怪物时,我拦下了它。 “为什么?” 真人天真地问我。 我指着小女孩身后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对真人说:“杀死小女孩没有意思,你要玩,就玩这个家伙。” 第64章 真人裂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说的没错。” 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闻到了什么美味佳肴。然后,他走到男人的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还不等男人回头,他的身体就极速地扭曲,变形,变成了一个胖大的,□□一样的咒灵。 “好疼啊,好疼啊。” 黑色的泪水从□□的眼球里流淌而下。 我拍了拍手,那个□□就变成了一地的碎肉。真人把一块碎肉捡起来,塞进嘴里。紫色的脓液溅在他美丽的脸上,仿佛一滴鸟粪落在了洁白的大理石雕塑。我不懂声色地看着它贪婪吞食的样子,安静地抽出我的刀。这时,咒灵花御从暗影里走出。 “夏油大人召唤你。” 它说。 按夏油大人的命令,我要去找到一个名为虎杖悠仁的男孩,把宿傩的手指喂给他。他将作为宿傩的容器,成为宿傩复活后的躯体。他选中我,是因为我可以在人类面前现形,且我人类少女的外貌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 和照片中的形象一致,虎杖是一个粉色头发,看上去阳光健康的少年。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和几个朋友参加一所学校的校园祭。礼堂里人山人海,座无虚席,都是来看戏剧表演的。他们坐在了观众席的中间位置,正是人群之中。我在最后一排挑了一个位置坐下,准备找个机会,等虎杖悠仁落单。 戏剧的表演很长。期间,虎杖悠仁的同伴去了三次洗手间,另一个已经呼呼大睡,但他一动不动,还是聚精会神地观看着。我虽然双眼盯着他,但舞台上的声音还是源源不断涌入我的双耳。我发现我听得懂英语。除此以外,我的记忆里还有很多关于文学的东西。它们像书本一样展现于我脑海之中,我可以阅读,背诵,但无法理解。我知道,除了记忆以外,我的脑子里还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 在戏剧节的最后,学生们登台合唱了由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改编的歌。 “我能否将你比作夏天……” 歌声很空灵。唱完后,一个学生走到台中央,说这首歌献给他们的老师。观众们都鼓起掌。我看到前排有几个女生肩膀耸动,竟然哭泣起来。我想,这个老师要么病了,要么死了。突然,另一个学生从讲话的人手里抢过话筒,大声喊:“雾岛老师,您在这里吗?您听到了吗?” 他说完,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放下时,有黑色的咒力粘在手指上。 结束后,我走到出口处,等着虎杖他们往我的方向过来。人们鱼贯而出。我的面前经过了一个黑头发的少年。他也是学生打扮,一张脸看上去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他看向我的位置,眉头一下子拧成了一团。他大概是一个咒术师。花御告诉我,咒术师是我们的敌人,如果被看见,就直接把那个咒术师杀掉。我静静地看着他,直到这个少年移开了目光,随着人流走了出去。 虎杖悠仁和他的几个朋友随后又去了商场,逛街吃喝。仿佛故意和我作对似的,他们去的都是人群聚集之地。他们聊着刚才的表演,说得热闹,走得也热闹。一行人先是拐进了书店,又去小吃店胡吃一番。离开的时候,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盒热气腾腾的章鱼丸子,吐着舌头。我无声地跟在他们身后,直到虎杖在一个十字路口和同伴告别。他过了一条马路,又坐地铁来到一家医院。在一间病房里,我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瘦小老人。老人对虎杖骂道:“你怎么又来了?” 虎杖说:“我不来,你一个人又要寂寞啦。” 他把还冒着热气的章鱼丸递给老人,又给他讲了今天的表演。想不到,他一个人也能把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听说主办戏剧节的老师失踪了。” 虎杖告诉老人。 “那可真是遗憾啊。” 老人说。 虎杖点了点头:“这个表演,她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他们又聊了一些琐事。临走时,老人告诉虎杖,让他不要来得这么勤,要专心学业。老人说:“悠仁,如果同情别人,就不要只说同情,而是要想办法帮助他们。你是一个有能力的孩子,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天赋。被埋怨也好,被无视也罢,不管他人如何,你要尽己所能,做有益的事情。” “爷爷,这话您说了好多遍了。”男孩说。 “不要管我说了多少遍,你要记在心里。” 老人瞪了他一眼,转过身,蜷缩在病床上。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再次响起他苍老疲惫的声音。 “悠仁,你要在众人的簇拥下死去。别像我。” 男孩离开了房间。我看着老人微弱起伏的胸膛,知道他活不长久了。 “喂,过来。” 老人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别装傻,我看的见你。” 我走过去,看着他艰难地坐直了身体。 “如果你要对悠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呼哧带喘地威胁道。我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他拿着水杯,没有喝。“你似乎跟它们不太一样。” 他说。“哪里不一样?” 我问。 “你像个人。” 老人把温水一饮而尽,然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我顺了顺他的背。他浑身的骨头咯吱作响,像是体内有很多细小的干树枝被折断了。老人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让我帮他一个忙。“杀了我。” 他说,“这你可以做到吗?” 我看向门外。他清了清嗓子,说没有关系。他的眼睛里有很多痛苦,像一只老虎被困在陷阱里,慢慢饿死时候的痛苦。我扶住他的肩膀。他闭上眼睛,从容得像个英雄。两秒后,我把他温暖的身体放回病床,按响了护士站的铃。 第65章 去而复返的虎杖脸上是茫然的平静。他平静地看着护士推走老人,平静地整理老人的遗物,又平静地填完各种各样的表格。医院的大厅空寂无人,每踏一步就会响起阵阵回声。黑暗中,我喊住了他。 “您找我做什么?” 他看上不明所以。 “跟我过来。” 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带到了医院的天台。十月的夜空上,月光一片清冷。天台上蓝莹莹的,像一汪泳池。我拿出了那根宿傩手指,问他,是他自己吃下去,还是我给他塞进嘴里。他细细地端详着那根手指,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没有回答,而是等待着。果然,那个黑头发的少年也跟着我们来到了此处。他走到虎杖旁边站定,冷冷地凝视着我。 “你要干什么?” 他问。 “我听命行事。” 我说着,将手指抛给黑发的男孩。 “知道这是什么吧?” 我问。男孩握紧手指,咬牙切齿地问我,又问了一遍:“你之前去了哪里,现在究竟要干什么?” 我仰头看着月亮。它就像旧日的记忆,遥不可及。我照搬了夏油大人的原话,对男孩说:“构建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说完,我踏上高高的围栏,一跃而下。风声模糊了男孩的呼喊。我像鸟儿般急掠而下。 在我即将落地之时,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我。 “可算抓到你了。” 一个戴着眼罩的白头发男人对我说。 第28章 心寂 我像一只鸽子被对方拢在手中,这并非我束手就擒,而是因为他的力量如山岳一般沉重。他的周身被一层薄薄的屏障包裹。隔着屏障,他身上的裂纹模糊不清,但不是没有。只要摧毁外面的这层能量,我就可以攻击。 “哟,想起人家了吗?” 他微笑起来,语气轻佻。 “你是五条悟。” 我见过他的照片,知道他是世界上已知最强大的咒术师。他的存在束缚着咒灵。花御告诉我,只要被他抓住,便是求生不能,唯有一死。 “不要直呼前辈的大名啊,未来。” 五条悟作出夸张的口型,像是教小孩说话那样对我说:“来,跟我念,五条前辈。” 这个人认识失忆之前的我。我垂下眼睛,遵从他的意思,跟着他重复:“是,五条前辈。” 五条悟还是把我举在半空中。他的嘴角垮下来,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对吗?” 忽然,头顶传来隐隐的呼喊和重物撞击的声音。我扭头一看,只见楼顶火光冲天。在栏杆的边沿,有两个人影在纠缠。咒灵漏瑚按住了伏黑惠的脖子,冲着下方的五条悟大喊:“五条悟,你看这是谁!放开她,否则我就把这个人丢下去。” 五条悟无奈地叹了口气,问我:“未来,你失踪的时候都认识了些什么东西?”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下一刻,咒灵漏瑚就被男孩虎杖飞起一脚踢中了头颅。虎杖是珍贵的容器,漏瑚不会杀死虎杖。但是—— 漏瑚一动不动地抓住了虎杖的脚腕,下一刻,他抡起虎杖,把他往地上狠狠一掼。 在虎杖的脸即将着地之时,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住了他。他凝滞在半空之中,奇异地看向五条悟和被他用手臂挟制在身侧的我。“朋友,做事还是要礼貌一点,对吧?” 五条悟从栏杆上一跃而下,信步走到漏瑚身边,亲密地揽住了它的脖子。漏瑚的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五条悟。五条悟毫不谦虚地对它说:“你再这么看我,我会以为你爱上我了。” 说话之间,花御的枝条悄无声息地捆缚住了伏黑惠,不让他发出声音,又悄无声息地缠绕住了虎杖。其中一根藤蔓,正扒开虎杖的嘴,把宿傩手指往他喉咙间塞去。 “别搞小动作。” 五条悟看着漏瑚,淡淡地说。只一个弹指,那些枝条就被炸成无数碎片,纷纷扬扬,遍地都是。忽然,虎杖身上的碎片噼里啪啦燃烧起来,令他的周身爆发出灿烂的火焰。漏瑚一个暴起,拾起那手指,扑入了火焰之中—— 我猛地抬起头。 我听到了极辽远处轰轰的雷声。凶猛的海潮奔腾不止,冰冷的风刃摇撼着树干。大地的深处震动,世界的灾厄要降临了。 虎杖从火中走了出来。他还是少年的面貌,但他清澈的双眼已经被烈火烧得一片通红。他的脸上布满不详的斑纹,因嘴角癫狂的笑容扭曲成一团。他看着我,眼中露出兴奋的光:“女人。” 他又看向跌坐在地的伏黑惠:“小孩。” 宿傩的出现令五条悟的手有一瞬的松懈。我趁着这机会,从他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一个闪现出现在了伏黑惠身旁。我拽住他的领子,几个纵跃来到了附近的公园。淡黄色的灯光洒下,我把男孩按在冰冷的长椅上。这里是安全的所在,五条悟和宿傩的战斗不会波及到他。我看着漆黑的树林,知道我恐怕是被夏油大人利用了。他应该知道我和五条悟以前的关系,也预料到五条悟会对我手下留情。如果复活宿傩被五条悟撞见,我就能像刚才一样牵制五条悟。 “远离树林,咒术师。” 我留下这句话,抬步欲朝林中走去。我要通过这些植物联系花御,与它们汇合。忽然,我的手腕被死死攥住了。男孩盯着我,对我说:“你不许走。” “咒术师不应与咒灵为伍。”我俯视着男孩疑惑而愤怒的面庞,对他说:“下次见到你,我不会手下留情。” “别骗人了。”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说,“你才不是诅咒。” 第66章 “我是。” 我说。 和五条悟相比,他的力量太过弱小。我心念一动,咒力炸开,便迫使他松开桎梏。同时,我的形体也溶于黑暗之中。 花御和漏瑚并没有回到永无岛,而是站在一栋废弃酒店的露台上等待我。我一出现,就有藤蔓缠绕上我的身体。花御凑近我,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听从夏油大人的命令?” 我说:“不能让宿傩复活。它一旦复活,不光是人类,你我都要灭亡。” 花御松开了我。她说:“你说的对,宿傩的力量是强大的。但我们复活他,不光是为了灭绝人类,还为了制衡五条悟。唯有他和五条悟两败俱伤,我们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万一宿傩战胜了五条悟,那你我又该如何?” 我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你又如何确保宿傩一定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们当然不能确保啦。” 漏瑚大大咧咧地说。 花御沉默着。它抬起手臂,我看见那交错的枝条间,生长出一朵淡黄色的小花。花朵在寒冷的秋风中微微摇曳,像是沙漠中一小块闪闪发亮的湖泊。花御拔下这朵咒力凝聚成的小花,递给我。 她说:“朋友,我们要的不是存在,只是公平。即便宿傩灭亡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类与咒灵,但只要世界存在,花朵就还会绽放。” 我看着手指间这朵小花,不禁陷入沉思。这时,漏瑚拍了拍我的肩膀。它很豪迈地说:“消亡也没什么大不了嘛。等到千百年后,说不定你我又在荒野之上重逢了。” “你们会重逢,但我不会。” 小花因为缺乏咒力的维持而变成点点碎光,消散在空气中。我垂下手,对漏瑚说:“只要大地、森林、海洋都存在,你们就会存在。但只要人类不存在,我也就不会存在。” 漏瑚那只眼睛可怜地睁大了。它用拳头砸了砸自己的脑袋,看向花御:“好像是这样的。” “那你执着于你的存在吗?” 花御问我。 我想起了那只缠满塑料袋的海龟。在广场的大屏幕上,我看到核泄漏的污水正源源不断地排入大海。成百上千的人类聚集在一起,他们手中高举着牌子,发出震天的抗议声。他们的声音穿不透屏幕,也阻止不了黑色的水流溶入蓝色的海洋。人类之于自然,就像宿傩之于人类。我的手垂到腿侧。在辖制我的时候,五条悟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个本子。本子的扉页夹着一张纸条,上面用非常凌厉的字体写道:你的名字是未来。未来之前的姓氏和后面的部分都被黑色签字笔划掉了,让人看不出什么。在本子的后面,这个叫未来的人记录了她的生命。为了人类的未来,她奉献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人类的未来就是世界的未来吗? “我从不执着。” 我拿出口袋里的东西,“我执着的,也是公平。” 纸的碎屑被风漫卷上天,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它们随风而去,不会再回来。 我们回到了永无岛。这里的花朵依然美丽,这里的草地依然青翠。蓝色的河水潺潺流淌,阳光像钻石一样在水面闪闪发亮。柔软的细草已经覆盖了女人的尸骨,蓝紫色的花朵自它的眼眶中生长出来,在风中微微摇曳。夏油大人安坐在一棵树下,他的身后,咒灵陀艮尽职尽责地守护着。它力量增强了不少,这或许是因为人类把废水排进大海的缘故。我看了看四周,咒灵真人不在这里。 咒灵花御和漏瑚隐瞒了我的行为。他们说,手指已成功喂给虎杖,现在宿傩的一部分已经确认复活。 “除了我们得到的手指以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在高专。” 夏油大人掸着袖子,漫不经心地说。 “那我们需要过去吗?” 咒灵花御问。 “冬天快到了,就不着急了。” 夏油大人对花御说,“等夏天,你力量最强的时候再说。” 接着他看了我一眼:“那时你们都出动了,想必五条悟也到场了。妖刀,五条悟有对你说什么吗?” “他问我认不认识他,又让我称呼他为五条前辈。” 我说。 “那你怎么想的?” 夏油大人问。 “不论五条悟认识的是谁,那个人不是我。” 我说,“人类的事情和我无关。” 夏油大人亲切地揽过我的肩膀。他说:“你说的不对。五条悟认识的人,就是你。” 我以为,他是希望我假借着禅院未来的名头获取五条悟的信任,潜伏在高专,等待时机合适时,与他们里应外合,拿到高专的手指。夏油大人交给我一份档案,上面以简洁的文字记录了禅院未来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信息。上面没有任何和雾岛美月相关的事情,只写禅院未来被融合为咒灵以后,杀死时任禅院家家主禅院明仁,逃逸而出,又被禅院甚尔击杀。她被击杀后,咒灵的意识离开身体,杀死了几名学生。这之后,紧接着一行突兀的字。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咒灵禅院未来被特级咒术师夏油杰袚除。 我的手抚过这个名字。我看向夏油大人,问他:“您是夏油杰?” 他用力捏了捏右手虎口,微笑着问我:“除此以外,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如果出现,禅院家和知情的咒术师会认出我。” 我说。 “禅院家亲眼见过她的人都已经死了。就算是有人知情,五条悟也会保下你的。” 夏油大人把右手的大拇指狠狠一掰,关节脱臼的咔嚓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我假作没看见,问他五条悟为什么会保下我。 第67章 夏油大人对我笑道:“毕竟五条悟再怎么强大,他也只是个人类。” 他甩着手腕。那根脱了臼的手指在空中摆来摆去,像一只断了线的傀儡。 与猜测不同,我并不是作为禅院未来前往高专。夏油大人让我附于我随身的长刀之上。我被他收敛于匣内。等匣子不再移动时,我发现自己来到一间漆黑的仓库之中。这里放着十排桃木柜,每一层都有符咒封印。我能感知到,宿傩手指的气息就在这仓库之中。我找到那个盒子,里面并排码放着三根被捆缚在白色布条里的手指。我试图摧毁它们,但是我的刀锋毫无效果。这个手指不是物质组成,它是高度浓缩的愤怨之气。它的上面确实有微小的裂缝,但我的力量不足以让这物质瓦解,就像人无法拿塑料刀去切开一块金属。 我重新包裹好手指,把木盒重归原位。夏油大人说,他会派人来告诉我进一步的指示。我想,他并不完全信任我。那一日他应该通过某种方式看到了我的行动,是以把我隔绝于此地,避免我影响后续的计划。但就像他说的,我和五条悟关系特殊,他为了辖制五条悟,还是会用到我。 除了宿傩的手指,这里还有三个咒胎。顾名思义,咒胎就是未长成的咒灵。但这些咒胎很奇怪,它们的身上还有人血的腥气。与其说是纯粹的咒灵,倒不如说是人和咒灵的结合物。这种结合比禅院未来日记里记录的要稳定。这不会是禅院家的手笔,否则就不会有禅院未来。我拿起瓶子,里面紫红色的胚胎正静静地漂浮于培养液中。 我把它们放回到架子上的时候,有小小的碎屑沉淀在容器的底部。这些胚胎再不会长大了。我对它们没有任何恶感,只是觉得它们的存在不公平。既然不是自然的产物,世界便不会因它们有公平的结果。 除了这些诅咒之物以外,其余的就是咒具了。我注意到,在墙上挂着一个三叉戟形状的匕首。咒具天逆鉾,昔日禅院未来交给伏黑惠的那一把。 等到仓库再一次被打开时候,我立刻回到匣子里。我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先是五条悟的声音响起。他说:“来选一个你喜欢的吧。” 接着,有一个轻灵的脚步开始在存放着咒具的架子之间逡巡。行走的人有强大的力量,我能听到这些咒具兴奋的鸣叫声。武士渴望宝刀,宝刀也渴望武士。 这个人停在了我的匣子前。接着他打开匣子,拿出我的刀。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挺拔,容貌俊秀,目光清正。我看到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感受到他对这把刀的喜爱之情。 他念出了这把刀的名字。 夜雨。 他期待地看向五条悟,“我能拿走它吗?” 他说话间,我已经离开了刀身,盘坐在桌案上。 五条悟看着我,笑了。 他说:“当然可以。” 我跟五条悟来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哼着小曲,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粉色蛋糕和一罐冰镇可乐。噗呲一声,可乐的拉环被扯开,冒出一股寒气。我坐在窗沿,向下就可以望见操场上打雪仗的学生。屋子里暖气应该开的很足,五条悟只穿着衬衫,袖子还挽到了胳膊肘的地方。 “哈——” 他大口地啜饮了一口可乐,两条腿毫不客气地翘到了桌子上。 “你还敢回来。胆子不小。” 他晃着可乐罐子,说道。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宿傩要复活了。” “已经复活了。” 五条悟摇着脚尖,“悠仁不是已经把手指吃下去了吗?” “现在只是一部分,要复活全部的他。” 我说。 “为什么?” 五条悟问。 “只有全部复活,才能彻底消灭。” 我盯着他,“你是人类的最强,你能做到吗?” “如果我做不到呢?” “那就把虎杖悠仁藏起来,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 “哎,这个世界,可是连坟墓都不安全。” 五条悟慢吞吞地说,“不过呢,我既然是最强,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勉强做到的。但你要知道,我不光是最强,我还是虎杖的老师。我可不忍心杀死自己可爱的学生呢。” 我看着外面的彤云和纷纷的落雪。远处的山笼罩于云影之中,如墨似画。在群山的尽头,是天元的结界。天元的意识笼罩着这里,说什么,做什么,它都知道。我回过头,对五条悟说:“该怎么选择,是你们人类该思考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告诉你,只是为了确保公平。” “对谁公平?” 五条悟问,“对悠仁公平吗?” 我思考着这一问题。过了一会儿,我说:“对悠仁不公平,但对人类公平。” “你这话说的有问题,难道悠仁不是人类吗?” 五条悟问。 我说:“虎杖悠仁是宿傩的容器。” “但他是个人。” 五条悟啪地把铝罐砸到桌上,放下腿,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灯光投射下他的影子,如山如渊,如石如岩,不可撼动,不可逃避。 只见他伸出手指,将眼罩从鼻梁上钩下来,露出一对璀璨如星河的蓝眼睛。它们苍渺又浩瀚,是造物主手下最美丽的结晶。我凝视其中,却看不到我的身影。 “只要他有人类之心,他就是人。” 五条悟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问道:“未来,而你的人类之心,它又在哪里?” “人类之心是什么?” 我问。 第68章 “杀戮,暴力,私欲,恐惧,愤怒,贪婪。这些是人类之心吗?如果是的话,那我就是人类之心。” 我凑近那对眼睛,认真地询问:“如果不是,你告诉我,人类之心是什么?” 那对眼睛眨了眨,变得雾蒙蒙的。 “你脑子真不好使,这都能忘。” 他蒙住我的眼睛,嘲笑道。 “好好动动脑子,就算是把你这个不中用的脑子想废了,也给我想起来。” 他哂笑一声,冷冷地说。我握住他的手腕,毫不费力地把他的胳膊拿了下来。他已经戴回了眼罩,嘴唇紧绷着,显得严肃,手却是微微颤着。 我将那只颤抖的手放上自己的心口。那里悄寂无声,静如废墟。 “你看到了吗?” 我按住他的手,看着他眼睛的位置,陈述道: “你要的那颗人类之心,不在这里。” 第29章 思念 “你说的对,确实不在这里。” 五条悟放下手,向后退了一步。 他歪过头,笑得很危险:“既然这样,我也没有必要顾念旧情了。你说是不是?” “可以。” 我点头,“ 但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快动手。” “理由。” 五条悟冷冰冰地说。 我看了看周围。 “你放心,这间屋子里的话不会有谁听见。” “不只是听见。” 我合上窗帘,遮住窗户,也遮住窗台上的绿箩。 我走到五条悟面前,说:“把你的手给我。” 在五条悟的手掌上,我用笔的末端写下了一串数字。它未被记录在日记本上,却储存于我的记忆。和知识一样,数字不代表事件,不代表情感,是以无所谓正确,无所谓错误。在夏油大人给我看五条悟档案的时候,我知道,这串数字正是五条悟的私人电话号码。 这一切并不做给天元看,只是针对五条悟。我让他相信我和禅院未来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关联,但又不能让他如信赖禅院未来一样信任我。抱着怀疑的态度,他的判断会更加准确,而对弈也就更公平。 五条悟把我留在了高专。校长夜蛾有缝制咒骸玩偶的爱好。从校长那里,五条悟要了一个毛绒小熊样子的咒骸,打着用教具的名义,让我附身其上。而他也真的把我当成教具来用,不光与学生对打,还打着示范的旗号光明正大地揍我。咒骸不会受伤,我也没有痛感,所以就无所谓他怎么拿我出气。他的学生倒是很同情我。我听到虎杖问那个背着夜雨的男孩:“乙骨学长,五条老师是心情不好吗?” “没有哦,虎杖,我现在的心情再好不过了。” 五条悟抬起头,笑眯眯地说。此时此刻,他正用两根胳膊别着咒骸的手臂,一只脚狠狠地碾在咒骸的背上。这个姿势虽然没有痛感,但却十分侮辱。 和他相比,他的学生要友好很多。尤其是乙骨。他是个温柔的人类,刀也用的温柔。这在战斗中不是什么好事情。刀讲究三个字,快,狠,准。他只有快,却不准,也不狠。他要一击落在敌人最脆弱的地方,用最合适的力道造成最大的伤害。我安静旁观着他和他的同级禅院真希的对练。禅院真希是禅院明仁的兄弟,禅院扇的女儿。她和禅院甚尔一样,咒力低微,却有强大的躯体。她一手长枪挥得虎虎生风,而乙骨忧太却只躲避而不攻击。 “你换了刀之后,连架都不会打了吗?” 真希一个突刺,迫得乙骨后退闪避。 “我不是不会,是不敢。” 乙骨格挡下攻击,苦笑道。 “不敢?”真希奇怪地看着他。 “我总觉得,我用这把刀的时候,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乙骨把刀插回刀鞘,闷闷地说,“我怕我一个控制不好,会让这刀沾上人血。” 禅院真希拿过那把刀,细细查看。“夜雨。” 她英气的眉毛扭成一团,闪烁的双眼表示她在飞速地思考。她说:“夏油杰袭击学校的时候,你不是还用过吗?我记着,当时这把刀就被他夺走了。” “五条老师带我去挑武器的时候,我发现了它。可能是夏油杰被关起来后,他们把刀送回来了。” 夏油杰,又是这个名字。在禅院未来的日记里,她记录道: 今日,五条悟告知,夏油学长已离开高专。目的地未知。下午,收到碟片一张,内容关于永无岛。 记忆里没有碟片的内容。大概禅院未来认为碟片会对我的判断造成干扰。她说的永无岛,是我知道的永无岛吗?那这么一说,夏油大人就是日记里的夏油学长。我想着,又听乙骨哀嚎了一声,“算了,我还是把刀还回去吧。”真希说:“还回去干什么?大不了你打咒灵的时候再拿出来呗。”乙骨摇了摇头:“不行。恐怕这把刀杀着杀着,杀的就不是咒灵了。” “你之前用的时候,没这感觉?” “有一点。” 乙骨说,“但当时五条老师只是让我拿着,没让我用。” “用着不顺手的刀,再好也没用啊。” 真希说。 于是那把刀又被放回了匣子。只不过却没有回到仓库,而是正正地摆放在五条悟的办公桌上。在桌子上,有一张五条悟中学时候的合影。合影上有四个男孩,都是青涩模样。他们坐在快餐店里,桌子上摆着一堆空盘。左一是一个金头发男孩,神情有些僵硬。他的右边是一个黑发男孩,嘴角还沾着咖喱,照片里,就他和五条悟笑得最灿烂。五条悟坐在最边上,和黑发男孩中间夹着一个眉眼细长的少年。他和夏油大人长得很像,但神态却比夏油大人更生动。这时候,他的额头还没有那条漆黑的疤痕,不知道他离开学校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69章 我细细回想着学生的对话。不对,如果夏油杰离开前一直呆在学校,学生不会用关来形容他。而且,禅院未来记述道,一月一日,她收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有夏油杰以及他收养的两个女孩。照片的拍摄地点在高专,那就说明夏油杰当时没有被关起来。但自从我来后,我只在学校里见过禅院真希和钉崎野蔷薇两个女生,她们的面容并不相仿,身世背景也没有半点关系,必然不是日记里说的双胞胎。 照片是伪造的。 伪造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让禅院未来相信,夏油杰在高专。但是,无论夏油杰在不在,他对禅院未来的生活都不会有影响。那伪造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你在想什么?” 五条悟走进来,问道。 “我在想,他离开,是去了哪里?” 我将毛绒熊的手掌放在照片中夏油杰的旁边。 五条悟沉默了一会儿。 “你之前不是说,活着就好吗?” 他问,“去哪里,做什么,有那么重要吗?” “我现在想知道了。” 我说。 几秒钟后,五条悟用漠然的声音,简洁地说:“他死了。” 离去,死去。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候是禅院未来听错了。那时候,五条悟用的应该是“离世”这个词,而当时,禅院未来正苦于剧烈的头痛,自然可能会理解错误。但假设禅院未来后面知道夏油杰死了,那照片所隐瞒的事实就没有意义了。如果我没猜错,照片应该是为了拖延时间。在禅院未来不知情和知情的时间,应该足够什么人去做什么事。 我想了想,又问:“那两个女孩呢?夏油——学长死后,她们去了哪里?” “失踪了。” 五条悟说,“杰死后不久就失踪了。” “具体什么时候?” “二月。” 五条悟笑了笑,“你以前不闻不问,现在倒问起这么多。” 禅院未来的日记里写道: 夏油学长回到高专,有五条悟在,他应该是安全的。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也不能联系,只能希望他们一切平安。 “因为我信任你。” 我按我的推测说。 五条悟定定地看着我。“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哑着嗓子说,“趁着我今天心情好。” “夏油学长怎么死的?” 我问。 “自杀。” 五条悟指了指桌上的刀,朝我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用的就是你的刀哟。” 他话音刚落,这把刀突然发出了刺耳的鸣叫。它嗡嗡地震动着,在盒子里碎成了一节一节的。我捏起其中的一片,知道这把刀死了。杀人者,人恒杀之。杀人之刃,也必将折损。我的双手放在盒子上,黑色的火苗蔓延而出,将盒子与刀都吞噬得一干二净。这是我觉醒的第二术式,死火,可以吞噬一切死的东西。 最后我问五条悟,夏油杰葬在哪里了。 五条悟站起身,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偻。我眨了眨眼睛,确认了他还是和往常一样,腰板挺直,步履飞快。他带着我来到高专的后山,指着那片枫叶凄凄,黄草蔓生的地方,说,这就是夏油杰的葬身之地。在夏油杰的墓碑旁边,还有灰原雄的墓碑。我想起来,是那个嘴角沾着咖喱的男孩。我跟着五条悟下山,白杨树的叶片都已经落光,只剩下白骨似的树枝狰狞伸向天空。我们经过一个冻冰的湖泊。这时,一只乌鸦嘎地大叫了起来。在它起飞的地方,有一只被吃了一半的松鼠。松鼠粉红色的肚肠都被拉在外面,雾沉沉的眼睛里倒映不出一丝天空的色彩。 “夏天这里会有很多萤火虫呢。” 五条悟感慨道,“当时你还和杰背着我,偷偷跑来这里约会。” “约会?” 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那天七点钟就起来搞发型,换了九身衣服,用了半瓶子漱口水,不是找你约会是什么?” 五条悟笑嘻嘻地说。 约会的目的是求偶。照五条悟的意思,夏油杰追求过禅院未来。这一点,禅院未来从未提及。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惊讶,五条悟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啦啦啦,骗你的。杰才不喜欢你。” 我看着那只松鼠,说:“不喜欢就好。” “为什么这么说?” 五条悟问。 “因为喜欢不会带来好下场。” 我抬起手,看着那只松鼠消失在黑色的火苗里。在禅院未来的日记里,她的双亲一个失踪,一个失忆。她的侍女,因为她,被胞弟亲手刺死。她的同窗,受她家族的指示,死于咒灵的口中。她的挚友,却被她信赖的夏油学长所杀。而这位夏油学长,即便不是禅院未来亲手所杀,也是死在了禅院未来的刀下。他们都是禅院未来喜欢的人。他们都死了。 我朝山下走去,听到五条悟在身后发话。 “为什么你看上去一点也不难过呢?” 他问。我知道,这是在试探我了。果然,我之前的行为让他心存疑虑。苍天之瞳看不到人的灵魂,除非是那个拥有死神之瞳的女孩秋奈在场,他也拿不准我究竟是真的禅院未来,还是披着禅院未来皮囊,伪装成禅院未来的咒灵。 为了我的计划,我还要做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我知道,难过就是让咒力从眼睛里流淌出来。所以我回过头,面对着五条悟,令黑色的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五条悟定住了,我知道,我离实现计划又近了一步。 第70章 夜晚,五条悟的办公室里一片漆黑。他锁上了门,也带走了那盆绿萝。这间屋子不会有人进来,我也不能出去。我坐在窗边,静静地思索着。现在,我确认了夏油大人不是夏油杰。他只是使用了夏油杰的皮囊和夏油杰的名姓。 我回想着禅院未来的日记。这本日记是她从二零一七年开始写的,学生时期的往事她记录的并不详细,只是记录了一些她确认正确,且重要的回忆。我走到窗边,望着纷纷落雪,自言自语道:二零零五年十二月,夏油学长请我吃蛋糕一块,喝茶一杯,闲聊片刻。蛋糕很好吃,那日我很高兴。 是因为蛋糕很好吃,所以高兴吗?我看到垃圾桶里有被五条悟扔掉的蛋糕盒子。我拿出来打开,发现上面还沾着点奶油。我用手指蘸了蘸,伸舌头舔了一下。有点滑,有点粘,没有印象里的味道,我的情绪也没有变化。那这块蛋糕就是不好吃。正这样想的时候,门忽然开了。灯光大亮时刻,我立刻归位,保持着毛绒小熊应有的姿态。 “别装了。” 五条悟穿着大衣,系着围巾,夹风带雪地进来,身上还沾着咒灵的气息。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砰的巨响。他往办公桌上放了两个大袋子,从里面掏出来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蛋糕。什么粉的,绿的,蓝的,棕的,黑的,白的,跟彩虹似的摆了一桌子。接着,他把垃圾桶踢到一边,皮笑肉不笑地看我:“你是被蟑螂附体还是被老鼠附体了?小雪都不去翻垃圾桶里的东西,你还去翻。” 小雪是禅院未来的猫。但它不应该被禅院未来放在女孩秋奈家了吗?怎么倒像是五条悟在养着它。 “你看着我干嘛?” 五条悟从满桌子蛋糕里推出来一个粉色的,说,“吃蛋糕啊。” “我尝不出味道。” 我说,“还是你吃吧。” “多久了?” 五条悟问。 “融合之后就尝不出来了。” 我说。 “那你刚才还去翻垃圾桶?” 又是一句试探吧。我看着那块粉色的蛋糕,叹了口气:“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夏油学长请我吃了一块蛋糕。” 五条悟状似不经意地问:“哦,那你还记得,是什么味道吗?” 我走至窗边,看着漆黑夜幕,洁白冰雪,心想,那时她会有多高兴,才会把那个味道深深铭刻在我记忆里呢?但是我又该怎么形容那种味道呢?蛋糕店里,人类的小孩会说蛋糕很甜。那好吃的味道就是甜的味道。 “很甜。” 我回头,认真地对五条悟说,“这我不会忘记。” “很甜吗?” 五条悟打开一块绿色的蛋糕,吃了一口。他嚼着,慢慢咽下去,告诉我,这块蛋糕一点也不甜,而且难吃得要死。 “可能对于你很难吃,但对我,它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了。” 我端详着他,不知道这答案是否能弥补我刚才的错误。 “你还是没完全想起来,对吗?” 五条悟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沉稳下来,听上去像个可靠的成年人了。 “能想起来的,我都想起来了。”我转身背过他,说道。 “如果你想起来,你今天不会这么讲话的。” 五条悟走到我旁边,跟我一同看着外面的长夜。不知何时,萤火虫才会回来。 “那我会怎么讲?” 我问。 五条悟望着窗外,轻声说:“嘛,你只会说,你还记得。” 第30章 意志 “给大家隆重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的新助教。” 五条悟站在讲台上,砰地拉响了花炮。彩色的纸条纷纷扬扬落在我的头顶,像是挑染失败的头发。我甩去满脑袋的彩色纸片,用毛绒熊的身体冲台下同样无奈的学生鞠躬致意,发出了尖细而柔软的孩童声音:“大家好,我是未来。” “这是跟胖达学长一样的存在吗?” 名为野蔷薇的短发女生问道。 “正确答案。” 五条悟说。几日前,他把我丢到了校长夜蛾的面前,让校长承认这是他新做的咒骸。他没有告诉校长我是谁,只说这是一个秘密。不过,校长夜蛾像是看出了什么,还给我缝了一个小背包,可放下一部手机和一些零钱。 “大家以后要称她为未来老师。” 五条悟如此宣布。虎杖配合地鼓起掌,而坐在他旁边的伏黑惠却一脸怀疑地看着我。我按照五条悟的要求坐到教室后排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就把头转回去了。 五条悟主讲咒力的使用和体术,除他的课以外,学校还有专门的老师负责教授文化课。不过学校对学生的文化课业不强求。学生高中毕业后就会被投入使用,成为咒术师或者辅助监督。除非学生有考大学的意图,才会有文化课老师一对一辅导。 “你为什么想考大学?咒术师毕业后的工资比普通上班族要高很多。” 我坐在乙骨旁边的椅子上,看他于桌前奋笔疾书。我不光是课堂示范用的沙包,还需要帮学生批改文化课的作业,以及听写单词。这些事情我干起来驾轻就熟,大概是因为禅院未来以前当过老师的缘故。 乙骨告诉我:“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成为咒术师。我的一个老师告诉我,在这里我能找到方法,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有这样,我才能做更多想做的事。” “是五条悟吗?” 我问。 “是我的英语老师,她以前好像是咒术师。” 乙骨冲我笑了笑。 第71章 “知道你这么想,她会以你为荣。” 我说。 “会吗?” 乙骨看了看自己脖子前挂的项链,说,“我还差的远呢。”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认真地把禅院未来写下的话告诉他:“不是以你的能力为荣,而是以你的勇气为荣。教师之职责,并非是只教优秀的学生,也并非只教出优秀的学生。而要教学生超越知识和力量的存在。教他们如何以有限的资源去突破环境的限制,如何把握良机去提升自己,如何以微薄的力量去应对强大的敌人。要帮他们建立起无与伦比的自信,让他们相信,即便在最绝望的时刻,他们也能走出新的可能。” 乙骨忧太愣愣地看着我,声音微微颤抖:“老师,是你吗?” 我回视他,实话实说:“不是。我不是人类。” 乙骨低下头,低低地说了一声哦。“对不起啊,我把你认错了。” 他说。“刚才你说的话,很像她会说的。除了她,也没人会跟我说这些话了。” 他抹了抹眼睛,红着眼圈问我:“你说,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我说:“如果你记得她的思想,她就一直在你身边。至于见不见面,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乙骨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很重要。” 他说,只有亲眼见到,他才能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我又问:“对你们人类来说,活着很重要吗?” 乙骨用被泪水包裹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对其他人怎么样。但对我来说,只有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见到想见的人。如果死了,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我看着他,继而拿起他的听写纸,在错词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二十个单词错了十三个。乙骨的脸涨得通红,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看样子,他还要活好久。 整个冬季,没有咒灵或者人类来联系我。我整日以助教未来的身份在高专待着。五条悟不再限制我的自由。清晨,我会去看看夏油杰和灰原的石碑,白天我跟着学生上课,等晚上他们回到宿舍,我就到图书室的角落看书。我依旧无法理解文学,但我喜欢它们的音节和节奏。读它们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永无岛上那条蓝色的小河,还有禅院未来的尸体上那朵蓝紫色的小花。 有的时候,我会在走廊里遇到伏黑惠。他既不像虎杖那样热情,也不像野蔷薇那样友善。他待我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漠。但我能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某种波动。他的心灵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镇定。他见过禅院未来年轻时候的相貌,也知道禅院未来是他的杀父仇人。既然如此,我姑且推测,这种情绪是人类所定义的憎恨。那他是在找机会向我复仇吗? 等冰封的湖面从乳白变成深绿,太阳变得和暖起来,我都没有等到伏黑惠的复仇。在一个安静的深夜,我正在阅读《悲惨世界》的时候,他走进阅览室,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他的眼睛碧绿如同春天的湖水,从中我可以看到粼粼的波光。我放下书,对他说晚上好。他却不像往常那样彬彬有礼地回应。他沉默着,继而问我:“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 我说。 他的嘴抿起来,看上去既愤怒又哀伤。 “我知道了。” 他起身,把椅子默默推回去,没发出一点声音。他直起身子,又问我:“明天。你还会在这里吗?” 我想了想,告诉他,明天有体术课,国文课的时候我也会在。他静默了一会儿,朝我微微行了一礼。我低头还礼。第二天,我再见他的时候,他待我便如待其他的教师,没有任何区别。 七月的一个清晨,我来到学校的后山,发现灰原的石碑前已经长出了一小片蓝紫色的花朵。我摸了摸花瓣,咒灵花御的呼唤便在我的脑海中响起。我望着远飞的麻雀,知道计划要开始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女孩钉崎告诉我,他们要去少年院解救被困在咒灵领域的少年犯。结束任务后,他们要去银座逛街,吃蛋糕,看电影。她知道我不能离开学校,就问我有什么想她带给我的。我说没有,她就像是没听见,说她会给我带玩具店的玩偶裙子。既然她喜欢打扮我,我就随她去了。他们去后不久,天空便积聚了阴沉的浓云。他们顶着暴雨回来,没带回可爱的玩偶裙,而带回了受伤的钉崎和死去的虎杖。 我坐在教室的窗边,目睹着楼下的人行色匆匆。校医家入的白大褂被雨打湿。她近前不远,虎杖的尸体被穿黑衣的人抬上推车,蒙着蓝布运向医务室。我走入雨中。飘摇的草叶拂过我的脚踝,传递来花御的言语。它说,夏油大人命我把高专的三根手指放进容器体内。 武器库前的看守对我的出现视若无睹。夏油大人说,有人会配合我,那就是此人无疑。我将手指放入小熊背包,有我的咒力掩盖,其他人不会发现端倪。 医务室的走廊空空荡荡。虎杖悠仁既然不在这里,那只可能是在停尸房。我路过钉崎的房间,看到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她和在一旁神色阴郁的伏黑惠。男孩的背后是如烟如幕的落雨,脚下的暗影如同沼泽一般蔓延。他周身的咒力形成了紊乱的气流,让病床上的钉崎不安地皱起眉毛。 “惠。” 我抱着毛绒熊,走到他面前。男孩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的脸。 “如果后悔了,我可以帮你。” 我伸出手指,点上他的眉心。和禅院未来一样,我也可以在他身上下一道屏障。即便是夏油杰操使的咒灵,只要弱小于我,都会在触碰到屏障时化为灰烬。 第72章 那翠碧如玉的眼睛望着我。 “我不后悔。” 伏黑惠说。 “即使是同伴死亡也不后悔?” 我问。 伏黑惠的脸绷紧起来。他死死咬着牙关,最后还是开口:“不后悔。” 明明有更轻松的办法可以保护同伴,寻求庇护,为什么不用呢?我心中有疑问,面上却不显露。我缩回手指,揉了揉他的头发。那头发并不坚硬,反而十分柔软。我看着这个悲痛的男孩,说:“带我去见一见虎杖。” 伏黑惠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我。我打开小熊的口袋,给他展示里面的手指。 “你从哪里拿的?” 我没有回答,而是说:“我可以让他活。” “你能保证醒过来的不是宿傩,而是虎杖吗?” 伏黑惠问。 我说:“我以灵魂保证。” 雷鸣电闪中,毛绒熊静静地坐在钉崎的床边。 太平间在另外一栋单独的医疗楼下面。伏黑惠到的时候,门口的保安拦住了他。“五条先生说了,谁都不许进去。” “我只是来见他最后一面。” 伏黑惠说。在他们谈话间,我从保安的身后溜了进去。在经过警报器的瞬间,我催动咒力,破坏了它的结构。警报器悄寂无声,我推开楼梯口的门,走入黑暗。 停尸房的中央是蒙着白布的虎杖悠仁。伏黑惠说,宿傩是当着他的面,把虎杖的心脏掏了出来。他们既然共用同一具躯体,那宿傩不会让容器就这么被破坏。他一定另有目的。比如,用苏醒为筹码和虎杖达成某种契约。我掀开白布。尸体的胸口看不到一点伤痕,干干净净,光洁如新。 我的手放在那心脏的位置。 “咚——” 一声缓慢而悠长的声音响起,宛如葬礼时敲响的丧钟。 虎杖慢慢地睁开眼睛。那瞳孔先是鲜红如血,继而被浓郁的黑色覆盖。男孩揉了揉眼睛,转向我。他惊讶地大叫了一声,问我,他是否和我一样共处于地狱之中。我说,假使人间就是地狱,那我们确实正在地狱中。 我说:“这里是高专的停尸房,你还活着。” “你救了我?” 他问。 我摇头,给他展示我手里的宿傩手指。 “是你体内的东西救了你,不是我。” 我说,“还记得你醒来之前,他跟你达成了什么约定吗?” 男孩想了想,说他不知道。 他说:“不管是什么,总之跟这具躯体有关吧。” “那你怎么想?宿傩的手指无法被消灭,要是想彻底除掉他,一个办法就是通过你。” 我说。 男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说:“说实话,我现在还没什么实感。如果说是为了正义的话,那未免太冠冕堂皇了。我也不想做什么奉献自己,拯救世界的英雄。如果能活着,我当然是想活着的。但如果我的死亡能帮到别人的话——” 他抿了抿嘴,朝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高兴地说:“其实也不错吧。” 求生是生物的本能,而求生的目的是为了基因的延续。唯有人类,可以违背求生和繁衍两种本能。这违背自然,却不违背意志。五条悟说的没错,虎杖悠仁既然有了意志,那他就是人类。我想起了我的诞生之所。我是禅院未来大脑里诞生的咒灵。在孕育的过程中,我吞食了她的知识,吞食了她的本能,那她的意志又去哪里了呢? “既然你是人类。那你就有选择的权利。” 我说,“你可以选择手指是我塞给你,还是你自己吃掉。” “有什么区别吗?” 男孩问。 “结果一样,过程不同。” 我把手指留在他旁边的桌子上,说,“第二个过程会让你有人的尊严。” 虎杖看着我,又看着手指。他拿起其中一根,张开嘴,往喉咙里塞去。只用一瞬间,他体内其他的手指就可以与它完成融合。宿傩的力量会增强,直到那一天,它的意志占据了虎杖的意志。我见证着这一幕,为了世界的公平,这是必要之举措。 忽然,一道气流子弹似的射来。虎杖的手一抖,那根手指滚落在地,正被一只锃亮的皮鞋踩住。 黑的阴影横贯地面,辉煌的白炽灯勾勒出五条悟的形体。他垂下施咒的手,弯腰将手指捡起来,说道:“吃还是要吃,但别这么着急啊。” 是伏黑惠通知他的,还是他一直就在这里?我看向他:“总归都是要吃,现在吃和之后吃,有什么区别吗?” “现在和之后,就是区别。” 他走到虎杖面前,挡住我的视线,把剩下的两根手指放进了兜里。 “比起由我动手,由虎杖亲自动手不是更好吗?” 他凝视着我,以无比自信的语气对我说:“我们来打个赌吧。” 第31章 青春 按五条悟的说辞,他需要向伏黑惠和钉崎隐瞒虎杖复活的事实。因此,他把我和虎杖双双踢出学校,执行任务。对外,他宣称虎杖悠仁已死,咒骸未来突然出了故障。对伏黑惠,他则是说,咒灵未来赶到的时候太迟,虎杖悠仁已经被火化了。而我又被抓了现形,目前正被他个人关押起来。对虎杖,他则说我是被派过来监督他训练的。 至于虎杖所见到的咒灵未来。五条悟直接说:“它消失了。” 然后虎杖就相信了。过程简单得像个笑话。 “为什么?” 虎杖举起手,“直接告诉伏黑我还活着不就好了?” 第73章 “嘛,毕竟同伴的死亡可以让一个人快速地成长。” 五条悟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 我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任务资料,不参与他们的对话。任务的发生地是在神奈川的一家剧院。三名男高中生以惨烈的姿态死在了电影院里。同时,电影院中的售票员和清洁工人都失踪了,疑似咒灵所为。这是虎杖的见习任务,与他同行的是另一名一级咒术师七海。他是禅院未来的同级,高中毕业后先是去企业工作了一段时间,又回来干的咒术师。他已不再是照片上那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少年。见到他的时候,他一副雷厉风行的社会人打扮,戴着一对暗绿色镶金边的墨镜,外套白色西服,内穿蓝色衬衫,胸前系着金钱豹花纹的领带,神情冰冷而严肃,每一根线条都绷得紧紧的。不像是去伏魔,倒像是要去商业场上谈判。 “高专是没教师了吗?” 看到毛绒熊的时候,七海扶了扶眼镜,眉头紧锁。 “介绍一下,这位是七海,这位是未来。” 五条悟像是听不出七海话里的讽刺,笑呵呵地介绍道。 “你们又在搞什么花样?” 七海开口,看上去又沧桑了些。 “哎呀七海,你误会人家了。人家只是介绍新同事而已。” 五条悟把我塞给七海,又把虎杖拉过来,亲切地嘱咐道,“这头熊和学生就交给你了。” 他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屁股后有老虎追他一样。 “先说好,我不希望有奇怪的东西插手我的工作。” 七海把我放到桌子上,公事公办地说。 “我不会干扰你们。” 我说,“我的任务只是记录学生的训练成果。” 外面正在下雨。在晦冥的天空之下,电影院伫立在一片萧条的广场上。影院的宣传栏上张贴着名为蚯蚓人的电影海报。湿透发皱的纸上,一个医生的形象正拿着针筒,以阴晦的目光注视着红蓝闪烁的警灯。 虎杖朝我和监督伊地知挥了挥手,拉开黄色的警戒线,进入到了影院漆黑的门中。 “伊地知先生,不介意我睡一会儿吧?” 此时此刻,我正被这位瘦小的监督拿在手里。他是五条悟这边的人,有些事情,不方便他知道。 “诶,未来老师也会觉得疲惫吗?” 这位监督有些疑惑地问。 我说:“只是因为无聊而已。他们恐怕要好久才能出来。” 毫不知情的伊地知把我放回车里,还贴心地锁上了车门。雨水噼啪地敲打在窗玻璃上,我目送着他走向电影院。一个穿黑雨衣,大腹便便的警官拦下他,正和他说些什么。见此,我收回目光,脱离了咒骸。 电影院的后门正对着一条瘦长而阴冷的街道。雨水从排水管流出,哗啦啦地涌入下水道里。在泥灰色的水流之中,紫黑色的残秽仿佛有生命一样慢慢地钻入缝隙之中。这残秽带着咒灵真人的气息。它可以触碰到人类的灵魂,通过改变灵魂的结构将人类的□□变成它喜欢的任何形状。这种改变一旦发生,就无法逆转。 “灵魂是物质。情绪是代谢。” 它说。 黑色的污水在排水道里哗哗流响,间或有冰冷的水滴自头顶之上掉落在地,砸下一个小小的水窝。墙壁间回荡着阵阵幽怖的哀鸣,我穿过交织的呻吟声,来到黑暗的尽头。那里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阴冷的白光透过漆黑的栏杆投在一个紫红色的怪物的头顶。它眼睛的位置是两个小小的黑色窟窿,有液体从里面流淌而出。 它的皮肤粗糙而坚硬,我端详着指节上的水液。在昏暗的光下,这液体洁净如同露水。忽然,怪物粗大的指节抓住了我的小腿,只见它开了嘴,发出了含混不清的低吼声。我听懂了它的语言。 它说的是:“妈妈,我疼。” 我静默地站在这吼声中,心里刮起烈烈肃杀的秋风。我伸手蒙住那两个小小的黑洞。它的肢体哗然而落,上面生长出黑色的火苗。待火苗散去,在白的光中,有一枚小小的发卡。 我听到咒灵真人清亮的笑声。我顺着笑声走去,见到咒灵真人正和一个气质阴郁的男孩坐在一起。 “哟,未来,你来了。” 美丽的青年朝我挥舞着手臂,笑容天真而灿烂。它走近我,想要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在它触碰到我的瞬间,那根手臂嘭地碎成无数细小的碎块。咒灵真人的五官挤成一团。它捂着断掉的手臂,狰狞地扭曲着嘴角。“哎呀,你这是生气了吗?” 它好奇地问。它话音刚落,它的上半身就扑通摔在了腿的碎屑上。啊,你干什么!它大叫着,我会告诉夏油大人——我的手掌扣在它的头顶,那美丽的面庞如落在地上的石膏塑像一样碎成了一块又一块。 “那就去告诉他。” 我挪开脚,让那一小片肉皮蠕动而出,和满地的碎屑一齐涌入了排水道。 那个男孩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我走到他面前时,他眼眶周围的肌肉抽动着,却又因为巨大的恐惧而移不开自己的目光。我单膝跪在他面前,说出了他的名字。吉野顺平,里樱中学高中一年级学生。 “你要杀了我吗?” 他问。 我注意到,他正抓着一根深蓝色的手指。那根手指上生着类似人的五官,正痛苦地扭动着。 “知道你手里的是什么吗?” 我问。 他抬起手,将手指的五官暴露给我:“啊,你说这个啊。我知道,是人类。” 第74章 “你恨他?” 我问。 男孩摇头:“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是罪人吗?” “我不知道。” 男孩回答,“他是谁,做过什么,我不关心。” “但他是你的同类,你应该关心你的同类。” 我说着,在他的掌心点燃一团死火。 男孩看着掌心的火苗,面无表情地说:“如果这个是我的妈妈,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于不爱的人,漠不关心应该是很正常的。” 因为没有受到公平的对待,所以不抱有期待。因为不抱有期待,所以漠不关心。我伸出手,拨开他的发帘,露出他被烟头烫得千疮百孔的额头。这是他档案里的遭遇。他是神奈川里樱中学的学生。在二零一七年,兽医山本的妻子曾给禅院未来推荐过工作。如果她没有留在东京,或许她现在正在这所学校执教。 男孩啪地拍下了我的手,五官因愤怒而变得丑陋起来。 我站起身,告诉他:“你若想寻求公正的对待,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他问。 “此事之后,莫与非人之物为伍。” 我说。 “你不是人类吗?” 他问。 “不是。” 我说,“我跟它一样,都只具备人类的皮囊,而不具备人类的心灵。” “真人先生告诉我,人类只有灵魂,没有心。” “这是咒灵的言论。而一个人类则说,只要你有人类之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人类。” 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无论相不相信,你现在多了一个选择。” 男孩跟随着我离开阴冷的地下。外面雨停云止,正是晴光灿烂景象。我朝巷口走去,听到男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问我,我选择相信谁。我说,我谁也不相信,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在巷口,我们与一个体格肥胖的小眼睛男人不期而遇。他有着肿面猪一样的相貌,每说一句话就要用手帕擦拭汗水。他看不见我,故而只对男孩吉野说:“啊,你不去上学,在外面闲逛干什么?” 对话间,我知道他是男孩吉野的老师外村。外村对男孩吉野说,他明白,死去的学生和你关系好,你伤心不想去学校是正常的。他的话令男孩吉野露出了烦躁和厌恶的表情。看来这位老师完全不知道,死去的学生就是曾经霸凌过吉野的人。 “你看啊,他们在学校跟你那么要好,你不去参加他们的葬礼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了?这样吧,你跟我去给他们上一柱香吧。至少去问候一下——” “他不会跟你去的。” 我变成那个大肚子警官的模样,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 在得知我的“身份”后,外村变得恭敬起来。我把他带到一边,告诉他,凶案的死者疑似参与过校园霸凌。“您真的是毫不知情吗?” 我说,“您是他们的老师,对学生的情况一概不知。这样算不算是失职了呢?” 外村频繁地擦着脖子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说,他以后会留意这件事的。 “我看您不是没留意,而是看见了也视而不见吧。” 我看着他,“国家的未来交到你这种人手上,还真是让人不放心呢。”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这些学生在我面前都表现得很好,我也确实是不知道。” “那您现在知道了。” 我面无表情地说。 “是,是…..” “我后面还会找您调查的,希望您到时候能知道更多情况。” 我说,“当然,我也会去向其他教师和家长询问。” “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根本不会管的。” 外村走后,男孩吉野说。 “他不会不管。被揭露出班上的学生霸凌,身为教师却不制止,这可是重大失职。一旦家长们知道,他的工作也干不下去了。” 我眸光一闪,注意到角落里抱着一只蝇头咒灵,鬼鬼祟祟的虎杖。 “你不是人类,怎么知道这些?” 男孩吉野问。 “我认识一个老师,按你们人类的标准,她应该还算合格。” “明天去上学吧。我会去找你的。” 我说完,便离开此地,重新附回了到咒骸身上。我的姗姗醒来让伊地知监督松了一口气。他说,他原来不知道,我竟然能休眠那么久。我问他,我都错过了什么。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拿着望远镜,说,七海先生已经单独去调查了。虎杖现在正负责找可能的嫌疑人吉野顺平谈话。 正这时,他的手机滴滴的响了起来。我从监督的怀里跳下来,方便他拿手机。 “未来老师,要是被人看见怎么办?” 他一边小声提醒我,一边按开电话。电话的那边传来七海的声音。七海说:“发现了一些东西,可能需要你过来一趟。” “但是虎杖这边——” 伊地知监督不放心地说。 “我可以帮忙盯着。” 我说,“你放心,不会有人看到我的。” 伊地知给虎杖发了短信,让他有事给我打电话。五条悟给我配了一部手机,正放在小熊的背包里。他走后,我来到吉野顺平家的屋顶。他家正对着一片河滩。河水的波纹上碎金点点,岸上的草地如秋收的麦田一样金黄明亮。屋中的笑声传出窗外。此时此刻,虎杖正和吉野顺平相谈甚欢。他方才问我,可不可以与男孩吉野多聊一会儿。我说随便你。现下,他受到男孩吉野的邀请,正在他家吃晚餐。 一日三餐,朋友相伴,这是人类的幸福。 第75章 我的耳畔刮过一阵冷风。还未完全恢复形态的咒灵真人坐到了我的旁边。我把它切得太碎了,以至于他那张美丽的面庞正如同破碎的拼图那样斑驳不堪。它的一个眼眶空空荡荡,新的眼球还没有生长出来。它用完好的眼球憎恶地看着我,脸上却挂着迷人的微笑。 “你很关注那个人类。” 它说。 “你不也很关注?” 我反问。 “你不觉得他愚蠢得可怜吗?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明明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注,却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咒灵真人拿出一根宿傩手指,对着阳光细细端详,“人类的存在,还真是美妙又可悲啊。” 他继而把手指递给我:“夏油让你把这个放到顺平家里。” “为什么?” 我问。 “不知道哟。” 真人笑眯眯地说,“你照做就是了。” 我拿过手指,忽然感觉自己身上麻了一下。不过这个感觉很微弱,转瞬即逝。咒灵真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就转变不了?” “你是说灵魂吗?” 我把手指放进小熊口袋,“我不是人类,又哪里来得灵魂?” “不可能,不存在没有灵魂的东西。” 咒灵真人狰狞地看着我,可见它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现在有了。” 我拍了拍它的肩膀,把它又切成了一堆烂肉。无论如何,我还是看它很不顺眼。就像是看到白盘子上的污渍。不讨厌,但是就是想把它抹掉。 “放到顺平家里。” 我看着真人像泥浆一样缓慢变形的身躯,心想,这大概又是想通过什么,让宿傩的意志进一步占据虎杖的身体吧。 天幕渐暗,伊地知监督打来电话,说他已经从高专回返,马上就到吉野的家门口了。我给虎杖打了电话,说我在门口等他。虎杖的语气颇为遗憾,说这么快啊。我说,你想在他家多玩一会儿也不是不行。虎杖颇为激动,问我真的可以吗?我说,我来说服伊地知监督。 “什么!把虎杖和那个危险的人放在一起?” 伊地知大惊失色地说,“不不不,虎杖还只是二级咒术师,那个吉野的咒力强度也差不多到二级了。” “他们相处得不错。”我说,“五条老师不是说了吗,年轻人的青春还是要尊重的。” “不如我继续留在这里,等他结束了再通知你。他们看个电影什么,就到很晚了。” 我说。 “不行。”伊地知说,“我和你一起留在这里。” 伊地知把车停在了吉野家旁边的道路上。他熟门熟路地打开电脑,开始工作。只见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快到几乎出了残影。期间,他的电话不断,他还能把电话夹在耳旁,一边讲话一边敲电脑。他表面看上去文质彬彬,瘦弱不堪,但此刻的气势却毫不输给五条悟。 真是可怕的人类啊。我想。 大概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伊地知刚关了电脑,在驾驶座上小憩。吉野家的窗户突然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冲碎了。伊地知的眼皮动了动。见此,我伸手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又让他沉沉睡去了。 屋内一片狼籍。虎杖满脸是血,正挡在吉野和他的母亲身前。在餐厅的正中央,一个面貌丑陋的咒灵正朝他们缓缓挪来。按咒术师的标准,这是一个一级咒灵,虎杖悠仁打不过是正常的。这个咒灵大概是吞食了我放在吉野顺平床头的手指,现在正有隐隐蜕变成特级的迹象。 我站在破损的窗外,忽然听到背后幽幽的声音: “你想做些什么呢?” 真人笑嘻嘻地问。 第32章 悲剧 “真人,你很喜欢悲剧吧?” 我说,“如果我想的不错,你大概希望让虎杖看到同伴在面前悲惨地死去,然后恳求宿傩的帮助吧?” “大概是这样,你怎么猜到的?” 真人问。 “我在高专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至少那些学生还愿意给我讲讲他们的任务。” 我离开咒骸,站到他旁边。 “但是啊,人类的悲剧可是要比这个惨烈的多。” 我说,“信任变成背叛,爱情变成仇恨。越是美好的,就越是要践踏。越是得到,就越是要失去。这样的悲剧,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灵魂的。” 我对那张美丽非凡的脸说:“你喜欢悲剧,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的悲剧。” 说完,我重重踢在了咒灵真人的后背,将它一脚踹到了咒灵的头上。真人艰难地撑起身,朝在场的所有人友好地挥了挥手。男孩吉野震惊地看着它。 “真人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他问。 “它来看你是怎么死的。” 我从窗台上跳下,将真人的脊背踩在脚下。我的咒力磅礴而下,令它和那个咒灵都动弹不得。我对男孩吉野说,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与咒灵为伍的下场。男孩吉野怔怔地看着真人,说:“不是这样的对吧?” “很遗憾,正是如此。” 真人看着男孩吉野脸上的痛苦,开心地笑着。 “为什么?” 男孩问。 “妖刀,你听到了吗,他问我为什么?” 真人的头扭过一百八十度,正正地对着我,像得了奖励的孩童一样对我说,“你说得对,我喜欢这样的悲剧。” 我说:“你喜欢就好。如果你安分一点,我还会给你展示更多的悲剧。” “那我就等着了。” 它话音方落,就将自己的手臂变成刀刃,朝我的小腿挥去。我没躲,任由它把我的小腿斩断,逃出窗外。被它压在身下的咒灵已经成了一滩紫红色的脓液,宿傩的手指宛如一具尸体躺在其间。我捡起手指,甩掉上面的血污,走到了虎杖面前。 第76章 “拿好了。” 我说。 虎杖不疑有他,朝我伸出手来。便是此时,我化出长刀,刺入他的心脏。他呕出一口血,难以置信地问我:“为什么,我以为你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莫与非人之物为伍,莫信诅咒怨魂之言。” 我看着吉野顺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夜晚的河滩格外美丽。庄严的明月静立于水波之上,期间飞舞着点点的萤虫。微风将青草吹得起伏,空气中还有泥土混合着雨水的气息。我坐在虎杖悠仁的尸体旁边,看着他胸膛上的创痕一点一点愈合。他的眼皮微微颤动。这次醒来的,究竟是虎杖还是宿傩呢? 他坐起身,开口问道:“未来老师,是你救了我吗?”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我说。 “顺平和他妈妈呢?他们都还安全吗?” 虎杖问。 “吉野夫人晕过去了,吉野除了受惊,也没什么大碍。” 虎杖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那个咒灵对他们下手。” “不要心存侥幸。这次没有,不代表下次没有。” 我站起身,“你记住,你的每一个错误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你既然要作为人类而活,就永不能相信你的敌人。” 虎杖挠了挠头:“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您一定觉得我很蠢吧。但那个女生,她跟我见到的咒灵都不太一样。我看到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有些亲切。” “亲切?” “诶,您没发现吗,她长得跟伏黑有点像,跟禅院学姐也有点像。” 虎杖说。 “即便长得再像,那个东西也不是他们。” 我说着,一拳将他打昏,扛着他来到伊地知的车前。黑夜掩映了虎杖衣服的破口。我把他塞进了后座,又拍醒了睡得昏沉的伊地知。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把虎杖带出来了。” 我说,“现在回高专去吧。” 汽车载着虎杖和咒骸离去。我趁着夜色,回到一片狼籍的吉野宅。厅里,男孩吉野正在打扫地上摔碎的碗碟,他的母亲已被他扶回了房间。我复原了玻璃,走到他的身前。他也站起身,紧紧地握着扫把。 “你把虎杖带去哪里了?” 他问。 我抬起手,令地上咒灵的残块消失于火苗之中。我说,就是这样。男孩的面容变得绝望而哀伤。我听到角落里的真人发出了桀桀的嘻笑。男孩吉野向前一步,脸色灰败而麻木。他说:“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我说过了,莫与非人之物为伍。” 我看着他,“错不在我,而在你。从今以后,你永不能忘记,他因你而死。” 男孩的身后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透明水母。水母的体内,黑色的咒力如同烟雾一样翻滚咆哮。“杀了你。” 男孩命令道。于是水母便张开触须朝我扑来。不费吹灰之力,我的咒力就将水母抹杀得干干净净。我一步一步走到男孩面前,双手搭住他的肩膀,双目直视着他的眼睛。 “领域展开。” 他呆呆地站立在原地,仿佛雕像一样凝固住了。就在刚才,我“杀死”了他的咒力。从今往后,他只能作为普通人而活。男孩脸上滚滚的泪水令真人笑得更开心了。它出现在我旁边,对着男孩的眼睛挥了挥,确认了男孩再也看不见他。“越是得到,越是失去。” 它鼓起掌,“精彩,精彩!” “明天,我在学校等你。” 我在男孩的耳边低语,“那时你想杀我,我不会反抗。” 从外表上看,里樱高中和其他的学校一样平平无奇。学生在课堂上开着小差,下了课就凑着头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和教师外村说的一样,吉野确实是个不合群的存在。他上课的时候只是盯着时钟。下课后就在把头埋在胳膊间,做成睡着的样子。他看上去心绪不宁,频频地朝窗外和走廊张望。咒灵真人可以读取人类的记忆。它告诉我,那个叫作近藤的男生就是霸凌团伙的头目。 “你要做什么呀?” 它问。 近藤的长相颇为英俊。他个子很高,鼻梁挺拔,眼眸深邃,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人群。女生看到他就举起手机,发出连连的尖叫。而男生则期待着与他称兄道弟,仿佛站在他身边就得到了天大的荣耀。他的脸上有一种虚荣的自信,也有一种对人群的轻蔑。 他只有上厕所的时候是落单的。 我尾随着他进入厕所的隔间,在他解开腰带时击昏了他,将他带到了学校的广播室。我的咒力束缚住了他,令他在座椅上无法行动。他苏醒后,发现自己有口难言又动弹不得,只能呜呜地叫着。他看不见我,却能发现自己端坐在话筒前。我看得他的眼神中充满困惑与恐惧,而在我用他的嗓音说话之时,这恐惧又变成了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他的脖子上青筋暴露,眼睛里胀满了血丝。我平静地看着他的变化,按响了话筒。 “同学们下午好,我是一年三班的近藤正一。今天我在这里发言,是要告诉大家我曾经犯下的罪行。” 我念着真人写下的记忆,如是说,“我和我的同伴,佐山,西村,本田,曾经对本校的一位学生实施过校园霸凌。原因是因为我们占用活动教室后,他让我们离开。当时我们很不高兴,所以我们殴打了他。” 第77章 “那天之后,我们用烟头去烫他的皮肤。” “我们强迫他吞下蟑螂。” “我们拍摄他的不雅照,并分享到社交平台。” “我们……” 广播室的大门被咚咚地敲响。外面传来人的喊叫声,但是门却纹丝不动。我垂下眼,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愿意对我犯下的过错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近藤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汗水。他红着眼,四处地环视这间屋子,但无论他如何寻找,屋子里也只有他一个人。这件事情后,即使教师和警察无动于衷,有些学生也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家长,甚至把录音发到社交媒体上。 “接下来要干什么?”咒灵真人兴奋地问。 教室里已经人去桌空,学生们都笑着跑到广播站去看热闹。吉野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角落,脸色苍白地看着墙上的音箱。我关上教室的门,在他面前展现出禅院未来的形貌。 “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他问。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 我说着,递给他一把短刀,告诉他,他现在可以动手了。 “我不明白。” 他的胳膊垂在身体的两侧,一动不动看着我。 “没什么不明白的,无论是谁,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人类如此,咒灵如此。” 我把刀放进他的手心,“ 你们人类既然奉行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那我遵守你们的法度。我怎么杀你的同伴,你就怎么杀我。” 男孩吉野收紧了手指。他定定地看着我,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下一刻,他的刀锋刺进了我的胸膛。那刀继而被拔出来,刺进了我的肋下。一下、两下、三下……他一边哭着,一边在我的身体上捅了八刀。红色的血顺着刀尖蜿蜒留下,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 他气喘吁吁地靠在我怀里,胸膛因运动而剧烈起伏。我抱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说:“人类,你记住,不要这样对待你的同类。即便你对他们漠不关心。” 消失后,我看到他跪在地上,大口地呕吐起来。 “作为回报,我也给你展示一出悲剧。” 咒灵真人欣赏着这一幕,极其秀气的脸色绽放出了一抹如花朵般艳丽的笑容。我冰冷地看着它,问它要做什么?它只是笑而不语,温柔地看着男孩吉野的背影。 近藤的事件让学校早早遣散了学生。咒灵真人便紧紧跟随在男孩吉野的身侧。斜阳西沉,河滩一片金红颜色。草叶根根直立,细针一般于空气中纹丝不动。棕白色的蝴蝶盘绕于其上,在红的落日中格外鲜明。男孩吉野像一道黑色的游魂行走在桥上,脚步虚浮而且茫然。他面无表情,毫无大仇得报的欢喜。我们跟在他的身后,看他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放下书包。他母亲的鞋子摆在玄关处,他于是张开嘴,说:“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回来了。” 这时,从他母亲的卧室里传来了女人的呼唤。女人用沙哑的嗓音,有气无力地呼唤儿子的名字。 “顺平。” “妈,你感冒了吗?” 男孩穿过餐厅,拉开了母亲卧室的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忽然,整栋房子开始摇撼起来。一声长长的,野兽一般的嚎叫冲荡着墙壁,仿佛一个人的灵魂被活生生撕碎了。 作者有话说 八刀的灵感来自于《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我个人认为,顺平后面刺出的七刀是本篇最大的悲剧,因为这已经无关复仇了;同时也请大家注意,未来3.0没有未来2.0的善恶观 第33章 孤岛 咒灵真人站在门外,双手贴在耳后,面容沉醉,仿佛听到了美妙的音乐。它回过头,笑意盈盈地问我:“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越是美好,就越是践踏。越是得到,就越是失去。” 我的咒力呼啸而去,但它极快地闪避开我的攻击。在不断地切碎和重组后,它成长了。男孩吉野的痛苦源源不断地流入它的体内,充盈着它的力量。我感到体内忽然腾起熊熊烈火。这烈火灼烧着我的神经,在我的体内横冲直撞,沸腾我的记忆,熔化我的思维—— 我抽出我的刀。我要亲斩咒灵真人的头颅,粉碎它的肢体,抹杀它的灵魂,让它为它不公平的行为付出代价。我追逐它到河岸边。黑色的火苗围堵它的去路。我挥刀,一下一下砍去。每砍一下,咒灵真人就大喊:“好快乐!” 我冰冷地看着眼前的烂泥,高举起刀刃。就在我展开领域的瞬间,艳丽的繁花盛开,咒灵花御的枝条束缚住了我的手臂和四肢,将我们带回了美丽温暖的永无岛。 禅院未来的皮肉已经腐烂殆尽,变成了一具雪白的骨骸。金黄的矢车菊和蓝色的鸢尾花覆盖在她的身上,点缀着茸茸的青草。在不远处,夏油大人身着袈裟,盘腿静坐于树下。咒灵真人变成一只蓝色皮毛的兔子卧在他的膝头,洋洋得意地看着我。它的口中发出了悦耳的人声,以天真的口气问我。妖刀,你要当着夏油大人的面杀死你的同类吗?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夏油大人伸出手,牢牢钳住了它的脖子。 “妖刀,真人说的是真的吗?” 夏油大人问。 我看着那只形貌丑陋的兔子,体内的火苗渐渐熄灭了。我收回刀,同样盘腿坐在夏油大人面前。 我说:“我杀它之心是真。” “为了人类?” 夏油大人抬眼看我,眼睛黑漆漆的。 第78章 “为了公平。” 我说。 夏油大人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你要公平,你不该杀真人,你要杀五条悟。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公平。我说,所以我要复活宿傩。夏油大人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三个咒灵,说好,既然如此,咒灵真人便交给我处置。但为了公平,他同样要和我立一个契约。处理完咒灵真人后,我将成为他的式神,听他的命令,否则就是彻底消亡。 “我唯有一个要求。”我说,“我要公平。” “好,我给你公平。” 夏油大人说。 男孩吉野已经被带到了警察局。他拿着一把刀走在街上,对着无形的空气劈砍突刺。直到警察夺走他的刀,用手铐捆缚着他的手腕,将他拷在了诊疗室的椅子上,他的口中还是只重复着一个字:“杀”。去而复返的虎杖和七海正站在医院的走廊,神色凝重地等待男孩吉野恢复神智。在一旁,监督伊地知正在向五条悟报告。他说:“未来老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叫也叫不醒。” 我的出现令虎杖和七海都露出戒备的姿态。七海一把将虎杖挡在身后,拿出了他随身的砍刀。 “禅院未来。” 他念出我的名字。 “好久不见。”我的问候并没有令他升起怀旧的情绪。咒术师的神情冰冷而严肃,以不可冒犯的姿态横立在我的面前。我微微抬起头,提起手中那只不断变换面貌,扭动抽搐的兔子,说:“你们要找的,我带来了。” 心理治疗师已经被伊地知引走。男孩吉野枯坐在诊疗室内。他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里,青春的脸颊灰败下去,好像蒙了一层尘土。他对我的到来置若罔闻,嘴里不断地嘀咕着:杀,杀,杀。 “吉野顺平。” 我将兔子按在了他面前。那只兔子已经长出了咒灵真人的脸。这张脸上挂着美丽非凡的笑容,温柔的声音从它优美的嘴唇中吐露出来:“妖刀,我是人类的恐惧。人类的恐惧是杀不死的。而你既然如此喜欢人类,我就诅咒你,你将因人类最大的恐惧而亡,再不会出现在世间——” “杀。” 男孩吉野说着。我握着他的手,把那把三叉戟形状的匕首插进了咒灵真人的头颅。夏油大人的命令让天元敞开了结界,我得以回到高专,从武器库中带出了可以摧毁一切结界,一切诅咒的咒具天逆鉾。 这是没有咒力的普通人也可使用之物。 男孩的眼眶里流淌出透明的泪水。这泪水一滴一滴掉落在咒灵真人的残迹上,晶莹如露珠。 我走出房间,咒术师七海紧随我的身后。我来到虎杖悠仁面前,对他说:“把那头熊给我。” 他抱紧了熊,告诉我,他不会把未来老师交给我的。毛绒熊用纽扣缝制的眼睛反射着微笑的灯光。只听砰的一声,熊的内胆就爆裂开,体内的棉花团宛如雪花一样一片一片飘落到虎杖的脚下。那熊背包里的手机也啪地坠落于地面,满屏裂纹。 “你——” 虎杖脸上的警惕凝固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手中捧的棉花簌簌掉落。莫留无主之躯,这是夏油杰的事件给我的启示。此时此刻,式神的束缚如锁链一般在我身上收紧。我听到夏油大人的召唤,命令我立即回到永无岛。 “它不是你的老师,你的老师该是人类。” 我说完,后退一步,穿过走廊的窗户,向下跌去。柔软的花朵接住了我的身躯。我再一次站起身的时候,已经身处于永无岛。 按他的指示,我们从日本各地搜集到总共十根手指。在这二十根手指中,有两根已确认被虎杖悠仁吞食,加上咒灵真人提供的,高专另存有七根。九月,暑热未散之际,我同花御等重新来到高专。天元的结界为我们敞开。与咒灵同来的还有十几名诅咒师。夏油大人见到他们后,热情地称他们为同伴。在这同伴中,有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在见到我的时候,其中一个金黄头发的女孩对夏油大人欣喜地说:“夏油大人,您找到大姐姐了!” 夏油大人看了她一眼,女孩的双胞胎姐妹立刻捂住了姐姐的嘴。 “是的,找到了。” 夏油大人冰冷地看着这两个孩子。 他笑着说:“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这一日是东京和京都两所学校的比赛日。趁学生们切磋之时,咒灵与诅咒师便会进入学校。在学生和教师的注意力都放在咒灵身上时,我再一次来到高专的武器库。经上次我拿走手指后,门口的守卫已经换成了五条悟的人。我说让开。但他们还是尽忠职守地朝我举起了武器。我踏着满地的鲜血和金属的碎片推开了武器库的大门,背后一片哀叫。为了不让气息暴露,我不使用咒力,只用人类的刀具砍伤了他们的四肢。 我提着箱子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很好的阳光。我仰起头,见绿的树冠上多出了一杈鲜红,是树叶染了秋色。 夏天结束了。 “五条悟破开了结界,该撤退了。” 花御的声音穿过了叠叠的树影。我凝目远望,看到高空之上有一个人影。我朝那人影微微一笑,继而踏上近前的一小片青草鲜花。永无岛上,我将保险盒交给夏油大人,他告诉我,现在还差最后一根手指。 “它在哪里?” 我问。 夏油大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我展开便签纸,听到他说:“在五条悟家中。” 第79章 这栋住宅位于市中心某个高级公寓的三十二楼。公寓的走廊装潢华丽,地上铺设有红棕色的地毯,墙壁上悬挂着复古的油画。我来到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这是晚上九点左右,屋子里一片漆黑。此时此刻,五条悟正在高专开会,想必商讨的就是这次的袭击事件。我无需开灯,就能看到厅中灰色的沙发,空荡的桌面,光可鉴人的厨房台。在客厅的窗边,有一个树形的木质猫爬架。厨房台下,也摆放着供宠物用的饮水器和自动喂食器。 我踏上玄关。 只见一道黑影从沙发底急蹿而出,一个纵跃跳到了我怀里。下意识地,我接住了它,顺手还揉了揉它的头顶。猫咪叫了一声,两只眼睛在黑暗里绿莹莹的。 “小雪。” 我开口。它是禅院未来的猫。禅院未来给它下了烙印,除了她以外,其它对猫咪小雪有恶意的咒灵都会在靠近的瞬间被粉碎。我此来正是要剖开这只猫的肚子,拿走它体内的宿傩手指。也正如他说,这件事情唯有我能做到。 猫咪的尾巴亲昵地勾住我的手腕。它还记得禅院未来的气息。 但我不是禅院未来。 猫咪跳到沙发上,一边发出可爱的叫声,一边朝我袒露着肚皮。我揉着它的肚子,听到它的体内发出呼呼噜噜的轰鸣。是杀了它,还是违背命令,彻底消散呢?我虽然可以“杀死” 契约带来的束缚,但杀不杀死,于我而言毫无意义。十九根手指的力量应该和二十根手指的力量没什么区别。到目前为止,我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人类和花御它们的事情。等到宿傩借着虎杖的身体复活,所有人都会知道咒灵的存在。这样一如禅院未来所希望的,以后咒灵的问题不光是咒术师一小群人的事,而是全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若我杀了它,我和咒灵真人没有任何区别。 “以后不要吃太胖了。” 我对猫说。它仿佛预感到什么,尾巴紧紧缠住了我的手腕。 “喵。” 它轻轻叫了一声。 下一秒,我的眼前天旋地转,无数的街道人影高楼灯火从我面前飞闪而过。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抱着猫咪,站在一株盛放的千年樱之下。粉白的樱花绚烂地飞舞着,如雪如霞,若非是风中的寒意,几乎让人以为此时此刻正是春天。 猫从我的双臂间跳了下来,一步一回头地朝山上走去。山门前无有守卫,只有一道束缚。我轻而易举地越过,跟上它。竹叶被风吹得萧索。在疏疏的翠竹之中,不时闪过咒灵的暗影。其中有些并非纯粹的咒灵,而是半人半咒灵的存在。但这些半人都已经失去了神智,目光呆滞且茫然。我拾级而上,每走一步就有一丛黑色的火烧燃起来。竹林摇曳着,掩映着山顶一座小小的木亭。亭子的檐角和柱子都显得斑驳,看上去有些年份了。亭子周围被白色的绳结圈着,这是神社里常见的封印。亭子里镇压着什么东西。我正在思索,便看见猫从绳结下钻了进去,竟倏地不见了踪影。 “破!” 绳结应声而断。我踏上台阶,站到了亭子的中央。栏杆之外,猫乖巧地坐立着。它的背后是一片荒芜之地,而我的身后却是翠绿的竹林。于是我知道,这个亭子是一个连接两个不同的空间的媒介。我走出亭子,听到了隐隐的海潮之声。这是一座岛屿。晦冥的天空之下,灰黑色的海潮叠叠地涌来,后退,其韵律仿佛地球的呼吸。远处,有黑的大鸟振翅而飞,发出阵阵苍凉的叫声。 猫带我来到一处山洞。洞口前放着两个石头神像,也同样牵着一根白色的绳结。这时,我听到人类的喊叫。两个穿白色和服的咒术师大叫着朝我挥刀而来。我拍了拍手,他们的武器和衣服便碎落一地。我打晕他们,又将他们捆绑在旁边一根粗壮的大树之下,拿走他们的通讯器和身份证明。他们都是禅院家的。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两个名牌,继而将它们烧毁。 山洞里燃烧着火把,一路照着光明。我经过长长的隧道,在尽头发现了一扇石门。门前站立着一个穿和服,满头银发的中年女人。我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女人看到我,脸上露出惊惧的神情,嘴里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女人。我一个纵步上前,砍在她的后脑,于是她也晕睡过去。猫坐在门前,冲我喵喵地叫了起来,似乎是让我打开这扇门。 石门上有结界,大概需要特殊的咒语才能开启。我也懒得费功夫,索性用死火将这道门摧毁。 门后是一个莫约二十平米的空间,在这漆黑之中,端坐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它的上半身穿着红色的和服,生着一张稚气却秀美沉静的脸。它瓷白色的脸颊和嫣红的嘴唇令我想起了身穿繁复和服的日本娃娃。我的目光落在它的下半身,那里章鱼腿一样虬结的肢体深入地下,仿佛树的根须。 它被“种”在了这里。 黑暗中,“女孩”睁开了双眼。它的左眼是一片血红,而右眼则长满了浑浊的白翳。它张开嘴的瞬间,我感到脚下的地面轰隆隆震动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沉闷而模糊的呼喊。这呼喊来自我的头顶,来自我的脚下,也来自于我面前的“女孩”口中。这些破碎不堪的音节在我的脑中炸开,组成了人类灵魂中最原始,最本能的词语。 妈妈。 第34章 家族 第80章 在被触手包裹的瞬间,我眼前的黑暗像被冲淡的墨汁,在昏黄迷离的背景上勾勒出一个古老庭院的角落。瑟瑟的红叶掩映着一个人类少女美丽的姿影。她穿着中学女生的制服,乌黑发紫的长发披散在背后,显得她的脖颈愈发洁白修长。她纤细的双腿从冰冷的木台垂下,两只秀气如白鸟的脚在半空中微微摇晃。女孩仰着头,正失神望着雾霭蒙蒙的天空。这时,一个和服的侍女踩着碎步走来,拢裙跪坐在她的身畔。侍女称女孩为明雅小姐,说家主要见她。女孩对侍女的话语置若罔闻。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说: 还有好久才会放晴。 与她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正席地而坐两个黑服的男人,他们的面容相仿,但一个年轻一个苍老。他们的面前摆着很多男人的照片,有小孩有青年有中年有老年。老的那个男人拿起正中央一个鹤发鸡皮老人的照片,对年轻的男人说:“告诉明雅,结婚对象已经确定了。” 这时,明雅十七岁。 和家族里其他咒力低微的女孩一样,即便明雅是家主的女儿,她也逃不开联姻的命运。御三家自奉血统高贵,咒术师的血脉决不允许被普通人的血脉玷污。加茂、五条、禅院宛如三棵并拢生长的大树,地下的根系紧紧盘绕,地上的枝叶交互遮映。明雅被安排与加茂家的一位长老结婚。据说是那个长老点名要求的。他在咒术界享有高的名望,毕生致力于咒灵与人类结合的研究。他许诺,只要与禅院明雅结婚,加茂家和禅院家可以共享研究的果实。 婚礼的前一日阴雨不断,冰凉的水滴簌簌敲打着窗棂。寂静的屋里,女孩明雅木然凝视着镜中忧郁美丽的面庞,身后,一个眼角生痣的侍女正用木梳一丝不苟梳理她的秀发。突然,侍女的眼泪落在明雅的头发上。她突然跪在明雅的身边,低低地哭诉道:“小姐,你走吧。” 走去哪? 哪里都好,您不能留在这里了。我听其他人说,加茂家的先生在您之前已经娶了七位夫人。她们都不知下落。您不能去,您去了,万一下一个就是您了呢? 在侍女低低的哀泣中,明雅站起了身。她轻灵地走到了侍女的面前,给了侍女一个温暖的拥抱。侍女环抱着她。忽然,她环绕明雅脊背的双臂像两条死蛇软软垂下。少女明雅轻轻地扶住她,接着一件一件脱下了侍女的衣服,只留下里面白色的里衬。她打扮成侍女的模样,用脱下的衣服捆住侍女的双臂,又用袜子堵住了侍女的嘴。哗啦作响的雨水掩盖了她的脚步声。她披上雨衣,穿过迷宫一般的回廊,经过静谧典雅的庭院,扒开茂盛的草叶,搬开石块,像猫一样从墙下的破洞钻了出去。 你去哪里。 雨中,一个与她面容相仿的青年倚墙而立。前不久,他还与父亲商量了妹妹的婚事。明仁比明雅早出生了五年,现在已能在会议上与父亲并列而坐。 谁要嫁给一个破老头子。明雅秀美狭长的眼中射出冰冷的光芒。她拿起一把小刀抵住自己的喉咙,说,你要是带我回去,我现在就自杀。 青年上前了一步,死死扣住了明雅的手腕。那把刀啪地掉落,在黑色的地面上反射着青蓝色的寒光。不会有下次。青年在妹妹耳边耳语道,继而松开了手。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仿佛不曾出现。明雅站立在原地,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多了一张车票。 东京城的夜晚华丽而吵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明雅穿着收银员的服装,戴着口罩站在收银机后。玻璃门拉开,她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清秀腼腆的青年。这个青年每到七点就会准时出现,每次都会拿一个金枪鱼口味的饭团。他低着头站在明雅面前,脸颊因羞涩而浮起淡淡的红晕。明雅垂下眼睛,扫码后却并未把饭团放到台面。她将饭团递到青年眼前,说,鳗鱼味道的更好吃一些。她看着青年接过饭团,等他离去后,她摘下口罩,用手扇动空气,以散去脸上的热意。 青年男女,各怀心思,一来二去之下,都有了表白之心。某天,青年和明雅并肩走在立交桥上。天空被灯火和车流映照成了雾蒙蒙的酒红色。本看不见月亮,青年却停下脚步,结结巴巴地对明雅说:月色真美。 于是就有了禅院未来的故事。直到一九九八年,禅院家有人在东京发现了外出游玩的坂田一家,随后将试图逃离的明雅母女带回了京都。十几年未见,昔日的兄妹都几乎认不出来彼此。我说过,不会有下次。明仁的神色冰冷严肃,他看着被铁镣束缚在椅子上的妹妹,说,家族给了你自由,如今到了你该回报家族的时候。 明雅生来就能“看见”。她能看到一个物体未来某一时刻的状态。在她七岁能描述世界后,她告诉照顾她的保姆,她会死掉。当天晚上,保姆就因为心脏疾病而猝死于屋中。明雅的母亲因而预见到女儿不幸的命运。她告诉明雅,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说出去。 知道这个秘密的,还有明仁。在一个执行任务的前夜,明雅来到了他的房间。她的双眼因为哭泣而红肿,她埋在他的怀里,说:“哥哥,不要去。” 他拍着她的后背,说,没关系,等我回来给你买糖。女孩抽泣着,说:“哥哥,你会死掉。” 次日,明仁借口腹痛,让家族的另外一位术师代替执行。下午时分,监督带回来术师的死讯。那个本应是二级的咒灵突然进化为了一级,术师的等级不敌,死在了现场。在经历三次死里逃生后,明仁知道,明雅确实有预见命运的能力。起初,他决意保守这个秘密。直到他放走明雅的夜晚,他的父亲找到了他,让他跪下。训诫堂的烛火亮了整夜。天亮后,稀薄的白光笼罩着十七根断裂的藤条。父亲告诉他,没有家族,他什么也不是。他不再被允许参与会议。家族里同龄的男性和仆从对他发出了恶意而嘲讽的笑声。明仁自小受夸赞和追捧长大,从未遭遇过如此侮辱。青年血性旺盛,愤怒和落差让他对那个出言不逊的人挥刀相向。再一次,他跪在了父亲的面前。 第81章 我没错。他说。 父亲静静坐着,一语未发。许久后,他起身推开门,背对着明仁说: 没出息。 这句话宛如一记耳光扇在了明仁脸上。自那日起,他再不忤逆父亲,也因此再次回到坐席之上。他的身边,夸赞和追捧再次如繁花一般盛开。他知道,只要禅院家一日显赫,自己一日是禅院明仁,这如锦繁花便会盛开一日。 “五条家的六眼诞生了。” 禅院明仁告诉那个妆容残败的女人。 “若要在御三家屹立不倒,我们应有匹敌六眼之力量。” 女人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说:“终有一日,你会被这力量杀死。” 明仁最后说:“你的丈夫和孩子。我们会留他们的性命。” 禅院家的术师从加茂家偷盗了咒灵融合的秘密。他们从雨林深处一个古老部落中得到了“神”的眼睛。部落信奉的神明有看见过去和未来的双眼。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部落的一个男孩在河边捡到了这个红色的果实,拿着这果实,他看到了同伴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模样,也因此被果实吞食成一具骸骨。部落将这只眼睛视为神明的赐福,尽管它需要以动物的血肉供养。术师的到来之后,一夜之间,这个部落在被熊燃的烈火烧味平地,滚滚的黑烟里弥漫着蛋白质灼烧散发的焦臭味道。 这不是果实,而是咒灵。 医生把这颗果实植入了禅院明雅的子宫。十个月,接近三百个日夜,禅院明雅被捆缚在洁白的房间。她拒绝进食,但营养液还是顺着输液管流入她的体内,维持着她的生命。她看着自己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变得更大,却看不见这个怪物的命运。那肚子里的存在吸收了她的能力,也吸收了她的生命。生产之时,她的肚子被从内而外撕裂开。在弥留之际,她似乎看到了刚出生时浑身染血的女儿。于是,她望着那个婴儿,说: “未来,妈妈在。” 她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永远凝固住了。 “妈妈。” 随着这呼喊的响起,手术台上的禅院明雅霎时间消失于黑暗之中。紧接着,黑暗中出现一个洁白柔软的婴儿。它有着正常人类的面容和躯体。它睁开眼睛,露出了一对美如月华的,银灰色的眼眸。 盲。 一个被蒙住双眼的术师对婴儿吐出了这个词,随后被禅院家的人带离了房间。这个术师来自狗卷家。在五条悟的学生中,有一个名为狗卷棘的男孩便具有言灵的能力,而这个能力也被乙骨忧太习得。婴儿的眼睛于是暗淡下来。它被起名为睢,被按照正常人类的流程抚养长大。照顾她的就是曾经禅院明雅的侍女。她自愿毒哑了自己的嗓子,因此获得了禅院家高层的信任。这个侍女从小和明雅一起长大,情同姐妹。那日,禅院明雅逃离后,她被认为受到了袭击,因此免于责罚。她如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这个目盲的孩子。教她知道,脸上暖意融融的是阳光,手上清凉流淌而过的是水,鼻尖呼吸到的是空气。 等她十岁那年,狗卷家的术师再一次蒙眼来到此地,对女孩说: 看见。 世界过去和未来的景象同时出现在了她面前。她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看着头顶冰冷的天花板,大张着嘴,嘴角流出了一滴透明的涎水。 她傻了。 于是,这个孩子被与能展示思维的咒灵融合了。由于咒力不足,咒灵不断地崩溃,人们又让她融合了具有吞噬能力的咒灵。她被带到这个封印之地,每个月有人来给她投喂一次咒灵。禅院家的家主日日来此观看家族的预言。他们对黑暗的过去漠不关心,只关心这辉煌的血脉能否永恒地延续。 他们看到,未来的一天,特级咒术师夏油杰和五条悟会并肩大笑着站立于禅院家的废墟之上。于是,一封伪造的报告书便摆在了高专的校长室。特级咒灵被改写为二级咒灵,指明由咒术师夏油杰去拨除。但那一日,夏油杰因父母生病而回家探视,监督便将任务分派给了灰原。 二零零七年,灰原雄死亡。 因为频繁使用,到二零一零年,睢的右眼彻底失去了视力。人们才发现,只有右眼能看到未来,左眼只能看到过去。禅院家不想让她的存在暴露于人,于是她被封印在此,只有一个哑的女人陪着她在这里。没有人再来给她投喂咒灵,于是那磅礴的力量也渐渐地衰竭了。 妈妈。 她呼喊着。这是她第一个知道的词,也是唯一记住的词。 石室内燃起了黑色火。我静立在这房屋正中,左眼好像有了生命一般突突地跳动。就在幻境消散之际,我的眼睛像是被锥子凿穿一样疼痛难忍。有什么东西进去,团缩在我的眼眶里。我抱起睢的尸体,忽得听猫叫了一声,我低下头,看到多年以前同样一双蔚蓝的眼睛。 那时候,睢还是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小姑娘。侍女给她抱过来一只小小的白猫,放在她的膝盖上,告诉她,这个毛茸茸的,温暖的,会动的小东西是猫。 猫? 对,是猫。 猫。 女孩睢没有给猫起名字,只是叫它猫。侍女教她如何把零食放在手心,让猫去舔舐。女孩发出咯咯的笑声,说好痒。她喜欢这只猫,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它一起入睡。有一天,猫因为追逐麻雀跑了出去,叫禅院家其他的孩子发现了。他们笑着追逐这只惊慌失措的猫,把它围堵在山门前的樱花树下。一个孩子问。它肚子里是什么?另一个孩子说,当然是肠子。还有一个孩子说,不,猫吃鱼,它肚子里的是鱼。他们剖开了猫的肚子,发现里面确实是肠子。 第82章 猫变成了一只红色的猫。 它安静地躺在树下,樱花的花瓣一片一片掉落在它身上。这樱花的花瓣美如琉璃,在月夜之中盈盈有光。樱花树下出现了一个穿着和服的白发女人。它并不是人类,而是樱花树因为孤独的怨恨而诞生的咒灵。植物的情绪微不可查,但樱花树下恰封印着一根宿傩的手指。手指的咒力催化了樱花树。咒灵樱于是将手指放到了猫的肚子里,同时,一团白光自天而降,投入到猫的身体里。猫的眼睛倒映着阳光,灿若晴空。咒灵樱带着这只猫离开了禅院家,走到了很远地方,直到咒力消散之时,它将猫托付给了禅院未来。 喵。猫朝我叫了一声。我回头,发现那个银发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苏醒了。她站在我的身后,脸上遍布着泪水。她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脸颊,嘴巴一开一合。我读懂了她,她说的是: 明雅。 “她是禅院未来的母亲。” 我说。 你很像她。 女人说着,从我的双臂间抱起睢的残躯。自从石门被封印,她亦有很多年没见到这个孩子了,只能日日夜夜来到门外,听着石门里的孩子不断发出寻找母亲的声音。 她抚摸着女孩的发丝,亲吻着她的脸颊。她说,睢,妈妈在,妈妈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她看着我,无声地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孩子,我要去陪着睢了。 我抱着猫离开了山洞,身后是漫天黑色的大火。它们温暖地包裹住女孩睢和她的母亲,将她们彻底带离这黑色的牢笼。 禅院家的人察觉到了异常。我站在洞口,正看到现在的家主禅院直昆人带着一众人匆匆赶来。我对猫说:“回家吧。” 猫回头看了看我,喵了一声。它大概是在问我,回哪个家。也是,它有好几个家。于是我说:“就去你最喜欢的那个吧。” 今宫神社的鸟居上还残留着火烧的痕迹。正是夜色浓郁时分,庭院中一片岑寂。日记中的焦土坑已经被填平,上面种植了一棵新的,细瘦的枫树。枫树的树干上缠绕着麻绳,枝头却已经生出翩然的红叶。半开的窗里透出明亮的灯火,从里面传来了秋奈背课文的声音。我问猫:“你想一直留在这里吗?” 猫用那对漂亮的蓝眼睛看着我,松开了圈在我手腕上的尾巴。 我看到过去之事,知道猫在取出手指后也会自行愈合。它的瞬移和自愈的能力,都来自于那一团从天而降的白光。我看不到那团白光的来历。唯有一种可能,它不来自过去,而来自未来。 我拿着那根沾着血迹的手指站在了鸟居之外。猫在树下静静地凝视着我。我朝它挥了挥手,它喵了一声,转而跳到窗台上,钻了进去。窗户闪烁着人影,隐隐有惊呼声传来。我不再伫足,转而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怎么去了那么久?” 夏油大人拿过手指,状似不经意地问。 我看了一眼花御,它却一语未发,没说我是在京都联系的它。 “五条悟给猫设了结界,这花了点功夫。” 我说。 “五条悟。” 夏油大人转着那根手指,露出了兴致勃勃的笑容,“真是希望能快点见到他呢。” 睢的左眼转动了一下,眼前之人的相貌开始不断变化。我看到千年之前,一个衰老的咒术师掀开了自己的颅骨,继而取出颅骨中的大脑,放置于对面一个青年的头中。周而复始,它成为了加茂家的咒术师加茂宪伦,咒灵融合术也是为它创造。它尝试令七个女性诞下咒胎,但唯有一人成功。等身躯老迈后,它进入到一个女性的身体,与一个粉头发的青年诞下了宿傩的容器,继而又伪造这个女人的死亡,钻入一个老人的脑中。直到在一个暴雨的黑夜,一个佝偻的黑影挖开了夏油杰的坟墓。青年从土壤里坐起,乌沉沉的眼睛仰望着满天的雨水,脸上露出了八颗牙齿的微笑。 “妖刀,带着这个,去咒术高专替我宣战。” 千年不死的诅咒师羂索召唤出了一个蠕虫形状的咒灵。从咒灵的口中,吐出一具残缺的尸首。这就是当年禅院家失窃的妖刀遗骸。当时,禅院未来给它施了一层幻术。但这幻术在尸体被运送到禅院家时就消失不见。禅院家此前已大肆宣扬妖刀之死,为了不失面子,就故作不知此事,仍旧是把禅院甚尔下葬。而后来,诅咒师羂索命人偷盗出了这具尸体。禅院甚尔的灵魂不在,天与咒缚不再保护他的躯体不受咒力影响。咒灵真人因而变形了这具身体中残留的灵魂,让它彻底变成了十六岁的禅院未来,那个残缺不堪的禅院未来。 在一个平淡的秋日的午后,高专的学生正三三两两聚在操场上谈笑。伏黑惠看着天空,旁边的虎杖和钉崎正因一个笑话乐得前仰后合。下一刻,他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站起身。 一具灰白的尸体自高空掉下,砰然坠落在碧绿的草坪之上。它的眼睛里倒映着柔和的秋阳,脸颊上的头发被风吹得飘扬。它的头颅摔碎了,一小滩黑色血流出,继而极快速地被草地吸食了。 学生们警惕地看着这具尸体。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真真切切地死去了。 天元的结界掩盖了我的身影,我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阵阵回荡: 第一个。 第35章 百鬼 “这是谁?” 钉崎野蔷薇问。 那天,我坐在一个被鲜花青草覆盖的小丘旁,看到白日里那些人类脸上或茫然,或迷惑,或愤怒,或痛苦的表情。白发的咒术师五条悟在尸体出现的第三十秒瞬移至操场。他一语不发地穿过被阳光晒得暖意融融的青草地,面容平静地从伏黑惠手中接过那具被校服外套包裹的尸体。“禅院未来”的头颅靠在他的肩膀上,漆黑狭长的眼睛倒映着伏黑惠的面庞,了无生气。 第83章 “一个咒术师。” 五条悟对学生说。 六眼可以分辨咒力,可以识别气息,可以看到毫厘之内,千里之外的景象。世界的每一个微笑的角落都逃不过这双眼睛。但他看不到过去,故无法知道尸体的来历。诅咒师羂索命我在尸体上留下咒力的气息,以此作为对五条悟的战书,让他相信,眼前所见正是消失多日的禅院未来。校医家入证实了这一观点。她解剖了这具尸体,尸体的腹腔和胸腔内,心脏、肝脏、脾脏、肺叶、肾脏、胃、肠道都没有了。与咒灵融合后,诅咒之力会蚕食这个人原本的身体,又刺激着细胞的生长。诅咒和细胞抢占着生存的地盘,直到没有细胞可以再生。二零零七年,妖刀制造的混乱暴露了禅院家的所作所为,家主直昆人被问责,从此咒术界明令禁止任何形式的咒灵融合。但明令从不禁止暗行。 是我用死火吞噬了禅院甚尔的内脏,模拟了这样的痕迹。 “她一定很疼。” 校医家入说。 “所以不是只消失了嗅觉和味觉。” 五条悟如此陈述着事实,好像眼前躺着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只要大脑和神经都在,痛感就不会消失。不过太痛的话,也是会麻木的。” 校医家入温柔地合上了尸体的双目,淡淡地说,“但无论怎样,她现在不会疼了。” 校医家入推门离开。暗淡的房间里,五条悟静默地站在冰冷的解刨台上。隔着蒙尸体的白布,他的手放在了“禅院未来”的心口。 “骗人的。” 他说。 此时,咒灵花御走到我的身边,问我在想什么。我说,五条悟很愤怒。后面的战斗不会顺利。不出意外,他会使出全部的战力。 不,他使用不出全部的战力。诅咒师羂索说。 时间是二零一八年十月三十一日,距离一九二三年的关东大地震已经过去了九十五年,距离一九四五年的广岛原子弹爆炸已经过去了七十三年,距离一九六四年的东京奥运会已经过去了五十四年,距离二零一一年的福岛核泄漏已经过去了七年。人类依旧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滚滚的车流碾过阳光闪烁的柏油路,商场的大荧幕上滚动着化妆品、时装、电影的广告。地铁站口涌出穿西装的中年上班族,优雅倩丽的都市女郎,手牵手的小学生,衣着潮流的年轻人,肤色各异的外国游客。在地铁站口,有一个拉大提琴的青年。他的乐声如泣如诉,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拍照。 “我听过,是《泰坦尼克号》里的。” 旁边一个青年悄悄牵住了女友的手,耳语道。 我站立在涩谷站附近的高楼之上,咒灵花御、漏瑚、陀艮与我并肩而立。漏瑚对与五条悟的对战格外期待。几月之前,它前去试探五条悟,却惨败于这位人类最强的手下。五条悟活生生将它的头颅从脖子上拔了下来,像踢皮球一样把它踢到了湖中。被咒灵花御带回来后,漏瑚没有一日不想再次站到这个侮辱它的人类面前。它无比渴望看到五条悟惨败时候狼狈的面貌,即便战胜他的不是它。 “我要先把最强打倒了,再去灭那些人类。” 漏瑚对我说。 “再见了,妖刀。” 咒灵花御朝我挥手,与同伴一起跳入了结界中。诅咒师羂索是高明的结界师。它曾经毫不费力破开了京都今宫神社的结界,让漏瑚烧毁了驻守千年的枫树。它以涉谷站为中心,设置了一个只针对于普通人和五条悟的结界。一旦进入,就绝无法出去。在这里,诞生于自然的咒灵一面展开对人类的复仇,一面拖住五条悟。而我的任务则是跟随在诅咒师羂索左右确保它的安全。它将手指交给了夏油杰收养的两个女孩菜菜子和美美子,让她们在地铁站等待男孩虎杖的到来,随后将剩余的手指放入他体内,让诅咒师宿傩完全复活。它告诉我,如此一来这样战场就会变成五条悟和宿傩的战场,咒灵和咒术师的战场,人类和自然的战场。 绝对公平。它说。 我承认这公平,所以我遵从它的安排。 晚上七点,涉谷地铁站里到处都是穿着鬼怪服装的人类。今天是万圣节,原是西方国家的传统节日。古代的爱尔兰人认为,这是夏天的终结之日。夏天的离去带来了冬天也带来了渴望复活的亡灵。唯有这一日,死者的魂魄可以附在活人的身体上,重新获得新的生命。因此男男女女都扮成鬼怪,这样无论是人还是鬼都无法区别彼此身份。等天明之时鬼怪散去,新一年的轮回便重新开始。死去,活着,在这年复一年的轮回里,人类重复着节日,延续着生命。当西方的思想经过传教、战争、殖民、贸易漂洋过海,东方的人也知道了这样的节日。 一只“手”放在了一个打扮成小丑的青年肩膀上。青年回过头,表情从惊讶变得震撼。他拿出手机,对身后人的鬼怪装扮赞叹不已。“太逼真了。我们能合个影吗?” 他问对方。对方沉默着,然后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晚上七时,涩谷地铁站遭遇恐怖分子袭击,目前地铁站已被封闭,有关部门已抵达现场,请附近民众立刻离开......” 某社交平台上,一位坐标东京的用户上传了一条十秒钟的视频。视频的镜头颤抖不已,但仍能看清满地的鲜血和一个正把头埋在人身体里大口咀嚼的奇怪生物。三十秒后,这个视频被显示违规。 即使咒灵有形,普通人依然无法“看见”。 第84章 禅院未来的设想失败了。 地铁站里是一片惨绝人寰的景象。人类的残肢断腿随处可见。高大的树木自人类的身体上生长着,直穿入天花板中。树根之下是无数的焦骸。一个只剩下一半上班族趴在站台边上,手里的手机屏幕闪烁,指缝间的蕨叶微微颤抖,犹带血迹。在洗手间的角落,穿着粉红萝莉裙的女孩正紧紧抱着同伴的上半身。她死死地捂住嘴,眼泪默默流淌。她慢慢地抬起头,却发现隔间的挡板之上,探出了一颗类似蝗虫的头颅。一个青年从一个死去的小男孩头上解下猴脸的面具,并将它扣在了自己的脸上。接着,他把人类与诅咒结合的怪物一脚踹到地上,手里的道具棍重重地砸碎了对方的头。随后,他提起棍子,朝另一个融合人类走去。 我跟随在诅咒师羂索身后,一路来到地下。 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人类更多,像网里被捕捞上来的鱼挤在一起,有死的,有活的,却都倒在地上。在人群之中有一处空地,当中正站立着五条悟。他在过去的299秒内杀死了地铁站上下1000只咒灵融合试验品后的改造人类,以及两只特级咒灵。他弓着脊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左手提着咒灵花御的断臂,右手提着咒灵漏壶的头颅。漏壶的独眼还残留着震惊的迷茫。它低估了人类,更低估了五条悟。即便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以普通人的性命为威胁,将五条悟束缚在非术师之间,以阻止他展开领域,这两个咒灵还是惨败了。 诅咒师羂索穿过人类横陈的躯体,袖手信步来到了五条悟的面前。它以夏油杰的面貌对五条悟举起了手,冲他露出了一个热情友好的微笑。 “悟,好久不见了。” 它说,旁错一步,站到我的身侧。 “有没有想我们?” 五条悟的眼罩已被丢置一边。此时此刻,他眼中的震惊一览无余。昔日死去的同伴正活生生站立于他的面前,脚下是无数人类的尸体。 他愣了一秒。 下一刻,只见诅咒师羂索从袖子里丢出了一个方块。只是瞬间,它的来历浮现在我眼前。这是咒物御门疆,是世界上已知封印力最强大的牢笼。它内部的结构无比稳定,即使是五条悟在里面展开他的领域,他也无法破坏它。 只是这一秒,五条悟便被御门疆死死地粘住了。六个面,六只眼睛,从各个地方包围住了他。 “这是什么情况!” 他咬牙切齿,游刃有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愤怒的线条。那对冰蓝色的眼睛转向了我。透过那只眼睛,我看到了过去一秒钟他脑海中浮现的所有。男孩在讲台上鞠躬行礼,白色的粉笔敲击黑板写下自己的名姓。有蓝天白云下,立于咒灵残骸上与他畅快大笑的黑发少年。有海滨之畔,穿着花衬衫喝可乐的夏油杰。也有穿校服的年轻人并肩而立,站在萤火虫飞舞的湖岸边冲他招手。少年时候的夏油杰朝他大笑,张开双臂:“悟,你可算来了!” 直到少年变成青年,疲惫的脸上皱纹深刻,再也扬不起微笑。 “悟,幸福的生活固然是幸福的。但那个幸福不是我的幸福。” 青年坐在湖边,平静地看着他。 “那个家伙没死。” 五条悟说。 “不是因为未来。” 夏油杰笑道,“我已不知该如何选择。或者说,我已没有选择。” 在被封印的最后时刻,五条悟对我大声嘶喊。 “未来!它不是杰!” 我眨了眨眼睛,他不相信诅咒师羂索是夏油杰,却还称我为禅院未来。透过那片繁花盛开地方,我已经知晓我的来历。融合之后,诅咒之力除了吞噬器官,还吞噬灵魂。刑法专家唤起了禅院未来对自我之恐惧,对自我之厌恶,对自我之愤怒。而我正是从这对自我的阴暗情绪所诞生。但是,禅院未来在我诞生之时,在自己的脑内展开了领域。她的力量肃清了那些记忆产生的污染,只留下了那些无关感情的知识。我的身体不光是诅咒构成,还有她残留的,干净至极的灵魂。 六眼看不见灵魂。他又是凭借什么判断出眼前的夏油杰并非夏油杰,而我却是禅院未来呢? 诅咒师羂索拾起了狱门疆,在手掌里颠了颠。 “要封印宿傩吗?” 我问。 “狱门疆只能用一次,宿傩嘛,看来之能复活喽。” 这时,它掌心的御门疆滚落到地面,竟是被里面五条悟的力量撼动了。 羂索捡起方块,直身回过头,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将计划和盘托出:“妖刀,我说过了,真正的公平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给所有人一个进化的机会。等宿傩复活后,无论人类还是咒术师,都会与天元融合。这些人里,无论弱小和强大,只要从宿傩的手中活下来,他们就是进化完备的人类。人类社会的秩序将重新改写,权力和资源不再是社会的壁垒,那将是一个人人平等,人人公平的新世界。” “妖刀,你的任务结束了,你可以去死了。” 它继而命令道。 那一瞬间,主人和式神之间的锁链缠绕住了我,勒紧了我的脖颈。 被骗了。 我垂下眼睛,说:“遵命。” 诅咒师羂索的笑容慈祥而和蔼。忽然,那漆黑的眼睛瞪大了,转而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领域展开。 左眼眶里的眼球转动了一下。我上前一步,伸手扣住它的头骨,那个在人体中寄生千年,不断更换宿主的大脑便于刹那之间消亡了。 第85章 只要我知晓之存在,我就可以杀死。 这是我的咒力,我的本能。主仆的契约是一种存在,夏油杰头中的诅咒也是一种存在。 我扶住夏油杰的身体,将他平放在地上。他的脸上还残留着诅咒师羂索的愤怒。那怒目的眼睛瞪视着天空,想不到自己竟然以这样荒诞的形式结束了。和五条悟一样,它的存在也是不公平之存在。但和它不同,五条悟没有做出不公平之行为。他给了那些弱小但是想要努力生活下来的同类选择的机会。至于诅咒师羂索—— 公平是他的谎言。而我亦成了他的刀,做了不公平之事。 我的手掌覆盖在夏油杰的眼上。从今以后,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忽然,尸体冰冷的右手抬起,覆盖在了我的手背上。他没有活,驱动手的只是这个身体的残念。 眼前的画面里,夏油杰站立在高专疗养院的病房。他拒绝使用反转术式,只让右手的伤自行愈合。那时候,他的额头上还没有丑陋的缝合线。在一个寒冷冬日的早晨。他从病床上坐起身,看到了一份写着妖刀字样的档案袋。里面是一张光碟。他打开那光碟,于是视频里展现了禅院未来从接受融合到承受刑罚时候的全部录像。电脑屏幕上,十七岁的禅院未来面容斑驳破裂,不断有屡屡的黑气从她的脸上的缝隙之间溢出。她没有瞳仁的眼睛冰冷地凝视着摄像头,手腕脚腕上都套着沉重的铁镣。 夏油杰平静地关上电脑,平静地拿出了那张光碟,把它丢到地上,踩的得粉碎。接着,他拿出禅院未来的刀,带着它来到学校的后山。他在灰原的墓碑前坐了一会儿,继而沿着小路缓缓而下。我的目光一路跟随,直到他站立在那个夏天会飞满萤火虫的湖泊。他跪坐下来。这时,五条悟出现在了他旁边。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之后,在五条悟面前,夏油杰用那把长刀刺穿了自己的身体。 这就是影片里永无岛的真相,而那张碟片也确实是一张空碟。那一天,禅院未来已经听见了五条悟对夏油杰之死的描述,只不过那时候,她的记忆已经混淆了。 黑色的火苗在我的身前静静地烧燃着。我低下头,发现手背上滴落了一滴红色的液体。我摸了摸眼眶。这不是人类的泪水,不是咒灵的咒力,是我的灵魂之血。 作者有话说 主角技能来自于:《空之境界》,两仪式 万圣节参考自百度百科 第36章 伏魔 仿佛是经历过水管泄漏一样,晚上九点的道玄坂检票口淌满了黑黄色的污水。检票机浸泡于水中的部分已经被腐蚀,仿佛得了坏疽的伤兵。在检票器附近的廊柱下,一个穿蓝衬衫的人正坐在污水中。硫酸和有毒物质腐蚀了他的皮肤,令他的脸像蜡一样融化,而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他微微张着嘴,左眼眼皮已经粘粘在了下眼睑上,头皮上尚残留几根金色的发丝。 就在二十分钟前,咒术师七海与虎杖遭遇了特级咒灵陀艮。陀艮所操纵的水流中带有高浓度的放射性和腐蚀性物质。诅咒师羂索让它和菜菜子美美子一起行动,找到宿傩容器。宿傩的容器不死不坏,陀艮在找到他的时刻,毫不犹豫喷出了毒水。但这毒水却被咒术师七海挡下。以他的经验和资历,倘若陀艮只是普通的特级咒灵,他却可以带着虎杖离开此地。不过,在人类排放核废水后,陀艮便觉醒了领域。如果七海没有与之匹敌或者更强悍的领域,他在陀艮的领域中便毫无还手之力。 我抵达时,他已是奄奄一息。他意志力惊人,即便是濒临死亡的时刻,还能感知到我的气息。 “虎杖。” 他微微抬起右眼眼皮,把头微微撇向铁轨的方向,示意我,虎杖悠仁在那边。随后,他的眼珠就不再移动,永远凝固在了那一位置。他因人类而死,又为人类而死。我站起身,以人类的礼仪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我黑色的火苗将七海和这里满地的积水灼烧殆尽。我行至站台的尽头,却没发现虎杖悠仁的身影,只有菜菜子和美美子无头的尸体以及陀艮的残烬。 时间倒退到夏油杰死后,五条悟带着两个女孩站在枯草遍生的山下。在冰冷的石碑前,那个将头发染成金黄的女孩菜菜子对五条悟说:“是你杀了夏油大人。你等着,我们以后一定会杀了你。” 她同胞的姐妹美美子虽然一语未发,但看着五条悟的眼神也是充满刻骨仇恨。她们是由夏油杰从那偏僻阴暗的村落中救出,又由他抚养长大。正如夏油杰对禅院未来所说,他年纪轻轻便成了“父亲”。他给这两个孩子买好看舒适的衣裙,给她们提供温馨明亮的住所。他送她们去普通学校,却仍教会她们使用咒力。直到二零一六年,夏油杰来高专夺取乙骨忧太的咒灵里香和禅院未来的佩刀夜雨。他承诺他会回家,但七天后,来的却是身携死讯的五条悟。她们在高专待了两个月,每晚都会偷偷跑到后山,坐在夏油杰的墓旁。在二月的清晨,她们在那里再一次见到了“夏油杰”。诅咒师羂索带他们离去,令她们和夏油杰过去的同伴一起行动。她们知道此人不是夏油杰,但“夏油杰”已许诺她们,让她们亲手召唤出宿傩,杀死五条悟。 她们照做了,即便诅咒师们并不赞同。他们认为,封印五条悟已足够让术师成为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存在,而在这种情况下,再复活宿傩则会摧毁整个人类社会。 第86章 我看到五分钟前,菜菜子和美美子跪伏在复活的宿傩面前。菜菜子说:“我恳求您,请您杀死五条悟吧。” 而宿傩则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说:“我凭什么听你的?” 下一秒,复活的魔神就杀了第一个向它祈求之人。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狱门疆,忽然想起在十三年前的那个夜里,禅院未来同样跪伏在了五条悟面前。她祈求五条悟允许她在东京多留一日,去见她的父亲。和宿傩不一样,五条悟虽然漠不关心,却仍听了她的祈求,给她了一个机会。明明那时候他完全可以直接杀掉禅院未来,一个来自御三家的监视者。 他们一样,又不一样。 左眼吸食着我的咒力,再次反馈着画面。在涉谷站附近的街道,几分钟前,一个梳着马尾的男性诅咒师偷袭了伏黑惠。伏黑惠为击败他而召唤出传说中的神将虚魔罗。百年前,正是这神将杀死了五条家的六眼。而现在,这未被伏黑惠彻底收服的神将在杀死了诅咒师后,又将屠刀朝向了召唤它现世之人。 宿傩正是在那里。 它展开了领域。这领域不光摧毁了虚魔罗,更是摧毁了领域中的一切。高楼倾塌,大地裂隙,车辆纷纷而落。一个男人刚从手机上抬起头,尚未看清发生什么,脑袋就被巨大的冲击波轰碎了。 若我的咒力被命名为斩杀,那宿傩的咒力则是两个字: 毁灭。 在废墟之上,复活的魔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那血红的眼睛齐齐睁开,恐怖若海峡极深处的黑暗。它用虎杖悠仁的嘴咧开了一个巨大的笑容,无比狂傲,无比自信地对我说:“又来一个送死的。” 一股劲风以极快的速度朝我呼啸而来,携沙带砾,像一颗威力巨大的炮弹。我微微一偏头,躲过了头颅被轰炸粉碎的命运,而这股劲风也被我的力量粉碎。宿傩露出了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它叉着手,问我要做什么。 “杀了你。” 我说。 它仿佛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状似疯癫。它说,我虽然比那几个家伙强一些,但杀死它还是早了千百十年。我说,诚然如此,早在千百十年你就该灭亡了。它说,它是不死不灭之存在,即使人类灭亡了,它还是依旧存在于这世间。 “我敬佩你的自信。” 我说。 “你在嘲笑我?” 它冷冷地看着我,下一刻,它就欺身而上。我们声势浩大的战斗溅起了无数的飞沙走石。我的刀劈砍上它的手臂,下一秒它的拳头就砸中我的肚腹。便是在这一瞬间,我说出了四个字: 领域展开。 周围的废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这里没有刀锋,没有死火,只有一片虚无的混沌。 “你的领域困不住我。” 宿傩说。 “这里不是领域。” 我说,“这里是起点。” 说完,黑暗中便有了一丝光明。 平安时代的阳光灿烂而明亮,天空蔚蓝而洁净。那个时候的人们靠车马出行,平民以耕地为生,尚不知道污染是何概念。在绿油油的田垄上,一个穿着棕色麻布衣服的男孩光着脚跑到了水塘边。正是雨后,水塘边的泥土温暖湿润。这个孩子蹲下身,注意到在一块石头下方,一群蚂蚁正在啃食半只蚯蚓。蚯蚓此时的身体尚有生机,正在蚁群中无力挣扎。于是这个孩子从地上找了一个细枝,把蚯蚓从蚁群中挑了出来。蚯蚓在半空中一扭一扭的样子让他笑了出来。笑着笑着,他又觉得这只蠕虫有些恶心,于是他把这只蚯蚓浸到了水塘里。等水泡走了蚯蚓身上的蚂蚁,男孩又把扭动的蚯蚓挑了出来,又放回了水里,直到蚯蚓不再扭动,他才没了兴趣,把细树枝和蚯蚓一起丢进了水塘。 离开前,他忽然发现地上有一颗黑色的小球,他把小球拿起来,好奇地对着阳光看了看。接着,男孩把小球放进了嘴里。下一刻,这个球就咕咚滚进了他的肚子里。 这个吞食了黑球的男孩就是最开始的诅咒师宿傩。几日后,在男孩因不吃饭而摔碎饭碗,被父亲追打时刻,一个头戴斗笠的咒术师拦住了这个愤怒的农民。“这个孩子不需要吃饭了。” 他对这个脸颊消瘦的汉子说。汉子得到了一块黄金,而咒术师带走了这个男孩。一如咒术师所说,男孩不需要吃人类的食物。咒术师用咒灵的血肉喂养男孩,令男孩小小年纪就有了非凡的咒力。十年后,这对师徒有了赫赫的声名。贵族雇佣他们,并赐予他们无数的黄金。老咒术师将这些黄金收入囊中,而彼时的少年却只穿着简朴的衣衫。在一个烛光闪烁的夜晚,点数黄金的老咒术师后出现了一道狭长的黑影。这个黑影吞食了老咒术师的影子,黄金上沾染着点点的鲜血。 年轻的咒术师英俊而强大。在他二十三岁的时候,他来到平安京华丽古典的行宫。皇族青睐他的能力,要封他做皇族的阴阳师。他很快发现,这是一个空有名头的苦差事。每日他和同伴与咒灵对抗,回到住所后,便总能望见行宫里辉煌的灯火。他被邀请参加奢侈的宴席,目光落在轻歌曼舞的美人和桌上的美酒佳肴之上。在酒醉酣畅之时,他听到隔壁桌的大臣对他指指点点。 “不过是个低贱的捉鬼人,也能和你我同坐。” 这话音刚落,大臣的头就落了地。青年掸袖而起,扭断了旁边斟酒侍女的脑袋。武士的刀锋纷纷化为碎片,在王公贵族刺耳的尖叫,嚎啕的大哭,以及愤怒的咆哮中,青年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颤颤发抖的天皇眼前,蹲下身,揪起他的领子,说: 第87章 废物。 那日以后,行宫里彻夜灯火通明。源源不断的金银财宝、珠玉珍兽都一一陈展在青年面前。这些索然无味之物令人烦躁,于是青年对天皇说:给我女人。 世家贵族里年轻的女子便都披着云锦羽衣进入了行宫,最小的只有十岁,最年长的也只有十七岁。她们的舞蹈很快让青年失去了兴趣,随后他发现,拧断这些女人手臂时,她们刺耳的叫声更能让他快乐。同时,折磨王公大臣,看着他们冷汗连连,却又束手无策的样子亦让他兴奋且畅快。一个武士朝他挥刀,他随即把武士的头按在地上,一颗一颗拔掉了他的牙齿。 不甘被夺权的天皇召集了全国各处的咒术师。咒术师们包围了行宫,与青年进行了长达七七四十九天的战斗。这战斗中,青年化成了两面四臂的怪物。他杀死很多咒术师,又更多咒术师扑上来。最后,人们合力斩下了他的头颅,将他的肢体大卸了八块,又把那二十根手指根根砍下。他的身体被烧成灰烬,手指却被天皇命人制成了咒具。制作咒具的人皆被秘密处死。但随后,宫廷的咒术师发现,这些手指并不能帮他们战胜咒灵,反而引来了更多更可怖的存在。但彼时彼刻,手指上的诅咒之力已经被高度浓缩,再也无法销毁,只能分散于各处封印起来。 “无趣的往事。” 宿傩盘着腿,对我说道。 “只是因为我踹了那个废物一脚,他就把我记成魔神,真是小肚鸡肠啊。” 我的目光落在那颗黑色的小球上。它仅仅只是孩童对蚯蚓的一小团恶念,但它回到孩童的体内后,就随着孩童的成长而一点点壮大了。归根结底,这魔神还是人类自己栽培起来的。 我对宿傩和制造出他的人类没有任何情绪。人类的遭遇是人类自己酿成的苦果,只要人性之恶存在,世界上还会有无数个宿傩出现。但这恶的果实却不应该由无关者承担。该付出代价的要付出代价,不该付出代价的便不该付出代价。 “那几个咒灵是你的同伴吧?” 宿傩叉着手,懒洋洋地说,“如果你们目标一致,你不该杀我。” “我们的目标确实一致。” 我说,“但它们是自然之怒。人既然生活在自然之中,无时不刻在享受自然提供的利益,自然所有人要面对毁坏自然的苦果。但人之怒却不同,某群人的过错并不应由所有人承担。” “那你想干什么?” 宿傩饶有兴致地问。 “我之所想,唯有公平而已。”我看着那个黑色的小球,左眼发出阵阵的剧痛。我看到那个小球的上面布满红色的裂痕,好像我轻轻一碰就可以碎掉。 “原来是这样。” 宿傩鼓起掌,像是看到了极为有趣新鲜之物。 “只要看见,就可以抹杀。” 它大笑着抓住我的手,穿过层层时间的河流,将我的手朝那颗小球按去。忽得,我的身体深处传来一阵刻骨铭心的疼痛,我的咒力、我的肢体、我的血肉被一把无形的刀锋一片一片削下。仿佛是天空寰宇的重量压在一只蚂蚁身上,巨大的恐惧笼罩于我,我的手开始剧烈地挣扎,从指尖一点点一点点被时间的怒火烧成灰烬—— 停下! 停下! 停下! 池塘边,男孩丢下蚯蚓,蹦跳着跑回了家。 眼前的黑色崩塌泯灭,我的右手已经不见,唯剩左手持狱门疆站立在废墟之上。我的对面站立着男孩虎杖。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重合,新旧的记忆交织在了一起。此时男孩已经不是宿傩的容器,他只是高专的普通学生,于此参与了一场无关宿傩的战斗。这个战斗里,他的老师五条悟依然被封印,他的导师七海依旧死亡,他的朋友伏黑也同样是受伤昏迷。眼前的破坏是魔神虚魔罗造成,而它又被我所击杀。菜菜子和美美子虽不为宿傩所杀,却死在了咒灵陀艮的海水中。今宫神社的枫树下最开始封印的也不是宿傩的手指,而是咒具狱门疆。禅院未来为了解决头痛的问题去了京都,并在那里认识了女孩秋奈。 在那个夜晚,猫咪小雪同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引我找到了孤岛上的女孩睢。 在这个时间点前死去的人类,现在也因为相同或不同的原因死去了。 时间是公平的。即便过程缺少了一个变量,却有无限近似的结果。 咒力几近燃烧殆尽,那颗银灰色的眼睛因为没有养料而渐渐地萎缩下去,变成一颗泪水从我的眼眶滑落。 趁着形体还没有完全逸散,我把狱门疆交给男孩虎杖。 “五条悟在里面。” 我说完,最后一丝咒力消失,便再不能传递声音。男孩虎杖茫然地看着空气。他的眼睛看不见灵魂,故不知道我正站在他的对面。我听到他对着狱门疆大喊:“五条老师,你真的在吗?” 狱门疆晃了晃,令男孩虎杖大惊失色。 我经过他,经过犹在战斗的咒术师,经过红灯闪烁的救护车,经过神色惶恐的人们,穿过萧索的断墙残壁,往街道深处的黑暗走去。店铺的橱窗碎裂,玻璃在地上闪闪发亮。倒塌的电线杆上,一张寻人启事被风吹得扬起,继而被卷带而去。我先是失去了双脚,继而是小腿,等我走到巷子的尽头时,我只剩下了肩部以上的部分。巷子的尽头是一堵黑的高墙,我仰起头,看见那高墙之上是无尽黑暗的夜空。我仰望着,忽然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呼喊。 第88章 “雾岛老师!” 她抱着白猫朝我匆匆而来。猫看不见我,女孩便指着我,告诉它我在这里。 猫凝视着我,渐渐地,它眼中的蓝色消失了,一团小小的白光自它的额头飘出,又如蒲公英般被风吹散了。 在女孩睢呈现的过去里,这原本是一只黄眼睛的白猫。是这团白光改变了它。我想,我大概知道这团白光是什么了。 它也是一团试图改变过去的灵魂。 而它又改变了什么? 答案我已无从得知。 人类女孩眼中的泪珠夺眶而出,在黑夜里晶莹闪烁像天上的星星。我想,这双眼睛要看到很远很远地方,要看到高的树木生长,美的鲜花开放,她要看到怒海惊涛中鲸鱼的脊背,教堂钟声下白鸽的翅膀,枯叶朽木下夏蝉的残蜕......她要看到高尚正直之精神,亦要看到贪婪丑恶之灵魂,要看到淋漓的鲜血,沉重的罪孽,看到世界的疮痍,看到人类的苦难。她要看到那个我不可看到的,世界的未来。 我看着她,无声道: “别怕。” 第37章 番外:无神论 人在无聊时就会回忆往昔。 我也不例外。 我的朋友杰。这里我说的是我真正的朋友,不是外面那个鬼玩意儿。对,我的朋友杰曾一度陷入对宗教的研究。从圣经到古兰经,从法华经到金刚经,再到宗教的起源与发展,图腾与禁忌,儒教与道教,神圣与原始。有一天我们正一起吃蛋糕,这个宗教学狂热分子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悟,神不存在。然后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说:你我在内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被称为神。 那时我说,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我是神。 这并非我自大,而是自我降生之时,我的父母长辈,我的血亲族人,我的侍从仆妇,以及那些无关紧要之人,都敬我为神。我学会坐后,他们就让我穿着冰冷丝滑衣服,坐在一个硬邦邦的凳子上。这时就会有些穿着和服的老头子排着队来给我下跪磕头,口称我为大人。什么神明大人,六眼大人,神子大人。他们给我供奉,给我敬意,我之所想,我都可以得到,我之所恶,我都可以远离。自然而然,我认为我确是他们口中的神。 高高在上的神。 八岁时候,他们带我去禅院家巡礼,也就是扛着一台轿子,带我在一个大宅子里转一圈。我三岁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做了。一年两次。七月是在禅院家,一月是在加茂家。每次都是不变的,黑压压的一群男女老少,一个个要么是面无表情,要么是惊讶赞叹,要么就是嫉妒憎恨。我知道,那时候就有人悬赏一亿要我的脑袋了。 我记得他们一边走一边敲鼓,摇铃铛,敲得摇得我百无聊赖,昏昏欲睡。但我又不能睡,睡了的话照顾我的那个女人会挨打,所以我就只能东看西看地找点乐子。在一群涂得跟鬼一样的小孩子里,我正看到在偷吃巧克力的她。按大人的话,这种行为叫做“不敬”。她要挨打了。我这样想的时候,轿子转到了另外一边。但我依旧可以“看见”她。我看见她旁边的男孩像猪一样叫了起来,然后那个男孩就被带下去了,也让她不必像个木桩子在那里傻站着。 大人的会议无聊透顶,那个下午,我都在观察她。她看书的时候,我也在看那本书,一本我两岁后就不屑去看的书。那时我不明白,她为何会因为一个推石头的故事而泪流满面。现在也不太明白。石头滚了再推上去就好,再滚就再推。反正人生就是把命运这块石头推来推去,也无所谓成不成功。推得动就说明你还活着,推不动就算了。 我注视着她如何离开宴席,又如何从厕所翻窗而逃。她抱着裙子奔跑的模样滑稽得令我笑出了声。这是我头回见到这么好玩的人。她在那棵树下傻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她在等谁?出于好奇,我也趁着那帮老头无暇顾及于我,瞬移了过去。即使他们发现了,他们也不敢对我做什么,顶多是把我旁边的人换一批而已。说实话,他们换不换的没区别,都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行为,一样毕恭毕敬惶恐的态度。 我站在树上,樱花的枝杈遮掩了我的存在。直到我出声,她都没有发现我。她告诉我,那片竹林里有她的妈妈。我凝目望去,竹林里除了一些咒灵和一些怪东西什么都没有。但我很好奇,当她知道这一事实时,她会是什么表情。 因为这件事情,禅院家处死了她的侍女。我—— 我看见了。 那天之后,或许是出于逃避的心理,我再也没关注过她。与其说是我漠不关心,倒不如说我是恐惧。小时候,我养过一盒蚕。等它们结茧后,我就把这些茧都放在了一个盒子里,然后再也没打开那个盒子。我能想象到盒子里面的情况将是何等的恶心。活的蛾子在死的蛾子上□□,产卵,风干,腐烂。我让仆人把那个盒子丢得远远的。只要不去想,就可以看不见。所以我强迫自己忘记这个女孩。直到七年后,那帮烂橘子给我和她订下了婚约。 我对这个婚约无比反感。不光是因为这帮烂橘子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掌控我,更因为她的到来就像是开启那个盒子的盖子一样,令我恐惧,令我厌恶。我不敢想象,我的一个错误会把她变成何面貌。因此我炸毁了那个老头的住所,告诉他,他休想。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并且让她去了东京。等我继承家主之后,我才从老头那里得知这一安排的用意。她的母亲有“预知”的能力。因此,他们希望预言和六眼的结合能诞生一个完全预见未来的存在。嘛,真是恶心的计划,但不恶心就不是烂橘子的风格了。好在她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就算知道了,她也只会说无所谓吧。 第89章 那时候的她已经没有了童年时候的面貌。那张脸是一张烂橘子的脸,死气沉沉,风干木讷。我一看到那张脸,刻意遗忘的记忆便悉数回归。我也知道,她是御三家派来监视我的眼睛。所以我就心安理得地把她打发出去,买蛋糕也好,帮我写报告也好。总而总之,我不想看见她,也不许她靠近杰。杰说,我这样使唤人太过分了。他不知道我和她有婚约,还以为她任劳任怨为我做事是喜欢我。她怎么会?实话实说,我觉得我在她眼中根本就不是人。那日我让她离开东京,她跪在地上恳求我的姿态和那些叩跪我的老头子一模一样。她只这么对我。面对灰原,面对杰,面对七海,面对硝子,面对京都的那帮家伙,她那张活死人的脸就立刻生动了起来。她帮我做很多事,买蛋糕,写作业,写报告,打扫卫生,但我知道,她对我漠不关心,只是在应付我。我家那个擦地板的人每天就是这么对待那块地板。 她应该对我愤怒。我做了许多会让她对我感到愤怒的事,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用一双死了的眼睛看我。在理子死后,那双眼睛就彻底死了。她终于不在我面前出现。每次有人问起她去哪里,得到的答案不是在做任务,就是在做任务。我知道,她在赎罪。为了赎罪,她在最后一次任务里失去了几乎一半的躯体。杰在她的病床旁边坐了一个晚上。他说,我们应该早一点过去的。如果我们再早十分钟,她的双腿是不是就会留下来。如果我们再早二十分钟,她的胳膊是不是就会留下来。那时候,我说,如果她再强一点,她什么都不会失去。杰看我的眼神很无奈。他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你。 等他们一个一个都离开我后,我才懂得,即便是最强,我也有无能为力之事。如果世上真有全知全能的存在,那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 她还是活下来。我看到她单手推着轮椅,一点一点挪去后山给灰原扫墓。她不像杰表现得那么悲痛,反而是笑了。她说,对不起,没带花来。我于是看见她将仅剩的那只手放在了冰冷的石头上,安安静静,仿佛她也变成了一块石头。风拂不动,水流不倒,岁时不侵。这样一个人,才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所以我一看到那个尸体,不用想就知道是假的。 她的眼睛里明亮有光,而等她回头注意到我,这光芒便倏地熄灭了。她平静地朝我点头致意,然后笨拙地扭着这个轮椅往下走。我看不过去,走过去握住轮椅的把手。她说,不麻烦五条学长。我说,身为最强,我还是勉强帮一下弱者。我只是实话实说,就见她回过头,用一种极为厌恶,极为冰冷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慢慢地微笑起来。这笑容让我心底升出一股寒意。我于是说,别这么笑,很难看。她就不笑了,然后说,我说的对,她确实太弱了。 她不弱。说她弱只是我的口头禅,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得不把她当我的同伴,心安理得不去面对那个盒子。 或许是因为我的话,她去做了那个该死的咒灵融合实验。但当时,我们只知道她要回禅院家。我看出她想要变强,但我却不知她要用那种方式变强。她回到禅院家后,父亲便告诉我婚约取消的决定。说实话,我松了口气。可这取消的决定背后,是禅院家已计划通过她打造一个可以匹敌我的存在。 这当然不可能,否则我是最强这一事实就是悖论。 那一天禅院家燃起了大火,烧死了那时的家主禅院明仁。时隔十年,我才见到了传说中的咒灵妖刀。她变换了面貌,但她的咒力让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咒力确实比起过去要强大太多。如果她以这幅姿态留在高专,她会被评为第四个特级。特级咒灵的特级不算。我能看出她身上的诅咒混乱一团,但她却仿佛感受不到一样,和我聊起了她的学生。她说,请给他一个选择。她总是在给人选择,她给了杰选择,给了忧太选择,给了惠选择,给了津美纪,给了秋奈,给了虎杖,甚至给了我选择。 我选择把杰带回来。于是我们制定了一个计划。计划的结果是失败的。杰在计划后的第七天死了。死前,他说,我才发现,咒术师也是一群猴子。 杰用她的刀自杀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是否该告诉她。那天烂橘子开家宴,内容和以前一样无聊,我于是离场,找硝子喝酒。硝子给了我一罐啤酒。我喝完后,觉得脑子里有一块麻掉了。我站起来,她问我去干什么。我说,我要去把这件事告诉她。硝子说,你喝多了。哦对,我没告诉硝子,她还活着。这个计划只有我知,她知。 如果我想找一个人,我总能找到。她的咒力还是一如既往的混乱,像是用岌岌可危的锁链捆住了一团发狂的龙卷风。但这条锁链却还奇异地维持着。她说,只要她有人类之心,她就是一个人。这下我放心了,只要她是人,她的眼睛就不会死。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猫。她说,她不想养,觉得自己养不好。她说得郑重,说得谨慎,但她看那只猫的眼神却不是死的。我于是说,你不养,我就把猫杀了。她果然同意接手。但如果她说,她希望我不要杀它。我不会动手。如果她说,猫放在我这里更好,请我务必要养,我也会勉为其难地答应。她从不需要恳求我。正如很多年前,假如她说,她不想离开高专,她就这么跟我说就好。 我带着猫的东西去了她家。那个屋子比我家还要空荡。一个沙发,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书架,就是全部了。我转过头,见她不知何时给我倒了一杯茶,自己则手捧书卷,临窗而坐。明明我就坐在她对面,她却视而不见,只垂目去看纸上苍生。茶很苦。因为苦,我想吃草莓蛋糕。我让她去给我买。我以为她不会去,她还是去了。她知道婚约没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会听我的。她是笨蛋。绝对是笨蛋。 第90章 那一天,直到我离开,我都没告诉她杰的死讯。我后来又找过她几次,但不知为什么次次都没说出口。有日我结束任务,就去了她学校。外面夜幕漆黑,办公室里竟还灯火明亮。她正在打字,目不转睛。她让我坐,等她忙完。她旁边的家伙桌子上摆满漫画,是那个愚蠢至极的《猎魔人》。糟糕的作者,糟糕的剧情,简直荼毒青少年的心灵。我把那几本都翻了一遍,她才合上电脑。我说,你这么加班,也没人给你涨工资。她说,她在写一本教学心得。她说话时候,眼神温暖明亮,却是对着电脑屏幕。她说,她只是希望能做一些有益的事。虽然微不足道,却总比不做要好。然后她又揉了揉太阳穴。每次我看见她,她总有这个动作。硝子告诉我,在蚕食掉内脏后,下一个就是大脑。这里建议她食用止疼片。哦,我忘记了,她连消化器官都没了,怎么吃止疼片。 难怪她脑子不好使。我明明告诉她,杰死了,她还以为杰活着。而她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要装成什么都记得的样子。 她要知道,那个假扮成杰的家伙骗了她。 但她不记得也没关系。不,还是有关系的。她需要想起来,这样她就会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咒灵,自己还有一本书没有写完,有一只胖猫没带回家。我还能对她说对不起,说栀子的事,错在我。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我只是一个人类,但是是最强的人类。 哦对了,等我从这个无聊的地方出来,我得让未来亲自去银座给我买十块蛋糕。我得提醒她,买草莓或者抹茶。算了,她脑子不好使,我还是跟她一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