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金瓯缺_1 《金瓯缺》作者:等登等灯 内容简介: 腹黑深情皇帝攻×凉薄心机臣子受 正文完结 番外不定期掉落 陆临醒来的时候床榻那边已经没人了,连续大半月来一直是这样,他醒来,那人已经走了,他睡下,那人才裹挟着夜风在他身边睡下。披星戴月,辛苦得紧。 陆临这样想着,就不免有些慨叹,外面服侍的宫女听到声响,撩起珠帘恭谨地询问:“公子可是醒了?”陆临应了一声,宫女便鱼贯而入,服侍他起身盥洗穿衣。 陆临是在锦华殿里醒来的,醒来以后从前的事便记不太清了,那人只告诉他自己是他师弟,而他是皇帝,其他的就什么也没有告诉陆临,陆临养了这些日子,身上的伤渐渐开始痊愈,就有些躺不住了,想出宫去,这宫里规矩太多,实在是束缚。 可他是从哪儿来的呢?即便是出宫,又该去哪儿呢?陆临想那人既然说自己是他师弟,自己又搞了这一身的伤,想来自己从前应该是武学出身,应该隶属于某个名门宗派才是。 锦华殿的人俱是从前边养心殿里特地调来的,口风紧得很,陆临住了这些日子,从那人口中问不出东西,从下人口中也问不出。前些日子陆临还不甚甘心,问得急了宫人们却仍旧一副平平的模样,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地回他:“皇上吩咐了,公子如今身上伤势尚未痊愈,积年旧病尚未根治,还请公子安心为上,莫要思虑过重了。” 宫女们服饰他收拾妥当,又将早膳和药汤端了进来。那药甚苦,也不知效用如何,只是那人吩咐了叫陆临喝,陆临便喝了。喝过之后宫女又地给他递了一块青梅软糕,笑盈盈说:“这药苦得紧,皇上怕公子喝了难受,特意嘱咐膳房早起现做了软糕,用的都是今日新鲜的梅子,公子尝尝吧。”陆临接过来尝了一小块,青梅甚酸,软糕里又加了十成十的蜜糖,似乎还有糖腌过的果脯切成细碎的颗粒夹在其中,的确酸甜可口,将药味压了下去。 喝了药又吃了早膳,陆临又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锦华殿不过皇城当中一处小小宫宇,小半个时辰就能逛完,陆临这些日子在锦华殿里早已逛无可逛,只是宫门前侍卫守得严,宫女们跟他又跟得紧,他竟是半步也离不得这宫殿。 饶是陆临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却也明白自己这状况,应该算得上是软禁了。那人是皇上,想来自己失忆前应该是哪里得罪了他,才会被他关在这里。只是那人虽然把他关在这里,吃穿用度却样样都精心供着,还为他疗伤治病,这也就罢了,他还日日与自己同塌而眠。陆临想到这里心中泛起一点奇妙的感受,像是他刚才吃过的青梅软糕,酸涩甜蜜混在一起,搅得他胸中激荡。 锦华殿里掌事的宫女连翘见陆临整日坐着,一副了无生机的样子,不免替他想想解闷儿的法子,她上前问道:“公子若是无事,可以去正殿后的太平馆坐坐。皇上前两日命人把太平馆辟成书房,今日想来已经收拾妥当了。”陆临左右无事,想着读读书也是好的,便由连翘带着去了。 将将绕过正殿瞧见太平馆的屋脊,连翘便笑盈盈说:“公子不知道,皇上为了太平馆可费了好大心思,牌匾还是皇上亲笔写的呢。”说话间已经能看清牌匾模样了,陆临抬头看了一眼,“太平馆”三个字遒劲有力,一派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气势。 因是晌午时分,日光洋洋洒洒从窗格里透进来,太平馆内被照得金灿灿的一片。陆临推门进去的一瞬间,便眯了眯眼睛适应室内的光线,这才睁眼细细打量起新设的书房。 太平馆不大,却也有正厅加东西厢房,正厅内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陆临只瞧了一眼就能断定,这屋子里不论是陈设摆件还是桌椅家具,皆是上上品,此刻全数摆在小小一间太平馆内,竟也不觉得浮华奢侈,倒是相得益彰,于细微处上见品位。 东西厢房内的书架上摆了不少书,陆临一排排看过去,武林秘籍、医药圣典、诗词音律、史籍历法倒都应有尽有,连翘见他看得仔细,讨巧地上前说:“这些院搬来的,有些孤本是皇上请翰林院的大人们加班加点抄出来的,公子得空可经常来看看。” 陆临随手抽出一本《楚史》拿在手中翻了翻,书页里散发出清新的墨香,他脸上此刻终于露出一丝破冰的笑意,虽然只有一瞬间就消失了,但连翘看见这一丝笑意还是轻轻地松了口气。陆临这段时日总是不苟言笑,更多的是面无表情,皇上着急上火好容易想出修缮书房的主意,总算是哄得陆公子一笑,难得,甚是难得。 《楚史》正是当朝史书。楚国立国二百余年,历经数次战火动乱、兴盛衰败,一直控制着白砻江以南的大片土地,自礼乐崩坏、国土分裂以来的千百年间,天下几次易主,直到二三百年前秦、楚、齐三国依次立国,三国以孤绝山、白砻江为界,暂时划定疆域,被称为北秦、南楚、东齐。几百年来三国势力此消彼长,亦有诸多小国林立其间,总体来说却都还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南楚当今圣上周崇慕十一岁封太子,十四岁承继大统,十六岁铲除妄图篡位的叔父周胤清,二十二岁荡平西南蛮夷各族联合动乱,二十五岁御驾亲征、一举击溃北秦和东齐的南攻联盟。周崇慕在位第十二个年头,向来不饶人的御史台的笔下已将他写成一位南楚建国二百年来罕见的有为君主,不难看出南楚朝堂如何将一统天下的重任放在当今圣上的肩上。 史书虽严谨刻板了些,好在陆临无事可做,倒也伏在太平馆的书案上读了起来。《楚史》只写到南楚昌祐三年,也就是御驾亲征这一年,陆临想了想,那么今年应该也就是昌祐四年了。 不知过了多久,连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方才皇上身边的路喜公公来通报,说是皇上这会儿已经下朝了,这会儿正在养心殿后殿议事,一会儿就完,要来用午膳呢。” 陆临合上书卷,应了一声,起身跟连翘一起回了锦华殿。 太平馆因着关门时带起来的风,掀起了后边的几页书卷,很快又随着关阖的门静止了下来。 “昌祐二年冬,秦齐攻楚,奉楚叛臣林鹭为军师,陈兵二十万于楚北界孤绝山九仞峰隘口。自北境至京畿,臣民莫不惶惶不可终日。帝察民情,于二年十二月初五御驾亲征。昌祐三年五月十七,帝亲斩秦帅楚帅,林鹭自九仞峰坠崖身亡。秦齐南攻失败,割城投降,孤绝山以北十五城自此尽归南楚。” ———————————————————— 周崇慕下了朝,丞相李序仍然不肯放过他,喋喋不休地跟周崇慕絮叨春闱的事情。 “陛下,明年春闱的主考官仍没定下来,去年征战不休,朝廷征收壮丁入编,尚有大批军饷欠缺未拨,今年各地乡试人数不及去年一半,书院人丁寥落,臣以为春闱可以暂缓,明年增加招录人数即可。” 周崇慕被李序吵得头痛,他已经让人通报要去锦华殿了,这会儿锦华殿想必已经开始传膳,偏生李序这个不识好歹的老顽固死缠着他不放。 李序并不算老,今年正正好三十五岁,入仕十二年,是周崇慕登基后各方势力摇摆不定之际第一个站出来明确表态愿意追随正主的小官儿。当年上朝的时候他勉强能在大朝会的日子站在含元殿前殿的最后一根柱子后边,现在已然能跟进养心殿喋喋不休了。 “知道了知道了,这事儿你跟礼部的张清广再议,先回去吧!”周崇慕站在殿里让宫女给他换衣裳,李序像是丝毫感受不到陛下的送客之心,沉默了一瞬间,又掏出另一份奏折开始跟周崇慕议政。 “李丞相!现在已经下朝了,朕也要用午膳了!有什么事儿午后再议吧!”周崇慕换好了衣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丝毫不在意李序在背后如同看着色令智昏的昏君一样看他的眼神。 李序这人一向没什么规矩,满朝文武也唯有他能做出跟到养心殿与皇帝讨价还价的事情,皇帝视他为股肱之臣,容他忍他让他,朝臣自然没有置喙的余地。 周崇慕急着往锦华殿去,留下李序一个人在养心殿待着,李序叹了口气。周崇慕勤勉、冷静、睿智,也狠心,唯有对锦华殿里的那个人心慈手软。 除了周崇慕的心腹,没人知道锦华殿里住了谁,而周崇慕的心腹里,对此明确表示的反对的,就是李序。 帝王多情是要不得的。更何况周崇慕筹谋多年,原本可以连根拔起,却因此功亏一篑,怎能不遗憾。 周崇慕没来,陆临就没吃饭。尽管他对周崇慕谈不上礼数周全毕恭毕敬,周崇慕也并不在意这些虚礼,可陆临还是觉得别扭,是一种他发自心底的别扭。 这种别扭在每天夜里周崇慕搂着他睡觉的时候到达了顶峰。他总要屏气凝神忽略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才能让自己尽快入睡。 他虽然失忆了,却不是个傻子,自然知道这世上所谓的龙阳之好,陆临总觉得别扭,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也不晓得自己从前是不是。 至于周崇慕……他说不好。 更何况他一个男人,住在后宫里算什么呢?无名无分奇奇怪怪的,既不是周崇慕的后妃,也不是周崇慕的重臣,当真让人头痛。 周崇慕到锦华殿的时候没让人通报,优哉游哉进了门,就看见陆临呆呆地坐在饭桌前。桌上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式,都是陆临从前爱吃的,他进门时悄无声息,走到桌边了陆临还没反应过来,周崇慕只好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 陆临恍然间回过神,身子一抖,碰掉了桌上的瓷碗,周崇慕便顺手一接,稳稳当当放回了桌上。这招式看着容易,实则要人,非常考验身手。陆临盯着放回桌上的瓷碗看了一会儿,低头说:“陛下好身手,用膳吧。” 周崇慕知道他是心中不爽快。任哪个人醒来发现自己一身修为所剩无几也会感到痛苦的,更何况自己方才颇不知收敛地在他面前露了一招。看起来可不是故意的么,怎么这样按耐不住。周崇慕在心里责怪自己。 用膳的时候无人说话,周崇慕给陆临盛了碗汤,拿着方才接着的碗,陆临推拒不得,端过来默默喝了。 用完膳又无事可做,周崇慕方才惹着他了,又不知该如何同他说话,整个殿内静悄悄的,越发显得无趣起来。 金瓯缺_2 坐了一会儿,周崇慕便忍不住了,朝着陆临伸出手,说:“师弟陪我躺一会儿吧。” 他从不喊陆临的名字,执意以师弟相称,也从不在陆临面前自称是“朕”,陆临觉得奇怪,同他纠正了几回,可周崇慕不改,陆临也没办法,只能随他去了。 周崇慕让陆临陪他躺一会儿,陆临不能忤逆,起身随他进了内殿。周崇慕起身前嘱咐了路喜按时叫他起来,让李序和礼部的张清广提前去养心殿候着。 陆临算了算,其实也躺不了多久,也不知这大热天的,周崇慕巴巴的从养心殿赶回锦华殿究竟是图什么。 天热,陆临素来怕热,可他伤势未愈,周崇慕吩咐宫人不许让殿里太过潮湿阴凉,故而殿里没有取冰,只换了薄薄的锦被。 陆临和周崇慕并排躺着,周崇慕不说话,陆临就也不开口,周崇慕只好开口问:“太平馆建好了,你有去看看吗?以后可以去那儿解闷儿。” “看了,陛下来之前正在读《楚史》,劳陛下费心。”陆临说。 “《楚史》么?”周崇慕沉吟了一会儿,笑道:“史书乏味,史馆里的老夫子们嘴皮子又凶悍,没什么可看的,师弟喜欢读些什么书,我叫人搬来。” 陆临心思转了转,明白周崇慕说这话就是不想让他看史书的意思,他不欲违逆周崇慕的心思,便说:“,也好对自己的伤势有个了解。” 提到伤势,周崇慕便不再说话了,只说午后就让人去书库里清点,然后便强势地搂过陆临的肩,让他躺在自己怀里,亲亲热热地睡了午觉。 陆临缩在周崇慕怀里,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很快就睡着了,他毕竟重伤初愈,精神头儿算不得太好,很容易就困乏。 周崇慕轻手轻脚地起来,去了养心殿。他知道李序上午并不是真的想同他说春闱的事情,离春闱还有大半年,不用着急,他不过是想挑个话头起来。 这会儿周崇慕真的请来了礼部尚书张清广,李序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他吹胡子瞪眼地否决了张清广提出的三四个主考官人选,张清广便急了,当着周崇慕的面发了通脾气然后拂袖而去。 李序心想事成,笑呵呵转向周崇慕,说:“陛下,秦国的公主今日上午已经进了湖州境内,再有半月就能到京城了。” 周崇慕不为所动,反问道:“朕几时说过不让公主进京了吗?” “陛下!”李序有些急了“秦齐兵败,割地求和,秦国又送了公主来和亲,陛下与臣都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且不说公主此行不简单,陛下既已应了秦国的请求,便也该拿出点诚意来,免得伤了秦国尊严,逼急了宗一恒!” 周崇慕眯起眼睛笑了笑:“要不是知道宫里躺着一个叛臣,朕真要以为丞相也被宗一恒收买了。手下败将而已,宗一恒真的急了又能怎样。哪怕他手上仍有司玄子,朕也未必惧怕,当初他手握两大才子,一样败给了朕。再者说了,他们派来的公主也不是正经的皇室公主,宗亲旁支的罢了,还得要多大的阵仗迎进宫?” 李序叹了口气,道:“陛下何苦与臣争这口气,陛下也知道宗如意是摄政王的幼女,虽是庶出,但宗一恒对摄政王的礼遇几十年如一日,陛下心中也有数吧。” 李序走了以后周崇慕便没了心思,一直待在养心殿里批折子。说是在批折子,可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边,批着批着便停了笔。 陆临醒了,他什么也不记得,周崇慕从没想过他还能醒。陆临应该也很想活下来吧,否则那么重的伤,那么痛,怎么能苦苦支撑这么久。 九仞峰,看起来远不止九仞,陆临跳崖的时候,他已没有退路,山风猎猎,初春时节,山脚下一片欣欣向荣,山顶上仍然霜寒露重,陆临系着披风,他的马早就死在了半途,一路奔波上山,鞋尖都被露水打湿了。 他身后是云雾缭绕的山崖,周崇慕就在不远处,他想喊他一声,让他回头,一切都有余地。可陆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选择了坠崖。 周崇慕从他拿刀杀人那一日开始,从没有一刻像陆临坠崖那时那样惊惶,他一路追随陆临上山,并不是要逼他死。 多亏陆临多年习武,有一身轻功和内力护持,勉强留了口气,周崇慕强行将他带回宫中,流水一样的药材往他嘴里送,只为吊着一条命。 周崇慕舍不得陆临死,他喜欢陆临,打小就喜欢,哪怕陆临做出这样对不起他、对不起南楚子民的事情,他还是喜欢陆临。 原本他也是恨的,恨陆临的背叛,恨陆临狠心赴死,他留着陆临的命,在陆临昏迷的时候想过很多次,如果陆临醒了,他要如何羞辱他,要如何折磨他。可当陆临真的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年多才醒过来的时候,周崇慕心软了。 陆临浑身都是伤,调养了一年也不见得好,他刚刚醒过来,话也说不得,动也动不得,咳了半天,才奄奄一息地拉着周崇慕的龙袍,问:“你是谁?” 周崇慕痛的心都要碎了。 既然陆临不记得了,那么一切都过去了,周崇慕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要陆临身份保密,那么他就仍然是周崇慕一个人的陆临。 周崇慕扔了手里的狼毫,陆临午睡的时候他就让人把太平馆的史书搬空了,他真的担心陆临看到那场战争回想起什么,让刚刚恢复的精神再次受到伤害。 筹建太平馆的时候明明已经吩咐过,严禁搬史书,可陆临偏偏就那么巧,第一本就翻到了楚史,到底是连翘不可信了,还是另有他人不可信。 如果真的是连翘,那也不能轻易处置,陆临现在很信任连翘,草率地下手只能影响陆临的精神状态。 周崇慕揉了揉眉心,站在他身后的路喜便讨巧地凑了过来:“陛下若是看得乏了,不如去外头逛逛吧,御花园的孙公公前几日还说呢,几株从蛮夷引进来的花枝今年全栽活了,是好兆头,西南归顺,蛮夷臣服,都是咱们楚国的水土滋养。” 周崇慕被路喜说得忍不住笑了,站起身道:“就数你会说,你收了人孙公公多少银子让朕去瞧一眼?朕去看看,再都赏给孙公公吧。” 路喜挠挠头,赶紧跟上,周崇慕走了两步,转头吩咐他道:“你别跟着了,去锦华殿传话,让他也过来吧。” 路喜愣了愣,在周崇慕不耐烦之前飞快地跑去锦华殿传话了。 —————————————————————————— 陆临醒来以后第一次出锦华殿,连翘和路喜都跟着。 之前总想着要看看锦华殿之外的景况,可现在出来了,才发觉皇宫里着实没什么好看的,四处都是和锦华殿无甚区别的其他宫殿。 天家森严,偌大皇城走起来并不太远,可陆临体虚,大热天的走了这一路,着实有些辛苦,好在他兴致不错,坚持到了御花园。 周崇慕正在青石板路上徘徊,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来,冲着陆临伸出手:“累了吧,我扶着你,去前面歇一会儿。” 陆临不知该不该牵着周崇慕的手,可他犹豫不决,周崇慕便也毫不退让,陆临只好伸出了手,将自己的手放在周崇慕的掌心。 路喜和连翘识趣地退了下去。 陆临从前习武,手上原本有一层茧,养了这一年,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覆在他的手掌,让周崇慕略微摩挲,便是一阵心慌颤动。 周崇慕拉着他去了一处凉亭,三面环水,此时荷花菡萏,碧波荡漾,日头已不再那么毒辣,倒是波光粼粼,凉风习习,分外怡人。 已经坐在凉亭里了,周崇慕还是不肯放开陆临的手,陆临觉得别扭,略挣了挣,周崇慕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说:“师弟,我若是纳妃,你会如何?” 陆临觉得他这话问的奇怪,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那便恭喜陛下喜得佳人了。” 周崇慕苦笑一声撒开了手,说:“师弟,我不信你不懂我的心思。” “旁人怎么敢随便揣测帝王心思,陛下莫要再开玩笑了。”陆临被周崇慕弄得手足无措。 周崇慕不信自己在陆临心中竟然一点分量也没有,从前他未曾受伤失忆的时候,两人也曾甜蜜真切地许下过承诺,就算陆临是装的,难道他真的装的那样像,连一丝一毫的真情都没有吗? 金瓯缺_3 陆临毕竟还带着伤病,方才走了一路闷了一身汗,这会儿坐在水边让湿气和凉风一扑,就有些头痛。 周崇慕暗自神伤了一会儿,再抬头,就看见陆临面色潮红眉头紧锁,心中登时一紧,抬手探上陆临的额头,已经烫起来了。 周崇慕心中暗骂自己太不了解陆临现在的情状,他如今孱弱至极,哪里还能像从前一样同他共赏清风明月呢? 陆临难受得紧,连周崇慕将他抱起来也没有力气推拒,只能任周崇慕大步流星将他抱回锦华殿。 周崇慕一直在殿里喂陆临喝下药,又等他热度退了才起身,见他要走,连翘很吃惊,往日周崇慕一直歇在殿内,和陆临同塌而眠,怎么今日却要走了。她还没行礼,周崇慕便摆摆手,说:“你随朕到太平馆来。” 因为担心烛火发生意外烧了馆内的纸质书籍,太平馆用的是夜明珠照明,陆临先前看过的《楚史》连带着一系列史书都被收走,替换成了别的书目,周崇慕上下看了一会儿,说:“太平馆的修缮,朕是交给你了吧。怎么会出现史书?” 连翘慌忙伏地,道:“陛下恕罪,奴婢是在宫里的籍,然后拿去翰林院让大人们誊抄,除去孤本珍本,誊抄的书籍共九百余册,奴婢细细点过,没有陛下不允许上架的书。今日是公子第一次进太平馆,奴婢瞧见《楚史》也非常震惊,可当时公子已经拿起了,奴婢也没法子……” 周崇慕没有说话,盯着连翘看了一会儿。连翘是他的心腹,养心殿的大宫女,自小一直跟着他,不仅受任何势力支配,是他挑选出来身世绝对清白的死士。 没人作证,他无法判断连翘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翰林院自作主张,也不是说不过去。翰林院虽然是清水衙门,可也不是完全掌控在他的手里。 如果连翘在撒谎呢?无论她是受人指使还是自作主张,这都不是个好兆头。 周崇慕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起来吧,他身份特殊,你们小心照顾,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连翘躬身低头应了。 周崇慕当晚还是走了。 他虽然已经二十五岁,可后宫还空荡荡的,除却几个做皇子时被赏赐的低等嫔妃,他的宫里并没有什么人。 宗如意。周崇慕默念两声。 秦国国君宗一恒,继位时年幼,全靠他的小叔叔摄政王宗峥鸣一手扶持,宗一恒亲政后对摄政王礼遇有加,待之如父。宗如意是宗峥鸣四十五岁才得的幼女,一向娇宠,据说极为美貌聪慧,比之秦国的皇子也略胜一筹。 宗如意身份如此尊贵,却愿意千里迢迢来到南楚,绝不是只为做一个只知争奇斗艳,养花遛鸟的后妃。 宗一恒制霸三国之心不死,连宗亲女眷也要派上用场,宗如意入宫已成定势,周崇慕空无一人的后宫注定要热闹起来了。 周崇慕一整夜没睡,在思索宗如意入宫后该如何安置。后位空悬,尽管宗如意无比尊贵,还是坐不到这个位置上,那就贵妃吧。 住的也要离陆临远一点,可又不能太远,陆临住得离养心殿近,若是离陆临远,那就等于离养心殿远,到时风言风语传回秦国,说楚国苛待他们的公主,反倒不好收场。 自己手头的人还要再调拨一个去盯着她,周崇慕想了想,连翘疑有二心,如果冒险派连翘去,或许能够将自己心中疑虑查个水落石出。可之所以称作是冒险,就等于要把陆临放置在这盘棋中。 周崇慕按了按眉心,罢了罢了,陆临原本就是这盘棋的核心。周崇慕信不过任何人接近陆临,有时甚至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天亮以后连翘过来回禀陆临已经醒了,精神头瞧着还不错。周崇慕应了一声,说:“这两日让他好好歇着吧,朕得空了去瞧瞧他。” 上朝的时候折子上说的除了安抚新收下的十五城中的百姓,再者就是几个地州上了折子伸手要钱,夏日防汛要钱,百姓播种要钱,兴修水利要钱,战后修缮要钱,周崇慕让路喜把折子摞了一摞,当着众人的面摆到户部尚书董青知的面前,让董青知想办法。 这着实是难为董青知了,前两年朝廷打仗花了不少钱,也死伤了不少人,董青知世家大族出身,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知百姓疾苦,让他把奏章嚼碎了拌饭吃,他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李序小吏出身,一贯是对这些所谓名门之后嗤之以鼻的,丞相不发话,朝臣们便都冷眼旁观,眼看着董青知出丑,竟没人替他解围。 董青知战战兢兢想了一会儿,眼一闭心一横,道:“陛下,给臣五日时间,必定能有法子。” 周崇慕阴着脸应了一声,说:“五日内若是没有行之有效的法子,你这官服便脱下来到朱雀大街的市集上卖钱去吧!” 董青知出了这样大的一个洋相,下朝的时候走的比谁都快。世家大族有世家大族的好,董青知虽然是个死读书的榆木脑袋,可他府里养了一批能人谋士,总有能出主意的。 周崇慕下了朝又去看了看陆临,他精神头儿不好,正靠在床榻上休息,周崇慕一进来他便醒了,挣扎着坐起来说:“陛下来了。” 周崇慕摆摆手,上前扶着他躺下,问道:“今天感觉还好吗?” 陆临勉强挤出一个自嘲的笑:“有什么好不好的,每天也都是这样熬日子罢了。” 周崇慕听不得陆临丧气,接过连翘端进来的药,说:“师弟不要神伤,按时吃药,多多休养,总会好的。” 陆临喝了口药,闭眼沉思了一会儿,低声道:“这药里都是补气血的药材,陛下不用哄我,我已认命了,活着的药罐子罢了。” 他这样了无生趣,周崇慕心急如焚,却又不能冲着他着急,只能勉强笑笑,说:“师弟不要思虑过重,夏日天热,虚耗体力,所以才开了这药。” 陆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拭了拭嘴角,也笑了:“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周崇慕扶着他躺下,自己也脱了鞋靴躺在他身边,他想了想,开口问道:“师弟觉得现在宫里服侍的下人们怎么样?” “都很好,尽心尽力毫无怨言。”陆临说。 “那若是……调走一两个呢?”周崇慕有些犹豫。 陆临笑了,他说:“人都是陛下的人,陛下要为他们安排去处,那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周崇慕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之流,自从陆临出事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竟也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他伸手将陆临揽在怀里,说:“没事了,歇一会儿吧。我随便问问。” 陆临的病一直反反复复,周崇慕先前日日来瞧他,他总昏睡着,养了小半个月总算又有点精神,周崇慕却不能日日来陪他了。 董青知果真在五日之内奉上了一份奏折,调理清晰逻辑清楚,向周崇慕建议既然朝廷要收归十五城民心,不如将十五城的边民移民至内陆地区,负责修缮白砻江主流支流水利工程,由朝廷拨饷,免去再次征收壮丁的开支以及增加赋税的盘剥。 其次可以将去年打仗时的部队重新编排,奔赴战场进行战后修缮工作。修缮过后可以直接在当地解甲归田,朝廷可以给予相对的减免补贴等等支持,一来起到防御作用,二来也能减少一大笔重复支出。最重要的是这支军队闲时务农,战时能打,朝廷在边境地区的开支也会因此大幅减少。 周崇慕收到奏折的时候非常震惊。若不是陆临好端端躺在宫里,他几乎要以为这就是未曾失忆前的陆临。陆临从前也同周崇慕说起过这些问题,绝大多数想法与奏章中如出一辙,只是陆临当时建议可以让西南蛮夷进入内陆,但毕竟种族不同、语言不通,这个想法一直未能实施。 现下三国之争结束,十五城边民安置相对比西南蛮夷更容易,周崇慕将奏章按下,吩咐董青知得空将写折子的人带进宫。 如若真是那人自己的主意,那这样的思路和敏锐,比之从前的陆临,大概也是不输。 可周崇慕却一直没得出空闲,宗如意已经抵达南楚京城,现在正住在驿馆里,礼部那边小半年前就已经预备起来,宗如意是邻国公主,虽然入宫顶着战败求和的名头,可她毕竟是周崇慕登基十几年来唯一正式入宫的女子,阵仗当然摆的极大。 周崇慕当日与李序说的那些话,自然是赌气之词,李序瞧不上陆临,他便没什么好话。但大是大非上,周崇慕却分得很清。他极给宗如意与宗一恒面子,入宫的酒宴礼乐,都按秦国风俗来,决不让宗如意委屈。 崇华殿与锦华殿相对,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区别却极大,崇华殿是周崇慕生母德安太后初入宫时住过的寝殿,并且在崇华殿诞下周崇慕,从此一路母凭子贵。尽管德安太后前几年病故,但崇华殿的尊贵地位却是毋庸置疑的。 金瓯缺_4 周崇慕将崇华殿修缮过后分给宗如意,阖宫内外都极为震动。周崇慕亲政后手段狠辣,对于前朝外戚拉帮结派的打击很是严厉,也坚决杜绝迎娶家世过人的女子入宫,以此保持朝野平衡,避免外戚专权一家独大。 可周崇慕对于宗如意的重视远远超乎群臣预料,纷纷私下揣测起帝王心思。 宫里这样热闹,陆临自然也能感受到。内务府乐坊的宫女们夜夜排练歌舞至天明,笙箫琴筝,叮叮咚咚娉娉婷婷,宫里难得有这样大的喜事,人人都卯足了劲儿。 仿佛只有锦华殿与世隔绝,外边的热闹陆临没有力气去看,喧闹的人群也不会再去揣度锦华殿里究竟住了什么人。 宗如意定在六月六日入宫,六月初四便先抬了嫁妆进宫铺陈。秦国国风淳朴,又倾全国之力筹办宗如意的嫁妆,势必不能让楚国人小瞧了秦国,单是日常器具便抬了十几抬,从玄武大道上的驿馆抬出,据说头抬已进了皇城内门,最后一抬还没能走出玄武大道。 这样令百姓夹道欢迎的大事,周崇慕却不很关心,他在锦华殿陪着陆临用膳,陆临胃口不好,周崇慕便屈尊降贵地一勺一勺喂到陆临嘴里。 陆临这些时日过去,已不像刚醒过来那样避讳与周崇慕的接触,只是他仍然感到别扭,尤其是此刻邻国公主入宫近在眼前,周崇慕依然不为所动地喂他喝粥。 “师弟再多吃些,前几日太医同我说,师弟最近好好调理,等底子调养好了,先前的日月心经就能练起来了。”周崇慕又喂了陆临一口。 陆临练的日月心经风靡楚秦齐三国,无论是否尚武,都会修炼日月心经作为修身养气的法子,陆临与普通人的小打小闹不同,他自出生就因体质不佳的缘故练不了外家功夫,便把日月心经和轻功练得出神入化。 也多亏了日月心经和轻功,才在最后保了他一条命。 陆临摆摆手,道:“真的吃不下了,这几日我也感到体内内力涌动,大抵是疗养见效了。” 他这样讲,周崇慕便略感安心,捉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心,说:“师弟再好好养一养,底子调理好了,再练什么也都相对容易些。” 陆临将手抽回来,他眉眼低垂看不清表情,只说:“这些我都懂,自然会按太医的嘱咐来,只是宫里这两日这样忙,陛下不用去瞧瞧吗?” 周崇慕叹了口气,道:“师弟,我总以为我的心思你应该了解,但我因身份束缚,总有许多事不得不做……” “陛下不必在我和江山大局间寻求平衡!”陆临突兀地打断了周崇慕的话。“我已什么都不记得,担不起陛下的心意,社稷为重,陛下别辜负了朝臣的期望。” 陆临言辞激烈,说完这话便忍不住咳了咳,周崇慕便伸手为他顺气,道:“师弟醒来什么也不记得,我亦是有过失望至极的心情。我总以为师弟与我曾并肩携手,不该轻易忘记。如今看见师弟因秦国公主入宫而这样吃味,我便又安下心来,总归师弟心中仍然有我,这样就已经很好很好。” 陆临咳得眼圈泛红,仰起脸来盯着周崇慕看,周崇慕受不住这样的眼神,伸手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头,说:“师弟开口赶人,我不走不行。你好好歇着,我去那边瞧瞧,晚上再来看你。” 到了夜里周崇慕来时,陆临已经睡下了,陆临一贯浅眠,周崇慕不欲打扰他,便叫了连翘去外间。 连翘大抵能猜到周崇慕要同她说什么,的的确确是她做事疏忽大意,她没得分辩,只行了礼垂头不语。 “天亮以后你便去崇华殿吧,还做掌事大宫女。”周崇慕说。 连翘低声应了声“是”,便不再言语。 周崇慕挥了挥手,说:“你去收拾收拾吧,让你去崇华殿并不是罚你,宗如意入宫目的必然不简单,你是朕最得意的部下,替朕盯紧了。” “奴婢知道。”连翘原以为自己不会为此神伤,一开口还是委屈落泪:“陛下还愿意对奴婢委以重任,此次绝不会再让陛下失望了。” 周崇慕起身要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回头冲连翘说:“朕之后会调拨旁人来锦华殿侍奉,你提前知会他,免得你突然调离,让他伤神。” 陆临醒来后依然是连翘进来伺候,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陆临也减了些厚实的衣服,他注意到连翘身后跟了另一位衣着打扮都差不多的宫女,便抬起眼看了看连翘。 南楚宫中等级森严,于服饰配饰上就能看出品阶,连翘见他已然注意到,便侧身让了让,说:“公子,这位是日后负责照顾您的大宫女白薇,先前在养心殿侍候笔墨的。” 白薇与连翘身形相仿,样貌也略有些相似,她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白薇见过公子,日后便由白薇代替姐姐照料公子。” “原来你们是姐妹么?”陆临问。 连翘微微颔首,道:“奴婢与妹妹皆是自幼养在宫中的婢子,白薇更擅书画,想必日后能与公子聊天解闷儿。” “那你呢?陛下安排你去了哪里?” 连翘咬了咬唇,说:“秦国公主入宫,宫里缺掌事宫女,奴婢是养心殿出身,为示陛下爱重,将奴婢调至崇华殿了。” 陆临神色略微黯淡,可他仍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哦。那也是好的。” 连翘告退以后,白薇陪同陆临去了太平馆,可陆临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总觉得自己心思浮动静不下心,书页上的内容竟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翰林院学士们工整的蝇头小楷浮在陆临眼前,他只觉得不胜烦扰,叹了口气,将白薇召了进来:“屋子里闷热,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自从陆临病前周崇慕邀他御花园一游之后,陆临出门就不再受阻,尽管他这些日子一直缠绵病榻,可门口的守卫已撤了大半,余下的不过是为了护卫陆临安全。 白薇听说陆临要出门,又大张旗鼓地取出大氅要为他披上,陆临哭笑不得,说:“哪里就这么体弱了,我只出门走走,收回去吧。” 白薇年纪要小些,性子也比连翘活泼,脆生生应了,将手上的大氅交给下边的丫头,随着陆临出门了。 陆临原想着随处逛逛,谁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崇华殿附近。崇华殿已然全部修缮过,碧瓦朱甍,丹楹刻桷,宗如意带来的嫁妆已全部安置妥当,宫人们正有条不紊地为明日的婚宴做准备。 因为不是立后,宗如意入宫用不得正红,只用了银红来装饰,宫里许久未曾这么热闹过,人人脸上都溢出三分笑,只盼着明日婚宴好好热闹一番。 陆临站在宫门口看了一会儿,白薇怕他吃味,小心翼翼道:“公子,这里日头大, 不如去别处乘乘凉吧。” 陆临微微颔首,说:“阖宫上下都被这件大喜事闹得激动起来,除了锦华殿,再没有更冷冰冰的地方了。” “公子说哪里话。”陆临转身往回走,白薇赶紧跟上,说:“陛下最是挂念公子了,每日在养心殿里批折子时,总要遣人去问问公子情况如何,陛下政务繁忙,有时与朝臣们议事都议到宫门下钥,却还要常常抽空来瞧瞧公子呢。” 尽管陆临不想承认,但当他看见崇华殿一片锦绣繁华之时,心中完全被那股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憋闷填得满满当当,此刻白薇三言两语,他虽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却也为此缓和了心情,脚步也放慢了。 白薇何等知情知趣,见他不再奔忙疾走,便知道他心中的火气与醋意已然灭了下去,继续好言好语地劝道:“陛下待公子,那是绝对的真心实意,秦国公主入宫关系国运,陛下不得不承了秦君盛意。公子若是觉得自己无名无分在这宫中受了委屈,只要公子点头,什么样的名分陛下都会给您,陛下能为公子做的,远远超过公子所能想到的。陛下深情,养心殿有目共睹,公子也要细细咂摸体会才是。” 白薇一席话讲得坦荡明白,由不得陆临再去躲闪避讳,只能迎头直面。 烈日当头,六月的日光竟也丝毫不留情面,陆临怔了怔,低声道:“先回去吧。” “公子若是现在回去,未来几日便都见不到陛下了。明日婚宴,少不得要闹腾三两日,陛下在礼数上总是不能缺漏,否则御史台的折子必定递上来。” 白薇的语气并不像在蛊惑,相反,她叽叽喳喳活泼跳脱,全然一副不谙世事的小宫女的模样,陆临却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可他仍然迟疑了。 周崇慕要举行婚宴了,自己总得有些表示不是么? 金瓯缺_5 他顿了顿,道:“先回宫吧,宫里的小厨房能用吗?” 白薇喜不自胜,笑盈盈道:“自然能用,小厨房日日备着,只怕公子渴了饿了没得吃呢,公子要下厨吗?” 陆临摇了摇头,说:“隐约有些印象,记得我从前应当是会下厨的,可如今什么也不记得,只能熬一碗汤了。” 宫里食材自然备齐了,就算备不齐,内务府也能很快送来。陆临在小厨房里绕了两圈,把需要的食材统统挑出洗净,整整齐齐码在灶台上。 陆临完全凭着印象做。南楚虽不临海,却有白砻江与其支流遍布全国,故而湖泊密集,盛产河鲜。每日快马加鞭送进京城的临沧湖鲜虾去头熬油,用鸡肉碎末和生鸡子搅成糊,将虾身煮红剥皮,再用鲜鸡汤加嫩豆腐炖煮。 说来简单,可做起来样样都麻烦得紧。陆临倒是不怕麻烦,连鸡汤都得是现熬的,小砂锅里咕嘟嘟煮着一小锅鸡汤,撇了两遍浮沫,鸡骨头都酥了。 陆临将鸡整只捞出,将煮熟的鸡肉剔骨刮下,慢悠悠剁成碎末,剁肉是个体力活儿,白薇一直在旁边看着,怕他累着,时刻准备让小太监来接手。 谁知陆临不紧不慢,竟在灶台边做出一副行云流水的架势来,丝毫看不出疲惫。鲜虾早就去头煮好,陆临挽起袖子挑了虾线,一个个码得整整齐齐。 一直到最后一步,陆临才交代白薇道:“找个人在这儿看着,每两个时辰添一次水,每添两次水就加一次料,料我已配好,一夜只加两次就够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心情很平静,大约是手头有事做就会专注一些,又或许是从前总做这些,做起来丝毫没有停顿迷茫之处,只凭着直觉罢了。 反倒是此刻闲下来了,才忽觉空虚孤独。 周崇慕这些日子几乎日日都来,实在来不了也是因为国事繁忙,陆临自认自己不会同一个千里迢迢背井离乡的姑娘吃醋争宠,甚至他都不觉得自己对周崇慕的感情能划分到吃醋这个行列。 可到底还是不爽快的。 这种不爽快像是床榻上落了一根细细的银针,乍眼一看无处可寻,伸手触碰却能立刻冒出血珠。 天已渐渐暗了下来,该睡了。 因为陆临在宫里的小厨房里熬了汤,浓郁鲜美的味道四处飘散,窜到殿内,弄得殿里人人饥肠辘辘,而陆临,他脑内一片空白。 他保持着镇定平和宽衣沐浴,等他湿漉漉出来时,却在殿内看见了路喜。 路喜是周崇慕身边最得脸最有权势的大太监,在宫里的待遇比得上半个主子,可见了陆临却十分恭敬,连带在空无一人的殿内也站在一旁候着。 看见陆临进来,路喜上前行了个礼,笑盈盈道:“锦华殿莫不是提前开宴了,怎的公子如此小气,竟不告知宫中。” 陆临晓得他是在开玩笑,便也笑道:“公公这便是抬举我了,明日陛下婚宴,我没什么能拿得出手送到陛下眼前的,熬一碗汤,聊表心意罢了,公公可要保密。” 路喜眉开眼笑,忙不迭颔首回道:“那是自然,想必陛下一定喜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陆临面前,说:“还望公子见谅,陛下今日实在抽不开身,故而让奴才将这封信转交给公子,还望公子莫要忧思感伤。” 信封不过薄薄一页,约莫也不算一封太长的信,可周崇慕亲笔,又这样巴巴地让路喜送来,这份心意远大于书信本身。 陆临一整日的惶惶不安突然全都消失了,他珍而重之地接过信封,说:“我知道了,劳烦公公跑一趟,公公好生歇息,让陛下也……好生歇息。” 路喜走后,陆临拆开了信封,里面掉出一片折了两折的纸页,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上面是周崇慕的字迹:“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 陆临紧紧地攥住了纸页,再没有比这更旖旎暧昧的了。这滋味居然又甜又酸,陆临觉得自己真是恶劣至极,他在心底里已经在与那个从未谋面的秦国公主较劲起来,你远道而来又如何,他心中记挂的仍是我。 陆临将信装进了信封里,他的床榻边有暗格小屉,陆临将信放进了其中一个小屉里,喜滋滋地睡了。 前一日睡下的时候心情愉悦,自然一夜好梦,醒的也早。陆临梳洗妥当,便一刻钟也等不得似的进了小厨房。 小厨房守夜的宫人兢兢业业,不敢懈怠,陆临将熬地酥烂浓郁的汤出锅,又挑了个合乎气氛的正红漆碗,亲自提到了养心殿。 婚宴不在养心殿举行,只是周崇慕若是忙得无暇抽身,一般都会在养心殿里睡下,陆临去的时候周崇慕也刚刚起,一群宫人围着他盥洗穿衣。 陆临将食盒放在小几上,笑道:“想着陛下今日繁忙,不知有没有空同我吃顿早饭。” “师弟开口了,哪有不顺了师弟心愿的道理。”周崇慕换好了中衣,摆摆手让宫人先下去,坐在了小几另一边。 陆临揭开食盒,取出汤碗,下面还带了一屉金银馒头,说:“我掐着点来,想必御膳房也该送早膳过来,便一起吃了。” 果不其然,陆临话音刚落,御膳房的公公便进来了。路喜瞧着周崇慕让承膳的宫人将陆临带来的汤摆在最中间,便有些不安。照理说进膳都要试毒,可陆临不是寻常人,若是试了他的毒,不晓得陛下会不会动怒。可陆临仿佛才最该是被试毒的人。路喜站在一旁发愁。 倒是陆临先开口:“宫里有试毒的规矩,劳烦公公一起试了吧,赶着用膳的时间来,也是免得公公为难。” 周崇慕笑盈盈瞧着陆临,说:“我怎么觉得,师弟今日格外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大抵是养心殿的纸页被陛下的安神香熏得久了,竟也有安神静心的功效。”陆临给周崇慕盛了碗汤,说:“熬了一夜,此刻还热着,口感应当是最鲜美的时候了。” 周崇慕依言尝了一口,惊喜道:“是师弟亲手做的吗?果然师弟的手艺一点不曾退步!” “以前手艺如何,我已全然不记得,不过是全随印象信手为之罢了。陛下的赞赏实在受之有愧。”陆临自己也低头尝了一口。 皇宫里规矩森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这规矩在陆临身上当然不作数,周崇慕与他有说不完的话,从前陆临身体不好,说不了几句就恹恹地没精神了。现在陆临精神头儿越发好,话也多了起来,周崇慕觉得曾经的师弟仿佛又回来了。 用完早膳后就要开始举行册封礼,陆临不好再在养心殿待下去,思来想去,给周崇慕嘱咐了几句:“陛下今日繁忙,我不便多多打扰,只有一些想话想嘱咐陛下,少喝酒,多留心,别迷了心魂,忘了东南西北。” 周崇慕笑得眼睛都弯了:“师弟放心,我无论何时都识得路,认得你。” 周崇慕伸手拉过陆临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似安抚又似承诺似的轻轻拍了拍。这回陆临没有急着抽回自己的手,他也捏了捏周崇慕的掌心,然后低头抿嘴笑了。 陆临回宫的路上,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两个成年男子了,居然还会因为这样细微的举动而心动愉悦,这滋味居然也很不错。 作为南楚昌祐四年最紧要的大事,宗如意入宫不仅关乎后宫,更关系朝野。秦国派来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先前已将嫁妆抬进宫中,今日又抬了许多金银器物、珠宝珍玩,以备公主日常所需。 周崇慕亦是极给宗如意脸面,虽不是册立皇后,却用了皇后的仪仗迎娶宗如意入宫。 周崇慕亲自率领满朝公主、诰命、前朝太妃太嫔迎候宗如意。这倒是个尴尬之处,原本这样的事情应当由皇后来做,若是皇后做不了,便由宫内位份最高的妃嫔来做,可周崇慕后宫空无一人,莫说是皇后,连太后都没有,只能由他亲自来,倒也显得南楚格外重视这位秦国公主。 宗如意年纪不大,人却沉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丝毫不露怯意,稳稳当当行了礼。宗如意的喜服格外奢华,凤冠上的九翚四凤口中皆衔有长串珠滴,秦国产玉,凤冠正中镶嵌了一枚水头极佳的玉石,霞帔掐金丝,以秦国盛产的提花为底,远远看去暗纹流转而金丝耀眼,处处细致精巧。 比喜服更令人惊叹的是宗如意本人。宗如意果真不负盛名,哪怕隔着凤冠上叮咚作响的环珮,也能分辨出这是一位美人,从秦国到楚国千里路途,不见她长途跋涉的憔悴,盛装入宫,也丝毫不被珠光宝器分走美貌的光辉。 她声音极为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清脆:“秦女如意,见过陛下。” 金瓯缺_6 周崇慕亲手将她扶了起来。 他触到她的手,手背光滑细嫩,手掌略有粗粝之感,这种感觉周崇慕很熟悉,这是习武之人的手。 册封礼冗长繁琐,且归为后宫事宜,便由诰命夫人接手。周崇慕只在前朝接见了和亲的使团。 楚、秦、齐三国三足鼎立,三国国君皆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国力虽略有高下,却都彼此掣肘制衡。三国人才辈出,尤以楚国林鹭、秦国司玄子、齐国奕真三人最为出类拔萃,被冠以“当世三才子”的名号。 林鹭叛变后一力促成秦齐攻楚,秦齐当时当日手握三大才子,又有秦国强大的军队与齐国雄厚的财力支持,楚国局势岌岌可危。若非周崇慕力排众议亲征挂帅,恐怕天下局势当真要重新洗牌。 秦齐连割十五城,秦国又将公主也送来,为表郑重,送亲使正是被宗一恒尊为“兴贤侯”的秦国才子司玄子。 司玄子其人,与宗如意的父亲经历相似,侍奉秦国两代君主,都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他看起来是个典型的谋士样子,尽管手无缚鸡之力,可总会让人觉得他的眼角眉梢能生生将人看透。 这不是周崇慕第一次见到司玄子,九仞峰山顶一战,一向居于幕后的司玄子也露了面,陆临坠崖,司玄子长叹一声离去。他独自骑着高头大马,在刀尖上淌着血的楚国将士面前轻飘飘离开,周崇慕根本无暇顾及他,若不是身边死士拦着,他当即就会跟着陆临一起跳下悬崖。 即便没有陆临坠崖的变故,周崇慕也不会拿司玄子怎样,一来他有惜才爱才之心,二来他大抵能懂司玄子的心态。就好像楚秦齐三国总要争个高下,三国才子之间同样是暗流汹涌,司玄子不过是来瞧瞧自己死对头的下场罢了。 司玄子同一年前并无什么改变,仍然云淡风轻地坐在下首。路喜将册封旨在前朝宣读,宣过旨后,司玄子又派出秦国的使节,两边一通你来我往的奉承吹嘘,极为热闹祥和。 和亲使团不过借着和亲的由头,千里迢迢跑一趟,自然还是带着许多外交目的。宴至半酣,司玄子整整袖袍,起身行礼,道:“久闻楚国风物迷人,远近高低各不相同,臣一路行至京师,所见所闻果真名不虚传,尤其以孤绝山为界,南北之间差别竟如此之大,陛下也能收归囊中,真是不得不佩服。” 周崇慕摆摆手让他免了这些虚礼,笑着说:“兴贤侯过誉,秦国民风强悍开放,能开荒辟野,才是真正令人敬佩。” 秦国相比齐楚,土地、气候都要恶劣一些,既不像齐国临海,可发展渔业商业,又不像楚国湖泊河流遍布,境内物产丰富。秦国深居内陆,北部常年风沙弥漫,又有胡族连年骚扰,故而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中部南部较为适宜发展农业牧业,其中又以南部的孤绝北谷最佳,拥有大片肥沃土壤。 孤绝北谷只是极为狭长的一道山谷盆地,却贡献了秦国每年近三分之一的粮食收成。覆盖孤绝北谷的八座城,有五座都割让给了楚国。 秦国因损失了孤绝北谷,无奈之下只能北上开荒,像南部孤绝北谷五城中有不愿接受南楚管辖的,便都逃难北上,正好被朝廷逮住送往北边。为了北上的事情秦国闹的动静很大,有人不愿意去北边给胡族送命,又有人承受不住一路奔波辛苦,整个秦国上下民怨沸腾。 周崇慕此时说这话,便是明晃晃的讥讽嘲笑了。 这倒不怪周崇慕按耐不住,秦齐伐楚,师出无名,全由林鹭一人唆使,而秦齐野心过分膨胀,眼下秦齐纷纷吃了大亏,秦国是主使,这亏就吃的更大了,别说周崇慕只是暗地嘲讽,即便是割地求和这样大的屈辱,秦国也只能生生受下来。 司玄子朗声笑道:“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人力可胜天,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周崇慕亦颔首:“秦君雄才大略,必能得偿所愿。” “那……臣此次前来,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司玄子微微一笑,略顿了顿,抬眼看向周崇慕。 “兴贤侯请讲。”周崇慕的手指关节屈起,轻轻地、有节奏地在桌案上敲击,像是在思忖司玄子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久闻南楚农耕水利极为发达,臣应国君之请,希望陛下能选派手中能臣,为秦国垦荒之业指点一二。为表谢意,国君愿以垦荒前三年收成的五分之一作为报答。” 司玄子这要求提的,看似胸无大志,无外乎是些耕田种地的俗事,上不得台面,实则完全扼住了周崇慕的命门。 南楚境内白砻江支流遍布,水能丰富,水患亦丰富。在周崇慕之前的历代南楚国君,无一不为兴修水利抑制水患而殚精竭虑。周崇慕继位后,严格遴选工部官吏,花费数年时间才将设想中的水利工程制出基本轮廓。 眼下司玄子寥寥数语,就要拿出一副拜师的模样向周崇慕讨要经验。更何况他说的农耕技术,工部的屯田部年年在田埂上一株一株麦秆地琢磨,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岂是三年收成能比较的。 更何况,秦国失了孤绝山谷始终不甚甘心,此刻垦荒只是万般无奈之下的选择,若是周崇慕真的应了司玄子所请,那便是为秦国兴建新的粮仓而断了自家后路。万一日后秦国北部开荒卓有成效,又寻了由头收回孤绝山谷,那就等于在粮草一事上再无忧虑,随时可以开战。 在座的满朝文武已有许多想通此关节,对秦国行径都颇为不屑,眼看群臣愤愤,周崇慕忽而笑了,他说:“水利耕种都是惠及万民的好事,秦君所请朕亦无从推拒,只是朕听闻秦国北部路途艰难,且尚未修通官道,朕以为秦君可以先打通国内南北官道,以此亦是方便秦楚两国往来沟通。” 秦国以北连接胡族,多年来深受其害,不通官道也是为防止胡族厉兵秣马一路南下,周崇慕触及秦国痛脚,司玄子八方不动的面容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场交锋最终以周崇慕大笔一挥,挑了个工部员外郎,让他在使团尚且在南楚的时日,抓紧时间写一些要紧事项先行告知而告终。 司玄子此来大抵只为这一件事,被周崇慕挫了威风,便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待到宴席结束,又接受了周崇慕的好意,受了一队亲卫的护送回到驿馆。名为护送,实为监视,不过是周崇慕防止司玄子在京城闹什么乱子罢了。 “打探清楚了吗?”此刻马车正朝宫外驶去,司玄子先前顾忌一队亲卫,不便言语,唯有这时前方城门护卫轮班交接,亲卫上前出示令牌,场面稍有混乱,才趁机压低了声音问道。 跟着他进宫的是他门下的少年,颇为机灵,见已恢复秩序,便执了司玄子的手,在他手心上写道:“内应已见,确认是他。” 司玄子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什么农耕,什么指点,秦楚气候不同,土地状况千差万别,即便周崇慕舍得派出工部尚书,也未必能处理得了秦国的状况。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借此分散周崇慕和群臣的注意力,好让自己真正想知道的消息顺利传过来。 林鹭还活着,还好端端活在楚国后宫里,司玄子毫不震惊。当日他冷眼瞧着周崇慕那副模样,便知道即便周崇慕雄才大略,即便他真能一统秦楚齐三国,有林鹭,他就永远有一根摸不得碰不得的软肋。 做皇帝的,不需要太勤恳,甚至不需要太聪明,只是不能太多情。周崇慕未免也陷得太深了。还是个男人。 司玄子嗤笑一声。 他与三国国君都打过交道,宗一恒刚愎自用,周崇慕心思深沉,齐国国君赵盈堃则是三人中最平凡庸碌的一人。 身为谋士,司玄子是瞧不上林鹭的,既已有选择,再叛变,那便为人不齿。 可谁能评判谁呢?司玄子以为忠君才是谋士的第一要义,可未必人人都这样认为,甚至……宗一恒都不会这样认为。 崇华殿里的灯火还没熄,周崇慕过来时连翘带着教习嬷嬷正站在殿前恭候。周崇慕挥了挥手,让人都下去,只留下了连翘。 宗如意的仪态极好,凤冠霞帔盛装一整日,还能端庄行礼:“陛下来了。” 周崇慕应了一声,将她扶起来,说:“这是你殿里的大宫女,连翘,以后宫里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让连翘去做。若是有什么不满,也可以直接告诉朕。” 宗如意点点头,说:“臣妾记下了。连翘姑姑为人和善贴心,今日对臣妾很是照顾。” “那就好。”周崇慕说:“天色已晚,早些歇着吧,朕还有些事,就不留了。” 宗如意并不是真的要来做贵妃的,她早有心理准备,笑盈盈行了个礼,说:“恭送陛下,夜深露重,陛下路上当心。” 周崇慕推拒了太监抬过来的轿子,轿子脚程太慢,还不如他自己走得快。 长大以后周崇慕几乎没有在宫中这样奔走过,他太着急了,好些日子没跟陆临好好说话,若不是今日早晨见了一面,还不知要如何挠心挠肺地思念。 宗如意没来的时候,周崇慕日日忧虑,如今她来了,他心中一颗石头落地,以后的日子见招拆招也好,总强过先前那样每日忧思,连带着让陆临也不安心。 金瓯缺_7 陆临殿里的灯火也没熄,周崇慕屏退下人,悄无声息地进门,发现陆临拿了卷书坐在桌案边等他,已经睡着了。 周崇慕被这样一幅情景弄得满心柔软,蜜水一样在胸口流淌,他将双手穿过陆临的腋下和膝弯,把陆临抱了起来。 陆临睡得轻,周崇慕一抱,他就醒了,手中的书掉在地上,周崇慕抱着他朝床榻边走,说:“别捡了,明儿起来让下人去捡吧。咱们睡觉。” 陆临只披了件大氅,解开便是中衣。倒是周崇慕,一整日都穿着正经朝服,脱起来也麻烦。 陆临跪坐在床上给周崇慕解衣扣,过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总记得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你穿着朝服,器宇轩昂,好看极了,可是穿着极复杂,你偏要让我晨起为你穿上,那时你在做什么?都要来不及了,路喜一遍一遍地催你,你还要看我手忙脚乱的笑话。有这回事儿吗?” 陆临说完,抬着头看向周崇慕,周崇慕愣了一瞬,过后反应过来,笑道:“师弟竟想起来了这回事,想必恢复记忆亦是不远了。”他抬手揽过陆临,这个高度陆临刚好能贴近周崇慕的心口,周崇慕说:“师弟,你能想起一点从前的事,我很开心。” 陆临难受地挣开,朝服上的金线生硬,扎得他脸疼。他低下头,小声说:“可我总觉得,想起来未必好,大概都是些伤心事吧。” 周崇慕拉着他的手坐下,说:“你说的这件事,是我刚登基那年。” 周崇慕十四岁登基这一年,陆临十一岁。 先皇病重,周崇慕生母却是个一等一的柔软性子,母族又非顶级权贵,他虽自幼就被寄予厚望,但面对自己父皇生命一点点流逝,而自己孤立无援,名为监国,然而真当站在朝堂上眺望万里江山时,仍然会紧张会害怕。 他求了好些日子,终于求得奶娘和太傅松口,让陆临入宫陪他。他们幼年时曾因机缘巧合,一起投身于大师门下为徒,虽只有短短几年,却仍养成了亲密无间的习惯。 陆临年纪小,在这种手忙脚乱人人自危的时刻,其实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只是周崇慕见到他就觉得安心而已。 周崇慕习惯和陆临同塌而眠,按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只是那时一片混乱,也没人顾得上规矩不规矩,陆临就这样一直在宫里住了下来。 先皇很快便病故了,周崇慕在灵前即位,定在半个月后举行登基大典。陆临一直住在宫里,周崇慕要安抚前朝,又要接手国事,有时忙起来根本顾不上他,却仍然没说要让他回家的事情。 陆临的父亲去世好几年,他是他家风雨飘摇的一支独苗,换成别的世家大族,先皇去世新皇登基的时刻,往往都是家族势力重新洗牌的关键时刻。可陆临家没有再能说得上话的,与其让半大点儿的孩子回去主持大局,不如留在宫中安抚圣心,陆临家里也没人来催他回去。 有陆临陪着,他们毕竟年纪相仿,周崇慕的不安便冲淡了很多,半月后的登基大典,居然也有心思开玩笑。 典礼开始的时间极早,周崇慕天还黑着就被拉起来沐浴焚香,进到内殿换衣服的时候,瞧见陆临被吵醒了,趴在床上撑着脑袋看他,心中就冒出许多坏主意。 周崇慕将陆临拉起来,让陆临给他穿衣服,陆临自己也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哪里能收拾得了繁复的朝服,嬷嬷们在一旁看得心中焦急,连连催促好几回要赶不上吉时了,周崇慕这才放过陆临。 周崇慕将这些说与陆临听的时候,陆临神色向往,说:“想不到陛下从前竟如此恶劣。” 周崇慕站起身,招呼白薇进来为他更衣,笑道:“师弟可知朝服有多沉,我天不亮就起床忙碌,转头瞧见师弟懒洋洋趴在床上看热闹,可不是让我嫉妒?” 说话间白薇已经拿着周崇慕换下的朝服悄悄退下,殿内又留下他们二人讲话。陆临沉默了一会儿,说:“陛下方才提起我的家人,我虽不记得,可醒来至今也未曾见过他们。可否……” 周崇慕叹一口气,捉住他的手,说:“先前师弟病着,醒来后精神又不好,我便一直没说。师弟生病后,家中剩下的都是一门女眷。当时不知师弟究竟能不能醒来,若是草率告知师弟的境况,恐怕更令家中六神无主,便未曾告诉师弟家人。” “那我现在已然醒了……”陆临慌忙道。 周崇慕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去年秋日,老夫人说身上不爽快,带着全家人回了老家江州。师弟或许不记得了,老夫人年事已高,这样去一趟,恐怕要在江州颐养天年,禁不起再次舟车劳顿。所以我一直想着,等师弟何时身体好些了,亲自回江州一趟。” 周崇慕讲了一晚上的话,讲得口干舌燥,起身去倒了杯水,转身看见陆临依然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就更软了,好言好语哄他说:“师弟若是真的着急,不如快快养好身体,到时我陪你一同回江州好不好?江州院子里的桃树,我记得结出来的果子最是好吃。” 陆临总算高兴了一点,埋怨道:“陛下怎么说两句话还说到桃子上了,莫不是讲这么一大通话,只记挂着桃子吧。” 周崇慕见他能开玩笑,便知道将人哄高兴了,这才放心地拉着人睡下。 这一夜陆临仿佛格外粘人,他甚至主动往周崇慕怀里钻了钻,一手搭在周崇慕的腰上,若即若离地攥着他明黄色的中衣。 周崇慕知道是宗如意的到来给了陆临危机感,哪怕周崇慕承诺过今晚会来,可陆临还是非常紧张非常惶恐。 周崇慕忽然回想起两人感情最好的时日,那时西南蛮夷部族叛乱,他与陆临联手击败叛乱部族,一统西南。那时在军帐里,陆临也这样缠着他,他受了点伤,陆临嘴上不说,夜里伏在他的胸口默默流泪,将包扎的纱布都打湿了。 周崇慕感觉到陆临在哭,又手忙脚乱将人哄了大半夜,陆临见不得周崇慕受伤,对周崇慕的话只当是安抚,竟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周崇慕好气又好笑,按着人痛痛快快做了一场,力证自己伤势不重,还能一展雄风。 陆临虽然失忆了,习惯却改不了,又故态复萌,趴在周崇慕胸口动来动去,手指勾着周崇慕的袖口,无意识地卷了好几卷,周崇慕的手一把就抓住了陆临纤细的手腕。 “别再动了,想明日起床动也动不了吗?”周崇慕哑声说道。 ———————————————— 陆临抬起头,懵懂地看着周崇慕,周崇慕受不了他这眼神,只觉得一身的血都朝着下半身涌去。 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陆临也是这幅表情。那是陆临自己不管不顾闹着要与周崇慕做的,两个人虽然早已互通心意,但周崇慕总想着陆临年纪还小,舍不得。 周崇慕身为皇帝,宫里没有后妃也就罢了,连个通房的低等妃嫔也没有,这就令朝臣格外着急了。几个老臣大抵是眼瞧着那时正值太平盛世,便起了心思,联手给周崇慕送了一拨女眷入宫。 陆临醋劲儿大,知道宫里进了群如花似玉的姑娘都快疯了,上蹿下跳地跟周崇慕闹了一天,闹到晚上,周崇慕没办法,将人按在了床上。 陆临睡过无数次龙榻了,却没有一次让他心跳那样快。他几乎呆住了,直愣愣看着周崇慕,周崇慕深吸一口气,吻了下去。 就像此刻一样,周崇慕一只手揽着陆临的后颈,一只手搂着陆临的腰,两人颠倒了位置,陆临仍然睁着眼睛,他们四目相对,然后陆临闭上了眼睛。 周崇慕颤抖着吻上了陆临的嘴唇。 陆临心跳的很快,可剥起周崇慕的衣服却一点也没犹豫,就像是习惯成自然似的。直到两个人赤`裸相对了,陆临才忽觉羞涩。他将脸埋进周崇慕的肩窝,小声埋怨道:“你,你别看了!”、 周崇慕低声笑了,他沿着陆临的胸口一路亲吻下来,最后奖励似的亲了亲陆临的囊袋,然后含住了陆临颤颤巍巍站起来的茎身。 陆临被天子这一番待遇弄得头皮发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挺身,想从周崇慕的口中退出来,可周崇慕并没给他这个机会,这样反倒把陆临全部送进了周崇慕口中,他一边死死地按住陆临,一边伸手从床榻边的暗屉里取出一盒软膏。 陆临醒来这么久了,还从不知道暗屉里藏着这些,他想到自己将周崇慕的信塞进了另一个暗屉,不由面红耳赤。正在出神,却感到身后突兀地痛了一下——周崇慕沾着在手心焐热的软膏,送了一节手指进去。 周崇慕已不再含着陆临的阴`茎,陆临的下`身直挺挺地翘着,茎身上亮晶晶的,既有周崇慕留下的涎液,又有陆临自己的淫液。 周崇慕掰开陆临的腿,亲了亲陆临大腿根的嫩肉,他的手指仍然在陆临身后作怪,陆临被两根手指戏弄地连连呻吟,自觉羞耻,捂住了嘴巴。 周崇慕笑道:“今日总算没白穿这一整日的正经朝服,师弟竟要补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陆临羞耻得脸颊飘红,周崇慕不再逗他,挺身`而入,陆临的脸更红了。 金瓯缺_8 他想伸手去触碰自己的下`身,却被周崇慕按住了手腕。陆临身体刚好一些,如果泄出来的次数多,也会伤及根本,周崇慕温和地哄他:“再忍一忍,跟我一起好不好?” 有那么一瞬间,陆临几乎觉得自己被填满了,他爽快得一点也感觉不到醒来以后的伤痛,只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羽化登仙似的,欲生欲死。 周崇慕掐着陆临的腰迅速地挺动起来,陆临的双腿缠着周崇慕的腰,整个人几乎挂在周崇慕身上,低头就能看见周崇慕的龙根在自己体内进进出出。 周崇慕对陆临了如指掌,他见陆临盯着他的动作看个不停,有意逗弄陆临,恶意地擦过陆临体内的一点,陆临如同挣扎上岸以后脱水的鱼一样,猛地仰起头,露出脆弱的颈项。 “舒服吗?”周崇慕一边挺身一边问。 陆临几乎是被他倒提着肏干,他惊惶地抓住明黄的被褥哭叫着:“慢一点……慢一点……” 这感觉太激烈了,陆临几次都觉得自己会受不住昏死过去,可他并没有,他甚至在暗自期望周崇慕能将龙精射入他的身体,让他爽快一番。陆临被自己这淫`荡的想法刺激地浑身战栗,他的双腿早就无法再夹着周崇慕的腰,只能无力地敞着,看起来格外淫靡。 周崇慕抱着陆临换了个姿势,他就着插入的动作让陆临转了个身,周崇慕的性`器狠狠地擦过陆临的肠壁,他抽泣着叫了出来,瘫在周崇慕怀里任由周崇慕摆弄。 周崇慕让陆临撑着床榻边的墙,然后跪坐在自己身上,这个姿势进得极深,陆临头皮一阵发麻,他感觉自己要被周崇慕捅穿了,挣扎着要逃跑。 可他的双腿间被周崇慕强势地插入,周崇慕死死地扣着他的手腕,陆临整个人被按在了墙上,被迫塌下腰肢翘起臀`部被周崇慕肏干。 陆临被按着,一直没能得到发泄,憋得小腹一阵阵地痛,周崇慕动作又狠,连着墙上的暗屉也随着周崇慕的动作发出响动,陆临大抵是硌得痛了,哭叫着喊道:“我不跑了……痛……” 周崇慕听他说痛,赶紧松开了陆临的手,陆临勉强将手臂撑在墙上,承受周崇慕的撞击。周崇慕大开大合的肏干让陆临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颠倒了,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放心,师弟是天生尤物,好着呢。”周崇慕摸透了陆临的想法,贴着他的脸颊低声说道。 陆临被周崇慕的气息惊得半边脸都酥麻了,情不自禁扭过头寻求亲吻。周崇慕毫不吝啬地满足了陆临,他一边吮`吸着陆临的唇瓣,一边捉着陆临的手朝两个人连接的地方摸去:“师弟自己摸摸,看看师兄有没有骗你。” 陆临只摸了一下就猛地缩回了手,他意乱情迷地呻吟道:“崇慕哥哥……太……太大了……” 周崇慕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陆临还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他只觉得周崇慕不动了,身体里难受得紧,艰难地侧过身子,小声且羞涩地说:“你再动一动……” 周崇慕几乎是立刻就疯狂地挺动起来,陆临被他顶弄地要跪不住,身体往下一瘫,却又被顶到更深的位置,陆临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在周崇慕密集地动作之下再也控制不住,生生将精元射了出来。 周崇慕也像是疯了,直到陆临被肏干得大腿都要失去知觉,周崇慕才将精`液射进了陆临的体内。 射过以后陆临无力地瘫在周崇慕怀里,先前又哭又叫,这会儿眼角飞粉,面颊潮红,赤`裸的身体上全都是周崇慕留下的吻痕和指印。周崇慕此刻才觉得方才真的太疯狂了,他温柔地吻住陆临,半晌才放开了他。 陆临已经昏昏欲睡,周崇慕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说道:“阿临乖。” 陆临醒来以后天光早已大亮,前一夜太糜烂,以致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不过醒过来的时候虽然整个人如同散架,身上倒是清爽,想必是周崇慕又替他收拾了。 陆临脸颊依然飘红,他只觉得昨夜过后,他与周崇慕之间不再像从前那样别扭生疏,连他想起周崇慕,都不自觉带了甜蜜的微笑。 陆临没力气起身,又不好意思喊白薇进来服侍他,只好一直懒洋洋在床上躺着。周崇慕晨起时吩咐了白薇,不许叫人打扰陆临,白薇没有得到陆临的传唤,自然不敢贸然进殿,陆临便一直躺到了周崇慕回来。 依照礼制,宗如意今日应当向周崇慕行大礼,位份在妃位以上又要去祭拜南楚先祖,周崇慕虽与宗如意没有夫妻之实,礼法却不可忽视。他晨起时陆临还睡着,周崇慕想着昨夜折腾到半夜,不忍心惊动陆临,便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 再回来时人还躺在床榻上,原本扒着床沿眼巴巴朝门口瞧着,看见周崇慕进来了,却又猛地缩进了被子里。 周崇慕觉得好笑,上前连着被子将人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说:“师弟怎么了?可是突然害羞了?” 陆临被裹成个粽子,钻也钻不出来,瓮声瓮气在被子里说:“我……我还未曾净面……不宜面圣……” 周崇慕哭笑不得,想喊白薇进来服侍,陆临却在被子里动了动,说:“别叫白薇进来。” “行,那不让白薇进来,就让我亲自侍候师弟一番,如何?刚巧昨日为师弟擦洗的时候,师弟已经睡着了,不知道我的辛苦,眼下就能让师弟再体会一番了。”周崇慕把陆临放回床上,准备伸手将被子拉开。 “不要!”陆临死死地拉着被角,哼哼唧唧地说:“陛下也出去,我自己来。” 周崇慕忍不住笑了,无奈道:“好,那让白薇送水进来,送完了就出去,我也出去,师弟自己来,如何?” 被子动了动,陆临点头表示同意。 热水一直都备着,周崇慕扬声一喊,很快便送了进来。他拍拍裹成一团的陆临,说:“水已备好,我出去了。” 陆临一直听着周崇慕像是出去了,才轻飘飘掀开被子,准备坐起来。可他昨晚身后用得太过分,一坐起来就感到酸胀不已,好容易想站起来,还没走两步,双腿就打着颤要摔倒。 “师弟小心!”周崇慕原本就没出内殿,只一直在床帘后边躲着,眼看陆临要站不稳,他地上前抱住了陆临。 陆临又羞又急,愤愤道:“陛下一言九鼎!怎可戏耍我!” “好了,师弟别耍小性子了,我帮你梳洗好不好?”周崇慕揽着陆临的腰,他原本想把陆临抱起来,可陆临坚决不许,只好一步一挪地挪过去。 周崇慕从生下来就是金尊玉贵的皇子,没伺候过别人,这点儿好全都奉献给陆临一个人了,陆临受伤前,他就宠陆临宠得恨不得揉进骨头里,陆临受伤以后再醒过来,更是把他当手心宝一样捧着。 陆临习惯使然,也不觉得周崇慕的举动有多么骇人听闻,心安理得地享受周崇慕的照顾。周崇慕给他收拾好,已经快到了用膳的时间,陆临朝桌子上瞧了一眼,摆上来的菜式全都清清淡淡,顿时一点胃口也没有。 陆临朝周崇慕抱怨道:“我自醒来,整日都是药不离口,平时苦得连个味道都尝不出来,怎么现在稍好些了,还要吃这些东西。” 周崇慕伏在他耳边促狭地说:“师弟若是吃得太重口,下边会吃不消。” 陆临的脸“刷”地红了,周崇慕拉着他坐下,哄他道:“好歹吃一些,我陪着你一起,要不我来喂你?” 陆临慌忙拒绝,抓起汤匙说:“不,不用了,我我我我自己来!”急的都结巴了。 周崇慕陪着陆临用完午膳,路喜就通报说养心殿有几位大人求见,陆临摆摆手,让周崇慕去忙政事,不必担心他。周崇慕亲了亲陆临的额角,说:“你好好歇着,若是无趣出去走走也好,晚上再来陪你。” 陆临的脸又红了。 去养心殿的路上路喜瞧了瞧周崇慕的脸色,见他在御辇上闭目养神嘴角含笑,应该是心情大好,到了嘴边的话却说不出来。 “欲言又止的,想说什么,快说。”周崇慕忽然开口。 金瓯缺_9 路喜没办法,只好实话实说:“陛下,昨日咱们的人说,司玄子的人在晚宴时分避开守卫进了后宫,却没往崇华殿方向去。” 周崇慕冷哼一声,说:“进了便进了,想也知道来做什么,他一个大活人还活得好好的,总不能瞒一辈子,早点知道也好早做打算,让人盯紧崇华殿的动作。” 路喜正想回话说有连翘盯着想来不会有问题,就听周崇慕说:“除了连翘,再派一个人去,不要让连翘知道。” 司玄子率领的和亲使团在南楚逗留了十日,终于踏上了返程。周崇慕为了显示身为君王的一诺千金,在为秦君准备两国结亲贺礼的同时,也奉上了南楚最具特色的九种作物的种子。 这十日里,司玄子与周崇慕你来我往地彼此试探,周崇慕的软肋唯有陆临一个,天下皆知,反倒没有怕的。 倒是司玄子在试探之间无意露出马脚,据周崇慕推测,他应当是在宗一恒那里受到了猜忌,现下在秦国施展起来有些被禁锢了。 周崇慕对这一发现持着三分可信、三分怀疑、四分隔岸观火的态度。他可不是宗一恒,贪心不足,谋士这种角色,若是原主留不住,新主也是不敢收的。他们掌握太多秘密了。 更何况谁又能确定这不是诈呢? 天已到了最热的时节,陆临调养的好,太医日日来看,神色也比寻常好很多,说是他现下底子虽然仍有亏空,但先前的伤算是养好了八九成,已经可以习武修炼,也能顺势补一补身体的亏损。 周崇慕和陆临幼年时曾拜入闻名天下的东一大师门下。东一大师向来行踪成谜,接触过他的人少,仰慕他的人却多。传说东一大师集天下武学精粹于一身,修为之高道行之深,都是世上少有人能及的。 东一大师收徒要求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只要合眼缘就可以,并不看出身家世。他走遍楚秦齐三国,名声之大就连胡族蛮夷和东海都听说。想拜在东一大师门下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像陆临和周崇慕这样幼年就被收为徒弟的自然也很多。 陆临和周崇慕是东一大师的最后一代弟子,那一年陆临的父亲是在外征战时受了伤,送回京城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不过熬着日子等死罢了。 陆临的父母感情很深,印象中他的父亲虽然总是出门在外,却对他格外亲厚慈爱,陆临是家里的一支独苗,他父亲去了,他母亲也一病不起。陆临的母亲与周崇慕的母亲是手帕交,陆临也是周崇慕自小就熟识的。周崇慕见不得陆临一家乱成一锅粥,从宫里溜出来帮陆临主持大局。 那时周崇慕虽然也才十岁,却拿得出皇子的威严,约束陆临家的下人安分做事,才防止当家人离世了,整个家就散了。 先皇念在陆临的父亲劳苦功高,请来了京城护国寺的主持为他的父亲超度,这对于普通臣子来说是无上尊荣,更遑论扬名天下的东一大师恰好在此刻应了徒弟的邀,也来到了护国寺。 护国寺住持是东一大师的弟子之一,东一大师便跟着一起去了陆临家。他掩饰的好,又因多年浸淫武学,看不出年纪,旁人只当是个跟在住持身边的寻常和尚,并没有将目光过多地放在他身上,可东一大师却借此将在场的人细细打量了一番。 陆临跟着他的父亲练过一段时间的童子功,周崇慕也练了,他是皇子,六岁开蒙,六艺一样都不能少。 大抵是因为这个原因,懵懂的陆临和沉稳的周崇慕由此入了东一大师的眼。 东一大师何等人物,既已合了他的眼缘,什么人的身份打听不到,第二日便让相国寺递了折子请求入宫面圣。周崇慕的父皇听说周崇慕气运竟如此之好,只一眼就被东一大师看中,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周崇慕与陆临便离开京城,拜了东一大师为师,随他学艺。 东一大师的徒弟之所以难当,是因为合他眼缘的人虽不多却也不少,可能让他亲自教导的,却真的是少之又少。 但是很显然,东一大师更看重偏宠陆临,陆临自幼体弱,虽然根骨奇佳,却因体质原因练不了太强势的功夫,东一大师便让他练了日月心经。 陆临年纪小,却格外讨人喜欢,跟在东一大师身边的徒弟不多,时常只有他们两个。周崇慕能感觉到,东一大师的的确确最中意陆临,他或许只是被捎带上与陆临作伴的那个。周崇慕每每想到这个,心内就像着了把火。 陆临是他的。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孩子,尽管东一大师是他万分尊敬的师父,可周崇慕还是感到自己独一无二的陆临被分享了。 周崇慕从那时就认清了自己对陆临的独占欲。他跟陆临跟的更紧,决不能让师父在陆临心中的地位超过了自己。 当初年纪小,认死理也钻牛角尖,尽管今时今日周崇慕对陆临的独占欲没有减少一分一毫,也还是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当初的确太过狭隘了。 对周崇慕而言,东一大师教给他的,远远不止是武学那么简单。他拜过师父才知道,东一大师扬名天下,绝不是浪得虚名。他在帝王策略之上交给周崇慕的,远胜过外家功夫。一直到东一大师圆寂,他都在源源不断地教给周崇慕为君之道。 更为重要的是,东一大师收下他们两人后的第二年,就对外公布不会再收徒。这一年,周崇慕被喜出望外的父皇册封为太子。他甚至都未曾回京参与册封礼,可他这“东一大师关门弟子”的身份,已经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就是南楚未来的皇帝。 不过多亏了周崇慕当年的小心眼,才跟着陆临一起学了日月心经的修习方法。经东一大师改造过后的日月心经,几乎是为陆临量身打造,虽然时隔多年,但与陆临相关的,周崇慕总是记得格外清楚。太医说陆临可以开始修习,他当天就将修习方式写了出来。 一切从头开始的时候,想要起步,总要耗费更多的精力,自从开始重新修习,周崇慕来找陆临的时候常常找不到他的人。日月心经修炼要求静、稳,陆临特意避开周崇慕,周崇慕便也识趣,不再频繁打扰陆临,把时间都交给了陆临修炼。 花在陆临身上的时间少了,花在政务上的时间当然就多了。周崇慕终于得空见了董青知府上的门客。 楚秦齐虽然都沿用科举制,可世家大族豢养门客的风气依然盛行,一来并非人人都能承担十年寒窗一朝落榜的打击,二来也不是所有人家里都读得起书、考得起试、付得起千里迢迢进京赶考的盘缠。 董青知家里是南楚望族,门下食客众多,为董青知写折子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读书郎。 顾澜投入董府门下已经两年,前两年朝廷打仗,对武夫的需求远远大于对他这样贫弱书生的需求,顾澜在董府不过混口饭吃。他自小聪明伶俐心比天高,是他家乡出了名的神童,二十二岁一举考中进士,可中了进士又如何,接连考了三年选试都未曾通过,顾澜一颗心不仅落了下来,甚至摔了个稀碎。 人的希望一旦破灭,就很容易自生自灭,顾澜深受打击,投身董府聊以度日。董青知的折子,当日并未告知是要呈给皇帝,府里的门客大都写了,顾澜也写了。谁知命运居然真的不曾亏待他,董青知遣人来让他收拾收拾入宫面圣的时候,顾澜仍在发蒙。 读书人有哪个不向往朝堂呢?即便是顾澜这样以为自己心如死灰的读书人,也不能免俗。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这份折子会呈给皇上,必定拿出十成心思好好写。 大约是带着这样的不甘心面圣,周崇慕在见到顾澜的第一眼,就从他眼中看到了野心。这样的眼神从前陆临也有过,他们二人携手并肩,曾经互相承诺一定要为南楚开创一个盛世王朝。 周崇慕的胸口忽的一滞,好半天才让行礼的顾澜和董青知免礼。 董青知没什么真才实干,对安抚圣心却很有一套,周崇慕这样郑重其事地要见顾澜,自然不是为了治罪,他若在中间拦一道,周崇慕也必定能从别的渠道寻到顾澜。将来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董青知何不顺水推舟,若是将来顾澜有所成就,也会念一份他董青知的好。 怀着这份心思,董青知在面对周崇慕于顾澜的交谈时就显得格外大方,他先是向周崇慕赔罪,说这样一个人才竟然在自家府里空耗两年,真是有眼无珠。这话虽谄媚,却很必要。 顾澜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虽然由于出身和阶层的原因,对有些问题的见解仍没达到适宜的高度,但的确是陆临之后,周崇慕遇到的最能接替陆临的人了。 周崇慕当即拍板,让顾澜去了翰林院。南楚朝堂的制度对平民学子而言相对严谨,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而顾澜当年三入翰林参加选试,都没能进入到核心机构成为正式官员。 眼下有周崇慕亲自作保,他在翰林院不过是走个过场,用不了多久就能真正进入南楚朝堂,成为朝廷新贵。 陆临这头进展也很快,毕竟是有底子的,哪怕身体过分亏损,只要精心养着,以后不再伤及根本,修炼也不存在太大的问题。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周崇慕仍然日日都来锦华殿,有时太忙,他略坐坐就走了,有时还会留下过夜,与陆临快活一番。 陆临随着功力的一点点恢复,偶尔也会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不过大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多数都是周崇慕,极偶然地掠过一些陌生的画面,陆临总觉得转瞬即逝,想看清却始终看不清。 但这事他没有告诉周崇慕。周崇慕必然有事瞒着他,既然周崇慕不想让陆临知道,陆临就不会把自己开始想起从前的事情告诉周崇慕。 最重要的是,现在也没想起什么有价值的事情,不必让周崇慕徒增烦恼。 陆临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见到宗如意。他往日闲着无聊,去宫里四处走走,逛的地方都很有限,常去的不过一两处,没成想竟遇见了宗如意。 尽管周崇慕不去宗如意殿里,可她毕竟是贵妃,打扮得隆重而艳丽,环佩叮当,裙摆飞扬,带着侍女坐在陆临常去的凉亭里,身边还站着一位男子,倒像是特意等着陆临似的。 金瓯缺_10 陆临愣了愣,既已看到,总不能掉头就走,只好上前拱手道:“见过贵妃娘娘,不知贵妃娘娘在此歇息,是我唐突打扰了。” 宗如意扑哧一笑,说:“公子这礼莫不是行错了吧,咱们后宫里的人见面,用得上朝臣名士的那套礼吗?” 宗如意讥讽陆临侍君讥讽地这么光明正大且不留情面,陆临自己都怔住了,半晌没能开口,倒是身后跟着的白薇回嘴道:“那么战败之国的公主竟也能受得下战胜国的一礼吗?公主也不要太过分了!” 陆临回头瞥了白薇一眼,低喝道:“白薇,不许多嘴!” 宗如意奇怪地看了陆临一会儿,说:“原来人一失忆,连性格也会大变。若是放在以前,有人这样挑衅,公子早就按捺不住了。” “你以前同我认识我吗?”宗如意提起以前的事情,陆临就有些着急,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有。”宗如意否认得很干脆“我不过一介女子,哪里能见到他国外臣。我只是听说罢了。” 她说完,终于心满意足似的,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白薇与陆临目瞪口呆。还是白薇先反应过来,盯着宗如意的背影恨恨骂道:“得意什么!” 这回陆临却没有阻止她,陆临能感觉到宗如意在撒谎。她以前必定是认识陆临的。 而且,宗如意身边跟的那个男子,看起来很熟悉。虽然那个男子见到陆临没有任何反应,可陆临觉得,他们从前一定有渊源。 周崇慕听到陆临见到宗如意的消息时也愣了一瞬。 他苦笑着想,陆临不是宽容大度的性格,宗如意又这样直接地驳了陆临的脸面,只怕陆临一时没反应过来,忍下了这口气,之后全要撒在自己身上。 果然等他去了锦华殿,殿里静悄悄的,白薇压低声音通报说陆临晚膳用着不痛快,有点胀气,先睡下了。周崇慕哭笑不得,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收场,只好挥挥手让人都下去,自己进了殿内。 陆临背对着周崇慕躺在床榻上,周崇慕走进来并没有刻意压着脚步声,可陆临真像睡熟了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周崇慕只好走过去坐在床边,小声哄道:“师弟睡了吗?若是不舒服还是起来走走,免得积食了。” “被灌了一肚子莫名其妙的醋,撑也撑死了,没必要起来。”陆临果然没睡,冷冷地回道。 周崇慕忍不住笑出声,陆临猛地转过身来瞪他:“陛下觉得这么可笑吗?等下回我被你的贵妃堵得哑口无言时,陛下最好在一旁庆贺鼓掌才好呢!” 他气呼呼说完,又觉得不该跟周崇慕讲话,便自顾自转了回去,仍旧背对着周崇慕。 周崇慕越发觉得好玩,伸手挠了挠陆临的腰,陆临腰上最是敏感,被周崇慕一挠就像只脱水上岸的鱼似的跳腾起来,“你做什么!”陆临怕痒,一咕噜爬起来裹着被子不让周崇慕再动。 周崇慕给他整了整鬓发,说:“好了好了,知道你心里不舒坦,有什么脾气就冲我发,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陆临“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撇撇嘴不看周崇慕。周崇慕叹了口气,把陆临搂过来,感慨道:“师弟好久没有冲我耍小性子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师弟任性了。” 陆临被周崇慕几句话说的心中又酸又痒,便换了个话题,问周崇慕:“我今日瞧着秦国公主身边还跟着一个男子,看起来既不像太监也不像内侍,那是谁啊?” “是宗如意自己从秦国带来的侍卫,秦国武行排行前三的远瓷。”周崇慕说。 “宫里不是不许别的男子随意走动出入,怎么她能带着远瓷四处闲逛呢?”陆临嫌热,把被子蹬了,翘着脚丫问道。 周崇慕怕他受风,又给他拉过被子盖上,说:“宗如意毕竟身份特殊,不知多少人盯着,万一在宫里出点什么事,不是正给宗一恒理由了么,干脆让她带着自己的侍卫入宫,出了什么事那也是自己侍卫办事不牢靠。” 陆临浑圆饱满的脚趾在被子里蹭了半天,悄悄从被子另一头钻出去,被周崇慕看见,只觉得喉头发紧,他一把捞起陆临亲了亲,含糊着说:“以后不要跟远瓷来往。” 陆临被亲的头脑发热,并没有反应过来周崇慕话里的意思。周崇慕说的不要跟远瓷来往,陆临大而化之地理解为不跟宗如意往来。 “我本来也不会跟他们往来。我很记仇的。”陆临瓮声瓮气地说。 可这并不代表宗如意不想与陆临有接触,没过几日,远瓷竟然登门拜访,说宗如意觉得前几日与陆公子冲撞很不应该,特意邀请陆临去她宫里小坐,以示赔罪。 陆临当然不肯去宗如意的宫里。他甚至见也没见远瓷,只让白薇推脱说身体不舒服不便见客,就把人回掉了。 暑气燥热,往日陆临都会出门逛逛,可天气太热,陆临只好等着太阳都落山了,才跟周崇慕一起准备四处走走。 陆临换了轻薄的衣衫,他本是宽肩窄腰的俊逸身姿,只是周崇慕高大英挺,站在他身边倒是比他大了一圈似的。陆临觉得有趣,踩着夕阳的影子和周崇慕比个头,两个人一路闹得起劲。 “陛下,公子。”陆临低着头看影子,没看路,周崇慕一颗心扑在陆临身上,竟然也没注意前边来了人,正是跟在宗如意身边的远瓷。远瓷抱着剑,一副公事公办地样子说:“公主已摆好筵席,只请公子前去赔罪,还望公子赏个薄面。” 陆临还没反应过来,周崇慕便一把将陆临拉到身后,做出一副防御的姿态说道:“不必了,让你家公主歇着吧。” “公主吩咐了,若是陛下不愿公子单独来赴鸿门宴,大可一同跟来,不过是多一副碗筷的事情。”远瓷不为所动,仍旧声调平平。 不能再拒绝了,周崇慕想,再拒绝陆临一定会起疑,陆临这样敏感聪慧,到时他若是循着疑心追查下去,反倒无法收场,倒不如自己跟着陆临一同赴宴,好看看宗如意到底想做什么。 想通关节,周崇慕便拉起陆临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冲远瓷说:“你带路吧。” 远瓷微微颔首,侧身半步,躬身道:“陛下请,公子请。” 陆临还是第一次踏入崇华殿大门,周崇慕为了让他安心,一路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进了殿内也不曾松开。 宗如意果真准备了一场筵席,周崇慕居于上首,陆临和宗如意各坐一边。宗如意待人落座后,屏退众人,笑道:“上一回这样坐着与陛下吃饭的,还是臣妾的皇兄呢。” 周崇慕知道宗如意说的是战争开始后,周崇慕亲赴秦国军营,同秦君齐君谈判,那场谈判秦君为了分散周崇慕的心思,故意让陆临也在场,周崇慕想起这件事,神色却没变,亦颔首道:“与秦君一别两年,倒是不知秦君身体是否康健?” “自然是康健的,陆公子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皇兄无病无灾,怎么能不康健呢?”宗如意眼波流转,举起面前的酒杯,冲陆临说:“陆公子,如意敬您,祝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陆临不明所以,周崇慕却明白,他只好接过宗如意的话茬,说:“陆临身体不好,不能饮酒,我代他饮了。公主有心,朕心领了,希望公主日后也能宽让陆临,若他有了什么差池,公主应当懂得朕会如何。” 宗如意并不是想挑衅陆临,她不过是想试试陆临是不是真的记不起来了。眼下周崇慕说这话,她不欲与周崇慕起争执,便也应下了。 陆临知道两人的交锋一定与自己有关,可他实在听不懂两人话里的意思,只好闷闷地低头吃菜。 宗如意宫里的菜式多是自己从秦国带来的厨子做的,秦国因条件恶劣,菜式重油重盐多用香料,以掩盖原材料原本干涩无味的窘境,远不如物产丰富的楚国菜式繁多用料多样。 宗如意笑盈盈说:“家乡菜虽卖相粗陋,却能一饱臣妾的思乡之情,陛下吃不惯秦国菜,便不用勉强,不过臣妾瞧着陆公子倒是很习惯,到底是在秦国生活过的。” “宗如意!”周崇慕忍了她一整晚,此刻却再也忍不得,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眼见周崇慕怒意滔天,宗如意竟也丝毫不惧怕,只又伸手为周崇慕添了杯酒,说:“陛下这样激动做什么。陆公子总会想起来的,陛下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臣妾这是在帮陛下。” 金瓯缺_11 周崇慕几乎是咬着牙才生生按下了将宗如意丢出皇宫的想法,恨恨道:“与你无关!” “陛下说无关就无关吧,只当臣妾多管闲事了。罢了罢了,真是没趣,上歌舞吧。” 宗如意不以为意,示意下人们上歌舞。秦风粗犷,歌舞也多大气硬朗,连舞女都打扮得利落潇洒。周崇慕不欲多待,起身想带着陆临走,可陆临却走不了了。 他死死地盯着负剑进入殿内的舞者,那舞者带着面具看不清表情,只是那把剑以及穿着打扮,都让陆临觉得格外眼熟,连周崇慕喊他他都没有听见。 周崇慕顺着陆临的目光望过去,也呆住了。 东一大师手中有两把传世名剑,一曰流光,一曰龙彩,收下周崇慕与陆临后,东一大师将流光传给了陆临,这也是周崇慕当初为何会认定东一大师更喜爱陆临的缘故。直到东一大师圆寂前,才将另一把龙彩传给了周崇慕。 陆临叛出时什么也没带走,唯独带走了流光,之后秦齐兵败,场面一片混乱,陆临奔袭上山选择坠崖,流光也随之不翼而飞,周崇慕救起陆临后曾经试图寻回流光,最终不了了之。 一来实在无从寻找,二来陆临醒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反倒让周崇慕松了口气,他决心曾经过去的事情就永远过去,流光是陆临贴身之物,找回来了反倒会增添不必要的烦恼。 可是眼下,带着面具的舞者手上拿着的,赫然是陆临的流光。流光之所以称之为流光,是因为剑鞘装饰极为华美,对于陆临这种不擅使剑的人而言,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意义。 陆临直愣愣地盯着流光,竟然失去了言语。 陆临从前最亲近的,除了周崇慕就是流光,而现在流光拿在别人的手里,他身为武者要夺回自己佩剑的尊严完全出于本能。 周崇慕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陆临就已经猛地起身。他的轻功行云流水飘逸顺畅,恢复练习这段时间卓有成效,一眨眼便已到了蒙面男子身前。 拔剑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剑刃架在蒙面男子的脖颈上时,殿内的舞乐也停了下来,周崇慕连呼喊他一声都做不到。 陆临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冲动,却能感受到自己的冲动是应当的,自己必须要问个清楚。 “你是谁,这剑你从哪儿来的?”陆临毕竟刚刚恢复,他的声音很抖,剑握得也不是很紧,锋利的剑刃在蒙面男子的脖颈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 蒙面男子缓缓地摘下了面具,是远瓷。他将手中的剑鞘用双手举起,呈给陆临:“公子,完璧归赵。” 远瓷脖子上的伤口开始渗出血迹,这伤口并不算深,可陆临不知是承受不住血液的颜色,还是承受不住远瓷的话,他捂着嘴朝后退了一步,握着剑的手无力地垂下,剑也掉在了地上。 崇华殿光可鉴人的地砖上立时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阿临!”周崇慕再也坐不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把揽住摇摇欲坠的陆临,说:“我们走。” “带上我的剑。”陆临说。 “好。”周崇慕躬身拾起流光,恨恨地从远瓷手中夺过剑鞘,一边揽着陆临朝外走,一边说:“贵妃失德,禁足崇华殿,殿内一干人等,不得外出。” ———————————————————————— 周崇慕后悔不迭。 他太轻敌了,也太过自信了。他还以为有自己坐镇,宗如意不敢太过嚣张,谁知她竟如此大胆。周崇慕握紧了手中的流光,剑鞘上棱角分明的宝石硌得他手很疼,反倒让他冷静下来。 陆临如此失态,一定是看到流光想起了什么,既然瞒不住了,那索性就告诉他。只是也不能全盘托出,否则陆临一定会再次陷入崩溃。 陆临被周崇慕抱回锦华殿,因为情绪极为不稳定,周崇慕只好强行给他灌了一碗安神汤,这才让他勉强入睡。 尽管睡着了,陆临依然睡得很不安稳,他紧皱着眉头,过不了一会儿就要躁郁地翻身,细长的十指一直紧紧地抓着被褥,周崇慕在他身边守着,也不禁陷入愁苦。 该如何面对醒来后的陆临呢? 陆临醒来的时候,殿外一片漆黑,他看了看滴漏,还是午夜,周崇慕在床榻另一边睡着了。陆临出了一额头的汗,他还没忘记刚才的梦。 忽而是充满了血腥气的战场,穿着南楚铠甲的士兵如潮水一样向他涌来,他将流光出鞘,只轻轻一扫,士兵们全都血溅当场。 流光上沾满了鲜血,顺着剑刃朝下流淌,黏腻的血液在日光的映照下变成了暗红色,唯有泛着冷光的剑刃,竟然投射出细长的影子,奇怪的是太阳也有影子了,流光的影子横穿过太阳的影子。 整个大地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陆临承受不住,举起流光挡住眼睛,从他这个角度看,流光再一次横穿过太阳。 白虹贯日,是大不祥。 陆临猛然惊醒。 他仔细端详着周崇慕的脸。周崇慕生得好看,长眉入鬓,眼睫纤长,这随了他的母亲,而他的眼睛则随了他的父皇,重睑极为深刻,据说这是南楚最推崇的帝王相,这双眼睛睁开的时候,非常深情,或许是为了弥补帝王不该多情,他的唇又很薄,棱角也很分明。 因为久居上位的缘故,周崇慕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散发出威严,陆临伸出手摩挲着周崇慕的脸颊,他的手心因为方才的梦而出了很多虚汗,湿漉漉地拂过周崇慕的脸。 我对你做过什么呢?你对我做过什么呢?陆临想。 周崇慕翻了个身,转向陆临,捉住了他的手,问:“醒了?” 陆临像是被他吓到,略缩了一下手,反应过来又将手乖顺地蜷在周崇慕的手心里,他低声“嗯”了一声。 “南楚曾经和北秦东齐打过一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最后南楚胜了,宗如意也因此入宫。”周崇慕把陆临搂进怀里,他讲话的时候声音很低,胸腔微微震动,传到陆临单薄的胸口,也跟着一起震动。 “然后呢?”陆临问。 “没有然后。你也参与了这场战争,在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因为我的失误,没能保护你。你受伤了,被迫跌落山崖,我将你带回来,等你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周崇慕说的很平缓,这是他想过无数次最合适的答案。他没有说谎,每一句都是实话,只是这样模棱两可的讲述,或许对他们都好。 “那远瓷呢?我看着他,总觉得很熟悉。还有宗如意,她仿佛很了解我,可她又说没有见过我,我觉得她在说谎。”陆临先前并没有过分注意到远瓷,直到今夜,远瓷摘下面具将流光还给他的时候,那一瞬间陆临觉得远瓷非常熟悉。 周崇慕也怔了一瞬,他很快反应过来,说:“你曾与远瓷交手。”周崇慕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平和:“远瓷是你的手下败将,他输给你,心有不甘,屡屡挑衅于你。战争快结束的时候,南楚曾与秦齐会谈,会谈地点定在秦国边界,当时你也在场,或许那时宗如意注意到你了。” 周崇慕这一番解释滴水不漏,听起来都合情合理,陆临总觉得哪里有纰漏,可自己又说不清具体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只好默默点头,将疑虑放进肚子里,说:“只当我说梦话了,睡吧。” 陆临之后再没提过这件事,在崇华殿发生的一切被轻飘飘掀过,流光却一直留在了陆临身边。 陆临原本就不擅使剑,就连他受伤前,剑法都不是他最擅长的,他的剑术也只是比江湖侠客的花样子多了几分能夺人性命的招式罢了。不过出自东一大师门下,几个招式也足够他自保。 既然拿回了流光,陆临便有事没事都会练一会儿,练过了浑身出了汗,又会在宫外走走,倒比之前弱不禁风的时候强很多。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小道消息,随便走过哪个矮墙哪个假山,只要有心,都能探寻到隐秘的消息。 陆临带着白薇在宫里散步,途径宫门,宫门南北是通道,东西各有宫殿,宫门拐角与通路仅一墙之隔,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儿,偏偏有人要在宫墙下嚼舌根。 金瓯缺_12 “我听含元殿的姐妹说,前几日陛下新提拔了一位大人,极为年轻英俊呢!” “那又与你何干,你这小蹄子,莫不是想攀高枝,攀上这位新大人吧。” “你怎的如此讨厌,到底还要不要听我说了!据说这位大人与锦华殿那位像极了,连陛下也说这位大人活脱脱就是锦华殿那位呢!” “呀!那照你这样讲,陛下有了新的爱重之臣,锦华殿那位,岂不是要失宠了?不会过不了几日就被赶出宫去了吧!” “你懂什么!锦华殿那位无依无靠,连家都散了,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宫里了。” “什么死呀活呀的,宫里讲这样的话,你不要命了,咱们赶紧走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以后,白薇小心翼翼觑了一眼陆临的神色,他表情僵硬,半晌才反应过来,冲白薇说:“现在什么时辰了?去养心殿请陛下来用膳吧。” 白薇赶紧回复说将陆临送回锦华殿就遣人去,陆临路摆摆手拒绝了,他说:“不用了,我亲自去。” 陆临一路健步如飞,白薇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即便这样,白薇还是气喘吁吁地同陆临分析:“公子莫气,依奴婢看,这定然是故意说给公子听的,否则怎么能这样巧,偏偏公子路过这儿,闲言碎语便传到这儿。” 陆临没有理会白薇,白薇只好继续说:“公子您想,咱们日日出门散步,这里是回锦华殿的必经之路,想必早有人盯紧公子行踪,就等着这一日呢。崇华殿那位出不了门,也要扰乱公子心思,公子可别上了他们的当!” 陆临果真是身体好多了,走得这样快,声音也不飘不浮,他极清高也极冷漠:“是谁主使,我并不在意,方才听到的,早晚都会传进我的耳朵,难道我要一直让你开脱吗?” 白薇被陆临这两句话吓得说不出话来,低头闭嘴跟着陆临朝养心殿方向去了。 养心殿里请了几位大人前来议事,说是议事,其实还是将顾澜带给各位大人混个脸熟,顾澜在翰林院待了月余,周崇慕记挂着他,他便很快地调离翰林,出任吏部员外郎,主管甲库。 甲库不掌实权,只收管朝中大臣的档案,然而周崇慕此举意在让顾澜打好基础,朝中众臣的关系盘根错节,势力网彼此交错,极为复杂,顾澜先前只在董青知府上,一叶障目看不完全,需得借助这样的机会,才能客观迅速地了解清楚。 顾澜完全理解周崇慕的一番苦心,他虽年轻,却很沉稳,有天子恩宠也能不骄不躁,面见各位权臣亦能端正平和,周崇慕对此十分满意。 南楚重文轻武,朝中权臣过半都是文士出身,与顾澜攀谈起来,见他年纪不大,确实真有几分文采学识,也是十分欣赏。 文臣肚子里的弯弯绕比较多,眼见顾澜是周崇慕亲自面见过,又亲自提拔上来,虽然安插在一个并不是很显眼的位置上,可心里都清楚这只是眼下一时的境况,假以时日,顾澜必定会在南楚朝堂大放异彩,故而无人胆敢看轻顾澜。 陆临闯进殿内的时候顾澜正与几位大臣聊得兴起,路喜拦不住陆临,也不敢拦他,只能跌跌撞撞跟在陆临身后通报:“陛下,陆公子来了。” 话音刚落,陆临已经冲到了周崇慕眼前。 殿内坐着的虽是朝廷重臣,却并非人人都是周崇慕的心腹,陆临一进来,已经有几个人当场就变了脸色,好在多年官场浸淫,竟生生按捺住震惊,装作无事发生。 陆临朝着周崇慕“哼”了一声,转身环顾殿内,很快就锁定了唯一不明就里盯着陆临看的顾澜。 陆临走到顾澜面前,弯下腰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说:“也并不是很像。” 周崇慕不能再让陆临这样闹下去,权衡之下,他绕过上首的书案将陆临拉到自己身边,向殿内的众臣说:“这是锦华殿的公子陆临,将来会有与大家接触的时候,今日先认识一下吧。” 众臣早就混成人精,一个个何等聪慧,纷纷拈须颔首,笑呵呵起身自报家门,同“陆公子”问好。 轮到顾澜的时候,顾澜能感觉到陆临的眼神一直盯着他,只好硬着头皮说:“臣吏部员外郎,顾澜。” 陆临倒是没什么反应,挨个等在座的朝臣们打完招呼,便黏腻地贴着周崇慕的侧脸,凑在他耳边请他去锦华殿里用膳。 陆临如此不避讳,朝臣更是看也不敢看一眼,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周崇慕捏捏陆临的鼻尖,说:“你在后边等我一会儿,事情议完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见陆临点头,路喜赶紧迎上来将陆临带到后殿歇着,陆临前脚走,周崇慕就慢悠悠地发话了:“朕几个月前出宫,偶遇陆公子,与之相见恨晚,都觉缘分巧妙,陆公子便随朕回宫,众卿都记下了?” 朝臣眼看着周崇慕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是点头如捣蒜,生怕提出什么异议,被周崇慕当庭杖杀。 白薇未曾跟进殿内,早就趁在殿外的时候,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同路喜了,周崇慕遣散朝臣,路喜便又把这事儿转达给了周崇慕。 周崇慕倒是没有过分惊讶,他甚至略微有些庆幸,陆临理解错了顾澜与他相像的意思,否则更不知要闹起多大的波澜。 唯一让周崇慕皱了皱眉头的,是路喜转述到“连家也散了”的时候,他内心忽的产生一种摇摇欲坠的不安全感。 这种不安全感像是当初刚刚得知陆临叛逃时的心情一样,既觉得抱歉又觉得愤怒,既茫然失措又咬牙切齿。 周崇慕强自按捺这些情绪,换了一副笑脸进殿,他同陆临商量道:“师弟,再有一个月就要到中秋了,不如过些日子回一趟江州吧,你意下如何?” 陆临抬头看他:“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要回江州了?” “我看你最近恢复地不错,想来路途遥远也没什么大问题,而且中秋是团圆的节日,回家同家人聚一聚吧。”周崇慕将他拉起来,朝殿外走去。 陆临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同意:“那好吧,陛下说话算数吗?不是说会同我一起回去?” 周崇慕笑了,他挥退了仪仗,说:“我自然是一言九鼎说话算话的,过几日让宫里收拾收拾,咱们一起回江州。” 当时传话的两个宫女已经无从查起,宫里人多口杂,为了安抚陆临,周崇慕将宫中上下好好整治了一番,顺势将一些被其他势力强行塞进宫中的女官送出宫去,让不明就里的朝臣和百姓听起来,又是一项善举。 陆临却没那么容易就买账,他偏要周崇慕说清楚,到底有没有说过顾澜和自己相似的话,两个人又有哪里相似。 陆临没那么好糊弄,说了没有还不知要怎样作天作地地闹腾一番,周崇慕只能硬着头皮承认自己的确说过这话。不过他的意思只是无意间感慨一句顾澜看着年轻,竟与陆临看着年纪相似。 他并非有意欺瞒陆临,只是若是如实告知两人观点相似,难免会让陆临感伤,眼下先安抚好陆临的情绪,至于以后的事情,只能等陆临想起来以后再慢慢解释给他。 在陆临等待和周崇慕一同回江州的日子里,宗如意的禁足解了。 周崇慕没关宗如意多久,就收到了秦君的书信,宗一恒在信里东拉西扯一大堆,最后问周崇慕,往日宗如意每半月会送一封信到秦国,怎么眼下过了这么久却没收到信,可是宗如意出了什么岔子。 周崇慕收到信后冷笑两声,出了什么岔子,宗一恒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不过是来施压要人而已。为了宗如意不值得搞得太难看,周崇慕当天便解了宗如意的禁足。 似乎是怕陆临吃味儿,周崇慕又紧接着宣布下个月要去江州巡访,京中事宜交由李序定夺。 陆临反倒为此更加不是滋味儿,周崇慕这样做,像什么呢?难道真是把自己当做他后宫中的一个了吗?制衡掣肘,平衡势力,敲打一下这头,按下浮起的那头。 宗如意神通广大,当日便遣了远瓷来给陆临带话,却只有一句,经由远瓷冷冰冰的语调说出来,当真气的陆临咬牙切齿。远瓷说:“公主托我传话,她的禁足解禁是真,你的江州是假,陛下不会带你回江州的。” 陆临三番五次被宗如意挑衅,哪怕再好的涵养也撑不住了,当即拔了流光出来架在远瓷脖子上。 与上次心烦意乱时不同,陆临此刻功力恢复大半,又被宗如意气急,竟是下了死手。远瓷为了保命,不得不飞速后退,朝后仰躺避开陆临这一剑。 金瓯缺_13 陆临不依不饶,痴缠而上,远瓷迫不得已与陆临交手,远瓷功底原本就在陆临之上,尽管无意与他打斗,还是很快便占了上风。 远瓷攥住陆临的手腕,正好卡住陆临的脉门,直到这一瞬间陆临才恍然发觉自己中计了,恐怕宗如意至今都在想法子试探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失忆,而自己此刻,岂不是正把脉门送到宗如意眼前。 陆临立刻挣扎了起来:“你做什么!放开我!” 远瓷凝神皱眉,丝毫不为所动,陆临挣不开他,脉门又攥在他的手里,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远瓷把了把陆临的脉象,叹了口气,说:“公子体内旧伤并未完全康复,伤势淤血也未散尽,日月心经只能保一时平和,若是将来情绪波动太过激烈,必定会引发旧伤,公子珍重。” 远瓷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不似作伪,可是宗如意他们一群人鬼主意太多,陆临拿不准该不该相信,远瓷便又说:“公子可能不会相信我的话,也不再记得我是谁,但请公子相信,无论何时,我对公子总是没有恶意的。” “可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恶意了。”陆临收回手,冷冷说道。 远瓷无奈一笑,并未做出什么解释,只是拱手告辞。 远瓷走后,陆临开始思索他话里的真实性,周崇慕是皇帝,已经昭告天下将要去江州,江州也接了圣旨,开始为帝巡做准备,总不能说不去就不去了,可宗如意派远瓷来跑一趟,真的仅仅是为了挑衅陆临,让他心里憋屈的吗? 陆临没想出结果,倒是先听说了顾澜升官的消息。其实并非升官,只是平级调动,仍然是吏部员外郎,却从管档案分到了管科举上。 科举历来是南楚最为重视的人才选拔活动,也是关系最为复杂的活动,周崇慕将顾澜安排在这里,对他的期许和看重可见一斑。 朝廷许久没有能用的年轻朝臣,顾澜的上任引起了多方关注,自然连陆临也听说了。这次倒不是听壁脚,而是顾澜经由董青知带进宫面圣叩谢时,陆临恰好也在养心殿。 陆临总觉得周崇慕给他的自由很奇怪,比如他从前想出宫,总被拦着,后来周崇慕让他去了趟御花园,这宫里倒是哪儿都能去了,甚至连养心殿也能肆无忌惮来去自如。 周崇慕宠着他,也防着他,归根结底,还是很宠的。 陆临很享受周崇慕给他的特权,日日都要去养心殿待着,按李序私底下念叨他的话就是“生怕没人知道他被陛下宠着捧着,轻狂劲儿看着就难受”。 董青知携着顾澜入宫,陆临正和周崇慕在内殿下棋,陆临养了这么久,棋艺也恢复了,与周崇慕厮杀起来也不落下风。 周崇慕看重顾澜,却更在意陆临,顾澜满怀激动来请安,被周崇慕两句话就敷衍过去,心有不甘,起身的时候瞥了一眼棋盘,刚准备自作聪明地开口,陆临就转过头冲他说:“顾大人,观棋不语真君子。我与陛下的乐子,顾大人还是不要插嘴了。” 董青知到底比顾澜经验丰富,先一步反应过来,慌忙拉着顾澜退下,直到出了养心殿,才指着他教训道:“顾澜!你有没有脑子!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李丞相都让他三分,你有几个胆子要在他面前逞能?” 顾澜十分不服气:“大好男儿躲在后宫里侍君,算什么了不起的,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提出异议?” 董青知斜睨他一眼,觉得他无药可救似的摇摇头,说:“顾澜,你可别怪我没劝过你,别为了你不成气候的眼界,惹恼了陛下。” 二十一 先前陆临一直对宗如意的说法将信将疑,他内心还是期待周崇慕真的能带他回江州老家,尽管天子金口玉言,可陆临心里却因为宗如意几句话搅得极不安定。 到七月末的时候,秋风渐起,天开始凉了下来,周崇慕忽然有一天来锦华殿,说收到消息,陆临家的老夫人过世了。 老夫人是陆临的祖母,陆临父亲过世后,陆临的母亲一病不起,一直缠绵病榻。陆临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是武将,不像常在朝中的文官家资丰厚、油水颇多,行军打仗总是过得紧巴巴的,他父亲突然离世后,陆临拜在东一大师门下,家中事宜便交由老夫人打理,全靠老夫人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府邸。 陆临虽不记得,却能体会到出于本能的悲恸,当即就要动身去江州。周崇慕劝他说,江州离京城快马加鞭也有七日行程,送信至此的时间里,老夫人怕是早已入土为安,即便风风火火赶回去也来不及了。 怀疑的种子被宗如意种下,陆临再也无法忍受,他自醒来后第一次冲周崇慕大发脾气,指责周崇慕根本就不想带他回江州,即便老夫人已经入土,可他身为老夫人唯一的孙儿,难道连给老夫人祭扫都不可以吗? 周崇慕对陆临突如其来的怒火感到难以招架,为了安抚他,周崇慕不得不提前了巡视江州的日程,带着陆临匆匆上路。 或许是被宗如意搅和怕了,临行前陆临一直很担心会不会出什么岔子,一直到周崇慕带着他上路了,他还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从京城到江州,最便捷的通行方式无疑是水路,白砻江自京城南郊穿过,一路向东奔流,最终经东齐沿江三城注入大海。 这一直是周崇慕耿耿于怀的地方。白砻江称得上南楚的母亲河,南楚臣民无不依靠水系发达水流充沛的白砻江繁衍生息,白砻江滋养孕育了丰富的支流湖泊,又因一路奔流携带的泥沙冲积出许多适宜耕种的肥沃土地,而这条河道的航运价值则更高, 万里白砻江,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南楚境内奔涌,却因东齐扼制了白砻江入海口,而失去了白砻江更广阔的价值。 尽管东齐的海运贸易想要运抵内陆,依然要在途径南楚境内的白砻江各地码头时,交付价格不菲的通行费,然而周崇慕曾经想过,如果南楚控制了整个白砻江航道,那么南楚能够获得的,将远不只是一项通行费了。 东齐国君赵盈堃,依照周崇慕与他有限的接触来看,为人并无大才大德,至多只能算一代庸碌君主罢了,连带他手上的才子奕真,也是三才子中年岁最大、最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世人曾讥讽奕真并不像林鹭与司玄子一样有过人才学,他强行挤入三才子的行列,不过是东齐实在无人可用,充个数而已。 东齐屹立至今,最大的倚仗便是优越的位置,向西有广阔的内陆贸易市场,向东又有远洋航运,东齐商贸、海运极为发达,身为商贾大国,东齐格外能屈能伸,他们在北秦南楚的繁华郡城设立东齐的贸易点,依靠贸易点的钱货交易,再次转手将北秦南楚的货物销往更广阔的市场,江州便是东齐在南楚的贸易点之一,也是南楚最大的贸易点。 当然,东齐贸易点的另一个重要作用便是刺探情报,但因为商人在南楚北秦地位都不高,接触不到上流阶层,北秦南楚也始终拒绝东齐入驻两国都城,东齐所能接触到的情报多数是一些没有太大价值的。 三国鼎立,情报刺探你来我往,间谍探子异常活跃,这都是无可避免的事情。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则在于,几百年的征战融合,三个国家之间已经密不可分,如果能够实现一统,那么必将有更广阔的发展机会。 南楚、北秦和东齐的争锋,至这一代已经到了最激烈的阶段,谁能一统天下,那么他无疑将名留青史,成为一代传奇帝王。 白砻江江面辽阔,龙舟顺流向东,京城南郊的百姓夹岸相送,只为一睹帝王风采。帝王出行,随行者众,尽管周崇慕一再强调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巡视,不用大张旗鼓,仍然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大群随行侍从。 南楚京城被白砻江冲刷出一片极为适宜耕种居住的平原,这里地势平坦,沿江堤坝修建完善,都城建设极尽完美,岸边护送帝王巡视的仪仗,旌旗猎猎,井然有序。 周崇慕站在甲板上,白砻江水奔涌不息,向前眺望,皆是锦绣山河壮丽风光,他身为帝王的荣光和责任在此刻面对万里河山的时候被无限放大,陆临站在他身边,盯着周崇慕英俊又严肃的侧脸,也感到心潮澎湃,责任重大。 周崇慕携了陆临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说:“阿临,从前你没有生病的时候,也曾与我发誓承诺,那时我们年纪都很小,志向却很坚定,我说,我一定会做一代圣明君王,你说你会辅佐我,不止做一代圣明君王,还要千秋万代青史留名。” 他握紧了陆临的手,转过头盯着他,说:“你还记得吗?” 陆临摇摇头,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了周崇慕的手上,他说:“我记不得了。但这无妨,再许一次好了,我一定会快点好起来,有朝一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的身边,让你的万里河山,也能记得我的名字。” 周崇慕颇为动容,他握紧了陆临的手,带着人回到了船舱里。 周崇慕满面春风地进了船舱,侍奉的宫人便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南楚造船业发达,富丽堂皇的三层龙舟,周崇慕住在第二层,既不像第一层嘈杂喧哗,也不像顶层闷热逼仄,哪怕在船上,也保持通透敞亮。 船行得稳,几乎感受不到荡漾的水波,陆临乖顺地倚在周崇慕怀中与他亲吻,没一会儿便被脱了个精光。 还是大白天,甚至还能隐约听见堤岸上送行的百姓的喧闹声,陆临害羞极了,拼命朝周崇慕怀里钻,亲着他的嘴角同他商量:“不要白天好不好。” 周崇慕哈哈大笑,起身放下了床幔,说:“此刻已经黑了,阿临可以放心了。” 陆临更害羞了,恨不能嵌进周崇慕的怀里,反倒把自己送入虎口,任周崇慕对他的身体为所欲为。 金瓯缺_14 他还是一副纤薄瘦弱的样子,被周崇慕碰一碰,阴`茎就挺立起来,周崇慕取了一点润滑的软膏送入陆临的身体里,陆临的后`穴被弄得湿淋淋的。周崇慕一边用手指在陆临的身体里作怪,一边伏在陆临耳边说下流话:“阿临这里特别贪吃,怪不得咬这样紧。” 陆临被他手指戏弄得无比空虚,呻吟道:“唔……快进来,想让你进来。” 周崇慕心满意足,挺身将自己送了进去。陆临与他无比契合,周崇慕只略一喘气,就掐着陆临的腰快速挺动起来。 白日宣淫,还在旌旗蔽日人山人海观望送行的龙舟之上,这种羞耻感与快感完全淹没了陆临,他感觉自己体内的恶性被释放,反倒放肆呻吟出来。 周崇慕受到陆临嗯嗯啊啊的鼓励,动作更快了些,陆临的阴`茎完全硬了,贴在他的小腹上,顶端开始慢慢流出淫液。 周崇慕将原先系床幔的细带拿在手里,在陆临的阴`茎上打了个结。陆临得不到抒发,伸手就要解了,被周崇慕强硬地按住了双手,将他的双腿分得更开,挺身动了起来。 “我好难受……崇慕哥哥,崇慕哥哥……”陆临总觉得这个时候的周崇慕看起来非常可怕,他丝毫不怀疑周崇慕真的会有将他吞吃入腹的冲动,陆临害怕了。 周崇慕把陆临抱起来,性`器进到一个更深的位置,他一只手搂着陆临的腰,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脸颊,说:“那你自己动好不好,我泄出来就让你泄,我们一起。” 陆临因为不得发泄,憋得眼眶通红,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他刚刚试探着抬起一点点身体,就被周崇慕掐着腰狠狠按下来,陆临被顶到了体内的敏感之处,又忍不住呻吟一声。 他从这快感中得出一点灵感,小心翼翼地用周崇慕插在自己体内的龙根蹭着自己体内那一点,来来回回小幅度地动,快感一点点集聚。 就在陆临头皮酥麻,忍不住闭上眼睛的时候,周崇慕猛地抱着陆临换了个姿势,他让陆临跪趴在床上,将自己完全抽出来,又猛地送进去,陆临承受不住,哇哇大叫起来。周崇慕笑着说:“阿临偷懒,这是罚你的。” 直到最后,陆临被周崇慕弄得人仰马翻,鬓发也乱了,眼睛也肿了,连膝盖都磨红了,这才算“罚”完。 因是顺流,龙舟倒比骑马更快些,五日便抵达江州。 江州是南楚中东部地区的重镇,不仅是商业中心,亦是重要的粮食产区。江州自古富庶,名门望族、学士大家更有不少来源于此。江州刺史携府内官员一早就在江岸边等候,百姓则被隔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以免冲撞帝王威仪。 因着前朝覆灭是因帝王奢侈无度,尽管三百余年来未曾有一任帝王一统天下,却都小心谨慎,绝不铺张浪费,以免重蹈覆辙。故而周崇慕带的人虽不少,一应招待却全都从轻从减,更严令不准江州地方官员盘剥民脂民膏以讨他欢心。 既已到了江州,陆临就有些坐不住,迫切地想要快点结束江州刺史摆的一桌接风宴,去做自己的事。江州刺史为人精明,极懂得看人眼色,他见周崇慕身边跟着的这位年轻人,虽未曾介绍他的官职,却极为看重,一直伴在周崇慕左右,尽管唇红齿白,生得一副动人眉眼,很是好看,却远没有男宠的矫揉造作,心下便揣度出此人身份必定不一般。 陆临坐不住,周崇慕自然也发现了,江州刺史察言观色,很快就撤了筵席,请周崇慕和陆临歇下。 筵席是散了,可前来问安拜会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周崇慕怕陆临等的焦急,便吩咐路喜跟底下传话,说是一路舟车劳顿很是疲乏,自己现在已经歇下了,等明日再见,这才消停了一会儿。 陆临迫不及待,两人换了一身衣服,打扮成寻常公子便出门了,因为周崇慕严禁新建新的行宫府邸,江州刺史便把自家府邸腾出来供周崇慕这几日歇息。刺史府位居江州城中心,为便于办公,建在了州府后面。 江州格局与京城格局相似,只是规模略小,周崇慕便同陆临解释说:“先前楚国也曾有衰落的时候,都城岌岌可危,当时的国君迫不得已将都城东迁至江州,经过几代人的经营谋略,才又夺回了京城。” 陆临亦非常感慨:“兴盛衰败循环往复,今天提起不过短短几句话,可放在当时,却是数不清的百姓朝臣的血泪。”他转头看向周崇慕,说:“唯有眼下,我所看到的陛下,才是真实完整的。” 陆临这样一番话,原本是很打动人心的,可周崇慕却转开了脸,轻咳一声,说:“老夫人母家府邸就在前面了,要去看看吗?” 老夫人本家姓田,是江州大户人家,现今当家的是老夫人侄子田少宁。田氏是江州本地知名大儒,每年都有无数学子慕名而来,希望拜入田氏门下。 老夫人出自书香门第,自幼博学多识,据说当年陆临的祖父拜在高人名下,下山入世,途径江州,遇见了田氏,对她一见钟情,没过几年陆临祖父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后,便去江州求娶了田氏。 老夫人自嫁入京城那一日起,再也未曾回过江州老家,先后经历丈夫、儿子的去世,孤身撑起整个府邸,直到她再次回到江州,在这里走完自己人生最后的一段路。 反倒是陆临和周崇慕,曾因随东一大师游走天下的机会回过几次江州,也曾住进过田府,度过了一段惬意的时光。 田少宁先前得了周崇慕的吩咐,知道陆临已经记不得从前的事情,迎了他们进门以后,便将老夫人坎坷的一生细细说与陆临听。 陆临听罢,沉默良久,最后叹口气道:“落叶归根,也算圆满。到底是我不争气,没能让母亲和老夫人颐养天年。” 周崇慕怕他心中郁闷,劝解道:“阿临,老夫人虽故去了,你母亲还在,先去后院看看她吧。” 陆临的母亲身体极不好,因为是周崇慕母亲的手帕交,故而彼此都是熟识。他们进去的时候,陆临的母亲刚喝了药正睡着,陆临的身体便随了他的母亲,体弱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血脉相承的联系让陆临看见他的母亲的时候,就感到一阵亲切。他和他母亲长得像,都是眉眼精致的类型,陆临因着这点,小时候看着更像女孩儿。 他母亲睡着,陆临便在一旁守着,周崇慕也陪他一起。“我从前做过什么让母亲非常生气的事情吗?”陆临问。 “有啊。你当初冒冒失失告知夫人与我定了终身,夫人可气得不轻。”周崇慕说。 陆临低头笑了,又问:“那有做过什么让她很开心的事情吗?” 周崇慕低头想了想,说:“有。” 陆临等了半天,并没有等到周崇慕的后续,转头瞧他一眼,想让他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周崇慕却冲他抬了抬下巴,说:“夫人醒了。” 陆临的母亲许是被他们两人的交谈声吵醒,睁开眼睛看了看床边的二人,乍一看到陆临,她原本苍白的脸上焕发出荣光,又或许是太过激动而面色潮红,陆临还未曾开口,他母亲的眼泪先落了下来:“是阿临吗?是我的阿临回来了吗?” 她哭得这样伤心悲痛,对陆临而言是一种极大的刺激,陆临猛然间回想起许多画面。 他还年幼的时候,因为体弱,每次生病,他的母亲都会这样将他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哄他:“阿临乖,喝了这碗药就能出去玩了,阿临可要快快好起来。” 他父亲离世的时候,他的母亲伤心欲绝,拉着他的手落泪:“阿临,你父亲离开我们了,母亲身边唯有你是至亲,你去拜师万万记得母亲还在家中等你。” 还有当她知道陆临与周崇慕的事情以后,红着眼睛质问:“阿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你怎么能!百年以后,你又有何脸面去九泉之下见你的父亲!你要告诉他这一脉因你而止吗!” …… 最后一个画面,是在一个漆黑的深秋的夜里,她的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为陆临系好了披风,说:“阿临,你走吧,不要顾及母亲,母亲唯有你一个孩子,只有你痛快了,母亲才会痛快。” 陆临猛地抬起头来,他挣开了他母亲的手,感到头痛欲裂,周崇慕怕陆临受不住,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朝外边走去。 “你要带阿临去哪儿?” “阿临醒来后,从前的事都记不得了,见到夫人对阿临刺激很大,朕带他去休息。夫人也好好休息吧。”周崇慕转头看了她一眼,陆临的母亲像是被这种眼神所震慑,不再言语。 周崇慕召来一路跟随他们的暗卫,将人带回了刺史府。 金瓯缺_15 陆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许多小时候的事情,他父亲是一名英俊潇洒、战功赫赫的将军,幼时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骑着高头大马,将陆临放在自己胸前,他俯下`身教陆临骑马,短短的胡渣贴着陆临细嫩的脸颊,陆临痒的动来动去,父子俩在马上哈哈大笑。 周崇慕常常从宫里溜出来找他玩,也常常将他带进宫去,他们并肩携手,一举覆灭西南叛乱,在闷热潮湿的西南营地里,他们拥抱欢好,战无不胜的少年天子和机敏睿智的国士才子的名号传遍天下,陆临握着周崇慕的手,他说:“我们就是天底下最登对的二人。” 之后的画面变得模糊,大约是在战场,忽而又变成了刀光剑影无形的酒宴,陆临在梦里拼命想看清,眼前却始终都像糊了一层血液,黏稠又刺眼,完全阻碍了陆临的视线,梦里的他被血液的颜色逼得喘不过气来,强行让自己醒了过来。 周崇慕正在床榻边守着他,陆临大梦一场,手心出了一层汗,周崇慕拿了个帕子给他一点点地擦干,陆临掌心湿漉漉的,声音却干涩的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 “我想起来了。”他说。 周崇慕擦拭的动作立刻僵硬了,他没有抬头,仍然一丝不苟地给陆临擦手,说:“是吗?怪不得睡了这么久。” “不过还没有全部想起来,只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陆临果真睡了很久,此刻已经入夜,江州不比京城,空气更湿润一些,开着窗子,能闻见刺史府里馥郁的桂花香气。 “我想带我母亲回京城去。”陆临说,“我家的府邸还在吗?” “在。”周崇慕回答地有些艰难,他说:“只是许久未曾住人了,需要打理修缮一下,不如我给夫人找个住处吧。” “母亲身体这样孱弱,我总要尽一些孝道。更何况……我在宫中不伦不类。” 周崇慕决心带陆临来江州见他的家人,就已做好陆临会想起什么的准备,也做好现在安稳平静的局面被打破的准备,可事到临头,他却忽然反悔了。好不容易一切都从头开始,怎么能再不受自己的控制呢? “阿临,我也不放心你在外面。”周崇慕揽住了陆临的肩,“夫人的身体,你再焦急,又哪里赶得上精通医术的太医。更何况你的身体也不是完完全全好透了,我知道你挂念母亲,可我也挂念你。你若觉得在宫里实在难受,便再忍忍,开年春闱走个过场入朝。我也想过立刻让你入朝,只是如果做的太打眼,反倒将你置身于风口浪尖,平白让你遭人议论。” 陆临沉默一会儿,笑了:“眼下我已十分遭人议论了。罢了,既然陛下已替我思虑周全,我更不能拂了陛下的意,我母亲就劳烦陛下费心了。” 两人说定了陆临母亲的事情,之后几日的行程就轻松愉快得多。陆临每日都会去探望他的母亲,周崇慕也陪着。周崇慕哪怕微服出巡,依然挡不住为尊上者的气势,除了陆临不怕他,连陆临的母亲对他也畏惧三分。 陆临提起要将他母亲带回京城的事情,她母亲似是有些犹豫,担心自己受不住长途奔波。倒是周崇慕劝说她,回程不再走水路,转换车马,也会放慢脚程。 陆临母亲应下回京的事情以后,陆临心中总算放下一件事,又抽空去了田氏家族的祠堂祭拜了老夫人,才有心思跟周崇慕好好逛一逛江州。 江州民俗物产都非常丰富,尤其临近中秋,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极了。陆临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儿,一件也不许跟着的侍从拎,全都拿在自己手里,他喜滋滋跟周崇慕说:“在京城时我都没出宫过,但我瞧着江州比京城还要热闹呢!” 周崇慕笑了,他将陆临拉近自己身边,免得人群密集将两人冲散,说:“京城天子脚下,臣民受到的规矩束缚难免会多一些,江州自古富庶,又没有那么多规矩,自然要活跃热闹。” 秋风起了,是吃蟹的好时节,江州蟹也是当地特产之一,市集上贩卖江州蟹的商贩不计其数,周崇慕便也跟风买了一些,说是带回去请刺史府的厨子加工。 陆临不舍得白白来江州一趟,央求周崇慕几乎把街上的时令食材买了个遍,身后跟着的侍从,原本是做护卫的,此刻却完全变成了搬运小哥。 周崇慕对陆临百依百顺,只负责掏钱,笑道:“我们阿临今日要露一手了,摆一桌子宴席呢。” 因为府邸里有厨子,陆临也不用太过劳心劳力,只是他从前就厨艺不错,又喜欢钻研,也准备了几个小菜,到了开饭的时候,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周崇慕将陆临的母亲也请来了,桌上只有他们三人,陆临心情好,便叽叽喳喳一直讲话,周崇慕怕他太过兴奋吃不下饭,到了晚间再吃又会不消化,便在一旁给他将蟹肉剔好,又把鱼刺摘干净。 如此尽心尽力,连陆临母亲也感慨道:“陛下至尊,愿意委屈自己这样照顾阿临,倒是阿临的福气了。” 周崇慕笑笑,换了个干净的帕子擦擦手,说:“朕与阿临情投意合,这是应当的。” 他们在江州逗留,周崇慕到底还是做了许多正经事,他召集刺史府众臣,合议江州水道航运情况,及新兴码头建设情况。 江州是周崇慕根据顾澜建议的一个尝试,先前在江州选址重建了集民用、官用、防洪抗讯、货物运输、航行补给、游玩观光于一体的大码头,施工人员有近半数的孤绝北谷五城受降民众,他们迁入富足的江州,除却朝廷拨发工饷,又可以享受江州本府的一应优待,再加上另一半江州征调的民夫与之融合,眼下工程进展中,无一人中途逃离。 周崇慕对此十分满意,攻克城池远比攻克民心更容易,朝廷财政虽不宽裕,却也拿得出一些钱粮来填补暂时的空缺,到了迁徙至此的孤绝五城百姓能够开始生产,其所能创造的价值,将远超过眼下付出的。 在他们即将踏上返程之路的时候,田府递来消息,说陆临的母亲病危了。 陆临的母亲或许真的大限将至,毫无生机地躺在床上,脸上是一片灰败的颜色。 她本是京中一名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嫁给她的丈夫以后,二人感情甚笃,她仰慕她的丈夫,仰慕这个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的英俊将军,之后人生突遭巨变,丈夫英年早逝令她深受打击,好在她还有唯一的儿子,当她的儿子也遭逢不幸的时候,她就已经撑不住了。 她熬到了她的儿子回来,却熬不到她的儿子重新英姿焕发耀眼夺目的那一天,她终于等到了阿临回来,也终于要走完她软弱无为的一生。 病痛使陆临的母亲看起来苍老且孱弱,一点也不像陆临脑海中回想起来的那个温柔和婉的身影。他守在病榻边,一点一点感受他母亲生命的流逝。 “阿临,你来了。”昏睡许久,他的母亲终于睁开了眼睛。 陆临沉默地点点头,他的母亲勉强笑了笑,说:“陛下没有来吗?” “来了,我请他在外面等我。”陆临说。 其实并不是这样,陆临的母亲注定要去了,田府为她设立灵堂操办丧仪,之后是抬回京城入土还是随老夫人一起葬在江州,都看陆临的心愿,周崇慕去替他查看后事的准备情况。 他的母亲脸上泛起一种类似回光返照的惊喜神色,她紧紧地攥住陆临的手,说:“阿临,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得。” 陆临从不知他的母亲,一个病弱许久的女人,竟有如此大的力气。 陆临轻轻地抚上她母亲的手,温和道:“母亲,我知道,我是林鹭,我不是陆临,对吗?” “不!你不知道!你不只是林鹭,你是周崇慕的散骑常侍,你的父亲林昭年,是南楚的将军,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他正当壮年突然离世,我听说,我听说,他绝非重伤而是中毒!” 陆临的母亲说话太过急促,拼命地喘气呼吸,挣扎着说:“你离开周崇慕,你必须离开他,你父亲,你父亲或许因他而死,你也因他坠崖受伤。母亲活不久了,我曾想查清你父亲的死因,最终却拖累了你,眼下这是母亲唯一的心愿,你离开他吧!” “母亲,您在说什么?”变故来的太过突然,陆临仓皇地抽回自己的手,退开两步。他无法相信,他的母亲前些日子在江州,他们还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看起来其乐融融再好不过,怎么突然间她就要死了,又突然告诉他这样不啻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陆临的脑海里从不记得这样一件事,他那个漫长的梦境里连这件事的一点蛛丝马迹都寻觅不到,他根本无法接受他刚才所听到的一切,只退得远了一些。 “阿临!母亲难道会骗你吗?我要死了,我只有这一个心愿!”他的母亲按耐不住,强行坐起来,朝陆临喊:“你以为母亲为何十几年缠绵病榻,因为有人想让母亲死!我现在终于撑不住了,我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居然执迷不悟!” 陆临惊慌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母亲因为太过激动而拼命咳嗽,最终因为无力支撑,猝然倒下。 她死了。 她一声庸碌懦弱,却在临死前将秘密和盘托出,毁了眼前的平静。 金瓯缺_16 陆临捂着嘴站在原地,一时间受到的冲击太大,他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悲伤,就先忍不住地想吐。他头脑一片混乱,忽而是他母亲的那些话,忽而又是周崇慕温和深情的面孔。 “阿临!”周崇慕破门而入。 千算万算,他漏了人心。 陆临的母亲一直在他严密的监控之下,谁能想到她一生死守秘密,却在死前吐露,谁又能想到她竟死得这样快,周崇慕只是去灵堂走了一圈,回来就已天翻地覆。 “阿临,你不要太伤心。”周崇慕搂过陆临,示意下边的人将还带着温度的尸身送到灵堂去。 陆临眼看着尸身被抬了出去,他抬起头看向周崇慕,问:“我是林鹭,宫里人人喊打的叛臣林鹭,是吗?” “林鹭已经死了。”周崇慕声音极为平静,“你就是陆临。” 陆临茫然地点点头:“对,我是陆临,我只是陆临。” 哪怕依靠这样的自欺欺人,陆临还是病倒了,远瓷先前说的话果真没错,日月心经只能保证陆临一时的平安无虞,而当他情绪受到极大波动的时候,就会引发旧伤。 周崇慕为了不让陆临日后伤心,尽管恨得牙痒,依然按一品夫人的丧仪厚葬了他的母亲。 陆临的母亲被葬在江州,灵堂不过是走个过场,当日便将人下葬,丧事结束后,周崇慕立即带陆临回了京城。 陆临一直处于时好时坏的昏迷当中,宫中太医对此无能为力,只说陆临是心病,反倒是远瓷,轻飘飘打退锦华殿的守卫,闯入殿内。 远瓷看也没看周崇慕一眼,他看了眼陆临的脸色,冷冰冰道:“陛下铁石心肠又心慈手软,若是不想让他想起,早该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让他知晓。若是想让他想起,就应当如实相告。陛下舍不得眼前甜蜜,又放不下往日血流漂杵,便要他再死一次吗?” “你又与朕有何区别。你几次三番违逆你主人的命令,对他手下留情,又屡次将他引入陷阱当中。不过都是自私自利之徒罢了。” 远瓷并不理他,只凝神为陆临号脉,过后起身说:“性命无虞,而心病难治,陛下若是治不了他,便不要再将人空耗在此。以上是我身为臣子的建议。而作为爱慕者与追随者,我想告诉陛下,若有朝一日陛下对自己的心慈手软感到后悔,我自会带他离开。” 陆临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醒过来,周崇慕并不在他身边,身边守着的人是白薇。 白薇见陆临醒来,激动万分,慌忙起身道:“公子醒了!可有哪里不适?奴婢这就去告知陛下!” 陆临没有力气,喊不住她,只好随她去了。 他母亲临终前的一番话对他打击太大,陆临选择了逃避,他不再想回忆起从前的事情,甚至有些恨她的母亲,为什么不能将秘密带到地底下,偏要让活着的人左右为难。 他该如何面对周崇慕。 如果他母亲说的都是真的,陆临已经能猜到他背叛周崇慕的原因:也许他的父亲真的是遇害而亡,他探寻到一些线索,便选择了背叛周崇慕,投身秦国,联合齐国,发动了一场战争。 可他当初,为什么要选择投身秦国呢?他当初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呢?谁又能断定,这是真的呢? 陆临脑子里一片混乱,正当他茫然无措的时候,周崇慕进来了。 这些日子陆临一直在昏迷,周崇慕处理朝政也放不下心,白薇这边通报,周崇慕那边就已扔下了折子。 陆临又变成像先前那样瘦弱,周崇慕走到他身边,陆临抬起头,低声说:“陛下来了。” 周崇慕见不得陆临这个样子,一把搂住他,说:“阿临,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已经从头开始了,朝前看,别回头,好不好?” “因我一人迁怒朝臣百姓,险些给陛下造成灭顶之灾,的确是我的过错,陛下宽宏,我无以言表。”陆临的声音很小,他选择性地遗忘了战场上血腥残忍的画面,愧疚却是极为诚恳的。 周崇慕捏着他的双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别想了,阿临,全都过去了。” 陆临闭上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原本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一件事被重重拿起轻轻放下,陆临与周崇慕都默契地选择了不再提起那一日的事情,日子不疾不徐地过着。到了九九重阳日,周崇慕万寿节那一日,陆临身体恢复得不错,竟也为周崇慕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周崇慕便说两人小时候在东一大师门下,东一大师辟谷闭关的时候,常常是他来砍柴生火准备食材,陆临负责下厨,两个人分工合作,之后自己砍柴生火的本领都丢了,反倒是陆临的厨艺从不曾落下。 夜间周崇慕在前朝与朝臣设宴,便直接从陆临这里去了含元殿。周崇慕走了没多久,却是远瓷来了,这些日子宗如意没再刻意挑衅,仿佛终于消停了,反倒是远瓷,会时不时为周崇慕把脉问诊,劝他注意身体。 故而远瓷露面,陆临并不十分惊讶,只当他又来为自己看病。谁知远瓷只拱手道:“公子,公主遣臣前来,邀您出宫一游。” “你们家公主要同我一道出宫?”陆临十分惊讶,宫中规矩森严,寻常人等都不能轻易出宫,更何况是堂堂贵妃,陆临觉得宗如意又在搞些无稽之谈。 远瓷仍保持拱手的动作,说:“公主身份不便,由臣代公主出行,还望公子赏个薄面。” 陆临觉得莫名其妙:“你家公主凭什么觉得她开口相邀,我一定应邀呢?” 远瓷似有不忍,最终仍然开口说:“事关老夫人与令堂,公主说,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尽管陆临在心中同自己说了千万次,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可远瓷像是能蛊惑他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说:“怎么出去?” 今日万寿节,宫内宫外一片欢腾,前朝宴席上周崇慕龙心大悦,亲赐几位爱将重臣珍宝器具,宫里宫外来来往往,热闹极了。 远瓷换了身衣服,赶了驾马车,陆临坐在车里,行至宫门口时被侍卫拦下,远瓷语调平平,仍然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说:“臣含元殿一等侍卫,奉圣谕给国公府送赏的。” 远瓷身上有宗如意殿里的令牌,神挡杀神的脸和通行令牌让他们没受多少为难就出了宫。陆临这边刚走,他的行踪就已传到了周崇慕那里。 前朝设宴,比不得后宫宴席,周崇慕不能随随便便中途离席,吩咐暗卫盯紧,如果陆临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哪怕暴露身份也要强行将人带回来。 可陆临并没有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出宫以后远瓷驾车带他去了朱雀大街。 南楚京城有一横一纵两条主干道,玄武大道为横向,为最外一道宫门所对的大道,隔开了皇城与主城区,朱雀大街为纵向,将主城区分为东西两部分。以朱雀大街和玄武大道为轴线,京城延伸出许多平行街道,由中部向东西,是行政机构职能大小的降低。由中部向南北,则是臣民身份的降低。除了笼统的划分之外,京城的细化亦十分精细。 朱雀大街主街每至年节,都会有热闹的灯会集会,此刻正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时刻,马车在街上行的极慢,陆临也有更多的时间与远瓷交谈。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远瓷并不十分认真地驾着马车,“今日热闹得紧,你有什么喜欢的小玩意儿吗?可以买了带回宫去。” “你若不说带我出来做什么,我现在就下车回宫了。” “难道你只能与陛下独自相处,与我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得吗?” 陆临不想再和远瓷你来我往,当真掀开马车的帘子,准备跳下马车。远瓷怕他贸然下车绊着,赶紧伸手拉住他,苦笑道:“你对我当真绝情狠心,好吧,我告诉你。” 陆临便坐在他身边,抬抬下巴,说:“说吧,什么事?” 金瓯缺_17 “你在江州祭拜的老夫人的灵位是假的。老夫人母家也并非田氏。”远瓷说。 “什么?”陆临惊呆了,“你非南楚人,你怎么能知道老夫人母家之事,又如何断定老夫人灵位是假?老夫人已经入土为安,你若信口雌黄,搅了她在下边的安宁,我要你性命!” 马车哒哒前行,路过一家赈济穷人的粥铺,因着今日是万寿节,粥铺免费给住在周围的乞丐流浪人提供粥食,眼看排了长队马车不便通行,远瓷叹口气,说:“我今日只是同你说这一件事,现在事已说完,你若不信那边罢了,若有心求证,明日太平馆,你自会知晓。” 他说完,神色悲悯地看了一眼陆临:“既已出来了,你要逛逛吗?” “逛,为何不逛,在前边停一下,我给陛下买个寿礼。”陆临被远瓷的故弄玄虚弄得心发慌,为了强撑气势,证明自己并不畏惧他所说的事情,在朱雀大街上买了许多东西,才平复了心情。 太平馆陈设一如既往,陆临推门进去,看见了等待着他的连翘。 恍惚间竟然像刚刚醒来的那段时间一样,连翘精心侍奉着他,可陆临记得自己为何要来太平馆,他眯了眯眼睛,问:“你是宗如意的人?” “不。”连翘向陆临行了个大礼,抬起头看着陆临,说:“连翘是公子的人。” 连翘的话很平静,秋天的阳光从窗子大片大片洒进太平馆,陆临沐浴着日光,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离黑暗这样近过。 “公子的师父东一大师,年轻时曾有位与他名声不相上下的师兄,启光。他们二人名扬四海,却忽然有一日分道扬镳,具体原因虽不可考,却知道此后二人各自收徒,互不干涉。老夫人的夫君,公子的祖父,师从启光,故而公子的父亲,林将军,年少时也曾师从启光大师。启光大师不像东一大师,他自与东一大师决裂后便归隐山林,收徒全凭缘分,巧的是公子一家两代人都拜了启光大师。” “我从不知我的祖父和父亲拜过启光大师,他们告诉我他们的师父只是一介山野侠客。”陆临说。 连翘笑了:“那是自然,林老将军和林将军,身为往来秦楚传递消息的双面细作,怎么能随意透露自己过往?” “双面细作?!”陆临完全惊呆了。 “否则公子以为,林将军一生勤勉节俭,陛下哪里来的理由对他下死手呢?” “你胡说!”陆临记得他的父亲,尽管他小时候,他的父亲总是很久才回家一趟,但对他的宠爱和教导总是耐心且细心,一点也没有武将的粗糙。 或许……这就是他的父亲常年养成的习惯呢?身为细作,谨小慎微,更何况是双面细作。陆临不敢再想下去。 “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林将军是细作,故而想尽办法让先帝除掉将军。尽管那时陛下尚且年幼,可他已足够聪慧,林将军入朝以后指挥的第一场战争便是楚秦两国,最后的结果是楚胜秦败,林将军也因用兵神武而扬名南楚。尽管看起来秦国步兵损伤重大,却因此帮助秦君甩掉尾大不掉、一直深以为患的老旧步兵,顺利进行军队改革,有秦、楚两国史书佐证,公子大可翻翻看,连翘所说,是否是实情。” 陆临犹自挣扎:“那你呢?你是何人?” “我本是将军安插进宫的一颗暗棋,亦是陛下与将军的双面细作。将军还未来得及将这些告知公子就猝然离世,林夫人略知道些内情,故而公子与陛下定情,夫人气闷不已,无奈之下启用了我。” “为什么?你们做这些究竟有何意义?” “乱世之下,朝局纷乱,若站错队选错主,便是将满门前程断送,将军所思所想,不过是为公子,乃至公子的后人多一条生路罢了。” “若是真要多一条生路,就该倾尽全力辅佐君主,怎可有二心侍奉二主,为人不齿!”陆临恨恨骂道。 连翘突兀地笑了:“公子和当初果真没有半点分别,奴婢当初告知公子的时候,公子也是这样说的。只是公子,当初您因林将军惨死怒而叛逃,眼下想必已经与陛下达成妥协,他害您父亲惨死,您害他臣民血流成河,这一切就算过去了。是吗?” 陆临死死地盯着连翘,沉默不语。 连翘又笑了:“陛下对公子,的的确确情深义重,无人能够指摘。那他对您的家人呢?” 连翘先前一直保持跪地的姿势同陆临说话,此刻却向前膝行几步,逼近陆临,让他无处可逃,“公子可知,陛下方知您叛逃,就控制了林府上下,府中当时已无青壮,满门妇孺,还有年迈的老夫人。陛下强逼夫人和老夫人说出您的去向,不惜停了府中用度,老夫人年迈,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您人还没到秦国,老夫人就已经撒手西去!” 陆临的脑中嗡嗡直响,一片混乱,连翘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向前膝行几步,说:“当年夫人一心想要查清将军死因,陛下丝毫不顾念她是您的母亲,当上太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夫人下了猛药,让她一生病骨支离,您走以后陛下以为您会想办法与夫人联系,便将夫人软禁起来。您出事后,夫人痛不欲生,强撑到陛下面前求见您一面,陛下竟将夫人打发到江州去。老夫人从不是江州人,又哪来的江州母家?江州田氏不过奉命羁押夫人而已!” 连翘语气轻慢,不似方才那样咄咄逼人,像蛊惑,又像劝说:“公子,您当真与陛下情投意合到这种地步,连家人枉死都能容忍的地步吗?昨日朱雀大道上,公子可看到赈济穷人的粥铺?京城管控这样严格,叫花子怎能沿街睡在南楚最重要的大街上呢?听说林府人去楼空,连祖宗牌位都被陛下下令一把火烧光,眼下是做空府,流浪汉下九流,都在府中寻个栖身之所呢。” 陆临突然回想起昨夜,远瓷驾车带他在朱雀大街上闲逛。他原本还很疑惑,若是只说那样一句话,为何不能在宫里说,难道出宫就不会被周崇慕的暗卫跟上吗?此刻方才明白,远瓷竟然是想让他再看一眼自己的家。 那已不再是家。陆临甚至都已认不出那是他曾经的家。 他没有家了。 他并不知道连翘是何时告退的,太平馆日光仍然充裕,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与周崇慕拜在东一大师门下的日子。周崇慕做了太子,他高兴极了,淘气着不喊他崇慕哥哥,上蹿下跳地喊着太子哥哥,周崇慕便笑着同他闹,亲昵极了。 周崇慕听说连翘进了锦华殿,与陆临在太平馆说了好一阵话,心知又有麻烦了,推门进来的时候,果真看到陆临茫然地站在太平馆正中央。听见门开了,陆临便问:“崇慕哥哥,林鹭真的死了吗?” “自然是死了。唯有活着的人才是真实的。” “哦,原来是这样。”陆临冲周崇慕笑了,“那么林鹭现在回来了,他的魂魄连受一缕香的地方都没有了。” 周崇慕尴尬地笑了两声:“阿临,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临猛地抽出身侧的流光,刺进周崇慕的胸口:“你还骗我!” 周崇慕没有防备,鲜血立刻涌了出来,陆临猛地抽出剑,周崇慕痛苦地弯下腰,流了太多血,周崇慕声音嘶哑,他喊:“阿临,你做什么!” 陆临负剑夺门而出。 他恍惚间想到自己曾经的梦,原来白虹贯日,真的不是梦。 昌祐四年秋,帝遇刺,重伤垂危,阖宫震惊,贵妃携侍臣及刺客出逃,天下哗然。 上卷完。 因为周崇慕伤势过重,宫中手忙脚乱,群臣大惊失色,纷纷聚集在含元殿前广场上。 周崇慕没有子嗣,且不要大逆不道地说这一命留不住会怎样,若是他昏迷时日太久,也会让朝野不安,引发动乱。 南楚这些年先后经历过周崇慕叔父谋逆、林昭年盛年病故的事情,群臣揣度帝心,都聪慧地避开武将身份,于是这些年南楚武学不兴,否则也不至于当年秦齐联兵,大军压境之时,朝中无将可用,周崇慕千里迢迢御驾亲征。 除却战时那段时间朝廷广征武夫,平素里南楚重文之风兴盛,此刻周崇慕遇刺,国内虽无动乱,却要提防秦齐南下。 更何况,周崇慕受伤,远瓷携宗如意与陆临逃出生天,尽管京城全线设防,誓要让刺客插翅难逃,可因救治周崇慕已花费太多时间,主事的唯有丞相李序一人,李序动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谁动的手,他恨得咬牙切齿,只能一边布置捉拿,一边尽心安抚朝政。 “你带他出来做什么?!”出了京城南城门,一辆马车里,宗如意皱着眉头质问远瓷。 金瓯缺_18 陆临仍旧一副木然的样子,宗如意说的话他丝毫没有听进去,也并不当回事。远瓷便冷言冷语地说:“公主要我做的事,我已做了,眼下公主完成了秦君的吩咐,我也不负公主之命,带谁出来便是我的自由。” “你疯了!”宗如意压低声音骂道:“南楚如今必定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你大摇大摆带他出来,莫非还想让他回秦国不成?” “那是我的事,不劳公主费心。” 马车并未向北走,反倒朝着反方向行去,这一路毕竟漫长,宗如意少不得远瓷的保护,只得服软,问道:“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公主不是问了千百遍了?”远瓷语调冷冷的,“借道蛮夷,自西南返回秦国。” 宗如意还没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陆临却突然“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斑斑点点溅在马车车厢内。 “公子!”远瓷慌忙停下马车,拉过陆临的手腕。 陆临脉象沉细迟涩,含混杂乱,情况极为不好,他几日之内受到诸多打击,即便远瓷不甘心承认,却依然要承认,陆临刺了周崇慕一剑,亦是给了他自己一剑,伤人伤己,此刻终于撑不住了。 陆临的情况必定是要精心细养的,可在南楚境内,他们仍是一群亡命之徒,别说调养,哪怕是逃离此地,都少不得流血。 远瓷正左右为难,陆临却低声开口了:“我没事,继续走吧。如果走不了,就把我扔在这儿吧,别为了我,耽误了你们的大事。” 陆临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竟是自己也不想再活了,远瓷不便在荒郊野外劝说他,只能恨恨地驾着马车一路南行。 蛮夷部族距京城近千里,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借道蛮夷,北上途径孤绝山主峰所在的高原地区,再绕道胡族与北秦的争议搁置区,返回北秦。 蛮夷虽早已归顺南楚,但毕竟是番邦部族,与南楚各种风俗都极为不同,甚至语言交流上都困难重重。原本远瓷以为,这一路虽然遥远漫长,却比纵向穿过整个南楚要可靠得多。可眼下陆临如此孱弱,怕是禁不起这一路辛苦跋涉了。 左思右想,远瓷始终不能放心前行,陆临是心病不错,可调理根基也不是简单事,需得养好了再上路。 他这样想着,就准备同宗如意商量,暂时寻个落脚之处,请秦国派人将宗如意接回去,远瓷带陆临留在当地疗伤。 宗如意尚未发表意见,陆临就拒绝了,他坚持不肯多做停留,仿佛身后有千万洪水猛兽似的,催着远瓷前行。 远瓷第一次见到陆临的时候,陆临并不是这副模样。他早就听说名扬天下的少年天才林鹭如何如何惊才绝艳,真正见到的时候却只有一个感觉,世人将他传的神乎其神,怎么却没有一个人说说他究竟如何漂亮呢? 眼下陆临脸上再看不到一丝一毫曾经的美貌,他憔悴而衰败。周崇慕彻底抽走了他的灵魂,有时远瓷觉得,陆临虽还活着,可心已经全然死了。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陆临,那时陆临已与周崇慕感情甚笃,好的旁人谁也插不进去,他们是东一大师的爱徒,远瓷的师父才是东一大师的万千徒弟之一,论起辈分,远瓷还要喊他们一声师叔。 远瓷的师父带了自己最得意的徒弟远瓷前来探望师父,兴致勃勃要与师父的关门弟子比剑。东一大师点了陆临上场,陆临的流光平素不过做做样子,可他毕竟经由东一大师亲手指点,竟也不输远瓷。 远瓷比陆临大好几岁,他的师父是剑客,他也是剑客,一生最亲密的就是剑。可陆临只是一个稚嫩孩童,不输,就已经输了。 东一大师亲昵地招手让陆临过去,指点了他几处比试时的失误,又指点了远瓷的师父,说他年轻时便心高气盛,眼下仍是这个毛病云云。 陆临乖巧地站在一旁擦剑,周崇慕就围在陆临身边给他擦汗。 远瓷觉得这一幕刺眼极了。 后来他被北秦皇室招安,乱世里的剑客侠客,没有孤身成名的,需得借助复杂的力量支持,果然,他成了北秦赫赫有名的剑客。陆临仓皇来到北秦京城的时候,他在宫门用剑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一眼认出了陆临。陆临长得这样好看,这些年他始终未曾忘记。他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得平和:“这位公子,您是何人,怎能擅闯国君宫殿。” 陆临冷冷地撇他一眼,自胸口取出一封信,在远瓷眼前闪了一眼:“南楚林鹭,国君写了亲笔信于我,你怎敢阻拦!” 远瓷捕捉到信封上的国君私印,他收了剑,默默地退开半步,让陆临进殿。 他不记得我了。远瓷心想。这些年来我始终记挂着他,他却不记得我了。他怎么突然来了北秦,他不是同南楚的皇帝情投意合么? 远瓷脑海里一片混乱。 之后他带着陆临去安置,陆临孤身一人长途奔袭,整个人透出一股冷意,远瓷那时还不知陆临打的什么主意,他将陆临安置好以后,原本想同他叙叙旧,可陆临丝毫没有那份心思。远瓷面皮薄,眼看陆临开始赶人,便识趣地走了。 之后陆临一直都很忙碌,北秦和东齐的往来也越发密集,一直到有一天,国君决定要发动一场战争,远瓷才知道陆临都在筹谋些什么。 他疯了,一定是疯了。远瓷想。可他并没有阻止陆临,事实上他也无法阻止陆临。他不知道陆临如何说服国君,竟然让国君对他言听计从,调令两国军队讨伐南楚。 远瓷自此便知道,陆临不是他能得到的人。陆临这个人,爱也爱得坦荡,恨也恨得直率。他报复起周崇慕,竟能如此不念旧情狠心决绝,谁敢轻易得到他?谁敢轻易辜负他? 陆临第二次呕血,发生在他们出逃五日之后。 官道上布满了精兵,周崇慕始终陷入昏迷,朝中主事全赖丞相李序一人,却不是他一人能全权决定,所有的追捕圣旨都由丞相草拟,经由三省全部同意以后才能进行签发政令,昭告天下。 这样的情况下,效率自然低了很多,这才能给他们五日宽限。陆临始终强撑着不肯就医,远瓷不得已封了他几大穴位,免得再动真气,伤势更重。 陆临在那场战争中伤了根本,他是军师,原本用不着亲上战场,甚至他只需要在后方好好分析周崇慕的用兵就好。 可陆临等不得。他杀了许多人,像是渴望杀光这些人,就能在战场上与周崇慕相逢,拼个你死我活。 陆临这样不顾根本,真气四处流窜,常常是他使出十分力给对方,就有八分力还给了自己。同为武者,远瓷明白陆临越发苍白的脸色背后意味着什么。 而他明白,却更明白自己没有立场说,也不应该说。 远瓷这一生就是活得太过明白。他知道自己心仪陆临,也知道自己与陆临永远是两条路上的人,哪怕陆临来了秦国,他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陆临也始终不会多看他一眼。他所做的一切,对陆临来说都不过是旁人、陌路人罢了。 远瓷没想到自己封了陆临的穴位,他竟然还能呕血,伸手一探,陆临的脉象已经杂乱无章,虚弱至极。 不能再走了,再走下去陆临就会命丧于此。远瓷不再顾及宗如意的想法,强行带着陆临进了村镇借宿。 为了便于躲避巡查,宗如意扮作男装,好在她习武出身,男装扮相也不显得有女子的娇弱之态,并不违和。 他们已进入蛮夷和南楚的交界地带,边民混住,倒没有那么多人在意他们。远瓷要了三间房,请宗如意暂时看顾陆临,自己则飞快地去街上买了药。 远瓷的心砰砰直跳。 尽管他活得这样明白,一直都知晓陆临无论何时,哪怕此刻,心中仍然只有周崇慕一人,他还是不想错失这次机会。 这可能是他离陆临最近的一次了。 如果,如果我医好了他,让他感激我一次也好。远瓷想。 他们又在小店里住了五日,听说宫里的皇帝醒过来了,并且不再追捕刺客,下令沿线的士兵不必再搜捕。 金瓯缺_19 宗如意有些悻悻,抱怨道陆临的一剑竟没让周崇慕死了,当真枉为东一大师的弟子。 陆临淡淡道:“朝中众臣皆在,他虽无子嗣,南楚皇室宗亲却不少。先时他御驾亲征,亲自统帅的一批军队已成国之精锐。妄想他死了就能吞并南楚,未免想的也太简单了。” 陆临不愿提周崇慕的名字,全以“他”来代替,分析得却很透彻。 宗如意讪讪地笑了,说:“未曾完成皇兄交付的任务,我担心皇兄责罚罢了。” 陆临嗤笑:“你皇兄总是如此,想必他也是听人所说,受人指使吧。我若是你皇兄,司玄子如此大才,只该供奉着才是,说你皇兄耳根软,偏生听不进司玄子的话,说他耳根硬,怎的旁人说两句,他就心动。” “司玄子已是兴贤侯,我皇兄怎么对他不满了!”宗如意辩驳道。 “公主何须与我争辩。有没有架空司玄子,公主亦是饱读兵法的,难道还看不出吗?” 宗如意还想争辩,远瓷开口打断了,他给陆临端来药,说:“身体不好就不要思虑过重,好好养伤才是。” 陆临将药一饮而尽,擦擦嘴,说:“我活着已是了无生趣,不过熬日子罢了,能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又有什么分别。” 陆临这样说,远瓷更不敢问他日后有何打算。周崇慕既已撤了兵,再想出楚国就没那么难,甚至都不必再借道蛮夷。 远瓷想更换路线,又怕中了周崇慕的埋伏,陆临摆摆手,说:“你们早日回秦国去吧,他若是想抓,也不过是针对我一人而已,我不想拖累你们,明日大家分道扬镳吧。” 宗如意扬扬眉毛,说:“陆公子说这话,远瓷可要伤心死了。我可不信陆公子看不出来,远瓷这一路如何殷勤。” 陆临避而不谈,只说:“明日上官道可直通孤绝山,最多一个月,就能进入北秦。” “再待一些时日吧,我传信给北秦,请人在两国国境处接公主回国,我陪你疗伤。”远瓷说。 陆临摆摆手,说:“不用管我,我也不能再跟你们同行。” 他语气怅惘,毫无生气:“眼下我只有孤身一人,反倒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想再拖累任何人,这天地广阔,我随缘走走。” 远瓷劝不动他,又做不来强迫他随自己同行的事情,左右权衡,将自己贴身的骨哨解下来交给陆临:“这是我猎的第一头狼,做了这只骨哨,这些年我一直戴在身上,若有一日`你遇险遇难,吹一声,我就能感应到。我会来带你走的。” 陆临听他这样说,低低笑了两声,远瓷有些难为情,“你别不信,它真的很灵,我希望你别同我见外。” 陆临接过收下,他不欲拂了远瓷好意,这一别也许永远无法再见到,远瓷如此执着,他推拒不得,可他清楚,远瓷也清楚,他不会吹响这只骨哨。 说到底,留个死物做个念想罢了。 陆临养了几日,精神头稍好,他准备趁半夜偷偷离开。月色如水,陆临绕到客栈后院,双手刚碰到客栈破败的小门,身后就响起了远瓷的声音:“阿临。” 陆临顿了顿,他低下头继续去开扣着的小门。 “阿临。”远瓷几步走到陆临身后,陆临比他矮一些,低着头,远瓷克制不住地从背后抱住他,“别走,或者,我跟你一起走。” 陆临知道自己挣不开远瓷,他只叹了口气,说:“天大地大,你何苦巴巴的求着我这个将死之人。” “我喜欢你。”远瓷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说出这句话,但真正说出来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困难。“我喜欢你,从你小时候我就喜欢你,我们比剑,我输给了你,后来你来到北秦,我又见到了你。可你不记得我了,这没关系,你看,眼下,就是老天给我的机会。” 陆临摇摇头,笑了一声:“人活几十年,痛苦的事情太多,我记性实在不敢太好。公子放手吧,我不走就是了,随你回秦国。” 当初陆临那一剑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秦国的本意是想借助陆临,搅乱周崇慕的军心,好让秦国有可乘之机,可没想到陆临如此狠心,竟然给了周崇慕一剑。这大大出乎了秦国预料,他们只能跟着改变策略,策划了孤绝北谷边民骚乱。顾澜初生牛犊,主动请旨去了北边镇守,预想的乱没有引起,反倒大大竖起了顾澜的名头来。 算起来秦国也并没有输掉什么,只是白白折腾这么一场,怎么看都让人不爽快。当时逃离京城尽管匆忙,宗如意那边却早就做好了万全打算,将金银细软兑成银票,免得不便携带。 陆临这一路两手空空,吃穿用度全赖远瓷和宗如意提供,原本那一晚只是哄一哄远瓷,陪他再走一段就分道扬镳,谁知一路人情越欠越多,倒是不能随意离开了。 奇霭山是南楚境内一座低山丘陵。山如其名,胜在雾霭重重,浮云蔽日,由此成为名山大观。 奇霭山在东北处与孤绝山交界,中间形成一道狭长湿润的盆地,远瓷担心陆临伤势,一路走走停停,规划路线的时候也都选择一些风景宜人的地方落脚。 此刻已经入冬,他们这一晚选在奇霭山脚下投宿,奇霭山风光独特,往来游人如织,山下早已建成暂住落脚的旅店,他们一路同行这么久,宗如意也与陆临打成一片。 宗如意本人并不难相处,当时刁难陆临不过是受人吩咐,身为皇室宗族,这是她的使命。抛开这些使命,宗如意博览群书,有远见卓识,也有洒脱姿态,一路奔波跋涉,她也不嫌苦累。倒让陆临很是佩服。 奇霭山景色优美,哪怕是冬日亦有不少人纷至沓来,旅店大堂极为热闹。 “你们听说了吗?圣上明年开春下旨选秀了。” “哟,这可奇了,圣上登基十多年,从未应允过选秀之事,莫非是前几个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便想通了?” “选秀是女儿家的幸事,春闱是男儿家的幸事,我看明年又是选秀又是春闱,倒是一片欣欣向荣之势啊!” 宗如意小心翼翼瞧了瞧陆临的脸色,陆临不为所动,只低头吃饭,他自离开京城以来,胃口一直不好,此刻却吃得很快,那边人还在热烈地讨论选秀,陆临的一碗白饭已经见底了。 他擦擦嘴,说:“山上景色甚好,要去看看吗?” “去,现在就去。”远瓷怕他心中不爽快,立刻扔下筷子说:“山上风大,先去房里添件衣服。” 陆临换了衣服,先前吃饭的那群人已散了,远瓷站在大堂里等他,宗如意原本想着,陆临与远瓷出门散步,自己插在中间尴尬,便不去了。陆临要出门时,却扭头说:“外边景致真的很好,公子一同来吧。” 为了免去麻烦,宗如意一直扮作男装,陆临平时不是执拗的性格,更不会多次劝说,宗如意觉得奇怪,末了点点头,说:“那就一起出去逛逛吧。” 奇霭山名不虚传,风光果真四时不同,陆临体弱,走到半途就感到吃力,可主意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总不能让远瓷和宗如意扫兴,便准备咬牙前行。 远瓷心细,看陆临气喘不畅,主动蹲下来,说:“山路艰险,我背你吧。” 陆临的嘴紧紧地抿着,他摇摇头,还没开口拒绝,就被宗如意使坏推到了远瓷身上,宗如意说:“别磨磨蹭蹭的了,我看天也快要黑了,咱们下山吧。路不好走,你若磕了碰了,咱们一路不是更难,还是让远瓷背着你吧。” 下山不比上山,尤其是冬日,霜寒露重,很是难行。远瓷却将陆临背的很稳。陆临比他想象中还要瘦,他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轻飘飘的,远瓷觉得自己如果不把陆临搂紧一些,他就会随时消失。 陆临乖巧地伏在远瓷背上,小时候周崇慕也常常背他,还会颠一颠,来判断陆临有没有长肉。 陆临不是容易长肉的体质,养了二十几年才被周崇慕养出来的几斤肉,统统都还给了周崇慕。陆临闭上了眼睛。选秀纳妃,那也很好,从此以后他将会有满室莺燕,会有许多孩子,会像所有合格的皇帝一样,坐拥万里江山,也坐拥美人在怀。 快到山脚下的时候,却看到旅店的位置火光冲天,远瓷立刻紧张起来,紧紧地搂着陆临,陆临小声说:“放我下来吧。” 远瓷缓缓转过头来,说:“你猜到了,是吗?” 陆临双脚踩在地上,才有一点点安全感,他笑了笑,说:“宗一恒一计不成,反倒白白折腾一场,放在世人眼中,岂不又是秦国君主无能。身为秦君属臣,你们二人办事不力,反倒让国君羞耻,是该让他动手了。” 金瓯缺_20 宗如意倒退一步,满面惊慌:“怎么可能!我父亲可是摄政王!他怎么敢得罪我的父亲!” 陆临摆摆手:“公主难道还不清楚,自摄政王选了你远嫁那一日起,他就已经同宗一恒站在一条船上。摄政王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不敢断言摄政王与宗一恒达成的交易,不过此地已离秦国属地不远,公主要万分小心了。” 宗如意到底是个有胆识的,她的惊慌失措只在那一瞬间,很快就回过神来,恨恨道:“没死在楚国皇帝手里,要死在自己兄长手里,真是笑话!若是再有下一次,我倒要同他们会会,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胆敢要我性命!” 陆临低声笑了,“公主不必着急,有了第一次,想来第二次第三次也不会远,且等着吧。” 之后果真又来了几次暗杀。 因着当日在奇霭山放火,他们便再没回过山下客栈,放火的人没寻到他们的尸身,自然不肯收手,三个人同不知数量的杀手在奇霭山你追我赶,绕了整整半个月。 若非远瓷反应灵敏,陆临神机妙算,宗如意气势过人,他们早不知在路上死了几回。宗如意在某次暗杀后留了活口,十成十的秦国人,她一刀了结了那人性命,从此不再心存幻想。 陆临的境况越发不好,山上寒气重,陆临根本受不得长时间待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必须要尽快走出奇霭山了。 可奇霭山,奇就奇在雾霭重重,终年不散,更何况是冬日时节。他们靠着雾霭躲过几次明枪暗箭,可这雾霭也会使陆临寒气侵体,彻底成为拖累。 他们三人寻了处山洞,怕引来杀手,不敢点火,只能彼此凑近了些取暖。陆临被夹在中间,给远瓷和宗如意分析线路:“奇霭山有名门大师游历,前朝时也曾作为皇家游览胜地,山中一定有屋舍,只是雾大,我们没能找到。” 陆临的声音很轻,太湿太冷,他感觉自己有些发热,他强撑起精神继续说:“这边是南坡,背阴,景观众多却不宜居住,我猜我们得翻过山头,去北坡,北坡和孤绝山连接,坡度和缓,下边有城镇州府,楚国……楚国暂时还不想杀我们,比在山里躲躲藏藏安全。” 眼下他们无法再按原路下山,陆临说的法子是唯一的办法,远瓷和宗如意对视一眼,咬牙说:“好,那我们翻过奇霭山,去山下。” 奇霭山越往上,雾气就越大,他们的脚程因此变得很慢。陆临强撑精神朝前走,快到山顶时,陆临实在撑不住了,他这些日子殚精竭虑,精神高度紧张,已经耗尽了力气,哪怕远瓷搀着,也还是不能阻止他瘫软在地上。 山顶近在眼前,远瓷不能再停,只能匆忙背起陆临,艰难跋涉之后抵达山顶,却又看见了一路与他们交手的杀手。 远瓷再神武,毕竟身上背着陆临,难以长时间招架,他从没觉得死亡离他这样近过,他受了伤,或许是问到了血腥气,陆临悠悠转醒。 “放我下来。”陆临哑声说。“你们先停,我……我去交涉。” 比起死在这里,陆临或许真的有办法,但这几乎等于要让陆临以身犯险,远瓷自然不肯。陆临并没有给远瓷犹豫的时机,总之远瓷已经受伤,体力不支,陆临强行运功施力,远瓷防备不及,松手让陆临落地。 “陆临!你做什么!”宗如意正与几个杀手胶着,无暇分心,她刚刚问出一句,陆临就已走到杀手面前。 大概是见他如此孱弱,几个杀手并不将他放在眼里,纷纷停了进攻的动作,摆出防御的架势瞧着他。 陆临摆摆手,说:“放他们走,我跟你们谈。”几个杀手对他这一要求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动作,陆临继续说:“你们是国君派来的是吗?平时怎么跟国君传信?告诉国君,林鹭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远瓷和公主的性命,将活着的林鹭交还给楚国,岂不比大家都死在荒郊野岭强?我虽体弱,却并不是不能一战,你们若觉得自己有能耐打败东一大师的弟子,尽管来试。大家都是聪明人,外出执行任务罢了,何必丧命?更何况你们已有许多兄弟命丧于此了,你们会有选择,国君必定也会有所选择。” 几个杀手对视一眼,收了剑,飞速地消失在茫茫云雾中。 远瓷受了伤,已是强弩之末,杀手一走,他便立刻卸了力气,瘫坐在地上质问陆临:“你疯了?千辛万苦带你走到这里,不是让你回去送命的!” 陆临笑了,他脸色苍白,笑起来有种病态虚弱的美感,“南楚已经撤兵不再搜捕我们,我方才不过诓他们的,借了他们不了解南楚情势的弱点,又拿出师父的名号压人一头。” 他蹲下给远瓷查看伤势,随手撕了点布头给他暂时包扎止血,刚准备收手去看宗如意的情况,远瓷就拉住了他的手腕,“我是不是很没用。”远瓷问他。 “我真的很没用,我曾经以为,只要自己有了实力,有了名气,就能有资格与你并肩。可你永远也看不到我。这是我离你最近的时刻了,我们命悬一线,还得靠你来牺牲自己换取机会。” 陆临低下头,说:“既然知道是换来的机会,还是快些走吧,免得那群杀手半途反应过来,到时谁也救不了咱们了。” 宗如意嗤笑一声,撑着剑站起来,说:“你方才孤身涉险,倒真是有情有义的。我总以为你这一路行将就木,不想活了。” “闲来无事的时候总觉得或者也没什么意思了。可真当到了刚才那种时刻,却又不想那么没有尊严的死了。”陆临说。 “那你跳崖就很有尊严吗?”宗如意又问。 陆临习惯了宗如意的讲话方式,并不觉得在揭伤疤,只平平静静回答道:“已无期待,也无念想,那时是最好的选择了。只是死过一次,再想死第二次,却没那么容易。人的决心往往是一鼓作气呀。” 听着陆临和宗如意一路死啊活啊,换做平时,远瓷必定会开口阻止,不许他们信口胡说,此刻却并未打断,只一路默默思索,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远瓷才开口道:“眼下我们体力都不足以支撑着再继续走下去,不如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养一阵子吧。否则这幅样子,永远都要走到半道就被截杀。” 陆临没有意见,宗如意低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仿佛已下定决心,“既然我的亲生父亲都能出卖我,那我在哪里落脚又有什么区别呢?歇一段时间吧。这段时间我也累了。” 孤绝北谷五城中的北宁府是孤绝北谷并入南楚后新建的州府,级别在原本州府之上,统率五城官务。前些时日州府来了位新长官,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新官倒不像其他做官的,下发了几条政令,都是利国利民的大计,把五城百姓弄得分外好奇。 不过这些都与陆临无关,远瓷在北宁城租赁了一套宅院。因是边城,租金低廉,院子倒是干净利索,略微打扫就能入住。再有一段时间就要过冬至,孤绝北谷与南楚气候千差万别,倒是分外寒冷,远瓷尤其怕陆临受寒,给他烧的炭火就更多了。连宗如意都时不时要来他的房间里暖和。 远瓷的打算是过完这个冬天,至少要过完年再动身,至于去哪儿却没决定。宗如意咬牙发誓不再回秦国,陆临身似浮萍,远瓷四海为家,竟都没个主意。最后还是陆临轻飘飘说,如果没主意,就先在北宁城待着吧,反正这里也收拾得像个家了。 远瓷被陆临口中的“家”惊了一下,忙不迭同意了陆临的说法。他很惊喜。他总能感觉到陆临出事以后,家的观念变得很淡薄。能让陆临觉得北宁城有“家”的样子,让远瓷放下剑一生一世平凡庸碌地留在这里他也愿意。 人总是这样,当梦想离自己千里万里的时候,那就只是远在天边的梦想,仍旧还是要低下头过眼下的日子。可若是梦想就在自己手边,那就怎么也不能放开了。 又过了一个月,进了腊月,就要开始准备过年的事情。远瓷想让陆临过个好年,就在北宁城里请了两个帮佣,在家里准备过年的事情。 陆临养了一段时间,精神头儿好了些,他的身体已经伤到根本,陆临竭尽全力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他静养,别再更掏空自己的底子。 北宁城的冬日会下雪,陆临是南方人,雪见得少,很是稀罕,可身体不好,只能窝在屋子里拥着暖炉眼巴巴瞧着窗外。宗如意怕他没趣,便时常找他来读书写字。 陆临原本写得一手好字,可他现在体弱,腕力不足,原本兴致勃勃想写几幅春联,一下笔却又控制不住力气,只能撒手让宗如意去写了。 宗如意的字大气潇洒,一点不似出自女流之辈,他拿起看了看,说:“这幅字可以贴在门口了,很是好看。” 宗如意将笔墨纸砚收拾好,说:“能让公子夸一次人不容易,我看这字不能挂在门口,得裱起来让我珍藏呢!” 到了过年那一日,陆临的身体还是那副样子,他倒也习惯了。年夜饭很是丰盛,陆临没什么胃口,却不欲扫兴,兴致勃勃和他们吃了一阵,甚至喝了两杯酒。 许是他得意忘形了,还没等到睡下,他就开始发热,烧得远瓷的心也跟着慌乱起来。 逢年过节,药铺都不再开张,又是深更半夜,远瓷连抓药都没地方去。到了半夜,陆临烧的竟越发严重起来,他嘴唇干裂,面色潮红,情况看着很是不好。 这样烧下去总不是办法,远瓷思来想去,终于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扣。北宁城前些日子刚刚落了场雪,他原本想着在屋外吹阵冷风,再回到房内抱着陆临降温。宗如意却坚决不同意,眼下他们三人唯有远瓷能时时出门打探消息,若是他也病倒,境况岂不更难。便打发他去没有生火的厨房待着,宗如意自己出门去给陆临寻药。 远瓷在厨房发了会儿呆,他突然很怕,怕陆临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也怕陆临醒过来,用那双眼睛既好看又绝情的眼睛看着他。 金瓯缺_21 陆临看起来像是活不久了,他变得非常脆弱,这条生命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哪怕他活下来,远瓷也非常清楚,陆临早晚都会离开他。 一直坐到他也冷得发抖了,才回到房里。陆临还半梦半醒地昏睡着,远瓷的手冻得通红,他颤巍巍地掀开棉被的一角,躺了进去。 他带着一身寒气,陆临几乎是立刻就朝他蹭过去。远瓷搂紧了陆临。 北宁城不算大,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都在守岁,宗如意走了一圈,并没有开门的药铺。宗如意叹一口气,总不能让陆临烧一整夜,便想着再转一圈,实在没办法,就只好打扰药铺开门做生意了。 这是顾澜在孤绝北谷过的第一个年,他来这里不过几个月,手中过的事情都是前期遗留问题,趁着过年也不敢懈怠,带着下属在城中巡查。 宗如意便是在此刻遇见顾澜的。先前她在后宫,顾澜在前朝,一个是别国公主,一个是籍籍无名刚有点起色的小官,二人从未见面,并不相识。顾澜见着年节下还有人在街上闲逛,难免上心,便喊住了宗如意。 有州府长官坐镇,便不愁大过年的得罪药铺,宗如意顺利的抓到了药。顾澜身为父母官,既已揽了这件事,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便说要同宗如意一道去家里瞧瞧病患。 宗如意没得拒绝。顾澜如此热心,她若是断然拒绝,反而会让人疑心,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日子再生波澜,略以思索,便带着人往家去了。 陆临的烧略微降下来一点。他整个人缠在远瓷的身上,远瓷动也不敢动一下,只怕抬抬胳膊都能让陆临惊醒。 宗如意带着顾澜进门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抓好的药已经拿去让手下的人煎了,房内只有陆临、远瓷、宗如意、顾澜四人。偏生互相认识的两个里,还有一个沉沉地睡着。 顾澜几乎要认不出陆临了,陆临看起来甚至比当初重伤的陛下还要奄奄一息。 顾澜请旨来孤绝五城的时候,周崇慕刚醒不久,那时北秦频频南下骚扰南楚,总是不痛不痒地试探几下,闹得边关不得安生。那时需得一位得力之人,朝中人人都怕君命垂危,草率离开京城,赶不及朝中变故,失了满门荣华富贵。 唯有顾澜不怕,他孑然一身,又雄心壮志,他感念周崇慕当日破格提携,自请北上。临走前周崇慕特意召见了他。那一剑让他流了太多血,可他的神色看起来比从前要阴郁得多,唯有看见顾澜,才像看见一点期盼。他让顾澜一定记得回来。 顾澜此刻终于懂得,什么叫做“并不是很像”,什么又叫做“一定要回来”。原来很相像的那个,已经不会再回去了 陆临这一病就病到了过完年。北宁城的日子还在慢悠悠地过,顾澜也没有再来过。顾澜当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诡异之处,远瓷就未曾将这件事与陆临提起,连带着将他如何帮陆临保密也瞒了下来。 过完年没几日,北宁城就有大户人家开始遴选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孩儿,闹得整个城中适龄的姑娘都跃跃欲试。 先前定下的开春选秀被提前到春节过后,作为周崇慕登基以来第一次选秀,这次办得极为郑重。内务府将南楚十二州分为四个地区,每个地区派出资历深厚的内侍宫女先做第一遍基本筛选,选中的会在一个月后进入京城做进一步筛选。 周崇慕正值盛年,传闻他睿智且英俊,又有赫赫战功,若是能成为他后宫里的一份子,算是不少姑娘梦寐以求的事情。 陆临出不了门,却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些。内务府的人已到了北宁城,若是哪家姑娘过了初选,便要喜气洋洋放一通炮仗,春节虽已过完,可北宁城中依然时时有炮仗声噼啪响起,丝毫不比春节逊色。 陆临不再像从前那样会时时梦见以前的事情,他睡得时日久,却不再做梦。有时他自己醒过来,都会觉得方才并不是睡了一觉,而是昏迷过去了。 这头办着选秀,那头已开始了春闱,一时间京城里才子佳人蜂拥而至,当时传闻京城红袖飘香、百家争鸣,连许多未曾参加这两项活动的普通百姓也日日围观,南楚繁华丝毫不受半分影响。 周崇慕似乎真的不再追究陆临,只专心做他的勤勉君王。这次选秀收获颇丰,他空荡荡的后宫变得热闹起来,尽管后位仍然空缺,可鲜妍娇嫩的女子们纷纷涌入皇城,终于使寂寥多年的后宫莺飞草长春意盎然。 奇的是北秦那边的人也停下了动作,宗如意亦有自己的心腹,她来南楚之前只带了远瓷一人,当时摄政王与秦君同她保证,南楚不过去去就还,只要探出陆临是否活着、眼下状况如何就算任务完成。 宗如意便花重金请远瓷做她贴身护卫来到南楚。她当时想的很合理也很简单,远瓷是江湖剑客,不受南楚或北秦制约,行动起来要比她自己手下的心腹自如。 谁知人心不足,他们知晓陆临失忆后,便又起了更多心思。宗如意甚至因此与远瓷多次发生龃龉,最终他们三人叛逃,宗如意自己却面临被父兄联手诛杀的境地。 她留在北秦的心腹,当时一来方便消息传递,二来也可作保,免得在南楚全军覆没,自己身边无人可用。 就是这群留在北秦的心腹,却成了宗如意最后获取生机的机会。在北宁城待得时日久了,她感觉到身边危机四伏的状况已渐渐趋于平缓,试探着联系留在北秦的心腹,那边的回答是摄政王与陛下已商议收手。 商议收手,却不代表宗如意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秦国,她越想越是恨得牙痒,再次通过密信让自己的心腹秘密来北宁城,不要惊动摄政王。她不似远瓷和陆临,她有自己的血统,有自幼接受的严苛教导,若要回秦国,决不能做贼似的回去,有自己的人在身边,她才有自己的底气。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算起来他们已在北宁城中住了小半年,比之先前奔波流离的日子,难免在北宁城生出许多眷恋之情,亦生出些许懈怠。 宗如意便是孤身一人上街的时候被人掳去的。 刚开始被掳走的时候,陆临和远瓷都未曾发现有哪里不对,直到入了夜,宗如意仍然没有回家,陆临才猛然意识到宗如意应该是出事了。 掳走宗如意的人在门缝里夹了封信,说是要拿纹银千两赎回宗如意,否则便要她性命。 陆临略一思索便觉得事情蹊跷,绝不是普通盗匪。北宁城秩序井然,寻常小偷小摸都少见,更遑论活生生绑走一个人。山贼马帮更做不出写信要赎金这样文绉绉的事情来。他们自住进北宁城以来,一向低调本分,除非宗如意当真如此倒霉,才被掳走。 这样想过,陆临便同远瓷商量,劫走宗如意的绝非寻常人,只怕送了赎金反而会全军覆没,不如由他带着一部分银票去同劫匪交易,由自己换回宗如意。 陆临要以身犯险,远瓷当然不会同意。 时间不等人,陆临约莫能揣测出掳走宗如意的人里少不了南楚势力插手,可又不能完全断定这就是周崇慕的主意。 他说不出个必须要由自己去换宗如意的理由,面对远瓷的再三阻挠,便破罐子破摔,让远瓷自己想个万全之策,将宗如意救出来。 陆临离开京城以后从不曾发过脾气。他这样冷冷地将难题丢给远瓷,远瓷倒从中看出一点陆临从前的脾性。一来一回地,心中就有些怵他。 可他到底没那么容易被陆临说动,只说千两纹银不是拿不出,不需要陆临折腾这一场也能救回宗如意。 陆临没办法,只能将自己心中的猜测半真半假地说与远瓷。他告诉远瓷,依照自己对周崇慕的了解,这件事应当是出自他的主意,目的根本不在宗如意,而在他。 “我刺伤他,他当然不会放过我,绑走公主不过是为引蛇出洞罢了,总之我逃不开,为何要让公主替我受过?”陆临说。 “那你也不能这样将计就计顺从了他的心思!”远瓷气急“陆临,我们千辛万苦走了这么远,不是为了再让你回去的!难道他还能追你到天涯海角不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陆临轻飘飘地开口道。“当初我联合秦齐,最终仍一败涂地被他带回楚国,你是剑客,我是臣子,我们终究都不是他们那些居高望远的层级。我们可以离间国家,发动战争,可我们改变不了他们这些人骨血里崇尚利益的那一部分。” 陆临有些悲哀地笑了:“你能带我去哪儿呢?又有哪一个君王,舍得得罪另一个君王,去收留一个臣子呢?收留他的代价天下无人不知,谁能担得起一场战争以后的骂名?” ———————————————————— 接下来就是疯狂洒狗血的情节了 解释一下这一章 陆临提出这个主意其实是猜到了 宗如意被绑架少不了周崇慕出力 他觉得周崇慕不会放过自己 与其牵扯宗如意受折磨 不如自己主动让周崇慕抓回去好好出气 但是他没想到这是周崇慕和秦国联合起来下了个套 就像丞相说的 宗如意叛逃 让周崇慕丢了脸面 周崇慕顾及名声 不会亲自动手处理宗如意 就卖秦国一个好 反正秦国君主也想杀了宗如意 金瓯缺_22 所以这一章是秦国君主和周崇慕都心满意足 一个让想死的人死了 一个让想抓回去的人抓回去了 陆临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他跑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就是了 只是时间问题 北宁城南郊有一大片森林,因紧邻孤绝山,这片森林长势繁茂,朝上看去,虽是在春日,仍然一派苍翠之景。 森林中有一条曲折小路,由此可以直接上山,已被前人用青石板铺好。陆临和远瓷拾阶而上,很顺利地找到了绑匪信中所说的地点。 陆临按劫匪信中要求,吹了声口哨,很快就有人带着五花大绑的宗如意来到他们面前。陆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绑匪,虽然蒙面,但露出的眼睛及颧骨部分,皮肤粗糙泛红,像常年经受风吹日晒。 北宁城地处河谷地区,气候湿润温和,再往南走,南楚因水泽丰富,滋养生灵,故而南楚人大多肤白,像这样黝黑且泛红的皮肤,看着应当是北秦人。 陆临按下心思,向绑匪大致说明来意,绑匪答应的比预期更痛快,一把将宗如意推向远瓷,又一把将陆临扯到绑匪群中,将他用绳索缚紧。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带半点犹豫停顿,远瓷按下心中焦灼,伸手拿掉了堵在宗如意口中的一团布。宗如意大口呼吸,终于缓过气来,她哭叫着说:“别让陆临走!秦国楚国联手……” 她话还没说完,就瞪大双眼,看向了自己的腹部。开了刃的利剑将她捅了个对穿,鲜血喷涌而出。宗如意的半句话不会再有机会说出口了,她倒在了地上。 劫匪像是任务完成一般,几个人拉着被绑的陆临朝后退,几个人制住了远瓷,随后,树林里走出另几个人。是顾澜和李序。 陆临看到他们,突然低声笑了,“为了捉我回去,竟然还要劳丞相大人大驾,真是让我十分过意不去。顾大人也一起来的吗?” 李序自矜身份,并不与陆临讲话,反倒是顾澜仍然谦和有礼:“公子不知道么?本官便是北宁城父母官。除夕那日公子生病,本官还有幸探望了公子。” 远瓷瞪大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时来探病的父母官,竟然会是陆临的旧相识,看这样子,陆临与这旧相识仿佛还十分硝烟弥漫。 陆临也反应过来了,顾澜除夕之日就已知道自己在北宁城。顾澜是周崇慕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此刻都能与李序并肩同行,可见周崇慕给予他多大的权力,又有多么信任他。那顾澜必定在除夕见过陆临以后,就立刻回禀了周崇慕。 周崇慕竟然能忍到将手头的选秀和科举都一一处理完,才腾出手来料理他。从这一点来看,周崇慕不愧是一名兢兢业业的勤勉君王。国家大事重于泰山,天崩地裂也要放在后边。 可笑他还曾以为周崇慕当真已经不想再同他计较,还以为周崇慕真的不再搜捕他,想来他一直在螳螂捕蝉、自欺欺人忘记身后的黄雀罢了。 或许是觉得自己太悲哀了,陆临仍然在笑:“那倒是缘分。”他朝宗如意的方向看了一眼,说:“若是捉拿我回京,我无话可说,只是公主重伤,且放她一条生路吧。” 李序重重地哼了一声,叱骂道:“难为你们一丘之貉,自己前途未卜,还能分出心思替旁人求情。宗如意入京便心怀不轨,陛下容忍她已不是一次两次。她逃出京城让陛下丢了多大的颜面,死不足惜。陛下仁厚,不与她计较,只是要杀她的并不是陛下,你还是多管管自己吧!带走!” 架着陆临的几个人将他带往树林外。远瓷眼睁睁看着陆临被带走,猛地突破桎梏,朝陆临的方向追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一阵痛苦的呜咽。先前围着远瓷的劫匪并没有追赶远瓷,他们留在原地,一人在宗如意身上补了一刀。 远瓷仓促回头,看见眼前惨象,愣在了原地。他只愣了这一瞬间,便再也赶不上陆临的脚步了。 那几名劫匪收了刀,四散分流而去,只一眨眼就不见踪影。唯有宗如意痛苦地伸手,她气若游丝,一张口就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别……别追他……你去秦国。”宗如意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摸索,取出一枚玉雕佛像,鲜血已渗进佛像里,她艰难地将玉交给远瓷:“这里面有,有我的,私印……” 宗如意说不下去,她强撑着喘了几口气,说:“去秦国……去秦国……” 闻名北秦的摄政王幼女死在了一群劫匪手中,恐怕宗如意自己也从没想过竟会是这个下场,她呲目欲裂,死不瞑目。 她到死都在执着于回到秦国。 远瓷将佛像收好,良久,才用颤抖的双手将宗如意的尸体抱起来。她死的难看,身后事更难看,唯有远瓷一人亲手埋了她。 远瓷剪了一绺宗如意被鲜血浸泡过的头发,飞速离开了北宁城,朝北秦赶去。 —————————————————————— 陆临自被带走后,片刻不停,直接坐上了马车沿官道离开。李序没叫人给他松绑,反而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陆临既不知时辰,也不晓得方向。一路快马加鞭,李序亦不曾叫人给他送些吃食,陆临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 不过他也无心在乎这些。 他甚至都不太关心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还能怎样,难道周崇慕会大发慈悲一刀了结了他吗? 陆临太了解周崇慕了,周崇慕绝不会的。他会像凌迟一样,缓慢地,一点一点的折磨他。 也不知在路上走了多久,总之陆临昏昏沉沉,总算熬到了京城。到了京城以后,李序一路将他送回了宫中。周崇慕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在宫门口接应的老嬷嬷。 李序与老嬷嬷交代了几句,大抵是人已平安带到,接下来就按陛下的意思办云云。嬷嬷十分恭谨地应了。 好在李序终于在进宫前给陆临松绑,摘了一路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陆临才得以看清嬷嬷的样貌。这是一位看不出年纪的老宫人了,她面色冷淡,看着极为冷酷严苛,看见陆临盯着她也没什么反应,只冷冰冰说:“看够了吗?看够了咱们就走吧。” 陆临没问他们要去哪儿,他估摸着这老嬷嬷绝不会松口告诉他,索性也就不愿白费力气再问一次。 陆临从没在南楚的皇城中走过这么久的路。也不知看似千篇一律的皇城中,竟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殿阁亭台。 不知走了多远,带路的老嬷嬷终于停了,她转头说:“咱们到了。陛下特意吩咐了,公子目无法纪,行刺天子,陛下不予追究,只吩咐公子既然不懂规矩,就在掖庭好好学学规矩再送回锦华殿去。” 掖庭是训导宫女宦官的地方,也负责为选秀入宫的嫔妃进行礼仪教导。陆临刺伤周崇慕,若按楚国律法来讲,理应交由刑部处置,可周崇慕却将他送到掖庭,分明将他看做后宫中的一份子,看起来宽厚,实则最能拿捏到陆临的痛脚。 陆临从前最恨旁人说他以身侍君,让掖庭处置他,反倒是羞辱他了。 可那是从前的陆临,现在的陆临已经不再计较这些了,能活下去已经如此困难,谁还能再计较一些虚名呢? 不过陆临还是太过小看了周崇慕对他的恨意。陆临进了掖庭,便被送进了暴室。暴室逼仄闷热,四周墙壁不设窗,通连的一排屋舍只有一道小门出入,室内毫不通风。陆临刚一进去,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气,还有漂浮在暴室空气中布匹的味道,以及被羁押在此的宫人们劳作时汗水的味道。七七八八混杂在一起,熏得陆临头昏脑涨。 老嬷嬷扭头扯扯嘴角,仿佛是个笑容,或许是不常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格外僵硬。她说:“公子且跟上吧,陛下心疼您,没把您跟这群贱坯子放一起呢。” 她带陆临进了最里边的一间房。这间房虽与前面的房间连成一体,却又十分不同。这是暴室最后一间房,在墙壁的一边开了门,整个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很大的床。床正对着的是窗子,开的很大,也很低。暴室的墙修得本就低矮,寻常人等路过这间房,稍一低头就能将房中情景看个一清二楚。 陆临先前还不明白房间为何要这样布置,老嬷嬷将他带到,便朝外喊道:“人已带来了,你们这群懒惯了的小畜生呢?” 几个身材高大的宫女应声进来,老嬷嬷抬抬下巴,说:“伺候公子,把衣裳脱了吧。” 陆临的面孔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恐慌,他朝后退了一步,问:“为何要脱衣服?” 老嬷嬷不欲与他废话,朝几个宫女使了个眼色,便转过了身。这几名宫女比寻常女子高得多,体型自然也十分魁梧健壮,陆临已经病弱至及,又经舟车劳顿,哪里是她们的对手,几乎立刻就被扒了个干干净净。 他被按在房内唯一的床榻上,几个宫女用绳索把他的四肢紧紧地与床头床尾捆在了一起。做完这一切后,几名宫女安分地退到一边,老嬷嬷便又转向陆临。 金瓯缺_23 她打量着赤`裸的陆临,丝毫不觉得羞耻,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这一路老嬷嬷一直面无表情,此刻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诡异的、激动的微笑,“老奴在暴室里伺候过三朝后宫,男子还是头一回呢。” 陆临闭上了眼睛。 他早就听说过宫里太过压抑沉闷,许多宫人在宫里憋一辈子,早就憋成了变态。他们年纪越大,越是狠辣,手里有的是折腾人的法子,绝不会让你死,却能让你生不如死。 在皇城这样的地方,你不折磨别人,就要被别人折磨。陆临没想到自己也能尝一尝这样的滋味儿。 陆临全身已不剩几斤肉,全都被先前从北宁城回到京城的一路上勒出纵横丑陋的痕迹。老嬷嬷粗糙的手指拂过陆临身上的勒痕,摇了摇头,说:“真难看。” 她抬头吩咐宫女:“去把东西拿来。” 宫女们再进来的时候,一人手中拖着一个托盘,陆临被绑着,看不见托盘里装了什么,他极为恐慌,却动弹不得。 老嬷嬷选了一盒油膏,一点一点涂在陆临身上,一边涂一边絮叨:“公子这年纪,做娈童已不成了,身上再留下这伤啊疤啊,真是难看死了。这药膏祛伤最是有效,自老奴进暴室时,老奴的师傅就在用。不知有多少犯了错在这儿待过的主子娘娘是靠这药膏重现肌肤光滑的,真是个宝贝。” 陆临全身发颤,一阵一阵地齿冷。虽然他不知道这群宫女都拿来了什么,但他有种预感,这每一个托盘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会用在他的身上。 或许这些东西都用过一遍了,周崇慕就能让他去死了吧。陆临想。 陆临一直被捆着躺在床上,老嬷嬷给他涂了两次药,身上的勒痕已经完全褪了。 老嬷嬷对这个成果十分满意,她兴致勃勃地换了一个托盘,这次放在床头,陆临看了个清清楚楚。 托盘里放了一排玉势,自小到大整齐排列。陆临惊恐地想闭紧腿,被老嬷嬷身后的宫女毫不留情地按住,另一个宫女立刻朝他挥了一鞭子,厉声喝道:“不许乱动!” 老嬷嬷原本笑着,瞧见陆临想挣扎,便收了脸上的笑容,选了个大小适中的玉势强行挤进了陆临的后`穴。 未经润滑,陆临哪里能受得住这样的折磨,只吞了个头他就痛得脸色惨白。那玉势通体冰凉,打磨地圆润光滑,嬷嬷是个老手,不知有多少人受过她的调教,她有的是办法治住陆临。 她并不强行将玉势往陆临身体里送,只停了手上的动作,居高临下地对陆临说:“公子吞不下去,那便这样吧。这样的玉势,公子日日都要用下边含着,您身份不同,不用像外边那群人一样做些粗活,在这儿躺着就好,只一样,公子千万别让这角先生出来了,否则这一日的罪就白受了。” 她说完,也不管陆临如何,起身便走。整个房间里瞬间就只剩下陆临一人。 陆临不敢乱动,他下边痛的快要裂开。被陌生人往下`体里塞入玉势的奇耻大辱已经完全被疼痛掩盖过去,他紧紧咬着下唇,额头上渐渐冒出汗来。 陆临真的后悔了,他知道周崇慕不会放过他,却没想过周崇慕会这样羞辱他折磨他,若早知道跟着李序回京城会遭到周崇慕这样的羞辱,当真不如在北宁城的时候死了算了。 可老嬷嬷没有给陆临死的机会,她去而复返,给陆临的嘴里塞了个木质口塞,将机括扣在他的脑后。 陆临动弹不得,又不能开口说话,眼泪混着口水流到了床褥上,老嬷嬷最见不得人哭,不顾陆临下`身干涩,强行将玉势推进他的身体里。鲜血顺着腿根流了下来,陆临痛苦地哀嚎一声。 他的下半身已经痛得麻木了,只能感觉到鲜血一点点往下流,流到膝窝处的时候,会有点痒。 “进了暴室,公子便别再太拿乔,今日算让公子长个记性,以后日日都要受一遍,公子想日日流血吗?”老嬷嬷见陆临不再挣扎动弹,终于伸手取出了玉势,给陆临上了些药。 那药冰凉滋润,送进体内却一阵一阵地燥热,陆临含着口塞无法言语,只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老嬷嬷。老嬷嬷脸上的皱纹堆起来,笑眯眯说:“这是宫里最好的药了,太医院都未必有这等好东西,公子上了这药,体内燥热瘙痒是正常的,多用几次,就能弥补男子甬道干涩的缺陷,要少受许多罪呢!” 那药化在陆临体内,却比撕裂的疼痛更难忍,陆临熬地涕泪横流,等陆临口中的口塞终于被取出,他气若游丝地说:“让我死吧,你们让我死吧。” 老嬷嬷拍拍陆临的脸颊,说:“公子这可是痴心妄想了。您是陛下特意嘱咐了送来学规矩的,您的命若是在掖庭没了,整个掖庭上下都得给您陪葬。您也怜惜怜惜我们做下人的,下人的命也是命呐。” 她又露出那种诡异的微笑,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更何况陛下有旨,您就是死了也得救回来,该学的规矩一样都不能少,自您来了,掖庭里日日备着千年山参万年灵芝,您还是安心在这儿待着吧。” 陆临绝望地转过了头。 那嬷嬷先前说的并不是在糊弄陆临,他果然整日整日的都要含着那玉势,除却第一日未经润滑,之后的每一天都会用先前他用过的药膏涂在玉势上,送入体内以后又胀又痒,偏偏他一直被绑着,根本无法为自己缓解,不过几天,就能感觉到自己的后`穴开始分泌出湿润的体液,弄得下`身黏黏糊糊一片。 这比眼下的羞辱更让陆临惊恐,周崇慕得偿所愿,一定要让他变成一个依靠奇淫巧技活下来的变态,眼下已经初见成效了。 这样绑了陆临几日,陆临已没办法再想着死啊活啊的事情,他毕竟是个年轻男子,身体的欲`望得不到排解,日日难受得要疯掉。 老嬷嬷总算舍得为他松绑,给他换了条比之前长的链子绑在脚踝上,让陆临可以下床随意活动,却又不能离开这间房。 陆临被几个宫女按在窗台前,掰开了他的臀缝。陆临这几日并没吃过什么具有实质作用能饱腹的食物,浑身软绵绵使不上一点力气,被那几个身高体壮的宫女按着,一点也挣扎不开。 另几个宫女呈上了托盘,陆临看见那一堆灌肠的用具就吓得脸色发白,老嬷嬷却不管这些,她自顾自撑开陆临一直粉`嫩湿润的穴`口,开始给他灌肠。 陆临小腹坠痛,意识也一阵一阵地微弱,昏迷前听见老嬷嬷心满意足地说:“公子先前没试过,恐怕受不住,先含小半个时辰吧,往后可不能偷懒。” 哪有以后,哪还有什么以后,若是眼下就这么死了,或许也就不用受这种折磨了。陆临再也撑不住,身子一软,倒在了窗边。 陆临被带走已经半个月了,远瓷揣摩他应当已经被带回京城。这些日子他昼夜奔波不敢停歇,只怕哪一日就听见南楚传来消息说陆临死了,有时夜里假寐一会儿,都能梦见陆临的死讯。 远瓷在进入北秦领地的第十日遇见了宗如意的下属。他们去南楚之前,陆临曾见过其中一两人,那一两人自然也见过他。但远瓷不敢轻举妄动,他估摸不准这些人是不是仍然忠于宗如意,只能假意在半道的店家歇脚,等那边的人主动找上门来。 到了夜间,果然有人扣响了远瓷的房门,远瓷开门以后,赫然便是白天遇见的宗如意下属。为首的是宗如意在秦国时的贴身侍女半雪,半雪带着一群人,一进门便跪在了远瓷脚边,“我等已知公主遇害,还请远瓷公子为公主报仇!” 远瓷心中警惕起来,他退后半步,反问道:“公主如何出事?我不过一介剑客,何来报仇之言?” 半雪落下泪来,说:“公主前些日子传信过来,让我们去北宁府寻她,我们刚出京城便被盯上,为了甩开身后的人,我带人在秦国绕了一大圈,谁知十日前那群人突然撤离,不再跟着我们,当时我心中便觉得自己中计,今日见到公子,唯有公子一人,想来公主必定蒙难。冒昧打搅,请公子务必为公主复仇,我等愿唯公子马首是瞻!” 半雪说完,带着身后一群人重重地给远瓷磕了三个头。远瓷并未急着答话。他将半雪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如果半雪所说是真,那必定是宗如意的属下中混进了叛徒,才会被人用声东击西之计延误行程。 如果下属中混进了叛徒,远瓷看了看这群跪在他脚边的人,那他又要如何分辨出叛徒呢?或许叛徒就在这群人当中。 思索片刻,远瓷叹了口气,“你们先起来吧。”他伸手扶起了半雪,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们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吗?”远瓷问道。 “没有,收到公主密信后,有人不愿来,因此我们内部先将这些人处决了。” 远瓷点点头,沉吟一会儿,道:“公主的确已经出事,她去前反复嘱托我务必回到秦国,想来就是要让我与你们会合,眼下既已会合,公主可有交代你们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半雪咬紧下唇,缓慢地摇摇头,她身后有人开口道:“有的。公主曾秘密来信,让我们取她私章,号令公主封邑下的私兵。” 远瓷只知从前宗如意格外受宠,她在秦国的待遇也远超普通公主的规格,万万不曾想过她有私兵。在自己封邑属地豢养私兵,还能凭借私章号令,难怪宗一恒远远地将宗如意打发到南楚,事情不成就要下死手。 金瓯缺_24 远瓷很快收回思绪,诧异道:“是么?公主竟有私章?还要号令私兵?我竟从不知道。” 开口那人说:“公主私兵豢养在公主府内,除却公主和公主私章,不受训于任何人,也难怪公子不知道了。” 半雪猛然回头,死死地盯住了开口说话的那人。那人自觉多言,闭上了嘴。 远瓷假装不查,开口问道:“如今公主香消玉殒,我已将她入土为安,怎能让公主再告知私章下落呢?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提议道:“不如再返回北宁府,打扰公主入土,搜寻一下私章下落吧。” 又有人冷哼道:“我看远瓷公子道貌岸然,定是你偷走公主私章,又从我们口中套话!想毁我大秦基业!” 远瓷微微一笑,冲半雪道:“人已替你挖出来了,如何揪出漏网之鱼,如何处置这些人,你自己决定吧,别脏了我的地方。” 半雪点头应允,将人带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半雪带着剩下的人再次进了远瓷的房间。“公子,已处理干净了。”半雪说。 “处理干净了,那便走吧,我们去京城。” 北秦平昌九年三月,远瓷经象地、鹿地,号令如意公主私兵八千,借为如意公主发丧之由,扣响北秦京师大门。 北秦的三月末正是风沙最大的时候,远瓷率领的大军并未在京畿驻扎,而是顶着风沙候在城门前。 摄政王府上的小厮来了一个又一个,一开始趾高气扬,被远瓷扣了几个,再来的人便一脸苦瓜相,求饶着道:“公子饶密!王上有令,重甲武装不得进京,要……要卸甲下马才成。” 远瓷不为所动,也不曾下令让兵马扎营,这样在外吹着狂风,京城近在眼前却不得一入,不仅让身后士兵觉得悲壮,亦让围观百姓感叹。 在不明就里的百姓看来,宗如意在秦国素有盛名,当初她远嫁楚国,不到一年的时间便香消玉殒,眼下她魂归故里,却被拦在城门外,实在是让人心寒。 迫于压力,在城门前耗了整整一日后,终于在夕阳西下之时浩浩荡荡进驻京师。 远瓷骑着马走在最前面,他很想回头望一眼,可身后八千人拥簇着他向前,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走上这样一条路,可他知道这是他应该走的路。如果事成,这将是他最有可能与周崇慕平等竞争陆临的机会。 陆临曾经离他那样近,却最终与他擦肩而过失之交臂,远瓷不敢想陆临在南楚会怎样,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不想再沉默着站在陆临身后。 当夜,远瓷挟持了摄政王。 摄政王宗峥鸣,年轻时也曾力率众军、权倾一时,乃至于宗一恒登基后都要仰他鼻息。如今英雄迟暮,他也不过是日渐衰老的普通人,会有偏颇有私心,会一招走错,满盘皆输。 半雪已告知远瓷,他们所打探到的消息是,摄政王宠爱宗如意,也承认宗如意是他所有子女中最为聪慧,脾气秉性最像他的,却每每遗憾宗如意是个女子,偌大家业倘若她来继承,将来还是会拱手送给外人。 宗如意是个自己有主意的,在政见上渐渐有许多跟摄政王不同的地方,摄政王越发力不从心,觉得无法归束宗如意,若是他百年之后,宗如意必定与秦君发生龃龉,到时一家上下全都要被她拖累。 摄政王与秦君交换的条件是宗如意远嫁,摄政王爵位由长子继承,秦国一日不覆,摄政王爵位就一日不可废,从他这一代到子孙万代,都要顶着摄政王的名头。 远瓷冷笑,子孙万代,怕是从今日起,连自己这一代都要保不住了。 陆临渐渐地就有些分不清时日了,他从进了暴室以后,就再也没出去过。暴室做苦工的人还能在每日放饭的时间走到饭堂,陆临却没这个机会。 老嬷嬷要他后庭与肠道保持清洁,每日只能吃一些流食,陆临身子极其虚弱,却也体验到老嬷嬷果真不是在编瞎话,掖庭真的时刻供着补气的药材,给他吊着一口气。 那一日陆临灌肠后晕过去,便是被强行灌了碗老参汤,硬生生让他清醒着熬过小半个时辰,再排解出来。 陆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自己还要过多久,听老嬷嬷话里的意思,日后还会将他送回锦华殿。送回去做什么呢,林鹭死了,陆临也快活不长了。 他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环境里苦苦熬着,有时候想咬舌也好,绝食也罢,活着受辱倒不如一死了之。可他又舍不得去死。他活下来这样不容易,若是自行了断,先前的苦岂不是白受了。 老嬷嬷日日都能有新鲜的法子来折磨陆临,陆临已不再挣扎了。甚至在他一次次被按在窗前强迫灌肠,听见路过窗边的奴婢议论最近掖庭伙食改善,是因为周崇慕后宫中的嫔妃接连有孕,令他龙颜大悦,连下边做奴婢的也跟着沾光的时候,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心里没有反应,下半身也没有反应。或许是玉势和药的刺激太强烈,嬷嬷后来又总是用茎环束缚着他不许他释放,时间一长,陆临的下边就没有反应了。 他对此看得很淡,总之周崇慕将他送到这里,也不过是想让他安安分分做一个供他泄欲的玩意儿罢了。陆临想,自己这样更满足周崇慕的要求了,他无须再有自己的欲`望,只要好好满足周崇慕就够了。 陆临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就被放出去。老嬷嬷端着托盘进来说是最后一日的时候,陆临甚至在想,是不是周崇慕的妃嫔们都有孕了,这才将他放出去。 可陆临也没那么容易出去的。 老嬷嬷的托盘里放着两枚银环,她将银环的环扣在蜡烛的火苗上反复烧了烧,陆临又被一丝`不挂地捆在了床上,老嬷嬷吹了吹银环,对着陆临的乳首猛地穿了过去。 陆临防备不及,痛得叫也叫不出来,眼睁睁看着老嬷嬷从托盘上取出了另一个银环。 周崇慕竟能想出穿环的主意,他竟然要他穿环。陆临咬紧牙关,眼泪和汗水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 南楚礼乐繁荣,民风开放,除非是大户人家买回来的下人,签了终身的卖身契,否则连下人都不能随意处置,黥面这种刑法也只对罪大恶极之人施行。 陆临曾经听说过南风馆里的小倌,为了讨客人欢心,会穿这样的环,满足客人的凌虐欲。 尽管如此,愿意这样做的小倌还是少之又少,这毕竟是终身的痕迹,若是有朝一日赎身,连改头换面都会因为这个痕迹而缩手缩脚。 他满脑子混沌痛苦,第二个环穿进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哪怕周崇慕今日放他出去,他也永远走不出去了。 他不是林鹭,也不再是陆临,他只是被周崇慕打上私人标记的所有物罢了,就像养心殿里的桌椅要在宫里的库房登记,他与那些死物已经没有区别。 陆临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锦华殿里。锦华殿还是从前的装饰,身边伺候的宫女却换了一个,她年纪小,面皮也薄,站在床帏前小声问要不要帮陆临起身。 陆临说不必,只给他拿衣服过来就好。 小宫女声音更小了,慢吞吞说:“公子伤口未愈,前几天送回锦华殿的时候来回折腾,伤口便受风烧了起来,昨儿半夜才退烧,所以现在还,还不能穿衣服。” 陆临下意识想忘了自己身上的痕迹,被这样一提醒便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他胸口上先前简单的银环已经被取掉,换成了更为精致华丽的环扣,因为镶嵌宝石,重量增加,坠得两个个乳首红肿。两个环扣经两条银链相连,绕过下`体,在会阴处合成一体,连着一枚略小一些的肛塞塞进他的后`穴。后`穴又分出另一条银链,在肩膀处分为两个。整个银链在腰上绕了一圈,从后背扣到前胸,把陆临整个人用银链束缚起来。 陆临不想再看第二眼,恹恹地躺下,说:“那不必了,你退下吧,我再睡一会儿。” 小宫女磨磨蹭蹭,小声说:“陛下说夜里会来,让您准备着。” 金瓯缺_25 陆临愣了,这么快就要见到周崇慕了吗?末了又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送回锦华殿,可不是就要见到周崇慕了。他翻了个身,说:“不用了,我时刻都准备着。” 陆临觉浅,隐隐约约便觉得有人进来,正坐在床榻上看他。他知道是周崇慕来了,除了周崇慕,谁敢这样盯着他看呢。 周崇慕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陆临了。他比从前看着更瘦了些,闭着眼睛也能看出一副薄情面孔。 陆临的眼睛很大,这双眼睛睁开,显得天真纯情,闭起来的时候眼尾上挑,勾出一个很迷人的弧度。只有周崇慕知道,他盯着你看的时候,究竟有多无情。 陆临的肩膀露在外面,暴室不仅调教人,也滋养人,陆临被他们用药伺候地肌肤白`皙,连肩膀都白嫩无比。猛的一看,只当他是金尊玉贵的富家少爷,一点也瞧不出他在外漂泊了大半年。 周崇慕掀开被角,掐了掐陆临还肿着的乳尖,穿过乳尖的环扣也跟着动了起来,坠在上面的宝石一下一下轻轻地敲在陆临的乳首上。 陆临吃痛,装睡也装不下去,泄出一声呻吟。 周崇慕收回了手,站起身整整衣袍,说:“既然醒了就起来吧,后边备好了水,去洗好了再过来。” 陆临裹着被子坐起来,他盯着周崇慕看了一会儿,见周崇慕并没有叫人给他拿衣服的意思,也没有转身出去的意思,心下了然周崇慕就是想要让他赤身裸`体地去后边。 陆临将脚伸出被子,踩着鞋以后便掀开被子朝后边走。从周崇慕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银质的肛塞在他臀缝里若隐若现,连带着两条银链也随着走动而滑动。 陆临泡在水里,他好像没有发现周崇慕有什么变化。或者他已经不记得从前的周崇慕是什么样了。从周崇慕将他捉回来那一日开始,周崇慕就是一个脱胎换骨的、真正的君王。 陆临洗完澡出来,周崇慕已换了衣服躺在床榻上。见他过来,便抬抬下巴,说:“过来。” 一边说着,周崇慕一边拉着陆临的胳膊,将他扯进自己怀里,搂住了他的腰。周崇慕按着了陆临腰上的银链,陆临便激烈地抖了一下,朝远离周崇慕的位置缩了缩。 周崇慕被他躲了一下,有些不爽快,“有什么可躲的?你在秦国的摄政王面前也躲吗?” 陆临懵懂地抬起头,重复道:“摄政王?” “哦,你还不知道吧,远瓷带着八千兵马回了秦国,倒逼宗一恒,宗一恒权衡形势,罢了老摄政王,眼下他已是秦国炙手可热的新摄政王了。”周崇慕戏谑地盯着陆临。 陆临不知该如何回答,周崇慕便捏着他的下巴,把他按在自己的腿间,说:“怕你只顾着摄政王,忘了朕,先舔舔回味一下,免得待会儿肏你的时候,喊错了名字。” 陆临被他按得抬不起头,迫不得已用牙齿一点一点褪掉周崇慕的裤子,周崇慕的龙根弹出来,打在陆临的鼻尖上。陆临稍微离远了一点,盯着那粗壮膻腥的玩意儿看。 周崇慕由着他看,脚尖却绕到陆临后边,踩了踩他的臀瓣,肛塞进去了些,陆临吃痛,朝前一扑,正对上了周崇慕的龙根。 他闭上眼睛张开了嘴,周崇慕立刻捅了进去。陆临从前没做过这些,周崇慕教他的时候倒还算耐心。可周崇慕那玩意儿实在太大,陆临吞咽地十分辛苦,周崇慕又总让他全部含进去,陆临被龟`头顶弄地频频干呕,周崇慕反倒借着唾液的润滑,捅到更深的地方。 陆临觉得荒唐,他与远瓷并没有过什么,反倒是他含在嘴里的周崇慕的东西,进入过许多后妃的身体里,还给了他们孕育孩子的机会。 周崇慕抓着陆临的头发在他嘴里顶弄了一会儿,将自己抽出来,把陆临按倒在床榻上。他的手探到陆临的后`穴,取出了肛塞。 肛塞在陆临身体里停留的时间太长,取出的时候带出一片黏腻的淫液,周崇慕沾了一点放在陆临嘴里搅弄,陆临乖顺地舔舐干净,他先前一言不发,唯有此刻提出要求:“让我转过去吧。” 周崇慕不置可否,盯着他看了两眼,陆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小声补充道:“这样方便进去。” 于是他就被翻了过来,陆临跪趴在床榻上,腰身塌陷后臀翘起,脑袋埋在被褥里,这姿势看起来像条狗在求欢,陆临却心甘情愿。 他方才舔了周崇慕那么久,周崇慕硬得吓人,而他毫无反应,若是待会儿周崇慕进去了,被周崇慕发现他的下`身仍然没有反应,又不知要如何,倒不如不让他看见。 大家就当做野兽吧,做人还要有那么多的感情,实在辛苦。 陆临的肠道温暖湿润,又不像从前那样干涩难行,周崇慕一挺身进去,便舒爽地叹了口气。他的手探到陆临胸前,揉`捏着乳首把玩着乳环,大开大合地动了起来。 陆临被他顶弄地直往前趴,很快就撑不住倒在了床上,周崇慕掐着他的腰,让他的后臀高高撅起,方便周崇慕进出,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将龙精射进了陆临的身体里。 陆临早就承受不住趴在床榻上,周崇慕射过以后,心里又泛起一点难得的温情。他将陆临翻过来,擦了擦他的脸颊,然后抱他去后边沐浴。 因为没有力气,陆临一直窝在周崇慕的怀里,任他一边洗,一边揉`捏陆临的乳尖。周崇慕对乳环十分满意,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确信陆临不会再逃跑。 他给陆临洗完擦干,准备抱他回床上睡下的时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先前的一场性`事,仿佛有哪里不对。陆临赤身裸`体地缩在他的臂弯里任他抱着,因为瘦得厉害,他一个成年男子居然也没有多少重量。 周崇慕的视线放在了陆临一直蛰伏的一团软肉上。那里好像从来没硬起来过。 周崇慕对这个认知感到难以言喻的愤怒,他大步流星地回了殿内,将陆临扔在了床榻上,陆临被摔得腰酸背痛,整个人都要散架,人也清醒了许多。 他撑着坐起来,看见周崇慕面色阴沉地弯下腰,烛光燃得很亮,周崇慕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他从周崇慕眼里看到了愤恨。 周崇慕一把捏住陆临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朕好!你连假装一下都不可以吗!” 陆临被他弄得喘不上气来,就涌到眼眶,他不知道周崇慕为什么突然暴怒,只能暗自乞求这阵风暴能够快点过去。 周崇慕看着陆临这幅不说话只卖可怜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还能怎么样?又要被陆临的可怜相蒙蔽了吗?然后再被他反应过来以后扔在原地? 他松开了手。极其疲惫地说:“算了,你睡吧。” 陆临莫名其妙经受一阵风暴,又莫名其妙地度过了这阵风暴,早已精疲力尽,得了周崇慕的话,如逢大赦,赶紧躺下缩在墙角睡下。 周崇慕盯着陆临马上要嵌进墙壁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熄了烛火,在床榻另一边睡下了。 两人时隔这么久再一次睡在一张床上,中间却空出几乎整张床的位置,再也没有从前黏腻的亲近。 即便这样也很好,周崇慕心想。无论如何,他又是我的了,他又回到了我身边,他只能待在我身边。 身边传来陆临的呼吸。他几乎是沾到枕头就昏睡过去。陆临没有心思去想自己这一晚被周崇慕如何折磨,周崇慕的一言一行又有什么意义,体力透支,精力也完全跟不上,他再次陷入半睡半昏迷的状态中。 陆临醒来的时候身边还是那个小丫鬟在伺候,他乳首上的伤口并未完全痊愈,被周崇慕揉了一整夜,肿的更厉害,越发不能碰了,自然穿不了衣服。 小丫鬟见他醒来,许是因为他全身上下不着寸缕,非常尴尬,脑袋几乎要埋到胸口,小声说:“公子醒了,奴婢服侍公子起来吧。” 金瓯缺_26 陆临见不得她这畏首畏尾的样子,也不愿她见到自己满身的痕迹,挥挥手说:“不用了,你下去吧,我自己来。” 小丫鬟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那……那烦请公子快些,彤史女官已在外等候多时了,她说公子若是再不起,便要亲自过来喊您起来。” 陆临诧异回头:“彤史?” “陛下先前吩咐了,公子,公子……承恩后,都要行承恩礼记录在案,彤史女官一早就来了。”小丫鬟觉得这话实在难以说出口,磨磨蹭蹭坑坑巴巴才算说完。 陆临摇摇头,周崇慕总有比他想象中更多的办法来折磨他。 彤史女官不苟言笑,推开内殿的门,瞧着像尊杀神。她冷冷地瞥了一眼赤`裸着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的陆临,说:“今日吉时要过了,公子若再不下来行礼,按规矩就该罚了。” 陆临小时候听说宫里的女官大多是亡夫的寡妇,清心寡欲只按章办事,果然彤史女官瞧见陆临光溜溜下了床榻也不曾有任何反应。 “跪下。”彤史女官坐在上首,说。 陆临不欲同她反抗,他便面无表情的跪了。彤史女官开始拿着册子念一段冗长的礼制,大意就是昨日是他承恩,今日便答谢陛下恩赐,她问的很详细,连陆临昨晚受了几次龙精都要细细记录在档。末了要陆临磕三个头。 陆临忍不住笑了笑,朝着彤史女官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彤史女官受了礼以后又说这礼节原该给皇后行,只是宫中没有皇后,只得她暂受了,又让陆临不要觉得她人微言轻便觉得折辱,若是日后宫里有了皇后,这礼是要全由她还给皇后的。 陆临觉得好笑,他并不在意这些,算是已经破罐子破摔,活着的每一日就在等着周崇慕还有什么能羞辱他的法子罢了。 彤史女官走了以后,陆临做什么也提不起劲儿,懒懒地在床榻上躺了一天。他身体虚,此时快要入夏,身上便一阵一阵地盗汗,睡得很不踏实。 到了晚上要用膳的时候,陆临醒了,小宫女便让御膳房传膳。周崇慕在衣食用度上并不曾苛待陆临,膳房里一直备着,小宫女一边布菜一边说:“太医院还给公子备了药,正在小厨房里熬着,公子睡前还要喝药。” 陆临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突然想起来,这小宫女照顾了自己几日,竟还不知道小宫女的名字,便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低头道:“奴婢眉渐。” 陆临问完这个问题,觉得实在无话可说,便闷头吃饭,他身体不好,胃口也不好,吃也吃不了两口,略尝了尝就挥手让眉渐把菜撤了。 眉渐带着底下的宫人把桌子撤了,又回了内殿,瞧见陆临又躺回了床上。眉渐想到周崇慕的吩咐,左思右想,还是走到他的床榻边开口道:“公子。” “何事?” “今日延禧宫的娘娘说肚子里的皇子闹腾地厉害,让陛下去陪她了。” 陆临没什么反应,冷冷淡淡哦了一声。 眉渐继续说:“延禧宫里住着陈昭仪,陈昭仪是第一个怀上陛下子嗣的娘娘,陛下说等娘娘生产了,不论男女,都要封她做淑妃。” 陆临还是没什么反应。眉渐又准备开口:“陈昭仪的父亲……” 陆临终于开口打断了她:“眉渐,我并不曾问你陛下的行踪,你也不必事无巨细地向我汇报。除非锦华殿要换个人住,其他的事情我并不感兴趣,以后不要同我说这些了。” 眉渐猛地跪倒,“公子恕罪,不是奴婢偏要惹您不痛快,是陛下吩咐了,这些话务必要一五一十地告诉公子。” 陆临愣了一瞬,随即低头闷闷地笑了,他摆摆手,说:“罢了罢了,药好了吗?” 他喝完药,时间尚还早,可陆临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便又闷闷地睡下了。他做了个梦,梦见好几年前他们互通心意的时候,周崇慕紧紧地拥抱着他,说:“阿临,我唯有你一个。” 陆临陷在甜蜜中无法自拔,不料周崇慕从他背后拿起匕首,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窝。 陆临猛地惊醒,他出了一身的汗,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突然想起来宗如意大婚前那一日,周崇慕写给他的那封信还在床边的小屉里。 他伸手拉开小屉,信封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里面,想来周崇慕并未发现这封信。陆临把信取了出来,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最终并没有打开这封信。 没什么好再看的了。 他像是毫无意识一样,一点一点把信撕碎。撕碎了却又突然反应过来,捧着一堆碎屑发了许久的呆,最终仍然不舍得扔掉,又放回了小屉里。 陆临觉得自己没出息,一整夜都在自我厌弃的矛盾中度过,精神倒是更差了。 今日早朝是大朝会,周崇慕前一晚在陈昭仪那里歇下,陈昭仪能折腾,轮番使唤太医院和内务府,周崇慕懒得管她,由得她闹了一晚上的动静。 上早朝的时候他就觉得头痛,大朝会事多,周崇慕没心思听他们一一讨论,给朝臣扔了几个议题让他们在下边商量个结果,自己坐在上首养神。 陆临回来有几个月了,周崇慕从他被送进皇宫那一日开始就没再去过后宫。陈昭仪这是头一回撒娇卖痴劳动周崇慕大驾,喜滋滋地把自己看做是宫中嫔妃里的翘楚。 陈昭仪的父亲是鸿胪寺卿,原先不过平凡的文官罢了,如今因女儿有孕,面上有光,在朝堂上也炙手可热起来。 周崇慕冷眼瞧着御座下的朝臣,文官兴盛武官衰弱,连他后宫里的妃嫔的出身也是如此。依照眼下这个局面,势必还是要打仗的,但受了陆临一剑以后,他真的有些力不从心。 陆临那一剑没伤到他的性命,却仍旧伤到了他的心肺,若不是他有自幼的底子养着,怕是真的要一命呜呼。饶是如此,周崇慕仍然卧床静躺了许久。 他一直从秋天躺到冬天,胸口至今仍然有一个狰狞的伤口,可昨天夜里陆临背过身去,连看也没看一眼。 养伤的过程中周崇慕心灰不已。他下令李序将派出去搜捕的军队都收回来,李序气得暴跳如雷,当面扔下一句不成器便离开了皇宫。 那时他是真的想过,要么就这样放手和陆临天各一方算了。甚至连秦国派来说客洽谈合作,要联手除掉陆临一行都被他拒绝。 秦国恼羞成怒,频频骚扰边境。周崇慕心力交瘁,北境是因陆临而得来,秦国不断侵扰,北境也不安分起来。 朝中并无可用之臣,武将原本就不多,能用的都安插在各个关节点。漫长的边境线,总不能只守着北边。这种时刻主动站出来自请镇守北境的顾澜,就显得格外识大体有担当。 周崇慕很能体谅他的心情。顾澜贸然被提拔,引得朝堂之上众人侧目,若短时间做不出一点功绩,必定招来闲言碎语,眼下北境是顾澜绝佳的机会,若是能把握住,那当顾澜再次回到朝堂之日,一定能堵住悠悠众口。 他想陆临走了,那也没什么,他还有得意臣子,还有忠肝义胆的心腹。他只是失去了一个背叛他的人而已,这没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总有人能接替他。 好几个月没有陆临的消息。周崇慕刻意放弃了对陆临的追查,以期待他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当中,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李序对他这个状况很满意,劝他经历过这件事总该死心,是该做个真正合格的君王了。 于是他下旨选秀,立志一切从头开始。 直到顾澜递来奏章,除却汇报边境情况之外,轻飘飘提起一句:“臣于除夕夜当夜见到陆公子,与一男子同塌而眠。” 同塌而眠。顾澜的用词很委婉。 周崇慕知道陆临睡觉是什么样的,他看着冷淡清高,实则幼稚又粘人。睡觉的时候会拼命往你怀里缩,还要人搂着一下一下地顺着,四肢都要缠着你。他们小时候跟着东一大师,师父常常闭关,陆临最亲密的人就是他。他年纪比陆临大, 自然什么都要照顾着陆临。 金瓯缺_27 周崇慕亲手养成了陆临这样的小毛病,眼下却有另一个人能体会到陆临的稚气。 嫉妒心快要淹没了周崇慕。他原本以为陆临伤害了他,陆临的心也会痛,这样至少他们都无法忘怀对方。却没想到陆临如此狠心绝情,转身就投入他人怀抱。 周崇慕收到折子后,在养心殿发了一整日的呆,那男子是何人根本无需怀疑,远瓷一直对陆临又非分之想,又带着陆临远走高飞逃出生天。他想到陆临从前从没提起过远瓷是何人,远瓷跟着宗如意来了楚国,却一副对陆临势在必得痴情神往的样子。 那再往前呢?陆临背叛他逃往秦国的时候,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同远瓷好了,之后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地带人回来,所以远瓷才千里迢迢追进楚国皇宫,又将人带走。 周崇慕不敢再想下去。他是君王,他比远瓷那种江湖剑客强千百倍,他若是想夺回陆临,远瓷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要让陆临后悔。这个想法支使着周崇慕迫不及待地提前了选秀的日程。又迫不及待地接受了秦国的第二次游说。 周崇慕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之前的事情已经无需再想。陆临又回到了他身边,而且再也没有离开他的能力。说他手腕残忍也好,说他自私冷酷也罢,这些他都不在意。只要陆临留在他的身边。 在陆临两次背叛他离开他的时间里,周崇慕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能放陆临走,也不能对陆临心软。 “陛下。”礼部尚书张清广站了出来:“昨日秦国递来文书,摄政王加冠授爵,请各国派出使臣前去观礼。” 周崇慕眯了眯眼睛,说:“新封一个摄政王,要天下人都去庆贺,口气不小啊?” 朝中臣子消息一贯灵通,都知道这新摄政王是进过南楚后宫的,尽管出身卑微,手腕却厉害,据说连司玄子都投靠了他,否则也不会逼得秦王让他做了摄政王。 张清广出来打圆场,说:“陛下,眼下秦君与新摄政王对峙,司玄子投靠新摄政王,秦君不甚得民心,眼下处于劣势,观礼的主意想必来自秦君,要毁了新摄政王的口碑。” 周崇慕拿着折子扫了两眼,扔到一边:“有什么口碑可言!这文书可是新摄政王亲笔所写,想来早就迫不及待,各位爱卿以为,派谁去这趟鸿门宴比较合适?” 既已知是鸿门宴,群臣难免畏缩,面面相觑之时,周崇慕站起身,说:“不用犹豫害怕了,朕去,爱卿们都歇着吧。” ———————————————— 李序曾教导过周崇慕许多次,君王胜在垂衣拱手而治,并非事必躬亲才算得上勤勉杰出,更劝周崇慕不必有这么强的掌控欲。 掌控欲,周崇慕并不觉得自己对朝政有过分的掌控欲,唯有面对陆临,他的掌控欲才会惊人,当初挂帅亲征是这样,如今两句话拍板决定去秦国也是这样。 与陆临有关的一切事情,都会让周崇慕失去理智,尤其是发出邀请的这个人,周崇慕只要回想起“同塌而眠”这几个字,胸腔就被酸水苦水泡得满满当当,再装不下别的事情。 李序下了朝,又跟到了养心殿,他怒气冲冲地说:“陛下!国家大事!怎可意气用事!如何能轻易扔下朝堂去秦国!” 周崇慕并不发话,只让宫女给他换衣裳,李序便独自絮絮叨叨:“陛下可想过您亲自去会让天下人如何看待?难道偌大一个楚国,连个使臣都挑不出吗?更何况秦国摄政王曾入宫,也曾算做过您的臣子,您这岂不是打自己脸面,扬他人威风?” “宗一恒亲叔叔被八千私兵威胁就能交出府军军符,手底下的司玄子连夜叛变,把他老底掀地底`裤都不留,他都不嫌丢脸,朕有什么可嫌的?”周崇慕换好了衣服,已不想多与李序废话,转身走了。 陆临前一晚睡得不好,脸色就不好,显得越发没有精神头儿。周崇慕来了锦华殿,瞧见他这幅蔫蔫的样子心中就来气,重重地咳了一声,陆临慌忙转过头来,看见周崇慕的脸色,又低下头。 周崇慕却有些开心,陆临面色黯淡,或许是因为听说他昨日去看了陈昭仪呢?若真是这样,那自己昨晚就没白忍陈昭仪一整夜的聒噪。周崇慕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地想。 他拉着陆临坐在自己腿上,手顺着陆临的领口探进去,暧昧地抚摸。陆临仍然不能适应这种狎昵之举,却又不敢躲,只好僵硬着身体任周崇慕调戏。 周崇慕见他没有反应,自己也觉得无趣,收回手说正事:“想你的旧情人了吗?想去看看他吗?” 陆临聪慧,猜到周崇慕应该是误会了他和远瓷。但他也并没有解释的打算,总归周崇慕并不会相信他说的话,也没必要再花费精力解释一通的必要。更何况他们眼下这个情势,也轮不到陆临来说话。 他低头勉强笑了一下:“秦国千里路途,还是算了。” “你不想见,朕可是非常想见,你旧情人的加冠礼邀请各国派人观礼,朕已决定亲自去秦国,你也一同去吧。” 陆临呼吸一滞,说:“陛下,千金之体坐不垂堂,这样……太冒险了。” 陆临一句劝阻抵得过李序一肚子怨气,周崇慕立刻改了主意,说:“行啊,那你说说谁去比较合适。” 陆临摸不准周崇慕到底是真的想让他推荐人选,还是又有想折腾他的主意,想了一下,试探地说:“陛下觉得……顾澜顾大人如何?” 周崇慕笑了一声,道:“你倒是不计前嫌,并不在乎他上折子拆散了你和你的小情人?” 陆临此刻能感觉到周崇慕并没有要折腾他的意思,解释道:“顾大人是北境诸府的一把手,北境距离秦国也近,免去舟车劳顿,也可以借此机会让顾大人在各国使臣面前露个脸,将来方便顾大人施展拳脚。” 周崇慕面色古怪,“你倒是为他打算地长远。” 陆临笑了笑:“陛下难得遇到用起来如此称心如意的臣子,如今外放出去,想必也是陛下一番苦心,是该好好历练,不负陛下期望才是。” 周崇慕突然黑了脸,将陆临扔在床上:“你有心思替别人多想,不如想想自己吧!” 陆临的肩背痛得一阵麻木,眼前黑了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崇慕已经压在了他的身上。 陆临被扯得衣襟大敞,周崇慕面色阴沉,陆临觉得恐慌,却又躲不开他,被迫脱光了衣服。周崇慕取了他后`穴的肛塞,手指探进去搅弄,正想提枪上阵,内务府的女官却进了内殿,冷冰冰道:“陛下,陆公子已在彤史记档,此刻并未到时辰,白日不可宣淫,还请陛下克制。” “滚出去!”周崇慕正在兴头上,头也不回,扔了陆临床头的玉如意摆件。 玉如意在地上滚了几滚,砸在那女官眼前,女官不为所动,道:“陛下,祖宗规矩不可违。” 周崇慕按了按太阳穴,终于从陆临身上起来,喘了口气,说:“好,好,好。彤史是吧,怎么消档,给朕消了。” “回陛下,除非宫妃孕子,生病,离世,否则是不能消档的。”那女官当真胆大极了,面对周崇慕如此情景也能冷静自持地同他讲道理,竟是丝毫不畏惧周崇慕的怒火。 陆临趁着他们说话的空档穿好了衣服,他不明白周崇慕为何如此暴躁易怒,刚才还说的好好的,突然就发起脾气。他想自己今日还是多嘴了,以后还是不要在周崇慕面前多说的好。 周崇慕深吸一口气,说:“他病了,内伤尚未痊愈,有太医院的诊书,今日就给朕消了。” 内务府女官退下以后,周崇慕也没了精神,陆临受了惊吓,缩在墙边不知道在想什么,周崇慕走到床边,把他拉起来,让他在床上躺好,说:“你歇着吧。” 陆临不敢松口气,周崇慕疲惫地说:“不去秦国了,按你说的,让顾澜去。” 周崇慕回了养心殿,他在陆临面前总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不该是一个君王应该有的样子。至少在陆临不该如此面色冷淡地同他分析顾澜的利弊的时候,忍不住火冒三丈。 他怎么能这样,周崇慕只要想到陆临的表情,心中的邪火就直往上蹿。陆临是不是根本不在意他对他的折磨,所以无论他对陆临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陆临都不放在心上,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吗? 金瓯缺_28 周崇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写了折子送到北宁府,让顾澜去北秦跑一趟。写完折子以后天色尚早,周崇慕又开始思索怎么样才能唤起陆临对他的一点点关注。 他已经这么恨陆临,陆临却一副满不在乎云淡风轻的样子,那他的恨算什么?陆临就没有心的吗? 周崇慕不能忍受只有自己在爱在恨的境况,哪怕是恨他,也不能让陆临眼里没有他。 哪怕贵为君王,周崇慕也不能免俗,前些日子他只想把陆临抓回来,现在他希望陆临心中有他,兴许日后,他又要想着陆临能像自己在乎他一样在乎自己。 周崇慕屈起手指敲敲桌案,问身后的路喜:“连翘白薇姐妹俩关在哪儿?” 路喜心头一凛,道:“陛下,眼下还在暗室关着呢。” 当初周崇慕受伤,陆临虽然顺利出逃,连翘和白薇却没那么幸运,当即就被捉拿,周崇慕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一直也没提起这姐妹俩。 路喜听周崇慕这样问起来,心中揣测周崇慕终于要向这姐妹俩开刀了,果不其然,周崇慕说:“从暗室提出来吧,送到崇华殿去,每日在崇华殿受刑,让陆临去监刑。” “陛下。”路喜斗胆开口,他跪在周崇慕面前替陆临求情:“陆公子先前一直是连翘和白薇照顾,对她们也格外宽厚,连翘和白薇的确犯下大错,可陆公子他体弱,见不得这些,若是……” 周崇慕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别磨磨蹭蹭地,若是什么,说完。” 路喜咬牙道:“若是因此受了刺激,怕是又要一病不起,陛下且念在陆公子身体的份儿上,给连翘白薇姐妹俩一个痛快吧。” “呵呵。”周崇慕冷笑两声,“朕这皇帝做的,真是没什么威严,朕的枕边人,第一次害了朕的子民,第二次拿刀要朕性命,朕的贴身内侍,偏帮着两个叛主的丫头讲话,他主子心口的伤可还在呢!” 路喜额头紧贴地砖,颤巍巍道:“陛下,您且怜惜怜惜陆公子性命吧,陆公子再禁不起折腾了。” 周崇慕对待自己的人一向亲厚,他皱皱眉,道:“路喜,你起来说话。陆临他给你发月例吗?让你这么为他卖命讲话?” 路喜站起身来,周崇慕笑了笑:“路喜,你自朕记事起便跟着朕了,难得替人讲话,既然你开口求情,朕卖你个面子。” 路喜感恩戴德,还没行礼,就听周崇慕冷冰冰地说:“那就让陆临两天去看一次吧。”他顿了顿,“至于你,路喜,你违逆圣意,自己去领二十鞭子,罚半年的月俸。下去吧。” 路喜仓皇告退,叹一口气。陆临的状况实在不好,太医院那边日日送去的药材越来越多,更何况前几个月将他送进暴室,虚耗太多,怕是真的在熬日子了。 他是一路看着陆临和周崇慕长大的,要说内情,也比陆临和周崇慕知晓的多,他们做下人的,有些消息反倒是比上位者更灵通一些。 他对两个人现在的状态格外叹惋,今日冒死劝谏,虽未曾因此殒命,却也知道周崇慕铁了心思要让陆临难过,哪怕是他倚仗老奴的身份也无可转圜。 路喜只希望在陆临尚且撑得住的时日,他们二人能够解开心中的疙瘩,可这样一个心愿,看起来竟也遥遥无期了。 陆临仍旧被下旨日日都要去观刑。他没想到再看到连翘和白薇会是这样的场景。比起她们犯的事,周崇慕让她们受的刑不算严苛,每日杖责二十,却要日日受刑。 宫里杖责下手极重,受一次刑就要养小半个月,若是日日受刑,且身为宫女没有太医疗伤,几乎就是在一步一步让她们去死。 白薇实在是冤枉,她年纪小,并不知道连翘的主意,却因为她们是姐妹,又先后照顾过陆临而被株连,率先就承受不住了。 陆临惨白着一张脸站在崇华殿的廊下看着院子里施刑,二十杖受完,两个人都奄奄一息被抬了下去,她们被安置在崇华殿后殿,陆临拿出一袋钱,交待眉渐务必去太医院抓些药。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在哪儿,周崇慕是铁了心要她们死的,也算杀鸡儆猴警告他,让他从此乖顺一些。 可是眼下天气越来越热,如果不替她们诊治,那伤口很快就会溃烂,连个死相都难看至极。 已经够可怜了,死的时候至少也要体面一些。 这也算是唇亡齿寒吧。 陆临白日去观刑,夜里往往会做噩梦,周崇慕来了两次,见他整夜整夜被吓醒,便也不来了,独自歇在养心殿里。 连翘和白薇撑到了入伏,那时她们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地方。命贱的丫鬟,死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的,行刑的人做完当日的工作,伸手探一探她们的呼吸,才派了人向周崇慕回禀。 陆临一直站在崇华殿的廊下,崇华殿自宗如意出宫后一直没人居住,此刻更是安静的不得了,连一丝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来传旨的正是受了鞭子以后刚刚痊愈的路喜,他叹一口气,道:“公子,陛下有旨,明日您可以不用来了,好好歇着吧。” 陆临点了点头,准备回宫,刚迈出一步,就在眉渐和路喜的尖叫声中晕了过去。 陆临这一病,就没赶上宫里的大热闹。 顾澜出使秦国,借此机会在三国使臣当中大放异彩,作为年轻一代的朝臣,丝毫没有在三国使臣当中落于下风。这次会面对三个国家而言都是一次极为重要的见面,司玄子投身远瓷,叛逃以后甘居幕后,由远瓷居于人前。名动天下的林鹭已死,周崇慕终于又有了称心如意的得意臣子顾澜。当世三才子的名号已名存实亡,少了另两个对手,齐国奕真终于得到展现自我的机会,开始发挥自己的作用。 远瓷并不想把加封摄政王的事情闹得这样大,他当日进城后挟持宗如意的父亲,原本只是想为宗如意复仇,圆了她的心愿,他不过江湖剑客,对朝政大事并没有那样热衷,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走到这一步。 远瓷当初最大的心愿不过是经由此事令宗一恒不敢再小看他,最多的便是迫于压力追封宗如意,再为了堵住他的嘴巴,给他个武将的名头。 没想到因为宗一恒刚愎自用,司玄子终于忍无可忍,背叛了他。司玄子的投奔使得陆临的计划完全改变,他不过是个导火索,背后全由司玄子指点。眼下朝廷分为两派,一派忠于宗一恒,另一派则跟随司玄子投靠了远瓷。 如今远瓷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得他再回头的余地,司玄子虽有大才,为人却狭隘阴鸷,他当初一心为宗一恒做事,宗一恒却始终防着他一手,这让司玄子大为受挫,眼下在远瓷这里,既是心灰意冷,又立志不让宗一恒好过,闹得格外混乱。 秦国内讧,受益的无非楚国齐国,连奕真也比从前容光焕发。他在加封礼上细细打量了顾澜这位楚国的后起之秀,心下已断定此人不比林鹭,便不同他针锋相对,将表现的机会交由顾澜。 顾澜在加封礼上不卑不亢,宗一恒居于上首,左首坐着一排自己手头的臣子,右首第一是远瓷,右首第二是顾澜,右首第三是奕真,在他们身后则是跟随而来的使团代表。 宗一恒为人桀骜记仇,典礼之上屡次挑衅,他不敢提宗如意,只当远瓷爱慕宗如意才为她做到这种地步,自然不敢去惹这杀神,便拿陆临说事,道:“上一回朕亲历如此盛大热闹的场合,还是林鹭投身于朕,可惜啊!岁月如梭,一转眼竟过去这几年了。” 顾澜只轻飘飘一句:“林大人虽不在了,可北地还在秦国。北宁府自收归南楚后,臣不才,去年农、商两项都略有盈余,如今亦能充盈国库了。” 宗一恒的朝臣心领神会,七七八八地与顾澜讨教起治理北地的方略。他的朝臣在朝中经营数年,全然不把年轻的顾澜放在眼里,只当他出身微末,见识粗陋,想要借此刁难他。 北地之行开拓了他的眼界,让他不再拘束畏缩,丢掉了曾经出自小地方、出自世家门客的懦弱,在这样的场合当中也能侃侃而谈,又或许是因为周崇慕面对如此重要的一次会面,亲笔下旨由他出行的恩宠,顾澜整个人都因此焕发光彩。 加封礼过后,顾澜仍旧回了北宁府,他再有几个月就在北宁府待足一年,到时候一并回京述职。 尽管顾澜并未回到京城,可他被广为称颂的才华与机敏还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这个当初名不见经传的门客,如今已成京城中炙手可热的新贵。曾见过顾澜的人又对他的相貌加以肯定,说他腹有诗书气自华,样貌也十分英俊潇洒。一时间他虽不在京城,却有无数媒人跃跃欲试,想要替他说一门亲事。 周崇慕也对此大为褒奖,陆临一病不起,唯有这一件事能令他展怀。他赏了顾澜宅院仆从,朱雀大街上的院落,比顾澜从前住过的董青知府邸还要靠近玄武大道,真正成了国之重臣。 周崇慕每日都会去看看陆临。陆临病了,先前那些凉薄的冷淡的表情便都不存在,整个人虚弱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 他一直昏迷,喝不进药,最终还是周崇慕一小口一小口含了,嘴对嘴地喂给他。陆临自然不知道这些,也感受不到周崇慕的温柔。他陷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当中无法醒来,梦里的周崇慕忽而满口甜言蜜语,忽而冷酷粗暴,陆临在梦里也一惊一乍,眉头深深地皱起。 太医来给陆临瞧过,还是老一套说辞,身体亏空太多,底子已被掏空,唯有精心养着才行。 金瓯缺_29 周崇慕沉着脸听了,末了太医退下,他又抚摸着陆临的鬓发,想,只要陆临听话,他一定对他好。可是转念回想起陆临面对他的时候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又恨得牙痒痒。 周崇慕也觉得自己疯了,面对着一直沉睡的陆临,他也能自己想起这么多事情,当真是没得救了。 陆临昏迷了好些日子才转醒,恰好醒来的时候周崇慕不在他身边,他想起昏迷前的事情,便招来眉渐,询问连翘和白薇二人的下落。 眉渐支支吾吾,却耐不住陆临问一句喘一口气的艰难,道:“陛下让裹了个席子扔到乱葬岗去了。” 陆临闭了闭眼睛,舒了口气,那也罢了。寻常犯了错的宫人都是送到乱葬岗,陆临总害怕自己听到的是什么五马分尸碎尸万段之类的酷刑。 他又拉了眉渐的衣袖,说:“我还有一些钱,你去找几个人,从乱葬岗寻了尸首,将她们入土了吧。” 眉渐原本就懦弱胆小,面对这样的要求如何敢应,当即便跪在陆临的床头不住地磕头,道:“公子饶了奴婢,这是掉脑袋的事情,奴婢不敢!” 周崇慕进门,便看见这样一副场景。他从眉渐口中已猜到陆临想要做什么,方才他还在陆临醒过来的喜悦当中,此刻便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他沉着脸让眉渐下去,站在陆临的床边,问:“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多情?” 陆临刚醒过来,反应还不是很快,并不很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周崇慕便又问:“你是不是只对朕这样冷酷?” 他的手微微颤抖,最终克制不住地掐上了陆临的脖子。 陆临丝毫不怀疑,周崇慕的双手掐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刻,是真的想让他死。 他放弃了挣扎,只睁着眼睛平静地望着周崇慕。他渐渐开始喘不过气来,却一直尽量保持得体的姿势,甚至不曾大口呼吸。周崇慕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发慌,无力地松开了手。 他在等死,周崇慕恍然大悟。他对死的渴望甚至强过了求生的本能。 “你可真绝情。”周崇慕背对着陆临,坐在床边,开口道。 陆临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背过身,朝被子里缩了缩。 长时间的静默中,周崇慕一直呆愣着望着殿内,日头正好,大片大片的阳光洒进殿内,晒得久了,周崇慕觉得自己鼻头有些发酸。再开口竟然有些哽咽:“你是不是宁可去死,也不愿意待在我身边?” 陆临觉得好笑,周崇慕把自己弄成如今这幅样子,他倒还先委屈上了?他不想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周崇慕已经起了杀心,没必要再战战兢兢担心自己惹恼了他,干脆装睡。 周崇慕等不到陆临的回答,呆坐了许久,失魂落魄地走了。陆临不知道他到底是哭了还是没哭,只等人走了以后,又将眉渐唤进来,让她拿钱找人去把连翘和白薇埋了。 眉渐还是不敢,陆临便哄她道:“你也瞧见了,方才陛下进来的时候已听说我让你做什么,现在他走了,我还好端端地,他便是已经默许了,你去吧,我替你担着。” 眉渐低头嗫喏,好半天才道:“公子,不是奴婢推脱不做。只是您已经昏睡了好些天,眼下天这样热,那尸身怕是早就找不回了。” 陆临的眸光瞬间黯淡了,他迟缓地点点头,说:“哦,那就算了。你去歇着吧。” 周崇慕走后好些天都没再来,陆临不被他折磨,状况又一点点好起来,已经能去外边逛逛。 陆临没出过锦华殿,一来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走那么远,二来他也不想在外边的时候遇见周崇慕后宫的妃嫔。 这一日陆临在用膳的时候收到了一张纸条,纸条折在食盒的夹层中,陆临一眼瞧见,偷偷藏了起来。他原本胃口就不好,惦记着纸条的事情,就更吃不下,只动了两口就让撤了。 回到殿内,陆临悄悄地展开了纸条,字迹潦草,内容简单,只有两句话:“公子,今日丑时锦华殿后门见。送膳人非自己人,不可信。” 周崇慕曾将自己手头的暗卫分出一支交由陆临,这支暗卫同时遵从陆临和周崇慕两个人的号令,当初他们好的不分彼此,这个同时号令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作用,直到后来陆临叛逃秦国,因为并没有带走暗卫,便又被周崇慕收归回去。 但暗卫当中有一部分人深受陆临照拂,在陆临叛逃后甘愿投靠陆临,连翘便是其中之一。陆临先前失忆,并不记得这件事,直到之后连翘在太平馆内告诉陆临,陆临才回想起这支曾经交由自己号令的暗卫。 陆临小心地将纸条撕了处理掉。他决心去见一见这个写信的人。 他自然想过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因为连翘和白薇死了,周崇慕有心将所有投靠他的人套出来。 可他并不在乎。大不了一死,陆临不怕死。但他心中仍存着那个万一,万一这真的是他手上的人,那他怎么能坐视不管。 陆临睡眠原本就不好,心中有事,更加睡不着,睁着眼睛熬到了丑时,小心翼翼地去了锦华殿后门。 锦华殿有个小门,平日不怎么开,门栓都有些朽了。那边轻轻地扣了扣门环,陆临打开了小门。 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从前跟过他的暗卫,另一个白发苍苍肩背佝偻,他缓慢地抬起头,陆临朝后退了一步,说:“您,您是管家?” 老管家见到陆临便想哭,暗卫阻止了他,道:“时间不多,先同公子说正事。” 老管家便抹了抹眼角,让暗卫开口。暗卫拱手道:“公子,臣廷柯,不知公子是否还记得臣。” 陆临点点头,道:“记得。” “公子当初救过臣的妻室,臣感恩戴德,去年听闻公子行刺陛下离开皇宫,总以为公子已经离开楚国,直到连翘受刑才得知公子又回了宫中。听闻眼下公子被陛下刁难,几个属下如今处处受到掣肘,或许无法帮公子行事,只能助公子逃出宫中,不知公子可否愿意?” 他又转头看向身边的管家,对陆临说:“公子当初投奔秦国,家中一夜衰落,管家也几经转手贩卖,恰好卖至臣家中,若公子愿意离开皇宫,便让管家同您一起,日后也好照料您。” 陆临避而不答,沉默了一会儿,道:“管家,你在府上的时间比我的年纪还要大,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务必如实回答我。” 见管家点头,陆临便问:“母亲临走前告诉我,她一生缠绵病榻,是因为陛下下毒,是吗?” 管家缓慢地点点头。陆临便又问:“母亲说陛下下毒,是因为陛下发现了她在追查父亲的死因,是吗?” 管家再次缓慢地点点头,陆临低声厉喝道:“胡说八道!陛下若是怕母亲追查到,大可毁灭证据消除线索,为何留母亲一口气,就不怕母亲一不做二不休,当即说出实情吗?” 陆临体弱,语气却依然严厉,隐隐有当初第一才子果决敏锐的风范。管家不敢再欺瞒,小声道:“当初……当初夫人已经查到将军的死因,悲痛之下,夫人……夫人……” “母亲做了什么!你快说啊!”陆临忍不住催促道。 “夫人让老奴去寻了毒药,给德妃娘娘下了毒。”管家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那毒是老奴寻的,慢性药,一点一点夺人性命。” 德妃,太子生母,他的儿子当上皇帝以后,给她上谥德安。她是周崇慕的亲生母亲。 陆临突然懂了。他什么都懂了。 怪不得周崇慕要给他母亲下这样软却缠绵的毒,他从前只当这是周崇慕折磨人的法子,就像现在折磨他一样,一刀一刀的磨人,从不一次给个痛快。 现在才明白,周崇慕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当初周崇慕得有多恨呢?他母亲与周崇慕的母亲自幼相识,未出阁时,她们是最好的姐妹。 陆临突然笑了,他曾经也与周崇慕是世上最亲密的爱人。 金瓯缺_30 廷柯和管家见他笑了,心有不安,道:“公子,您愿意走吗?” 陆临摇摇头,说:“廷柯,你好生照顾管家,好好在陛下`身边当差。我有自己的打算,暂时不会离开皇宫了。时间不早了,再耽搁会被人发现,你们回去吧。” 陆临没有去追究当夜的两人是否真的忠于他,这件事陆临没有再提过。拒绝离开皇宫也并非是听到老管家口中的话而对周崇慕有了恻隐之心,他只是觉得疲惫。 折腾了这么几年,反而将两个人都拖入越来越深的谷底。 他当然是会离开的,在他把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都解决完以后,在周崇慕也一样厌倦了这段关系以后,他们一拍两散。贸然离开只会将两个人之间的结越系越牢,陆临不想再冒险。 大不了就是死在这里吧。陆临想。这也没什么。反正他也是活不久了。 尽管一度觉得自己要活不久了,陆临仍然熬到了又一个中秋。这几个月周崇慕都没来过,他宫中有孕的妃嫔有好几个,自然也少不了争斗倾轧。有些人的保不住,孩子说没就没了,周崇慕便要去安抚一番。有些人学了陈昭仪,拿着孩子撒娇卖痴,也能能哄得他时不时去瞧瞧他们。 这些都是眉渐同陆临说的。陆临并不想听,但周崇慕显然是想以此来刺激陆临。陆临觉得幼稚,周崇慕自己都如此任性,居然还在渴望着孩子。 他听说周崇慕因为失了未曾谋面的孩子而失落许久,心中也有些可惜。若是多几个孩子,他的精力想必能分走大半,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事。 陆临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自小也受兴盛家族、传承门楣的教导。在他们感情很好的那几年,陆临从不敢问周崇慕关于孩子的事情,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从没想过真当到了这一天,两人已经到了这样一番田地。 中秋节设了夜宴,如今宫中不缺争奇斗艳的机会,妃嫔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赴宴。陆临当然不会去这样的场合,他在殿内翻了几页书,又觉得困意上来,便去了后殿沐浴。 后殿准备了汤池,供他时刻沐浴之需,这在整个皇城的宫殿里都是绝无仅有的奢侈之举。他自从暴室出来后,就不再喜欢有人伺候他洗澡,偌大的汤池里水汽蒸腾,闷得陆临一贯苍白的脸色也多了一丝红润。 陆临身体虽弱,感官却仍旧十分敏锐,从水中出来时,感觉到原本应当空无一人的汤池又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是谁?出来!”陆临喝道。 他裹紧了宽大的浴袍,从远瓷那个角度看去,更显得他腰身纤细。远瓷自黑暗中走出来,说:“是我。” 远瓷并没有什么变化,或许是因为潜入皇宫需要打扮低调,他看着仍是当初那个矫健机敏的刺客。 陆临回头,见是远瓷,略松了口气,却又很快地皱紧了眉头,道:“今日中秋,摄政王怎么千里迢迢来楚国了?可曾拜会过陛下吗?” 远瓷原本朝着陆临的方向过来,听见摄政王三字,便顿住了脚步,他苦笑道:“我并非如此看重摄政王的位子,陆临,我当初只是想能有机会站在你面前。” 陆临朝门口又后退几步,道:“不管你是何种想法,只是如今你身份已非同一般,擅闯他国皇宫这样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做了。” “陆临,他这样折磨你,你还心甘情愿地待在这里吗?我来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为了带你走。即便你不愿同我在一起,但我只想你能离开这里。” 远瓷言语激烈,落在陆临心坎,又是一阵动摇。跟远瓷走必定比跟暗卫走要稳妥得多。至少远瓷是他信得过的人。更何况他如今权势在手,想必能省去日后许多麻烦事。 但他真的要跟远瓷走吗? 陆临已经知道远瓷对他的心意,那他便不能再心无旁骛地走掉。他对感情之事已然死心,不会再爱任何人,更并不想给人虚无缥缈的希望。他也不想因为跟着远瓷走掉,让自己变成远瓷的责任,日后都要接受远瓷的照拂。 如果真的要离开,他只会独自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 陆临与远瓷之间一直隔着一段距离,他不让远瓷前行,自己则一直朝后退。退到进入内殿的门口时,他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真是情深义重,精彩极了。”周崇慕不知道在内殿听了多久,此刻终于现身,冷冰冰地开口。 他将陆临强行拉到自己怀里,紧紧地锢住,冷笑道:“听闻摄政王驾临,朕连晚宴都推了,只盼跟摄政王切磋。当真士别三日,刮目相待。摄政王从前何等小心谨慎,眼下连夜闯别国皇宫的事情都做得出了。” 远瓷唾骂道:“周崇慕!我早就说过,你若是后悔,万万不可伤害他,你是如何做的?你是人吗?” 周崇慕的手顺着陆临的脖颈伸进去,拉住了他颈后的细链,漫不经心地在手指上绞了两圈。那细链连在陆临胸前的乳环上,长短刚刚合适,这样一绞,陆临自然吃痛,忍不住呻吟一声。 周崇慕似笑非笑道:“朕的人,当然是死也要死在朕的身边,阿临跟朕生同寝,自然将来是要跟朕死同穴的,倒是你,名不正言不顺,百年之后想必会被宗一恒或是他的子嗣掘坟鞭尸,挫骨扬灰。你有什么资格跟朕争啊?” 他说完,扬扬手,外边立时冲进来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将远瓷团团围住。但周崇慕并没有要了远瓷性命的意思,远瓷只略做挣扎,就逃出生天。 周崇慕摇摇头,笑道:“有趣。”他像是解释,又像是警告,对陆临说:“时至今日,朕是不会伤害你的旧情人的,他身份不比从前,若是死了,谁来搅乱宗一恒朝政,谁又来搅乱秦国局势,让朕坐收渔翁之利呢?” 周崇慕这次倒是重拿轻放了远瓷的事情。或许是因为陆临面对远瓷要带他走的诱惑仍然选择了拒绝这一点取悦了周崇慕,他甚至没再提起这回事,只在远瓷逃出宫当晚给秦国下了帖子,邀请摄政王入宫一叙。这之后他们究竟见没见面,见面了又如何收场,没见面又如何同秦君沟通,这都不是陆临愿意去操心的事情。 不过周崇慕连带当时在远瓷面前说的死同穴也没再说过。陆临原本就没当回事,周崇慕正值壮年,过不了多久又会有孩子,哪来的生死之说。怕是周崇慕到了临死那一日,陆临的尸骨都腐了。 秋风渐起,天气转凉,陆临受不得风,出门的时日越发的少。宫中的妃嫔,有如陈昭仪,月份大了出门不便,也减少出门次数。其他有孕的妃嫔怕受了风寒伤了孩子,便也足不出户。宫中显得越发寂寥。 好在顾澜终于从北地回京。他在北地一年,政绩斐然,又在秦国打响了自己的名头,故而此次回京,说是述职,人人都知道他要高就。 今年春天赴京赶考的科举生,经过翰林历练,也渐渐走入正轨,被安插到各个职能机构当中。他们这一批科举生是南楚战后第一批入仕的学子,朝局先前全靠留下的老一批臣子,老臣子当中,有畏惧秦齐联军而主张不战议和的,在战争结束以后便一步步被周崇慕架空。留下的位置被新人一一占据,可谓前途无量。 而今顾澜上位迅速,已成年轻一批朝臣翘楚,在他身后的诸多新鲜血液,也逐渐开始顶上重要关节点。节气虽已入秋,朝廷却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宫中因为也因为顾澜而暗自雀跃起来。人人都道顾大人年轻有为,还未曾婚配,陛下如此重用他,必定会为他指婚。宫里的侍女出身不高,做不了正室,总能当个妾侍。 顾澜入宫述职这一日,许多小宫女都借口换班,溜到养心殿附近去一睹顾大人尊容。 眉渐也想去。 年轻女孩子没有不爱凑热闹的,顾澜在宫里被传得神乎其神,眉渐自然心动。可陆临身边唯有她一个贴身侍女,陆临身体又不好,眉渐不敢贸然离开,生怕陆临出事,自己受到牵连。 陆临瞧出她心思已经飞远,也不想强人所难,便道:“你想出去便出去吧。若是觉得顾大人合自己心意,回来告诉我,我替你在陛下那里求一求。” 眉渐一边害羞不已,一边喜不自胜,羞答答道:“公子说什么话呢!”提着裙角飞快地跑了出去。 陆临也笑了,又将她喊回来,说:“别急着跑,去换件好看的衣裳。” 周崇慕在养心殿召见了顾澜,相比于一年前周崇慕气息奄奄,顾澜临危受命,眼下的境况已经极为不同。 顾澜每半月都会递一封折子上京,若是述职,实在没什么可述的,周崇慕只是与他探了探日后提拔晋升的方向,鼓励他好好做事,也要多与年轻臣子走动。 周崇慕有意给朝局大换血,他登基十几年来,一直在缓慢地推进这件事,顾澜对此心领神会,自然应下了。之后周崇慕又要留顾澜用膳,顾澜婉拒说自己风尘仆仆赶来面圣已是大不敬,用膳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先容他回去整理仪表。 周崇慕便哈哈大笑,说:“爱卿可是知道养心殿外藏了许多小宫女,不愿自己在朕这里耽搁太久,让宫女们多等吧!” 金瓯缺_31 顾澜被周崇慕说得满脸通红,这才算是退下。 待人走了后,周崇慕便也起身去了锦华殿。他进殿以后殿内空空荡荡,眉渐不知何处去了,只有陆临一个人在内殿里睡着。 陆临睡觉轻,周崇慕又没有刻意放轻脚步,陆临便醒了。他坐起身来靠在床头,周崇慕问:“殿里的人呢?眉渐去哪儿了?” “今日顾大人进宫,眉渐心仪顾大人已久,去养心殿了。”陆临说。他并不知眉渐是不是心仪顾澜已久,只是眉渐已经去了,夸大其词也并无所谓。 周崇慕眉头松了一分,他还是很了解陆临的,知道他想做什么,便挑挑眉,道:“怎么?你想替她求个名分?” 陆临抿嘴笑了:“女儿家的脸皮薄,想必不好意思同我开这个口,总归眉渐也跟了这几个月,为她谋个好去处是应该的。” 周崇慕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陆临笑得这样自然好看,心动不已,当即便点头,“也不是不行……。” 陆临知道他要说什么,抢着道:“陛下若是怕顾大人不乐意,可以让我与顾大人谈谈。” 周崇慕此刻恍然醒悟陆临想要做什么,想必他从一开始就打着要见顾澜一面的主意。只是他仍然沉浸在陆临方才的笑容里,即便是陆临别有想法也算不得大事,“你若是想见他,再过两日让他来锦华殿吧。” 顾澜来的那一日是个很晴朗的秋日上午。因为天气好,陆临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天高云淡,陆临躺着躺着,便有些昏昏欲睡。 “公子怎么打起瞌睡了?可是等的太久了?”顾澜的声音从宫门口传来。 陆临并没有坐起来,依然看着天上漂浮的云彩,说:“比起顾大人十数年磨一剑才得开刃,我等的倒也不算太久。” 顾澜久闻陆临口齿伶俐,此刻刚一进门就已领教到,他已经在官场上学会圆滑规避,小心翼翼岔开话题,道:“听说公子做了媒人要同下官说一门亲事?” “亲事你只需点头摇头就好,总归陛下指来的侍女,没有寻常样貌的。”他终于懒洋洋坐起来,说:“我同顾大人有别的事情要说。” 顾澜便笑了笑,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顾大人在外历练一年,想必对天下局势亦有了解。不知顾大人以为,若是陛下想伐秦灭齐,几年为宜?” 顾澜想过陆临叫他前来会因他上报他的行踪的事情而肆意刁难,没想到陆临竟是来同他商议朝政大事。尤其是在他听说陆临自己都已是过得了今天没了明天的时刻,竟然还能操心着天下格局,一时愣了。 陆临也不急着叫他回答,问完这个问题,又闲适地躺回了椅子上晒太阳。过了好半天,顾澜才回答道:“秦国内乱,攻秦更快,一到三年即可。齐国商贾之家,若无秦国倚仗,必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夺取。” “蠢猪!”陆临听完,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骂道。 —————————————————————— 顾澜被陆临骂道一头雾水,解释道:“一到三年也许确实有些快了,陛下励精图治,五到十年之内定可完成宏图大业。” “目光短浅,无可救药!”陆临连看也懒得看顾澜一眼,直接了当地下了定论。 顾澜兴致冲冲地来见陆临,被陆临三言两语地骂了一通,自然莫名其妙,可他心知陆临得罪不得,便压下心中的愤愤,耐心问道:“公子有何高见,不妨指点一二。” “你以为当今局势,南楚胜利在望,秦国必败无疑,齐国无依无靠,当真愚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秦国尚且算得上兴盛,你只看得到秦国国君与摄政王争权,可曾见过秦国百姓为此颠沛流离?就连摄政王入京都未曾伤到秦国都城百姓一丝一毫,上层夺权尚且未到真刀真枪的地步,如何谈得上衰落?又如何被你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就拿下?” 陆临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顾澜坐在一旁却汗都要下来。他这一年来最常听到的话就是“顾大人有林大人当年的风范”,他后来也知道了陆临便是林鹭,他眼中的陆临一直病病歪歪,除了跟周崇慕腻歪,就是跟周崇慕闹别扭,从没见过陆临严肃起来的样子。此刻两厢对比,才体会出自己确实不如陆临。 陆临是天赋,而他后天再如何努力,也总是差陆临一截。 陆临才不会管顾澜心中在想什么,自顾自道:“再说齐国。世人仿佛从未将齐国放在眼里,齐国依附秦国,也依附楚国,除了生意做得大些,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你们想过吗,齐国屹立至今也有数百年时间,若是仅靠攀附,当真能存活这么久吗?” 顾澜想开口告诉陆临,他也曾想过,结论是齐国商贾发达,海运昌盛,成为天然优势。 陆临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看起来高傲又冷淡:“我知道,你们想过,你们都把齐国的商贸作为齐国存活至今的原因归于齐国的生意,甚至还瞧不上齐国的生意,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是吧。” 陆临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精力有些跟不上,他舒了口气,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眼下这个时节,陆临就已经用上了绒毛软垫,他陷在软垫里,整个人看着都暖洋洋的,语调却十分冰冷。 “齐国的生意的确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若是攻陷齐国,不论是秦、楚当中的哪个国家,都能接手齐国的生意。真正支撑齐国走到今日的,是齐国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 齐国在秦楚安插间谍套取情报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秦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有信心拍着胸`脯保证齐国套取的都是些半真半假的底层边角料。更何况商人重利,一无所获者十之一二,被策反者又有十之一二。 商人地位不高,哪怕真的获取了消息,筛选提炼以后,真正有价值的内容也会大大减少。更何况齐国虽获取情报,却因民风及社情的原因,始终无法训练出强健有素的军队。而齐国重商的根本原因仍然在于临近海边,常年受到暴风暴雨影响,对种植的发展是致命的。齐国几乎没有强有力的粮草供应,更不敢贸然发动战争。 几百年来齐国曾因衰弱的军事被吞并过许多城镇,齐国节节败退,国土面积一再萎缩,却愿意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维护其在内陆秦国楚国修建的贸易点。 陆临曾经只天真地以为齐国把经商当做他们最后一条生命线。陆临最好奇的事情是,不论是在他是林鹭的时候,连翘将实情半遮半掩地告诉他,而后策反他,还是在他是陆临的时候,宗如意接受指使幕后的人物,这都让陆临感到荒谬。 连翘说到底不过是个暗卫,又受到身份影响,常常在周崇慕身边行走,陆临家中的秘辛,她如何能够得知?总不能是周崇慕亲口告诉连翘的吧。 再者,宗如意入楚,她分明知道周崇慕多么想掩盖这些事,却频频挑衅陆临,做得极为公开磊落,简直愚钝蠢笨,丝毫不符合秦国公主聪慧过人的传言。 连翘将实情告诉陆临,陆临叛逃秦国,转头联合齐国进攻楚国,秦齐联军,秦国兵力强盛,出了人力,进攻路线也由秦国攻入楚国,齐国以兵甲不兴为由,提供大量银钱。 如果当初一切顺利,两国夹击,那么楚国覆国简直易如反掌。 而后宗如意入楚,挑衅陆临,激怒周崇慕,如若周崇慕当真十分看重陆临,冲冠一怒为蓝颜,那么这股怒气就由秦国来承担。 怎么看这些事情都是齐国坐收渔翁之利。陆临也曾怀疑过齐国,却始终缺少一个最关键的环节。直到那天遇见老管家,从老管家口中串起整件事情,才终于明白原委。 无论是周崇慕的母亲德妃,还是陆临的母亲,她们都是有身份的贵妇人,同外界接触也都是与身份地位平等的人来往,根本不会同贩夫走卒产生任何交集。想从他们身上探到情报是很困难的,唯有在老管家身上下手。 是老管家帮助陆临的母亲找到了合适的毒药。市面上的毒药不好找,他是将军府上的管家,更不能公开宣扬自己要买毒药。唯有齐国来的生意人,手上什么新奇玩意儿都有,又是别国人士,不必担心自己败露。 有了一点点线索,就能顺藤摸瓜,牵出整个事件的脉络。至于齐国是怎么盯上陆临一家的,陆临闭上了眼睛。这丝毫不用去想。他跟周崇慕最亲密无间的时候,根本不避着外人,只要有心打听,就能探听到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 把最亲密的人变成最锋利的刀,陆临也不得不感叹,一直小瞧了齐国和奕真,这步棋走得真是好。 顾澜见陆临说完那句话便不再开口陷入沉思,到最后竟然露出一副解脱的表情来。顾澜心中犹豫,试探着喊道:“陆公子?” 陆临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若是日后你与陛下说起齐国,只需要告诉他警惕齐国谍报系统,务必让朝中众臣谨言慎行,尤其是在狎妓吃酒,与上九流下九流之人打交道之时。齐国谍报非一日之功,此刻已渗透秦齐,自求多福吧。” 顾澜一知半解,点头应了,忽而反应过来陆临说这话是让自己同陛下去说。他既然看得如此透彻,为何不亲自告诉陛下呢?顾澜想。 陆临已有送客之心,见顾澜不肯走,便打趣道:“顾大人不愿走,可是想看看眉渐的模样?今日是见不着了,我打发她去宫外给师父进香了。不过顾大人放心,眉渐的样貌绝对没得挑,若是顾大人没意见,这亲事我便做主应下了。” 顾澜恍然想起今日来寻陆临的真正目的,不过纳个妾而已,没什么乐不乐意,更何况陆临指点他的这几句话,他还要回去慢慢悟,便点头应允了。 金瓯缺_32 —————————————————— 在这里回答几个读者的问题 第一就是陆临为什么被这样折腾还没死。最重要的肯定是因为他是主角嘛(开个玩笑),这个问题在最开始提到过,陆临是练过日月心经的,当初他坠崖,也是日月心经保了他一命。再有就是崇慕哥哥对他的身体还是有点分寸,也一直在给他配药调理,并不是折腾完就不管了。 还有就是被不少人提出剧情走得太慢,看得疲软。这点确实得认,我码字功力还是需要提高,现在这个水平的确不能达到剧情一日千里的地步,感谢大家在阅读期间的包容和建议。疲软可能还跟剧情牵涉朝堂内容有关,朝堂内容比较枯燥,但又是这篇文的大框架,归根结底还是我自己水平有限,争取下篇文再进步一些吧~ 再一个,有几次看到大家问今天还有没有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会保持日更的。更新不了的时候我会提前请假。最近因为生活上有点忙,所以更新时间很不稳定,这是我的错,以后尽量固定一个时间更新,免得让大家等太久。 眉渐的亲事办得很顺利。 她毕竟先后服侍过周崇慕和陆临,这门亲事又是陆临向周崇慕提起,周崇慕亲自点头应允的,尽管是个婢女,仍然给她了侧室的身份,又热热闹闹地办了场婚礼。 陆临之所以急着把眉渐嫁出去,实在是因为眉渐办事不力,又不能完全听他指使,倒不如替她寻个好去处。总之她自己听说要与顾澜成亲的时候,也是喜不自胜的。 顾澜新府邸上敲锣打鼓,迎来了第一位女主人,她与这府邸、与顾澜的官运几乎同时到来,对顾澜又有不一样的意义,对他而言,眉渐代表着帝王的恩宠和照拂。 否则寻常人家娶个侧室,又怎么能办得如同迎娶正室一样盛大热闹。 陆临向周崇慕求了个信儿,悄悄地出宫进了顾澜的府上,他的理由是想送眉渐出嫁,实则是想见见今年登科及第的学子们。 顾澜对周崇慕的嘱托牢记于心,自回京到今日成亲,已与新入朝的学子打成一片,今日他迎娶眉渐,学生们便都卖他一个面子,成群结伴前来吃酒。 当初顾澜在董青知府上做门客的时候,因为董青知能耐平平,无甚功绩,实在是没有什么是可以教会顾澜的,唯有识人任人这一点上,顾澜深受董青知影响。 入仕的学生当中,这小半年的历练里,有些人已崭露头角,锋芒渐露,有些人不求上进,一心站队,有些人庸碌无为,待在一个清水衙门里也能怡然自乐。 科举学生亦分帮派,有些人是世家大族出身,考个科举不过是应了祖上传统,在朝廷里做个官儿点卯,家族仍受朝廷俸禄恩赐。最多的是出身平凡人家,苦读十数年的普通学生。还有一小部分人出身贫苦,进京赶考已花费他们半生时间,这群人年纪大,胆子小,在京中总是施展不开。 不论是什么阶层的人,顾澜此人生于毫末,也曾籍籍无名,眼下飞黄腾达,倒是与各种人都聊得来,此次婚宴,除却一些出身高贵的人瞧不上他,大部分学生都来了。 婚宴摆在院子里,陆临因身份不便,又是暗地出行,并未大张旗鼓地现身,只在临近院子的厢房中打开窗子观察众人。 周崇慕担心陆临安危,来时指了路喜陪他,又跟了一队暗卫,这恰好应了陆临的心意,陆临便让路喜给他挨个指了个中出挑的学生。 “公子,今年的状元是国公府的大公子。国公府出身高贵,今日并未到场。” 陆临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楚国立国之时,曾封了立下赫赫战功的几个开国功臣,分别为文、宣、明、睿国公,几百年来国公府势力渐长,逐渐被历代楚王忌惮,一步步削弱拔除,到了周崇慕曾祖这一代,只剩明国公一府,便渐渐隐了明字,以国公府代称。 国公府到底是百年望族,顾澜只是迎娶侧室,不来倒也无妨。陆临接着问道:“除却国公府的公子,还有谁没来?” “回公子,榜眼与探花都未曾到场。”路喜机灵,知道陆临接下来要问什么,便说:“榜眼与探花都是丞相大人的学生,眼下跟着丞相大人在中省政务繁忙,今日便来不了了。” 陆临曾以为顾澜与李序当日携手在北宁府设计捉拿自己,必定毫无罅隙,未曾想到李序竟也如此不卖顾澜的面子。转念想到李序小吏出身,按理讲不该看不起同样出身不高的顾澜,若是二人不合,那必是周崇慕制衡之策,以防一人独大。 他转而继续问道:“如今在六部里做事的有谁?他们入朝已有三月,考核当中谁最出挑,谁最靠后?” “回公子的话,新生入朝后,共有三十二人分到六部,其中兵部要的人最少,把名额留给了武举,眼下武举学生尚未入朝。其余的吏部、户部、礼部、刑部、工部各要了六人,户部尚书董大人不管事,自然手下的学生要做的多一些,故而户部学生上手最快。不过这些学生当中最出挑的还是吏部的赵塘与工部的薛正辞。”路喜说着,还为陆临指了指赵塘与薛正辞的样貌。 陆临心头盘算起来,户部、吏部、工部,周崇慕倒还心思清明,想必当初分人的时候,就已将最优秀的学生放在了最关键的部位。 刚入朝的学生实则是看不出什么的,他们朝气蓬勃积极踊跃,人人都以为自己将辅佐明君飞黄腾达。眼下各个看起来都是好苗子,却不知日后各人会有什么造化。 陆临看过,便放下心来,同路喜道:“院子里闹哄哄地,吵人得紧,我头痛得很,回宫去吧。” 他们从侧门悄悄离开,路喜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同陆临道:“公子可别瞧着各位大人们吃酒吃得放肆,前些日子顾大人给陛下上了封折子,是说为人臣子不该放`浪形骸,免得造成纷扰,建议朝廷官职人员吃酒限量,不可过量饮酒。” 陆临愣了一瞬,随即无奈地摇摇头,这顾澜还真是看起来聪明,实则愚笨,如此行径,岂不是舍本逐末,以为简单粗暴的一刀切就能杜绝消息泄露,实则堵不如疏。更何况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饮酒作乐上,而在于防御齐国的情报系统。 方才陆临还觉得周崇慕心思清明,眼下一想,周崇慕连顾澜这样的人都能委以重任,真是病急乱投医。 尽管如此,他也不想多说什么,只低头笑了笑,说:“顾大人真是别出心裁。行了,回宫吧。” 重阳节那日也是周崇慕的万寿节。 因着去年的变故就从万寿节那一日开始,故而今年的万寿节,周崇慕绝不再放陆临一个人在宫里,早早知会了他,要带他赴宴。 以前周崇慕没有后宫,设宴也只在前朝,眼下有了后宫,便有两场宴。陆临不知道周崇慕要带他去哪一场,哪一场他都不想去。 他想告病推辞,却被周崇慕拒绝了,万寿节事多,他还要赶着祭拜先祖,没空与陆临讨价还价,直接了当地告诉他道:“你前些日子对前朝的事情忙得上蹿下跳,朕也默许了,阿临,你可别觉得朕是个傻子。” 陆临觉得好笑,他与周崇慕如今看着就像是做生意似的,你来我往,我让你一分,你容我一寸,怕是再坚持一段时间,周崇慕便会腻了。 到了含元殿大朝会,底下的人却递了折子给周崇慕,说是秦国的摄政王念着与周崇慕是旧相识,亲自带着寿礼前来为周崇慕祝寿。 远瓷带着人已走到京城脚下才给宫里递了折子,分明就是要打周崇慕一个措手不及,周崇慕恨得牙痒,但人都来了,更何况远瓷眼下`身份不一般,不能将人轰走,只好迎了进来。 既然远瓷来了,周崇慕便更要陆临出场,陆临随着周崇慕坐在上首,周崇慕一副昏君做派,毫不避讳地将陆临揽在怀里,座下众臣都露出或是不屑或是愤恨的神色。 “摄政王当真繁忙,不到一月的时间往返秦楚两趟,想必一路马不停蹄,定是累了。”周崇慕道。 群臣面面相觑,都未曾听说远瓷曾来过楚国的事情,远瓷也不气不恼,好脾气道:“臣算不得繁忙,大事有司先生处理,臣乐得清闲。因着在楚国生活过,对楚国风物十分倾心神往,故而常常拜访,怎么,陛下不愿吗?” 周崇慕将陆临揽得更紧了些,“摄政王怕不是倾慕楚国风物,而是倾慕朕的后宫吧!” 陆临被他捏得肩膀剧痛,忍不住挣了挣,周崇慕斜着眼睛瞪他一眼,陆临便不敢再动了,老老实实缩在周崇慕怀里,在群臣眼中,可能已坐实了祸国殃民的角色。 远瓷面色阴沉,群臣目瞪口呆,看着这二人争风吃醋,居然还是为了个男子。更有朝中老臣已气得胡子发抖,什么陆公子,这分明就是当初叛国卖国的林鹭。 陆临一整晚都处在周崇慕与远瓷夹枪带棒的针锋相对中,更承受着朝中众臣的蔑视与不满,整个人心力交瘁,还未到入夜时分,就已汗流浃背气喘不止。 周崇慕见他状态实在不好,一副腹背受敌生无可恋的样子,先退了一步,下令送陆临回宫。宫人们刚刚准备搀着陆临朝外走,远瓷便站了起来,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接下来披在陆临身上。 他言辞恳切,理所应当,“陛下,臣看陆公子受惊发汗,眼下节气已入秋了,陆公子原本就体弱,若是带着一身的汗再受了夜里的凉风,怕是又要生病。” 周崇慕恨得咬牙切齿,道:“朕给阿临准备了御辇,摄政王怕是操之过急了。” 金瓯缺_33 远瓷并不在意,他整整衣袍,继续坐在位置上与周崇慕唇枪舌战。 捱到宴席结束,周崇慕干脆让后宫里的宴席撤了,自己步履匆匆地去见陆临。陆临并不在内殿,他宫里新来的小宫女璎珞说陆临回来后便去后边汤池里洗澡了。 周崇慕算了算时辰,陆临已洗了许久,此刻还没出来,他心中一沉,去了后边。 这汤池本就有滋补润气之效,陆临常常来,全身的肌肤都莹白如玉,细腻白`皙,他泡在水里趴在池边,像是睡着了,听见周崇慕的脚步也没有反应。 周崇慕心中越发紧张起来,几步走到陆临身边,将他从水中捞出来,发现他面色通红,闭着眼睛紧皱眉头。感觉自己被从水里捞起来,像是有些冷,他下意识地往周崇慕的怀里缩。 汤池这边一直备着浴袍浴巾,周崇慕方才走得急,倒是忘了,见陆临觉得冷,将人抱过去取了一个厚实些的把陆临裹起来,又抱回了内殿。 陆临瘦得厉害,抱在手里也没两斤肉,周崇慕将他放在床榻上,他眉头渐渐松开了一些,仍抓着周崇慕的龙袍,无意识地说:“水……想喝水……崇慕哥哥……” 周崇慕此刻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做错了什么,他心神纷乱,一根一根手指地掰开陆临的手,给他盖好被子,起身给他倒水。 内殿的茶有些凉了,周崇慕“啪”地将茶杯拍在桌案上,怒道:“璎珞!你主子不在宫里,你就懒怠地连茶水都不备好吗?” 璎珞吓得要死,慌忙进殿换了新茶,周崇慕强自按下心中起起落落的情绪,给陆临倒了杯水。 走到床边的时候发现陆临或许是因为自己方才发怒声音太大,让他惊醒了,他坐起身来,看见周崇慕过来,又往墙边缩了缩。 周崇慕仿若不察,放低了声音哄他:“过来喝水吧。” 陆临乖乖地从墙边蹭过来,抱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了,周崇慕顺手接过茶杯,问他:“你方才是怎么了?今晚太累了吗?怎么在汤池里睡着了?” 陆临没告诉他自己是因为在汤池里太闷,喘不上气而昏睡过去了,只低头说:“以后不会了。” 周崇慕看得出陆临不想同他说实话,更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絮上,充沛的后劲全都返到了他自己身上,心口一阵疼痛,便也不再说话,解了衣袍上床,将陆临搂在怀里睡了。 远瓷是来祝寿的,便光明正大住在了驿馆里。周崇慕第二日醒来,心中总觉得惴惴不安,便让人召了远瓷入宫。 远瓷来得很快,怕是一直准备着与周崇慕会面。周崇慕一整夜未曾安睡,也没了要同他争执的心劲儿,只让远瓷坐了,却只盯着远瓷,并不说话。 面对周崇慕的凝视,远瓷并不畏惧,大大方方任周崇慕看,周崇慕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道:“今日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请摄政王来同朕闲话家常。” “我可没有什么能同陛下闲话的。陛下薄情寡义,我实在瞧不上眼,众人在时,我敬你是楚国皇帝,已是看在陆临面子上的极大尊重,陛下可别想私下里还能一派祥和吧。” 远瓷语调讥讽,神情不屑,周崇慕原本心中就反复想着陆临同他逃走的那些日子,此刻更加烦躁,也顾不得修养,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趁虚而入,离间朕与阿临,你又算什么东西?” 远瓷的表情愣了一瞬,他很快反应过来,露出一个极为微妙的笑容,似讥讽又似怜悯,重复道:“对,我趁虚而入,总比你几方联手设计自己枕边人的强盗行径要好吧。” 周崇慕与远瓷不欢而散。远瓷当即提出,第二日便要返回秦国,周崇慕求之不得。 当日夜里,远瓷再次潜入皇宫。这一次他小心地避开了周崇慕的人,进了锦华殿。他等不得了,做了摄政王也不能得到陆临,远瓷此刻恍然明白朝臣们一生追逐功名利禄的原因,心中有执念,唯有功名利禄才是实现自己心中执念的唯一方法。 从前他只想做一届闲散刺客,以为舞刀弄枪,将功夫练得出神入化就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后来他逼不得已走上一条不属于他的路,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拥有直视陆临的机会。直到他再一次千里迢迢冒险入楚,他终于光明正大地站在陆临面前,陆临却没有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面前。 在那场晚宴里,他是别国尊贵的摄政王,与楚国君王、朝中显贵推杯换盏,而陆临,他虽坐在上首,却已经被在座的所有人踩在泥地里。他们与他已是云泥之别。陆临不过是周崇慕的娈宠而已。 远瓷痛得心都要滴血。陆临他那样聪慧,他久负盛名,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那是他曾经只能仰望的人,而今陆临形销骨立,像个玩物一样成为周崇慕炫耀的工具。远瓷已下定决心,日后陆临若跟了他,他一定让陆临做最想做的事情。他不能再等了,陆临的状态比之之前更为不好,他真的怕陆临坚持不到那一天。 陆临已经睡下了,他睡觉很轻,几乎立刻就感受到有人进了殿内。陆临坐了起来,压低声音问道:“是谁?” 远瓷几步走到床榻边,撩开床帏,看见陆临冷冰冰地盯着他。他艰难地笑了一下,对陆临说:“陆公子,明日我就要回秦国去了,我已决心做一件大事,不知事成以后,陆公子愿不愿意同我走?” 陆临见是远瓷,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松口气,他仍然保持着方才戒备的姿势,冷淡道:“不愿意。” “可是……” 陆临怕殿外的人听见,压低声音打断他:“你不必拿我做遮羞布。”他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流光溢彩水光粼粼,像一汪湖水,让远瓷心神不安。陆临说:“远瓷,从前我未曾与你说这些,只是我以为我表现得足够明显,你应该懂得。可你已经成为习惯,做任何事都要拿我当做你的遮羞布,仿佛只有这样,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去做什么。” 远瓷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陆临冷笑道:“你说你自小时候与我比试了一场就喜欢我。远瓷,你并非喜欢我,你只是自卑,你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填补你的野心。后来你来了楚国,你一边将我引入圈套,一边说着爱慕我,远瓷,或许你真的倾心于我,但你绝没有你想的那么用心用情。你带我出宫,带我逃到北宁府,我真的十分感激你,你做了摄政王,也是命数使然。可我真心地请求你,但凡你日后再要做什么决定,都不要再拿我做挡箭牌,我不想再做你们争抢的玩意儿了。” 陆临背对远瓷躺下,说:“摄政王快走吧,再不走我便喊人进来了。” 远瓷在陆临床边沉默了好一会儿,俯下`身亲吻了一下陆临的侧脸,压低声音说:“陆公子,不论你如何想我,我是真心的。你且等我。” 越是往北走,风沙越是迷眼。秦国的冬日,滴水成冰,风雪满天。 远瓷从楚国回到秦国已经有三个月了,眼下年节将至,京中百姓都在准备年货,这一年朝中虽然变天,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对他们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年还是要过。 秦宫里却没有这么平静。 自远瓷接替成为新摄政王以后,老摄政王宗峥鸣便一病不起,虎毒不食子,他联手宗一恒害死自己的亲女儿,这是他的心病。 老摄政王苦熬了大半年,终于在腊月撒手人寰,也不知是真的寿终正寝,还是造人算计。总之,因着年关将至,图个不留旧人的传统,而且他的爵位又已由旁人接替,葬礼就办得很是寒酸。 远瓷身后有司玄子做倚仗,手中又有宗峥鸣的部下与宗如意的亲兵。进,远瓷可以依靠宗峥鸣部下攻城掠地;退,他也可以凭借宗如意的八千私兵谋求东山再起。朝中众臣看得清楚明白,远瓷也明白。 先前司玄子几次进言,请远瓷真正行动起来,与宗一恒分庭抗礼,远瓷始终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做到这最后一步。 自楚国归来后,远瓷忽然下定决心,要求司玄子行动起来,预备年前起事。 不能再拖,若是拖到年后,恐怕秦国尚未安定下来,就会被北边的胡族趁火打劫,养了一个冬天,正是他们的牛马都继续草粮之时。 远瓷这边尚未行动,宗一恒却出事了。 宗峥鸣死后,他的长子当真成了京城笑话。传了百年的爵位到他这一代竟然丢了,还落在一个江湖剑客手里,而今江湖剑客霸着他家的爵位呼风唤雨,他却只能在朝堂上等那点儿干巴巴的俸禄。甚至还要站队,在皇帝和他之间二选其一。 选什么选!这本就应该都是他的。若是他的父亲当年再心狠手毒一点,皇位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宗一恒置喙。当初宗峥鸣能帮他坐上皇位,难道宗峥鸣不能自己坐吗?不过是让他一让,眼下这福气也该到头了。 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宗峥鸣长子入宫问安,当着众多宫人的面劫持宗一恒,要他宣布退位。宗峥鸣有备而来,不知他如何做到的,竟然说服京畿部众,若是宗一恒不答应,京畿立刻就能大乱。 这样天赐的好机会远瓷不能再错过。趁着宫中巡防全数被指派去营救宗一恒的时机,远瓷率兵攻破皇城,螳螂捕蝉,而黄雀在后。 几方缠斗,远瓷占了上风,宗峥鸣长子被当场射杀,宗一恒率领心腹逃出皇宫。 金瓯缺_34 这场宫变来得快,等消息传遍三国,远瓷已坐稳了御座。他吸取宗峥鸣的教训,绝不肯寻一个傀儡,坚持由自己黄袍加身,成了秦楚齐百年以来,第一位成功篡位夺权的江湖剑客。 北秦平昌九年腊月二十三,摄政王领兵入宫,帝仓皇南逃,摄政王继位称帝,改国号“麟”,意喻吉祥如意,王朝千秋万代。新朝年号“永宁”。平昌帝逃至魏地,仍号秦。与新朝割据对抗。 因变故当日正值小年,后来又称为“廿三宫变”。 这个年过得很不安生。自小年开始,宗一恒一路南逃,京畿已非他掌控,所过之地途径象地、鹿地,皆是宗如意从前属地,而今牢牢把控在远瓷手中,秦国国土由此分裂,宗一恒强渡秦国境内的金水河,以金水河为界,建立新朝廷,新朝夹在楚国北宁府与远瓷的朝廷之间,前有狼后有虎,可谓岌岌可危。 宗一恒手中的军队,素来是秦国最精锐的部队,而今随他出逃的还不到一半,约有十之三四经由司玄子交到远瓷手中,另外一部分人,则全因宗一恒当初猜忌多疑,号令军队手续繁琐,若无手续齐全的章程,无人能够调动。 他逃得仓皇,自然调不动人。能跟他走的,都是不怕规矩忠心于他的,没有跟他走的,那就也不会走了。 宗一恒在想自己如何会落到这步田地。想来想去,还是司玄子的背叛给了他致命打击。当初他疏远、架空司玄子,也是因为司玄子掌握了太多。 由此看来他在朝政一事上的确不如周崇慕,周崇慕当初痛失林鹭,在两国联军之下也能从容应战,眼下看来,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年前,远瓷称帝的消息传到楚国,周崇慕很是震惊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远瓷竟然有这样的决心和魄力,敢于承受天下人的指摘。 他与几个心腹商议,要在年后整兵出征,趁秦国内乱之际,吞下秦国。 消息传到陆临这里,陆临震惊之余,心下更觉不妥。宗一恒出逃狼狈,手中却仍有精锐,他与远瓷相争,看着处于劣势,并非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而远瓷坐守秦国都城,秦国都城素来以易守难攻闻名,固若金汤,坚不可摧,只怕周崇慕耗费人力物力,白白折腾一场。 周崇慕自然也考虑到这一点,他并非铁了心要吞并秦国,此刻这种情况,是削弱秦国最好的办法了,只要引起秦国内耗,那么长久下来,秦国必然衰败,再无同楚国抗争的可能。 故而当他收到陆临的劝谏之时,心中五味杂陈。陆临不该这么不懂他。陆临该明白他想做的是什么的。 陆临身体不好,却冒着冬日的严寒从锦华殿赶到了养心殿,只为劝说他不要出兵。他再次回宫后,向来足不出户,更是再没来过养心殿,此刻他为了秦国战事而来,周崇慕又是失望又是酸楚。 秦国已是远瓷的天下,远瓷那人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国号改成“麟”,是麟还是临,周崇慕冷哼,远瓷莫不是以为自己在写话本,他做这一套,又能改变什么呢? 周崇慕的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又落回了仍在下首静静站着的陆临身上。陆临披着件狐裘披风,柔顺的白狐毛蓬软地竖着,陆临低着头,并不看周崇慕,从周崇慕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脸埋在衣领里,随着呼吸,白狐毛微微颤动。 这件披风是前两年周崇慕亲手打的白狐狸,统共只有这么点纯正无杂质的狐狸毛,全都用来给陆临做了狐裘。 周崇慕看着这件披风,心中又软了下来。陆临仍然十分了解他,知道如何戳中他的软肋。 “过来。”周崇慕招招手,示意陆临坐到他身边去。 陆临站在原地没动,周崇慕便又说了一次:“阿临,到这里来。” 陆临抬头看了周崇慕一眼,撩起衣摆,忽然跪在周崇慕面前,行了个大礼,他伏在地上,说:“陛下,秦国真的去不得。” 周崇慕内心忽然烦躁起来,他扔了手中的笔,冷冷地盯着陆临。陆临能感受到周崇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继续说:“南楚今年才从战事带来的影响中缓过气来,而今恢复正常秩序,岂能因为趁人之危而使国家再次陷入战争?更何况宗一恒落败,手中仍有精锐,未必不能一战。陛下若执意出征,自南向北,气候恶劣,远非楚国军士所能承受。” “阿临,南楚并非没有北上征战过,南楚的兵也曾与秦国的兵交手。朕是皇帝,朕有宏图大业,这样的大好机会,朕无法坐视放过。” “陛下!”陆临的音调高了一些:“南楚先前出征,乃是两国夹击之下的自保之策,楚国士兵是为了保家卫国,陛下是为了守住江山,如今毫无缘由入侵别国,只为满足陛下私心,万望陛下慎重!” 殿内静默了好一会儿,周崇慕被陆临的阻挠弄得心烦意乱,他克制不住地放大了自己的恶意,道:“阿临,你百般阻挠,可是那一日,受远瓷所托?他要做什么,早就知会你了吧。你是不是舍不得他死?” 陆临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周崇慕,他不能相信,家国大事当前,周崇慕竟然拿着私人感情无端揣测,陆临觉得失望至极,这不再是他从前那个励精图治,睿智冷静的崇慕哥哥了,真的不是了。 周崇慕也盯着陆临,陆临好像多了很多心事。又好像并不是。陆临的心事一直很多。以前他们心意相通,他了解陆临,也看得透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不透陆临了。陆临仿佛离他很远,远的他永远也够不着。 “阿临。”周崇慕忽然笑了,“你也知道,南楚刚刚从战事中缓过来。那你可曾想过,若没有你,又哪来的这场战事呢?” 周崇慕一句话轻飘飘地落在陆临耳中,陆临突然觉得解脱。这些日子他的挣扎和犹豫,终于可以结束了。 周崇慕还是怪他的。周崇慕怎么可能不怪他。 从前的温柔,从前的不计较,从前的轻轻掀过,都只是周崇慕给他的机会罢了,他不接受周崇慕的机会,那周崇慕便也扔开了并不真心的谅解。 说到底,周崇慕是个君王,他肯在陆临面前屈尊降贵,已是天大的恩赐,是陆临奢求太多了。 陆临又磕了个头,平静道:“是我唐突了,陛下歇着吧。” 周崇慕看着陆临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直觉告诉他,他应当拦住陆临,至少要挽留一下。可他没有。他看着陆临一步一步离开了养心殿。 两个人便这样闹起了别扭。 这只是周崇慕单方面的以为闹别扭。他没有再去找过陆临。战前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他没空再去照顾陆临的小情绪。他也不知道陆临的锦华殿自他从养心殿回去那一日,就已闭门谢客。 南楚昌祐六年正月二十八,上上吉,帝命武将邹辅成为阵前大将军,率十万精兵伐秦。二月二十日,秦楚胶着,战事吃紧。 陆临说的果真没错,南楚的军队在和宗一恒的部下交战时,就已出现胶着态势,前线传来的战报并不乐观,南楚军队已在魏地南部盘桓多日,迟迟不见转机。 若是说周崇慕没有后悔,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流水一样的银钱粮草源源不断地送到前线去,若是战事再没有进度,怕是农户家中开春播种的种子都要缴光了。 他此刻回想起陆临在战前同他说的那些话,不得不承认陆临是对的,是他鬼迷心窍,头脑发热。 宗一恒与远瓷对立,可百姓都是同根同族,此刻同仇敌忾抗击楚国的军队,哪怕刚刚经历过叛乱,也没能让楚国军队讨得便宜。 周崇慕在养心殿内来回踱步,军队已经开拔,战书已经下了,没有说撤回来就撤回来的道理。若是陆临…… 周崇慕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极为荒唐的主意,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可他又仿佛是灵感涌现,忍不住仔细盘算了这个主意是否可行。 若是陆临愿意写信给远瓷,请远瓷与南楚前后夹击,吞并宗一恒,不知远瓷是否会愿意。 应该会吧,远瓷那小子,对陆临一片真心的样子,陆临对他无欲无求尚且能做出篡位这种谋逆之事,若是陆临有求于他,他岂有不应之理。 周崇慕摆驾去锦华殿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十分没有面子,他在心中安慰自己,陆临也是楚国人,总不能眼看着楚国军队白白受死,更何况宗一恒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金瓯缺_35 锦华殿闭门已久,连周崇慕都是让路喜在门口叫了许久的门,才有小宫女冒冒失失跑来开门,见是周崇慕,吓得赶紧跪在地上磕头请罪。 周崇慕有求于陆临,顾不得责罚小宫女,一撩衣袍,进了锦华殿。 陆临正在殿内看书,周崇慕的仪仗如此威风,动静也不小,他自然知道人进来了,却没抬头,只说:“陛下来了。” 他这副模样,周崇慕不知该如何开口,又觉得一些日子不见,陆临仿佛又陌生了许多,便岔开话题问道:“阿临,怎么关了殿门,拒不见客了?” “乱糟糟的,闹得心烦。”陆临把书合上,抬头看了周崇慕一眼,似笑非笑道:“陛下来有什么事,直说吧。” 周崇慕尴尬至极,觉得自己已被陆临看透,便硬着头皮道:“阿临,前线战事很不乐观,我想请你修书一封……交给远瓷,请他联手。” 陆临盯着周崇慕看了一会儿,周崇慕被他看得心虚,补充道:“若是攻下宗一恒,如何分割领地可以商量,阿临,军队在那边耗着,也不是个事儿。” 陆临没什么感情的笑了,他点点头说:“可以。”他的手指拂过书卷,漫不经心地说:“但是我有个条件。” 周崇慕的心一下被揪紧了,他很怕陆临借此机会说出放他离开之类的话,陆临解开衣袍,露出自己白`皙的胸膛,他指着自己胸口的东西,冷冰冰道:“把这些给我弄掉。” 当初给陆临穿环的时候,周崇慕让内务府准备的环扣锁链皆是特别打造的,不易断不易锈,此刻要摘了,就没那么容易。 周崇慕面露难色,陆临冷笑一声,道:“把我的流光拿来。流光削铁如泥,能斩断一切不必要的牵挂。” 周崇慕恍然想起陆临的前几次离开,似乎都带着流光,他有些慌:“不用流光,龙彩也可以,我让人去取龙彩。” “龙彩象征天子,有治国安邦之意,陛下怎么能用来做此等污秽之事?就用流光。”他抬起头来,盯着周崇慕,一字一顿道:“只、用、流、光。” 流光和龙彩被一并收在养心殿里,很快就被取来,陆临屏退众人,将衣袍褪尽,斜靠在床头,等着周崇慕动作。 周崇慕的手有些抖,陆临并不看他,他颤颤巍巍地用剑尖先挑断了陆临下`身的链子,带出了一直埋在陆临后`穴里的肛塞,对着两遍的环扣,他有些迷茫,不知道从那边开始。 “先这边吧。”陆临的下巴朝自己右边转了转,“当初就是这里先开始的。” 流光果真不愧流光的名字,剑刃光华流转,泛着冷冷的白光,剑尖略微一挑,那环扣随即断开,陆临伸手摘了,随手扔在一旁,示意周崇慕把另一边也取了。 流光反射出惨白的寒光,周崇慕深吸一口气,挑上了左边的乳环。环扣断裂的一瞬间,他身为武者的意识忽然敏感起来,周崇慕想收回剑,却已经来不及了。 陆临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薄薄的剑刃。。 陆临的手指格外好看,这曾是一双下棋抚琴、指点江山的手,如今瘦骨嶙峋。他已经这样虚弱,使出了全力才能同周崇慕对抗,才将剑送到自己的心口。 陆临没有丝毫犹豫,剑尖刺破皮肉,大股大股的鲜血涌了出来,蜿蜒流过他因病态而苍白的胸膛,艳丽极了。 “阿临!”周崇慕被鲜血刺得双目赤空,他硬生生用蛮力将剑从陆临手中夺走,扔在地上,扯下床帏捂住陆临的心口,朝外边怒喊道:“快宣太医!” 外边的人不明所以,路喜和璎珞慌忙进来,璎珞看见陆临的样子,惊叫一声,当即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路喜怕她在周崇慕面前失仪,丢了性命,将人拖出去飞速传了太医院。 周崇慕将陆临抱在怀里,陆临的表情依然很冷淡,他看不出痛苦,倒像是解脱,“我欠陛下的,只能还这么多了。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周崇慕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陆临身上,陆临竟然笑了:“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也算圆满……陛下不要忧心,信我已写好,放在……” 周崇慕疯狂地摇头,他从未哭成这样过,满脸都是泪水,强撑着道:“不要信了,不要信了,不要了!” 陆临神色暗了一瞬,说:“那便罢了。” 他转头朝墙边极为眷恋地看了一眼,低声说:“陛下珍重。” 这话说的声音太小,周崇慕并没有听清,只是这一瞬间的松懈,陆临便用尽所有力气挣开了周崇慕的怀抱,像是怕自己死不透似的,一头撞向了墙边。 那墙并不实心,震得墙上的小屉一阵颤动。陆临像一朵开败了的鲜花一样,萎靡地倒在了床上。 周崇慕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了,他浑身都是陆临的血,墙上,床榻上,被褥上,也都是陆临的血,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刺眼的红色。 整个太医院留职轮守的太医全都赶到了锦华殿,看见周崇慕身上的血迹,以为他再次被刺伤,正准备为他查看伤势,周崇慕哑着声音说:“去看阿临。” 太医们这才注意到浑身赤`裸的陆临。周崇慕发话,太医不敢懈怠,太医院院首上前给陆临止血包扎,其他的太医围在旁边小声交流该如何救治。 陆临几乎没有呼吸,也丝毫没有反应,若不是身体还有温度,真同死人没有分别。有胆子大的太医,冒着触怒周崇慕的风险将手探上了陆临的脉搏,良久,惊喜地叫了一声:“陛下,还有脉象!还活着!” 周崇慕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救活他,不管他是死了还是活了,都要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他的双目充满了血丝,只是这一会儿,仿佛瞬间就苍老了。 太医说的一点也没有夸张,说陆临还有一口气,就真的只是一口气。这也幸亏陆临体弱,手上没有力气,刺到自己心口那一剑并不是使的全力,否则只怕是连这口气都留不住了。 内殿的床榻上全是血迹,已经无法再住人,陆临疗伤又不能舟车劳顿,只好暂时将他挪到东配殿里。 周崇慕下了死命令,太医院的人在锦华殿轮换值班,丝毫不敢懈怠。内殿那边要整理重修,周崇慕又怕修葺嘈杂,尽管陆临一直昏迷也会扰他休息,便只让人把陆临常用的东西先搬到东配殿,等陆临伤势好些了再说。 东西是路喜盯着收拾的,陆临身边贴身的侍女唯有璎珞,璎珞虽跟在陆临身边时间不长,却也知道陆临常用的物件不多,他本就不是重视物欲的人。 收了七七八八,璎珞小声对路喜道:“公公,床榻那边应当还有公子的东西。” 床榻上沾了血的被褥已经被收走处理了,一片空空荡荡,路喜过去瞧了两眼,唯有墙上一片血迹,再没有其他的。 璎珞解释道:“不是的,是墙上。墙上有暗屉,公子常常拿着暗屉里的东西一个人盯着看许久。有时公子都睡下了,还会让奴婢再掌灯,翻出暗屉里的东西。” 路喜将信将疑地在墙上敲了敲,听见中空的声音后,拉开了暗屉。 暗屉里静静地躺着一大一小两封折好的信。路喜心知这必是极为重要的信,不敢怠慢,连忙取了出来。两封信的下面是一堆碎屑,路喜便连着碎屑一起装好,拿去呈给了周崇慕。 周崇慕正在为战事发愁,见着路喜神情严肃地进来,以为陆临那边情况不好,当即紧张起来,请几个正在议事的朝臣们退下,问道:“怎么了?” 路喜将信取出来,放在周崇慕的书案上,道:“陛下,今日给陆公子收拾东西,在床边墙上的小屉里发现了这些东西,奴才想着这些应当是陆公子亲笔所书,便赶紧给您呈上了。” 周崇慕看了眼路喜,又将目光放在了书案上,他将碎屑挑了挑,没一会儿便拼成了。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周崇慕喉头一哽,他的心骤然缩紧,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路喜,将这碎屑拿下去,想办法重新拼好,装裱起来,挂在养心殿里。” 路喜领命下去了。殿内空无一人,周崇慕终于颤抖着打开了第一封信。第一封信是写给远瓷的,想必陆临对这场战争早有预料,或许他从养心殿回去那一日就已写好了信,他在信中语气委婉周到,透彻地同远瓷剖析利害,请远瓷出兵援助。 金瓯缺_36 陆临身体不好,写到后边腕力不继,字也有些漂浮,看着却始终端庄得体,丝毫没有因为那一日在养心殿里周崇慕的咄咄逼人而有任何怨怼,信中陆临语气得意,姿态大方,虽是求人,却也并不全然在求人,他把利害同远瓷讲清,一切决定权还是留给远瓷自己去做,没有丝毫不妥当的地方。 周崇慕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脑中一片空白,将信折好,放在一旁。 他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他都做了些什么,陆临这样尽心尽力地帮他谋划,而他那一日,甚至从前,都是如何伤害陆临的。不能想,不敢想。 周崇慕长叹一口气,他的手抚上了第二封信。这封信比第一封写给远瓷的要长很多,周崇慕的手有些抖,强自按下心绪,拆开了信。 “崇慕哥哥: 自回宫后,我从未想过有一日还能这样叫你。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或许你我之间的纠缠终于要画上一个句号。我知道崇慕哥哥并非绝情之人,既然世人皆知林鹭薄情寡义,那这一回,负心人便仍由我来做。 你长我三岁,自我出生,你就是我的玩伴。我至今仍记得我们小的时候,你每回从宫里偷偷溜出来同我玩耍,后来我们长大了一些,又结伴而行,跟着天底下最厉害的师父拜师学艺。 崇慕哥哥,我从前一生的志向都是要努力上进,将来,你做一个好皇帝,我做一个好臣子,我们携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我以为这志向很难,因为读书很苦,学艺很苦,朝堂上与人勾心斗角很苦,战场上运筹帷幄也很苦。这些苦我都能扛,因为这是我们一起并肩在走的路。 可我没想到最苦的会是我们身后血淋淋的现实。 我们生在这样的世道,已是天大的不幸,可日后我们所做的一切,才是更大的不幸。我们的父亲母亲,还有我们,这一切都是我们咎由自取,也是我们身不由己。 先前我请顾大人向你转达,不知顾大人有无传达到位,今日既然写到这里,便再嘱咐你一次,万万提防齐国谍报机构。从前我们都小瞧了齐国,而今齐国坐山观虎斗,若是陛下一着不慎,便有满盘皆输的可能。 顾大人年轻,亦是曾经吃过苦头的人,这样的人,适合做实务,却未必适合总揽全局。并非我对顾大人心怀成见,只是顾大人资历尚浅、眼界尚窄,心思过急,需得繁琐的实务再历练几年。 先时想方设法同去年科举士子们见过一面,陛下眼光毒辣,所选出的重点培养学子,应当都能成大器。只是陛下切勿过分注重平衡各方势力,而不给学生们施展抱负的机会。 科举已成三国遴选人才的主流,陛下不应过分重文轻武,武举笔试不如文试直观显见,陛下不妨广开言路,多给予江湖人士机会。远瓷如今一跃成为开国君主,想必会大大刺激闲云野鹤般云游的武者,陛下应当多多把握机会。 陛下有雄心壮志,也有雄才大略,我曾想同陛下共谋大事,然而如今看来,似乎已没有这个机会,那便将这个机会留给更多的有志之士。 我与陛下之间,相识二十余载,走到如今,仿佛已走入无法解开的死扣。这是我们的错,也不全是我们的错。我总以为我所面对的是属于我的爱人,而今我方才懂得,你是君,我是臣,你我之间相隔的,不仅是上一代无法跨越的恩怨,还有我的两次背叛。 爱曾让我一叶障目,不知天高地厚,所幸后来,伤和痛让我懂得。 写这封信以前,我曾有许多话想同陛下说,想告诉陛下我同远瓷真的从未有过什么,也想告诉陛下在我每一次选择背后,也都有许多苦处,然而提笔,却又不想写到这些。 时至今日,我已无话可说,只盼陛下`身体康健,儿孙满堂,得偿所愿,万寿无疆。 阿临。” 信纸飘落在地上。 路喜将之前的信装裱好,走到养心殿门口,听见了周崇慕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他关紧了养心殿的门,挥退其他人守在门口,盯着手中重新拼凑起的一封信,长长地叹了口气。 昌祐六年二月十九,麟王下旨发兵攻秦,五月十二,麟军与楚军南北夹击,秦王所率部族溃不成军,麟军生擒秦王。五月二十,楚军回朝。为答谢楚国助麟国统一之力,麟王修书,愿与楚国缔结同盟,力保两国五十年不起战事。 (中卷 完) 南楚宁和三年的夏天格外燥热,据钦天监所说,南楚此前数十年从未出现此等酷暑,是天降不祥。但在京郊护国寺,却感受不到过分的闷热。 护国寺是南楚国寺,身为百年古刹,朝廷每年都会从财政收入中拨出一部分银钱,用以护国寺的修葺和维护。护国寺周围古木葱茏,清爽惬意,又因佛光笼罩,更显得人心平和,不问世事。 而护国寺后院的禅房,就更为清幽宁静了。 这片禅房位于寺中僧人集体禅房的后面,是一个独立的院落。院落不大,但是打扫得十分干净,院子里种满了牡丹、白芍、桔梗、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药材,想必日日有人打理,故而花开艳丽,枝叶葳蕤,比之素净的佛寺,更添了一份生机。 院落庭前植柳,院后栽竹,因着护国寺建在山腰,相对京城而言已经清凉一些,又有晨露滋润,故而树木倒都欣欣向荣。 护国寺里神秘的贵客已经来了三年,向来深居简出,小沙弥们极少能见到这位贵客。贵客是从宫里出来的,身体极为不好,刚来的一年多,宫里的太医日日都在寺里住着,照顾贵客的身体。 偶尔有上山砍柴的小沙弥曾远远瞥见过贵客的身影,据说贵客极为年轻,可身体当真是不好,尽管如此,仍然惊为天人,只可惜仿佛是个瞎子。 贵客的样貌在寺内被传得神乎其神,年纪小的僧人就都想见识见识这瞎子美人究竟有多美。只可惜贵客刚住进护国寺,住持就严令全寺上下去打扰这位贵客,否则会有重罚。 住持治寺严谨,若是重罚那必定是重罚,更何况这贵客是宫里出来的,因着这贵客,陛下这些年来寺里进香祈福的频率又多了很多。只要不是个傻子,就都能知晓这贵客绝非能轻易接近的。 太医院这些年风头正劲的太医郑浮风一直负责给陆临诊治,从陆临失血昏迷一直到他悠悠转醒,郑浮风知道这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以为人醒了自己就能就此松口气,可没想到醒来才是噩梦的开始。 陆临看不见了。 他应当是一醒来就看不见了,却没同任何人说,非常平静地独自消化了这个现实。总之他每日精神不济,除了醒来一会儿喝药,就会再次陷入昏睡中,一开始谁也没发现这件事。 后来他精神稍好一些,精神足以支撑他同人说话交流了,才渐渐显出纰漏。因为看不见,陆临为了遮掩,便很少抬头看人,他全靠听脚步声来分辨来者。他殿内来回的唯有几个太医和璎珞,璎珞是女孩子,脚步轻,其他的太医他并不怕认错,只笼统地称为“太医”,也蒙混过了。 周崇慕没在陆临清醒的时候看过他,唯有那一次鼓足勇气去了,却因为陆临对他的脚步声十分陌生,猜不出是谁,直到周崇慕走近,陆临嗅出了龙涎香的味道,才低声道:“陛下来了。” 周崇慕心怀愧疚,不知如何作答,便没有说话。他的沉默放在陆临那里,便让他产生恐慌,他攥紧了被子,不敢再多说。 周崇慕坐在床榻边,犹豫了一下,说:“阿临,信我已重新拼好了。” 陆临有些茫然:“什么信?” “当日被你撕掉的信。”周崇慕将一页纸递到陆临手里。 陆临强装镇定,说:“那便不看了,陛下还放在床边的暗屉里吧。” 陆临佯装伸手去墙上摸暗屉的位置,那信他曾在无数个黑夜里拿出来拼凑起来反复看过无数次,暗屉的位置早已烂熟于心,可他的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摸到。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搬到了东配殿里。 周崇慕拿给陆临的并不是原来的那封信,那封信还好端端地装裱在养心殿里。他站起身,盯着陆临看了许久,而后哑着嗓子问:“阿临,你看不见了是不是?” 既然被拆穿,陆临便不想再装下去,他浑身泄了力气,说:“是。” 太医院的人只向周崇慕汇报过,他们推测陆临眼睛不好,但因为陆临外伤并没有痊愈,内伤也一直在加重,并不能完全确认陆临是否是真的失明。 金瓯缺_37 周崇慕的心一直向下沉沉地坠着,此刻终于确认,吊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砸得他心口血肉飞溅,一片狼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这样惨痛的现实,只是陆临仿佛毫无知觉似的照单全收,才更让他痛心。 陆临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发现自己还有一口气,其实也觉得幸运,活着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情,只是看不见而已,从此也就不用再看我不想看见的人了。” 周崇慕并不驽钝,已知陆临不想自己出现在他身边,沉默片刻,说:“阿临,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等你身体再好一些了,我送你走,只是你先让太医给你看看眼睛,或许……或许会好的。” 这话周崇慕自己说着也没什么底气,果然陆临听过也笑了:“总以为陛下有朝一日能成为成熟、合格的君王,没想到陛下还是如此稚气,九五之尊,以后说话便不要这么孩子气了。眼睛虽看不见了,我却看得比陛下开,也并不想治好,陛下也别忙了,送我走吧。” 周崇慕知道陆临从不是矫情犹豫之人,他做了决定,就几乎不会再被说服,周崇慕沉默片刻,还没想好如何开口,陆临便又笑了:“我不知自己病了多久,只是近来听闻宫中多有孩儿啼哭之音,想必陛下已为人父,宫中添丁是大喜,别留着我这病秧子了。” 周崇慕已知自己无论是为君、为爱人,都对不住陆临,越发无话可说,没过几日,就将陆临送到了护国寺。 护国寺虽仍是南楚国寺,逃不开皇家宫禁,只是相比于宫中,已经惬意自在许多。周崇慕指了郑浮风跟着陆临,并承诺若是郑浮风医好了陆临的眼睛,太医院院首的位置便是他的。 郑浮风先前已经给陆临问诊过,陆临的眼睛并不是医不好,他颅内自几年前坠崖后就一直有淤血,因为淤血未散,此次又撞墙自戕,淤血压迫,故而失明。只要陆临愿意配合郑浮风,恢复视力指日可待。 可问题是,陆临不愿意。 他宁愿一直这样瞎着,也不愿让郑浮风给他看眼睛。 —————————————————————— 我来解释一下哈 阿临失明这一个情节,我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放,这是第三卷的首章,我写了两版,另一半去掉了这个情节。 从这一章来看,他失不失明,对情节并没有直接的影响。但我的私心不希望阿临一直是个病秧子,我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恢复从前的一半也好。 虽然现在这个情节也很外行,毕竟我对医学一无所知,这个情节的设定是我自己的一个假设,为了不让他恢复显得那么突兀,所以加了这部分。 以后他愿意接受治疗的时候,淤血化了,可能影响他身体的一个很大的问题也解决了。我知道还是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是大家多多包涵一下吧QAQ 虽然这篇文糊糊的,但是我珍惜也尊重每一个读者,并不是为了强行加情节,为虐而虐,只是怀揣自己的私心,希望阿临以后能好起来一些,哪怕一点点也好。 这个夏天南楚全境有大半地区处于酷暑,旱灾易生蝗灾,已经有州府出现颗粒无收的惨状,周崇慕急得焦头烂额,一连数日都未曾合眼,召集了朝中众臣商议对策。 周崇慕不是没有解决旱灾的法子,白砻江沿江工程竣工已久,朝廷前几年收成不错,若是开仓放粮,也并不会伤及朝廷命脉。 只是朝臣多有私心,既担心开闸放水淹了自己的私产,又怕皇仓一开,自己的私仓少不得要出出血。 天灾面前粮食金贵,若是能忍到来年开春,当种子卖出去,岂不比此刻白白吃了要强。 周崇慕自然能强硬地令朝臣低头,只是如今他的朝廷换血已换得差不多,朝臣中十之六七都是年轻臣子,剩下的老臣也都要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 同伴所剩无几,前方又即将失去权柄,老臣难免感到岌岌可危。周崇慕理解他们的恐慌,也不想因为这个就治罪责罚,只当给陆临积福报。 这一日周崇慕召见的都是年轻一代臣子中已经开始显露锋芒的一批人。科举每三年一次,每考一次就要横跨两个年头,昌祐五年这一批臣子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接受历练,大浪淘沙过后,有默默无闻者,也有退居不前者,余下的几人,便以当日陆临看好的赵塘和薛正辞为首,成为堪当大任者。 周崇慕不想为难老臣,天灾在前又不能无所作为,便决定由未受灾的州府接收难民,以免难民四处碰壁,激发民愤民怨。 这批新的朝臣并没有顾澜那么好的运气,初出茅庐就能奉命去地方历练,成为独当一面的地方大吏,人人都十分羡慕。周崇慕有心栽培他们,既已经跟着六部做了这么久,这一次接收难民的事情就派了赵塘去做。 安排好这些,周崇慕便准备出宫了。 护国寺在京郊,难得抽出日子,他得去看看陆临。说是看陆临,其实三年来周崇慕从未见过陆临一面。 护国寺是陆临自己选的地方,当初他选定这里,周崇慕还心存侥幸,以为陆临留在楚国,自己就能有机会见他一面。 事实上,陆临选定护国寺,不过是因为这里环境清幽,却又不过分远离朝政中心,能让他时刻了解朝局动向。 他自开蒙那一日起,就在学着如何做一个谋臣,他已经没有家,没有爱人,若是心中再没有天下,当真不知道活着还能做什么了。 陆临虽然不见周崇慕,却能在周崇慕的朝政遇到难解之事时,给周崇慕指个方向。周崇慕愿意将这当做陆临还在关心他的依据。 他因此越发愧疚,他这样伤害过陆临,把陆临弄到如今这个地步,陆临却还在为他的江山耗费心思。 其实给周崇慕点个方向出自陆临身为一个谋士的本能,他甚至想过,若是将来周崇慕的儿子做了皇帝,他能活到那个年纪,也依然会指点他的儿子。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为人臣子的,真不该将自己看得太重。 然而作为爱人,又或者是曾经的爱人,陆临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接受周崇慕。 跟着陆临的小内监孙矩见周崇慕来了,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他毕恭毕敬行了个礼,末了道:“陛下,公子让奴才转达您,妇人可用。” 这几年一直是这样。陆临若是有朝政之事告诉周崇慕,就会请孙矩代为转达,若是没有,陆临根本不会露面,只让周崇慕在门前守着,直到什么时候他自己愿意走了再走。 一开始的时候,周崇慕总会从白日等到黑夜,直到宫门下钥才会不甘心地离开,后来护国寺住持劝过他几次,让他万事随缘,不必将陆临逼得太紧,周崇慕才不那么执着地守着。 陆临第一次让孙矩来传话,周崇慕喜出望外,以为自己的等候终于有了结果,谁知孙矩只是简简单单说了两句话就要告退。 周崇慕自然不会放孙矩走,孙矩吓得够呛,他是后来才跟的陆临,因为护国寺不方便女眷长住,这才让璎珞留在宫里,选了他。他不明就里,只能按着陆临的吩咐做事:“陛下饶命,公子说陛下最近的忧心事,他也只能想出这法子,并并并并没有……并没有请陛下进去。” 这比从不让周崇慕进门更让他难受,好半天他才放过了孙矩。 他不能把孙矩怎样,若是他因此难为孙矩,恐怕陆临更不会见他。他日日都要问过太医陆临身体如何,却又不愿白白放过孙矩,便拉着他问了许多陆临的近况。 有段时间周崇慕为了能多知道些陆临的消息,总会有意无意地假作自己在朝政一事上十分为难。孙矩年纪不大,履历一清二楚,他是路喜徒弟的徒弟,过不了多久陆临应当就会派孙矩传话。 果真没过几日,他再去护国寺,孙矩便出来了,他胆子大了些,不像之前说话吞吞吐吐,将朝政之事复述过以后,他又说:“陛下,公子说,还望陛下专心朝政,若是再这样试探公子,便请陛下在朝中另选高明吧。” 陆临是很有傲气的。他自诩甚高,也的的确确比朝中众臣要高明。 只是周崇慕却觉得失落且尴尬。他像是被陆临赏了火辣辣的一个耳光,将他先前的沾沾自喜打了个粉碎。原来陆临只当是他的臣子,并没有他想的那些私心。 如此三年来,周崇慕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见面。孙矩说完,以为周崇慕还会像往常一样问一些陆临的近况,只是等了一会儿,周崇慕仍然没有开口。孙矩不敢擅自告退,只好跟周崇慕在门口耗着。 好半天,周崇慕才问:“你家公子他仍然不愿治眼睛吗?” 金瓯缺_38 郑浮风不止一次地同周崇慕扼腕叹息,陆临的眼睛只是淤血不散而已,若是针灸化瘀,很快就能恢复,可陆临宁愿一直忍受失明的痛苦和旧伤带来的病痛,也始终拒绝郑浮风的治疗,周崇慕知道,陆临在怨他,因为怨他,才要这样长长久久地用自虐的方法来虐待他。 果然,孙矩点了点头,说:“公子说这样甚好,不必再看世间诸多烦心事。” 周崇慕又问:“除了这些,你家公子他可曾有别的话想同我说的吗?” 孙矩又摇了摇头。 周崇慕再次失落地离开了护国寺。 周崇慕回宫后仔细揣摩了“妇人可用”几个字的意思。 阿临还在为他的江山操劳,他不敢懈怠,有时午夜梦回,他回想起当初陆临离开养心殿时失望难言的面孔,就会一阵一阵地心悸。 周崇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其中内涵,妇人。眉渐自嫁给顾澜做侧室后,二人感情竟也十分和睦,这几年眉渐生了两个孩子,虽然顾澜未曾迎娶正室,但眉渐在府中已俨然当家主母的风范。 她在宫中时虽然胆怯,不敢违抗命令,但却是个很会结交朋友的性格。京中贵妇虽大多出身高贵,但都不计较她宫女出身,若有什么夫妻俩家长里短的闲话,都会同眉渐说说。眉渐在京中贵妇圈子倒也吃得开。 周崇慕沉思一会儿,将顾澜召进宫。周崇慕按陆临当初在信中说的,一直让顾澜做一些琐碎的实务,虽然器重他,却仍未将他放在最核心的权力部门。好在顾澜也知自己短板,倒也不会对此有何抱怨。 周崇慕自然不会直接同顾澜讲,让他的侧室去做通朝中老臣的工作,只提点顾澜,让顾澜说服董青知。董青知是朝中为数不多的未被换掉的臣子,他出身门阀世家,又算得上顾澜的恩师。倘若董青知能被说服,朝中臣子多半都会跟上。 顾澜乍一听到周崇慕的要求,感到十分为难。董青知门楣甚高,如何能将他的建议放在眼里。 周崇慕只说让顾澜对症下药,找到董青知的弱点。 董青知没什么才能,因此十分惧内,总是被妻子教训不争气,在朝中做了一辈子还是个尚书郎。顾澜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了。 顾澜走后周崇慕忽然觉得疲惫,今年他就要到而立之年了。三十岁,他有四个孩子,三个都是皇子,唯有一个公主。他很少去看他的孩子,这是他背叛陆临的死症,哪怕他再用江山要后继有人的借口为自己开脱,可这几个孩子依然让他无颜乞求陆临原谅。 他已经开始回顾从前的事情。他想起最多的就是陆临,掌控一个国家已经分走了他的大半心思,再面对陆临的时候,他真的感受到了发自心底的无奈与后悔。 有时候周崇慕总觉得帝王的责任束缚了他,让他无法自由地去追寻陆临,转念一想他又十分绝望,陆临眼下同他的一丁点接触,也唯有他的帝王身份才得以维系。 陆临的法子十分有效,眉渐出马,董青知果然被他的夫人说服。董青知率先站出来,朝中老臣就没脸再死撑,纷纷慷慨解囊,以求政通人和。 但这毕竟只能缓解燃眉之急,最关键的还是要有降水。周崇慕便同朝臣商议过后,决定前往护国寺祈福求雨。 在此之前,周崇慕为表求雨的诚心,特意沐浴斋戒三日。 钦天监说天降干旱是大不祥,这都是因为宫里的二皇子和三皇子是一母同生的双胞兄弟。这样的孩子似六畜,妨父母,决不能留。 钦天监把这话传给周崇慕的时候,周崇慕只是冷笑。陈昭仪,如今已是陈淑妃了,她的孩子已经是长子,还要这样咄咄逼人地让另两个孩子去死。果真皇位令人疯狂。 但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母亲慧妃也很聪明。她顺水推舟,求周崇慕将两个孩子一起带到护国寺祈福。 周崇慕对几个孩子都不亲密,私下很少去单独探望哪个孩子,教导也一视同仁,十分严厉,连唯一的公主都时常被周崇慕呵斥,并未因女孩的身份多得一点宠爱。孩子们对周崇慕的惧怕远大于亲昵。 护国寺祈福是大事,周崇慕少不得在护国寺待两天,若是能单独和周崇慕待两天,想必也能让周崇慕看到二皇子和三皇子身上的长处。 周崇慕将这些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他有心敲打一下这几个不安分的母亲,这边点头应允让皇子一同去求雨,却让他们的母亲在二人中选一个常住护国寺,以求风调雨顺。那边又以不敬皇嗣的名头撤了钦天监的监正。 慧妃选哪个都是割了自己的心头肉,周崇慕便替她拿了主意,说二皇子是哥哥,就让二皇子常住吧。 不论是哥哥还是弟弟,他们今年也才刚刚三岁,慧妃简直要昏死过去。周崇慕却是铁石心肠,冷冷地指出,她们不该在他面前卖弄聪明,否则只能是自讨苦吃。 不管怎样,到了出发那一日,二皇子还是跟在了周崇慕身边。 二皇子周琰荣极少见到周崇慕,对他很是陌生,同周崇慕坐在一辆马车里,许是感应到周崇慕浑身的戾气,乖巧地缩在角落里。 周崇慕总怕被陆临碰见这孩子,他当真不知如何是好,可钦天监那边说的话,总要安抚一下,否则总是不下雨,难道全都要怪在孩子的头上?倒不如怪在他自己的头上。 周琰荣却不知道他的父亲在想些什么,他板板正正地坐累了,就开始一歪一歪地打盹。没一会儿就滚到了周崇慕身边。马车宽敞,周崇慕将他抱在一边放好,心中越发惆怅起来。 虽然陆临从不见他,可这不代表陆临对外边的事情一无所知。从前陆临尚且不理会他,如今若是知道他带着孩子来了,只怕更不会见他。全是他自己造的孽,怨不得旁人。 周琰荣在路上睡了一觉,到了护国寺精神头就大了起来。他有学有样地跟着周崇慕在佛堂里行了礼,没过一会儿住持就开始同周崇慕谈论佛法,周琰荣哪里听得懂,趁人不注意,便偷偷地溜出了佛堂。 这是他第一次出宫,他并不知道自己未来一段时间都会留在这里,对佛寺的一切都好奇的不得了,一路迈着小短腿踉踉跄跄地四处跑。 山上尽管比城中清凉,可大热天跑了这许久,周琰荣便哭闹着要喝水。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年纪也不大,被周琰荣闹得受不住,便想找个有人的屋子讨杯水喝。 小沙弥都在前边听住持礼佛,走了半天都没人,小太监便来到了后院。 陆临眼睛看不见以后,其他感官变得异常灵敏,听见有人敲门,便让孙矩去瞧瞧是什么人,又说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许进来。 他早早得了消息,周崇慕今日要来寺里,寻常人等根本不许入寺,此刻能来敲门的,如果不是周崇慕,也必定是宫里的人,他并不想同皇宫的人有什么瓜葛。 孙矩把门开了个小缝,低下头才看见门口站着个小人儿,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小人儿就从门缝里挤进来,奶声奶气地说:“我走了一路,渴死啦,能讨口水喝吗?” 童音清脆,陆临闻声走到了门口,宫里的孩子是最会瞧人眼色的,周琰荣是个人精,一眼看出陆临才是说了算的那个,哒哒哒跑到陆临的面前,拉着陆临的手,耷拉着眉眼说:“这个哥哥,你好漂亮啊!荣儿走了一路都没瞧见有人,此刻甚是口渴,哥哥能给荣儿喝杯茶吗?” 陆临僵在了原地,尽管看不到,可他也知道,周崇慕居然带着自己的孩子来了。他声音很冷淡,收回了自己的手,说:“殿下抬举了,我并不是什么哥哥,穷山僻壤,我这里并没有能给殿下喝的茶。孙矩,给小殿下倒杯水,喝完了就将人送回去吧。” 他转身回了屋子里。 周琰荣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人对待他比周崇慕待他更冷淡,陆临算是头等。周琰荣毕竟是皇子,在宫里的时候向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哪里有人敢像陆临这样直接给他脸色看。他当即就有些委屈,撇撇嘴呆愣地站在原地。 陆临治下严谨,孙矩十分听他的话,说是倒杯白水,当真就只是一杯白水,一丝茶叶沫儿都没有。周琰荣在宫里何曾喝过这样粗陋的一杯水,却又不敢提出异议,抱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咂摸着喝了,他喝完以后孙矩也不留人,打开院门,示意送客。 周琰荣从没遇到过陆临这样不近人情的人,心里好奇的不得了,他更舍不得走了。从小到大,除了他父皇,哪个人见到他不会抱在怀里亲一亲,头回在陆临这里碰了钉子,周琰荣十分不服气,将来他偏要让陆临也喜欢他不行。 周琰荣年纪小,气势却不小,想到这里,挥挥手道:“那我走啦!漂亮哥哥真不要来送送我吗?” 孙矩哭笑不得,哄他道:“殿下,公子身体不好,此刻已经睡下了,没法来送殿下。” 周琰荣的脸蛋皱成包子,他在陆临这里讨不到便宜,便在自己人那里耍赖,冲着跟着他的小太监道:“我走累了,脚痛,七顺,你抱我回去。” 金瓯缺_39 七顺年纪小,今年挺多不过十二三岁,身板又瘦又小。周琰荣虽然才三岁,可也是个分量不轻的奶娃娃,更何况他是个金尊玉贵的皇子,这一路山路曲折,若是磕了碰了,七顺如何担得起这责任。 孙矩叹了口气,说:“小殿下,奴才抱您下山好吗?” 周琰荣心想事成,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张开双臂朝孙矩怀里一扑,点了点头。七顺感激地松了口气,孙矩抱着周琰荣朝外走,小心地合上了院门,道:“劳烦七顺公公带路了。” 耽搁这许久,那边周崇慕和住持的谈话早已结束,转身却不见了周琰荣。他对孩子再冷淡,到底是他亲生的孩子,若是有什么闪失,他自然急得不得了。整个前殿闹成一团,乱哄哄满寺找人。 护国寺是皇家寺院,占地广阔,又建在山上,想寻个半大点的孩子谈何容易。周崇慕火冒三丈之时,却看见孙矩抱着周琰荣回来了。 天气热,周琰荣被孙矩抱了一路,日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在山路上,晒得周琰荣窝在孙矩怀里睡得很香。完璧归赵,孙矩松了口气,周崇慕也松了口气。末了反应过来,抱着周琰荣回来的竟然是孙矩,那也就意味着……这孩子见到陆临了? 孙矩还没顾得上行礼,给周崇慕说清今日的来龙去脉,就被周崇慕一把攥住了胳膊,周崇慕十分激动:“荣儿是不是见到阿临了?是不是?” 孙矩不敢喊疼,只能龇牙咧嘴地回道:“小殿下在山中玩耍,路过公子的住处,说是走累了,公子便给了小殿下水喝。” 孙矩摸不清周崇慕究竟更看重陆临还是更看重小殿下,陆临先前对小殿下算不上周到体贴,孙矩不敢照实说,怕这一赌给赌输了,牵连了陆临。 周崇慕并不在意孙矩说的过程,他让人把周琰荣抱到后边睡下,留孙矩在身边,问:“你如实说,朕不会责罚你,更不会牵连到你的主子,阿临他……对小殿下如何。” 皇帝说的照实说,孙矩怎么敢真的一五一十地将陆临的态度和盘托出,略想了想,十分委婉地道:“小殿下想喝茶,公子说山野农户没什么好茶,不能腌臜了小殿下的舌头,便给小殿下准备了杯白水。” 周崇慕也说不上自己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像是替陆临开脱一般,情不自禁道:“小孩子家喝什么茶。” 孙矩不敢接话,周崇慕便又道:“阿临他可还有说什么吗?” “回陛下的话,公子原本在屋里歇着,因着殿下性子活泼,公子听见声音,这才嘱咐了几句,并没有多说什么。”孙矩偷偷瞧着周崇慕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捡着话回答。 周崇慕在孙矩这里也问不到什么,也大约猜到陆临确实没有同周琰荣有过太多交流,便挥手叫他退下了。 周琰荣在山里跑了一阵,早已累了,这一睡便睡到了夕阳西下。周崇慕有话想问周琰荣,抓着七顺把来龙去脉问了好几回,还是听周琰荣亲口说说,早就迫不及待,见周琰荣醒了,便将他抱在了自己膝上。 长到这么大,周崇慕还从未如此亲昵地抱过他,周琰荣十分欣喜,十分乖巧地坐在周崇慕的膝头。周崇慕挥挥手让下人们传膳,就抱着喂周琰荣吃饭。他没喂过孩子,也不知道孩子食道娇嫩,总是将汤匙送得太深,周琰荣被他喂地眼泪汪汪,忍不住小声喊了声:“父皇……” 周崇慕以为他吃饱了,便放下了手中的汤匙,尽量和颜悦色道:“荣儿,父皇问你几个问题。” 周琰荣以为周崇慕要同他秋后算账,撇着嘴就想哭,哼哼唧唧地念叨:“父皇不要责罚荣儿,荣儿以后再也不偷偷跑出去了,荣儿今天只是去山上没有做坏事没有捣乱,父皇绕了荣儿一回吧!” 周崇慕叹了口气,摸着他软软的后背,说:“不罚你,父皇想问问你,今日`你见到的那个……哥哥,你觉得他……怎么样?” 周琰荣对陆临印象深刻,周崇慕一提他就回想起来,他嘟着嘴,有点委屈地说:“荣儿觉得哥哥不喜欢我,哥哥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说完话就回屋了。” 周崇慕呼吸一滞,他艰难地解释道:“不是他不看你,哥哥他……看不见。” 周琰荣听说陆临看不见,又觉得十分可惜,软乎乎地说:“哥哥长得这么好看,却看不见,那是荣儿错怪哥哥了。” 周崇慕心中更伤感了,他很想告诉周琰荣,他并没有错怪陆临,陆临是真的不喜欢他。小孩子心思单纯,荣儿若是感觉得到陆临的不友好,那就是真的不好。 周崇慕觉得眼下混乱的境况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又悔又恨,将周琰荣从膝头放下来,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说:“去让七顺带你洗脸,今晚跟父皇一起睡。” 周琰荣从没跟周崇慕一起睡过,激动地不得了,小猫洗脸似的洗了一通就蹿到了床上,他胆子大了些,搂着周崇慕的脖子同他撒娇:“父皇,明日我还能去找漂亮哥哥吗?漂亮哥哥眼睛看不见,一定很没意思吧,荣儿陪他玩啊!” 周崇慕的脸色沉了下来,周琰荣吓得缩回了手,周崇慕又觉得难受,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别处,说:“别去打扰哥哥了,哥哥不喜欢吵闹。” 周崇慕怕把周琰荣留在护国寺,周琰荣总是偷偷跑去陆临面前惹他心烦,第二日回宫的时候便又把他带回了宫中。 有时命运就是如此巧妙,周琰荣当日出宫,原本是背负着许久都不可能再回宫的命运,仅仅一天而已,他就同周崇慕前所未有的亲密起来。甚至他们回到宫中的时候,周琰荣支撑不住睡着了,都是周崇慕亲手将周琰荣抱下车驾。 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编排出百八十页的话本来,周崇慕对几个孩子向来冷淡,此刻显现出的一丝宠爱,就格外突兀了。 更何况几个孩子都非嫡出,年纪差的也并不是很大,周崇慕从未提过立储之事,可有儿子的嫔妃都惦记着,没有儿子的嫔妃也在惦记着周崇慕哪一日能再赏她们个龙种。 宫中的风向开始飘忽不定起来,周崇慕自然也知道这些,他如今已经懂得君王理应克制,更不该明显地将自己的喜好加在孩子身上,免得让孩子背负无端风险。 更何况,这些宫妃臣子想得也太远了些,孩子还未曾开蒙,天资禀赋都尚未显现,谈什么立储之事。 周崇慕对周琰荣的喜爱仿佛一阵风,轻轻拂过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再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对于周琰荣的偏爱。 只是这样一来,周崇慕就许久未曾去过护国寺,他像是做过亏心事后被拆穿的负心薄情郎,无颜面对爱人。 周崇慕不来,陆临对此也并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最先开始的那段时间,陆临刚从宫里出来,身上的伤还没好透,郑浮风每每为他换药疗伤之时,他都会不可避免的想起周崇慕,想起他们在宫中的那些日子。 那时陆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会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情,所想起来的都是他们互相的伤害和折磨,他知道自己对周崇慕旧情已了,再没有任何过去的旧情可以念了。 因为远离了周崇慕,也远离了带给他痛苦和伤痕的皇宫,陆临在山间古寺里终于卸下心防,他每日吃斋念佛,克制了自己不死不休的戾气,却仍然保留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性。 陆临的心境格外平和,一开始周崇慕来他门前站着的时候,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暗示自己不要去理会他,狠心一点。到了后来,时间一长,陆临就只把他当成门前的一棵树,愿意站多久就站多久。 这让他有些感伤。 毕竟他活了这二十几年,唯独爱过这一个人,他人生前二十年,为了他筹谋策划,为了他出生入死,为了他甘为人下,也为了他变得不再像自己。这样掏心掏肺地爱过一个人,突然由自己斩断这份感情,就像是将自己的皮肉剥离一样,很痛,很残忍。 但时间久了,新长出来的皮肉已经覆盖了曾经溃烂的皮肤,他整个人又焕然一新。 他已经为爱吃过足够多的苦头,也知道自己虽然反复告诉自己,要绝情要狠心,却难免被外物所打动,故而便要让自己的眼睛长长久久地瞎着,这是他给自己的提醒。只有一直疼着痛着,才能提醒自己永远也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秋天,孙矩同陆临打趣,说陆临虽然在寺里吃斋念佛,看着倒是比从前要健康一些,脸色也有了红润。 秋高气爽,陆临心情不错,也同孙矩玩笑,说是眼下到了贴秋膘的时节,自己也能感觉到略胖了些。 陆临说这话的确是在玩笑了,他们在佛寺里,尽管住持早就同寺里众人叮嘱过,后院的贵人身体不好,少不得荤腥调理身体,算不得违反寺规。但毕竟是寄人篱下,陆临只当是客气之言,一直谨遵寺里的规矩,晨钟暮鼓,未曾中断。 郑浮风原先跟着陆临一同住在寺里,后来陆临身体好些了,又不耐烦他时不时就要劝自己治一治眼睛,便让郑浮风每隔三五日再来一回。 这一日郑浮风又来了,快到中秋,郑浮风手中带了些吃食,同陆临说是京城最著名的平香斋的月饼,城里人人排队买,他便也跟着买了一包带来给陆临尝个鲜。 陆临眼睛不好,活动范围也仅限于在山上这一片区域,再向远处便不行了,故而从未下山过。 陆临笑了笑,道:“郑太医客气了,孙矩,既然是郑太医的心意,你拆开给大家都尝尝,别忘了给郑太医留几个。” 金瓯缺_40 这院子里除了孙矩,还有几个负责生活上粗活杂事的仆役,陆临治下规矩严,在这些事上对下人却很宽厚,院子里一片热闹。 陆临由着他们在外边闹,沉默了一会儿,说:“郑太医往年总劝我治眼睛,今年却不怎么提了,不知可是没得救治余地了?” 郑浮风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回道:“公子放心,在下定以毕生所学为公子诊治。” 陆临轻轻笑了:“那好啊!那就劳烦郑太医了。” 郑浮风先前劝了这几年都未曾有效,却不知陆临如何就想通了,惊喜之余,忍不住问道:“不知公子如何就想明白了?” 陆临托腮面向窗外,他像是看着远方,又像是没有在看远方,轻飘飘说:“我曾以为自己如此宽宏大量,可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仍然会嫉妒,会克制不住自己恶毒的心思。” 他宽大的袖袍中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看着勾人心神,陆临并不曾发觉,只又似怅惘又似解脱似的叹气:“所以我只好自己离开。还望太医为我保密。” 郑浮风瞠目结舌,他要瞒着周崇慕替陆临诊治吗?是不是之后还要帮他离开这里。周崇慕若是知道陆临走了会如何?会震怒吗? 陆临噗嗤笑了,他摇摇头,道:“郑太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告诉他也无妨,我也并不会劳烦郑太医,免得牵连到你。只要郑太医尽心为我诊治就是了。这总能做到吧。” 郑浮风有些尴尬,慌忙点了点头,又想到点头陆临看不见,低声“嗯”了一声。 “那咱们现在能开始了吗?”陆临问。 “这么快吗?”郑浮风有些吃惊。 “怎么,今日不可以吗?”陆临反问道。 “那倒也不是。”郑浮风叹了口气:“只是公子,淤血沉积已久,若是公子想要恢复,少不得多吃些苦,多受些疼痛了。” “那没关系。”陆临微微笑着:“我已经吃过许多苦了。我受得住。” 郑浮风并不曾夸大其词,为他治眼睛的时候,果然疼痛难忍。就算是像陆临这样以为自己吃过不少苦的,还是一阵一阵地冒冷汗。 郑浮风担心他太痛而中途放弃,一边施针一边安慰他道:“公子且忍着些,若是这淤血散了,于公子体质上也会大有增进。” 陆临缓慢地点点头,让冷汗一滴一滴滚进了床褥中。 恢复视力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陆临在忍受疼痛是时间里,能感受到自己眼前终年不散的雾气像是在一点一点飘散,他笑着同郑浮风玩笑道:“以前看不见的时候,心里跟明镜似的,如今看得见了,倒是不知道心里还能不能看清了。” 郑浮风猜测自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想了又想,宽慰道:“公子,这些年陛下的所作所为我也看在眼里,都说旁观者清,我说这话或许逾矩,只是在我看来,陛下当真是一片情深。” 陆临笑着摇了摇头,说:“郑太医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从前看不见的时候,心中对天下局势的分析倒是异常客观,不知以后看得见了,会不会在分析局势时加入自己的感官。” 郑浮风恨不得扼腕叹息。这陆临果真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苦,也能承常人不能承之情,竟是连提也不愿提陛下一句,更不将他的情义放在心上。 郑浮风每隔五日都要来为陆临扎针放血,他倒是说话算话,一直未曾将这件事告知周崇慕,对外只说仍然在给陆临调养身体。 到了重阳万寿节那一日,因是周崇慕的三十岁寿辰,原本礼部和宫里要大办一场,周崇慕却给推了,说是而立之年,自己仍有许多不足,便不再劳民伤财办寿宴,自己去护国寺清修三日。 周崇慕便真的带了人到护国寺来。 每次周崇慕来寺里,前院的小沙弥们便要十分郑重地折腾一场,也不怪陆临消息灵通,实在是前边动静大,他想不知道也难。 此刻听见外边的小沙弥们又闹腾起来,陆临便让孙矩关了院门。今日郑浮风不来,这院门也不需要再开着了。 他将孙矩招到身边,问:“孙矩,过些时日若是我眼睛好了,想要离开京城,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孙矩只知道陆临在治眼睛,却不知道陆临打算离开。他也是像七顺那么大就跟着陆临的,陆临也不会像宫里别的主子那样苛待下人,他自然十分依赖陆临。故而听了这话便有些慌:“公子为何要离开?不能不走吗?” 陆临的眼睛已经能模糊地看清,他摸了摸孙矩的头发,说:“在这里已经耽误了太多年,总该去看看外边的天地了。”末了又叹气道:“是我想的不周全,你的官籍在宫里,是走不掉的。我若是在宫里替你谋个好去处,你愿意去吗?” 孙矩有些伤心,闷闷地低着头不答话,陆临想了想,道:“那一日来咱们院子里的,是陛下的几殿下?你与他有缘,愿意去照顾他吗?” “不愿意!”孙矩突然激动起来:“郑太医先前说的不对,陛下对公子的心意不过是自己的愿望都满足以后才想到了公子这个遗憾,故而时时来找公子,公子若不喜欢二殿下,我也不喜欢二殿下!” 陆临叹了口气,说:“那好,你既然不愿意去,我便想想办法,替你脱了官籍,让你同我走。这样可好?” 孙矩使劲点点头,又怕陆临看不到,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 山里的夜风很凉,周崇慕听完住持讲经已经很晚了,却又愿就此歇下,便绕到了陆临的院门口。 院门像是从前一样紧紧地关着,周崇慕敲了敲门,孙矩隔着门道:“陛下请回吧,公子不见客。” 周崇慕并不在意孙矩说的话,说:“无妨,朕就在这里再等等。” 这是他三十岁的生辰,若是能见阿临一面,哪怕是透过门缝的一个背影,他也知足了。 孙矩见周崇慕不走,行了个礼便转身回了屋内。没过多久院子里飘出阵阵香气,周崇慕今日念了一日的佛,并不曾用膳,难免感到饥肠辘辘。 就在此刻,院门却开了,来开门的还是孙矩,他像是有些愧疚,不情不愿地说:“陛下进来吧,公子请您用膳。” 周崇慕完全痴傻了,孙矩那点不情不愿完全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在门口守了三年,以为见一面陆临都不再可能的时候,却突然被告知陆临要请他用膳,他激动地手都有些抖,就算是这饭里加了砒霜他也认了,这是他的阿临要请他用膳。 他跟着孙矩进门,短短几步路,他局促地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摆,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期待,一颗心砰砰狂跳,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他们还是毛头小子的日子。 陆临坐在饭厅的木桌前,背对着门口,周崇慕望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说:“阿临,我来了。” 陆临的语气很平淡,仿佛他们从未经历过任何伤害和难堪,也并没有隔着三年的时间,就像是普通人家的见面一样,说:“那坐过来快些吃吧,否则面都要坨了。” 周崇慕用尽全力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太激动,不要在陆临面前表现地太突兀让他不喜欢,他嗯了一声,几步走到陆临对面坐下。坐下来以后却并没有动筷子,只痴迷地盯着陆临看。 他实在是太想陆临了。没有见到他的时候还不曾觉得,此刻看见了,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想念他。 陆临的气色好了很多,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病态的苍白,看来他在这里过得果真顺心自在。陆临的脸色也很平静,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有什么勉强。陆临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很动听。 他的阿临哪里都很好,这就很好。 陆临见他一直不动筷子,笑了笑,说:“准备地匆忙,山野间没什么好东西,都是些粗陋的吃食,一碗长寿面而已,还祝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周崇慕眼眶一热,匆忙地“嗯”了一声,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将半坨的面条扫进肚子里。 金瓯缺_41 这里陆临亲手做得长寿面,周崇慕的眼泪落进了碗里,陆临的手艺并没有退步,可周崇慕越尝就越觉得苦涩。 陆临见他吃完了,再次开口道:“今日既是陛下的生辰,我斗胆求个恩赏。” 周崇慕不知陆临要求什么,此刻他觉得人生圆满,哪怕是陆临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要摘下来,便问:“阿临想要什么,我一定为你实现。” “也不是什么大事。”陆临笑道:“孙矩,过来。” 孙矩磨磨蹭蹭挨过来,陆临说:“孙矩跟了我几年,他官籍在身,在宫外多有不便,故而想向陛下求个恩典,给孙矩恢复自由身吧。” 周崇慕有些愣了,一个内监而已,若是想消了官籍,找路喜就可以,陆临三年不见他,而今费了这样多的心思,只是为了孙矩? 孙矩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因官籍而不便?他是阉人,没机会出入风月场所,又非武者,不会进入考校场,除非是出入京城,才会被盘剥查问。 周崇慕的一颗心沉沉地坠了下来,他心中绞着疼痛,强撑着问道:“阿临,你要走了是不是?” 陆临大方地点了点头,说:“是。”他笑了笑,“君子坦荡荡,我不想偷偷摸摸离开,也感谢陛下这些年的照拂,今日就当陛下为我践行,还请陛下行个方便。” 周崇慕觉得自己像是窃贼,他靠偷靠抢多留了陆临几年,可陆临仍然是留不住的,陆临不会再留在这里,更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 良久,周崇慕终于缓慢地点头,说:“好。那阿临你日后,也要保重。” 南楚宁和三年十二月,曾经名动天下的才子林鹭重现于世,时人莫不震惊,林鹭对往事缄口不言,于南楚北宁城开设学府,广收弟子,一时间天下轰动,门庭若市,风头无二。 —————————————————————— 之后的情节用林鹭的名字还是用陆临的名字?看大家的意见啦~ 点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北宁城州府隔三户院落,就是眼下最为热闹的书院。北宁城及四里八乡的庠序,自新的书院开张收徒以后,门庭冷落,比之从前当真一落千丈。可学校里的先生偏生各个都毫无怨言,恨不能自己投胎重生个七八岁,好入了书院的门。 书院只招六岁至十四岁之间的儿童,仅做开蒙,与官学中应试科举的学生并不冲突。但这书院之所以如此红火,主要还是因为这是名动天下的林鹭所办。 一个传闻死了好几年的人突然又出现,还大张旗鼓地办起了书院,一开始许多人都对此十分怀疑,总觉得林鹭的书院办不下去。可随后就发现,林鹭的书院不仅办得顺利,连麟国和齐国都有人不辞辛苦将孩子送进来。 司玄子醉心权势,奕真沉迷谍报,真能将肚子里的货教给孩子们的,也唯有林鹭能做到了。更何况林鹭只要小孩子,做足了不教科举不涉政坛的架势,这更让秦国和齐国愿意送人过来。 眼下三个国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周崇慕与远瓷已签下盟书,两国之间五十年不起战事,其实周崇慕与远瓷早已视对方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可这盟约缔结是陆临当初的一番苦心,周崇慕和远瓷都不过是看在陆临的份上才会各退一步。 尽管结盟的缘由复杂,可到底结果还算令人满意,两国便将目标瞄准了齐国。 林鹭的书院里却没有这么复杂,先开始他只带着孙矩,孙矩负责准备书院招生前的工作,他负责向北宁城州府递交办学的手续。 办学的手续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林鹭猜测应该是周崇慕已经打过招呼,才能让他一路顺风顺水。他对此无可厚非,周崇慕愿意做就做,他并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上边,转头开始了其他细致的准备。 来报名的孩子比想象中多许多,林鹭一个人完全招架不住,好在有许多官学先生,久仰林鹭大名,辞了官职来他的。 林鹭并未推辞,他毕竟太久未曾接触真正的书卷,眼下的热闹全靠自己当初的名声,要想把书院办起来,还是要靠多一些的先生。 书院做完准备工作就到了年下,林鹭放了先生们回家过年,预备年后就正式开始教课。 林鹭在北宁城赁了一处宅院,因为只有他和孙矩两个人,宅院不大,不过还要收拾妥当,两个人仍然不够,便又雇了两个人。 他的身体无法再恢复到巅峰时期,到底也恢复了七八成,腊月时节也能在院子里吃酒赏雪。孙矩给他披了件兔毛的棉服,他一边穿上一边说:“北宁城样样都好,唯有冬日太冷这一点不好,瞧我穿得这样臃肿,看起来真是难看极了。” 孙矩捂着嘴吃吃地笑:“公子又在说什么傻话,如今这天寒地冻的,可不得多穿些免得冻坏了。公子讲究风流倜傥也得分个日子,这样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 林鹭的怀里抱着温好的酒壶,他小口小口地尝着酒,说:“你瞧你如今多厉害,我不过说一句,你就有十句等着教训我,我看你才是小小年纪就牙尖嘴利。” 孙矩委屈地不行,道:“公子说这话可太伤人心,我是看着您这条命几次差点从鬼门关上过不来,眼下虽然好了些,也得时刻注意着,我看公子还是孩子心性。” “你说我孩子心性便孩子心性吧!”林鹭眯着眼睛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前些天才下过一场大雪,今日出了太阳,暖和得不似数九天,院子里栽了些梅花,如今全数盛放,暖烘烘如同春日。 他心情不错,便突发奇想,道:“明儿教你舞剑怎么样?我也许久不练,手生了。” 孙矩嗤笑一声,道:“公子可别想一出是一出了。咱们哪来的剑呢?到这会儿日子,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已经摆完了,公子就是想去买个粗陋的也没机会了。” 这一次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带流光。 流光象征着他与周崇慕曾经携手并肩的日子。从前每一次他决心要离开的时候,都会带上流光,否则便像是忘记了从前的日子。这一次也终于可以放下。 林鹭闻言,便低头笑了笑,说:“那等天再热一些再说吧,你准备年货了吗?” 到了过年这一日,因为家里人少,算上令请的两个,也才四个人,林鹭便让大家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他给大家一人发了个不小的红包,算是图个吉利。 原本计划着守岁,林鹭守在灯边,烛火爆了两回,下边的人都喜气洋洋,说明年一定事事顺遂。林鹭也开心,又多喝了些酒,头就晕晕沉沉,实在熬不住,回房躺下了。 真到了躺下却又睡不着,外间全都是城里的烟花爆竹声,林鹭便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有时他以为过去很长,此刻又觉得很短,只睁着眼睛这一会儿,值得纪念的事情就已在他眼前过了一遍。 也就这么多,只有这么多。 躺着躺着却听见前院起了争执,林鹭不放心,便披了衣服起来,走到前边却看见周崇慕与远瓷站在门口,被孙矩给拦住了。 孙矩不认得远瓷,见他与周崇慕一起来,那就一视同仁。远瓷却气急败坏,他往年想去看看陆临,一来受限于身份没有机会,二来周崇慕也根本不告诉他陆临在什么地方。 如今听说林鹭出山,办了学堂,他好容易熬啊等啊,才等到过年休沐,想来看望陆临。谁想到刚走到北宁城门口,就碰到了同样千里迢迢赶来的周崇慕。两个人互不理会,到了陆临门前,却都被拦下了。 远瓷气恨不已,陆临不可能拦他,自己全都是被周崇慕给拖累了。两个人便在门口争执起来,闹得动静太大,惊动了林鹭。 林鹭披了件玄色的大氅,领子上有一圈细长柔顺的狐狸毛,看着气势很足,皱着眉头看着远瓷和周崇慕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孙矩,让他们进来吧,一人安排一间客房歇下,明日天一亮就让他们走。”林鹭的声音并不带什么感情,说完以后,也不理会身后二人,径自又回了卧房。 金瓯缺_42 林鹭躺下觉得荒谬,他从外面带了一身寒气进来,一时半刻倒也睡不着,便闭着眼睛假寐。不知躺了多久,又听见门口又细微的响动,他睡觉一向警醒,听见响动就坐了起来,下一瞬就看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周崇慕看见自己朝思夜想的人就靠在床头盯着他,一时间激动难耐,几步走上前去将人搂在怀里亲吻起来。 他并不想一开始就这样冲动,可他实在是太想念了,想念到完全无法克制自己。当初三年没见,可知道他就在护国寺,周崇慕便心里有底,眼下人走了,在一个他鞭长莫及的地方,周崇慕心中就总是空落落的。 周崇慕甚至觉得自己像是病了,失心疯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只能让他的阿临离他更远,可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他不带丝毫感情地看着自己,周崇慕就知道自己这一生都被他套牢了。 他们二人仿佛就是如此奇异,周崇慕是皇帝,他若是想,当然能一生一世地将阿临困在他身边,可以肆无忌惮地折磨他让他留下。可事实上,一向沉默的安静的寡言的阿临才是具有决定权的那个,周崇慕只能求着他多看自己一眼。 林鹭觉得荒谬,周崇慕在他脸上毫无章法地乱亲,他挣脱不开,也没想挣脱,只由着他折腾。 周崇慕见林鹭并没有推拒自己,更是激动起来。他以为距离让陆临回心转意,忍不住便剥了他的衣服,顺着亲吻下来。 一直亲吻到林鹭的胯间,周崇慕才恍然觉出有哪里不对。 他激动难耐地亲了这么久,林鹭的下`身一直安静地蛰伏着,一丝动静都没有。 周崇慕难以置信,他慌乱地抬起头,对上了林鹭讥诮讽刺的眼睛,只这一个眼神,就让周崇慕的冲动彻底冷却了下来。林鹭冷淡地笑了笑,说:“陛下,我可以穿上衣服了吗?” 他这边说着,那边却并没有动静,喝了些酒,他行为也恣意了些,衣襟仍然大敞着,露出白`皙赤`裸的胸膛。林鹭的身体很好看,如今看着虽然单薄,但宽肩窄腰,气质卓然。 唯一显得突兀的是他的胸口,乳首结出怪异的形状。那是因为曾经穿环,而后虽然将环扣取掉,穿孔长死,却永远不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他就这样摊开任周崇慕看着,并不开口说话,周崇慕呆愣半晌,“扑通”跪在了林鹭的床前。 “我真的错了,真的是我错了,阿临,我没机会了是不是?我知错了,阿临。”周崇慕的头挨着陆临的床褥,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他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听起来有种悔不当初的痛苦。 他紧紧地拉着林鹭的手,林鹭用了些力气,将他的手指掰开,收回了手。 “为人君,跪天跪地,随随便便跪我一个教书先生算怎么回事,陛下这是要折我的寿吗?快起来吧,莫要再折煞我了。”林鹭并不理会他,转身躺下背对着周崇慕。 周崇慕讷讷不语,为他掖好了被角,仍然在他床边守着。林鹭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周崇慕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自小就固执地要命,若是他自己决定的事情,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愿意在这儿守着就守着,总之等到天一亮,他们也留不住。他放心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他一睁眼,就看到周崇慕仍然趴在他的床头,见他醒了,周崇慕便坐了起来。这样守了一整夜,周崇慕憔悴了许多,林鹭却并不理他,避开了他想搀扶自己的手,自顾自下了床。 周崇慕在他身边百般献殷勤都不得法,最终只得闷闷地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瞧见远瓷往这边来,他又忍不住拿出十足的气势来。 远瓷看着周崇慕从陆临房中出来,又惊又气,忍不住骂道:“无耻!” 周崇慕亦冷笑:“如今你也是国君了,虽然这国君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毕竟也稳稳当当坐了好几年,怎么一张口仍是一副市井小人的刻薄样?” 远瓷怒目而视,恨道:“你无需拿这话来激我,至少我光明磊落,不像你,将他当初你的禁脔,你是囚不住他的,如今你追到北宁城又如何,他会多看你一眼么?” “光明磊落?”周崇慕冷笑。“我看国君莫不是失心疯了吧。若是光明磊落,那娶妻生子立储的是谁?那这些年打压旧臣稳固皇位的又是谁?远瓷,你与我一样,权势在手就意乱心迷,如果十成十地爱他,你又怎能等这么久?阿临是你旧日自卑懦弱时的见证,你拼命想得到他,只为证明你征服了从前的无能。可你又不敢贸然出手,你永远在权衡时机利弊,阿临他是不会等你的。” 他们二人争执地如此不避讳人,林鹭坐在房内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人一旦有了权势,想要更多,想要长盛不衰的心情,几乎是发自本能。不论是远瓷成婚还是周崇慕成婚,他在理智上都能予以理解。只是这样吵吵嚷嚷的,实在让人心烦。 “你们二人怎么如此聒噪,孙矩,送客!”林鹭连门也不开,只推开半扇窗子,朝着外边喊道。 孙矩连忙跑过来,面前的二人都是人中龙凤,孙矩拿出尽量温和的态度,道:“二位贵人,请这边走吧。” 远瓷和周崇慕都没动,周崇慕凑到林鹭的窗子底下,仰着脸说:“阿临,办学若有什么问题你都不必委屈自己,我只怕我鞭长莫及不能照顾到你。” 远瓷也凑了过来,道:“陆公子,听说我朝也有不少达官显贵将孩子送来,若是这些孩子不好管教,公子不必有顾虑,还要多多鞭策他们。” 林鹭此刻方才同远瓷正式说了第一句话,“陛下别叫错了,我是林鹭。” 远瓷神色黯淡了一些,不论是陆临还是林鹭,他同他讲话一直这样客气疏离。他愿意对着周崇慕发脾气,愿意给他白眼,拿话堵他,却一直对自己礼貌周全。 远瓷知道自己已经输了。陆临心中没有他,既不曾爱过,也没有怨恨,只当他是一位过客。他的喜爱或许真的给陆临带来了困扰。 周崇慕见远瓷吃瘪,将自己先前在陆临面前的难堪忘得一干二净,凑在他面前,道:“阿临,你别听他的,教孩子这么辛苦,你不用事必躬亲,等我有空了再来瞧你。” 林鹭并不搭理他,周崇慕也丝毫不在意,他瞥了眼远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阿临都发话了,你还不走?” 远瓷心情低落,闻言闷闷地应了一声,朝外走去。 送走了这二人,林鹭才觉得松了口气,他又叫来孙矩,让他以后谨慎些,瞧见二人中任何一个人来,都不许进门,也别再惊动自己,这才算是将这一页翻过去。 年过完以后书院就准备复课了,学生们来自三个国家,水平良莠不齐,林鹭不能贸然开始授课,就先将学生考校了一番,略作分配。 他拟了个题,让学生们试论本国最大的缺漏,以此作为分班划进度的依据。因为学生多,林鹭一个人判不完试卷,便让几位先生先大略地将试卷分个层次,让他心中对自己即将批改到的试卷有个底。 分班结果出来后就有人不乐意,嚷嚷着闹到了林鹭跟前。闹事情的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面孔瞧着稚嫩,身量却高,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将试卷拍在林鹭面前,道:“我写得如此认真,至少也能拿个一等三级,为何如今只有三等二级!” 先前先生们将试卷分出一二三等,林鹭再在一二三等中判出一二三级,一等一级为最优,三等三级为最末。这孩子嚷嚷的声音大,书院里有没有正式开课,三三两两的人都围了过来。 林鹭拿着他手中的试卷看了一眼,淡淡道:“有理不在声高,你别嚷,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 那孩子被林鹭气定神闲的样子唬住了,放低了声音,梗着脖子道:“我是樊迎远,我父亲是齐国最大的纺织店主。” 林鹭一听他这话就明白,立刻就明白过来为何他的作品被放在了三等。果然四周围观的学生们听他这样讲,都不屑地“嘁”了一声。 樊迎远却不是个懦弱的性子,他扯着嗓门怒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唏嘘!一群蠢笨学生罢了!我八岁就能给自己铺子清账,十岁就跟着我爹游历各国。你们如今来读书,谁不是花着自己的钱,我拿着自己凭本事赚来的钱拜师,写着自己的文章,不比你们低劣!” 来读书的到底还是些孩子,林鹭招学生又不在意门楣高低,有些孩子家里不过是小门小户,图个温饱,先前只是凭借着读书人瞧不起商人的本能,跟风嘲笑樊迎远,如今听说他家大业大,就都有些自卑。 林鹭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便将眼下三国情势瞧得更真切,他心思转了几转,等樊迎远冷静下来一些,才将学生们都召了进来,说:“大家都坐吧,咱们的第一课,就从今日这件事开始。” 他将樊迎远的文章通读一遍,说:“樊同学的这篇文章,输在格局。先生们第一遍评选,也是因此落选。尽管读书不该拘泥于前人规格,但读书人的眼界往往能影响一个国家的存亡。如今我们所采用的,就是前人流传下来最值得学习的精华。” 林鹭选了一篇一等一级的文章交给樊迎远,让他自己对比二者之间的差距,另一边开口道:“自然,樊同学的遣词造句,文采藻饰自然没得说,我能看出他读过不少书,背过不少文章,但却未曾把握其中精髓。这并不是樊同学一个人的问题,我方才讲过的前人的精华,我们有太多同学只知其表不知其理,这就是我们为何要读书的意义。” “我们这个学堂,同别的学堂都不一样,在这里坐着的同学,有出身高贵的皇亲国戚,也有乡野农夫的孩子,这并不重要,我希望今日坐在这里的每一位学生,不因自己的出身、不因自己的父辈而产生任何的骄傲或是自卑。大家要记得,林鹭的学生,不分三六九等,能将你们分成三六九等的,唯有你们的才华和学识。” 学生们都散了以后,林鹭就特意留心了这个叫樊迎远的孩子。樊迎远门楣不高,明知说出来会遭人嘲笑,仍然大大方方讲出来,可见此人胸怀广阔,绝不是一群稚嫩学生能比的。 林鹭办这个学堂的意义,一则在于将自己所学尽可能多地传授给更多人,二来则是看看自己能否教出能影响天下局势的臣子,或者说,为周崇慕培养可靠的臣子。 金瓯缺_43 他并不是还在为周崇慕卖命,只是这国家也是他的国家,当初他叛逃国家,心中这一坎始终没能过去,如今做这些,只希望图个心安,也能不负自己读过这么多年的书。 不过他倒是没想过一辈子都开学堂,他还想天南海北的都去看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半生始终被禁锢,希望未来的年岁都是自在惬意的。 柳絮飞扬的时候周崇慕又来了北宁城。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城中,那时林鹭刚给学生们上完课,孩子们都住在学堂里,因为孩子们年纪小,正在长身体,林鹭便熬了牛乳,又做了些小孩子喜欢的吃食,让他们下了学就能吃到。 小孩子都很喜欢他,围着他的腿边林先生林先生的叫,林鹭半蹲下`身问了问他们今日读书的情况,刚准备站起来,就透过孩子们的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周崇慕。 看到林鹭朝这边看过来,他摊摊手,说:“阿临,这回我可没进来。” 当着孩子们的面,林鹭不想同周崇慕太难堪,他让孙矩在这儿看着孩子们吃完了,就让他们回到房间里做功课,自己则站起身,说:“城中有个福来酒肆,去那儿吧。” 周崇慕兴奋不已,跟着林鹭去了福来酒肆。福来酒肆是城中最大的酒楼,上下三层,林鹭是城中名人,酒楼老板的儿子也在他那里读书,为他留了最大的一间包厢。林鹭进门口同小二道:“送几个我常点的菜上去,再送坛酒,不必在门口守着,送完了麻烦朝我家里递个信,让孙矩来接我。” 那小二应了,往后堂叫菜去了。林鹭便领着周崇慕上了三楼。三楼的包厢是整个福来酒肆位置最好的包厢,坐在窗边可以俯瞰北宁城全貌,林鹭坐下了,并不同周崇慕说话,只看着外边。 周崇慕主动开口道:“阿临,你在这边过得真好,我很放心。” 林鹭点了点头,“的确不错。” 周崇慕又道:“阿临,我很想你,你走以后我总是梦见你。梦见你旧伤复发,也梦见你在养心殿同我争执,常常做噩梦。” “心悸多梦,陛下可以多食肉桂、牡蛎、五味子。”林鹭说。 周崇慕苦笑道:“阿临,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我是这个意思。”此刻恰好小二进来送菜,他便闭了嘴,等小二出去,才继续说:“我不知陛下为何还要抛下朝政千里迢迢来北宁城。我以为我已经讲话说得足够清楚明白,既然陛下来了,那我再说一次,我并非朝三暮四之人,做了决定就不会再回头,陛下莫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早日回去吧。” 周崇慕的表情楞了一下,但很快的,他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频频给林鹭夹菜,说:“阿临,你多吃一些,现在看着还是太瘦了。” 瓷碟上很快堆出来个尖,林鹭啪地扔了筷子,道:“周崇慕,你要我说几遍,我不喜欢这样,我也不会这样,你有这么多嫔妃,还有自己的儿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周崇慕的笑很快就绷不住了,他的眼泪一瞬间就从眼眶中涌了出来,他还想保持笑容,这让他看起来滑稽可笑,似乎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闷闷地从指缝中传出来:“阿临,我后悔了,是我做错了,你原谅我,你回来吧,好不好?我知道我辜负了你,我没脸见你,阿临。” 林鹭冷眼看着他,等他情绪冷静下来了,才讥诮地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看看你如今这个样子,哪里像个皇帝,又有哪里值得我回去继续为你卖命?” 点评 宁和四年五月,沉寂的南楚后宫又突然抛出一枚重磅炸弹。登基十余年的皇帝周崇慕突然宣布遣散后宫册立皇后。 未受临幸的女子放出宫自行择婿,受过临幸但无子嗣的嫔妃由内务府帮忙择婿或安置出宫事宜,有子嗣的妃嫔待皇子开蒙后放归母家,恢复自由身,亦可按宫规定时探望皇子,为感念诞育皇嗣的恩德,为其母家加勋。 同时宣布册立的皇后陆氏,周崇慕亲笔写了册封旨,洋洋洒洒近千字,其中详细描述了他与陆氏的深情厚谊,又写陆氏不慕皇恩不贪荣华,不愿入宫,故而不愿暴露皇后姓名,只颁旨当做周崇慕给皇后的承诺。 旨意一出,遣散后宫的风头立时被夺了个一干二净,世人皆为之震惊。周崇慕从未提过立后一事,这次的圣旨又只是个空名头,并不用行礼,故而竟是瞒过朝中众臣,直到在大朝会上颁布才算是正式通知。 朝臣们个个震惊无比。 姓陆,又有旧情,又不愿入宫。除了陆临再没有旁人。陆临又是谁,还不是当初那个叛国的林鹭。 百姓们若是知道陛下一片真情全都交付给那个让他们当初无端陷入战火的男人,不知还会不会像如今这样感叹皇帝情深,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北宁城虽然偏远,可这样的消息也是能传到城中的,连学生们听了都暗自咂舌,觉得南楚的皇帝真是个顶天立地的。 林鹭觉得荒唐,周崇慕做事越来越不像个皇帝,好好一个国家交到他的手里,真是由着他折腾。他把学生叫到了一处,说是要学生们对这件事说说自己的看法。 到底是年轻小孩子,略大一些的也才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学会思慕邻家少女的年岁,根本说不出个想法,只觉得厉害。 林鹭笑了笑,这笑容却没什么感情,说:“我们一件一件来讲。为何觉得皇帝厉害,想来是因他遣散后宫的缘故。你我皆知,宫里刮什么风,宫外下什么雨,后宫朝堂向来牵连甚密,皇帝遣散嫔妃,等于亲手斩断一条同朝臣的线,疏远了朝臣。” 有学生不服气,道:“然而自古以来,外戚专权之事数不胜数,宫妃联合朝臣夺嫡易储之事也时有发生,陛下此举,未必不是斩断这种可能。” 林鹭仍然笑着:“人性贪婪,有所欲有所求,远非清理后宫就能就此了结,这样的风险,最终只看陛下是否强权勤政了。” 学生们又问:“那立后一事呢?” 林鹭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陛下所立的陆氏,按陛下所言,二人感情甚笃,可若是感情甚笃,又怎会不愿入宫?难道对皇宫的畏惧远远胜过同爱人朝夕相处的吸引力吗?若是感情甚笃,又如何需要遣散后宫呢?对皇帝而言,遣散后宫是他证明自己的方式,而对于他的皇后而言,或许只是一场无聊且低级的瞎折腾。” 学生们哄堂大笑,纷纷打趣林鹭胆大包天,如此公开编排皇帝,竟是丝毫不怕被皇帝捉拿下狱。 林鹭便正色道:“为人君,自然要有容人的气量,若是我说的不对,自然认打认罚,若是我说得对,想来陛下也没有理由处置我。” 学生们对林鹭十分崇拜,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心中已然将林鹭当做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人物,又十分钦佩,道:“先生果然胆识过人。” 林鹭笑了笑,让学生们散了。 他不想去关心周崇慕此举究竟又想做什么,鞭长莫及,他无法改变周崇慕的行为,也不想再去改变他。 好在周崇慕总算做了正事。 齐国留在楚国的情报机构,自三年前他告诉周崇慕以后,周崇慕一直在大力争取和齐国共同负责情报站。情报站名义上是贸易点,一直负责齐国同各国的贸易往来。 周崇慕给出的条件也十分丰厚,贸易点由齐楚共同负责,齐国每年可以少向楚国纳三成的税,货物排查程度也会相应降低,能大大加快齐国贸易在楚国的流通速度。 他半是利用国家的强势绑架齐国应允自己的条件,半是开出丰厚的回报加以利诱,三年多来楚国一步步渗透贸易点。周崇慕派出自己的心腹,因为跟齐国间谍正面接触,有学有样,也刺探进了齐国的高层。 周崇慕按兵不动,并不急于一时,硬生生捱到此刻,才让探子发力,一举拔除了齐国留在楚国的贸易点,堂而皇之取代了齐国,不仅将齐国商贸逐出楚国境内,还成为了白砻江沿线商贸新的主人。 失了情报站对于齐国而言几乎失去了一只臂膀,齐国这两年的生意已经做到开始贩卖情报,楚国麟国结盟,他们就将情报卖给周边的蛮夷部族,总之是要竭尽全力阻止自己落单。 如今林鹭的书院开门,不少齐国大户人家将孩子送到林鹭这里,北宁府毕竟归属楚国,受到楚国的管辖,相当于白白送了一批人质给楚国,周崇慕借此机会顺利拔除盘踞在楚国多年的齐国暗探。 直到事成之后,他才敢写信告诉林鹭事情的始末原委。他终于在林鹭面前不依靠他的帮助指点做成一件事。 他不敢再去随随便便地找林鹭,林鹭对他的失望远非一件两件事情,林鹭几次失望讽刺的眼神都让周崇慕觉得如芒在背,他必须多做一些事情,才能让林鹭重新认真地看待他。 周崇慕知道,如果自己不做一个勤勉有为的君王,林鹭永远不会再正眼看他一眼,更别提与他重归于好,他写信的时候十分忐忑,怕自己又做了一场无用功。 林鹭收到信以后在书房看完,他笑了笑,将信放在烛火上一点点烧掉。办书院原本也是想助他一臂之力,他能把握这个机会也算没有枉费自己一番苦心。只是眼下已经与齐国撕破脸皮,这只是一个开始,这争锋终于要开始了。 无论如何,就当是为我们两个人出了口气吧。林鹭想。 金瓯缺_44 林鹭先前在学堂上的一番话自然是能传到周崇慕耳中的,他听罢也只能苦笑,毕竟是他辜负阿临在先,如今他说什么自己都只能认了。 他已然做出了不会再纳妃的决心,那朝中众人就都了解了如今的三个皇子是周崇慕仅有的三个皇子,这几个孩子年纪相仿,二皇子三皇子又是一母所生,将来的储君也必定是从中选出。 已经到了这一步,便不能怪臣子心思活络,皇子们长成还有十几年,这十几年足够他们揣摩出帝王心思,站个能保家族衣食无忧的队伍。 然而朝局却容不得臣子们站队,周崇慕拔除齐国的暗探以后,齐国吃了个大亏,周崇慕出其不意,一直未曾暴露自己已然知情,可谓是超乎齐国国君赵盈堃的预料。 依照赵盈堃从情报中对周崇慕的了解,周崇慕此人野心有余而耐力不足,为人狠、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故此他也十分了解林鹭对于周崇慕的作用,这二人一同长大,林鹭冷淡平和,极大地中和了周崇慕的戾气,周崇慕若是一把快刀,林鹭就是镶了珠光宝器的刀鞘,他包裹了周崇慕的锐利,让南楚有更温和的方式去处理一些争端。 赵盈堃也心服口服地承认,林鹭的确才华横溢,是百年难遇的才子,周崇慕也是后生可畏,志勇过人。这二人如若联手,吞并秦齐当真不是在痴人说梦,至少也能大挫秦齐的风头。 可没想到稍加调查,就知道这两人之间矛盾重重,远非看起来那么牢不可分。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联手是铁板一块的,只要有心,总能觅得蛛丝马迹。 这看起来的确不够高明高尚,但赵盈堃不在乎。祖宗把国土交到他的手上,他不愿像前人那样畏缩后退,就只能用一些特别的手段来保护自己。他不在乎这手段是什么样的,百年之后写在史书上的,唯有他的功绩。 更何况还能往哪儿退呢?再退他就要带着齐国人横渡茫茫大海去寻求个栖身之所了。 赵盈堃曾一度惶恐齐国会是三国之中第一个被灭国的,直到宗一恒死于战乱的消息传来,他忽然明白,三个国家的竞争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 如今舞台上的他们,都面临着史无前例的机会,也面临的最残酷血腥的争斗。若是赢了,天下尽在手中,若是输了,自己身首异处不说,国土也将纳入别国版图。 他以为两个国家会争个不死不休,谁知竟联手停战五十年。五十年,什么概念,赵盈堃也要五十岁了,他时常感到时光飞逝,身不由己,若是能再给他五十年的时间,他至少能保得国家安定。 本以为周崇慕转头就会来攻伐齐国,没想到周崇慕竟按兵不动忍了这么多年,直到此刻才来了个釜底抽薪。 朝中人人自危,齐国这几年做得什么生意他们都清楚。赵盈堃甚至让人联系了海外的倭国,将情报倒卖给倭国。 倭国狼子野心,觊觎三国已非一日两日,齐国养虎为患,纷纷上书请求赵盈堃应下周崇慕的一切条件,免得周崇慕不耐,发兵攻齐,到时倭国伺机而动,使得国家腹背受敌。 齐国留下的孱弱部队是立国以来就存留的问题,百年来不断有君主想要解决这一问题,甚至海对岸的倭国都已经训练出可靠高效的军队了,齐国的军事发展仍然不尽如人意。 这是他们当初投机取巧的代价。 如果经商就能获得财富,倒卖情报就能挑拨国家的关系,那么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训练军队。反正不论怎样,训练军队不一定会赢,但靠眼下的情况总不会输。 如今楚国利刃出鞘,齐国方才瑟瑟发抖,又做起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美梦。 周崇慕却不给他们做梦的机会。他无数次回想起自己与林鹭决裂伤害的画面,无数次想起林鹭浑身是血躺在自己怀里,无数次想起他留在那封信上的肺腑之言。 他的要求很简单,齐国要么投降,要么渡海,要么大家真刀实枪地打一仗,绝没有割地赔款的机会了。 赵盈堃觉得自己白费了这么些年离间周崇慕和林鹭,这放在他看来,仍然是二人商量好的一出计谋,当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齐国那边频频递折子给周崇慕,折子都被周崇慕按下不发,跟齐国是早晚都要有一战的,他不怕齐国留后手,齐国如今这国力根本没有任何能抵挡楚国的资本,就算有,也要硬碰硬地来一仗。 周崇慕根本不怕打仗,朝中有新臣,武举也选了一批能干的年轻武将,勤勤恳恳练了几年兵,早就磨刀霍霍想拉出来给世人瞧瞧了。 他之所以按兵不动,并不是在等齐国开出什么丰厚的条件,他是在等林鹭的反应。 学堂本就不是温馨的避风港,身为读书人,天下事风雨声都要关注,更何况对于许多齐国的学生而言,这是关系到他们身家性命的大事,学堂里人心浮动起来。 有学生吵着闹着要回家,更有甚者,开始质疑林鹭办学堂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将他们吸引过来当做人质。 林鹭为了安抚他们,只好上书周崇慕,请他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务必要保学堂学生安全,并要求周崇慕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学生作为人质。 周崇慕答应地很快,赵盈堃那边送了这么多封书信过来,周崇慕只回了一封,大概意思是敬重读书人,请齐国商户朝臣放心,在南楚读书的学生一定会被妥善保护,绝不会用作两国争端的牺牲品。 林鹭对周崇慕的话是半信半疑的,他深知君王在面对国家利益前的原则和坚持,要这么一份承诺只是为了安抚惶恐躁动的学生。 但这份承诺放在齐国的百姓那里,就显得楚国皇帝是个真男人,加上先前的遣散后宫册立皇后之举,周崇慕的声望前所未有的涨了起来,甚至有不少齐国的商户带着万贯家财来到楚国,寻求周崇慕的庇护。 在这种情况下,赵盈堃终于坐不住了,他抛却群臣上书议和的折子,请奕真修书一封送到倭国,联合倭国发兵,要与楚国决一死战。 周崇慕收到战书的时候,也同时收到了探子传来的东齐联合倭国的消息。他知道这是赵盈堃拼死一战,无论胜败,他在史书上的名声是再也没法挽救了。 若是败了,赵盈堃自当是亡国之君,断送祖宗百年基业,若是胜了,他也逃不掉虎视眈眈的倭国,此等引狼入室之举,不论周崇慕是否有意与他一战,都必须将倭寇赶出陆地。 齐国国土几经割让,如今只有沿着陆地边缘的狭长区域,许是有倭国撑腰,南楚宁和四年十月,赵盈堃率兵亲征,沿白砻江逆流而上,陈兵布阵。 周崇慕却没亲征,朝中需要有人坐镇,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冲动自负的君主,他要端坐在御座上掌握整个战局。 出征的是老将严辉武,副将是这几年新近提拔的年轻将领郭可奇,与赵塘同届的兵部主事,赵塘的兄长赵堤自请为军师,军队开拔的时候玄色的兵甲密密麻麻铺陈十万,周崇慕亲自送行了士兵。 这一战他不敢夸下海口说南楚必胜,却远比当日秦齐联军的时候要有底气得多。他筹谋多年,朝中畏缩无能的老臣渐渐被架空,这些年已基本告老还乡。朝中以青壮为主力,年轻人势头大干劲足,有明事理经验丰富的老臣提点,又有周崇慕自己刻意栽培,进步地很快。 年轻人需要的是机会。 周崇慕每每想到此时,都万分感激林鹭。远瓷夺位前,天下大势以秦楚相争为主,秦国与楚国已势同水火,两国剑拔弩张。远瓷登基后,念在林鹭的面子上,也念在楚国出兵“帮助”麟国消灭秦国余孽,两国结盟,约定不起战事。 有了这个约定,楚国才得以真正的放下心来休养生息。齐国不足为惧,周崇慕放下心来,让年轻人接触核心的朝政,所有人在刚刚入职的时候都是纸上谈兵的,唯有真切地接手政务国事,才能逐渐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重臣。 如果周崇慕勤政且勤奋,五十年盟约,足够他将他所有想做的布置都一一完成,这是林鹭给他的缓冲的机会。 这一仗便打到了宁和五年。 齐国兵弱,倭国让齐国作为先锋部队在前方带路,黑压压的倭寇则堂而皇之地沿着白砻江进入广袤陆地。 几位主将商议过后,将精锐部队一分为二,少数量的一部分隔断齐国和倭国的部队,将齐国军队消灭在腹腔之中,将更多一部分的兵力放在了同倭国的对抗上。 齐国逆流而上,本就不占优势,战事又选在了入冬时节,楚国军队从背后断了齐国给养粮草后,齐国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和楚国硬碰硬地耗了两个月,最终生擒了赵盈堃。 生擒赵盈堃的是楚军年轻的副将郭可奇,这一战使他扬名天下,成为接替林鹭父亲林昭年的又一楚国大将。 郭可奇今年刚刚二十岁,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据说他押解赵盈堃回京的路上,白砻江沿岸的适龄少女纷纷为他送行,一路掷果盈车,香风扑面。 金瓯缺_45 这样的趣事林鹭当然也听说了,他的父亲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当初他也曾一战成名,也曾立下赫赫军威,江山永固,朝臣总是风水轮流转的。 就像周崇慕曾经对他的离开感到无限惶恐,他为周崇慕做了太多,以至于让周崇慕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唯有他们二人携手,才能将这个国家打理地井井有条。如今他远走,可周崇慕的朝堂依然有序运转,他遇上了更多年轻有为的将领,思绪敏捷的臣子,他们会帮他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林鹭的怅然只有一瞬,他还要分出心思来安抚学堂中哭闹不止的孩子们。国君被生擒,这对于任何人而言都已是一个清晰明了的事实:这个国家完了。 齐国来读书的孩子们不少,来的时候他们抱着治国平天下的宏伟愿望,万卷书还未曾读完,国却已经破了。 林鹭是楚国人,自知自己的安抚起不到半点作用,便挥挥手招来齐国学生中威望最高的樊迎远,希望樊迎远能够想办法劝一劝孩子们。 樊迎远自从和林鹭争辩过一次以后,孩子们就对他颇为仰望,再加上他原本年龄就要大一些,孩子们大都愿意听他的话。尽管如此,林鹭还是觉得难以开口。 他要如何告诉这些尚且稚嫩天真的孩子们呢?要告诉他们这天下原本就少不了战火纷飞,要告诉他们强者得天下,弱者只能颠沛流离吗? 樊迎远却能理解林鹭将他叫来的意思,见林鹭始终为难,便道:“先生,我懂您的意思,我会同学生们好好说。只是……” 林鹭惊讶于他的懂事,心宽了一些,道:“只是什么,你直说便是。” 樊迎远聪慧敏感,他知道那个来找过先生的男子非富即贵,手中必然掌握着不得了的权势,孩子们担心的事情,他猜那个男子一定能办成。樊迎远说:“同学们孤身一人出门求学,如今国家蒙难,战火纷飞,哭闹不止是为了国家,也会担忧自己的家人,先生如若能做到,还请万万确保同学们家人平安。” 林鹭定睛看了看樊迎远,末了点头:“我答应你,我会尽力。” 樊迎远松了口气,随即行礼告退。林鹭左思右想,既已应下樊迎远的要求,没道理食言,只好动笔写信给周崇慕。 前线战事不出周崇慕所料,齐国不足为患,真正让周崇慕头痛的是倭国。为了对付齐国引进来的大麻烦,他甚至连林鹭的书信都没顾得上回,只下了道旨,表明楚国愿意接受齐国旧臣及百姓的投奔,绝不会滥杀无辜,此刻形势严峻,还请同心协力将倭寇逐出故土。 齐国愿意投降的旧臣,经由丞相李序安排,暂时安置在京城驿馆,反倒是商人更好安置,他们原本就有许多人有产业在楚国,如今只不过是将自己的大本营换个国家。 倭国发家于海岛,擅长伏击,狡兔三窟,周崇慕为此殚精竭虑,白砻江沿岸的沙盘几乎如刀刻一般落在他的心头。 因此当他再度收到林鹭的信时,心中居然有一种干涸枯竭的沙漠得到清泉灌溉的滋润感,林鹭让他熬,决不能撤兵,熬到六月,台风季席卷倭国本土,断了他们的给养,在这之前请周崇慕严加管制各地粮仓。 周崇慕信林鹭,在这种大事上尤其信他。他顶着满朝臣子的压力,坚决不撤兵,并再度向白砻江沿线派出两万增援,举国之力覆灭倭国。 倭寇很难对付,但赵塘的兄长赵堤本就是白砻江边长大的,对于地形的熟悉使他占据上风。他和赵塘两人,一个熟读史书兵法,一个擅长诗书文章,当年科举考试,一门出了两个朝廷重臣,是他们当地的一段佳话。 这一年的台风来得早,到了宁和五年的五月,倭寇主力已经被大半消灭,余下的一部分四散逃入南楚境内,因为只有一小部分人,周崇慕终于下旨撤兵,同时继续追查流寇。 这一仗从当初覆灭齐国,到之后追击倭寇,战火绵延齐国楚国,而今周崇慕虽然付出极大代价,却将白砻江入海口掌控在自己手中,同时接收了齐国的国土。眼下四境一片焦土,百废待兴,如何处置齐国旧臣,如何安抚百姓民心,桩桩件件又被摆在周崇慕的案头,要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做。 周崇慕忙得脚不沾地,对于有心投靠楚国的齐国臣子,周崇慕酌情予以委任,不计前嫌交付官职,对于唾骂周崇慕夺人故土,坚决不受降的有志臣子,周崇慕好言相劝,并在京中为他们安置住处,供他们安享晚年。总之绝不会让他们再返回故土,跟故人里应外合,动一些不该动的心思。 而对于那些为倭国递取消息,联合倭国的臣子,周崇慕一连下了十八道诛杀令,除奕真外,全数诛杀。周崇慕的理由格外义正言辞,无论是当初的秦楚齐,还是今日的楚麟齐,三国同根同源,同族同脉,而齐国的这些人,居然为了国土相争动了歪心思,险些将万顷国土通通交付倭国,不配为我族类。 奕真一生被世人讥讽毫无作为,死前终于有了些名士之风。赵盈堃被活捉的时候,他原本有机会逃跑,但不知是忠心为主还是认命,居然也陪着赵盈堃一起被送回京城。 赵盈堃无论如何也曾是一国之君,周崇慕留着他还有用处,当然不能一时半刻要了他的性命,黄泉路便只有奕真一人孤单赴死。 奕真的死要比其他人体面得多,周崇慕让人端了鸩酒白绫,亲自去送他最后一程。 “朕的天牢里,从朕登基至今十几年,这还是第二次关人。”周崇慕说。 奕真鬓发梳得整整齐齐,他如今也不算年轻了,眼角甚至有细微的纹路,看着高深莫测,并不如旁人所说的那样不堪无用。他笑了笑,道:“我知道,第一次关押的是陛下的叔父,叛乱谋逆的周胤清。” 周崇慕点点头:“先生倒是对我朝的宫闱秘闻很是了解。” 奕真仍然是那副笑容,心平气和的样子:“也算不上宫闱秘闻了,陛下铁血手腕,对自家人尚且能下狠手,一瞬间朝野为之惊惶,陛下经此一事就坐稳了皇位。”他抬头看了周崇慕一眼,戏谑道:“我还知道,陛下决心诛杀叔父,并不仅仅是发现他想谋逆。” 周崇慕也并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应,他平静反问道:“谋逆之罪,在任何国家都该被诛杀才是,怎么,朕不该处死叔父么?” “陛下早已发觉老王爷里通外国,分明已经忍了那么久了,怎么就突然忍不得了呢?莫不是发现自己的心上人遭人觊觎,恼羞成怒了吧。” 周崇慕的手指突然攥紧,警惕地盯着奕真,奕真摆摆手笑道:“陛下不必如此戒备,我已是阶下囚,做不出什么翻天的事情了。只是临死前,有些话想同陛下说个清楚,免得这秘密带到地底下,陛下永远蒙在鼓里。” “陛下手里负责监视老王爷动向的探子告诉您,老王爷心仪林公子,见林公子丧父,在京中生活孤苦,想要请旨接林公子去自己封地。因此陛下十分愤怒,放弃了对老王爷的监视,提前动手,将老王爷下狱。” “叔父势大,一日不除,朕的皇座便一日不得安宁,先生有何高见吗?” “陛下稳固江山,所作所为自然无可厚非,只是为了林公子一人,就前功尽弃,年轻人果然还是冲动。” “你想说什么?” 奕真笑了笑,他分明已经处于颓势,却仍然平静安稳,说:“陛下竟然从未想过,当初林公子才多大?老王爷又见过林公子几回?怎么会突发奇想要接林公子去自己的属地?若是陛下当初能冷静一些,让手下的人再仔细追查,兴许之后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奕真抬起头来看向周崇慕:“消息是我放出去的。当时揣测陛下与林公子关系亲密,未曾想过如此亲密。” 周崇慕的手心开始冒汗,“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奕真的声音很轻:“老王爷十多年前就追查到齐国的情报机构,并顺藤摸瓜,摸到了启光大师那里。陛下知道启光大师是何人吗?” 周崇慕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启光大师,启光大师是林鹭祖父和父亲的师父,是他和林鹭的师父东一大师的师兄。 “老王爷所掌握的要比陛下多得多,他知道我也是启光大师的徒弟,而启光大师,是齐国人。启光大师一手缔造了齐国的情报系统,给了齐国在乱世中得以保全的机会。老王爷利欲熏心,手伸得太长,陛下容不得,齐国当然也容不得。算起来,是齐国和陛下联手除掉了老王爷。” 周崇慕此刻终于懂了奕真话里的意思。若是他当日冷静下来,再等一等,就能等到他的叔父与齐国的事情被查明,之后他和阿临就不会被齐国利用,互相伤害闹成今天这个局面。 周崇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所以启光大师和东一大师,也是因此决裂的吗?” 奕真点头,道:“东一大师认为学艺傍身,不该用在这样下三滥的心思上。启光大师认为东一大师不懂国弱可欺的惶恐,故而分道扬镳再无往来。”他突兀地笑出声:“好在林公子机缘巧合,被东一大师收作徒弟,倒是比他祖父父亲要光明磊落。” 周崇慕无言以对,沉默地面对着奕真。奕真闭上了眼睛,说:“我的话已经说完,陛下可以送我上路了,唯有最后一个心愿,希望陛下满足。” “你说。” 奕真整理衣袍,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离间人心,生灵涂炭,我愿以一己之力担下这灭顶罪过,只求陛下万万善待我的国君,国君本非醉心权术之人,全为满足我一人志向罢了,如今就让他安稳度过余生吧。” 周崇慕朝后退了一步,震惊道:“你……你与他……” 奕真抬起头来,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发自真心的笑容,“陛下,情爱之事本就是两人之间的私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未必要闹得人尽皆知才算深情。” 鸩酒入腹,奕真先前的平静全数变作痛苦狰狞,周崇慕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说:“去通知赵盈堃一声,问问他奕真后事如何操办,全遂了他的心愿吧。” 金瓯缺_46 赵盈堃被关在京中一处宅院里,周崇慕倒是不曾苛待他,指派了人监视他的同时,也很妥帖地照顾他。奕真的死讯传到赵盈堃那里,据说他整整一日粒米未进,吓得照顾他的宫女赶紧进宫同周崇慕回禀,生怕赵盈堃想不开自尽,罪责落到她们下人身上。 周崇慕听到消息,只吩咐手下人好好照顾赵盈堃。他笃定赵盈堃不会死,至少不会这样轻飘飘无声无息地死掉,奕真拿自己的性命给他换来的活下去的机会,他不会让自己死的这样难堪。 赵盈堃消沉了两日以后,遣人告诉周崇慕,希望能让他亲自将奕真火化。周崇慕思忖许久,最终点头应允了赵盈堃的请求。 奕真火化那一日,周崇慕在养心殿批折子,许久没有这样平静的时光了,周崇慕的心很静,包括当他收到赵盈堃投身火场,以身殉国的消息的时候,依然非常冷静。 他打开了从赵盈堃住处的书房里发现的罪己诏,心中产生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怅惘。很快,周崇慕将赵盈堃的罪己诏公布天下,赵盈堃在其中历数自己目光短浅、贪得无厌、引狼入室、灭族亡国的错误。 赵盈堃的自尽,意味着齐国彻底覆灭,三国割据的局势不复存在,南楚全数接收齐国国土,国土面积超过麟国,首次将目光投向广阔海域,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一个崭新的开始。 周崇慕也在期待。可命运并没有给周崇慕太多机会。 进入楚国腹地的倭寇一直在四处作乱,周崇慕派了许多人追捕,但倭寇狡诈,追捕只是杯水车薪,并没有起到很大的作用。 宁和五年十月,北宁城传来消息,倭寇绑架了林鹭,要求周崇慕亲自来北宁城赎回林鹭。周崇慕愤怒不已,他一直派人在北宁城照顾林鹭安危,又派出那么多人追捕,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将林鹭绑走。 能做到这一步,倭寇必定有内应,到底是谁成为了其中叛徒?周崇慕强行按下心绪,在朝臣当中仔细思索究竟谁会是那个叛徒。 周崇慕还没来得及出发,宫中就再次出事。大皇子的生母陈淑妃不忿于自己生下皇子还要被遣送出宫,更无法接受自己将要失去唾手可得的尊贵身份,心生怨念。 陈淑妃原本就对周琰荣兄弟二人极为怨恨,当年从护国寺回朝后,尽管周崇慕对周琰荣的偏宠只有短短一瞬,但对于一个疯狂偏执的女人来说,这已经足够多了。她认定周琰荣得了周崇慕的圣意,周崇慕已经在三个儿子中做出选择。 陈淑妃门楣不高,她的父亲也并没有享受到国丈般的优厚待遇。当初她轻浮急躁,如今在宫中坐了几年冷板凳也回过神来。淑妃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名头罢了,她不得圣心,宫里并没有任何女人留住了周崇慕的心。 这也便罢了,有了儿子她才有了盼头。但谁能想到周崇慕竟然会遣散后宫,连她们这些千辛万苦生下皇嗣的人也要被毫不留情地哄出宫。周崇慕丝毫不念旧情,不留情面。出宫在即,陈淑妃再也等不得,为了儿子她也要拼死一搏。 她不敢对周崇慕下手,却敢对别人下手。那个周崇慕放在心尖上的人她鞭长莫及,可放在宫里的小孩子却由着她拿捏。周琰荣因为曾接受过周崇慕转瞬即逝的宠爱,成为了陈淑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宫中的女人对工于心计一事上大抵是无师自通,陈淑妃在太医院里花了些钱,又从宫外想了些法子,二皇子和三皇子一开始只是不断地发热,后来便渐渐昏迷。慧妃机敏,断了二人的药,又停了来历不明的太医。眼看病情渐渐转好,淑妃便彻底崩溃,撕破脸皮,居然亲身涉险,带着自己殿里的人闯进了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殿内,想一碗药灌下去一了百了。 淑妃如此狂悖,殿内照顾皇子的下人们根本抵挡不住,闹得惊慌失措,惊动了宫里巡防的侍卫,这才传到了周崇慕那里。 周崇慕正为陆临被绑的事情愁眉不展,听到淑妃如此大胆之举,电光火石间仿佛有什么关窍突然想通。 就在周崇慕进了慧妃殿内,大家俯身行礼的瞬间,已经被制服的淑妃突然挣脱了侍卫,将那碗原本被侍卫收在一旁当做证物的药夺过来灌进了孩子的嘴里。 变故来得太突然,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静止了一瞬间,慧妃突然尖锐地哭号一声:“我的孩儿!” 慧妃猛地扑上前去将淑妃一把推开,抱起孩子开始抠着他的嗓子,想将方才灌进去的药吐出来。侍卫们如梦初醒,上前将淑妃团团围住,周崇慕想上前安慰慧妃两句,却又不知还说什么。 来的路上他已问过情况,二皇子和三皇子缠缠绵绵病了许久,慧妃几次朝养心殿请愿,希望周崇慕得空了去看看孩子,可那时自己在做什么呢?他有国政大事,他还要忙着料理赵盈堃和奕真,放下这些事他又在忧心他的阿临。 他的心思从没放在他的孩子身上,所以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情,他难辞其咎,他无言以对。这全都是他自己的错,因为他的冲动和幼稚,才将一切都搞砸了。他求不回阿临,眼下连他的孩子也要失去了。 淑妃已经全然疯魔了,她一直在狞笑着大喊:“都别活了!只有我的儿子能活!”几个侍卫勉强按住她,她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俯趴在地上,忽然又开始落泪,她哭闹着说:“陛下,您可真绝情啊!您真绝情啊!” 周崇慕让太医务必尽心诊治皇子,命人将淑妃带到正殿。侍卫们看淑妃的样子,并不放心周崇慕单独与她待在正殿。周崇慕摆摆手挥退了想跟着的下人,他按下心绪,耐着性子问道:“淑妃,朕问你几个问题。” 淑妃此刻神智却清醒了些,她惨淡地笑了:“事情都是我一人所为,是我妒火中烧,与若儿无关。陛下且放若儿一条生路吧。” “若儿是朕的儿子,朕当然不会亏待他。朕要问你另一个问题。”周崇慕紧盯着淑妃,道:“朝中联系倭寇的人,是不是你父亲?” 淑妃的面色瞬间惨白,她还未曾开口,周崇慕便挥挥手,说:“来人,把淑妃带下去,看好她,别叫她死了。” 淑妃被带下去以后,周崇慕只觉得身心俱疲,他怔楞了一会儿,又召来太医,问皇子诊治得如何。 被灌了药的是二皇子周琰荣,尽管喂进去的药量不大,诊治也算及时,但毒毕竟是毒,二皇子又年幼,仍是伤了二皇子的根本。 周崇慕听完太医的回禀,沉默许久,让太医退下。 他的儿子,他的爱人,如今都生死未卜,而他现在坐在这里,心中唯有无能为力的痛苦。 北宁城的学堂自那一日倭寇闯入后就停了课程。倭寇粗蛮残暴,语言又不通,林鹭费了好半天的工夫才表达出自己愿意跟他们走,请他们不要难为学堂里的孩子。 学堂里的孩子早被天下纷乱迭出的局势吓得要命,林鹭一直是他们的定心丸,如今林鹭要跟这样一群外贼离开,孩子们都害怕极了,哭闹声此起彼伏,一时乱作一团。 好在倭寇心里清楚捉了林鹭是要跟楚国皇帝谈条件的,故而格外珍惜他这昂贵的人质,在林鹭表明自己愿意走以后,就由着林鹭安抚学堂里的孩子们。 林鹭却不知该同孩子们嘱咐什么,好半天才道:“我走了以后要听其他夫子的话,课程恢复以后也不能因为我不在就懈怠,等我回来还要继续考校你们。” 樊迎远虽是孩子头儿,年纪还是小,忍着眼泪问:“先生,您当真会回来吗?” “自然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何曾骗过你们?”林鹭说。 因为语言不通,林鹭并没有问他们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只看一路向北,林鹭终于忍不住提醒:“再往前就是麟国边界了。” 领头的匪首会说一点点生硬的汉语,闻言龇牙一笑,说:“是吗?那你两边的情人都要来了。就在这儿等着吧。” 林鹭不知这群人打的什么主意,要将远瓷和周崇慕都弄到这里来,他心中极为不安,却仍要冷淡平静,把不安疑虑都吞进肚子里。 周崇慕来得比远瓷快,他按照匪首所说到达两国边境的时候,林鹭也不过刚刚在这儿过了一夜。这群倭寇不敢住店,他们就在野外睡了一晚。第二日日头刚刚升起来,远远的就看见周崇慕孤身一人骑着快马朝这边逼近。 林鹭在野外睡了一整夜,一点也不见狼狈,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沾上的草梗,冲着急匆匆下马的周崇慕使了个眼色。周崇慕还没能体会这个眼色的含义,林鹭就先开口了:“陛下来了,我还你为,你不愿再见我了。” 周崇慕总算明白过来林鹭那个眼神的含义,他喘了口气,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架势,道:“林鹭,你又打什么主意?你我已经两清,怎么,又要用苦肉计骗我?” 匪首不能完全听懂他们说的话,却也能判断出二者谈话并不愉快。匪首不敢轻易相信,毕竟朝中给他们传递消息的那个人言之凿凿,确认两个人纠葛颇深。匪首取出一路没有拿出的刀,将林鹭往自己这边带了带,说:“别叙旧了,先等等吧,还有个老熟人呢!” 周崇慕便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他很久没见林鹭,想多看他几眼,可是方才两人已经在倭寇面前做了出戏,如果因为他而产生纰漏,林鹭肯定会怪他,更不会搭理他。 阿临很久没有那样楚楚可怜地对他说过话了,周崇慕想,可他还要冷面冷心地拒绝他的阿临,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拒绝阿临的机会,他跪着求阿临都不会再求回他了。 周崇慕硬生生忍下了自己的思念之情,假意不耐地等着另一个人的到来。远瓷来的时候即将日落西山,他同样是孤身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狂奔而来,他看起来仍然带着改不掉的侠义之风,像是冲破天边绚烂的晚霞乘风而来,带起猎猎风声。 “远瓷!”林鹭看见远瓷的一瞬间,情难自禁似的呼喊出声,他的眼睛瞬间变得很亮很亮,周崇慕许多年不曾在他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神采。 他不怎么见过林鹭,见到林鹭的时候,林鹭也不会正眼看他。林鹭在面对他的时候,一直如同无波的古井,克制,生疏,谨守距离。周崇慕的心忽然很慌张,他心中的不安和嫉妒再一次密密麻麻地滋生出来。 远瓷也比周崇慕更激动,他等不及把马拴好就冲到林鹭面前,道:“怎么回事,我突然收到消息,你被贼人绑了?没事吧!” 倭寇的头领又阴测测地笑起来:“真看不出,你两边都吃这么开。好了好了,人到齐了,咱们谈谈条件吧。” 林鹭又朝周崇慕递了个眼色,周崇慕便冷淡道:“你们已是我朝手下败将,如今拿个我朝叛臣就想要挟我,未免太天真了。” “周崇慕,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若不救也就算了,有什么条件,跟我提!”远瓷道。 匪首跟身后的人叽里咕噜商议了一阵,拿着刀挥了挥,道:“行啦,楚国皇帝不用演戏了。我的内应告诉我,你分明对这位林大人有情,连自己的妃子都不要了,我可不是被你们戏耍的。” 周崇慕的表情晦暗不明,那匪首便继续说:“我们君上的条件很简单,你们两个皇帝,各自吐出吞并齐国的地,由我们接手,让我们也在陆地上分一杯羹,如何?” 远瓷和周崇慕同时沉默下来,匪首又说:“你们也可以不答应,只是手中这位大人的命可就不好说了。” 林鹭闭上眼睛,像有心又像无意,长叹一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周崇慕被他这副样子弄得心慌意乱,开口道:“齐国北境十五州给你们,把阿临还给我!” 匪首跟他身后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冲远瓷挑了挑眉毛,道:“那这位皇帝陛下呢?” 远瓷咬牙切齿,“紧邻北境十五州的遥泊平原。” 那几个倭寇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似是觉得可行,就在他们准备点头应允的时候,林鹭突然出手。他原本被匪首拿刀架在脖子上,他们凑成一个圈,林鹭就被围在圈内,转身的一个瞬间,防守最为薄弱,注意力也最为不集中,林鹭一手抓着那把刀的刀柄,一手朝后给了匪首一肘,匪首吃痛,松了手中的刀。 林鹭,将刀夺回自己手中,反架在匪首的脖子上,冲远瓷和周崇慕喊道:“还等什么?人呢?这就是他们全部的人!” 那二人如大梦初醒,周崇慕比远瓷反应快一些,扯着远瓷出手。手忙脚乱地捉了四散要逃开的倭寇,林鹭制服匪首,气得要昏过去:“你们不会真的只带了自己来吧!” 周崇慕这才恍然醒悟,发射了信号,让自己带的人赶紧过来。 周崇慕手底下的人同时带来了五花大绑的陈淑妃的父亲,他此时又威风起来,踢了踢陈大人,道:“陈大人,别装死了,看看这些人眼熟吗?” 陈淑妃的父亲一路咬紧牙关不肯承认,此刻大势已去,两眼一闭昏死过去。他到底还是眼界短浅,按说在京城里做官的不该这么蠢,或许是寄予全部希望的女儿被逐出宫,使他希望完全破灭,这才头脑发昏铤而走险。 林鹭却不想管这些之后的琐事,他拍拍手,道:“人都见到你们手里了,让谁去拿着人到倭国那里敲一笔好处,你们自己商量着来,我走了。” 他说罢真的翻身上马,不带一丝一毫的停留,一路远去。马蹄扬起尘土,很快就掩盖了林鹭的身影。 周崇慕顾不得跟远瓷扯皮,冲远瓷道:“人就交给你了,你去和倭国君上看看如何敲诈他们一笔。”又转头对自己的人说:“把陈大人看好,押送回京,交由大理寺处置。” 说罢,他也翻身上马,追着林鹭的方向绝尘而去。 “阿临!”周崇慕沿着马蹄印狂奔,终于追上了林鹭,林鹭却不理他,周崇慕只好喊了他一声。 林鹭不能假装没听见,只好勒住缰绳,转身道:“流窜倭寇已经全数被捉拿,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周崇慕摇摇头,说:“没有,只是想问问……你没有被他们为难吧?” 林鹭似是嘲讽地笑了一下,转回头看着前方,说:“没有。陛下请回吧。” 周崇慕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便问道:“那先前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同我做戏?是想让我撇开干系吗?” “陛下要这么想也可以。”林鹭放慢了速度,让马慢悠悠地朝前走:“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尽力不让楚国吃亏。毕竟,陛下的手段,实在不敢让人相信。” 林鹭前半句话周崇慕听着还一阵狂喜,听到后面又知道林鹭是在嘲讽他,周崇慕也跟上林鹭的马,说:“阿临,以后可以信我的。” 林鹭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说:“折腾了这么久,学生们还在等着,不叨扰陛下了。” 金瓯缺_47 周崇慕看得出林鹭不想同他说话,又不舍得这样放他走,就默默骑马跟在林鹭的身后。林鹭也并不是很在意周崇慕有没有跟上他,自顾自骑马往回走。 来的时候心事重重,回的时候信马由缰,林鹭并不同周崇慕说话,只是周崇慕太久没见林鹭,只是跟着他走也都心满意足。 林鹭的腰很细,从后面看过去,他看着风流倜傥,一点也不见折腾了一整夜的狼狈或疲惫,周崇慕思之如狂,慢悠悠跟着他逛回北宁城。 到北宁城的时候最快也要是第二日了,期间两个人便在途中找了间旅店。周崇慕当然不敢在途中骚扰林鹭,他火急火燎同小二商量,开了林鹭隔壁的一间客房。林鹭只当他不存在,一样叫人送了饭菜到自己房里。 周崇慕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偷偷摸摸听壁角的一天,林鹭武学出身,其实不会发现不了他的偷听,但是林鹭却全然一副没所谓的样子,既不理会也不阻止。这反倒让周崇慕更为受挫。林鹭已经真的全然不再在乎他的任何行为,而他的一言一行也不会再给林鹭带来任何困扰。 一整夜过去,两人唯一的交集就是林鹭请小二送了热水上来,然后敲了敲周崇慕贪婪地窃听的墙角,说:“天色已晚,陛下早些休息,我也要沐浴了,还请陛下做个坦荡君子。” 林鹭说完便开始宽衣解带,他奔波几日,劳心劳力,早已疲惫不堪,不搭理周崇慕,一来是真的觉得同他无话可说,二来也实在是没有精力,唯有要洗漱沐浴了,才忍无可忍地请周崇慕避一避。 周崇慕自觉尴尬,他只好退回自己的床榻边。隔着薄薄的木板墙,周崇慕能清楚的听到林鹭跨进水中溅起的水花声,他心猿意马地闭着眼睛,既想捏一捏林鹭瓷白的肩颈,又想挽一把林鹭墨黑的头发。 小时候他常常和林鹭一起洗澡,师父带他们在山中修习,林鹭就会和他去山间温泉。后来他们长大了,林鹭夜宿皇宫,两个人颠鸾倒凤一番以后,因为清洗多有不便,他才在锦华殿给林鹭修了只供他沐浴的汤池。 周崇慕自登基以来,几乎不曾做过劳民伤财大兴土木的事情,唯有开凿汤池一事,他极尽奢靡之举,从京郊引进活水源源不断地供给殿内汤池,玉砖铺地,镶金嵌银,雕龙画凤。自然了,他们也曾在这个汤池里度过许多欢愉的时光。 周崇慕总是在愧疚,在林鹭还不是现在的林鹭,也不曾是陆临的时候,周崇慕时刻都能感受到他热切的爱意。这种爱意让周崇慕心虚,他怕这爱意有一天遇上了不堪甚至难看的实情,会变得不可挽回。所以林鹭叛逃的时候,他甚至松了口气。 爱很奇怪。周崇慕一边惊心于林鹭一家的胆大妄为,一边不可自控地爱上林鹭。林鹭聪明,骄傲,他眉眼动人心思玲珑,周崇慕时常觉得林鹭其实并不是完全属于他的。他享受征服林鹭的快感,也心甘情愿沉沦在这种危险的亲密当中。 林鹭那边响起了轻轻的扣门声,周崇慕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他听见林鹭半慵懒半警惕地问:“是谁?” 楼下的小二谄媚道:“客官,店里还有些别的快活事儿,要给您送两个来吗?” 林鹭低声笑了,但很显然,他并没有松懈,“叫两个吧,要有点力气会干活的。” 周崇慕的心更慌了,他猛地站起身,悄悄地打开自己的房门,等小二领着两个小女子上来的时候,周崇慕塞给小二一锭银子,道:“你们下去,让我来。” 边境小城,何时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小二忙不迭让两个女孩儿下去,对林鹭的房门道:“客官,人已带来了。” 周崇慕很小心地进了门,林鹭懒洋洋泡在水里,周崇慕不敢直视。林鹭半眯着眼睛嗤笑道:“陛下日后买通下人商量的时候,声音可以再小一些,这样同直接告诉我又有什么分别。” 周崇慕有些讪讪的,他说:“我怕这里的人粗手粗脚的,阿临,你别随便叫人伺候你。” 林鹭睁开眼睛讥诮地看了他一眼:“陛下想多了吧,我昨天在外边睡了一整夜,叫两个人来舒缓筋骨罢了。” 周崇慕一时大为尴尬,他讷讷道:“那……那我来帮你。” 林鹭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不用,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林鹭的确是不喜欢旁人触碰他的,下人们的伺候另当别论,林鹭待人不亲,虽然看着脾气温和,实际上极难亲近,总有自己的距离感。 当初他接受周崇慕的亲近,一则二人自幼相识,二则,林鹭交付了自己的一腔真情。如今真心实意收场难看,林鹭当然不会再接受周崇慕。 周崇慕不舍得出去,厚着脸皮待在林鹭房里,没话找话道:“阿临,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他们全部的人?” 说到这样的事,林鹭总算略微提起一点精神,耐着性子同周崇慕道:“他们跋涉千里进入楚国腹地,语言不通地势不熟,若非群体行动必定折损大半。我也说了,我们在野外睡了一夜,若是有人接应,或是身后有增援,他们根本无须如此狼狈。” 周崇慕心中觉得十分对不住林鹭,道:“阿临,这次将你牵连进来,实非我愿,好在你没事,否则我真的会后悔终生。我不敢请你回京留在我身边由我护你周全,我只能尽量不再让这些事波及你,搅了你的清闲。” 林鹭并不接周崇慕的话,任他一番心意晾在那里,他躺在水里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颇为玩味地道:“你这位陈淑妃的父亲,情报都做不到位还敢给人递消息,我若是他,必定第一件事就将我五花大绑,免得途中生变,这样让我大摇大摆的,可不是等着全军覆没么?莫非还当我是几年前的病秧子?” 周崇慕尴尬地不知如何作答,忽而意识到什么,问道:“阿临,你怎么知道那是陈淑妃的父亲?” 林鹭终于用正眼看了看周崇慕,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道:“当初不是陛下亲自授意,让我了解您的后宫吗?那会儿陈淑妃还是陈昭仪呢。” 周崇慕不是第一次产生追悔莫及的感觉,尤其是此刻被林鹭冷眼看着,他觉得自己像是无药可救的蠢人,永远跳不出林鹭对他的讥讽和鄙夷。 林鹭并不是很关心他怎么想,水温已经不算热了,他站起身将自己擦干,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用白玉簪子挽在脑后。 他看着清瘦高洁,周崇慕觉得自卑而惭愧,他永远赶不上林鹭了,林鹭至今仍存赤子心肠,而他已经俗物缠身,变成了无趣愚钝的普通人。 这是他当初自己做出的决定,他在做皇帝和做`爱人之间选择了前者,又舍不下后者,如今两头都顾及不到,只有他如同被架在砧板上炙烤,辗转反侧,左右为难。 周崇慕越想越觉得心灰,林鹭已经走到床边准备放下床帏,一副闭门谢客让周崇慕走人的样子。周崇慕走到他床边,替他放下床帏,林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周崇慕只好退开两步,说:“你睡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看你睡着。” 林鹭“哦”了一声,说:“那你看吧,看好了就走,把门关好。” 林鹭说完,真的便掀开被子上床,背对着周崇慕躺下。折腾了这么久,他也累了,根本没空照顾周崇慕多疑的心思,也没有义务去照顾他的想法。几乎刚一躺下,他就睡着了。 周崇慕听见林鹭绵长安稳的呼吸,在这几年间的分离之中咂摸出一丝岁月静好的滋味,仿佛林鹭从来不曾离开他,仍然留在他的身边。 他又想到自己离宫时那些糟乱的琐事,这种滋味又变得淡了,故此坐在林鹭的床榻边,他百感交集,却又无从开口。 “阿临,我来的时候宫里也出事了。荣儿被淑妃下毒,就当着我的面,我居然无能为力。你记得荣儿吗?你见过他,他很喜欢你。”周崇慕坐在林鹭身边,低声说:“太医说荣儿虽然性命无忧,可以后也就只能那样了,毒太烈,伤了他的根本。那边又传来你出事的消息,我真的很怕,既怕自己一走了之,宫里再有变故,又怕自己来得晚了,你出了什么事。” 周崇慕叹了口气,握了一绺林鹭的头发在手心,说:“有时候我经常在想,我真的做错了太多,让自己身不由己,也毁了你的一生。你得多恨我啊,你多恨我我都受着。阿临,我知道你不会再原谅我了,但我……” “原本就是没有关系没有交集的两个人,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吧。”林鹭突然冷冷的开口。 周崇慕顿觉尴尬,道:“阿临,你,你没睡着啊?” 林鹭仍然背对着周崇慕,将自己的头发收回来,说:“原本睡着了,陛下这样絮絮叨叨,当然不能再睡下去了。” 逐客之意如此明白,周崇慕只好站起身,说:“是我打扰你了,我这就走,阿临,你好好歇息。” 第二日天气极为晴朗,周崇慕醒来以后听不见隔壁房间的动静,见了小二来问,才知道林鹭一大早便已离开,连房费都只付了自己的,绝不让周崇慕有一点继续跟上他的机会。周崇慕知道林鹭不想让自己跟着他,便放弃了去他面前讨他嫌,传了消息让自己的人过来。 林鹭走到半途,遇见了前来接他的樊迎远,樊迎远年纪尚小,远远的看见林鹭,激动地滚下马来,林鹭慌忙下马,樊迎远抱着他嚎啕大哭,说是等了几天都不见他回来,以为林鹭不会再回去了。 林鹭一边安抚樊迎远,一边在心中盘算,樊迎远如今十五岁了,也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他这样急急忙忙跑来找自己,总让林鹭觉得他有别的心思。 林鹭只能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他不想耽误青春大好的年轻孩子,他已经心如死灰,可樊迎远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若真是那样,得同他仔细说说才是。 周崇慕回朝,陈淑妃一家被下狱,大皇子因为母家犯事,失去了继承皇位的机会,二皇子缠绵病榻,身体孱弱,在朝臣眼中,一直令人看不透的立储之事到此已基本尘埃落定,落在了三皇子的肩上。 周崇慕并没有对大皇子表现出任何不同或偏见,他已经折损了一个孩子,不能再武断地毁了另一个孩子的前程,一切都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金瓯缺_48 没过多久,他将皇子统一送到教习所,让夫子为他们开蒙。林鹭的学堂也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孩子们再次恢复了课程,南楚准备举行再一次的科举考试,一切都走在正常的秩序上。 只有周崇慕知道,他与林鹭已经越来越远,如果他不主动追寻林鹭,林鹭永远不会再跟他产生任何交集。 樊迎远十五岁这一年,照理已经可以参加科举,但他却以故土覆灭的理由选择留在林鹭的书院,帮林鹭处理书院的日常工作。林鹭心中的设想越发被证实,多次想同樊迎远好好聊聊,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樊迎远自己也总是装傻,一副尊师重道一心只为学堂的样子,故此只能作罢。 宁和六年春闱前,周崇慕下旨,取消进士及第后统一入翰林考内阁的规矩,规定新科进士由朝廷统一培训教导,凡中进士皆能入仕。自此,南楚沿袭百年的翰林再考规矩被废除,科举考试最大的弊病得以根除,完全保证了朝廷不会再出现顾澜这种人才因为翰林再试不过,而被荒废数年的事情。 此令一出,极大地刺激了南楚的科举考试,四面八方的学子纷纷赶赴京城。屡经战乱,南楚盛世之风似乎已经近在眼前,人人都渴盼做一治世能臣,名垂千古。 顾澜在外放多年后,也终于回到京城,与丞相李序平分秋色,二人以左、右相分庭抗礼,互相制衡又彼此扶持。 在与齐国一战中表现突出的武将郭可奇执掌京畿亲军,南楚禁军掌握在暗卫手中,暗卫又掌握在周崇慕手中,京畿亲军几乎是除禁军外最受周崇慕看重、离周崇慕最近的军队。周崇慕如此信任年轻将领,又让南楚沉寂多年的武将势力活跃起来,以期得以重用。 上一次科举考试中遴选出的人才,近半数被放置到齐国旧部,帮助齐国重新开发规划。齐国原先的商户仍然保留,军队重新整编,由工部派人前去规划齐国农耕。 齐国军队被整编进南楚部队,受到一视同仁的训教,其中不合格者或开除或惩戒,以铁血纪律勒令齐国旧部受训。 周崇慕不比赵盈堃,他闲时不爱种花遛鸟,也不爱吟诗作赋,为人冷酷勤政,最爱突击视察齐国旧部训练成果。周崇慕自己有武艺傍身,也并不怕齐国人对他来一次“复国暗杀”之类的事情,甚至在顾澜看来,周崇慕实在是勤勉得过分了,他像是赶着日子要把自己想做得都做完,好给那个人一个交代似的。 可那个人真的需要吗? 宁和七年,林鹭将学堂交由樊迎远,离开了北宁城,此后数年,茫茫江湖,周崇慕没有再寻到林鹭的踪迹。 一个人若是不想藏,其实是很容易发现他的踪迹的。相反,一个人若是想藏,那就无论天涯海角,都很难找到他。周崇慕已经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他找了林鹭六年,林鹭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他。周崇慕渐渐明白,林鹭有心藏着,也有人帮他藏着,除非林鹭愿意自己出来见他,否则他再难寻到林鹭。 可林鹭愿意见他吗?如果愿意,当初又怎么会离开。 做皇帝渐渐没有什么意思了,当初他看重的大臣有贪赃枉法的,也有背信弃义的,他又提拔了许多人,也杀了许多人。有时他早起,会发现自己也已经老了,茫然间心想,他居然与他的阿临就这样蹉跎半生。 曾经他们那些甜蜜的热烈的亲密无间的往事,如今想起来,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么远。远得有些细节周崇慕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锦华殿一直锁着。周崇慕有时候会进去看看,尽管打扫得干干净净,像是随时都要有人住进来一样,可那里面已经没有太多林鹭留下的气息,毕竟过了这么久,林鹭又是一个十分绝情的人,他并不会给周崇慕留下什么念想。 但周崇慕待在那里,就会觉得林鹭仿佛还在一样。 周崇慕四十岁生辰这一日,他的两个儿子为他操办了一场盛大的寿宴。大皇子周琰若和三皇子周琰茗如今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皇子了,周崇慕对他们谈不上偏爱,只希望能不偏不倚地让他们平等竞争,能者居之。 楚国发展蒸蒸日上,物富民丰,周崇慕年年寿宴已见过不少好东西,到了送寿礼的环节,三皇子寻不到什么特别的心意,只送了副用料名贵题字罕见的屏风。周崇慕夸赞了他一番,挥挥手让路喜拿下去收进库房了。 到了大皇子,大皇子神秘不已,说是为父皇准备了一分惊喜,请周崇慕移驾御花园一赏。 周崇慕是重阳节的生辰,金秋时节,原本花木凋零,而今年御花园里的荷花却开得旺盛,满池荷花竟随风摇曳,丝毫看不出秋意盎然,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心思做到的,周崇慕嘴角含笑,大皇子一看便知此事有门,道:“父皇莫急,好戏在后头。” 接天莲叶无穷碧绿里。有一叶扁舟缓缓驶来,船上站着一人,衣着素净,身形瘦削,路喜只看了一眼,心就揪紧了。他颤颤巍巍抬头看了眼周崇慕的神色。 周崇慕的表情说不清是惊喜还是紧张,他在原地并不曾表态,只怔楞着等着那船靠近。金秋的风卷起船上人的衣摆,看着风姿绰约,不似凡人。大皇子嘴角含着一丝笃定的微笑,等着那人开口。 船终于靠近了,周崇慕一路紧绷的心情忽然松懈了下来。 其实也并不是很像。 他的阿临眉眼含情,唇齿留香,这人似乎有点点像,又似乎哪里都差一些。 “臣林煜,见过陛下。今日特来祝寿,祝陛下福寿天齐。”船上那人道。 “父皇,林大人精通草木花卉种植,儿臣也是多亏了他,才在这金秋时节,为父皇送上一池菡萏,满园清香。”大皇子紧着林煜的话说完后讨巧地对周崇慕道。 周崇慕神色微动,道:“姓林么?” “回陛下,臣姓林,单名煜。” 周崇慕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林大人留在宫里吧,替朕教教御花园的伺弄们怎么养花种草。” 麟国北境和胡族交接的草原地带,每到十月就已经北风漫天,大雪封山,这边村落居民豪爽,民风淳朴,唯一的不足是,实在里城镇太远,好在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有年轻人去麟国的城镇里赶集,带回些新鲜消息和新鲜玩意儿。 林鹭是前两年才搬到这里的。这些年他东南西北四处闯荡,万卷书已经读过,也该走走万里路,遇见喜欢的地方,他会多待一些时日,草原是他待过最久的地方了。 没别的理由,只是因为草原广阔,让人心情也跟着开阔起来,从前放不下的一些事,解不开的几个结,也都在这里得到了疏解。 更重要的是,这里民智未开,能让他自由在此生活,而不会被念着林鹭的名头喋喋不休。樊迎远有时会来看他,借着告诉他学堂近况的机会同他见面。 樊迎远家里生意做得大,林鹭这几年没少接受他和他家里的照拂与帮助。林鹭并不是喜欢欠人情的性格,只是樊迎远总有理由说服他,又说孤身一人在外多有不便,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林鹭不习惯向樊迎远这样的小孩子示弱,樊迎远却半是真挚半是玩笑地说林鹭原本就招人心疼。 这实在是不像学生该同先生说的话,林鹭同他讲不通道理,只能逃之夭夭,没过多久又会被樊迎远借着学堂的事情再度找上门。 林鹭有时候很奇怪,周崇慕都找不到他,樊迎远如何找得到。樊迎远对此洋洋得意,说:“我们下九流有下九流的手段,先生莫不是忘了我是哪国人,最擅长做什么吧。” 林鹭只好告诉他齐国已然覆灭,以后多用些正经心思在正经事上。 这一日樊迎远又来了,他已经长成年纪正好的大人,又多亏林鹭教导他读书习字,修出一身风流文士的模样,时时嬉皮笑脸来见林鹭,竟也不十分招人讨厌。 “先生可曾听说,楚国皇宫里新收了位姓林的花匠?”樊迎远问道。 外面雪下得大,林鹭生了火在屋子里取暖,暖烘烘的炉灶上煨着一壶酒,他倒了一杯,笑了笑:“是么?收了就收了,有什么稀奇的么?” “楚国皇宫里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要个花匠侍花给谁看?还是那楚国皇帝自己想人了吧。”樊迎远也倒了杯酒,小口小口地抿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林鹭看。 樊迎远自从知道周崇慕身份,说话总是夹枪带棒不留情面,林鹭纠正不了他,渐渐放任,道:“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还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樊迎远不死心,又道:“那麟国皇帝也许久不来了。先生,他们总是不可靠的。” 远瓷知道林鹭来了这里以后,曾来看过林鹭几次,心照不宣地隐瞒了林鹭的行踪。林鹭不想再同过去的人打交道,便请他少往这里来,远瓷恪守规矩,也或许是他朝中事务繁忙,便来得少了。 听樊迎远这样说,林鹭十分无奈,他总不好将过去的事情掰开揉碎同樊迎远说,只好敷衍道:“你还不走么?若是雪再下得大些,到了天黑便走不了了。” 金瓯缺_49 樊迎远很想说若是走不了那就不走了,可林鹭这些年一直是这样,高不可攀冷淡无情,再多情也被他的冷漠耗得干干净净,他不知林鹭用这样的冷淡拒绝过多少人,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他的心别这么冷硬。 樊迎远一杯酒还没喝完,林鹭便将他轰走了,若不是樊迎远身上背着书院的大事,林鹭很有可能也会让樊迎远日后别来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樊迎远很清楚。 他时常想,林鹭是不是曾经也温和柔软过,如今这副模样,想必也是大彻大悟心如死灰了吧。 林煜留在宫中以后,周崇慕有时会让他去养心殿伺候笔墨。 林煜是没怎么读过书的。他像个粗糙劣质的赝品,做个形似七八分已经难得,无法再苛求精神和灵魂的共通,周崇慕已经饥不择食,连这样的赝品都使他用来寻求安慰。 因为读的书少,林煜在养心殿也无法同周崇慕说太多话。周崇慕每到此时总觉得养心殿像两个世界,一边是林鹭留下来的流光,和龙彩一起被精心收藏,被撕掉的那封信也端正悬挂在养心殿里。另一边则是鸡同鸭讲的林煜,他更多的时候只会木讷地附和周崇慕。 尽管如此,周崇慕还是想让林煜来,剑和信都是死物,只有林煜能让周崇慕有一种近在眼前的真实感。 林鹭当初刺给周崇慕的一剑,如今时光流逝,周崇慕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一剑留给自己的伤痛,天凉下来旧伤发作,他的健康、爱意、悔恨,都随着这个伤口一点点流逝。 南楚的冬日几乎不会下雪,外边只是湿冷,养心殿里炉火供得足,整个殿内暖烘烘的。林煜毕竟年轻,过来伺候笔墨实在受不住,便脱了外袍。 周崇慕正在批折子,林煜的衣袖卷起来一截,露出瓷白的手腕,他缓慢地研着磨,看起来心不在焉,手上的动作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周崇慕便抬头看了他一眼,林煜的脸红扑扑的,衬得他十分粉`嫩,他的领口歪斜,精巧的锁骨支棱在周崇慕眼前。 周崇慕忽然觉得疲惫。 林鹭也怕热,总是盖不住被子,睡下的时候裹得好好的,睡到半夜就把被子给蹬了。周崇慕总是说他睡相不好,夜夜都要为他掖被角。 后来林鹭受伤,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宫里的银炭源源不断地送到锦华殿里。他就常常能看见林鹭气闷地坐在床榻上,他只穿一件薄薄的中衣,外边系着披风,一副坐不住了想出门的样子。 林鹭并不娇气,只是从前在周崇慕面前会娇气,会耍脾气,会任性折腾。他在其他人面前都端庄得体。再后来周崇慕也变成了其他人。到如今,周崇慕与他只是天涯过路人了。 林鹭真的吃了太多苦。 周崇慕按了按太阳穴,闷闷地咳了两声,林煜察言观色,立刻端了茶上前,又要主动给周崇慕揉按放松一下。周崇慕摆了摆手,说:“你下去吧,这边换其他人过来。” 林煜自忖是不是做得太明显了些,毕竟周崇慕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林煜对他心存敬畏,只觉得周崇慕一个眼神就能看穿他在想什么。 尽管不曾读书,但林煜还是很聪明,他很知道自己的倚仗。林煜不觉得做一个替身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人总是要往上爬的,像他这样没有出身没有学识的人,能做个影子,就已经算得上是命好了。 并不是人人都像林鹭那样一出生就拥有一切,还拥有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掌权者的真心爱慕。同样都姓林,林煜甚至觉得林鹭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能被周崇慕这样的人喜爱,有什么可逃的呢? 林煜带着些不甘心退下,正好遇见了前来请安的大皇子。周崇慕收了林煜在身边,虽然没有因此而更宽厚地对待大皇子,但是周崇慕身边十几年都没人,突然收下了大皇子的人,臣子们的心思都转了几转,大皇子如今在朝野中很是春风得意。 周琰若规规矩矩请了安,周崇慕见他如今已长成一副英俊模样,难免产生一些舐犊之情,温和地叫他坐了。 周琰若已有长子风范,虽然未及弱冠,可待人处事,都自有一股气势,再加上他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又有天家尊严加持,周崇慕对他还是满意的。 周琰若坦坦荡荡同周崇慕说了此行的目的:“父皇,再过不久就是二弟和三弟的生辰,儿臣身为兄长,想为两个弟弟尽心操办一场寿宴。” 周崇慕闻言挑眉看了看周琰若,周崇慕久居上位,不怒自威,又不怎么同孩子亲近,周琰若到底还是怕他,又解释道:“过了生辰,我们兄弟三人便都十五岁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也会封王建府,能在宫中聚在一起的时日不多,故而想热闹一番。” 周崇慕又静静地盯着周琰若看了一会儿,周琰若被周崇慕看得有些心虚,等了一会儿不见周崇慕的答复,便心生退缩之意,道:“若是父皇觉得不妥……” 龙涎香熏出的香气甘甜,养心殿内炉火旺盛,烟雾缭绕间只让人觉得头痛,周琰若觉得周崇慕似乎是笑了一下,但那笑容转瞬即逝,他说:“若儿有心,想做就去做吧,可有想好地点定在何处?” 周琰若似乎是松了口气,道:“就在京郊的林场,虽然天寒了些,可视野开阔,既不必像是待在宫中那样烦闷无趣,又不会因为在室外而有不必要的风险。” 周琰若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周崇慕,道:“这都是儿臣自己的想法,实属僭越了,还请父皇指点。” 周崇慕的眉头皱了皱,十分严厉地呵斥道:“办个寿宴而已,能算得了什么大事?你如此畏首畏尾,将来朕若是死了,你可再让谁替你拿主意?” 如果周琰若足够聪明,就能听出周崇慕在这番话里对他寄予的深厚期望,但周琰若并没有。他的神色黯淡了些,却仍然低挡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并不怎么畏惧地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先行告退了。” 周琰若走了以后,周崇慕闭眼沉思良久,而后他从奏折中翻出一封密折,上面清楚明白地记录了大皇子周琰若私会朝臣,拉帮结派,厉兵秣马等诸多暗地行径。 周崇慕将奏折放在手里掂量了几下,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老了,连做事也不像年轻时那样一往无前,铁证如山,还想要给他的儿子一个回心转意的机会。 或许不止是给周琰若一个机会,也是给他自己一个机会。周崇慕叫来路喜,道:“你去给麟国国君送封信。务必要送到国君手上。” 周崇慕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远瓷夺位后,秦国旧都并未迁都,仍然沿用了秦国旧时的建构。因为靠北,天冷得早,如今已经一片白雪茫茫,将城中的兵戈之气化去了不少。 秦国旧臣和王族贵戚依然没有放弃希望,远瓷多年来一直在他们当中周旋,总是按下了这头,翘起了那头。如今他们又不安分起来,远瓷对于如何坐稳皇位难免花费更多心思。 他常常会回想自己如何会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林鹭吗?好像也不全是。更多的或许是因为命运将他推着前进,命运选中了他,他也未曾拒绝。谁又能拒绝权势慷慨的馈赠?远瓷自问并非无欲无求之人。 司玄子与远瓷一同看了周崇慕的信。周崇慕在信中请求远瓷多多关注楚国状况,并及时将楚国状况传达给林鹭。 周崇慕并没有问远瓷是否知道林鹭的下落。他与远瓷心里都很清楚,如果连他都找不到林鹭,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替他藏匿行踪。能连续数年做这件事的,只能是远瓷。 司玄子并不想让林鹭回到楚国。说到底,他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谋士,而非风度翩翩的君子,将来若是麟国同秦国旧部的烂摊子处理完了,五十年盟约作不作数还得再商榷。 如果林鹭能一直留在麟国,那就等于他们一直拿捏着周崇慕的软肋,进,能逼迫周崇慕答应麟国的条件,退,能拿着林鹭作为自保的护身符。 更何况,如今秦国旧部同麟国剑拔弩张,若是麟国不占上风,既有盟约又有林鹭,无论如何都能让周崇慕协助一把。 司玄子将这些说与远瓷听,远瓷有一些心动。他承认司玄子说的是对的。 远瓷本就不是为爱疯狂的人。否则也不会自幼同林鹭交手,直到多年后才直面自己的感情。这些年过去,他已经知道林鹭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场镜花水月。曾经他离林鹭太近了,近得他以为梦中人唾手可得。如今时光飞逝,他方才知晓这不过是自己一场幻觉。 远瓷做主扣下了这封信。做了这些年皇帝,曾经他瞧不上眼的腌臜行径,自己也做了不少。可这样对待林鹭的时候,远瓷还是有些不能说服自己,他自我安慰地想,消息传不到林鹭那里的可能性很多,哪怕远瓷不这么做,林鹭那里天高皇帝远,等他接到消息,说不定早就变天了。 远瓷告诉自己他只是不想让林鹭轻易离开。他为林鹭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不想永远抵不上周崇慕的三言两语,随随便便就让林鹭再回到周崇慕的身边。 二皇子三皇子生辰快到的时候,由大皇子牵头,请周崇慕移驾去京郊林场的行宫暂住。二皇子身体不好,常年卧床,自然不会在这大冷天去京郊折腾,说是两个人的生辰,其实也只有三皇子一个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周崇慕看重的朝臣跟着,连带着把林煜也带上了。宫里倒是没有因为林煜的同行而产生太大的争议,林煜被周崇慕收下已经足够惹眼,也实在是不差这一点两点的偏宠。在大家心目中,林煜早已是周崇慕身边的红人。 周崇慕待林煜的确不一般,林煜跟着上了周崇慕的车驾。外边天冷,马车里也燃着炉火,周崇慕手里揣着暖炉,闭目低声道:“头痛得紧,过来,给朕按一按。” 林煜原本是不会按的,他穷苦人家出身,先前做得都是侍弄花草的粗活,手上没轻没重,周崇慕特意让太医院的人教了他。林煜学了不久,手法还不纯熟,可周崇慕开口,他并不敢说自己学艺不精,便跪坐在周崇慕身边替他解乏。 金瓯缺_50 林煜出门时特意熏了熏香,如今他的袖口垂在周崇慕面前,满袖馥郁的香气便幽幽飘了出来。这样上等的熏香,若不是周崇慕,林煜是用不到的。 林煜手上不敢使力,轻轻柔柔地按着,周崇慕的眉头渐渐松开,道:“芳香盈路,你倒是心思精巧。” 周崇慕很少这样夸赞人,林煜有些惊喜,刚准备应下这来之不易的赞赏,周崇慕就接着说:“既已熏了香,身上就不要佩气味醇厚的香囊了,否则香味冲突,反倒失了气韵。” 林煜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讷讷半晌,才摘下自己系在腰间的香囊,紧紧攥在了手中。他为这次京郊之行准备良久,几乎算得上是不成功便成仁。他知道自己没有学识,也没有大家族出身的教养,就像这次熏香,他就弄巧成拙。 取了香囊,林煜的腰间更是空荡荡,时人多风流,大户人家的公子多在腰间系有各类环珮,若是侠客,还会有佩剑。 林煜常常感到自己与这皇宫格格不入,周崇慕只让他伺候笔墨,说起来也只像是个有名字的下人,像打发猫狗似的赏一些有的没的。可在外人眼里,都把他当做是这宫中的新主人。这让林煜感到万分尴尬,他心虚也怯懦。 周崇慕宠爱林煜吗?林煜自己丝毫没有觉得,周崇慕不给他任何能抬高身份的东西,连句这样的话也不肯说。如今出门,人人喜气洋洋,而他寒酸粗陋,别说金玉之器,他手边连像样的铜佩都没有,拿了个香囊配在身上,还被周崇慕不留情面地点了出来。林煜当真又羞又怒,连脸上的笑容也快要挂不住了。 好在周崇慕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只靠在马车内养神。林煜跪坐在下首,他也低着头默不作声,心中想着事情,手上就不停地在出虚汗,只好在马车里铺就的厚厚地毯上蹭干。 京郊的行宫终于到了,周崇慕还没下马车,大皇子便迎上来,道:“父皇当心,京郊风大,可别在这儿受了风寒。” 周崇慕看了周琰若一眼,搭着林煜的手下车,道:“朕虽老了,却也没有那么不中用吧,吹吹风便能病倒了不成?” 周琰若被周崇慕说得面色尴尬,正六神无主之际,周琰茗跟了上来,笑道:“父皇,怎么同大哥在这风口讲话,咱们先进去吧!” 周琰茗和周琰荣长得如出一辙,周琰荣卧床不起,相比起来周琰茗便活泼开朗得多,因为是幼子,虽然小不了多少,周琰茗却显得更稚嫩一些,他一打岔,周崇慕便不想再为难周琰若,一行人进了行宫。 按照周琰若的安排,他们先休息半天,到了下午可以去林场试试手,晚上有晚宴,第二日再举行正式的狩猎,免得今日舟车劳顿,大家精力不济。 周崇慕没有异议,他并没有叫人伺候,只带着路喜进了内殿。 周崇慕先行进殿后,林煜十分尴尬地孤零零站在原地,好在他是大皇子的人,内务府的人又极懂得看眼色,将林煜的住处分在了周崇慕殿内的配殿里。 周崇慕同路喜说了好一阵话,路喜才打开了行宫正殿麒麟殿的门,大皇子和三皇子都不敢走,恭顺地站在门口等着给周崇慕请安,路喜却传话说周崇慕这会儿已经歇下不见人了,让两位皇子也都下去好生歇着,好好准备晚上的晚宴。 而在大皇子三皇子退下后,周崇慕却唤来下人为他更衣。一路舟车劳顿,周崇慕精神头却越发好,随便用了些午膳,连午觉也不肯歇,便带着人出门了,临走时还叫上了林煜。 虽然天冷,可南楚毕竟不常下雪,放眼望去,整个林场似乎都因为湿冷的空气而变得色调浓重,一片沉郁的绿色。 林煜从没来过林场,此刻跟在周崇慕身边,周崇慕不说话,他也不敢讲话,只觉得扑面而来的湿冷气息似乎钻进了骨头里,倒不如在屋里拥着暖炉昏昏欲睡。 周崇慕也不知要做什么,转了一圈又回了行宫,之后便一直在麒麟殿里待到晚宴时分。 晚宴时林煜换了身衣裳,穿了身青白色的袍子,远远看着更像林鹭,周崇慕瞧见他的衣裳,多看了两眼,叫路喜取了件披风过来,道:“外边天冷,多穿一些。” 林煜摸不准这是周崇慕的赏赐还是周崇慕的不满,却也只能接过来穿在身上。 大皇子准备了些歌舞,周崇慕一贯是不爱舞乐的,因着幼时读书,总记得“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一句,便将舞乐和昏君联系在一起,再加上林鹭醋劲实在是很大,宫里摆一场宴,他若是多看两眼,林鹭便要哄好些时间才能哄好。 周崇慕想到这里,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大皇子瞧着周崇慕的笑容,只道是此事有门,心中越发激动。 席上都是朝中近臣外加大皇子三皇子,周崇慕端坐上首,大皇子和三皇子分坐两侧。唯一格格不入的便是林煜,林煜自己也十分有眼色,并不将自己当做是前来赴宴的贵客,接替了宫人们的活计,给席上贵人们斟酒。 都倒过一遍后,大皇子起身,道:“今日提前为弟弟祝寿,是儿臣做哥哥的一片心意,儿臣斗胆,请父皇与各位大人一同举杯,祝弟弟们平安康泰。” 周崇慕面色并未有丝毫不虞,朝臣们纷纷起身,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将三皇子哄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三皇子毕竟年轻,应承了这么多夸赞,实在有些应付不来,大皇子便如同解围似的道:“各位大人别再难为三弟了,三弟年幼,不如干了这一杯,也算尽了自己的心意。” 朝臣们既是给大皇子面子,也是要见好就收,三皇子对此感激不尽,刚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周崇慕却突然出声了:“茗儿,过来。” 三皇子不明就里,端着酒杯走上前去,周崇慕面色不改,说:“林大人还没喝,将你这杯给林大人,你自己再倒一杯吧。” 林煜没想到自己突然被周崇慕提起,慌忙说:“不劳烦三皇子,臣自己来就可以。” 他手忙脚乱地寻了个酒杯,宫中为预防下毒,一应器具皆是纯银打造,雕花镂空,精巧绝伦。宴席上准备的酒倒进酒杯里,一整杯澄澈透明,林煜端着,却怎么也不敢喝。 周崇慕冷笑两声,说:“请太医过来。” 太医来得很快,验了杯中的酒,倒是无毒,只是里头加了春药,挨个验过去,居然只有三皇子和林煜的杯中是下了药的。 变故来得突然,三皇子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周崇慕冷笑道:“在朕眼皮底下做手脚,你倒是胆大。” 方才倒酒,林煜从周崇慕这边开始,紧接着倒给了大皇子,之后绕了一圈,最后将酒倒给三皇子。周崇慕大抵能猜到下了春药是要做什么,无非是三皇子醉酒,德行无状,应该会是奸污林煜,以为正正好将刀插在周崇慕心口上。 周崇慕并没有给林煜辩白的机会,似乎也是想将此事大事化小,只说林煜胆大包天,意图谋害皇嗣,将他拖了下去关起来。 出了这样的变故,群臣们都没有再吃酒的兴致,周崇慕便挥手让大家退下,好生歇息,毕竟明日的围猎才是重头戏。 回了麒麟殿,周崇慕却有些紧张。他有预感,消息并未传到林鹭那里,如今他只希望林鹭对他还能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哪怕一点点动容就足够。这边已然抽不开身,林鹭那边只能赌一把了。 第二日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起了个大早,可人人看起来都并没有睡好,全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林场围猎已经好些年没筹备过,周崇慕倒也还精于骑射,一声令下后他奋起向前,没一会儿就将其他人甩在身后。 进了林场,茂密的枝叶就阻碍了视线,虽是白天,可林场里草木繁茂,隐天蔽日,只让人觉得幽深湿冷。 周崇慕的心思并不在围猎上。大皇子的心思也不在此。 大皇子年幼,未曾真刀实枪地同波云诡谲的政事交手,被几个臣子一吹捧,便飘飘然了,竟然动起了不该动的心思。他来林场几回,早已摸清了大皇子布置的暗桩和机关,昨夜人人无心入睡,林场里却已经换了一番布置。 周崇慕骑着马在原地绕了两圈,有军士打扮的人上前,道:“陛下,都准备好了。” 围猎刚开始没多久,就听见林场中传来一声惊呼:“来人!救驾!有刺客!” 周崇慕来时带了不少侍卫,因着他方才骑马走得快,侍卫都未曾跟上他,等侍卫在林场中绕了几圈才寻到周崇慕时,已经有刺客将周崇慕团团围住,剑指心口。 大皇子和三皇子带着臣子们赶到周崇慕身边,看到这样一副情景都惊慌失措。刺客人数不少,似乎就是为了将人引过来才迟迟不肯下手,直到这会儿人都到齐,刺客才低声道:“主人,这皇帝要交到您手上吗?”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间人心惶惶。已经很清楚了,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刺杀,是有人要借此机会谋权篡位。朝中或许要变天,关系到臣子们日后的身家性命的大事,方才还喧闹的林场陡然间安静下来。 “呵!带回行宫!”一把年轻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啻于在林场中投下一枚火种,火势立刻在群臣之间蔓延。他们的脖颈僵硬,甚至不敢去看骑着马立在前方的大皇子。 周崇慕似乎是十分欣慰地笑了一下,说:“朕的儿子真是长大了,有出息。” 金瓯缺_51 林场距离行宫不远,远远地望见行宫的飞檐斗拱,周崇慕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周琰若不可抑制的兴奋。 剑指心口,周崇慕的侍卫并不敢靠近,锋利的剑尖随着行进中的颠簸,已经刺破了繁复的绸缎,独属金属气的冷硬侵袭了周崇慕的身体,可更让他感到心寒的是周琰若丝毫不加掩饰的勃勃野心。 他或许满心以为大权在握,又或许是年纪太小并没有真正弑父的勇气,回行宫的路上,周琰若紧紧地抿着嘴唇,将缰绳勒得很紧。 他太年轻了,甚至嗅不到空气中的兵戈之气。 行宫近在眼前,周琰若没有丝毫犹豫停顿,就率先进了门,而后乌泱泱一群人都进了行宫。行宫的大门被死死关上,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拿枪持盾,从行宫大大小小的屋子中涌了出来。 周琰若无法再保持兴奋。原本志在必得的行宫,此刻竟然围满禁军和暗卫,周琰若惶恐地朝后看去,朱红色的屋檐上手持弓弩的禁军一字排开,将箭矢对准周琰若。 周崇慕拨开刺客的剑尖,轻轻松松地下了马,拍拍手,道:“好了,都给大皇子看看吧。” 原先将周崇慕团团围住的刺客全数放下手中的剑,朝周崇慕行礼:“陛下,臣等僭越。” 这场戏一出接一出,竟是高`潮迭起,跟着来的臣子们恨不得自己全数装聋作哑,一无所知才好。周崇慕轻飘飘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周琰若,心中泛起一丝怜悯之情,说:“去将大皇子的人带来。” 周琰若到底年轻,刺杀谋逆的事情又是第一回做,朝中有人吹捧他,却未必有人真心实意地追随他。周崇慕心思不定,并没有明确地表现出对于皇子的偏宠,周琰若又没有强大的母家加持,自己从未做出令人惊叹的实绩,根本没有吸引重臣为他卖命的资本。 周崇慕收下林煜,给了周琰若极大的刺激,这让他产生一种周崇慕已经昏聩的错觉,自以为时机成熟可以动手。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已经迟了,周琰若意图挟持皇帝谋逆篡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神色灰败,被周崇慕下旨捉拿,灯火通明的麒麟殿里,周琰若万念俱灰地跪坐在地。 “若儿,父皇只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周崇慕也感到疲惫。他早知周琰若的打算,做了万全的准备,一直到周琰若下令让刺客行动之前,周崇慕都对他怀有一丝期待。 自己的亲生儿子要让自己死,就算事情败露,也并不是一件能让人松口气的事情。 “为什么?父皇难道不清楚吗?”周琰若低声质问道,“我的母亲做了父皇不能容忍的事情,外祖也死得难堪,父皇不喜欢我,情有可原。可是父皇,我也是您的孩子,我的希望近在眼前,却又毫无可能,我怎么能不崩溃!” 周崇慕从不知道周琰若心中藏着这样的想法,当年陈淑妃与她的父亲所做之事败露,这些年周崇慕从未在周琰若面前提起过,甚至不曾因此对周琰若又一丝一毫的苛待。他一向渴求对几个孩子公允,放在周琰若眼里,却是让他咬牙切齿的痛恨。 周崇慕自己也感到心凉可悲,不禁冷笑:“若儿,朕对你们几个孩子一视同仁,并未有丝毫偏颇,你贪得无厌,却要怪朕对你母家无情,当真枉费朕一番苦心!” 周琰若惨淡一笑:“事已至此,是孩儿年幼稚嫩,比不得父皇老谋深算,愿赌服输。” 周崇慕觉得荒唐至极,道:“你做事如此不知收敛,只差将你要造反摆在明面上告知于朕,朕总想着对你网开一面,如今瞧着你却不需要朕这一番心意。” “父皇费心了,儿臣的确不需要。”周琰若语调平静,说完这句话,他猛地夺过侍卫手中的剑,挥刀自刎。 剑光如林场寒霜,绕得周崇慕眼花,淋漓的鲜血泼墨般洒在殿内,在场人等全数噤声,周崇慕皱着眉,像是压抑着自己情绪,群臣默默,良久,路喜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你看……这……” “传朕旨意,大皇子谋逆,事败自尽,废为庶人,朕重伤,封三皇子为太子,由太子监国。”周崇慕舒了口气,说:“茗儿,过来。” 周琰茗尚未反应过来,懵懂上前,他尚且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周崇慕问他:“将楚国交给你,你能不能做好?” 周琰茗还摸不清情况,如何敢贸然开口,周崇慕的表情冷下来,不留情面道:“若是做不好,就像你大哥学学,自刎白砻江,向楚国的列祖列宗交代去吧!” 群臣们远比周琰茗反应得快,纷纷行礼唱和:“臣等见过太子殿下。” 周琰茗被天降的太子砸得头昏脑涨,他回头看了看眸光幽深的周崇慕,又看了看阶下朝臣,终于放开胆子,扬声道:“众卿有礼。” 冬天过了一半,麟国还是严寒,家家关门闭户,连相互间的走动都变得少了,林鹭就是此刻察觉出问题的。 一开始是村里的人去镇上赶集,回来的时候说城里正在征收壮丁。林鹭当时只当是又要同北边的胡族打仗,并未当回事,总之麟国和胡族每年都要有几次摩擦的。如今天寒地冻,两遍都鸣锣收兵,正好趁此机会做好充分准备,预备着开春以后胡族的突袭。 可后来林鹭发现驻扎在胡族边境线上的常驻部队开拔,途经林鹭住的村子,哪怕大雪封山也要冒险行进。林鹭的心陡然警惕起来,如果要同胡族开战,没道理将军队调走。若是军队被调离,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又有一场大战了。 天下麟楚对抗,周边小国再无同两国对峙的实力,可林鹭清清楚楚记得当初由自己一力促成的五十年盟约。如今不过十年,竟然又要开战了吗? 林鹭不知道楚国能不能有与麟国一战的实力,只是麟国十几年不敢贸然动手,如今却敢大喇喇调兵遣将,莫非……是楚国出事了? 林鹭不敢再等下去,他顶风冒雪策马前行,往麟国都城赶去。无论如何,盟约已定,麟国若是发兵,就是不仁不义,唯有进京面见远瓷。 远瓷身边还有司玄子,林鹭一边赶路一边思索着,远瓷对司玄子虽然没到言听计从的地步,可却是十分尊敬司玄子的,司玄子在麟国算半个皇帝。远瓷为人并不是太过急功近利,若是发兵,少不了司玄子的主意。怕是让远瓷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足够,还是得同司玄子交锋。 天冷,林鹭足足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走到麟国京城。京城毕竟消息通达,林鹭一进城,就听各家茶馆酒肆里正在讨论楚国的太子。 “那楚国皇帝已然要撒手西去了,太子也是临危受命,毛都没长齐,能做什么事,我看啊,咱们陛下这次是势在必得了!” “是啊是啊!乳臭未干的小儿不足为惧,我听说楚国皇帝药石罔效,只躺着等死了,听说楚国皇帝一共只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谋反,二儿子是个病秧子,如今只能交给三儿子了,子嗣稀薄,真是可怜。” 林鹭越听越觉得心惊,他茫茫然心想,那人要死了吗?原来是要死了? 街头的冷风扑簌灌进林鹭的脖颈中,他伸手想给自己掖一掖领口,却发觉触手一片湿冷,原来自己竟是哭了。割面寒风刮地脸颊生疼,林鹭缓慢地俯下`身,伏在马上呜咽起来。 马蹄在繁华喧闹的京城街头躁郁无措地转圜,良久,林鹭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一路朝南而去。 —————————————————— 倒数第二章 进了楚国内境,林鹭越发感受到楚国上下纷乱无主的气氛。麟国马上要兵临城下,楚国却仍然在慌乱中等待新春。偌大一个国家,骤然失去了强有力的掌权者,内忧外患在前,人心惶惶是难以避免的。 林鹭无能为力,长时间奔波,他已经精疲力尽,南楚皇帝生命垂危的消息已然传遍全国,太子尽管年幼,手腕却还算狠厉,勉强能用太子令压制住整个国境内的不安和恐慌。 京城已近在咫尺,林鹭却忽然产生一种近乡情怯之感,他已听说周琰若谋逆一事,他不知周崇慕究竟是因周琰若冲撞,还是为自己凉薄的父子关系神伤,或许二者都有吧。 弑父弑兄,谋逆作乱,这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怎样看都不是一个好兆头,如今封了太子,匆忙之间竟然连册封礼都没有,一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的样子。 许多年没有进过皇宫了,林鹭在宫门前踌躇,侍卫见了他,却主动打开了宫门。此后数道宫门次第打开,像是早已等待多时一般。 直到此刻,林鹭才疑心有诈,可他已走不了了,养心殿似乎陈旧了许多,路喜候在养心殿门前,说:“公子来了,陛下已等您多日了。” 林鹭半是觉得自己在虚晃的梦境中,半是觉得自己在荒诞的现实中,养心殿大门“吱呀”一声响,阴翳多日的南楚突然有日光穿透黑压压的云雾。 然后林鹭看见了坐在书案前的周崇慕,像是许多年前那样,他的案几上堆满了奏折,笔洗砚台镇纸摆在一旁,他盯着林鹭,林鹭也盯着他。 金瓯缺_52 没有人先开口,他们你来我往地互相看了一会儿,林鹭先走到了周崇慕的案几前。方才逆光,周崇慕并没有看清林鹭的样子,如今他近在眼前了,才发现林鹭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你骗我。”林鹭神色如常,仿佛他只是从锦华殿过来看看周崇慕,他甚至解掉了身上落了雪粒子的披风,随手交给跟进来的路喜。漫长的分离和无法释怀的龃龉在此刻好像从未存在过。 周崇慕也站了起来,他说:“最后一次。阿临,我想赌一把。” “你胡闹!”林鹭猛然出手,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在了周崇慕脸上,“你知道我这一路都看见了什么!远瓷暗自调兵,过不了多久就会趁虚而入,南楚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在收拾细软,不知能不能安稳熬过新年!周崇慕,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对得起满朝文武吗?对得起黎民百姓吗?对得起我曾为你殚精竭虑的谋划吗?” 林鹭用了十成十的力,周崇慕防备不及,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撑着面前的书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路喜抱着披风带着哭音对林鹭道:“公子!大皇子谋逆是真,陛下以身涉险,叛乱虽被压制,可陛下心病不除,再加上……加上……”路喜闭了闭眼睛,狠心道:“陛下曾受了公子一剑,如今旧伤复发,当真没有骗您!” “的确是我对不起你,阿临。”周崇慕喘过气,声音低沉,带这一点嘶哑,“坐吧,阿临,不要同我这样剑拔弩张,我不会再把你怎样了。” 在林鹭心里,周崇慕一直是无所不能、心狠手辣的,他也不曾见过当年受伤以后生命垂危的周崇慕,所以当他看到周崇慕这样疲惫沧桑地同他说话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任何能够反驳的回答。 原来他离开我,也过得如此痛苦。林鹭心想。 周崇慕走到林鹭面前,说:“去里边吧,阿临,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林鹭浑浑噩噩跟着他进了养心殿的内殿,一进去就看到了悬挂在墙上的那封信,还有下边的流光和龙彩。林鹭的目光停留在那封信上,周崇慕笑了笑,说:“太久了,信纸都泛黄了,字也有些看不清。” 林鹭显然并不想提起这封信,他低下头说:“我不记得了。” 周崇慕顿了一秒,拉着林鹭围着内殿的暖炉坐了,暖烘烘的炭火熏得林鹭的心忽然软了些,他不想再去用口舌之争打击周崇慕,便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问:“陛下要说什么事?” 周崇慕给林鹭倒了杯茶,水汽袅袅,林鹭便双手握着茶杯,低着头盯着杯中的茶叶梗看。周崇慕把宫里精致的点心往林鹭那边推了推,说:“阿临,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做过安排,并不是毫无准备。而且……我总觉得,如若还有统一天下的可能,那就在我们这一代了,想必他们也这样想。那五十年盟约在他们心中原本就是个托词。” 林鹭知道周崇慕说得在理,已到如今这个地步,成,就是千古一帝,败,就断送祖宗基业。不过是一场豪赌,周崇慕没错,兵不厌诈罢了。想起自己冒失的一耳光,可能更多的还是有一种自己的心思被赤`裸摊开的难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拿起一块糖糕。 周崇慕的表情带着一些痴迷神往,说:“阿临,这些点心都是你从前喜欢的,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你的口味变了没有。放出消息后我总觉得你会回来,所以日日都让御膳房做了呈上来。” 周崇慕像小时候一样,替他卷起袖口,絮絮叨叨地说:“别洒在袖子里了,你小时候总是这样,说多少次也记不住。阿临,你别怪我,除了这个法子,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回来。也是我自私,你若不回来,我恐怕死的时候都难心安。” 手中的糖糕突然变得难以下咽起来,周崇慕的话让林鹭觉得如鲠在喉,他默默放下了糖糕,说:“吃了许多苦,已经不爱吃这些甜食了”林鹭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你没事那我就走了。原本也只是来看看应战的情况。” 林鹭的手一直抱着茶杯,说着要走,却连茶杯都没有松开。周崇慕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上,说:“阿临,这一次我同你一起走。” 林鹭万万想不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惊得甩开他的手,瓷杯应声落在地上,茶水和碎片炸在两人脚边,林鹭惊慌道:“你又在开什么玩笑?” “你知道我不是在玩笑,阿临。”周崇慕再一次攥住了他的手。“茗儿虽然年纪小,可这些日子我已经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待给他,朝中也会有人辅佐他。阿临,我被政事牵绊半生,也因为这些事同你心生龃龉,我不想再错过了。你说我昏聩也好,无能也罢,你愿意回来,就说明你还牵挂我,这就够了。” “我回来……”林鹭想辩解,却突然词穷。当街落泪的是他,千里奔袭的也是他,他无从反驳,的确是他从未放下过周崇慕。 周崇慕一直攥着林鹭的手,他们隔着小小的桌案对峙,面对周崇慕的志在必得,林鹭无能为力。一转眼许多年过去,爱过,恨过,也曾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个人,如今是他自己将自己送到了他的手中。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说:“麟国冬日太冷了,我要换个山清水秀四季如春的地方。” 据《楚史》记载,宁和十四年冬,帝重伤不治,传位太子茗,改国号为翔平。帝上谥隆武,服丧百日,举国悼念。 新帝的登基大典在翔平元年的春日举行,这个时节草长莺飞春风拂面,京郊白砻江的码头人满为患,纷纷从各地赶来想要一睹新君风采。 一艘不起眼的小船停靠在岸边,纤夫松了系在拴船石上的绳索,船只顺流而下。林鹭托腮朝着外边望去,江岸上一片热闹沸腾,“你这样走了,真的可以吗?” “他总要接手这个国家,眼下这个时机最当好,内忧已除,外患不急,若是真有什么棘手问题,还能飞鸽传书。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坐在那个位置上以后,总有许多不能、不可以、不愿低头。” 林鹭低头笑了笑,放下了帘子,船舱里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进来。周崇慕说得没错,总会有人接手这万里山河,他们这一代人的最好年华已经过去了,而白砻江永远奔流不息,河岸上喧闹且充满希望的人群永远不会远去。 “你还记得那一年,我们乘船去江州吗?也是从这里出发。” “我永志不忘。” —————————————————————— 完结了!感谢一路跟我走到这里的小伙伴们! 这篇文在最初开脑洞的时候是一部古风正剧,但最终因为自己笔力不足,变成一部感情戏为主导的文。这算是我的一个遗憾,之后我会对全文大修。写得时候遇到许多问题,因为题材原因,断更、重写的事情也变得很频繁,感谢一直包容我支持我的大家。这篇文结束,我今年半年时间一共写了40W字,我觉得这对于我这样的新写手来说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哎嘿嘿~希望看文的大家也都能开开心心的,我们下篇文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