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1 书名:江海无月 作者:绝望孤城 文案:陈陵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只要做一个肆意飞扬的天之骄子就够了,但是浮生大梦一场之后,才发现自己身边原来种种阳春白雪,阳光万里的生活全都是假象。 这样的假象一直到他最后一刻才鲜明的摆在他的面前,让他痛彻心扉的领悟。 时光倒转,重来一次,陈陵誓要查清一切的真相。 在追踪路上,生前未曾发现的种种,纷至沓来,云中雾里,越加迷乱彷徨。 第一章:禹州陈家 岁寒的风把枝头上的一朵梅花吹落在银白的雪地里,被卷起来的一层雪粒一盖,就变成了水晶雕琢染色的冰晶雪梅。路过的梅香肩上被落下来的雪粒子盖了一层,冻得鼻头通红,眼睛也是红红的,波光闪闪,颇有点儿可怜可爱的模样。 管事的白嬷嬷就站在前头嫦娥奔月的桥头上,看见自家小侄女儿眼眶红红的模样,就知道是受了揽月居的排揎,忙赶上来,把梅香手上的食盒接了过来,又把自己手上捂着的一个泥金小手炉放在梅香手里握着,心疼的搓了搓僵成紫红色的手指头。也不敢说揽月居的不是,只好含着哽咽的轻声劝慰道:“今儿夫人和我说了,把你调到苍月山去服侍。那里最是清净,且在老爷夫人面前也是最受重视的一个所在,到了那里,就算是她再有本事,也只能干瞪眼儿罢了。” 梅香感激的重重点了点头,抹了眼角上止不住的泪水,声音嘶哑的道:“多谢大姨为我费心筹谋,日后梅香定当做牛做马,一生报答大姨的再造之恩。”想到就快要脱了那苦海,梅香就觉得这几年受的折磨也不算什么,身上的伤痕也没刚才那般火辣疼痛了。 觑着四下无人,梅香才敢悄声问白嬷嬷,“大姨,这苍月山可是夫人的心尖上宝贝的地方,不知多少人眼红,怎的大姨就把这个好差事揽了过来,到时候只怕王嬷嬷会给您脸色看。大姨还是把这事儿给推了吧,到不得苍月山这个好去处,别的小姐的院子里,也是使得的。” 白嬷嬷爱惜的拍拍梅香的肩膀,知道这是侄女儿心疼她,害怕她吃了挂落,到时候在府中寸步难行,只是这件事情还真不是她自己想法子求来的。 “知道你一片孝心,只是这件事情还真不是大姨我走路子,使银子得来的。是夫人亲口发了话,让你过去伺候。”白嬷嬷脸上一片喜气洋洋,天知道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真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现在就奔出府去,立时为夫人立上一个长生灯,日夜祷告,只为了保佑夫人一生和乐顺遂。面上做全了礼数赶紧就过来找人来了。 梅香惊得瞪了眼睛,不知道做何神色,半晌才结结巴巴的不敢置信的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素日历不常在夫人面前走动,也不似银铃素雪一般的精明伶俐,夫人怎的会叫我去伺候。” 苍月山是陈府大夫人长子陈陵的住所,其中极尽清雅精致,花木扶疏,一步一景。当中生长的凤凰花木,在整个禹州是让无数人仰慕的景色。自陈陵走后,就被封了起来,就算是现在备受宠爱的大夫人的幺子也不得进去。 前日还是大公子修书一封,说是不日就要回家,大夫人忙忙的收拾起来,精挑细选的把整个苍月山装点起来,就连老夫人身边素来得脸的秋蘋都被拨了过来伺候。谁都知道进了苍月山未来可期,不知道多少人挤破头都要进去,梅香实在是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竟会落在她身上。 看着白嬷嬷使劲的点点头,满眼的都是心愿得偿的喜悦,梅香这才喜不自胜的开颜微笑,“那现在我就去向夫人谢恩,大姨不若和我一道去,也好一同领赏。”说罢拉着犹自推辞的白嬷嬷就往大夫人住的小香洲去了。 小香洲在西苑,正正的对着一个半月湖,湖面上现在被冰封的一片冰白,河岸边上的几株红梅挂着毛茸茸的雪沫子,几个小丫头正叽叽喳喳的拿着银剪剪了几枝开的格外好的,放在手上的篮子里。看见梅香携着白嬷嬷过来,几个小丫鬟脸上的神色很是精彩,嫉妒讨好五味杂陈,在脸上纷乱闪过,最后只是恭恭敬敬的屈膝对着梅香行了一礼,口中讨好的主动问好,再不是前几日在揽月居当差的时候,言语轻慢,神色之中多有高高在上。 梅香并无什么趾高气昂的得意深色,嘴角弯弯的极谦逊的和往日一样说话,“这红梅开的极好,只是这红梅是夫人的心爱之物,寻常不许人采摘,今日怎的······” 一个长得团圆脸,容貌讨喜的小丫鬟抢先一步的说:“这不是因为大公子就要回来了么,夫人说大公子喜欢屋中有清雅的花香气,所以叫我们来这里剪几枝插瓶。” 梅香恍然大悟的应了一声,别了几个小丫鬟,拐过一道九曲朱桥,进得小香洲。打眼一看就瞧见大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站在院子里挑拣东西,间或听见几声狗儿猫儿嫩嫩的叫声。 “大公子喜欢这些个小东西,万不可拿有瑕疵的东西来糊弄人,到时候若是叫我知道了,有你们好受的。”翠微抱起一个耳朵上有一团姜黄色梅花点的浑身雪白的狗儿,手指轻柔的仔细查看身上可有不妥之处。看着比挑选随大小姐进宫去的丫鬟还要上心些。一一的看了不下数十只宠物,翠微才满意的把其中两只挑选出来。一只浑身雪白,四个月大憨态可掬的长毛鸳鸯眼儿的猫儿,一只眼睛湿漉漉的长不大的狗儿。 见翠微总算是定了主意,底下几个专伺候宠物的管事嬷嬷才算是安安稳稳的把一颗心放下了。堆着笑的恭维道:“姑娘劳心劳力,可还有什么喜欢的,便是一时半刻这里没有现成的,老几个就算是拼了半条命,也定能给夫人寻来。”就算是这差事磨人了些,但回报也是一等一的丰厚。若是就此在夫人面前,甚至是大公子面前挂了号,以后说不得还有别样的机缘呢。 翠微似笑非笑的横了一眼讨巧的嬷嬷,也不说话,只是道:“这事儿我可做不得主,你要求也该求夫人去,若是夫人真正喜欢了,那才是你的好处。我不过是照着自己喜欢的挑拣罢了。你这能不能让夫人满意,还不知道呢。” 说罢叫身后的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把两个小东西抱进去,这才看见一只等在那里默不作声的梅香,忙换了方才公事公办的圆滑的脸色,走上来拉着梅香的手臂,亲亲热热的说:“妹妹来了怎的不说话,瞧我忙起来就忘了周围的事情,怠慢妹妹,还望妹妹莫怪。”说罢眼睛冷厉的起一点寒霜,对着身边几个丫鬟娇嗔的埋怨,“梅香妹妹来了,怎的没人知会我一声,一个个的走这么干看着,不知道招呼人。说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小香洲的不知道待客之道。” 梅香现在是苍月山的人,且还是大夫人亲自指过去的,在小香洲那便是独一份儿的。以前是梅香要看翠微等人的脸色,现在是风水轮流转,俱都要看梅香的眼色了。 梅香知道翠微的厉害,一向是专弄权势,除了府中几个顶头的主子,其余的人,翠微从来都是没什么敬畏之心的。现在看见梅香这样鸡犬升天,心中怎的可能没有怨愤之意。这一番话,与其说是怪罪院子里的丫鬟,莫不若是拐弯抹角的讥讽梅香。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来了不过一会儿,见姐姐忙着做事,不好打扰。”梅香眼睛微微一弯,眼尾处微微上翘,笑意妍妍的样子就显得格外的喜人,“何况,我也喜欢看这些猫儿狗儿的,也不觉得有什么。再者说了,我是夫人屋里出去的,姐姐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外道了。” “说得也是,妹妹从前还是与我一道进来的伺候的,只是妹妹后来被分在揽月居当差,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之间竟也渐渐疏远了。这次正好我们俩好生聚一聚,叫上银铃素雪她们,一道热闹热闹。”翠微眸光一闪,很快就转回神来,亲亲热热的拉着梅香的手,一道进屋。 陈府的大夫人刘氏是江阳知府的女儿,自小生长在鱼米之乡,生的也是一副温柔如水的好模样。性子娴雅安静,现在的大小姐就是随了她的性子。看着翠微抱上来的几个小宠儿,还算是满意的点点头,道:“羽侞自小就喜欢这些东西,几岁大就不知道打哪儿抱着一个雪貂回来,死死地抱在怀里不撒手,最后去天幕山的时候,别的都可以不带,就只这个不许放下。”说起自己最骄傲的儿子的时候,刘氏眼睛当中都是柔软的水波,微微的荡漾起来,满是无限的欢欣。 身边的刘嬷嬷是打小陪着刘氏长大的,一路也是看着陈陵怎么从一个调皮天真的富家少爷,长成现在这个闻名天下的天之骄子。听闻这话也是颇有感慨,“老奴看着公子从小小一团长成现在的风华无双。小小一个人就被带到那般远的地界去,这么多年了这还是头一次回来,想想都觉得心中伤感。” 陈陵七岁上下就被云游到此的妙音仙子收走了,一去天幕山便十多年都未曾在家中长居过。说是修行之人不可过多沾染红尘俗气,需日日励精图治,参修日月之精,今年也是因为到了二十了,需举行加冠之礼,才把人放了出来。 刘氏心中不是不想念的,只是知道现在能在修仙之门修习,是千载难逢的好事。何况还是天幕山这样历史绵延悠久的宗门呢。陈陵又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小小的一团玉雪可爱,逢人便笑,活泼泼的在她身边长到了七八岁,就这么一夕就被人带走,其中痛处不亚于剜骨之痛。这么多少个日夜,每逢夜半时分,就想念离家远去的大儿。如今听见刘嬷嬷念起来,一下就红了眼圈,眼眶中含着一滴泪,伤感的抽了一声。 刘嬷嬷后悔自己平白无故的提起伤心事,见着刘氏心情郁郁,忙打了自己一巴掌,面上后悔的收了声音的赶忙劝慰道:“看我这张嘴哟,都是老奴不好,偏生勾着夫人想起这样的事儿来,都是安逸惯了闲出来的祸。夫人还是惩罚奴婢去洒扫苍月山罢,若是扫不干净,就不让奴婢出来。”刘嬷嬷讨巧的笑着对刘氏卖乖,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竟是绽出一朵亲和的菊花状,很是让在后边的梅香开了眼界。 刘嬷嬷是陈府当中异常得脸的嬷嬷,在小丫头面前一向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现在这样讨巧卖乖的模样,从未见过。 偏生刘氏就吃这一套,见刘嬷嬷作怪,心上的一抹阴翳终是暂且压下。翠微觑着这个空档,上前来甜蜜的笑着道:“夫人瞧谁来了?”说罢把梅香往前一让。 梅香对着刘氏恭敬地磕头道:“多谢夫人安排,奴婢无以为报,日后定当结草衔环报答夫人恩情。”梅香很清楚,为什么刘氏会让她这样的一个没什么出色之处的人去苍月山这样好的地方当差,一来是为了白嬷嬷这么些年兢兢业业伺候的忠心,二则就是揽月居是大夫人最不喜欢的苗姨娘住的地方,就算是为了膈应苗姨娘,大夫人也愿意让梅香脱出来。 大夫人见梅香立时三刻就来谢恩,就知道这个丫头是个明白事理的,也不枉费她特特的挑了她出来。当下和蔼可亲的道:“你是个明白的孩子,我知道你素来敦厚稳重,这次把你安排过去,也是为着羽侞飞扬跳脱,很该有个端庄的照顾。日后你便好好地伺候羽侞,有什么要的,只管找刘嬷嬷就是了。”说罢也懒怠再和梅香说话,让翠微打发人出去。 这边的陈府在忙忙碌碌的等着陈陵回来,那边的陈陵却是被自家师兄绊住了。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2 第二章:天幕剑宗 陈陵手上手上拿着一管玉箫,立身站在长长的剑山道上,无奈的瞧着身前跪着的洛水,“我这回是要回家中去,行我的冠礼,现下都已经出了山门了,如何还能再回去。” 洛水讨好的对着陈陵揖礼,一双本该是眉清目秀的精致脸,被他作怪的挤做一团,苦兮兮的看着陈陵,“我家主子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我如何劝得住呢?昨儿个也是千方百计的瞒了下来,在飞仙台上做早课的时候听见您要走的消息,当时就闹开来,扔了剑就要来找您。好歹是被朔风长老拦下来了,就这么着对着朔风长老都是黑着脸的不乐意。”想想朔风长老发起火来,拎着王琦的领子,周身似乎都能看见一片不祥的黑气,眼神宛若刮骨刀的冷森森的扫过来,稍稍碰到他的视线,就像是身上都会掉下一层皮子一般。 洛水是十分佩服自家主子有胆子在朔风长老主持的早课上发疯,朔风长老最是铁面无情的人,在天幕山上下,谁没有听说过他的威名。只是这威名和以剑道名动天下的剑宗宗主戚梦棠不同,朔风长老是以残酷嗜血的名声让人闻风丧胆。从前在天幕山中找到的细作,一个个的都是在朔风长老手底下,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久而久之的,就算是本宗的弟子,看见朔风长老的时候,也是战战兢兢的颇有些害怕的瑟缩。 陈陵自然知道朔风长老是个什么性子,这个男人在前生也是一样的让人闻之变色,只是现在名声还没有传到中州和北国当中去,只是在天幕山和几大宗门当中流传。待到后来宗门生变,叛出山门者众多,领着秋明宗的人一路攻上来,杀死的弟子不知道多少。鲜血顺着金山道瀑布一样的流下去,在山脚下的育灵潭当中积了一池的血水。 那时候,就是朔风长老不顾掌门宽严并济的吩咐,以一己之力把叛众屠戮殆尽,一身的血气,直冲云霄,就算是之后洗再多的嵩明叶,也挡不住一身的凶煞之气。至此之后,朔风长老的凶名便传遍整个南国,虽仍有宵小异动,但只要他在一日,这个天幕山就没人敢再攻上来。 陈陵叹了一口气,眉宇间的郁郁之色被王琦的胆子大给弄得消散些许,一摆手让洛水起来,“你们主子现在在何处?若是能出来,让他同我一起回家,让他避几天风头,等到时候随我一起回来,再去向朔风长老致歉。”说罢把袖中的一块冰清剔透的令牌拿出来,递给洛水,“这块令牌你拿着去和粟音仙子说一声,就说她的弟子我带走了,若有什么不好,还请她多多担待。” 洛水诚惶诚恐的把令牌握在手上,巴掌大小的一块令牌触手冰寒,坠下来的月白色的穗子也是凉滑柔韧,握在手中,便仿佛是握住了山巅上最纯净的一块雪石。这块令牌是陈陵的师傅……剑宗宗主戚梦棠亲手雕琢的,在天幕山中独一无二。 这块令牌就如戚梦棠本人亲临,见面者除了不利于山门中事不可听从,其余的都只能恭敬领命,不得有一丝不满之意。这块令牌实在太过贵重,陈陵少有拿出来的,现在居然为了王琦能顺利的脱出山门,少受些罪过,居然拿了出来。 洛水千恩万谢的去了,留着陈陵和贴身伺候的林思站在山道上,迎着烈烈清风不言不语。 “公子,这令牌可是宗主大人给您的东西,您一直收着不肯轻易拿出来用,说是怕会招人嫉恨,使得山门上下权势不平。现在怎么会因为王公子受罚就拿出来了呢?”林思想不明白的皱着眉,憋了半晌,忍不住轻声问道。 这个王琦不过是一个小门小户中出来的,因着粟音仙子喜欢他根骨奇佳,所以才把人带上来,想着要好好教导成材。谁知道这个王琦学武的本事奇佳,只是性子却是一言难尽。时常阴沉沉的缩在角落里瞧人,一双眼睛还有点儿子洪州那边儿异族人的绿色,盯着人瞧的时候,就似是一头狼一般,让人心中发颤。 天幕山历来不乏豪门世家的子弟,更有皇家中的皇子公主,王琦这样的一个没什么家世的,性子更是阴沉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在天幕山中便难过得很了。就算是粟音仙子再是喜欢他的根骨奇佳,久而久之的对着一个不声不响,阴沉冷酷的弟子,也生不起什么爱惜之心。不过是瞧见有人欺负的时候,厉声说上几句,其余的也是丢开不管,任其自生自灭罢了。 陈陵初初也根本不认识王琦这么一号人,他深受戚梦棠的喜爱,自小到大几乎就是戚梦棠手把手的拉着疼爱长大的,跟前不知道多少人等和巴结讨好,哪有余暇认识一个根本不会在眼前出现的人呢。 还是那一次机缘巧合,在落星湖钓鱼的时候,看见王琦一个人迎着晨曦一抹最亮、最纯净的天光挥来的一剑,带着破天灭地的剑意,让陈陵惊坐而起,就此对王琦上了心。这么一来二去的倒是让王琦黏在陈陵身边,沉默寡言的跟着,倒是像一个忠实的小尾巴似的。 为着王琦时常跟在陈陵身边,戚梦棠也会多看上两眼,加上陈陵时不时地找王琦,粟音仙子由此不敢再把王琦放在一边,山门当中的欺负过他的弟子也是小心的夹着尾巴的绕开他。明面儿上不敢说什么,恭恭敬敬的,但私底下哪个不说王琦心机颇深,抱着陈陵的大腿一路往上爬。更有甚者说王琦日后定是要背叛陈陵,活生生的上演一出农夫与蛇。林思自小跟着陈陵,哪里听得这样的话,时常规劝着陈陵让他小心着王琦,能远着些就远着些,谁成想,今日居然会把轻易不离身的凤精令牌拿了出来。 陈陵笑着摸了一把矮了他一个头的林思,“师傅给的凤精令牌本就是拿来用的,只是我以前未曾遇到过什么大事儿,这凤精令牌自然不必拿出来。现在王琦有难,这凤精令牌拿出来帮他一把,也算物尽其用了。何必在乎它是如何的精贵呢。再者说了,师傅给的东西,我若一直收着不用,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师傅的心意。” 林思还想再说,只是陈陵眸色淡淡,显见是已经定了主意,就算是林思再费更多的口舌,也不能改变其主意,林思只得闭口不言。 林思现在已经二十有三了,放在寻常人家,想必早就已经是屈起身子了。只是现在还做仆从打扮,扎的整齐的发髻用素净的藏青色的发带绑着,被山风吹得搭在肩上,生的白俊秀气的脸上一双眼睛尤其招人喜欢。前生一直忠心耿耿的跟在他身边,直到最后的时刻,都还未曾给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只是一味地跟着他东躲西藏,饥寒交迫的过日子。 “这些年,难为你一直照顾我了。”陈陵垂眸笑的有些伤感,林思本是他乳娘的孩子,两个年岁相仿,陈陵还要比他大些。但是这么多年居然是林思一只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到最后为他挡了一刀,身首异处,总归来说,还是他造下的孽。今后,如有报答的机会,一定好生补偿。 林思睁着眼睛奇异的看着陈陵,“公子怎么会这么说,难道是我伺候的不好吗?还是说公子遇到什么事儿了,若是什么大事儿,不如现在回去找宗主大人讨个注意。”林思一直觉得这几天的陈陵不大对劲,大清早的醒过来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的飞扬洒脱黯淡了些许,平添了几分遭逢大变的愁苦。也不似从前一样的爱玩爱笑了,时常待在一个地方,就怔怔的半晌不动弹,连胃口也坏了。从前根本不会动的清粥小菜,竟也能吃的香甜,不用他服侍,就已经把自己的衣裳穿了起来,对待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的随意,倒多了几分异样的亲近和歉疚之情。 这种种变化,莫说时常跟在身边的林思早就察觉了,就连在闭关当中的戚梦棠也知道了。 戚梦棠喜爱这个弟子,又是手把手的拉扯大的,感情自是不同寻常。即便是在闭关期间,也是常常的召了林思前去问话。看着这几日陈陵郁郁不乐,一向不喜欢陈陵下山涉红尘事的戚梦棠,也松口让林思伺候着陈陵回家行冠礼。现在见陈陵行事越加的不同寻常,林思心中打鼓,不着痕迹的劝着陈陵回去,兴许和宗主见上一面,就能知道其中原委了。 陈陵摇头,“没什么,只是一时有感而发,看清了许多的事情。何况你在我身边陪着我长大,与我的亲兄弟也不差什么了,我想待你更好些,竟还错了么?” 林思年少老成,一直以来都把陈陵当做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只是尊卑有别,到底是不敢过多的干涉关心陈陵。现在听见陈陵这样说,哪有不高兴的,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嘴边的规劝到底是咽了下去。看着陈陵在蒙蒙的天光之中俊美无双的脸,默默地想着,也许回家之后,见到夫人,就会好了。 身后叮叮当当的传来一阵铃铛的欢快的响声,轻捷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一个金色的人影就跳到陈陵面前, 来人是一个小小的少年,脸蛋圆呼呼的,还带着一点清淡的红晕,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陈陵,隐隐的藏着一点翠色的眼眸当中闪着亮泽,见陈陵看过来,僵硬的嘴角浮起一个笑容。只是这个笑容看起来格外的浮夸且不自然,让站在身边的林思很是抖了一下身上的鸡皮疙瘩。 陈陵倒是不在意,亲昵的拉着王琦的手臂道:“我看你在山门之中也是不得趣味,不如跟着我回家,见识见识我家乡的风土人情。回来的时候再和朔风长老好生致歉,我和你一道去,想必到时候朔风长老再是凶,看在我师傅的面子上,也会从轻发落的。” 王琦乖顺的点点头,他根本就不怕什么朔风长老的惩罚,若是怕,刚才就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顶着所有人的目光,顶撞朔风长老,挑衅他的权威了。只是陈陵是这么认为的,那他便也这么认下了。 果然乖巧的点头之后,就看见陈陵爽朗的笑起来,一双即便是沉静的时候,也是光华璀璨的黑嗔嗔的眼眸,现在里头漾满了笑意,仿佛能在其中看见柔软的水波,映着刚刚升起来的金光灿灿的日光,格外的惑人。 这双眼睛,在王琦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深深的被迷住了,之后便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想着要是能和这人亲近就好了。没想到好运来的这样的快,直到今日看见这个人的时候,王琦还是会忍不住的怀疑,这个人真的是毫不嫌弃的和自己交朋友了吗?但是每每等到他对自己微微一笑的时候,就不由自主的把心中那点阴暗的怀疑给扔了,只顾着应和这人的话,半点儿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了。 正在王琦有些自我厌弃的时候,就看见陈陵带着林思往山下走去,山道两旁开着的朝云花四季不谢,只在早晨盛开,傍晚凋谢。天光刚开的时候,就是朝云花开花的时候。碗口大的粉黄色的花苞慢慢的舒展开,仿若光缎的花瓣盛着金灿灿的一缕天光,在花盏当中晕开一汪池水一样的流光。 石阶上还有昨夜凋谢的花瓣,一朵朵的委顿在青灰的台阶上,倒像是给长长的山道铺了一层斑斓的花毯,踩上去的时候,柔若踩在云端。 每个进天幕山的弟子,都会爬金山道,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的台阶,只能徒步攀爬上去,为的就是考验一个人的坚韧之志。当时来的时候,只顾着闷头闷脑的攀到顶点,到现在才看到如斯美景,着实是让陈陵觉着有些遗憾。 山门考验一个人的韧性,并无什么错处,只是一味地追求韧性,忘了留意身旁的风景,也算是一种缺憾吧。 “走吧,灵轿已在山下等我们了。” 林思十分高兴的应了一声,这个灵轿可是天幕山的首峰座下弟子才有的殊荣,陈陵作为山门当中最大的寒霜剑锋的唯一的一个弟子,自然更是条件优渥。想想这个灵轿到了禹州的时候,让人为之侧目的舒爽之感,就让林思恨不得立时三刻就到山脚下。 第三章:禹州雪夜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3 禹州是南国有名的不夜城,依山傍水的城郭当中遍植松雪樱,粉白的指肚大小的五瓣花细细密密的攒成一团,枝桠低垂,浮在水镜一般的水面儿上,仿佛漂浮的一团甜蜜的轻云,微微一动,便落雨似的在水面上盖了一层。 清雅馥郁的香气顺着水波一路流向四面八方,小巷人家、高门显贵,都有着一池雪樱花的踪迹。生长在这里的人,便是玩水,都裹得了浑身天然的花香。因着这个缘故,所以多少骚客诗人都说这禹州城是南国的水上明珠,清波静海一般的天上街市。每每到了雪樱花开的最盛的时候,就呼朋引伴的来禹州待上一两个月,等着身上沾满了雪樱花的香气,再择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牵着一匹马,带着最后的一枝开到荼蘼的雪樱花,扬声高歌尽兴而归。 只是那样的盛景,也只会在每年的四五月份出现,现在已是隆冬,便是禹州再如何的春江水暖,现下也是满目银装素裹。雪樱花细弱的花枝崎岖陡峭的神展开,一点薄薄的雪沫裹了一半的黑褐色的花枝,倒不那么的让人瞧着就觉得心中哀愁,反倒是多了点儿凌寒料峭的风骨。 大大小小的就夹在屋舍当中的水池,现在也结了一层浮冰,不算厚实的冰块被调皮的小儿捡起石头砸了一个坑洞。一边儿的,完好的冰面便就此四分五裂,露出冰层之下依旧是清凌凌的池水。 陈陵下了灵轿站在最近的一个圆乎乎的池子边上,盯着远处孤高的在灰蒙蒙的天色当中显出一线的回雁塔。那个高塔还是他走的那一年,府中请了盛京的林子奇大师亲自建造的,取意回雁,就是希望陈陵能想远游的小雁,出去历经风浪之后,记得家中还有挂念的亲人,在等着他回来。 上辈子在回雁塔中伴着凉风过的几年日子,倒像是还在昨天。他不是现在的这个春风得意,人人称羡的少年公子。只是一个连饱腹,都要想尽办法的可怜虫。每日望着回雁塔外昼夜不歇的红灯丝竹,日复一日的恨着,怨着。只是到了最后,却不知道自己该恨谁,就连真正的罪魁都云里雾里,想要一探究竟也早就已经被死死地圈禁在高塔之中,终是临到死了,也没能知晓全部真相。 到了最后,疯也发过了,咒也赌过了,只留着一身凄凉无泪的不甘,在一个冬夜之中来去无牵挂的清清白白的走了。 一朝梦醒,似乎还在旧日饥寒困顿当中艰难辗转,从前相伴扶持的人,也再次重回,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的鲜活,让前半生从来不知的愁滋味的陈陵忍耐不住的潸然泪下。 时隔几日,再次重游故地,陈陵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沁凉的寒气自喉管当中一路冰到肺腑,触景伤怀的沉郁愁绪被封住不少,扬起笑脸重新恢复成往日的潇洒疏朗。 “天色已晚,现在回家也是让母亲忙乱,不得休息。现在正是城中最好玩儿的时候,不如我们先在城中逛逛,找个最好的客栈歇息一晚,明日打起精神再回府上。”陈陵笑着拍拍王琦的肩膀,“朗月还是第一次来禹州,这么急巴巴的回去,到要出来也得四五日之后了,来了禹州,不赏一赏禹州的夜色,实在是一大缺憾。”说着不由分说的拉着王琦就最热闹的田雨街上去了。 林思虽早早地就想回家去,奈何陈陵却有些乐不思蜀的模样,最后也只得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回去的路,赶紧跑者跟上去了。 陈陵七岁以前在禹州城那是每个犄角旮旯都去过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些地方的,偏还能每每把身边跟着的人都甩脱了,自己一个人逍遥快活。前生更是在禹州城一只待到死,每日看着这满城的浮华之光,明明灭灭,对于禹州城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如他一般熟悉。 田雨街现在已是华灯初上,一盏一盏的红灯笼弯弯的垂挂在街市上,街道两边的鳞次栉比的楼阁屋舍上俱挂着样式精巧的纱花儿,花心用轻薄的碎玻璃磨圆了,攒成一束的缝在纱花上。被高高挂起来的灯笼暖光一耀,便折射出丝丝缕缕的暖和红光来。 高楼之上挂着的镂空的花铃,还系着一条红丝带,随着夜风微微晃荡,撞出几声清脆的玲玲声响。高楼之上的青绿的窗纱之中,透出隐隐绰绰的人影,里头的酒香裹不住的自缝隙当中透出来。门口站着的店小二身上套着精神的棉袄,端着一张殷切的笑脸对着来往的行人嗓音清亮的招呼,看见王琦呆呆的看着他,也不恼,笑眯眯的对着他道:“公子,此间有美酒好菜,冬日里头暖暖地喝上一口,赛过活神仙呐!” 陈陵见王琦盯得专注,眼眸一转便对小二道:“给我寻个雅间,能看得见清欢林的地方。”说着手上便掏出一枚鸟雀卵一般大小的红玛瑙抛在小二手中,赤红的一点辉茫在小二未曾合拢的指缝中流泻而出,映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都在闪闪发光。小二本来就对陈陵这个公子哥儿有十足的殷勤之心,现在更是觉得陈陵需要好好招呼。 手一转就把红玛瑙石收进口袋里,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忙跑着就进去和掌柜的要了一张刻着兰花模样的牌子,请着陈陵并王琦林思三人上得楼里去了。 百味阁是禹州最大的食肆,卖的酒水菜肴月月新奇,且味道独特,让刚刚来这里巡访了一回的寿元帝尝了就忘不了了,走的时候还巴巴的要了百味阁的一个厨子,就放在自己宫中。现在宠信哪一个大臣,就是赏赐一道菜过去。 因着这段缘故,到禹州城的人都要来这里尝一尝,连皇帝都恋恋不忘的菜究竟是何滋味儿。所以现在到了晚间,也是人烟鼎盛,杯酒菜碟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小二引着陈陵王另外一条道上过去,转过一个旋转木梯,就看见一个开阔敞亮的房舍。春日里放下来的活动窗扇现在蒙上了一层暖纱,不似纸糊一样的经不得风雪,但也不似窗纱一般的防了外间风光,倒是把外头的热闹之景露了进来。 暖融融的市井当中传来的人烟的暖气隔着一层窗户,透进来的时候就是剩下让人觉着慵懒的暖和,陈麟窝在铺了软垫的座椅当中,也不讲究世家公子的盘膝而坐,只是屈着一条腿,懒洋洋的眯缝着眼睛的盯着前头放了一道米色帘子隔了的红梅。 那红梅生长在院中,自楼台上看下去,能看得见顶上卧着的一只羽毛雪白,浑身肥溜溜的银雀。尖尖的鸟喙上沾着一粒雪沫,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四处乱看,灵性得很。 看见这只鸟儿,陈陵想起来前生声名大噪的那个平洲玉郎,身上也是时常带着一只小银雀,珍而重之的放在自己手掌心里,恨不得随时都能见着它。那样子倒不像是一个爱宠,倒像是一个喜欢的情人了。 那只银雀他也曾见过,还上手摸过一把,其中羽毛软如华缎,蓬松的羽毛摸着就舍不得放手。也十足的灵气,到了后来,似乎还能分辨人地善恶。倒是省了不少那位平洲明珠的事儿,不知道这只银雀是不是也是这般。 林思见陈陵没什么点菜的心思,少不得问询着王琦的意见,把菜都定了,又倒了热热的茶汤,先奉与王琦,才又端给陈陵。见陈陵兴致勃勃的盯着那只银雀,凑趣的道:“公子既喜欢这个小东西,不若小的下去捉了来给公子赏玩一番。”说着就要下去,却被陈陵一把拦住了。 “你急什么,我是喜欢这个小东西,可没想过要捉了它来,你且见它这般机警的四处阅看,便知道这是个极机警的小东西。在这熙熙攘攘的院中,一点儿也不怕生人,就知道这里的人待它极好,这般不明不白的捉了,到时候惹得一身骚,何必呢。且我不过是喜欢它毛绒蓬松罢了,何苦捉了它,让它自此倒远了人呢。”陈陵摆手让林思坐下,喝口茶等着酒菜上来。 只是他存着怜惜爱护之心,那边的人却是对着这只银雀起了歹心。 陈陵所在的兰集阁是风景最好的地方,一抬眼就能瞧见玉带河和清欢林。清欢林是前朝大诗人苏都谧归隐之时栽种的松阳木,四季常青。春日的时候,还会开出一朵一朵的小白花,轻飘飘的随着春风,就落了满地。把整个清雅书香之处,染了几分清淡的花香。 这松阳木是苏都谧一棵一棵亲手栽种,寓意着苏都谧对其妻子王氏的一往情深,永远都如这松阳木一样,常青不变,永盛不衰。就为这这个缘故,这清欢林倒成了一大不得不去,不得不看的景致。旁边蜿蜒流过的绕着禹州城大大小小的水池子和屋舍的玉带河,常年都有卖花娘撑着小船在喝上行走,一蓬蓬鲜妍娇嫩的花挤挤挨挨的堆在小船上,压得那船儿都吃重的陷下去了一些。浮冰卷着落下来的花瓣,冒着的凉气被花香一熏,刺骨的冰寒似乎都软了些许,瞧着就连刺寒的冬日,也不觉得难过了。 放在船舷上的挂灯点着蒙蒙亮的一根红烛,豆样的灯光,雾蒙蒙的照亮了方寸之间的河水,本看不清一臂之前的水路,但是卖花的多了,再如何暗淡的灯火也能亮的如白昼一般。 现在天上已经开始下起了柳絮一样的雪,轻飘飘的落在水上、地上,不一会儿的把人烟稀少的地方敷上了一层雪白。 屋中暖意融融,赏着外边儿的雪景,倒也是人生一大乐趣。只是这样的乐趣很快就被一声尖刺的恶毒和叮叮咚咚的阵仗给打断了。 对着兰集阁的水仙斋的栏杆前站着一个衣衫富丽的公子,头上戴着的那个紫金玉龙冠便让陈陵闪了一下眼睛,手上不住的摇着一把金线交缠的山水名画的墨骨折扇。脸上挂着轻慢的笑意,吊稍着眼睛的瞧着下方院子当中的人。 “把这个小东西给我逮上来,快点儿!吃饭的地方,竟出现了一只浑身脏污的鸟雀,这百味阁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这样的东西竟也堂而皇之的放在人人必经之处,真是不知所谓。还是皇上亲口御封的集百家之长的人生百味。哼……凭着这一只鸟,就亵渎了这句话。”那锦衣公子嘴巴不饶人,脸上一脸的轻蔑不满之意,呼和着手底下的人,爬上树,就要把这只银雀逮上来。没想到才刚刚上去要捉,就被一片锋利的花瓣割伤了手脚,猩红的血液“噗”的一下便涌出来,染红了小厮身上的皂衫。 陈陵迎着那锦衣公子不善的目光走了出来,身上一身轻飘飘的素青色的衣裳,腰上悬着一块回形骊龙佩,头上用简单的白冠束了发。清清淡淡的一身打扮,不见什么富丽堂皇的贵重饰物,但瞧着就是要比锦衣公子浑身不下千金之数的打扮,要贵气的多。 那锦衣公子想必也知道自身不如,看着陈陵的眼光更是不好,阴险的仿若毒针一般的目光对着陈陵就射了过来,“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坏本公子的事儿!” 第四章:银雀芙蕖 陈陵轻轻一笑,本就精致清冷的眉目因着这一笑,便生出一缕春晓般的柔软之色,“在下是陈家长子陈陵。看不惯你行事粗蛮,所以上前阻止,不知有何不妥之处?” 陈陵问的谦和有礼,还遥遥的向那锦衣公子抱拳施了一礼,让锦衣公子一瞬哽了一哽。何况陈陵长得好看,那微微一笑的风采,着实迷人,让锦衣公子晃了一下眼,也就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4 到最后只是粗声粗气的道:“小爷我是凤凰桥林家的大少爷,你给我记住了。你伤了我的人,这事儿你要是不给个说法,你且等着爷的手段。” 凤凰桥林家,一样和这百味阁是做饭食生意的,本身还有一个当妃嫔的姑娘在宫中,这生意也算是日进斗金。在禹州城,也是有名的豪权人家。只是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个妃嫔的娘家罢了,哪比得上皇帝金口玉言。何况,林家姑娘并不十分得皇帝宠爱,这生意比之百味阁,也就说不上什么好了。 陈陵记得前生,这个林家大公子最后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儿,被右鹰卫亲自绑了上盛京,斩首示众。林家没了这个大公子和在后宫当娘娘的姑娘,一夕之间也就败落了。等到他死的那一年,整个禹州,也只有寥寥几个人,在经过凤凰桥林家门前的时候,才会感慨上一句。 看见这个林家大公子,陈陵眼神一凛,当年他被太后幽禁的时候,就是林家人进的谗言。不知道是说了什么,惹得皇帝大怒,朝夕之间,就已经物是人非。直到后来,林家被夷了九族,更是不知道其中缘由了。 没想到早早地提前回来,竟然第一个遇上的故人,会是林家人。正所谓是冤家路窄。 “原来是林家公子,真是久仰了,不曾想林家大公子,居然是这样的一个粗横冷血之人。”既然知道了是林家的人,陈陵就更是不客气了,嘴角噙着的一缕笑意,也消失无踪,眼中含着森冷的冰凌,漠然的射向对面的林沫。 “不过是因为百味阁抢了你的生意,夺了你的风头,你看不顺眼罢了。没本事拿百味阁开刀,就只会拿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东西出气,林公子也实在是心思没用在了正道上,尽会小道诡计了。”陈陵示意林思下去把那只银雀好生的抱上来,还不等林思下楼,王琦就一个纵身跃下,轻飘飘的站在枝头上,手一伸,就把银雀给拢在手心。这银雀被屋中暖暖的热气一熏,才炸毛的张开翅膀,凶恶的对着王琦就叫起来,拍着翅膀凶悍的就要上前啄上一口。 王琦根本不怕这个小东西挠痒痒的啄咬,手指抵着银雀的尖喙往外一偏,就让小东西啄了个空。 林沫身边的人被王琦这一手吓了一跳,害怕的往后缩了缩,眼睛一瞟看见林沫难看的脸色,又抖抖索索的往上小小的走了两步。 这禹州城不乏武林高手,但是这样出神入化的,还从未见过。便就是在水心鉴做供奉的邱轩离,也没有这么俊的功夫。 林沫眼睛一缩,陈家的大公子,身边还有这样好功夫的朋友,又是近几日回来······除了疏橫里陈家的那一位,别无他人。 如果说林家是妃嫔的娘家,有那么点儿权利的话,这陈家简直就是简在帝心,就算是权倾天下的苏丞相,有些时候也要退让一步。林家这样的家世,在寻常官宦人家面前还能抖抖威风,遇上这样的庞然大物,简直就是找死。何况,陈陵本身师从天幕山武功最为高强的戚梦棠。就凭着这一点,他就只能退让。 林沫眸光一暗,心中的不平沸腾的翻涌上来,这样的人天生就拥有了一切,不需要争抢,就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着实是让人不满呢。 林沫咬了咬牙,把脸上的蛮横尽都收了去,放出一个爽快的笑意,对着陈陵抱拳洒脱一笑,“是小弟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原来是陈家大哥,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大哥见谅。今日是我错了,不该心生歹意,日后定然好生上门致歉。”说罢对着陈陵又是一笑,领着身边的一众跟班呼呼啦啦的走了,一时之间刚才还人声鼎沸的院落重又恢复安静。 陈陵追着林沫的身影,直到那戾气飞扬的身影看不见了,才嘴角轻轻翘起,眸中露出一点警惕的亮光。 这个林沫不愧是当年能领着林家从微末直上青云的人物,就凭着他这能屈能伸,就注定不会是个庸才。看来这回提早回来,是对的。 王琦疑惑地瞧着陈陵沉郁的笑容,从来未曾见过陈陵这般神色,倒像是见到了刻骨的仇人一般。只是还能有谁能冒着天幕山的鼎鼎大名,不怕死的对师兄动手呢? 在林思手中躺着的银雀歪着脑袋的看着风神毓秀的陈陵,黑亮的眼睛眨了一下,扑棱着翅膀,一下飞到陈陵头上,用爪子刨了两下,抓出一个浅浅的凹坑,把头上的玉冠给挤开,满意的蹲了下来。 林思目瞪口呆的看着胆大包天的林檎,一脸要晕过去的模样,“公子,快让小的给您整理发髻,这银雀鸟也着实是胆大包天了些,居然敢在公子头上做窝,当真是······唉!” 陈陵被银雀鸟这神来一笔给惊得一呆,随即笑将开来,摆手让林思站开来,手指轻轻地摸上头去,小心翼翼的把银雀给抱了下来,放在手心里。小巧的仿若一个团子一般的鸟儿,乖巧的窝在掌心当中,见陈陵把它挪了下来,也只是轻轻地叫了两声,便安安分分的呆在掌中不动了。林思看的稀奇,上手想要摸一下,却飞快的被啄了一下,指尖上被啄出一个口子,冒出一滴血挂在指头上。 这么一个小伤口,怎么会疼,只是不平这只银雀的差别态度罢了。 “难道这鸟儿还真的成了精不成,怎的见到公子就这般的乖巧,我不过是想要摸一摸,就一下被啄了一口。”林思咂咂嘴的挤着眼睛道:“不知道王公子的对上这只鸟,会是如何情状?” 陈陵不悦的看了一眼想看热闹的林思,“我看你呀,这么大了还是这般的不着调,所以这银雀才会不喜欢你的。” 王琦是出了名儿的动物缘不好,就算是自家峰头上日日照顾的小鸡崽子,看见王琦都会叽叽叽的叫着跑的飞快。这银雀又是这样的一个灵性的小东西,到时候若是让王琦下不来台了,岂不是尴尬。 林思讪讪的摸了一下鼻头,低眉顺眼的将功折罪的,把最先上来的一道芙蓉鹅脯伺候着王琦吃下了。王琦也没什么不悦的神色,只是神色淡淡的让林思站在一旁,让他服侍着吃了一顿饭。他亲近的只有师兄一个人罢了,林思不过是一个仗着此后在师兄身边,才让人高看一眼,不敢得罪的下人,居然也敢看他的笑话了。 百味阁后头就有一处精致的别院,临花照水,那还是前朝名动天下的江潮国师在此处的闲居的一个处所,被百味阁花了大力气买了下来,等闲不许人进去。便就是皇帝来了,才开了来让人进去住了一夜,待皇帝走了,旋即就又重新收了起来。 陈陵自是没本事住在那里的,但是旁边的一处居所还是能住得的。 青衣的小僮提着琉璃风灯,在前头走着,暖黄的一豆灯光,照着满地的落花,还有池子当中盛开的一池芙蕖。 林思撑着伞为陈陵把漫天落雪挡去,看见夏日里头才开的净水芙蕖,竟在冬日茫茫雪中,也开得这般鲜活,不由出生叹道:“是谁这般好的心思,竟能让夏日芙蕖开在这冬日当中!” 前头引路的小僮自豪的抿嘴一笑,“这是我们惊鸿公子想的法子,引了清欢林当中的一池温泉水,就在这池子之中,种下前年已经破了胞衣的芙蕖种子,撒下去被热气日夜熏烤得宛若夏日,自然催的花开了。” “这都是你们惊鸿公子,以一己之力完成的么?”陈陵摸了一下掌中银雀地羽毛,笑着问在前头领路的小僮,眼睛当中盛着柔软若碎星的光亮,叫人一看便心生敬意和亲近。 小僮见陈陵并无什么瞧不起人的模样,说话也温和,才开口道:“这是我们惊鸿公子一人完成的,当初冬日里头开得好大一池芙蕖,还让人吓了一跳呢。还以为是花神留下仙踪,让这一池水也染上了灵气,才有这般奇异之事发生。” 陈陵赞赏的点点头,“清欢林是苏家后人掌管,一向清高自傲,远避尘世,不与人来往。就算是皇帝,也时常吃苏家的闭门羹。你们家惊鸿公子能说动苏家人把清欢林里的温泉水引出类,着实让人惊叹。” 满池芙蕖在夜光之下轻轻摇动,几朵雪花落在花尖上,旋即就被池水当中冒出来的丝丝热气融化开来,滴滴答答的坠落在池子当中,打出一串涟漪。 “你们就这般把秘法告诉了旁人,也不怕别人学了去,到时候抢了你们的巧思么?”王琦有些好奇,这样的好事不该是小心的藏着掖着么,怎的这家人却是这样大大咧咧的,谁问都说。 小僮噗嗤一笑,扬着头,很是骄傲的道:“这种法子,不独咱们惊鸿公子一人想得出来,别人稍加琢磨也一样知道其中关窍。那何必还要藏着掖着呢,不妨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也叫人知道百味阁心宽大肚,并不是那般容不下别人的人。” 说到这里小僮狡黠一笑,“就算是有人想要效仿,也得有这个本事,说得动苏家人。” 禹州城只有苏家有这么一个温泉,且苏家人实在是不好相与得很,惊鸿公子竟然能说得动,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5 陈陵眼中的星芒因着闪现的笑意,荡漾出一汪摇曳微光,大雪纷纷之下,一袭轻薄飘卷的白裳,像极了九天之上飘落的仙人。 “这个惊鸿公子着实有趣,若是能结识一番,也算是一桩美事。” 清雅缥缈的话语在雪夜当中一飘而散,似乎只有静静停在池水当中的芙蕖听到了这句话。 第五章:惊魂 陈陵他们住的地方是个遍植锁芯梅花的小院儿,翠色的有些玉石一般通透的绿梅裹着一层薄雪,被挂在花枝下的小小橘灯照的愈发通透,清凌凌的泛着一股子冷气儿。 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两边种了矮矮的凌霜花,现在入了夜,盛开的花合拢成小小一个花苞,上头沾着几粒雪珠子,把本就莹白透亮的花瓣裹得愈发晶莹剔透。 陈陵坐在廊上,垂下来的棉毡挡住了扑来的雪,只是难免还是有几朵调皮的雪花,落在跟前的一个小火炉上,瞬间就被融成丝丝的凉气。炉子上炖着一盅雪耳汤,热腾腾的香气飘在鼻尖,很是让王琦舒服的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雪夜当中一面赏雪,一面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水,倒真的是享受。比吃什么山珍海味,珍馐美馔舒服多了。”王琦捏着一碗刚热起来的雪耳汤,就着飘进来的雪珠子一仰脖就灌了下去。一路滚到心肺的热气把王琦阴郁的脸都逼出几缕鲜红。 林思坐在陈陵身边,接过一旁小丫鬟递过来的热姜茶,接口道:“禹州城的雪景还不算是最漂亮的,这隆冬时节,要去的地方也没有几处。还是得等到春日,这禹州城春光明媚,草长莺飞,那才算是一个好去处呢。” 陈陵身上披了一件乌云豹的大氅,听林思说起禹州的三四月,眼睛便弯起一个笑融融的弧度,“雪樱花开的密,花瓣又容易落,风轻轻一吹,就铺天盖地的粉白。这花儿却像是落不尽似的,今日看着落了一池的花瓣,明日再来的时候,还是那样密密匝匝的开着。但等到花期到了,却是一夕之间便尽数凋落,半点儿也不留恋。” 似是想起了从前在禹州城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光,陈陵温和俊逸的脸上流露出欢快温柔的暖意,“现在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从前我玩儿的那些地方还在不在。” 被陈陵脸上不带一丝阴霾的温和笑意所感,一贯阴沉冷漠的王琦也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挨在陈陵身边道:“听师兄这样说,我也想去看看了,只是恐怕等不到三月春日了,总是有些遗憾。” 陈陵失笑,难得见王琦失落的样子,抬手摸摸有些卷翘的头发,“这有什么难的,到时候多留些时日,且这次下山师傅允我在外多留些时日。你也一道留下来,待看了禹州春日美景再回去。”陈陵眼睛迷迷蒙蒙的掠过一道浮光,快的一直盯着他的王琦也未曾看清,就似一尾游鱼滑入眼波之中,消失不见。 正在陈陵几人在这里安然惬意的时候,却不想寂静的夜里突然划过一声惨叫,凄厉不似人声,惊得林思手上一抖,差点儿把一碗滚烫的雪耳汤倒在裤子上。 陈陵蹙起眉头,这个动静不同寻常,且听声音,就在百味阁的不远处。这个时辰,虽说已经万籁俱寂,但到底是有些人还未曾就寝,听见这个动静只怕要喧哗起来了。 果不其然,这声惨叫抖抖转转的落了下去,就有火光亮起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朝着南面去了。 “我们也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陈陵难的起了这样的好奇心,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拿了廊下亮的一盏灯笼就走。林思忙把手上的汤羹放下,拿了一把红艳艳的绘红梅花的伞跟了上去。 “公子,这声音听起来就是不同寻常,只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宗主出来的时候交代过的,说是要公子平平安安的回家去。咱们还是不要掺和了吧。”林思扶了一把未曾披好,落下来的大氅,小心的带着一点儿期冀的道,虽说他知道陈陵根本不可能听他的。 在天幕山上的时候,不是没出去过,就在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子。靠着天幕山这个人杰地灵的地方,镇子也比别的地方要繁华富丽些,这鱼龙混杂的事情也就多了。林思就眼见着陈陵当街打了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地痞,把人的牙都给打没了,手脚也折了。林林总总,不枚胜举。若不是因为是天幕山的人,不知道要被下几回大狱。 现在这动静根本就不是寻常小事,到时候若是平白无故的沾上了是非,让陈陵受了牵连,他的下场不知道要惨到哪里去。想到宗主的冷酷肃杀,林思不禁抖了一抖,不顾陈陵到底会不会听他的话,仍旧是苦口婆心的劝着。 洛水本也要劝上几句,但一来王琦实在是不好亲近,看着那双眼睛洛水就不敢深劝,二来王琦只听陈陵一个人的,劝了也没用,不如让林思费心去吧。 若是陈陵能由着林思三两句话就劝住了,他也不是上辈子那个能一夜奔袭三千里,只为了看一次海上的东瀛花开的人了。 “你且不要啰嗦,跟着我去就是了,有我们两个高手在这里,你还怕什么呢。”陈陵无甚意义的安抚了两句,脚下的步子是跨的越来越急了,不过瞬息之间就到了事发之地。 离着陈陵的居所不远,还是一个风声细细,银装素裹的精致去处。起了三层的小楼,栏杆上挂着精致的玻璃花,当中的攒心珠子挂着雪花,被满院子的灯火照着,益发的流光溢彩。旁边围着的一个小池子,也是极精致,池子边儿上种了一株垂丝楠花,细长的花蕊自由深至浅的花瓣当中垂落下来,隔着一点微末的距离似要扫到清凌凌的池水上。池子边儿上围着一圈五瓣卷开的水母灯,莹莹烛火照在晃荡的池水当中,折出一道道光晕闪烁的亮芒,倒是把当中的烛火给比了下去。 只是这样的一个风雅的小院,此刻却是一片粘稠的血腥气。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就挂在二层小楼上,身上穿着的一件薄绡的纱衣在空中舞荡,卷着挂在上头的一串银铃不住的发出铃铃碎响。 那少女奥戴被卡在那栏杆的雕花当中,滴滴答答的血液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旋即就被呼啸的北风冻成一串黏连的赤晶石。看起来倒像是能工巧匠雕琢在此。 有个身形瘦弱的书生模样的人无不感叹的道:“这好端端的一个女子,竟被这样惨烈的折磨致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凶狠歹徒,该被人凌迟处死才是。” 一旁的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听见这句话不屑的撇撇嘴,“你们这群读书人就知道怜香惜玉,也不看看是哪里的玉,你就敢怜。”一根粗长的手指指着那挂在上头的女子,十分轻蔑的道:“那是挽心阁的姑娘,十个你只怕才抵得上人家一个手上戴着的镯子。如今这个模样,还不知道是惹了哪家的主母,偷了人家的男人。只看人家身材窈窕,你就敢在这里大发风流,怜香惜玉了。现在就算你在这里一番谦谦君子的表白,人家也早就魂归西天,听不见你的剖白之语了。” 那书生被壮汉一番抢白,脸色登时涨红,气恼的立着眉毛的冷声道:“我不过是可怜一个姑娘受这等惨无人道的折磨,即便如你口中说的是惹了哪家的主母,但这样的做法也实在是太恶毒了些。莫不是你留不住那些姑娘的对你欢声笑语,所以才这般深恶痛绝。” 书生最后一句话,又狠又毒,直直的往那壮汉心口上戳,激的壮汉立时便捏起拳头,凶狠的瞪着书生,威胁的道:“你这小子满口胡沁,若是再说一句,小心爷爷我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书生身子弱,对着壮汉的拳头先就弱了三分,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轻易不肯退步,只得梗着脖子的和壮汉对峙。这一来倒是让人的注意力先分了过来,倒是对那女尸的恐惧感少了不少。 陈陵只是盯着那挂在楼上的女尸看,这挂尸的手段,怎的如此的像一个人,按理来说,这个时候,那人该是在民洲,如何会到了此处。 陈陵把身上的大氅脱了,坏心眼儿的罩在林思头上,趁着林思手忙脚乱的把大氅拿下来的时候,一纵身就飞掠到那女尸身边。林思被大氅罩住,想要拉住他也来不及了,只得眼泪汪汪的看着陈陵轻若流云的上去了。王琦也紧跟着一飞掠上去,落在陈陵身边,还伸手戳了戳已经快要僵了的女尸的脑袋。 洛水不忍直视的一把遮了眼睛,虽知道他们家公子唯陈陵马首是瞻,但是不曾想到竟是到了这般地步。不管去哪儿都要跟着上去。 见有人上去了,神色之间不见一丝张惶,便也有人大着胆子的跟着上去一探究竟。只是刚看见女尸的模样,就一脸青白的捂着嘴巴踉踉跄跄的跑了下来。蹲在一边涂得天昏地暗,跟着蠢蠢欲动的人见状急忙歇了心思。 能住在百味阁当中的人不乏走南闯北的江湖豪侠,但是见其中最厉害的一个都这副模样了,其余的没什么功夫在身的人,就算是好奇的百爪挠心,也实在是不敢上去挑战自己的底线。只得围着那人,不时地睃一眼上头的两人,一边不住的和人打听消息。 陈陵越看越是惊心,若说刚才还是只有三分怀疑的话,那现在就是有了十分的肯定了。这才处罚人的手段,和日后将要名震整个南国的柳叶弯刀,一模一样。 同样的是一刀割开了人喉管,任由人的喉咙当中发出长短不一的气音,把人拖到高楼之上,把脑袋塞在狭窄的镂空雕花当中,慢慢的看着人一点一滴的把血流干净了,在地上积起一片浓艳的血泊才算是完了。听方才的叫声,显然是被割了喉管的时候叫的。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6 这个女子看身形不过十八,在南国才是将将要嫁人的时候。这雕花狭窄,又是一个不规则的莲花形,硬把人脑袋塞进去,头颅都被硬生生的挤成了歪歪扭扭的样子。头上戴着的首饰朱钗也被断成了几片,就落在下边儿的雪地里。 原本娇媚的脸蛋因着是被人生生折磨死的,眼耳口鼻都是扭曲的形状,其中一个眼睛被一瓣莲花尖锐的花边刺进去,随着人大力的一推,便破成了两半。血糊糊的血液和其中一些亮晶晶的东西混在一处,黏在栏杆上,随风便一飘一荡,让人心里惊惧。 身上只穿着一身薄衫,杏黄色的颜色,一双腿并未穿中裤,洁白光溜的露在外面,现在已经被不住飘落的雪花覆盖起来。脚上一只鞋子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只留着一只摇摇欲坠的挂在指头上,随时都会被大一点儿的风给吹落下去。 “这手段这般残忍,也不知道这姑娘是招惹了谁,这般深仇大恨,不会是杀了人全家吧。”王琦沉吟一会儿,不靠谱的猜测,面上一点儿惊慌之色都未曾出现过。一双带着点儿幽绿的眼睛,不时地转过一道精神的亮芒,显见是被这个事情激了兴致。 陈陵摇摇头,“挽心阁的女子都是罪官女眷出身,且只要年纪小的姑娘,在楼中精心调教,从不允许出门。为的就是保持那一份神秘和清高之感。日后,好出来赚银钱的。这样的女人,不大可能会惹上这样的仇家。” 柳叶弯刀是十几年后做了一桩事,才如惊雷入海,惊得整个南国人心惶惶。皇帝命令神捕门的人全力追捕,这才慢慢的把柳叶弯刀的过往的事情翻了出来。 柳叶弯刀这个人睚眦必报,曾经伤害过他的人,最后都死得惨不忍睹,尤其是到了后来,更是肆无忌惮,在武林大会上当着众人的面儿杀了一个天家派来的天使。手法极其残忍,把人活生生的剐成了白骨。可怕的是,因为速度太快,到了最后人只剩下一副骨架的时候,其中的内脏仍在跳动。 因着这个事情,整个武林人人自危,便是皇帝也是震怒不已,下了死命令的要神捕门的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把柳叶弯刀给缉捕归案。直至柳叶弯刀被当街凌迟处死,才总算是把人人自危的情状解除。 现在柳叶弯刀不过是一个都丁点儿大的小孩儿,还在仓岷山奄奄一息的做苦力,如何能做此毒杀。 陈陵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少女,眼中闪过一抹悲悯,柳叶弯刀虽心狠手辣,但却从不伤害妙龄少女。这样的手法虽如出一辙,但却不是他。 望着不住下雪的黑压压的天际,陈陵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第六章:归家 大半夜的衙门的人冒着风雪的来了,一个个脸上还挂着睡梦当中惊醒的倦怠,但在闻见这股子血腥味儿的时候,眼神瞬间清明过来。 为首的一个官差瞧见挂在栏杆上的尸体,还有地上围着的这许多的人,更有甚者已经有两个上去站在那儿看着了,本就浓黑的眉头更是紧紧的蹙起来,沉声道:“还请两位公子先下来,免得破坏了现场,抹平了线索,让我们难办。”手上的鱼鳞云水纹的佩刀出鞘,虎目一睖,便生出正气的威肃。 “此地是案发重地,闲杂人等尽皆退避,若有不听者,押入大牢!”说罢,身后的官差便分为两队,面上好声好气的却不容辩驳的把人都送了出去。只有陈陵和王琦两人还站在上边儿,不曾下来。林思不敢和官差多做纠缠,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言语无状,为陈陵惹下祸事来。只能带着洛水在院子外头,面色焦急的等待。 王善海眼睛一眯,这两个人是练家子,还是功夫十分俊俏的那一挂。看衣着打扮,都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公子哥儿,这样的人,凑起热闹来才真是要人命。好在王善海这样的事情做得也不少了,当下抱拳道:“凶煞之地血腥晦气,今夜惊着了两位公子,是我等办事不周,还望公子见谅。现在已有衙门来接手此事,必定会给两位公子一个交代,还请公子早早回去歇息。” 陈陵眸光一润,这个捕头倒是不同凡俗,旁人若是看见他们两个不听调令,不是摆着官威,不知所谓的恐吓,就是诚惶诚恐的小心翼翼的捧着哄着。没成想这个人却是个机灵,会哄人的。这样一番话说下来,心中就算是不以为然,也是极熨帖的。 “既然官差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也不好做那等无知良民,这就下来。”陈陵轻轻一跃,纤尘不染的袖子如轻薄的云雾,染着一袖绿梅的盈盈花香,步履惊鸿的落在漫天的白雪绿梅之中。 王善海不敢抬头,这样风姿的翩翩公子,看到总是让人内心苦涩甚至向往。这样的滋味不好受,他不想再回味曾经的苦涩,只能选择回避。 陈陵敏锐的察觉到王善海的不对经,只是这感觉来的太快,且毫无道理,最终还是轻轻一笑,带了满身的清冽花香,回去歇息。 次日一早上就听见百味阁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是在谈论昨夜死的女子,什么话都有,甚至是连这个姑娘身前莫须有的风流韵事,也扣在了她的身上。 才出门,就见天幕山派来伺候他的人,已经把马匹牵在门口等着,见陈陵出来,恭敬地颔首,待陈陵上得马去,才缀在马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回了陈家。 陈家就在一个水中丘陵上,除了中心这个最大的小岛之外,四周缀着零星的七八个小丘。清凌凌的能倒映出清晰的天穹的水波,好似把整个陈家分做了两半,一半在浮世红尘之中,另一半在缥缈不可探寻的幻境、 岛上遍植蓬莱花,花朵热烈,四季常开,就算是在天寒地冻当中也是热热烈烈的开了金黄的大朵大朵的花,堆叠在花枝上。花枝上的雪压得重了,才不甘不愿的落下一朵厚重的花朵来,俏生生的立在晶莹的雪堆之中,不减风华。 隔得远远的在渡头上,就能闻见馥郁的芳香。守在渡口的船夫穿的精精神神的,一双眼睛清透有神,远远地见着陈陵一行人来了,忙招呼着船夫出来,早早地就迎候在岸上。陈陵下马,就听见一迭声的恭贺之声,“恭迎公子学成归来!” 其中更有几声讨巧的“公子万事如意”,“公子一路风尘着实是辛苦了”。引得打头的一个管事嘴角不甚欢喜的抖了两下。陈陵看的着实有趣,陈家起于微末,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还是因为这一代的陈陵的父亲自己争气,简在帝心,这才扶摇直上,有了今日的排场。以是就连说个吉利话,也是这般的直白质朴,不加掩饰。 陈陵抬手,林思就会意的赏出许多铜板,洋洋洒洒的,每个人得着的都不少。人人脸上都铺了喜气洋洋的笑意,招待起跟在陈陵身后的一行人,更是殷勤起来。精致的乌篷船当中,备起了精致的点心茶水,生怕哪里招呼的不周到。 陈陵则被管事的亲自请去了最大,最舒服的船中,划船的都是五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宽敞的船舱之中,有脸庞俏丽的丫鬟服侍着陈陵先洗了脸,再坐下来吃了一盏清茶。觑着陈陵的脸色舒缓下来,一脸精明的王管事才上前来,抱着温和的笑意道:“老夫人、老爷、夫人早早地就盼着公子回来了,这几日,日日的都在城门口打听消息,就等着公子回来。没成想,昨夜派过去的小厮眼睛不利落,看丢了公子,竟让公子这大早上的受了惊回来。着实是小的不是。” 这几日日日的都吩咐着人紧紧的盯着城门口,生怕错了眼,一不小心就弄丢了陈陵的影子。可谁知道纵然是千般的小心,竟还是看丢了人。到了大半夜的百味阁的闹起来,这才听说陈陵的消息。 王管事千辛万苦地才得了这个差事,还想着更进一步,到了府中去当差,不必守着这渡口日日吹寒风。谁知道这头一桩露脸的好差事就被搞砸了,现在眼巴巴的来陈陵跟前儿讨好,就是为了在陈陵面前卖个乖,到时候能记着他一丝一毫的,就不怕他没机会上去。 陈陵看王管事眼睛一转,就知道他肚子里的机锋,唇边就漾了一抹舒淡的笑意,温润的道:“也是我自己急着赶路,到了城中的时候,已是晚上。这个时候不好打搅一家子人休息,便在城中找了家客店住下了。王管事精心,我怎会不知道,终究是我胡闹罢了。” 王管事闻言脸上的笑意便更真了几分,作揖抱拳的不知道说了几车子的好话才住了。 船中开了窗,清寒的夹着水汽的寒风就扑了进来,吹散了一室的暖香,把陈陵被熏得有些昏沉的脑袋也吹得清醒了几分。双目雾沉沉的看着一痕一痕的姹紫嫣红掠过眼角,像是点了一抹暗沉的红,衬得整个人都郁气冷凝起来。 若不是前生在回雁塔中得那人教导,只怕今日也不会有今日这般敏锐的心思,能一眼看穿王管事心里的弯弯绕绕,应对得益。 他从来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天纵英才,纵然幼童之时便离家千万里,但在天幕山中也被戚梦棠带在身边,娇宠着长大,满腹的聪明劲儿都用在了剑道和天高海阔之上。眼睛看见的只有风和日丽,海阔天空。这些人心的阴暗,何曾真真切切的拿到他面前见识过。所以后来一朝倾覆,才会懵懵懂懂,宛如幼童,惶然不安。 看着外边儿渐渐接近的满山灿黄金雪的风景,心中早没了当年归家时候的急切,只剩下半腔酸楚,半腔沉暮。心中暗暗地呼出一口气,到底是与原来不同了。 船停在岸边,还未下船,就看见修整得平整的平地上站着许多人。陈陵抬眼就看见伺候在母亲身边的刘嬷嬷站在那里,仰着脖子的看过来。 还不待陈陵下船,刚刚走到最后一级木板台阶上,就被刘嬷嬷一把拉了手,眼中含泪的哽咽着,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儿来,“回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7 摸在陈陵手上的手皮肤松弛,保养得宜也透着干瘦之后的瘦骨嶙峋,几个漆黑的斑点印在皮子底下,无声的诉说岁月的无情。刘嬷嬷是陪着他长大的长辈,年少之中斗鸡走狗,她都在一转身就能瞧见的地方,含着暖融融的笑意,等着他。 如今一别经年,他已经长大成人,心境不复少年的风发意气,但是她还是那个伴着他度过无忧孩提时光的人。 “嬷嬷,我回来了,该是件大喜事,该笑的开心才是,嬷嬷如何哭得这般伤心。倒叫我心中也跟着一揪一揪的,心疼起来。”陈陵眸眼温柔,散过眼睫似乎有晶莹的星光碎落,江风烈烈吹过少年人清渺的白衣,仿佛涉江而来的仙人,意态仙仙,让人不敢直视。 为刘嬷嬷拭了泪,又温言软语的哄了好一会儿,才拉着刘嬷嬷坐了轿回家。身后跟着的天幕山的人,自是不用陈陵吩咐,就有伶俐的仆妇管事领着先去了苍月山安排住处。 因着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屿,还有得天独厚的温热地气,温养的草木花卉花期格外的长,颜色也更加艳丽。更有陈陵苍月山满院子的凤凰花花开如火,在水中疏影横斜,便叫做了疏橫里。现在下了轿,脚上踩着的便是融了的积雪,留下一道淡色的水痕。 刘氏早早的就在屋中神思不属,眼睛不住的瞄着窗子外头,生怕错了自家儿子第一眼的身影。手上拿着的书也半日不曾翻动一页,还是养在屋子里的两只新宠中活泼爱动的那只猫儿,调皮的翻了一页才把刘氏的心神惊了回来。 翠微上前添了一道暖胃的红枣茶,轻声道:“嬷嬷已经下去接了,想必不过一会儿,大公子就能来给夫人请安来了。夫人不必急在这一时,且安心等着便是。” 刘氏闻言苦笑一声,“我哪里能安心呢,羽侞自小便在我身边搂在怀里的长大,才将将长得能叫我一声娘亲了,便一去天幕山就是十三年,到得今日我也只在画上看见他的模样。也不知道这几日奔波劳累,瘦了多少。我原还当宗主他要到学成之后才允羽侞下山,冠礼的东西我也早早地就备好了,就等着送去。不曾想,还有亲自看着羽侞成年的这一天,我哪有不急的道理。”刘氏眼中滚着泪花,打扮的容光焕发的妆容,也因着这一哭,平添几许心酸的哀愁。 翠微忙上前抚着刘氏的背劝慰,“奴婢知道夫人是着实想大公子了,可夫人万万不能现在就哭呀。大公子已经回来了,夫人盼了那么多日夜,如今已然实现了,纵然心中有再多的哀愁,也抵不过如今见公子一面来的欢喜呀。” 刘氏也不是真的要哭,只是一时情难自禁,患得患失的多年愿望就近在眼前了,大起大落之下便多愁善感起来。 外头有小丫鬟飞奔着跑进来,脸上挂着团团的喜意,头上扎的红绳都散开了,在半空里一上一下的跳的欢实。 小丫鬟扑在地上笑盈盈的道:“夫人,公子已经到门外了。” 刘氏喜得一下站起来,快步走出去,掀开帘子就见一个身长玉立,气度无双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眸光清润若迢迢净水,唇边蕴着笑意的遥遥望过来。滚了一下喉咙,眼睫眨动间滑过一道水光,俯身拜在地上对着刘氏磕头道:“不孝儿,别离十三载,今日归家拜见母亲。” 第七章:阔别 刘氏泪光莹然,若不是翠微搀着她,只怕此刻早已经虚软在地上,就是这般走到陈陵跟前的时候,也是手脚无力,好半天才拉起陈陵的手声音细弱的道:“我的儿······我的儿啊!”看着陈陵雪白的一张脸,更是泪水不住的扑扑簌簌的落下来,“这么多年娘不在你身边,你受苦了。长这么大,我也没来瞧过你,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大约是所有的母亲见着自家的孩子的第一面都是这样的,都是脸上憔悴,身上瘦了。以前在山门当中听见的外院弟子的母亲见他们的时候,也是这般说辞。陈陵红着眼睛,扶着刘氏站起身来,“吃不上母亲做的饭菜,我自然是瘦了,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让母亲好好地给我补上一补,让儿子不至于瘦骨伶仃,让人看着便觉得可怜。” 陈陵说的讨巧,不似寻常男子一般的只是恭顺的推脱,这般撒娇,让刘氏很是受用。一下便止了眼泪,对着翠微吩咐道:“你去小厨房,亲自瞧着做一道珍珠圆子,一道江鱼豆腐羹,还要一碗青云三丝。米要江阳的珍珠米,熬得软糯些,好好端上来。” 翠微领命去了,刘嬷嬷便扶着刘氏的手伺候着刘氏进屋。 屋子里烧的暖烘烘的炉炭,似有些果蔬清新香气的味道在屋中弥漫,和着墙上墙泥的清甜香味,倒是没有冬雪之中的寒冽滞闷之气。 陈陵扶着刘氏在软榻上坐下,接过小丫鬟端来的一盏温茶,看着刘氏喝了,情绪也平稳了,这才轻松下来。懒洋洋的向后一躺,靠在银红色的引枕上,眉眼弯弯的样子,似乎又是当初那个在刘氏怀中撒娇要糖吃的小孩儿了。 刘氏拉着陈陵的手不放,堆积了许多年的思念之情,一时之间到不知如何开口,只是笑着温声道:“我在信中听你说戚宗主很是宠爱你,还说等你及冠之时,要亲自给你做及冠大礼。我原想着只怕是要等你及冠之后了,才能回来,不想这次戚宗主竟能放了你出来。” 戚梦棠是南国武功最高的高手,当年一剑荡平了金鸡海水匪祸患,除了南国这十多年来的一大毒瘤。因为这个,皇帝还特许嘉奖戚梦棠,可在朝中择任一一二品大员的官儿来做。虽说这个事儿被戚梦棠拒了,但是这名声也传了出来,就冲这个,眼巴巴的盯着戚梦棠身边的嫡传弟子的位置的人就不少。 就连宫中备受宠爱的三皇子也打过这样的主意。没想到最后却让陈陵落了座,占了别人眼热的位置。 开始时,刘氏也是喜大过忧的,戚梦棠做了自家孩儿的老师,日后就是荣辱与共了,自家孩儿也能得一个好前程。但是之后的七八年之久,都不见戚梦棠放人下山,刘氏就有些心灰意冷了。曾经实在是想得很了,还想过亲自上天幕山让戚梦棠把人还回来,不做戚梦棠的弟子了。只是也只是想想罢了,还是只能苦苦的等着每十天的一封书信。即便是这样,刘氏也觉得难熬。 眼看着陈陵及冠了,总算是能把人给放回来了,谁知道早早地派过去的人传回来的话,竟是戚梦棠喜欢陈陵这个弟子,做主要在天幕山上办了这个礼。刘氏还能如何呢,只能是笑着说好。外头人来人往地俱是恭贺艳羡她得了最好的一个靠山,在南国可算是横着走,就算是到了皇后跟前儿也是不惧的。可谁知道她心中的苦楚呢。 原想着这么多年也等下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可谁知道这欢喜竟来的这样快。眼看着阔别多年的儿子已经活生生的坐在自己面前,可总觉得还在梦中,只有紧紧地拉着手,觉着手上温热的触感,才把一颗心放在踏实处了。 陈陵调皮的漾出一抹笑容,由得刘氏牵着他的手,口中宽慰的欢喜道:“师傅他老人家现在正在闭关,我不好打搅,便与他告了假,回家来见母亲,等着与母亲说话说够了再回去。” 刘氏欢欣的连连点头,头上簪着的一支梅花五福簪上垂落的细白的流苏,在耳边摇出素白的光晕,映着眼中一点喜不自胜的欢喜,更显神采飞扬,容色娇美。 纵然是知道这只是哄她的话,刘氏也愿意相信,止不住笑的道:“那日后可得日日陪着母亲,就算是你烦了,我也不叫你出去。”说罢自己都忍不住的笑起来。 刘嬷嬷看着刘氏一扫往日的沉郁,神采飞扬的样子更胜当日在闺阁之中的模样,心下一阵欢喜,上前笑团团的道:“早前儿五公子还嚷着要来接大公子呢,只是今日是秋虹馆结业的日子,不得不去。哄了好半天,才拿着书本走了。就是这么着,走的时候嘴也是高高的撅着,不乐意得很呢。” 说起刘氏最小的一个孩子,刘氏更是笑意融融,“你走之后,又有了一个弟弟,小着你五岁,现下在秋虹馆中读书。整日家的斗鸡走狗,不安生的很。你们兄弟俩从未见过,好在还时常有书信来往,也算不得陌生,今日叫你们兄弟两个好生见一见。走在外边儿,也不至于做出本是一家人,却也连面也不认得的笑话来。”说到这里。刘氏眼中闪过一抹幽幽的怨怼,这么多年不许他们母子相见,终归是对戚梦棠存了怨愤的心思。 陈陵满口答应,这个弟弟前生也只是见过,不甚熟悉,见面也只是淡淡的打一声招呼便罢了。只记得记忆当中,是个长相十分讨人喜欢的,笑口常开的活泼孩子。在陈家倒塌之后,这个弟弟也被卖到了勾栏之中。陈陵有心想救,但已经被囚禁在高塔之中,根本无从下手。最后直到他死,也不知道这个弟弟究竟如何了。 陈陵心中终归是对这个弟弟存了一分愧疚,当年若是他忍得住暗无天日的折磨,未必不能想法子救他。就算是他救不了,但是他的师父可以。只是他终归是不够忍耐,不够坚毅,等不到平冤昭雪的那一天了。 翠岚掀了帘子进来柔声道:“夫人,公子。老夫人身边的翠荣来了,端了老夫人赏赐下来的甜汤,让公子好生暖胃的。” 刘氏闻言淡笑一声,“请进来。”说着转眼看着陈陵道:“老夫人这几年不大理事了,只是在府中养花种菜,也不出去交际,也不见小辈。这碗甜汤大约就是让你不必去请安了。” 陈陵点头,老夫人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因为老太爷去得早,老夫人一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现在除了一个最小的女儿远在北国,剩下的两个儿子,都各有各的路。陈陵的父亲居长,在帝都做了京官,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家一次。二老爷就在禹州,做了一个教书先生,也算是桃李有成,受人尊重。 许是早年间累得很了,现在老夫人根本不想见人,家中一应事情,俱是交给了刘氏打理。几个小辈也少有在老夫人面前走动的,实在是闲的烦了,就来刘氏这里说说话。 翠荣端着一盏白瓷的汤盅,雪白的盖子上还绘着一枝春日桃花,很是亮眼。被缝隙中的浓白的雾气一蒸,便有湿漉漉的水汽挂在桃花上,倒真似是桃花上沾染的水汽,鲜灵灵的,十分好看。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8 翠荣把汤盅放在桌上,脆生生的道:“这盏甜汤是老夫人亲自浇灌的甜菜做的,加了枸杞红枣,最是温养。冬日里头热热的喝上一盏,对胃十分的有好处呢。” 陈陵笑着揭了盖子,叫小丫鬟盛了一盏,立时便喝了一碗。唇上沾了甜汤略显粉色的汤汁,抹的那唇鲜红诱人。 “这甜汤独有一股清新自然之气,这一口下去,身上的寒气都淡了许多。多谢姐姐冒雪前来,现下我风尘仆仆,不好去给奶奶请安,还请姐姐代我向奶奶告个罪。”陈陵对着翠荣揖了一礼,眼仁透着股子温和,让翠荣顿生好感。 “公子不必如此大礼,老夫人现下身子不爽快,不宜见人,怕过了病气给公子。待老夫人身上大好了,公子自来请安便是。”说罢又和刘氏行了一礼,略略说上几句话,便就又风驰电掣的走了。 第八章:惊疑 和刘氏说了会儿子话,就听见外头有人来报,说是五公子回来了。还不等小丫鬟把毡帘掀开,就见一个红团团的身影一下滚进来,清脆的声音呼喝着就滚到刘氏怀中。 “娘……我今儿个被先生夸奖了,说我字儿写的好呢。”半大的少年,已经长得风姿毓秀,眉眼之间多有女子的精致秀气。一双眼儿眯着,如撒娇的猫咪一般,满满的都是甜蜜。瘦弱娇小的身子钻在刘氏的怀中,手上还挂着一串儿澄净通透的红玉珠串,衬得手背上的那一道飞燕一般的胎记越显红润。 陈陵纳罕,看信中字里行间,他的这个弟弟不是个爱撒娇的人,反倒是多有沉熟稳重的大气。与现在这个仍像是个四岁小娃一般的少年,全然不同。 正想着要出声招呼,就见那少年转过头来,滴溜溜的眼睛乱转着看向坐在一旁的陈陵。眼仁在窗户外边儿漏进来的雪色中,竟泛出一抹诡秘的紫气。且那少年的模样,竟是与上辈子把陈陵关进塔中的那个人的脸一模一样。 都是精致秀丽姝若好女,一双眉眼像极了南国月氏的人。乌溜溜的一双眼睛含着好奇的水汽,湿漉漉的仿佛初生的小鹿一般的看过来,让陈陵的心中突的抖出一个不详的寒颤。 “娘,这就是我那哥哥吗?”陈慑歪着头打量坐在一边的从未见过的哥哥,见陈陵生的漂亮,且浑身透着股子让人亲近的温润之气,不由得便自刘氏的怀中扭出来,试探的牵着陈陵的一角衣袖,眼睛弯弯的亲昵的道:“哥哥,我叫陈慑,早先给你的那幅山居梅花图就是我画的。” 陈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只觉得自己的魂儿已经飞了出来,漠然的看着自己的躯壳缓缓地绽开一抹轻柔欢悦的笑意,对着这个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弟弟柔声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且我还知道母亲喜欢叫你慑儿,我以后便也这么叫你罢!那幅山居梅花图,我甚是喜欢,现在就挂在我房中。这次回来的匆忙,不曾好好地置办礼物,这个核雕小船,先拿去玩吧。待哥哥哪日上街,再好好的寻些好物件给你。” 那核雕小船是通明师兄给他的,说是在外游历之时看见的小玩意儿,不甚贵重,胜在别致精巧,送给小孩儿也使得了。 陈慑果然对这核雕小船喜爱至极,拿在手中就不放了,神态之间颇有些孩童的天真娇憨。见陈陵对他好,先前小心翼翼的试探,便也尽数丢开了,不怯生的挨着陈陵就叽叽咕咕的说起话来。 陈陵手臂上触着少年身体滚热的温度,却觉得像是在数九寒天之中置身无数冰棱霜雪的湖水之中,连五脏六腑都泛着股子寒凉的冷气儿。这个孩子一看就不是陈家的种,从头到脚明晃晃的都是月氏贵族才有的长相。他上辈子明明记得,他的那个弟弟,长相肖似刘氏,一双眼睛却是得了父亲的真传,眸光湛湛,格外的高洁清贵。如何变作了如今这样外域的长相。 这样明晃晃的不对劲,家中竟也无一人显露不同。母亲也是一样的慈爱融融,仿佛陈慑当真就是她生养的孩子。若不是知道这世上没有能让人傀儡一般听话的神神鬼鬼,他真的以为,这家中上下都被鬼迷了心窍了。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他实在是想明白知道。 陈陵滚了咽下喉咙,把心中的疑问尽数咽下,拉着陈慑的手坐在用膳的圆桌旁,言笑晏晏的挟了一筷子江鱼豆腐羹中炖的软嫩的豆腐,放在陈慑的菜碟子中。 “天幕山的特色吃食,大多都是海产鸟禽,因着依山靠海,这儿的人吃辣的便厉害些,带回来的土仪也大都是极辣的。”陈陵只觉得自己把从前的光风霁月全数丢尽了,只剩下满腹的装模作样,对着这般怪异的情状,竟也能笑得开怀。,“咱们禹州喜欢清淡的吃食,也不知这些你们吃不吃得惯。” “吃得惯,吃得惯!”陈慑举着手欢快的叫出声儿来,眼睛亮闪闪的似是挂着两个小星星,揪着陈陵的袖子撒娇道:“我现在就想吃,哥哥,那东西在哪儿,现在能拿出来吗?” “这些东西现下还在箱子里呢,翻出来也要好一会儿,现在怕是不能吃了,待晚上吧。晚上定叫人把这东西烹煮的美味,好叫你一吃就爱上了,从此就跟着我了。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做哥哥的小尾巴,好不好啊?”陈陵扭了扭陈慑挺翘的鼻子,逗他。 陈慑爱娇的仰着脸任由陈陵作弄,猫儿眼当中全然是亲近的喜欢,并无上辈子看见的那人时的阴冷暴戾。 这一顿饭吃的陈陵心力交瘁,最后走的时候还要打叠起精神应付缠人的陈慑,等到日头都偏西了,才从小香洲回来。 才上苍月山的浮桥的时候,就看见那火雨流星一般的凤凰花,也不知是如何培育的,就算是在这样的冷天当中,竟也透出势如冲天一样的燃烧的生命力来。 跟着过来的翠微见陈陵看着斜溢出墙的凤凰花看,微笑着轻声道:“公子院中的花儿,一年四季都找了花匠来培土施肥,就是为了能够让这花儿能四季常开,早些时候还未曾做到这样的盛景。独独今年,似是知道公子要回来一般,早早地就开了花儿,就算是到了这冬日里头,也是一样的花红似火。前些日子还有秋虹馆的先生写了拜帖来,想借公子这院子一用,就是为着这凤凰花开的如火如荼。不过被夫人拒了,说是等着公子回来,由您自己做主。” 这树凤凰花,还是陈陵儿时在集市上用一两银子买到的,所有人都说他是被骗了,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哪里来的预感,硬是在院子里好好地把这颗种子埋了下去。他走的时候,还只有一人高,现在却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了。 “这株凤凰花还是我四岁得时候,在街市上偶遇的一个老人送我的,他说这棵树花开的时候,会有凤凰飞来停驻,降下世间最纯净的莲花,庇佑一切心灵纯净的人。”想到当初在街市上仰着头,拉着那老者的衣角,不依不饶的追问真的会有凤凰来吗的自己,陈陵不由得轻笑出声。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凤凰会来,日夜精心呵护,恨不得睡觉也在这树下歇息。只是还等不及我看到凤凰来临的模样,就去了天幕山。直到今日,才回来得见这株已经长大了的凤凰花。”陈陵伸手轻柔的摩挲这棵已经有些年头凤凰花树,灰褐色的树皮上有小小的突起,在掌心中摩擦出粗糙的不适感。 铺了一层白雪的地上,零碎的落着火红的花瓣,陈陵捡起一瓣,纤长的花瓣上还沾着一点细碎的雪珠子。 “事到如今才明白,不过是个笑谈罢了,可惜当初的那种心情却再也回不来了。”陈陵神色怅然,那样单纯的时光,早已像褪色的画布,即便是当中的画面再如何的鲜活,也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把这地上的花瓣收起来,晾干了,收在香囊里。”陈陵淡淡的吩咐在院子当中迎接的丫鬟,恰好就是低眉顺眼的梅香得了他的眼缘,还特特的嘱咐道:“这香囊要我身上的,一会儿你去找林思拿就是。记着,这花儿不要损了一丝一毫,要完完整整的保存下来。” 梅香垂首应诺,身上早就换了一身湖绿的衣裳,首饰尽都换了,清秀婉约的模样,半点儿没有当初在揽月居时候的凄风苦雨。翠微眼角微妙的睇了一眼梅香,心想这个丫头这算是时来运转,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陈陵不管翠微心中波澜,把事情吩咐下去之后,疲倦的揉了揉眉心,对林思淡声道:“我今日心中疲倦,一会儿你去和母亲告罪,说我今日不能陪她一起用晚膳了,明日定当补上。” 林思觑了一眼陈陵紧皱的眉头,原先见到母亲的喜悦慢慢冷却,心中的隐忧再次提上来。低眉顺眼的应诺,把院中的丫鬟疏散开,伺候着陈陵睡下了,才脚步匆忙的去了小香洲。 苍月山的宅院依着一座小山丘,山上种着雪樱花,只是现在不到开花的时节,光秃秃的枝桠柔软的伸展,好在还有一层浮雪挂在枝头上,看着倒也不至于那般的孤寂凄清。院中的凤凰花便由此凸现出来,火红的一树,正正好的依托着屋宇生长,繁茂的枝桠正好就盖在屋顶上。 伸展下来的几杈枝桠正正好的就在陈陵卧房窗子前边,若不是花匠时常修剪着,只怕早就长到屋子当中来了。 禹州气候温润潮湿,不爱什么大的窗扇。只陈陵不同,偏偏就喜欢空透的窗扇,卧房、书房当中皆是大块镂空雕花的窗格。糊了清透的月白色的窗纱,现下正大大的开着两扇窗,扑面而来的凤凰花的略微有些苦涩的花香气便盈了满室。 零零落落的花瓣飘落进来,床榻上也沾了几瓣,殷红的一片点缀着青素的床帐,别有眼前一亮的丽色。 陈陵坐在床榻上,伸手轻轻拂去那片花瓣,正要放在桌上的时候,抬眸就见那凤凰花,仿佛是知道主人回来了一般,落雨一般的洋洋洒洒的落了漫天遍地的凤凰花雨。大开的窗格前,铺了厚厚一层凤凰花瓣,陈陵的头上,肩上,身上尽是飞落的殷红一片。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9 有风从远处吹来,还夹着雪天冰凉的干燥水汽,吹动漫天火红花雨,扑得满室都是流红一片。花瓣太过轻巧柔软,随着风优雅的旋转,仿佛生了双翼的蝶,灵巧的轻舞。 有小丫鬟端了茶盏进来,抬头见看见风从宽阔的窗扇之中涌进来,吹起临窗的男子身上月白的薄衫。拂了满头满身的火红的凤凰花瓣,恰恰有一片轻轻地飞落那双静水流泽的眼眸,像是当中点了一点灿亮的红,转身回眸的瞬间,恰似凤凰花托生的神明,一眼就叫人心生妄念。 第九章:夜话 吹雪一般的风声自窗扇之中透进来,带着一股子薄凉的雪花的味道,让陈陵的梦境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惨淡的霜雪寒气。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连光阴都被遗忘的高塔之中,每天触目所及的都是毫无变化的沉闷的色彩。像是永远的被裹上了暗沉懒淡的死气沉沉的灰尘,连口鼻之中闻到的尽是这样毫无生气的气味儿。 他从来都不知道,有朝一日他能够讨厌这两种颜色到这般地步,只是看上一眼都觉得厌恶至极,恨不得世上从此再无这样的色彩。 雁回塔是陈家一力主张修建的,其中大肆用了赭石、青花二色,为的就是让这雁回塔于无声处透出古朴厚重的典雅之气。墙壁上精雕细琢的刻了天慕山绵延悠久的传奇历史,其中着重刻画的就是现在的天慕山剑宗宗主戚梦棠一剑惊动风云的风采。这其中甚至还放了戚梦棠的塑像,专找了伺候他的林思,问明白了戚梦棠的模样。祈盼着到时候若是陈陵看见了,心中喜悦,能够多多提携自家子弟。 自塔建成之后,禹州城的百姓蜂拥而动,只是见见那远在天边,这辈子都不可能看见的仙人一般的人物,也算是心满意足。 不知道后来怎的,居然慢慢的变成了祈求心愿如意的去处。师傅的塑像前日日香火不断,原本清高如华月的清净所在,霎时间便成了烟熏火燎的人间俗地。 陈陵上辈子的时候还去看过,当时心中是存了万般的无奈,只当看过也就看过了,并不想让师傅知道。还赞了一句,是个清幽雅致的所在。到后来,果然,他就在这塔中过了再清净不过的小半辈子。 一开始他也是争过的,仗着一身的武功,想着不过就是一座塔,还是他已经细细参详过的塔,想要出去又有何难。 人说少年天真不知世事艰险,说的就是他了吧。现在想来,他如何就会那般的天真,以为他自己就能轻巧逃脱重重看守,得见天日。 塔中的守卫比他想象的要严密的多,真可谓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与当年用来看守柳叶弯刀的阵仗,如出一辙。 而那个男人,更是让他倍感折磨的梦魇。 他被关在最高处,最为阔大的楼台之上,站在栏杆处,伸手似乎就能摘下天上的星辰。尤其是皎洁的明月之夜,银白的月光似是流泻的酒浆,带着青瑟的萧肃自然之气,还未喝到真正的酒,就已双眼微醺,醉意上涌的陶陶然了。 这样的景致,若是从前,他定然是要带上一壶好酒,一醉到天明。只是现在被关在这个地方,日日对着一样的景致,实在是让他生不出多少欢喜来。 那个男人浑身漆黑的长袍包裹,脸上还戴了一个银制的铁面,只露出一双寒光湛湛的眼睛。像鬼魅,平地升腾,甫一照面,就冷冷的把陈陵所有不甚坚固的伪装,尽数击溃。 就算是在梦中,隔着一层翻涌阴霾的血雾,还能清晰的看见那一双讥诮冷淡的眼眸。隔着时光,还让他战栗恐惧。 “公子!公子!您快醒醒!”林思的声音慢悠悠的穿破阴霾的迷雾,在陈陵脑袋中炸响,陡然间把陈陵脆弱的思绪拉扯回来。陈陵痉挛的抖了一下双腿,紧紧的蜷了一下拳头,才大汗淋漓的醒了过来。 朦胧间,就看见床前守着的林思焦急的神色,看陈陵总算是醒转过来,才放心的长舒了一口气。 “公子,你做噩梦了?”林思顾不得再想什么不着痕迹的探寻,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您这幅心神不宁的模样也有好几日了,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有什么难处,公子去封信,向宗主讨个主意也好啊。” 陈陵单薄的笑了笑,唇色苍白恍若案边放的蝴蝶兰。眼珠雾沉沉的,像是绕着悲凉的郁气,在昏黄的烛火底下,惨淡的像是一抹随风而逝的鬼影。 “这样的事情,我自己都未曾有头绪,和师傅说了,也只是平白添了愁绪罢了。”陈陵把身上的软被掀在一边,牵了素白的寝衣胡乱抹了一下头上的汗。太过苍白的色彩,让陈陵无端的想起被关在高塔之中的日子。 “这件寝衣拿去烧了吧,以后都不要用这样的寝衣了,换些鲜亮的颜色吧。”陈陵把汗湿的头发撩在胸前,蹙着眉头,光着脚就往后院的汤泉池子过去,“你去问问朗月现在可得闲,若是不忙,也可来泡泡汤泉,去去身上的寒气。” 林思皱眉,跟本不想管这个阴郁的少年,只是却也根本违背不得陈陵的话,只得怏怏不乐的去了。 苍月山后院的温泉,是找人专门烧了热热的竹雪炭,置放在玉龙石的池子底下。这样烧出来的水,才有天然的热汤泉那样的祛除百病的功效。这个池子,整个陈家,就只苍月山和小香洲,还有老夫人院中才有。 灰白石头旁边,已经点起了海蓝石的灯,蓝莹莹的光,晃在热气蒸腾的水波上,像是无尽海朝夕之时,被金乌烧炙的沸腾。 侍女被陈陵尽数遣了出去,脱了衣裳泡在汤泉里,被暖烘烘的热气一蒸,才觉着身上的热气回来了。 飘在水面上的木托盘当中放着酒樽,碧莹莹的小巧的酒杯当中倒着浅浅的酒液。本是琥珀色一般的酒液,被海蓝灯光一熏,荡漾之间,便多了几分幽蓝之色。 不知打哪儿飘过来的粉白的花瓣,落在水中,晃晃悠悠的随着水波,飘在陈陵的手臂边上,贴合的黏在蜜色的肌肤上,似是生了一个胎记一般。 陈陵把花瓣拿下来,只是一抬眼就看见更多的花瓣,似是有风吹来一般,纷纷扬扬的从天而落。粉白轻盈的花瓣,兜头兜脸的扑了陈陵一身。立在水中茫然的陈陵,低头向水波一顾,恰似水中花神再世,惊艳了人苍白的岁月。 “阁下是何方侠士,送了我这样的一份礼物,不如出来,和在下秉烛夜谈,也是一桩佳话。”不过茫然了一息,很快的陈陵便反应过来,这是有玩心浓重的潇洒侠客,盯上他了。 过了一会儿,空中传来一声愉悦的轻笑,随着渐渐少了的花瓣,一个朱紫色衣衫的人踩着柔软落空的花瓣,凌空而落。 脚上玄色赤金花纹的靴子点在池子边缘,衣摆烈烈飞舞,迎着幽蓝色的光,一闪而逝的银光显出衣摆上暗秀的龙纹。腰上别着一枝洞箫,白玉通透,隐约,还能看见上头刻着的凤凰相携的纹路。 暗夜之中降世的年轻公子,嘴角噙着一抹温情缱绻的笑,深色的眼瞳当中含着柔软的波光,笑着对陈陵揖礼,“在下静安海元清章。看公子俊秀无双,在这雪夜之中,只有一池萧瑟白水陪伴公子,实在是于心不忍。请来了善德寺的山野樱花,为公子月夜独酌,增几分颜色。” 元清章含笑的看着满池的轻粉,满意的颔首,“看公子如今春色入怀的模样,看来我这山野樱花,也不算白费功夫。” 陈陵缓缓地坐回水中,身畔尽是粉白的樱花漂浮,随着水波荡漾起伏,轻轻地掬了一捧水。掌中澄澈的水波,倒映着天上皎白的一弯月亮,像是开在掌心的一枚水中月。 “元清章,静安海的当家。”陈陵的眼睛映着水中月,不比元清章眼睛的深黑,是种温润的浅黑。就算是口气寒凉,眼中也始终是存了一捧柔润的清月,“静安海距禹州千万里之遥,据我所知,静安海现在该是最热闹的水神诞辰的节日。元家主此时不是该在静安海当中主持事宜吗?如何会在这禹州城中,还亲自去请了善德寺的樱花,不会单是为了让我这长夜漫漫,多几分浪漫情怀吧。”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10 元清章眼角留着轻软的温和,手中握着的紫金折扇“唰”的一声打开,露出一面画了雪樱春游图的扇面。落雨纷纷的雪樱花中,有轻薄的一抹人影。素青色的衣衫,微微回转的一点侧脸。看不清,也朦胧。但是其中的神韵,却是入木三分,看上一眼,便让人认出那是陈陵自己。 “我心悦公子已久,今日所为,的确只是为了让你能开颜一笑。” 突如其来的情深意重,让陈陵愣在原地,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缘故。 陈陵弯眉轻轻一笑,唇色红润,铺着一层水汽,不似刚才的惨淡,又是平日得山门众口称赞的清风朗月的公子。 “元家主这句话,且不论是真是假,只是我现在听来,确是心中愉悦。”陈陵推了一盏酒杯过去,滴溜溜的在池子边上转了一个圈。 元清章好心情的屈腿坐在龙首喷水的石雕上,悬在水面上的脚,一摇一晃。总是在就要勾到池中水的时候,雁过无痕一般的在水面上溜过一道浅浅的暗影。 “这酒,的确是好酒,酒香醇厚,却不醉人。”元清章一口饮尽杯中酒,喝完了却不把酒杯还回来。手指扣着玲珑小巧的酒杯,指腹在光滑的杯壁上缓慢的摩挲,像是抚摸着远在另外一端的陈陵。 “我从前所见的天幕山的秋凝剑仙,可不是现在这样满身郁气的模样。浑身上下的阴霾,几乎要把你自己淹没了。”元清章眼角的温情未退,口中话,却是带着刮骨的刀子,无声的就把陈陵最痛的地方刮下一层。 陈陵仰头看着天上残缺的弯月,露出一抹讽笑,“曾经?元家主都已经说了,是曾经了。世事变迁,曾经早已如昨日黄花,尽数开败了。你又何曾了解我,凭什么说我变得阴郁惨淡了。” 曾今的日子多好,他无时无刻不再怀念。只是终究,再也回不去了。 第十章:元清章 元清章轻笑一声,扑通一声落进水里,像是一尾矫健的游鱼一般顷刻间就到了陈陵身前。陈陵被他唬了一跳,侧身避让他,却被他一把拉住,抱在怀里。低沉柔润的嗓音,夹着暖热的气息,在他耳边低低响起。 “我从来都只知道你是朗风润月,再和善风趣的一个人,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疾言厉色,冷眉冷眼的时候。果真这次来禹州,来对了。” 陈陵听过很多人说话,但是还从来都没有一位,像元清章这样的,只是一句话的功夫,就让他想到了春日里夹杂着露水的冰凌花。凉润之中,裹挟着不轻易得见的柔软。这样的柔软情愫太过可贵,这样轻易地在他面前展露,总让陈陵有股子不自在的躲闪。 后背贴着元清章的胸膛,男性的刚健的热度紧贴着后心传来,让骆濯笙受惊的闪避开来。 “你在做什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现在夜已经深了,你快离开。不然休怪我对你不客气!”陈陵脸上不知道是被热气蒸红的,还是羞涩的红晕,让他就算是冷厉着眉目说话,也是小姑娘似的恼羞成怒。 元清章受用的一手撑在石壁上,耀若星子的眼眸当中含着愉悦轻快地笑意,“久闻秋凝剑仙的剑法有剑宗尊主之风,从前只是在心中仰慕,现在能得幸见识一二,是在下莫大的欢喜。” 微颤的尾音像是有痒酥酥的荨麻子,随着热气扑在陈陵脸上的时候,让他禁不住狼狈的垂眸避开。手上隔空一握,被安置在廊上剑匣中的般若剑清吟一声,一道青光雷电一般的光影闪过,就见雪亮的刀锋,斩断蒸腾的雾气,裹挟着浓重的剑气向元清章横劈而去。 元清章矮身钻进汤泉之中,避过这一道锋刃,只是下一秒就被浑身冒着冷气的陈陵一剑刺进水中。上挑的剑刃“唰”的击起一层流动的水墙,隔着水墙,再一剑柔韧的滑入其中,不断一丝一毫的挑断了元清章飞扬起来的一绺头发。 元清章眼睛微微眯起,一直听说陈陵的武功高强,有其师尊之风。先还认为只是那些个趋炎附势的马屁精,念着戚梦棠的威势恭维的。但是现在看来,比之他城中的顶尖高手,也不遑多让。且这剑光之中,含着大彻大悟之后的沧桑果毅,便让这本该清光飒飒的剑锋,显出抽刀断水的刚劲。 元清章纵身一跃,湿淋淋的袖子撩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极轻盈稳当的踩在这水珠之上,凌空展袖,便离了陈陵的剑光所及之处。 高悬的明月泄下皎洁清辉,洒在元清章鸦青的发丝上,折出一缕润泽的流光。元清章潇洒的撩开黏在颈上的发丝,脚尖点在兽首上,乐滋滋的看着站在水中精赤着上身的陈陵道:“娘子这身段,着实不错,小腰盈盈一握,想必揽在掌中的感觉当是十分好的。” 都是男人,赤身裸体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是被元清章这般调笑的说来,还是让陈陵忍不住的缩了缩自己的肩膀,想把自己藏起来。 “你!”陈陵咬牙,喉间被他的话激的哽了一下,旋即冷笑一声道:“我还当静安海的当家,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没想到竟是个对着男人也能风流的糊涂人。静安海交在你的手中,不知道曾经名动天下的令明尊主会不会后悔至极。” 静安海独立于南国北国,偏居一隅,但管辖天下一切不可知的消息。就凭这一点,哪儿都不敢得罪。每一任的静安海的当家,都是翩翩美姿仪的俊俏男子。性格多有不同,但是传出来的大都是好名声。 唯有这一代的家主,实在是个异类。容貌俊美,风流倜傥。只是最大的败笔,也在这风流倜傥上。 据说才将将十岁的时候,就有去静安海做客的飞泉山庄的大小姐,吵着闹着的一定要嫁他。到了十五岁,接任家主之位,更是有无数的大小姑娘追着他跑。若说是他风流薄幸,到也不尽然。他并未和任何一个女子,有过不清不楚的关系,总是能很好地处理好每一个姑娘的感情,温柔体贴,不叫人难堪。拒绝之后,还能做朋友。 到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传出他喜欢男子的消息来,此消息一出,到处都是议论他的消息,说什么的都有。一说是元清章自小便喜欢男子,只是为了遮掩,所以才和江湖上的千金小姐纠缠不清。二说是元清章在灵崖山惊鸿一面,一见倾心,看上了一个男子,就此把一颗心落在他身上了。 天幕山中也不乏喜欢元清章的女子,听闻这个消息,很是大哭了一场。弄得天幕山上下怨声载道,都说元清章这人办事儿不地道,受姑娘喜欢,本没有什么错,只是这样惹得全天下大多数的姑娘都只对他一个人黯然神伤,就实在是不好了。 陈陵初初只当笑话一般,现在看来,这个元清章实在是个妖孽,祸害不浅。 元清章听见这句讽刺他的话,只是抿唇笑了笑,眼神促狭的道:“阿陵这么说,是吃醋了么?你放心,那些都是谣传,我从未于任何一个女子亲近,现在更是一颗心都扑在了你身上。以后定会守身如玉,与你寸步不离,夫唱夫随的。” 这话说的情意绵绵,让陈陵头一回在口舌争锋上落了下乘,最后只能愤愤的冷哼一声,“谁稀罕你的守身如玉!”说罢伸手一卷把挂在架子上的衣裳裹上身,颇有些落荒而逃的羞愤狼狈。 元清章言笑晏晏的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手指被水汽熏得指尖泛红,落在水上的一缕发丝随着涟漪不减的水波摇晃。 元清章出神的盯着那一缕发丝,这次千里迢迢跑到禹州,族中的所有人大多都是不同意的。禹州是南国的城池,距离静安海千万里之遥,且未设有静安海的消息驿馆。这次来上禹州,实在是风险甚大。一不小心,就会引起江湖上的众多势力的猜测和恐慌。若是到时候,让有心人借着这个借口收缩静安海的势力,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 可是元清章还是来了,为了那样一个似是而非的箴言。 族中的占星师在一个月前,预言了一句话。羊皮纸上写着“剜心之痛,始于东南。” 东南唯一能让他牵肠挂肚的只有一个人。因为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他义无反顾的来了。 现在他庆幸他来了,如果不是真的来了,他怎么会知道现在的陈陵竟然会是这样暮气沉沉的样子。身心疲惫的仿佛带着终年化不开的阴郁,全然没有了曾经在灵崖山上惊鸿一瞥的萧萧肃肃的朗然风华。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11 元清章蹙了蹙眉,他自信了解陈陵,他生性爽快大方,最是温厚良善的一个人。又有戚梦棠护着,不可能会有什么伤神动魄的打击,连最关心他的戚梦棠,也不知其中原委。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只是他以前一心只在北国发展势力,南国现在也不过是只有盛京和几个城池当中,有他的人手在。禹州这儿还是他把陈陵放在心上之后,才一点一滴的了解的。 元清章轻弹手指,一只羽毛乌黑的瘦小的飞鸟便飞落停在手指上,元清章把身上随身携带的一卷轻薄的白布拿出来,摊在膝头,也不知道是如何做的,手指在布上划了两下,就有一行小字落在绢布上。绑在飞鸟的脚上,手一抬,鸟儿就无声的扑棱着翅膀走了。 解决了一件事,元清章暂且把心中的担忧放下,辗转腾挪的准确的找到了陈陵住的屋子,嬉皮笑脸的坚持不懈的骚扰去了。 满目素青的寡淡颜色,让元清章不甚欢喜的眼睛眯了一瞬,撩开绣了竹叶的翠色薄纱,元清章熟门熟路的,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坐在陈陵时常坐的软垫上。笑容温柔缠绵的对着陈陵笑了一笑。 “阿陵真是好狠的心,就这么把我自己一个人留在黑漆漆的地方。这偌大的一个宅院,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阿陵。” 一个很有邪魅风流的男人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委屈的表情,眼睛当中似是要闪烁出晶莹的泪花,着实让陈陵恶寒的逗了一个鸡皮疙瘩。 知道是赶不走这个不请自来的二皮脸了,陈陵装作没看见他的推了一盏茶过去,垂眸看着手上的书卷,冷声道:“元家主轻功世无其二,我甘拜下风。来者皆是客,既然元家主来了,也尝尝我这儿的粗茶,还望元家主不要嫌弃。” 元清章如何会嫌弃,杯壁上残留着陈陵手上的温度,这么握住了这一个茶盏,像是也握住了他的手。 桌子上的点的一盏海石花的灯盏,暖黄的烛火自浅淡的红色灯罩中透出来,把侧坐在桌旁的陈陵的侧脸,染上了一层柔软的晕红。 元清章有些着迷的看着灯火之下的侧脸,只觉得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符合他的心意。肖想许久的人,总算是活生生的坐在面前,让元清章忍不住的,眼神就蓦地软成了甜蜜的情意。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受不了这样的眼神,陈陵把书盖在桌上,强装镇定的问。 “因为阿陵好看呀,好看的我心都酥了。所以忍不住的,想要仔细看看,生怕一不小心,就融化了去。” 陈陵愣怔的看着对面眼神柔软的人,这短短的时间,已经让他对眼前这个人有了鲜明的印象。就是个长着不安于室的脸,轻浮浪荡的有能力的人。 但是这句话,轻轻地絮语,宛若心中潜藏的心事,羞涩的又带着一点隐秘的期盼的自唇齿之间吐露。让他即使对元清章无甚感觉,也出神的听住了。 直到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才回过神来,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掩饰的道:“夜已经深了,我要去休息了。若是元家主,没什么事的话,还请回吧。” 惯会纠缠陈陵的元清章这回却没有讨价还价的纠缠,顺从的道了一句,“好。” 临走的时候,站在放下来的纱帐之后,轻声对坐在原地的陈陵低沉的说:“我不能体味,你究竟历经了何种悲怆。只是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世上总有能让你留恋并为之奋不顾身的人······或事,只一味的沉湎于过去的悲伤之中,是永远都不可能改变任何命运的。你究竟是要做一个在痛苦之中,沉沦于旧日伤疤的败者,还是做一个撕开血痂,开创辉煌的强者,只在你一念之间。” 烛火“哔啵”一声惊起一道长长的烛焰,许是拉长的烛焰太亮,刺得坐在一旁的陈陵瑟缩的紧闭双眼,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睛。似有晶亮的水光一闪而逝,于光影交错之间消逝无痕。 第十一章:清醒 天光刚刚有一点蒙蒙亮,陈陵就起身了,习惯的拿了自己的佩剑在苍月山的湖心岛上练习起来。林思跟着站在一旁,练起自己的基本功。 苍月山上有一处竹林,在大雪天里也挺得笔直的枝干,苍翠的叶子在凌霜寒雪的空中,也一样翠绿精神。陈陵的剑法师承戚梦棠,手把手的教起来,姿势之中也带了几分戚梦棠的影子。 只是较之戚梦棠的大开大合,无情冷肃,陈陵于锋刃之间,多了几分沉稳大气。昨日被元清章点醒之后,今日的剑气中,从前尚残留的浮躁轻狂,尽数化作了如今的气势磅礴。辗转腾挪之间,多有几分疏朗的大气。 林思站在一边,心不在焉的舞着手上的剑,他武功不精,对旁人说的剑意一知半解。不晓得什么叫做阔朗大气的温醇剑风,只知道一直以来笼罩在陈陵身上的阴郁戾气,如今尽皆消散了,不再是前几日的闷闷不乐。只这一件好事,就能让林思开心的笑出声来。 看来先前打算送去的口信,应该撤回来了。林思喜滋滋的想着,就这么把手上的剑停了下来,招手让站在小径尽头的一个丫鬟过来,“今日公子心情开阔,你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鲜美不油腻的菜,好好地整治一桌出来。公子这几日胃口不佳,今日趁着公子心情愉悦,该让他好好补一补。” 梅香低眉顺目的答应了,也不过多的和林思纠缠,利索的一转身就走了。倒是让林思在身后有些闷闷不乐,“至于走的那样快嘛!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这小姑娘看着是个水灵的,怎的这样的木讷。” 一身汗的陈陵落在地上,捻起一块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难得这样松快,好似身体里淤积的怨恨,都随着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剑舞发泄了出去。刚刚停下来就听见林思在一旁嘀嘀咕咕,唇角弯了一下,调侃道:“你在哪儿嘟嘟囔囔些什么呢!这么多年了,你也是随着我一起学的功夫,怎的还是那三脚猫的招式。若是叫薛岭师傅见了,又要说你不务正业,把心思都放在别的东西上了。” 林思赶忙走上前来,倒了一盏热度正好的茶,让陈陵吃下去,闻言无奈的抱怨道:“小的在这事儿上本就是个榆木脑袋,能学得这三脚猫的功夫已经是心满意足了。薛岭长老也真是好为人师了些,逮着谁都要考校一番,也难为了赵公子,天天都要忍受薛岭长老这般絮叨。” 陈陵不赞同的摇摇头,“你这话,就是有失偏颇了。若是山门之中没了薛岭长老这样的人,那些个外门弟子如何有今天的底子在,你在这里倒是抱怨上了。你可知外门有多少弟子,巴望着薛岭长老能日日考校功课。”陈陵恨铁不成钢的点了一下林思的额头,“你就是过得太安逸了,才生出这样不思进取的心来,刚才还有闲心在那儿抱怨人家小姑娘不理你。” 陈陵似笑非笑的看着林思陡然间涨红的面颊,“有姑娘纠缠着你的时候,你嫌弃人家小姑娘别有用心,现在来了一个本分的丫头,你倒是又抱怨上了、” 被戳破了小心思,林思也羞涩的挠了挠头,“这不是在山上的时候,被山门中的那些个仙姑搅扰的习惯了么,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个安分听话的小丫鬟,小的实在是有些诧异。” 说到山门中的仙姑,林思皱着眉头不满的说:“公子你是不知道那些仙姑有多难缠,什么花样儿都能使得出来,就为了知道公子你的喜好。小的都被祸害的快要成了本能了,现在看见一个姑娘,就觉得是要来转着主意的打打听公子的消息。” “去你的吧!什么本能不本能的,我看你就是贱得慌。”陈陵嫌弃的转回头去,懒得看他,“去把朗月叫来,今日就在这里用早膳了。再多带些银子,到时候去集市上好好逛逛。” 林思闻言兴冲冲的应了,就连要去找王琦也没那般抗拒,背影都看得出浑身透着股子喜气。陈陵摇头失笑,这么大个人了,还是这般的孩子气。 王琦还是那副冷沉沉的模样,透着翠色的眼睛再看见陈陵的时候,才算是有了点柔软的亮意。叫一旁的洛水见了不由生出捂脸哀叹的冲动,他家公子是已经没救了,若说是哪一天听见王琦喜欢上了陈陵,他都不会奇怪。看现在这幅样子,根本就是只有在见到意中人的时候,才会有的模样。 “我们今日去集市看看,再去府衙转一转,看看那日夜里发生的凶案处理的如何了。”见王琦过来,脸上并未憔悴之色,才满意的点点头,拉着王琦坐下,亲自倒了一盏热茶。 王琦任由陈陵做主,乖乖地坐在一旁,身量不高的他,一头蓬松卷翘的头发,乖乖巧巧的安静喝茶的样子,着实让人喜欢。陈陵便伸手摸上了那一头软蓬蓬的头发,果真若丝缎一般的柔滑,让陈陵忍不住多揉了两下。 躲在竹叶深处的元清章嫉妒的一双眼睛都红了,他到现在和阿陵也只是说了几句话,连小手都是哄骗强硬的才拉上的。凭什么这个看着就一脸阴郁的死人脸,就能得到阿陵贴心的照顾,还亲自倒了茶。他的头发比那个阴郁鬼柔滑多了,他也可以让阿陵日日抚摸的。 正心神荡漾的陈陵不知怎的,突然感到一阵恶意的寒凉,自背部一阵激颤的滑到颈子上,让他生生挤出一阵瑟缩的害怕。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邪恶的东西,夹杂着什么不好的念头,意淫的盯着他。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12 正享受着陈陵柔软的抚摸的王琦察觉陈陵停了手,奇怪的眨眨眼睛,“师兄这是怎么了,是身上冷了吗?我这儿有披风,师兄快披上吧。” 陈陵莫名的皱褶眉头,拒绝了,“不用,我这不是冷,只是总有一种被人不怀好意的盯着的错觉,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日睡得不安稳的缘故。” 王琦左转右转,并未察觉到什么异状,竹林当中只有北风卷起碎玉白雪的清越吹啸,并无什么不好的气息。也只能勉强的接受了陈陵说的昨夜未曾睡好的借口,扶着陈陵的胳膊站起来的时候,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窥探,就在这竹林之中。 王琦眼角余光注意着风平浪静的竹林,暗暗想着,他住的离这儿近,该盯着师兄周围有无什么异象,免得让师兄吃了亏去。 现在是冬日,街上除了一些卖早食的也并无什么去处,陈陵便带着王琦买买买,等到林思和洛水手上连一根手指都腾不出来拿东西了,才改道去府衙。 还未到门口,就看见府衙大门的石狮子前围着一群小吏,面红耳赤的在争论些什么,在嘈杂的哄闹声中飘过来的也只有只字片语的“怎会不是他!”、“他就是凶犯!” 只这两句,就让陈陵精神一振了,这是第一遭他发现的血案,手段奇诡,一直都是他挂在心上的事儿。这这几日在家中要陪伴母亲,所以才未能出来。有心想要派遣林思出来打听,也怕耽误了官差们查案,以是拖到了现在才过来。未曾想,还没有走进去,就听说了抓到凶犯了,让陈陵不由得加快步伐,上前跟着凑了一回热闹。 拨开围堵的人,看见凶犯的样子,陈陵就失望的皱起眉头。这哪里是凶犯,分明就是一个被冤枉的贫苦百姓罢了。 王琦眼眸一眯,很是不屑的阴冷道:“官府惯会偷奸耍滑,这根本就是敷衍了事。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来,这根本就不是凶犯,这群人竟还在这里大呼小叫的争论这是不是凶犯。真真是丢脸至极。” 这句话被刚刚争的最大声的一个神完气足的长吏听见了,立即瞪着眼睛,七窍生烟的转回来,逮着王琦就是一通之乎者也。话里话外的都是在说,王琦愚钝不堪,只会主观臆断,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查案,还胆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不把长官放在眼里。该立时发落到大牢里,尝尝剩饭残羹的滋味。 王琦牛心左性惯了的,除了在陈陵跟前儿有那么点儿的柔顺乖巧,其余的人在他眼里,就只有能看一眼的,和一团虚无。看得上眼的,多看一眼也便罢了,看不上眼的,惹得他不快的,就只有一个下场。 陈陵无奈的长叹一口气,果然下一秒就看见那趾高气昂的指挥着手下人,要把王琦抓起来的官吏,惊叫着飞在天上,被王琦肃杀着眉眼的在半空中就当做沙袋一般的捶打。直把那官吏打的口鼻充血,两眼冒金星。被王琦扔在地上,晃晃悠悠的转了一圈,眯缝着眼睛的倒下了。 余下的小吏都是些随波逐流的小人物,自己都身如飘萍一般只能任人摆布,见王琦冷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看过来,害怕的退了几步,鸟兽一般的散了。 “这群人,就是酒囊饭袋,平日里欺压百姓,见到公子露了这一手,倒是缩的像个鹌鹑似的。”洛水愤慨的叹了一句,接着便神情紧张的道:“这些人平日里嚣张惯了,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看这个人的样子,该是个领头的,那几个小弟现在定然是去搬救兵去了。公子此番虽是并无什么过错,但到时候,若是人家扣公子一个藐视法度,殴打功名在身的清流文人,只怕就麻烦了。” 陈陵不在意的哼笑一声,宽慰道:“就这个人的模样,身后是有些背景,只是也不是什么动不得的人物。何况我们是天幕山出来的弟子,就凭这个,官府就根本不可能拿我们如何。大不了到时候去封信,叫师兄帮我们摆平了就是。” 洛水眼睛发亮的击掌赞了一声,“我都忘了这一茬了,平心剑仙就在离禹州不远的江阳,官位比这个小吏不知道高了多少。就算是到时候要来找咱们的晦气,也要掂量掂量。” 陈陵顶头上的几个师兄,是掌门弟子,与戚梦棠并无什么关系。只是戚梦棠和掌门之间情同手足,戚梦棠到现在只有陈陵这一个弟子,难免的掌门多关怀他些。结果这些师兄,也就跟着多照顾他些。这么多年的情谊,比之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兄弟之情也不惶多让了。 早先大师兄下山为官的时候,就曾写信叫陈陵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找他。现在知道大师兄就在江阳做父母官,还大有高升的趋势,他便毫不客气的借来用了。 第十二章:芍药 好在禹州衙门虽有些酒囊饭袋之徒,倒也并未发生陈陵几人口中所说之事,甚至还有一威风堂堂,虎步生风的高大男子出门相迎。正是那夜看见的王善海。 行到近前,王善海抱拳歉然道:“这几日忙碌查案,并未管束这起子偷奸耍滑的小人,若有冲撞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回去之后,王善海便着人去探查过陈陵几人的身份,才知道陈陵竟是禹州权势滔天的陈家的大公子,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举行冠礼的。随行的浩浩荡荡的人马,不出半夜便就人尽皆知了。 王善海忖度着陈陵性子颇有些侠肝义胆,知道了那夜的惨案,定是要来过问的,这几日叫自己手下的一个小吏盯着衙门口,就是防着有人冲撞了他。没想到还真的是有人不长眼睛,直愣愣的就撞上去了。王善海凉凉的瞥了一眼瘫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刘福,脸上恭敬之色更甚。 陈陵也不管王善海在打什么主意,朗声道:“惊魂之夜一别,倒是有四五日未曾见面了,不知这事情查的如何了。” 王善海引着陈陵一行人进去,身后的一个眉目暗淡的官差悄无声息的退出去,把被刘福抓来的卖鱼人放了回去,掏了一串铜子权当安抚。 陈陵冷眼看着王善海,早先只觉得这是个官场上历练出来的老油子,现在看身边人行事章法,倒不辜负他这张一脸正气的脸。言语之间多了几分敬重,“大人日夜辛劳,殚精竭虑,实在是不该这个时候来打扰,只是我心中牵挂这凶手究竟是谁,所以今日厚着脸皮的来了。” 王善海巴不得他来打扰自己呢,闻言难得眯眼一笑道:“公子严重了,公子武功高强,见多识广,该是比我们这些足不出户的人懂得更多些。那女子身上的刀伤,不似寻常百姓所为,还请公子帮忙仔细看过。” 陈陵点头随着王善海到了衙门后头一个单独辟出来的庭院当中。庭院之中并未种植什么花草,稀疏的长着几株蔫巴巴的小树再无其他。人也不见多少,清风雅静的只有偶尔从这里飞过的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 林思不自在的搓了搓臂上的鸡皮疙瘩,耷拉着眼睛的道:“这个地方也是太阳高照,怎的还是觉着身上阴森森的不自在。” 王善海语调轻柔的解释道:“这是停尸房,当初就是为了不显得那般阴森,才把这个日照最好的院子拿出来做了停尸房。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人身上的怨气太过深重的缘故,这几年,就算是日头热辣高悬,也驱不散这阴森冷气。” 陈陵是死过一回的人,不怕这些东西,王琦本身就是个冷心冷肺的人,更不会在意这点儿子阴气。只林思和洛水两个抖颤颤的跟在身后,恰似浇了水的小鸡崽子,可怜得很。 “我看你们两个实在是脸色不好,还是在外头等着我们吧,省得一会儿进去招了仵作的不快。”陈陵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放在林思手上,虽不能让林思穿在身上,但手中抱着一件暖融融的狐狸毛的衣裳,也算是能驱散身上的一点寒气。 林思犹豫半晌,还是在阴冷的气旋之上退步,拉着洛水退步候在了门外。 屋子中并不像人们想象当中的阴森诡谲,打扫的颇为干净,大大的开着窗,有浅淡的阳光自掀开的窗户中泻出一道,打在墙根上。也并未有什么让人作呕的血腥气,临窗的一个书桌上还摆着一个清雅的花瓶,里头插着一束疏落横斜的梅花。 “这个地方,倒是不曾像别的停尸房一般一进来就叫人不舒服,若是不说,还以为是哪位先生的书房呢。”陈陵眼睛晶亮的看着顶着屋顶放置的几个书架,上头整整齐齐的码着堆叠的卷宗,看来主人是个十分严谨的人。 王善海亮着嗓子的冲着里屋喊道:“宁先生!我有重要的证人带到!” 开了小半扇门的里屋,只看得见黑黢黢的寂静,半晌才有一只手搭在门上,慢吞吞的走出来。 是个极为苍白瘦削的男子,身上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青衫,头上用雪青色的葛布发带整齐仔细的束了发。一双眼睛颜色极淡,无神的看过来的时候,陈陵甚至不能在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身影,只有一片虚无的苍白。整个人似乎就是自幽暗之地脱胎出来的一抹游魂,套着人的壳子,在地上无声的飘零。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13 “宁先生,这两位就是当天夜里头一个看见死者的人。”王善海对着这位病歪歪的仵作,神色格外的郑重,“这位是疏橫里陈家的大公子……陈陵,这位是天幕山粟音仙子的弟子……王琦。” 宁先生淡淡的扫了一眼陈陵和王琦,仿若雪晶石的眼珠子没有任何波动,斯文有礼的冲陈陵颔首,“鄙人宁泽,是禹州府衙的仵作。且把你们看见的样子说一说。” 见宁泽不是个讲究虚礼,喜欢开门见山的人,陈陵也不弄那些繁文缛节,开口道:“那一夜,我们刚刚从天幕山归来,正好在百味阁歇息,于夜半时分的时候,听见一声极凄厉的惨叫自我们的南面传来。本着好奇的心思,我和朗月去看了看。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不下二十人站在那里了,那姑娘的头卡在栏杆处,早已经气绝身亡。” 想到那姑娘身上的刀口,陈陵蹙了蹙眉头,还是轻声道:“那女子身上的刀伤,不是寻常的刀口造成的,乃是一种两端尖锐,中间削如纸薄的柳叶状的弯刀。能如此顺畅的在女子身上划出如此多的刀痕,且每一刀都力道均匀,可见是个老手。对自己手中的各武器,掌握的炉火纯青。” 宁泽轻轻点头,并未露出什么惊讶之色,追问道:“你们去的时候,可曾看见什么异样?” “异样?”陈陵垂眸深思,那一夜他震惊于柳叶弯刀早现江湖,心神多少有些恍惚。且那姑娘死状凄惨,眼神大半都放在了她的身上,“抱歉,未曾察觉有什么异样。” 听见这句话,宁泽手指泄气的搓了搓衣袖的云纹,脸上仍旧是一副淡然之色,“多谢两位。” 陈陵并未帮上什么忙,心中多少有些郝然,“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先生答应。” “什么?” “希望先生能准我再看一眼那姑娘的尸身,我心中有个想法,也许等到看见那姑娘的尸身的时候,才能验证。”陈陵抱拳真挚的道,一双眼睛水光莹然,有种唬人的纯粹真心。 宁泽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这双眼睛给唬住了,只是稍作犹豫,便点头答应了。拿了桌上一角用旧的铜灯,领着三个人便往刚才出来的房间进去了。 这个房间并不像外头的屋子一样的干燥清爽,反倒是阴冷潮湿,向下的楼梯上还生了一点滑腻的青苔。所有的光线在这里尽都湮灭,只余下走在最前头的宁泽手上的一盏铜灯细微的光芒。 存放尸身的地方,是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地窖中,摆了规整干净的几张窄床,放着几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床前放着一个木头箱子的地方,就是那女子的尸身。 宁泽把白布拉起来,曾经还是白皙软嫩的娇俏女子,现在已经浑身青白,经过处理的身体上还残留着点点猩红的血痕,以及狰狞破碎的伤口。身上穿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白麻衣裳,露出来的手臂上带着几点针刺的红点。手掌上有被踩踏过的於痕。 陈陵不嫌弃这女子身上起了白霜的僵硬的身子,凑近了拉住一只手臂,把衣袖退下来,仔细查看。 “你发现了什么?”宁泽把床头的灯点起来,把整个地窖当中的黑暗驱散些许,走到陈陵身边轻声问。 “我曾经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同样的刀口,只是那刀口是在男子身上,我不知道同样的手段在女子身上,会不会是一样的效果,所以现在我来验证了。”陈陵手上聚起一团真气,温煦的气流贴着那女子僵直的手臂游走,很快那手臂就慢慢的显出一种嫣红的色泽。 “你在做什么!随意毁坏尸身,会对证据的搜集造成破坏!”宁泽急了,他一贯是个严肃的人,对尸体的保存也是一样的精细,看见陈陵这般把尸体变了模样,当即便要抢过来。 宁泽心中焦急,手上的动作就比寻常要快,只是再快如何能快得过陈陵,轻轻一避,就让宁泽扑了个空。 “先生不必着急,我不过是用真气把手臂上隐藏的东西逼出来罢了,并未有毁坏尸身的意愿,到时候我收了真气,还是原来的模样。”陈陵笑着轻声解释,把手臂上的显现出来的东西翻过来,才让宁泽息了脸上的焦急。 泛着嫣红色泽的手臂上卷曲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花瓣润泽,还有一颗露珠就滚在花瓣边缘上,栩栩如生的让人以为这是一朵即将绽放芳香的真花。 “这······这是什么缘故?为何会需要真气才能显现出来?”宁泽一个肩部冲上来,挤在陈陵身边,“这女子不过是水心鉴中的一个寻常的歌妓罢了,因为容貌清丽婉约,才得了富商的喜欢,带到百味阁中寻欢作乐。这样的东西如何会在一个小小的歌妓身上出现。难道这是凶手留下的东西?” 看见这朵含苞待放的芍药的时候,陈陵果不其然的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眼神复杂的看着已经死了的歌妓,轻声道:“这并不是凶手留下的痕迹,而是这女子,本就不是一个什么简单的角色。” 陈陵纤长的手指划过芍药的花瓣,随着陈陵的动作划过,手臂上静止的花,慢慢的从一朵含羞带怯的花苞,绽放成一朵富丽精致的妖娆芍药。 “这个花样儿,是前朝太子的死侍才会有的东西。” 第十三章:太子 “你说什么!?”王善海惊讶的叫出声,前朝太子白衡是锦哀帝最得意的皇子,身负帝王紫薇之气,年幼就显现出极佳的天赋。在锦哀帝面前也是最为的风光的一个孩子,那个时候的金朝,万象皆新,到处都显示出一股欣欣向荣的繁荣之势。 只是这样的好兆头,在白衡二十岁那一年被改变了。 因为锦哀帝迷恋上了一个女人,据说是世外仙姑的倾城女人。就因为这个女人,锦哀帝把所有的雄才伟略全都化作昏聩痴情,曾经万般疼爱的白衡太子,也被亲手打落云端,成了一个幽禁宫禁的庶人。 曾经煊赫一时的东宫就此易主,变成了锦哀帝讨好肖氏的手段和工具。 “前朝太子,也是个可怜人,好端端的一个备受朝野期待的太子,就这么被一个女人玩弄于掌心之中。”王善海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未曾亲眼见过锦哀帝断头的样子,但是当年流血漂橹的改朝换代,却也切身经历过。 “前朝太子的确可怜,只是这过错,却多半在锦哀帝的身上。”宁泽浅淡的眉眼第一次冰凉的锋锐起来,风平浪静的眼眸当中凝出一抹冰冷的锋芒,“那肖氏的确有错,归根究底,锦哀帝才是罪魁祸首。” 王善海讪讪不言,在宁泽冰冷的锋芒之中败下阵来,“我不过是说这肖氏出现的不是时候罢了,若是不曾被锦哀帝看中,现在想来也该是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 宁泽十分的厌恶锦哀帝,犹自愤怒的冷声道:“锦哀帝早就已经不满太子许久,肖氏不过是替锦哀帝厌弃太子背了一个红颜祸水的恶名罢了。如若不然,锦哀帝怎会在宮破之日,撇下为之神魂颠倒的肖氏,独自死遁呢。” 南国现在的君主是华洲崔家的公子,崔家是累世大族,家族底蕴绵延百年,与天幕山的开山国师,都是一个时候的祖宗,天然的便有亲近之意。现在天幕山中的许多名声鹊起的弟子,多有崔家子弟,在皇子皇女面前,崔家的人,也多有几丝清高的目下无尘。 对于锦哀帝在崔家手中消亡,显然是一件随意拿出来说笑的笑谈。陈陵的挚友……崔秋年就时常拿了锦哀帝来说笑。其中许多不为人知的密辛,也是他告诉的。 “据传锦哀帝是因为白衡太子拥兵自重,手下能人异士颇多,惹了他的眼,才会这般视为眼中钉。”陈陵把手撤开,女尸的手臂缓慢的重又变回僵直的青白色。 “说起能人异士,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当初白衡太子座下有六位使官,只听白衡太子一人的号令,就连锦哀帝也不曾彻底的知晓这几个人的本事。”王善海粗浓的眉毛挤在一处,眼中放出警惕的亮芒,看着慢慢消失的芍药花,“其手下的暗部中人,身上都有一个独特的记号,只是不曾想竟是这样的。”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14 “那现在这个歌妓的死,究竟是一个纯粹的凶案,还是牵扯上了前朝的事?” 这个疑问没有人能够回答,地窖中一时间悄然寂静下来,只有烛火噼啪的声音炸响。 “现在讨论这个也没什么意义,把凶手抓到才是最紧要的。”宁泽把白布一丝不苟的盖上去,刚才眼中陡然乍现的锋芒,恢复成虚无的淡漠。 “这就是我今日要说的,我们已经调查多日了,得到的线索,却极为稀少。”王善海拿出随身携带的册子,对着昏暗的烛火捡着重要的东西念,“死的这个女子,名叫玲珑,是水心鉴一个普通的歌妓,是老鸨三年前买回来的。因为年轻貌美,且有一把好嗓子,唱起歌来娓娓动听,所以很是有些恩客照顾她的生意。这次在百味阁,就是其中的一个出手颇为大方的富商,请了玲珑去的。老鸨说,当夜,玲珑是一个人走的,连身边随行的丫鬟都没带。” “这个玲珑是一贯出去都不带侍女,还是只这一次不曾带上侍女。” “只这一次不同以往。”王善海肯定的道。 陈陵轻笑一声,润泽的眼睛当中显出一分玩味的笑,“作为一个自小就经受严酷训练的死侍,竟会这般疏漏,突兀的留下一个让人一看就知道有鬼的反常线索。这其中,想必定有缘故。” “你怎的就能肯定,这是玲珑故意留下的破绽。没有人会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提前就能知道自己的死期的。”王善海不同意的眯眼摇头,显然是不同意陈陵这般主观臆断的推测。 陈陵也不辩驳,只温声问,“我且问你,这玲珑是只在外和这个富商过了这一次夜?” “以前也曾和这位富商来往过,地点不定,也有不是在百味阁的。”王善海调查的很仔细,这些天把玲珑的来历和做的事情,都打听的七七八八了。 “这就是了,玲珑和这富商见了不止这一次面,你也说了,她只有这一次不曾带侍女出去,这其中缘由十分可疑。”陈陵肯定的拍了一下扇子,目光转回蒙着白布的女尸身上,口中喃喃道:“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那个凶手,她多半是知道究竟是谁,所以才会在那一晚不曾把自己身边的侍女带出去。” 王善海蹙眉不赞成的道:“你从未跟着调查过,不可这般主观臆断。” 陈陵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看着王善海真诚的道:“你相信我,这个玲珑定是知道那晚一定会发生什么,我不相信一个能跟在白衡太子身边的死侍,竟然会犯下如此粗疏的错误。我现在想去看看那晚玲珑待过的地方,还希望王大哥通融。” 王善海犹疑的看着陈陵的神色,本该一口回绝,只是看着他脸上笃定的神色,心中也抱了几分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期待,缓慢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身份高贵,不是我等普通小官可以抗衡的,只是还是请求公子,不要让我等难做。” 陈陵自是点头答应,“放心吧,王大哥,我只是想要一探究竟罢了,必不会让你们难做。” 说罢王善海便带着陈陵几人去往百味阁,宁泽不知为何也跟着一起来了。 百味阁还是老样子,门前守着精神奕奕的小厮,人来人往,车马喧腾,半点儿不受血案的影响。见官差来了,也并未露出什么异样,只淡淡的扫上一眼就撩开了。 “这禹州城的百姓,当真是泰山崩于面而不改色。若是别的地方遇见这样的事儿,只怕是要早早地关门谢客,等风头过去了,再做生意。”陈陵叹服的摇头,这样的车马喧嚣,终究还是因为死的只是一个低贱的上不得台面的歌妓,就像是死了一个随手把玩的玩意儿罢了。人心凉薄,可见一斑。 见陈陵来了,上次为陈陵引过路的小厮眼神一亮,上前笑眯眯的热情道:“公子自四天前走了之后,就不曾再来百味阁了,这回公子来了,可要好好尝尝百味阁的好酒好菜才不枉费了百味阁的本事。” “是个会说话的好材料,你们掌柜的眼光不错。”陈陵笑着夸赞一句,正在小厮要领着他去老地方的时候,被陈陵拒了,“我这次来是有公事要办,你可知道凶案发生的那处院子在何处,领我们到那里去就是。” 听见这样晦气的要求,小厮脸上也不见什么张惶神色,依旧是言笑晏晏的恭敬领命,带着陈陵一行人,不多时的就到了地方。 白天的院子看起来比夜里少了几分清幽的寂静,却多了安逸的闲适。庭中的绿梅干瘦的枝子上栓了几个红丝带吊着的小银铃,被陈陵经过时掀起的袖自带起的风刮得玲玲作响。 斑斑血迹的地面上被朔风吹刮的暗沉,浮在青石砖上,像是死者不甘的血眼。阁楼上破碎的地方仍旧是斑驳的模样,只是在日光底下看着,更为清晰几分。 陈陵脚尖点着一枝轻软的枝桠,宛如一只羽毛细软的白鸟,飘逸轻巧的便落在小楼上,一袭湖蓝色的衣袍拖在地上,开出一朵盛放的花。王琦跟在身后,小心的避开陈陵拖在地上的衣袍,扫到陈陵手上拿着的东西的时候,眼睛陡然一缩。 陈陵手上拿着的是在小楼边角处发现的一个碎片,碧莹莹的,还闪着璀璨的亮光。对着日头看过去,还能瞧见上头若隐若现的流纹。 “这是什么东西?看着样子应该是个珍贵的玩意儿,我昨日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这个东西。”王善海拿过陈陵掌中的东西,拧着眉头一脸狐疑。 “大约是昨夜有人来过了,这个东西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是洪州才会有人用的东西。”陈陵拨弄了一下放在王善海掌心的东西,“我见过洪州那边来的人,他们身上,都带着一个这样的东西,这个是洪州男人装酒用的。洪州的男人喜欢酒已经到了无酒不欢的地步,出入都要带上一个。” 这还是他随着师傅一起外出的时候,师傅讲给他听的。他现在还记得师傅说起洪州的时候,苍蓝色的眼睛当中一闪而逝的冷色。 “这个酒壶还有暗纹隐现,想来这个主人非富即贵。”陈陵调皮一笑,尖尖的小虎牙点在殷红的唇瓣上,“也说不准,是被人偷来的。那醉汉看人家的酒壶好看,就把东西偷拿了过来,在这里小酌一杯。” 王善海无奈的摆摆手,眉头都快挤在一处了,“公子别说笑了,我现在真真是一个头比两个大,这事情是越来越复杂了。牵涉到了前朝太子,现在又冒出来一个不明身份的洪州人,在现场逗留······”王善海愁苦的抓了一下下巴上冒出来的青胡茬,“不管这个事情究竟是何缘故,都不可能善了了。回去便要报知州府大人知道,不出三日,盛京刑部的大人就该来了。” “你也别太忧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事儿急不得的。好好静下心来,没准还能想通一些东西,理清线索呢。”陈陵安慰的拍拍肩膀,终归自己不是参与其中的人,不能体会其中辛酸,只能干巴巴的安慰两句便罢了。 “其他的地方,与那夜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大人这几日该去找找,禹州城中,有哪些洪州人,暗暗打听就是。这个东西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这就排除了一部分的人,虽还是要查,可总比漫无目的的查起来,要好上许多。” 王善海揉揉青黑的眼睛,疲惫的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第十四章:水心鉴 水心鉴是禹州城中最好的一家秦楼楚馆,建在桃花岛上,隐着清丽婉约的桃花,逐水而依。连接外界的吊桥上挂着巧手匠人打磨的玻璃花儿,清透的色泽盛着难得的好日光,把一条朴素无华的吊桥装点的精致梦幻许多。 露出一角朱红飞檐翘角的阁楼上,有细细的管弦乐声隔水传来,本是靡靡丝竹之音,却因为含了一点水润的水雾,变得清新起来。 陈陵从未进过这样声色犬马的地方,以前听下山历练的师兄说,里头是男人的极乐天堂,在这里,你能找到自己最心仪的女人。只要你有足够的财富,你就能长久的享用最美的女人。 这话的真假,陈陵不得而知,但是今日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虽是因为查案,但还是让陈陵不禁有些心神动荡。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15 过了吊桥,就是一片平整精巧的石板路,周围放着几盏四方的灯笼,蒙的熏黄的灯纱上绘着绮丽柔媚的桃花。敞开的大门还有几个浑身酒气的男人,醉醺醺的一脸意犹未尽的模样,摇摇晃晃的走出来。 妆容浓艳的老鸨眼尖的看见陈陵,抿了嘴角,真切的漾着一抹软和敦厚的笑,踩着小碎步的上前,冲着陈陵便是袅袅娜娜的行了一礼。 “客官是想要进楼里喝酒做耍的么,现在是白日,夕颜、翠瑾昨儿个忙了一夜,现在恐怕不得闲。不过我们还有木樨、丝兰在,公子可召她们来唱一曲清歌小调,服侍公子玩乐。”老鸨已经徐娘半老,却没丢了徐娘的风情,不似小姑娘的声音软甜清脆,和缓低柔的却像一个姐姐一般。 身上也并未抹了呛死人的香粉,只一股清淡的花香,并不腻人。脸上的妆容虽浓艳,却并未掩盖其精致容颜。 “不愧是让众人推崇的地方,单妈妈这几句话,就强上别家许多。”陈陵赞一声,还不待老鸨唤龟公来,就摆手拒绝道:“只不过这次不能领略其中风采,我们这次来,是想向你打听点儿东西。” 说着身后的王善海大步走上前来,身上皂青的官袍上咆哮着一只血口猛虎,让老鸨惊吓的吸了一口凉气。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脯,才眼波绵软的嗔怪道:“官爷真是吓坏人家了,官爷前几日不是已经来过了么,怎的今日又来了,玲珑的所有我都干净告知了,不曾藏私呀。” 陈陵安抚的轻笑一声,手上递了一块银子过去,“这回却不是官差大人要找你的麻烦,只是我听闻了这件事,心中好奇。索性闲来无事,想要一探究竟,所以便央着这位差爷陪我一起过来。若是吓到妈妈你了,还请你勿怪,小生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老鸨痛快的接了银子,妩媚的眼角轻轻一夹,给了他一个媚意横生的眼波,“这事儿我也不是不能答应,只是公子也知道,我这是做生意的地方,这官爷三番五次的跑,终究是不美。”说着看向王善海黑着的一张脸,眼睛一转道:“不如这样吧,公子您随着我上去,官爷就在包间里喝酒,我保证不会有人打扰您的。” 王善海不想答应,刚要开口,就被宁泽悄悄的在腰上掐了一把,生疼的肉痛让王善海更是黑了一张脸的硬声答应。老鸨大约是怕这黑脸的官差不好对付,赔着笑脸,小意殷勤的让龟公找了一个最清净雅致的地方,又安排了精美的膳食,才退了出去。 水心鉴建的极高,总共十二层,每一层都有不同的色调韵味,越是住在高处的,就越是身价不菲。玲珑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美人,只是因为一张肉喉哼唱的歌声美妙,所以在美人众多的水心鉴中占得一席之地,勉强在四层住下了。 中空的圆形楼阁能清晰地看见每一个房间隐隐绰绰的灯火,宽阔的廊道上摆着喷芳吐蕊的鲜花。拐角处的一个角落里,还残留着一根糜红的轻纱丝带,印着散发胭脂浓香的红唇印,无声的溢出一股暧昧的男女肉香。 楼中现在并无什么人声,偶有一个小丫鬟匆匆走过,也是眼上带着一点青黑,脚步虚浮。 陈陵站在栏杆处往下看,空出来的圆形地面凿出来一个水波清凌的水池,当中放着几盏色泽饱满嫣红的桃花灯。花朵当中充作花蕊的灯烛现在尽数熄灭,水池当中的玉白圆台盈盈生光,上边儿撒着几片葳蕤的花瓣。水池边儿上设着水晶帘子,现在有小丫鬟把帘子小心的掀开,露出里边儿摆放的琴具。 “想必夜晚应是有绝美身姿的姑娘,惊鸿照影一般的在这圆台之上,伴着永不凋谢的桃花翩然起舞。” 老鸨捻着帕子娇声一笑,脚步款款的走到陈陵身边,“这个地方,还是楼主大人亲自交代下来办的呢,就是为了能让世家公子也觉得入目一心。现在见公子也觉得新奇巧妙,那便就是真的新奇巧妙了。” 想来这样的话,老鸨对着每一个人都说过,只是她的说话艺术,格外的高明些,听在人耳朵里,也不显得浮夸。 看过一眼,陈陵便不再关注他,催促老鸨去玲珑住的地方。 玲珑死在了外头,又是那样惨烈晦气的死法,这屋子便再没人进来住过,门上挂着的一张芙蓉花笺也褪了色。 房中并不见什么奢华贵重的东西,唯一一个耀人眼目的也不过是摆在妆台上的一个鸣凤朝阳的流苏簪子。凤口上衔着的一串米珠大小的珍珠凌乱的堆在桌上,底下缀着的红宝在晨起的日光之下,泛着奢华的宝光。 “这个东西,还是郑公子送的呢,玲珑一向爱惜,现在人去楼空,也只剩下这一个死物了。”老鸨伤感的把簪子理了理,仍旧放在妆台上,看着陈陵睃巡,识相的闭口不言。 屋子并不大,摆放的定西也不多,其中唯一一个看着有些不同寻常的,也不过是一幅陈旧的老画。上头画着一个身姿袅娜的女子,头顶一轮圆月,脚下是浪涛轻起的明澈汪洋。女子也并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只一双眼睛生的极好,顾盼之间似有惊艳的迷光。 “这个人是谁?”陈陵把画像翻转过来让老鸨看,得到老鸨茫然不知的眼神。 “今日真是麻烦妈妈了。我已然看完了,还请妈妈送我们出去吧。”陈陵让林思拿了一锭足量的银子出来,放在老鸨手里, 得了这锭银子,老鸨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殷勤的送陈陵出去。 “这玲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怎的会死的这般惨烈呢?不会是有什么仇家吧!”陈陵装作不经意的问起来,脸上是不作假的不解。 “这个谁能知道呢,玲珑是我三年前买下来的,当时看她长得好,且不跑不闹,还会弹琴,价格也便宜。来了楼里啊,也不生事,最是安静乖巧的一个人。这些年眼见着要脱了贱籍从良了,谁成想,竟死于非命。”说起这个老鸨也是一脸叹息,在烟花之地,能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脱籍从良,也是一种莫大的福分。只是这样的福气终究是镜花水月,还等不及享受,便散了。 “玲珑姑娘素日里可曾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或是有别于她性情的举止?” “若不是有客人要接她在外边服侍,她是不肯出门的,在楼中也不过是一个人窝在屋子里弹琴罢了。并不曾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 得到答案,陈陵便也不再询问,仍旧是按原路回去。在到了二楼的时候,老鸨突然捂着肚子痛哼出声,“公······公子,我······我不成了,我肚子不知怎的······突然好疼······啊……” 老鸨脸上滚下豆大的汗珠,把眼睛上点的胭脂晕糊了一片,狼狈的挂在眼睛上,露出掩盖得很好的老态来。 陈陵见这痛不似作假,赶忙让林思扶着老鸨去了,洛水也被遣去找大夫。 陈陵无奈的看着王琦,嘴角一勾,“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俩了,这还是头一遭,在烟花之地流连。走吧,我们去找王善海,先回去再说。” 王善海所在的雅间,就在阁楼后边儿的一个小院里。后边儿建造的的院子是平日里是招待身份贵重的客人,环境也不同前边儿花楼的绮丽艳媚,清净有情调得很。 几竿竹子隐着一座小院,不时还有一两座假山,勾着几道清幽幽的绿水,回旋在水潭里。几条颜色可爱的锦鲤在水中安静的游动,不时地甩出一串水花,增添点儿自然地活泼动静。 不知道为什么,陈陵偶一转顾,就看见那座隐在层层竹林花海背后的院子。似乎有什么在呼唤他一般,脚步不由自主的便走到了那里。 那是个极朴素幽雅的小院,当中不过有一树紫藤花,并着一个凿开来的小水塘。院中摆着几盆颜色活泼鲜艳的金桔,晃眼的橙色一下便跳到他的眼中。 陈陵捂着自己的额头,这个地方,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来过,一花一草都鲜明如昨日。只是在他的记忆当中,还有一个想不起来什么模样的人。亲昵的抱着他,给他看好看的风筝,陪他玩儿童稚的游戏。 陈陵清明的眼神,慢慢的茫然起来,眼睛半眯,神情迷糊意醉的站在院中,摇摇晃晃的似乎就要倒下。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16 就在他脚下发飘,不由自主的倒下的一瞬间,在熹微的目光之中,他看见一角玄黑的袍角一闪而逝。像是漫卷天空的黑云,压着煌煌威严气势的在他心中,破开一道幽深的裂缝。 第十五章:流意 似有花香夹缠着冰凉的雪珠拂落在脸颊上,融化成一滴清凉的水珠,滚在他光洁的脸颊上。 于梦境之中,陈陵似乎听到了竹叶飘落的声音,轻轻地,落在雪地上,碰撞出柔软的轻声。紧绷的疲惫的身体仿佛陷落在云端,有温暖的阳光味道呵护在脸上,像是在天幕山上在师傅身边午睡时一样。 他听见身边有细微的响动,是衣袍划过床榻的细响。渐渐清晰地动静,让陈陵挣扎着掀开眼皮,朦胧之间看见头顶上一条朱红流苏在轻轻晃动。蒙着朦胧清透的软白细布的窗格上绣着团花纹,窗外就是一片大雪封盖的湖水。 陈陵撑着手臂坐起来,被床脚坐着的人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一身玄色衣袍,外头罩着稍浅的纱衫,一头青丝如瀑的流淌在肩背上,鬓角两边拢了头发,用深红的丝带束起来。放在膝上的手拿着一卷书简,听见陈陵醒过来的动静,缓缓地转过头来。 “你······你的眼睛······”陈陵呆愣的喃喃自语,抓着布料蜷了一下手指,按捺住自己想要去摸上一摸冲动。 男人长得精致若水晶琉璃,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渺仙气,一双眼睛是冰晶一般的银灰色。微阖的眼帘扫过一双剔透的眼珠,静静地看过来,像是飘零着寂静的雪花,清冷的不像人间红尘客。 “我这双眼睛,可让你吓坏了?”虽是说着让人倍感冷淡的话,脸上的神色却笃定一般的透出一股自信。似乎相信陈陵不会因为他的这双眼睛受了惊吓,远了他。 陈陵也当真并未被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吓到,很好的掩藏住眸中的好奇,抱拳谢道:“多谢先生收留照顾,此刻身无长物,唯有一枚古玉还能当做谢礼,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你都已经说了是古玉了,我如何还能嫌弃呢。当真嫌弃了,岂不是成了那等眼界窄小,胸无点墨之人了。”玄衣男子语调倒不像脸一般的冰雪冷冽,似空山新雨后,滴落叶尖的那一点湿润柔软。 陈陵恍惚了一瞬,清明的眼眸挂上一层水润的水渍,红唇微微抿起,像是想到了什么委屈的事情,不复方才的鲜活灵动。玄衣男子手指一动,本能般的伸手搭在陈陵单薄的肩上,语气温软下来,诱哄一样的道:“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能······也许我能想想法子,助你一臂之力呢。” 陈陵不想去探究为何男人那可疑的停顿是什么,手指擦了眼角的泪水,害羞的道:“是我自己突然不知道怎么了,听见先生的声音,没来由的就心中酸涩,眼泪也不由自主的便下来了。”怕眼前这个让他颇有好感的男人对他的印象,是个爱哭的小娘子一样的男人,忙抬眼认真的道:“我这是一时情绪不稳,平日里并不是这副模样的。” 玄衣男子失笑,淡色的嘴唇勾起一个弯弯的弧度,眼眸温和的看着他,“观公子举手投足,我知道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说话间有侍女推门进来,手上端着衣袍鞋履,还有挂在身上的玉佩荷包都准备的妥帖至极。玄衣男子亲自帮着陈陵把衣裳穿上,手法轻柔,生怕弄痛了陈陵一般。 陈陵伸了手套了一只袖子上去,才发觉自己自然地举动,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有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为他穿过衣服。鼻端萦绕的,也是这样清淡的和花香味儿。只是这个玄衣男子,是今天第一次见,怎的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当真是魔怔了。 见陈陵摇头,玄衣男子停下手上的动作,柔声问,“怎么了,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妥当,让你不舒坦了。” “怎会!我才是羞愧至极,我们本不熟悉,还要你这样服侍我,该是我心中羞愧才是。”陈陵忙把另外一只袖子自己拿过来穿上,脸上浮上淡淡的红晕,眼睛也因为这个而有些润泽,“不知怎的,看见先生,总有种似曾相识的亲近,似乎从前我也是在这样的荷花满园的地方,被一个人温柔的照顾过。” 那样的独属于父亲一样的大海一样的温柔,是他从未体会过的。陈陵的眸眼有些黯淡,幼时,父亲就在盛京奔波,逢年过节才能回家一趟。后来到了天幕山更是每年只有一两封信,信中说的也不过是寻常的几句关心的话。更多的是让他一定要在师傅面前表现的出色,不能让陈家门楣黯淡无光。 打起精神来长呼了一口气,这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现在他也已经长大了,这样的话也不必再提。 “是么,那看来······我与你之间缘分不浅。”玄衣男子低垂眼睫,看不清眸底神色,捏着玉佩穗子的手指泛白了一瞬,旋即俯身为他挂上去,笑着拍了拍肩膀,安慰道:“许是以前经历过这样的事儿呢,只是你年纪小,不记得了。现在深思也是无用,你睡了这么久,该饿了。我这儿正好做了晚膳,你一道来用些罢。”说罢推着陈陵不由分说的就走到了院外。 这院落是在荷花湖上建造的,踩在木地板上,还能听见底下水流涌动的细微声。廊前设着一个方正的木台,摆着一个曲角的四足圆桌,已经摆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曲腿坐在软垫上,触目所及皆是无边无际的荷塘,盛夏如火如荼的荷花,现在全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冰白的一片无尽湖水。 “这景致夏日里想必是十分好看的,只是这冬日里,倒显得凄清许多。先生该种些四季常开的花朵,不图什么常开不败的好意头,在眼面前增些亮色,也是好的。”陈陵挟了一筷子醋溜鱼段,酸爽的口感十分开胃,说了这一句,便没什么心思再开口应和,只顾着埋头吃饭。 玄衣男子也不在意他这般无礼的吃相,只是笑着不时地添上一筷子菜,眼眸之中封冻的冰棱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化成一汪春水。 吃饱喝足了,又赖了一会儿,若不是想到还有林思王琦他们现在该是在焦心的找他,陈陵真想就在这里住下不走了。临走时还拉着玄衣男子的手臂,百般嘱咐道:“乌晟,下次你一定要来,这禹州城我熟得很,哪里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我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个地方冬日里头太过冷寂了,长久在这里住着,于你身心无益。有我在,你放心就是。” 看着陈陵一双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之中,似乎让在闪烁着零星的碎芒,沈流意情不自禁的就摸了上去,眼睛上有让他着迷的温软滑腻的触感。纤长的眼睫在手指间轻轻眨动,像是一只害羞的蝴蝶,轻轻地扑棱自己的翅膀。 沈流意百般克制的让自己轻描淡写的放手,脸上仍旧是一副浅浅笑的温和的谪仙模样,笑着答应,“好,到时你来,我必定出去。” 站在门口瞧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渐渐地融到模糊不清的熏黄的光晕之中,沈流意才慢慢的隐没了自己脸上温柔清凉的笑意。一双银灰的眼睛,在暗夜漆黑的弧光之下,渐渐地弥漫上深沉的阴霾、 “抓到了吗?”沈流意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是刚才青年喜欢的寒凉之中带着一点润泽的柔软清澈。这管声音当中,凝着洗刷不掉的阴鸷冷酷,在黑夜到来的时候,露出自己狰狞的本相。 轻巧的落在身边,看不清模样的暗卫闷声闷气的声音传来,“回主上的话,现已押入水牢之中,等候主上发落。” “哼……我的确是应该去看看,胆敢伤害阿越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莫不是个三头六臂的神怪吧!”沈流意含着一点调笑的语气,慢悠悠的旋身回去,身上长长的拖在地上的玄色的衣袍,似是魔鬼的斗篷,拉出一道长长的森冷的伤口,“否则,他怎么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动这样胆大包天的心思。” 水牢就在荷塘深处,长长的一道楼梯下去,所闻所见皆是潮湿阴寒的水汽,黑沉沉的水潭之中,手腕粗细的铁链拴着一个人,垂着头颅半死不活的挂在上头。手上拿着鞭子的刑讯侍者见沈流意来了,忙不迭的闪开,让沈流意过去。 漆黑的炉鼎中燃烧的火光也温暖不了水牢当中森冷厚重的水汽,乌压压的被困在水潭当中的人,被刑讯侍者粗暴的弄醒之后,一双孤狼一般的眼睛,嗜血的盯着站在岸上,举止若孤高玄鹤的沈流意。 “哈……哈……乌越宫的主人,能屈尊降贵的来见我一面,这辈子值了!哈哈哈……”柳飞眉嘶声尖啸,被折磨的不成样子的脸上因为牵动的伤口汩汩流下鲜红的血液,覆盖在未曾结痂的疤痕上,仿若地心裂开的熔岩。 “你这辈子的确是非常值当了。能让我来见你,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你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沈流意爱惜的把手上提着的灯笼交给身后的暗卫,往前走了两步,手上突然出现的鞭子抵在柳飞眉的下颌上,“谁派你来的。” 柳飞眉粗野的牵了一下嘴角,眼中闪过一道讥诮的光,“宫主大人,莫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也跟着不好了。我柳飞眉向来独来独往,从不和任何人亲近,有谁能派我来呢!不过就是看不顺眼天幕山的小崽子罢了,还能如何呢!”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17 说到这里,柳飞眉晦气的啐了一声,“格老子的,都是那个小娘们儿坏了老子的好事儿,如果不是她,老子早就把那个小白脸做了。还能等到你们把老子抓到这儿来!” 沈流意不在乎柳飞眉粗野、不尊敬他的嚣张态度,反正,很快的,他马上就是一具白骨。和一个死人,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很好,果真不愧是“义薄云天,行侠仗义”的柳大侠。为了一个给你带了绿帽子的女人,你都能豁得出性命。想必柳夫人听闻这个消息之后,也该欣慰了。日后必定好生教导你们俩的孩子,一定不要学你这个父亲,举棋不定,朝秦暮楚,是个没有任何担当的窝囊废。”沈流意唇边绽开一抹柔软的笑,黑沉沉的眼睛当中,绽出一抹饶有兴味的亮光。 “唉……只是可怜你了,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扔出来的笑话。”沈流意怜悯的轻皱眉头,微抬着下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祗,冷漠的看着柳飞眉徒劳的挣扎。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么,除了那个不要脸的贱货,还能有谁能干出这样的事情。不过你放心,为了你这份痴心,我成全你,在你死后,一定会把你的头颅送给她。让你生生世世,陪伴在她左右。” 第十六章:疑团 柳飞眉知道沈流意人狠心毒,现在才算是领受到了。 “你!沈流意,你如果是个爷们儿,你就堂堂正正的和我干上一场!别像个娘们儿一样的在背后耍手段!” 背后站着的暗卫忙断声厉喝道:“再满口胡咧咧,小心你的脑袋!” 柳飞眉不怕的挑眉一笑,眼珠中露出一股不怕死的凶悍来,“我早就没有活路了,还怕我自己的脑袋搬家吗!怎么,你做得出,还怕别人说吗!” 柳飞眉嘴巴裂出一道讥讽的笑,杂乱无章的头发纠结在脸上,一双眼睛当中血红的凶光就这样迸射出来,狠狠的盯着站在面前,威严赫赫的沈流意。 “老子在江湖上混的时候,你还在连年章这个狗贼手底下装乖卖俏呢!怎么样,穿着一身花红柳绿的女人衣裳,打扮成女人的模样,得到今天的地位,感觉很不错吧。”柳飞眉知道沈流意的来路,和他们就是一样的人,都是泥腿子出身。只是他长了一张俊俏精致的脸,得了那个老怪物的青睐喜欢,所以才有了现在这样的大权在握。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江湖上谁不知道你得了连年章那个老怪物的喜欢,利用自己的美色勾引老东西对你言听计从的。”柳飞眉快意的看着脸色沉下来的沈流意,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死了也是孤魂野鬼,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他。不如趁现在,还能说话的时候,把憋了一辈子的话,都说个干净。 “那个小白脸叫什么?叫······叫陈陵的,你那么挂心干什么?该不会是你的小情人吧!”柳飞眉粗野的甩了一下脸上糊着的湿淋淋的沾了血的头发,放肆的揣测,“就你这么个被人玩弄惯了的身子,还能喜欢人吗?看那小白脸的样子,也不是个什么有男人阳刚气概的人,也给不了你什么身体上的安慰呀。不会是你们俩跟个娘们儿一样的互相耳鬓厮磨吧!”柳飞眉瞪着眼睛放声狂笑,身体上带来的颤抖把绑在身上的铁链子摇的哗啦作响。 沈流意目光冰凉的看着不断作死的阶下囚,手里握着的鞭子隐隐的泛出一股黑气,冰棱肃杀的煞气,把身边燃烧的火堆都带的剧烈的摇晃起来。 “你说的很对,很有见识。说明你在江湖上也不算是一个,脑袋里只塞了女人的窝囊废。”沈流意把手上的鞭子收起来,很是舒缓的对着柳飞眉轻柔一笑,方才萦绕周身的煞气,缓缓退却。 可柳飞眉却对这样的沈流意格外的警惕起来,沈流意这个人,心狠手辣,断没有他这样出口羞辱还能忍得下来的。果然,下一秒就见一道飞快的寒光在眼前闪过,眨眼之间的功夫,他的脖子上就多了一个血淋淋的刀口。 是沈流意随手抽了一把浸在木桶里的刀,刀上还挂着黑沉沉的血渍,厚实的黏成块状,在他的脖子里,缓慢的厮磨。柳飞眉能清晰地感受到脖子上的皮肉在慢慢翻卷,鼓动的血流顺着身体哗啦啦的流到阴臭的水潭里。 睁大的眼睛面前,清晰地倒映出沈流意那双清冷如月华的眼睛,含了满满残忍的恶意,对着柳飞眉温柔一笑,“你说我再下贱无礼的话,我都可以和你不计较。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用你的臭嘴侮辱了他。” 沈流意拿捏着手上的分寸,一点一点的把柳飞眉的脑袋割下来,袖摆一扫,把落下来的头颅扫到岸上。脑袋还咕噜噜的滚了两下,沾了满脑袋潮湿的泥沙。 “把这个东西找个盒子装了,好生送给甘倩那个贱妇,让她满宫里的人看看,为她办事的男人,都是这个下场。”沈流意嫌恶的把手上的刀摔在桶里,胸前喷溅的血污让他难以忍受的匆匆吩咐了一句就走了。 待沈流意消失在水牢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几个刑讯侍者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对着彼此大眼瞪小眼儿的静默了一会儿,才忍下心中喷薄而出的探究的欲望,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那边的陈陵好声好气的和王琦林思解释了半晌,才笑容满面的要去给刘氏请安,半道上却遇见了那个长着月氏贵种模样的弟弟。 陈慑刚下学回来,在先生面前拘束了一天,身上板正僵硬得很,现在看见这个一见就喜欢的哥哥,眼睛一亮,迈着腿一溜烟儿的就跑到陈陵跟前儿,扯着袖子撒娇道:“哥哥这是去哪儿了,出去玩儿也不叫上我。先生严厉得紧,我在学堂当中也实在是无趣。中午本想去找哥哥的,谁承想哥哥竟不在府中,和朋友一块出去了。” 现在陈陵心情好,看着这个上辈子和他长相不够相似的弟弟,竟也能耐得住性子,好声好气的温柔哄劝,“慑儿在家中学习,为的是学理明义,自然是要辛苦些。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要出去筹谋自己老婆本儿了,自然不能老是待在家中了。” 许是今日见到沈流意,心情格外的好些,所以看见陈慑这个便宜弟弟眨巴着眼睛,一派活泼可爱的模样,也升起几许兄长的爱护来。牵着陈慑的手,慢悠悠的走去小香洲。小路两旁生长着叶片小而圆的灌木,修剪成圆润的模样,几片苍翠的叶子落在平整的石板上,被陈慑调皮的一脚踩上去,碾成碎碎的残渣。 “听母亲说你喜欢吃百味阁的蜜煨火腿肉,今日特特去百味阁给你订了这个,一会儿用晚膳的时候,佐着这个下饭最好。”陈陵笑意盈然的看着不到自己肩膀的弟弟,在一切都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他不想去怀疑一个人,也不想杯弓蛇影的看着任何一个人,都觉得是别有心思。 陈慑眨巴眨巴眼睛,敏感的察觉出昨日还对自己生疏冷淡的哥哥,今日对他总算有了溪水涓涓的温柔。被拉着的手,更是小心的在陈陵手中稳稳地牵住了两根手指。自指尖上传来的暖暖的热度,让陈慑悄然间弯起一双眼睛,漆黑的眼瞳之中被灯笼的烛光一照,似乎有艳魅的紫光一闪而逝。 到小香洲的时候,刘氏正在和二婶王氏说话,脸上挂着团团的笑意,一双眼睛当中也蕴着欢欣的笑意。身边坐着一个容色娇俏的姑娘,清秀简单的绾了一个望月髻,簪着一朵粉红的堆纱宫花。见陈陵带着陈慑进来了,忙站起身对陈陵行礼,声音细细的,像是含着一丝生涩的紧张,“妹妹阿慧见过大哥,五弟。” 陈家两房除了陈陵陈慑两个长房的男孩儿,二房只有一个庶出的陈敏,其余的皆是女儿。二婶王氏膝下两个女儿,其中最大的就是这个叫陈慧的。 陈陵见过礼,坐在对面,笑盈盈的道:“一别数十载,二妹妹也长得这般花容月貌了。可见是时光匆匆如流水,一别不回头了。不知妹妹许了人家了没有?” 嫁娶的话,向来是女孩儿们羞于启齿的。陈慧打小就是照着最贤淑的淑女教养长大的,性子端的是沉静温柔,听闻这样的话,脸上当即飞起两抹晕红,羞怯的别开脸去。还是王氏笑着接过话头,“已经许了人家了,是你二叔的一个学生,叫许文成的。秉性中正敦厚,没有一些读书人身上的酸腐无能,一味的喜欢风花雪月,很是务实的一个人。” 陈陵并未和二叔有过什么交集,只记忆中记得是个极为儒雅温文的一个男子,对待妻子孩子,都是极好的。喜好些丹青字画,其余的并无什么太过奢侈的喜好。 “对了,我昨日差人送过去的东西不知道二叔二婶可喜欢,天幕山上也并无什么好东西,就只能捡些看的过眼的回来,当做见面礼了。”陈陵许久未见家中人,虽刘氏在信中也会和他提起家中的事务,只是终究着墨不多,也不知道送去的礼物,有没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 王氏笑盈盈的道:“你送来的都是好东西,尤其是你二叔,对那几幅画真真是着了魔似的,这几日教书也随身带着,说是要多看看,兴许到时候就能染上点儿大家的灵气,让他也在画技上再精进些。”想到屋子里堆着的东西,王氏心中一阵火热,这样的东西在这个大侄儿的口中,也只算是看不上眼的东西,那真正能入眼的该是何等的宝贝。做了这天幕山剑宗宗主唯一的弟子,就是非同凡响。 “二叔喜欢就好。”陈陵笑着接了一句,之后便只是听着刘氏和王氏两人说话。 冬日里头日头短,早早地就黑了天,陈陵已经是用过晚膳了,肚中不饿。倒是陈慑在学中颇费精力,早早地就腹中饥饿,现下眼巴巴的看着二婶能走了好用膳。只是瞧着两人正在兴头上的模样,一时半会儿的是不能够了。 陈陵见不得小孩儿眼巴巴的委屈模样,轻声打断道:“母亲素日里操持一家大小事务,劳心劳力,十分辛苦。父亲远在盛京,顾不到家中。现下既然我已回来了,旁的帮不上母亲什么,弟弟合该由我来照顾,为母亲分忧。现下我就带着弟弟往苍月山去了,便不打扰母亲和二婶说话了。”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18 刘氏颔首,让身边的翠微送两兄弟出去。一会儿的功夫,天上便洒下细绒绒的小雪来,浅浅的盖了一层。 被兄长牵着手,陈慑很是高兴,一路好奇的四处看,显见是对苍月山很是好奇。陈陵看他静不下来的好动的模样,心中微微欢喜的道:“怎的这般高兴,在家中又不是没看过这样的景致。” 陈慑摇头,认真道:“母亲说这是哥哥的屋子,等闲不许人进去。有一次我的马球落进去了,着人去捡,还被母亲训斥了一顿。只是隐约看见哥哥院中的一树凤凰花开的极好。” “是么,那这回我带着你进去,你便可以好好看看这园中景致了。”陈陵笑着对陈慑说,又陪着陈慑好好地在苍月山转了一圈,待陈慑兴奋劲儿过了,才让陈慑身边的湖诗伺候着陈慑用膳。 “你悄悄的找人打听了,母亲当年生慑儿时候的情形,一五一十的给我打听清楚了。再小的、再不着边际的事儿都给我详细写来,不许隐瞒。”陈陵少有这样脸色肃然的时候,让林思不禁垂手恭敬应诺。 “公子为何要调查这些陈年旧事儿,可是其中有什么不妥吗?”忍了半日,林思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疑惑,一脸求知欲望的眼巴巴的盯着眸光萧肃的自家主子。 “有什么不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妥。你只管去做,到时候就有结果了。”陈陵搭手扶在被雪浸润的寒沁沁的栏杆上,眸光之中颇有些伤感的萧瑟,“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 第十七章:父亲 雪天里寒凉刺骨,陈陵照常出去,只是回来的时候总是要和陈慑在一处好好地说上几句话,看着陈慑眉眼活泼的样子,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大。 就这么在胸中一团疑云越来越庞大的时候,及冠的礼宴也将近了。刘氏把这件事情看的极重,早早地就已经准备起来,请帖早早地就发了下去,府中诸人在大冷天的也忙得身上冒着热气。 陈大老爷也紧赶慢赶的回到了家中,皇帝看重陈大老爷,随着陈大老爷回家的还有满满的几车子赏赐,其中还有在宫中做珍妃的陈大小姐赏下来的东西。 陈大老爷一路风光回了禹州,才将将进门,就有不少族中的男女老少上门拜访,一时之间,整个陈府俱是人声鼎沸,门庭若市。 陈大老爷长得极为俊美,与陈二老爷身上的儒雅不同,一双狭长的眼睛泛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权谋威势,即便是寻常坐在椅子上看书,也叫人喘不过气来。陈慑极爱撒娇的一个人,在陈大老爷面前,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猫崽子一般,惴惴的不甘说话,只靠着陈陵身边,低眉顺眼的没了素日的活泼。 陈大老爷淡淡的瞧了一眼,也不在意小儿子对他的生疏,在看见让他为之骄傲的大儿的时候,脸上才总算是有了和煦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也是透着一股疏离的冷淡,纵然嘴角含笑,眼神当中却不存半分的热络。 陈陵心思玲珑的一个人,如何会看不出这个父亲对他不甚热络,眼睛之中偶然掠过零星的估算打量。这倒不像是一个父亲在看自己的孩子,却是一个陌生人,在打量一个于自己有无厉害干系的物什了。 这几日陆陆续续打探回来的消息,其中埋藏的重重疑影让陈陵每每看了都举得心惊,其中种种忙乱的思量,让陈陵觉着心中烦躁,见父亲的时候,这张笑脸便端的苍白疲倦。 陈大老爷只当他是这几日追查案子,追查的昼夜颠倒,以致深思倦怠。想到线人传回来的消息,陈大老爷敛起的眼中精光一轮,这件事却再不可让这个心思灵透的长子查下去了。当下便放了手上的书,笑吟吟的拉着陈陵的手臂,眉眼之间尽是温软慈爱,先前的那一点冰凉的冷淡,像是风吹烟散,无波无澜。 “你姐姐时常念叨你,只是她人在宫中,不能看你,如若不然,定是要回来瞧你的。”陈大老爷眼皮轻轻一敛,年近三十的一张越来越俊俏的脸上便显出几分惆怅的哀怜,“小时候,你姐姐最疼你,总是要把你抱在怀中,去哪里都紧紧地护着,生怕你磕了碰了。到你三四岁,一纸诏书便去了宫里,与你也有数十年未见了。” 提起这个大女儿的时候,陈大老爷眼中流转着真切的柔软之色,半点儿不像刚才见他们两个儿子冷淡的模样。 这个长姐陈陵真真是感念的,小时候除了刘氏就只这个姐姐照顾他最多。选秀入宫的时候,他哭着追了半里的路,直把一双嫩红的脚生生磨破了,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送人的队伍越来越远。渐渐地连那点儿喜庆的红色都瞧不见了,只余江上一卷又一卷的冷风吹刮得他脸生疼,呆呆的站在江边儿,似乎还能听见长姐离开时候强忍的啜泣和泪眼。 “长姐待我真正好,这一别数十载,不知长姐过得如何了。深宫之中,如履薄冰,长姐那样温厚贤淑的一个人,不知道要如何战战兢兢的过日子。”陈陵双眼微晞,唇齿间吐出来的字似乎都带着一层牵挂的薄愁。一双眼睛在窗外大亮的雪光之下,更显柔润摄人。 陈大老爷看着这个长子越长越俊逸神飞的模样,与日日见到的那张脸不期然的重叠,只是一个的眼睛似是奔腾着千军万马,激荡着冰冷的尸山血海。一个人的眼睛却像是不染尘垢的清华月霜,照见世间最纯的一层浮华。 陈大老爷闭了闭眼睛,眼中闪过一瞬的不忍,只是旋即这点来的太快的感伤也被纷至沓来的算计冲刷的一点儿不剩。唯余嘴角边一点不真的慈和似是云山雾罩,掩藏了真实的阴毒算计。 躲在陈陵身边的陈慑像是一缕不惹人注目的烟尘,一双眼睛冷沉沉的看着陈大老爷俊俏堂堂的柔软躯干之中,装着一抹森冷阴毒的幽魂。一双手安静乖巧的抓着陈陵铺在身侧的雪白袖摆,指骨紧紧的捏出一痕浓白,转头安静得看着陈陵安然明澈的脸,眼睛之中才活水一般的泛起一丝活气。 陈大老爷满意的看着陈陵心中牵念大女儿,又温着声音和陈陵说了会儿子话,才放了两人出去了。 除了书房的门,陈陵才觉得身上一层一层压下来的闷气散了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手上牵着陈慑柔软温热的手,这几日拿到的东西,前因后果也推测的差不多了,其中缘由让陈陵早把先前的猜忌抛到九霄云外。 想起方才在书房中,父亲浑然把他忘了的模样,心中更是柔软爱惜,俯下身来,拿手摸了摸陈慑被冻得有些发凉的小脸儿,温声道:“今日父亲归家,先生也许了你一日的假,哥哥带你去外头骑马可好。” 陈慑眼神发亮的仰头看着陈陵,险险的才稳住了自己想要撒娇的小家子性子,稳重的道:“能和哥哥一道,做什么都是好的。”只是眼神发亮的模样,到底还是透出几分少年心性的飞扬好动来。 昨夜在陈陵这里住了一晚上,陈慑倒像是乐不思蜀了一半,全然把自己的院子抛在一边。就连跟着自己的嬷嬷也被打发到了一边,成日的像个小尾巴一样的跟着陈陵,把一样性子的王琦也挤在了一边。两个人为着谁能在陈陵身边多说几句话,暗地里较起劲儿来,一日比一日的更把对方看做眼中钉。 陈陵在一边看着两人明里暗里的斗嘴也颇有趣味儿,时常故作不知的撩拨上两句,觑着两人斗出真火来了,才不慌不忙的暗火压下去。就这么在不亦乐乎的斗嘴之中,慢慢的把日子过到了及冠的这一天。 天儿刚蒙蒙亮,陈陵就已经起来了,浴池中已经放了被侍女放了艾叶青果,微微泛着碧色的池水把陈陵身上碧青色的寝衣打得湿透,露出姣好的肌肉弧度。身侧侍立的侍女手里捧着衣裳,脸颊羞红的偷眼看着陈陵露出来的年轻的肉体。不知道为何,总觉着公子就像明珠一般,被水润透了,更显风华。 天幕山上多少名门贵女世外仙姑,这样的眼神林思见了多了去了,略略瞟上一眼就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只是人也并未作出什么狐媚的举措,只是脸颊羞红罢了,也只是凉凉的瞥了一眼,便作罢。 待陈陵沐浴完毕,身上若有若无的飘着一股青果的清香,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袍就往小香洲走去请安。手边还带着一个精神奕奕的陈慑。 “哥哥,这还在下雪呢,你只穿这么一身,实在是太单薄了。”陈慑身上裹着厚实的披风,手上还摆着一个暖炉,熏得小脸红扑扑的,就这么着还觉得身上冷的紧。见兄长只穿着这么一身,飘逸回风的走在深冬寒露之中,手上也沾了湿漉漉的水雾,不由自己也感同身受的打了个冷颤。 陈陵轻笑对着陈慑道:“哥哥有武艺傍身,并不觉得冷,倒是你,身子一向单弱,只穿这么点儿可觉得冷了。”说罢伸手给陈慑拢了拢披风,披风上缠着一圈白绒绒的狐狸毛堆在下巴尖,更显一张脸如玉琢磨。 陈慑憧憬的看着陈陵一身单衣在寒风朔雪之中也潇洒自如的模样,想着若是也能像兄长一样的习得武艺,也能像兄长一样得不惧朔风寒雪,飘逸来去,那该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心中一时激荡,便忍不住大声道:“我以后也要学武,像哥哥一样的来去自如,不惧外物。” 听见陈慑发的这个宏愿,陈陵新心下苦笑一声,只怕这个愿望是永远都不能实现了,只是看着陈慑因为这个愿望而闪闪发亮的眼睛,也只得轻声一笑,说一声,“好,哥哥等着你的学成的那一天。” 小香洲已是灯火通明,陈大老爷和刘氏都早早地已经起来了,见到陈陵带着陈慑一起进来,亲亲热热的模样,刘氏眼中闪过一缕浅薄的暗光。若不是陈陵时刻余光注意,只怕陈陵根本不曾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倒是陈大老爷,脸上看不出什么来。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19 刘氏看见陈陵只穿着一身单衣,眉头不悦的皱起来,“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这深冬寒天,就让公子穿着这么一件单薄的以上就出来了。若是到时候,让公子冻坏了,立时把你们发买了去。” 身边跟着的两个丫鬟都是挤破了头才到了苍月山的,听见刘氏要把她们发买了出去,当下便白了一张脸,惶然的跪在地上磕头。也不敢大呼小叫的求饶,生怕扰了今日的吉日,让夫人更狠她们。 刘氏见两个丫头并不曾大呼小叫的,略微满意的点点头,只是看着陈陵身上已撸沾的露水,也不想轻饶了她们。 “娘,这是我自己下得决定,如何怪罪到了她们头上。”陈陵深谙哄刘氏的法子,扶着刘氏坐下来,亲手奉了一盏茶上去,眼睛笑弯了的道:“何况儿子身体强健,她们不过是一介丫鬟,如何能管得了我的事儿。今日是吉日,不宜生杀伐之事。娘亲消消气,待到过了之后,随娘亲如何惩罚都好。” 刘氏一听陈陵的软话,如何生得起气起来,当下也只能轻拍一记,笑嗔过去便罢了。 第十八章:风云 刘氏忙吩咐人把膳食端上来,大早上做的并不油腻,色泽清淡,芬芳扑鼻。其中被翠微亲手端着的一盏荷叶粥,一看就是刘氏一大早上亲自下厨做的。就只做了一盏,连陈大老爷手上端着的也不过是厨娘做的小米粥罢了。 陈慑倒不羡慕自家哥哥在母亲跟前儿独一份的待遇,陈大老爷却是眼睛暗了下来,落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地蜷了一下,随即散开一个慈和的笑,“盈娘这般疼惜陵儿,只怕是要把陵儿惯坏了。” 刘氏笑盈盈的轻瞟一眼和颜悦色的夫君,终年都仿佛存着三月细雨轻愁的眼睛之中,飘忽的刮过一点清凉的寒意,仔细看去却还是那样润润柔和的一双眼眸。手上不住的给陈陵挟菜,眼睛不看陈大老爷的轻柔道:“老爷连儿子的醋都要吃吗?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小心孩子笑话。且你的脾胃不好,早上该吃些养胃的小米粥,羽侞今日一整日都要忙碌,自是该好生补一补。”说罢又给陈陵挟了一筷子素银三丝。 陈大老爷也不计较刘氏的偏心,垂眼慢条斯理的把手上的东西用了,眼角余光都没有落在一旁乖巧的用饭的陈慑身上。身后站着的一个容色绝艳的妇人见陈大老爷用完膳,忙眼波盈盈的上前伺候着陈大老爷净手,隔着雪白的巾帕在陈大老爷手心上挠了一下,身上柔软妩媚的女人香隔着一掌的距离细细传来。 陈大老爷眼神幽深了些许,伸手捏了一把白氏的手,温声道:“好生照顾蕊儿,夜里我来瞧你。” 白氏闻言眼波流转,身子更是恨不得软成一汪春水,红唇微弯娇滴滴的道:“妾身一定照顾好蕊儿,静候老爷归来。”瞧着陈大老爷掀了帘子出去了,顾忌着这还是在夫人院子里,忙把脸上春意柔软的红晕按下去。没了陈大老爷在身边,勾引人的容色收敛起来,恭敬地立在刘氏身边,伺候着刘氏用早膳。 看见陈大老爷半点儿不给刘氏留面子,陈陵眉心微皱,母亲不亲近父亲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以前还会在小辈面前遮掩一二,看今日早上这个样子,父亲真是一点儿脸面都不给母亲留了,在母亲眼面前就跟一个妾室不清不楚。 见白氏还在跟前儿杵着,身上的穿戴俱是明艳华贵不可方物,一双手上戴着一对碧玉通透的镯子,比母亲还要气派些。 陈陵垂眼慢慢嚼了口中的银芽,淡声道:“你出去吧,这儿不用你伺候了。” 白氏闻言一愣,她是陈陵走了之后才被纳进来的新人,只陪着陈大老爷蜜里调油了半月,陈大老爷就上盛京做官去了。好在身子争气,一下就得了一个孩子。虽只是一个女儿,到底也有了指望。 白氏的女儿是长房唯一的一个庶女,虽说身份上不得台面,但好歹是除了长房嫡女之外唯一的一个女儿,现在长姐去了宫里,只剩她的女儿在跟前承欢膝下。为着这个缘故,她在刘氏面前也颇有几分面子,在后院一干姨娘之中是第一人。 何况白氏在刘氏面前一向卖乖讨好,刘氏也是个再宽和不过的人,寻常不与她们这些人置气。这么多年了,白氏还从未得过这样的冷待,一时之间便神色有些不好,抖着嘴唇的道:“不知奴婢是哪里做的不合公子的眼,还请公子明白示下。” “明白示下?”陈陵眼角不同于眼睛的清润柔软,很有些妩媚的缱绻,密密的眼睫覆在眼角,拉出长长的一道柔软的弧度。冷淡的目光自眼睫之中刺过来,竟让白氏不觉得侮辱,心还噗通跳了两下。旋即想起这是夫人的孩儿,是刚才叫她没脸的嫡子,刚才为美色所动的心瞬时便冷却下来。 “这里是母亲的院子,你竟然当着母亲的面儿,便勾引父亲。想必姨娘进来所受的调教,早就已经忘光了吧。竟敢在母亲面前不敬!”陈陵扔了筷子,眼珠子冷漠的似是结着一层寒霜,“母亲性情宽和,却并不是你们放肆的理由。滚出去!” 白氏脸面强忍的抽搐了两下,手上的青筋蜿蜒,到底还是把胸中的恶气咽了下去,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礼退了出去。 “你何苦为了我让她脸上难堪。白氏不是个心胸宽和的,今夜你父亲又要去她那里,到时候枕头风吹起来,终归对你不好。”刘氏眼睛中有一点晶莹闪过,旋即被很好的掩藏而去,温软的手拍了拍陈陵越见坚实的胳膊,唇边划过一缕动容的笑。 “您与父亲······本就不甚亲近,现在父亲在您面前就和一个姨娘眉来眼去,儿子心中不快。”陈陵转过身,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娘,您和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以前您和父亲也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怎么会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谈起从前,刘氏眼中的光暗了下来,唇边的笑也苍白了几分,“世间的夫妻都是这么过来的,初时琴瑟和鸣,永结为好,到了最后还不是像现在这样。你现在还年轻,以后等你娶妻生子了,一定要好好对人家,不可花心乱情。” 刘氏把话岔过去,询问道:“你在天幕山这些年,可曾有什么心仪的女子?” 陈陵见刘氏不想再谈父亲,只得作罢,摇头道:“师傅所教还未曾全然消化,哪里有时间去注意什么女子。何况山门中门规森严,女弟子和男弟子不可厮混在一处,为的就是防止男女之间互生情愫,乱了规矩。” “这个年纪正是少年慕艾的时候,你们山门怎的如此刻板?盛京当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贵女也不像你们山门之中一般的不见外男。何况你们还是师兄妹呢!”刘氏不赞同的横了一眼表情寡淡的大儿子,“罢了,我不和你说,把林思叫来我问他。” 林思头一缩,顶着陈陵冰碴子一般的目光,竹筒倒豆子的把知道的吐了一干二净。 刘氏满意的点点头,得意的瞥了一眼自家冒冷气的儿子,笑盈盈的道:“信你的话,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见着我儿媳妇儿。你听听,这么多师姐师妹的都喜欢你,明里暗里的打听你的喜好,你还哄我说什么男女不可见面。我看呀,就是你现在长大了,不想娘亲在管着你了,嫌弃你娘了。”说着竟眸眼一酸,举着帕子落起泪来。 陈陵何曾见过刘氏这般落泪伤心,忙低头认错,顺着她的意思哄道:“娘亲说的都对,是儿子不解风情,辜负了娘的一片苦心,是儿子不好。日后回去,定然把心思分在这事儿上头,争取早日让娘见着自家儿媳妇儿。” 刘氏要的就是这句话,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陈陵说到做到,说了就定然是要努力做的,有了这句话,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如愿以偿了。 “好,那娘亲等着你。”刘氏从善如流的把帕子拿下来,眼里哪有什么眼泪,笑意盈盈的样子分明就是诓他的。 陈陵无奈一笑,他娘真是越来越活泼了,这还学会骗他了。只是这样的娘亲让他格外的稀罕,又觉得万分喜悦,又逗着刘氏多说了几句话,生生把刘氏讨好的美目生晕,双加绯红,透出二八年华的少女模样来才算是罢了。 这么和刘氏说了一会儿子话,天就已经大亮,刘嬷嬷抖擞精神的进来道:“夫人,公子,诸事俱已妥当,还请移步雁回塔。” 行冠礼都是在家庙宗祠之中,只是这次陈陵运气不大好,家庙宗祠正在修缮,只能改在雁回塔中行此冠礼。好在雁回塔也是陈家颇具名望的地方,来往的人众多,也不怕堕了陈陵陈家长子的名声。 赫赫扬扬的船队一路从疏横里到了雁回塔,其苍莽烜赫的富贵繁丽让禹州城的人很是开了一番眼界。追着这一路的丝竹管弦的乐声,聚了不少人在雁回塔外。 雁回塔早早地就装饰起来,庄重的玄白二色的绸带飘飘扬扬的挂在塔外,被晨起的江风吹卷的飘逸悠扬。就连塔檐上挂着的风铃都换做了玄白二色相间的太极阴阳铃。垂坠下来的长长的流苏穗子敲击着发出清越的碎响。 族中的长辈都已经到了,身上穿着隆重的礼服,脸上笑出和蔼慈祥的笑。阔大的广场上观礼的陈家儿郎也一样穿着庄重严肃。陈大老爷站在族长身边,眸光温肃,眼底映着陈陵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越加稳重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最后也只是秉持着一个严慈并济的父亲脸,主持着完成了这一场冠礼。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20 玄黑的金沙缎做的外裳,华丽的金线绣制的鹤舞云间的纹样,如水一般的顺着矫健有力的身躯滑落坠于地上。鸦青的顺滑长发,簪着朴实端凝的犀牛角制的簪子,露出一张神佛眷顾雕琢的面庞。 极致的黑与如玉的白,混合成淋漓尽致的惊艳。仿佛这身绣着家徽的玄色衣袍承载着沉淀千年的悠久气韵,瞬时让刚才还朗润如天下最纯月光的少年,变作了眉眼敦肃,百折不弯的男人。 “怎么我觉得这身衣裳穿在他身上就这么好看呢?” 站在人群里嘴角含笑,目光温柔的看着敬告天地神明的沈流意,听见身旁同样也是一身礼服的陈家子弟,心中有抑制不住的骄傲。他心尖儿上的人,自然是风华无双,姿容毓秀,如何是旁人能够比较的。 “怎么,沈大宫主今日也来凑热闹?”天冷风寒也仍旧摇着一柄销金折扇的元清章眉眼风流的站过来语气薄凉的说。 沈流意眸中的柔软霎时消退殆尽,生长出锋冷的寒光冷冷的道:“我自然比不过元阁主的日理万机,只想亲眼看着心上人踏踏实实的走好每一步。如此的儿女情长,自是比不过元阁主胸怀天下风云的豪情壮志。” “哎呀,这话真是让我汗颜,我们两个也算是老相识了,谁还不知道谁呢。若说日理万机,志在权柄,谁能比得过你呢。”元清章冷哼一声,“心上人?冷心冷肺的沈流意也有心上人?别笑掉人的大牙了。” “这话于你,也一样适用。” 两个人就这么争锋相对的互相讥嘲一场,话音挤着牙缝的漏出声来,怼了几道眼刀不约而同的停下来。有志一同的别开眼睛看着敬告天地神明,华章清姿的陈陵。 天际隐约的有一道乌沉沉的灰云袭来,一点一点的蚕食空明的天穹。潜藏的雷暴还未到来,但它正在苏醒,像极了这晦暗不明的命运。 第十九章:突变 元清章满面春风的站在陈府大门外,身后跟着的弹云捧着一个红棕木的匣子低眉顺目地站着,心头不住地腹诽自家主子高兴的傻了。这幅春风得意的模样,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瞧新娘子的。 弹云笑的如沐春风,把手上的礼送上去开口道:“江阳袁家,特来参加陈公子的及冠礼。” 因着府中出了一个天下第一宗弟子的陈陵,所以阖府上下或多或少的都知道些这江湖豪侠。江阳袁家,与刘氏是一个地方的人,刘氏是官家贵女,袁家却是富有名望的江湖豪侠世家。其底蕴地位,不是刚刚兴起的陈家能比的,这次能来,也是托了陈陵的福气。 陈管家忙拱手还礼,喜意洋洋的道:“原来是袁家公子,这会儿子人来人往,不能亲自迎接袁公子进去,还望袁公子见谅。”说罢吩咐身边帮着记礼单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好生带袁公子进去,不得怠慢。” 元清章这会儿正高兴能光明正大的进陈陵的家门,这等微末小事他根本不想理会。略略的拱手就随着小厮进去了。 下了几日的雪总算是晴了,地上堆积的白雪早早地被铲了个干净。路旁摆着花房熏出来的傲冬花,粉中透紫的花萼洒了碎碎的水珠,被北风吹冻后变成晶莹的冰珠子,凝在花瓣上。大红的灯笼挂在曲折回环的廊上,人影喧闹,把寂静了几个春秋的陈府变得重新热闹起来。 待客的地方在一个水榭上,清凌凌的水池子里放着几只花船,几个歌伎坐在船头上,抱了琵琶清唱喜庆的小调。 元清章现在是袁家的公子,身份尊贵,且通身气派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小厮便把他安排在了最好的那一桌上。只是恰恰今日沈流意也来了,正好也是坐在那里。元清章一看见假模假样的沈流意就觉得烦,脸上本来欢喜的笑也多了几分牵强的冷淡。 “真是哪儿都有你,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跟屁虫,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元清章坐的离沈流意恨不得十丈远,手上的扇子“唰”的一下收起来,斜着眼睛睨他。 沈流意脸上功夫强上一点儿,虽不复方才真正的笑意妍妍,却也不像元清章一般倏地冷下来,“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把你选做了当家,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好,还谈什么领着家族蒸蒸日上呢。” 旁边的小厮汗流了一筐,他是真不知道这两位主儿是对头啊。现在好死不死的把人安排在了一处,到时候闹出什么事儿来,只怕他的屁股也要舍出去了。 沈流意见小厮快要哭了,淡笑道:“不必惊慌,我与他不过是口头分辨几句罢了,你原也不知道他是个狗屁气,去做你的事就是了。” 小厮感恩戴德的抹了汗去了,留下元清章似笑非笑的看着做好人的沈流意,“你这见风使舵的本事是越发的炉火纯青了,逮着个人都要装模作样,显出你的大度温柔来。哼……小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阴险坯子。本以为磋磨了这么多年了,该是好些了,没想到还是这样叫人不齿的手段。” “彼此彼此,你也一样还是那副自大狂妄的阴损模样。” “可比不得你,阴险狡诈。” “哼……” 两人是相看两相厌,恨不得此生都不想看见对方一面,若不是碍着这是在席上,只怕早就分道扬表了。 陈大老爷换了衣裳,坐在软榻上舒了一口气,旁边白氏穿着一身夺目的艳红纱衣,温柔婉约的抬手为他倒了一盏蜜水解酒。手臂上的一个臂环嵌进去的宝石被轻纱遮盖了璀璨的光芒,凸显出下边托着宝石的花纹,细长的蛇咬合着一只乌鸦,阴诡幽森,在烛火之下溜出一圈暗光。 “安排下去的事情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吗?” 白氏恬静一笑,难为她艳丽仿若妖姬的脸上竟能透出这样清丽的意蕴,“妾身早已经准备好了,按照宫主的吩咐,多加了一列羽箭卫。”白氏柔若无骨的依在陈大老爷的身上,肩上的轻纱滑下去些许,露出锁骨上灼灼妖妍的桃花,“到时候,就算他武功再如何的高强,保管让他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 陈大老爷一贯威势藏于冷淡之中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透出一股狂热的晕红,“筹谋了这么久,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也不枉我······忍辱负重了这么久。”想到日后封侯拜相,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就连皇帝也奈何不了他的情景,陈大老爷畅快得笑起来,只是想到这个长子突然之间不在计划之内的回来了,让他有些心神不定的皱起眉头,“陈陵备受戚梦棠的宠爱,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在他手上讨到一丝一号的便宜,不知道这次这个小崽子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想到在戚梦棠手上吃下的暗亏,陈大老爷就一阵气闷,“这个戚梦棠不会是喜欢上了这个小崽子了吧,又当爹又当妈的,就差把人拴在自己裤腰带上了。” 陈大老爷嘴角牵出一抹痞笑,与他素日里表现出来的淡漠之中透出点儿儒雅的模样,半点儿不相符合。 “戚梦棠啊,被誉为南国剑道第一人,就算是北国的宗师姚逐水也对其赞叹有加,说是若有朝一日,定要和他堂堂正正的比试一场。”白氏拈了一颗云溜溜的水晶葡萄送到陈大老爷的嘴里,抹了一点淡红的胭脂眼角,被眯缝着的眼睛挤压出一道暧昧的水迹,“陈陵看起来也是姿容俊秀,那张脸就算是我,有些时候也是脸红心跳得很呢。” “听说戚梦棠一直洁身自好,从未和女子有肌肤之亲,这么多年了,也一直是一个人。”白氏不信任的挑眉道:“天底下的男人无论是清贵如天上云,还是下贱如地上泥,都躲不开女色二字。常言说温柔乡英雄冢,除非戚梦棠他就不喜欢女人。搞不好啊,还真让咱们猜着了,他乱了纲理伦常,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还是自己的徒弟。” 白氏不喜欢天幕山的人,最恨的就是这个天下第一高手的戚梦棠,这样带着恶意的编排,让白氏心情十分愉悦的妖娆一笑,“若是真的,那这戚梦棠也无所畏惧了。” 陈大老爷放浪的捏了一把白氏柔软的胸脯,眼中翻滚出阴毒的恶气,“今日,我要让这里所有的人,有来无回。也算是临走之前送他们的一份大礼。”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21 戏音隔着水声凉丝丝的传来,水榭中的宾客都已经喝的熏熏欲醉,忙碌不断的人过来找陈陵喝酒的,也因为醇厚的酒香,慢慢的稀落下来。 昏黄的夕阳光线自水榭的琉璃窗格中轻柔的流泻进来,裹着架子上摆着的名贵花朵,把整个水榭蒙上了一层陈旧的暖光。陈陵端着酒盅,有些寂寞的看着水波粼粼的水面,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从水上掠过,似乎也夹缠着一点湿漉漉的水汽,扑到面上的时候,有股幽深的寒意。 “公子,已经准备妥当了,白姨娘一直待在老爷的书房之中未曾出来,您看······”林思俯身在陈陵耳边轻声说,憨厚的眉宇间闪过一道冷厉的肃杀,“刚才六甲已经来报,说是白姨娘在房中提到了宗主大人,其言语污秽,令人不忍耳闻。” “我知道了,一切如旧。”陈陵手指抚摸了一下杯壁,轻声叮嘱道:“记得到时候一定把人给我牢牢的圈在荷风苑,不许他走出半步。” “是。” 元清章赖皮的坐过来,摇了两下扇子,“你再筹谋些什么?今日我总觉得隐有风雷涌动,到了现在更觉得风雨欲来,你再想什么?” 陈陵推开元清章的大脑袋,蹙着眉尖的道:“你不需要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你只需要知道,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就是了。” “自宴席一开始,你就一直心神不宁,跟在你身边的那个跟屁虫一样的师弟也不见了,他是不是被你指派去做什么了?”元清章紧紧的盯着他的面容,似乎是休息不好,所以眼圈下有些黛青。一贯浅笑如柔软日光的唇也紧紧的抿着,眼神之中有转瞬即逝的森寒闪过,一定是发生什么事儿了,还是让他如临大敌的事。 “我可以帮你,你和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一个人扛着,总没有我帮你来的轻松。”元清章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背,果然是紧绷的。元清章收了扇子,十分有技巧的按揉紧绷的肩膀,柔软的说道:“你现在不相信我也无妨,你便把我当做是一个路上认识的投契的友人,一个武功尚且看的过眼的苦力,有什么你难做的,都交给我便是。” 陈陵无奈的轻笑一声,总归是被元清章诱哄的没了刚才的紧张,把杯子放在桌上,手指却有些留恋的来回摩挲,似在犹豫该不该对元清章说。他转头看向身边为他按揉肩背的男人,微垂的眼睫被夕阳的光线打了一层毛毛的金粉,那一夜风流不羁的眼睛现在覆盖着真诚的软和。 “那······那你便帮我好好地看护住这里的人,待会儿若有人挟持,还请你帮着保护他们。”陈陵羞惭的狠狠皱了一下眉头,“他们都是无辜的,无端被牵连,实在是我的过错。” 元清章看不得陈陵这般伤心的模样,伸手把人抱在怀里,声音轻柔的安慰道:“世上没有任何人是能不牵连一人能做成大事的,我知道你心善,对这些无端牵进来的人总有愧疚。可是你要知道,你费心筹谋了这么久,花费的心思人力,都已经无法半道收回。若是你临到最后关头,因为愧疚,而功亏一篑。那么日后,你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成功了。你只会重复你的心软,或是变得冷酷无情,杀孽深重。” “这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你,你是世上最好的侠客,是我心中最纯粹的月光。我不管你做什么事,我都相信你是一个不会枉顾他人性命,肆无忌惮搅动风云的恶人。”元清章把他散下来的头发仔细的绾回去,像是在哄自己的孩子一般的轻拍着他的背,目光温柔的道:“你无论要做什么,我都义无反顾的追随,就算是你不需要我了,我也一样在你身后,时刻保护你。你放心大胆的去做,我总会在你身边,与你同沐风雨。”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这样柔软的直敲心魂的话。像是一滴甘甜的蜜露,惊起他心中的一串涟漪。 “我知道,落下第一颗棋子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我不会做既辜负了帮我的人,又白白害了旁人性命的蠢货的。”陈陵慢慢的站起身来,闪烁不定的眸光澄澈为一片雪光,身上仍旧穿着那身鹤舞云间的衣裳,玄黑色的衣裳在软和的夕照底下滑落流水样的金光。 “多谢你开解我,看来你也不像传闻中的那样张狂肆意嘛。”陈陵把先前的印象全然抛开,现在再看他,也觉出真切的好处来。 元清章喜欢看他现在的样子,清逸明朗的,即便是身有阴郁的算计,也让他觉得心中欢喜。 “不好了!荷风苑走水啦!快救火呀!” 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把安逸的水榭惊起一阵惶然的惊惧。 第二十章:倒转 火势起的很快,荷风苑临水的院子也很快的就被烧的火光冲天,像是龙卷赤舌一般的呼啸着把荷风苑吞在肚腹中。来救火的丫鬟小厮身上俱是熏黑的烟灰,手上拎着的木桶晃晃荡荡的泼出半桶水来,不顶用的浇灭了一点火苗,旋即就被更大的火苗助长了火势的气焰。 刘氏操持了一天的家宴,已经是疲惫不堪,正软在榻上歇息片刻,就被这突然地火势惊得一下匆忙过来。头上戴着的牡丹花的华胜被惊得摇摇欲坠,牵连在上头的金叶穗子也波光闪烁的摇曳起来。 “大火已起,慌张也毫无作用,荷风苑临水而建,管家找来抽水的水车,丫鬟力气小便做些湿透的帕巾,让小厮蒙了口鼻好进去救人。身强力壮的嬷嬷跟着压水,再找了坐堂的大夫来,治疗伤患。”刘氏眉间的倦怠仍未消退,但是目中的冷厉一样摄人,让慌张忙乱的院子陡然之间安稳下来。 荷风苑的大火慢腾腾的忙乱了半日,才扑灭下来,陈陵冷眼看着荷风苑兵荒马乱的模样,看着摆出来的一具具焦黑的尸首,眸光清正,看不出什么异样。 因为此事牵涉人命,所以官府的人很快的就来了人。是陈陵的老熟人了,脊背挺直威武昂藏的王善海,还有跟在后边儿苍白若影子的仵作宁泽。 陈陵上前迎接王善海他们,脸色苍白了许多的道:“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境下见面,家中事发突然,还请王大哥多多包涵。” 王善海知道今日是陈陵及冠的大日子,一大早上的就听见城中到处在谈论陈陵及冠时候的风采,当时还想着若是不忙,该是拿着礼物上门道喜的。没想到人是来了,只是却是蒙着一层惨淡的血色之中见他。 “你这话就是多虑了,我原想着是要为你贺喜的,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境地之下。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搅扰了你的好日子,该是我向你道一声抱歉。”王善海还记得先前见到他的时候,是如暖阳润月一般的翩翩公子,没想到今日身披玄色礼裳,竟然脸上已经有了沉稳的男人沧桑。 倒是宁泽不曾多说什么,只是眼睛隐晦的溜了一圈,掺杂的一抹幽灵一般的幽诡弧光,在陈陵清润的眼底一掠而过。略略的拱了拱手就冷淡着一张脸的往前走了。身边想要巴结陈陵的一个年轻的公子不忿的道:“这人什么态度!不过一个下贱行当的仵作,竟敢如此不把陈兄你放在眼里,简直不知所谓。” 陈陵宽和的浅笑,从容温和的替宁泽开解道:“宁先生为人简俭朴刚正,对自己手上的差事是半点也不马虎的,我家中现在出了这样大的纷乱,他来不及与我找招呼也是情理中事。” 这些人不过是一些想要攀附权势的人,最是墙头草一般的趋炎附势油腔滑调,刚才也不过是要借着宁泽这个没什么身份地位的小小官吏,试探试探陈陵的态度罢了。如今见陈陵是个宽容大度的,口中自然也慢慢的放肆些许。 只是他们拉着陈陵说话,也不过是在明里暗里的打听天幕山和他有多少本事财富罢了,陈陵不喜欢这样的谈话,只是为了待会儿的戏唱起来不得不耐心的和这些人周旋。 元清章不喜欢看见陈陵脸上有一丝一号的不愉快,见陈陵被纠缠的不耐,的划过一缕幽幽的暗芒,收了扇子就要上前去帮陈陵解围,却被身后跟着的弹云拦了下来。 “公子,小的观陈公子与这几位酒囊饭袋之间周旋,多半是要用到这几个人,您现在上去,只怕会坏了陈公子的打算。”弹云真真是为这个有些不着调的主子操碎了心,早先听闻元清章看上了天幕山最受宠爱的陈陵的时候,心中就隐约的有了预感,这次恐怕他家公子就要栽个大跟头在人家身上。果然,人家根本不记得他,他却眼巴巴的只是模糊的听见祭祀站占卜出来的一个模棱两可的卦象,就心急火燎的赶到这里。到了这里更是丢了平日里持重潇洒的风度,连半夜偷窥这事儿都做了出来。现在更是情根深种一般的见人不乐意了,就要急巴巴的上去解围。 弹云冷眼看他家主子忙活了这么半日,才堪堪把人哄得把他放在眼里,正眼瞧他了。现在这样半点儿家主的风度都没有的凑上去,简直让弹云要吐出一口老血。想当初他也是一个浪里来风里去毫无惧色的静安海的骁勇儿郎,英姿勃发,仪表堂堂,走在大街上也是有不少女儿脸颊羞红的。 当初只是因为在惊涛号上心醉神迷于家主的豪气干云,怎会放弃投军入伍的前程,只是为了能够在他身边做最得用的人。当初的热血澎湃的恨不得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现在变成了看见他为了讨好心上人就丧失理智的想暴打一顿的拳头痒痒。 何况在他看来这个所谓的备受期待的戚梦棠的传人,也不过是个性情绵软,多有阴郁心思的寻常富家公子罢了。也不知道江湖上的人是眼睛有多瞎,才会把这样的一个软绵绵的风流公子看成是惊天一剑的灵秀人物。 很快的宁泽把尸体全都检查完毕,王善海也勘察清楚,脸上蒙着一层疑云,沉重的看过来。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22 刘氏心中一跳,强打起精神的道:“敢问大人,可是其中有什么不妥?” 王善海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作答,荷风苑是陈大老爷休憩的居所,风景秀丽,逐水而建。这场大火事发突然,在墙根底下还找到了未曾燃尽的柴薪和桐油,根本就是有人故意纵火。 王善海是听说过刘氏贤惠的名声的,不全是因为她有一个权倾朝野的丈夫和有一个闻名江湖的儿子,单是她自己就已经是备受人艳羡的女子。 出生江阳知府,行事果断聪慧,年纪小小就帮着刘大人处理好了家中琐事。管教的一干妻妾都离不开她,待到嫁人了,其中的一个姨娘竟想跟着一路陪嫁过来。到了禹州,跟着还未发迹的陈大老爷任劳任怨的过了一段苦日子,好容易等到夫君发达了,却又等了个独守空房的下场。陈大老爷不大喜欢这个糟糠之妻,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小妾放在家里,常年做官的盛京也一样摆着几个颜色娇俏的红颜知己。 夫君的花心和离心,还有身边女儿儿子的远在他乡,让刘氏身上让人嫉妒的幸福破裂成白璧微瑕的不圆满。也让禹州千万个女人,也不至于紧盯着她的光鲜拈酸吃醋,倒有些可怜起她来。 王善海怜悯的看了一眼眼巴巴的盯着他的刘氏,只觉得这个女人苦到尽头,即便是高兴的日子里也要不幸的生出痛苦的罹难来。 “夫人节哀,您的丈夫……不幸的被大火烧死了。” 虽早有感觉,刘氏还是被惊的厥了过去,被刘嬷嬷死力掐着人中才醒转过来。迷迷茫茫的抓着陈陵的袖子往单独拉出来的,烧的看不出人样的尸首摩挲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的直起身来,语气坚定的道:“这不是我夫君,我夫君没有死。” 众人只当她是惊吓过度,失了神智,并不肯信她,分分安慰道:“夫人,人死不能复生,你莫要伤心。你还有一个需要你照拂的孩儿,好生振作起来才最要紧。” 可刘氏还是坚持的道:“这不是我夫君,我夫君没有死!” 陈陵悲伤的扶住母亲,哽咽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母亲,你一贯坚强果断,你既然这么说,就必定有你的道理,我相信母亲。”见刘氏脸上陡然焕发的光彩,陈陵心中更是难过,母亲和父亲风雨同舟几十年,虽说已经没有了夫妻浓情,但终归还是有感情的。这样伤情,只能先顺着她来,等到日后再慢慢安抚。 王善海摇摇头,正要反驳,就见陈陵恳求的目光,想起曾经他心悦的女子也是这样的境况,若是当时也有人能好好听她说话,相信她,会不会,结局就会有所不同。脑海中那个陈旧暗淡的影子依旧巧笑倩兮,只是再也不会在他面前笑的鲜活明亮了。王善海抖了抖嘴唇,终于还是点头应允,“夫人说这不是您的丈夫,总该说出个一二三来,有理有据才能让人信服。” “这是自然。”刘氏整肃精神,手指紧紧的抓了一下陈陵的手掌,上前指着那具焦黑的尸体道:“我夫君身长八尺,这个男人短了一截,且脚掌因为患了足疾,脚趾有两根长在了一起。而这个人,完全没有这样的情形。所以我敢肯定,这根本不是我夫君。” 原以为不过是刘氏一时悲伤,冲昏了脑子,缓不过来,所以才反复说这样的话。没想到,竟真的有理有据。 王善海目光一凝,反应过来马上让仵作重新检验,宁泽早已经蹲在面前,凝神检查起来。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才慎重的点了点头,“确如夫人所说,这人不是陈大老爷。” 听闻宁泽这样说,刘氏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身上的精气神一松,强自挺直的脊背便松下来,软绵绵的倒在陈陵的身上。 陈陵把刘氏交代给刘嬷嬷,嘱咐她好生照顾刘氏,又把靠在身边不肯走的陈慑一样撵了回去,才松了脸上强装的温和。罩着一层寒霜一样的冷冷的瞧着地上面目模糊的尸首。 “究竟是什么人做成的这件事,荷风苑是府中重地,看守伺候的人众多。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本事,绕过这么多人的眼睛,悄无声息的放了这样大的一场火,还把父亲给掳走了。”陈陵露出一抹讽刺的冷笑,手指蜷起紧紧捏住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那这人必定是一个熟悉陈府布置,还让人起不了防备心的人。”元清章笑的风流隽雅,只是一双眼睛里闪烁着不容错辨的恶意,“最好这个人还有不大不小的权利,刚好能自由的出入荷风苑,调动出入的马车人手。府外还有一个得力的兄弟姐妹,能帮助他,把一个大活人运出去。” “哼––这样的人,满府里也找不出几个来。”陈陵怒声喝道:“今日白氏不是陪伴父亲身边,殷勤解忧吗?人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多具尸首里,还没有女尸呢。” “给我找!就算是把禹州城翻个底掉儿,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话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还未出口就已经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怒气,吓得满院子的人都有些惶然。 刚才还热闹的院子现在呼啦啦的涌出去了不少人,只剩下陈陵、元清章,还有一个慢吞吞收拾东西的宁泽。 “叨扰半日,见谅。”宁泽不带什么感情的对陈陵说了一句,那面无表情的脸却像是再背书里干巴巴的话,半点儿听不出什么歉意。只是在经过陈陵的时候,微不可查的送了一个眼风给仍旧在生气的陈陵。 第二十一章:审问 府衙的人全城戒严搜捕,绯红的官袍在大街小巷中游窜,搞得人心惶惶,这几天街上的生意也惨淡了许多。只是就是这么大的阵仗,却一连三天也未曾找到白氏的蛛丝马迹。 王善海在这边丧着脸的加班加点的搜查,那边的王琦却早就已经把人秘密的给抓起来,扔到沈流意的宅院中。 冬日里头难得下一场雨,萧萧肃肃的雨珠,把整个宅院都蒙在一片朦胧的雨雾之中。林思给陈陵撑着伞,洁白的伞面上绘着暗香幽馥的桃花,雨水落在上头,平添了几分雨打桃花的唯美之感。 沈流意早早地就站在门口等他,见他来了,唇边漾开一抹欣喜的柔软笑意,“这样大的雨,你怎的不坐车,这样过来,身上都打的湿透。一会儿进去,先热热的喝碗姜汤,祛祛寒气。” 沈流意手指一牵,把拖在地上的衣摆拉起来,把手上的伞偏移过去大半,自己身上倒是湿淋淋的一片雨水。 关押白氏的院子在一个竹叶萋萋的偏僻地方,门外有两个不苟言笑,浑身煞气的汉子。腰上别着一柄弯刀,见沈流意小意殷勤的扶着一个俊秀的公子哥儿过来,忙俯首行礼,“主子,那女人刚才叫嚣的太厉害,被弟兄们打晕过去了。要不要立刻叫醒?” 白氏被关在背阴的厢房中,墙角上湿漉漉的生了一圈柔软的青苔,原本灰尘积了一尺厚,因着陈陵和沈流意踏足,所以才紧赶慢赶的收拾出来。当中放了两把把铺了貂皮垫子的楠木椅子,旁边摆着小小的案几,放了一碟子软嫩弹牙的点心并一盏清茶。烧红的炭盆就放在椅子边儿上,把那一片阴湿的地面烤的干酥酥的。 白氏捆了手脚缩在角落里,身上仍旧是那一身单薄的艳红纱衣,层层叠叠的薄绡的袖摆上用金线绣的花纹,沾湿了污水,黏在身上。凑近了,还能闻见一股阴湿的臭味儿。白氏仰着头蜷缩在墙上,额头上破了一块皮,几点血珠凝在额角上。脸色青白的昏迷不醒。 跟着进来的一个壮汉提了一桶冰水劈头盖脸的浇在白氏的身上,刺激的白氏一下惊叫着醒过来,抬眼看见陈陵坐在前边儿眼神冷漠的看着她,目光一瞬变得尖利,哑着嗓子的道:“是你把我弄到这里来的?你有什么目的?” 陈陵嗤笑一声,“什么目的?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才对呀。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要费尽心力的潜入我陈府,还委屈你一个夜游宫的人委身做了下贱的姨娘。”陈陵冷笑的翘了一下唇瓣,深感荣幸一样的讽刺道:“看来我陈家也还算是一个有点儿底蕴的人家,能让夜游宫妖精一般的女人,想方设法的潜入进来,还大费周章的做戏做了这么久,想必想要得到的东西很贵重吧。” 诱哄一样的轻声诱惑着缩在墙角的白氏,陈陵清隽的脸染了一层天外淡淡的云翳,拭去了光风霁月的清正,变得多有几分魅惑。 “你是个好姑娘,若不是因为在夜游宫中做了一个暗探,想必也是一个备受青睐追逐的清白女子。你何必这般嘴硬呢,到时候吃苦的还是你自己呀!” 白氏挣扎着坐起身,褪去了在刘氏面前装模作样的谨慎卑微和潜藏的一点不甘心,露出妖娆的风情。眉目之间残存的那一点让人遗憾的斤斤计较退去之后,就像一株罂粟一般,勾的人心中痒痒。 “明里暗里打探公子这么久,还从未见过公子这样的迷人的一面。”白氏手上被绳索捆得死紧,勒出一道青紫的痕迹,“要是早知道公子您是这样的招人喜欢的男人,我何苦还要去勾引一个疑心病深重的老男人呢!和公子这样的男人春风一度,才叫做人生乐事呢!”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23 白氏辗转的站起身来,即便现在形容狼狈,也不损身上风情入骨的媚色,一转眸,就是一道让人流连的暧昧风情。 “你这样的女人,美则美矣,却已经被人用烂了,想和我春风一度,我怕脏了我的身子。”陈陵从来都没有这样恶言相向的和一个女人这样说过话,这和白氏她们精心打听回来的情报完全不相符合。 惊艳也只有一瞬,白氏低头笑的柔软,眼睫轻轻抬起,四嗔非嗔的抱怨道:“公子何以这样说人家,人家心里好伤心呢。妾身也不想的呀,只是妾身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妾身自幼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若不是因为宫主的收留,只怕现在公子早就已经看不到妾身了。” 一个妖娆的一看就不是良家妇女的女人,突然之间泪水涟涟的看着你,眼睛之中荡漾着伤心欲绝的清波,实在是叫男人狠不下心来让她难过。这一招,曾经也是白氏百战百胜的手段,再坚强不近人情的男人,看见一个女人在面前哭,总是会要慌乱紧张一些的。就算是现在的这个人有些地方不符合她们情报中写的,但结果总是一样的。 面前的女人,哭的很漂亮。和记忆当中的那个女人一样漂亮,楚楚可怜的,再让你放下心房的一瞬间,就要了你的命。 陈陵低低的笑起来,始终存着温暖纯善的黑色眼睛当中,慢慢的多了一点血色的阴霾,“你得眼泪真美,该哭给怜香惜玉的人看。可惜我天生不喜欢女人的眼泪,所以奉劝你省省那些把戏,好生把我要的东西说干净,兴许,我还能赏你一个好去处。” 在陈陵说那女人很美的时候,沈流意淡漠的冰薄目光就更多了几分冰冷的寒凉,忍不住的要动手逼供的时候,陈陵万分冷淡的这句话,让蠢蠢欲动的就要暴露自己身份的沈流意,好险的捂住了自己的假面。 “哼……你们这群人呐,就是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等我说干净之后,你就卸磨杀驴的把我杀了。”白氏嘲讽的歪头,这些名门正道的伪君子,嘴上说着你只要把话都说完了,就会大发慈悲的放你一马,其实都是骗人的。最后还不是和他们邪道中人,用的是一样的手段。 “你还别的选择吗?”陈陵垂眸捻了一块点心送进嘴里,甜蜜的糖汁在口中润泽干涸的食道,只是这心里却依旧是苦涩难捱的。 “你现在就是我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我和你这样说话,并不代表我在求你。”陈陵眸光森寒,手上端着的茶盏“咄”的一声碰在乌木案几上。那面目笼罩在含混不清的朦胧光线中,叫白氏突的打了个寒颤。 沈流意一贯的冷漠不近人情,心中记恨白氏言语无状,出言挑逗,此时看陈陵对她的耐心几近于无,对身边的侍卫递了一个眼色。侍卫会意的上前一脚踹在白氏的肚子上,逼得白氏“噗”的一声吐出一口热腾腾的血,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几分。 “我现在不想再和你兜圈子,打机锋,我就问你,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和父亲究竟在谋划些什么?”陈陵噙着一抹凉丝丝的笑,黑嗔嗔的眼睛中甚至还凝着一缕和软的笑意,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白氏浑身上下凉了个遍,“或者说,你在和那个冒充我父亲的假货在谋算些什么?” “你……你在说什么?我……我不是……很明白。”白氏嘴唇抖了两下,陈陵眼睛好,还能清晰的看见白氏脸上突兀变色的惊恐。 “我在说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我在说,你和那个冒充我父亲的假货究竟在谋算些什么?”陈陵极贴心的弯腰轻声再重复了一遍,温热的语气像是情人间的呢喃,往常这样的语气是白氏最喜欢的,但是现在却让白氏只觉得是恶鬼索命一般的让她慌乱不已。 “夜游宫是江湖上唯一一个全是女子的门派,袅袅女娇娥却多行刺探魅惑的下作事,惹得多少本该和和美美的家宅落魄分离。比之西岭的合欢派也不遑多让,都是以色侍他人的下贱人。”陈陵的语气少有这般冷酷无情的,说的白氏目眦欲裂,匍匐在地上挣扎着恶毒叫嚣,却被侍卫毫不留情的又是一脚踢打在肚腹上。 “你现在倒听不得了,你做那等下贱事的时候怎的不觉得难堪呢?”陈陵脸上轻浮如薄烟的笑意倏地隐没下去,真切的化出一朵冷沉嗜血的狞笑,“我有本事知道你们的身份,我就能知道你们谋求的算计究竟是什么。你现在于我还算有用,我还可以和你好生言语,兴许我心情好,还能帮你曾经见不得人的过往一笔勾销,还你一个良家子的身份,光明正大的活着。不必担心,什么时候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就引来世人的唾骂。” “只要你一五一十的老实明白的说清楚,我说的话,决不食言。” 兴许是被他言语中越来越不耐烦的冷酷吓住了,也许是他许下的条件抓住了她的心思,嗫喏许久之后,白氏终于吐了口。 白氏的声音像是雨雾中的一抹消沉的灰烟,一点一点的把尘垢多年的肮脏算计,在张合的唇齿之间尽数倒了个干净。 “我是夜游宫司琴坊的弟子,五年前被安排在了一个教坊做一个弹琴的花娘。安排我来的素女姑姑只是告诉我,会有人来带我去该去的地方,安顿下来之后,自然会有人给我发布命令。要我好好的配合他办事。”白氏的脸色苍白不似人样,红唇沾了血迹,嫣红如点染得用力过度的草瑄纸,皱痕明显的透着股干燥颓败的气息。 “之后我便在府中潜伏下来,做了一个有女儿的不算太得宠的姨娘,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设计让你误杀了你的母亲,烧了陈府,被千夫所指。”白氏幽幽的看了他一眼,唇边凝着一缕阴冷的刻毒“然后,在你什么都来不及知道的时候,把你圈禁在雁回塔上,让你亲眼看着陈府被“我”的女儿收入囊中,延续新的血脉。” 陈陵不动如山的看着她,该说不愧是蛰伏了这么久,还让人生不出疑心的女人,到了现在生死一线了,还能编出这样真真假假的谎言。这样的手段复杂又庞大,费了这许多的精力,只是单单的为了让一个不知道是不是陈家血脉的姑娘继承陈府吗? “你在说谎,我不相信,你们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这个。” 白氏夸张的笑起来,赞叹的咧开红唇道:“哎呀,没想到公子这样厉害呢,居然能听出我在说谎。” 妖娆艳丽的脸上嘲弄命运一般的绽开血色阴郁的毒花,“当然不是,我们所有的目的都只是为了让你愚昧无知的惨淡而死。活着的时候像个天真的蠢货,死的像个不值一提的笑话。为了这个,我们死了多少人,才有了今天。” “是我技不如人,落到了你的手上,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你就带着这百爪挠心的秘密,去颠覆你的过往。我在三途川的枯骨河里等着看公子您痛不欲生的笑话!”白氏疯狂狰狞的像个让人恐惧的恶鬼,不断张合的嘴巴,像是喷吐地狱恶鬼的阀门,让直面她的陈陵蓦地颤抖起来。 月华一样的剑光在眼前乍亮,冰凉的刀锋裹挟着无边翻腾的血气把她笼罩。黑色的衣袍仿佛暗夜的化身,劈头盖脸的把她周身所有的光影遮蔽。优雅俯身的男人有一张精雕细琢的脸,似是浮满了月华光辉的眉目冷森森的看着她。 “你是不是以为你很厉害,在陈家光明正大的蛰伏了这么久,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这次让我发现,不过是因为运气不好,所以你才陷入了这般境地。”陈陵跟随戚梦棠处理过宗门间谍,亲眼看见过那些骨头硬的间谍最后是如何含着血泪老老实实的把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现在的白氏,已经把他的耐心耗尽,让他不想再做好好先生一样的温和容忍。 “你所有的底气,无非就是那个和你一起狼狈为奸的假货罢了。你敢这么骗我,大约就是仗着他已经安全无虞的逃脱,就算你死了,他也能够带着想要的情报回去接着完成你们的大业,对吗?”陈陵齿缝轻轻咬合,丝丝的话音像是蛇信吞吐,危险的让本来打算编个谎话让他栽个跟头的白氏心脏惊惧的瑟缩一下。这和他们知道的完全不同! 在幽暗的黑暗中也明亮若一匹月华的般若剑抵在白氏的下巴上,流窜的剑气割开细腻白皙的皮肤,锋冷的剑气无声的自伤口中流窜进去,激的白氏骨头打颤,目光恐惧涣散。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两个的。一定会让你们,乖乖的把话全部告诉我。” 记忆的最后时刻是陈陵温柔阴凉的吐息,让她的心,在忐忑不安的惊恐之中上下起伏,不得安宁。 第二十二章:前尘 晚风凉凉的吹透院中的红梅花儿,梢头上快要开败的花朵在晚风中瑟瑟发抖,经受了一整个冬日的寒气洗刷,再是傲骨天成的寒梅,也抵不住的寒冬的冷冽,快速的衰败下来。 刘氏自从那天看见荷风苑烧了之后,回去之后就一病不起,现在病歪歪的躺在床上,见天儿的拿药当水喝也不见起色。身边服侍的刘嬷嬷脸色也憔悴得紧,今日听见陈陵回来了的消息,忙赶着上去和陈陵说道:“公子现在琐事缠身,老奴本不该劳烦公子来关心这些小事儿的,只是夫人现在病的起不来床,也吃不下饭,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荷风苑的方向看,人也憔悴了下去。没法子,只好来求公子劝劝夫人。” 刘嬷嬷哽咽的吞了一口泪,本来白面团一般的慈和的面容,也因着这几天没日没夜的照顾刘氏,很快的就憔悴下来。身上带着苦涩的汤药味儿,眼睛也浑浊起来。 陈陵痛悔的捶了自己一下,他光顾着想要弄清楚真相,甚至连自己的及冠礼都舍得拿出来做文章,竟浑忘了刘氏对父亲的在意。 “都是我的不是,竟忘了母亲对父亲的在意,这几日不曾回家,连母亲病了都不知道。”陈陵懊恼的使劲儿的敲了敲脑袋,唬的刘嬷嬷忙上前抱住他的手臂,皱着眉头不乐意的道:“公子这是在做什么,夫人和公子是母子,自然感同身受。夫人生病了,公子心中焦灼这是为人子的本分,可却不能这样的伤及自己的身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叫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伤心呢!”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24 刘嬷嬷不由分说的拉着陈陵便往屋里走,屋里严严实实的关着窗,本就阴暗的天气被放下来的帐帘一遮,更是光芒昏暗。绕过隔开卧房的四折雪夜寒梅的屏风,一抬眼就看见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的刘氏。 翠微坐在脚踏上,轻手轻脚的绞了一条帕子放在刘氏额头上,听见人进来的动静,忙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的行陈陵行了一礼。 陈陵坐在床榻边沿上,俯身轻轻为刘氏牵了牵被子,刘氏散落在颊边的头发已经有了一丝霜白。不过一日的时间,乌黑的头发就已经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于在意父亲的缘故,可分明在他看来,母亲和父亲之间并没有那样深的情分。难道是因为一夜夫妻百日恩,所以在听说陈大老爷可能凶多吉少之后,才这样大受打击,迅速的病倒了吗? “这几日辛苦你了。”陈陵转头看向脸色清白的翠微,一贯爱美的姑娘现在素着一身衣裳,脸也憔悴的有些不健康的苍白,眼睛也没了平日里的伶俐劲儿。陈陵怜惜她衣不解带的照顾母亲,眸光温和的轻声和她说了一句。 翠微受宠若惊的忙福身行礼,刘氏的规矩严,轻易不许丫鬟往老爷少爷身边儿靠,若是知道了,甭管是积年的老人儿还是新来的小丫头,都是一样的毫不留情的打发出去。能进陈府的大多是老一辈延续下来的家生丫头,这么一打发,便是一家子都么了脸面,在府里更是没了立锥之地。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在,极少有心大的丫鬟敢往主子身边靠的。 翠微跟了刘氏七年,资历深厚,也一样是见到老爷少爷都是谨小慎微的伺候,现在能得陈陵这样温和的一句贴心的言语,即便是知道不过是一句客套话,也忍不住心中微动。 “多谢公子怜惜,那奴婢这就告退了。”瞧着陈陵是有话要和刘嬷嬷单独说,翠微十分有眼色的退了下去,出了门儿脸上仍旧是挂着一脸欢喜的笑意,衬得一张些微憔悴的脸都鲜润了几分。 为刘氏换了巾帕,瞧着刘氏依旧是睡得好好的,陈陵才把刘嬷嬷拉到书房里说话。 “嬷嬷,你伺候母亲最久,我想问你,母亲和父亲的关系可好。”陈陵认真的瞧着刘嬷嬷,黑水晶一般的眼睛乌溜溜的瞧着刘嬷嬷,让她心中一片温软。这是她们家小姐和老爷诞育的孩子,是他们夫妻两个在感情最好的年华当中生下来的孩子。 刘嬷嬷慨叹的吁了一口气,眉眼之中盛着一汪追念的柔软,“夫人和老爷起初的关系是极好的。老爷生性豁达,学富五车,最是高人隐士一样的大才。当初在江阳的记德山上,老爷与夫人一见钟情。”似乎是想到当初刘氏年轻时候青梅竹马一样的情意,刘嬷嬷的脸上也浮现出清浅欢喜的笑意,已经有些疏淡的眉头,还能看出当初见证刘氏与心爱的男子两情相悦的美好。 只是很快的,刘嬷嬷就郁郁的叹了一口气,“开始夫人嫁过来的时候,过的也是蜜里调油羡煞旁人的日子,虽说日子清苦了些,但老爷对夫人一心一意,老夫人也并不干涉老爷和夫人。这样的日子,就算是老奴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这日子是有好盼头了。只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在您两岁那一年翻天覆地的换了模样。” 书房外头朝天生长的一株合欢花,已经花瓣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堆着一层浅浅的白雪。枝桠上挂着已经微微褪色的红丝带,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傍晚蒙着一层浮灰的霞光缓慢的流淌进来,在书房中扯出合欢花浅薄的一道影子。 那段在记忆当中甜蜜幸福的时光,也似是这被光阴吹旧的合欢花一般,只剩下繁花之下崎岖嶙峋的枝干,徒留在世的人还苦苦追忆当年美妙的情愫。 “母亲……很爱父亲吧?” 刘嬷嬷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保养的温软干燥的手心传递过来的温热让陈陵突然之间有些热泪盈眶。 怎么会不爱呢。他一直记得母亲手上戴着的一串海石花珠钏,碧海晶莹的蓝色,是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之物。母亲一直戴在手上,从未摘下来过。经历这么多年的风霜摧折,早已经不复昔年的光彩盈然。它依旧待在母亲的手腕上,从未离开过。 “老爷……是个极好的人,老奴还从未见过有像老爷一样深谋远虑又潇洒风趣的人。”刘嬷嬷的脸上泛起一丝遗憾,有些浑浊的眼睛里似乎还潜藏了一丝怨怼,“当年夫人和老爷鹣鲽情深,这株合欢花,还是老爷亲手培植的,为的就是希望日后他们的感情能如这合欢花一般,长长久久永不分离。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变了……是全变了,人都被换了一个,如何能不变呢。 陈陵强忍着酸涩的闭了闭眼睛,笼在袖子里的手紧紧的蜷起来。不管还有多少魑魅魍魉,在打什么阴诡的主意,他能破坏得了一次,就能破坏更多次。不把这些藏在阴沟里的水蛭一个一个的找出来,杀戮殆尽,他誓不罢休! 陈陵放下手上凉了的茶盏,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打断刘嬷嬷不断追念过往的怀念,“嬷嬷,时候也已经不早了,您辛苦了这么多天,该回去好好将养将养。母亲这边我自会照顾,您不必担心。” 刘嬷嬷虽有些犹豫,但到底是点头答应了,走时还不厌其烦的叮嘱着屋里伺候的小丫鬟一定要好好照顾好夫人,若是有一点儿差池,决不轻饶。 陈陵无奈的看着刘嬷嬷满目严肃冷厉的快要把屋里伺候的小丫鬟吓哭了,无奈的摇摇头,亲自把刘嬷嬷送了出去,又宽慰了几句,才丢开手坐在书房之中,拿着笔一笔一划的把这几天知道的东西尽都写下来。 到现在为止,已经知道的是那个冒充自己“父亲”的人,是在自己两岁的时候替换了真正的父亲的。只是他又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多年母亲作为枕边人,该是最清楚才是。只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却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难道是这个假的,冒充的个太过成功的缘故,所以裁人几个人生不出怀疑来。还是因为,其中还有什么缘故是他没有查到的。陈陵垂眸看着纸上的字暗自沉思,手上的笔不由自主的就笔走龙蛇的在一边儿缭乱的画出看不明白的圈圈绕绕。 一声轻笑突兀的把他的思绪拉扯回来,一道轻薄的紫色光影在的溜过去,等陈陵再看,就只看见一身紫色衣袍的元清章好整以暇的坐在贵妃椅上,手里还拿着他那张写了满当当的字的纸。 “阿陵这字儿写的着实不错,温润豁然之间藏着点不为所动的坚韧如山,是极好的字儿了。只是这画儿······呵……”元清章轻笑一声,多情缱绻的丹凤眼中有欢悦的笑意。 陈陵是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的,想事情的时候,不自觉的就会在手边的东西上画东西,俱是些不成样子的圈圈画画,摆在风骨雅正的字儿边上,便显得有几分幼稚了。只是这样的东西一贯是被师傅收捡起来,寻常也并无什么人能见到他这些东西。倒是师傅,时常会拿了这些东西出来,嘴角含笑的看上一会儿。 现在被元清章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不知怎的,陈陵突的生出几分恼怒的羞涩来,飞身上前就要把东西抢回来。 元清章身法灵活,轻灵一晃,就躲开了。倒是陈陵一心顾着那张纸,倒把自己的空门露了出来,叫元清章勾手便把他抱在怀里。 “阿陵身上熏得什么香,清幽幽的,十分好闻。”元清章脸凑在陈陵颈子边儿上,闭着双眸陶醉的细细闻着陈陵身上的气味儿。呼出来的轻软的呼吸喷洒在陈陵颈子上,让他不自在的缩了一下。 “我身上哪里有什么香味儿,定然是你自己身上沾染的脂粉味儿,硬赖在我身上。”陈陵挣手脱开元清章的怀抱,只是眼睛仍是一派温和平静,只是藏在发丝底下的耳朵悄然的红了。 “你要是再放肆无赖,我就把你打出去,永远都不许你进我家的门。”警告的瞪一眼还在向他抛媚眼的不正经的人,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正色道:“不和你玩笑,我嘱托你帮忙做的事情如何了?” 在知道白氏和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的打算之后,陈陵就想好了,上辈子这里就是命盘的改变之处,如果把这个危险扭转过去,是不是他所追求的真相和保护家人的愿望就能实现。 为了这个,他孤注一掷的去做了。最后的结果虽然还不明朗,但是,好歹也算是避过了一劫。现在知道了白氏是夜游宫的人,只要抓到逃出去的假货,就能知道这变故的源头了吧。 “我让身边的人去追踪他的踪迹了,人已经抓到了,就在我落脚的别苑里。要怎么做,你有打算了吗?”元清章收了脸上欢悦的笑意,眸光冷静的瞧着他,“抓到那人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到洪州地界了,人也换了一个模样。若不是他身上事先有你洒下的图姆香,只怕现在人已经如水入汪洋,寻不到踪迹了。” “把他放到一间暗室里,不许人接近他,也不许人和他说话,更不许人送饭与他吃。就这么把他关着,等到后天我再去见他。”陈陵浅浅的蕴着一抹笑,眼睛被露进来霞光照出波光不定的冷厉光泽,仿佛那是一片片折碎的刀锋,静待时机就要把人绞杀屠戮。 这样冷血的甚至是有些表里不一的人,仿佛披着圣洁月光绡纱的黑藤莲,光风霁月的表皮之下藏着叫人胆寒的嗜血阴谋。与与他曾经惊鸿一瞥为之心动的模样完全不同。 元清章哼笑出声,突然把人捞在怀里,耳鬓厮磨的贴着脸颊严严实实把人困在怀里。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25 可是这样的男人,才让他更心动,撇开朦胧的甚至是那一点一厢情愿的错觉,慢慢的在他眼前显露出来的真正的他,才是让他为之心折的人。 第二十三章:初露 阴寒了一个冬天的灰蒙蒙的天气总算是亮了起来,一大早上就有小丫鬟惊喜的呼声,“哎呀,雪停啦!太阳也出来啦!” 高悬在初露湛蓝色的天空上的太阳虽没有夏日里的炙热和光芒灼人,但也足够叫人觉着温暖了。就连陈陵也觉得阴霾的心被这日光一照,缠绕的层层阴郁都晒散了许多。见小丫鬟一个个的都站在池子边儿上,兴奋的瞧着扑腾在水中的野鸳鸯玩笑嬉闹,心里觉着开心,也不叫林思呵斥她们。 “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闷了一整个冬日,又接连出了这么多事,满府都是阴沉沉的丧气,她们憋了这么久,让她们好好松快松快。”陈陵弯腰把坠在衣角上的一只小狸奴抱起来,爱惜的摸了摸养的油光水滑的皮毛,对着林思道:“我今日要出去一趟,你把慑儿找来,我有话和他说。” 林思放下手上正整理的衣袍,疑惑地皱起眉头道:“公子怎的突然要找五公子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陈陵见林思的神色不对,长眉一轩道:“你那副表情做什么,慑儿是我的弟弟,我找他纵然不是要紧事,难道还不能叫他过来一起说说话了?” 林思懊恼的挤了一下眼睛,知道陈陵是在逗他,努了努嘴,有些幽怨的道:“公子真是的,成日家的只会拿小的打趣,小的是为公子一心着想,公子倒好,只会曲解人家的好意。” 林思长得不是不大三粗,却也不是什么唇红齿白的美男子,这样一副伤心欲绝,西子捧心的动作做出来,让陈陵顿时恶心了一下,轻飘飘的沾着林思的衣袍踹了一脚,“你个混账东西,快快把你那副样子收起来,学人家小姑娘西子捧心,你也不嫌自己丑的慌。还人家,真是······” 林思简直要被陈陵这番冷酷无情的话给惊呆了,在他心里他们家公子是个明月清风朗照松间的神仙样的人物,贯来清风拂面软语心间的人,何曾会说出这样的叫人伤心的话。定然是这几日和那几个新认识的人教坏了去,等回了山门,定要叫宗主大人叫公子离这些人远远的,再也不许见面。 林思在这里暗自发狠,陈陵却早已经转入内室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了,见林思还站在廊台上面目狰狞的不知道在做什么,无奈的笑一声隔着大开的门扇高声道:“你若是再磨蹭,我便让你吃一个月的苦瓜!” 苦瓜是林思大忌,连听见都觉得是一种折磨,见陈陵真用这个来威胁他,忙一溜烟儿的跑了。 站在凤凰花树底下捡凤凰花的梅香见林思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模样,不由轻笑一声,被旁边跟着她一起的秋桃听见,波光潋滟的大眼睛狡黠的对着梅香挤眉弄眼,凑在耳边促狭的轻声道:“姐姐怎的一见林思就眉眼带笑的,不会是心里瞧上了他吧?” 秋桃是原先苍月山洒扫的侍女,在陈府本是个透明的人物,只是这次这里的主子真正的回来,秋桃这样的老资格自然是水涨船高的吃香起来,在府里行走也有人讨好的叫一声“姐姐”、“姑娘”了。秋桃年纪不大,却心气儿极高,看不上这样逢迎的拜高踩低的不良风气,寻常见人都是不假辞色,性子火辣,不久便被人传出她性子掐尖要强的话来。苍月山来的丫鬟到现在还未曾有一个在陈陵身边服侍的一等丫鬟,这大大小小的都眼巴巴的望着那个位置,秋桃这样的自然是被人排挤的。 索性秋桃也不喜欢这样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日子,只和温顺主意正的梅香交好,以是现在看见梅香轻笑一声,才这样不见外的打趣起来。只是瞧着梅香不同往日的垂眸不语,脸颊也慢慢的飞上一抹红色,反倒是惊得脸手上装花的簸箩都掉了。 “你······你真的看上他啦!”秋桃极力的压着声音的焦急道:“你可别犯浑!林思是公子身边得用的书童,比之兄弟也不差什么了。又在天幕山那样的地方浸淫多年,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加上公子又是那样的身份,即便是寻常的官家小姐也不是娶不到的。我知道你性子和顺,腹中自有锦绣,只是这样的人,不是我们能想的呀。” 秋桃真是切切实实的为梅香操碎了心,在苍月山这么久了,也算是历练出来了。他们这样的丫鬟,一辈子也就是在这样小小的四方天地里生存了,在禹州不知道还有多少她们这样的姑娘,寻常嫁一个有出息的小厮管家都是她们烧了高香。若是梅香看上的是别人她都不会这般大惊失色,只是······偏偏梅香就是瞧中了这一个。 秋桃待要再劝,见低垂着脸的梅香脸色苍白眼眶通红的模样,终究是息了声音,只是叹息百转的轻拍了一下梅香的肩。 那边的林思不知道有小姑娘为他动了春心,只是满心不甘愿的找到陈慑住的院子,恭敬地领着陈慑过来了。 陈慑对苍月山是极熟悉了的,不必林思带他,就飞一般的跑跑跳跳的进去屋子里了。刚巧进去就看见陈陵在收拾东西,不由好奇的问道:“哥哥这是要出远门?可是娘亲身上还未大好,父亲和白姨娘的事儿也还未了结。” 陈陵见陈慑来了,轻笑一声道:“这回叫你来,就是要一同去了结此事。你也渐渐大了,我日后定然是不能在家中长待,许多事情你也该担起来,到时候母亲和这府里一大家子,还要你多多照顾。”陈陵摸摸陈慑的脑袋,心中微微叹息一声,只是在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还是冷下心肠,带着陈慑牵了马出门去了。 元清章落脚的地方是个富丽堂皇的院子,门口放着两尊威武霸气的石狮子,朱红钉金的大门门环上也雕琢着纤毫毕现的怒风呼嚎的狮子。坐在们房里喝茶的一个青色粗布衣裳的男人看见陈陵等人来了,忙上前殷勤的道:“陈公子来了,我们公子正等着您呢。”说罢觑了一眼跟过来的陈慑,有心想要恭维几句便道:“这位小公子看着倒是十分俊俏,是公子您的好友么?早听说陈公子芝兰玉树,果然身边跟着的朋友也都不是寻常人,这通身贵气瞧着便不是一般人,倒有些像是月氏的贵族。” 这句话说出来却像是点着了炮火星子,本来还是高高兴兴的陈慑一下便沉了脸色,阴沉沉的看着想要巴结自家兄长的男人,“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没人一条讨人喜欢的舌头,就更该好好的关注自己的嘴巴,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了这个说话的本事。”陈慑冷冷的哼了一声,阴沉下来的眼睛被紧缩的瞳孔挤出浓郁的紫色,看人的时候更是森寒冷酷,诡秘莫测得紧。 门房害怕的吞了一下口水,再不敢乱拍马屁,默不作声的一路引着人进去了。 陈陵则是轻轻地看了一眼阴沉着脸的陈慑,心底默默的叹息,该说不愧是月氏的贵族血脉,就算是这些年温和的教养下来,这么一怒,仍旧是让人半点儿不敢反抗。想到此节,陈陵却更是皱紧了眉头,外边儿第一次见的人都看出来他们俩是完全不同的相貌,根本没往亲兄弟那儿想,那满府的人,究竟是为什么都在有志一同的装聋作哑。这其中究竟还藏着什么缘故? 元清章是个好享受的,紧急之间置办的宅院也一样风景秀丽,不似陈府的小岛连成,倒像是盛京那边儿的轩昂大气。 门房把他们领到一个阔敞的楼台,四面大敞的楼台上摆满了点燃的香烛,白日里看不分明的烛光把整个露台缭绕的似是有星星点点的明光闪烁。四周垂挂下来的寸把宽的红色薄纱,飘飘忽忽的把整个露台裹在一片绮丽的朦胧之中,隐隐戳出的看见当中跪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 陈陵不见外的脱了鞋子撩开薄纱走进去,取了角落里侍奉香烛的侍女手上的一注香烛,依着元清章跪在旁边,陪着上了一注香。轻薄的烟气旋转缭绕盘旋而上,遮掩了陈陵眼前的风景,也隔开了他耳边惨烈的嚎叫。 “你对他用刑了?”陈陵淡淡的说了一声,手上挂着的一串黑玛瑙石的珠串,结着一个红色佛头穗子,流苏上用玉石缀着,凉丝丝的打在手腕上。这串珠串还是他在父亲的房中找到的东西,就藏在一个古朴的锦盒之内,锦盒上雕着一枝风骨傲霜的寒梅。面儿上结了一层灰扑扑的浮尘,显见是没有被人细心地打理过,可里头的这串珠串却始终光润如昔。 才将将看见这个东西的时候,刘嬷嬷就惊讶的瞪圆了眼睛,这个东西是曾经父亲亲手雕刻的珠串,本来是打算待日后自己的孩儿出生,把这个当做成人的贺礼。只是不想最后却遗失了,找了这么多年都未曾找到。 “没有,是他自己耐不住了,疯了一样的嚎叫起来,想要弄出动静,逼着我们把他放出去。”元清章淡然一笑,全然没有把这声凄厉的惨叫放在心上,只是轻巧不屑的自鼻腔中哼出一声懒洋洋的轻蔑,“瘦了这么多天的折磨,不知道他那身虚假的让人作呕的温文儒雅还能装出来吗?” “他装模作样了这么多年,在顶替了我父亲的身份之后,竟也能做到现如今的位置,也算是厉害。这么折磨他竟然还能想着脱身的办法······倒也算个人物。”陈陵俯身拜礼,目光起伏的一瞬间,掠过一道深沉的阴影。 “走吧,我们现在就去会会这个桐皮铁骨,狡诈阴险的“父亲”。”说罢也不等元清章,率先就往嘶声尖嚎的地方走去。 元清章见陈陵不等他,忙跟上去,搂着腰身讨好的道:“公子龙姿凤章,如何能让您这么没头没脑的在院子中乱走呢,还是让小的来给您带路吧。”英挺俊俏的脸上竟出现市井泼皮无赖的死皮赖脸的垂涎之色,跟在后边儿的弹云伤眼睛的垂头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们家家主的脸上出现这样伤眼的表情实在是越来越多了。真应该让始终对家主大人痴心一片的丹鸿姑娘来看看,想必到时候看见这个表情,该是会一脸破灭的无望吧。 第二十四章:扎心 元清章把人关在水阁的密室之中,水阁是这个宅子原先的主人楼外巧妙地夹了一层透明的琉璃,当中悬着一层水雾,清幽幽的倒灌在阁楼下边儿的水池里。加上现在冬天还未过去,这层水有些便结了细碎的冰珠,打在刷了桐油的墙壁上,发出滴滴沥沥的细碎轻响。 这样的响声在关押的王宁安的耳朵里,就是催命一样的警告,日日折磨着他越来越脆弱的神经。满目的漆黑已经辨不清是白日还是黑夜,没有丝毫的人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永不止歇的催眠一般的声音。 王宁安惨然一笑,没想到他聪明算计一世,最后竟然连自己怎么败的都不知道。枉费他在宫主面前信誓旦旦的说一定会完成这个任务,让她展颜欢笑。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26 久违的吱呀声突兀的响起来,有人轻灵恍若凌波的脚步声慢慢的停在面前不动,似乎周围有细碎的风声传来,夹带着一点清凌凌的梅花的寒气,扑在王宁安鼻端,驱散了身上日渐浓厚的血腥气。 陈陵坐在水阁的最高处的露台上,遥遥的看着湛蓝天际的一抹孤白的影子,手上端着的酒樽半晌未动,平静的倒映出阁楼身边长着的一株四季海棠。粉扑扑的花瓣颜色倒映在浅碧的酒水之中,似是氤氲了一团飘忽不定的浅红的雾气。 陈慑就巴着陈陵坐着,有些气鼓鼓的微撅着嘴,一眼一眼的委屈的瞟坐在旁边的兄长。分明是兄长说要带他去什么地方了结事情的,如何会与这个一看就轻浮放荡的人坐在一处相谈甚欢。还有那个讨人厌的阴恻恻的王琦,也跟着来了,着实是叫他不快。 有心想让陈陵来哄哄他,却见自家兄长神游天外一般的双目无神的只是盯着天际一抹残存的白云看,旁边的元清章则是趁机讨好的为陈陵披毛茸茸的大氅,又是殷勤的更换杯中冷却的清酒。这副一脸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愉悦神色,让陈慑不由得暗幽幽的沉了眸色,退散的紫气重新聚在眼底,冷森森的让人不舒服。 王琦坐在一边耐心的等着人出来,师兄嘱托他的事情,都已经一件不落的办好了,现在就等着看师兄要如何处置这个人了。这小半月跟在师兄身边也算是长了见识,大家大族之中腌臜事情数之不尽,倒是让他有点儿怀念起他那个冷冷清清的家族了。只是想想那个遗失在百味阁中的酒壶,王琦蓦地暗沉了脸色,洪州的人竟然也掺和进来了,看来这盘棋着实是下得大。 神思游移之间弹云已经带着半死不活的人过来了,随手把王宁安抛在地上,捆了手脚的人就在地上磕出了一声动静极大的闷响。 陈陵被这个声音惊醒,雾气朦胧的眼睛重又变得清明起来,诧异的看一眼躺在地上萎靡了气息的人,倒十分看不出来是那个在他面前运筹帷幄,看不出破绽的“父亲”大人。 “今日天气晴好,下了一整个冬日的雪也停了,看父亲整日劳累奔波,身体必定十分疲乏。儿子也没什么可以孝敬父亲的,只能请父亲出来晒晒太阳,懒散几日,权当做是宽慰父亲为一家老小奔波劳碌的尽心尽力了。”见到真人,陈陵突然不那么的怒气蓬勃了,还有闲心的亲手为侧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人倒了一杯养气血的红枣枸杞茶,示意弹云把人浮起来端端正正的坐着。 弹云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云淡风轻,温和若皎皎月光的人,听话的把人扶了起来跪坐在填了鸭羽的软垫上。本就被折磨了这些日子的王宁安身心俱疲,却被人端正的放在坐上,下意识的便挺直了腰背,露出来的下颔绷出端肃冷凝的气势。只是这么着便扯动了身上还未痊愈的伤疤,一条贯穿肩背的血迹就这么印在素白的中衣上。 陈陵对那声细微的随风即散的疼痛声恍若未闻,仍旧是慢条斯理的絮叨家常一样的和王宁安说话,“父亲在朝中一向是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肱骨大臣,这些年和长姐一并相互扶持,为这个家族着实带来了无上的荣耀,真是让儿子我深感佩服。只是儿子有一事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父亲会突的转了心志做了皇上身边的能臣?我记得父亲最不喜欢的就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波云诡谲,为何父亲会这般毫无预兆的便转身投入了朝堂?” 王宁安被蒙着眼睛,仍旧是看不清外边儿的情形,只是能闻见清凌凌的水汽,被风卷裹着萦绕周身。自然清新的开阔气息,把身上堆积的血气和污浊都冲散些许,让他疲惫的松了一口气。面对着陈陵这个便宜儿子话家常一样的絮问,也没什么力气去仔细分辨其中的意义,微微佝了腰身,长长的喘了一口气,虚弱的道:“何必还要装模作样呢,你既然把我折磨到如此境地,想必也知道我不是你爹,这些个父子之间的孺慕和小心翼翼,着实不必了!” “父亲不必着急,今日光阴日长,我们之间有很多的话,可以慢慢说。”陈陵并未因为王宁安话感到生气,涵养极好的对着蒙着眼睛的王宁安道:“你既然这么恳求我了,那我便放了这些装模作样,只是我该称呼你什么呢?是与我同宗同族的陈大人,还是别的什么呢?说起来,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号呢?” 听过陈陵声音的人,都会有清风拂面,皎皎月光临照之感,不看其人都会觉着是个温润如玉的俊雅公子。尤其是王宁安被蒙着眼睛,只能靠声音来辨别人的时候,更是觉得这人还是如先前一般的只会一味的讲究君子高洁,宽容兼爱。心中冷冷的哂笑一声,这人也就是这样了,把他抓起来了,也依旧是成不了大气候。 “我的名号?这实在是说不清楚了,我虽欺骗了你,却也正正经经的做了你十多年的长辈,对你未曾有过真切的关爱,却也不曾对你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次事情败露,我心中也觉得万分愧疚。”王宁安即便现在狼狈虚弱不堪,也不曾丢掉那一份镇定自若的风度,反倒是因为这难能一见的苦涩愧疚,而显出几分让人感同身受的伤怀。 王琦蹙着眉头看着王宁安絮絮叨叨的做戏,他说的这些话与调查得来的信息全然不符,他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师兄不是早早地就知道了么,还顺藤摸瓜的把他要逃亡洪州之后,去找谁去做什么都猜得一清二楚。现在这一出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考验考验他能不能安分的事情说出来,从轻处罚么? 转头去看师兄的神情,却被一旁坐着的陈慑阴郁的眼神惊着了。吵嘴吵了这么多次,虽仍旧是不太喜欢这个装乖卖巧的小子,但是也有了那么点儿的感情,何曾见过他脸上有过这样的神色,简直是比曾经法发誓要弄死他的王嘉还要狰狞阴翳得多。本能的,王琦觉得现在的陈慑很不好惹,一个不慎,就会脑袋搬家,性命不保。 可惜王宁安眼睛是蒙着的,长久的远离兄弟两个以及被折磨得久了,警惕性也不复从前,言语之间满是情非得已的愧疚,苍白的唇上起了一层干皮,眼见着是备受磋磨。 “真不愧是浸淫朝堂数十载的人,这话说下来,真是有理有据又情肠动人,晚辈真是佩服。”嘴上说着佩服的话,眼中闪着的却是寒光凛冽的风暴,一刀一刀如有实质的割在王宁安的身上,“不知道若是你们宫主听了你这番话,会不会也一样觉得婉转动人,煽人泪下呢?王宁安……大人!” 王宁安这个名字说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名字有多久未曾听见过了。陈铭这个名字就像一道枷锁。给了他现在威权赫赫的盛名,却也无时无刻的不再提醒着他,他就是一个窃取了别人身份的、见不得光的卑劣者。那样紧紧的崩在刀尖上行走的日子,不知道何时会是尽头。这样恍惚的心绪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王宁安嘴角撩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不在乎的嘲讽道:“已经连我是什么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了,何必还要这样考验我呢,这样不过是愚蠢的拖延时间罢了,你真是被那群自命清高的老古董给教坏了,到了这个时候,也在讲什么君子之道,真真是不可教化的顽愚之徒!” “呵……王大人好大的官威呀,小民真是被您如山岳一般的气势吓得浑身颤抖,不敢动弹分毫呢。”陈陵站起身,手上的扇子挑起王宁安的下巴,侮辱性的挑高,像是在赏玩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玩意儿一般的看着冷肃威严的阶下囚。 “这官场看来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好好的人被弄成了现在这样自大的模样。”陈陵垂眸冷冷的扫在他脸上,目光带着一缕轻蔑,“单单只凭借那么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你就轻易地给我下了定论,沉迷于表象的虚假,而不曾真切的探寻过内里的真实。不知道你们夜游宫的人,是真的太过于自信自己的情报网,还是太过于自负的相信自己运筹帷幄,能只凭轻飘飘的一眼就能让一个人的心思无所遁形。呵……就凭你这么点儿微末道行,骗骗那些个慑于你官威假皮的人也就罢了,在我面前装相,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你在如夜游宫之前也不过是个街上的一个混混罢了,进了夜游宫若不是因着你和父亲有几分相似,如何能领了这样的差事,来坏我家门。来让我猜猜,你这么心急火燎的头也不回的直奔洪州去,可是因为洪州的柳叶弯刀在那里等着你。一旦你到了洪州地界,便就入了夜游宫的地盘,到时候就算是我们再如何神通广大,也要在你们得地盘上缩手缩脚。即便到时候真的摸到了你们的老巢,到那时,只怕你早就换了一张脸,逍遥自在了吧?” 抵在下巴上的扇子被陈陵嫌恶的扔在一边,撞在镂空鎏金的香炉上,突的一下,让王宁安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已经不再耐烦看王宁安演戏的陈陵单刀直入的道:“你们宫主为何不择手段的要你顶了我父亲的身份?” 似是被陈陵打击到了,刚才还意气风发的王宁安现在垂着头,脸色灰败的盯着地面,虽然他现在也没有眼睛可盯。半晌才慢腾腾的个仰起脸,冲着陈陵的方向裂开一个狰狞的笑,“为什么?你是陈铭的什么人,居然敢来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是父亲的儿子,理所应当。怎么这个身份还不够资格么?” 陈慑在一旁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见王宁安被揭破了身份还敢这样不知死活的耀武扬威,当即怒喝一声,腰上缠着的鞭子龙蛇游动般的在电光火石之间就把王宁安脸上剐了一层皮肉下来。飞扬的血抹溅射在半空中,浓郁的血腥味儿一瞬便覆盖了清凌凌的香气。 脸上被剐了皮肉,王宁安竟不呼痛,被鞭子顺带着刮下来的布巾和着血沫露在地上,把他一双尚且算是完好无缺的眼睛露出来,里头滚动的是阴傑的恶意。 “呵……我差点儿忘了,还有你这个小贱种。”抛开了身上那一层斯文的桎梏,王宁安显出骨子里刚愎粗俗的一面来,“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什么你长得和你那个母亲,还有那个兄长完全不一样么?陈府当中来过一个月氏的贵族吧,你也是见过的,怎么你就一点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吗?你一个月氏人的长相,在陈府充作了十多年的嫡子,那些讲究宗族血脉的老东西难道就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么?还有你去,难道你就没发现那些人的眼光都是闪烁犹疑的吗?” 这一串轻描淡写的,还带着一点轻巧的诱哄,让陈慑还稚嫩的脸上露出动摇的脆弱。王宁安想看见的就是这样的脆弱和恍惚,反正这条命今天是折在这里了,能在临死之前在陈陵和陈慑心里扎根刺,就算是等不到日后大厦倾塌的美妙结果,他就算是死,也心满意足了。 第二十五章:阴暗 陈慑恍惚的晃了一下,心头一震惶然的惊恐,手上的鞭子一下便甩了出去,紧紧地揪着陈陵的袖子声音艰涩的道:“哥哥······哥哥,他是在胡说对不对!他说的都不是真的,这一切都是他为了要离间我们所以才编的谎话,对吗?” 陈慑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在小的时候,就有这种隐约的预感,只是每一次有这种疑惑地时候,身边的奶娘总是会一脸温柔的开解他,坚定地告诉他他是陈家不容错辨的孩子,只是因为长相随了母亲娘家的舅舅,才会有这样与家中人不甚相像。老话说外甥似舅,这个理由很快的就被他承认了,并且让坚定地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他只是因为像了自家舅舅,才会与家中的人不甚相像。 可是这个疑惑随着年岁渐长越来越像一条毒蛇一样的盘旋在他的心头,稍不留神,就会被喷洒的毒液腐蚀一口,痛得他锥心刺骨。并且现在他有了这样的一个哥哥,哥哥是唯一一个会温暖的照顾他的男性长辈,还有让他羡慕的武功,整个人就像是天上遥不可及的明月,让他只能在那皎皎月光之下,仰慕的追寻。他害怕这个一直会为他搜寻好东西的兄长,会因为他们之间的长相而疏远他。 王宁安似笑非笑的懒散了身子,对着这个急切想寻求一个让他心安的答案的小公子恶意的哼笑道:“你问他不如来问我,你这个兄长最会装模作样了,面儿上一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的样儿,腹中所藏的奸诈阴毒的计策,还不知道有多少呢。”说着扯了一下自己身上干干涸了血迹的中衣,有些虚弱的眯着眼睛意有所指的道:“我现在这幅模样都是拜你这个朗月清风的兄长所致。要不是他恶毒的关了我这么多天,我怎么可能会落到这般田地!” “这一切都不过是你咎由自取,你持身不正,恶事做尽,我为什么不能狠辣恶毒的对待你。”陈陵把陈慑揽在自己的怀里,安抚的拍了两下他的背。 陈慑见兄长还愿意把他抱在怀里,心中的惶恐才消散些许,听见王宁安还在这里不死心的颠倒黑白,红口白牙的就要把因果颠倒,忍不住转过头来怒火盈眸的冷声道:“兄长说的极是,你这样的人就算是死八百次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你现在还能好好的站在我们面前大放厥词,应该感恩兄长未曾把你扒皮抽筋的大恩大德!” 王宁安觑着陈陵即便一脸森然的样子,也似是高洁若不染污浊尘埃的君子兰,心中的嫉妒几乎就要拱出来了。这份嫉妒在他看见这个孩子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的累积到现在这样让人面目全非的地步。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手上锁死的铁链敲击在脆弱苍白的腿上,不必看都知道一定是起了一个莫大的青印。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27 “感恩戴德!?我为什么要对你感恩戴德,就因为你武功高强,是第一高手的弟子吗?”王宁安扯着嘴角,模样颇有些疯狂的使劲拍了两下自己的胸膛,“我也是天之骄子,只不过是因为运气比你差了一点儿罢了,没有一个好出生,所以才要处处仰仗你的鼻息吗!我能得到今天的地位,人人都说是因为你的缘故,哈……那群眼睛瞎了的老东西,有眼不识金镶玉。还有那个狗皇帝,也不过是因为出身在世家之中,所以才有幸能得到这个至尊之位!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想要坐稳这个位子,再早八百年也不可能!还有陈铭,就凭他那副老好人的懒散的样子,你们陈家能有今天地位?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王宁安目眦欲裂,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把陈家发展到如此地步,谁人不见到他们都是点头哈腰的小心翼翼。结果这群人却一直以为是靠着他一个黄毛小儿才有了今天。又是修建什么狗屁的雁回塔,又是大肆隆重的举办及冠礼,这样大肆声张,就连皇帝也殷勤备至的送了礼物回来! 这一切的一切怎能不让他愤怒。 王宁安出生不好,是个猎户的孩子,他爹对他不好,非打即骂。后来有了后娘,就更是不好。母亲也早早的就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乞讨为生。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宁安也是个聪明的,天生就有左右逢源的天赋,再大点儿的时候就哄着不少富贵人家的老爷引他为知己。差点儿就娶了一个举人家的小姐做妻子。要是真的娶了那个举人家的小姐,或许后来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他现在应该也能光明正大的站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不用提心吊胆的始终绷着一根弦,害怕什么时候他的这一切就会如泡沫一般哗啦啦的消失无踪。 后来阴差阳错之下,他骗了一个夜游宫出来的人。那人是个长相极漂亮的女人,一双眼睛秋波盈盈,含羞带怯的看过来的一眼,就把他的心给勾去了。后来他才知道,这女人居然就是夜游宫的宫主。 知道真实身份的那一刻,王宁安是害怕的,但是他放不下那个女人的一颦一笑,像是入了魔一样的就此丢不开手,心甘情愿的领了这样的随时都可能会死的差事,到了禹州做了将近二十年的陈大老爷。 一个靠左右逢源,骗人为生的混混摇身一变成了风流潇洒的高人雅士,这对于王宁安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机会。那时候,在他看来,他面前铺展的是一条如履平地的登天梯,只要他能耐心等待,终于有一天能悄无声息的取代真正的陈家,变成他送她的最动人的礼物。 只是这一切在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一切都打破了。 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在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他突然之间就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危机感。但是不知道是为什么,所以这份微妙的感觉一直沉淀到了现在,在今天看见陈陵蔑视他的时候,终于找到了症候。 “你以为你就是什么来历正统的天之骄子了么?”王宁安讽刺一笑,上下扫视一眼端方君子的陈陵,眼中闪过一缕欠打的得意洋洋,“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潜入你们府上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顶替你父亲的身份吗?还有你母亲和这偌大的陈府,难道你就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吗?” 王宁安总算找到了一点能耀武扬威的神气,低下去的头也能在陈陵面前高高的扬起来,含着一丝俯视蝼蚁的漠视,居高临下的道:“你根本就不是陈家的孩子,和这个月氏来的贱种一样,都是不知道身份的野种!如果不是因为刘氏那个不下单的母鸡,你这个在乞丐堆里打滚的野种怎么可能落户到陈家,还做了天幕山的弟子,有了如今的风光。说到底,你和我也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你比我要幸运些,蒙昧之中就得了这样的运到。” 王宁安靠近陈陵,略带蛊惑的眯眼轻声道:“夜游宫那么庞大的一个组织,财富权势和人脉都不缺,为什么就偏偏的盯上了陈家呢?你一定很想知道吧,你只要跪在地上冲我磕三个响头,再为我亲手穿上鞋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绝不欺瞒。” 他实在是太想看到他脸上出现的羞辱脆弱的表情了,他煎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一刻明白,当年生出的那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原来就是嫉妒。嫉妒都是一样的在最肮脏低贱的尘埃中打滚的人,为什么他就能这样无忧无虑的享受锦衣玉食,备受呵护。还成了名满天下的俊杰。 自听见王宁安说他不是父亲真正的孩子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是很快的他就安定下来。湛然的目光不起丝毫的波澜,方才表现出来的那些生动的神情,都归于冷淡的沉寂。在听见王宁安这样无耻下流的要求之后,也并不生气,伸手挡住扔了手上甜瓜、阴恻恻的想要上去教训人的王琦。 元清章目光薄凉森寒的看着不知死活的王宁安,这样的人若是放在寻常,他早就令人拖下去喂鱼了。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睛。只是现在他对阿陵还有用处,只能按捺不提。眼角微垂的轻飘飘的对站在一边当木桩子的弹云使了一个眼色,等到这个人没用的时候,拉出去撕成碎片喂鱼。 弹云默默颔首,心里不住地感慨,蓝颜祸水啊~ “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们不曾相处过的原因,到现在我才发觉自己天真的可怜。像你这样的目中无人到自负的家伙,你所有的怨天尤人,还有失败,都只会在别人身上找寻缘由。”陈陵清浅的浮起一个笑容,淡粉的唇漾开一个柔软的笑纹,目光柔软的看着趾高气扬的王宁安。只是这温柔,在王宁安看来,却是明晃晃的讽刺,让他心头气血不住翻涌。 “你所说的你为陈家带来的无上的荣耀,你难道真的以为你现在的地位,都是因为你吗?”陈陵现在突然想要好好地和这个自视甚高的小人说一说话,他窃取了父亲的身份这么久,还一直恬不知耻的认为如今的荣耀都是因为他的能力。他很想看看,在拆穿他内心所有一切的肮脏,他能露出一个什么样的神色。 露台边儿上开着的梅花随着风轻轻地送进来几片暗香幽浮的花瓣,落在香炉上,被袅袅的热气一熏,清淡的香气便多了几分清冽的花香。 陈陵气定神闲的坐在软垫上,举止优雅的倒了一杯刚沏好的茶,霎时间激起来的热腾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只听得见一管清泉流水一样的声音悠悠的响在露台上。 “父亲是一个真正的隐士高人,他的才学、气度都是你无法比拟的。父亲一生挚爱高山流水,誓要画尽这世间的锦绣山河。还在弱冠之时,就有朝廷的人千方百计的来寻父亲,入阁拜相。若是父亲真的想去,哪里还有你的如今呢。” 等到水雾散去,王宁安才真正的看清楚那张脸,和他记忆当中一模一样,都是一样的讨厌,让人厌恶。 第二十六章:悲伤 禹州的这个寒冬实在是太长了,像是女子缠缠绵绵的情丝,一直弯弯缠缠的绵延到了明年早春的时候,才算是稍稍暖和了起来。 屋檐上的瓦当被昨夜的霜露裹得一片湿漉漉的,偶尔凝结起来的一滴冰凉的露水“咚”的一下落在雨绵石的地砖上,泅出一滴湿痕。梅香垂头规规矩矩的带着元清章到紫霞阁,那儿是陈陵春日里的书房,打开窗正好隔水对着院中的凤凰花树,现在一应事务都是在紫霞阁当中完成得。 元清章早早地就把冬日里的那身厚重的行头丢了,一身清爽的靓蓝色的衣裳,袖口上还叫绣娘绣了横斜出来的几枝翠竹。手上摇着一柄白玉骨的折扇,发带长长的垂落下来,踩着一地的落雪似的浮花碎光,唇角漾开一抹醉人的笑意。眉目间仿佛也被这融融春光给熏了一层轻红的软嫩,整个人仿佛蒙着珠光的陌上公子,叫人一眼就移不开心神。 陈陵悄悄的把自己的眼神挪到面前铺陈的纸上,米白的纸上签单的铺了一层粉蓝的飞花,小桥流水还只是轻轻地几笔,未曾成型。元清章熟稔的靠着他沾了,身上还牵着外头热闹的春风,叫陈陵只觉得身上一阵燥热。 “你今天怎么有兴致来了,我记得你身边的弹云不是说近日静安海有什么急报传来,要你亲自回去处理么?”陈陵不自在的想要避开一些,刚挪开脚步就被元清章不依不饶的跟着贴上来,甚至靠的更近了些。 像是没察觉到陈陵躲避的动作,甚是自然的偏头凑在陈陵头边儿上柔声道:“那不过是那群老头子见不得我在外逍遥自在,想着法子的让我回去的招数罢了,弹云就能应付过去。倒是你······”元清章偏头看他,一双眼睛似乎闪烁着几许幽光,夹着灼热的情意让陈陵忍不住逃避。 “你在关心我?我真的很高兴。这是不是代表窝在你心里,有了特别的地位。”元清章满意的抿了抿唇,母亲说的对,遇上喜欢的人,就是要不择手段的地痞来脸的缠着他,让他的眼面前时时刻刻都有他的影子,耳朵里听见的也是他的声音。这样一日一日的相处下来,就算是块石头也捂得热乎了。何况陈陵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元清章这样纯粹的热忱,他也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只是那么多年的教化,如何能坦然的接受元清章这般热辣的爱意。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早就冷着脸的远远的打发出去了。 “谁关心你了,不过是你帮了我那么多,也想着要好好报答你,所以才多问了这么一句罢了。”陈陵脸上倒是瞧不出什么来,只是耳朵却是不争气的红了起来,胭脂一样的红色染得一对玉白的耳朵像是雕琢出来的摆件,让人忍不住的想要上手摸一摸。 元清章也并未紧追不放,娘亲说了,在必要的时候,不可逼迫太紧,要轻轻地松手放一放,待人要远离你太远的时候再用力牵回来。 陈陵也不管元清章嘴角暧昧的笑,把手上的画笔放下,碰到桌上摆着的一个小小的貔貅,神色颇有些暗淡。这个貔貅是陈慑给他的,不是用什么贵重的玉石木头雕的,胜在貔貅神态活灵活现,憨态可掬,是送与陈陵的礼物。 若是往日,现在陈慑定然是要跟在他身边团团转的,只是自从那天审问完王宁安之后,就一直神色恹恹的,连学堂都有几日不去了。昨日陈陵叫他去马场跑马,也不过是略略走了几圈就回来了。刘氏身子也一样的不好,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偶尔醒来,也是愣愣的靠在床上,泪光盈盈的看着手上的海石珠串苦涩的笑。连丫鬟报与刘氏知道陈慑最近的情状不好,也无暇理会,只叫刘嬷嬷照顾就是。 “也不知道慑儿能不能挺过来这一关。”陈陵心中是思量再三了才做了这个决定的,实在是陈慑的身份太过特殊,那张脸叫外人一看就知道根本就不是陈家人。何况这些年月氏人也越来越多的游走于五湖四海,总有知晓其中缘由的人,认得出陈慑的身份。与其到时候让别人来撕破这不堪的来历,不如让他来亲手撕开。 元清章执掌天下大半的消息,第一眼看见陈慑的时候,就知道陈家一团污糟,甚至还有夜游宫的人放肆的出没,简直没有比这更乱的了。 想起夜游宫那个神智癫狂的疯婆子,元清章无声的抿起一抹冷笑,这个老太婆想要永葆青春,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的性命。夜游宫的人强横霸道,里头的男男女女都是做炉鼎的好料子,却又与一般的炉鼎不同,自身功法强势,隐隐的倒像是他们在主导合欢之事。现在都要开始悄悄地找一户后起之秀的人家来维持脸面了,看来这夜游宫已然是要到强弩之末了。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28 这么想着,门口来了一个小丫鬟脆生生的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公子,夫人叫你过去一趟,说是事要嘱咐。” “知道了,我即刻就来。”刘氏病了这么些时日,每每陈陵去见她的时候,都是说不上两句话谬走了。难得这一次刘氏想好好地和他说话,陈陵却突然有些犹豫了。 元清章把他的犹豫看在眼里,揽了他的肩膀道:“你是在担心你母亲听了你父亲身死的消息悲痛难抑,伤了身子?” 陈陵点点头,漆黑的眼珠当中流转过一缕深切的忧思,“母亲爱重父亲,这么多年了,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妥。可即便这样,母亲也一样的忍下来了。现在连那一点微妙的期盼都没了,只怕于她身子不妙。” 元清倒不这么认为,那次荷风苑起火,所有人都只当刘氏是真心爱重自己的夫君才会这样坚持的认出那不是自己的夫君。可是分明在那一瞬间,元清章在她的眼里清晰的看见了森然的怨恨。那不是因为爱重自己的夫君,才敏锐的发觉了其中的不同,不过是因为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才有的注意罢了。有心想要和陈陵说一说,但是看他现在这副全身心的挂在家人身上的样子,只得闭口不言旁敲侧击的问上几句也就罢了。 “你在这儿东想西想的也是无用,既然现在你娘叫你过去,想必已经是大好了。到时候你慢慢的告诉她也就是了。”元清章不想叫陈陵为这些事情再添烦恼,打定主意回去之后便就让弹云好好地理一理陈家这些年的消息。 陈陵把元清章放在苍月山来去自如,这边自己带着林思往小香洲去了,本想着叫陈慑一起去,却不想他自己已经早早的就去了。 小香洲遍植的梅花已经败了许多,零星的花朵蔫哒哒的站在梢头上委顿出暗红的色彩,几个小丫头站在树底下兜着一块布,兜着树上被婆子摇下来的花瓣。刘嬷嬷站在一边,手里还抱着一个收手炉,口中不住的嘱咐道:“可仔细些,这些都是一会儿子夫人要做药膳的,切忌不要落到地上去了。” 刘嬷嬷这几日不知道是不是操心太过的缘故,脸上的皱纹越发深邃,这般冷淡淡的说话,唬的几个小丫鬟更是紧张,眼巴巴的望着上头像是看从天而降的聚宝盆似的,半点儿不敢掉以轻心。 陈陵轻咳一声,刘嬷嬷欣喜的忙上前柔声道:“公子来啦,夫人今日早上精神了许多,还打算为公子做一道梅花香汤锅子。五公子也已经在里头了。”刘嬷嬷是真的欢喜夫人总算是能明明白白的见一回孩子了,那几日憔悴的像是魂飞天外,留在那儿的就是个行尸走肉。刘嬷嬷纵然是能拿府里的半个主意,却也害怕夫人要是不好了,这如何是好。却不成想,夫人竟然自己醒转过来了。 听刘嬷嬷说起陈慑,陈陵心头一动,对着刘嬷嬷悄声道:“慑儿,这几日可还好么?” 刘嬷嬷疑惑地道:“五公子面色红润,才来还吃了一张饼子呢,并未什么不妥之处啊!” “并无不妥之处!?”陈陵惊讶的看向刘嬷嬷,“慑儿这几日都未曾去学堂上学,前几日和我去跑马的时候,神色也是恹恹的,不似往日活泼。难道嬷嬷没瞧见么?” 刘嬷嬷仍旧是一脸的迷糊,难得的皱起眉头犹疑的道:“许是老奴这几日精神不济的缘故吧,五公子在夫人跟前儿都是一副精精神神的模样,并不曾有什么神思不属的样子。这不去上学,那是老先生这几日准许他不去上学,说是家中刚出了这样的事情,心情难免悲伤。这样读书,也读不出什么来,就放他回家好生歇息,公子实在是不必放在心上。现下最要紧的是夫人与公子多日未见,该好生亲近亲近才是。” 刘嬷嬷一边絮叨,一边领着陈陵往里头走去,一迭声的吩咐丫鬟把菜品端上来,沉寂了一整个冬日的小香洲倏地活泛起来。可陈陵瞧着这活泛的小香洲,一颗心却止不住的往下坠。 太不对劲了,不说母亲究竟知不知道慑儿是月氏的孩子,若说是已经知道了,那如何还能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爱护,那往日的疼爱不似作假,回忆里母亲对慑儿的点点滴滴,俱是悉心关怀,爱护有加。但若说是不知道,那曾经的关怀爱护便就是假的不成,这爱护之中掺杂的倏忽冷漠,实在是让他游犹疑不定。 陈陵闭眼无奈的舒了一口气,抬脚踏进小香洲的院子,往日来去如风的步子,今日却格外的沉重。 在病中关得紧紧地门窗现在俱都打开了,案条上摆着鲜灵灵的报春花,小巧精致的鹅黄色花朵被层层绿叶顶起来,迎风摇曳。被病气熏得有些发黄的帘子帐幔都换成鲜亮的颜色,地上也被水洗了一遍,香炉里点着芬芳馥郁的百合香,被风一送,里里外外的都透着一股子清新的芬芳。 陈慑已经坐在里头了,果如刘嬷嬷所言,脸上俱是一派欢欣之意,并无往日的疲惫无神。 刘氏就坐在榻上翻着一本书,听见陈陵进来的动静,放下手上的书,笑意软绵的拉过他的手温声道:“母亲这几日身上不好,倒叫你累着了,好容易才补回来的一点子肉又没了。今日母亲做了你最喜欢的梅花锅子,多吃点儿。” 陈陵牵着嘴唇轻轻地笑了笑,虽有满腹怀疑,但也不好一来就问出口,忙乱惊疑的一颗心被自己强行忍住,坐在凳子上,如坐针毡的用完了一顿饭。瞧着陈慑脸上笑盈盈的团团喜气,不算强行做出来的浮华神色,总算心头放下了一桩事。能走出来就是最好的,就此经过你磋磨,想必也能立得住了。 “看你精神了许多,我也放心了。本还想着若是你仍旧恹恹的,就把收藏的那柄断水剑送与你。不成想你已经是不需要我哄的年纪了,这柄剑想来也是送不出去了。” 自陈陵进来,陈慑目光一直不敢和他对上,就怕在里头看见自己惧怕的讨厌的冷漠的目光,但现在听见兄长还愿意和颜悦色的和他说话,当即喜上眉梢的一扬脑袋,死死地抓着他的袖子道:“既然是哥哥给我的东西,怎可以收回去,我一会儿便随着哥哥去拿。到时候,还请哥哥教我,若是能学得哥哥的一招半式,我也算是哥哥名正言顺地半个徒弟了。” 陈慑一直都知道自己相貌有异,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土的人,刘家也并未有什么相貌和他相仿的舅舅。母亲也并不是,如表面上一般爱他的,这一点他自小就知道。这么多年唯一一个能让他见之即喜的也就只有兄长一个,毫无芥蒂的肯宠爱他的,也只有兄长一个。所以他在意的,也不过只有兄长的态度罢了。 窗外开始抽发嫩芽的雪樱花摇晃下来一网斑斑碎金,筛子一样的筛碎了细细的金点洒在兄长白玉无瑕的脸上,微垂的眼睛里有润润的水泽闪烁,像极了他珍藏的那颗水珍珠。圆润的珠子里像是藏着无穷的空明的水流,无论何时都能变化出无穷的魅力。 陈陵把陈慑送走之后,又把屋子里的人遣了出去,对着刘氏笑盈盈的温柔的眼睛,突然之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半晌虚弱的闭了闭眼,齿缝中溜出一道颤抖的轻音,“母亲,父亲······父亲他早就死了,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陈陵等待着迟来的风雷,低着头等了半晌却并未听到什么异常的声响,诧异的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见刘氏早就已经无声无息的流了满脸的泪。那嘴唇依旧是弯成笑意柔婉的模样,与平日里对他们的样子并无什么不同。只那双眼睛,哀痛悲怆全然沉默在无声蜿蜒的泪水之下,沉淀成烙入骨髓的伤痕。 “母亲······母亲!”陈陵突然之间泪流成河,忍了半辈子的眼泪,夜夜煎熬辗转的那些猜疑恐惧,在这一瞬间随着母亲无声无息的泪水,全然奔涌而出。 第二十七章:交瘁 “傻孩子,你哭什么?”刘氏腮边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眼眸是被水洗过一样的温顺。她拉着跪在地上的这个儿子有力的臂膀,那独属于年轻人的滚烫的朝气和奔流不息的生命力,让她一阵恍惚。曾经似乎也是有一个人,也是这样的年轻强健,立在萧萧肃肃的风雪之中,回眸朗声一笑,吹进眼睛里的漫天梅花也像是开在了她的心上。 “你小的时候乖巧可爱的一个玉团子,你父亲喜欢的不得了,抱着你就不撒手。你那时候玩儿的木马,小木剑,还有你院子里以前挂着的那个秋千,都是你父亲亲手给你做的。”说起陈铭的时候,刘氏的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眼睛当中闪动着少女时候才会有的浓烈的爱意。 陈陵甚少在母亲身上看到这样少女一样的甜蜜神色,眼波动中都流淌着蜜一样甜的相思,双颊绯红,只单单提到了再平凡不过的过往,嘴角都忍不住的向上弯翘。 “只可惜后来你走了,你父亲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欢欣一般的,总是在我耳边唠叨,“羽侞在路上可曾凉着了,这次跟去伺候的人都是些年轻不懂事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把羽侞照顾好”,这样的话一连念叨了两三天才算是消停些了。”刘氏脸上甜蜜的笑意淡了下来,眼睛里那一圈点点滴滴不住流转的快活的涟漪也渐渐地沉寂了下去,像是被翻涌上来的无穷的枯寂与折磨,把那一点点在心中珍藏的极好的甜裹成了无尽的酸。 “你走后的第三年,你父亲就变了。不再像以前一眼的温润如风,话······也不和我说了。”刘氏嘴角噙着一抹苍白的笑,手腕上孤零零的挂着的海蓝石的珠串,露出一截空瘦的手腕,“一开始我也只当是他思念你的缘故,可是后来,一房又一房的年轻貌美的女人充实了整个后院,与我见面也不过是略略的说上三两句话也就罢了。谈吐之间缕有锋利鄙薄之语,所嘲讽的俱是权贵大臣,颇有看不上的轻蔑意味。在这个时候我才渐渐的发觉他不对劲的。” “我开始慢慢的留心他的衣食起居,来往的人也全然换了面貌,家中进进出出的野多有来历不明的人。我管过,只是很快的,就被他以体贴我辛苦操劳,断了我与门户上的交管之权。就连我写的信,也要交由他身边的一个先生检阅。”刘氏强颜欢笑,下巴上悬着的一滴泪欲落未落,像极了现在他的一颗心,吊在半空中,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和失落。 “您既然发觉了,为何不曾动手。您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就算是他收了您手中的权利,您可以和奶奶说,奶奶一定会帮您的。”陈陵眼角抽动了一下,闷声憋了一口气,才缓了心中的伤心和愤怒,“您心细如发,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和父亲半点儿也不相像,他苦心孤诣远离您、架空您,就是为了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们家全都换个干净。如若不是儿子提前回来,坏了他们的算计,只怕我们一家老小上上下下百口余人,就都要被灭口了!” 刘氏知道的,一直都知道身边的人是个什么模样。只是她不愿意,也不想。旧日的过往,像是盖了一层厚重的浮灰,一点一点的把残留的一缕温情掩盖。这十几年来,十根手指都数不到的肌肤相贴,成了她心中唯一的执念。 “为什么?您······您难道一点儿都不把自己的安危挂在心上么?还有父亲呢?您不是最爱父亲的么?父亲究竟是如何死的,您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想追查吗?那个混蛋可是顶着父亲的名号,父亲的脸大摇大摆于光天化日之下愚弄众人!您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是奶奶知道了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儿子,该是如何的心情!?母亲!您不是这样的人呀。”陈陵快要看不明白坐在自己面前的女人的样子,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的。夜游宫即便是再神通广大,也断没有三两日就能把一个人从前的习惯完全改变的合乎情理,这样漫长的年月,足够搜罗证据,把一切都掐灭在源头之中。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29 “我知道,我也想过的。可是······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想象不了你父亲如果真的不在我身边了,我会怎样。”刘氏哭的浑身都没了力气,歪歪斜斜的靠在榻上摆着的引枕上,一张脸带着惶恐不安的惊惧。 “你别怪娘亲突然的懦弱,可娘实在是没有办法,我这一生身心都系在你父亲身上了。我宁愿相信他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总有一天还能改好,总有一天······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就算这是自欺欺人也好,我也不愿意相信,你父亲他······他已经离我而去了。”刘氏只觉得一颗心空洞洞的冰凉,四肢百骸有凄厉的风声直愣愣的刮过她的胸腔,撕扯的上头牵连的碎肉撕心裂肺的疼。眼睛里流着似乎永不干涸的泪,大滴大滴的蜿蜒成一条万念俱灰的河,顷刻之间坠落而下,“我不能没有你父亲,我不能没有他!所以别怪娘,娘只是太舍不得你父亲了。” 刘氏死死地拉扯着陈陵的袖子,哭得隐忍悲切,瘦弱的肩膀颤抖的晃在他眼前,弯折成一道脆弱的骨桥,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窗外有毛茸茸的柳絮飞进来,极小的一朵,还未长成后来纷纷扬扬若春日白雪一样的繁密,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落在织金滚云缎的毯子上。被窗格中吹进来的一缕细细风声拨弄,便身不由己的滚了几圈,轻飘飘的落在爆裂开来的一颗炭盆里的火星上,眨眼之间就消融不见。 陈陵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境也和这还未长成的飞絮一般,被命运肆意拨弄。再如何的辛苦筹谋,也抵不过往事纷至沓来的随意搅弄。 “母亲既然如此爱重父亲,就连一个顶着父亲脸皮的人,也念念不忘,那为何那一日荷风苑起火的时候,要那般坚定不移的站出呢。”陈陵木着一张脸僵坐在椅子上,袖摆已经被哭得湿透,湿淋淋的粘合在一起,交叠出清透的色泽,“您不怕,就此揪出他真正的身份,叫真相大白于天下,绝了您的念想,污了您的清名吗?” 刘氏直起身,抽出绢帕把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擦拭干净,才哑着嗓子的道:“因为你回来了。” “什么?”陈陵不明所以的转动脑袋,盯着现在浅笑安然的那张观之可亲的脸,突然之间有一缕黑云悄然滋生,夹缠着不明所以的怀疑,旋即就轻飘飘的散在心田里。 “你是天幕山剑宗宗主戚梦棠的弟子,是你父亲最喜欢的孩子,是你父亲唯一的血脉。我不容许,有任何人,玷污了你父亲的身份。至于娘的清名,都抵不过这一桩事情紧要。”刘氏目光温柔,还有未退的泪水晕染在眼角,勾染得一双眼睛缱绻温醇,似一朵悄然绽放的白玉兰。 陈陵不可置否的哼笑一声,眉目之间只有霜冷的寒意,“母亲这般说,倒让我弄不明白了。是您不愿意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揭发他的真实身份,也是您一直以来默不作声姑息养奸的任由他肆意妄为。现在您竟然告诉我,您这么做,都是因为我?因为不能让父亲的血脉混淆而做的。可是您是不是忘了,这几十年下来,他已经是众人皆知的陈大老爷,当朝得势的肱骨大臣,是长姐在后宫的依靠!他已经成功地做成了一个大家眼里名正言顺的陈大老爷,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了。” 见母亲陡然苍白的脸色,陈陵没有力气的牵了一下嘴角,想要牵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却因为心力交瘁而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狰狞,“已经晚啦!这一切都已经晚啦!纵然您不想我叫他父亲,我也只能乖顺的叫他一声父亲,还要好好地把他的尸骨接回陈家的祖坟安置,再为他摔盆送葬。这一切都是您······造成的。” 屋子里燃烧的百合香慢悠悠的在兽口凝卷出一个厚薄不匀的烟团,像是人喉咙里塞着的一团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的棉花,哽塞的难受。刘氏木呆呆的坐在矮榻上,头上簪着的一枝飞仙舞云的钗子垂落下来的两股水晶流苏,安静的顺在鬓边。珠宝的璀璨衬得刘氏现在一张惨淡的脸,越发的像是一张快要崩裂的白纸。 “我······我也不想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再好好的和他在一起,就算是个假的,只要能陪我一时半刻,我便满足了。我真的没有想让夫君死得不明不白,连死了之后也不能安葬在祖坟里。我真的不想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刘氏声嘶力竭的大声哭喊,身子软软的滑下来,委顿在地上,佝偻着腰,哀哀哭成一团。 “我真的没有想要这样的······我只是想再多看一眼罢了······” 雕琢着喜鹊登梅的窗格慢慢的漏进来熹微的阳光,浅浅的,犹豫的照亮了窗前的一点狭长的地方。远远的有欢快的嬉闹声传过来,分明就是院子门口那几个小丫鬟的笑声。可是陈陵却觉得,这笑声似乎是遥远的天外送来,中间隔了万丈高崖,千尺深潭,只隐约能听见一点尖利的叹息。 记忆当中那个会抱着他骑在脖子上摘果子的父亲,越来越清晰,而面前这个日日相对的母亲,似乎与那旧时光里会温柔的冲他笑的母亲越来越远,分裂成截然相反的两半。一半永远带着那眼角眉梢都是慈爱的母亲,停在了记忆深处,和永不回来的父亲站在一起。一半却成了现在这个糊涂不清的,声音嘶哑的女人哀哀哭泣的佝偻的身影,形单影只的念着心里已成魔障的那一缕孤魂。 “唉……”不知道这是他的第几次叹息,似乎自从回来之后,他的叹息就一日多上一日,似乎势要把少年时无忧无虑,不知愁苦的烦扰尽数叹惋回来一般,“母亲,大夫说了,您要安心养病才能益寿延年。今日您心绪起伏,都是孩儿的错。这几日还请母亲安心在屋中养病,外头······还有事儿要处理,孩儿过几日再来看你。” 不知道最后还能说什么,今日过后,他们母子的情分只怕是要生疏了。 陈陵把母亲扶起来,触手搭上母亲细弱的胳膊,被支棱出来的咯手的骨头刺在掌心,心下一酸,终究是软和了眉眼,耐心的道:“我知道母亲心里淤积难消,可终归还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慑儿还要母亲看顾呢。” 刘氏轻飘飘的靠在陈陵身上,听见他说陈慑,肿着的眼睛缓慢的瞥过来,“他自有嬷嬷看顾,你放心就是。” 嬷嬷终究是下人,一个下人的看顾,如何比得上母亲真心地照拂呢。陈陵动了动嘴,想着陈慑那张迥异于常人的脸,终归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第二十八章:身世 陈陵刚走下台阶就看见陈慑躲在台阶底下的一棵柳树底下,手里折了一枝刚抽芽的嫩柳条,有一搭没一搭的勾在水面上,引得刚刚解冻出来换气的鱼儿不住的腾挪。旁边站着的是他身边常年见到的一个小丫鬟,叫翠月的,手上捧着一个手掌大小的圆钵,放着鱼食,眼巴巴的望着池子里搅成一团的各色锦鲤。 陈陵敛去脸上的疲惫之色,笑得满面春风的走过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见陈慑没什么精神的转过脸来,关切的问道:“你怎的这般没精打采的,可是没吃饱或是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叫我也好乐一乐呀!” 陈慑这回却没像往常一般的冲着他撇嘴撒娇抱怨,秀气的眉头耷拉着,眼睛里的光彩也淡了下去,支吾了半晌才慢腾腾的道:“哥哥,你是不是和母亲吵架了,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大可不必这样。” 说到此处,陈慑的声音更是低了下去,头也垂了、了下去,声音轻微的像是一阵晨间湿漉漉的风,被日头一照,就虚弱的散去了。 “我自小就知道我这幅相貌,根本不会是母亲的孩子,外祖家也根本没有一个和我相像的舅舅。我回去,逼问过照顾我的嬷嬷了,她也全都告诉我了,我根本就不是母亲的亲生孩子,我只是······只是一个父母不详的孤儿罢了。”陈慑脸蛋苍白,声音颤抖着想要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爽朗含笑的模样,只是那不住颤抖的嘴角,出卖了他现在的心境。 陈陵心中一叹,他极力想要避免的事儿,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含糊过去。陈陵摸摸幼弟的头,声音里饱含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小心翼翼和爱护,“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才是最好的。我打算等你到了成年之后,有自己的本事了,也成熟了,再慢慢告诉你。只是未曾想到,风波骤起,扰乱了你安闲的生活。” 他是喜欢这个孩子的,虽说刚开始的时候,猜忌过这个和上辈子不一样的弟弟,也疑心过是不是别人派来的探子。可这一切,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就消散的一干二净。 “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也不好再瞒着你。只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并不是因为这个,与母亲吵架的,你无须忧心。无论外界任何的议论,无论日后会有多少闲言碎语,你依旧是我的弟弟,母亲的孩子。”陈陵不知道该如何抚慰一个孩子手上的心灵,只能这样珍而重之的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陈慑眼里含着一汪泪,咬着嘴唇才把快要决堤而出的眼泪憋回去,张不开嘴说话,只能重重的点了点头,半晌才郑重的开口道:“还请哥哥明白告知弟弟,我的身世。我不想就这么蒙在云里雾里,也不想再受人明里暗里讥嘲怜悯的目光。” “你真的想好了?可能事实会让你锥心刺骨的痛,你现在还小,大可等到成年之后再知晓明白。”陈陵叹息一声,见弟弟面上坚毅的神色,知道是劝不回转了,只是还是想要再试上一试。 “我知道哥哥的苦心,但我真的现在就想知道。” “好吧,如你所愿。” 陈陵拉着弟弟的手回去,抬眸一看,便看见元清章萧萧肃肃的站在浮桥上等着他。一身靓蓝色的衣裳硬生生的被他穿出一股花前月下的风流俊逸,有风远远地从身后吹来,撩起背后两条银白的发带,勾缠着垂落下来的乌发,缠绵不可分的在半空里摇晃摆动。 见两兄弟回来了,便浮现出一抹温热的笑意,快走两步到陈陵跟前,握着他垂在身侧的手,眉头一拧有些不悦的道:“你身子单弱,如何出去的时候不带上一个手炉。这虽说是开春了,可天气仍旧寒凉,若是到时候着了风寒,你可又得喝那苦兮兮的药了。” 陈陵不自在的横他一眼,挣了两下把手挣脱出来,拉着陈慑的手就往苍月山走,“我是习武之人,身子不似寻常人一般的羸弱。何况若连这点儿冷风都应付不了,那我这几年的武功可算是白学了。再者······”陈陵转头睥睨的看着跟在后边的元清章,“我喝药的时候,嫌不嫌弃苦,你怎么会知道。恐怕是你嫌弃药汤苦涩,才这般以己度人罢。”说完很是傲慢的甩头拉着陈慑就往里走,也不等元清章跟上来,只一味的急急的往屋子里头去。远远地还能听见,他吩咐下人把他挡在外边不许进来的声音。 早春的风有些凉,吹落下一片熬过了一个冬日的细叶,叶尖上仍带着一点黄,慢悠悠的自他的眼前落下。他看着脚下坠落的一片叶尖泛黄的叶子,忽地轻声笑起来,这笑容不似往日在众人面前带着的缠绵悱恻的轻佻笑意,有温热的,真挚的仿若心尖贮存的那一点月光一样的纯白的笑意,缓缓地从眼底深处渐渐蔓延。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30 苍月山早早地便已经换上了凤凰花最后的一点花叶,似是到了尽头的热烈的鲜红,灼灼妖妍的灿烈盛放,熏染的满室素青帐幔的屋子也分外明快起来。 陈陵叫林思端了点心上来,再把屋里伺候的丫鬟尽数遣到屋外,不许靠近,连林思自己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守在门外。门窗大大的开着,偷眼一看就能瞧见他们兄弟两个坐在软垫上说话的模样。 元清章大摇大摆的在他时常休息的榻上躺着,手上拿着他刚翻开一半的书,见他望过来,还是分善解人意的道:“我就在这儿看书喝茶,你们说你们的,我看我的,保准不打扰你们兄弟两个说话。” 陈陵知道说不动他,也只能随他去。转过来先推了一盏甜腻腻的杏仁乳酪奶茶过去,“先喝口茶甜甜心吧。” 见陈慑端着稳重的模样,极有君子风范的喝了一口茶,嘴上还沾着一圈奶胡子,眼底还带着天真。只是这样的天真很快的,就会在今日不复存在。 一封厚实的信件被陈陵摆在桌上。姜黄色的信封上没有任何名字,只是在角落里盖了一个五瓣桃花的章。陈慑埋头吞了一下喉咙,伸手缓慢的,甚至是带着莫大的惶恐和隐秘的期待拿起信封。薄薄的信封里塞得很满,把信封都撑得臌胀起来,不知道是如何的生平记事,才会有这样厚的一沓纸。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翻弄纸页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安静有规律道后来的越来越慢,又越来越快,渐渐的嘈杂起来。陈陵转开头只是盯着窗外的凤凰花出神,在纸页的倏忽翻动之间,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微迅速的抽噎。只是那声音消失的太快,像是恍惚之间生出的错觉,让陈陵心头陡然之间柠出一股酸楚。 那封信是他让师兄打探来的,其中的字字句句他都清楚的看过,就是因为清楚地看过,才会知道刚才那声隐秘的抽噎不是他的错觉。只是因为痛到深处,恨到极致,才会有的一缕麻木之外的轻响。 陈慑是月氏贵族……兰德默家的孩子,他的父亲是月氏闻名遐迩的美男子,生就一副玉面郎君的长相。且才华横溢,多情风流,在月氏的王庭中是月氏皇帝最得用的一个文官大臣。若是不出意外,他就会是兰德默家族的下一个族长。 而他的母亲也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同样的是战将世家阿齐勒的后人,家族中即便是女人也一样是保家卫国的巾帼英雄。在南国对阵月氏的时候,大半都是这个家族的人上马厮杀征战。 那一场战役是当今皇帝登基以来面临的最大的战争,月氏地方不大,却民风剽悍,就算是斯文俊秀的酸腐秀才也一样上得了马,拿得了刀,砍得了敌人。这场战争整整打了半年,才总算是把月氏王庭的第一座守城的堡垒打了下来。 为保卫月氏王庭,阿齐勒家族的人几乎死伤殆尽,只留下一个尚在豆蔻年华的孤女。在收复月氏之后,皇帝为表示对月氏顽固抵抗的敬佩之情和宽宏大量,便让月氏人仍旧居住在曾今的个土地上,只是从此之后收归南国版图,不可再称自己是月氏王庭。慑儿的母亲便被封为顺宜公主,做主嫁给了当时风头正劲的兰德默竹衡。 两人都是俊俏的人,站在一处活脱脱的金童玉女的模样,兰德默竹衡也不是个跋扈狭隘的人,可怜自己将来的妻子是个孤身一人的孤女,从此只能依靠他而生活,也很是小意温柔了一段时间。 只是顺宜公主终归是阿齐勒家族出来的女儿,做不来那让兰德默喜欢的温柔婉约的女子,自来身上便带着一股军人的悍气。眉目之间也多是爽朗的英气,说话谈吐全然与兰德默想象中的知书达理完全不同。 兰德默觉得女人就该温婉如水,谈吐斯文秀雅,能红袖添香就最好了。可顺宜公主却觉得一个男人,若是身上脸一点儿男儿血性都没有的话,如何配称为一个男人。两人不欢而散,偏两人都是不肯轻易退让的人,彼此之间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越到后来,就越是成为了一对怨偶。 就这么冷脸相对的过了几年,两人连一个屋子都未曾一同进去过,更何况生儿育女了。兰德默家族的人着急,最后不知道是谁想了一个昏招,灌了迷汤,把两人送做一堆,生米煮成了熟饭,有了后来的陈慑。 顺宜公主觉得是兰德默家的人太过阴损,想出这样的法子坏了她的名声,兰德默却觉得是顺宜公主在家人面前嚼舌根,才让家人迫不得已的做了这样没皮没脸的事。一旁还有一个添油加醋的,完全与顺宜公主完全不同的青梅,这事儿便更是热闹了。 若不是还在顾念这他们月氏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月氏,只是一个和南国州郡中的一个,与之不同的,不过是多了一位皇帝亲封的,没什么分量的公主罢了。 就算是出了这样让人脸面无光的事情,也只能把满满的不乐意和苦水往下咽,还得平平安安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由此顺宜公主便越发的看不上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认为若不是因为这个孩子,她现在该是在校场上,或是马场上自由奔跑。哪里像现在这样身体臃肿,不良于行,还要忍受兰德默家家中所有虚假的关怀。 这样阴郁狭隘,郁结难消,生下来的孩儿便天生胎里不足,瘦瘦小小的若小猫儿一般不好养活,哭声都是细弱的,这就更是不讨顺宜公主的喜欢。在家中,上头几位兄长都极爱护她,向来是当做自己的小女儿一般养的,养的性子也有些唯我独尊的意味。就算是一朝城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孤苦无依的到了兰德默家,也碍着顺宜公主的名头,不敢轻易得罪她。这样顺风顺水的,只是人生当中偶有一丝波澜的生活,突然有了不顺心顺意的一卷浪涛,便当做天大的事情来委屈难堪。 刚生下孩子,就虎着脸的一言不发的回了自己的公主府,把兰德默家的人尽数赶了回去,一个人逍遥自在的在府中养了一班中土来的小戏,咿咿呀呀的好不快活。甚至是瞧中了其中一个长相俊俏的男人,拉在自己的房中,做了面首。 兰德默自诩是正人君子,男人红袖添香是自然的,一个女人这样公然的给他戴绿帽子,那就是水性杨花,放荡不堪。 第二十九章:演戏 两个人都是从第一等的富贵乡里养出来的,性子也一样的骄傲自负,此番做法断然是没有再修好的可能了。兰德默面儿上是谦谦君子,内里却一样是骄横自傲不下顺宜公主,对这个一生下来就预示着风波不断的孩子更是厌恶起来,怒气冲冲的叫下人把这个孩子抱过去扔给顺宜公主。 当时的顺宜公主正在温柔乡中沉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对这个抱过来的孩子只是冷冷的瞟了一眼,像是再看一个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厌恶的臭虫一般,冷淡而又轻飘飘的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我一看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快把他拿得远远地,别再我面前碍眼。” 这个孩子像是知道自己的娘亲不喜欢他一样,陡然之间哭起来,唬的抱着他的婢子慌慌张张的都来不及捂住婴孩的嘴巴,那一声声尖利的哭叫便在华美的庭院之中响彻云霄。 顺宜公主是个妩媚英气并存的女人,一手鞭子使得出神入化,曾经也随父兄在战场上厮杀。面对这样的一个让她厌恶的小小婴孩,根本没有任何的怜惜之心,有的只是对他的厌恶与冷漠。 “若是你再不把这个小孽障抱回去,我就一鞭把他抽成一滩肉泥死在你怀里,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回去交差。” 信纸上用潦草的笔迹书写了当时顺宜公主的这句话,连成一串的字里行间透露出浓重的不满与厌恶。只是这样的单薄的厌恶,如何比得上现在陈慑万分之一的痛苦。 风声呜呜的垂彻高台的镂窗,如泣如诉恍若幽咽的哭腔。陈慑木着一双眼睛愣愣的坐在软垫上,明明有热暖的日光照在身上,可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泡在数九寒天的冰窟窿之中,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沁凉的寒气。 陈慑用力抓了抓胸口上的衣服,那印在胸口上的苏寒三友的图样被五指攥得张牙舞爪,尖刺刺的竹叶似是要突出指节之间,狰狞叫嚣着的要把人的眼睛都刺伤。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呀?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待我?”陈慑颤抖着声音,一双眼睛像是破碎的琉璃,轻轻一碰就崩散四碎。自喉咙里夹着心头血吐出来的疑问,像是也锥刺在陈陵的心头上,让他喉间哽咽,不知如何劝说。 这样的血淋淋的真相,即便是重来一次的陈陵也不见得能心平气和的安抚接受。更何况,是一个还在少年的孩子呢。 陈陵揽着幼弟的肩膀,轻拍着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温柔,一如昨日,“慑儿不怕,这样的爹娘,无须为他们说上心难过,更何况你若不是因为有这样的爹娘,我如何能有你这样的可爱的弟弟。他们这样的厌恶你,并不是你的错,根本在于他们的心,早就已经没有父母该有的柔软温柔。” 桌子上的纸页被风吹得簌簌饭费,宣白的纸页上隐约的还能看见一点湿透的泪滴。陈陵慢慢的劝说,声音淙淙流水一般的安稳人心,很快的在怀中颤抖的肩膀便平静下来,只是头仍旧是埋在陈陵怀中,只露出一个桀骜的发旋,让陈陵忍不住的伸手点了点。 被微凉的指尖在头顶敏感的发旋之中轻轻触碰,惹得陈慑随着抖了两下,这个样子像是埋头不顾尾巴的傻狍子,让陈灵忍不住的更像逗上一逗。 坐在一旁的元清章不悦的眯了眯眼睛,手上的书册被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捏了一下,书角不自然的皱了一下,很快的又被指头放开。 这天下真真是卧虎藏龙,小小的禹州城里,先是出了一个隐藏多年的,打一个喷嚏都能让江湖中人胆战心惊的乌越宫的宫主大人。现在又多了一个惯会装模作样的月氏贵族的后人,还有一个,隐藏在暗处,不知道打什么主意的女人。小小的一个陈府,就引来了这么多的百年难得一见的人齐聚在此,真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31 “你们两个倒是泪水流得欢,还得小心在外窥伺的眼睛。”元清章意态悠然的自矮榻上下来,光脚走到陈陵身边坐下,伸手一挥便把打开的窗扇合上,惊得外头坐着快要打瞌睡的林思一个激灵的坐起来。 陈陵眼神淡淡的看了一眼嘴角含笑的元清章,疑惑地在心中猜测,这好端端的,怎的看起来像是十分不快的模样。 元清章自然是不高兴的,这不高兴的源头就在现在还埋在陈陵怀中的小鬼身上。伸指调笑一般的点在小鬼的头上,语调不知怎的,竟流出一丝隐隐的威胁来,“你是月氏贵族的后人,天生就带着一股子不凡的英气倔强。我观你平日里,也不是一个喜欢撒娇爱哭的小鬼,怎的这会儿子倒是爱娇的难受起来了?” 元清章颇有深意的轻声咬着字儿道:“你与你那父母自生下来起就未曾见面,要说这感情深厚,也该是和你现在的母亲感情深厚些吧。这难过的情绪还是收着一点儿的好,要不然哪一日被你母亲撞见了,不知道又要如何伤心难过呢。” 这话说的一点儿情面都不留,陈陵飞了一个眼刀过去,手指暗暗地掐着元清章的腰身,眼睛眯着不许他再说话。元清章却喜滋滋的转手就把他的手一个的包在自己掌心里,慢条斯理的揉捏着捂在掌中的手指,只是一双眼睛仍旧是极具压迫感的盯着埋着头的陈慑。 哼,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胆色越来越大,装模作样的本事炉火纯青,若是当初的沈流意能得这小子的三分真传,只怕现在的乌越宫也不至于要被夜游宫隐隐压过一头去。 他的伤心也是真的伤心,只不过那样的脆弱的感情不过一瞬,很快的就若风拂水面,波平无痕。后来的难过的嘶哑质问,和那摇摇欲坠的伤心欲绝的模样,就是装出来的了。若不是他眼明心亮,一直关注着这边儿,只怕也会被糊弄过去。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毫无造作痕迹的演戏的本事,和沈流意也不惶多让了。 不知道是被哪一句话触动了心事,陈慑心中微微一颤,揉着眼睛羞涩的抬起头来,对着陈陵哑着嗓子,双目涩然通红的道:“是我一时失态,让哥哥但心了。我今日······有些累了,就不陪哥哥喝茶,这就回去了。”说罢也不等陈陵起身相送,就急急忙忙的揉着眼睛的跑出去了。惊得趴在栏杆上看小丫鬟踢毽子的林思一个趔趄,差点儿扑下去。 “他感刚刚收了那样大的打击,你缘何要这样严厉的斥责他?好好说不就是了。”陈陵收回自己的手,捻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被甜腻腻的塘陷熏得齁甜,赶忙端起一旁晾着的清茶压一压,才算是缓了过来。元清章笑意俨然的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活泼样子,帮着顺了两下背,又添了一盏热茶给他。 “你只怕小瞧你家里人了。”元清章眼眸微微闪动,口中轻描淡写的道:“你母亲一看便是一个心性坚毅的人,你不在家的这些年,她要一力支撑整个陈府,又要提防着四面楚歌,到了现在仍旧是这样完完整整的样子,你就应该知道被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不是一个心性软弱的人。那些个柔软脆弱的模样,不过是用来讨你欢心的把戏罢了。” “讨我的欢心?我有什么可值得讨好的。”陈陵鸦羽一样的眼睫低垂下去,淡色的嘴唇压在瓷白的杯壁上,叫元清章一时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这茶盏更白一些,还是这唇更润泽一些。 “你值得讨好的地方多了去了,别说你自己不知道,戚梦棠是什么人,你比我们更清楚。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只是我想对你说一句话······”元清章捏着他的下巴,把脸掰正的看向自己,眼眸之中并无什么暧昧无状的似真似假,只有纯澈真挚的爱重,“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无论你变成何种模样,我都只要你。” 这样的情话,这几月在耳边已经停了不知道多少,只是每每听到,还是会让他心荡神驰、嗫喏了半晌,陈陵才转头离开他的手指,低垂的眼睛雾蒙蒙的印着桌案上一丛开得艳裂的凤凰花,浅黑的眼膜上晃着一层暧昧的微光,叫人捉摸不清掩藏的真意。 “世事无常,你与我相处不过几月,你又能知道我多少呢。” 元清章深深地看着他,并不多言,“我就是知道。你放心。” 放心,放心什么?这样的话,他不敢问,也不想问,怕得到的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轻薄的答案。 窗外有羽毛雪白的鸟儿扑啦啦的扇着翅膀飞过,落在窗台上一根雪白的长羽,被一双手狠狠的挥了下去。 “宫主,刚才五公子眼睛通红的从苍月山回去了,之后便闭门不出。五公子警觉敏锐,奴婢不敢靠的太近,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日头渐渐地偏到正中,慢慢炙热的日光在小佛堂笼下一片亮至苍白的光影,照得供奉在佛龛里的慈眉善目的菩萨,也有几分恍惚的冷漠。 一个纤瘦的背影跪在佛团上潜心祝祷,听见丫鬟细声细气的柔甜语调,也不过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等着丫鬟腿都跪的僵疼的时候,才听见那人传来一声极淡的吩咐,“他那里自有人盯着,你不必去管,只需好好儿的替我盯着苍月山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的,都要向我汇报。若有一丝纰漏,你就回去伺候圣主吧。” 圣主二字,让丫鬟惊惧的抖了一下,诚惶诚恐的忙俯身恭敬道:“必不负宫主大人的吩咐,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嗯,回去吧,好好伺候。” “是,奴婢告退。” 等到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佛龛遮挡的背后才缓缓地走出一个人来,高大的身影掩藏在重重帐幔之中,只有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降落下来,“你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在这里扮贤良淑德的贵妇人?” 第三十章:背后 跪在佛团上的人慢慢的站起来,手上挂着的一串海石花珠串,在日光底下溜出一绕晶蓝的的光。鬓边簪着的一枝飞仙舞云的珠钗上垂落下来的两股水晶流苏沙沙作响,末端缀着的几滴水珠模样的红宝在耳际摇晃出鸽血红一般的红晕,衬得雪白的一张脸仿佛多了几分浓重冷厉的血气。 刘氏转头冷冷的瞧向站在帷帐之后的人,米黄的纱帐重重叠叠的掩盖了那人的身形,只是依稀看着是个身材伟岸的男子。被风吹卷出来的一角绯红的袍角上有一抹绚丽的暗纹金光一闪而逝。 “你不是潜居宫中,闭关修炼么,怎的今日突然之间有兴趣到我的地盘上来了。你这样悄无声息的出来,不怕肖氏那个贱人找不见你,又给你难堪么。”刘氏现在脸上早没了陈陵熟悉的温柔和缓的笑意,眉目间笼罩着森然的冷厉,一双略有些狭长的睡凤眼之中凝聚的都是锋冷的冰棱。 男人低声笑起来,似乎对刘氏这突然之间的变脸很是感兴趣,掩藏在背后的手慢慢的伸出一只,苍白的有些透明的腕子上狰狞的开着一道血红的口子,只是那口子却并未有鲜血流出来,只是诡异的飘出一股黑红的雾气。手指上挂着一个鲜活跳动的脏器,有温热的血气翻腾出滚烫的白雾,徐徐的向上飘去,裸露出来的还在鼓动的血管在光亮之下透着血腥的冷气。 “这个是我今天刚刚挖出来的,还新鲜着呢,你要不要尝一口啊?”男人低沉的嗓音中徐徐的透出一股诱惑,那目光如有实质一般的落在慢慢的就要停止跳动的脏器上,垂涎渴望的模样让刘氏恶心的别过眼去。 “把你这恶心的东西拿开,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喜欢这些脏东西么?”刘氏眼睛离凝出一层霜冷的寒冰,口中全然没有平日里面对陈陵的时候的温软,冷森森的道:“若是你这次来,只是为了来恶心我的话,那你还是早早地回去吧,这个地方不适合你这样的疯子进来。” 男人状似遗憾的叹了一口悠长的气,把手指慢慢的收回去,马上里头就传来一阵吞咽的咬合声。男人鼻腔之中喷出来的浓郁的满足气息,让刘氏难耐的皱了皱眉头,手指紧紧的捏住手腕上挂着的一串海石花,源源不断的有丝丝的凉气窜进指尖之中,才让她勉强的按捺住心中的杀意。 半晌,里头窸窸窣窣的响声停下,男人又恢复斯文败类的模样,慢条斯理的道:“你在这里常年不管宫中事务,就是为了在这里养一个名门正派的狗腿子么?我看那小子身上气息凝练浑厚,一举一动之间滴水不漏的警惕敏锐,你若是要拿下他,只怕是不易呀。” 男人说的话,刘氏何尝不知,只是她原本就未曾打算要拿下这个孩子。只是这个老狐狸一贯狡猾多疑,若是察觉出她真正的用意,只怕会对羽侞不利。眼眸中慢慢的散出星星点点的血气和阴冷,口中也冷漠阴毒的道:“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总有手段叫他乖乖俯首听命。正道中人,说来说去,怕的不过就是那几样东西罢了。何况我与他十多年的母子情分,到时候就算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想必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鼻端飘来还未散尽的血腥气,让刘氏狠狠的皱了一下眉头,的划过一缕阴鸷的黑气,“你杀人不要紧,却万万不该在我的地界上杀人,还把人的脏器给拿了。若是再有下一次,你知道后果。” 男人不在乎的轻笑出声,语意之间带着低沉下来的恶意,“怎么,你害怕了?就是因为在你的地界上我才敢这样撒野呀,若是你连这点儿小事都处理不了,那你这宫主之位还是趁早乖乖地卸了的好。免得······到时候有狼子野心的人对你用强,把你弄得支离破碎的,哀哀哭求的叫的我心口疼~我可舍不得你这样如花似玉的美貌,到时候毁于一旦。毕竟这么多年,能找到和我口味的容颜与性情,实在是不多呀~” 刘氏抬眸风情一笑,本就有些缱绻的睡凤眼中蓦地闪出一道惑人的魅光,不施粉黛的脸上顿时变了另外一副模样,媚色惑人的叫人移不开眼睛。 “我有没有能力做这个宫主,不劳你操心。你那颗心还是好好地呆在你自个儿的身子里,免得到时候被你身上寄居的鬼东西反噬,弄得你自己鬼气森森,就更不好了。”刘氏轻哼一声,粉润的唇微微上翘,和着那双眼睛递过来的睥睨冷漠的媚色,叫男人霎时间酥了骨头,方才的冷漠恶意,仿若潮水一半退却,连声音也不禁放荡起来,“果然,不管多少年,宫主大人始终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只要你依旧是这个样子,就算是叫我奔赴刀山火海,属下也毫不犹豫~”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32 刘氏并未把这个承诺放在心上,若是这世间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都不可信的话,那么这个人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那更是都带着。,一旦你轻信了,等着你的就是穷途末路的痛苦。 “肖氏那个贱蹄子日日派她的心腹在你门口守着,轻易不会就这样放你出来,你们俩究竟是打什么主意?”刘氏眼波一转,眼底浮上一抹猜测的快意,“还是说,那个贱人现在已经被那个皇帝疑了心,分身乏术,不可能再像往日一般的盯着你了。” “哎呀……宫主大人还是这么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男人慵懒的坐了下去,翘着腿大喇喇的伸出来,殷红的衣袍花瓣一般的滑落两边,脚上一双黑底红面的靴子绣着繁复的花纹,一摇一晃的折出尖利的光,叫刘氏不忍直视的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肖氏那个女人,一贯觉着自己美貌无双,当年迷惑了那个狗皇帝,就以为自己姝色冠天下,耍了手段的要在宫里做人上人。本想着她能为宫中带来些许的好处,也不枉费我们当年费的心力,谁知道她这般的不中用!”男人嗤笑一声,言语之间毫不掩饰的透露出浓浓的不满,“现在的皇帝根本不吃她这一套,人尽可夫的一个婊子,还妄想着媚色迷惑天下众人,俯首之间皆是她的裙下之臣。哈……在宫里鸡飞狗跳的拎不清了这么些年,现在还妄想着要我们把皇后毒杀了,推她做皇后!我看她简直是疯的不轻!当初是哪个狗东西答应她的主意的!我回去就一刀一刀的剐了他!” 听见男人怨气深深的咒骂,刘氏却不觉得他烦了,眯着眼睛享受的听着那一声一声恶毒粗鄙的叫骂,嘴角不由自主的弯翘起来。这么多年了,只有这一刻,她才觉得这个男人的声音总算是顺耳了一回。想到那个总是骄傲的高昂着头的女人,刘氏的眼中深切的闪出一抹轻蔑的快意,这么多年了,她蛰伏在暗处像是见不得光的老鼠,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 “当年被她迷得晕头转向的不就是你父亲么,忍痛送她进宫的人,也是你父亲。”刘氏好整以暇的坐在榻上,噙着一缕欢悦的笑意的啜了一口清茶,“现在我还记得你父亲脸上那深深地失落之感,回去之后就一病不起的去了。你现在就算是再想把你父亲剐了,也只能等你到阴曹地府的时候,才能办实现了。” 男人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重重纱帐遮挡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是露出来的一双脚却是慢慢的停止了方才不羁的摇晃,稳稳地停下来,声音低沉的对着心情颇好的刘氏道:“阿染,我知道你不喜欢肖氏那个女人,只是你还是要再忍耐一段时日,毕竟老爷子的旧部还在那女人手上握着呢。” 老爷子的旧部,是刘氏心头的一块积年的心病,稍稍一提,就是一阵痛彻心扉的痛。手上的茶杯“咄”的一下磕在乌木桌子上,震裂了几缕细微的纹路,“我自然是要忍耐的,这么多年我都忍过来了,还怕成功就要到来的明天吗!我总是能等到她心甘情愿的求着把那份名单交给我的时候。” 说罢不想再多看一眼身后的男人,声音冰凉的道:“你可以走了,若是你还没疯到底,就应该知道,静安海的家主也已经到了这里,他现在说不准就在这府里。要是到时候被他手底下的人逮住了,那我也无能为力,你只能自求多福。毕竟那位的手段,可比我还要狠辣多了。” 静安海的当家来了,这几个字就像是一道魔咒,让男人忽的一下便神经质的站起来,嘴唇哆嗦了两下,背着身都能感觉到那抑制不住的煞气和愤怒,“那个狗东西!到哪儿都阴魂不散!静安海算个屁!要不是当年武林白道群雄并起,狠狠的压制了我们,一个静安海怎么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威势。说到底,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罢了。他元清章又算个什么东西!” 刘氏实在是厌烦了听他粗暴的骂骂咧咧,只觉得周身萦绕的俱是让她窒息的臭气。小香洲都换上了她的人,这里的一切动静都不会传出去,只是自从元清章来了之后,这里明显的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何况······还有一尊大佛在城里等着她呢。 刘氏克制着自己不要暴躁,蹙着眉头,一双眼睛中满是隐忍的不耐和厌恶,手指捏着茶盏紧的发白,只是口中仍旧是淡然的轻轻地对着男人道:“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只是你现在再怎样的不甘心又有何用处,终归静安海是得罪不起了,我们要向重振声威,只能慢慢等待。你今日出来了好一段时日了,肖氏那里就算是分身乏术,现在想必也已经在派人盯着你来的路上了。到时候若是因为你的心血来潮,叫肖氏那个女人察觉到了我的目的,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不念旧日情意。” 男人知道她不是当初的那个含羞带怯的小姑娘了,只是仍旧是神色复杂的朝她看了一眼,郁郁的在心里闷了一口气,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只是终究是闭口不言,旋身便悄无声息的走了。 屋子里再没了那股子浓郁的血腥味儿,刘氏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把看守在门口的小丫头叫进来吩咐道:“把里头的脏东西都拿去烧了,一点儿痕迹都不要留下。” 第三十一章:奶奶 傍晚的晚霞浓妆淡抹的撩在青苍翠柏的梢头上,把尖锐的叶尖描摹的多了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嵌了鹅卵石的小径上稀稀拉拉的落着几片嫩黄的花瓣,细细看去还能看见花瓣上沾着几点清亮的水珠,被翠荣一角踩上去,立时便多了一抹浅黑的污迹。 绕过成片的苍松翠柏,兜头迎来的便是一个宝瓶门,门边上还放着一个柳条编的花篮,几朵朴素无华的小花儿蓬勃热烈的开在花篮里头,无风自动的微微摇曳。小径两边铺的绿茵茵的草地上,还有几只羽毛蓬松的芦花鸡在上头磨脚,低头啄食里头的东西。一群羽毛黄绒绒的小鸡崽子像是凌乱的洒在上头的黄米珠,圆滚滚的发出叽叽咕咕的稚嫩的声音,见有生人来了,也不过是好奇的抬着一双黑黝黝的绿豆眼看上几眼,便跟在鸡妈妈身后摇摇摆摆的吃东西去了。 一只皮毛黑亮的大狗自宝瓶门中钻出来,舌头伸出来颇有几分憨傻的一路小跑着往芦花鸡那边儿去了,却不想被当头一个一看便十分强壮的芦花鸡在身上叼了一口,疼的那双水汪汪的狗眼中,可怜兮兮的似是泛出几点泪花。 白墙乌瓦上横斜出一枝枝叶繁茂的梨花枝条来,上头密密匝匝的长着脆嫩的绿叶,微微打着颤的在墙头上摇下斑驳的暗影。 有清新的乡野的生机勃勃的气味幽幽传来,窜到陈陵鼻子里,顿时像是让他看到了桑麻鸡黍的农家。陈陵未曾想到,偌大的陈府还有这样的地方,还是现在辈分最长最尊敬的奶奶居住的地方。不由让他十分的好奇起来。 “怪道奶奶不肯出门,若是我,有这么一个园子,自己种菜养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日子,我也喜欢。”陈陵一双眼睛之中有波澜起伏的光点闪动,贪恋的看着在草地上跑的摇摇摆摆的小鸡崽,还有在一旁缩着想上去又不敢上前去的那条狗。这些都是他曾经想要的日子,一个人,一柄剑,独居与山野之中。自己起一个家,养几只小鸡,自养一条狗护院。每日早晨起来看最美的日出,饮最烈最香的酒。 这一生似乎与这个隐秘的愿望越来越远,但是能在这里看见这样的一个地方,还是让他忍不住高兴。 翠荣见陈陵是真的喜欢,并不是恭维的假话,持重端庄的脸上泛起一丝柔软的笑意,“这都是老夫人的主意,说是当年起于微末,虽则现在已经是富贵之家,但也不能忘了祖宗。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现在富贵了,更是要警示自身,莫要忘了从前踏实简朴的日子。” “奶奶有大智慧,这是应当的。”陈陵赞同的点头应和,转眼看见翠荣手中拎着的花篮,花篮不大,只是用柳条编成,但却条理分明。中间藏着的小花也似是生长在篮子中一般的蓬勃热烈的盛放,几只羽翼雪白的菜花蝶在小小的花朵上上下飞舞,更是多了几分自然生动。 “这花篮编的十分精巧,不知是哪位心灵手巧之辈,竟能做出这样好看活泼的东西来。” 翠荣听陈陵说起这个花篮,冷淡的面孔上顿时便多了几分柔软的笑意,“当不得公子如此夸奖,这是奴婢的弟弟做的东西。现在年纪大了仍旧是成天疯跑疯玩,没有一点儿稳重。也就是托赖了一双巧手,平日里就喜欢做这些东西,还能讨人一点欢心。这必是他早上做了送来,摆在这里让奴婢送进去,孝敬老夫人的。” 翠荣的弟弟,他上辈子的时候也曾有所耳闻,据说禹州城做东西最好的就是他,一双巧手可造化天工,当初王宁安敬献上去的那个九龙抢珠玉水龙碗就是他做的。因着这个东西,皇帝还给王宁安升了一级,连在后宫的姐姐也一样得了皇帝接连几日的招幸。现在那少年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就已经能做得这样生动自在的一个东西,可见其天赋。 “令弟天赋万中无一,实在是该好生培养,到时候说不准又是一个班大师呢。” 翠荣却微微摇头拒绝了,“他不过是一时贪玩,小孩子家家一时兴头上的玩具罢了,以后还是要脚踏实地的读书考功名方是正道。”说这话的时候,翠荣的眼里,分明划过一丝黯然,她知道自家弟弟坐着些东西不是什么一时兴起,而知真真切切的喜欢这个东西。只是世道如此,工匠商户自来是最低人一等,他们家已经是奴仆之身,家中实在是不想再出一个贱籍了。 看懂了翠荣眼里的暗淡,陈陵也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模样,虽知道将来这个少年定是要大放异彩的,只是现在一切都为时过早,只能略说了两句宽慰的话便就掩了过去。 宝瓶门进去便是一院子绿油油的菜畦,在冬日里头用暖炉日日熏烤,才有这样一小片青郁郁的菜畦。地头上还有一个身穿葛布的老人弯着腰专心致志的拔着里头的草,身边已经小小的堆了一堆的绿茵茵的小草。旁边站着几个丫鬟,身上并未穿着什么华美的衣裳,一样的是一身葛布,上头并无任何花纹,只是颜色略显得鲜亮些,头上也不过簪着几朵纱花,笑语声声跟在老太太身后,手上俱都是拿着一柄镰刀,或是拿着篮子收拾其中的杂草,面上红润的哄着地头上的老太太说着什么。 见翠荣来了,几个丫鬟忙对着陈陵福身行礼,娇声燕语的整齐道:“见过公子。” 身后背对他的老太太听见这声音,手上的动作也不见停歇,仍旧是慢悠悠的把该做的事情度做完了,才直起身来把手上的镰刀和小锄头放在一旁,叫身边的丫鬟收起来。转身对着站在院中的陈陵细细的扫了一眼。 陈陵长于天幕山,只知道自己有个还在世的奶奶,逢年过节的也送礼回来,只是还从未见过这个奶奶的模样。今日听到翠荣来请,还吓了一跳,一路上心中都是忐忑不安,又带着些许的欢快期冀。只是这脑袋中的一切想象,在看见这双眼睛的时候,那些浅薄的想想尽数退散。 这世上有伟岸的男子,就有不让须眉的女人。他曾经见过许多比男子还要厉害有担当的女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一个共同的气质,便是心志坚毅,百转不回。无论是温柔的,还是冷心薄情的,他都一一见识过,自认为此世间当不会再有人比他见过的巾帼女子更多了。 只是这样的想法在看见面前的这个老人的时候,却尽皆土崩瓦解。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沉稳睿智,带着岁月淬炼之后的隐忍智慧。似是慈爱温和,却在转顾之间流转出令人心悸的利芒。那目光似乎能看透人心,只是一眼,就叫他置身于冰雪之中,心底所有的心机谋算,还有潜藏的黑暗,全都袒露在那双眼睛之下。 “阿陵来啦,你回来之后我还未曾见过你,今日天气好,我们祖孙两个在院子里说说话吧。”说罢把身边不住转悠的一只小狗拨到一边,拉着陈陵的手便坐在园子当中垒起来的一个葡萄架子底下。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33 葡萄架子现在还只有几根粗壮的青藤攀在上头,垂落下来的藤蔓挂着几片宽宽的叶子。石桌也不过是最寻常的湿透打磨的桌子,并无什么繁复的花纹,只是略略雕琢了几笔流畅的线条做个装饰也就罢了。凳子上铺了一张手工织造的垫子,边角上绣了几朵粗疏简单的野菊花,四边角上缀着一个打结的流苏坠子。 石桌上摆着一篮子粗粮点心,黄澄澄的饼子上稀疏的撒着几粒芝麻,还有一盏用地头里野生野长的金银花泡的茶水。这些东西,从前根本都不可能出现在陈陵的桌子上,他吃的东西无一不精细,即便是最寻常的白糕,也是拿米磨成了米浆,细细的烹制之后和了鲜奶调制的。只是这样不经仔细雕琢的东西,却散发着最醇厚朴实的香气,比精心烹制之后的点心饼子更叫他动心。 望着这样的东西,陈陵不知怎的生出一股饿意,肚子也像是知道主人的心思一般的咕噜噜的叫起来,叫陈陵一下羞红了脸颊。强装自然的道:“孙儿晌午忙碌,没什么胃口吃饭,现在在奶奶这里闻见这样香甜的气味,肚子自然饿了。还请奶奶不要笑话孙儿才是。” 老夫人一双眼睛自他进来的时候起,便一直冷冷淡淡的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目光,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才算是多了一点柔软的涟漪。严肃的紧紧抿着的嘴唇不着痕迹的化开一点温柔的弧度,语调却是不冷不热,“东西摆在你面前,自然是叫你吃的,难不成我还要装模作样的说这是贱物,你这样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王孙公子吃不惯吗?” 老夫人的溜过一道冷锐的弧光,似乎是在意有所指的说道:“我们本就是寻常农家,只是多了那么一点……不只是好是坏的运道,才乍然有了这样泼天的富贵。就算是穿的再好,也掩盖不了我们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没有体统的礼仪规矩粗陋的人家。这些年你那个“母亲”长袖善舞,倒是弄出一个什么禹州最富贵的人家的名声,也不知道这样的名声对你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说到最后老夫人有些意兴阑珊,掌心里握着的一对小儿拳头大的圆溜溜的核雕珠子,也停了转动。 陈陵不知道这话究竟何意,只是模糊的察觉到这句话对他来说很重要,其中隐藏着他想要知道的秘密。他有心想要追问,却被老夫人一个眼风扫得闭了口,只得默默地拿着手上烤的金黄的饼子啃起来。 远远地天际上有夕阳最后的一抹残照,金黄的掺杂着秾丽的橘红,波浪起伏的在低垂的云海上留下一线绮丽的金痕。四四方方的园子中有鸡鸣狗跳的声音,远处似乎有轻轻地粗朴的歌谣传来,勾动着园子当中的翠色。几只蝴蝶不知道是被这花香吸引,还是被喷香的饼子的吸引,缭绕翻飞的在他身边飞舞。 老夫人眸光清冷的看着坐在面前默默啃着饼子的孙儿,一张线条柔软的脸上生着一双意蕴轻远柔软的眸子,里头似乎潜藏了万千星光。沉静的只是轻轻地亮了几颗细碎的星子,便叫人移不开目光,只想陪着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呆在原处,静看花开花落,光阴飞逝,也不觉倦怠。 这个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像他父亲了,一样的风姿卓绝,生下来就是让人艳羡不已的聪慧机敏,一样的有叫人仰望的抱负。只是这样的人容易受到很多人的喜欢,也容易受到命运翻覆的拨弄,只有忍耐万千折磨,熬到最后,不改其心志,才能成就心中的宏图大志。 只是世间多得是聪敏机慧的人,却也多的是早早陨落的风流人物。 “你和你父亲,真的很像。”老夫人眸光之中似乎闪动着一丝水泽,看着他的时候,透过他的面孔,看到了久远的一个人。 “母亲也说过,我与父亲很像。只是父亲未曾留下画像,我也不知道父亲究竟长的何种模样。”陈陵把手中最后一角饼子吞下肚,声音低低的道:“我只记得,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抱我坐在他脖子上,看过正旦的花灯,香车宝马的耀目花火。还有抱我坐过飞得很高的秋千,那样离天空极近,却始终身后有父亲护着我的安全,从此之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于父亲相处的时日实在是很少,那记忆之中的点点滴滴,到了现在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旧日时光的灰黄,模糊了父亲的脸。只是深深的记得,那时候快乐的让人忍不住笑起来的时光。 “你父亲是极疼爱你的,难为你隔了这么多年也未曾把你父亲认错,叫了仇人做父亲。也算是你迟来的一点孝心吧。”老夫人垂目淡声说,手上握着的核桃珠子随着话音急急忙忙的转动起来,“你处置了那个东西,之后是不是打算要去追查你父亲的死因?” 陈陵静默了一瞬,也不问奶奶为什么会知道这事儿,只是慢慢的点了点头,“我不能让父亲死的不明不白,我要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们要处心积虑的顶替了父亲的名号,究竟是想要做什么。父亲一生清洁自省,我绝不容许有任何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就把父亲暗害!污了他的名声和心志,我绝不容许!” 老夫人安静的看了他良久,半晌眼神才蓦地松动下来,严苛的脸上绽开慈和的笑容,眼睛之中闪动的那一丝水泽终究是落了下来,滴在粗糙的葛布上,泅出一个暗红的印记。 “这才是我的好孙儿,你父亲果然没有白疼你,有这样的志气,才算得上是我陈家顶天立地的男儿。” 第三十二章:真相 陈陵长到这样大,还从未见过哪一个老人哭成这样泪水涟涟的模样,像是隐忍了多年得心酸苦楚和艰辛背负终于可以在一个信任的人面前脱口而出,那样骤然的放松让老夫人脸上顿时浮起了一层不祥的红晕。 陈陵忙上前去扶着老夫人,看似健康圆润的躯体却触手都是单薄的骨头,让陈陵顿时便在心头浮上一抹隐忧,“奶奶,您没事儿吧?翠荣,奶奶平时可是在吃什么补药,快些拿来让奶奶喝了。”说罢伸手在桌上端了一盏尚且温热的金银花茶,顺着背的让老夫人喝下去,那边的翠荣也忙不迭的把一直熬着的补药拿过来喂与老夫人喝了。这么顺着气的喝了补药,脸上那异样的红晕才算是慢慢退却了些。只是一双眼睛仍旧是精光摄人,叫陈陵一时拿不准主意。 “奶奶,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于孙儿去办么?”陈陵迟疑的把心中的各疑问说出来,很快的便得到老夫人肯定的颔首。 “我的确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今日既然已经来了,那便好生听听老太婆今日说的话,只怕过了今日,你想要再听老婆子说一句话,都是不能够了。”老夫人就着翠荣的手喝了一口颜色棕黄色的补药,唇上沾了一线水润的药汁,稀薄的棕色在干裂的唇上便涂抹成了几分鲜艳的红。 老夫人站起来,推开翠荣搀扶的手,轻轻地但坚定不移的吩咐道:“你们都退出去,好生在门口看着,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做个响动,叫我们知道。” 翠荣听话的喏声去了,一边儿陪着老夫人打理田地的几个丫鬟也一柄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一时之间,这整个院子就只剩下陈陵和老夫人两个人,还有一只懒洋洋的趴卧在脚边上的大黄狗。 “奶奶要和我说什么。”陈陵不自在的捏紧了拳头,心中有隐约的预感,接下来的事情,大约会是一个让他颠覆自己人生的大事。 老夫人浅浅的倒了一盏热腾腾的茶,先推了过来示意他先喝上一口,“先喝口热茶吧,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只怕你心中疼痛难当,先喝口热茶稳一稳。” 陈陵乖乖的吹着热气把水喝了下去,热气腾腾的个茶水顺着喉管一路奔腾到胃袋之中,烫的他浑身上下一时之间都燥热起来,一张白皙的脸也透着些浅浅的晕红。 老夫人满意的看了一眼他脸上透出的晕红,手上握着的两个核桃珠子再次稳稳地转了起来,碰撞出的细细的脆响一声一声的随着老夫人说的话,慢慢的敲击在他的心上。 “你可还记得你母亲的模样么?” “自然记得,孙儿与母亲朝夕相对,自然之道母亲现在的模样。” “我说的是你还未去天幕山拜师学艺的时候,你母亲的模样你可曾还记得。”老夫人抬眼犀利的看着他,锋利的目光一寸一寸的在他脸上扫过,让他就要脱口而出的答案就此哽在喉咙里,犹疑的吞了回去。 儿时的记忆,经过了两辈子的磋磨,到了现在已然是记不大清了,只依稀记得,母亲笑容温婉,常年穿着一身淡蓝的衣裳,椅靠在那棵一家人亲手种下的合欢花树下。 “你年纪小,又多年不曾回家,记不住也是应该的。”老夫人无奈的摇头,但却并未有多大的难过,“我一会儿要说的话,你乖乖听着便是,我说完了,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随你。只一点,你要记住。” 老夫人定身凝眸看着坐在对面风姿毓秀的年轻人,这样的风采,与她的铭儿年少时一模一样,“小不忍则乱大谋,无论你日后要做什么,都记住,在没有能力能将敌人一击致命的时候,切勿打草惊蛇。任何人都有弱点,只在于你能不能忍耐到发现他弱点,并一击致命的那一天。” 说完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老夫人不在拖沓吊着陈陵的胃口,流水一般的把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话说了个干净。 “我已经行将就木,活不了多久了。我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带着这个不甘的秘密埋进黄土里,只是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还是等到了你归来的这一天,也等到了你发现蛛丝马迹的这一天。”老夫人松弛的皮肤上有饱经风霜的刻痕,一双眼睛里沉淀着岁月的艰难,在这个夕阳渐渐隐没的傍晚里,有晶莹的柔软的追念潮水一般的袭来。 “我说的你和你父亲真像,不是你们俩的脸像,而是你们父子俩血脉相连的相像。你刚刚走来的时候,就好像是你父亲重新回到了我身边一样。还是那样的风姿天成,裹挟着日月星辰的草木精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潇洒大气的旷世风骨的意蕴。只是你父亲比你要疏朗坚硬得多些,不比你软和温柔,叫人一见便心生亲近之感。” “你父亲呀,是个恨不得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狂人,这天底下就没有不能做到的事情,有,也只是他不愿意去做,也不屑去做的事。这样的性子自然是有人爱之欲其生,便有人恶之欲其死。”老夫人眼睛怔怔的望向最后一缕橘红的日光挂着的彤云,那朵云也渐渐地要隐没在铺天盖地奔腾而来的暗夜之中,最后的那一抹夕照也抵不过黑夜的肆虐,瞬息被吞没的无影无踪。 江海无月 完结+番外_34 园子里有小丫鬟一盏一盏的把灯笼点亮,幽幽的火光透过灯笼红彤彤等外皮,晕出一圈红中透黄的光晕,在回廊上照出模糊的影子。大黄狗也受不住夜里降下来的湿气,只是却也舍不得主人身上的温度,蜷成一个丸子缩在老夫人的脚面上,微微弯翘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扫着老夫人的腿,撩起一片轻薄的衣角。 葡萄架子底下也没了白日里温暖的温度,葡萄叶子上一点一滴站上去的露水慢慢的凝成一滴请露,砸在地上,无声无息的点上一点湿润的痕迹。 翠荣害怕老夫人着凉,自己抱着一个炭盆放在面前,又抱了两条白熊毛制成的毯子让两人盖上,换了一壶茶又悄没声息的退了下去,剩着祖孙两个一个慢悠悠的说,一个安静的闭着眼睛听。 “在外头浪荡了几年,朋友仇家遍天下的回来了,同时还带着一个女子回家。说是他此生唯一挚爱,那个女人就是你母亲。”说起刘氏的时候,老夫人脸上多了点儿无可奈何的惆怅,似乎是在伤心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就此一心一意的伴在了别的女人身边,似乎又是在叹息这一场这一场注定坎坷多磨的感情。 “你母亲与你父亲在江阳一见钟情,第二次的时候两人就相许了终身,跪在你外祖父面前,许了海誓山盟,换了信物庚帖,在那边成了一次亲就带着人回来了。” “你母亲是个美人儿,性子也贤惠温柔,知书达理。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隔了两年便生下了你姐姐,再后来便就有了你。”老夫人转头看着挺直脊梁坐在那里不动如山的孙儿,眼角慢慢的凝出一滴泪,柔软的眼里所有的坚硬和冷漠。 “所有的一切到这里都很美满,就想寻常人家一样,纵然有家长里短的争执,也是平稳安宁的。只是后来的一切都在你七岁之后就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当年的往事一幕一幕盘旋在她心中,一刻也未曾忘却。只要安静的坐下来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起当年那场冲天的血光和火光,燃烧了整整一个昼夜。 “那一天早上是一个极寻常的日子,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你的父亲在那天,见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听见有越来越大的争执声,接着就是突然而起的一把火,很快的便烧了我们的房子。”老夫人手上的核桃珠子已经停了,手指上一根一根的青筋像是突然鼓起的老树根,狰狞的盘踞在薄薄的一层肌肤下,“你母亲带着你姐姐在院子里绣花,立时便过来先把我带了出去,之后便去找你父亲。只是等我们感到的时候,你父亲已经不见了,只是在火越烧越大的屋子里,留下了身上的一枚印鉴。” “之后我们多方打听,也未曾找打你父亲的下落。你母亲把我安置在亲戚家,打算修书一封给你,叫你的师傅帮着找人。只是还未等那封书信写完,你母亲就已经遭遇了不测。这群畜生,把你母亲奸污了之后,还把她的脏器给掏空了,只留着一个血糊糊的空壳子,放在我面前。若是我还想要活命,想要剩下的孩子活下去,就老老实实的照着他们的吩咐来。”老夫人哽咽了一声,闭着的眼睛里流出一道晶莹的泪花,神情疲惫又怆然的摇着头哽咽道:“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我只知道等我再看见人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改头换面装作是你母亲的一个女人,亲手把我接了回去。隔不了几天,就有一个长得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回到了家中。成了我的“儿子”,你的“父亲”。” “老婆子我对不起你爷爷,我没有保住陈家的血脉,没有保住我最骄傲的儿子,就连你二叔也被他们下了药,痴痴傻傻的在床上躺了一年。”老夫人疲惫的扶住撑不起来的脑袋,方才精神坚朗的身子现下佝偻成一团的缩在暗夜里,只能隐约的看见其中的一点猩红的血泪。 老夫人颤抖的手握住陈陵紧紧地握成拳头放在桌子上的手,干燥的甚至是有些粗糙的手掌上没有温热的体温,一样的寒沁沁的和陈陵的手握在一处,“为了保住你二叔,我向他们屈服了。避居此地,这么多年未曾踏出一步。由着他们欺骗你,利用你的名声在朝堂上江湖上四处作恶。还有你的姐姐,这些年也被他们紧紧地攥在掌心儿里,半分不得动弹。这个家,早就只是一个挂着陈家名头的空壳了。” 老夫人放开手,慢慢的挺直脊背,目光湛然的看着面色死灰的陈陵,“我对不住你,这是我的罪孽。只是我一定要保住你二叔,他是陈家最后的纯正的血脉,不容混淆。若是你要怨,就尽管怨我吧。” 月色寒凉如冰川之上永不解冻的寒水,一点一点的浸透侵蚀着他的心脏,他不知道他现在的模样究竟如何,只是他知道,原来的一切早就有所预谋。不管他重生还是未曾重生,失去的,他终归是已经失去了,没有一丁点儿挽回的机会。 “您没有错。已经死了父亲,没了母亲。不能再赔进去一个二叔。你没有错,错的都是那些畜生不如的东西。”陈陵木然的把眼中的热泪逼回去,只是还是有一滴抑制不住的滚落在手上,滚烫的热气烫的他木呆呆的低下头去。他整个身子,从内到外都已经凉透了,没想到眼泪竟然还是热的。 “那慑儿呢,他又是怎么回事?他是月氏贵族的后人,怎么会到了这里来。”陈陵已经没有力气去擦脸上次第滚下来的泪珠,一双眼睛浸了一汪冰轮,冷峻的轻声问道:“难道他们还与月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连之处么?” 老夫人为难的摇了摇头,蜡黄的脸上尽是疲色,“为着保住你二叔还有你姐姐,我只能避居不出,这么多年能慢慢的摸清楚他们所作所为,也是多亏了翠荣的他们一家子。那个月氏来的婴儿我并不知晓其中的详情,只是想来也不是正经路子来的。这群人都是豺狼之心的人,怎么会有慈悲心肠,千里迢迢的去接济一个孩子呢。” 陈陵静默的点了点头,轻声道“奶奶多年殚精竭虑,受惊害怕,都是孙儿无能,只顾着在宗门无忧学武,竟半点儿也没想着要回家来看看。若是我早点儿回来,或许······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父亲还安安稳稳的······画着他的千里江山图,母亲······母亲也是一样······还在家里,等着我回来。” 这一个冬天真长啊,长的就算是到了早春的时候,也一样的有冰雪茬子在他的眼睛里滚动,尖锐的棱角一下一下的刺着他的眼睛,让他忍了多时的眼泪突然之间滂沱而下。 他以为他已经改变了一件事情,纵然父亲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但是还有母亲和姐姐,依旧安安稳稳的待在身边,只是这只是一场蒙着谎言的镜花水月。他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保住。 “原来······那不是我的错觉,可我真希望,那只是我的错觉。”陈陵低低的哽咽出声,那样细微的违和,他并不是没有发觉,只是从来都以为是母亲纯善柔弱的缘故。只是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都早就已经明明白白的展现在他面前,是他一直不愿意去追究,不愿意去深想。 “我错认了······这么多年的母亲,叫错了那么多年的人。娘在地下,该是如何的伤心难过。我是他的儿子,却叫了别人······那么多年的娘。”陈陵垂着头,不住地有披散在肩上的头发窸窸窣窣的落下来,密密实实的围成一道厚厚的黑色屏障,隔绝了外头所有的光,也隔绝了这所有的希望。 “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陈陵赤红着一双眼睛,手指捏出清脆的骨头交错的响声,还像是小时候一样的苦求一个答案而不得的孩子一般的看着老夫人,希望她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老夫人一样憔悴的眼睛低低的垂着,暗红的眼眶包裹着越见浑浊的眼珠,里头已经没有湛亮的精气神,余下的只有行将就木的疲倦。看着孙儿绝望又渴求的眼睛,老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答案,我活到了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恶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似乎所有的一切在那背后都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和血流不止的艰难岁月。我见过的人太多,只是见得越多,就越分不清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们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只有你能去寻求答案。” 月亮细细的一弧挂在深黑的夜幕上,晚风裹挟着夜晚尚且还算温热的一点水汽扑在灯笼上,摇摇晃晃的在地上大块大块的一闪一闪的照亮白日看不见的暗影。 老夫人第一次真切的对着陈陵笑出一个属于奶奶的慈爱的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小心谨慎的蜗居在这个地方,紧紧地勒着心中的怨恨,早就已经连笑该如何笑都已经忘记了。 “你还年轻,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追寻真正的真相。你父亲,你母亲还有奶奶,都会保佑心想事成,平安顺遂。”老夫人艰难的站起身来,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脑袋,“仇恨好好地放在心中,安安稳稳的,耐心等待。没有什么事情是岁月不能探查的,有些事情,即便岁月掩埋,也一样能查出最后的真相。你是你父亲的孩子,是我们陈家唯一的男人,你要好好地顶天立地的站起来。” 奶奶的眼睛里存着安定的坚毅,那样清冷的坚若磐石的坚守,丝线一般的缠在他的身上,既是沉重的责任,也是温热的守护。 “我明白了,此生不追寻到真相,誓不回转。” 月光清凉如弊病浅浮的水,慢慢的流淌在安静的假山花石上,星夜之中,茂密的树枝之间有几盏灯笼挂着,浅薄的为弯弯绕绕的小路上铺上一层朦胧得光影。 陈陵失魂落魄的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朝前走,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察觉不到任何的波光阴影。只是雾茫茫的一片,在眼前倏忽来去。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一步一步的走出小院的,门口站着的老人目光微微湿润的看着他,脚下站着一直摇着尾巴的大黄狗。孤零零的一盏灯笼照亮了老人沧桑的脸颊。那双睿智的饱含风霜的眼睛里有疲倦的苍白,还有已经力不从心的如释重负。 他不敢想象,奶奶是怎么忍着眼面前的仇人一天天的顶着自己儿子的皮囊,在眼前晃来晃去,还要默默地忍耐着避居不出的安稳的保住剩下的几个孩子。那么多年日日夜夜的缄口不言,还有忍辱偷生,想必一定不会很很轻松吧。 那些隔着春日的明媚的黑暗泥沼,他以为他已经在慢慢的洗刷,只是没想到那重重的迷雾不过是冰山一角,他志得意满的一个人,只不过是那迷雾的一角罢了。 夜里的陈府格外的安静,没有白日里的喧嚣,所有的假象都在黑夜之中默默地蛰伏起来,等待着一个夜晚之后再次端着伪善的笑脸,编织一个又一个精心的谎话。 苍月山已经乱了起来,久久未曾见到陈陵回来,林思又没有鞥在身边,早早地就急了起来,点着灯笼四处查探,就连还在院子里等着人回来的元清章,也被林思请求着出来找人。只是到处都找了一圈,还是未曾见到主子的踪影,待到夜深,林思头上的冷汗刷的一下边便下来了。 公子从未有过深夜不归的情况,纵然是夜不归宿,也会提前着人回来说一声,何况这次林思也未曾跟在身边。 王琦一脸阴郁的站在最高的树枝上眺望,心里淤积的火气就算是泗水现在也不敢上前触霉头。陈慑早没了白日里装模作样的哭哭啼啼,一脸阴鸷的呼喝着身边的仆从再去找人。元清章眉头紧蹙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敏锐的察觉到似乎有轻巧凌乱的脚步声慢慢的逼了过来。 他的武功最好,王琦仗着站在最高处一眼就看见跌跌撞撞的陈陵,一下便身影如烟尘消散,眨眼之间的功夫便挪到陈陵身边站定。陈慑聪敏伶俐,自然知道他们连个鬼此番表现定然是已经找到人了,顾不得心中酸上两口,忙慌慌的也跑着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