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秋》 惊秋_1 《惊秋》作者:关山遥 文案 喜欢用剑的男孩子,智商都不会太高。 剑客沈知秋行走江湖十余年,有过朋友,有过仇家,有过师门,有过人生导师。 他曾为朋友两肋插刀,最终却被人反手两肋插满刀; 他的师门在武功上是一脉相承的好,可惜智商上也是一脉相承的低; 唯一看似靠谱的人生导师这样告诉他:“世上无难事,只怕有钱人。” 总而言之,以上没有一个信得过。 待万事俱毕,一个简单的深夜里。 韩璧:“这位同学,请说出你的梦想。” 沈知秋:“愿得广厦千万间,你住一间我住一间。” 世家公子攻x耿直剑客受。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沈知秋,韩璧 ┃ 配角:陆折柳,萧少陵,韩半步 ┃ 其它:武侠 大男主 古风 轻松爆笑 HE 第1章 有客 初冬将至,寒风迭起。 如此时节,陆折柳随着引路人走在韩府的园林里,只觉山水景致趁着亭台楼阁,仍然花团锦簇,处处生机盎然,无端叫人心驰神往,只是他频频四顾,也没再看见第三个人。 引路人走至一方小路前便停了下来,回身道:“公子正在饮雪亭听琴,陆先生直走便是。” 陆折柳忍不住问:“为何这一路上都四下无人,是人手不够么?” 引路人正色道:“整个韩府的景致都是公子亲手布置的,但人无完人,偶有疏失也是难免的。” 陆折柳:“这是何意?” 引路人道:“景要布置,人当然也要布置,才能达到人景合一的境界。” 陆折柳恍然大悟:“韩公子高见,可是,为何我却没有看到除你以外的一个人呢?” 引路人低头羞涩地笑了笑:“公子说其他人的相貌,他布置不来,倒不如见到他就绕路走;但是看我还算顺眼,便给我取了个名叫‘韩半步’,意为我在韩府里可以多走半步。” 陆折柳无言以对。 小路并不长,只是有些幽深,陆折柳信步而行,不消片刻就豁然开朗了。 不远处是一座白玉石砌成的亭子,前头是一片木芙蓉,背后是青山流水,四下无人,望着本是倍感寂然,然而偏偏亭内又有一人,锦衣华服,眉目间似海棠盛放,分明只是品茶听琴,却莫名透出一种盛气凌人的姿态。 陆折柳行至亭前,朗声道:“陆折柳前来拜见韩璧韩公子。” 韩璧本是敛着神色,闻声便抬头对上了陆折柳的目光。 这是陆折柳平生见过最锐利的一双眼,不带情绪,只是极为专注,然而下一刻他又眼见着韩璧笑了笑,那股气势便化作了一团春水,消失无踪。 韩璧赞赏道:“陆先生今日穿的衣服不错,与我家木芙蓉的颜色很搭配。” 陆折柳打趣道:“若我今日穿的不是青衫,韩公子岂非要将我打出去了?” 韩璧正色:“我怎么可能如此待客。” 陆折柳心下稍安。 韩璧补充道:“我备有各式披风上百件,总有一款合适你。” 陆折柳:“……韩兄雅极,折柳自愧不如。” 陆折柳随即落座,暖手的湿巾、香笼也立刻送了上来,只是韩家仆人可谓是动作神速,匆匆而上,又匆匆而下,一时之间,视线内除了伺茶和奏乐的侍女,再无他人,陆折柳不由得暗中称奇。 陆折柳暗中记量:韩璧此人性情乖僻,好享受,不喜人近身。 两人便就在这饮雪亭中对坐而谈。 韩璧原是世家之子,多年来海外经商,累积下万贯家财后便在京城自立门户,自是见多识广,难得陆折柳一介江湖隐士,谈起阳春白雪也是言之有物,丝毫不显眼光狭隘,不时还能提出一些真知灼见,叫韩璧感叹相逢恨晚。 韩璧:“我幼时也曾于赤沛学剑,而如今陆先生在赤沛被尊为客师,你我实在是有缘分。” 陆折柳相貌温雅有如璞玉,兼之气质隐逸,一开口便自有风骨:“能结交韩兄为友,是折柳平生幸事。” 韩璧却没应他,只是道:“差点忘了,我还欠先生一份见面礼。” 话刚落音,便有人抬着各式珍奇而来,陆折柳余光一扫,只见是琴棋书画、珍珠玉石,分门别类,一应俱全。 韩璧把玩着手中白玉骨扇,期待地望着他:“陆先生不要客气,要选就选最好的。” 陆折柳推辞道:“这些太贵重了,万万不可……” 韩璧笑吟吟道:“陆先生别怕,你大胆选,万一就选到便宜的呢?” 陆折柳不知是喜是忧:“……那我便选了。” 惊秋_2 陆折柳知道,这是韩璧对他的考验,若是他分辨不出哪个是真正的珍品,韩璧这等贵胄自然不会再与他以知己之名相交,这一步踏错,之前种种都会尽付江流水。 半响以后,陆折柳示意侍女端来她盘中那一小块茶砖,包装上赫然一个篆体的“燕”字。 陆折柳问道:“这可是燕城茯茶?” 侍女低柔地答道:“陆先生好眼光。” 陆折柳感叹道:“是韩兄慷慨才对,燕城茯茶本就是稀世名茶,色若琥珀,茶香悠远,存世之量极少,这么一点便价值千金,方才品茗之时,我已觉此茶绝非凡品,只是没想到真的是它,若不是我自小品惯各色香茗,想必就要错过了。” 他说话极有技巧,韩璧听他说罢,只觉他品味高尚,身份不凡,一时也是动容了。 陆折柳眨眨眼:“韩兄这是不舍得了?” 韩璧低声笑道:“说了送给你的,我便什么都舍得。” 这日时光过得极快,陆折柳与韩璧初次见面便相谈甚欢,离开时两人依依惜别,相约下次再聚,好不快活。 陆折柳坐上韩府为他安排的马车,只见车厢内细软锦织,熏香布置,无一不精,无一不巧,他抚摸着手上的暖炉,昏昏欲睡,说不出的满足。 另一边厢。 韩璧轻轻地将手浸进温水中,来回地清洗,他生性有点洁癖,见过陌生人便觉浑身不适,管事向来知道他这毛病,早就在房中备好了清水。 见他清理得差不多了,门外的人终于快步走了进来:“少主,您总算洗好了。” 韩璧:“没大没小,成什么样子。” 进来的人正是韩半步,他是韩家世仆,自小就跟着韩璧上山打猎下水抓鱼,主仆向来亲厚,加之这人生了一张圆脸,看着十分讨喜,韩璧便不免对他略有些纵容。 韩半步指天发誓:“在我心中少主最大!不能更大!” 韩璧:“滚出去。” 韩半步轻功极好,听令后数步便从窗户跃了出去。 韩璧:“哦,回来,有正事。” 于是韩半步便只好扒着窗户边,一字一句地报告道:“陆折柳之事,我已经让人去他这几年的隐居之地查过,除了几名旧仆跟随,他可算是离群索居,十足的隐士遗风,总之是没有半点可疑。” 韩璧:“出生籍贯,师承何处?” 韩半步:“这个,他自称隐居十年,靠的是自我领悟,其他却是查不出了。” 韩璧略一挑眉,慢慢地说道:“哦,原来是天纵奇才。” 陆折柳之名,韩璧确实早有耳闻,过往十年间,这人是有名的年轻隐士,虽是声名鹊起,然而他淡泊名利,从不出山与人交往;直到半年以前,陆折柳搬入京城,他才华横溢,武功高深莫测,引来仰慕者无数,其中声名最显赫的莫过于剑客祝涉,在祝涉的引荐下,陆折柳进入了气宗门派赤沛担任客师,不仅如此,就连陆折柳与韩璧的这一次会面,也是祝涉从中穿针引线而来。 韩璧问道:“你今日在暗处,可有觉得那陆折柳有异样?” 韩半步摇摇头:“我只觉他进退得宜,言谈有度,不愧仙风道骨。” 韩璧道:“他若真的是仙风道骨,今日又何必来见我?” 韩半步衷心道:“也许是仰慕少主您的英姿。” “也有这个可能。”韩璧毫无底线地承认了,继而话锋一转,“只是,他既然隐世十年,本应不为人所知,为何如今他最出名的就是作为‘隐士’的十年?没有过去的人,最是危险。” 没有过去的人,便没有软肋,遂难以利用,韩璧自然最为忌惮。因此,在他掌控京城商路的日子里,只要出现一位成名人物,他就习惯性地要将他查个底朝天,久而久之便发现,这世上的人,大多黑中掺白,越是有求于他的人,越是有把柄可利用。 由此可推,陆折柳越是清清白白,越是显得疑云密布。 韩璧左手食指微弯,在右手掌心轻叩了两下,自言自语:“……燕城。” 韩璧问:“半步,你可知道燕城茯茶?” 韩半步:“这两年倒是很多人爱喝,到处都有人卖。” 韩璧:“茯茶原产燕城,十年前因一场下了多月的连绵大雪,原本的茶树死了大半,活下来的全部又被移株到了外地,长势一般,但胜在产量大增,所以,如今茶市上售卖的‘燕城茯茶’吃的均是外地的水土,风味及不上燕城半分,又因为真正的燕城茯茶早已经只剩下十年前的茶砖,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即使是我,也只是侥幸得了十斤。” 韩半步猜测道:“今日送给陆折柳的那块子茶砖,您后悔了?” 韩璧沉吟道:“我是在想,陆折柳凭什么能认得出真正的燕城茯茶?” 不仅是认得出,还能说得头头是道。当时这便令韩璧觉得古怪,陆折柳号称闲云野鹤,却一口就尝出了价值千金的佳茗,唯一原因只能是他曾经尝过真的。然而,燕城原产的茯茶,京城里有幸能收藏的也不会超过五个,像他这样能拿出来款待宾客的更加是绝无仅有。 韩半步推断着:“也许十年前他隐居之时,无意间喝过?” 韩璧摇了摇头:“当时燕城治安混乱,根本不对外人通商;何况燕城地处关外,距陆折柳隐居之地可谓是千里之遥,他如何有可能买得到茯茶?” 顿了顿,“唯一的可能是,他在十年以前,曾亲身到过燕城。” 韩半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韩璧思考之时一双眼通常亮得惊人,如今想清楚了其中弯弯绕绕,更是倍感神清气爽,越发的容姿秀逸:“找两个好手去燕城,行事隐秘些。” 韩半步应了声好,刚要退下又被韩璧叫住。 韩璧吩咐道:“不用试图找‘陆折柳’之事,我估计此人必然已经改名换姓,不然何苦丝毫不提过去?到了燕城后,就去寻这十年来燕城所出的惊才绝艳、声名赫赫的人物,只要陆折柳到过燕城,他就必然是其中之一。” 当时琴棋书画全是珍品,陆折柳偏偏为了展现自己与众不同,找出了燕城茯茶,这人大概只想着无声无息抬高自己,殊不知却露出了一堆的马脚,现在尚且不甘平凡,何况十年以前? 韩璧这样想着,又觉陆折柳此人段数太低,破绽百出,不配为敌,于是顿感无趣。 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一桩尘封的燕城旧事即将因此破土而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 茯茶原型陕西茯茶砖,后来因为产量太少,多混入湖南黑毛茶。 第2章 墨奕 惊秋_3 陆折柳来京半年,仍然暂住在租来的枯庭小筑中,此处虽名枯庭,内里却自有乾坤:小桥清溪,梅香浮动,而他青梅煮酒,静候来客。 来人正是祝涉。 陆折柳颔首道:“前些日子,多亏祝兄帮忙。” 祝涉摆摆手:“不过钱货两讫,我不是帮你,也会帮别人。” 陆折柳听他如此撇开关系,却也不恼,“不管如何,若没有祝兄为我铺路,我如何能入赤沛?这声谢还是当说的。”继而话锋一转,“不过,祝兄先前与我对打之时,认输不免过快,若不是没人深究,怕是会留下把柄。” 祝涉冷笑:“一分钱,一分货。若是我出尽全力败于你手,名声尽毁,又如何有资格推荐你进入赤沛?” 祝涉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侠客,他武功虽好,却不是最好,让他如此有名的,是他爱才如命的性格,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发掘出一些根骨极佳的少年侠客,引他们前往各大宗派修习武功。陆折柳则是祝涉推崇之人当中最为光华耀眼的一个,他本就是口耳相传的隐世高人,兼之与祝涉一战,两人点到即止,祝涉只道佩服。 人人便说祝涉胸怀宽广,陆折柳天纵奇才,二人可谓是高山流水,彼此相得。 只是无人能知,如今两人相对而坐,均是神色淡淡,没有一分似是至交好友。 陆折柳:“祝兄落败一场,手上得了银子,身上有了名声,不也算是得偿所愿?” 祝涉:“我年已四十,才知自己是个俗人,在俗世中求的不过是酒色财气,反而是陆先生心怀鸿鹄之志,如今你既已顺利入了赤沛,还结识了韩璧此等贵人,我也只能深藏功与名,还望陆先生前程似锦。”说罢,他起身便走。 陆折柳却叫住了他,没头没尾地问道:“韩璧,与墨奕萧少陵比之如何?” 祝涉闻言,细想着墨奕乃剑宗第一大派,萧少陵是其首席弟子,十七岁出道便名震江湖,其根骨底蕴,万中无一,若是要走剑宗一途,自然是寻萧少陵为好;只是陆折柳这人,素来惯于造势,心机奇巧,并非善类,与墨奕可谓是格格不入。 祝涉:“两者比之,各有优劣。” 陆折柳:“愿闻其详。” 祝涉:“韩璧是逐利之人,兼之背景深厚,他向来做事只讲利益,交友只谈心情。” 陆折柳:“说得甚是。” 祝涉:“萧少陵的眼中,则向来不掺一颗沙子。以你的心性,他不会多看你一眼。” 他这番话虽很不客气,陆折柳面上仍然云淡风轻,照样礼数俱全地送客了。 直到夜深之时,祝涉之言仍在陆折柳耳边萦绕不去,让他不自觉想起自己不得不隐姓埋名的那段日子里,意外得知那人进了墨奕,还成为了萧少陵最看重的师弟;而他费尽心思,也不过得见韩璧一面。 灯下,陆折柳擦拭起了自己的佩剑,此剑名为寒妄,剑身如雪,锋芒毕露。 “沈知秋……你也配用剑?” 两人境遇天差地别,令他愤恨难忍,一夜无眠。 京城北郊,有座墨奕峰。 它原先无名,但毕竟剑宗第一大派墨奕在山上盘桓百年,便因此而得名了。 墨奕比武之风极盛,除了藏剑阁和休息之处,竟都有弟子修习剑道的影子,或演练,或切磋,每日都热火朝天,金戈碰撞之声不断,因此,墨奕流行着一句话:“不如切磋,学习不如切磋。” 弟子们最喜欢挑战的对象,一个是大师兄萧少陵,一个是二师兄沈知秋。 两人都是剑术高强之人,但性格上却略有不同: 萧少陵比较好说话,只要你愿意,他可以换十种姿势打败你,让你每次挨打都有新鲜感;沈知秋则是生性敦直,能十招以内打败你,决不会出第十一招。 这日又是如此,沈知秋一早起床就被好几个师弟提出挑战要求,只见他们轮番上阵,整整打了一轮,也没能让他的影踏剑怒而出鞘,直到感觉有些倦了,才招呼着大家回去歇息。 一个姓林的师弟却叫住他道:“沈师兄,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讲。” 沈知秋:“换个地方说。” 林师弟:“此处只剩我们两人,倒是无妨。” 沈知秋凛然道:“练剑之地,怎可闲聊。他日你再来此处切磋时,万一满脑子只剩下今日的谈话内容,到时如何是好?” 林师弟受教:“沈师兄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只是两人到处走了一圈,处处都是打斗声,根本没寻到什么不能练剑的地方,最后林师弟提议道:“我看屋顶不错。” 沈知秋自然应允。 两人便一跃而上,在屋顶处坐了下来。 林师弟:“沈师兄可还记得,我上个月独自回家探亲之事?” 沈知秋:“不记得了。” 林师弟:“……” 沈知秋见他沉默不语,怕是受到了打击,遂安慰道:“探亲之事,过于亲密,我实在是不便同行,师弟不要执着,还是另寻旁人吧。” 林师弟咬牙:“……师兄,这次回家我已定下了未婚妻。” 沈知秋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未婚妻,但毕竟是喜事,他欣然道:“放宽了心胸,自然喜从天降。” 林师弟顿时感觉如鲠在喉,只得立马转入正题:“此事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这趟回家,一路上听到了许多的流言蜚语,甚是难听,还有模有样。” 沈知秋:“嗯?” 林师弟:“关于萧大师兄,萧少陵。” 沈知秋如今最敬重之人,除了师尊,便是他这位萧师兄,听了此话,脸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他长相端方秀丽,眸色澄澈,唯独眉心凝着一道英气,掩去了那份清淡,如今眼中寒星点点,更显惊人的凌厉。 林师弟却没察觉:“大师兄十七岁时便自创了百花蛇草剑共三十六式,以剑似蛇行、势如破竹著称,一时江湖震惊,都称他为不世出的奇才。” 沈知秋深以为然:“师兄本就是才华横溢之人,这名头并不过誉。” 林师弟接着说:“可是我这次回家,却听见江湖上有人在传谣,说师兄的百花蛇草剑乃是脱胎于别人的剑法,并非自创,实为偷取。” 沈知秋闻此,握着影踏剑的手一紧:“胡说八道!” 惊秋_4 萧少陵天赋之高,是沈知秋此生唯一所见。每次师尊教授的剑法,沈知秋自认为笨拙,向来只是将勤补拙,但若换成萧少陵,他看一次便已学会,练上三次更能举一反三,这屡屡叫沈知秋钦佩不已。 不仅如此,萧少陵为人正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出偷取剑招据为己有之事的。 林师弟同仇敌忾道:“我当时便跟沈师兄一样的气愤,掀了桌子就问他们,是谁胆敢如此造谣,与其背后说人,不如提剑来战!” 沈知秋赞许道:“你做得极对。” 林师弟却是泄气道:“可惜他们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好作罢了。” 沈知秋问道:“此事你为何不直接告知师兄?” 林师弟:“萧师兄心气极高,若是知道了这事,岂不是要提着剑杀遍江湖?” 沈知秋深以为然:“那确实是大师兄会做的事。” 林师弟点点头,到时候恐怕全江湖都要说萧少陵是心虚了,要杀人灭口。 沈知秋:“到时候我必助师兄一臂之力。” “……”林师弟无言以对,倍感忧愁。 两人正这么说着,身后有人踏风而过,步履轻盈,稳稳地落到了他们背后,然后用力地拍上了两人的肩膀。 萧少陵:“谈完了吗,有空吗,打架吗?” 他一连三问,吓得林师弟命都没了半条,沈知秋却是习惯了,语气很平静:“我们正在谈你的事情。” 萧少陵虽比沈知秋年长,气质却是跌宕风流,甚至带些放诞不羁,开口说话的时候,如何都想不到他武功竟是已臻化境:“哦,那谈完以后呢,打架吗?” 沈知秋:“谈完可以打,现在不能打。” 萧少陵顿时失望,想了想又满怀希望地看向一旁的林师弟:“我记得你,上回第十招的时候就败了,怎么样,要不要挑战一下自我?” 林师弟瑟瑟发抖:“大师兄还是等一等沈师兄吧。” 萧少陵更失望了,难过地退到屋顶的另一边,道:“我不打扰了,你们快些说完。” 林师弟见他这样,把心一横,遂叫住了他,把事情重新了一遍。 萧少陵听得津津有味,问:“你掀桌之时,用了几分力度?” 林师弟:“三……三分?” 沈知秋点评道:“我观你的水平,三分力度,桌子是无法在掀飞出去以后,还往外转一圈的。” 萧少陵很是赞同:“对极,气势不足,便不足以威慑敌人。” 林师弟只得麻木地劝道:“师兄们不可冲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沈知秋此时却忽然拔剑而起,剑光似鹰击长空,寒华闪烁。 “此事攸关剑道,我不能忍。” 萧少陵笑道:“正是如此。”又拍了拍林师弟的肩膀,“谢谢你啦,下次打架,我让你优先插队。” 林师弟连声道不必不必,自知劝不住他们,只得匆匆走了。 沈知秋问:“师兄打算如何?” 萧少陵道:“暂时不知道,还是你我先打一场吧。” 说罢,萧少陵一跃而起,瞬间便抽出了腰间的辛翟剑,沈知秋见状,亦是兴起,顷刻间两道剑光交汇之间,影踏剑如风雷纵横,辛翟剑似海浪翻波。 沈知秋切磋之时一如其人,剑势极正,所到之处平地生风,却不偏不倚;萧少陵步伐灵活,剑走游龙,真气却是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最终,海浪吞噬了风雷,只余下铿锵余韵。 萧少陵指点道:“你剑势极正,本为优点,但有时又不免有些矫枉过正、不知变通了,你那一招‘流风吹雪’,既然是风,为何不试试转弯?” 沈知秋自是虚心受教。 萧少陵酣畅淋漓地打过一场,心情已是极好,便招呼着沈知秋下山:“走,我带你去见个人。” 沈知秋问:“谁?” 萧少陵答:“那人万事俱知,我去找他问问,到底是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沈知秋平日里并不关心俗事,便不再多问那人是谁,只是乖乖地跟着萧少陵去了。 沈知秋跟着萧少陵下山,一路轻功代步,旋风般到了一座府邸跟前,定睛一看,门前匾额赫然写着“韩府”二字。 两人不过刚到,就有人恭敬来迎,萧少陵道:“我要见韩璧,有事问他。” 管事虽然态度恭敬,言语却很谨慎,只说还请稍后,我命人入内通禀。 通传的人很快就跑了回来,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韩璧的语气:“公子说:看着穿黑衣服的人就眼睛疼,不见。” 萧少陵和沈知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黑色的短打行衣,也是为难了。 第3章 图穷 沈知秋与萧少陵二人站在韩府跟前,面面相觑。 两人身上所着的均是代表着墨奕高阶弟子的玄衣,整体以行动方便为主,虽然稍显朴素,但沈知秋却对此极为满意,没想到今日就遇上了一个古怪的韩璧公子,被他以衣服的颜色刁难。 萧少陵像是知道韩璧这脾气,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的样子,只是思索了片刻,然后向那等候在一旁的韩府管事问道:“没有其他办法?” 管事垂首:“公子向来说一不二。” 惊秋_5 萧少陵惋惜地叹了口气,轻飘飘地对着那管事道:“那就只能打了。” 沈知秋闻言,蓦地来了精神。 管事欲哭无泪,只能哽咽着劝道:“萧先生手中辛翟剑之名如雷贯耳,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我能做主,如何敢拦您?只是我家公子既然说了不见,要是我今日放了您进去,明日也许我便要因为办事不力而露宿街头,萧先生如此风姿,自然也有菩萨心肠……” 萧少陵听他一番话,只觉得脑壳疼,摆摆手道:“话多,不听,还是打吧。” 沈知秋深以为然,凝聚起一身剑意,似是蓄势待发。 管事见他们俩油盐不进,一时也是手足无措,先前替韩璧传话的小厮见场面无法收拾,总算是开了口:“公子还说:如果墨奕的人执意要打进来,便让他们打吧,横竖韩府什么都缺,就是房间多,也不知道他们要砸几间才能见我一面。” 萧少陵:“你真当我不敢?” 小厮:“公子说:让他们砸,然后把账单全部寄回墨奕。” 萧少陵知道韩璧此人,无利不起早,有利更要把一份利算成十分利,若是真让他把账单寄回墨奕,那必然是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添油加醋,直教人倾家荡产。 小厮期盼地看着他:“公子最后说:我府明年能否过个好年,就看萧先生的剑了。” 萧少陵哑口无言。 沈知秋不知他们对话里的深意,只是懵懂道:“不打了吗?” 萧少陵先是朗声道:“不打了!”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补充,“他们这些做生意的,最是狡猾,你弄坏了他一盆花,他就要你赔整个院子,简直不讲道理。” 说罢,像是想到了什么,萧少陵脸上露出了惨痛之色。 沈知秋从未见过萧少陵这样忌惮一个人,于是也不由得对那位韩公子心生敬畏了起来。 墨奕之人,铁骨铮铮,待人处事向来是能来硬的就来硬的,不能来硬的……就胡来。 沈知秋不愧为墨奕高徒,得尽精髓,遂道:“我有一法可行。” 韩府内,韩璧在书房中不时翻阅着手中的文书,神情专注。 时节已入初冬,北风凛凛,他身披月牙色的大氅,端端正正地坐着,衬着房中绿植,极似竹林中的白鹤;但最显眼的,却是他身前那张檀木桌上敞开的锦盒,里头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颗半个巴掌大的明珠,初看洁白无暇,细看流光溢彩。 韩半步匆匆赶来,通禀而入,道:“少主,我看这回是拦不住了!” 韩璧蹙眉,“又怎么了?” 韩半步咂舌道:“您说不见穿黑衣的人,萧少陵本来已经没法子了,可是他今天带了个师弟来,也不知脑子里装了什么,他那师弟竟然当场把外衣脱了,又说:‘如今只剩白衣,正好求见韩公子’,门房被他整的都没法子了。” 韩璧闻言,也是气笑了,“这墨奕,辈辈出奇才,可惜就是没个听得懂人话的。” 韩半步请示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韩璧考虑了一会儿:“萧少陵还是罢了,他这人听不懂道理,话多三句便要动手,与他打交道实在太过心烦……这样吧,他师弟倒像是个实诚的,让他独自过来。” 韩半步连连称是:“正是,萧少陵整天喊打喊杀,分明就是欺负少主平日懒得练剑,打不过他。” 韩璧突然温柔地望了他一眼:“半步。” 韩半步大惊失色:“少主?!” 韩璧:“萧少陵在外面等候,未免无聊,你就出去陪他切磋上几回合吧。” 韩半步纠正道:“少主,这难道不应该叫挨打?” 韩璧:“若是输了,你禁言三天。” 韩半步:“……” 韩璧:“你竟敢不答话。” 韩半步萧瑟道:“我只是想提前练习一下禁言的感觉。” 韩半步怀着满腔心事而去,到了府外便对萧沈二人老实传了话。 听罢,萧少陵却死活都要跟着沈知秋进去:“龙潭虎穴之地,我怎能让你独自前去!” 韩半步麻木地说道:“公子说,怕您无聊,让我陪萧先生在空地上切磋几回合。” 萧少陵:“哦,师弟,你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沈知秋:“……” 告别了萧少陵和韩半步,沈知秋跟着引路的侍女而去,他不懂园林景致,但身在其中,仍有身心舒畅之感,韩府占地极大,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韩璧的书房前。 侍女低眉道:“公子在里头,已是通传过了,先生请进吧。” 沈知秋颔首谢过,推门而入,只见房里布置清雅,挂有书画若干,伴以绿植,更显文人墨气;有一人背对着他,墨发被精巧地束起,背影长身玉立;转过身来的时候,虽是神色倨傲,仍不减半分光华韶澈。 这人正是韩璧。 韩璧此时并不知沈知秋姓名,只觉这人长相端方,眉目清雅,身穿一件白色的内衬单衣,仍旧在寒意中身姿挺拔,面不改色,不愧为习武之人。 韩璧:“你先答我一个问题。” 沈知秋:“?” 韩璧:“你一路走来,感觉我这院子布置得如何?” 沈知秋回忆了片刻,遵循本心而道:“很大,有山有水,地形复杂,极适合切磋演练。” 韩璧想,果然这也是个蠢的。遂把自己代入了他的思路,试图挽回园林的尊严:“这里九曲十八弯的,我看并不适合动手。” 沈知秋耐心地解释道:“虽是如此,亦可用于练习身法,迂回对敌。”说着,他双手一抱拳,继而作出邀战之态,“要是不信,尽可一试。” 韩璧漠然道:“……不必了。” 沈知秋:“?” 惊秋_6 韩璧:“我曾听说,你们墨奕之人,个个剑术精湛、心思纯粹、胸无城府,以往只知萧少陵是如此,今日与你一番谈话,便觉墨奕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沈知秋闻言,也顿感与有荣焉。 韩璧问:“今日你与萧少陵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沈知秋:“江湖上有人传谣,说我师兄的百花蛇草剑并非首创,而是借鉴而来。” 韩璧:“我亦有所听闻。” 沈知秋:“剑道一途,贵于诚。面对如此小人,我与师兄同仇敌忾。” 韩璧眼里显出疑惑的神色:“恕我直言,此事与我何干?” 沈知秋:“本来此事,由师兄执剑证道即可,但是出发之前,却发现不知道要砍谁才对,然后师兄说,他知道一个万事俱知的人,我们便一同下山来寻你了。” 韩璧顶着他期盼的目光,冷漠地说:“此事与我无关,我帮不了。” 此事若真要说来,韩璧确实有办法,他经商于世,自有无数消息渠道;但是此事又确实与他无关,加上与墨奕打交道对他而言从来不是乐事,遂无论如何他懒得帮忙。 沈知秋向来不常求人,见韩璧心意已决,一时无法,只得沉默了。 韩璧见他窘迫,以为他放弃了,于是一时心宽,取了一旁挂着的披风递了过去,又是一件月牙白:“今日韩某招待不周,让先生受寒了,我只能以此赔罪,你请回吧。” 沈知秋见此物缀着宝石翎羽,自知华贵,绝不肯接,只是道:“我明日再来。” 韩璧无奈。 沈知秋见他不虞,只好又说:“届时我必然不穿黑衣。” 韩璧道:“我明日只见不穿衣服的人,你有本事就来。” 韩璧其实也是惊了,完全没想到此人竟然愚钝至此,竟是连他一句重点都没抓住,一句推脱都听不出,遂只能破罐破摔,想着剑客向来自持身份清高,此话一出,必然惹得他拂袖而去,到时候便就自然少了个大麻烦。 谁知道沈知秋坦然道:“无妨。”横竖在墨奕练剑之时,师兄弟们赤膊相对也是有过的事。 韩璧见他转身要走,怕他从此以后真的每日脱衣来寻,只得咬牙应道:“罢了,此事我帮你查。” 沈知秋大喜过望:“劳烦了。” 韩璧对此不忍直视,视线不经意地落到桌上的锦盒,灵机一闪,又打量了沈知秋片刻,一个主意便抽丝剥茧而出了:“我从来不做赔本生意,你既然叫我帮忙,就要给我报酬。” 若是换成一个稍有心机的人,大概都会慎重地答一句“待你办完事,报酬自当奉上”,但沈知秋其人显然与此很有差距:“自该如此。” 韩璧闻言,微微地笑了。 沈知秋离开书房以后,便随着侍女一路而行至韩府里的一处空旷之地,两旁放着些刀枪剑戟,件件明光锃亮。 场地之内,萧少陵正与韩半步赤手空拳打得难分难解,不过沈知秋一看便知,是萧少陵有意喂招,即便如此,不一会儿后韩半步也逐渐落了下风,遂气喘吁吁地认了输。 萧少陵却是气息平稳:“你步伐灵巧,身姿如燕,可见轻功学得最好,但其他方面,亦不可荒废了。” 韩半步本来沮丧,但如今能得萧少陵一句夸赞,也不禁兴奋得红了脸。 萧少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沈知秋来了,遂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沈知秋道:“他答应了为师兄查找消息,作为交换,要我明日替他把一件东西物归原主。” 萧少陵这才发现,沈知秋手上托着一个锦盒,以锦盒的奢华程度来看,里头的东西只会更奢华,想着便伸手开了锦盒,里头赫然一颗明珠。 摩挲着下巴,萧少陵一脸的好奇:“这东西要还到哪里去?” 沈知秋:“城东,太子府。” 第4章 还珠 南朝建国三十余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即使偶有天灾人祸,也未曾危及国本。先帝登位三年而崩,后今上继位,肃清外戚,整顿朝野,如今正当盛年,君臣相得,素有明君之称。立有太子陆佩轩,性率真,善骑射,颇得民心。 以上这些南朝国民人人皆知,除了沈知秋。 他自入了墨奕,心中便只有剑。 太子已近而立之年,身材高大,相貌憨实,笑声尤其爽朗,尊贵而平易近人。 但这些对沈知秋而言,都不过是个尊贵的符号,即使是现在,太子正坐在他的上座,亲自接见于他,也没有一点令他感觉到荣耀。 沈知秋直切正题:“我受韩璧公子所托,将此物归还于太子殿下。”说着他便把手中锦盒递给了太子的侍从,侍从俯身接过,再转身,低眉顺眼地上前。 太子使了一个眼色,训练有素的侍从就打开了锦盒,只见一颗明珠正原封不动地躺在里头,光彩如昔,似是一种嘲弄。 太子略微变了脸,深呼吸了一息,语气不喜不怒:“韩璧可有话要你带来?” 沈知秋:“韩公子说,他不过普通商贾,做不起殿下的生意。” 太子嗤笑道:“他京城旺铺百间,海外行船,商路遍布全国,如何就做不起我的生意了?” 沈知秋坦然答道:“我不知道。” 太子:“你不知道?” 沈知秋点点头:“他并没告诉我,我自然不知。” 太子:“那你知道什么?” 沈知秋:“我知道明珠属于太子殿下,我负责将其物归原主,其余一概不知。” 太子:“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为何遣你前来?” 沈知秋真诚地感叹道:“这个我也想知道。” 惊秋_7 两人沉默以对,半响后,太子鹰隼般的眼神落到了沈知秋的身上:“我观你身上墨奕行衣,料想你不可能是无名之人,与其给韩璧做个跑腿的,不如留在太子府中,届时荣华富贵应有尽有,岂不更好。” 沈知秋:“回太子殿下,我终生所求之物并非荣华富贵。”剑道一途,最是要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移。 太子朗声而笑:“……我倒没想到,你对他如此情深义重。” 沈知秋:“啊?” 太子伸手从一旁锦盒中取出那颗明珠,放在掌心里把玩着,惋惜道:“我不忍明珠蒙尘,可惜狠心的人比比皆是。”遂摆摆手,“你走吧,我还需处理要事。” 沈知秋一头雾水,只得告辞而去。 太子府内熏香袅袅,侍女蹁跹而过,衣香鬓影,莺莺切切,有如云间仙境。 这仙境的主人平日里高贵不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却屏退了旁人,甘心坐于下席,脸上的神色充满信赖和尊敬。 太子:“老师,韩璧实在是自视过高,我看他并没把我放在眼内。” 被称作“老师”的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身穿素色锦衣,虽身形削瘦,双鬓有星点斑白,却难掩气度雍容,他端坐于上,声音不紧不慢,充满岁月的沧桑:“太子殿下是天潢贵胄,何须妄自菲薄。”继而话锋一转,“韩璧是韩丞相的老来子,又赚得家财万贯,可谓是占尽天下好事,不识时务些,也属正常。” 太子不耐烦地拂袖:“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商贾!” 锦衣人缓缓道:“再怎么样,他也是韩皇后的弟弟。” 太子经他提醒,也终于是想起了这茬,道:“老师说得是,是我急躁了。” 锦衣人慈爱地凝望着他:“殿下言重了。要知道韩皇后死后,陛下对韩家可谓是千般恩宠,而韩璧此人,是韩家唯一不走仕途之人,以他入手拉拢韩家,必然不会引起陛下怀疑,机会千载难逢,殿下绝不可错过。” 太子点头称是,继而又想起方才来送还明珠的墨奕弟子,墨奕行衣只有鸦青和玄墨两色,后者只有高阶内门弟子可穿,可谓是少之又少,重之又重,念及此,又是不免得一阵头疼:“老师,我托人赠他明珠,他拒绝我的招揽就罢了,为何还要找个墨奕的人来跑腿?莫非是在向我示威,展示他能随意驱使墨奕中人为他办事,我却不能?” 锦衣人沉吟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太子:“这是何意?” 锦衣人:“韩璧是生意人,深谙谈判之道,他如此展现实力,也许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以求卖个更好的价钱。” 太子惊喜道:“莫非他只是在欲擒故纵?” 锦衣人叹道:“但愿如此。” 城东太子府正是阴云漫天,而另一头的韩府里,只听见一阵林间穿梭之声,韩半步身姿矫健,越过园林,翻身进了厢房。 韩半步正想说话,又想起他正在禁言,一时间难受得抓耳挠腮。 韩璧见他如此,大发慈悲:“允你说一炷香的话吧。” 韩半步闻言大喜,絮絮叨叨地汇报起来:“墨奕那根木头桩子进了太子府不到半柱香就出来,手上没有盒子,想是东西已经还了,看上去也不像动过手的样子。” 韩璧正搬弄着算盘,懒懒地答道:“他穿着墨奕的玄色行衣,太子只要不傻,是无论如何不敢动他的。” “万一真动手了呢?”韩半步好奇问道。 韩璧耸肩:“是他运气不好,与我何干。” 韩半步又问:“既然不会动手,那为何非要让那木头桩子去太子府,随便找个人去不也一样,免得您还要替他做事。” 韩璧轻笑:“我说替他找消息,又没说什么时候能找到,要是一两年内都找不到,也是他运气不好,与我何干。” 韩半步折服了,不禁欢呼:“少主英明!” 韩璧:“至于太子那边,他最好清楚点知道,想收买我,就要出更高的价钱。” 韩半步惊奇道:“咦,难不成少主您真的看上了太子?” 韩璧立刻道:“怎么可能?” 今日解决了明珠一事,韩璧心情大好,便也愿意多解释几句:“太子为人刚愎自用,即使一时不悦,过后也不会觉得我是真心拒绝他的招揽,反而会认为我是在自抬身价,既然如此,我倒不如再趁机误导……” 韩半步:“那为何不让萧少陵去?” 韩璧:“萧少陵声名太盛,要他受我驱使,未免显得破绽百出。” 韩半步:“这么说来,那木头桩子籍籍无名,倒是合适不过了。”遂不禁感叹,“少主如此聪明,怪不得看不上太子了。” 韩璧:“我从不觉自己聪明,真要说的话,只是旁人太蠢罢了。” 韩半步为了拍马屁,向来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出口的:“我看那个太子,脑子比不上少主半分。” 这话虽然没头没尾,韩璧却难得很是赞同:“陛下正值盛年,虽然立了太子,东宫却一直空悬,太子只能住在宫外太子府,政事参与极少,可见陛下也不太满意太子的性情。”顿了顿,“不过再怎么说,太子依然是太子,如无意外不能废储;现在赵皇后所生的四皇子陆佩琅不过三岁,这位太子竟然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韩半步却不这样想:“太子的生母身份卑贱,皇宫里向来子凭母贵,他自然要急了。” 韩璧冷笑道:“他再怎么急,都不应该碰到我大姐头上来。” 韩半步是韩家世仆,自然知道少主的大姐就是已故的韩皇后,韩璧是老来子,与韩皇后差了将近十岁,自小两人感情就是极好,“这与韩皇后又有什么关系?” 轻轻合眼,韩璧似是回到了年少时光,一家其乐融融之时,是镜花水月般的景致,最终却只能幽幽叹道:“他生母卑贱,而韩皇后身份高贵,且一生无子,两相对比之下,他难道不想由庶变嫡,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何况记至韩皇后膝下,便是白得了一个韩家,这生意不仅是一本万利,简直是空手套白狼,换我也要一试。父亲懒得理他,他不就只好来找我下手了么?” 韩半步咂舌,自觉脑子已经转不过弯来。 韩璧每逢说到早逝的韩皇后,向来就是段隐痛,顿时也不愿再多提,只是又吩咐道:“对了,萧少陵之事,你也要派人去查探。” 韩半步:“咦,少主你不是早作了打算,要强行让那木头桩子运气不好么?” 韩璧:“不论是谁,他既然选择了在背后造谣萧少陵,就说明这个人没本事当面接住萧少陵的剑。” 韩半步这回总算是开窍了:“所以,一旦我们查到这人是谁,为了不让萧少陵知道真相,这人必定从此只能由少主您任意摆布?” 韩璧笑道:“不过又是一笔新生意而已。”摆摆手,“去罢。” 这年寒冬来得太早,未到腊月京城便风雪交加,衬得这一片歌舞升平犹如冰上赤足而行,人人摇摇欲坠,个个心惊胆战。 惊秋_8 第5章 试探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若要谈京城最为繁华红火的旺地,不得不谈韩家所开的再来阁,珍馐佳肴一应俱全,名人食客比比皆是,或是打尖或是住店,向来是宾至如归。 越是繁华之地,各类小道消息越是流转得快,何况是在这全国连锁的再来阁内,食客们昨日还在谈即将巡游至京中的杂耍班子,今日便又论起了江湖侠客的各色隐私,永远没有一日消停。 韩半步大摇大摆地入了再来阁,掌柜见了是他,忙端起一张谄媚的脸,笑呵呵地引了他入内室:“韩管事,您可总算来了,上个月的账目还等着您来看呢。” 然而入了内室,里头只是直直地站着两个人,不见什么账目。掌柜更是朝韩半步微微一点头,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还顺手掩上了门。 韩半步一屁股就坐到了房中的木椅上,吊儿郎当地问道:“有消息了?” 房中两人相貌极其普通,属于极为融入茫茫人海的那类,韩璧曾赞此二人“过眼忘之,天赋难得”,遂为之取名阿普、阿通,自此之后,打探消息之事,一向都由此二人负责。 阿普身形微胖:“燕城之事,往来还需十天八日,暂时没有什么音讯。” 阿通则较为瘦削:“萧少陵之事,我也只有一点眉目。” 韩半步:“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阿普闻言,往后退了一步,阿通与他默契极好,紧接着上前一步汇报起了自己的事:“我已是让人仔细查探过了,但仍然没有找到谣言的源头,那始作俑者可谓是藏得极深。” 韩半步:“那你所说的眉目又在哪里?” 阿通又答:“如今最详尽的那条流言是称,萧少陵所创的百花蛇草剑,应是抄自气宗大派赤沛。”顿了顿,“幕后之人藏头露尾,再多恐怕是查不出了。” 韩半步却忽然诡异地一笑:“谁说你没查出了?此事没人敢认,自然是谁得益谁就背锅。” 阿通恍然大悟:“难道竟是赤沛所为?” 韩半步耸耸肩:“是或不是,让少主定夺吧。” 阿普沉默许久,终于逮到机会趁机称道:“韩管事不愧为少主身边之人,聪明机敏,我辈万不能及。” 韩半步厚颜无耻地嗯了一声,竟是承认了,“少主他一贯最是看重我的才智。” 如此互相吹捧了一阵,韩半步心情大好,打包了两份糖蒸米糕,一路飞奔回了韩府。 初雪将下未下,韩璧独自行于桥上,手里拿着一碟鱼食,桥下锦鲤在水中悠然自得,丝毫不知寒冬将至。 韩半步端着一盘糕点自远处踏风而来,手上却未洒半分,“少主,吃点心吗?” 韩璧嫌弃地瞥了一眼:“不如喂鱼。” 韩半步怏怏道:“与其喂鱼,不如喂我。”说着又是一阵胡吃海喝。 待他吃完后,韩半步才打了个饱嗝,然后巨细无遗地把打探来的消息转述了一回,“少主您说,赤沛是不是想要搞事?” 韩璧:“赤沛一向安分守己,这不像他们会做的事。” “像不像又有何干?萧少陵偷盗赤沛武学之时很快就会传遍江湖,到时就算赤沛之人出来澄清,旁人也只会觉得他们是胆小怕事,”韩半步掰着手指算计着,“按萧少陵那个脾气,届时即便是把赤沛牌匾打烂,他都未必会善罢甘休。” 韩璧:“你这剧本写得不错,但怕就怕有人写在了你的前头。” 韩半步不解道:“我没听懂,您还是明说吧。” 韩璧不语,只是把手中小碟轻轻翻转,鱼食纷纷扰扰地落入湖中,一时湖水翻波,锦鲤翻滚跳跃,争相而来,他冷眼旁观。 须臾之后,韩璧吩咐道:“让人去陆折柳那里递个帖子,就说我后日得闲,想要参观他的枯庭小筑。” 韩半步奇道:“陆折柳……您难道怀疑他与此有关?” 韩璧神色淡淡,“赤沛一向低调,唯独最近有了一个不安分的陆折柳,我怀疑他又有什么出奇?反正不论是人是鬼,后日一试便知。” 庭霰如花,悄然而至,洒得满城白雪,银霜渐起。 枯庭小筑内暗香萦绕,一树寒梅,盛满清气乾坤。陆折柳立于树下,眉目如淡色水墨,身姿似岁寒白鹤,叫人见之忘俗。 韩璧徐步而来,迎上陆折柳翩然而笑的景象,顿感危机四伏,眼神不由得认真起来。 陆折柳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觉韩璧眼神专注,眸子里似是只藏了自己的一抹影子,遂弯了一双眼笑道:“韩公子为何这般看我?” 韩璧话语之间似是酿满醇酒:“此情此景难得一见,我难免目不转睛。” 陆折柳虽是平生听惯旁人溢美之词,但能像韩璧这样兼顾真挚和好听的,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五个;若是要找比韩璧身份更加显贵的、相貌更加俊逸的,则再也没有第二个,想到这里,他眼中笑意不由得加深了几分:“彼此,彼此。” 韩璧边跟他往里头走着,边悠悠地想:套路玩得深,谁把谁当真。 两人在室内对坐,里头花草兰植,琴棋书画,倍显清雅,韩璧四处打量了一圈,并没发现一刀一枪,遂感叹道:“陆先生是习武之人,房间里却没有一丝金戈之气,当真难得。” 陆折柳:“既然是要招待客人,自然要随客人的喜好来。” 韩璧:“陆先生用心良苦,我心领了。” “比如这面墙上,原先挂着的是前朝名剑‘腾霄’,长三尺,刃上如漫霜雪。”陆折柳指着东面墙随口说道,如今那墙面上却是空空如也,没半点剑影残留的踪迹。 韩璧笑道:“我对此剑亦略有耳闻。” 何止耳闻,它根本就在韩府库房里睡了好几年,直到现在还没拆封。 朋友,您买到的可能是把假剑。 陆折柳惋惜道:“我知韩公子不喜打杀,亦不耐烦听刀剑之事,遂命人收起了。” 对于韩璧的性情,陆折柳是早有打探过,自然知道他平日里风雅得很,不喜刀剑,更不喜切磋练武这等粗鲁之事,对于寻常武夫,不耐烦起来更是见都不见,如今他只是粗略地将腾霄提上一提,韩璧绝对是不感兴趣,必然懒得过问。 陆折柳准备向他致歉,从而顺利揭过此事:“此事惹韩公子扫兴了……” 韩璧却忽然兴致勃勃地用手上的白玉扇敲了敲掌心:“不扫兴,不扫兴。”继而又说:“如此倾世名剑,自然也教我兴致盎然,想要鉴赏一眼了。” 惊秋_9 陆折柳:“哦?” 韩璧叹息道:“我对剑也是略知几分的,只怕是陆先生不愿让我看剑吧。” 陆折柳:“不,这当然没问题……” 韩璧:“那你不如现在就去取剑。” 陆折柳:“……”我是没问题,但剑有问题啊。 韩璧期盼地看着他。 陆折柳:“……你稍等。”说罢他缓缓地起了身,边往里间走边盘算着待会要用什么借口解释腾霄并不在他手中,一时万分忧愁。 谁知道他没走出去两步,韩璧又忽然施施然道:“罢了罢了,见到剑我就头疼,陆先生你还是坐下来,我们聊点风花雪月之事更好。” 陆折柳松了口气,又折返而坐,深感韩璧此人情绪起伏不定,喜好无常,暗自劝诫自己日后还须多加小心。 韩璧作弄了他一番,也并不觉得如何快乐,恍然一想还有正事没做,遂故作无意地开口:“对了,我最近无意间听说一件事,竟是和陆先生你有关。” 陆折柳:“何事?” 韩璧:“江湖有传,墨奕的萧少陵自创的那套百花蛇草剑法,是从陆先生你这里偷学而去的。” 陆折柳神色有些许惊讶:“……这怎么可能?” 韩璧关切地注视着他:“如若不是,陆先生还是尽快澄清为好,据我所知,萧少陵对此事十分恼怒。” 陆折柳感激地朝他颔首:“多谢韩公子好意,此事实际上原应该是萧少陵和赤沛的矛盾,不知为何竟然牵涉到了我?” 韩璧奇道:“此事跟赤沛有关?” 陆折柳:“背后道人是非,并非君子所为,但韩公子在我心中不是外人,便说与你听也是无妨。” 韩璧:“愿闻其详。” 陆折柳:“百花蛇草剑,确实是脱胎至赤沛气宗的一套生僻法门,只是那萧少陵为人霸道,赤沛无人惹得起他,只能是私下吐些苦水罢了。” 韩璧安慰他道:“赤沛与陆先生也是不易,我只望此事能早日真相大白,还你们一个公道。” 陆折柳:“承韩公子吉言。” 谈话至此,韩璧已有八分确定,造谣萧少陵此事应是陆折柳所为。 他将谣言里的“剑法抄自赤沛”替换为“剑法抄自陆折柳”,陆折柳惹不起萧少陵,自然急于澄清,但澄清之时还不忘拉上赤沛来垫背,实在是多此一举。 陆折柳是赤沛客师,若是为了赤沛着想,必然是恨不得将自己和赤沛都跟造谣之事撇清关系,然而陆折柳一会儿说“萧少陵为人霸道”,一会儿又说“赤沛不过私下吐些苦水”,话里话外不忘暗示谣言是事实,赤沛是造谣之人更是事实。 此事若是成真,墨奕和赤沛之间的矛盾便会骤然爆发,只是韩璧还不知道,陆折柳到底是想从中坐收什么渔利? 韩璧还在仔细思量,那头陆折柳又幽幽地开口:“这百口莫辩的难关,我也早就习惯了,若是萧少陵要来寻仇,我认了又何妨。” 韩璧见他忽然似是要倾诉往事的样子,也半提起了精神来:“哦?” 陆折柳口吻波澜不惊,回忆着往事:“多年以前,我曾有一个故友,我把他当作平生知交,无所不谈。他要学剑,我便送他名剑;他要与人比武,我便教他剑招套路;他性格愚钝,不善与人交往,我便挖空心思逗他开心。” 韩璧:“之后呢?” 陆折柳:“之后说来也简单,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韩璧:“为何如此?” 陆折柳淡淡一笑,似是不愿多提。 韩璧:“陆先生自然是天纵奇才,我听你所言,那人应该是天赋平平吧。” “我如今早已明白,我与他所走之路,本就不同。”陆折柳豁然地摆摆手:“他虽平凡,却运气好,当初遇到了我,如今又遇到了别的贵人……这回他若是想要落井下石,我确实毫无办法。罢了,不提了。” 韩璧此时忽然感觉,自己大概已经成了陆折柳所编排的剧本中一个重要人物。 只是陆折柳却还没发觉,这场戏从第一幕起,他台上的人物就已经成为了幕后的执笔之人。 关外,燕城。 凌冽风中,夹着些许砂砾,割得人脸颊生痛,即便如此,仍然有人冒着寒风,听说书人细说往事。 那说书老人好久没见过这么多的赏钱,也不禁笑逐颜开,向着对面京城来的贵客,将这十年年来的燕城旧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十年前,燕城城主还不是宓临,而是另一个叫沈知秋的人……” 第6章 旧事 十年前,燕城。 燕城是一座位于关外的城,山脉纵横交错,不仅是天高皇帝远,还荒芜贫瘠,因此,只要安分守己、缴纳赋税,朝廷对此地向来是撒手不管的。 燕城人居于关外,常于各种野兽匪盗相争,久而久之,几乎是人人习武。后有一位不知名的气宗弟子沈剑行隐居燕城,并向百姓传授武艺,使整个燕城俨然成为了一个封闭自守的气宗门派,沈剑行作为一派之主,则被尊称为“城主”。 只是好景不长,因着妻子病逝,沈剑行心痛难忍,遂将城主之位传给了他的独子沈知秋,便携着妻子的骨灰云游四海去了。 燕城众人均习气宗法门,以真气浑厚、无坚不摧为荣,沈知秋却是其中特立独行的一个:他更喜剑道。 沈剑行曾泼冷水道:“剑气双修,并非易事。”话虽如此,却还是寻来了一些剑谱赠他。 沈知秋品性执拗,又曾得到父亲鼓励,于是一日比一日勤于习武。 当时年仅十七的他,醉心武艺,上任城主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城中央搭建了一座擂台,有空便到此与人切磋比武,好不快哉。 沈知秋还记得,那日天气正是晴好。 他站在挑高的宽阔平台之上,正要与人过招,擂台旁人声鼎沸,话语不绝。 惊秋_10 就在此时。 远方传来渺渺之音,不轻,不重,却令所有人都寂静了。 碧空之中,遥遥飞来一群白鹤,鸣于九天,声如泣唳,霜翎带雪,不知归于何地。 燕城人身处贫瘠山地之中,从没见过白鹤的大有人在,如此成群结队而来的,更是前所未闻。如今只见它们不住地在空中盘旋,如驾仙风,众人不禁闻声而去,又各自捂住了嘴巴,怕不慎惊走了仙人。 沈知秋也忍不住下了平台,仰头细望,仙鹤正在云间翔舞。 不知过了多久,领头的白鹤尖声而鸣,如玉铮铮,一时之间,鹤群俯冲而下,纷纷落到擂台之上,簇拥着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人。 众人这才发现,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身骑白鹿的人。 白鹿引颈长鸣,群鹤闻声而起,那少年人一身白衣蹁跹,风中如惊鸿迭起,额心的朱砂隐隐透出丽色,衬得他目如点漆,无端灿然生光。 他朗然道:“我听到剑的声音,便来看一看。” 他声音不重,清朗如朝曦初上,却不减那份仙风道骨之姿。 沈知秋先是愣了一下,才又回过神来,跃至台上:“你是何人?” 白衣少年笑道:“你若能接我十招,我就告诉你。” 说罢,他拔剑而出,一时间漫天光华四起,白影晃动一瞬,那剑尖竟然就已经到了沈知秋的眼前! 他的剑很快,可惜沈知秋的动作更快,侧身而过的瞬间,剑锋划过了耳畔,沈知秋感觉自己听到了破风的声响,轻而有力,遂抬手以剑格挡,反手挑起了那白衣少年的剑,一时间金戈之声响彻四周,众人为之一震。 白衣少年见状亦不恼怒,手腕一转,手中长剑诡如灵蛇。沈知秋先前虽好不容易接住一击,但在站位上毕竟已经落了下风,眼下只见对方的剑势绵绵而至,只得边退边挡,顷刻间脚下已是踩到了擂台边缘,一步也不可再退了。 千钧一发之际,沈知秋以足点地,腾空而起,白衣少年本是俯身提剑朝他刺来,此刻上方可谓是空门大开,面对如此难得破绽,沈知秋不禁定神,旋即挥剑反击。 那白衣少年却似是背后长了眼睛,身姿数度变换,在剑下滑步而退。沈知秋此剑不成,一时间脑海一片空白,竟无下招,白衣少年却正好回身提剑,又是一波剑雨连绵,沈知秋勉强接下,却再无还击的机会。 就在他将要开口认输之时,对手却骤然收剑,一身锐气消失无踪。 沈知秋为人向来坦荡:“是我输了。” 白衣少年笑道:“你已接了我十招,有资格问我的名字。” 沈知秋:“敢问先生姓甚名谁?” 白衣少年:“鹤洲,方鹤姿。” 十年以后,沈知秋忆起这一刻来,才恍然若觉,这天边渐是残云聚顶,该是风雨欲来。 只是世间向来无人能知后事,此时众人知道这白衣少年竟是来自鹤洲的方鹤姿,一时只是惊了,尤其是沈知秋。 鹤洲是不问世俗的剑宗门派,实力强横,神秘莫测,无人知其坐落于何处,仿若一个传说;而方鹤姿,则是传说中的传说,江湖传言他是不世出的天才,尤其是于剑道一途,年纪轻轻便已臻化境,只是他身为鹤洲人,无事不得问世,因此,江湖上虽然早有他的故事流传,却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一面。 沈知秋沉迷剑道,自然是对方鹤姿神往已久,今日一见,只觉果然是剑术精湛,名不虚传。 方鹤姿:“我观你剑中有真气,应是剑气双修吧。” 沈知秋:“算不上,我剑道不过学了皮毛。” 方鹤姿:“你反应尚可,剑招却实在是乏善可陈。” 沈知秋有些羞愧,方鹤姿却已经扬长而去,空留一头白鹿,温顺地伏在了台上。 到底沈知秋和方鹤姿之间具体发生了何事,早已经没有人能说得一清二楚,只记得此后第二天,沈知秋牵着一头白鹿找到了暂居城内的方鹤姿,两人便就此成为了朋友。 方鹤姿的天赋和武艺都远超旁人,在燕城可谓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沈知秋常与其论剑切磋,燕城人也时不时能得其指点,久而久之,声望日隆。 过了些日子,方鹤姿便有些耐不住了,邀了沈知秋出城游历,沈知秋亦欣然应允。 两人便几乎踏遍了燕城附近的各种小门派,小门派里的功夫比燕城更为不如,连沈知秋亦会感到兴趣缺缺,方鹤姿却不然,总是性质盎然地递了战帖,再挨个把人打趴下。 沈知秋对此很是不解,方鹤姿却说:“他们天资愚钝,技不如人,练剑不过是浪费时间,不如不练!何况,能输在我手上,是他们的荣幸。” 沈知秋:“可是,我也曾输过……” 方鹤姿笑道:“你不一样。” 沈知秋便暗自快乐了起来。 那一日的事,沈知秋始终记得很清晰。方鹤姿将一个手下败将踩于脚下,神色淡淡,语气更是云淡风轻,却不知为何从头到脚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倨傲来:“这关外,留一个燕城就够了。” 沈知秋和方鹤姿之间,一向是方鹤姿负责说,沈知秋负责听,所以,此时沈知秋虽然没懂他的意思,但仍然不妨碍他继续聆听。 方鹤姿却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笑道:“你是我的朋友,自然不能偏安一隅。” 沈知秋见他整张脸都被剑光映得明暗不一,却仍然笑容莞尔,遂觉快意江湖,不过如此。 此后,沈知秋邀方鹤姿担任燕城副城主,方鹤姿推辞多次,未果。 方鹤姿:“难不成……你以为我会一直留在此地?” 沈知秋心下有些失落。 方鹤姿笑道:“你这表情……” 沈知秋:“?” 方鹤姿:“唉,我就答应你一回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年来燕城发生了许多事,好的是在方鹤姿的帮助下,燕城蒸蒸日上;坏的是沈知秋的青梅竹马们纷纷各奔东西:作为青梅的纪昭举家搬迁,作为竹马的宓临外出游历,唯有游茗一人留在了燕城。 沈知秋本想为他们送行,可是纪昭走得太早,宓临走得太急。 纪昭自小就是一个极善解人意的女孩,她离开的时候,他和方鹤姿还在城外,忽遇大雨,方鹤姿无论如何是不肯赶路了,于是两人便耽搁了半日光景;等他总算赶回来的时候,纪昭一家早就走了,托了宓临给他带话:保重。 不久以后,宓临也走了,宓临是个爽朗干脆的人,一挥手便出了城,连回头也没有。 惊秋_11 最后,唯一留在燕城的游茗选择了闭门不出。 方鹤姿见他有些许落寞,亦曾在把酒谈心时笑话他过分儿女情长。 沈知秋解释道:“我只是不想与他们生疏了。” 方鹤姿笑道:“他们与我相比,如何?” 沈知秋想了想,道:“不一样的。” 方鹤姿:“如何不一样?” 沈知秋说不出来。 方鹤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既然是方鹤姿,方鹤姿又怎么会和旁人一样?如果我不是方鹤姿,我与旁人又能有什么不同?” 沈知秋有些疑惑:“哪里有如果?” 方鹤姿大约是喝多了,闻言便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眼泪都出来了,才拍了拍沈知秋的肩膀:“你啊,真真是个傻瓜。” …… 年少之事,如轻舟过岸,不过白驹过隙的片刻,已是行尽千山,浮萍万里。 忽然梦醒,恍然若悟,不外乎物是人非。 沈知秋刚自睡梦中醒来,便已经捉不住梦里任何的线索了,他辗转反复,却再难入眠,遂捧了剑出门,在院子里练起剑来,一时间花树摇曳,如闻狂风大作。 萧少陵与沈知秋是同门师兄弟,自然是被分在了同一个院子里,果不其然地被这动静吵醒,忍无可忍,翻身起床,推门而出。 萧少陵懒洋洋地靠在了门框上,道:“师弟,你可知道现在正是月上中天,最是适合睡觉的时候。” 沈知秋闻言,缓缓收了剑势,歉意道:“我又梦见了过往的事,便想着练剑静心。” 萧少陵打了个哈欠:“困于往事,对剑道无益,你这是下下之策。”说着,他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叹了口气,“说吧,又是哪件事让你如此心烦。” 沈知秋有些羞愧:“仍是燕城之事。” 萧少陵语重心长道:“十年前之事,你已然是付出了代价,何必心中空留负担?” 沈知秋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此事也许还有后文。” 萧少陵沉吟道:“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大的事也不过是酣畅淋漓地打一场。” 沈知秋听他如此说,心下也一时间豁然开朗了,正想向萧少陵道谢,却发现萧少陵早已经倒在了一旁,抱着柱子睡着了。 第7章 问信 韩府,书房。 伴以一壶清茶,配以一笼熏香,韩璧闲散地坐在窗边,饶有兴味地看着韩半步上蹿下跳。 韩半步一会儿作白鹤展翅状四处飞舞,一会儿又一脸邪魅地站在一旁,道着“你若能接我十招,我就告诉你我叫什么”,故事讲到了打斗部分,更是停不下来,一会儿模仿这个,一会儿模仿那个,表情动作变化万千,直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才肯罢休,最后,更是期待地向韩壁投向了一个信赖的眼神:“少主,我这故事说得如何?” 韩璧言简意赅:“噗。” 韩半步忧郁了:“您是在笑谁?” 韩璧正色道:“都有。” 韩半步向来很懂得自我安慰:“这说明我除了相貌上的出众,还是有一些别的长处,比如我还能逗少主开心。” 韩璧向来也很懂得安慰下属:“眉毛能动得如此灵活,你确实出众。” 韩半步有些心酸:“少主,你方才果然是在笑我。” 韩璧笑道:“是在笑你,也是在笑你故事里那些人。” 说罢,韩璧又叹为观止地摇了摇头,道:“又是四方白鹤盘旋,又是仙人骑白鹿而来,这个方鹤姿是什么神仙话本看多了吧?尽是一些装神弄鬼的本事。” 韩半步:“这就叫瞎猫碰上死耗子,燕城人没见过这等阵仗,自然就信了他的邪。” 韩璧又点评道:“最可笑的还要数那燕城城主沈知秋,这摆明就是个骗子,他竟然还能死心塌地信了。要是真正的方鹤姿,怎么会有空跟他在燕城这种破地方厮混,还到处挑衅生事,以此为乐?” “鹤洲人向来有禁令,无事不可擅出,我估计这个燕城方鹤姿十有八九是假冒的。”韩璧向来习惯凡事不说死,因此,但凡他说了八成可能,那么在他心中跟十成十也并无不同了,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至于那个沈知秋……若有机会,我倒是想推荐他入墨奕。” 韩璧这话说着古怪,实际上却很有道理,毕竟在他心里,喜欢玩剑的傻子,不就天生注定应该进墨奕么?就让那个傻不楞的萧少陵,带上他那个木头桩子师弟,再加上一个傻子城主,他们三个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韩半步却摸着下巴好奇道:“少主此话何解?那沈知秋不早就进了墨奕么?” 韩璧:“……哦?” 韩半步难得见韩璧也是一脸茫然,忙补充道:“少主难道忘了,萧少陵那个木头桩子师弟,就叫沈知秋啊。” 韩璧闻言,仔细在脑海里搜刮了两圈,最后惊奇地发现,他竟然真的不知道萧少陵那师弟姓甚名谁,遂不禁问道:“那块木头桩子,就是燕城城主沈知秋?” 韩半步:“他毕竟是萧少陵的师弟,再籍籍无名,消息也是藏不住的,何况他从来就没掩藏过出身,墨奕上下谁不知道沈知秋来自燕城?阿普不过是去随意问问,便什么消息都套出来了。” 韩璧向来擅长闻弦而知雅意,然而上回与沈知秋一席话,竟然放松警惕到了如此地步,最后连人的名字都没套出来,不禁感觉沈知秋此人相当的高深莫测,并非是个傻子。 韩半步不知韩璧心中所想,只是一股脑地把目前所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燕城那边的消息说,十年前,方鹤姿忽然出现,不过一年左右,又一夜之间消失于燕城,继而沈知秋又自囚一年,城主便交由他的好友宓临接任,一直到了现在;墨奕那边的消息和这也是对得上的,七年前,萧少陵在游历途中碰见了沈知秋,喜爱他的心性和韧劲,便把人带回了墨奕。” 韩璧思忖了片刻,问道:“沈知秋自囚一年,为何?” 韩半步摇摇头:“阿普说,暂时还不知道,燕城人对此大多三缄其口。” 韩璧:“仔细去查,必要时可从宓临身上下手。” 韩半步低声应了。 惊秋_12 故事牵涉的人太多,线头更是错综复杂,一切均在在韩璧的心头来回萦绕,最终打成了千百个死结,每个死结的联系处都只剩下一个名字:沈知秋。 十年前在燕城,方鹤姿欺骗了沈知秋,两人最终应是分道扬镳了; 十年后在京城,陆折柳蓄意陷害萧少陵,还曾说过这番话:“多年以前,我曾有一个故友,我把他当作平生知交,无所不谈……之后说来也简单,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到底陆折柳当初走过的是哪条阳关道,他的故友最后又走上了哪条独木桥? 想得太久,韩璧手中的茶也总算凉了,遂叫了韩半步,道:“你去一趟墨奕,把沈知秋叫过来,就说他师兄的事,我已经有了眉目。” 墨奕的人,行事向来是雷厉风行的。 韩璧在上午才刚刚让人去墨奕发了请帖,到了下午沈知秋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韩府。 此刻,穿着代表墨奕低阶弟子的鸦青色衫子的沈知秋站在了韩府大门前,却仍然不由得有些许踌躇,过了许久,最终还是提起勇气,向门房递了话。 沈知秋:“墨奕沈知秋,受韩公子所邀……” “沈先生快跟我来,公子一直都在等你呢。”他话还没说完,那门房就欢天喜地地迎了他进去,一边引路还一边好奇地问道:“沈先生今日怎么换成了青色的衣服?” 沈知秋解释道:“听说韩公子不喜欢看黑色的衣服,我便特意找出了这一套来,虽然是有些旧了,但是总比原来的好些。” 那人连连称是:“是呢,我们公子最讨厌别人把他的话不当规矩,特别是答应了还没做到的,他向来是一面都不要见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知秋听他这样说了,忍不住心下不安起来。 待到了韩璧的书房,沈知秋敲门而入。 韩璧这回独坐在窗边的高榻上,身前正是一张原木茶案,茶烟袅袅而升,蒸得他半张白皙的脸颊都分外模糊了。 韩璧:“你来了。” 沈知秋点点头,旋即开始脱衣服。 韩璧:“……” 沈知秋是习武之人,动作极快,这头刚刚把腰带扯掉,那头肩膀已经露出来了,韩璧见势不好,赶紧伸手试图制止:“你在做什么?” 沈知秋:“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我便一定会做到。” 韩璧惊奇道:“我什么时候要你答应过……这种事?” 沈知秋不知韩壁说的到底是“哪种事”,只得耿直地答道:“你上回说过的。” 韩璧问:“我说过什么?” 沈知秋抓着自己的腰带,凛然道:“你说,你只见不穿衣服的人。” 他这样一说,韩璧倒是全都想起来了,一时间也是气乐了,自觉半生清白毁于一旦:“我上次的意思,并不是让你这回不穿衣服来见我。”我的意思,分明是让你下次别再来找我,偏偏你听不懂。 沈知秋却果然听不懂:“不是说我,难道是要让师兄这样来么?” 韩璧不想再跟他废话,只是在心里暗自盘算:他要花多少钱才能让墨奕被夷为平地。 沈知秋不知韩璧心中纠结,只是劝道:“师兄与我不同,他心高气傲,韩公子还是不要对他这样为好。” 韩壁心想,这回倾家荡产也要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沈知秋并不知道,在短短的几段对话间,墨奕就已经在韩璧心里亡了好几次,而他作为罪魁祸首,却是浑然未觉,只是缓缓地问道:“韩公子,你说知道了谁在背后造谣我师兄,是真的吗?” 这一问可谓是救墨奕于水火之中,韩璧想到此人背后隐情颇多,就这样死了未免可惜,一时也就忍了:“你先把衣服穿上,我再和你细说。” 沈知秋向来不是多嘴多舌之人,听他这样讲,也就快手快脚地穿上了衣服,安静地坐到了韩璧对面。 韩璧:“你可知道,赤沛新来的客师陆折柳?” 沈知秋:“不知道。” 韩璧:“……” 韩璧本想以此问作饵,看沈知秋的反应,若他反应有异,便必然有破绽可寻;只是现在这沈知秋一脸茫然,眼神纯澈,说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倒叫他为难起来。 沈知秋见气氛骤然沉默,两人面面相觑,又想起出门以前,师兄曾经对他说过韩璧是“万事俱知之人”,便鼓起了勇气问道:“请问韩公子,陆折柳是谁?” 韩璧:“他以前是个隐士,近日才到了赤沛做客师,教授赤沛门下弟子武功,声望日隆。” 沈知秋点点头:“如此。”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韩璧仔细地打量着他,只觉这人五官可谓是生得极端正的,尤其是一道远山似的眉,携着八方英气,与他剑客的身份不谋而合;若是再思量一番他的背景,又会觉得此人实在是深不可测,先为燕城城主,后又成为了墨奕高阶弟子,其中经历必然极值得对外人道,可是沈知秋却为人低调内敛,兼之嘴笨口拙,是个十足的木头桩子。 沈知秋身上,有太多的矛盾,太多的隐情。 这人若是个真的蠢人,便会装什么都不知道;这人若是个真的聪明人,更会装什么都不知道。 想明白了这点,韩璧自知再沉默下去也大抵没什么用,遂开口就把陆折柳给卖了:“造谣你师兄萧少陵的人,便是这个陆折柳。” 第8章 清谈 “陆折柳?”沈知秋将这个名字轻轻念了一回,有些拗口,却不失跌宕的意味,“他为何如此做?” 韩璧轻描淡写道:“萧少陵得罪过的人不知凡几,多他一个也不出奇。” 沈知秋却疑惑了:“师兄得罪过很多人?” 韩璧心想:是啊,萧少陵得罪过的人,你面前正有一个。 沈知秋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幸好师兄还有韩公子这样的朋友,为他查明真相。” 惊秋_13 韩璧:“……”论得罪人的方式,这师兄弟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见韩璧沉默不语,沈知秋也不甚在意,想着这会儿已经得了消息,便想告辞而去了,但见着韩璧坐在他对面姿态悠闲地品茶,这告辞的话语却不知为何一时没能说出口来,最终沈知秋也只能悻悻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韩璧见他动作拘谨,忽然计上心来,遂命了候在外头的侍女进来换茶:“沈先生的茶凉了。” 沈知秋见状,连忙婉拒:“我不怕凉,不必如此。” 说着沈知秋竟然是伸手握住了茶杯,活像个小孩护住了自己的宝藏。 韩璧往来之人一贯都是非富则贵,讲究礼节和脸面,像沈知秋此等鲁莽举动他也是第一次见,一时也愣了。 不过,韩璧待人接物向来因人而异,很有一套手腕,他待陆折柳是春风怀柔,待沈知秋则是软硬兼施,如今他微抬了一张半板着的脸,容色昳丽得教人不敢逼视:“雪天里竟然让客人喝了凉茶,若是沈先生回去以后身体不适,我无论如何是过意不去的。” 沈知秋少年早熟,向来不习惯给人带来麻烦,现在听了韩璧一番话,旋即松开了手,心里又是愧疚又是熨帖:“是我想得不够周到。” 韩璧满意道:“知道便好。” 若是韩半步也在此,定会感叹这两人相处模式实在是古怪,一个算计人,一个被人算计,偏偏算计人的和被人算计的都毫无自觉,气氛一片乐也融融。 侍女得了令,不一会儿就端着木案回来了,木案上整齐地安置着十数个白色陶罐,一路走来,纹丝不动。 韩璧伸手捻起其中一个陶罐,那陶罐不过半个巴掌大小,在他掌心里显得尤为精致易碎,一看便并非凡品。又见他伸手提起了陶罐的盖子,手指轻拂,静神闻之,倍觉茶香清幽,沁人心脾。 韩璧笑道:“选茶乃是雅事,沈先生亦可一试。” 沈知秋向来不擅这些雅事,推辞道:“不必了。” 韩璧也不逼迫他,只是把木案上的茶样仔细挑选了一回,才最终选定了下来。 茶道一事,在韩府是很讲究的,洗茶、冲泡、封壶、分杯缺一不可,待侍女总算奉茶而来,沈知秋顿感手足无措,只得照着韩璧的样子,托着杯子,闻了一闻。 韩璧:“如何?” 沈知秋:“……热的。” 那茶确实是热的,熏得沈知秋鼻尖上都沁出了一点薄汗,遂只能轻轻抿了一口:“味道不错。” 韩璧知他不懂茶艺,故意逗他:“哪里不错?” 沈知秋艰难地回答道:“很暖胃。” 韩璧笑道:“若是早知你在意的只是这个,我让人把之前那道冷茶随手热过呈上便是,却是可惜了我这一份茯茶。” 沈知秋心念一动:“茯茶?” 韩璧悠悠道:“正是燕城的茯茶。” “燕城。”沈知秋喃喃道着,思绪飘回了那个关外的燕城,风萧萧路漫漫,天苍苍野茫茫,是生他育他的地方,念及此,他望着那道甘澄的茶汤,一时感慨万千。 “醒一醒。”韩璧见他怔住,便轻唤了他一声。 沈知秋自知失礼,便忙不迭解释道:“燕城,正是我的故乡。” 韩璧假装不知,一脸诚恳:“原来沈先生是思乡了,我还以为,与我品茶太过无聊,竟叫你睡着了。” 岂料沈知秋比他看上去还要诚恳:“只是有一点无聊而已。” 韩璧:“哦?” 沈知秋见着韩璧冷眼挑眉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心里就有点发悚,遂如实答道:“品茶确实有一点无聊,但是和你品茶却不会无聊。” 这确实是句实话。品茶一事,韩璧命人精心准备、自己则仔细挑选茶样,那股待客的心意昭然若明,他虽不懂茶道,但见对方认真细致至如此地步,便也觉得此事博大精深,满满包含着主人对客人的体贴之意,别有一番趣味。 此番趣味,虽只是投桃报李,却也分外真切。 韩璧笑道:“这茶在有趣程度上输给了我,倒也不算委屈。” 沈知秋很赞同:“韩公子确实比茶有趣。” 韩璧摸不准这人到底是在夸他还是贬他,只得生硬地转了个话题:“沈先生是燕城人?无心插树柳成荫,这茯茶想必很对你的胃口。” 沈知秋坦然道:“我喝不出来。” “无妨。”韩璧摆摆手,心道果然如此,也不枉费他特意开口提醒,不然这人整日里左一个不知右一个不懂,这番苦心又得付之东流了,遂又试探道:“我很少离开京城,很想听听你与燕城的趣事。” 沈知秋说起燕城,眼睛骤然一亮,话也多了起来:“燕城周边虽有峭壁千仞,但崇山峻岭之中,山珍野味、飞禽走兽极多,燕城人又大多以打猎为生,我从小便是在山中跑着长大的;后来果然长大了些,悄悄偷了父亲的剑去打猎,一路上剥狍子的皮、烤野鸡的肉,感觉十分顺手,便央着父亲说‘我要学剑’,父亲却把我说了一顿,说我暴殄天物。” 韩璧知道,沈知秋口中的父亲,应该就是燕城的首任城主沈剑行。 “后来我却发现,父亲也常常用剑给娘亲烤肉吃,还仔细教我方法步骤,说‘没有什么是一只烤鸡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只’,结果我学会以后,他和娘亲就再也不动手做饭了。” 韩璧心想,沈剑行果然是至情至性之人,他脑子跑偏的程度也不愧为沈知秋的父亲,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娘亲去世了,父亲带着娘亲的骨灰走了,我最后也离开了燕城。” 韩璧思量着……等等,这故事的进度也太快了吧?简直叫人措手不及。遂赶紧打断了沈知秋的回忆,问道:“你为何离开燕城?” 沈知秋倏地被他打断,却也不觉有异,老实答道:“我做错了事。” 韩璧循循善诱:“何事?” 沈知秋心神不宁地抚摸着桌上的茶杯,叹道:“十年前,我识人不明,不仅将一人当作挚友,还将燕城托付到了他的手上,其后燕城因此横遭劫难,我责无旁贷。” 韩璧知道他说的人应该是那个冒充方鹤姿的骗子,遂安慰道:“谁没碰见过几个败类?不必过多责怪自己。” 沈知秋摇摇头,“他并非败类。” 韩璧见他还为那人辩护,不禁称奇:“沈先生大度。” 沈知秋更用力地摇了摇头,“十年以前,那人可谓是天纵奇才,剑术出神入化,天性才华横溢,如何都算不上是败类。” 在沈知秋心目中,败类应是每日混吃等死、或是整日只顾着生妒害人的恶人,这与方鹤姿确实是沾不上边。 惊秋_14 韩璧笑道:“他既然能骗人,自然要有过得去的皮囊了。” 沈知秋听韩璧这样说,思路又不知拐到了哪里去,他又是个惯于自省的人,竟就此自咎道:“韩公子说得对,那不过是个皮囊,我却是看不出来,才惹得后来祸事。” 韩璧听到这里,已经十成十地确定,这个沈知秋就是个傻子。 若是光听了今日一席话,他也许还会觉得沈知秋是在装傻,可是结合此人的经历和搜集来的消息,此人不仅轻信朋友,还喜欢背锅。那个所谓的方鹤姿骗完人以后拍拍屁股走了,他就自囚一年,还主动让出了城主之位,离乡背井。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萧少陵,进入了墨奕,但既然有了如此奇遇,沈知秋却丝毫不懂珍惜,不去谋求东山再起,反而是换来了这整整十年的销声匿迹,想必很是叫那方鹤姿逍遥快活。 韩璧很想说一句,沈先生,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也有。 可惜韩璧平生最常与聪明人打交道,如今碰上一个沈知秋,便叫他无所适从了,“也不能这么说……他既然另有所图,你又如何有机会了解他的内心?” 沈知秋失意道:“也是。”顿了顿,又斩钉截铁道:“这事总归是我错。” 韩璧也是被这人的一根筋气笑了,问道:“你如何有错?” 沈知秋茫然答道:“我也不知道。” 韩璧:“……” 沈知秋:“我不太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是人人都说我不应该这样做,这不就是说明我做错了吗?” 韩璧:“若是人人都说用剑有错,那你此生愿意不再用剑吗?” 沈知秋有片刻迟疑,才又摇了摇头。 韩璧又问:“若是换成人人都说:用剑杀人,并以此为乐是错,你如何想?” 沈知秋:“用剑若只为杀戮,难得大成。” 韩璧笑道:“可见对错一事,跟旁人的说法没有太大关系。就算人人都说用剑是错,你还偏偏要用,说明你内心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你的对错标准不过在于此事是否有违剑道。” 沈知秋:“只可惜世事不能都与剑有关。” 韩璧:“换成你那故友之事,我只能说,你信任朋友是对的,但过分信任朋友,自然就是错的。” 沈知秋困惑道:“我不懂。” 韩璧想了想,随口说道:“与其过犹不及,不如不做。” 过犹不及……沈知秋咀嚼着这四字真意,不顾韩璧还坐在他对面,竟是就地敛目感悟了起来,许久以后,他睁开眼,只觉豁然开朗,犹如在迷雾中转折,却无意间遇到了柳暗花明处,心境有了进益。 此时,韩璧已经不在了,沈知秋身旁只候着两名侍女,见他醒了,便递来热水毛巾,予他梳洗,又道公子已经歇下了,沈先生若要离去,不必亲自告辞。 沈知秋这才发现,外头已是月明如水的景致了,遂只留下了纸条作告辞之用,便离开了韩府。 沈知秋赶回墨奕时,已是月上中天。 三更半夜,院子里寂静无声,落花可闻,他虽有新消息和满心感悟要和萧少陵分享,但毕竟已是深夜,无论如何不敢打扰师兄的睡眠,便只好回房和衣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沈知秋才觉不妥:萧少陵一贯睡得早起得更早,如今早膳都用过了,还没能看见萧少陵练剑的身影,实在稀奇,遂拉了路边的小师弟问道:“大师兄呢?” 小师弟知道沈知秋严肃端方,因此向来是比较怕他的,便立刻一五一十地答道:“大师兄他在禁闭房里。” 沈知秋不过是外出了一天,顿感世界都变了:“为何?” 小师弟嗫喏道:“只听说是掌门关的,其余的我可不知。”说罢,他便扔下茫然的沈知秋,一溜烟地跑了。 【小剧场】 韩璧离开房间以后。 韩璧:“等他醒了,把他送走便是,让他不必再来告辞。” 半步问:“若是他还要找您呢?” 韩璧:“就说我已经在东卧歇息了。” 半步领了命,过了半晌才想到:睡在哪里都说得这么清楚,难道就不怕沈知秋闯进门去吗?罢了罢了,少主一贯聪明,我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只要照办便是。 夜里。 半步:“少主,您怎么还醒着?”还穿着整齐,活像是要出门一般。 韩璧:“睡不着。” 半步:“对了,沈知秋什么都没问,已经走了。” 韩璧:“你出去吧。” 半步刚出房门,房中的灯便被吹灭了,他不禁挠了挠后脑勺:“怎么说睡就睡了?方才不是睡不着吗?真是看不懂。” 第9章 冲突 禁闭房是墨奕里的禁地之一,位于墨奕峰的西侧,专门用于惩罚墨奕中违反门规的弟子,以及破坏公物的萧少陵。 钥匙只由守门的聋老头负责看管,聋老头的聋向来是厚此薄彼的,当他不想听见你说话的时候,你喉咙叫破了他都当作听不到;当他想听见你说话的时候,你在八百里外说他的坏话,他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到底聋老头的武功有多高,向来是墨奕内部的一个谜,众人只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萧少陵作为禁闭房最常光顾的客人,在这位聋老头手上吃过不少亏,却迄今没敢报复。 听到这个传言,萧少陵曾当众以掌碎石:“我怎么可能怕他?你们要知道,我这一巴掌下去,他可能会死。”话刚落音,便有人痛心疾首地叫喊着“师兄且慢这是掌门让人新琢的石碑”。 那一次,萧少陵被关了三天。 沈知秋得知这回萧少陵又被关了,一开始确实有些吃惊,直到听了一些小师弟们私下传扬的小道消息,说是萧少陵放狗咬了聋老头,这才被关了禁闭,遂终于放下心来,一个人老老实实地练完了剑,吃过了饭,才悠悠地往墨奕峰的西边行去。 禁闭房虽然被称为房,但实际上却是墨奕西边的一座孤峰,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则是通行的小路,一方天地遗世独立,叫人插翅难飞;孤峰之上,立着一座五层的砖塔,每一层便是一处禁闭,聋老头则是守在一层,铁面无私地把着关。 惊秋_15 沈知秋踏过堆雪的小路,小路尽头便是塔,塔下坐着一个打盹的老人,那就是聋老头。 聋老头虽已是鹤发白首,精神却很好,沈知秋刚走到他前头,他就倏地醒过来了,笑道:“来了?”沈知秋一贯很守规矩,聋老头对他自然是和颜悦色的。 沈知秋熟门熟路地说道:“来给师兄送饭。” 一般来说,正在关禁闭的人不准与其他人说话交流,因此聋老头一般代收饭菜以后便会赶走探视的人,但今日却一反常态,聋老头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塔门,道:“自己去送吧,进门第一层。” 见聋老头态度和蔼可亲,沈知秋心下判断那传闻果然是子虚乌有之事,不由得一笑置之。 结果下一刻,沈知秋谢过聋老头,正想提着饭盒进门,余光一瞥塔门上新张贴的标语: “萧少陵与狗慎入。” ……传闻也许是真的。沈知秋忧心地想。 忧心忡忡的沈知秋就此入了塔。与几乎一段时间便要以塔为家的萧少陵不同,实际上这还是他第一次入禁闭之地,遂忍不住四处打量了一番,只觉里头各种藏书琳琅满目,跟外头的藏书阁看上去也并无不同。 低头一看,萧少陵正躺在一地的书里呼呼大睡。 沈知秋:“……师兄,醒醒?” 萧少陵翻了个身。 沈知秋想了想,拔剑,剑锋出鞘之声尤为清越。 萧少陵闻声而动,一个鲤鱼打挺而起,半梦半醒道:“谁要打架?还有谁?!”说罢才眯着眼睛认出了沈知秋来,“师弟,你怎么来了?” 沈知秋把手上的饭盒塞到他手里:“来送饭。” 两人便就此席地而坐。 沈知秋好奇道:“师兄,你是真的放狗咬了聋师叔吗?” 萧少陵嘴里塞着个半个馒头,嘟囔着道:“狗是放了,但没咬到啊。”语气中甚是可惜。 沈知秋:“既然没咬到,你为何又被关禁闭了?” 萧少陵:“是掌门师叔说,不准我去赤沛闹事,就干脆把我关起来了。” 沈知秋心念一动:“赤沛?” 萧少陵这才想起来,昨日沈知秋去了韩璧家里,自然是不知道他离开以后,墨奕又发生了何事,遂解释道:“昨日你走以后,便来了个赤沛的人,叫什么任……任松年的,口口声声指赤沛冤枉了他,要来墨奕讨个公道。” 沈知秋奇道:“赤沛之事,又与我墨奕何干?” 萧少陵自然称是:“本来确实无关,但是此事牵涉到了我,便无关也变有关了。” 据任松年所说,他本是赤沛的一个普通弟子,武功平平,地位也平平。 自从那京郊隐士陆折柳到了赤沛做客师以后,简直是混得如鱼得水。陆折柳此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各路功夫都有涉猎,还不时能拿出极精妙的法门传授于人,久而久之人人趋之若鹜,争相请他指点。 任松年一开始倒也不觉有异,直到陆折柳自称“我的剑法均是妙手偶得”、“气功法门均是上天赐悟”,完全是一派天才模样,让任松年顿生疑窦,他又口直心快,竟私下跑去问了陆折柳一句:“先生上回教过的灌神针,我好似曾在哪里见过……” 陆折柳轻描淡写道:“以针为武器,真气灌输而发的招式,我此生只见自己用过,你若是有所怀疑,不妨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任松年头脑一热:“我祖籍淮南,虽不是什么大派,但确实擅长针技……” 陆折柳笑道:“淮南任家?我可从没听过。” 任松年见他矢口不认,也是无法了。 本来此事只是私下的谈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但不知为何,几天后赤沛便传遍了任松年嫉妒陆折柳的传闻,还越演越烈,到最后人人皆说,任松年为了将灌神针之法据为己有,曾对当年还在隐居的陆折柳百般迫害,逼得陆折柳不得不来赤沛寻求庇护。 任松年在赤沛本就地位尴尬,如此一来,更是如油煎火燎,本想写信回任家求助,但他人微言轻,根本不被家族重视,此路又是不通;无奈之下,任松年决定收拾包袱回家去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任松年离开赤沛那天,被按例检查他是否仍有私藏赤沛之物之时,竟然从他行李之中搜出了《灌神针》及《赤阳心经》第六重共两部武功典籍,可谓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灌神针是陆折柳所创的招式暂且不提,这赤阳心经却是赤沛弟子均学的基础心法,一至五重均对外开放,从第六重起,则只教授核心弟子,是赤沛不传之秘。 就此,任松年偷盗赤沛心法、诬陷陆折柳之事便定了下来。 沈知秋问:“此事原委我是清楚了,可是这跟师兄你又有什么关系?” 萧少陵叹气道:“你且继续听下去。” 原来,任松年一被押下,便又被人从他的贴身之物里搜出了一封书信,外封上赫然写着“萧少陵 启”,联系到近日江湖上有关于萧少陵偷取赤沛内功据为己有的传闻,赤沛众人可谓是出离愤怒,纷纷指责任松年是墨奕内奸,替萧少陵到赤沛做贼来了。 任松年自然不认,可是物证齐全,不认也是无法,不由得悲从心来。 幸好,赤沛掌门见兹事体大,并不许门下弟子前往墨奕闹事,遂只是让人把任松年看管了起来,便就此事商量章程去了。 任松年被关以后,自觉叛徒与内奸之名他哪个都担不起,正是急躁如热锅上的蚂蚁,岂料看守之人忽然腹痛,他就趁机跑了出来,途中又遇到了他赤沛学武时的好友。 在好友的帮忙之下,一路有惊无险地逃到了墨奕。 沈知秋听到这里,觉得细微处有些古怪,却怎么也抓不住来由,遂问道:“那任松年到了墨奕,便是为了找你帮忙?” 萧少陵点头:“他求我为他证个清白。”不耐烦地挠了挠头,“我本想着此事还不简单,谁说我偷了赤沛的武功,我就跟他打过一场,打到他再也不敢说话为止!可是掌门师叔却无论如何也不准。” 沈知秋又问:“那任松年如今在哪?” 萧少陵:“还在墨奕罢,掌门师叔说他万一死在外面了,便真的是死无对证了。” 萧少陵与沈知秋的师父剑道境界极高,却不耐俗事,早就云游去了,如今的墨奕掌门与他们师父是一门的师兄弟,所以两人素来是称墨奕掌门为“掌门师叔”,倍显亲昵。 沈知秋:“掌门师叔做事向来稳重,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萧少陵:“我难道不稳重么?他说不要去闹事,我就肯定不会去,何必把我关起来呢。” 沈知秋没有说话。 萧少陵叹道:“唉,一个稳重的他,却关起了一个稳重的我。” 惊秋_16 沈知秋又想起了韩璧给他找来的消息,道:“说起这个陆折柳,昨天韩公子跟我说他就是造谣你的罪魁祸首。” 萧少陵目瞪口呆:“他这是跟我有什么仇?” 沈知秋:“韩公子说,师兄你得罪过的人不知凡几,多陆折柳一个也不出奇。” 萧少陵不满道:“乱讲!我是最好相处的人了,这话说是韩璧自己还有些道理。” 沈知秋:“韩公子脾气温和,待人很好,还不时开解于我。” 萧少陵觉得他口中的韩璧可能是个假的,遂语重心长地道,“师弟,你涉世未深啊。” 沈知秋:“?” 萧少陵:“罢了,人生的路要自己走,师弟保重。” 沈知秋见萧少陵神色感伤,以为他是被关太久心情不好,便站起了身来,道:“师兄稍安勿躁,我去替你找掌门师叔说说情。” 萧少陵十分感动,欢欢喜喜地把沈知秋送了出塔。 墨奕峰从山脚至山下自有一条长而直的石梯,平日里素有弟子清扫和巡逻,但即使如此,也没挡住来人的脚步,不一会儿就从山脚冲到了墨奕大门前。 来人大概四五个,均穿长袍宽袖的道衫,打头的年轻人更是一身朱红,神态凌厉,更显来势汹汹。 墨奕负责巡逻的弟子虽然大多学武日子尚浅,但见来人不似善类,也鼓起勇气拔剑而出,喝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那朱红衣衫的年轻人正一脚踹翻了身旁试图拦住他的墨奕弟子,闻言,抬眼笑道:“我是赤沛的苏景研!”顿了顿,又道:“赤沛叛徒任松年昨日逃入了墨奕,我是奉师命来将他捉回,你们要是识相就别来拦我!” 说罢,他跃然而起,脚下踏过几名墨奕弟子的肩膀,竟是瞬间就进了墨奕大门。 第10章 何辜 苏景研是赤沛近年来风头最盛的新生一代,刚满二十的年纪就已经修到了赤阳心经六重,江湖上也有人把他称为“小萧少陵”,以此赞誉他年少有为。 特别是近年来剑宗崛起,气宗随之式微,气宗各派亦不免对这些个新生代寄予了无限厚望,苏景研正是其中佼佼者,受到的关注向来不少。 如今苏景研刚刚报出名字,墨奕便已有不少人认出他来,有人暗道此人轻狂,亦有人心中惊叹他年纪虽轻造诣却深。 只是他口中“叛徒任松年”之事,因墨奕掌门对此秘而未传,众人自然不知真假,一时也不敢贸然与苏景研应答,只得面面相觑起来。 苏景研神色不耐,正想挥手让人跟上,却又被一人喝住。 喝住他的人名叫岳隐,在墨奕中辈分较高,又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因此墨奕巡守一贯由他全权负责,如今出了苏景研擅闯墨奕一事,他自然责无旁贷,迅速地赶了过来:“任松年是何人?你们赤沛行事实在过于跋扈,捉叛徒竟是捉到墨奕来了!” 任松年之事,掌门自然是没有瞒住岳隐的道理。 而他如今睁眼说瞎话,道着不知任松年是谁的原因,则是因为此事错综复杂,若是承认了任松年正在墨奕,说不定就要彻底被赤沛扣上偷取武学的帽子,届时反而不美。 岳隐为人机警,此举不仅反驳了苏景研,还反手将一个跋扈的锅扣到了他的头上,可谓是一举两得。 苏景研笑道:“是赤沛跋扈,还是你们墨奕欺人太甚?昨日任松年自赤沛出逃以后,我们便四方查问,最后才在他的朋友口中得知他偷偷摸摸上了墨奕,加上一封他写给萧少陵的密信,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全,墨奕甘愿庇护如此小人,可想而知背后得了多大的利益!” 岳隐听他这般说罢,心里暗道任松年之事果然有诈。 任松年昨日本应该被赤沛看管起来,无法逃脱才是,但偏偏看守之人忽然腹痛,任松年就跑了出来,跑了出来也就罢了,还碰巧遇到他的朋友,一路帮他逃到墨奕,其中关节,未免太过顺利,如今看来,全是赤沛之人有心使计,顺水推舟。 一句“人证物证俱全”,便要墨奕有口难辩。 岳隐凛然道:“这全是你们一面之词,墨奕与那任松年素无联系,至于他逃入墨奕之事,更是子虚乌有,你们与其在墨奕撒泼生事,还不如早些回去,还能赶上个晚饭。” 岳隐说话向来重点分明,上述简单来说就是我不知道任松年是个什么人,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认就是不认,不服滚吧。 苏景研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弯绕,遂也不跟岳隐争辩,只是不依不饶道:“你话里不敢认,心里却是心虚。任松年分明就在墨奕,若今日你们不肯交他出来,就别怪我赤沛把此事宣扬出去,让大家评理了。” 这意思就是你们解释就是掩饰,再不交人出来就别怪我出去乱说话了。 岳隐笑道:“没凭没证的事……” 苏景研抢着接他的话:“若你们敢让我搜上一圈,便知道凭证何在了。” 岳隐嗤笑,心想今日若是让你搜了这一圈,哪怕是没找到任松年这个大活人,只要苏景研想方设法在墨奕里留下任松年的一个物件儿,届时便是想怎么搜就怎么搜,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岂不是真成了人证物证俱全? 但要是不让苏景研入内搜查,他又要说你们心虚。 此事实在难办。 岳隐沉吟了片刻:“我墨奕乃是剑宗大派,岂有你一个小辈说搜就搜的道理。” 苏景研笑道:“哦,看来墨奕现在是要端着名门大派的气势,欺负我一个无名小辈了。”这话里话外嘲讽之意明显至极。 岳隐却不恼怒,温言道:“此话过了。若是赤沛执意要搜查我墨奕,也并无不可。” 苏景研挑眉。 岳隐:“若是赤沛掌门亲至,墨奕定必倒履相迎。” 他话中之意便是,我不和你们小孩子多讲,没意思,还是让你们大人来吧。 苏景研一听,顿觉此人老谋深算,实在不可小觑。 岳隐话已经抛出来了,苏景研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只因赤沛掌门向来做法稳健,一旦掌门亲至,墨奕赤沛之间的交恶就注定没有转圜余地。再说了,他带人闯上墨奕之事其实并没有得到赤沛掌门的应允,原是想着一得到消息就快刀斩乱麻,一边匆匆让人回去告知掌门任松年的去向,一边就带了人打上来了。 如今祸已经闯下,他却一无所获,要怎么向掌门交代? 岳隐见苏景研久久不答,便知道他猜想得没错,赤沛掌门说是为人稳重,实际上却有点优柔寡断,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派个小辈上来墨奕要人的事,想必苏景研此举是他自己一时冲动。 想到这里,岳隐决定给苏景研一个下台阶:“苏小友,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还是趁早回去请示你们掌门罢……” 这话听到苏景研耳朵里,却自觉是岳隐瞧不起他。 惊秋_17 苏景研本就是冲动易怒的性格,吃了这样一个挂落自然脸上挂不住,脑子又是一热,竟然往前踏了一步,手中的剑随之出鞘: “我闻墨奕向来以比斗定是非,我苏景研今日就客随主便,请战岳隐岳前辈!” 岳隐见他突然拔剑,本就吓了一跳,又听他要邀战于自己,一时也是愣了。 苏景研的实力,岳隐是素有耳闻,确实无愧“小萧少陵”之名,至于岳隐自己,剑道修为在墨奕里确实不算出色,能担任巡守之位大多是凭借他的谨慎和机警。 因此,若是两相比较,两人大概只能打个五五开。 虽然岳隐是墨奕中人,向来是不怕你要打,只怕你不敢打,但对这事还是不免踌躇,只因万一输了,他定要背锅。然而正在纠结之时,却忽然听见一人的声音破空而来。 “岳隐!” 从内堂里走出一人,身穿玄色行衣,腰间佩着长剑,神色端方,姿态飒然。 岳隐见此人来了,只心想这锅有人接了,遂喜闻乐见道:“二师兄!” 原是沈知秋来了。 岳隐的年纪比沈知秋要大上一些,又是掌门之徒,但真要说来,辈分却不如沈知秋,因此平日里大多称呼他为沈师兄,此刻却无端要强调他的辈分,沈知秋虽觉奇怪,却也不知他所为何事,只是淡淡点了头,吩咐道:“掌门师叔有事要你亲自去办。” 岳隐暗道如此正好,遂领了命便要走。 苏景研见这二人旁若无人一番交接,越看越气,大声问道:“到底打是不打?” 沈知秋瞥了他一眼,问道:“打什么?” 苏景研:“以比斗定是非!若是你们输了,便让我入墨奕捉拿任松年!” 片刻以后。 沈知秋缓缓道:“……我是问,打谁?” 苏景研:“我。” 沈知秋想了想:“你是谁?” 苏景研脸上青筋直跳:“我是苏景研。” 沈知秋:“哦。” 苏景研见他神色漠不关心,几无波澜,以为他是故意装傻,一句“你是谁”只是为了折辱于自己,一时怒火攻心,喝道:“你们墨奕若是怕了,不如直接认输,何必在此拖延时间。” 沈知秋无端被他一喝,心下也是茫然,只得问道:“你要和谁打?” 苏景研答道:“岳隐!” 沈知秋认真地解释道:“他没空跟你打。” 对沈知秋而言,墨奕比斗之事日日均有,很少会问缘由,他上述几问,全是真心实意的一无所知,岳隐没空跟人比武也是平铺直叙的实话,只可惜这番无心之言落在了苏景研耳朵里,就跟嘲讽没什么区别。 因此,苏景研确实觉得岳隐是怕了,遂嗤笑道:“不敢就是不敢,何必诸多借口,不过是切磋一场,能浪费多少时间?” 沈知秋觉得苏景研讲得有道理,遂转头对岳隐道:“比武乃头等大事。” 岳隐欲哭无泪,想着师父你到底是让沈知秋来坑我还是救我,又正色道:“师父有命,我不敢不从。” 沈知秋觉得岳隐讲得也有道理,一时也是纠结了。 又过了片刻。 沈知秋诚恳地问苏景研:“要不然你将就一下,跟我打吧?” 苏景研学他之前的语气,淡淡地嘲讽道:“你是谁?” 沈知秋却不觉有异:“沈知秋。” 苏景研这回却是真的不知道沈知秋是谁,但是见他身上的黑色行衣,便知他必然在墨奕很有地位,想必只是为人低调,名声不显罢了,一时也不敢细问。 苏景研还是坚持道:“我不将就,就要岳隐。” 沈知秋为难了,对岳隐道:“他对你一片衷情不改。” 岳隐诚恳地提议道:“苏小友再考虑一下,我二师兄也是个很不错的人。”想了想,他又好心地补充道:“他是奕剑长老的关门弟子,排行第二。” 奕剑长老! 江湖之中无人不知,墨奕当代武功最好之人便是这个一早就云游去了的奕剑长老,他自己出名,他的徒弟也当仁不让,首徒便是十七岁就名满江湖的萧少陵,人人皆称奕剑一门双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此说来,这个沈知秋便是萧少陵的师弟了。 苏景研常被人称作“小萧少陵”,虽是美称,但他心高气傲,如何能服,一直都觉得萧少陵不过是占了墨奕名门大派的便宜,继而名过其实罢了,便总想着找个机会要跟萧少陵切磋一番,以证明自己的价值。 如今,他面前正站着一个萧少陵的师弟,如此机会,怎能错过。 苏景研问:“你是萧少陵的师弟?”他见沈知秋年貌与他相当,遂平辈称之。 沈知秋:“我是。” 苏景研笑道:“贵派奕剑长老的徒弟,今日既见,我自然要挑战一番。” 岳隐拍掌叫好:“正是如此!” 苏景研:“……” 沈知秋:“此战我应了。” 说罢,沈知秋手中的影踏剑亦是应声而出,剑鸣有如惊雷乍破,响彻云霄。 惊秋_18 第11章 初斗 岳隐闻见剑鸣之声,便知此战已定,遂无声无息地退入了内堂寻他师父去了,一旁的墨奕弟子也跟着自觉退开,空出了一片宽阔的空地来。 沈知秋手中剑既出鞘,一贯是不战无回,且见他挥剑破风,飞身而下,步伐却是极稳,足尖点地处不过是扬起了些许尘埃,可见他下盘四平八稳,基础十分扎实。 沈知秋:“请。” 苏景研旋即有了动作,第一剑竟是横身一劈。 气宗人既修气宗,要求内力浑厚似海,真气可摧万物,以不变应万变,又以多变破不变,因此大多不太注重武器之事,以掌或拳作招式是再多不过的,而苏景研虽是气宗弟子,却用了剑作武器,加之他修习赤阳心经,真气猛烈如火,剑势更是有如烈火燎原,大开大合,如入无人之境。 沈知秋硬生生接了他两剑,只觉虎口微微生痛,颇有震感。 心下却有决断,这苏景研大约也是个剑气双修之人。 气宗主修真气,剑宗则修剑意。 真气多靠领悟,剑意则靠积淀,若两者皆涉猎,便称作剑气双修。但即便是双修,通常亦有侧重,气宗修剑,可谓是千奇百怪,比如苏景研,以赤阳心经去修剑术,他的剑就不免显得凌厉如刀了。 至于剑宗炼气之人,求得大多是以真气作底蕴,使其剑招连绵不绝,变化多端。 沈知秋却不是如此。 他挡下两剑,便骤然反守为攻,剑身抵住剑锋,用力前送,苏景研竟一时不能敌之,沈知秋剑如其人,剑势本就极正,如今辅以真气,更是风骨魁奇,一往无前。 苏景研剑法粗狂,一开始却没能把沈知秋彻底压住,一旦被对方擒住了破绽,就不免显得狼狈起来,只得频频招架,好在他身负赤阳心经,身法虽不如沈知秋快,力量却强,两相中和下来,两人就此过了三四十招,倒也不落下风。 苏景研只觉此战快哉,越打越顺,一时也是杀红了眼,心想不愧为萧少陵的师弟,竟能把我逼到如此地步,若是萧少陵也在就好了,正好让他看看,我实力还不止如此…… 沈知秋自然是不知此时对手脑子里的想法,只是接着使出一招流风吹雪,影踏剑顺着苏景研的剑身绕了数圈,将其力度全数化解,又倏地将手中长剑轻盈地翻过身来,压着对手的剑身向前一推,继而影踏剑尖微微一弓,沈知秋竟是借着这股力一跃而起,到了苏景研的身后! 苏景研虽是剑势未尽,见状亦是无法,只得硬生生扭着足尖转过身去。 可惜已经太迟。 沈知秋落地便接以雁字回时,苏景研刚刚转身,那剑尖就已经递到了他的喉间。 沈知秋:“承让。” 苏景研虽然不忿,却也无法,脸色冷然道:“是景研受教了。” 沈知秋收剑入鞘,想了想,又问道:“你方才为何分神?” 苏景研却不敢答实话,他总不能说自己刚刚是在想萧少陵,只好折中道:“想你。” 沈知秋疑惑道:“如此也会分神?”比斗之中想着对手会出何种招式,应该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啊。 苏景研已是破罐子破摔:“会。” 沈知秋教育道:“既然如此,下次不要想我。” 苏景研:“……” 苏景研已是输了一场比斗,心里本就不虞,如今沈知秋如此调侃于他,更让他心下难忍,越发地对墨奕厌恶起来,只觉此地人人老谋深算,以嘲讽他人为乐,尤其如今被嘲讽的人还是他,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苏景研朗声道:“今日我输了,他日却未必会输。” 沈知秋打过一场,心情正好,虽然不知苏景研又在说些什么胡话,还是回道:“有理。” 苏景研双手抱拳道:“沈先生可知下月初五,京城将会召开一场比斗大会?这场大会由赤沛承办,可供青年侠客切磋交流,可谓是武林盛事。”沈知秋毕竟是赢了他的人,他只好改为先生称之。 沈知秋:“不知道。” 墨奕素来不参加此种热闹,不知也是正常。 苏景研:“今日我与沈先生一战,深有所得,唯愿再战一场。” 沈知秋:“何时,何地?” 苏景研:“下月初五,比斗大会。” 沈知秋对比斗大会无甚兴趣,但对与苏景研再打一场却很有兴趣,遂应道:“如此甚好。” 两人刚刚定下再战的邀约,岳隐便不知从哪里又跑了出来,笑道:“真没想到,苏小友可是惜败了?” 沈知秋坦然道:“若他不分神想我,输赢还未可知。” 岳隐叹道:“苏小友今日特意上墨奕邀二师兄您切磋,一片诚意拳拳,实在叫人感动,”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苏小友,下回再来可千万别如此鲁莽了。” 岳隐一番话又是给了苏景研一个下台阶,将他上山闹事说成是寻沈知秋切磋,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任松年之事仍是有理说不清,苏景研若是走了这个下台阶,今日他就不好再提任松年,可谓是一举两得。 苏景研知道今日他大势已去,也不再多纠缠,道:“今日之事,我将回去请示掌门。”还礼过后,便带着其他人匆匆离去。 望着苏景研的背影,岳隐也不禁松了口气,他一边执掌墨奕巡守之事,一边又要教习新人,责任重大,常常为此忧心竭虑,久而久之,眼角眉梢都有了风霜的痕迹,沈知秋不免动容。 沈知秋:“岳师弟辛苦了。” 岳隐挥挥手:“横竖这墨奕上下只有我是劳碌命,操心些也习惯了。” 沈知秋:“我和师兄也可帮忙。” 岳隐惊恐地挥挥手:“这个,还是罢了。” 沈知秋心想,我其实做过一城之主,师兄也算是个稳重的人,岳师弟实在不必如此抵触,遂道:“我和师兄真的可以帮忙。” 岳隐想了想,正色道:“你们帮我个忙。” 沈知秋一时有了临危受命之感:“说吧。” 岳隐:“下次别在屋顶上打架了,行吗?补瓦很麻烦。” 沈知秋:“……行。” 惊秋_19 岳隐欣慰地笑了。 两人浅谈了几句,岳隐便问起了萧少陵在塔中的生活:“大师兄在禁闭房里还好吗?” 沈知秋如实答道:“睡得很好,心情大约不太好。” 岳隐叹道:“他受人诬蔑,心情如何能好?” 沈知秋解释道:“师兄是因为被掌门师叔关了禁闭,心情才会不好的。” 岳隐:“师父这回确实有些矫枉过正,唉,我与你去看看他罢。” 两人便一起去找了萧少陵。 萧少陵这回倒是清醒着的,百无聊赖地盘腿坐着,忽然见了岳隐的身影,不禁跳起身来,喜不自胜道:“岳师弟!你来了!我等得你好苦!” 岳隐旋即与他见了个礼,萧少陵便道:“你待我收拾一下,我这就跟你出去了……” 岳隐冷酷地道出真相:“我只是来看看你。” 萧少陵冷酷地躺了回去:“哦,你走吧。” 沈知秋也跟着盘腿坐了下来,将刚刚与苏景研比斗之事与了萧少陵听,萧少陵饶有兴味地听完,问:“苏景研是谁?” 岳隐好心地解释:“是赤沛新生代的一个弟子,素有‘小萧少陵’之称。” 萧少陵皱眉道:“什么‘小萧少陵’?听起来像我的儿子似的,我可不认。” 沈知秋:“他功夫不错,与我过了三四十招才落败了。” 萧少陵神色缓和了点,点头道:“好吧,如果他坚持的话,这个儿子我勉强认了。” 沈知秋:“辛苦师兄了。” 岳隐:“……” 沈知秋:“岳师弟,你怎么了?” 岳隐:“我只是在想,师父并非矫枉过正,他是深谋远虑啊。” 若是没有把这个萧少陵关起来,他和沈知秋加起来,岂不是要把那个苏景研气得当场拔剑自刎?岳隐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己就此躲过了一场血案。 萧少陵问:“岳师弟,掌门师叔找你去所谓何事?是不是让你把我放出来?” 岳隐:“师父让我亲自去一趟赤沛,与赤沛掌门商讨如何解决任松年之事。”他见两人眼神迷茫,又旋即说道,“其一,赤沛无法证明任松年如今受墨奕庇护,其二,江湖上的对于百花蛇草剑的谣言不过似是而非,因此,要一口咬定萧师兄偷学赤沛武功可谓是绝无可能,赤沛掌门处事向来保守,必然会愿意与我们各退一步。” 沈知秋奇道:“各退一步,是退至何处?” 岳隐:“只要赤沛先出言证实萧师兄的清白,墨奕便会提供任松年的下落。” 萧少陵抱臂思忖道:“若是赤沛不肯退这一步呢?” 沈知秋神色悠悠,眼里却是刀光剑影:“那便唯有打上赤沛去,叫他们不退也得退了。” 萧少陵赞赏道:“对极!就该如此!” 岳隐对这俩师兄弟已经是无力规劝,只能冷漠地站在一旁点头。 沈知秋蓦然想起那陆折柳之事,忙拉住岳隐,将事情始末告知于他,岳隐听罢,先是同情道:“那任松年真是倒霉,竟是当了那陆折柳发难的靶子。”又问,“消息可靠吗?” 沈知秋:“是韩璧说的,他看着为人诚恳,我信他。” 岳隐沉吟道:“韩公子为人……你说诚恳就诚恳吧,别这样看着我!不过他的消息向来没有假的,他既然敢告诉你,我倒不怀疑他。只是这陆折柳跟我墨奕是有什么仇,何至如此?” 萧少陵:“是啊,我到底如何得罪了他,真是不解。” 岳隐想了想:“若是为了报复你,倒也没什么,反正你得罪的人如此多,早该习惯了。”顿了顿,“我只是怕他此举是为了引起墨奕和赤沛之间的仇怨。” 萧少陵:“……”这叫他如何习惯? 沈知秋:“师兄别怕,照你所说的,我们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三人一番商讨下来,不禁觉得事情已有定局,不由得放下心头大石。 除了萧少陵。 萧少陵:“……我只想问问,这个禁闭,我到底还要关多久?” 第12章 设色 话说那苏景研回到赤沛之后,果不其然受到了掌门的训斥,内容大抵是说他轻狂不驯、冲动行事,诸如此类,暂且不表。只是他毕竟向来备受掌门宠爱,掌门见他落败于沈知秋本就怏怏不乐,吃了自己几句训斥以后更是沮丧不已,一时也心软下来,便不准备再关他的禁闭了,遂挥挥手就把苏景研赶了出去。 苏景研这厢得了自由,胸前却仍是一股憋屈没能散出去,于是抱着剑就出了赤沛,一路往枯庭小筑去了。 枯庭小筑,正是赤沛客师陆折柳的居所。 陆折柳正在堂中,悬腕于画纸之上,笔墨浓淡之间,便现山色空蒙,花鸟浓艳如生。 苏景研被小厮引至陆折柳跟前的时候,竟是一时屏住了呼吸,倒不是怕惊走画中的鸟,而是怕扰了陆折柳的雅兴,只好站在一旁安静地盯着陆折柳,不一会儿便失了神。 陆折柳并没抬眼看他,只是莞尔道:“怎么不说话?” 苏景研向来敬慕陆折柳,尊他为客师,听了他这一句调侃,竟是红透了脸,嘟囔道:“陆先生在画画,我又不懂,要说什么话?” 陆折柳闻言,倏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自然要说‘好看’了。” 苏景研被他的笑容一撞,怔怔地说道:“好看。” 陆折柳不知道苏景研心中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对着自己的画作孤芳自赏了一会儿,笑道:“我也觉得不错。” 惊秋_20 苏景研:“陆先生真厉害,真可谓是文武全才。” 陆折柳笑而不答。 苏景研问:“不过,今日怎么有雅兴作画了?” 陆折柳似是有些烦恼,叹道:“京城总有那么些文会、画会的,整日邀我参加,我虽婉拒了好几次,还是络绎不绝,这一回实在是盛情难却,我如何都推不掉了,便只好提早练练手,以免到时候下不了笔。” 苏景研安慰道:“以先生的才华,必然是技惊四座的。” 陆折柳洗过了笔,笑道:“那我只好承你吉言了。” 苏景研自觉这回说对了话,心下暗喜。 陆折柳已是作完画了,便引着苏景研到了一旁,“你今日怎么来了?若是为了请教,明日就是我上赤沛的日子,你何必如此着急。” 苏景研便颓丧地将墨奕之事一一道来,包括他败给了沈知秋之事,更是巨细无遗。 陆折柳脸色沉了一沉,又顷刻间恢复如初,笑道:“怪不得你如此沮丧,来吧,到院子里给我演练一遍,昨日那沈知秋是如何赢你的?” 苏景研不愧是赤沛新生代的天才,昨日比斗的一招一式他竟全都记住了,原模原样地给陆折柳耍了一遍,陆折柳看罢,点评道:“你们实力该是在伯仲之间。” 苏景研:“若不是我分神了……”语气之中,自是不忿。 陆折柳笑道:“既已是过去的事了,何苦耿耿于怀?横竖你们在比武大会之上还能再试一场,到时输赢还未可知,那沈知秋这回也不过是胜在剑招要比你精妙一些,何况……” 苏景研:“何况什么?” 陆折柳:“何况剑招一途,我比他更精妙。” 苏景研抱拳道:“请陆先生帮我。” 陆折柳:“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苏景研见他待自己至诚,也不由得轻轻地笑了。 想到陆折柳待他如此竭心尽力,苏景研又想起来那任松年之事,遂打抱不平道:“陆先生,我看掌门这次是准备要跟墨奕和解了,我实在是……实在是替你不值。”又愤然道,“墨奕实在是欺人太甚!” 陆折柳安抚他道:“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岂能事事都往好了去?” 苏景研:“萧少陵让任松年来我赤沛做内奸,还屡屡诬陷于你,若不是你运气好,许是早就被他们害到身败名裂了。” 陆折柳温言道:“不是我运气好,而是好在有你们相信我。” 苏景研语气也不禁放松下来:“如今全赤沛皆知那任松年的恶行,他怕是只能灰溜溜回乡去了……至于萧少陵,和那个助纣为虐的沈知秋,终日只想着投机取巧,诬陷他人,哼,恶人自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陆折柳愣了一愣,最终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啊。” 恶人自有恶报,只是不知道,会报在谁的身上? 京城的冬季,正是雪绵松润的时候,若能碰巧等到一阵风来,一时便如深院梨花,簌簌而落,有几人正立于阁楼边,把酒论诗,听琴赏雪,兴味甚浓。 这阁便是再来阁,这几人中正有陆折柳。 再来阁顶是一大片打通而成的厅堂,布置以客为主,可奢华可清雅,一贯是京城中贵胄设宴、文人墨客开办文会的好去处。这一次的聚会更是集奢华与清雅于一身,既有各家公子侃侃而谈,又有年轻书客以文会友,可谓是好不热闹。 几人在阁楼边谈天论地,一时兴起,有人提议要比试书法,陆折柳却婉拒道: “陆某不精此途,诚恐贻笑大方。” 遂又有人提议,不如比试作画,陆折柳再不好推却,只好应允。 因是比试,所以几人一炷香内便要完成画作。但见陆折柳提笔入画,速度虽快,却笔尖遒劲有力,如有神助,纸上渐现山水空濛之景。 这是一幅写意山水之作,透着春秋离合之意。 陆折柳作罢停笔,耳边便传来一把浸过酒气的声音:“我看这幅最好。” 他抬头一看,旁边正站着一个身量颇高的华服男子,相貌平实,神色慵懒,眼里带了五分醉意。 不远处便有人低声议论道:“是燕小将军!他怎么来了……” 这位燕小将军,陆折柳是知道的,他是当朝燕大将军的养子。因为这位燕大将军迄今无子,人又和蔼慈祥,因此十分宠爱于他,从小养尊处优,四体不勤,如此就养成了一副纨绔子弟的脾气,整日在京城里横行霸道,风评极差。 燕小将军眯了一双眼打量着陆折柳:“你就是陆折柳?我看你这画不错,我出千金买下,如何?” 人人皆知,燕小将军最喜美人,他此话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陆折柳冷然道:“我的画,不卖。”要卖也不会卖给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平白无故降低自己的格调。 燕小将军望着他白瓷般的侧脸,低声道:“我偏要买,你能怎样?” “只出得起千金买画,燕阳,我今日才知道你已经穷成了这样。” 有人姗姗来迟,却掷地有声。 燕小将军暗骂了一声,回头喝道:“韩璧,你又多管闲事!” 韩璧身披狐裘,姿容含雪,压得旁人黯然失色,他冷笑道:“你在我开的地方说我管闲事,你没病吧?” 燕小将军一怒,转头对陆折柳说道:“一千五百金,你卖是不卖?” 韩璧:“我出三千金。” 燕小将军:“……三千五百金。” 韩璧:“七千金。” 燕小将军愤然道:“你这是存心跟我作对。” 韩璧:“我没有,明明是你穷。” 陆折柳起身向韩璧见了个礼,圆场道:“燕小将军与韩公子不必如此破费。” 惊秋_21 韩璧笑道:“对燕阳来说确实很破费。” 燕小将军瞪了韩璧一眼:“谁说的?”却也不敢再往上加价了。 陆折柳自谦道:“陆某的画不过尔尔,如何能值七千?我不能收……” 韩璧想了想,道:“陆先生高风亮节,自然不耐黄白之物,给你钱就是折辱于你,这样吧,这七千金我代陆先生捐至西北贫穷之地,也算为陆先生积个福气。” 陆折柳:“……” 韩璧:“嗯?” 陆折柳艰难道:“如此,甚好。” 燕小将军的眼睛在这两人身上转过一圈,暧昧道:“陆先生的画不肯卖我,却肯卖给韩璧,我看此事背后可能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呀。” 韩璧冷冷地瞥他一眼,却没有说话,陆折柳站在一旁,也是微微红了脸。 燕小将军这回却也不恼,朝着韩璧抛了个眼色,“君子不夺人所好,我懂的,我懂的。” 韩璧:“你还不滚?” 燕小将军自然是知道韩璧的背景,怎么会还在他面前继续闹事,再说今日这热闹他也觉看够了,遂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韩璧待燕小将军走后,才又请人设了屏风,与陆折柳两人对坐而谈,甚是清静。 陆折柳:“今日令韩公子破费了。” 韩璧:“不过是些花了就能赚回来的俗物。” 陆折柳:“韩公子大度,折柳自愧不如。” 韩璧笑道:“你还叫我韩公子?” 陆折柳朗然笑道:“韩璧,谢谢你。” 韩璧与他聊了几句,只觉与陆折柳做朋友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陆折柳虽然虚荣了些,但还算是个知情识趣的聪明人,一些钱银财物,便足以收买他的好感,如今韩璧用了七千金为他造势,他先是自谦又是道谢,一套流程得体又不失风范,韩璧不由得想起那个木头桩子沈知秋,如果自己也用七千金要买他一幅画呢? 沈知秋又会说些什么? 想到沈知秋,韩璧也终于联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没做。 韩璧:“陆先生这画还未题字吧?我能否有幸一请陆先生动笔?” 陆折柳想着今日韩璧为他一掷千金,又救他于水火之中,一时也不免动容:“要题何字?抑或诗句?” 韩璧低头打量了会儿陆折柳刚才所绘的画,道:“便题‘春秋忽代谢’罢。” 陆折柳提笔而下,岂料一句写罢,他望着韩璧,一时心有所感,又续了一句: “春秋忽代谢,相思又一年。” 韩璧却没在意他后来写了什么,只是端详着那一个“秋”字,若有所思。 关山遥说: 【假如被迫卖画的是沈知秋】 沈知秋:“这画不卖。” 燕阳:“你这幅画我偏要买,你能怎样?” 沈知秋:“若是要动武,我自当奉陪。” 韩璧解围。 韩璧:“你为何不肯卖画给燕阳?” 沈知秋坦率答道:“我可以免费送他,自然不能让他浪费钱了。” 韩璧:“……” 第13章 醉言 关外,燕城。 燕城本来闭塞,但自从十年前换了宓临去担任城主后,便由他带头开通商路,鼓励燕城人到关内贩售山珍,久而久之,官道竟也开辟到了燕城,自此,燕城与关内的沟通交流也就更加频繁了起来。 这晚,宓临刚刚处理完庶务,便匆匆赶往了一家酒楼,那里正有一场饭局等着他。 请客的人是来自京城的皮毛商人,长得有些富态,却不失喜气,不禁让宓临感觉此人十分宽厚,又打量了这一桌子的菜,抱拳道:“陈老板客气了,你我兄弟俩谈心,有壶酒就够了。” 陈老板摆摆手:“今日不一样,要不是你为我斡旋,我这生意如何做得成?这场酒是要谢你的,自然不能太磕碜。” 宓临本就是性格豪爽的人:“要是没有你,我燕城的皮毛也不能卖到京城去,我也要谢你!” 两人谢过了一番,便互相敬起酒来,酒过三巡以后,宓临也不禁酒酣耳热,动作放松起来。 陈老板状若随意地说着京城近来的趣事:“我昨儿个听我那婆娘说,京城最近来了个妙人,长得又好,武功又好,还会弹琴画画,他的一幅画啊,能卖七千金!” 宓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好奇道:“七千金?!” 陈老板:“可不就是七千金?对了,那人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方鹤姿……” 宓临手上一松,杯子混着酒液跌得粉碎。 宓临:“你说那人叫……叫方鹤姿?白鹤的鹤,风姿的姿?” 惊秋_22 陈老板被他吓了一跳,怔怔地应道:“是啊。”顿了顿,“怎么了?” 宓临拍了拍陈老板的肩膀,道:“我只是想起一些事。” 陈老板又劝着宓临喝了些酒,东拉西扯了几句,又悄悄把话题带了回去:“你方才反应这样大,怎么,那方鹤姿你认识?” 宓临迷糊道:“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一晃十年。 在方鹤姿来燕城之前,沈知秋、宓临和纪昭是最好的朋友,后来再加上一个沉稳的游茗,四人从小玩到大,均以为快乐时光一生不会过去。 可惜事与愿违。 方鹤姿来燕城的那天,宓临和游茗正在沈家等沈知秋打完回来请他们吃饭,没能亲眼所见比斗之事,是纪昭给他们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回,又是白鹤鸣九天,又是仙人骑白鹿,听得宓临啧啧称奇,游茗却兴趣缺缺。 纪昭那时刚满十四,比他和沈知秋都要小上三岁,他们俩从小就让纪昭像亲妹妹般伴在身边,彼此之间是什么话都能说上一通的,因此,沈知秋虽此时不在,宓临仍能毫无压力地背后道他的是非:“沈知秋该是乐坏了吧,从小他爹就给他讲方鹤姿的故事,如今总算是见到了。” 纪昭撇嘴道:“乐什么呀,我看他是吓傻了,那方鹤姿走了以后,知秋哥哥还抱着那头鹿发愣呢,傻不拉几的。” 宓临:“你小丫头片子的懂什么,这叫惊鸿一瞥。” “宓临!”纪昭瞪了他一眼,少女的杏眼大而明亮,平添几分可爱,“你再讲一遍,谁是小丫头片子?” 宓临挠了挠后脑勺,他向来最怕纪昭发难。 在一旁看书的游茗抬头瞥了眼这对小冤家,大发慈悲地出手替宓临反击道:“纪昭,你对宓临总是大呼小喝的,对知秋却是知秋哥哥地叫个不停,这是为何?” 宓临一听,顿时也觉不平衡:“是啊,为什么?” 游茗在他们这群人里年纪最大,性情也最沉稳,纪昭一贯是有些怕他的,加上她毕竟年纪小,脸皮薄,只能嘟囔道:“那、那我也叫你游哥哥的呀。” 游茗笑道:“哦,我才知道原来游哥哥跟知秋哥哥是一样的。” 纪昭便红了脸,不敢再说话了。 宓临什么深意都没听懂,只知道唯有自己没混上哥哥的称呼,顿时十分委屈,扒拉着纪昭就要讨个说法:“纪昭,我也要做哥哥。” 纪昭便对宓临做了个极丑的鬼脸:“略略略。” 岂料碰巧被牵着鹿回来的沈知秋看见了:“……” 纪昭:“……” 那日宓临被纪昭暴打了一番,最后竟是由宓临反过来认了纪昭做姐姐,事情才告一段落。 如果宓临早知道,最后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境地,那他从那日开始就不会怂恿着沈知秋牵着鹿去找方鹤姿做朋友,可惜一切没有如果,一步错,步步错。 因为方鹤姿,纪昭举家离开燕城的时候,竟然连沈知秋一面都没能看到;后来他也走了,游茗也不再出门,沈知秋则只顾着跟随方鹤姿到处踢馆生事,到了最后,他们四人竟然是各散一方。 宓临和纪昭不是没有想过跟方鹤姿做朋友。 只是方鹤姿需要的朋友,只有燕城城主。 半年以后,宓临从外地远游归来,却恰逢燕城惊变,有三名鹤洲人一夜之间来到燕城,只为搜捕那位出尽风头的燕城副城主“方鹤姿”。 他们到来的时候,没有鹤也没有白鹿,只是披着一件朴素的鹤氅,手持一柄轻剑,武功高绝,来去如风。 引他们入城的人叫做贺离,宓临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浪侠客。 宓临问:“他们为何要捉拿方鹤姿?” 贺离:“因为他不是真正的方鹤姿。” 宓临不会忘记那一天,沈知秋与方鹤姿一入城便迎上了鹤洲人的剑,几乎没有一战之力,贺离道:“不可伤沈知秋的性命。”沈知秋便以命护住了方鹤姿,两人退至城外,一时失了踪影。 鹤洲人便带着他们沿一路上的痕迹搜寻而去,最终寻见他们,是在一片桃花林中。 桃花灼灼而落,芳菲未至,已成人面桃花之景。 那是烟雾茫茫中,沈知秋和方鹤姿各据一方,一人持剑,一人只是立着。 宓临却分明看见,方鹤姿手中长剑,竟然贯穿了沈知秋的腹部。 …… 宓临回忆到这里,已是彻底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陈老板推搡了两下他的肩膀,见他实在是不成了,便叫了人来送他回去。 宓临走了,陈老板却没走,还重新叫了一壶酒。 不久以后,有人落座,道:“事情办得如何?” 这人正是韩璧的手下,韩通。 陈老板得意地挑挑眉,“韩公子让我办的事,我自然是办得又快又好。”遂将宓临今夜醉酒所言巨细无遗地写于纸上,递了过去,又道,“燕城的消息果然还是闭塞得紧,我按您的意思,对那宓临我随口一诓,他竟是信了。” “以方鹤姿的消息套宓临的话,这全是公子的吩咐,我也不过领命行事。”韩通接过密报,仔细看了一回,也是颇为满意:“报酬自会送到你京城府上。” 陈老板哈哈大笑,又摆摆手:“能攀上韩公子这条大船,要我白干也可以。” 燕城之事一晃十载,有人一醉经年,有人大梦初醒,有人执迷不悟。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第14章 牵语 沈知秋在韩璧府上坐了老半天,仍然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来干嘛的。 惊秋_23 他面前茶水、糕点一应俱全,背上靠着软绵绵的坐垫,身边放着一个暖洋洋的铜制手炉,韩璧则在倚坐在他对面,敛着眼睛,似是闭目养神的模样。 许多人最怕空气突然沉默,除了沈知秋。 他就这样直愣愣地坐着,连个坐姿也不改;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盯着韩璧,连个眼神也没变。 韩璧闭着眼睛,想得很多。 第一是沈知秋为何还不跟他搭话。 虽然人是他请来府上做客的,但是韩璧身份矜贵,一向只有人家巴结他,没有他凑上去要闲聊的,若是此刻换了旁人,早就换了八百个话题要引起他的谈兴了,偏偏这个沈知秋是真的像根木头,竟如此不懂把握机会。 第二是沈知秋为何一直盯着他。 韩璧仔细回想自己今日的服饰,自觉各处妥帖,脸上也没沾污迹,沈知秋更不是第一次见他,应该早就没了好奇之心才是,如此关注于他,难道是另有所图? 韩璧想了很久,沈知秋也看了他很久。 最后韩璧甘拜下风:“你为何要一直看着我?” 沈知秋缓缓道:“说话时,要与对方四目相对,这样方显尊重。” 韩璧奇道:“这跟你一直盯着我有何关系?” 沈知秋老实答道:“我怕你突然要跟我说话,只好提前做好准备。” …… 韩璧有点怀疑人生。 沈知秋见韩璧以掌撑额,很是头痛的样子,便担忧道:“这是怎么了?” 韩璧漠然道:“是我的错。”不该用聪明人的思维去揣度你。 沈知秋:“?” 韩璧揉了揉自己额际,便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我今日请你来,你难道就不好奇是为了什么?” 沈知秋被他这么一说,竟然从这一刻才真的好奇起来:“是啊,为什么?” 韩璧顿觉,跟他迂回说话简直是浪费时间,于是便决定直抒正题:“我请你来看幅画。”这回是连鉴赏一词都省了。 沈知秋摇摇头:“我不懂评鉴这些东西。” 韩璧:“只看不说话,这样你可以吧?” 沈知秋点点头,又觉韩璧待他实在太好,像韩璧这样的雅人,与他品画竟然只要他在一旁无声地看,旁的什么都不要求,一时不免感动了。 韩璧见他神色忽然柔和下来,便知道他肯定是思路又跑偏到了不知道哪里去,既想问他,又怕他把自己气死,最后还是忍了。 韩璧拿出了一幅画,在桌上展开,只见绘的是写意山水,泼墨挥毫,颇有意境。 画上有一题字,一花押。 题字为“春秋忽代谢,相思又一年”,花押是变体的柳字,中有弯折,意为折柳。 沈知秋走近一看,他虽是不通画技,但眼睛仍是细细地在其中逡巡了一圈,最终停在了那笔题字上,久久不能移目。 他看了很久,久得韩璧都有些等不了。 他正想说话,就忽然被沈知秋扯了扯他的衣袖。 韩璧不由得被吓了一跳,毕竟这还是他第一回 被人扯衣袖,惊道:“你做什么?” 沈知秋紧闭着嘴巴,为难地看着他,又扯了扯他的衣袖。 韩璧觉得自己已经有点抓到了他的套路:“你想说话?” 沈知秋点点头。 韩璧:“……说吧。” 沈知秋松了口气:“方才你让我不要说话,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韩璧内心已经波澜不惊,只是抬手轻轻抚平了衣袖上的折痕,“你想说什么?” 沈知秋审慎地说道:“韩公子,你可否告诉我,这幅画是谁画的?” 韩璧回避道:“不过是一时兴起买的。” 这话乍听是真的,话里的暗示却是假的,若换了个寻常的聪明人,一听便知韩璧要么是真的不知道,要么就是敷衍着不想说,定然不会再多问半句,可惜沈知秋连个普通的聪明人也不是,韩璧话里的意思他竟然是一点也没听懂。 沈知秋:“麻烦韩公子告知于我,这幅画是在哪里买的。” 韩璧笑道:“我不告诉你。” 沈知秋:“此事对我十分重要……” 韩璧打断了他:“你为何要知?” 沈知秋:“……” 韩璧见他一脸踌躇,便故作恼怒道:“你既不肯告知我前因后果,就不必再问了。” 他的身量原本就比沈知秋要高一些,况且他一双眼生得极好,端肃时眼尾狭长,不怒而威,直教沈知秋心里一慌,却不是被吓的,而是一种没来由没去处的情绪,怦然而至,又逃之夭夭。 沈知秋为难地低了头:“是我过往的一些事。” 韩璧自觉鱼儿已经上钩:“哦?” 沈知秋:“前因后果,我亦不是非常清楚,不太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不过是问问而已。”韩璧冷然道:“若沈先生觉得韩某不值得信任,直说就是。” 惊秋_24 说罢,他转过身去,留给了沈知秋一个简单的背影,却好似蕴藏了千言万语。 沈知秋惯于自省,顿时内疚不已,三步化作两步地绕到了韩璧的面前,正想跟他赔罪:“是我的错。” 话音未落,韩璧却身形一转,除了留下背影一个,还附赠叹息一声。 沈知秋:“……” 沈知秋在京城十年,均在墨奕修习剑道,因此在他结识的人之中,往往能打架的人很多,能说话的人却没有几个,萧少陵向来是能打就懒得多说的,岳隐则曾隐晦地说过他讲话过于直率,容易惹人误会,这令沈知秋一边百思不得其解,一边又觉得岳隐说得有理。 直到上回他与韩璧对坐而谈,久违地感受到了与人对话的乐趣。虽然那时他说的话大多无聊,不时也有失礼之处,韩璧却从未在意,反而一直耐心地听着,还不时开解于他,使他若有所感。 此番情谊,他铭感在心。 他如此这般地反省完毕,终于发现问题是韩璧现在不肯理他。 沈知秋自知不善言辞,他又很少交像韩璧这样心思细腻的朋友,想说话,又怕说错话,犹豫之下,只得似个闷葫芦般呆站在韩璧身后,竟是一言不发了。 韩璧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自己玩脱了,不由得暗自埋怨沈知秋实在是傻,正想自己转过身去打破僵局,又觉得这样十分没面子,一时他也犹豫了。 片刻以后。 沈知秋低着头,恰好看见韩璧背对着他,向后伸了伸手。 韩璧的手白皙修长,略微隐没在宽口的衣袖内,沈知秋眼见着那只手朝后晃了晃,然后就停在空中不动了。 这暗示可谓是极难懂的,但是沈知秋竟然懂了,小心翼翼地碰上了韩璧的衣袖,轻轻一扯。 韩璧自然是感觉到了他的动作。 “你想说话?” 沈知秋想了想,按刚才的对话答道:“你方才不想听我说话,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韩璧转过身来,笑道:“说吧。” 两人竟然就这样和好了。 沈知秋与人说话的时候,总要直视他的双眼,如今韩璧语含笑意,一双眼仍是顾盼生光,一看便知他没生气,这令沈知秋总算是放下心来。 韩璧见这人还扯着他的衣袖没松开,心里不免有些别扭,回过神后又觉得刚刚的自己简直跟这个沈知秋傻到一块儿去了,一时简直想把他杀了灭口,又碍于不能付诸行动,遂叹道:“可以放手了。” 沈知秋赶紧把手收了回去。 韩璧心很累:“这画的事情,你有什么要说的?” 沈知秋经此一役,心情反倒是轻松了不少:“画的事情,我是不懂;只是这个题字的人,我也许认识。” 韩璧挑眉:“哦?” 沈知秋不知道韩璧在打什么鬼算盘,只是一股脑全盘托出:“我说过的那个十年前的朋友,字迹与这题字之人极像。” 韩璧本来只想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他摸出了一个大奖。 但韩璧仍是谨慎道:“也许只是相似。” 沈知秋:“十年以前,他为我庆贺生辰,赠过我书信,我不会认错。” 韩璧没有说话,只是引了他到一旁坐下。 沈知秋被他沉静的目光包裹着,思绪渐渐回到了十年以前。 “我的那个朋友,叫作方鹤姿,却又不是方鹤姿……” 第15章 如烟 方鹤姿来到燕城的第一日,如鸿鹄飞掠,往来匆匆。 沈知秋牵着他留下的白鹿,却没有去找他。 知道此事后,宓临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是活该没朋友,人家都做得那么明显了,你竟然没有抱住他的大腿把他挽留下来,我看燕城迟早要完。” 沈知秋惶恐道:“原来是这样吗?” 宓临仔细地给他分析着:“他与你比武,还对你多有点评,最后连鹿都留给你了,一条腿就这样明晃晃地伸了过来,你却没有抱住,唉,我对你很失望。” 沈知秋不耻下问:“我该如何补救?” 宓临:“抱大腿已是晚了,去试试跟他做朋友吧。” 翌日,沈知秋便牵着一头白鹿找到了宿在燕城客栈的方鹤姿。 方鹤姿侧身坐在窗口上,他身量不高,右脚轻轻地架在了框边,左脚却是悬空的,看着很是危险,然而他却端着一个四平八稳的姿态,笑容轻巧。 “我昨日好像见过你。” 这话说得极不尊重,沈知秋却不觉有异,一板一眼地自报家门:“我是燕城城主沈知秋,昨日承蒙方先生指教。” 方鹤姿:“哦,原来是你。”顿了顿,“你来做什么?” 沈知秋:“来跟方先生做朋友。” 方鹤姿笑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沈知秋想了想,抱起了身旁瑟瑟发抖的白鹿:“你将会失去你的这头鹿。” 方鹤姿:“……” 沈知秋期待地看着他。 惊秋_25 蓦然地,方鹤姿的眼尾浅浅一弯,盛满笑意:“罢了,收起你这副眼神吧,你这样看着我,我只能答应了。” 沈知秋闻言,赶紧闭上了眼睛。 方鹤姿见他犯蠢,故意道:“我说的可不是你。” 沈知秋赶紧又睁开眼,却看见方鹤姿已经走近了他,并把手捂在了那头白鹿的眼前,总算知道方鹤姿刚才说的竟然是那头鹿,自己却是自作多情了,表情也不由得懊悔起来。 方鹤姿见他如此,笑得更开怀了。 两人相识以后,便甚是投缘,方鹤姿带着沈知秋挑遍了燕城周边的小门派,沈知秋甚为不解,方鹤姿却说这是为了他好。 “我方鹤姿的朋友,自然要做关外第一大派的掌门。”方鹤姿劝他道,“你难道不想把燕城发扬光大吗?” 沈知秋老实道:“燕城这样就很好了。” 方鹤姿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罢了,我看宓临说得没错,燕城交在你手上,迟早要完,还是我多帮帮你吧。” 沈知秋便提议让方鹤姿做了副城主,继而燕城在方鹤姿的带领下强行吞并了许多荏弱的小门派,以极快的速度扩张起来了。 方鹤姿也顺势住进了沈家。 两人就此白日练剑,入夜对谈。沈知秋此生从未出过燕城,每逢从方鹤姿口中听闻各地的怪谈,总要在心里感叹他这朋友实在是见多识广,虽然只有十五岁,却早就踏遍了名山大川,见尽了山河日月,让他钦慕不已。 沈知秋曾问起鹤洲之事,方鹤姿亦是知无不言:“鹤洲是一座仙山,山上有一道泉眼,每到夜里便对月流金,泉水汇成了寒潭,一旁是奇珍异植,还有仙鹤能道人言……” 沈知秋奇道:“世间竟有如此仙境?” 方鹤姿轻笑道:“我的师父能飞天遁地,我却是比他差远了。” 沈知秋专注地望着他:“你已经很厉害了。” 方鹤姿承着他的目光,忽然问道:“你想去鹤洲吗?” 说这话的时候,方鹤姿的侧脸沐浴在月光下,轮廓泛着光晕,有如入画的仙人。 沈知秋:“想。” 方鹤姿问:“为何?” 沈知秋:“那是你的故乡,你是我的朋友。” 方鹤姿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是想去学剑。” 沈知秋有些窘迫:“我也不是,整天就想着学剑……” 方鹤姿便逗他:“那你还想些什么呀?” 沈知秋口直心快:“也想想你。” 方鹤姿被他这么一接话,竟就红了脸,一会儿后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了起来。 沈知秋自然是不知道方鹤姿心中的波澜迭起,更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多么惊人的话,只是迟疑着问道:“方先生,你何时要回鹤洲?” 方鹤姿却故意岔开了话题:“方先生是谁?” 沈知秋懵懂道:“方先生是你啊……” “你好好想想。”方鹤姿佯装恼怒地挑了挑眉:“你难道也叫宓临作宓先生吗?” 沈知秋不懂他为何突然发难,只能老实解释:“当然不是。” 方鹤姿:“你知道如何称呼他,却不知道如何称呼我?” 沈知秋:“宓临倒是教过我这个,我却觉得那样称呼不太尊重你。” 方鹤姿:“我们既然是朋友,彼此亲密些也并无不可。” 沈知秋:“……好吧。” 方鹤姿向他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沈知秋:“上天入地霹雳潇洒天才少年方英俊。” 方鹤姿:“……” 沈知秋感叹道:“我没想到你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你。” “忘了它吧。”方鹤姿抚额,片刻后他深深地望了沈知秋一眼,“这样吧,你以后可以叫我十五。” 沈知秋问:“十五,你是排行十五么?” 方鹤姿摇摇头,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我认识你的时候是十五岁,以后要是我不小心忘记了,你一叫这个名字,就能提醒我。” 沈知秋当时只是疑惑,方鹤姿为何怕会忘记他们相识之事,后来才明白,方鹤姿怕自己会忘记的,竟然是十五这个年岁。 燕城的风越发萧杀了,沈知秋身处其中,却浑然不觉,直到贺离的到来。 贺离是一名流浪的江湖侠客,他初至燕城,就指明要拜访副城主方鹤姿,这并不出奇,实际上方鹤姿的名声早就传遍了周边一带,慕名而来者不知凡几。 但是方鹤姿唯独只见了这一个,还是单独见的。 两人谈了很久。 贺离推门而出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候在门外的沈知秋。 沈知秋向来品性和善,然而这一刻却莫名不想跟贺离说任何一句话,幸亏他足够自制,很快又醒悟了过来,遂向着贺离微微颔首,倒也不算失礼。 贺离还了一礼,沈知秋有事要问方鹤姿,便没有跟他多寒暄,直径路过贺离走向了方鹤姿的房间,谁知道擦身而过的瞬间,贺离轻飘飘地扔下了一句话: “小心方鹤姿。” 沈知秋极快地转身过去要把他拦下,可是贺离的动作更快,几个身姿变换之间,沈知秋竟然没能碰到他一抹衣袖。 惊秋_26 沈知秋警惕地盯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贺离微微一笑,答非所问:“你去过鹤洲吗?”他却没等沈知秋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去过。” 他语焉不详地丢下这样一句话,便扬长而去了,只留下沈知秋一个人困惑不已。 沈知秋自以为和方鹤姿无话不说,这回自然也不例外,一进门便把贺离说过的话全盘托出了,方鹤姿听着听着竟然笑了起来,像是听了个什么不得了的笑话:“鹤洲也是他能去的?你就听他胡扯吧,这人心术不正,也许是想离间你我。” 沈知秋犹豫了会儿,还是问了出口:“那你为何愿意见他?” 方鹤姿:“贺离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我如今既然管着燕城,自然不能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这话说得有些功高盖主的嫌疑,但因为是方鹤姿,沈知秋也就不疑有他,只是连连点头:“你说得有理。” 方鹤姿见他这样温顺,一时忍俊不禁,噗地笑出声来。 “放心,放心,我在燕城只有你一个朋友。” 沈知秋被他说穿了心事,又不好意思大方承认,只得腼腆地低了头:“我不放心的是贺离他好像对你有敌意,不是不放心……不放心这个。” 方鹤姿:“哪个啊?” 沈知秋:“不是……想你只跟我一起练剑。” 明明是方鹤姿先逗得他,可是每回先被噎回来的也是他,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方鹤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沈知秋,控制不住地伸手抚向他蕴着少年英气的眉间,沈知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避过了脸去,方鹤姿的手就那样尴尬地悬在了空中。 沈知秋:“?” 方鹤姿看见他澄澈的眼神,便知他什么都不懂,只得笑着把手垂了下来。而沈知秋始终不知那时方鹤姿的指尖到底是想要抚向何处,却隐约觉得那是件很重要的事。 只可惜沈知秋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方鹤姿就清了清嗓子,像是故意岔开话题般随口问道:“对了,你借我的书已经看完了,还有别的书吗?” 沈知秋:“你上回说对我父亲留下的一些手札和心法有兴趣,我借给你看的已是全部了。” 方鹤姿笑道:“令尊见解独到,我自然想多看一些了。”顿了顿,“这么说来,他竟是只给你留下了这些文本吗?” 沈知秋:“是啊。” 方鹤姿沉吟道:“你再想想?” 沈知秋:“若真要说的话,还有一把剑。” 方鹤姿眼睛里转过一道精光:“剑?” 沈知秋颔首道:“此剑名为‘逢秋’,我父亲曾想过以此剑陪葬我娘,后来又不了了之,一直收藏在我那里。” 方鹤姿:“为何名‘逢秋’?” 沈知秋叹道:“那是我娘没出嫁前的闺名。” 方鹤姿:“可否借剑一观?” 沈知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抵不过对方的目光:“……你跟我来。” 逢秋剑。 逢秋,沈剑行。 他父亲脾气乖戾,是彻底的浮游浪子,却为了他娘甘愿留在了燕城,又因为他娘黯然离开了燕城。 沈知秋从他父亲的书房里取出逢秋剑时,内心百感交集,昔日时光仿若重现,音容笑貌宛在眼前,那是他母亲的眼睛,微笑的时候弯成一条桥,极善,极真。 逢秋剑看起来却很普通。 剑鞘,剑刃,剑穗,都毫无特色。 但方鹤姿仍然拔剑看了半天,才把剑还了回去。 沈知秋:“有何特别么?”你竟看了如此之久。 方鹤姿神色自然,笑道:“没有,我只是觉得,这剑既然如此有意义,蒙尘未免可惜了,你现在也没有特别趁手的武器,何不试着用它?” 沈知秋:“我?” 方鹤姿:“你父亲既然没单独交代此剑的去向,想必就是由你处置了,我方才观此剑重量长度都极合适你,若是能用它练武,便算是让你母亲时刻陪伴着你了。” 沈知秋把逢秋剑握在手上,一时也是动容了。 自此,沈知秋便把逢秋剑带到了身上,以此作了佩剑。 不久以后,便到了沈知秋的生辰,这一次的生辰他过得很是冷清,纪昭搬家了,宓临外出了,游茗关门在家陪伴他的小徒弟,幸好还有方鹤姿住在沈家,叫他这个生辰添了点人气。 唯一令人不悦的是贺离竟然也来送了贺礼。 贺离放下贺礼,便瞥了一眼方鹤姿,然后走了。 沈知秋:“……”他这眼神什么意思? 方鹤姿莞尔道:“你就这么讨厌贺离?” 沈知秋又被他说中,也是惊了:“?” 方鹤姿哈哈大笑:“你那眼神,恨不得要他早点走,贺离当然是看得出来的,还有我与你朝夕相处,如何不知你在想什么?” 沈知秋:“也不一定要他立刻走的。” 方鹤姿奇道:“真的?” 沈知秋:“……也可以多说两句话再走。”比如你好和再见。 方鹤姿被他逗得直乐,笑得十分开怀,沈知秋见他这样快活,也不禁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等方鹤姿好不容易笑完了,两人便一同吃了顿生辰饭,饭后,方鹤姿一挽衣袖,说要给他题字贺生。 说是题字,倒不如说是写信。 惊秋_27 开头是吾友知秋,见字如晤,中间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祝福的话,结尾署名留得却是拾伍。 方鹤姿的字体极为流丽,华而不奢,沈知秋仔仔细细地看了三回,便把它叠好放进了锦盒里,打算好好收藏起来,方鹤姿见他这样宝贝,心里也极满意。 沈知秋谢道:“谢谢你。” 方鹤姿摆摆手,道着书信里的句子:“得友如此,春秋不负。” 那时沈知秋还不知道,十年以后,他还有机会再一次看到这笔字迹,那时春秋早谢,相思更是换了人。 如今沈知秋也只能依稀记得,十年前他与方鹤姿决裂的那天,天气大概不坏。 那时他正陪着方鹤姿在城外游玩,便收到了燕城来的消息,说宓临回来了,要他速回。沈知秋自然是十分惊喜,遂拉着方鹤姿便往回跑。 谁知道他们一进城,便遇到了三把无比锋利的剑。 沈知秋不记得那三人的长相,只记得他们身披鹤氅,使剑时身影如电光火石,令他和方鹤姿都只能勉力招架,更没有多余的力量反击,而城内众人都只是旁观着,竟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然后他听到贺离的声音:“不要伤沈知秋的性命。” 那三人便真的避过沈知秋,只管去捉方鹤姿了。 谁知话刚落音,沈知秋骤然转向贺离,拔剑而去。 贺离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任凭那剑指向他的脖颈。 沈知秋见方鹤姿已是快要支撑不住,不由得心急如焚,剑身抵住了贺离的侧颈,又道:“放了方鹤姿!” 就在此时,贺离突然发难,侧身一步向前,电光火石般以手刀打中了沈知秋执剑的手腕,逢秋剑应此而落,竟然又被贺离反应极快地握到了手里! 贺离身法本就极快,握过逢秋剑便一个踏步窜前,那剑尖如白虹贯日,直指方鹤姿的胸膛。 方鹤姿瞳孔紧缩,像是为贺离气势所袭,一时身体竟迟了动作,眼看那剑尖就要刺中他了,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一只手赶了过来,握住了剑刃。 是沈知秋。 方鹤姿从不知道,沈知秋的速度如此之快,甚至能接得住贺离的一剑。 至于那只手,方鹤姿曾无数次见过它握剑的样子,却没有一次,如此血迹斑斑,叫他触目惊心。 贺离也是震撼非常,使剑的手一松,逢秋剑再次落到了沈知秋手上。 沈知秋换了左手执剑,把方鹤姿护到了身后,他紧抿着唇,戒备非常。 贺离见他这样,话里不禁动怒了:“你以为他真的是方鹤姿?你就这样护着一个骗子?” 沈知秋感受到方鹤姿在他身后,轻轻攥紧了他的后背衣服,遂道:“他是我的朋友,不是骗子。” 贺离嗤笑道:“他冒认方鹤姿之名招摇撞骗……” 沈知秋倔强道:“他没有骗我。”顿了顿,“你放他走吧。” 贺离:“休想!” 那三人亦是在一旁执剑而对。 沈知秋淡淡道:“放他走,我的命可以给你。” 贺离听他这样说,竟是气笑了:“你如此为这个骗子,可见过他为你辩解求情过一句?罢了,你自己要去死,我拦不住你!” 那三人虽是满脸不赞同的样子,可是贺离却坚持放他们走,因此,沈知秋总算是带着方鹤姿出了城。 走了不知道多久,他们到了一片桃花林。 沈知秋唇色泛白,方鹤姿见状,劝他先到一旁包扎伤口,沈知秋一贯听他的话,两人便入了桃花林。 沈知秋的右手一直藏在衣袖之中,方鹤姿一直不知他到底伤得多重,待真的看到了那掌心的伤,干涸的血迹竟是浸透了袖口,伤口处几乎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沈知秋只是笑道:“我已运功止血,你不必担心。” 方鹤姿:“你要我怎么不担心!你真的是……”方鹤姿喉间酸涩,一时竟是说不下去了,低头,目光落到了沈知秋手上的逢秋剑,剑身上还有他为自己受伤的痕迹,红得刺目。 但是刺目的不止是血。 沈知秋的血淌过的逢秋剑上,赫然出现了一处特殊的图腾。 那是朱红的色,鹤鸣九天的图样。 方鹤姿:“……知秋,你把剑给我看看。” 沈知秋乖乖地把剑递了过去。 方鹤姿接过剑,眼中流露出一股满足和热切,喃喃道:“原来如此……” 沈知秋:“什么?” 方鹤姿本是在笑,见沈知秋脸色苍白的模样,只好收敛了笑容,肃然道:“知秋,你这把剑可是第一次见血?” 沈知秋点点头:“这图样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可有不妥?” 方鹤姿摇摇头,撕了衣服的下摆,仔细地擦掉了沈知秋的血,直到那剑上的图腾彻底地模糊了起来,沈知秋见他沉默不语,也只能跟着缄默。 方鹤姿把逢秋剑竖到一旁,自己则重重地合着眼,沉默半响,才嘶哑着嗓音问道:“知秋,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沈知秋:“什么事?” 方鹤姿:“我想要你的逢秋剑。” 沈知秋为难道:“……这个,许是不成。” 方鹤姿深深地看着他,似是要把他整个人装进自己的瞳孔里,悲切地恳求道:“我拿一个秘密跟你交换好不好?” 沈知秋不知他为何表情悲伤,但是逢秋剑是他亡母陪葬之物,如何能送,最终也只能硬了心肠:“对不起。” 惊秋_28 方鹤姿眼里的千言万语骤然遇上了冰天雪地,顷刻间销声匿迹了。 沈知秋:“?” 方鹤姿摇摇头:“我先替你包扎伤口。” 两人一番整理后再次起身出发,沈知秋先行走了两步,方鹤姿却没跟上。 沈知秋便回过身去,想要问他怎么了,却见到方鹤姿脸上覆着冰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沈知秋笑道:“十五,你不用怕……” 有我在呢。 这话却始终没能说出口,因为一把剑已经刺中了他。 方鹤姿的剑。 第16章 焚城 剑刃穿透自己皮肉的声音,沈知秋是第一次听见。 很轻,很快,很痛。 是哪里痛呢?沈知秋想不明白。 桃花怒放,一如少女初妆,轻风初至,就惹得乱红如雨,随着沈知秋的目光抚过方鹤姿的剑,和他的肩头,他的眼睛。 沈知秋抬手想碰碰他,却发现他太遥远了。 方鹤姿眉头紧锁,似是而非地笑着:“我要走了。” 沈知秋感觉腹部的伤口痛得麻木,可是听见方鹤姿说他要走了,心脏还是不自觉紧缩了一下。他张了张口,想问你要去哪里,最后却只有一阵腥甜涌上喉咙。 他觉得自己可能站不住了,却又有种莫名其妙的坚持,他不想倒在这个人的面前。 方鹤姿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直径探向立在一旁的逢秋剑。 沈知秋这才明白,方鹤姿伤他的原因。 沈知秋受伤极重,还是硬撑着伸手去触碰逢秋剑,方鹤姿见状,叹道:“果然是剑比我重要……”说罢,方鹤姿便轻巧地夺过剑去,逢秋剑握在他的手中,剑刃仍是一片烂漫的红。 沈知秋失了凭借,浑身脱力,双膝跪了下来。 方鹤姿正想离去,却听到远方传来一声饱含震惊的呼唤:“知秋!” 声音的主人是宓临。他的身旁是贺离,还有那三个武功极好的外来人。 方鹤姿暗道了声晦气,后退了一步摆好阵势,却发现那三人已经分别站好了三个方向,构成了瓮中捉鳖之态,他低头看了眼沈知秋:“你运气真好。” 贺离早已冲到了沈知秋身旁,点住他胸前大穴,却不敢贸然为他拔剑,一旁的宓临已经是愤怒不已,对着方鹤姿怒骂道:“他以性命护你,你这样对他,你还有没有良心?” 方鹤姿笑道:“护我的人多了,会少他一个?” 他话刚落音,林中便走出了数个头戴帷帽的红衣人,身高胖瘦极为一致,相貌更是无从辨认,右手装着锋利的铁爪,一出现便与那三名执剑的外来人缠斗了起来,一时竟也不落下风。 沈知秋见着此幕,被包扎好的右手莫名地灼热起来,提醒他方才是如何的愚蠢,他从来不知方鹤姿身边一直跟着这几个红衣人,原来方鹤姿根本不需要他舍命相救,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方鹤姿居高临下地对着贺离扬起了一个轻蔑的笑容:“贺离,你还算有点脑子,可惜没能分点给别人,不然现在赢的人可能是你。” 贺离冰冷地瞥他一眼:“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下三滥的骗子,也敢大放厥词。” 方鹤姿挑着眉,压低了声音,犹如鬼魅夜语:“鹤洲的信物,我找到了,贺离,这次你真的输了。” 贺离神色明显一僵:“你什么意思?” 方鹤姿:“鹤鸣九天,竟是遇血即现。” 贺离:“你想如何?” 方鹤姿笑道:“你已杀不了我,倒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贺离:“你可以走,把剑留下。” 方鹤姿继续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你敢让沈知秋再用这把剑吗?” 贺离思忖了片刻,厌恶道:“你带着剑,快滚。” 沈知秋躺在贺离怀中,已是半昏迷状,耳边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他们的对话,听到贺离骂方鹤姿带着剑快滚,便挣扎着朝方鹤姿的方向抬了抬手臂,竭力地动着嘴唇:“别……” 别走。 方鹤姿听到了,大概是以为他要说别把剑拿走,于是轻轻地笑着:“你不肯送我剑,我只好自己来拿,知秋,你别怪我。” 方鹤姿的声音越来越远,沈知秋渐渐听不清了。 他想,方鹤姿这回总算没有骗他,是真的走了。 沈知秋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日夜。 他躺在游茗的房中,周围药味极浓,有一个少年正坐在不远处看书,不时抬头看他一眼,见他醒了,也没露出多少喜悦的神色,只是对着门外平平淡淡地喊了一声城主醒了。 沈知秋认得这个少年,他大概十三岁的年纪,一张脸如雪般秀致,只是身量瘦小,看着只有十岁的模样,正是游茗的小徒弟宁半阙。 宁半阙从小便跟着游茗练剑学医,不免沾染上了游茗的一些坏习气,比如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对除了游茗以外的大人向来没个好脸色。 游茗听见他徒弟的声音,也是稳步踱进了房中,然后对沈知秋一番细查,又把了一回脉,对宁半阙吩咐道:“替我把药拾来,该换药了。” 宁半阙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应了。 惊秋_29 沈知秋有些支持不住,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沈知秋的衣服已被换过了新的,仍然是宁半阙守在他床边,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见他醒了,又对着他张了嘴巴:“你竟然还能苟……” 游茗却正好推门而入。 宁半阙欢喜地改了口:“师父!” 游茗问:“你方才胡说八道什么?要说谁苟延残喘?” 宁半阙笑道:“我在夸师父医术精湛!城主是您的朋友,我肯定也希望他活下来呀。” “也不知道是谁纵得你这个性子。”游茗摸了摸他的头,便放他出去玩了。 沈知秋看着他们师徒玩闹了一番,也不由得弯了眼睛。 游茗见他笑了,没好气地丢了个白眼:“你被人捅掉了半条命,竟还笑得出来?” 沈知秋不愿多提,只是艰难地问道:“贺……贺离?” 游茗:“我去叫他。” 沈知秋这才知道贺离一直在等他清醒。 贺离入了房间,也没有多问一句沈知秋的身体,只是叹道:“我有负你父亲所托。” 父亲?沈剑行?贺离竟然认识他?沈知秋心下大震,眼神紧锁着贺离。 贺离知道他肯定满心疑惑,便解释道:“你父亲曾对我有救命之恩,此前他去信于我,说他即将离开燕城,不放心你一人在家里,便说万一有事,让我无论如何帮你一次,我答应了。” “我初到燕城,便得知那假方鹤姿的事迹,他成了你的朋友,在燕城混得风生水起,也替你树敌颇多,我单独拜见了他,是为着试探他。” “我曾到过鹤洲,也见过真的方鹤姿,自然一眼就认出他是骗子,便奉劝他尽快离去为好,岂知他面皮极厚,竟然不以为耻,反而加倍高调行事,方鹤姿之名越传越盛,我只好传信鹤洲,请他们派人处理此事。” 沈知秋这才知道,原来那三个穿着朴素,剑法精湛的人就是真正的鹤洲人。 贺离:“此前我一直不知道那骗子目的是何,以为他只是想要借势上位,直到在桃花林,我才知道他想要的是逢秋剑。” 这也正是沈知秋最疑惑的地方,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干哑:“为何?” 贺离:“鹤鸣九天,遇血即现。你应该见到了吧?逢秋剑上的九天朱鹤印。” 沈知秋点了点头。 贺离叹道:“早知道你父亲把它刻到了剑上,我绝不会用此剑伤你,白白暴露了身份。” 沈知秋:“那……是什么?” 贺离语焉不详道:“那是通往鹤洲的信物。” 沈知秋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贺离。 贺离却没理他,自顾自说道:“那骗子背后有古怪的势力,加上他用九天朱鹤印威胁你,我不得不放他离开,知秋,你别介怀,逢秋剑在你手中毕竟是个烫手山芋,他拿走便拿走吧,横竖剑鞘还在你手上。” 沈知秋这回是彻底听不明白了,为何逢秋剑不能由他拿着,为何剑鞘会比剑还重要? 贺离:“此间真相,你父亲不允许我多讲。” 沈知秋问:“他在哪里?” 贺离抿紧了唇,三缄其口:“我不能说。” 贺离为沈知秋摁了摁被角,眼中流露出一点柔软,沈知秋曾认为他是挑拨离间的小人,对他多有排斥,可是现在种种都说明了贺离才是对的,他更是自己父亲的好友,对自己有着一片慈爱之情,念及此,沈知秋愧意顿生。 贺离:“那骗子不过虚情假意,如今目的达到,想必也不会再来;那三位鹤洲来的先生也算是查明了真相,已经离开燕城去追捕那骗子了。”顿了顿,“我本就是流浪剑客,如今诸事尽毕,我也该走了。” 沈知秋知道他去意已决,只得衷心向他道谢。 贺离走了,那一晚沈知秋在昏迷中梦见了方鹤姿。 方鹤姿仍是长袖飘曳,一副气质高华的模样,站在桃花林里,笑容如初雪消融。 沈知秋听见自己对他说:“十五,你别走了,我会保护你的。” 方鹤姿眨了眨眼,狡黠地笑着:“真的吗?” 沈知秋:“真的。”又怕他不信,只得急忙忙地强调着,“你是我的朋友啊。” 方鹤姿便低头温柔地笑了,“好,我不走了。” …… 这确实只是一个梦。 但是沈知秋睁开眼的时候,方鹤姿竟然真的坐在他床边。 方鹤姿温柔地用指尖描摹他的眉间,见他醒了也没有收回手,只是轻轻为他整理了一下落在脸颊上的头发,方鹤姿的笑容清浅,一如往常: “醒了?” 沈知秋觉得这比梦还要像梦。 但是他毕竟已经醒了。 沈知秋:“你回来做什么?” 方鹤姿彻底暴露了身份,燕城人不会甘愿做一个骗子的信徒,何况逢秋剑已经在他手上,沈知秋实在是想不到他回来的原因。 方鹤姿笑道:“来看你呀。” 沈知秋瞪大了眼,似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骗你的。” 惊秋_30 方鹤姿挑了挑眉,笑意一瞬便收敛了起来。 “我来……送你一程。” 听了这样可怕的话,沈知秋的表情反而缓和了下来。 方鹤姿见他视生死于无物,倒也有些讶异:“你不想问我为何要杀你?” 沈知秋淡淡道:“你若不说实话,我又何必问。” “这一次我会说真话哦。”方鹤姿眼角眉梢间的仙风道骨之气一时之间消失殆尽,只留下了一点肃杀的血气,还有几分的无情,“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才能不留后患。” 沈知秋冷硬地说道:“即使你骗了我,我也不会杀你。” 方鹤姿弹了弹他的额头,似是在嘲笑他的天真和愚蠢:“知秋,你真的很蠢,你该不会以为想杀你的人只有我一个吧?”顿了顿,“你是我的朋友,如果你注定要死,我宁可你是死在我手上。” 沈知秋已经无力分辨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得沉默以对。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是宁半阙。 沈知秋惊道:“你来做什么!”他怕方鹤姿也要杀宁半阙灭口。 宁半阙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双眼目如点漆,黑不透底。 方鹤姿愉悦地笑道:“知秋,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游家的?” 沈知秋忽而灵光一闪,惊异地望向宁半阙,便只见他走到了方鹤姿身边,难得安静地立着。 沈知秋:“游茗呢?” 他没想到宁半阙竟然成了方鹤姿的人。 宁半阙面无表情,仿佛自己提及的不过是个陌生人:“他睡着了,是我亲自下的药。” 沈知秋想起游茗今早跟他炫耀过,宁半阙要给他熬汤喝。 方鹤姿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淡淡道:“我该走了。” 宁半阙便走上前来,给方鹤姿递上一个木盒,木盒里只有一小颗黑不溜秋的药丸,方鹤姿便捻起了那药丸,轻柔地塞到了沈知秋的嘴里,那药丸入口即溶,味道甘苦。 “你放心,这次不会痛了。” 沈知秋知道他又在骗人,因为他浑身都在发痛,尤其是心口那处,痛得他几欲昏迷。 最后的清醒里他问方鹤姿:“你到底……” 可惜他没能问出口,方鹤姿也不会回答他。 沈知秋在濒死之间,还是想起了方鹤姿,他言笑晏晏的脸,他冰寒入骨的剑,前者能令天地冰雪消融,后者摧枯拉朽只余荒芜,沈知秋站在他筑起的世界里,喜悲都只随他,生死再不由己。 沈知秋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白朦朦的亮光。 那股亮光渐渐散去,鼻间还萦绕着一股子药味,是游茗的房间。 游茗在他床边,神色疲惫,见他醒了,也没能勉强自己露出个笑容。 沈知秋不知自己为何没死,但见游茗还活着,他也不由得喜悦起来,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从唇间挤出:“你……没事?还有宁……” “我和你一样,睡了一天一夜。”游茗苦笑道:“阙儿他走了。” 沈知秋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见游茗不愿多提,他自然也不再多问。 沈知秋又问:“宓临呢?”自桃花林后,他就没见过他。 游茗紧锁着眉头,凝重地答着:“你受伤了,宓临便暂时替你管着燕城,昨日燕城出了些事,宓临他实在忙不过来……” 沈知秋抿着唇:“燕城出了何事?” 游茗不语。 沈知秋:“……你带我去见宓临。” 沈知秋是习武之人,又有内功护体,有游茗搀扶着他,竟也能下床缓慢地走动了。他一出游家,已是夜幕低垂,却能见远方火光冲天,空气中弥漫着焦朽的味道。 那是一场大火,照得燕城的夜空亮得见不到星辰。 大火最盛处,是他的家。 游茗:“昨日有几个穿着红衣的怪人四处纵火,沈家先烧了起来,后来火势越发大了,蔓延成了一片,宓临带着人扑了一天的火……” 沈知秋知道,那是方鹤姿的人。 他们找到宓临的时候,宓临正在指挥着人去打水,他脸上一片污黑,身上衣衫破败,露出的手臂上有一点烧伤的痕迹,脸上尽是焦急。 宓临见到他们俩,惊道:“你怎么来了?!” 沈知秋面色苍白,却咬得下唇出血,轻声道:“是十五做的……” 宓临:“你别再提他。” 沈知秋:“是我不对……” 宓临多日劳碌,心情极差,一时勃然大怒:“是!你当然不对!若不是你这样信他,纵容他,燕城何至于此?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有多少你们欺辱过的门派来讨个说法?你知不知道大火烧掉了多少间屋子?你知不知道纪昭走的时候……” 沈知秋:“纪昭?!她怎么了?” 宓临冷笑道:“你只知道跟你的十五做朋友,你知不知道纪昭走的时候,她在城外等了你整整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你到哪里去了?!” 沈知秋深觉自己错的离谱。 宓临想揍他一拳,但见他神色恍惚,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最后只能一脚踹烂了身边摆着的木桶:“沈知秋,你脑子真的有问题,你叫他十五,笑死人了,一个骗子,你也要放在心里……” 游茗喝道:“宓临!” 惊秋_31 宓临被游茗喝止,稍微冷静下来,转过身去,不肯再跟沈知秋说话了。 这天深夜,降了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雨,火势总算是灭了。 沈知秋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燃尽了。 他回忆往事,发现自己由此至终做的,只有相信方鹤姿。但又因为他相信方鹤姿,衍生出了太多的不幸与罪恶:燕城大势已尽,不得不向周边各派赔礼道歉;沈家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燕城亦不能幸免于难,房屋百姓受损无数;沈知秋丢掉了半条命,被夺走了逢秋剑,也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好友。 往昔种种,令他惭愧。 游茗劝他:“你也是受骗了,大可不必如此。” 沈知秋心意已决:“宓临说得对,若不是我轻信他人,事情何至于此?我难辞其咎。” 游茗:“你受过重伤,身体本就不好,我无论如何不会允许你自囚一年。” 沈知秋笑道:“不过面壁思过而已。” 游茗:“你已散去内功,如何能熬得住狱中清苦?” 又话说那当初受过方鹤姿欺负的门派前来燕城要讨个说法,宓临多次赔礼仍是没用,对方却是一副趁火打劫的做派,无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 沈知秋病体初愈,便当众卸去城主之位,又毅然废去之前十七年所练的内功,明言自己将思过一年,以后便离开故乡,终生不再踏上燕城一步。 众人见他心智坚定非同常人,纷纷偃旗息鼓,作鸟兽散了。 游茗:“你当真要如此?” 沈知秋叹道:“我修剑道,心中不能有愧,你就成全我吧。” 游茗自知劝不住他,只得亲自送他入了燕城天牢。 燕城天牢,不见天日,不得探视,一贯只关重犯,然而它已经许多年没有关过人了,沈知秋便在此一人过了一年,每日除了送饭的人,竟是一个旁人也见不到。 这一年里,沈知秋在狱中,想了许多人。 其中也有方鹤姿。 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张口而出那么多的谎话,他更不懂为何方鹤姿骗人的时候能如此真诚,害人的时候比骗人还要真诚,像是那个装着剧毒的木盒,外表雅致端丽,内里生人勿近。 方鹤姿错在骗他,沈知秋错在信他。 沈知秋想,既然都是错,至少我不可一错再错。 一年以后。 游茗接了沈知秋出牢,只见沈知秋身穿白衣,显得十分清瘦,眉间的郁色重新化作了一股剑锋般的英气。 游茗便把逢秋剑的剑鞘交还了他,还有他原本的佩剑。 沈知秋接过剑,握在手中,只觉心中踏实了不少,笑道:“我要走了。” 剑道一境,是他如今唯一的追求。 他决定离开燕城,前往各地游历,直到修得剑道大成。 沈知秋站在城门,等宓临来送他。自从那夜大火旁的争吵,宓临便没有再与他说过一句话。 他从日出等到日落,直到宓临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上。 宓临对他喊道:“保重!” 这是替纪昭说的。 宓临又喊道:“知秋!我后悔了,我还是要跟你做朋友……” 沈知秋对他笑了笑,“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宓临便站在城楼上,淌了一手的眼泪。 沈知秋也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踏入陌生的天涯。 岂知往事如烟,纵然远在千里,仍能随风入夜,令人大梦不醒。 第17章 良辰 “这就是我离开燕城的经过。” 沈知秋花上三盏茶的时间,才把十年前的始末说了个大概。 韩璧:“原来如此。这么说,你是为了找那个假冒方鹤姿的‘十五’,才想知道我这画是谁人所画?” 沈知秋点点头:“逢秋剑仍在他手中,而且,我想要问他,他到底……” 韩璧下意识回答:“爱过。” 沈知秋:“?” “方才我走神了。”韩璧清了清嗓子,肃然道:“你继续说。” 沈知秋瞬间就被他拉回了正题:“我想要问他,你的真名到底叫什么。” 韩璧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问。” 十五,方鹤姿,阿鹤,陆折柳。 他究竟还有几个名字,几个身份?他背后那些个朱红衣衫的铁爪人,又是来自于什么势力? 沈知秋向韩璧抱拳道:“请韩公子告诉我,这画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惊秋_32 韩璧掂了掂手中的白玉骨扇,似笑非笑道:“我若是就这样告诉了你,出卖了那人的真实身份,我难道不怕有朝一日那人会过来找我寻仇?” 沈知秋:“我定然不会透露消息的来源,韩公子大可放心。” 韩璧叹气道:“就算你不透露,也难保别人不会猜到。” 沈知秋:“嗯……” 韩璧暗示道:“这种风险太大的生意,若没有够高的报答,我通常不做。” 沈知秋:“那么……” 韩璧想,这就对了,几句话和一个故事就想要我白干,你简直想得太美。 然后韩璧便开始暗暗盘算着,沈知秋到底会许他个什么好处,他又该如何把这丁点儿好处运作成天大的好处。 他谈生意时,常常习惯在心里把后面的谈话推演一遍,务求做到成竹在胸,他猜想沈知秋该是会说“那么从今以后韩公子若遇到危险,我定必倾力相助”,他便可以顺水推舟,要沈知秋从此对他言听计行。 顷刻之间,剧本便已经写成。 结果沈知秋干脆利落道:“那么就算了吧。” 全剧终。 韩璧漠然道:“沈先生真是深藏不露。” 沈知秋:“?” 韩璧深深地看他一眼,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的表情:“你难道不想知道,你那把逢秋剑的下落?还有那个欺你至深的人,你难道不想当面还他一剑?” 沈知秋一脸老实地答道:“我想过的。” 韩璧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勉强自己一笑泯恩仇?还是说……你害怕跟我做这桩生意,怕自己赔得血本无归?” 沈知秋若真是如此,韩璧觉得他倒也不算蠢得彻底。 吃一堑长一智,沈知秋则是吃了一剑长了点城府,很不容易,韩璧忽然很想为他鼓掌。 沈知秋却一板一眼地道:“我没有勉强,也没有害怕。” 韩璧觉得他未免有些道貌岸然了,便对着他蹙了眉间,道:“那么沈先生的意思是,事情你还是要办,只是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莫非以为自己是个知恩不望报的人?韩璧如此想着,不禁冷笑。 沈知秋:“啊?” 韩璧见他懵懂的模样,一时很想送客。 “沈先生,你请回吧。”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等你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谈。” 韩璧拂袖而去。 回了休憩的房内,韩璧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床头放着新采的梅花,花瓣颤巍巍地摆着,似是想要温柔地坠下,碰上那张难得柔和的脸。 韩璧忽然懒懒地开口:“说吧,又有何事?” 门外便有一人,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 正是韩半步。 “燕城之事,宓临那边已经有很详细的消息送来。”韩半步笑呵呵道,“少主,你是要睡着听我说,还是坐着听我说,抑或是坐着睡觉顺便听我说?” 韩璧坐起身来,冷漠道:“我要自己看。” 韩半步失落地把信函递了过去。 韩璧一目十行,很快就把信函上的内容过目了一遍,信上所言的燕城往事与沈知秋方才说的几无差别,大体都对得上。 韩璧:“这沈知秋……真是蠢得……”突破我的想象。 韩半步深以为然:“方才我藏在屋顶上,也隐约听完了沈知秋那故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骂那个骗子太过分,还是骂沈知秋脑子太蠢,如此拙劣的谎言,他竟然全盘皆信,还险些丢了性命。” 韩璧:“连你都不信,他却信了,可见他根本没有脑子。” 韩半步委屈道:“少主,你又骂我。” 韩璧却不理他,只是在内心盘算着这前因后果。 其一,他原本以为陆折柳只是个投机取巧之辈,多番试探之下,便觉此人和沈知秋必然有所联系; 其二,此前在枯庭小筑,韩璧察觉厅中雅物虽多,有陆折柳的琴,更有陆折柳的画,却始终不见陆折柳的亲笔手书,不免令人心生怀疑;韩璧便多次使人邀他参加文会,陆折柳均断言拒绝,甚至在画会之上,陆折柳也不愿意与人比试书法,令韩璧疑窦丛生,遂以七千金为饵,诱他入局。 其三,韩璧请沈知秋观赏这幅价值七千金的画。沈知秋对方鹤姿仰慕非常,竟然一眼认出了他的字迹,因此,一切便串联起来了。 如今所得之事,足可见陆折柳背景深厚。 十年前的燕城旧事中,十五岁的他虽然骗术拙劣,却拥有一整个团队助他行事,那忽然而至的仙鹤,桃花林里的红衣铁爪,火烧燕城的恶行,凭他一人根本不能成事,可想而知,他和他背后的势力如此处心积虑,必有所求。 他们求得却是一把逢秋剑。 韩半步对此亦有疑虑:“少主你说,那逢秋剑明明是鹤洲的东西,为何会在沈知秋的手上?” 韩璧沉吟道:“我有一个想法,大概有八成把握。” 韩半步请教道:“求少主赐教。” 韩璧:“九天朱鹤印,是鹤洲人的凭证;逢秋剑,则是鹤洲人的信物。” 韩半步急得抓耳挠腮:“这个我知道啊,少主你说话别总是只说一半。” 韩璧:“你知不知道,鹤洲人无事不得擅出,若是有人胆敢逃离师门,轻则关禁闭,重则废去根骨?” 韩半步困惑道:“这又跟沈知秋有什么关系?” 惊秋_33 韩璧笑道:“在桃花林里,贺离为何肯让方鹤姿带走沈知秋的剑?唯一原因就是,它对沈知秋而言会是祸事。” 韩半步似懂非懂。 韩璧叹道:“剑客的儿子,注定也会成为剑客。” 说罢,他挥手赶走了聒噪的韩半步,敛了双眼,沉沉睡去。 是夜。 外头夜风寒骨,吹枝拂叶,听得韩璧从榻上醒来,感觉肚子饿了。 有小厮在门外禀道:“公子,墨奕沈知秋求见。” 韩璧想了想,没头没尾地道:“让厨房把晚膳端过来。” 小厮见他没答是要请沈知秋进来还是要让沈知秋先等着,便知道公子今天脾气不好,是要晾着沈知秋不管了,遂领命后便退下了。 韩璧吃过饭后,像突然才想起了沈知秋这个人似的,问了一句:“他呢?” 小厮答道:“还在门外罢。” 韩璧点了点头,道:“去叫他走吧。” 沈知秋此人,过直易折,这回也算是给他个教训,要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何时都那么好说话。 不一会儿后,小厮回禀道:“沈先生说,要当面与您说句话。” 韩璧:“哦?” 小厮补充道:“沈先生离开后,一直站在府外一步未动,直至听见公子醒了,才来求见的。” 韩璧脑子里便出现了一个场景,沈知秋满头雾水地蹲在府外,盘算着他到底应该付出多少报酬才能令自己满意。 韩璧:“请他进来吧。” 韩璧赶他走的时候,曾要他想清楚再来寻自己,没想到今天沈知秋脑子里没塞浆糊,竟然是半天里就想了个清清楚楚,可谓是可圈可点。 沈知秋进来的时候,肩头都被雪碰湿了一片,衣衫带露,很是狼狈。 韩璧见他惨状,本来眼角眉梢间还有一点愉悦,可是一对上沈知秋那双不带心事的眼,却不知为何地自觉收敛了笑意,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为何不多穿件衣服?” 沈知秋不觉有异:“没有衣服。” 韩璧:“可以问我借。” 沈知秋:“不必了,我不怕冷。” 韩璧觉得以上对话简直是蠢透了。 他干咳了两声,撇开了目光,道:“沈先生,你找我有何事?” 沈知秋想了想,斟酌着问道:“你生气了?” 韩璧皱眉道:“没有。” 沈知秋:“我方才想了很久,发现你称我为沈先生的时候,应该是生气了。” 韩璧:“……你何作此想?” 沈知秋:“你每次叫我沈先生,然后就不理我了,我便想你是生气了。” 韩璧仔细回想,发现还真的是这样。 他不止是蠢透了,简直是蠢成沈知秋了。 “我没生气。”韩璧扶额道:“你到底找我有何事?” 沈知秋:“我想过了,画的主人我还是要找,但是我不能麻烦你。” 韩璧轻轻地笑了:“随你吧。” 一个是愚蠢的君子,一个是聪明的小人。 沈知秋不想跟他做这笔生意,他便找陆折柳做。 横竖他已经厌烦了跟蠢人对话,还是陆折柳那样的聪明人更对他胃口一些,至少知情识趣,不会半响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知秋不知韩璧心中厌烦,只是继续把自己想好的话全盘端了出来。 “你说得对,若你把消息告知了我,难保有朝一日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我想过,若是今日我请你帮忙,他日遇到危险,我一定倾尽全力护你安全。但是世事无常,如有万一,我纵使毕生有愧,也不能换你回来。 “谢谢你的好意,若要涉险,我一人足矣。” 韩璧好似看见床头那朵梅花落了下来,在心里安静地打着转。 沈知秋讷讷道:“我说完了。” 他这话,韩璧答不上来,一会儿后,韩璧支吾着道:“你……平时对其他人也是这样说话的吗?” 沈知秋:“啊?” 韩璧:“这种话,不可以不分对象地说,知道吗?” 沈知秋:“啊??” 韩璧:“这种话,你可以对那个十五说,不可以对我说。” 沈知秋茫然道:“为何?你是我的朋友,他也曾是我的朋友。” 韩璧见他真的一脸懵懂,顿时气笑了:“你曾经喜欢他,难道你现在喜欢我吗?” 惊秋_34 沈知秋如遭雷击:“我……我喜欢他?” 韩璧这回是气到无语:“你别告诉我,你如此待他,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他。” 沈知秋摇摇头:“他是我的朋友。” 韩璧:“你对他言听计从,为他以命相搏,在他剑下丢掉了半条命,又被他喂食毒药,然而在你言谈当中,仍是对他怀念颇多,听不出几分受骗的愤懑,你竟然说,他只是你的朋友?” 沈知秋无言以对。 韩璧:“总之,你说的话,让我……” 让我为难。 可是看着沈知秋沮丧的表情,接下来的话韩璧不知为何说不出口了。 沈知秋正低着头。 韩璧侧过脸去,半张脸落入烛光中,明灭不一,尽是柔和: “……算了,你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横竖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他又忍不住告诫道,“不过,对其他人,你还是要多注意为好。” 沈知秋还陷在“我居然喜欢十五”的情绪之中,也没听清韩璧说了什么,只知道韩璧为人实在是极好,竟然不计较他说话太直,也不生气自己得罪了他,还对他说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君子之交,不过如此。 沈知秋:“韩公子,你真是个好人。”顿了顿,“还很聪明。” 聪明到能发现他居然可能喜欢十五,实在是太厉害了。 韩璧已经自甘堕落,破罐子破摔:“谢谢。” 后来韩璧回想此夜,只觉是待月西厢,佳期如梦,他却身在局中,尽是作死。 第18章 聚云 小雪覆盖着山路,绵长而又僻隐。 萧少陵从远远的一头走了过来,眼睛贪婪地索取着沿途的风景。 沈知秋等在路的另一头,对着萧少陵喊道:“师兄!” 闻声,萧少陵使了数个箭步朝他奔了过来,迎面就是一个手刀劈了上来。 “来战!” 沈知秋却好似早有预备,一个后仰便从容躲过,道:“师兄,你的剑呢?” “被掌门师叔没收了。”萧少陵又接上一个扫堂腿。 沈知秋以手撑地,恰好翻身躲过:“为何?” 萧少陵叹道:“他不许我出去闹事。” 两人边打边闲聊,竟把路上的雪都扫了个干净,直到萧少陵打过瘾了,两人才并肩下了西峰。 萧少陵被关了多日禁闭,骨头都困得生痛了,如今伸着懒腰道:“总算是出来了。” 沈知秋:“师兄,岳师弟要我带给你一句话: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萧少陵捏着拳头,“岳隐人呢?” 沈知秋:“岳师弟还要我带给你一句话:辛翟剑在我手上。” 萧少陵一拍手掌:“这不正好吗?我这就去寻他!” 沈知秋:“……这句话还没说完,岳师弟说,人在剑在,人亡剑亡,你看着办吧。” 萧少陵只得偃旗息鼓。 “对了,师兄,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沈知秋板着一张脸,“我好像是有了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萧少陵从来没有和后辈谈论过感情问题,一时也是感觉自己责任重大,遂凝重道:“是谁?” 沈知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萧少陵:“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确定自己喜欢他。” 沈知秋:“是韩公子告诉我的。” 闻言,萧少陵再一次捏起拳头:“韩璧?我就知道他有问题。” 沈知秋见师兄误会了,忙解释道:“韩公子头脑聪明,待人更是亲切和善,并没有问题。” “你觉得他亲切和善?”萧少陵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我看他这回问题真的很大。” 沈知秋便把他与韩璧昨日的对话全盘复述了一遍。 萧少陵听他说完,摸着下巴,思忖道:“真奇怪。” 沈知秋不明所以,问道:“哪里奇怪?” 萧少陵:“不知道,听你说完,我竟是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受,却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沈知秋:“我听韩公子说完,便感觉到十分震惊,想必师兄也是如此。” 萧少陵摆摆手:“不是震惊,而是一种孤独的感觉,让我很想打人。” 沈知秋更加不明所以了。 惊秋_35 萧少陵强忍住想打架的冲动,安慰沈知秋道:“我看那韩璧就是在胡说八道,且不说那个十五是个骗子,还捅了你一剑,其中仇怨颇深,最重要的是你们都是男子,你又如何会无缘无故爱慕于他?” 沈知秋觉得萧少陵此话虽然有理,但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加之那日韩璧言之凿凿、句句在理,两者相较,令沈知秋困惑不已,唯有一点是他想明白了的: 大师兄武功更好,但是韩公子智慧更高。 既然如此,沈知秋暗自决定过些日子再去找韩璧解惑。 两人打打闹闹,一路回到了墨奕主峰。 岳隐见他们来了,便也迎了上去,作揖道:“大师兄,沈师兄。”又幸灾乐祸地瞥了萧少陵一眼,“大师兄别来无恙啊。” 萧少陵朝他摊去一只空空如也的掌心:“我的辛翟剑呢?” 岳隐恃剑生骄,嘿嘿笑道:“掌门有令,比斗大会结束之前,你不能碰剑。” 萧少陵:“我若以死相逼呢?我若拔剑自刎呢?” 岳隐见怪不怪:“随你,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沈知秋则是奇道:“师兄,你没有剑,如何拔剑?” 萧少陵被两个师弟连着插刀,只得难过地蹲到了一旁。 沈知秋与岳隐继续倾谈,捉了关键处问道:“比斗大会?是苏景研说的那个吧。” 岳隐正色道:“正是那个。墨奕与赤沛昨日已经共同广发武林通告,痛斥流言,待比斗大会之上再一同亮相,便是彻底的冰释前嫌了。” 沈知秋想起那夹缝中的任松年,便打探起他的去向来:“任松年如今还在墨奕吗?” “他毕竟与墨奕无亲无故,又不能完全确定此人是友非敌,若是帮得太多,反而不美。”岳隐叹道,“我们把他送至京郊一处农舍,给了一些衣物盘缠,又把消息告诉了赤沛,任松年能否逃掉,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沈知秋也知道此事难办,遂也只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 岳隐:“率领小辈们参加比斗大会之事,师父的意思是全权交给你和大师兄。” 沈知秋奇道:“我?” 岳隐:“我知你不擅协调人情世故,也甚少参与江湖盛事,大师兄更是……”岳隐艰难地咽下活生生的麻烦六个字,接着说道,“大师兄更是洒脱不羁,十分难管,但是临近年末,墨奕琐事甚多,我无论如何分不开身,便只能麻烦你了。” 此话说得极为漂亮,完全没透露出一点是因为懒得看管萧少陵才急于脱身的意味,岳隐不禁佩服自己。 沈知秋果然上当,毅然道:“此事我尽力而为。” 另一边厢,韩璧正捏着一张比斗大会的请帖,仔细思量。 请帖做工细致,笔迹却豪迈,押印处则是简单四字,韩璧十分熟悉的四个字。 气宗赤沛。 武林中的门派数不胜数,但配称宗派的不过二者。 一为剑宗墨奕,二为气宗赤沛。 韩璧幼时曾在赤沛学武,与赤沛算是有过师徒之谊,只是他本就是世家公子,习武只为强身健体,自然不可能学得太深,所以很早便已经离开赤沛。逢年过节的时候,韩璧虽然是会遣人到赤沛敬赠年礼,但人却是从来不会亲至的,因此,他与赤沛之间的情分亦逐渐淡了。 如今忽然收到邀贴,韩璧确实有点吃惊。 韩半步笑呵呵道:“少主,这打打杀杀的破事儿,您一向不感兴趣,要不我给您拒了吧。” 韩璧本来想得也是如此,正要顺手把请帖丢到桌上,又忽觉哪里不对:“你给我说说,此次大会都有些谁?” 韩半步便掰着手指数了起来:“气宗赤沛自然是有的,还有使刀的龙雀阁,用鞭的枕月楼,擅掌法的卧云台……”数到最后,他一拍脑袋,“我差点给忘了,墨奕也要去。” 韩璧:“墨奕?” 韩半步便把赤沛与墨奕联发江湖公告之事汇报给了韩璧,顺带还提了句苏景研败给了沈知秋。 韩璧皱眉:“此事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韩半步:“……哪件事?” 韩璧:“就是沈知秋那件。” 韩半步:“此事不算什么大事,害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韩璧冷冷道:“我觉得把你赶出去也不算什么大事。” 韩半步厚着脸皮道:“我希望您永远都想不起来这件事。” 韩璧懒得理他,只是把请帖丢到他手上,道:“替我回话,说如此盛事,我定必前去。” 韩半步惊道:“少主,你真的要去啊?那里人多口杂,刀枪剑戟的,万一伤了你如何是好?” 韩璧笑道:“我又不下场比武,何况,谁敢伤我?” 自南朝建国以来,皇权势盛,军队林立,武林式微,韩璧作为韩丞相之子,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天子脚下对付他? “少主,您既然不比武,去那里做什么?”韩半步困惑地挠了挠后脑勺,“您平时不是最厌烦刀剑之事的么?” 韩璧又给韩半步丢过去一张邀帖。 韩半步接过一看,只见同样是比斗大会,相邀之人却换成了陆折柳。 “陆折柳?他为何邀您?” 韩璧笑道:“大概是他怕我不会答应赤沛之邀,又感觉自己在我心中地位超然,遂以自己的名义再下一贴。” “少主你若真的去了……”韩半步皱眉道,“那陆折柳不就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韩璧摇摇头:“有了七千金的画,如今京城谁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想到这里他又忽然笑了,“哦,沈知秋肯定不知道。” 沈知秋不问世事,墨奕人又向来不道八卦,他要到哪里去知道这些琐事? 惊秋_36 韩半步困惑道:“少主,你到底为何要去?” 韩璧这回懒得与他解释,只是挥挥手把一头雾水的半步赶了出去。 赤沛与陆折柳如此急于相邀,背后说不定有些隐情,倒叫韩璧十分好奇。 何况,沈知秋也会去…… 届时他与陆折柳若是见上一面,不知道他的表情会是何等的有趣?韩璧想到这里,脸上渐渐浮出期待的笑意。 第19章 心魔 在京城绵延了数日的风雪总算是停了,暖阳初升,光华似是流动的蜜,洒得各人均是一片酥软,如此难得的好天气,又恰好碰上了比斗大会召开的日子,也算是意头十足。 韩璧到达城郊的时候,迎面而来就是一大片的反季的桃花林,桃红含着朝烟,隐约携来春色。 他虽是坐在车上,由于听力极好,仍能清晰地听得到周围有人在惊叹。 “明明是冬天,赤沛怎么种出来的桃花林?” “你难道没听说京城贵人都大多养有花匠,平日里搭着暖窑,如此,四季均能赏花。” “赤沛竟然如此豪奢!” “这还是要说那位韩璧公子!据说,这片林子就是他送给赤沛那位客师陆折柳的……” ……关我屁事,我哪里有什么桃花林? “我还听说韩璧与燕小将军曾为了陆折柳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还有苏景研和沈知秋……” “真是惊了,贵圈真乱。” 韩璧听到这里,无语地下了车,周围人纷纷见是他来了,也急忙作鸟兽散。 谁知道陆折柳正站在不远处,含笑望着他,犹如春风扑面。 陆折柳:“你来了。” 韩璧颔首,继而手中白玉骨扇指着远处桃花,问道:“冬日里竟有如此美景,倒是奇了。” 陆折柳低头笑道:“养花这等雅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应该清楚什么?韩璧总算是知道为何人人都说这片林子是他送的,大概是每逢有人这样问陆折柳,陆折柳便会低头娇羞道:“韩公子清楚此事。” ——论谣言是如何产生的。 韩璧跟着陆折柳走进了桃花林,只见桃花林中有一处广阔的平地,上头设有擂台数座,不时有年轻人上台切磋,打得不亦乐乎;擂台旁置有桌椅茶水若干,韩璧一眼就注意到了坐在前排的沈知秋和萧少陵,两人正襟危坐,后排跟着数个墨奕的年轻弟子。 本是注视着擂台的沈知秋,一时若有所感,竟与韩璧视线蓦地对上。 沈知秋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正想去找韩璧说话,刚站起身来便被一旁的萧少陵一掌按回了座位上,遂只好对着韩璧遗憾地摇了摇头。 韩璧却忽然想起,他身旁还走着一个陆折柳,沈知秋却视若罔闻? 于是转头一看,才发现陆折柳竟然已经带上了帷帽,不露一点真容。 陆折柳见韩璧停下步子看他,便解释道:“我隐世多年,不惯热闹场面,更不愿与陌生人闲聊,唯有出此下策了。” 韩璧明知道他是在瞎扯,也没揭穿他,只是笑道:“原来如此。” 陆折柳带他绕过擂台,只见不远处还搭有一座精致的木楼,木楼之上搭了帷账,四面垂下,似是密不透风的模样。 韩璧跟着他上了木楼,随着他掀开帘幕的一瞬间,一阵熟悉的焚香味传了出来,竟与韩璧平日所用的一模一样。不仅如此,帷帐里前头摆着软垫和地毯,后头的矮桌上则有茶水和点心。 “掌门请我招待于你,我便让人搭了这个台子,正好遮风挡雨。”陆折柳为韩璧亲手挽起了帘幕,才又坐到他身边,“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韩璧自然又是与他一番虚情假意的客套,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去。 又话说墨奕那头,萧少陵捏着拳头跃跃欲试,他身前的擂台上有人打得热火朝天,他却只能在擂台下安静围观,实在是强人所难。 沈知秋则是神色恍惚,他身处桃花林中,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回忆。 萧少陵自然是注意到了:“师弟,你不舒服?” 沈知秋:“我只是……” 萧少陵恨铁不成钢:“你手里有剑,待会儿还能打架,竟然还敢不舒服?” 沈知秋:“……” 萧少陵叹道:“唉,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又眼睛一亮,“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师兄代你出战……” 沈知秋一向敬重萧少陵,被他如此一说,一时羞愧起来,连忙打起了精神,连忙道:“我没事了,不劳烦师兄。” 萧少陵不由得忧伤了。 擂台之上,墨奕与赤沛的小辈弟子已经交手了几个回合,彼此互有输赢。 萧少陵问:“师弟,你看这几战如何?” 沈知秋点评武学向来不掺水分,直来直往道:“师弟们胜在根基扎实,却不及赤沛弟子那么……出人意料。” “赤沛人这是投了几家师门?练赤阳心经的,使着隔壁寒冰掌的手法;原本习气宗那套剑法的,这回却用了针作武器……”萧少陵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对沈知秋说着话,“武功如此杂糅,若是处理不好,怕会损及底蕴,反受其害。” 萧少陵虽然在江湖中算是年少,但他天赋卓绝,剑境早已踏进宗师,即使是与各派掌门之尊都能有对战之力,沈知秋一向推崇于他,对他所言亦是深以为然。 趁着四下喧哗,两人便就此谈论一番,直到苏景研踏上擂台。 惊秋_37 苏景研今日一身白衣,来势汹汹,极具少年意气,他拔剑直指台下,朗声道:“赤沛苏景研,邀战墨奕沈知秋!” 沈知秋站了起来。 萧少陵不死心道:“师弟,你有没有腿软,不如就给我一个机会……” 沈知秋没有理他,只是对上苏景研的目光,道:“一战定胜负,可否?” 苏景研笑道:“正合我意。” 沈知秋一个跃身便上了擂台。 剑光交汇。 刚一交手,沈知秋便觉苏景研今日大有不同。 上回在墨奕之时,苏景研的剑法大开大合,暴烈之极,却隐隐暗合了他所修炼的赤阳心经,两者相得益彰,令他大开眼界;今日的苏景研却一反常态,剑法翩若流云,步法更如寒天惊雀,以轻盈为重。 要说像谁…… 沈知秋接连挥去数剑,问道:“你与当日大不一样,为何?” “你想知道?”苏景研轻松挡去他的攻势,笑道,“等赢了我便告诉你!” 苏景研反守为攻,见沈知秋剑势被迫转为保守,心下不由得大喜。 他在赤沛门下,却偏偏习的是剑,多年来一直苦于没有精妙剑招可供他融会贯通,直到陆折柳的到来,传授了他一套极为奇巧的剑法和步法,又命他在私下练了三月,原本是打算用于挑战萧少陵,遂一直藏拙,岂料他竟提前败给了沈知秋,这套剑法便再也藏不住了。 如今一看,陆折柳的剑法果然精妙,令沈知秋此等墨奕高徒也束手无策。 但是,沈知秋并没有束手无策。 苏景研骤然变化的风格确实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但是多番试探过后倒也寻到了规律,更重要的是,苏景研如今使的这套剑法虽然精妙,却与他原本的样子有天渊之别,两者合而不和。 合而不和带来的后果有很多,出剑而后难以收势便是一种。 原本苏景研的每一剑都是雷霆万钧,然而当他试着变得缥缈之时,这阵雷霆便会使他重逾千斤。 沈知秋总算寻到了他的破绽,手中影踏剑一抖,便朝他中门大开处送了过来。 苏景研临危不乱,脚下蓦然一点,似是踏破春水,随着涟漪泛动而行,硬生生躲过沈知秋的一击。 反倒是沈知秋愣了:“惊鸿照影?!” 桃花林,白衣,身姿翩然若流云。 沈知秋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有人手执长剑,脸上笑容清浅,足下游走生尘。 那人声音清朗。 “这一招是惊鸿照影。” “这一招?你方才并没用剑……” “你这呆子,既然我是惊鸿,照的当然是你的影子。” 那人脚下如春波泛绿,下一刻,沈知秋便从他回转的剑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 在苏景研的剑上,沈知秋像是见到了十年前自己的模样,青涩,稚气,眼中全是单纯的仰慕。 那盘旋而来的剑锋,到底是十五的剑,抑或是苏景研的剑,叫他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了。 他只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与回忆不同的是,如今苏景研的剑,径直朝他刺了过来。 木楼之上,韩璧攥紧了手中白玉骨扇,他却恍然不知;陆折柳波澜不惊地看着这一幕,似是早有所料。 擂台之下,萧少陵眯着眼睛,喃喃道:“竟是心魔。” 心魔一词,听着玄之又玄,却又十分常见,像沈知秋这样受过往所绊的,便是最易引发心魔,陷入幻境之中,不得而出。萧少陵曾跟沈知秋多次说过,要他放下过往,不能困于往事,否则轻者空留负担,重者引发心魔。 心魔不除,剑道凝滞;反之,修剑者若是能自主突破心魔,剑道必有进益。 因此,萧少陵也没有就此叫停。 无数往事如纸片般在沈知秋的脑海里掠过。 第一把响起的声音是十五,他时而端坐在烛光旁,面容雅致明丽,笑道着:“得友如此,春秋不负”;又时而站在桃花林中,身影翩然洒脱,却语含冰霜:“你不肯送我剑,我只好自己来拿……”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释怀。 他曾对十五推心置腹,视他为挚友,而后遭他背叛,遍体鳞伤。 贺离说他自寻死路,宓临说他错了,十五说他太蠢。 于是他在燕城天牢之中,也一次次地问自己,是我错了吗?我认十五为友,对他言听计从,事事以他为先,到底是我太蠢受人欺骗,还是像宓临说的那样,我过于贪慕“方鹤姿”的盛名,反而忽略了真相,还伤害了身边的人? 虚空之中,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那道声音犹如醇酒般低沉,又像溪流般清冽: “你对他言听计从,为他以命相搏……他怎么会只是你的朋友?” 是韩璧。 沈知秋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他蠢,更不是他贪慕虚荣。 只是因为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便心甘情愿被他欺骗。 惊秋_38 他喜欢十五,十五却不喜欢他。 他与那个人之间,不过是一颗真心没有碰到另一颗真心。 蓦地,有人出现在幻境之中,眉目间盛气凌人,沈知秋却知道他其实是个温柔的人。 那人手持白玉骨扇,敲了敲他的头:“凡事过犹不及。” 往事已不可追,执着过犹不及。 沈知秋如同沉沉大梦初醒,梦中各人转瞬即逃,行遍所有百转千回,最后殊途同归,被他尽数抛诸脑后。 他睁开眼睛,一道剑光直指他的眼前。 苏景研的惊鸿照影剑,很快。 只是,还不够快! 千钧一发之际,沈知秋挥剑格挡。 只听见一声脆响,惊鸿展翅,撞到的却是冰山。 原来,那是影踏剑的剑身,硬生生地抵住了苏景研的剑尖。 苏景研惊道:“不可能!” 他从没亲的剑,可惜沈知秋却再没给他机会。 不过十招之间,他便挑落了苏景研的剑。 沈知秋收剑,淡淡道:“你败了。” 木楼里,韩璧眼见着这一幕,心下也是了然,笑道:“他受心魔所困,又逢险境,却能在顷刻间勘破迷障,剑境想必有所晋升。” 陆折柳在一旁沉默不语,韩璧却能清楚看见他攥紧的拳头。 韩璧故意问他:“折柳,你可认识墨奕的沈知秋?我对他甚是好奇。” 陆折柳淡淡道:“从没听过。”顿了顿,“难得你对这比斗之事感兴趣……对了,我要去安慰一下景研,还请你在这里稍坐一阵。”说罢,他便站起来往外走去,甚至都没给韩璧转身告辞。 只是,陆折柳离开不过片刻,前头的帘幕就骤然滑了下来,彻底遮住了韩璧的视线,也把他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擂台之上,苏景研面色苍白,抱拳认输:“景研心服口服!” 沈知秋回礼,只是说着:“承让。” 苏景研自觉成了被人嘲弄的小丑,正想速速遁去,却被沈知秋蓦地叫住。 沈知秋:“我有事要问你。” 苏景研:“什么?” 沈知秋:“惊鸿照影,是谁教你的?” 苏景研沉吟了片刻,却是不愿多提:“大庭广众之下,我不便告知于你。” 沈知秋知道他说得有理:“如此,我私下再去找你。” 苏景研:“私下更加不便。” 沈知秋终于明白他是拒绝回答了,只得遗憾地转过身去,不再多问。 下了擂台,萧少陵拍着他的肩头,夸道:“不愧是我的师弟,你的剑快了不少,怎么样,要打架吗?” 萧少陵说着就想拔剑,结果发现自己腰间没剑,一时心如刀割。 沈知秋安抚他道:“师兄稍安勿躁,我们回去再打。”顿了顿,“我现在要去找一个人。” 萧少陵怒道:“有谁能比你和我比剑还重要?” 沈知秋笑道:“韩璧。” 说罢,沈知秋就走向了那座木楼,留下萧少陵一人如遭雷劈。 沈知秋想的是很单纯的,他要去向韩璧道谢。 心魔之中,若不是韩璧无意间说过的只言片语令他顿悟,便没有后来的他。 沈知秋到达木楼,几步而上,却见帘幕重重垂下,丝毫不能窥见里头景象。 帘幕前方的平台上,地上安静地躺着一把扇子。 那是白玉骨扇。 沈知秋顿时心头直跳,继而他撩开帘幕,只见里头空无一人。 韩璧不见了。 第20章 扶鸾 先前,沈知秋分明看见韩璧跟着一个头戴帷帽的人走上了这座木楼,如今两人都忽然不见了,帷帐里头铺着乌墨色的地毯,上头放着两个软垫,后头还有一个矮桌,上头放着温着茶水的小炉,还有堆放整齐的点心,看着似是没人动过的模样。 最古怪的是,韩璧从不离身的扇子竟然落在了前头的平台。 “……此事有古怪。” 沈知秋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密闭空间里仔细打量了一圈,片刻以后,手中的影踏剑骤然出鞘。 此时此刻,韩璧却悠闲地在黑暗中漫步,他的身旁,有一名提灯的女子。 惊秋_39 狭长的甬道里有风穿堂而过,吹得灯火摇摇晃晃,依稀可见那名女子身穿红衣,姿容秀美,腰间以皮革束着一对铁爪,在幽深的环境里映着险恶的光。 思忖着,韩璧收敛了笑容,脑海里的时间一下子回到了不久之前。 那时他正静坐在帷帐里头,陆折柳也不过离开片刻,眼前的帘幕便忽然滑落,令他与外界隔绝开来,他原本不觉这有何异处,直到他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响动。 咔嗒。 韩璧有一个不为旁人所知的长处,就是他的听力比常人要好许多。因此,虽然那响动声极为细微,仍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那是机关。 韩璧身下的地板忽然翻转,将他整个人都送了下去。 他虽是做好了准备,但无奈身体反应不及,幸亏他越是危急之时越是理智,抬手就把手中的扇子丢到了外头。 韩璧必须要说,下坠的感觉虽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有人捉着他的脚把他往下拉。 等到落地的时候,方才扯着他下落的女子也点着了灯,轻声道:“公子,没事吧?” 面对这等莺歌曼舞,韩璧只能深吸一口气,艰难笑道:“这位姑娘,可否容我多嘴一句?” 红衣女子道:“公子请讲。” 韩璧:“男女授受不亲,可否不要动手动脚。” 红衣女子望着他如寒烟笼翠般的眉目,甜笑道:“公子容姿俊逸,我忍不住嘛。” 韩璧却没吃她这一套,只是冷冷道:“你若是要搜我的身,直说便是。” 红衣女子眨了眨眼,道:“公子,我竟看不出来……罢了,若你不喜欢女子,那也可以,除了衣服,只要是身外之物,还请公子尽数交之于我。” 他只是不喜欢有人乱碰乱摸,好吗? 韩璧没好气地摘下了身上戒指钱袋等物,丢到了地上。 红衣女子十分眼尖,道:“还有一个腰佩。” 韩璧却蓦地朝她露了个笑容,他长相本就出色,如今在灯火中更似是海棠盛放。 “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女子微微红了脸:“青珧。” 韩璧取下自己的腰佩,放到青珧的手心:“既然相遇一场,这东西送你留念。” 青珧接过那腰佩,只是低声应了。 青珧便带着韩璧走在幽暗的石道之中,一路而行,直到走进了一处开阔的洞内。 洞内灯火通明,石壁上人影绰绰,有一座木制的秋千倒垂而下,被雕刻成了梧桐树枝的模样,枝头之上,安静地栖息着一个柔美的身影。 那应该是一个冰雕玉砌般的女子,只是她起身的姿态极为古怪,像极了冬眠刚醒的鸟儿,双手如雀鸟展翅一般摊开,又挥动着收回。 青珧恭敬地跪在地上,拜道:“圣教主在上。” 韩璧觉得自己可能误入了邪教现场。 下一秒他又忍不住佩服自己,因为这居然真的是个邪教现场。 青珧对他轻声介绍道:“这位便是教主大人,身具凤凰血统,她能飞天遁地,洞察人心,无所不能,创立了扶鸾圣教,普渡众生……” 说罢,青珧也退下了。 扶鸾教?凤凰血统?还有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韩璧听了一耳朵,觉得这套理论很是熟悉,又非常扯淡,于是想了想,对着那位人形凤凰问道:“请问这位教主姑娘,你叫什么?” 她端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连个眼色都没施舍过去,只是开口答道:“白宴。” 韩璧笑道:“我叫韩璧。”顿了顿,“既然名字已经交换过了,我可以走了吧?” 白宴缓缓道:“不能。” 韩璧眼含冷意,如有刀光:“既然如此,有话快说。” 白宴:“人人皆说韩公子聪明绝顶,却怎么连我想说什么话都猜不出来?” 韩璧笑道:“你难道要说你是男子?” 白宴却忽然笑了,他大概是并不常笑,眼角微丝不动,只有嘴角弯起了一个别扭又古怪的弧度:“正是。” “初见之时,你确实像是女子,但多看几眼,便觉不像了。” “为何?” “你虽然纤瘦,腰肢亦够柔韧,但身量太高,肩膀宽大,前后更没曲线;指甲修得整齐,却没有涂上蔻丹;头上的束发乱了,你却不甚在意;我方才称呼你为教主姑娘,你则面露不愉……除了一张脸和那把声音,你并没有哪里像是女子。” “韩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白宴听了韩璧一席话,不由得面露赞许之色,声音更像是出谷的黄莺:“我曾听说,韩公子是京中最为聪明睿哲之人,又闻公子今日会到城郊桃花林一行,遂设下如此机缘,只为求见公子一面。” 韩璧:“如今你已见到了,到底所为何事?” 白宴:“我教身怀凤凰血,能渡万世人,可惜世人多有愚昧,对我教误会甚多。” 韩璧:“这与我无关。” 白宴:“只要公子皈依了我教,自然就有关了。” 韩璧这回总算是听懂了。 白宴是看上了他是京城名人,而且金钱名望人脉样样不缺,若是能逼他加入扶鸾教,他们这个伪装自己有凤凰血的三流教派便能一夜飞上枝头来,百万教众不是梦。 怪不得他们要费尽心血,把握时机设下如此机关,只为把他捉来。 惊秋_40 韩璧笑道:“我若加入你教,有何好处?” 白宴:“我将封你为我教护法,从此荣华富贵,人心名望,尽在你手。” 等等,你没病吧,这跟他现在有什么不同? 韩璧拒道:“你的这笔生意,我不做。” 白宴看了他一眼,不惊不疑地问道:“为何?” 韩璧冷笑:“笑话,难道我有人不做,跑去扮鸟?” 这个教主的一举一动,实在太挑战他的审美观了。 如果要他每天躺在一块破木头上,还像个四肢僵硬的病患一样整天伸懒腰,韩璧宁愿去死。 白宴却没有恼怒,他只是保持着一张像是寒冬腊月里被冻僵的脸,美丽却毫无生气,在说话的时候却无端带出了一股森然的意味: “这轮不到你选。” 韩璧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等人来救你。只是,你也知道,你等不到的。” “不过一些小把戏,也值得你如此自信。”韩璧的眼神骤然掠过锋芒,还隐隐带着嘲讽:“你和陆折柳那点小伎俩,以为瞒得过谁?” 韩璧自从在帷帐里中计至今,已经把先前发生之事在脑海里转了数个来回,一切昭然若揭。 陆折柳先是把他带到木楼之上,引他入了帷帐,又亲自动手为他挂起帘幕,韩璧猜想正是那时,陆折柳将手中的丝线扣到了帘幕的挂钩之上,那挂钩便是机关的引子。 至此,那丝线便一头连着机关,一头缠着陆折柳的手指,已是蓄势待发。 其后,陆折柳借故离开,由于丝线极细,韩璧一时竟是没能发现。 随着陆折柳越走越远,丝线渐渐不够长了,挂钩受到拉扯而向外一翻,帘幕随之落下,机关亦就此触动。 陆折柳此前一直带着帷帽,不敢与沈知秋见面,大概一是懒得惹沈知秋这样的麻烦,二是怕沈知秋会到木楼来打扰他的计划。 白宴淡淡道:“韩公子,你果然聪明。只是不知道,你的下属能否有你这样的才智。” 韩璧只是冷哼一声,不肯答他的话。 白宴又道:“是我多虑了,韩公子的下属自然也是聪慧过人,幸好,我的陷阱还有一半是留给了他们。” “昨夜我便提早让人在木楼后方的桃花林入口处印了一串脚印,今日韩公子中计以后,我又命了人从木楼机关处上去,重新把帷帐里头的各物铺设完整。 “至于青珧,自会把刚刚搜来的韩公子的物品放满桃花林的各处。 “待韩公子的下属发现你不见了,已是为时已晚,他们又个个精明,绝不会放过周围线索,自会认为是有人引了韩公子入林,继而又能发现韩公子的更多踪迹,兜兜转转,白费时间。” 白宴倚在梧桐秋千上,眼波流转。 “韩公子,你看呢?” 韩璧叹道:“教主大人如此聪慧,我看你很有天分,倒不如跟我学做生意吧。” 白宴此招根本就是专门对付聪明人,可谓是准备周全,心思奇巧,叫人束手无策。 “韩公子,别再拖延时间了。”白宴身法极快,刚从梧桐秋千上翻身而下,转瞬就把剑驾在了韩璧的脖子上,“我再让你选一次。” 剑身很冷,贴着韩璧的颈间,叫他霎时又冷静了不少。 “我……” 咣! 就在此时,一小道白影从一旁打着转飞了过来,击中了白宴持剑的手腕,白宴手腕受力,不得已指间一松,剑应声而落。韩璧虽然武功一般,但毕竟身法还在,即时后退几步,远离了白宴。 他低头一看,方才那飞来的白影,竟是他自己的白玉骨扇。 有人站到他的身前,玄色衣衫,手持影踏剑,身姿飒然,无所畏惧。 是沈知秋。 韩璧这回是真的惊了:“怎么是你……” 沈知秋背对着他,第一句话竟是道歉:“对不起,我方才手上没有别的东西,只能暂用你的扇子。” 韩璧这次很好说话:“无妨,你做得不能更好。” 沈知秋这般忽然出现,连韩璧都吓了一跳,白宴却依然镇定自如,缓缓问道:“你是谁?” 沈知秋:“我是……” 韩璧:“他是我的管家韩半步。” 沈知秋:“……” 韩璧握了握沈知秋的手腕,暗示道:“半步,要听话,站到我后面去。” 沈知秋虽然不解,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哦。” 白宴:“他不像你的仆人。” 韩璧挑眉:“哪里不像?” 白宴:“他不尊重你。” 韩璧转头瞥了沈知秋一眼:“听到了吗?你要虚心接受批评,努力改进。” 沈知秋低着头,退到了韩璧的身后去:“我明白了,主人。” 韩璧趁机低声问沈知秋:“你是怎么来的?” 惊秋_41 沈知秋凑近了韩璧的耳边,轻声告诉了他。 原来,沈知秋发现韩璧不见以后,心里先是困惑不已,又看见了地上铺着乌墨色的地毯,一下子便觉有哪里不对。 沈知秋:“我知道你讨厌黑色,不愿意见穿黑色衣服的人,既然如此,你又怎么肯坐在黑色的地毯上呢?但是我先前却分明见到你和另一个人坐在帷帐之中观战,我便想,也许这地毯原本不是黑色的。” 韩璧被他这个思维惊了。 沈知秋:“你不见以后,就一定有人把地毯换成了黑色的,我不知为何如此,但我只知道这地毯之下一定有问题。” 韩璧:“……” 沈知秋:“然后我就一脚,把木楼的地板踩塌了,想看看里头有什么乾坤。” 韩璧:“……” 沈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因此,我便发现了下面有条暗道,一路沿溯而来了。” 其实,那地毯本来就是黑的。 其实,韩璧没有那么讨厌黑色。 其实,白宴这回真的很冤,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因为他没考虑到这个世界上除了有聪明人,还有沈知秋这样深受墨奕影响的奇人。 感谢墨奕,能把沈知秋教育成这样。 韩璧深深叹服:“你真是想法清奇。” 沈知秋:“?” 韩璧拍了拍他的头:“不过有用就好。” 白宴冷眼旁观着这两人主仆情深的样子,轻声说道:“只来一个,也是送死。” 他话刚落音,韩璧和沈知秋的身后便出现了数个红衣人,而他们手中的铁爪,更是急切地扬了起来。 第21章 朱衣 红衣,铁爪。 韩璧对他们很熟悉,因为他刚刚才见过打扮一模一样的青珧。 沈知秋对他们也很熟悉,因为他在十年前也见过打扮一模一样的人。 同样也是在桃花林中,手戴铁爪的红衣人倏然出现,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若不是沈知秋今日刚刚破除过心魔,恐不免又要引起他一番怔忡,如今他虽没神志恍惚,但仍是难免吃惊,下意识问道:“他们到底是谁……” 韩璧听见了,轻声答道:“扶鸾教。” 沈知秋便点了点头:“哦。” 韩璧讶异道:“你不多问几句?”例如这个扶鸾教跟十五有没有什么关系之类的。 沈知秋:“师兄说,打架之前只要问清名字就可以了,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韩璧:“为何?” 沈知秋:“若是不小心将人打死了,方便为他立碑。” 韩璧:“……” 墨奕的家教真好。 白宴挥了挥袖,跃回了梧桐秋千之上,身姿如月下清影,缥缈不已。 “去罢。” 闻声,红衣人一跃而上,铁爪锐不可当。 沈知秋只能一手护住韩璧,另一手持着影踏剑,稳稳往前一挥,竟是恰好以剑锋架住了铁爪的虎口处,使他们不能再往前一步;岂料旁边还有一人,举着铁爪就往沈知秋的头上抓来,幸好有韩璧站在沈知秋身边,见那人下盘空虚,抬腿就把他踢了开去。 沈知秋见他动作,一时心惊肉跳,边挥剑抵挡着敌人,边问道:“韩……公子,你没事吧?” 这句话该是我问你吧?韩璧一时很怀疑自己在沈知秋心中的形象。 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对沈知秋吩咐道:“把扇子给我!” 沈知秋一向是身体动作比脑子走得快,韩璧这么一说完,沈知秋便将手腕转了一圈,顺着剑势往下压,影踏剑竟是穿过两名红衣人之间,剑尖精准地碰到了地上的白玉骨扇,又只见影踏剑轻轻一挑,那扇子便挑高而起,向后一飞。 韩璧也算是与他默契非常,抬手就接住了那把骨扇,继而加入到战局之中。 韩璧手中的这把白玉骨扇,看着精致脆弱,实质坚韧无比,至于韩璧本人,他亦算是自幼习武,虽是反应不及,只能一味躲避,但也算得上是自保有余,两人里应外合,相互支援,遂与红衣人形成抗衡之势。 只是两人皆知,红衣人并没对他们真下死手,他们的目标应是活捉韩璧。 白宴仍在一旁,冷眼旁观。 沈知秋看得出韩璧真气不继,连忙说道:“站我身后去!” 韩璧并非自不量力的人,只是此刻腹背受敌,遂没好气地道:“你身后不一样有人吗?” “站我旁边!” “旁边人更多。” “……” “够了,你把我放下来,不要举我!” 沈知秋便把韩璧放了下来,仍是牢牢把人看顾在身旁。 惊秋_42 这实在是因为韩璧金尊玉贵般的形象早已深植在沈知秋心底,沈知秋总觉得他不如自己那么耐摔耐打,一旦韩璧在此险境之中不慎受伤,即便只是为了他的安危,两人只能束手就擒。 两人就此坚持了一段时间,韩璧已是竭力,沈知秋亦渐觉力有不逮,对面红衣人却是源源不绝,本就人多势众,而且好不容易打倒一个,便又有一个从暗处赶来。最关键的是,他们全都好似不畏疼痛,即使身中数剑,仍能像没事人一样挥爪还击,十分离奇。 敌人来势汹汹,死战不退,沈知秋纵使得了墨奕真传,以一敌六,也不由得捉襟见肘。 该如何是好…… “小心!” 韩璧话未落音,沈知秋便知自己身后有人偷袭,然而眼看着前方仍有敌人,韩璧危在旦夕,他索性不管身后,只是长剑一挥,剑气如虹,硬生生把三个红衣人劈倒在地。 然而下一刻,他身后的铁爪便猛然地扣住了他的右肩。 铁爪乃精钢所制,五指处配以利刃,那红衣人如此一击,可谓是入肉三分,深可见骨,几乎是要把他肩膀整个贯穿了。 只是几乎。 因为铁爪不过入肉三分,那红衣人的手便被沈知秋用剑从手肘处连根断去了。 若是让韩璧来复述方才那一幕,他必然要道一句惊心动魄。 那铁爪刚贴上沈知秋的右肩,便被他以余光看见,霎时影踏剑从右手被他抛至左手,继而铁爪堪堪入肉三分,沈知秋便忍着疼痛,回身以左手挥剑,把那红衣人的手生生砍断! 但即便如此,那铁爪仍是扣在沈知秋的右肩上,叫他血流如注,他虽是一身黑衣,看不出血的颜色,但是那股血腥味,韩璧闻得清清楚楚。 沈知秋咬牙道:“帮我……帮我拿掉!” 他说话断断续续,韩璧却明白他的意思,趁沈知秋以左手持剑勉力支撑之时,上前动手解开那铁爪上的手扣,片刻间就把那个断手从铁爪上卸了下来。 至于铁爪,却叫韩璧犹豫了。 若是贸贸然拔了出来,此处又没伤药可用…… 韩璧问他:“你信我吗?” 沈知秋没精力说话,只是又向前挥出一剑,剑声如裂帛,果敢而又取决,像是他的回答。 我信你。 “会没事的。” 说罢,韩璧把自己的手套入铁爪,五指向外一张,指上的利刃便霎时顺着韩璧的动作从沈知秋的皮肉里头原路退回,锋刃完全离开的一刹那,鲜血喷薄而出,沈知秋却是痛得没法发出声音。 韩璧却分明看见了,沈知秋嘴唇微动,大概是在安慰他道:“我没事。” 此刻在韩璧的眼里,其实沈知秋比这群红衣人更奇怪。 红衣人是扶鸾教徒,为了白宴拼命在所难免,前仆后继地送死更是理所应当。 沈知秋跟他有什么关系,需要对他这样拼死护着吗?都伤成这样了,还有空担心他感受,这人到底脑子有什么毛病? 韩璧把手中染了沈知秋鲜血的铁爪掷了出去,对准的竟是那个被断手的红衣人,他失血过多,动作迟缓,又没了趁手武器,被沈知秋一脚踢到墙边,继而韩璧掷出的铁爪呼啸而至,一下便把他钉到了墙上,彻底没了气。 此时沈知秋右肩受伤,韩璧勉力支持,已是很坏的局面。 韩璧正要说话,局面却一下子变得更坏了。 因为白宴出手了。 他坐在秋千之上,以足点地,借着秋千摇晃的摆力,一跃而出,继而踏过数个红衣人的肩头,白宴长袖翻飞,向着韩璧的方向便是一掌! 韩璧这才知道,原来白宴最擅的不是用剑,而是用掌,他如今的身法与速度,比起用剑之时,可谓是快上了一倍不止。 他不擅用剑,沈知秋才能出其不意,仅用一把扇子就打落了他的武器。 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韩璧思绪如电光火石,身体却避无可避。 然而这一掌却落在了沈知秋的背上。 “你……!” 白宴乘人之危,猛然出掌偷袭,沈知秋无法阻拦,只得回身揽住韩璧,替他生生受了这一掌。 韩璧不知这一掌有多重,只是幽暗之中,只见沈知秋浑身一震,嘴角溢出血来,韩璧便知他绝对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下一刻,沈知秋已是倒进了他的怀里。 白宴打完一掌,竟仍未收势,另一掌又推波逐云而来,这回却是实打实地向着沈知秋的后心。 韩璧连忙喝道:“我跟你走!” 话音刚落,白宴便掌势一偏,一阵罡风擦着韩璧的衣袖劈到了一旁的地上,顷刻间一阵石裂之声,分明是坚硬的岩地,却硬生生被他一掌打出一个不小的土坑来,触目惊心。 第一掌只是虚招,第二掌才是实实在在要他的命。 白宴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道:“韩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先是让手下与沈知秋对阵,说是对阵,实为消耗,见沈知秋已是失血过多,身边还有韩璧此等牵挂,便悍然出手,一掌便将沈知秋打至内伤,不能再战。 那崩天裂地的第二掌,则是震慑韩璧,要他别再废话。 韩璧揽着已经无力再战的沈知秋,缓缓道:“教主大人,我虽从没听说过扶鸾教,但既然贵教如此大费周章招揽于我,我怎么忍心断然拒绝呢?” 他这么一说,便是愿意退一步海阔天空了。 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韩璧还是毕生首遇。白宴武功高强,智计周密,此为进亦难;他们四面受敌,沈知秋更是身受重伤,此为退亦难。 沈知秋周身生疼,只得倚在韩璧的肩头上,好不容易咽了喉间的血丝,凑在韩璧耳边,竭力道:“我还能再战……” 韩璧怕他添乱,只得对他轻声说道:“你还想活着就乖乖闭嘴,剩下的让我来处理。” 沈知秋皱眉道:“我……我无妨,但是你……” 惊秋_43 韩璧只得一个手刀将他打昏过去。 你无妨?你知道你吐的血都快把我肩膀浸得跟你肩膀一个样了吗? 这人跟他可谓是无亲无故,不过几面之交,却肯为他孤身涉险,还甘愿替他生受白宴一掌,简直不可理喻,完全超出了韩璧的思考范畴。 他很想问问沈知秋,你何必如此待我? 只可惜如今沈知秋已被他劈晕过去,不能回答他任何问题。 韩璧把他拥在怀里,只觉肩头沉甸甸的,托负着沈知秋的人,还有他的命。 “你们要我加入,可以。”韩璧思前想后,却是与白宴打起了商量来,“但若要动我的人,就万万不可以。” 韩璧知道,自己对白宴来说定然极为有用,他绝不会轻易伤自己性命,但沈知秋却不然,若此刻他不迂回斡旋,沈知秋这条命就必然在此交代了。 白宴:“韩公子若不心存敌意,我等自会与你们和睦相处。” 韩璧冷笑道:“但愿如此。” 红衣人便逐一退下,洞中刀光剑影一时之间无影无踪,仿若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个幻象。 韩璧把着沈知秋的脉搏,只觉他脉象不浮不沉,似山峦巍然,大体上仍是稳而和缓,便知他应无性命之危,一时也不由得感叹他生命力顽强,但毕竟方才他先是肩膀受伤,又吐了许多血,韩璧虽是为他点穴止血过了,又不免担心他内脏受损,不能再拖,只得对着白宴道:“他伤势不轻,您若有办法,还请帮忙。” 白宴:“难得韩公子对下属关怀备切。” 韩璧半真半假道:“他……跟随我多年,此刻又为我卖命,我自然也要为他着想一二。” 白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不如这样,你带着你的侍从,到我扶鸾教休养一段日子,我教圣药颇多,神奇之处数不胜数,定能令你乐不思蜀。” 韩璧苦笑道:“这再好不过了。” “随我来。”说罢,白宴便转过身去,他红衣翻腾,犹如凤凰展翅,几步之间便隐入了幽深的暗道中。 沈知秋仍在昏迷,韩璧别无他法,只得托着他的腿弯把人抱了起来,跟着白宴走了过去。 第22章 相携 韩璧还是第一次知道,京郊竟有条暗道,能直通出京。 他抱着沈知秋一路沿着甬道直行,却是越走越暗,唯有远方始终燃着一盏提灯,指引他的去向,直到那盏提灯蓦地消失了,紧接着是一片忽然而至的光亮。 出口到了。 那是一片竹林,绿竹通幽,雾霭弥弥,缭绕之处,青烟暗浮。 竹林里停着三辆马车,第一辆马车宽大又华丽,该是白宴在里头;青珧则站在第二辆马车跟前,言笑晏晏看着他:“韩公子,请吧。” 韩璧:“若我现在趁机逃跑,应该是来不及了吧?” 青珧笑道:“你大可一试,只是我怕,你怀里这位公子试不起。” 沈知秋本是不省人事,却在此刻如有所闻,微微蹙着眉心,露出一点难得脆弱的模样,恰好落进韩璧的眼里,先前的刀光剑影恍若隔世,唯有他一身炽血、一身伤势可作凭证。 韩璧知道,竹林之中,定必藏有铁爪红衣之人,沿途保护着白宴一行,他若想孤身逃走,希望渺茫,何况,他还带着一个沈知秋…… 韩璧只得抿着唇,沉默地抱着人进了马车。 马车里不大,韩璧只能与沈知秋紧挨着坐,那股血腥味在狭小的车厢内显得更为惊心,韩璧只能打开车窗,让气味略微散去,青珧亦送来了伤药,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盆热水,笑道:“请两位先屈就着整理一下,我们再行出发。” 韩璧想了想,道:“再送两套干净的衣服来。” 青珧躬身应了,便要离开。 韩璧又突然补了一句:“不要红色。” 青珧为难道:“只有红色的。” 韩璧:“……” 青珧建议道:“其实不穿也可以。” 韩璧:“……红色就红色吧。” 青珧走了以后,韩璧便解了沈知秋的衣服,要给他处理伤口。 实际上,沈知秋的内伤不算很重,休养几日即可;反而是这肩膀上的伤口,皮开肉绽,触目惊心,染得他内里白色的单衣都是一片血红。 车厢里空间不足,韩璧又从没照顾过人,一时间也是手忙脚乱,幸亏他手狠心稳,也不顾沈知秋会不会痛,就给他胡乱地洗了伤口,又拿了一旁已经放温的毛巾,给他擦掉身前和背后的血迹。 最后又取了伤药和布巾,要替他把伤口包扎起来。 包扎,是门大学问。 重了,怕把伤口压坏;轻了,怕伤口愈合不好。 通常对于韩壁来说,只要他经历过的事,哪怕只是一两次,都能让他此后举一反三,做得有模有样,很少有难事能羁绊住他的脚步,如今便是一个例外。 首先是他活到现在就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其次是如果有别人受这么重的伤,也没有几个人能配得上请他动手,因此,他一旦动手,后果难料。 只是沈知秋说过信他。 即使没说出口,韩璧也当他是这样说了。 想到这里,韩璧果断拿着布巾,开始绕着沈知秋的肩部,一圈一圈地包裹了起来。 先是横着绕了好几圈,再是竖着绕了好几圈。 总而言之,整个肩膀,连同没受伤的那边,都包得严严实实。 惊秋_44 就在此时,青珧恰好送衣服来了。 韩璧想了想,把赤着上身的沈知秋遮在身后,唤了青珧道:“你会包扎吗?” 青珧点了点头。 韩璧大为欣悦:“你进来。” 此时,沈知秋倚在马车内,正是衣衫半解,赤裸着胸膛,他脸色苍白,眉间却锋芒毕露,衬着肩头的伤口,还有身旁的影踏剑,犹如浴血归来的少年将军。 青珧便凑过来瞟了沈知秋一眼,这一眼却把她吓得像个受惊的兔子,连连摆手:“我不能去!” 韩璧:“为何?” 青珧脸颊微红,轻声道:“我教信女,满十八便由教主配婚,在此之前,不可以见到别的男子的身体。” 韩璧想了想,笑道:“那你方才在暗道之内,为何又能对我动手动脚?” 青珧干脆利落地答道:“不能看,但是可以摸啊。” 韩璧从善如流:“那你闭着眼睛给他包扎。” 青珧还是拒绝了:“我不要。” 韩璧:“为何?” 青珧:“他没你长得好看。” 韩璧:“我觉得他也很好看,不信的话你就进来看一眼。” 青珧知道韩璧又在诓她,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韩璧叹气,如果这世上的人都跟沈知秋一样好骗,该有多么美好。 等回去以后,他一定要劝说墨奕扩招,多培育几个沈知秋这样的人才,造福社会。 求人不成,唯有自己动手,横竖他也已经给沈知秋包扎了一半,剩下也不过是打个结而已。 沈知秋被韩璧这样来回折腾,却还是迷迷糊糊地昏着,没有半分要醒的样子。 韩璧给他处理完肩膀的伤口,也是舒了口气,继而目光无意间落在沈知秋的腹部上,那里有一道明显的伤疤,看长度应是被剑所伤。 他当然知道这伤的来由,更知道这伤经过了许多年,早就已经愈合,早就已经不痛,何况这伤跟自己毫无关联,他实在不必在意。 只是那剑伤于他而言,似乎有点碍眼。 于是没有来由的,韩璧轻轻用掌心把那道伤疤捂了起来,瞬间就觉得顺眼了不少。 掌心之下,只觉这人皮肤温热,肌理紧致,虽然是腹肌,摸起来却不觉如何硌手,反而有一种充满活力的弹性,柔和地吸附着他的掌心,却在他真的把掌心往下按的时候,像是欢迎着他,又像是欲拒还休地阻挡着任何人的靠近,韩璧第一次碰到除了自己以外男人的腹部,顿时只觉十分有趣。 等韩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是把沈知秋轻薄了一番,遂故作没事人般把手收了回来,拿了青珧送来的衣服给沈知秋穿上。 换到裤子的时候,韩璧才发现沈知秋的腿也很长,尤其笔直,怪不得他走路时如行云流水,执剑时则稳步有力,似能踏尽千帆。 韩璧暗暗叹息,早知道刚才就应该逼着青珧进来看的,以沈知秋的本钱,要迷倒青珧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想必不是难事,也省得现在连穿个衣服都要他帮忙动手。 谁知道在给沈知秋穿衣服穿了一半的时候,他醒了。 沈知秋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看见韩璧半跪在他对面,正想要给他套上一件里衣,神色淡淡,眼神却很专注,脸上有一小点飞溅到的血迹,大约是没有被他发现,还得以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眼角边,衬着韩璧的眉目,显得尤其绮丽。 沈知秋的脸忽然就红了。 他嗫喏道:“你……有血……” 韩璧一开始没理他,只是先给他套上一边的里衣袖子,却发现另一边却怎么也套不上了,才抬头对上了沈知秋的视线,彻底撂了挑子:“你自己来吧。” 沈知秋:“啊?” 沈知秋这才发现,自己的肩膀连同胳膊均被包裹在了一起,完全没法张开双臂了,于是他问道:“这是谁……给我包扎的伤口?” 韩璧面无表情地答道:“是我。” 沈知秋睁大了眼睛:“为何如此?我动不了。” 韩璧笃然道:“为了固定好你的伤口,让它早日愈合。” 沈知秋肃然起敬:“你果然什么都会,什么都懂。” 韩璧笑了笑。 沈知秋又问:“只是,现在我要如何穿上衣服呢?” 韩璧想了想,道:“不如重新包扎一次吧。” 沈知秋便教了韩璧如何包扎伤口,韩璧不愧为举一反三之人,方才有过一次经验,今次就做得极快极好。 沈知秋:“你一定是经常给别人处理伤口吧。” 韩璧:“生平第一次。” 沈知秋由衷道:“你真厉害。” 韩璧笑了笑:“不及你厉害。”任人怎么折腾都活蹦乱跳的。 沈知秋以为韩璧真的是在夸他,不由得淡淡笑道:“我常常受伤,比较有经验而已。” 韩璧听到他这个带点骄傲的语气,也是乐了。 怕他得意忘形,韩璧提点他道:“你伤好之前,不许用手。” 沈知秋乖乖地点了点头。 待沈知秋穿好衣服以后,韩璧也决定换下身上的衣服,他虽没受伤,衣服却沾上了不少人的血,他是无论如何不肯再穿的。 惊秋_45 韩璧本想叫沈知秋出去,腾出马车来给自己换衣,但当看见沈知秋穿着一身宽袍阔袖的朱红色衣衫倚在后头,脸色苍白,唇上更是别无血色,便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道:“你转过身去,我要换衣服。” 韩璧心想,沈知秋不过给他挡了一掌,却跟吃定了他一样,偏偏本人还一无所知,要他脾气都不知道发到哪里去才好。 沈知秋转过了身去,身后逐渐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沈知秋知道那是韩璧在换衣服。 过了一会儿,韩璧道:“好了。” 沈知秋便又转了回去。 韩璧亦是一身红衣,只是他容貌昳丽,举手投足神采斐然,如此鲜脱的颜色在他身上竟一点不觉突兀,反而叫沈知秋看走了神。 韩璧见他眼定定地盯着自己,皱眉道:“你看什么?” 沈知秋:“你的脸……” 韩璧顿时更不自在了。 “别随便盯着别人的脸看。” 他倒是忘记了方才自己还摸过对方的身体。 沈知秋想了想,道:“你脸上,有一点血迹没擦干净。” 韩璧拿起没用完的布巾,沾了水要擦,却不知道要擦哪里,“哪里?” 沈知秋:“眼睛下面……不对,不是那里。” 韩璧:“到底是哪里?” 沈知秋见他怎么也找不到位置,便凑了过去,去鼻尖点了点韩璧的眼角。 “这里。” 韩璧:“……” 沈知秋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是这里啊。” “沈知秋。”韩璧认真地注视了他很久,发现他表情确实就是茫然不知的样子,最终只能认栽,一字一句道:“你不能随便用鼻子碰我的脸。” 想了想,韩璧又居安思危地补了一句:“用嘴唇也不可以。” 沈知秋受教地点了点头,在他心里韩璧极为聪明,讲话做事都有道理,不过他唯一不懂的是,韩璧说他受了伤,千万不能动手,可是既然不能用手碰韩璧的脸,他不用鼻子难不成用脚吗?还有,他为什么要用嘴唇碰韩璧的脸? 不过,看着韩璧不是太好的脸色,沈知秋破天荒地没有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 而是换了一个问题:“那要是别人碰我的脸呢?” 韩璧:“打他。” 沈知秋想了想,为难地摇摇头:“我不能打你。” 韩璧:“……为什么是我?” 沈知秋:“因为你方才替我擦过脸。” 韩璧深深觉得这真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懒得跟沈知秋解释,只是道: “如果是我就可以。” “为什么?” “因为我比你聪明,知道分寸。” 沈知秋被这个理由折服了。 这时青珧在马车外悠悠地问道:“韩公子,你们收拾好了吗?” 韩璧应了一声,青珧便开了车门,只见里头坐着两个身穿红衣的男子,一个是韩璧,另一个自然就是沈知秋。车厢狭窄,两人坐得极近,沈知秋的手沉沉垂下,正好压住了韩璧的袖口,两人之间分明还有一段距离,但却总像是有些什么正在暗里交缠,叫她看不真切。 青珧在扶鸾教多年,见过不少穿红衣的男子,可是不知为何,眼前这一幕叫她脸红心跳,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了。 第23章 雪鹭 韩璧:“东西你拿走吧。” 青珧闻言,便低着头钻进了马车,端着用过的布巾和热水,便要告退。 韩璧又说道:“把衣服也带走。” 青珧低眉道:“韩公子,一路上我自会替你洗衣。” 韩璧:“沾过血的衣服,我从来不穿第二次。” 青珧退下后,沈知秋轻声问道:“韩璧,你受伤了吗?” “那是你的血,我没事。”韩璧若无其事地将擦伤的手臂藏进袖口里,实际上他的这点伤跟沈知秋比起来,确实是没什么事。 他又不忘提点沈知秋道,“别忘了在人前你该叫我什么。” 沈知秋这才想起来他现在应该是韩半步了,奇道:“为何如此?” 韩璧便含糊地解释道:“我自有道理。” 沈知秋虽然迟钝,也知道此处隔墙有耳,不是谈话的好地方,遂也不再多问,只是学着印象中韩府众人的叫法,轻轻地唤道:“主人?少主?抑或是公子?” 韩璧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方才还在危急关头,韩璧即使是被沈知秋叫作主人,也不觉如何古怪,但如今换到了狭窄的马车里,二人独处之时,沈知秋一边摆着一张严肃正经的脸,一边乖巧地尊称于他,凭空便生出了一股旖旎的气氛来,叫韩璧又想起沈知秋突然把脸凑到自己眼前的时候。 惊秋_46 那人穿着一身红衣,眉似远山,容貌端秀,大概是刚醒来的原因,眼睛里一片湿漉漉的水雾,整个人显得毫无防备,格外柔软;然后,他靠得韩璧极近,还用鼻尖点了点他的眼角,像是只按照本能行动的小兽,依赖地向主人撒娇。 韩璧只感觉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在发烫。 沈知秋:“主人……” 韩璧:“……” 见韩璧面有难色,沈知秋慌忙问道:“不、不对吗?” 韩璧把目光转向窗外,转移话题道:“你不太适合穿红衣。” 沈知秋果然就被他转移走了,认真地点点头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穿。” 韩璧想了想,便把锅都扣到了沈知秋的衣服上,都是因为这人平日里从不穿鲜亮的服饰,如今突然这么一穿,便把他吓了一跳,甚至吓出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来,叫他甚为困扰,总而言之,都怪沈知秋没穿对衣服。 他想明白了这点,便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回过头来向沈知秋笑道:“我也不常穿。” 沈知秋由衷道:“你如今很好看。” 韩璧:“……只是如今么?”此言说罢,他便觉得自己脑子也出了问题,只是话既出口,便收不回来了。 沈知秋:“啊?” 韩璧安静地注视着他。 沈知秋想了想,还是答道:“你之前脸上红了,我也觉得很好看。” 韩璧惊道:“我何时脸红了?” 沈知秋:“就是你问我脸上哪里有血迹,我怎么说你都找不到,然后我就……” 韩璧:“闭嘴。” 沈知秋乖乖地闭上了嘴。 韩璧语重心长道:“你可知道,不能随便说别人长得好看?这些话,要留着给你的心上人说。” 沈知秋又被上了一课,但是这回他却没沉默下来,只是道:“可是你又不是别人。” 韩璧顿时觉得车厢里又热又闷。 沈知秋又接着道:“你是我的朋友啊。” 一阵风从车外夹道而来,一下子吹得韩璧浑身凉透了。 沈知秋不觉有异,继续轻声说道:“你上回说过,我的心上人是十五,但是我与他已有十年未见,更不知到哪里去寻他说这些话了。”更何况,他如今若是再能见到十五,有如此多的恩怨情仇横亘当前,除了拔剑相对之外,估计再没心思想他是否好看。 韩璧淡淡道:“你们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沈知秋:“但愿如此。”毕竟逢秋剑还在那人手中,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剑夺回。 两人久久无言。 青珧再次站到车门外,浑然不觉里头气氛变化,只是笑道:“教主大人有令,该出发了。”顿了顿,她从袖子掏出一个小玉瓶,“对了,这是我教圣药,名为雪鹭丹,有强身健体、清心静神之效,此为教主大人特意赐药,还请韩公子笑纳。” 韩璧笑道:“雪鹭丹?” 青珧:“此药每隔七日需服用一次,届时我自会侍奉韩公子服药。” 韩璧:“若我七日以后不肯服药呢?” 青珧眼尾轻轻一弯,狡黠道:“韩公子养尊处优,必然挨不住苦,到时怎么会忍得住不服药呢?” 她说得如此明白,沈知秋自然也听懂了,雪鹭丹分明就是种慢性毒药,每隔七日需要服用一次解药作为缓解,否则就会苦痛难耐,若是韩璧服用了此药,便要从此受他们挟持,不得自由了。 沈知秋板起长眉,神色凌厉地望着青珧,道:“这药,他不会吃。” 青珧没有见过沈知秋拿剑的模样,以为他不过是韩璧的随从,自然也不怕他,笑道:“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 “来战……” 沈知秋的手刚握住了影踏剑,就被韩壁按下。 韩璧恼怒地望向沈知秋,责难道:“你如今翅膀硬了,还敢替我作决定了?” 沈知秋不知韩璧是在做戏,一时没跟上他的节奏,霎时被他镇住了:“啊?” 韩璧:“还愣着做什么,快放下剑,向青珧姑娘道歉。” 沈知秋抿着唇,先是对着韩璧应了声遵命,再对着青珧俯首道:“是我冲动了。” 青珧冷哼了一声,不屑道:“你如今这个样子,想必也打不过我。”又转向韩璧,把手中雪鹭丹递至他手中,“韩公子,请用吧。” 韩璧接过玉瓶,打开后把一小颗浅棕色的药丸倒至手心。 “只有一颗?” 青珧:“教主大人知道,韩公子聪明绝顶,诡计多端,若是想要逃跑,怕是留不住你,唯有出此下策,每隔七日送药一次,便是希望韩公子能与我多共处些日子了。” 韩璧笑道:“有美人相伴于侧,我何苦要逃?” 说罢,他便捻着那药丸,却不像是要吃的样子。 他又望向沈知秋,“不过此药倒是不错,对吗?” 沈知秋却对着青珧问道:“我可以吃吗?” 青珧横了他一眼:“只预备了韩公子的,没你的份儿。” 沈知秋:“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替他吃吗?” 青珧:“这药就是为他准备的,你替他吃了,不就没用了?” 惊秋_47 沈知秋执拗道:“若是吃了会痛,至少我不怕痛。” 青珧笑道:“你待韩公子倒是情深义重。” 沈知秋:“他是我的……主人,我自然事事以他为先。” 韩璧知道沈知秋定是硬生生咽下了朋友二字,他演技太差,这样已是不易,若是再演下去未免露馅,他沉思了片刻,便把药放进了嘴里。 沈知秋:“!” 韩璧把药咽了下去。 沈知秋连忙拍着他的背后,恼怒道:“快吐出来!” 韩璧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真吐出来的话,你难道敢吃么?” 沈知秋重重点了点头,眼里认真得紧:“你吐出来,我吃。” “……”韩璧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摸摸他的头,“乖,下次吧。” 青珧旁观着他俩嬉闹,顿感自己十分多余,幸好任务已经完成,她便朝着韩璧福了福身,笑道:“韩公子在车内好好休息,我们这就出发了。” 说罢,青珧便去第一辆马车处禀告了白宴。 片刻以后,马车缓缓开行,为韩璧他们驾车的正是青珧。 马车之内,沈知秋仍然愤怒地瞪着韩璧。 车门是关着的,车窗也不过开了一条小缝,韩璧对着沈知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轻轻挽了衣袖,沈知秋惊奇地看着韩璧从衣袖里掏出了一颗小药丸。 正是雪鹭丹。 方才韩璧捻着药丸之时,既给沈知秋使了眼色又递了话柄,暗示他与青珧说话,先是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紧接着,韩璧虽是把药含进了唇间,却并没入口,而是下一秒就将雪鹭丹吐到了掌心,顺着敞开的袖口滑了下去,青珧顾着跟沈知秋说话,一时竟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就这样被他骗了过去。 韩璧以极轻的声音对沈知秋赞道:“你方才与青珧说话,做得不错。” 沈知秋不知道他在赞自己些什么,只是看着他露出来的手臂伤口,愧疚不已:“怪不得你方才一直表情古怪,定是伤口痛了。” 韩璧:“……我那不是表情古怪。” 沈知秋竟然连他的眼色都没看懂,但是韩璧仔细想了想,也是习惯了,横竖结局是好的,他不能计较太多。 “你为何不上药?”沈知秋皱眉盯着他的伤口,幸亏是不深的那种,“方才我问你有没有伤,你为何说没有?” 韩璧是极会抓字眼的:“我说的分明是‘我没事’。” 沈知秋不善辩驳,被他这么一说,一时也是语塞了,只得不发一言,用眼神谴责他。 韩璧又拿着那颗雪鹭丹在他眼前转了转,转移话题道:“你看这个。” 沈知秋果然又中计了,轻声问道:“怎会如此?” 韩璧笑道:“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如今可以践诺了。” 沈知秋回想方才之事,他好像是说过…… 你吐出来,我吃。 那颗雪鹭丹安静地躺在韩璧的手心里,韩璧则好整以暇地挑着嘴角,笑着望他,眼中神色满是戏谑之意。 沈知秋一把捻起那药丸,道:“我答应你的,必然会做。”说着就要把药放进嘴巴里。 韩璧忍俊不禁,不忘握住他的手腕,“我逗你的。” 沈知秋还想说话,韩璧对他摇了摇头,又伸手指了指车门处,意思是外头青珧正在驾车,你别多话。 于是,沈知秋只好乖乖地看着韩璧把雪鹭丹又收回了袖口。 片刻以后,他又问道:“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韩璧听他这么一问,也只得收敛掉了笑意,沉然道:“扶鸾教既然选择了用这种讨巧的方式捉我,若不是真的想逼迫我投靠,就是想要用我换些钱财,总之,不论哪个,都有商榷的余地,只是……” 沈知秋:“只是什么?” 韩璧沉吟道:“只是,从我跌入陷阱至如今,已经过了许久。” 沈知秋:“?” 韩璧揉了揉眉心,再次睁开眼的瞬间,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即使是那木楼机关设计再精巧,但毕竟已经被你一脚踩破,既然如此,时间过得越久,便越容易被人发现端倪,可是白宴却丝毫不着急,不仅有空跟我们轮番打斗,还有空等我们整理伤口。 “他如此悠闲,只有两个理由,一是他还需要在此处坐镇,等候消息;二是比斗大会出事了,里头的人无暇自顾,更不会想到我失踪了。 “现在看来,这两个理由应该是同时成立了。” 扶鸾教如此大费周章,如果只是为了捉住一个韩璧,未免过于费事,但他们若是还打算在比斗大会上闹事,却能算得上是一箭双雕了。 沈知秋听他这么一分析,也不由得为墨奕众人忧心了起来。 第24章 寒夜 马车驶离京城越来越远,亦把两人的思绪拉回了当下。 沈知秋叹道:“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韩璧笑道:“你光记得担心那些不相干的人,倒不如多担心一下你的主人。” 他这么一说,便是提醒沈知秋别要因了担心就说漏了嘴。 惊秋_48 沈知秋:“我也很担心你的。” 韩璧似笑非笑道:“我看不出来。” 沈知秋为难了。 韩璧逗他道:“你若是想不到如何表现出担忧的样子,这个月的月钱就不发了。” 说罢,他瞥了眼沈知秋的肩膀处,知道在那衣衫底下正有一处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伤口,那是为保护他而留下的,念及此,韩璧的目光便不知不觉地柔和下来。 “对了,回去以后,我教你品茶吧。” 沈知秋虽然不擅雅事,却说过与他一起品茶十分有趣,沈知秋说话从来由心而发,想必是真的觉得有趣,因此,韩璧便打算花点时间教他品茶之乐,毕竟,若是给些金银俗物,沈知秋必然会推辞。 最后,韩璧又盘算着他府上还有几斤原产的燕城茯茶,要是沈知秋喜欢,便可尽数送他,也算慰他一番思乡之情。 沈知秋本来是在想着那并不存在的月钱,突然闻见品茶之约,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心里只是发愁,只因他学东西向来极慢,即便是学剑,也是将勤补拙,萧少陵学一遍就会的剑招,沈知秋私下总要演练三遍四遍。 师父在时,向来是只教一遍的,沈知秋若敢去多问一次,师父定要一脚把他踹出来;萧少陵倒是个意外有耐心的,很乐意三遍四遍地教他,极尽他大师兄的责任。 即便如此,萧少陵教个几遍,还是会感无趣,总是要与他切磋一场提提精神。 只是师兄是师兄,韩璧是韩璧,师兄有的耐心,韩璧却未必会有。 沈知秋极有自知之明地谢绝道:“还是不要了。” 韩璧很少被人拒绝,却是奇了:“为何?” 沈知秋:“我学得慢。” 韩璧摆摆手:“无妨,我也没想过仔细教你。” 此话实在出口过快,竟是把他心里话都给说了出来,韩璧一边反思着自己为何对上沈知秋时警惕性如此之低,一边想着该如何补救,谁知道沈知秋竟是一脸赞同地朝他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哪里好?” “你教得简单,我便学得会了。”沈知秋朝他笑了笑,“谢谢你如此替我考虑。” 韩璧扶额道:“不用谢。” 两人就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声聊着天,暮色渐渐落下。 马车停了下来,青珧轻声在外唤道:“韩公子,太阳将要落了,我们不如在此休整一夜。” 韩璧自然无可无不可,带着沈知秋便下了车。 他们早已出了竹林,又入了一条山里的路,不知要往何处去,韩璧只能隐约知道他们是在往南走。 天色暗得极早,暮霭四合,沿着山林间的罅隙倾泻而下,映得苍松翠柏一片柔光。 青珧正命人在一旁搭了两个营帐,又从第三辆马车里捧了锦被送了进去,忙得不亦乐乎;白宴大抵还在马车里不肯露面,总之是神秘得很;韩璧则带着沈知秋站在一旁,闷得打哈欠。 毕竟是坐车坐得太久,筋骨都懈懒了,韩璧正欲四处走走,沈知秋却一直紧随其后,跟得极为贴身。 韩璧忍无可忍,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沈知秋:“保护你。” 韩璧:“你站得远些,也可以保护我。” 沈知秋想了想,老实答道:“我方才想过了,我若担心一个人,便会跟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但我现在是很担心你,因此……” 韩璧有点懂了他的逻辑:“你站得近些,是表示你担心的程度。” 沈知秋闻言,惊讶地叹道:“便是如此!” 韩璧无话可说。 沈知秋由衷道:“你真聪明,我还没说完,你竟明白了。” 韩璧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该听我的话。” 沈知秋点点头。 韩璧:“在这站着,别跟着我。” 沈知秋摇头道:“你一个人,很危险。” 韩璧朝他挑了挑眉,便是不怒而威的模样。 沈知秋问道:“你要去哪里?” 韩璧没好气地答道:“我要净手,你也要跟来么?” 沈知秋连忙摇了摇头,韩璧转身便入了林间。 青珧看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正想笑着走过去找他搭话,又想到方才在车中他赤裸的胸膛,一时双颊微红,敛了笑意,故作无意地唤他:“喂。” 谁知沈知秋性格迟钝,根本不知她是在叫自己,看都没看她一眼。 青珧性子向来娇气,见他如此忽视,心下一气,抓了一捧雪就丢到沈知秋身上:“呆子,叫你呢。” 沈知秋被她一吓,茫然地侧过脸去望她一眼:“我不叫呆子。” 青珧笑道:“既然你不叫呆子,又为何要应我?” 沈知秋平日里是极少与女孩子打交道的,要说交往最多的女孩就是那位妹妹一样的纪昭,但是纪昭面对他时一贯是乖巧听话的,与青珧可谓是大相径庭,这令他不禁踌躇了。 沈知秋老实答道:“我没有应你,我只是要说,我不叫呆子。” 青珧轻笑道:“那你叫什么?” 沈知秋正想如实答她,又想起韩璧嘱托,遂只得侧过脸躲过她的视线,道:“韩半步。” 惊秋_49 青珧:“韩半步……这名字一听就走不动路,为何不叫十步和百步呢?” 沈知秋觉得她说得有理,但又碍于韩璧面子,只得解释道:“这是主人取的名字,我并不知何意。” 青珧霎时眼睛一转,灵光一闪道:“一个叫韩璧,一个叫韩半步,莫非是要你不能离他半步的意思?” 沈知秋觉得她说得依旧很有道理,又想到韩璧平日里对韩半步确实是依赖得很,于是沉吟道:“也许正是此意。” 青珧却脸颊一红:“我就知道你们俩有问题。” 沈知秋惊道:“啊?” 青珧本就情绪多变,片刻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沮丧地垂了眼帘,叹道:“唉,既然如此,我便不喜欢他了。” 沈知秋没听懂她这话,遂问道:“你喜欢谁?” 青珧撇了撇嘴:“韩公子啊。” 沈知秋先是惊讶青珧如此大胆,竟能把心上人的名字脱口而出,后来又是奇怪青珧今日不过第一次见韩璧,竟就芳心暗许,不由得感叹韩璧果然讨人喜欢。 沈知秋:“你喜欢他,是极好的事。” 青珧惊道:“哪里好?” 沈知秋仔细答道:“他性格温柔,待人细心,处事妥当,不仅如此,还有着常人不能及的豁达,说话字字珠玑,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如此说着,他眼角泛起笑意,在雪夜里灿然生光,“他见识广博,爱好更是雅极,做他的朋友除了是件十分快乐的事,还获益良多。” 若他没有认识韩璧,如今也许仍旧困于心魔,剑道久无进益,甚至会败给苏景研所用的惊鸿照影剑,两者交叠,未必不会生成新的困境,令他举步维艰。 但幸运的是,韩璧与他做了朋友,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他这一番话说罢,青珧却更加沮丧了:“你能说出他这么多优点,我却只知道他长得好看,我认输了。” 沈知秋奇道:“我并没有与你比试。” 青珧没好气地朝他冷哼一声:“你真狡猾,抢了我的情郎还要装无辜。” 沈知秋:“啊?” 青珧:“我倒是不懂,韩公子为何喜欢你?” 沈知秋茫然道:“他没有喜欢我。” 青珧看他的目光霎时转为同情,轻叹道:“原来如此,唉,我听说他们这些富家公子都是家里娶了一个,外头养着一个,没想到韩公子长得这样好看,与旁人却并无不同,是我看错他了。” 沈知秋没有听懂她后半句话,只是大约知道青珧误会了韩璧,连忙替他解释道:“他并没有娶妻,其他人都是养在府上的。”毕竟照他所知,韩半步他们这些仆人大约都是领着韩府的月钱,住在韩府里头随时伺候着韩璧的。 青珧为他打抱不平道:“他竟如此待你!” 沈知秋:“他待我很好啊。” 青珧以为他是在忍气吞声,连忙劝道:“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他的眼睛是不会看向别人的,若不是遇上这样一心一意的人,便不值得为他付出真心。” 沈知秋:“你说得有理。” 青珧:“就好比如我,我虽然觉得韩公子长得好看,想要据为己有,但他既然与你是一对璧人,我便自然而然不喜欢他了,你也应当和我一样。” 沈知秋这回总算是听懂了,赶紧摇头道:“我与他……并非那样的关系。” 青珧:“那么,你倒是说说看,还能有什么关系?” 沈知秋:“就、就是……” 在沈知秋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耳边却有人悠悠地问了话。 “你们在聊些什么?” 来人正是韩璧。 第25章 拥雪 沈知秋如实答道:“青珧姑娘问我,我与你是什么关系。” 韩璧比沈知秋不知机智多少,自然是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蹙眉道:“你是如何回答的?” 青珧抢话道:“他不敢说。” 沈知秋连忙对着韩璧摇头,心道他只是不能说实话罢了。 韩璧知道沈知秋没有乱说话,一时心下稍安,淡淡道:“他是我的管家,跟随我多年,说是我的朋友也无错处。” 沈知秋顿觉韩璧实在是太会说话了,遂笑道:“便是如此。” 青珧愣愣地看着他俩并肩而立,一个如清风朗月,英气逼人;另一个则似玉树含霜,风姿高华,各有各的颜色,本应惹得少女情思万缕,可惜这刻在青珧眼中,两人不过几番眼波流转,无端便是顾盼生情,脉脉不语。 她想起沈知秋方才夸赞韩璧时的神情,一时甚是不忿,遂对着韩璧冷冷道:“他对你一片深情,我只望你不要辜负他才好。” 韩璧顿觉锅从天降,稳稳地落到了他的背上。 他只得肃然道:“我对男子,并不感兴趣。” 沈知秋正想跟着韩璧一起说这句话表明立场,却又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似乎就是个男的,顿觉底气不足,只得低下头去。 青珧打量着两人神色,没好气地朝着沈知秋瞪了一眼:“你没出息。”说罢,也不等韩璧解释,自个儿怒气冲冲地跑到了不远处的火堆旁生闷气。 韩璧只好问了沈知秋此事缘由,一听之下更觉自己无辜:“我不过离开片刻,你却能造出如此误会……” 沈知秋十分羞愧:“我往后一定跟她解释清楚。” 韩璧摆手道:“不必了,我只怕越解释越糟,你我若是自觉避嫌,定能清者自清。” 惊秋_50 入夜以后,沈知秋说什么也不愿意入韩璧的营帐就寝了。 不过却不是为了避嫌。 原来是营帐极小,韩璧在里头也不过是将就一夜,除了床铺便没其他了,沈知秋见状,便决意要在外守夜:“床铺太小,如何能挤下我?横竖我也不怕冷,正好在外给你守夜。” 韩璧难得赞同他的提议:“我也不习惯与人同睡。” 到了半夜,韩璧却是辗转反侧,他自小便是高床软枕的生活,忽然旅居野外,如何能惯,又想到那沈知秋已经在外头围着篝火熬了半夜,韩璧总算良心发现,打算叫他进帐睡上半宿。 韩璧刚出营帐,本以为能见到沈知秋四平八稳地待在外头,岂料事情并非如他所想。 沈知秋确实是在外头,姿势却与四平八稳很有差距。 篝火在不远处剧烈燃烧着,火光点亮了周围一片的雪地,一边是数个同样在守夜的红衣人,另一边则是沈知秋。 他正蜷缩在一块铺好的皮草上,抱着影踏剑,合着双眼,眉间紧缩。 韩璧:“睡着了吗?” 沈知秋艰难地睁着眼睛:“好……冷……” 韩璧:“……” 韩璧与沈知秋初次见面时,他只穿着一身单衣,便在风雪中来去无阻,如今包裹得严严实实,虽是在户外,却总不至于冷成这样吧? 沈知秋此时只觉昏昏沉沉,头也渐渐垂了下去,韩璧只得连忙托住他的额头,不让他倒头栽进雪里。 掌心摸着他的额头,韩璧只觉得冰冰凉凉,并无发热迹象。 韩璧又碰了碰沈知秋的手背,同样是冰冰凉凉的,可见确实是冷得不行了,莫非是他失血过多,又经历舟车劳顿,身体大不如前? “醒醒,到里头去睡。”韩璧只得托着沈知秋的腰间,把人撑了起来,“自己能走吗?” 沈知秋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却是歪得像喝醉了酒。 韩璧明知周围有好几双视线紧盯着他,更知道天底下没有主人照顾仆人的道理,可是他又哪里能真的把沈知秋当作仆人?他本想把沈知秋背在身后,又念及他肩上的伤,最后只得又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转念一想,他与沈知秋如今均穿着红衣,活像是要入洞房一般的情景,一时也是愁得不行,可惜木已成舟,韩璧只得硬着头皮抱着人入了营帐。 沈知秋对此浑然不觉,他早已经冻得失去意识,只想着身边忽然多了个无端而来的热源,叫他舒服了不少。 进了营帐,韩璧先是把他丢进了被铺里,见他还抱着影踏剑瑟瑟发抖,便伸手握住了他的剑,要把它取出来放到一边。 谁知道沈知秋分明已经半昏迷了,但一有人碰他的剑,他便反应尤其敏捷,闭着眼也能准确握住韩璧的手臂,继而就死都不肯松手了。 “别碰……我的剑……” 韩璧被他握着手臂,试了试却怎么都抽不出来,顿时无语。 “沈知秋,”韩璧凑近了他的耳边轻声道,“是我,韩璧。”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松手,我不拿你的剑了。” 沉默以后仍然是沉默。 韩璧只得捏住他的鼻子,希望把他憋醒。 却没想到沈知秋笨得很,连睡觉也是一个样,被人捏住了鼻子,也不知道张开嘴呼吸,韩璧看着他又冷又憋气的样子,一时乐了,大发慈悲地松开手去。 继而,韩璧又想到沈知秋半夜突然发冷,甚是古怪,唯有单手掀开他的领口,艰难地查看他的伤口,却也没见哪里迸裂出血。 韩璧至此又为难了,只因沈知秋还握住他右手手臂,叫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真麻烦……” 翌日清晨,天光乍破,彩云似锦,映得林间一片晨光熹微。 沈知秋自营帐之中悠悠醒来,怀里正是他最为珍重的影踏剑,还有一只手。 他抬眼一看,只见韩璧靠坐在床头,双眼微合,大约是在闭目养神的样子,右手臂则被自己抓着,一路拉进了被子里去。 他低头一看,只觉韩璧的手极为白皙修长,骨节更是分明,即使是虎口处仍然是如玉般细腻,一看就是平日里从不练剑的人。 就在沈知秋的头这么一抬一低之间,韩璧就醒了。 “沈知秋,”他一夜没有睡好,声音听起来有些许低哑,“你给我松手。” 沈知秋听他语气不善,连忙松开了手,问道:“我为何在此?昨夜发生了何事?” 韩璧被他折腾了一个后半夜,正是满腔怒气没处可发,冷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无端发冷,差点在外头冻死,我好心带你进来取暖,你却鸠占鹊巢,恩将仇报。” 韩璧如此一顿胡说八道过后,沈知秋的记忆总算是回来了些许,记起本来他在外守夜,到了子夜时分,意识就霎时昏昏沉沉,后来好像是听到了韩璧的声音,再之后的事情,他却是记不清楚了。 只是在他心中,韩璧为人十分诚恳,绝不可能说谎骗他,又想到韩璧武功一般,若真是他迷糊之际占了韩璧的被窝,他也是无法反抗,顿时羞愧不已,歉意道:“是我不对。” 韩璧:“昨夜你到底怎么了?” 沈知秋便如实答道:“我原本并无大碍,亦不觉这天气如何寒冷,只是到了午夜,便不知为何全身发冷,意识昏沉起来,迷迷糊糊,做了许多梦。” 韩璧奇道:“什么梦?” 沈知秋:“有人要盗我的剑。” 韩璧:“……” 沈知秋:“幸好,我捉住他了,但是实在太困,我便想着睡醒再揍他,如今一看,果然是梦。” 韩璧轻轻唤了他一声:“沈知秋。” 沈知秋茫然道:“啊?” 惊秋_51 韩璧:“如果你今夜再做这个梦,我就把墨奕买下来填平了。” 沈知秋笑道:“不必填平,我们练剑的空地已是很足够了。” 韩璧无言以对。 两人整理过衣衫,便就此出发,仍是青珧为他们驾车,只是在他们上车之时,青珧冷眼瞧着他俩,重重地哼了一声,她方才见着两人从同一个营帐走了出来,自然是认为他们昨夜同床共寝,顿感这两人甚是不要脸,哂道:“嘴里说着不喜欢,却又要钻一个被窝里头,口是心非。” 沈知秋被韩壁诓骗,对自己昨夜占了他被窝之事信以为真,被青珧这么一嘲讽,竟是对号入座,羞愧不已:“是我的错,此事与……我家主人无关。” 青珧叹道:“你性子太软,就等着被他欺负死吧。” 沈知秋连忙道:“昨夜是我欺负他了。” 青珧:“……” 韩璧:“……” 青珧:“竟、竟是如此么?我倒是没想到……” 韩璧:“闭嘴。” 打打闹闹过后,众人再次出发。 此后数日,沈知秋都歇息在韩璧的营帐之中,两人分睡上下半宿,白日里亦会依次在马车中补眠,只是沈知秋发冷的时间越来越长,先是子夜至凌晨,其后不断提前,直到第六日时,沈知秋一到夜里,便冷得昏睡过去了。 韩璧自然知道此事不妥,便提出要为沈知秋请医。 青珧便禀报了白宴,白宴那头应得也很爽快:“明早入城再说。” 第七日,天刚蒙蒙亮,马车队便开进了曲衡。 曲衡是关中一座小城,由于不经官道,位置便算偏僻,客栈寻遍全城也不过一间。 一行人便就此入内,只见客栈里没几个客人,空空荡荡,十分冷清。 老板看着却是年轻,胜在一张圆脸甚为喜人,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打量过各人风华气度,便知此行中最有钱的是谁,遂笑容满面地对着韩璧迎了上去:“我观这位公子人品气度不凡,想必只是途经此地,但既然来了曲衡,就定要尝过我们最出名的酒酿,才算不枉此行。” 沈知秋却忽然走前一步:“你……” 韩璧握住沈知秋的手腕,对他淡淡道:“半步,我知你近来草木皆兵,见谁都是敌人,即便如此,也不可见到人就轻举妄动,成何体统。” 沈知秋只得低头应道:“是,主人。” 白宴一贯寡言,如今带着帷帽,更是隐在众人身后,很不出挑。 他虽没有发怒,青珧却是不耐烦了,直对着老板呼喝道:“你认错人了,他可不是我们的主人……罢了罢了,有什么好酒好菜,倒是快些送来,不必多言。” 老板朝着众人逐一拜过,嘻嘻笑道:“好酒好菜自然是一早就准备好了,便等着各位贵客临门呢!” 客栈布置清简,桌子也不多,韩璧、沈知秋、青珧、白宴唯有四人聚于一桌,剩下的红衣人又分了数桌而坐,而这客栈虽小,酒菜却果真上得极快,不一会儿各人便用起餐来。 韩璧和白宴只是饮酒,见主人如此,青珧与沈知秋亦不敢起筷。 两人相对而坐,久久不语。 白宴藏在帷帽里的脸若隐若现,犹如琵琶半露,低声道:“韩公子日前曾让我为你的仆人寻医,我看如今却是不必了。” 韩璧笑道:“若是如此,自然是好,就怕教主大人另有布置。” 白宴揽起帷帽,露出一张女子般秀美的脸蛋,眼里却尽是冰寒:“我却想先行看看,韩公子的布置。”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韩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将杯子往外随意一掷,“到底是轮到谁盛情难却了?” 瓷杯落地,响声清脆。 伴随着这破局之声的,是四周的红衣人纷纷倒在桌上的身影。 第26章 变局 不过顷刻之间,形势逆转。 白宴的红衣手下纷纷栽倒桌上,附近几张桌子的客人却站了起身,构成了包围之势。 虽是遭逢不利,白宴仍旧气定神闲,轻声道:“韩公子,我有一件事要请你解惑。” 韩璧:“说。” 白宴:“你一路上与我等形影不离,如何能设下此局,引我入瓮?” 韩璧:“我既然当了先手,自然可以比你多走一步。” 白宴:“哪一步?” 韩璧但笑不语。 在柜台后的客栈老板嘿嘿一笑,插话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家少主此等身价,出门还会独来独往的吧?”话刚落音,他便悄悄瞥了韩璧一眼,见少主没有让他闭嘴的意思,才挺了胸膛继续说话,“在收到请帖以后,我们自然就要对赴约地点进行排查,查探之下,先是得知那处桃花林正是由赤沛的陆折柳命人移栽的,移栽过程竟然整整花费了四个月。” 这客栈老板正是韩璧的管事,真正的韩半步。 话说自韩璧收到陆折柳的请帖以后,便派韩半步带人至比斗大会举办的地点先行查看,却发现那处已有赤沛弟子驻守,不好大张旗鼓地查探,只得搜罗一些可用的情报,呈给了韩璧。 韩璧本身就对陆折柳执着于在冬季移栽出一片桃花林之事感到古怪,又从韩半步探来的情报得知,移栽过程之中,陆折柳请人从里头运出了大量的土料,据说是因为此地泥土不适合桃花生长,才特意换土。 既然要换土,自然就要买土。 韩半步耸肩道:“我家少主不过得知了这些,便命我去查探这四个月里京郊的土料流向,却发现送到京郊桃花林的土料里头,一半都是石料。” 只要是生意上的事儿,就没有瞒得过韩璧的。 惊秋_52 陆折柳需要那么多石料,定然不是为了栽种桃花,加上无故运出的大量泥土,韩璧当时便推断道:大约是因为他要修密道。 一条从外地,通往京郊,甚至是京城的密道。 对于此事,陆折柳可谓是小心翼翼,最难也最危险的这一截京郊密道,他整整修了四个月,还以移栽桃花为掩饰,购买石料之事更是如此,石料与土料各混一半,十分隐秘。 可惜这也没能瞒过韩璧。 比斗大会当日,韩半步便派人混进各大门派之中,暗中保护韩璧。 韩半步把上述之事简单说罢,朝着白宴挑了挑眉,才又说道:“后来……” 韩璧却打断了他,笑道:“木楼之下的机关,我确实没想到。” 白宴:“可惜这个机关只困住了韩公子七日时间。” 韩璧:“已能算是走运。” 白宴眼神一敛:“是我走运,抑或是你走运?” 韩璧笑道:“你我皆是。” 此话倒是不假,若不是沈知秋碰巧破了机关,韩半步等人绝不可能如此快寻到他们的行踪。 白宴挑眉道:“折柳曾道,你不过是贪图享受的贵胄公子,凡事只凭心情,聪明亦在表面,如今看来,却是他低估了你。” “我不过是个生意人,何来低估一说?”韩璧手中折扇一转,恣意风流,“真要说来,也是他高估了自己。” 陆折柳不甘寂寞,四处造势,得名想利,殊不知身后早已露出了一大堆蛛丝马迹,让韩壁一早就提防于他,不仅如此,当年沈知秋对陆折柳是如何的推心置腹,陆折柳却可以为了一把逢秋剑谋他性命,可见其人心狠手辣,轻易不可信之。 韩璧从来不觉得自己聪明,真让他说,就是陆折柳过于自以为是,以为人人都是那个沈知秋,三言两语就会对他毫不设防? 白宴表情清冷,也没有为陆折柳明确说句好话,只是意味不明地道:“此言差矣。” 韩璧没有接他的话,而在一旁观看了全过程的沈知秋已是瞠目结舌,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了。 听了他们对话,沈知秋才知原来韩璧被掳,竟也与赤沛的陆折柳有关,陆折柳先是造谣萧少陵,再是设局掳走韩璧,如今看来,还与这个扶鸾教关系颇深……他到底为何如此?沈知秋困惑了。 白宴却忽然轻轻一笑,眉眼绰约,如含露华:“韩公子心细如发,占得先机,我自愧不如,只是,你虽然算无遗策,亦难免棋差一着。” 韩璧:“哦?” 白宴:“你的下属在饭菜中下了麻药,却唯独酒中无药,我猜得可对?” 韩璧:“既然你方才只是饮酒,想必是已经识穿此局了吧。” 白宴:“我在入城之时,便觉有异。” 韩璧:“为何?” 白宴瞥了一旁茫然的沈知秋一眼,淡淡道:“你要为他入城请医,可是入城以后,却半句没有提过此事。” 韩璧:“能治此病的大夫就在眼前,我不特意提起,是为了给你留点筹码。” 白宴叹道:“若我没有多留一手,捏住了他的命,想必韩公子已经懒得与我废话了。” 沈知秋听到这里,见白宴无故提起了他,不禁问道:“关我何事?” 青珧亦是沉默许久,见沈知秋说话了,她也终于耐不住,对着沈知秋哂笑道:“呆子,你每天晚上冷得像冰,总不会是真的以为自己生病了吧?” 沈知秋:“……”难道不是吗? 青珧:“雪鹭丹,服后体温骤降,心脉受寒,入夜后尤甚,每隔七日服用一次解药可作缓解,若是断了药,便会寒气凝滞,直到活活冻死。”她冷冷地望着韩璧,“韩公子,你入夜后精神仍佳,必然没有服药。” 韩璧:“我确实没有。” 沈知秋这才明白,自己是中毒了。 “我何时有服用过雪鹭丹?” 青珧笑意嫣然:“谁告诉你,雪鹭丹一定要用吃的?” 韩璧叹道:“是那瓶伤药。” 当日沈知秋受伤,青珧送来伤药,伤药中则混有雪鹭丹,雪鹭丹虽是毒药,却含有镇痛之效,韩璧浑然不觉,用它给沈知秋治了伤。 幸好那日韩璧见自己手臂上伤口不深,一时没有去管,不然也难逃一劫。 白宴摆手止住了青珧,又对着韩璧,气定神闲道:“以雪鹭丹的毒性,他必须服够一月解药才可痊愈,只是不知道在韩公子心中,你这位属下的分量能有多重?若是随意抛却,恐怕要让其他人齿冷。” 韩璧:“你的属下亦在我手上,不如一个换一个?” 白宴:“你若有心威胁我,便不会只用麻药。” “我的属下做事谨慎,不会妄杀人命,很不像我。”韩璧叹道,“若是现在再让人动手,应该还是来得及的。” 白宴却不受威胁,只是耸肩道:“他们人人皆肯为我而死,就是不知道你的属下,是否愿意为你而死了。” 沈知秋知道他们说的正是自己,在他心里,韩璧是他朋友,更是对他有恩,若是能使韩璧获救,生死又有何惧,遂道:“我不怕死。” 韩璧瞪了他一眼,眼里竟是有了怒意:“闭嘴。” 沈知秋这次却没有听话,道:“我既然想要救你,就理应如此。” 韩璧:“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是不会加你月钱的。” 沈知秋倔强道:“不是为了钱,我只是……” 白宴看不惯他们打情骂俏,半天没个章程,只得插嘴道:“韩公子,他是死是活,由你决定。你若愿意与我扶鸾教精诚合作,我自然也不会伤你的人。” 韩璧思忖了片刻,淡淡道:“让我考虑一晚,明早答你。” 白宴轻轻一笑,向韩璧举杯:“好。” 惊秋_53 韩璧却没有应他,只是提着沈知秋的衣领,往楼上厢房走去。 到了楼上,韩璧便把沈知秋撂在了厢房外头,扔下一句“你在此处等我命令”就入了厢房,沈知秋正满脸不解,就见几个侍女抬着热水和木桶进了房间,不过片刻就又出了房间,动作极为快速,一看就是韩府的仆人。 不过片刻,又有侍女向沈知秋送来一套衣服,沈知秋认得,那是韩半步平日里常穿的。 “韩管事。”侍女低眉道:“公子有命,让你换掉身上这套红衣再去找他,他看着碍眼。” 沈知秋便知道,她们是得了韩璧的口令,全都把他当成是韩半步了,遂接过衣服,轻声谢过。 此时,韩璧正在厢房里头,沐浴更衣。 他这几日在途中风餐露宿,自觉过得根本不是人的日子,直到洗了一个热水澡,才感觉精神不再紧绷,更衣过后,他立在窗前,寒风扑面,逼着自己急速思考起来。 他与白宴之间,经过一番博弈,是互有盈亏。 他虽是提前作了准备,却不慎踏入了木楼陷阱,然而沈知秋误打误撞前来救援,为他拖延了不少时间,同时亦负伤甚深。 在此之后,沈知秋连续数个晚上的异常,让他不免疑心,因此,在曲衡客栈见到韩半步之时,他看似是在警告沈知秋不可轻举妄动,实际却是在递话给韩半步,要他做事多留一线。 韩半步回话,要他尝尝酒酿,便是在说,酒中无药,可饮。 结果亦不出他所料,沈知秋因为救他中了雪鹭丹之毒,白宴亦以此威胁于他,想必是十分自信沈知秋在他心中的地位,才敢把沈知秋当作筹码。 “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自信?”韩璧抚着眉间,甚是不解,只得喃喃自语,“沈知秋对我来说,能算个什么?能为我卖命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韩璧也明白,愿意为他卖命的那些人,不是为名,便是为利,剩下一些最为忠诚的,是为了报他的恩。 沈知秋到底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想起沈知秋第一次到韩府的时候,在冬日里脱掉了外衣,只为了见他一面;后来,他请沈知秋到府上作客,其中多番算计,沈知秋一律不知,他佯装生气,把沈知秋赶了出去,那人就在料峭寒风里等到肩头堆雪,只为了跟他道一个毫无分寸的解释。 “他日若遇到危险,我定倾尽全力护你安全。” 这句话韩璧听到过很多次,可是只有沈知秋敢在这之后对他说:“你是我的朋友。” 沈知秋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他却没把握说自己同样愿意。 甚至在不久以前,他还盘算着要看沈知秋的笑话。 这样也能算是朋友吗? 韩璧生平第一次,想要问沈知秋讨个答案。 第27章 弄神 结果,先进门的人是韩半步。 韩半步刚一进门,便即时泪眼汪汪道:“少主,我好想您。” 韩璧:“说人话。” 韩半步叹道:“少主,您几天不在,京城都乱套了,说不定过几天家里都要破产了。” “胡说八道。”韩璧不轻不重地笑着责他一句,才又敛神问道:“比斗大会如何了?” 韩半步连忙赞美道:“少主果然未卜先知,料事如神,我什么都没说,您就猜到了一半。” 韩璧只是轻笑了一声。 韩半步便知自己若是再废话下去,可能会被韩璧趁着打折卖出去,只得委委屈屈地开口:“少主,那天您误入陷阱以后,我们一时并没发现,后来,沈知秋又去找您,久久不见他出来,还以为你们聊得兴起……唉,都是怪我,若是不想什么混在人群里头暗中保护的馊主意就好了。” 韩璧:“后来呢?” 韩半步:“后来,我们确实没法去找您了。” 撇过韩璧中计那事不提,沈知秋与苏景研一战过后,比斗大会氛围越发浓厚,人人跃跃欲试,一时间会场内请战之声不断,应战之声更是屡屡不绝。 岂料变故顿生。 一阵浓雾从桃花林中飘出,伴着丝竹之声,缓慢地扩散开来,乐声并不嘹远,却空灵寂寥,无端回荡于耳畔。 迷雾之中,有人着红衣而来,有男有女,均手戴铁爪。 为首之人是个美貌少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后跟着数十个红衣人,单手抚于胸前,喃喃道着:“苦恨有涯,极乐无涯,今有圣教,自极乐始,引我世人,普觉妙道,凤凰初升,得尽太平……” 紧接着便有人站了起来,喝道:“来者何人?!” 此人正是赤沛掌门叶敬州,他虽是隔着一段距离,这一问却声如洪钟,响彻四周。 听此一问,那红衣少女先是张开双臂,俯身向各人行礼,她俯身之时,双臂犹如雀鸟展翅,先是扬起再是舒展,最后收敛回身侧,看着极为怪异。 她笑道:“我扶鸾圣教行经此地,特来渡人。” 叶敬州既然已经发话,苏景研亦紧随其后,朗声道:“今日盛会由我赤沛主办,不容他人生事,更别说我们从来没有邀请过什么扶鸾教……虽说来者是客,但我观姑娘来势汹汹,行为怪异,倒像是来者不善!” 红衣少女冷冷地瞥了苏景研一眼,嗤笑道:“你算个什么,竟敢在此出言不逊?” 苏景研已是气红了脸,却被叶敬州拦了下来,只见叶敬州不喜不怒地问道:“贵教大驾光临,到底有何要事?” 红衣少女柔声道:“好吧,我便是来恭喜一下各位,有幸被选为我教献给凤凰大神的祭品。” 韩半步说到这里,韩璧便知那美貌的红衣少女定是青珧无疑,原来她离开暗道以后,便率人在桃花林中扔下他贴身之物,然后就顺势出去闹事了。 “叶敬州作何反应?” “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萧少陵便跑了出来。” 突然有人闹事,赤沛之人自然苦恼,却架不住有人欢呼雀跃。 惊秋_54 青珧话刚落音,便听见萧少陵恍然大悟道:“我听懂了,你是想杀了我们所有人,然后拿去做祭品?” 青珧不知这个年轻人是谁,冷哼道:“你又是谁?” 萧少陵:“墨奕,萧少陵。” 青珧常年待在扶鸾教中,不问世事,竟连萧少陵之名都没有印象:“不知道。” 萧少陵忠告道:“那你最好现在就记住。” 青珧:“为何?” 然而就是几瞬之间,萧少陵已经抽出身边墨奕弟子的佩剑,飞至而来,青珧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被他一剑架在了颈间。 萧少陵笑道:“怕你死了以后,找不到我报仇。” 说到这里,韩半步忍不住捧着脸,回想着萧少陵的英姿,叹道:“不愧是墨奕首徒,出剑快如雷电,一下子就吓得别人不敢说话了。” 韩璧笑道:“萧少陵武功虽高,有时却不一定有用,料想青珧必有后手吧。” 韩半步连忙鼓掌:“少主英明,她不仅有后手,那后手还十分骇人……” 萧少陵一剑定江山,却没能完全吓倒青珧。 即便剑刃贴着她的喉间,她却依然好整以暇地笑道:“你威胁我却是无用,大不了我便陪着你们一同死了,也好早些飞升。” 萧少陵奇道:“你连我都打不过,却想着杀掉这里所有人?” 青珧:“我自然是不能,但是,他却可以!” 她忽然举起双手,身后的桃花林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继而便是火光冲天,爆炸声接连不断。 “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圣教主的力量……” 萧少陵却不领情:“你们往里头埋了多少炸药?这效果倒是不错。” 青珧:“你!” 萧少陵语重心长道:“林中既然埋有炸药,想必你们在我脚下也一样埋了不少吧……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教派,不好好练剑,打又打不过我,整天就知道玩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唉,我很失望。” 青珧:“……关你屁事!” 会中众人却是纷纷大惊失色,连忙质问叶敬州:“你们赤沛所办的比斗大会,竟能让邪派从中生事,如今看来,我们还要全数葬身于此?” 叶敬州说是为人谨慎,实际上却是犹豫不决,何况此事如此棘手,他只得先安抚众人道:“请各位稍安勿躁……” 刀宗龙雀阁的掌门名为夏岱,脾气最是暴躁,闻言忍不住拔刀而起,怒道:“与其被炸成肉块,我等不如痛痛快快先战一场!” 应声者不在少数,局面一时极为混乱。 喧闹之中,陆折柳却不知何时站到了叶敬州的身旁,朗声道:“诸位且慢,我有办法!” 韩半步:“陆折柳说罢,便走上前去,与那青珧姑娘对峙起来了。” 韩璧:“他们本就是一伙的,倒不如说是做戏。” 韩半步:“少主,你却不知,那陆折柳实在太会说话,明面上是与青珧商量,暗里却是在拖延时间;后来,陆折柳忽然拔剑向天,大家才发现那天边已是乌云聚顶,电闪雷鸣了起来……他就似神仙一样呼风唤雨,把青珧吓傻了。” 韩璧挑了挑眉,摇头道:“其中果然有鬼。” 那时,陆折柳站在擂台之上,剑指苍穹。 不一会儿后,天上竟是连雨带雪地降了下来,浇得林中火势渐缓。 陆折柳:“既然你我均有神力,何不在此比过?” 青珧脸色苍白,向他拜服道:“我竟不知,此处有大仙坐镇!” 陆折柳:“如今既然知晓,为何还不速速退去?!” 青珧自然不敢,只得带了扶鸾教众人匆匆退回桃花林中,再无影踪。 此事说罢,韩半步挠了挠后脑勺,补充道:“后来,我听到陆折柳跟武林众人解释,说是他夜观天象,本就知道那日可能会有大雪,后来遭逢险境,他便突发奇想,既然那扶鸾教崇拜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他若以此震吓,说不定能不损伤一兵一刃,即可破解危局。” 韩璧:“这个陆折柳,十年前喜欢仙人骑白鹿,十年后便来呼风唤雨,这装神弄鬼的品位倒真是从一而终。” 韩半步:“唉,可惜江湖众人均是信了他的邪,青珧走了以后,有人仔细挑开几尺泥土,竟然真的发现了炸药引线!一时之间,赤沛倒霉了,但不妨碍人人赞陆折柳神机妙算,风头一时无两。” 韩璧想了想,问道:“萧少陵呢?” 韩半步:“哦,对了,还有萧少陵没说……陆折柳虽然大出风头,救了武林众人,但毕竟萧少陵与他有仇,有此大好机会,他是必然要邀战的。” 韩璧:“陆折柳答应了吗?” 韩半步却是摇了摇头。 萧少陵当时便说:“你是陆折柳?” 陆折柳:“正是。” 萧少陵笑道:“甚好,你可愿同我一战?” 陆折柳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道:“你的剑呢?” 萧少陵简直感觉自己心口被插了一刀,不由得怀念起自己的辛翟剑,一时倍感寂寥。 陆折柳笑道:“你没有剑,我胜之不武,下次再说吧。”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却留下萧少陵在原地,咬牙切齿。 对此,韩半步点评道:“我看那陆折柳是怕了,不敢与萧少陵对剑,才找个借口推搪。” 韩璧意味深长道:“有些风头,一天里不能出得太多,不然容易露馅。” 惊秋_55 过了片刻,韩半步轻声道:“少主,那沈知秋中了毒,我们还能一走了之吗?” 韩璧微微蹙眉,语焉不详地问道:“你为何会觉得,沈知秋能牵绊我的脚步?” 韩半步朝着韩璧眨了眨眼:“我一直以为,您与那块木头桩子关系很是不错,毕竟……毕竟他舍身救您,不像是一般朋友的模样。” 韩璧:“哦。” 韩半步不怕死地问道:“少主,到底如何处理他,您给个准信呀?” 韩璧揉了揉紧绷的眉心,淡淡道:“你去叫沈知秋进来吧。” 韩半步退了出去,又顺便把沈知秋唤了进门。 沈知秋摒去了一身的风霜,也穿上了韩家管事的衣衫,徐然地推门而入,见韩璧独自站在窗前,他只得安静地走了过去,跟着韩璧一同注视着窗外。 外头的景色很是普通,不过小城风光,角门深巷,雪如纨素。 韩璧蓦地出言:“你穿得太少了。” 沈知秋:“啊?” 韩璧:“送去的还有一件披风,你为何不穿?” 沈知秋想了想,老实答道:“我不习惯。” 韩璧几不可见地蹙眉,淡淡道:“你身上有伤,又中了雪鹭丹的毒,本就畏冷,万一染上了风寒,此处又无良医,如何能好?若是不习惯穿那件,就让人给你换个别的……” 沈知秋摇摇头:“我现在就回去穿上。” 说罢他便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站住。”韩璧解下身上的披风,一把扔进沈知秋怀里,“别麻烦了,穿这个吧。” 沈知秋乖乖地穿上。 韩璧:“穿反了。” 沈知秋茫然地看着他。 韩璧无言以对,只得亲自动手,帮他把披风翻了过来,让毛领露在外头,在替他结上系带的时候,沈知秋微微抬了头方便韩璧动作,从而露出一段柔韧的前颈,韩璧看着便莫名有些眼热,随即想到他为沈知秋治伤之时,也曾见过他衣衫覆盖下的皮肤,不算特别白皙,却手感很好…… 韩璧这才发现,他与沈知秋之间的距离竟然这样近了。 近到他不过是略微低头,便能模糊地看见沈知秋那双澄澈的眼里,装着他的脸。 这太奇怪了。 韩璧自认性格挑剔,从小便生人勿近,洁癖发作起来,即使只是与陌生人略微交谈,之后也要洗净双手,若是身体上有了接触,过后沐浴更衣都是常事。 然而,当韩璧仔细地回顾此前之事,不由得惊讶地发现,哪怕是沈知秋在他肩头上吐血,抑或是捉住他的手过了一个后半夜,他对此都不甚在意,不仅如此,当他看见沈知秋腹部的旧伤时,竟然还想伸手去碰? 最后不止是想,他还真的碰了。 实在是匪夷所思。 韩璧只得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继而审视地望着沈知秋,那目光简直是如临大敌。 沈知秋不明所以,还对他笑道:“谢谢你。” 韩璧知道,对待沈知秋千万不能迂回,越是迂回越会被他拐进坑里,最后无端吃亏,于是他把自己这段时间来最大的疑问直接问了出口:“你为何会来救我?” 沈知秋不知韩璧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只得认真地答道:“我要去找你说话,却发现你失踪了,后来找到了你,又见情况危险,我……” 韩璧打断他道:“只是碰巧见我落难,你就能……连性命都不顾了?” 沈知秋茫然道:“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要救你。” 韩璧侧过脸去,移开视线,不再望他。 “我不是你的朋友。” 闻言,沈知秋睁大了眼睛,不知如何反应。 “我与你想象中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找你说话,不过是觉得你不甚聪明,戏弄起来十分有趣;听了你那些十年前做过的蠢事,也没想过真的开解于你,不过是看你可怜,提点两句罢了;至于这次你来救我,更是多管闲事,即使你没有闯进暗道,以白宴的心计,也未必能算计到我。” 韩璧望着沈知秋茫然的表情,便知道他应是大半没有听懂。 “没听懂也无妨,你只要知道,我不是你的朋友,更不需要你来护我周全。” 然而,当他望见沈知秋微微垂下了头,自然知他沮丧,还是忍不住道:“你……与其为我操心,倒不如多些担忧自己。” 沈知秋走这一趟,肩膀伤了,还被白宴偷袭,临末干脆连雪鹭丹之毒也中了,可以说是倒霉至极,更可以说是自讨苦吃。 十年前,沈知秋便是轻信朋友,却被朋友害得远走他乡。 十年后,沈知秋还是毫无长进,为韩璧这样的“朋友”赴汤蹈火,弄得如斯狼狈。 他难道没有扪心自问过哪怕一次:这些人值得我相信吗? 若是换了其他任何人,被如此惨痛地背叛过,又怎么可能再去真挚地信任朋友? 凭什么沈知秋就可以? “其实,你说的这些事,我偶尔也有想到过的。”沈知秋先是紧抿着唇,继而又轻声道,“我也有想过,你可能是跟十五一样,也是在骗我,并不是真心和我结交。” 韩璧:“你身上有什么值得被我骗?” 沈知秋一时语塞。 惊秋_56 韩璧:“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只是,你做得太多了……” 多得我不知道该如何待你,才不算是薄情。 像沈知秋这样的人,韩璧此生从没见过。 像是如镜一般死寂的潭水里被人投入一颗又一颗的石子,激起的水花与涟漪都令人措手不及,深感苦恼。 既然如此,倒不如沉入潭底,把那些石子全部挑出来,丢回到它该在的地方。 沈知秋听了韩璧那一番话后,亦同样陷入思索之中。 他做得太多了吗? 沈知秋想到这里,忽然感觉浑身冰凉。 却又在霎时之间,他回忆起在密道之中,他主动替韩璧挡了一掌,在那千钧一发之间,他脑海里没有任何怀疑,眼里所见的也唯有这一个人,甚至在没有想通之前,身体就已经本能地作出反应,挡到了他的身前。 若是如今能把那道危急关头重来一遍,他还会愿意救韩璧吗? “我知道了,但是……” 沈知秋这话还没说完整,就渐渐没了声音,韩璧转过身,见他低着头的模样,正想问他为何不说下去,就蓦地感受到自己怀里忽然而至的重量。 沈知秋倒在韩璧怀里,完全是一副失神的模样。 渐渐地,他合上了眼睛。 “沈知秋?!” 韩璧连忙碰了碰他的手腕,又顺着袖口往上摸了摸手臂,触感均是一片冰凉。 雪鹭丹发作了。 第28章 涟漪 雪鹭丹,服后每至入夜,便犹如堕入冰窖,寒意难耐,其后七日之内,毒发时间逐日提前,症状亦随之加重,到了第七日,若中毒者不能服下解药,便只能在沉睡中迎接第八日的晨曦,心跳却渐渐停止,如同在寒冬之中沉眠的雀鸟,在春天到来之前就已寂然死去。 今天已是第七日。 韩璧明白,今夜他就必须作出选择,到底是走是留。 他走,沈知秋死。 他留,说不定要陪沈知秋一同死。 这原本是个极好回答的问题,却破天荒地让韩璧感受到了犹豫。 “若你不是做得太多,我如今何须这样纠结。”韩璧轻声说道。 事实上,他很想把沈知秋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再也不管。 不仅如此,韩璧还忍不住想,若是沈知秋能稍微聪明一点该有多好,即使不能聪明到令他生疑,甚至令他百般忌惮,至少也应该像个常人一样,对人充满戒心。 但偏偏沈知秋不是这样。 他很坦率,可以将自己过去不堪回首的往事彻底全盘托出;他很单纯,单纯到不知朋友和情人的界线,被暗恋的人骗了个底朝天,还以为自己只当他是朋友;他很专注,对剑道的追求始终未改;他很守诺,说要护他周全,就真的时刻把他的安危记挂在心。 这些话若是换了别人来说,韩璧一句都不会信。 只是沈知秋不一样,韩璧越是调查他的过往,越是觉得此人表里如一,毫无破绽。 他打破了韩璧原有的想象,也超出了韩璧所有的预计,他风驰雨骤地闯进别人的生活,毫无自觉地说些令人为难的话,一厢情愿地要做韩璧的朋友。 韩璧望着怀里的沈知秋,茫然地发觉,我从什么时候起,竟然能接受别人靠得这样近了? 想到这里,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只得暂时压住心头的思绪,把沈知秋抱到一旁的床上,见他嘴唇已是冷得泛白,连忙唤了韩半步进房,抱了两床被子将人裹了起来,又让韩半步取了温水来喂他喝。 韩半步得令,只得试着给沈知秋喂水,杯沿在他唇边抵了半天,沈知秋却死活不肯张嘴。 “少主,他不肯喝。”韩半步先是委屈地申诉着,又忽然间突发奇想,笑道:“不然我就先把水含在嘴里,然后渡给他?” 说罢韩半步就要去含那口温水了。 韩璧只得叫停了他:“你退开吧,让我来。” 韩半步震惊了:“……少主?!” 韩璧便把韩半步一把扯开,略微粗暴地捏着沈知秋的脸颊,使他嘴巴微微张开,才把水一点点地倒了进去。 韩半步放心了,少主的清白保住了。 然而此时的韩璧见沈知秋嘴唇泛白,大不如前,竟然一时没能忍住,用指腹揉了揉他的下唇,直到浮出些微血色为止,才满意地取了一旁的帕巾替他擦了擦嘴角。 韩半步:“……” 他的担忧果然没错,少主果真变了。 韩璧瞥他一眼:“你为何这样看我?” 韩半步沉痛地摇摇头,见韩璧面露不耐,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道:“我、我只是吃惊,您竟然也会照顾人。” “不过是喂他喝水而已。” “少主,恕我直言,我跟随您二十年来,还是第一次见。” 韩家是京城贵胄之家,底蕴深厚,又得圣上宠爱,府中呼奴唤婢正是常事,韩璧自打出生以来,便是养尊处优,一双手不染凡尘俗事,虽说他不喜外人接近,平日里大多是自己打理自己,但退一万步说,也绝对轮不到让他来照顾别人。 此事不仅韩半步知道,韩璧心里自然也明白。 惊秋_57 他心里咯噔一声沉了下去,面上却神色不改,向着韩半步训斥道:“大惊小怪。” 韩半步瞅了眼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沈知秋,叹道:“少主,您偏心。” 韩璧:“我没有。” 韩半步期盼道:“那下次等我病了,您也喂我喝药吧。” 韩璧诚恳地问他:“毒药行吗?” 韩半步欲哭无泪,扒拉着床沿一脸悲戚。 外头传来清脆的敲门声,韩半步打开门一看,是青珧。 青珧进门以后,先是向着韩璧见了个礼,再是余光一瞥,意料之中地望见沈知秋被裹在棉褥中的身影,轻声道:“明早便是第八日了,若再不服药,恐怕是来不及了。” 韩璧伸手带落了床帘,隔开了青珧的视线,然后站了起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青珧:“既然如此,解药呢?” 青珧叹道:“韩公子,你应该明白,解药就在你手中,你想给就给,若你不想给,他便只能等死了。” 韩璧沉默不语。 青珧打量着韩璧的神色,只觉他目光冷冽刺骨,一时不由得侧过头去,思前想后,还是鼓起勇气劝道:“你既然为他取名韩半步,便是要他不能离开你半步之意,是也不是?既然如此,你难道忍心看着他活活冻死?” 真正的韩半步站在一旁,硬生生忍住了没笑。 韩璧:“害他的并不是我。” 青珧无话可说。 韩璧:“我知道你此番前来,身上必定带有解药。” 青珧:“你硬抢也没用,他已是寒毒入体,七日便要服药一次用以压制毒性,过得了这关,也过不了下一关。” 青珧见韩璧并不答话,思绪便飞回了那日,她开沈知秋的玩笑,把雪砸到他的身上,沈知秋回过头来,神色认真,眼神澄澈,唯有红衣沾了白雪,反添两分旖旎。 她原本确实是很喜欢韩壁的长相,有种先声夺人的俊逸,可是那一刻她反倒觉得沈知秋更令人安心。 虽然气质清冷,本质却很温柔。 青珧:“那日我找他聊天,他提起你的时候,说你温柔、细心、豁达,还对我说‘做他的朋友,是件十分快乐的事’,只是我想不到,他对你一片赤诚,你却无动于衷。” 温柔、细心、豁达。 沈知秋竟然是这样想他的,韩璧倒是第一次知道,唯一可惜的是这三个词哪个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这个世上大概只剩下沈知秋会把他当成这样的人。 韩璧从沈知秋第一天晚上无故发冷开始便有怀疑,但他从头到尾都未曾表现出半点要放弃沈知秋的姿态,反而是与他形影不离,入夜后更是同住一个营帐,对他照顾有加,这使得沈知秋对韩璧推心置腹,青珧在旁观察,亦觉得他们两人主仆情深,不离不弃。 因此,白宴才会认为沈知秋已是够用的筹码,一路上按兵不动,直到行至曲衡,落入他的陷阱。 韩璧这一路上,对沈知秋关怀备至,甚至暧昧不清,不就是为了这样吗? 如今正是大好时机,他一走了之,大不了回京以后,还能够再寻机会为沈知秋报仇。 既然如此,他现在又在犹豫些什么? 沈知秋躺在床帘背后,渐渐又清醒过来,浑身发冷,尤其是心口处,似有一股寒流通至四肢百骸,使他忍不住颤抖起来。 全身裹着棉被,仍然是冷,冷得他睁不开眼睛。 韩璧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下意识靠了过去轻声问道:“冷吗?” 沈知秋认得出这是韩壁的声音,有如微风拂叶,隐约泛着涟漪。 他想说我没事,最终却只能摇了摇头,唯有紧抿的唇沿和蹙起的眉间出卖了他真实的感觉。 韩璧暗自运着内功,把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的额头,不过是一点点的暖意,竟就让沈知秋露出了放松的表情,只可惜他的脸色仍旧苍白,命不久矣。 死亡来得如此之快。 我也有想过,你可能是跟十五一样,也是在骗我,并不是真心和我结交,但是…… 当时,沈知秋的这句话还只说到一半,他就昏迷过去了。 “罢了,我还是想听一听你下半句话会说什么。”韩璧微扬起嘴角,声音中有种深埋的柔软,又有种无言以对的恼怒,“敢拿我跟那种人对比,你到底长了个什么脑子。” 从前,有一颗碍事的石头,自顾自地跳进了深不见底的水中。 这片沉寂的死水,就此泛起了微澜。 青珧离开房间之前,踌躇地望了韩璧很久。 终于,她拿出了一块腰佩,放在掌心,递回给了韩璧,那正是他们在暗道里见面的时候,韩璧送给她的。 青珧:“还给你。” 韩璧笑而不语。 青珧咬牙道:“这块玉佩闻起来有股香味,虽然很浅,若作追踪之效,已是足够,韩公子,我万万想不到你竟然算计我。” 韩璧的腰佩色如琥珀,却是难得的金香玉,会散发阵阵芳香,香味虽然浅淡,人的鼻子不能轻易嗅到,但若是换成犬类,却能沿着这一丝香气追踪百里。 “我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把它形影不离地带在身上。” 他本来就想碰碰运气,没想到每次都能撞上大运。 青珧毕竟年纪尚小,被韩璧这样调侃,一时不免羞恼:“我只是忘了扔掉,并非不舍得。” 韩璧沿途看她和沈知秋插科打诨,便知她看着牙尖嘴利,实际上嘴硬心软,遂把那腰佩推了回去,笑道:“你拿着吧,这回确实是送你作个留念,你若是不喜欢,丢掉也无所谓。” 青珧握着那腰佩,低头道:“其实,我也是要谢谢你的,幸亏你方才没有对教主说这腰佩的事,否则我必然性命不保。” 惊秋_58 韩璧:“虽然只是萍水相逢,我也不想无端害人性命。” 青珧听得出来,韩璧是在借此责备她害沈知秋的事,脸上不由得羞愧得通红,轻声道:“我其实是不想害他的……韩公子,你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话刚落音,她捧着腰佩转身就跑了。 第29章 红尘 青珧走后,房中除了睡着的沈知秋,只留下韩璧与韩半步。 韩半步:“少主,您如果真的要这样做,我只能以死相谏了。” 韩璧头也不回道:“随你。” “少主,我怎么也不能让您孤身犯险。”韩半步欲哭无泪,“扶鸾教是个什么鬼地方根本没人知道,要是您在那里出了事儿,以后我还能抱谁的大腿啊?” 韩璧懒得理他,径直拿过桌子上的瓷瓶,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小瓶浓稠黏腻的血液,散发着阵阵腥臭。 雪鹭是一种带毒的珍奇禽鸟,毒性全在皮肉当中,白宴将雪鹭的毒性提炼后制成了雪鹭丹,溶于水后,无色无味,唯有服用它的血液可以暂时压制住它。 这就是青珧离开前留下的解药。 韩璧按青珧所说的,取了温水与这瓶经过熬制的雪鹭之血倒在碗中相互混合,搅拌成一碗深棕色的药液,再把沈知秋扶坐了起来,然后捏着他的嘴巴就把药灌了下去。 许是药液太多,沈知秋吞咽不下,活生生被呛醒了。 韩璧见他醒了,顿感醒得正是时候,低声道:“张嘴。” 沈知秋迷迷糊糊,只听见那似乎是韩璧的声音,下意识就听了他的吩咐,闭着眼睛把嘴巴张了开来,看起来格外滑稽。 韩半步站在一边,实在是看不过眼,插话道:“少主,这药太稠,味道也腥,您若是直接一整碗喂进去,他恐怕还是得吐出来的。” 韩璧思忖道:“要不然,先喝一口,再渡给他?” 韩半步艰难道:“少主,这万万不可啊,我绝对不能让沈知秋毁了您的清白。” 韩璧奇道:“关我何事?我是让你喝一口,再渡给他。” 韩半步:“哦。” 韩半步接过那碗雪鹭血的时候,悲壮地想,我不入地狱,难不成让少主入地狱吗?不过是亲一个男人,他闭上眼一会儿就过去了,何况沈知秋长得还挺好看,他也不吃亏。 想到这里,韩半步毅然决然地举起了碗。 “等等。”韩璧倏地制止了他,“算了,你去拿个勺子来。” 这建议分明是韩璧提出的,但到了最后时刻他却率先反悔了,想到韩半步的唇贴住沈知秋,给他喂药的情景,韩璧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大约是两人亲热的模样在他的想象中过于碍眼,他只好立刻叫停了。 喂过药后,沈知秋身上的温度很快便升了上来,呼吸也逐渐和缓起来,韩璧便知道他身上的雪鹭毒性已被压制了下去,一时也放下心来,伸手贴到沈知秋的额头上,用掌心给他取暖。 韩半步望着这一幕,问道:“少主,你真的要带着沈知秋去扶鸾教吗?” 韩璧淡淡道:“我已经决定了,你无需多言。” 韩半步见他语气坚决,遂也不再劝他,转而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办的吗?” “你回京以后,便把我失踪之事宣扬开去,越多人知道越好。”韩璧说到这里,沈知秋略微往被窝里缩了一下,他便下意识放轻了声音,“至于陆折柳,他不惜伙同扶鸾教在比武大会上演场大戏,为得便是扬名天下,既然如此,我正好推他一把……” 陆折柳以为全天下人都跟沈知秋一样好骗,却不想想,这天下能有几个沈知秋呢? 翌日。 沈知秋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一架敞亮的马车之中,耳边是辘辘的车轮声和急踏的马蹄声。 他躺在特意搭起的小床上,而韩璧则坐在一旁,小桌上头是熏香与清茶,手里是一本书卷,风雪轻轻地从支起的檀木小窗里飘进来,越过韩璧的身影,落在沈知秋的鼻尖。 在敏锐地察觉到沈知秋的动静后,韩璧轻轻以拇指指尖揩过他的鼻梁,取下那一片睡在他脸上的雪花。 他问:“醒了?” 沈知秋连忙点了点头。 “还冷吗?” 沈知秋连忙摇了摇头。 韩璧被他这个样子逗乐了:“能说话吗?” 沈知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韩璧大概猜到他的意思,见他挣扎着坐起身来,便倒了一茶杯温水放到他的手里。 沈知秋低着头慢慢地把水喝完,却耐不住喉咙仍是干涸,发出来的声音甚是沙哑,只得皱眉问道:“这……是哪里?” 韩璧答道:“我的马车。” 沈知秋眼睛一亮:“你能回京了吗?” 韩璧:“我们在前往岐山的路上。” 沈知秋茫然道:“岐山?” 韩璧:“凤凰栖于岐山,那扶鸾教的位置,据青珧所说,就是在岐山。” 沈知秋这便明白,他们仍在那扶鸾教手中,并未脱险,至此才又想起先前之事,在曲衡客栈之中,白宴不慎中计,只得用他体内的雪鹭丹之毒威胁韩璧。而后,韩璧对他说了许多话,其中令沈知秋记忆最深刻的,便是韩璧对他说:你不是我的朋友。 原来,韩璧也同十五一样,并非真心与他结交。 沈知秋此刻望着韩璧的侧影,眼见着日光勾勒他的轮廓,投下一个温柔的影子,这一切不知为何无端令他沮丧起来。 惊秋_59 韩璧却在此时低声道:“你昨天晕过去之前,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完,如今车厢里除了你我也再没有别人,你大可继续说下去。” 沈知秋便努力地回想他昨日到底说到了哪里。 韩璧当时对他说: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只是你做得太多了。 沈知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 韩璧微微地攥紧了掌心。 “但是,我这次不能听你的话。”沈知秋的眼里满是专注的神采。 韩璧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难得茫然问道:“为什么?” 沈知秋想起自己初见韩璧之时的情景。 平淡温吞,却很深刻。 似是斜阳渐远,楼台高锁,有人站在十丈红尘里,等他悄然出现。 他如期而至。 “我初次见你,便隐约觉得与你投缘。”沈知秋轻声说道,“即使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还是想为你做些什么。” 沈知秋想过,要是把前后经历对调,韩璧先对他说了绝情的话,两人再面临暗道里的危险,他还会救韩璧吗?他不过如此想了一回,答案便昭然而出。 沈知秋不懂说话,有的只是认真和坦率:“即使不能做朋友,我待你也不会变。” 韩璧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 沈知秋:“还有,我……我不怕做得太多,只怕做得太少。” 韩璧顿了一顿:“要是我会为难呢?” 沈知秋:“我虽然不想令你为难,只是,这样能让你知道。” 韩璧:“知道什么?” 沈知秋坦然笑道:“我不会说话,只知道想要和别人做朋友,就要对他好。” 韩璧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所以你是故意对我好?只是想要和我结交?” 沈知秋虽然懵然不知,仍是摇头道:“我还没发现你能做我的朋友之前,我就已经想要对你好了。” 他话刚落音,韩璧蓦然发现,他和沈知秋,好像是一样的。 在尚未发现之前,就已彼此靠近。 沈知秋:“而且,我现在觉得,你和十五是不一样的。” 韩璧想起这个就不舒服,遂问道:“哪里不一样?” 沈知秋:“你在客栈里对我说的话,令我很难受。” 韩璧故作姿态,轻笑道:“哦,原来是我没有他那么会说话。” 沈知秋:“你说话不好听,但是你对我说的话,都是真话。” 他的眼神蓦地柔软了起来。 “你没有骗我,这就够了。” 他虽然已经走出心魔,但是受过的伤纵然愈合,仍然留有旧时的痛楚,时刻刺痛着他。 沈知秋很少能分辨出别人的话是真是假,可是这一刻他选择相信韩璧,相信他的眼睛里头没有半分欺骗和虚伪。 韩璧不把他当作朋友,却肯为了他赴险前往岐山。 韩璧和他一样,说话都不动听,但每一句都是实话。 沈知秋觉得,他还可以再尝试一次。 “韩公子,虽然迟了很久,我还是想问问你……” 韩璧眼里带着沈知秋看不懂的温柔:“你问。” “你可以和我做朋友吗?” 韩璧:“……” 沈知秋:“不、不行吗?不行的话我下次再问。” 韩璧把心头那些破烂想法一概挥掉,朝他笑道:“你跟我做了朋友,就不能反悔了。” 沈知秋点头道:“我不会辜负你的。” 韩璧平生没有交过真正的朋友,不解何为高山流水琴三弄,清风明月酒一樽。 但他愿意给沈知秋一个机会。 “好。” 第30章 岐山 韩半步已然返京,临行前则把韩璧用惯的车驾和用具尽数留了下来,使得韩璧如今虽然是身在险途,即将羊入虎口,却仍旧没有半分受制于人的模样,反而越发像是个游玩名山大川的富家公子,不紧不慢地跟着白宴往岐山走去。 于是这情景便因此而匪夷所思了起来:绑架人的挤在前头的小马车里,被绑架的那个却是香车宝马,酒朋诗侣,不亦乐乎。 马车隔音极好,韩沈二人说话亦不免随意了起来。 惊秋_60 韩璧:“我本想沿途买下几处房舍作夜宿之用,可惜白宴那厮只喜欢走小树林,也不知是什么怪癖。” 沈知秋:“就算是买了房子,也最多只能住一夜,我看倒是没有必要。” 韩璧似是想到了什么,笑道:“你是怕一旦房间太多,就不能再与我同住了吧。” 沈知秋茫然道:“为何不能?” 韩璧反问他道:“你难道有见过两个男子同住一室的吗?” 沈知秋:“在墨奕很是常见啊。”入夜后,师兄弟们一同睡在通铺之中,并不出奇,他过去是低阶弟子,自然也睡过大通铺。 韩璧:“……” 沈知秋:“怎么了?” 韩璧淡淡道:“我此生未曾与别人同住一室,这是第一次,你是第一个。” 沈知秋却突然陷入了沉默中。 韩璧只得主动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知秋:“……我在算,你是第几个。” 韩璧无言以对,沈知秋很是惭愧。 除了在路上看书、擦剑、聊天,他们与青珧关系不错,见她在外骑马,颠簸不已,不时亦会叫她进车里休息片刻。 青珧虽是见识甚浅,但也知道韩璧的马车里各样都是珍品,她抚摸着那檀木小窗,弯着眼笑道:“韩公子,你在京城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吃喝玩乐,无一不涉。”青珧还没来得及说话,韩璧便继续接了话茬:“轮到我问你了。” 青珧:“你问。” 韩璧:“你不满十八,年纪尚小,白宴却如此重用于你,这是为何?” 青珧寻思了片刻,便道出了真相:“我姐姐是教主夫人,教主是我的姐夫,他自然信任我多于旁人。” 韩璧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你真难聊天,我不问你了。”青珧知道韩璧并不好惹,遂也不敢再去套他的话,转而去问沈知秋,“我见你天天捧着把剑,武功也不错,长得……长得也不像是他的仆人,你以前难道是位剑客吗?” 韩璧抢在沈知秋跟前答了一句:“他原本也是名门大派的弟子,后来被我请去做了管事。” 此话里头半真半假,反而令人最难辨认。 青珧打量着沈知秋茫然的表情,问道:“他能当管家?怕不是第一个月便把家里败光了吧。” 沈知秋的确不懂庶务,只得惭愧地低下了头,此时韩璧望着他沮丧的侧脸笑道:“他若不败家,要我这个主人还有什么用?” 青珧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主人,一时也是惊了。 “难不成你做生意,就是为了给他败家的?” 韩璧糊弄她道:“有何不可?” 青珧满眼羡慕地望着沈知秋:“你命真好。” 沈知秋亦很感动,差点说漏了嘴:“半步确实很幸福。” 青珧却没听出来,只是以为那是他的自称,连连跟着点头。 韩璧看着这两个异常好骗的人,顿时无语,挥挥手放他们自己去玩了。 一行人就此南下,不过几日光景,便已到了岐山。 古书有云,凤凰栖于岐山。扶鸾教众自诩身怀凤凰血统,便在关中占下了一处无名山峰,取名岐山,此峰不高,亦不陡峭,却是万木萌发,叶冠参天,雾霭朦胧,不似人间。 韩璧与沈知秋下了车,便见白宴已在山林入口,仰天长啸,他那如同莺啼的柔声,在林间回荡,不一会儿后,便有数个红衣人拜倒在前,迎接于他。 紧接着,众人一路入了山林,周遭均是差不多的景致,岐山无雪,却有簌簌叶落,铺得遍山金黄,半响以后,前方传来一阵人声鼎沸,震得林中雀鸟纷纷惊起。 那是一座石刻的凤凰岩雕,立于祭坛之上,祭坛四周刻有环绕的梧桐枝干,凤凰半身栖于梧桐,却作展翅之姿,四周围着红衣教徒,喃喃念着教义,仿若烈火明焚,簇拥着上古神鸟涅槃重生。 白宴走上祭坛,身后正好是凤凰石雕,他一身红衣更显明丽,只见他长袖一挥,那祭坛周围纠缠在一起的石刻便沿着纹路分开,似是开门一般,露出了一条往下行的通道来。 韩璧心想,又是暗道,这扶鸾教为何不改名叫地鼠门算了?沈知秋却不像他一样想得很多,只是望着那匪夷所思的机关,愣愣地张了嘴巴,然后被韩璧伸手拍了下巴,才乖乖合上了。 “岐山的路甚是隐秘,不便让外人得知。”青珧取了一段白绸,先是把沈知秋的眼睛蒙了起来,再对着韩璧笑道:“韩公子,失礼了。” 韩璧望了一眼沈知秋,只见他双眼被蒙,不由得绷直了背脊,仍然倔强地把脸朝向声音的来源,便下意识伸了手去握住他的手腕,似是在指引他的方向。 沈知秋感受到那熟悉的掌心温度,忽然地放松了下来。 青珧把他俩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脸颊微红,又取了一段白绸,蒙上了韩璧的眼。 然后,青珧低声道:“韩公子,我来带你走,把手给我。” 韩璧淡淡道:“我不喜外人接触。” 青珧望着他俩牵在一起的手,一时气绝。 沈知秋知道韩璧说的并非假话,便只得代韩璧向青珧伸出了手:“青珧姑娘,若只是怕走散,牵我的手也是一样的。” 青珧没好气地捉住沈知秋的手,拉着他们俩走进了通道中。 韩璧问:“白宴呢?” 青珧牵着沈知秋,摸到他掌心里的硬茧,只觉得他的手与女子相比宽阔得很,一时怦然,心不在焉地答道:“教主……教主他不用跟我们一起走。” 韩璧长眉一皱,暗自记下此事。 岐山竟然是处地宫。 惊秋_61 韩璧和沈知秋跟着青珧在暗道里头七转八拐地走着,眼前只有从白绸里透入的朦胧烛光,便知地宫里头应是点了许多蜡烛或是油灯,使其亮如白昼。 “你们所说的岐山,原来是座迷宫。”韩璧早已经放弃记住转弯的次数和方向,毕竟青珧再笨,也必然知道要带他们走多些弯路,只得无奈道:“你不必再兜圈了,我没有记路。” 青珧的笑声在地宫中显得格外清脆:“韩公子好聪明,这都发现了。” 沈知秋:“我们是要往何处去?” 青珧却一把扯下沈知秋眼前的白绸,对着发懵的他弯眼一笑,“到了。” 韩璧闻言,亦取下了白绸,眼前顿时一片清晰。 岐山地宫之下,四周如银蛇横卧,尽是盘旋曲折的暗道,四通八达,暗藏杀机,而地宫中央,则是一处天坑,头顶之上如井中窥天,光线簌簌而落,更有栈道凌空相接,沟通着岩壁上的数个洞口;地面卧有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潭,当中的湖心岛上,长起一株参天梧桐,流波坠叶,影落寒潭,在水雾中如海市琼楼,摇曳不已。 潭中有萤火浮灯,映得洞中一片亮色。 青珧:“此处便是我们祈愿之地。” 说罢,她盈盈地拜伏下来。 在潭水边有许多红衣人,用着与青珧一般的姿势,均在轻声念着些什么。 此等阵仗,韩璧虽然也是第一次见,但他生性冷静,并不动容,但内心亦有疑惑:扶鸾教能在岐山盘桓至此,信众奇多,朝廷竟然毫无发现,实在古怪。 沈知秋本就反应迟钝,又较为寡言少语,站在一旁没有出声。 青珧拜过神木以后,才带着他们走往了一处洞口,其后又是一处通道,然而不过数十步后,便去往了一处亮如白昼的洞府。 若是排除四周的岩壁和过多的灯火,这里与寻常的宴厅并无不同。 白宴正端坐在上座,神情冷漠,目光轻轻地落在他们身上,不带一丝情绪。 “此处是岐山,是世上唯一的乐土。” 韩璧想了想,诚恳地问道:“你这块地多少钱?我买还不行吗。” 一路上又是石雕又是池塘,又是流水又是浮灯,韩璧忍不住觉得此处装修得实在不错,值得一买。 白宴:“不卖。” 韩璧惋惜得很是真心:“你再考虑一下,我回头再问一次。” 沈知秋尽忠职守地站在韩璧身后,学着韩半步的样子,专注地望着韩璧的背影。 韩璧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总算是想起了正事儿,遂问道:“我遵守承诺,已经来了岐山,雪鹭丹的解药呢?” 白宴轻轻一笑,他的嘴角弯起,细长的眼角却丝毫不动,看起来非男非女、非喜非怒,诡异至极:“解药?” 沈知秋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影踏剑。 白宴淡淡道:“既然你们是活着来的,我自然不会让你们死在这里。” 韩璧叹道:“我明白了。” 白宴笑道:“韩公子,我想听听你明白了什么。” 韩璧:“你的意思是,我们虽能活着,却是永远都出不去了。” 沈知秋眼中杀机一闪,却被韩璧敏锐地捕捉到了,只得按住了他的手要他稍安勿躁,沈知秋低声道:“他并不打算给出解药,我们被他骗了。” 韩璧耸肩道:“曲衡城内,他答应要给你解药,本就是权宜之计,他知道只要我来了岐山,定是要困在这迷宫之中,不得而出,现在他不愿意给出解药,你我又能如何?” 沈知秋知道是自己拖累了韩璧,沮丧道:“都怪我。” 韩璧:“你信我吗?” 沈知秋是第二次听见韩璧这番问话。 他的回答总算是说了出口:“我信。” 韩璧笑道:“那便是了……别怕,我会带你活着出去的。” 他如此自信,沈知秋心中的担忧顿时减了几分,也跟着淡定了起来。 第31章 锋芒 挥落肩头的雪花,陆折柳踱步入了屋内,身后的苏景研亦收了伞放到一边,脸色凝重道:“陆先生,你听我一句劝,讨伐扶鸾教之事太过危险,你何必亲身前去?” 陆折柳回过头来,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笑道:“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景研你不必多说。” “我去找掌门……” 陆折柳拦住了他:“韩公子在比斗大会上失踪,我难辞其咎。” 苏景研:“这与你何干?那扶鸾教掳走韩公子之时,你正在与我说话,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身上啊。” 陆折柳:“他若不是因了我的邀请,怎么会来比斗大会?” 苏景研低声道:“韩公子待你,确实非同一般。” 陆折柳叹道:“何况,扶鸾教在比斗大会上围堵武林各派,令赤沛名誉扫地……比斗大会一事,是我牵头要办,如今出了祸事,我怎能避而远之,任由那些闲人嚼赤沛的舌根?” “陆先生……”苏景研握住他的手腕,眼里满是赤诚,“让我陪你去,好吗?” 陆折柳微微转过身去,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他,敛眉道:“景研,你既知道此事危险,我又怎么能让你插手?你走吧。” 苏景研自然不肯,却被陆折柳一掌推了出门:“陆先生?!”继而却是咣的一声,陆折柳关上了门,彻底地将他拦在了外头。 他用力地敲了敲陆折柳的门,却得不到对方一丝一毫的回应,最终只得对着那门缝,轻声许诺道:“若然有事要我去办,景研定然没有二话,一切但凭陆先生的吩咐。” 惊秋_62 回答他的仍是一片空虚的寂静。 苏景研离开以后,陆折柳取了寒妄剑,在灯下轻柔地擦起剑来,他的目光游弋在锃亮的剑身上,任凭寒光四闪,照亮他如玉般无瑕的脸。 屋内一灯如豆,烛火明灭之处,有人倚在墙边,抱臂而望。 那是一个面容冷峻的青年,只是斜斜地靠在一旁,姿态闲散,却难抵神色冰冷,令人难以接近,却又不知为何生就了一双点漆般的眼,如盛千斛明珠,亮得惑人。 陆折柳含笑唤他:“半阙。” 宁半阙便单膝跪到他的跟前,接过了寒妄剑,定睛望他:“苏景研输给了沈知秋,从此便再无利用价值。” 陆折柳叹道:“我没想到,沈知秋的剑变得这样快了。” 时隔十年,已是长成了挺拔青年的宁半阙,在墙面上温柔地投下一个被烛光轻轻拉长的身影,只听他轻笑道:“您这是在替苏景研惋惜吗?不然就让我去将他叫回来吧。” 陆折柳淡淡道:“苏景研实在无用。” “是啊。”宁半阙望着他久别重逢的主人,一边把剑立在身侧,一边凑近低声耳语,“你身边除了我,难道还有别人可用么?” 陆折柳抚过他的侧脸,笑道:“你总算是回来了。” 宁半阙微微笑了,眼中的情绪美丽又危险。 “您最狼狈的样子,最凄惨的时候,最卑劣的恶念,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陆折柳:“我该杀了你灭口吗?” 宁半阙:“太迟了。” 陆折柳叹道:“是啊,我竟然有些不舍得了。” 宁半阙嗤笑道:“还是说正事吧。”顿了顿,“你为何要揽下讨伐扶鸾教之事,你明知道白宴他……” “韩璧身在扶鸾教之事早已经走漏风声,他父亲是权倾朝野的韩丞相,私下向着叶敬州施压,叶敬州是个怂人,反手便把我供了出去,道是比斗大会之事全由我一人操办……我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他作为一派宗师,事事只想着明哲保身,没有半点风骨可言。”陆折柳说罢,也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韩丞相竟就信了?” “不仅信了,还授意叶敬州广发英雄帖,讨伐扶鸾邪教,又以我曾在比斗大会上智退扶鸾为由,举荐了我作领头人。” 宁半阙蹙眉道:“原来如此。” 陆折柳沉吟:“我如今已是被架在了火盆上,不得不应了……叶敬州道,若是我救不出韩璧,赤沛一旦出事,我这条命也得搭上。” 宁半阙:“韩家竟然如此霸道。” 陆折柳:“若非如此,我何必非要把韩璧控制在手里不可?” 宁半阙若有所思。 陆折柳:“这样也好,有了韩家替我造势,今次讨伐扶鸾,我又是领头人,如无意外,我的名声自然能再显赫上几分。” 宁半阙问道:“你是真的要把那韩璧救出来?” “我本来就没想过要他的命。”陆折柳缓缓地说着,口吻中尽是算计之意,“一旦他落入白宴的圈套里……你说,到了那时候,他跟我们掌心的傀儡有何差别?一个活着的傀儡,自然是比死掉的傀儡要好得多了。” “傀儡?” 陆折柳笑道:“韩璧不过一介富家公子,不过是身家贵重了些,背景显赫了些,面对那些防不胜防的江湖手段,他除了乖乖中计,还能如何?” 说罢,他将寒妄剑收入鞘中,剑光稍纵即逝。 “你的意思是,陆折柳会来救你?”岐山之中,沈知秋不解地问道。 两人见过白宴,便被青珧带到了一处石室之中,里头日常用具一应俱全,唯独里头只有一张床铺,沈知秋无论如何也要就近保护韩璧,无奈之下,青珧让人取来数张厚被铺在地上,权当让沈知秋打地铺用了。 两人正在石室中轻声谈天,韩璧听了沈知秋的问话,不由得笑道:“他想出名,我便让他出名,不过如此。” 沈知秋:“他与白宴勾结,必然不肯真心救你,说不定还要害你性命。” 韩璧:“我何需他的真心?他和白宴本来就不打算要我的命,他必然认为我背后的一切比我这个人更有价值。” 沈知秋茫然道:“你背后?” 韩璧笑道:“我是韩丞相之子,我大姐生前贵为皇后,陛下则是我的姐夫,我兄长年少时曾经率军辽北,威名响彻关外。” 沈知秋仔细记住,感叹道:“原来你还有兄弟姐妹啊,我却是第一次知。” 普通人若是听说韩璧的背景,一般都要原地震三震,唯独这个沈知秋,关注点极为古怪,好像是滤过了那些盛名,只关注了韩璧一个人似的,叫韩璧心里既无语又熨帖。 “陆折柳向来高看自己一眼,即便是我,也只能堪堪被他看入眼内,而且,恐怕其中七分是凭了我这显赫的背景罢了。”韩璧摇了摇头,低声分析道,“若我是他,必然要将‘韩璧’控制起来,为我所用,他身后的势力,便也从此唯我予取予求了。” “我们该如何是好?” “反守为攻,是上策。” 沈知秋听不懂了,问道:“啊?” 韩璧:“他轻视于我,这正是我的机会。” 沈知秋觉得此言极有理:“你说得对,比剑之时,若有一方轻敌,便更容易败于敌手。” 韩璧:“而且,那些跟着他来救我的人,有几个会真正听他的话?” 沈知秋:“不听他的话,听谁的话?” 韩璧微微一笑。 沈知秋没有懂他的暗示,只是茫然道:“那么到了那时,我该如何做?” 望着他迷茫的眼神,韩璧忍俊不禁,只得低声笑道:“你自然是听我的话了。” “这个简单,我一向如此。”沈知秋点点头。 惊秋_63 韩璧故作随意地问道:“若是到时候,你那个心上人突然出现,要你放下剑束手就擒,你还会不会听他的话?” 沈知秋想也不想地答道:“我不会。” 韩璧:“为何?” 沈知秋:“十五欺骗过我,我自然不会再信他。” 韩璧:“如果是我呢?” 沈知秋:“你?” 韩璧挑眉道:“若是我站在你对面,要你放下剑,你肯吗?” 沈知秋同样想也不想:“可以啊。” 韩璧向他露出个笑容,有如秋水横波,盈盈脉脉。 沈知秋:“就算我不用剑,应该也能打赢你,当然无所谓了。” 韩璧用折扇往他头上一敲,不知是在骂他还是骂自己:“笨蛋。” 两人谈兴正浓,便有侍女临门,拜道:“今夜教中备了接风宴,教主大人命我来通知韩公子一声。” 韩璧平生最烦那些莺歌燕舞的宴会,先是不耐烦道:“不去。” 侍女仍是跪在那里,不发一言,沉默地坚持着。 韩璧想了想,只得问道:“接风宴上会有何人?” “教主大人与圣女大人均在。” “圣女?那是何人?”韩璧奇道。 “她是教主大人的妻子,也是最接近凤凰大仙的女子。” 韩璧轻笑道:“有趣。” 此时,沈知秋耳语道:“你要去吗?” 韩璧问道:“你身体撑得住吗?” 沈知秋点点头:“服过解药后,寒毒要到了子夜才会发作。” 韩璧便向着那侍女笑道:“看在能见圣女一面的份上,我自然要去。” 侍女走后,沈知秋好奇地问道:“那圣女有何特别,让你想要见她一面?” 韩璧含笑答道:“她是青珧的姐姐。” “原来如此。”沈知秋不知所以然,若有所思地应了。 第32章 朱蘅 入夜,岐山地宫点起了千盏明灯,熠熠生辉,韩璧和沈知秋走在栈道之上,栈道交错而上,一路将他们引至一处洞口,丝竹之声悠悠入耳,两人随着侍女信步而入,只见里头轻歌曼舞、笙鼓和奏,座上端坐着数个华服男子,有些年逾中年,有些则是少年纨绔之相。 韩璧粗略打量了一番他们的神情打扮,便知他们大概是南方一带的富商,更多的却是看不出了。 白宴端坐在上,见韩璧已到,运气道:“韩公子,请上座。”他声线本就怪异,如利刃划破空气一般,刺得人耳朵生痛,又显得尤其清晰。 闻言,有人不禁惊道:“韩公子?京城韩氏?” 一时之间,两人便感受到了轮番的视线洗礼,韩璧相貌出色,气质雍华,一出场便先声夺人,让站在他身后的沈知秋少了几重压力。 京城韩氏一脉,皆为人杰,如今声名最为显达的莫过于当朝丞相韩珣,膝下共有三子,已逝的长女曾贵为皇后,宠冠六宫;长子韩瑗,曾任辽北将军,威名赫赫;幼子韩璧,虽然一无功名,二不入仕途,却年纪轻轻家财万贯,风姿更似芝兰玉树,气宇轩昂,是世家子中最不走寻常路的一个。 韩璧一走进宴厅之中,便被白宴点出韩姓,加上他那张比姓氏还要有辨识度的脸,身份背景昭然若揭。 众人屏息静气,白宴微一扬手,丝竹之声渐渐歇了。 这番被人关注的情景,韩璧早已习惯,沈知秋却警惕地站到了他的身边,神色肃然。 韩璧望见他这样子,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继而又似笑非笑瞥了白宴一眼,带着沈知秋入了座。 有一少年公子大胆问道:“敢问这位可是……京城的韩璧公子?” 白宴微微点头:“正是。” 一时席间嗡嗡作响,议论纷纷。 “他怎会在此?” 那少年公子拜道:“真没想到,我能在此处得见韩公子一面。” 韩璧微微笑道:“你是湖州太守的次子闻君洛?” 闻君洛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置信的模样:“你……你如何能认得我?” 韩璧笑而不语。 湖州太守的次子闻君洛,是有名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整日流连花间,而他最出名的,则是他右侧额头长了一块红色胎记,不大,却很是明显。韩璧虽是从没见过闻君洛,但对湖州太守的家事却是清清楚楚,加之今日观他衣着服饰,衬着那块红色胎记,一眼便认了出来。 沈知秋坐在一旁发呆,他本就寡言,如今更不知该如何插话,好在韩璧出门前曾叮嘱过他:“你无事就不要说话,有事就对我说,万一别人找你说话,你就当没听到。” 沈知秋想,这还不简单?于是一路上他沉默是金,果然至今没惹出半点祸事。 韩璧见他神色茫然,就把筷子递到他手中,示意他吃饭去吧,沈知秋从善如流,接过筷子,拿起碗就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全然不顾其他人的目光。 韩璧却只是饮酒。 惊秋_64 席间有太多人有意无意地打探韩璧的来意,他三言两语便敷衍了过去,在觥筹交错之间,他推算着每个人的身份,心中不由得一惊,这扶鸾教竟是笼络了南方数位富豪,另外甚至还有两位高官之子,却不知这扶鸾教到底用的是什么手段,竟能叫他们乖乖皈依? 沈知秋:“你不吃饭吗?” 韩璧被他没头没脑地一问,难得地吓了一跳:“啊?” 沈知秋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露笋。 韩璧望着那块青嫩的露笋,很是纠结,他本就出身高贵,很少与人同桌吃饭,更别说是把碰过别人筷子的菜放进嘴巴里,若是换了别人,他得把整桌菜都换了;可是干这事儿的人换成了沈知秋,韩璧又觉得不能怪他。 “是我没有教好。”韩璧心念道。 沈知秋不知道韩璧在想些什么,只是见他没有动筷,以为是他不喜欢这道素菜,轻声问道:“你不喜欢吃这个吗?” “没有。”韩璧鬼使神差的,竟然把那块露笋夹起来吃了。 吃进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可能会当场吐出来,可是咀嚼之下,却是齿颊留香,一股新鲜的草木香气在嘴里回荡,虽是调味单一了点,但胜在食材新鲜,倒也是不难吃的。 沈知秋对他笑了笑:“你还要吗?” 韩璧想说“我有手,自己能夹”,可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嗯”。 两人便一个布菜,一个吃饭,气氛莫名地沉默,更是莫名地乐也融融。 席后,白宴入了内室,宾客却没有告辞的样子,韩璧正是奇怪,那湖州太守之子闻君洛便笑着踱了过来,自来熟一般地攀谈道:“韩公子怕是初次来岐山吧?” 韩璧正有满腔疑问待人解答,见这个闻君洛就此送了上来,便微微笑道:“正是。” 闻君洛压低了声音,暧昧而又隐秘地嘻嘻一笑:“这么看来,韩公子还没去过凤鸾台?” “凤鸾台?”韩璧心中一动。 “那可是个极乐之地……”闻君洛摇头晃脑地道着,韩璧却注意到他眼下有一片浅浅的乌黑,脚步更是虚浮,此时他又笑道,“这凤鸾台的妙处,您在今夜就能领略一番了。” …… 凤鸾台在宴厅之后,是处暗室。 白宴命人推开石门,众人便只听见琴乐喧天,又见歌舞拂地,有美人旋于台上,步步生莲,正是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闻君洛一入了凤鸾台,便抛下韩沈二人,拥了位娇美少女,逢场作戏去了。 韩璧身为贵胄之子,见惯风尘之地,倒不觉如何稀奇,反倒是沈知秋,望着那些个裸露的莺歌燕舞,只得无奈地低下了头,韩璧见他如此,不由得乐道:“害羞了?” 沈知秋坦诚地点了点头:“嗯。” 韩璧顿时觉得他比歌舞要有趣得多,贴着他的耳边低语道:“你曾是一城之主,难不成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空气中逸散着一股甜腻的香气,耳畔是韩璧低沉的声音,沈知秋不自觉地脸上发烫起来,摇头道:“燕城的女子耿直豪爽,很少有如此的。” 韩璧笑道:“与其说没有如此的,倒不如说是你不知道吧。”顿了顿,空气中的甜香味越发浓郁起来,他倏地蹙了眉头,“这味道……” 沈知秋:“确实是太香了些,有什么不对劲吗?” 韩璧亦感觉自己身上微微发热,摇头道:“以不变应万变吧。” 凤鸾台中,轻纱漫舞,娇言浅笑,韩璧与沈知秋站在一旁,可谓是格格不入,有女子低眉迎之,却被沈知秋一把拦了回去。 他将剑拦于韩璧身前,肃然道:“别过来。” 那丽色女子生得一双水眸,盈盈地望着韩璧,脸色绯红,低声道:“我叫檀儿,我愿侍奉公子,奉公子为主……” 沈知秋想了想,拔剑道:“要认他为主,先跟我比过吧。” 檀儿:“……” 沈知秋凛然道:“你若是连我都打不过,他要你何用。” 韩璧打蛇随棍上,笑道:“我听他的。” 他话刚落音,檀儿说哭就哭,泪水涟涟地跑走,扑到了远处的闻君洛怀里,闻君洛本就不是正人君子,两人说了两句话后便天雷勾动地火地吻了起来。 沈知秋这才恍然大悟,惊道:“她……她竟是那位公子的情人。” 韩璧无语道:“她方才还想做我的情人。” 沈知秋:“她说认你为主……这竟是要做情人的意思么?” “她哪里能做我的情人?”韩璧恨不得敲开沈知秋那颗木头脑袋,往里头塞点聪明劲儿进去,最终只得无奈道,“此事对你而言高深莫测,你别想了。” 沈知秋受教地点了点头,顿了顿还是问道:“为何她不能做你的情人?” 韩璧想了想:“你觉得她与我比,相貌如何?” 沈知秋坦然道:“自然是你好看些。” 韩璧笑道:“既然如此,若是让她做了我的情人,我不就等于是吃了大亏么?” 沈知秋若有所思。 檀儿铩羽而归,两人亦顿感凤鸾台异常无聊,正准备寻了出口离开,正在此时,有女子漫步而来,行礼道:“韩公子,圣女大人有请。” “圣女?”韩璧沉吟了片刻,抬眼笑道,“带路吧。” 沈知秋听到圣女二字,便知那是青珧的姐姐,顿时亦神色一振,跟着韩璧去了。 屏风之后,赫然放着一张宽大的梧桐木床,床榻之上,侧卧着一个如玉般剔透的女子,她眉眼处与青珧有五分相像,唯独那道风情如秋雁逐黛,情致两饶,是位难得的美人。 那女子缓缓起身,开口之际,便见唇色嫣然:“朱蘅见过韩公子。” 韩璧与沈知秋对视过一眼,才把目光投到朱蘅身上,笑道:“朱蘅?是哪个蘅?” 朱蘅便伸着指头沾了酒水,一笔一划地在桌上写下一个“蘅”字,她字迹娟秀,恰如其人,写过字后,她把指尖放到唇边轻轻含住,顾盼之间,有如春日凝妆,引得飞花走蝶。 惊秋_65 朱蘅:“我见韩公子兴趣缺缺,料想是凤鸾台的庸姿俗色入不了您的眼吧。” 韩璧坐到她的对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笑道:“凭着朱蘅姑娘的姿色,何苦留在此地?” 朱蘅笑道:“不留在此地,莫非您想带我走吗?” 韩璧:“倒也并无不可。” 朱蘅顷刻间就敛去了笑容,水袖一挥,遣去周边数人,直到屏风之后只剩下韩壁、沈知秋与她,才敛神道:“韩公子此话当真?” 韩璧淡淡道:“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朱蘅:“你问。” “凤鸾台,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 “扶鸾教的女子,身怀凤凰血统,若是与之交合,如登极乐仙境。”朱蘅轻飘飘地说道,“说来倒是可笑,我们平日便居于凤鸾台中,惶惶不可终日,算得上什么凤凰后裔呢?” “若只是个烟花之地,不应让人如此趋之若鹜。” “烟花之地?”朱蘅轻咬唇珠,冷笑道:“在我看来,此处连个青楼都不如。” 空气中的甜香味越发浓郁起来,屏风以外,传来一阵暧昧的喘息声,应是少女的呻吟,又夹杂着男子低哑的调笑声,继而是衣帛撕裂之声,全数混在一起,尽是些淫靡而又肮脏的气息。 沈知秋未经人事,更从不关心风月,如今让他身处其间,也只能不由得地红了脸,幸亏尚有屏风挡隔,让他什么都看不见,否则怕是要把眼闭得死死的,一眼也不敢多看。 韩璧呼吸亦略微急促起来,但他见多识广,倒也不把当前窘况放在眼内,只是略一思忖,对着朱蘅斩钉截铁地说道:“此处熏香有问题。” 朱蘅笑道:“熏香确有催情之效。” “却也不过如此。”这么些时间里,他和沈知秋几乎跟个没事人一样。 “韩公子有所不知。”朱蘅从袖中掏出一小个玉盒,打开以后,里头是石榴红的口脂,“此物名为玉露胭。” 说着话的时候,韩璧注意到朱蘅的唇色,比她手中的胭脂要寡淡一些,而这玉露胭的颜色,倒与方才出现过的檀儿唇色有八分相似。 “熏香不过有催情之效,而这玉露胭才是真正使人欲罢不能之物。”朱蘅抚摸着那玉盒的边缘,眼神却渐渐放空,“我是一点朱唇万人尝,而那些尝过玉露胭的人,无一不对此如痴如醉,燥热烟浮,如临仙境,过了些时日,便会对它渴望不已,心痒难耐,复又至凤鸾台寻欢作乐,久而久之,便再也离不得这里了。” 韩璧这才明白,玉露胭与雪鹭丹一样,都是白宴操控人心的工具,只不过雪鹭丹药性狠烈,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玉露胭却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制成女子口脂,若是来人耽声好色,在与她们亲热时便会不慎将玉露胭服下,继而产生幻觉,飘飘欲仙。 来凤鸾台寻欢作乐的,大多是些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自然是羊入虎口,一去不能回头。 韩璧:“朱蘅姑娘,你既然肯对我说出真相,必然是有事相求吧。” 朱蘅望了望好整以暇的韩璧,又打量了片刻满脸茫然的沈知秋,温言道:“我在此处待了数年,从没见过如两位一般的正人君子,今日一见,便只想将心中的委屈全盘托出。” 韩璧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可信?” 朱蘅轻声笑道:“韩公子有所不知,这道催情香专门对付那些耽于情欲的男子,只要尝过女子滋味,难免不会失态。” 沈知秋听到这里,微微睁大了眼睛,韩璧见状,顿时只想打断朱蘅,叫她闭嘴。 可惜朱蘅没读懂韩璧的眼色,又或是根本不想读懂,悠悠道:“然而,两位公子自入凤鸾台以后,就毫无反应……尤其是韩公子,生得如此俊朗,又家财万贯,即使是寻常美女不能入眼,也未至于没有半个红颜知己,偏偏事实却是如此匪夷所思,我只道是人不可貌相,韩公子看着轻浮,说不定却是个可供托付之人。” 沈知秋听到别人夸韩璧,就觉得与有荣焉,笃然道:“他……我家主人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朱蘅叹道:“韩公子不仅自己如此,就连仆人都洁身自好,实在难得。” 韩璧无言以对。 虽然,以他这般人品相貌,家世背景,身边没有红颜知己,亦没有小妾婢女,确实是有点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他眼光本就挑剔,又不喜外人接近,唯恐脏了自己的眼,即便是十五六岁时随着别人流连过青楼楚馆,也不觉得风月之事如何动人,不过是听琴看舞,也没有几人看得入眼。后来,他在家中养了一班技艺高超的乐姬,那烟花之地便是再也不去了。 朱蘅说他眼光高,寻常美女不能入眼,却是对极,他母亲和他大姐都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即便是朱蘅这样的相貌,在他大姐面前也只能是萤火不敢同星月争辉。 他从小见惯美人,自然不会轻易动心。 只是沈知秋……他曾身为城主,竟然从没碰过女子么?韩璧转眼望向一旁的沈知秋,见他神色自如,便知他根本没听懂朱蘅在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然后韩璧忽然想起陆折柳。 他顿觉沈知秋果然是对陆折柳痴心一片,即便是陆折柳十年前背叛过他,他仍然甘愿守身如玉,等着与陆折柳再见的一日。 实在是蠢得可怜。 沈知秋见韩璧突然凝神望他,那眼中的神色深邃如潭,又隐约带着不悦,不知自己是哪里惹到他了,只得无辜地朝他眨了眨眼。 韩璧肃然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按捺下内心的波澜,便把沈知秋撂到一边,对着朱蘅问道:“直说吧,你要我帮你什么?” 屏风之后,不时溢着肉体的碰撞声,女子的求饶声更是此起彼伏,如同一场残酷华美的盛宴,里头的人全都是白宴握在手中的牺牲品,夜色无边,没有尽头。 朱蘅站在浓雾的那端,双手握紧,下唇都被咬出了血,红似那盒包裹着欲望和算计的玉露胭。 “我要你……杀了白宴。” 第33章 并蒂 “白宴?”韩璧断然拒绝道:“杀他风险太大,你换一个吧。” 朱蘅冷冷道:“我虽眼拙,却也看得出你身边这位剑客实力非同一般,若是有我配合,要杀白宴并非难事。”顿了顿,“何况,白宴有心谋害于你,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怀恨在心?” 韩璧笑道:“朱蘅姑娘说得好听,可惜我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罢,他侧头望向一旁的沈知秋,淡淡说道,“来此路上,我们之中有人不慎中了雪鹭丹之毒,若是得不到解毒之法,如何敢对白宴动手?” 朱蘅问:“中毒的是谁?” 韩璧笑而不语,眉目间透出无奈。 朱蘅叹道:“想必是韩公子吧。” 沈知秋刚想否认,手背却被韩璧的掌心轻轻覆住,这一个施展在桌下的小动作,并未被朱蘅发现,沈知秋却是一时懵了,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惊秋_66 韩璧笑道:“姑娘很是聪慧。” 朱蘅摇头道:“韩公子万金之躯,若不是受人胁迫,身中剧毒,如何能心甘情愿地被白宴带来岐山?要是你方才告诉我,你是为了仆从不惜以身犯险,深入龙潭虎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 这话听在沈知秋耳朵里,却叫他心情十分复杂,虽然他早就知道韩璧是为了替他解毒才陪他来了扶鸾教,但是这事实换成了在别人的嘴巴里说出来,便只是更加让他感觉愧疚不已,恨不得今夜就把韩璧送回京城,不再踏近这般刀山火海,哪怕只有一步。 韩璧松开沈知秋的手,轻叩桌面,似笑非笑道:“你应该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你要雪鹭丹的解药。” 韩璧朝她挑了眉梢,示意她说下去。 朱蘅却遗憾道:“可惜我没有。” 屏风外的动静渐渐小了下来,韩璧亦压低了声音,笑道:“你是白宴的枕边人,不可能连颗解药都偷不到吧?” “白宴待我,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朱蘅轻声道,“我与这里的其他女子一样,均是出身贫寒,无家亦无父母,有些是被辗转卖到白宴手上,有些则是白宴强掳而来,他曾说过,我长相最好,又能识文断字,于是决定娶我为妻……成亲那夜,我被他亲手喂下玉露胭,后来才明白,他娶我,不过是为了有个人能替他掌管凤鸾台。” 沈知秋听她说到这里,也不禁对她投去一丝关切。 “这些年来,凤鸾台的女子均被他当作礼物,笼络贵客,我也不过是其中最昂贵的一个礼物,献给最尊贵的客人……他何曾有过一秒把我当作他的妻子?”朱蘅咬牙道,“这些年来,我等了许久,可是来往之人尽是些酒囊饭袋,韩公子,我是等不下去了,我求你帮我这个忙。” 说这话的时候,朱蘅泪盈于眶,楚楚可怜至极,若是换了屏风外头的男子,想必当下就要心软,可惜如今对坐的人是韩璧,他除了无动于衷,便没再透露出什么表象来。 朱蘅见他强硬,只得冷哼一声擦去脸上的湿意,哑着声音说道:“韩公子,我最后求你一件事,等你离开的时候,可否把我的妹妹一同带走?” 沈知秋:“……是青珧?” 朱蘅周身一震,讶异地望向沈知秋:“你知道她?” 沈知秋点了点头:“这一路上,她与我们同行。” 朱蘅急忙问道:“她还好吧?” “她话很多,总是停不下来,也常常问我一些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沈知秋一看便是坦率的老实人,即便话里有些令人不明所以,朱蘅还是放下心头大石,摇头道:“她从小就是这样,爱玩爱闹。” 韩璧在一旁慢悠悠地补充道:“青珧姑娘温柔体贴,对我照顾有加。” 朱蘅却忽然一笑,那笑容褪尽铅华,柔软得不可思议:“我妹妹最是顽皮,想必是给韩公子添了不少麻烦……总之,若她有失礼之处,还请您不要见怪。” 见她现在表情,韩璧便知朱蘅虽然心性坚韧,却有着明显的软肋。 “白宴将青珧带着身边,是因为她是你唯一的牵挂。”韩璧笃然道。 朱蘅:“韩公子,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话刚落音,沈知秋便一眼不眨地望向韩璧,见他脸上并无分毫郁色,却不知为何又隐隐感觉他心思凝重,连嘴角那抹习惯性的笑意都消失了。 沈知秋忍不住伸手去拉扯他的袖口,想要问他怎么了,却被韩璧反手握进了掌心,指间收紧,一时似是松不开了。 “我与青珧自小相依为命,除了她,我什么都不在意了。”朱蘅身在烟霞,却露唏嘘之意,心无希冀,如同濒死的鹊鸪,“纵使身不由己,我也早已是深陷泥潭,作了太多的孽,害过太多的人,唯独我这个妹妹还是干净的。韩公子,我虽然活着,却跟个死人没有区别,你想要做些什么,我都帮你,只要你能让我妹妹离开这个鬼地方。” 沈知秋忽然问道:“青珧她知道你的事吗?” 朱蘅摇摇头:“她还没成年,白宴答应过我,不让她进凤鸾台……这些年来,白宴把她看得很紧,以至于我们见面很少,她一直以为我当了圣女,忙着闭关修炼。” 沈知秋想起青珧笑起来的模样,亭亭玉立,如莲台初绽,白露未晞,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的背后还有一株摇摇欲坠的蘅草,远远地守望着她。 即使结局只能枯萎。 韩璧蓦地松开了沈知秋的手,若无其事地沉吟道:“青珧曾说过,待她满十八岁,便会由白宴配婚,不知如今距离她成年,还能有多久?” 朱蘅闻言,平放在桌面上的手骤然用力,竟是连指甲都当场刮断了一节,她脸色发白,低声恨道:“白宴!” 所谓的配婚,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要把青珧当作一份精美的礼物,仔细挑个人送出去罢了。 朱蘅是何等坚韧之人,能在如此屈辱下隐忍数年不发,却在此时难忍崩溃之意,眼圈泛红,韩璧知道她这回是真的无路可走了。 她颓然道:“雪鹭丹的解药,我有。” 子夜之前,两人便离开了凤鸾台,回到了暂住的石室之中。 见过朱蘅以后,韩璧是一言不发,若有所思,沈知秋见他神色落寞,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韩璧隐藏情绪已是寻常,只是心头思绪烦乱,竟让他露出了端倪来,甚至连沈知秋都有所察觉,他只得换回了平常似笑非笑的模样,摇头道:“我是有些累了。” 沈知秋追问道:“方才朱蘅问你,有没有兄弟姐妹,你便不开心了。” 韩璧从来不知他如此敏锐,只好下意识佯装无事,对他轻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沈知秋想了想,只觉掌心骤然泛起一道余温,若有似无,却勾着他的思绪,引他回到那一刻,掌心相贴的时候,甚至让他有种错觉,眼前的韩璧已是站在了悬崖边缘,不知在与谁对峙。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也许韩璧真的只是累了。 烛火灭了。 韩璧睡在里头的床上,沈知秋则在外间打着地铺。 天气仍是凉的,他们又身处地宫,空气里都是一股子湿冷的气息,沈知秋身中寒毒,到了夜里更为虚弱,虽是窝在被子里,用棉被紧紧地裹住了身躯,仍觉浑身发颤。 黑暗之中,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沈知秋先是警惕地握着了枕边的影踏剑,下一秒又立即放松了警惕。 是韩璧的声音:“睡了吗?” 沈知秋在被子里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石室外的烛火是整夜不灭的,沈知秋通过那一丝透进来的微光,隐隐约约地见到了韩璧的轮廓,他正盘腿坐在地铺的床尾,表情却是看不清了。 唯独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低沉地回荡着,赫然地昭示着他的存在。 惊秋_67 沈知秋不知道韩璧夜里不睡觉是要做些什么,因为这个问题连韩璧本人都回答不来。 凤鸾台一行后,韩璧确实是很不快活。 这股憋屈让他辗转反复,眼看着就要往整夜难眠的方向发展了,这时候他忽然想起睡在外头的沈知秋,他担心自己的表情,明明是毫不作伪,偏偏他还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 他想和这个人说几句话,就算他听不懂也是好的。 “我要给你说个故事。” 下一刻,韩璧的肩头便缀上了暖意。 原来是沈知秋坐起身来,将身前厚重的被子盖到韩璧身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竟然有几分似是拥抱的姿势,然后他松开手来,对着韩璧的背影笑道:“说吧。” 第34章 玉缺 “阿宣,你真重,从明天起你不能再吃糖了。”韩玦把弟弟扛在肩头,使劲儿地把他往上托,直到看见他扒住了围墙,才气喘吁吁地松开手。 韩璧今年只有四岁多些,身量却已经长得比同龄人要高许多,一张脸更是秀气秩丽,初现日后芝兰玉树的端倪,只听他小声冷哼道:“是姐姐力气太小,怪我咯?” “是,是姐姐不好。”韩玦向来很纵容他,只是温柔地笑了笑,便灵活地爬上了围墙,眺望着远处,疑惑道:“你说里头哪一个才是皇帝?” 韩璧本就是被韩玦强拉着来看热闹的,他年纪又小,还不知道皇帝代表着什么,只是没好气地敷衍道:“最好看的那个。” 韩玦觉得此言很是无理,遂教育道:“阿宣,你不能以貌取人。” “姐姐,你的意思是,皇帝长得不好看吗?”韩璧撇嘴道。 韩玦:“我哪里是这个意思,阿宣,你又乱讲了。” 姐弟俩正在争吵不休,最后自然是被花园中谈天的人发现了,只听一声喝道:“是谁?!” 韩玦见势不好,便赶紧抱着韩璧下了围墙,可惜还是被人当场逮住。 他们的父亲名为韩珣,曾任太子太傅,后太子登基,新皇与韩家的关系越发密切,甚至亲临韩府,以示荣宠。 韩珣拜道:“陛下恕罪,儿女顽劣,都是臣下教导无方。” 韩玦拉着韩璧跪了下来,低着头,轻声道:“此事全因民女一时好奇,若是冒犯到了陛下,民女甘愿受罚,只是幼弟阿宣不过四岁,我父亲更是不知此事,还请陛下恕罪。” 南江帝却道:“你是韩玦?” 韩玦抬头看了他一眼,应道:“正是民女。” “如环而缺不连,不算是个好名字。”南江帝笑道。 韩珣却在此时开口道:“禀告陛下,臣女的名字是高僧所算,命格已定,一字也不能改的。” 南江帝待韩珣向来亲厚,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恕了二人的罪过,摆驾回宫去了。 韩璧拉了拉姐姐的裙角,问道:“姐姐,你发什么呆?” “阿宣,你的话是对的。”韩玦弯眼一笑,其色灼若芙蕖,“皇帝果然是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那时候,韩璧年仅四岁,懵懵懂懂,不知何为儿女私情,只是跟着韩玦一同笑着,甚为快活。 不久以后。 “阿宣,我要做皇后了。” 韩璧趴在姐姐的背上,昏昏沉沉快要睡着了,懒懒道:“皇后是什么?” 韩玦给他摇着扇子,笑道:“皇后就是皇帝的妻子。” 韩璧点了点头,原来姐姐要出嫁了。 “可是,父亲却不同意,他说,深宫难熬。”韩玦叹道,“阿宣,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韩璧最恨他姐姐整天给他抛难题,打了个哈欠便随口问道:“做皇后有什么好的?” “能每天都见到他,自然是好的。”韩玦脸颊微红。 “我不明白。” “阿宣,等你长大以后,一定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纵使关山难越,仍庆幸能与他萍水相逢。” “我才不稀罕呢。”韩璧说罢,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年,南江帝立韩珣长女为后,道是十里红妆,飞鹊临门,白玉流光。 自此以后,韩家圣眷愈浓。 同年,宋太后薨殁。 南江帝自二十五岁登位以来,便深受母族制辖,五年来却始终隐忍不发,暗中积攥势力,直到宋太后病逝,他再无顾虑,动以雷霆手段肃清外戚,至此,以太后为首的颍川宋氏一脉气数已尽。 另一方面,韩珣官拜丞相,长子韩瑗则自辽北凯旋而归,韩氏一门,风头一时无两,唯一遗憾的是,韩皇后入宫多年,始终无子。 岂知欢愉在今夕,似水无痕,他朝难记取。 韩璧其时已是八岁,常入宫陪伴长姐。 韩皇后早已不同于当年稚颜少女,花钿步摇,凤冠华帔,然而笑颜一如往昔,灿若明珠:“阿宣,你又长高了。” “你每回都是这句。”韩璧牵着她的手,“大姐,兄长每天都逼我练剑,还说要把我送到赤沛去,你何时回家救一救我?” 韩皇后苦笑道:“你再等等,姐姐过些时日再去看你。” 韩璧只觉她又在哄骗自己,冷哼一声便跑到外头去玩了,独留下韩夫人与韩皇后对坐相谈。 惊秋_68 只是他跑出去没有两步,又折返而回,用手势命令宫女们都噤声以后,便躲在门后偷听了起来。 韩皇后:“母亲,家中状况如何?” 韩夫人叹道:“你父亲要我转述于你,如今韩家看似鲜花着锦,实际上却是烈火烹油,要你谨言慎行,切勿惹起陛下的疑心,毕竟,陛下心里还是敬重你的。” 韩皇后轻笑道:“只要我不怀上皇子,陛下待我都不会变。” 韩夫人哽咽道:“苦了你了,早知如此……” 韩皇后喟叹:“即便早知如此,若是无力改变,不过让人平添忧愁罢了。” …… 沈知秋听到这里,已是懵了。 暮夜之间,两人坐在地铺之上,韩璧身上披着厚被子,而那个身中寒毒的人反而若无其事地坐在他身边,韩璧看不过眼,边说着往事,边扯了另一张被子扔到沈知秋腿上。 若是此刻有光,便能看见两个裹得紧紧的被团子,实在是滑稽至极,韩璧却懒得去管那些,横竖如今一片漆黑,谁也看不着谁。 沈知秋问:“你大姐的话,到底是何意?” “陛下曾深受外戚之苦,自然最忌外戚,颍川宋氏该死,难道韩氏就不该死么?”韩璧冷笑道,“他刚登基之时,急于拉拢门阀势力,我父亲身为太子太傅,对他忠心耿耿,为他殚精竭虑,一心以为遇到了明君,虽知不妥,仍然把女儿许进宫中……” 沈知秋动了动,离他近了一些。 韩璧:“那时任谁来看,韩家都是一派繁华之景,然而这世上之事,无一不是水满则溢,盛极必衰。” 沈知秋:“你们家出事了?” 韩璧:“你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韩璧十岁那年,他的兄长,辽北将军韩瑗因在京郊私自练兵,被南江帝当廷斥责,并命他停职下狱,韩珣身在当场,却不发一言。 韩府中,韩夫人泪盈于睫地质问道:“瑗儿不过是与几个兵士在郊外打猎,这样也要受罚?” 韩珣眉头紧蹙,叹道:“夫人,你可知伴君如伴虎?”翌日早朝,韩珣上奏辞去丞相一职,却无奈被驳。 风雨欲来,自然不止如此。数日之后,韩珣被指为宋太后余党,辅以数封信件为证,韩珣自辩,帝不悦,下诏停职查办,一时人心惶惶。 京城韩氏衰颓之景,已略见端倪。 恰逢其时,韩皇后身子不适,太医言为郁卒所致,皇后恳求南江帝命韩璧入宫陪伴,以解忧愁,皇帝欣然应允。 “阿宣,你是最聪明的孩子,你知道该怎么做。”韩皇后轻声道。 韩璧用力地点了点头。 朝堂上已是血雨腥风,宫中众人怎能独善其身?一月后,宋太后冥寿,宋氏余党冒天下之大不韪,买通禁军统领,趁夜入宫行刺。是夜,火光漫天,血影浓重,京城驻军未至,刺客中武功高强者众多,精锐卫兵均聚于太极殿旁以保皇帝周全。 另一方面,韩皇后所住的长秋宫亦是岌岌可危。 …… 沈知秋:“此次行刺,我却是从未听过。” 韩璧笑道:“这不怪你,如此奇耻大辱,陛下该是恨不得此生不要再提。” 沈知秋问:“长秋宫被围,后来呢?” 韩璧叹道:“天亮之前,叛党便被镇压,无一留下活口。” 沈知秋点点头:“该是如此。” 韩璧继续说道:“后来,陛下亲临长秋宫,却发现我大姐已经……” 那一夜后,宫闱一片乱象,南江帝匆匆赶至长秋宫。 长秋宫中一片死寂,宫人纷纷或死或伤,落英遍地,血腥味逸散而出。 他推开殿门,却只见到韩皇后躺在地上,颈间留有一抹血痕。 她死了。 不远处的衣箱中,传来细微的哭声。 那衣箱不算大,却恰好能放进一个十岁小孩,韩璧轻轻地抬起那箱口,见是皇帝亲临,才颤抖着钻了出来。 “阿宣?”南江帝将身躯冰冷的韩皇后拥在怀里,神情茫然,“你姐姐怎么了?” “她、她死了……”韩璧终于痛哭出声,“有好多人要来杀她,逼她自刎。” 南江帝用力捏住韩璧的肩膀,喝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璧只得哽咽着,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原来是那宋氏余党潜入了长秋宫中,打算以韩皇后为质,逼南江帝出太极殿;若是这般不成,也可顺便寻韩家人报那灭族之仇。 危机之中,韩皇后把韩璧藏进衣箱里,叫他天亮前不可发出动静。 韩璧蜷缩在箱子之中,只听见外头有人喝道:“你韩家为皇帝做了许多龌蹉之事,现在还不是一样的兔死狗烹?!皇帝当日既然不念旧情,肆意诛杀我宋氏功臣一脉,你韩氏又能好得到哪里去?说不准下一个打进宫中就是你父兄!” “我父兄待陛下一片赤诚,纵万死而不辞,即使到了鸟尽弓藏之日,亦是心之所向,其尤未悔,你等不过叛臣逆子,如何能比?”韩皇后嗤笑道。 “不愧为韩姓之人,满口花言巧语,怕不是你们惑言君上,以至于祸害我宋氏满门!我们今日便要以你为质,好去拜见当今圣上,一诉冤屈!” 韩皇后朗声道:“以死证道,当从我起!” 南江帝扣紧怀里韩皇后瘦削的肩膀,只觉那句“以死证道”言犹在耳,敲得他心头大恸,“你姐姐还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若我能侥幸活着,便转告父兄,陛下圣明,定会善待我韩氏一族。”韩璧茫然地道着,似是灵魂都已出窍,哭声都已省略,只剩下无尽的麻木。 “还有呢?” 惊秋_69 “今朝一别,愿陛下不憾于天,不怨于人,不梦遥夜,不复相思。” …… 一夕如环,此后夕夕成玦。 沈知秋从未见过韩皇后风姿,只是想到韩家姐弟感情如此深厚,却偏偏要让韩璧眼睁睁看着姐姐自刎而死,其中心酸,已是难以言表,遂道:“怪不得朱蘅问你有无兄弟姐妹之时,你神色有异,原来背后竟有此等原委。” 韩璧却忽然问道:“你觉得我大姐为何要自尽?” 沈知秋:“受叛党所迫,不得不自刎……难道不是么?” 韩璧冷笑道:“自然不是。” 沈知秋睁大了眼睛:“啊?” 韩璧:“皇宫森严,单凭宋氏微末余党,如何能掀起如此轩然大波?” 沈知秋:“你不是说,他们买通了禁军统领……” 韩璧笑道:“禁军统领,曾在西北受过我兄长的救命之恩。” 沈知秋却是彻底想不明白了。 “皇权与世家,唇齿相依时便彼此宽容笼络,对立交恶时便斗个不死不休,就好比当今圣上登基之时尚幼,便只能与外戚宋家交好;待他羽翼渐丰,便选了韩家为助力,打压外戚气焰。”韩璧轻声说着,声音在寂夜里回响,“他是明君,更是寡人,不会允许任何一族与他并肩而立,因此,韩皇后多年无子,不是她不能生,而是不敢生,若是荣宠极盛的韩家拥有了一个名正言顺可扶立为帝的太子,陛下如何能忍?” 沈知秋问:“既然如此,他何苦娶你大姐为妻?” “陛下确实喜欢她……我大姐入宫不过六年,就是六年专宠,再无他人。”韩璧叹道,“因此,陛下才会选择牺牲韩家,为得就是提前削弱外戚势力,让皇后无依无靠,不至于背靠韩家大族,影响朝局。” 沈知秋:“可是她死了。” “你说,是设计一场成功的逼宫容易些,还是造就一场失败的刺杀更容易些?”韩璧淡淡道。 沈知秋的心头忽然一沉:“这……” “若没禁军统领的里应外合,叛党武功再高,甚至连宫门都可能闯不进去,更别说是攻破皇帝所处的太极殿;可是,倘若他们最初的目标就是皇后所在的长秋宫呢?行刺之夜,禁苑一片纠乱,唯有长秋宫井井有条,宫门大开,静候赴死之期。” 韩璧顿了顿,“宋氏族人自以为是,却不知若没有韩家的暗中支持,韩皇后在宫中里应外合,行刺根本不能成事;其后,那一夜长秋宫人尽数死于叛党剑下,皇后自刎当场,唯一活下来的只有皇后的幼弟,我藏在衣箱之中,是唯一的证人。” 韩皇后以死证道,证得是韩家的忠心。 不是没想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是宋家灭族之祸尤在眼前,轮到韩家,皇帝也是暗中筹备已久,继而征北将军韩瑗入狱,丞相韩珣停职查办,没有一件不由皇帝授意而行。 韩皇后眼见着韩家已是水深火热、朝不虑夕,如何甘心独活,遂设下宋氏叛党一局,为得就是永远终结皇帝的猜疑。 韩家不会再有皇后,更不会扶立莫须有的太子,除了君王恩宠,再无依仗。 此计虽险,却赌上了韩皇后的命,任谁都不会想到一国皇后竟会亲自设局,只为逼死自己。 甚至,还让年仅十岁的韩璧躲在衣箱之中作为人证,以不懂说谎的孩童之口道出韩皇后遗言,句句悲切诚恳,令皇帝不得不信。 韩皇后死后,其兄韩瑗京郊练兵一事被证乃是有人捕风捉影,虽是如此,韩瑗仍被贬南下治水,至今十五年未曾返京;韩珣勾结宋氏余党之事被批子虚乌有,帝复用其为相。 幼弟韩璧,虽深受帝宠,成年以后,却一无功名,二不入仕途,只是玩乐人间,行商贾之途。 至此,京城韩氏青黄不接,除了韩珣以外,再无任京官者。 韩璧低声道:“韩家与她之间,并非相依为命,而是用她的命,换了全族的命。”世家大族,风骨昭昭,舍身成仁,莫过于此。 沈知秋亦是难忍心酸,他从不知韩璧背后有此故事。 韩璧:“我只恨当时太小,不能为我大姐做些什么……” 沈知秋却不由得想到那个小小的、年仅十岁的阿宣。 韩皇后自刎,自然是不愿意让幼弟看见这一幕的,便把他藏到了衣箱中,要他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出来。 年幼的阿宣躲在衣箱里头,过了漫长寂静的一夜,他也许偷偷哭了,但没人知道;他知道外头会发生什么,却不能阻止。 翌日清晨,当皇帝走进长秋宫的时候,阿宣就长大成了韩璧。 姐姐已经死了,他一字一句地道着姐姐的遗言,就如同他们最初约定的那样。 “阿宣,你是最聪明的孩子,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啦。”把他藏进衣箱之前,韩皇后含泪笑道。 长秋宫中,在皇帝的身边,韩璧望着韩皇后的尸体,低声地应道:“姐姐,我活下来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沈知秋忽然双手揽住了韩璧的腰,把头抵在他的肩上:“阿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韩璧被他倏然一抱,背部不由得僵了一阵,继而才渐渐放松下来接受来自身旁人的安慰:“嗯。” 他的头微微侧着,温热的唇微微碰上沈知秋的发顶,动作极轻,不过停留片刻便移开,那抹柔情亦随风消散,叫人捉不住些许端倪。 第35章 蝶栖 夜凉如水,心却逐渐暖了起来。 然而,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之前,最先清醒过来的人是沈知秋。 他不知道方才有过羽蝶般的轻吻,也不知道那一吻竟是落在他的发心,他只是悻悻地松开了手,唯恐他的轻举妄动冒犯到对方。 “对不起……” 韩璧感觉到他退了回去,倒也不作挽留,只是故作姿态地轻笑道:“抱够了吗?” 沈知秋脸上一红,便不由得地庆幸如今是深夜,不会让人察觉他的失态。不知为何,方才他与韩璧之间分明是隔着一张被子在拥抱,彼此却显得比过往还要熨帖,好似面前这个韩璧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让沈知秋忍不住要赠给他所有的温暖。 韩璧见他沉默,话中掺上一缕寒意,缓缓道:“你……是在同情我?” 惊秋_70 沈知秋连忙道:“当然不是。” 韩璧:“那就是在安慰我。” 沈知秋想了想:“也不算是。” 若现在是白日,沈知秋定能望见韩璧愉悦的目光,可惜如今他什么都看不到,韩璧更是乐得装模作样,佯装恼怒地道:“那你方才在做什么?” 沈知秋轻声道:“方才……你说完往事以后,我就忽然很是遗憾。” 韩璧有些惊讶。 “要是我能早些认识你就好了。”沈知秋叹道。 “为何?” “那样的话,我就一直陪着你,而不是到了现在,你还需要向我说一遍你的故事。” 这件往事,在韩家人人讳莫如深,甚至在宫中,也没有几个人敢细谈韩皇后的死因,大多都是说她夜里得了急病,再多便是查探不到了。 十五年来,韩璧从未跟外人道明过这段隐痛,其一是为保全韩皇后名声;其二是此事原是宫闱秘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其三便是他身为韩家人的风骨与傲气,不允许别人对他流露出一丝同情的意味。 只是这晚发生的意外太多,又恰逢夜阑人静,有种冲动生根发芽,有段往事蠢蠢欲动,有个疑问破土而出。 如果他不如沈知秋所想的那样的聪明,而是曾经软弱无力,甘愿委曲求全,是个眼睁睁看着家人赴死的无用之人,沈知秋会一如既往地信任他,抑或是表面上置身事外,心里却嘲笑他“韩璧不过如此”? “你不想听我说吗?” “不会啊。”沈知秋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不好的过去,回忆起来定然更加难过。” 韩璧微张着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此刻过分的寂静,沈知秋并无觉察,只是轻声道:“若是能让你少难过一次,都是好的。” 韩璧独自走了太久的路,早已不知应该如何邀人同行。 直到他遇见了同样迷路的沈知秋。 到底是内心多么柔软的人,才会连回忆往事这种委屈都不舍得让他承受。 “沈知秋。”伴随这低声的轻唤,韩璧把沈知秋单手按进自己怀里,掌心贴着他的后颈,唇畔抵住他的耳骨,身影交缠,在黑暗之中分不清你我。 “我想抱你。”他轻声说道。 被他抱在怀里的沈知秋,只是以为他又沮丧失落了,便闷闷地说道:“要抱多久?” 韩璧笑道:“一整夜吧。” 沈知秋为难地叹道:“不太好。” 韩璧:“哪里不好?” 沈知秋:“我呼吸不来。” 韩璧忍不住被他逗得大笑,心里亦知道他定然是没听懂对话里头的意味,遂把他松了开去,摇头道:“我本来想补偿于你,你若不要就算了吧。” “补偿什么?”沈知秋疑道。 韩璧:“你也曾对我说过往事,其中同样难掩辛酸,然而我当时没有安慰你。” 沈知秋笑道:“原来如此。” 韩璧不忘提醒道:“对了,你日后莫要再叫我阿宣。” 沈知秋问道:“这是你的小名吧?我觉得很好听。” 韩璧:“朋友之间,哪里有称呼儿时小名的道理?何况待我加冠以后,便再无一人敢叫我这个名字了。” 沈知秋原本不觉有异,可是听他这么一说,就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反其道而行之。 “阿宣,阿宣。” “都说了别这样叫我。” “嗯……” “算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子夜渐至,韩璧感觉到自己的肩头微微一沉,如同有只迷途多日的蝴蝶,把他当成了栖息的枝头。 沈知秋睡着了。 翌日清晨,沈知秋是在床上醒来的。 韩璧的床。 当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韩璧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的睡相,悠悠道:“醒了?” 自从沈知秋中了寒毒以来,便较平日里要嗜睡得多,也不是第一次比韩璧醒得要晚,然而唯独这一次起床,叫他莫名地窘迫不已,只得连忙掀开床铺下了床,不想再看韩璧对他露出那种表情。 就好似在看他哪里有趣一样。 韩璧见他动作匆忙,蹙眉道:“地上这么凉,你的鞋子呢?” 沈知秋这才发现自己是赤着脚的,一股寒意从脚心透了上来,可是遍寻一圈,却没在床边发现自己的鞋,然后仔细一想,才记起昨夜他本应是在地铺上睡的,他的鞋自然也该在附近才对,如此一想,果不其然便找到了鞋子。 “在这里。” 沈知秋若是多想一想,未必不会发现昨夜韩璧抱着他上床的真相,可惜他脑子只能运转到这里为止,便不会再往前多行一步,韩璧想到这里,庆幸中夹带着一丝遗憾,思绪十分复杂。 此时青珧来了。 青珧进门的时候,只见床铺和地铺都是一片杂乱,自然不会怀疑到昨夜他们同床共枕之事,于是便只是朝着沈知秋笑道:“我来给你送药吃。” 惊秋_71 沈知秋疑惑道:“不是才刚吃过?” 青珧红着脸冷哼道:“我就不能提前送过来么?你这个人真是古板得很。” 韩璧站在一旁,不轻不重地向着青珧抛去一句话:“我昨夜去了凤鸾台。” 沈知秋闻言,才骤然想起朱蘅托付他们的事,于是他望着青珧天真的笑脸,一时也是无言了。 青珧不觉有异,仍是笑道:“凤鸾台?你们见过我姐姐了么?” 韩璧:“你姐姐是朱蘅吧。” 青珧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我姐姐在里头闭关修炼,平日里很少出门的。” 韩璧看着她的眼神亦渐渐带了两分悲悯,问道:“你入过凤鸾台么?” 青珧:“自然没有,那里是教主和我姐姐的闭关之地,无关人等不能擅进,实际上,我连凤鸾台在哪里都不知道。” 青珧尚未成年,又没什么城府,加上一直被白宴看管在身边,根本没机会去接触凤鸾台的真相,朱蘅又对她过分保护,连丝毫端倪都不曾向她透出,才导致她如今性情过分天真,遇事不去深想。 沈知秋:“你愿意离开这里吗?” 青珧杏眼一睁,茫然地望着他,不可置信道:“你、你要带我走么?” 是我和韩璧要带你走。沈知秋这样想着,又觉得事实与青珧所说没有太大区别,便点了点头道:“嗯。” 话刚落音,韩璧轻轻一笑,眼中划过一缕暗色。 青珧与沈知秋一样,都不是细心之人,自然不懂韩璧的暗示与警告,听见沈知秋的应许过后,她微微低了头道:“此事事关终身,你待我考虑一下。” 韩璧:“……” 沈知秋:“你说得有理。”逃出扶鸾教与她性命攸关,确实需要好好思量一番。 韩璧已经是能猜出沈知秋八九分的言外之意了,哪怕如此,仍是被他们的交流方式彻底震撼,顿时无言以对。 欺骗少女芳心总归不好,韩璧正准备替沈知秋解释一番,却被青珧打断。 “我差点忘了,我是来给你送药的。” 说罢,青珧便从袖中掏出一瓶雪鹭血,递到沈知秋手中,笑道:“你拿着吧,我也赶着回去伺奉教主了。” 沈知秋:“谢过青珧姑娘。” 青珧看着他清雅俊逸的脸庞,心里不由得柔软了下来:“我过两日再来找你……找你们说话。” 韩璧此生从未试过如此遭人无视,一时极为不惯,又想青珧过两日还会再来,便挥袖把她遣了出门,再回过头来准备教导沈知秋何为说话之道。 “沈知秋,你方才……” 迎接他的却是沈知秋愧疚的表情。 韩璧一惊,心想着莫非他转瞬之间便想明白了?于是便温言问道:“你怎么了?” 沈知秋:“我忽然想起,昨夜我睡了你的床,这么说来,你昨晚便只能睡地铺了。” 韩璧:“……” 沈知秋愧疚道:“是我不好。” 韩璧悠悠道:“今夜你便会知晓我到底睡在哪里了。” 第36章 非故 自从那一夜过后,沈知秋便过上了睡床的日子。 对此,韩璧是这样说的:“你半夜寒毒发作之时,身体就冷得像冰,若是要我将你放在地上不管,难免于心不忍。” 沈知秋:“我怎么能让你睡在地上?” 韩璧笑道:“我只睡床。” 如此一来,沈知秋便只能另觅住处:“可是,若是我搬出去睡,万一晚上有人偷袭,你如何是好?” 你中了毒,一到半夜就昏迷,就算有人偷袭,你在也是无用啊?虽是这么个道理,可是韩璧当然不会把实话就这样说出口,而是故意逗他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是没法子了。” 沈知秋平日里对于一些小事,向来都是按着韩璧的意见,如今韩璧让他自己拿主意,反而是为难了他:“怎么办呢……” 韩璧见他烦恼,心里一乐:“别想了。” 说罢,把他推到床被里头躺好,然后替他严严实实地压好被角,自己也上了床,却是睡在了外头,距离沈知秋约是有两掌远的距离,只听他笑道:“睡吧,又不是第一次了。” 沈知秋觉着他十分有道理,便安安稳稳地沉入睡梦之中了。 梦里,沈知秋似是浮沉在深不见底的水中,起起伏伏,然后一切骤然结冰,而他嵌在冰层之间,一时无法脱身,幸好在他窒息之前,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温暖的手,把他抱上岸去。 岸上大约是有道春风,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半梦半醒之间,他终于忍不住微微蜷缩起来,却仍然睡相极好,纵然身边贴着个热源,他都忍着没有靠近。 耳边好像有人无奈叹道:“真是逞强……” 沈知秋认出那是韩璧的声音,还有韩璧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兰草香味,充斥着他所剩无多的心神,占据了他的全部世界,最后他终于弃械投降,投入那个温暖的怀抱中。 一夜无梦。 当夜,白宴独坐在房中,不同于平日,他私下里竟是一身白衣,脸上带着清冷之色,敛目静神,期候来人。 “阿鹤,好久不见。”他轻声说道。 惊秋_72 暗影之中,有人踱步而出。 原来被称作“阿鹤”的人,正是陆折柳。 “现在这世上还会叫我阿鹤的人,大概只剩下你一个了。”陆折柳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你莫非是忘了,我现在叫什么名字?” 白宴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才道:“折柳。” 陆折柳却没在意他的寡言,只是沉吟道:“我要见一见你的客人。” 白宴:“你是说……韩璧?” 陆折柳摇头道:“非也。”顿了顿,“我要见的应该是他的随从吧。” 话刚说罢,白宴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韩半步”来,虽然韩璧说过,这人是他的管事,跟随他多年,只是白宴横看竖看,都看不出他哪里像是多年为奴的人,尤其是他一身剑术造诣颇高,行为举止也更像是个出身名门正派的剑客。若非要说他是个甘心屈就在韩璧身边的普通管事,便怎么都显得诡异。 “为何见他?”白宴疑道。 陆折柳轻叹道:“白宴,你可还记得十年前燕城的沈知秋?” 白宴冷笑道:“我何须记住一个死人。” “如果我说,他没死呢?”陆折柳一字一句地说道。 白宴抬头,深深地望着陆折柳温雅的面孔,和他曜石般的眸子,只觉得那暗色深不见底,要他一看望不到尽头:“你当初没有杀他?” “我杀了。” “可是他还活着。” “所以我要见他。”陆折柳淡淡道。 白宴忽然笑了起来,那声线尖细刺耳,让他的笑声显得更加诡谲莫名。 “早知你下不了手,我当初就该亲自前去燕城,替你斩下他的头颅。”顿了顿,“幸好,现在还不晚……” 原来“韩半步”就是沈知秋,既然他如今身在扶鸾教,要杀他,便是天时地利再好不过。 陆折柳却用力捏住了白宴的下颌,那力度重得似是要捏碎他的骨骼,冷声道:“白宴,我当初说过不许你擅自替我动手,那么现在也是一样。” “若我非要动手呢?” 陆折柳轻轻一笑:“若是如此,我此生不会再见你一面。” 白宴沉默了半响,然后几不可闻地道:“我听你的。” 陆折柳便放开了他,转身离去,房中再度恢复之前的冷清,白宴保持着那个被陆折柳威胁的姿势,直到浑身僵硬才渐渐瘫倒在地板上,缓缓地合上了眼。 在石洞中,韩璧与沈知秋对上述之事丝毫不知,又是百无聊赖地过了两日,通常是韩璧看书,沈知秋练剑,两人不时说上几句话,倒也落得清闲。 沈知秋闲聊时最常提到的就是萧少陵:“也不知道大师兄最近如何了,我已有半月未曾与他切磋,望他不要郁郁寡欢才好。” “你经常与萧少陵在一起吗?”韩璧抛来一问。 “师父跟师娘云游去了,我的剑法大多都是大师兄亲自教的,而且,我们同住在一个院落,自然是每日都会见面了。”沈知秋老实答道。 “我回去以后,便替你们墨奕多修几个院子。”韩璧怕他拒绝,又补充道,“就当是你这次舍身救我的报答。” 沈知秋不甚理解韩璧这个忽然而至的想法,可是他提出的修院之事又对墨奕没有丝毫坏处,叫人想不出理由婉拒,最终只是认真道:“我救你,不是为了要你的报答。” 韩璧不想跟他周旋,斩钉截铁道:“我若是受了别人的恩,一天不报答他都会浑身不舒服,我现在就是想送你院子,你难道想看我不舒服么?” 沈知秋连连摇头:“既然如此,你想送就送吧。” 两人天南地北地谈了好一会儿,便有白宴派来的侍从无声无息地入了石洞,虽是脚步极轻,仍是被沈知秋发觉了,警惕道:“又有何事?” 侍从躬身抱拳道:“教主大人请韩公子前去一聚。” 韩璧应道:“这便走吧。” 沈知秋亦跟着去,却被侍从拦了下来,道:“教主今日只想见韩公子一个。” “到时我站远些便是。”沈知秋商量道。 侍从却仍是摇头:“并非我不能通融,而是教主说了,只见韩公子一个。” 韩璧悠悠道:“若是不能带着他,我也不去了。” “教主大人还说了,他有个朋友,是这位公子的故人,想要见他一面,让我无论如何都要让韩公子同意此事。”侍从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看着沈知秋的。 故人? 韩璧的心里咯噔一声,便已经有个大致想法破土而出,然而他还是问道:“可否告知我,这位所谓的故人姓甚名谁?” 沈知秋听到故人二字,亦是一头雾水,在他看来,他的故人全在燕城,怎么都不应该与扶鸾教有所关联,遂也向着那侍从道:“还请你说个明白。” 侍从却是一问三不知:“教主只是说,待你见到了那人,自然就会知晓。” 他这么一说,对于故人是谁,韩璧已是有了八分把握,他眼神复杂地望着沈知秋,只见他一脸迷茫,完全猜不到是谁找他,一时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夹杂着几分担忧。 沈知秋却不知道韩璧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咨询他的意见:“我该去吗?” 有些事,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何况是心里的刺,扎根得越深便越难拔,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让他亲自面对,反正,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还有自己替他拿主意。 韩璧语重心长道:“你去吧。”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沈知秋朝着那侍从点了点头。 两人出了石洞没多久便要分道扬镳,韩璧要去赴那白宴之约,沈知秋则要去见那位未知的故人,分别之前,韩璧吩咐道:“保护好自己,我一会儿就来找你。”韩璧的武功远不如沈知秋多矣,可是每当他说了要保护沈知秋的话,里头的意味都深沉而诚恳,仿佛天下间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沈知秋却很担忧他:“若是白宴要欺负你,你就大叫,我听到便来救你。” 韩璧无语道:“不会的。” 惊秋_73 沈知秋:“万一呢?” 韩璧:“好吧,若你遇到危险,你也要大叫一声让我来救你,我们互相约定,可好?” 沈知秋点头道:“这样再好不过。” 两人就此别过。 沈知秋跟着那引路的侍从一路往前,却发现这条路熟悉得很,竟是一路通向中心的天坑,出口之处,有亮光星星点点地透过天坑顶部洒了下来,似是密集的雨,滋润得湖心那株梧桐树如同缀满了珍珠,在微光下轻轻摇曳。 原本满是祈愿之人的水边,如今却是不见人烟。 引路人不知何时也离开了,只剩下沈知秋一人,迷茫地站在水边,望着梧桐树下的一个背影。 那背影很陌生,沈知秋只能辨认得出他是个男人。 他一身青衣,安安静静地站在树下,身旁只有梧桐叶落的声音,惹得一片涟漪。 他转过身来。 “知秋,别来无恙。” 第37章 守拙 沈知秋不是没有想过,再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十年以前,他翩然而至,犹如仙人入了凡间,引来八方风雨,继而他挥袖而去,留得燕城满目凄凉,也埋下他与沈知秋之间理不清的恩怨情仇。 他曾是沈知秋最好的朋友,更是沈知秋全心喜欢的人,他欠了沈知秋一剑和无数句解释,然后抢走了逢秋剑,此后十年,渺无音讯。 沈知秋以为自己能记得清他的每个细微之处,可是当他真的站到沈知秋跟前,却连轮廓都在记忆中模糊起来了。 “你是谁?”沈知秋茫然地问。 陆折柳:“……” 过了会儿,沈知秋又道:“你变了好多。” 陆折柳先是一愣,继而轻笑道:“我哪里变了?” 只听一声剑鸣。 影踏剑应声而出,剑光璀璨如九天银河,卷着扑面而来的凌厉杀气,沈知秋踏虚成实,顺着湖面涟漪划浪而行,不过瞬间便跃至陆折柳的面前。 那剑势携着风雷而至,叫人避无可避,竟是直指陆折柳的心口! 哪怕是陆折柳身形巧如灵蛇,也赶不上这一剑的速度,顷刻之间,他目光一锁,握着腰间的寒妄剑往前一挡,剑鞘恰好对上了影踏剑的剑尖,两者相碰之时,似有劲风呼啸,唤得金玉之声。 然而,影踏剑只是停着,剑尖再无寸进。 沈知秋:“十五,你的剑慢了。” 十年以前的燕城,陆折柳所假扮的方鹤姿可谓是惊才绝艳,沈知秋的剑虽快,却从未有一次能逼退他到如此境地,不仅无法如十年前一样以身法摆脱,再施以还手,如今的陆折柳在面对沈知秋时,甚至连出剑都来不及,只能勉强以剑鞘挡住攻势,更勿论要像旧时一样回击。 陆折柳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 “我没有变。”他轻声道,“沈知秋,是你变了。” 沈知秋反手收剑,肃然道:“我离开燕城以后,机缘巧合之下拜入墨奕,至今已是十个年头,我的剑境自然高于当初。” “是啊,你运气总是很好的。”陆折柳嗤笑道,“十年前遇到了我,有我教你如何剑气双修;后来遇到了萧少陵,教你剑术,带你拜入剑宗第一大派;如今还巴结到了韩璧……沈知秋,你命中到底还有几个贵人,倒是都叫出来让我见见。” 沈知秋:“你和他们,是不同的。” 一个城府深沉、从一开始就另有所图的人,如何能跟真心待他好的人相比? 陆折柳笑道:“也是,我如今这等微末之身,如何能跟你的韩璧公子相比。” 沈知秋这才感觉不妥,蹙眉道:“你知道韩璧?” 陆折柳闻言,扬声笑道:“怎么?你的韩公子没有告诉你么,我和他是十分投契的朋友,他初见我便十分欣赏于我,不仅送我贵重礼物,还出高价只为买我一副字画,我们无所不谈……哦,他确实从未向我提过沈知秋这个名字,怕也是对你不甚在意吧。” 此话挑拨之极,沈知秋却不以为然,只是问道:“十五,你到底想骗他什么?” 站在沈知秋面前的这个人,心是冷的,血也是冷的,他不可能和任何人交心,即使是韩璧也不可能。 他和沈知秋做朋友,是因为想要逢秋剑。 他和韩璧做朋友,唯一的解释就是,韩璧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沈知秋,十年了,你脑子还是一样有问题。”陆折柳虽然是在笑,那笑意里头却夹杂着恼怒之意,“你不去怀疑韩璧是在危难之中利用你保命,却来质问我想要骗他什么?韩璧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这种出身背景的人会有真心吗?你就这么相信他不会欺骗你?” “我信。”沈知秋笃定地重复了一遍,“我愿意信。” 沈知秋知道自己不聪明,有时候还很鲁莽。 只是,他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个情景,那时窗外正是落日熔金,车厢里的韩璧神色柔和,然后笑着对他说:“你跟我做了朋友,就不能反悔了。”那时候韩璧的表情,似是微微笑着,语气也很随意,唯独眼神很认真,认真得让沈知秋提不起半点疑虑。 他是韩璧的朋友,怎么能凭着别人的一言半句而毁诺。 “你……还相信我吗?”陆折柳忽然问道。 沈知秋先是一愣,然后摇了摇头。 两人就此陷入长久的沉默。 结果,这回先说话的人还是沈知秋:“逢秋剑在何处?” 他说这话时,右手已是握紧了影踏剑柄,他与陆折柳之间不过三步距离,以他如今的造诣,这距离不过一剑之差,因此,剑虽已经收回,仍旧威慑不减。 惊秋_74 陆折柳笑道:“你想要回逢秋剑?” 沈知秋肃然道:“这是我亡母的陪葬之物,自然不能落在旁人手上。” “我可以还给你。”陆折柳深深地望他一眼,“只是,我要你用韩璧的命来换。” 他话刚落音,沈知秋便抬起了头,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此时,位于谈论中心的韩璧却在好整以暇地和白宴品着茶。 白宴难得地身穿素衣,容色寡淡地坐在韩璧对面,出言道:“韩公子,你已在我岐山仙境游玩多日,不知观感如何?” 韩璧手持骨扇,在掌心轻轻一握,笑道:“岐山虽然隐秘,妙处却是不少。” “哦?” “尤其是凤鸾台。”韩璧垂着眼,似是在回想当日欢愉,“里头那位朱蘅姑娘,与我十分投缘。” 白宴神色不变,淡淡应道:“朱蘅是我的妻子,平时羞于见人,只能请韩公子多些亲临凤鸾台,替我好好开导她了。” 韩璧一听这话便觉十分古怪,白宴谈起朱蘅,口吻竟是如此疏远。一般的男人若是听说别人与自己的妻子十分投缘,不管他待妻子感情如何,他的心里也必定会有所不悦。 白宴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话里甚至还暗示韩璧多去凤鸾台找朱蘅玩,可见他对朱蘅确实是半分恻隐也无,继而他转念一想,白宴既然能将朱蘅送给他人亵玩以笼络贵人,又怎么可能会把朱蘅放在心里呢? 韩璧:“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沉默半响以后,白宴忽然一笑:“韩公子,你可真是沉得住气。” 韩璧立刻便知道他是在说沈知秋与陆折柳见面一事。 “人在屋檐下,总是不得不低头。”韩璧摇了摇头,“何况,你们若是要对沈知秋下手,会有千万种方法,我无论如何也防不过来……最关键的是,若是要杀,早就杀了,何必要见这一面。” “沈知秋?你可算是肯把真话说出口了。”白宴笑道。 最初韩璧与沈知秋困于地道之时,他明知这扶鸾教与陆折柳有所勾结,又清楚知道十年以前陆折柳与扶鸾教曾要置沈知秋于死地,他们若是知道沈知秋仍然活着,难免不会痛下杀手,因此,他才随口把沈知秋说成是他的管事韩半步,为得就是当下能保住他的命,其后能瞒一日便是一日。 然而,在陆折柳要求见沈知秋一面的时候,韩璧便知晓陆折柳并不想杀他,只是此举背后目的为何,韩璧暂时还不清楚。 “他们故人重逢,想必此时正是相谈甚欢,要把我就此支开,不愿我去打扰也是自然的事。” 此时,韩璧清晰地发现,在他说到相谈甚欢这个词的时候,白宴的下颚线条微微地收紧了一下。 他在忍耐些什么? 白宴不带情绪地冷哼道:“沈知秋在我们眼里,跟死人没有区别,实际上,他早就该死了。” 韩璧仍是笑着,眼神却倏地锐利起来,忽然低声说道:“听起来,教主与陆折柳似乎已经相识许久了。” 白宴闭口不答。 韩璧继续笑道:“我与陆折柳相识不过数月,却是知晓不少他在京城的经历,教主可愿一听?” 白宴依然没有回答,可是同样也没有反对。 韩璧便挑了些琐碎之事,比如陆折柳夸过某位名家的墨宝,常穿哪种颜色的衣服,喜喝何地出产的茶叶,还有京城人对他的一些评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直到韩璧自己都感觉无趣,白宴却还是沉默地听着。 最终,韩璧叹道:“我曾把他看作朋友,却没想到他竟算计于我。” 白宴总算是愿意开口,但一开口便是解释:“韩公子言重了,若没有陆先生从中牵线,你我又怎么能有今日这样的对谈呢?” 这话无耻至极,然而韩璧没有反驳,只是笑道:“此言有理。” 一盏茶已经饮尽,一旁的热水也已经放凉,白宴站起身来,径直往外走去:“你也是时候去见一见他了。” 白宴与韩璧走至湖边时,已能见到湖心岛上的梧桐树下,沈知秋与陆折柳两人对峙。 陆折柳余光一瞥,眼里便有了韩璧的身影,顿时笑道:“韩公子,你来得正好。” 韩璧一头雾水,只得望了一眼沈知秋,只见他立刻转过身来,带着一脸的无措。 韩璧:“沈知秋,过来。” 沈知秋被他这么一唤,先是习惯性地听他的话,朝着韩璧走了两步,片刻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望着白宴摇头道:“我、我不是沈知秋。” 韩璧知道他又犯蠢了,便朝他挥挥手道:“现在谁都知道你就是沈知秋了,听话,过来。” 沈知秋正想踏水上岸去寻韩璧,却听见陆折柳扑哧一笑,朗声说道:“韩公子,折柳与你多日不见,甚是挂念。” 折柳?! “你就是……陆折柳?”沈知秋沉声道。 陆折柳笑道:“我现在只有一个名字,便是陆折柳。” 赤沛的客师陆折柳,是造谣他师兄萧少陵的幕后黑手,还利用任松年之事试图陷墨奕于不义,不仅如此,他还与扶鸾教设计掳走韩璧……原来,陆折柳就是十五?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知秋赫然发现,十年过去,这个人仍然像道阴影化作的浓雾,时刻笼罩在他的周围。 “知秋。”陆折柳的语气温柔,目光却化作一道利箭,直直冲向岸上的韩璧:“逢秋剑与韩璧的命,你选一个吧。” 第38章 相悬 逢秋剑与韩璧,孰轻孰重? 韩璧站在岸上,立刻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虽是性命攸关之事,但他脸上却无一丝紧张之色,反而是期待地望着沈知秋,等待他揭晓答案。 “你要取他的命,就先折断我手中的剑。”沈知秋的目光,已经冰冷如数九寒天,不过只言片语间,竟是杀意凛然。 惊秋_75 陆折柳清晰地感受到他外露的气势,影踏剑虽然仍未出鞘,可是剑气已是汹涌澎湃,由此可见,沈知秋这回是真的动怒了。 陆折柳被他如此威逼,却忽然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沈知秋:“什么?” 陆折柳却不再理他,只是朝着岸上的韩璧朗声道:“韩公子,你好本事,能将人哄得如此贴贴服服,我自愧不如。” 韩璧笑道:“天生的东西,你羡慕不来。” 陆折柳:“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韩璧:“你确实不敢。” 陆折柳:“哦?” 韩璧气定神闲道:“你若是现在就杀了我,之后要怎么跟外头的上千个人交代?” 岐山距离京城很是有一段距离,陆折柳绝不可能为了见沈知秋一面就孤身前来,何况韩璧之前已是让韩半步回京散播消息,为陆折柳造势,务必要让他当上这次讨伐扶鸾的领头人。这样能大出风头的好差事,陆折柳绝不可能拒绝,即使知道此事可能有诈,他还是会愿意选择将计就计。 退一步说,即使陆折柳坚决拒绝,但是面对着韩家的施压,这个锅他也必须要背。 如今看来,陆折柳是已经带着联盟到达岐山附近了。 他们此行目的便是讨伐扶鸾和营救韩璧,若是韩璧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陆折柳都难辞其咎。 陆折柳:“你分明人在岐山,却能运筹帷幄,对外头的事了如指掌,韩公子,这回确实是我低估你了。” “你先别忙着说我的好话。”韩璧朝他摆了摆手,转而向白宴问道:“你的好朋友陆折柳带了上千人要来围攻岐山,我如今就是想问一问教主大人,你还撑得住吗?” 白宴:“……” 韩璧见他沉默,也不追问,只是对沈知秋喊道:“沈知秋,你挡住别人聊天了,还不赶紧退下来。” 沈知秋:“……”方才不是要打架吗?他疑惑地望了韩璧一眼,得到他点头的暗示,便连忙踏水而过,飞回了韩璧身边。 “陆先生,看在我们也算是朋友的份儿上,我这里有个生意可以邀你合伙。”韩璧声线一旦故意低沉下来,便自然而然地带了几分引诱的意味,“你替我剿灭扶鸾教,然后声名钱财,我韩家尽数可以赠之,如何?” 顿了顿,“至于教主,若是不希望自己的心血就此毁于一旦,亦可来投靠于我,我韩家虽然不算滔天富贵,一个扶鸾教还是养得起的。” 韩璧完全是看戏不嫌事大,话刚落音,便留下白宴和陆折柳两人隔水而望,自己拉着沈知秋转身就走了。 天坑到石室的路,他们已是比较熟悉了。 一路上,沈知秋都沉着脸,韩璧擅长察言观色,对方的心情自然是瞒不过他的眼睛,他遂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沈知秋嗫喏了会儿,才低声道:“你方才为何对他们说那些话?要让他们投靠你?” 韩璧放慢了脚步,慢慢地解释道:“不过是寻常的离间罢了,白宴得知陆折柳有心出卖他,即使两人利益如何紧密,也难免心有芥蒂。” “难道他会和十五……不对,是陆折柳决裂吗?” 韩璧却摇了摇头,沉吟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他未必会信,加上陆折柳巧舌如簧,想必会哄骗于他……总之,他们决不决裂也是无妨,我只是要在白宴心头种一根刺罢了。” 沈知秋其实没有完全听懂,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哦。”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然而韩璧心里还是有着疑虑,趁着石道里私下无人,他握住沈知秋的手肘,将他转过身来,轻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沈知秋茫然道:“没有啊。” 说罢,他又低下头去。 韩璧见他这个样子,不禁蹙了眉头,不轻不重地捏住他的下巴,要他抬起脸来:“你方才应我的话太过随意,若是平时,你不会只有一声‘哦’,而是略一思考以后回答我‘你说得有理’。” 何况,沈知秋一路上躲避他目光的动作实在太过于明显,叫他完全忽略不了。 沈知秋被他一吓,连忙道:“你说得有理。” 韩璧被他逗得扑哧一笑,瞬间又意识到自己方才被沈知秋带跑了,于是换回了严肃的语气质问道:“你老实说,到底怎么了?” 沈知秋先是想要摇摇头,却被韩璧捏着下巴,动弹不得,两人的身量相差不大,沈知秋微抬着脸,便已经能完全对上韩璧的视线。 他总感觉自己从未这么近距离地与人对望,目光相逢处,似有眼色相钩。 于是不知不觉地,他便把实话如盘托出:“你和陆折柳,原来也是朋友……” 沈知秋最初以为,这未必是真的。 可是他仔细一想,当初韩璧之所以会落入扶鸾教的机关暗道,不就是因为答应了陆折柳的邀约吗?更重要的是,韩璧方才对陆折柳说的话:“看在我们算是朋友的份儿上……”这便是承认了两人是朋友关系了。 沈知秋性格何等磊落,从不背后道人是非,因此,他也说不出要韩璧立刻与陆折柳绝交的话。可是,陆折柳明显是对韩璧心怀恶意,若是韩璧要和他结交友好,沈知秋亦觉深有不妥。 韩璧本就想过坦白,只是没想过要这么快坦白,然而沈知秋已经问到了这里,他怎么也不好再隐瞒,只得松开他的下巴,轻声道:“我确实曾经与他是朋友,而且,我一早就知道他是十五,只是没告诉你。”说到这里时,韩璧咬住曾经二字,重音强调。 此事叫沈知秋始料未及,惊讶道:“你早就知道?” “陆折柳曾向我说过一些往事,与你说的……稍有出入。” 韩璧便把陆折柳曾经说过的与沈知秋道不同不相为谋之事全数告知于他,当然,韩璧没有忘记隐去派人至燕城调查的那一段。 沈知秋:“原来如此。”顿了顿,“你为何不告诉我?” 韩璧原本是个多么能言善道的人,如今却败在沈知秋的一个问题之下,久久无言。 这要他怎么回答呢?因为觉得有朝一日你们仇人见面的场景会很有趣?还是说我本来打算扶持的人是陆折柳,对你并没有多大兴趣? 韩璧排除了这些实话,又考虑了各种各样搪塞他的言辞,最后却连一句都说不出口。 沈知秋见他沉默,便微微偏了头去,心头更是浮出一味难言的情绪,像是有双手不停地挤压着他的心脏,总而言之,就是憋屈。 韩璧:“我不告诉你,你很难受吗?” 沈知秋摇头道:“没有。” 惊秋_76 韩璧:“那你为何不愿理我?” 沈知秋想说没有,可是心里又是真的不想理他,最后只好闭口不言。 韩璧深深地打量他一眼,旋即蓦地一笑,问道:“再好的朋友也有秘密,我不过是这么一件小事隐瞒了你,你就对我生气,为什么?” 被他这么一说,沈知秋也想问,为什么? 韩璧对他向来很好,不仅是相谈甚欢,少有争吵,两人更是亦师亦友,也一起经历过生死关头,他因为韩璧而无意间服下雪鹭丹寒毒,韩璧亦甘愿为了替他解毒而以身犯险,可谓是两心相照,各有所得。 韩璧不过是对他略有隐瞒,他何必如此难受,活像是受他欺骗?再说了,韩璧虽然没有告诉他真相,可是方才他所言所行,无一不是站在自己那边。 沈知秋这么一想,便只觉得是自己对待韩璧太过于苛刻,一时也不免愧疚起来:“也许是我想岔了些。” 韩璧轻笑道:“也许你没想岔,而是你想得还不够多。” 沈知秋:“啊?” 韩璧:“这样吧,等你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生气,我就向你解释隐瞒之事。” 沈知秋低声道:“是我对你太苛刻了,我不该生气的。” 韩璧:“不对,你慢慢再想。” 沈知秋见他摇头,只觉得是韩璧故意不想与他交换答案,于是找借口逗他,想到这里,他难得地有气性起来,背过身去便想走了。 韩璧:“你去哪里?” 沈知秋头也不回:“回去慢慢想。” 韩璧低头笑了笑,缓缓地跟着他身后,一边转移话题一边叹道:“陆折柳大概是真的气坏了。” 沈知秋听他忽然提起陆折柳,也放慢了步子等他跟上来,问道:“为何?” “你不愿意用我的命换回逢秋剑,便是原因。” “逢秋剑在他手上,又不会长脚跑掉,我迟早也能拿回来。”沈知秋肃然道,“可是,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到哪里去把你找回来?” 韩璧失笑道:“你方才真应该把这话在他面前再说一遍。” 沈知秋茫然地看着他:“啊?” 韩璧这回笑得连眼睛都弯了起来。 两人即将行至石室门前,远远便见到青珧在门前等候。 青珧一路小跑而来,对着沈知秋笑道:“我想与你说话。”旋即又瞟了一眼旁边的韩璧,“单独的。” 韩璧挑着眉,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说什么?” 青珧低头道:“不告诉你。” 韩璧:“……” 沈知秋见韩璧面色不愉,也不敢贸然答应,只好闭嘴四处看风景。 韩璧思忖了片刻,沉吟道:“这样吧,你在外头等一阵,我要给他的肩伤换药。” 提起肩伤,自然就不得不想起沈知秋中毒的理由,青珧顿时哑口无言,连忙点头。 韩璧便拉着沈知秋入了石室,取了早已备好的布巾伤药,道:“把衣服脱了。” 沈知秋从善如流,解开腰带,把衣领向外翻开,露出受伤的一侧肩膀来,里头因为方才他与陆折柳的较量,已经微微沁血,染得洁白的布巾隐约现了红色。 “伤口果然裂开了。”韩璧一边给他换药,一边蹙着眉头说道。 沈知秋却很是讶异:“你怎么知道我伤口有事?”方才他明明伪装得很好,一路上也没有喊痛。 韩璧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你和陆折柳仇人见面,你的影踏剑忍得住不出鞘吗?”顿了顿,他又淡淡说道:“这样也好。” 沈知秋不知道韩璧说的是什么好,只得微微笑道:“我确实对他出了一剑。” 片刻以后,沈知秋忽然叹道:“你不知道,十五他变了好多,我第一眼见到他时,竟是完全认不出来。” 韩璧:“此话何解?” 沈知秋:“他往日是多么飞扬跋扈的一个人,你光是看着他,便觉得快意恩仇不过如此……可是,我方才与他重遇,我只觉得这个人陌生得可怕。” 陆折柳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属于“方鹤姿”的骄傲和洒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璞玉般收敛光华的气质,他的神情是死寂的,话语间也很少流露出情绪,他更沉稳了,也更孤高了。 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无论沈知秋怎么看,都感觉他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个人了。 韩璧:“他经历十年隐居,想必已经学乖了些,自然不同以往。” 沈知秋叹道:“但愿如此。” 第39章 劝离 韩璧替他包扎好伤口,余光瞥见青珧还在外头等候,只好贴着沈知秋的耳边轻声说道:“你与青珧说话时,不要对她提到朱蘅的事。” 沈知秋:“她应该要知道这件事。” 韩璧摇头道:“青珧想法简单,人更是冲动鲁莽,若是她知晓了朱蘅现在的处境,必然要做出一些令人始料未及的傻事来,如今我们自身难保,要是她出了什么事,你哪里来得及伸出援手?” 沈知秋知道他说得有理,遂应道:“我明白了。” 韩璧:“最重要的是,你勿要再叫她误会。” 沈知秋:“啊?” 惊秋_77 “她尚未成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最容易对人动情。”韩璧告诫着他,“你若是不喜欢她,就要对她说个清楚,不要让她误会。” 沈知秋疑惑道:“我何时让她误会了?” 韩璧无语道:“你上回对她说,要带她走。” 说罢,又见沈知秋一脸茫然,他只得无奈说道:“罢了,你只要对她说明白一件事,离开此地以后,我会为她仔细挑个可靠男子,让她托付终身。” 沈知秋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可以告诉她我的名字吗?” 韩璧知道让他一直骗着青珧,他嘴上答应,但心里定然是不舒服,然而如今他们与陆折柳可谓是撕破脸皮,当然不必再隐瞒身份,遂点头道:“嗯。” 沈知秋整理好衣服以后,就独自去寻青珧。 青珧向他招手道:“你怎么又受伤了?” 与陆折柳动手的事情,自然是不好对她说明的,沈知秋言简意赅道:“用剑时不慎弄伤的。” 青珧心思简单,听沈知秋这样说了,也没有再多问,只是把他拉到一旁的石阶上坐下,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要小心些照顾自己的身体。” 沈知秋明白她好意,遂点了点头,才又问道:“我上次所言,带你离开扶鸾教之事,你考虑得如何?” 青珧闻言,一双杏眼微睁,嗫喏道:“我很少离开这里,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沈知秋想了想:“你喜欢练剑吗?” 青珧:“这个,我也学过一点皮毛。” 沈知秋提议道:“我可以带你拜入墨奕,那里都是些爱剑之人,心思单纯,不掺杂质,女弟子虽然少些,但也不是没有,若你对剑有兴趣,到墨奕去是再好不过了。” 墨奕? 青珧瞬间想起了那个动作迅如疾风的青年,不过眨眼之间就把剑架到她的颈间,要她束手就擒,这一幕让她记忆深刻,遂问道:“你认识墨奕的萧少陵吗?” 沈知秋顿时一喜,笑道:“你也知道我师兄吗?” “他是你师兄?”青珧疑惑道,“你不是韩璧的管事吗,怎么又跟墨奕有关系了。” 沈知秋这才想起来他们骗了青珧,遂惭愧道:“我其实不是韩半步。” “你不是韩半步?”青珧咬着下唇轻嗔,“我早就觉得你不像个管事,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是韩璧的主意。” “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沈知秋低头看了眼腰间的影踏剑,正色道:“我叫沈知秋,来自剑宗墨奕。” “沈知秋,沈知秋。”青珧轻声地念了两下他的名字,“原来你真的是个剑客啊。” 沈知秋点了点头。 青珧托着下巴,迷茫地看着他:“你知道吗?我还有个姐姐,她不会离开这里的。” 沈知秋便想起了朱蘅,内心不由得无限唏嘘。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姐姐来了岐山,这里虽然不算是什么好地方,但至少有口饱饭吃,不用像小时候那样流落街头,就连讨到一个红薯,都要今天吃一半,明天再吃一半。”青珧说到这里的时候,竟是用着一种怀念的口吻,而后叹道:“后来,姐姐嫁给了教主大人,我一个月里再也见不到她两三回,她只顾着闭关练功,大概已是忘了我吧。” 她们还没进岐山、投靠白宴之前,只是两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父母早已被山贼杀了,家中被抢得空无一物,亲戚更是绝情,如此一来,她们只能相依为命,整日灰头土脸,在镇子里靠乞讨为生。 朱蘅经常如此教育妹妹:“爹娘既然要我们识字,我们就不能干些出卖自己的勾当,宁可饿死,也要清清白白地活着。” 幸好镇子虽然小,民风却还算淳朴,她们受到居民的施舍,虽不至饿死,可是距离每天能吃饱还是有很大一段距离,不得已之下,她们也时常进山去抓野鸡、野兔。 谁知道某日进山,她们遇见了一个偷鸡摸狗的奸猾之徒,那名大汉不过是途经此地,却一见她们就起了歹心,要把她们送进勾栏里头换买酒钱,纵使她们奋力挣扎,也难敌那彪形大汉,最后还是朱蘅抱着那歹人的大腿,用刀刺伤了他,大喊道:“妹妹快跑!” 青珧哭着跑了一段,就遇到了一群红衣人,原来是扶鸾教恰好来此传教,青珧当时很是机灵,向着他们就是三跪九叩道:“各位大人,请救救我姐姐吧。” 最后的结局也很简单,朱蘅与青珧两姐妹都被带回了岐山,后来,朱蘅褪去稚容,出落成了如今柔美的模样,嫁给了白宴。 出嫁之前,朱蘅点了红妆,身披嫁衣,向着青珧笑道:“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青珧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她自有记忆以来,生命就只有坏日子和不好不坏的日子。 也许朱蘅已经过上好日子了,那她呢? 于是她问沈知秋:“我要是离开了这里,以后能做什么呢?” 沈知秋沉吟道:“可以练剑。” 青珧:“……” 沈知秋又道:“韩璧说,他会为你仔细寻个可靠的夫君。” 青珧脸上泛起桃红,啐道:“我才不想嫁人。” 沈知秋连忙道:“我会告诉他的,你不要嫁人。”顿了顿,他似是怕青珧有疑虑,再次补充说道:“韩璧说到做到,不会骗人,定能保证你一辈子都嫁不了人。” 青珧被他一噎,几乎无话可说,只得气鼓鼓道:“你这般说话,怕是一辈子都没有女孩子喜欢你了。” 沈知秋坦然道:“无妨。” “沈知秋,你有喜欢的人吗?”青珧轻声问道。 听到这样的问话,沈知秋先是想起了陆折柳,可是陆折柳在他心中的形象已是模糊得一塌糊涂,当真实的人出现在面前,更显得过去的那个人像是个虚妄的假象。 沈知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有吧。” 青珧又问:“是韩公子吗?” 沈知秋讶异道:“我与韩公子只是朋友……” 青珧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心里有道期待一浮一沉,然后她轻声问道:“既然如此,沈知秋,如果我说,我想嫁给你呢?” 惊秋_78 沈知秋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没法反应。 青珧仔细看了他一会儿,便扑哧一笑:“算了,算了,不逗你了,要不然你去问问韩公子,毕竟我嫁给他也成呀,他长得那样好看,我怎么都不吃亏。” 沈知秋这才明白青珧是在逗他,也跟着微微笑了笑,点头应道:“我回去替你问问。” 青珧笑着点了点头。 “我真想到墨奕去看看。”离开的时候,青珧对沈知秋挥了挥手。 沈知秋笑道:“到时我带你去。” 青珧对他露出一个笑脸,那笑容是他未曾在她脸上见过的快乐,然后她转过身去,渐行渐远。 “青珧。” 白宴斜倚在榻上,神色冰冷,唇瓣微启。 青珧跪在地上,低眉道:“青珧在此。” 白宴的目光顺着她削瘦的背脊一路打量而下,忽然笑道:“你也到该成婚的年龄了。” 话刚落音,青珧便觉心底一片凉意,嗫喏道:“青珧只愿伺候在教主身旁,不愿嫁人。” “沈知秋呢?”白宴不轻不重地咬着这个名字。 青珧一惊,连忙俯身叩首道:“青珧与他,并无私情,不过是在送雪鹭血时,多聊几句罢了。” 白宴却忽然笑了:“我还没告诉你沈知秋是谁,你怎么就知道了?” 青珧这才明白,白宴是在试探她,而她竟然乖乖中计了,顿时咬牙不语,内心惶恐之至。 “抬头。”白宴吩咐刚下,青珧便缓缓地仰起了脸颊,只见白宴对她展颜道:“一路上你便常常寻他说话,我观察你表情,便觉你大抵是对他有意,罢了,你若真的喜欢他,我便成全你。” 成全我?青珧彻底懵了。 莫非教主要将她配给沈知秋? 白宴却没有再就此事说下去,只是扔给她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盒:“便以此物贺你成年。” 青珧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管口脂,颜色有如桃花殷殷,鲜艳欲滴,凑近一闻,却无半点花香之气。 “谢教主赏赐。” 说罢,她以指尖轻拈那抹胭脂,轻柔地点到了唇上。 第40章 暗涌 入夜过后,韩璧领着沈知秋再次入了凤鸾台。 仍是一片莺歌燕舞歌舞升平的景象,来寻欢作乐的男人已经换了一轮,可惜饮酒的、赌钱的、狎妓的比比皆是,愣是没看到一个正人君子。 韩璧暗自打量,只觉这扶鸾教诡异非常,能如此深入地植根于南方,背后定然有贵人相帮,可是这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他迄今没有太多头绪。 两人径直去寻了朱蘅。 朱蘅这次是在房中迎接他们的,关上门后便隔绝了外头的淫词浪语,这终于叫沈知秋自在了不少,韩璧见他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也是乐了,贴近他低声打趣道:“早就叫你不要跟来,你偏偏不听。” 沈知秋正色道:“我要保护你。” 韩璧:“你担心她们会把我吃掉了不成?” 沈知秋点了点头。 韩璧笑道:“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沈知秋疑惑道:“她们对我,并无兴趣。”扶鸾教看重的一直都是韩璧的身家背景。 韩璧语焉不详道:“我又不是说她们。” 沈知秋更疑惑了,却发现朱蘅倚在一旁的木榻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顿时莫名语塞。 “韩公子这般人品气度引人心折,可惜我高攀不起。”说罢,朱蘅袅袅婷婷地下了榻,虽是眉眼处藏着一点忧色,仍难掩体态风流。 “说正事吧。”她肃然道。 沈知秋便把青珧愿意离去之事告知于她:“她若愿意拜入墨奕,便是最好不过。” 朱蘅虽然一直待在凤鸾台中,但是多年来她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消息反而更为流通,她对外头的世界也并非一无所知,笑道:“墨奕是在京城么?” “正是。” “虽是远了点,可是能离开这里,总是好的。”她轻柔叹道。 沈知秋问:“你呢?” 朱蘅摇了摇头,没有答他。 韩璧明白朱蘅这番沉默的其中意味,心中也难免一阵叹息,片刻后才开口问道:“朱蘅姑娘,我有一件事需要详细问你。” “何事?” “玉露胭的药性。” 玉露胭,是被白宴制成口脂的一种毒药,灼灼似海棠含羞,呈石榴红色,无味,涂抹于女子唇上,在与其亲热时便会不知不觉落入陷阱。 此毒看似柔和,实则霸道,服下此药后一开始并无大碍,但是一旦与人交合,或是妄动真气,便会催发玉露胭的毒性,令人身陷幻觉之中,飘飘欲仙,如登极乐,幻觉消失过后则会全身发软,酥麻无力,渐生萎靡之态。 因此,白宴在凤鸾台中时常燃点催情香,置有美女成群,为得就是诱惑来人在中毒之后与人交合,耽于情欲与幻觉共同构筑成的仙境之中,不能自拔,即使过后身体虚弱,也会被认为是宿醉贪欢所致。 惊秋_79 此毒若是服用久了,则渐渐使人成瘾,欲罢不能,为了来凤鸾台纵享欢愉,有的人选择一掷千金,或是直接就加入扶鸾教中,任白宴予取予求。 “玉露胭的下毒手法如此隐秘,令人防不胜防,何况,能被他邀来凤鸾台的客人均是些贪花好色之徒,催情香又如此霸道,除了你们,我竟没再见过一个幸免于难的正人君子。”朱蘅轻声叹道。 韩璧当初因不知道雪鹭丹发作的症状,一开始没有发现沈知秋竟是中了毒,从而吃了白宴好大一个亏,如今自然是吃一堑长一智,仔细问清了朱蘅,才点头道:“原来如此。” 朱蘅捏住掌心,似是忍耐着什么,咬牙道:“凤鸾台里的女子,无一不是服食惯了玉露胭的,久而久之,也成了瘾,忘了当初受辱的痛苦,越发麻木,也越发离不开它了。” 沈知秋在一旁听着,自然也明白朱蘅说离不开的人里头,也包括她自己。 怪不得她只求他们带青珧走,却半句没有提及自己的安危,只因为她虽然心智坚韧,保持了神志清明,不致成为玉露胭的奴隶,却也清楚明白自己的身体早已经离不开它。 韩璧又问:“玉露胭除了直接服用,还有何种下毒方式?”当初的雪鹭丹便是被青珧混在为沈知秋止血的伤药之中的。 朱蘅思忖了会儿,答道:“我并不知……只是,我曾一时愤懑,把玉露胭扔进火盆之中,它焚烧过后,烟雾虽然无味,但仍有毒性,我不知如何才能把它彻底销毁,只好认命。” 韩璧:“你如何得知仍有毒性?” 朱蘅:“我那时不想再受玉露胭的控制,虽然心痒难耐,百爪挠心,仍是狠着心把它丢进了火盆里去,可是当我无意间嗅了那烟雾过后,心瘾竟渐渐被我压了下来,我便知道那烟雾里头定有毒性。” 韩璧:“既然如此,白宴为何不以焚香下毒?玉露胭的烟雾没有特殊气味,再是适合不过了。” 朱蘅想了想道:“许是那样太慢了吧,当时我虽是吸入了烟雾,但也只能缓解一时,不如直接服用来得效果更快。” 片刻以后,韩璧问道:“朱蘅姑娘,你如今还有办法出入白宴的住处吗?” 朱蘅:“名义上我仍是他的妻子,替他管理凤鸾台,想要见他还是容易的,那时他便会让青珧在他身边服侍,也算是让我见妹妹一面,可是毕竟有他在场,我们说不到几句话,我也不愿让她担忧。”她合着眼,眉间是刻骨的仇恨,“我每时每刻都想取他的命,只可惜我不会武功,若不是没有把握,我宁可跟他同归于尽。” 韩璧又问:“白宴的住处里布置如何?你仔细说明,越详细越好。” 朱蘅回忆一番,把自己想得起的东西全数告知了韩璧。 韩璧若有所思。 然而就在此时,有人倏然推门而入。 沈知秋反应极快,在他站起身来的一瞬间,只见剑光一闪,影踏剑便已悄然出鞘。 来人是个身穿华服的青年男子,他一身酒气,看着已过而立之年,身量颇高,一张脸长得沉稳而可靠,如今却只显醉态,眼里一片迷糊。 沈知秋一惊,正想说话,却被韩璧捂住了嘴巴。 那男子背后站着一名侍女,便只见她对着朱蘅拜道:“圣女大人见谅,我已说过您正在接待韩公子,是不能再贵的贵客,可是这位大人还是非要闯进来见您一面……” 朱蘅挥手叫她退下:“我知晓了。” 侍女退下过后,韩璧问道:“她可信吗?” 朱蘅笑道:“我若没有几个心腹,恐怕早就死在这凤鸾台中了。” 门重新掩上过后,沈知秋愣愣地收了剑,脸上仍是震惊之色,望着那富商打扮的青年轻声道:“岳隐?!怎么是你?” 那人褪去醉酒神情,嘿嘿一笑:“韩公子,二师兄,让你们久等了。” 若是沈知秋敏感一些,定会觉得奇怪:韩璧与他相较,在岳隐的心中竟是韩璧排在了前列。 可惜沈知秋当下没有想到那么多,其后也一定想不到那么多,于是仅仅是握住了岳隐的肩膀,担忧道:“你怎么来了?” 岳隐笑道:“我不过是来探路的,天亮便走。” 沈知秋:“啊?” 岳隐:“且听我细细说来。” 岳隐便把陆折柳带着上千人前来讨伐扶鸾教之事告知了沈知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墨奕,可惜一行人来了岐山以后,却找不到进入地宫的方法。 韩半步多日来在南方打探,得知凤鸾台一事,便把消息共享给了岳隐,让他顶替了某个南方富商的身份,而岳隐本就是个聪明之人,冒名顶替自然不在话下,由此顺利混入了凤鸾台中。 “我趴在外头佯装酒醉,远远地就听到有侍女禀报说‘韩公子来了’,我想着突然酒醒去寻人未免太假,只好等了一段时间,才假装发酒疯,闯了进来。”岳隐笑道。 朱蘅忽然轻叹了一声。 岳隐不知这位姑娘是谁,却见她眼含轻愁,不由得奇道:“姑娘叹什么气?” 朱蘅问道:“你也是墨奕的人?”她听到了岳隐唤沈知秋为二师兄。 岳隐点头道:“正是。” 朱蘅微笑着,那笑意却隐含唏嘘:“你们墨奕真是个好地方。” 她见过的墨奕弟子,虽然只有两位,却都是一身正气,不为外物所惑,那劳什子催情香更是对他们毫无作用,这使得朱蘅内心感叹,若是能早些等到他们该有多好?然后她又想着,若是青珧日后能够拜入墨奕这等名门正派,倒也叫人安心。 岳隐谢过了她,又对着韩璧说道:“我进来时被蒙上了双眼,沿途被绕了太多个圈,不能确定安全的路线。” 韩璧看向朱蘅,却只见她摇头道:“我来到扶鸾教以后便没有出过岐山一步。” 韩璧唯有叹道:“这迷宫地图之事,唯有再去问问青珧了。”顿了顿,他看向岳隐,“你此次行动,陆折柳知晓吗?” 岳隐摇头道:“他不知道。” 沈知秋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你在这里,那大师兄呢?” “你失踪以后,大师兄甚为担心,可是救援一事毕竟……”岳隐把“要靠脑子”四个字吞了下去,缓缓地继续说道,“毕竟要慎重行事,掌门便命我负责带队前来,然后派了三十个师弟日夜与大师兄切磋,务求让他留在墨奕。” 沈知秋想了想,道:“大师兄肯定偷偷跟着来了,或许如今只是落后你们一点路程。” 岳隐惊道:“为何?” 沈知秋理所当然道:“墨奕只有三十人可以打,最多半天便打腻了,这里却有上千人可以打,大师兄怎么可能不来?” 岳隐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顿时陷入了被萧少陵所支配的恐惧当中,忧心极了。 韩璧却笑道:“萧少陵来了也好,我正好欠个打手。” 惊秋_80 岳隐奇道:“韩公子心中莫非已经有了章程?” 韩璧轻叩桌面,引起了朱蘅的注视,问道:“朱蘅姑娘,当初你曾说过,在我救出青珧以后,你便会给我雪鹭丹的解药,是吗?” 朱蘅点了点头。 韩璧轻轻一笑,却是饱含嘲弄之意:“我若是要带青珧离开,那必然是我逃出扶鸾教的时候,但若然我已经逃出了扶鸾教,又如何能再次接触到你,拿到雪鹭丹的解药?朱蘅,我们这笔生意还是换一个条件吧。” 朱蘅知道韩璧是难得的聪明人,当被他居高临下而又洞悉一切地注视着时,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藏不住一点秘密:“你想如何?” “我可以让你亲手杀了白宴。”他缓缓说道,眼神在片刻间锐利得似乎能穿透一切。 朱蘅屏住了呼吸。 “作为交换,我要你现在就交出雪鹭丹的解药。”韩璧若有似无地向沈知秋的方向瞥了一眼,语气变得柔和而坚定起来,“我一刻也等不了。” 第41章 睹物 石室之中,韩璧望着手中的小玉瓶,若有所思。 那玉瓶之中所装的,便是雪鹭丹的解药。 当时朱蘅如此说道:“雪鹭丹引发的寒毒,光凭解药只能暂时把它逼出经络,其后必须附以针灸和药浴,彻底拔除渐入骨髓的毒性。因此,解毒同样至少需要七日,直到入夜后身体不觉有异为止。”这便是说,解药虽然是到手了,但是仍要等离开扶鸾教以后才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为沈知秋解毒。 取得解药以后,三人就计划商讨一番,沈知秋则趴在桌上,似懂非懂地听着,等韩璧吩咐完毕后,才乖乖地跟着他出了凤鸾台。 两人离开的时候,韩璧面色苍白、神色萎靡,沈知秋则是因为犯困,脚步虚浮,边走边打哈欠。 沈知秋中毒后尤其嗜睡,如今自然是真的困了,整个人窝在棉被里头,只露出一张迷糊的脸,眼皮更是微微垂着,顶着一个似是随时要昏睡过去的模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唤着韩璧:“阿宣。” 韩璧坐在床边,听见他因着困意而软绵绵的语气,不由得轻笑道:“睡吧,还是你想陪我说话?” 沈知秋摇了摇头:“我担心岳师弟……” 韩璧:“你担心他什么?今夜他在朱蘅那里,难得美人相伴,就此对酌谈天,定然十分快活。” 沈知秋:“岳师弟剑术不如我好,他独自一人在此潜伏,总是危险,而且,明日他还要去见白宴……” 韩璧轻轻一笑,慢悠悠地问道:“你是想去保护他?” 沈知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到底要不要去,嗯?”韩璧把掌心撑在他的枕间,俯身望着他。 沈知秋却突然打定了主意:“不去了。” 韩璧很少见他果断成这样,遂好奇问道:“为何?” “你独自一人在此,更危险。”沈知秋笃然道。 韩璧眼中的笑意蓦地深了一层:“比起岳隐,你更想留在我旁边,是吗?” 沈知秋真心实意道:“嗯,毕竟你连岳师弟都打不过。” 韩璧:“……”他用手捂上了沈知秋的眼睛,“闭嘴。” 沈知秋知道自己大概是又说错了话,只得心虚地合上眼,低垂的睫毛在韩璧掌心里若有似无地划过,顷刻间便抚平了韩璧内心的不快,于是他低下头来,隔着自己的手背,留下了一个轻柔的吻:“睡吧。” 可惜他动作太轻,沈知秋对此一无所觉,最终沉溺在他掌心里头,安静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韩璧久久难眠。 沈知秋醒着时,他隐藏得很好;只是午夜梦回之时,他瞒不过自己。 棋局分明已经布好,每一颗棋子更是按部就班地走向正确的位置,本应该笃定的他,却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一些东西或许会超出他的预计,渐成偏差。 翌日,阳光透过天坑,洒得湖心一片波光粼粼,可惜岐山地宫既深且狭,这道微光无法照亮幽暗的每一处,即使有人渴望光明,最终也只能饮鸩止渴,一无所得。 白宴的住处在岐山地宫的深处,是最为僻静之所,白日里点燃着的座座红烛,便是里头唯一的光亮。 朱蘅跪在白宴跟前,她虽是屈膝之态,腰杆却挺得很直,脸上更是如覆冰霜的冷淡:“韩璧虽然看似高贵,不好接近,却也免不得男人贪图美色的本性,虽是比寻常人自制力要高些,但到底也不过如此……总之,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办到了。” 白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他对玉露胭,确实已经上瘾?” 朱蘅:“暂且看来,没有可疑之处。” 白宴略微点了点头。 朱蘅知道,白宴一定每夜都派人等候在凤鸾台外,监视韩璧的一举一动,因此,昨夜韩璧带着沈知秋离开凤鸾台时,都伪装成了萎靡之态,尤其是韩璧,活脱脱是位贪欢一响的公子哥儿,眼底带着春色,眉间尽是疲惫。 白宴又问:“沈知秋呢?” 朱蘅蹙眉道:“谁?” 白宴:“韩璧身边的剑客。” 朱蘅:“他……他不是姓韩么?我见他没大没小的样子,猜他该是韩璧的兄弟。” 白宴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他一到晚上就睡了过去,我尚未找到好的机会引诱于他。”朱蘅沉吟道。 白宴淡淡道:“罢了,他不重要。” 这是一句反话。他话刚落音,朱蘅便明白了这一点,皆因要是沈知秋真的不重要,白宴何必特地试探于她?她不禁庆幸自己方才没有露馅。 白宴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诡谲难明:“你今日来找我,还有何事?” 朱蘅:“我是来杀你的。” 惊秋_81 白宴笑道:“你每次都说同样的话。” 朱蘅叹道:“却不知道何时才能成真……罢了,我确实有事要对你说。” 便在此时,外头响起传话声:“启禀教主大人,有人前来拜见,说是有要事与您商讨。” “是谁?”白宴沉声问道。 “荣发布庄的少东家,苏荣发的小儿子。” 荣发布庄在南方赫赫有名,它的东家苏荣发虽是年逾五十,却精力过人,尤其喜好享受,是扶鸾教的金库之一,至于他的小儿子……白宴确实听说过这两日苏荣发带了他的小儿子到凤鸾台寻欢作乐。 朱蘅轻蔑地发出一声冷笑。 白宴知道朱蘅心中不忿,更知道她不会武功,翻不起什么风浪,遂只是摇了摇头:“你在此处等我回来。”说罢,他拂袖而去。 会客厅中,有人向白宴呈上一道画卷。 “我爹无意间得知,京城那边的气宗赤沛竟然召集了上千人马,要来讨伐圣教,他心急如焚,千方百计命人打探那领头人的消息,然后让我把画像亲自呈予教主,也好叫你们有个准备。” 白宴接过画卷,缓缓打开,只见里头栩栩如生地描摹着一个谪仙般的青年,寥寥数笔,便风华自现。 “他叫陆折柳。” 白宴先是沉默不语,继而把画轻轻合上,叹道:“他的模样,我记住了。” 他携着画卷回去之时,朱蘅仍然独自一人倔强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听到他的脚步声,才微微侧过脸似笑非笑道:“我忽然想不起我要说些什么了。” 她本就容貌秀美,这股风情竟让她这个挑衅的表情里添了分欲拒还迎之感。 白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以指节托起她的下颔,问道:“朱蘅,你后悔嫁给我吗?” 朱蘅只觉得他在说笑:“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识人不明,收下了你的檀木珠。” 白宴深深地看她一眼,松开了手,留给她一个晦涩的背影:“今夜你留下吧。” 同床异梦。 可惜朱蘅从没有与白宴同过床,自然也不了解他的梦。 这一夜,朱蘅依然独自躺在了床上,她却丝毫没有惊讶,只因为她清楚明白这一件事:即便白宴让她留宿,亦绝对不会碰她,他像是一个过度自律的人,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世界。 当初是白宴摘下了手上的檀木珠,戴到了她的手上,许诺道:“我将会娶你为妻。” 然而在下一刻,这个人就亲手把她推下了深渊。 她只得合上眼睛,任由自己坠入幽暗的梦中,期盼着新的一天早些到来。 此时,在房间的另一头,白宴久久地站在原地,任由手中的烛光照亮画像中那张他熟悉的脸。 他安静地凝望着,直至红烛泪干,夜尽天明。 暮色四合之时,第三个晚上悄然来临,一切都在这日落余晖中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韩璧在石室中,悠闲地练着字,他垂腕的姿态优雅而自在,闲适得任谁都看不出他如今身在龙潭虎穴之中。 “沈知秋,”他朝着在一旁擦剑的沈知秋挥了挥手,“你来看看,像不像?” 纸上赫然写着几个不大不小的文字,落笔清隽华美,隐隐透着傲骨。 挚友知秋如晤。 闻言,沈知秋走近打量一眼,旋即惊讶道:“是陆折柳的字?!”片刻后,他又慎重地摇摇头,“仔细一看却不像了。” 韩璧笑道:“有个七八分像便已够了。”他当初也不过只得了陆折柳一副题字,能学个七八分像已是很不错了。 沈知秋问:“你要做什么?” 韩璧笑而不语,沈知秋见他神秘得很,遂也不再多问,转过身擦剑去了。 “青珧为何还不来?”韩璧转移话题。 原是前日青珧与沈知秋作别之时,定了今日再见之约。 沈知秋背对着韩璧摇头道:“不知道。” 韩璧压下心中的疑虑,继续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着字,过了许久,他才放下笔来。 此时,有侍女入了石室,自称是替青珧送东西来的。 她手中抱着折叠好的干净衣服,韩璧一看便知这是他初次见青珧时,要青珧扔掉的他的长袍,他接过衣服随手一翻,底下就是墨奕的黑色行衣。当初浸满血腥的衣服,如今都带上了淡淡的馨香,想必是洗干净过后还被人用香炉细致地熏过一回。 韩璧问:“青珧为何不亲自来?” “我不知道,只是她吩咐过我,韩公子很喜欢这套衣服,一路上切记不能有所闪失,还托我给韩公子带一句话:良玉难寻。” 韩璧心领神会,那块金香玉是他和青珧之间的秘密,说明衣服确实是青珧派人送来的,只是良玉难寻是个什么意思,他一时还没有头绪。 侍女退下过后,韩璧把衣服全数在床上摊开,沈知秋好奇地在一旁看他摆弄,又见自己原本破烂不堪的衣服变回了完整无缺的模样,不由得感叹道:“青珧姑娘竟把衣服都缝补好了。” 韩璧仔细翻弄着每件衣服,继而摸了摸长袍的领口处,道:“此处不对。” 沈知秋问:“哪里不对?” 韩璧:“我原本的领子,不会是这么差的料子。” 沈知秋:“莫非是青珧修补时换过了布料?” 韩璧摇头道:“我当时受伤极轻,何必重新缝制我的衣服?更何况青珧吩咐那侍女的话里头,说是我很喜欢这套衣服……我分明对她说过,弄脏的衣服我不会再穿,她现在却让人把衣服送了回来,其中必有因由。” 沈知秋点头道:“原来如此。” 韩璧再次仔细地把那领口处的布料放在指腹间摩挲,恍然大悟道:“里头垫了棉絮,这是双层的。” 惊秋_82 闻言,沈知秋拔了影踏剑,剑尖分毫不差地按着那领口边缘裁了下去,韩璧沿着裁出的开口翻开一看,发现里头放着一张被折叠成长条状的纸,纸张极薄,藏在垫了棉絮的厚领之中,令人根本摸不出来其中的底细。 翻开了这张藏得极深的纸张,上面却只画了一幅古怪的图样,左边是个点,右边是棵大树,中间则是一团虽然笔锋不直却仍显井然有序的连接线。 韩璧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岐山地下迷宫的地图。 最左边的入口只有一个,继而渐渐分岔开去,四通八达,正是暗道的路线;最右边那颗画得歪歪扭扭的树,则是代表歧山地宫的中央天坑。 “这是什么?”沈知秋问道。 “是地图。” “青珧在你的衣服里藏了地图?她为什么不亲自送来?” 闻言,韩璧倏地皱紧眉间,似是想到了一个不好的猜想,于是拉着沈知秋就要走:“我们今夜就去凤鸾台,把这个交给岳隐,希望还来得及。” 沈知秋不明所以:“来得及什么?” 危机关头,韩璧不好向他解释,只是叹道:“但愿是我多虑了。” 岳隐是已在凤鸾台待了三天,就是在等韩璧随时联系于他,此时他正在朱蘅的房中端坐着,却是闭目养神状,不敢多看旁边的女子一眼。 片刻以后,韩璧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把一整个信封全部塞到岳隐怀中,语速极快地吩咐道:“你现在就想办法离开这里,然后找到半步,让他帮你,如今地图已经到手,无论如何明天一早之前你们必须攻进岐山!至于剩下的东西,你回去看过便会知晓有何作用。” 岳隐把东西仔细收好,便听从韩璧的指令马不停蹄地去了。 朱蘅见他们神色紧张,内心也不禁一慌,连忙问道:“发生何事了?” “我来不及跟你解释,你现在就带我们去找白宴!” “找他?” 韩璧沉声道:“事情有变,若不提前取他的命,我怕青珧……会出事。” 朱蘅浑身一软,无限的恐慌占据了她的心间:“跟我来!” “教主有命,请沈先生到湖心岛一叙。” 沈知秋在凤鸾台外等候韩璧和朱蘅,却忽然来了一人,要请他去见白宴一面。 韩璧带着朱蘅快步走了出来,碰巧遇上这一幕,沈知秋还没回话,韩璧便心底一沉,替他答道:“带路吧。” 侍从疑道:“圣女大人为何也在此处?” 朱蘅急得快要崩溃,喝道:“废话少说!我轮得到你管么?!”说罢便向着湖心岛的方向直径跑了出去,韩沈二人连忙跟上。 朱蘅不会武功,又长期受着玉露胭的折磨,不过跑了一段路就瘫倒在地,面色苍白至极,沈知秋见状,揽起朱蘅就往前掠去,韩璧在后头紧跟着他,竟也没有落下多少距离。 夜色徐徐而下,湖心岛中流水浮灯,似萤萤星光,点亮色泽幽暗的水面,它们保持簇拥着湖心小岛的姿态,却也渐渐沿着水流向岸上若有似无地飘去。 梧桐树下,有一道静谧的身影,轻倚在树边,似是沉眠的模样。 朱蘅对着那身影轻声唤道:“……妹妹,是你吗?” 她没有得到回答,而这汪湖水就似是一处深渊,叫嚣着要把她彻底吞噬,于是她只好站在岸边,不敢再往前一步, 最后是沈知秋掠水而过,靠近拍了拍她的肩膀:“青珧姑娘?” 却发现她的肩骨已经碎了。 他心头一震,脸色苍白地抚向她的手腕。 一片死寂的沉默过后,站在身后的韩璧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到了青珧冰冷的身躯上,此刻即使是他,都无法找出一句稍微妥帖的言辞去打破这份沉默,而比起打破这份沉默更艰难的是,应该如何向朱蘅解释。 朱蘅却一步一步地淌着水迈了过来,她走得很慢,步履蹒跚,似是随时要倒在湖泊之中,可是最后她依然走到了终点,那里没有任何人的笑容,只有青珧紧闭的眼和苍白的脸,了无生息地等待着她,然后她跪在那里,把她破碎的妹妹拥入怀中:“你醒一醒……” 她捧着青珧的脸,颤抖的指尖抚过她的嘴唇。 下一刻,指腹沾染上了一抹刻骨的红,是她熟悉至极的红。 她抬起头来,让绝望的悲鸣响彻整个夜空。 第42章 孤雁 青珧死了。 远处渐渐传来风声,如泣如诉。 沈知秋却好似从中听到了青珧的笑声,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青珧在他心中,和当初的纪昭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活泼开朗的女孩子,爱笑爱闹,是他长在邻家的妹妹。 十年前,他忽略了纪昭;十年后,他救不了青珧。 沈知秋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失落和痛苦,他脑海里不断地回溯着青珧迷茫的脸,她正在轻声说着:“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下一句便是她笑着说:“我真想到墨奕去看看。” 可是她再也没机会了。 沈知秋手中的影踏剑微微震颤,似是下一刻就会按捺不住地离鞘。 就在此时,韩璧朝着不远处的幽暗角落厉声说道:“你看够了吗?” 话刚落音,影踏剑悍然出鞘,剑光凌厉,犹如白虹贯日,直指那道迷雾之中的看客。 千钧一发之际,看客足下一点,身姿诡逸,朝着斜前方飘飞而去,竟是恰好躲开了沈知秋的一剑,他的脸也露在月色之下,那非男非女的模样,正是白宴本人。 白宴转守为攻,竟是趁着沈知秋出剑之势,往前跃去数步,真气聚于掌心,双手翻飞之间,硬生生挡住了沈知秋的攻势,然而他却没有想到,沈知秋早已步入收放自如的剑境,纵使是雷霆万钧的一剑,也能如流风般逆转,剑幕化身万千,如同天罗地网,势要将白宴围杀其中。 惊秋_83 剑光绵绵不绝,与掌风屡屡相冲,交战之声如切金断玉,又似潮汐喷涌,惊涛骇浪,叫人胆颤心惊。 交战越久,剑光越盛。 白宴总算明白沈知秋是越战越强、越战杀气越盛的人,他继续与之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于是他袍袖翻飞,足下生莲,边退边打,掌风汇成层层幻影,幻影交叠之中,包含着澎湃真气,无隙不入,逼得沈知秋只能站在原地横扫一剑以化去他的攻势,如此一来,剑势阻断,破绽顿生。 白宴掌风所向,却不是对准沈知秋的破绽。 而是无人保护的韩璧。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这一掌打偏了,只因为他分明看见在掌风未至之前,对方的身影就已在他眼前晃动不已,使他顿失目标。 朱蘅凄厉的尖叫在他耳边回荡,视线里的韩璧摇晃着变成了无数人的影子,有沈知秋,有青珧,也有陆折柳,这些影子尽数扭曲,旋即一片一片地破碎开去,刺得他忍不住痛苦地合上眼。 然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的心口已经抵上了一把匕首。 手握匕首的人,是朱蘅。 白宴目光一锁,刚想运气退开,却发现他丹田里真气凝滞,四肢亦随之发软,动弹不得。 “怎会如此?!” 继而他才发现,沈知秋已经揽着韩璧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朱蘅不发一言,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刺入他的心口。 下一瞬,便见朱蘅手起刀落,果断地割断了白宴两侧手筋。 白宴擅掌,如今内功凝滞,加上双手已断,如此一来,他就成了个废人。此时此刻他已是满额冷汗,强忍疼痛道:“……你不杀我?” 朱蘅却只是笑,看着他凄惨的模样,笑得越发大声,可是笑着笑着,只余无声的泪水。 韩璧见此一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明白朱蘅所想,对待白宴如此恶人,纵然将他一击毙命,也不过是一死了之,然而朱蘅想要的,偏偏就不是这个一了百了,她痛恨白宴,痛恨到不想让他就此简单死去。 她要白宴比死更惨。 可是她却发现,自己最可悲的地方,就是想不到如何报复才能弥补那些不堪回首的苦难。 白宴双手淌血,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笑容,问道:“是玉露胭,朱蘅,是你算计我?不对,不可能是你……” 韩璧淡淡道:“确实是她。” 朱蘅在无意间发现玉露胭焚烧后的烟雾仍然毒性不减,而且无色无味,唯一的缺点就是起效过慢,若不能在短时间内吸入大量烟雾,达不到中毒的效果。 于是,在凤鸾台中,韩璧详细问过了白宴房间的布置以后,顿时心生一计。 韩璧:“昨晚,你彻夜难眠,红烛燃至天明,是吗?” 白宴恍然道:“烛台上……有毒?!” 歧山地宫不见天日,油灯不如蜡烛耐用,因此,白宴房中用于长期照明的物品便只有那安放在烛台之上的数根红烛。 朱蘅跪在白宴房中的那日,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咬着一句正事不放,死活吊着白宴的胃口,直到外头有人传讯,白宴离开房间与人会面,朱蘅的机会总算来了。 她把玉露胭涂满了房中每根红烛的表面。 玉露胭亦是脂体,与蜡烛颜色相像,粗略涂上过后根本上就让人无从辨认,最后她舔干净了手上的口脂,跪回了远处。 朱蘅并非第一次在白宴住处留宿,下手的机会一直都有,只是朱蘅不会武功,拥有的毒药均是白宴所赠,两者实力悬殊,加上青珧的存在,多年以来,朱蘅丝毫不敢妄动,只怕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终于有一日,沈知秋来了。 沈知秋的武功与白宴不相伯仲,遗憾的是如今他身中奇毒,肩膀有伤,若是要与白宴一战,必然是不成功,便成仁——生死存亡,在此一役。 韩璧既然接受不了失败的代价,就唯有想办法将成功的几率无限拉高。 因此,他与朱蘅合作,待岳隐带着人攻破扶鸾教之时,白宴必然要与人动手,玉露胭毒性受到催发,令他真气阻断,难以为继,届时即使是没有武功的朱蘅,也能轻易暗算得手,自然不用再怕白宴殊死一搏,拉着身边的青珧陪葬。 白宴叹道:“如此看来,画像也是你命人送来的。” 送画像的人并非苏荣发真正的小儿子,而是岳隐本人。 苏荣发的全家都已经被韩半步秘密控制起来,岳隐便顶替了他小儿子的身份,混入了扶鸾教,联系上了韩璧,也成功把陆折柳的画像送给了白宴。 唯有心上人的画像,能让白宴舍不得丢弃,甚至挑灯夜看,心甘情愿地身处玉露胭中,红烛一夜不灭。 韩璧:“你这样喜欢着一个人,是瞒不住的。” 专注的眼神、忍不住去探听他的一切消息、嫉妒他在意的每一个人,如此种种,尽数出卖了他,也成为了他最大的弱点。 “你错了。”白宴轻蔑地一笑,“我不喜欢他。” “看看我这张脸?听听我的声音?我生下来就是个怪物,就算是表现得再好,也没有人会把我当作同类,韩公子,你有被人用鄙夷的目光看过哪怕一眼吗?不会的,你一定没有,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投了一个好胎,才有机会想要自以为是地做个好人。” 白宴冷冷地望向一旁的朱蘅,声音黏连而又扭曲,“就算是你,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你一样觉得我恶心!就算我救了你,对你不能更好,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你嘴上说着愿意嫁给我,心里却在作呕,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常常觉得自己活着不如死了,根本不配生而为人,可是阿鹤需要我,我就愿意苟且偷生……你说我喜欢他?像他这样的人,我哪里配喜欢他?” 沈知秋打断了他:“他不是方鹤姿,或许……或许他也不是陆折柳。” 白宴仰天笑道:“沈知秋,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讨厌你?他不是方鹤姿又怎么样,他是陆折柳又怎么样,他是谁很重要吗?他对你这么好,不肯取你的命,你却为了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纨绔公子背叛了他?还有青珧,你要带她逃走吗?” 白宴挑衅地朝着沈知秋说道,“她是为你死的。” 沈知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那一夜,正是白宴中毒的那日,朱蘅留在了他的房里,看他一夜未眠。 与此同时,带着唇上的玉露胭,青珧被送到了凤鸾台中。 她如坠地狱。 白宴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你不是经常问我,凤鸾台在哪里,你想去看你姐姐么?我送你去吧。” 惊秋_84 她从不知道朱蘅在这里过的是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我告诉她,只要她当着你的面前杀了韩璧,我就放她和朱蘅离开,她假意答应,说是晚上就要约你们到湖边下手,岂料与她同房的人却跑来告诉我,青珧把岐山的地图带到了身上……她要地图有什么用,自然是要偷偷送给你们了。说不定还会与你演一场戏,为了让你们有机会拿到地图,甘愿死在你的剑下。”白宴嗤笑着望向朱蘅,“朱蘅啊朱蘅,这就是你的好妹妹,就算是知道了凤鸾台是个什么地方,依然是为了相识不久的男人,转眼就把你忘掉了。” 朱蘅手里握着匕首,沉默地凝视着青珧的尸体,置若罔闻。 沈知秋:“所以你杀了她?” 白宴轻轻一笑,笑声刺耳至极。 韩璧及时止住了话头,转回正题:“不对,你从一开始就想杀青珧。” 白宴渐渐露出诡谲的笑容:“是啊。” “你杀青珧,不是因为她背叛了你,也不是因为她抛下了朱蘅,仅仅只是因为青珧喜欢上了沈知秋。” 像白宴这样极其自卑甚至绝望病态的人,根本不会因为别人背叛他而愤怒,大概在他看来,背叛他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其次,他更不会把朱蘅放在心里,更不可能为朱蘅而抱不平。 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替陆折柳扫清障碍。 所以,他想让青珧去杀的人是韩璧而不是沈知秋。 “青珧倘若听你的话,当着沈知秋的面上把我杀了,按沈知秋的性格,怎么可能不与她反目成仇?继而沈知秋一时冲动,杀了青珧作为报复,那么更是中了你的下怀。” 白宴笑道:“没错,喜欢他的人都不该有好下场。” “你应该杀的人……是我!”沈知秋低声喝道。 白宴却轻轻叹了口气:“谁叫他那么在意你呢?我如果杀了你,他一定会对我失望。” 其实,不管青珧选了杀韩璧抑或是不杀韩璧,她都注定要死。 在白宴看来,沈知秋和他一样,都是陆折柳的追随者,无论是韩璧还是青珧,都是令沈知秋背叛陆折柳的罪魁祸首。 因此他先是杀了青珧,再是在方才跟沈知秋对战之时偷袭韩璧,置韩璧于死地,他要沈知秋亲眼看见这两个人死在他面前。 他要沈知秋再无选择,只能跟他一样追逐着陆折柳那份虚假的温暖。 “果然如此。”韩璧叹道,“白宴,你确实该死。” 第43章 扑朔 白宴满不在乎望着沈知秋,歪着头朝他露出了一段脖颈,无声地用唇形对他说着:“来杀我呀。” 他的表情轻蔑而嚣张,没有半点即将赴死的恐惧,倒像是在穷途末路之处生出了一点欢喜。 沈知秋微微举起了剑,旋即又放了下来,眼睛望向了朱蘅,只见她向着白宴冷冷道:“你很想死吗?” 白宴只是对她笑着,仿佛一种邀请。 韩璧环顾一周,所见只有夜雾深浓,所听不过万籁俱寂,唯独湖边站着他们四人——如果不算上死去的青珧。 这纷扰的思绪中,忽然拨云见日,被他抓到了一点真相的线头。 “不能杀他。”韩璧沉声道。 “白宴,按你原本的打算,你先杀了青珧,再杀我,可是当你得手以后,你要如何在沈知秋的剑下全身而退?”韩璧抱臂站在沈知秋跟前,不许他轻举妄动,“你不是那种喜欢单打独斗的人,可是直到你双手被废,你的下属依然没有出现,为何?” 在暗道之中,白宴就先是派出了他的红衣属下消耗沈知秋的精力,再一举偷袭得手,说明他对战沈知秋并无必胜把握,那么为何今夜他会一反常态,独自应战? 韩璧语气淡淡,句句清晰:“你到底想死在谁的剑下?” 白宴眼中神色一闪,尖锐如锋:“闭嘴——” 天光乍破之时,打斗声此起彼伏,坚如磐石的岐山地宫被强硬地撕开一道裂口,一道剑意如寒风飒飒,席卷而来,肃杀无比,同时还伴随着一声呼啸,响彻地宫: “师弟你在哪里?!” 萧少陵身影如天阔长虹,快速地穿梭在暗道之间。 岳隐手握迷宫地图,却被他提着衣领往前直冲,也不禁喘着粗气,喝道:“大师兄!走错路了!往左才对!” 萧少陵闻言,脚步一转便拐入了左边,辛翟剑尚未出鞘,不过向前横扫,就扫落了一片阻拦他的红衣人,顿时怒道:“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又低头望了眼手里的岳隐,“接着往哪走?” 岳隐本来不想理他,这人打起架来根本不听指挥,甩掉了后方的盟军,见人就打,把他提起来就一路打入地宫深处,根本不问问他的意见,不过大师兄毕竟是大师兄,岳隐还是低声下气道:“直走,直走。” 萧少陵点点头,又是一道风驰电掣,沿途打落不少敌人,岳隐被他提在手上,简直要晕。 后头是陆折柳所带领的江湖正派,在湖边战意正酣,打得扶鸾教众落花流水;萧少陵思念师弟心切,加上太久没有出门放风,拖着岳隐就往各个石洞里钻,誓要找到沈知秋不可。 找到宴厅之时,只听见门缝里传出沈知秋细微的声音:“我好像听见了大师兄在喊我。” 然后有另一人悠悠说道:“你听错了。” 萧少陵旋即一脚踹开宴厅笨重的石门,痛心疾首道:“师弟,你受苦了!” 宴厅之中,沈知秋和韩璧坐在一处,硬生生被他吓了一跳。 韩璧是惊的,沈知秋是喜的,站起来道:“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救你的,岳隐说……”萧少陵转身要叫岳隐,却发现他盯着宴厅上座,眼也不眨,沿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上头坐着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子,映衬着身后百鸟朝凤的屏风,更显红衣似火,情致万千。 萧少陵疑道:“你是谁?” 此时众人亦打了进门,陆折柳领着一众人等徐然而入,其他人尽是风尘仆仆,剑锋染血,一看便是打斗过后的模样,唯独陆折柳站在众人身前,一身逸然青衣,眼神剔透,寒妄剑别于背后,蕴着肃然的杀气,略微冲散了他温和的气息。 他的目光锁在韩璧身上,情真意切地舒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谢谢关心。”韩璧与他分明已经撕破了脸,却还是好心情地陪他演戏,继而轻笑道:“哦,我跟你介绍一下,那位是扶鸾教的圣女,朱蘅姑娘。” 惊秋_85 陆折柳见白宴不在此处,心中已有不详的预感,蹙眉向着朱蘅喝道:“便是你捉了韩公子来此?” 朱蘅换了个慵懒的姿势倚着,笑而不语。 跟着陆折柳前来的江湖正派中,龙雀阁的夏岱是一阁之主,辈分最高,自然也最敢说话,大声问道:“你是圣女,那教主呢?” 朱蘅笑道:“你们找我夫君作甚?” “我等匡扶武林正道,自然是要将你们这等邪魔外道尽数诛杀!如今你们已经是走投无路,倒不如束手就擒,也好省些力气走黄泉路!”夏岱怒声喝道。 “匡扶正道?诛杀邪魔外道?”朱蘅似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得浑身打颤,侧头向着陆折柳抛了个眼色,“陆先生,如你这般过河拆桥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陆折柳眼神清明,淡淡道:“朱蘅姑娘何必在此胡乱攀咬,若是你肯尽快交出扶鸾教主的去向,我饶你一命。” 此时宴厅之中,布满江湖正派人士,均以赤沛与墨奕两派为首,分开两面站之,只待朱蘅说出扶鸾教主的下落,再将他诛杀当场,这讨伐行动便能算是圆满完成。 未等朱蘅回答,就有赤沛弟子匆匆而入,禀告道:“陆先生,方才我们审问过留下的数个活口,想要得知教主的下落,可是,他们都招供说教主已经死了——” 陆折柳表情不变:“死了?” “他死在了沈知秋的剑下。”来人一字一句地转述道,“那些人尽是教主的心腹,说墨奕的沈知秋一开始就与扶鸾教合谋,掳走了韩璧公子,还在比斗大会上行祸乱武林之事,这些日子以来也一直待在扶鸾教,直到昨日他得知陆先生要带人讨伐扶鸾,自知大势而去,怕教主出卖他与扶鸾合作的真相,所以抢先将其灭口,再在今日伪装成受害人的模样,假装无辜。” 宴厅顿时一片喧闹,大家都没想到事情竟能发展至此,他们要救的人竟是幕后的魔头。 “教主竟然死了?” “他怕是与沈知秋分赃不匀,反被沈知秋杀人灭口了吧!” “有道理,否则他为何无端出现在此处?他若是无辜的,怕不是早就葬身此地了,能活到现在,其中必有猫腻。” 萧少陵怒道:“胡说八道!” 一时之间,周围人看沈知秋的目光都变得古怪至极,好似他真的就是穷凶极恶的幕后黑手,杀人灭口,只为洗脱自己的嫌疑。 沈知秋坐在其中,已是目瞪口呆:“啊?” 韩璧暗自叹了口气,心道果然如此。 陆折柳要讨伐扶鸾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按照陆折柳的算盘,应该是由他率人攻破扶鸾,杀死白宴,救出韩璧,如此一来,他的声名威望便会到达一个新的境界。 可惜此事被韩璧当场戳破,他不得不暂时稳住白宴,可是白宴也不是傻子,想必是根本没有相信陆折柳所言。只是,他虽然不相信陆折柳,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卖他心中的信仰,因此,白宴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要逼陆折柳亲手杀了沈知秋,即使是以他的命作代价。 首先,白宴提前安排好了隐藏起来的心腹,等到陆折柳攻破扶鸾之时,便会“及时地出现”,招出真正的幕后黑手乃是墨奕的沈知秋。 在此之前,他必须杀死青珧和韩璧,杀死青珧,是要逼沈知秋对他出手;杀死韩璧,是要让陆折柳再无退路。 如果一切如他安排的那样行进,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韩璧已死,扶鸾教主白宴则被沈知秋“杀人灭口”,继而就是陆折柳攻入扶鸾,即便他万般不愿,也不得不将“证据确凿”的沈知秋亲手诛杀,以慰韩璧在天之灵。 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沈知秋说了等于白说。 若是白宴真的死在了沈知秋的剑下,此刻他就是百口难辩,唯有背锅。 白宴的谋算,陆折柳定然是不清楚的,只是如今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顺水推舟:“沈知秋,你还有何解释?” 沈知秋:“我……” 朱蘅却在这时候轻笑起来,似是一种嘲弄。 “你们为何不问问我?”她望向陆折柳,柳眉轻挑,“陆先生,你先是与我夫君多年合谋,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再反过来借讨伐我扶鸾教生造名声,如今还要将这罪责推脱于人?你好深的算计啊。” 陆折柳冷哼道:“没凭没证之事,你少说为好。” “我自然有证据。”朱蘅随手指了指岳隐,“你去找吧。”说罢让人开了凤鸾台的大门。 岳隐应了,两人神色自然,仿佛真的不认识一样。 半响以后,岳隐从凤鸾台中带回数封书信,沉声道:“陆先生,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与扶鸾教有所联系。” 那书信逐封打开,其中言及京城比斗大会与暗道修葺之事,还有关于韩璧的各样资料,落款均是折柳。 岳隐:“陆先生如此风骨,许是遭人陷害……韩公子,你是陆先生的朋友,还请你认一认他的笔迹。” 韩璧接过书信一看,眼中闪过痛色,轻声道:“确实……确实是他的笔迹。” 陆折柳:“……” 韩璧失望地瞥了陆折柳一眼,低声叹道:“折柳,你为何如此?” 沈知秋坐在一旁,想起那一夜韩璧模仿陆折柳的笔迹,还问他有几分像,如今一看这几封信,他即使再笨也明白了原因,只是韩璧教过:没我的吩咐就不要乱说话。因此,他唯有紧闭着嘴巴,乖巧看着这场他根本看不懂的戏。 毕竟世界变得太快,大魔王一瞬间就换了人当,他有点跟不上了。 朱蘅:“陆折柳,你还有什么话说?你既然无情出卖我夫君,我自然也要为他报仇,大不了我们一拍两散,谁都别想好。” 陆折柳沉吟片刻,肃然道:“我没做过。” 萧少陵瞬间跟上:“我师弟也没做过。” “沈知秋是我墨奕之人,陆折柳则是赤沛之人,真相又是如此扑朔迷离,若是要评判此事,墨奕和赤沛都需避嫌才是。”岳隐轻咳了声,提议道:“因此,我们最好是要找一个两不偏帮之人……韩公子,不如就由你定夺吧。” 韩璧微微笑道:“好啊。” 第44章 荒芜 沈知秋来自剑宗墨奕,陆折柳来自气宗赤沛。 他们二人均是背景不俗,自然不可能就此含冤受屈,白白认下这个幕后黑手的罪名,两相舌战之下,先不论谁输谁赢,在场之人中,谁能当这个不怕得罪两方还能公正审判的仲裁者?念及此,不禁叫人大伤脑筋。 惊秋_86 结果岳隐站了出来,推举了本次事件中最大的受害人韩璧作为仲裁者,韩璧游离江湖,背景深厚,不缺钱不缺人不缺门路,又怎么会怕墨奕和赤沛的秋后算账?众人这般一想,也觉此举十分妥帖,纷纷称善,顿时就把锅甩到了韩璧的头上。 韩璧手持骨扇,扇尖在前头的檀木小几上画了一圈,临尾辅以轻敲,响声方落,他便沉吟着问道:“陆先生,京城暗道之事,你可知晓?”他一改称谓,便是要与陆折柳划清界限的意思了。 “不知。” “暗道挖到了桃花林底,你负责比斗大会的场地布置,竟然对此丝毫不知?” “我确实不知。”陆折柳愧疚地低声道,“若我早知此事,怎么可能邀你赴会,陷你于险境?再说了,若我真的伙同扶鸾教将你掳走,那沈知秋又是怎么回事?若我真的是幕后黑手,又与他素不相识,何必留他活口,更是命人一路把他带到此地,徒惹麻烦?他在此安然无恙,足够令人疑虑。” 他这回就是在彻底地胡说八道了。 陆折柳笃然道:“至于书信之事,我确实没写过,如果各位不信,我可以留下笔墨,当场辨认。” 韩璧模仿他的笔迹也不过七八分像,本来就没打算把书信当作铁证,遂点了点头,又复问道:“那朱蘅姑娘所言,你又有何解释?” “她是扶鸾教圣女,明知脱逃无望,便想拖我下水。”陆折柳瞥了眼朱蘅,摇头道,“一面之词,如何能信?” 岳隐站在一旁听他所言,不由得轻笑道:“一面之词如果不能信,陆先生又为何要咬定我沈师兄是幕后黑手?难道就不能是他们明知道脱逃无望,就故意拖我师兄下水?” 韩璧微微点头:“如此看来,两边供词都信不过。” 陆折柳总算明白了,他们在这里唱双簧,就是为了推翻那些指证沈知秋的供词。 若是那些供词是铁证,那么朱蘅的话语也是铁证,这个幕后黑手的位置要么他们两个人都有份,要么就两个人各退一步,全数推托成扶鸾教的攀咬。 “疑罪从无,我只能是两个都信。”韩璧这番话虽然说得漂亮,可是那字里行间的称呼,亲疏自现,那望向陆折柳的眼神更是冰冷如刀,“毕竟,若要让我由心而发,未必对陆先生太不公平。” 他这就是摆明了要给沈知秋撑腰的意思了。 韩璧顿了顿又补充道:“扶鸾教邪魔外道,教主白宴诡计多端,他设下圈套诬陷你们二人,许是要引发内讧,还请大家勿要中计。” 如此简单一句,便算是为此事作结了,韩璧作为最大的受害人都不追究,陆折柳若是再就此纠缠下去,反而显得心虚。 陆折柳自知这个亏他必须得吃,于是轻笑道:“韩公子睿哲,我自愧不如。” 沈知秋坐在韩璧旁边,任他再迟钝也听懂了,若不是韩璧看穿了白宴的诡计,方才他就可能百口莫辩,彻底成了勾结扶鸾教的恶人;不仅如此,韩璧完全是站在了他这一边,费尽心思为他洗脱罪名,还他清白。 他抬眼望向韩璧的侧脸,无声地对他道了一句“谢谢”。 韩璧余光瞥见他的嘴型,不自在地转过脸去,假装没有看见。 朱蘅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扶鸾倾没,岐山失陷,不过一夜之间,她数年的辛酸与苦痛,顿成已逝的噩梦,只可惜她唯一的牵挂已经不在人世,尝不到苦尽甘来的一刻。 “愚不可及。”她袍袖一翻,站起身来,“你们名门正派,还有韩璧这样所谓的聪明人,却尽数被陆折柳耍得团团转,当真可笑。” “一面之词?若是我的证词不够,加上我夫君的呢?”朱蘅话刚落音,便将身后的屏风往两头掀了开去,百鸟朝凰从中断开,后头坐着的竟然就是白宴本人。 白宴一身朱衣,眼神幽深,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朱蘅轻笑道:“陆折柳,你要不要问一问他,到底认不认识你?” 时间似是凝固了。 岳隐轻咳了声,扬眉道:“你还有什么证据,尽可全盘托出,不必拐弯抹角——” “白宴的话不可尽信,我看还是不听为妙。”韩璧打断他道。 朱蘅轻喝道:“此事与你们何干!” 白宴眼神闪烁,瞳孔里只装下了一个人的身影。 就在此时,陆折柳出手如电,剑露寒锋,飞掷而至,正是寒妄。 下一刻,那剑尖贯直插入白宴的胸膛,分寸不差。 沈知秋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昨夜的回忆席卷而来。 夜雾里的湖边,韩璧看着双手被废的白宴,冷眼问道:“你到底想死在谁的剑下?” 白宴恼羞成怒:“闭嘴!” “我明白了。”韩璧沉吟着,转而向朱蘅求助道:“朱蘅姑娘,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朱蘅已是哭不出眼泪,满目茫然:“我该怎么做?” 白宴被点穴后动弹不得,安置在屏风之后;朱蘅作为白宴的妻子,指证陆折柳与她的夫君勾结、再反过来讨伐扶鸾教的真相,她佯装心有不忿,势要将陆折柳拉落马下。 最后,朱蘅将无法说话的白宴推至人前,制造出白宴要出卖陆折柳的假象。 诚然,白宴没想过出卖陆折柳,他唯一能赌的筹码,就是期待陆折柳尚且对他有一分信任与恻隐。 可惜他期待的对象错了。 陆折柳生性多疑,怎么可能把他的性命交付在白宴的一念之差上? 一把寒妄剑,斩断的是白宴最后的念想。 “死亡,并非最令人绝望的事。”寒夜之中,韩璧低声道着,“即使为喜欢的人而死,也得不到他半点信任的滋味,白宴,这次换你来尝。” 剑光入怀的一刻,白宴总算明白韩璧的用意。 生死不过一瞬,此后碧落黄泉,哪怕人间百载,再多恩怨情仇,一夕尽数磨灭,即使有人心存不忿,也抵不过一句以命相抵,一了百了。 这公平么? 青珧曾想过追逐自由,却一刻都没逃出这处牢笼;朱蘅隐忍多年,换来妹妹惨死的结局;白宴为陆折柳甘愿牺牲性命,也得不到他全心全意的信任。 这值得么? 韩璧就是要他明白,纵使千般不公,万般不值,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也永远不会落到他的手上,这种苦恨与失意,是他亲手酿下的苦果,活该由他自尝。 青珧与朱蘅尚且可以怪罪命运,他只能怪罪自己。 惊秋_87 白宴侧过脸去,朝着朱蘅微微张开了唇。 朱蘅解了他的穴,轻声道:“若是抱歉的话,不必说了。”再说也是无用。 白宴摇了摇头,唇边溢出血来,他握着朱蘅的手,艰难地吐字:“解药……在……”那声音极轻,除了她谁也听不清了。 朱蘅浑身一震,伴随着白宴缓缓合上的眼,只觉哭笑不得。 韩璧见她异样,连忙推了沈知秋一把:“把她拦下来——” 台上的朱蘅已是痛快地从白宴的心口拔出了寒妄剑,那血仍是热的,洒在她一身红衣之上,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得,平白叫人心惊胆战。 沈知秋眼神一锁,动作极快,跃上台去握住了朱蘅持剑的手腕,这才发现她神情坚决,仿佛死志已定。 “你不能死!”沈知秋低声道。 她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青珧想去墨奕,我还没有带她去,但是,你可以带她去……” 只听一声轻响,寒妄剑砸到了地上,朱蘅扑在沈知秋怀里,痛哭失声。 韩璧纵然是在一旁冷眼旁观,也不禁有种悲切之感涌上心头,压抑许久的愧疚骤然爆发,似是潮水将他吞没。 他的理智告诉他,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哪怕他预计到了一切,也不可能准确得知一个疯子每一步的想法,尤其是白宴这种失去自我的疯子,为了成就他心中的信仰,可以站在悬崖边上,只为了把他们所有人都拉进深渊。 韩璧能想到无数句安慰自己的话,你已经做得很好,也许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只是他同样清楚,自己一步算错,错失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他当时多想一些,考虑再周全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出错? 见韩璧忽然哑火,岳隐只得站了出来,喝道:“陆折柳,你为何杀他?!” 陆折柳紧抿着唇,不再看白宴一眼,肃然道:“我看你才奇怪,竟为恶人喊冤。” “你若不是心虚,何必杀教主灭口,莫不是怕他临时倒戈,出卖于你?”岳隐迅速回击。 “莫名其妙跑出来一个教主夫人我都不怕,何来会怕教主?”陆折柳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向着众人朗声道,“诸位请想,这扶鸾教先是诬陷于墨奕的沈先生,再来是诬陷于我,他们的证言还能有几句可信?岳先生这样聪明,难道猜不出这全是他们在拖延时间?” 陆折柳回头瞥了眼上头的沈知秋,轻声说道:“再说了,沈先生与这位朱蘅姑娘如此亲近,难道不奇怪吗?” 席间响起一把清脆女声:“陆先生所言极是。” 韩璧把目光投向声音来处,只见那里站起了一个瘦弱的青年,长得白白嫩嫩,一双眼不笑而弯,不由得说道:“叶桃?” 这白皙青年原来是个女子。 不仅如此,这女子来头还很不小,她是赤沛掌门叶敬州唯一的独生女,韩璧幼时在赤沛混过两天日子,自然也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叶桃一身男装打扮,眉眼却是清丽动人,只见她嫣然笑道:“陆折柳是赤沛客师,若他真的与扶鸾教有所勾结,我赤沛亦是难辞其咎,只是如今并无实证,岳先生若要一口咬定他是恶人,未免过于偏颇。”顿了顿,“再说了,白宴作恶多端,陆折柳杀他也不过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如此而已。” 韩璧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赤沛誓要站在陆折柳那边了?” 叶桃知道他不好惹,摇头道:“我出门之前,家父曾吩咐我一切以赤沛为重,若是陆折柳为恶一事铁证如山,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如今真相扑朔迷离,又怎可硬生生地逼迫我赤沛吃下这个亏?” 她的意思很简单,就是陆折柳既然戴着赤沛客师的帽子,她就必然要为他说话,为得并非陆折柳,而是为了维护赤沛的声誉,若是坐实了赤沛客师与邪教勾结,就等于让他们气宗赤沛声名尽毁。 这就是陆折柳胆敢当场杀人灭口的原因了,只要白宴不彻底出卖他,叶桃就必然会出言保全于他,既然如此,他还怎么会给白宴说话的机会? 韩璧沉吟道:“叶桃,有些亏你不能不吃。” 叶桃轻笑道:“正好,陆先生昨日对我说过,他厌烦了京城喧闹,待此事了了,他要离开赤沛,到别处隐居。” 她言下之意就是,今日之事我们各退一步,回京以后陆折柳就不会再是赤沛中人,到时候你们恩怨情仇,都与赤沛无关。诚然,陆折柳不可能对她说过这些话,但是她身为掌门之女,她都这样说了,陆折柳还能辩驳不成? 韩璧手中骨扇一转,却没说话。 叶桃不耐烦地瞪他一眼,深知这个人向来得理不饶人,信奉赚得太少等于吃亏,只得又补充道:“处置扶鸾教余孽一事,我赤沛再不插手。” 毕竟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朱蘅与墨奕定有联系,她是生是死,赤沛不管便是。 韩璧笑道:“如此甚好。” 第45章 玉全 事情至此尘埃落定。 叶桃带着赤沛众人转身而去,“陆先生,还不走?” 陆折柳怔在原地,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片刻以后,他缓缓转过身去,随着叶桃消失在外头的幽暗之中。 萧少陵愣道:“他走了?” 岳隐点点头。 萧少陵抬头望了望倒下的白宴:“他死了?” 岳隐再点点头。 “我的辛翟剑还未出过鞘呢。”萧少陵惋惜地叹了口气。 岳隐哄他道:“待会儿让沈师兄陪你玩。” 萧少陵先是眼睛一亮,再低声叹道:“回京之前,怕是找不到机会了。” “为何?”岳隐奇道。 萧少陵笑道:“因为有人会替他出头啊,我惹不起。”顿了顿,他拍了拍岳隐的肩头,“师弟,你也要抓紧了。” 岳隐不明所以,萧少陵却不肯再透露半句了。 惊秋_88 这场戏来得快,散得也快,岳隐负责善后,先是找人把白宴的尸体抬了下去,再把萧少陵拉了出去镇场子。宴厅里的人渐渐散了,外头传来隐约的喧哗声,韩璧走上前去,向着朱蘅问道:“你今后打算如何?” 朱蘅从沈知秋怀里抬起脸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韩璧心中暗叹,朱蘅本来就算不上一个极有目标和主见的女子,若不是岁月艰难,她大可以没心没肺地度日,何苦无时无刻保持着后来那副无坚不摧的状态?如今白宴伏诛,青珧不在人世,她前路茫茫,真正是无处可去,整个人也难免软弱下来,不知所措。 沈知秋见韩璧来了,便把朱蘅扶了起来,同时也松开了手,低声道:“我想带她到墨奕去。”他声音听起来有些窘迫。 韩璧沉吟道:“还是由我先找个庄子,让朱蘅姑娘在里头休养一段时间,过后再说吧。” 沈知秋也想起了她身中玉露胭之事,遂点头道:“这样也好。” 两人如此这般一番商讨,实际上却是一个说话一个点头,倒也和谐得很,恰逢岳隐带着人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的两人,一个是长相普通的侍女,此刻眼圈通红,似是哭过的模样;另一个则是位少年公子,右额长了一块红色胎记。 岳隐先是让侍女上前,向着韩璧道:“这就是你要我找的人。” 那侍女盈盈躬身,沈知秋隐约认出她来:“你是那日送衣服来的……” 她轻声点头应道:“我叫小杏。” “向白宴告发青珧的人是你吗?”韩璧问道。 “是。” 沈知秋睁大了眼睛,里头尽是难以置信的意味,只是下一刻韩璧又补充道:“是青珧让你做的吧?” 小杏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泪水沿着脸颊掉了下来。 青珧确实演了一场戏,拿自己做了幌子,想要隐藏的是衣服里的秘密。 如果她一开始想的就是亲自将地图送给他们,又何必把同样的地图大费周章地藏在衣服的领口里头,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送到他们手上?金香玉之事只有他和青珧二人知晓,因此,衣服里的地图还有那句“良玉难寻”绝对是青珧所为,亦是她真正的目的。 另外,为何她会莫名其妙地被人告发? 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是她自己故意设局,让白宴先是在她身上搜出了地图,便不会再去怀疑另外的地方? “青珧说,等她被教主带走以后,就可以把她藏起来的衣服送给韩公子,他是聪明人,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 所幸的是,韩璧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小杏说罢以后,剩下那位少年公子走上前来,他脸上的标志过于明显,让沈知秋一眼便认出来他是湖州太守的次子闻君洛。 闻君洛的目光先是落在朱蘅身上,再向着岳隐轻声道:“我要寻的就是这位圣女大人。” 朱蘅蹙眉道:“我已经不是什么圣女了。” 沈知秋见朱蘅神色不愉,便开口提点道:“叫她朱蘅便是。” “朱蘅姑娘,我、我是受人所托要见你一面。”闻君洛从袖中摸索了半天,又把寻到的东西攥紧在了手心,“我听说教主他……已经死了,但是我既然答应了她,自然应该践诺。” 朱蘅的眼中泛起一丝柔光:“你受谁所托?” “她说自己是圣女的妹妹,至于名字,我不知道。”闻君洛答道。 那一夜在凤鸾台中,闻君洛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稚嫩的女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模样,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衣衫不整,眼角挂着泪痕。 闻君洛虽然不是君子,但他向来习惯两厢情愿的交往,不爱强迫别人,尤其还是这种看上去就未经人事的女子,纵然他浑身燥热,还是强忍着走了。 直到欢宵已尽,他在春意盎然的梦中想到了她,然后骤然惊醒,发现她正蜷缩在角落里,面色煞白,不知在想些什么,闻君洛走了过去,给她披上一件外衣。 她牵住了他的衣角,哑声道:“谢谢。” 闻君洛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 “帮我一个忙吧。”她语气淡淡,不似乞求,却无端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坚决。 闻君洛张开手,一枚腰佩安然躺在他的掌心。 “她只求我帮一个忙,要我把这个交给她的姐姐,再让你去找一个叫韩璧的人。”闻君洛眉心稍蹙,低声愧道,“我虽然没有碰她,却也没有救她……” 到底是如何绝望的境地,才会让人觉得连这样一点虚假的善意都值得道谢呢? 韩璧:“这是我送给她的。”青珧把金香玉留给朱蘅,把地图送给韩璧,便是在求韩壁和沈知秋卖她一个人情,寻得良玉,带她姐姐远离人间地狱。 朱蘅接过腰佩,把它捧在心口,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却换成了是年幼的青珧抱住了坏人的脚踝,声嘶力竭地对她喊着:姐姐快跑。 这一次,她们都自由了。 入夜,韩璧仍是住在原来的石室当中,待到明日一早才能够整装离开。韩半步早已是等在了石室里头,泪眼汪汪地看着韩璧,装模作样地抽泣道:“少主,您不在的日子我提心吊胆,就没有一日睡得安稳。” 韩璧悠悠道:“你不在的日子,我睡得很好。” 沈知秋跟着韩璧背后,肯定地点头:“嗯,我作证。” 韩半步如临大敌,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少主睡得好?” 沈知秋正想要说我每夜都与他睡在一个房间里,自然清楚得很,就被韩璧抢先答道:“韩半步,你再多说一句话,就在外头睡三天地板。” 心想着屋顶和地板也没差,韩半步嘟囔道:“我只是担心您。” “现在就滚出去睡。” 韩半步耷拉着头转过身去。 “站着睡。”韩璧补充道。 韩半步痛苦地走了。 祸国殃民的沈知秋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得沐浴着韩半步谴责的目光,窘迫地低下了头,韩璧见他这幅样子,不由得笑道:“你又怎么了?” 沈知秋坦率答道:“我也不知道。” 韩璧诱导发问:“是不是有点心虚?” 惊秋_89 沈知秋想了想,点了点头。 “心虚是好事。”韩璧赞许地笑道。 石室里头早已被重新布置过一回,虽是时间紧迫,却也能见高床软枕的雏形,桌上摆的尽是韩璧平日里用惯的器物,就连一旁的熏香都被换回韩璧习惯的香料,其心思细密可见一斑。若不是石室光线仍是熟悉的昏暗,沈知秋怕是会认为自己走错了路。 “还不睡吗?”韩璧看了眼沈知秋,理所当然地问道,“你寒毒未解,昨夜又是在宴厅里打的盹儿,今夜还是早些睡为好。” 沈知秋只觉得更心虚了,摇头道:“我不困。” 我到底是在心虚什么呢?沈知秋百思不得其解。 韩璧见他蹙眉,自觉应要为他解惑,遂温言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知秋被他倏然一问,脑子里一片浆糊,只好随意挑了个心中疑点问道:“我在想……白宴临死前对朱蘅说的那句话。” 此事他们方才问过朱蘅。 朱蘅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淡淡复述道:“解药在第六颗檀木珠中。” “檀木珠是什么?” “是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吧,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了。”朱蘅叹道。 沈知秋疑道:“那是什么解药?玉露胭的?” 韩璧思忖了片刻,道:“玉露胭之毒只要长时间不再服用,再有修为深厚之人输送真气帮着排解,久而久之就能戒除心瘾,我想,那应该是雪鹭丹的毒药。” “雪鹭丹?” “朱蘅给你的那枚解药,你就没想过是怎样来的么?”韩璧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语含笑意,“她想必也中过雪鹭丹的毒,白宴给过她解药,她却一直没吃,留下来当作交换的筹码罢了。” “她没吃解药,夜里却一点症状都没表现出来。”沈知秋接着提问。 韩璧猜测道:“玉露胭性燥,雪鹭丹性寒,许是互相抵消了吧,总之,她如今的身体怕是破败不堪,也不知道能活几年。” 沈知秋:“白宴为何最后又要给她一颗解药呢?” 韩璧:“也许朱蘅没吃解药的事,一开始就没瞒过他,他早就知道朱蘅有朝一日定要勾结别人前去杀他,只不过佯装不知罢了。” “竟是如此。”沈知秋低声叹道。 韩璧沉吟道:“白宴把解药留在他赠予朱蘅的定情物中,根本就是在逼朱蘅寻死。” 沈知秋:“此话何解?” “朱蘅这样恨他,却还把他送的檀木珠留在身边,此后还要靠着白宴的解药活命,要她如何接受?” 白宴临死之前,是要朱蘅在内心承认,她曾经爱过他。 他就像一场永远不会过去的噩梦,抑或是永远不会成真的美梦,悬宕在她的余生中,如果这也算是爱的一种方式,未免显得过于自私,也过于沉重了。 沈知秋:“或许,他是真的想要朱蘅活下来呢?” “你就是这点不好。”韩璧的目光落在他的眼底,再一路描摹而下,似是不愿再碰触他澄澈的内心,又似是一种无来由的躲避,“你喜欢一个人,就是想他哪里都好,不能让他受一点伤,要是有更好的地方,你就送他去——你有没有想过,其他人的想法跟你是不一样的,他们若是喜欢一个人,就会想和他一同跌入深渊,互相拖累,这样便再也不用分开。” 沈知秋总是以己度人,却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不是每个人都会和你一样。” 沈知秋沉默了许久,最后他轻声道:“我知道的。” 韩璧讶异地看着他。 “我在意的人不是很多,也确实不是每一个都和我想得一模一样,只是,就算只有一个人是真心待我,我都觉得不能辜负。”沈知秋眼中渐渐露出坚定的神色,“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我遇到了师兄,遇到了师父,遇到了岳师弟,也……也遇到了你,所以,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我遇到了你们。” 如同一抹亮色,始终低头向着暗壁,千唤不回,他经历浮尘野马,跌跌撞撞,只为偶遇一点灵犀。 韩璧低头笑了。 “我一直在想,若是我不能算无遗策,若是你也和青珧一样,若是你在和白宴动手时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补救?”韩璧走近了他,抬起手来想碰他的脸,想了想又放下,他低声道,“沈知秋,你会怪我做得不够好吗?” “韩璧……” “叫我阿宣。” “阿宣。”沈知秋屏住了呼吸,“你和我想得一样,这就够了。” ——你喜欢一个人,就是想他哪里都好,不能让他受一点伤,要是有更好的地方,你就送他去。 所以,你和我想得一样,这就够了。 如同心头那道锁被轻轻打开,有人蓦然回首,才知道背后藏着柳暗花明。 韩璧把面前的人拥进怀里,手臂用力收紧:“我……” 一声巨响。 “师弟你还好吗!” 萧少陵踹开门闯入石室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幕:沈知秋满脸通红地站在一旁,韩璧倒在床边,似是被什么人一下子推开了似的,神色狼狈得很。 “咦,师弟,你倒不像是中了寒毒的模样,脸上好烫。”萧少陵嘿嘿一笑,摸了摸沈知秋的脸颊,提议道:“若是睡不着,不如出去切磋两回?” 沈知秋闷闷道:“嗯。” 萧少陵拖着沈知秋就往外走,边走边教导他:“你方才是不是打了韩公子?你怎么能这样呢,有这种好事也不叫师兄一起来。” 沈知秋:“我没有。” 萧少陵:“那他看起来为何这样生气?” 沈知秋摇头道:“我不知道,师兄,你别问了。” 惊秋_90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独自留在石室中的韩璧沉声道:“韩半步。” 韩半步自门外探出头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幸灾乐祸道:“不怪我,是萧少陵要找他师弟,我可打不过他,我才没有告诉他沈知秋在这里呢,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顿了顿,“对了少主,萧少陵说今晚他们师兄弟三人要叙旧,就不回来了。” “滚出去。” 韩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顿时只觉怀里空荡荡的,低声念道:“这个墨奕,迟早要完。” 第46章 返京 回京虽是长路漫漫,韩璧却始终没能捉得到一刻的独处时光。 沈知秋比过往更加沉默寡言了,也甚少与他有视线接触,除此之外,并无太多异常,因此,若真要找一个妨碍的原因,那只能是萧少陵了。 “师弟,你既然是我墨奕中人,自然要与我们同车,整天赖在韩公子那里,莫非你要和韩半步抢饭碗?”萧少陵正色道。 被点名提到的韩半步连忙缩了缩肩膀,假装鹌鹑,目光看起来甚是忧伤。 沈知秋摇头道:“当然不是。”说罢朝着韩半步微微颔首,“你放心,我并无此意。” 韩璧:“你是客人,和半步自然是不一样的。” 韩半步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哪里敢跟你一样,而且我家少主向来好客,最喜欢招待客人了。” 萧少陵凛然道:“我也是客人,韩公子欢迎吗?” “不欢迎。”韩璧笑道。 萧少陵不满地控诉道:“师弟,他排挤我。” 沈知秋亦不赞同地瞥了韩璧一眼,随后拍了拍萧少陵的肩膀,提议道:“我们论剑去吧。” 这正中萧少陵下怀,两人高高兴兴地上了另一辆车,徒留韩璧一人在原地,无力回天。 车队缓缓开行,将落寞的岐山留在了后头,因为还需有人收尾,岳隐同样留在了原地,不知在遥望着哪一辆车,身影渐渐渺小起来。 萧少陵与沈知秋同坐一车,见他心不在焉,轻笑道:“要不然我去把韩璧请过来吧。” 沈知秋正在恍神,闻言一惊,摇头道:“不必了。” “师弟,你方才处事不似平常,我感觉很奇怪。”萧少陵端起一张严肃的脸问道,“韩璧是不是得罪你了?我去替你出气。” 沈知秋连忙解释道:“他待我很好的。” 萧少陵挑了挑眉。 沈知秋思忖了会儿,斟酌着言辞说道:“只是我不知为何,想到要与他独处,就有些心慌。”顿了顿,他疑惑地皱了眉头,“还有,韩璧说我心虚,可是我并未做过任何欺他之事,何出此言?”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沈知秋半张着嘴,本想要把他和韩璧的对话如盘托出,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他想起自己叫他“阿宣”的时候,韩璧那一刻的表情,专注得不可思议,他被笼罩在柔和的天罗地网当中,忍不住屏息以待,却始终想不到如何反抗。 这样的感受,应该如何复述才能表达万分之一呢? 萧少陵忧郁地叹道:“师弟,你有小秘密了。” 沈知秋低下头来。 “你长大了,师兄很欣慰。”萧少陵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若是你一直都想不明白,那就说明这件事对你而言并非那么重要,你没有把它放在心里。” 沈知秋难得地对此并不赞同:“我有放在心里的,只是有些犹豫。” “出剑之前若是犹豫,就是说明你没有自信,能一击即中。”萧少陵望着他懵懵懂懂的师弟,一如既往地开导着他。 沈知秋若有所思。 萧少陵笑道:“回去以后,闭关几天吧,整理干净思绪,才能练剑。” 沈知秋一向把萧少陵当成半个师父,遂低声应道:“是。” 另一处的车厢中,韩半步缩在车前的角落里,眼角余光不住地瞥向脸色阴沉的韩璧,半响以后才清了清嗓子道:“少主……” 韩璧很给面子地望了他一眼:“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虽然我绝对不会故意告密,但是此次事件的前因后果,至少现在已经瞒不过老爷。”韩半步嗫喏着说罢,偷偷摸摸地蹭到韩璧耳边,低声问道,“我知道您心里一向有主意,但是这回该怎么办?” “他知道了什么?” 韩半步的头埋得更低了:“大、大概都知道了吧。” 片刻后他又轻声补充,“包括沈知秋的事。” 韩璧闻言,只是不可置否地应了一声。 其实,这早已在他预料之中,韩半步一家都是世仆,对他父亲忠心耿耿,日月昭昭,何况他失踪一事,关乎生命安危,韩丞相若是不多问几句,反而奇怪。 “老爷还说,想亲自见沈知秋一面,向他道谢。”韩半步说完最后这句,心里已经是被他家少主的脸色吓得不行,连忙偏过头去不敢多看。 “让我想想。”韩璧捏了捏眉间,忽然感觉有些头痛。 回京以后,韩璧先是遣人送了沈知秋一行人回墨奕峰,临别之时,萧少陵总算是放过了他师弟,摆摆手道:“既然要走了,当然要好好道别,你去吧。” 沈知秋点了点头,遥遥地望向远处的韩璧,只见他正侧着头向韩半步吩咐着话,神情专注而认真;然而下一刻,韩璧就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微微抬眼,竟是恰好对上了那道悄然的视线,他向来惯于冷眼旁观,唯独此刻他的眸色似是新磨的墨,绘的是暮烟笼水的景致,里头的柔情一点点漾了开去,不知会流淌到谁的身边。 他笑着招了招手:“沈知秋,过来。” 惊秋_91 沈知秋鬼使神差地跑了过去。 “韩璧。”他斟酌了片刻,还是觉得这个称呼最为妥帖,“我要回去了。” 韩璧点头道:“我知道了。” 沈知秋:“哦。” 话不过说了两句,他就顿时语塞,韩璧只是悠悠笑着,看起来并没想要勾起话题的意思,两人就此沉默了一会儿,沈知秋低头道:“我走了。” 韩璧望着他沮丧的模样,心里先是一乐,其后见他唇间发白,免不得担忧道:“你回去以后,须得尽快解毒,不能再拖。” “师兄让我回去以后闭关一段时间,休养身体,理清思绪。”沈知秋坦率地答罢,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问道,“你呢?” 韩璧:“我自然有许多事要做。” 沈知秋也不多问,只是点头道:“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随时可至墨奕找我。” 韩璧倏然想起两人的品茶之约,可是如今诸多不便,沈知秋又有寒毒未清,唯有将其暂且搁置,静待来日方长。 于是他点了点头,权当是应了,又不忘补充道:“我让半步提早请了名医,想必不日后就能到达京城,到时候我就请他到墨奕为你调理,你若是见到他了,大概会很惊喜。” 沈知秋奇道:“那会是谁?” 韩璧这回是铁了心让他猜,故意笑着转移话题:“还有一事,我父亲想当面向你道谢。” 沈知秋果然中计,惊讶道:“见你父亲?什么时候?” “他最近公务繁忙,迟些吧。”韩璧轻声叹道,“如今时机未至,你也没准备好。” 沈知秋连忙问道:“我要准备什么?” 韩璧朝他眨了眨眼:“你说呢?” 沈知秋沮丧道:“琴棋书画,我一概不会,不知道要送什么才算得体。” “你救了我的命,即便你空手而来,我父亲也不会怪罪你的。” “那我到底需要准备些什么?”沈知秋果不其然地疑惑了。 韩璧笑而不语。 “你回去吧。”韩璧握了握他的手心,“都这么凉了。” 沈知秋正对着韩璧近在咫尺的脸,沐浴在他专注的目光下,只得摇了摇头道:“……我有点热。” 韩璧眉头一皱,手背探上他的额头。 虽然此刻仍未入京,四周人迹罕至,但毕竟是在外头,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沈知秋不由得往后缩了一缩,想要逃脱韩璧的包围圈,下一刻又被他牵着手扯了回来。沈知秋力气虽大,此时却不知为何浑身发软,只有掌心温热的触感令他保持了几分清醒。 然后,他清晰地感受到,韩璧的指腹在他掌心里头轻轻勾了一下,那力度是令人难以忽视的微妙,严重的危机感有如暴风来袭,令他下意识想要抵挡。 沈知秋的耳尖都涨得通红,肃然道:“我要回去了。” 说罢,他连忙把手收了回来,交叉拢在背后,严防死守,不给对方任何机会。 韩璧知道他想法简单,如同一张不染情思的白纸,即使是染了情思,也不过寥寥数笔,罗织不起旖旎画卷,只得遗憾地放过了他,叮嘱道:“你出关之后,就托人来告诉我一声,我要知道你平安无事。” 沈知秋点点头,内心却恍然若失,有种没来由的空落。 他与韩璧原本素不相识,两不相闻,后来虽是得益于一场意外,被迫朝夕相处,彼此扶持,两人成为朋友,可是一旦回了京城,回归原本的生活,他与韩璧之间,还能有这样融洽的时候吗? 沈知秋本来以为,待他痊愈以后,韩璧会让他去韩府作客的,如今一看,好像是他多虑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萧少陵不耐烦的声音:“就这么几句话,你们翻来覆去是要说到明天早上吗?!这世上有什么事是打一架不能解决而非要聊天的呢?!” 沈知秋回头喊道:“我这就过来!” 韩璧笑道:“快回去吧。” 沈知秋只得收敛了那些多余的情绪,回身向着萧少陵掠去。 第47章 碧露 沈知秋跟随着萧少陵回到墨奕的那一日,受到了既热烈又冷淡的欢迎:热烈的那半边是向着沈知秋的,冷淡的那半边是朝着萧少陵的。 萧少陵一进山门,就用风卷残云一般的姿态跃向广场,提着辛翟剑充满期待地喊道:“我回来了!之前要跟我切磋的三十个师弟你们还在吗?” 无人应答,萧少陵难过地蹲了下来。 人潮纷纷退却,只剩下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师弟围着不远处的沈知秋,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二师兄你之前到哪儿去了?” 沈知秋不善言辞,只能笼统地答道:“我先前遭逢意外,多得师兄和岳师弟相救,才能化险为夷。” “岳师兄呢?他竟然没有一起回来?” 岳隐在墨奕日夜巡守,在门派中声望甚隆,尤其擅长于控制萧少陵的日常行踪,让他不至于三天两头跑去挑战别的门派,到处惹是生非。如此一来,岳隐在墨奕可谓是劳苦功高,是缺一不可的存在。 沈知秋:“岳师弟收拾好余下的事,便会赶回京城。” 小师弟们不由得低声叹气道:“岳师兄不在门中,这几天的饭菜里头连肉都见不到了,掌厨的老张沉迷练剑,天天只知道用剑削菜,没人管得住他,害得我们吃了好几日的萝卜块儿。” 沈知秋问道:“掌门呢?” “掌门说,稍安勿躁,等岳隐回来就好了。” 沈知秋想了想,点头道:“如此也好。” 萧少陵从旁听了一耳朵,笑道:“这有何难,这点小事我就替岳师弟管了吧。” 惊秋_92 “别别别。”众人纷纷摆手。 萧少陵不悦,叛逆地一扭头,奔往厨房的方向,便是准备为岳隐分忧去了。 这日,沈知秋到了掌门住处用饭,两人用餐习惯极好,不言不语间就把饭用了个干净,两人到了院子里散步消食。 掌门既然是统领剑宗墨奕的人,他的名号自然就被称作掌剑真人,如今仍旧活着、与他同辈的仅剩一位师兄——萧少陵与沈知秋的师父,奕剑长老。 这位奕剑长老的剑术虽然排在当代首位,却生性逍遥,一早就带着妻子云游去了,徒留下掌剑真人独自支撑着墨奕门庭,久而久之,掌剑真人亦成了一派宗师,备受江湖尊敬。 掌剑真人身量颇高,面色莹润,看不出多少年纪,唯独两鬓微微泛白,眼角数道细纹,既显肃正,又透出些许风霜,只见他缓缓道:“今日的饭菜,是少陵准备的?” 今日的雕花萝卜,手艺极为精湛,断口之处隐约可见蜿蜒,正是百花蛇草剑的痕迹。 沈知秋钦慕地应道:“师兄说,练剑不应该拘泥于场地,厨房里一样可以。” 掌剑真人思忖了片刻,真心实意地问道:“隐儿何时归京?” 沈知秋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掌剑真人轻声叹道:“若是铭川还在……” 赵铭川是掌剑真人同辈的小师弟,年岁与他相差颇大,却同样是墨奕正统,为人踏实沉稳,有如谦谦君子,与岳隐一同将墨奕管理得井井有条;直到五年前,他正式外出游历,岂料这一去就是五年未归,从此杳无音讯,人人都说他是遭逢意外,可惜至今连他的尸骨都下落不明,因此,掌剑真人每逢提起赵铭川之事,均是沉痛不已。 沈知秋不懂说话,只得勉力挤出一句安慰:“若是铭川师叔还在,我们就有肉吃了。” 掌剑真人知道他脾性如此,倒也不恼,只是摇了摇头,哑然而笑。 夜幕渐落,白日的喧嚣徐徐退却,只留下街边的一丁点打更声响,衬着低垂的星光,遥遥地流淌在院子里,即便如此,却始终没能打扰到主人的半分安宁,只因韩府里头虽是看不见乐师班子的身影,但那悠远的古琴曲仍旧清晰可闻,温柔地点缀着夜晚。 韩璧端坐在灯下查账,他消失了一段时间,有太多事等着他批示处理,不知不觉便已入夜,他舒了口气,唤了韩半步进门。 韩璧先是吩咐道:“你去一趟墨奕,修个院子。” 韩半步向来通达,先是低声领命,又故作严肃地问道:“院子要修多久?要不要顺便给您修条暗道,方便您随时访友?” “不必。”韩璧淡淡答道。 韩半步甚为惊奇:“少主你怎么变了。” 韩璧沉吟片刻,就低声下了决断:“迟早都要住过来的,与其修什么暗道,还不如把这边的主客厢房打通算了。” 韩半步钦佩道:“您果然深谋远虑。” “少主,我有一事要说。”过了片刻,韩半步走近两步,开口汇报道,“您返京之前,老爷就派人传了讯,让您这几天去一趟碧露行宫。” 碧露行宫位于京城西郊,由于昔日的韩皇后甚喜那处的温泉,皇帝便下旨修建了碧露行宫,成为了禁宫外的好去处,即便到了如今,皇帝也时常独自前往碧露行宫解乏休养。 “我知道了,”韩璧揉了揉纠结的眉间,继而摊开账本问道,“最近京城到底发生了何事?” 账本之上,宴饮、水粉一类专供达官贵人的行当,生意均是大不如前。 韩半步:“此事说来奇怪,这段日子以来,已是有三位朝廷命官遭遇暗杀,行凶之人手法干净利落,足迹来去无踪,竟是一直没能破案。” 在韩璧身陷扶鸾教的日子里,京城疑案丛生,一时人人自危,高官及其家眷为求自保,纷纷极少出门,皇帝听闻此事后,不禁勃然大怒,严令京城卫彻查此事。 因此,不过短短数日,京城卫统领几乎是愁白了头。 韩璧瞥了眼死亡名单,不过寥寥三人,却都是朝廷重臣,尤其是御史左澜,监察朝政,刚正不阿,素来为南江帝所重用,如今却不明不白地死于暗杀,难怪引来如此轩然大波。 “左澜……他与太子素来不和,时常替陛下找由头训斥东宫,至于同样有人出事的户部与刑部,太子觊觎已久,一直想往里安插人手。”韩璧沉吟道。 韩半步挠了挠头:“少主您的意思是,这事儿是太子干的?” “他即便是再蠢,也断然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 韩半步:“陛下确实没有因此事训斥过东宫。” 韩璧笑道:“陛下心里有明镜,太子又是国之储君,想必不会无缘无故地冤枉他。” “若是有了真凭实据呢?”韩半步皱眉。 凝望着摇曳的灯火,韩璧脸上的笑意越发模糊起来,“信与不信,不过是一念之差,陛下若是不信,这世上又何来什么真凭实据呢?” 两日后,碧露行宫。 温泉热气蒸得整座行宫雾气茫茫,一路上更是青山绕水,雕满白玉芙蓉,虽是华贵堂皇,却不闻半点喧嚣之声,处处隐约透着清幽素净,似是霞叶边沿的一点碧露,始终停步在将下未下的时分,纠缠着欲断难断的思绪。 韩璧曾经也是来过此地的,那时韩皇后尚在,碧露行宫仍是歌舞娉婷的景致;直到韩皇后溘然逝去,碧露行宫就再无奏乐,沉寂至今。 韩璧自加冠以来,就极少有人再称呼他的小名,唯独面前这位仗着身份,从来不肯改正,于公来说,这人是天子,天下万民莫不以他为主;于私来说,这人是韩皇后的丈夫,是韩璧最显赫的长辈。 皇帝独坐在亭中,面前放着一盘残局,他正值壮年,精神颇佳,穿着虽像是个寻常权贵,却隐约可见威严之相,长眉微蹙,不怒而威。 帝后喜爱孩童,可惜当初韩皇后无子,便时常命韩璧入宫陪伴,一时圣宠颇浓,甚至不亚于半个皇子,直至如今,南江帝对他来说仍是个亦君亦父的存在。 韩璧向他见礼,两人就此残局对弈起来。 “阿宣,你赢了。”皇帝笑道。 黑棋在指间悬宕片刻,最终黯然入笼。 韩璧动作自如地拾起棋来:“我自知不学无术,就会点儿琴棋书画,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叹道:“真的不打算入仕?” 韩璧犹豫了片刻,还是笑着摇头谢过:“您也明白,我看着朝野政事就头疼,还是做生意适合我。” “说吧,这次又要找朕讨什么赏赐?”皇帝向来宽待于他,闻言并无不悦,反而是话语里头带了笑意。 韩璧:“我准备开家新酒楼,若是能得到陛下的御笔,那就再好不过了。” 皇帝失笑:“你整天就想着敲诈这点东西,没出息。” 惊秋_93 两人家长里短地聊了一会儿,倒有几分像民间寻常父子,半响后皇帝话锋一转,问起他失踪之事:“朕听说你此次安然而归,全靠墨奕的一位剑客护持,他叫什么来着,沈知秋?” 韩璧知道皇帝在京城遍布眼线,这点事儿自然瞒不过他,只得坦然答道:“谢陛下记挂,我正准备好好答谢于他。” 皇帝笑道:“自该如此。” 韩璧不仅记忆极佳,手上动作更是毫不耽误,不过谈话之间,就把棋盘恢复回原本残局模样,竟是未曾错落一子,皇帝见状,神色逐渐柔和下来,低语道:“当初朕和你姐姐弈棋,你就在旁看着,虽是年纪尚小,但只要事后问你棋谱,你总能恢复一模一样。朕当时便想着,若是日后我和你姐姐有了皇子,大约就很像你,既聪明又好看。” 韩璧紧抿了唇,不发一言。 皇帝从小看他长大,感情甚深,自然不会因他沉默就怪罪于他,只是笑道:“阿宣,你想见你大哥吗?” 韩璧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韩瑗,只得如实应道:“回陛下,我前年到南方采风,见过他一次,如今不是很想。” “朕命他返京接任京城卫统领一职,若是快马加鞭,大概这几日便能到了。”皇帝笑道。 要彻查京城悬案的京城卫统领? 这简直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韩璧不由得为他大哥默哀。 此时有内监入禀,道是太子来了。 韩璧不欲打扰,可是皇帝没有发话,他也不好就此告辞,只得站到一旁,可惜他风姿特秀,随便一站就成了道难得的景致,无论如何叫人忽略不去,太子更是如此,向着皇帝见过礼后便打趣道:“韩公子与父皇弈棋,不知谁输谁赢?” 皇帝不咸不淡地笑道:“你消息这样快,难道没人告诉你输赢么?” 太子眼色一闪,垂眸应道:“该是父皇赢了。” 皇帝先是轻笑,其后便让太子坐到对面,准备对弈一局,又挥手让韩璧回家歇去,临尾不忘对他补了一句:“太子送给你父亲的礼物,朕知道了,回去转告韩珣,让他仔细收着吧,其余的不用多管。” 韩璧远离京城一段日子,竟然不知道这君臣父子之间的关系已是到了如此生疏冷淡的程度,幸好此事不归他管,他低声应过,便徐然退了下去。 亭中只剩下一对父子,以及一盘黑白残局。 太子对韩家送礼一事被这样当场点明,好在他表面上看起来岿然不动,倒是没露什么破绽;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自然也不会穷追猛打,两人安静地下了一会儿棋,倒也显得宁静。 最后一手落了子,太子轻声叹道:“父皇,我已输了。” 皇帝定睛看了他一会儿,若有似无地叹了气:“是啊,你下棋向来不好。” 韩璧离开了碧露行宫,路上便有人来接,他掀开马车车帘,发现里头坐着的正是他的父亲——丞相韩珣。 韩璧是韩珣的老来子,两人隔着年岁甚大,加上韩珣公务繁忙,两人一向不太亲厚,尤其是后来韩璧成年后开府,自顾自跑出去做生意,彻底远离了朝政圈子,韩珣对他就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娶妻之事都不多插手,大有哪怕他孤独终生也无妨的意思。 韩珣既然能生出韩玦和韩璧这等芝兰玉树般的姐弟,自然相貌也很不差,尤其是一双眼包含睿意,丝毫不显老态,他腰肢挺直,风骨傲然,举手投足即是世家风范。 韩珣:“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韩璧便把下棋一事粗略说了,最后提了提太子来访,被皇帝当场掀脸,不由得笑道:“大哥将要接管京城卫,彻查暗杀高官一事,如今人还没回京,太子就急忙地往我们府上送礼,也怪不得陛下要警告他了。” “看来,陛下暂且没有废太子之意。”韩珣沉吟道,“若是不在意的人,陛下怕是连多说一句话也懒得。” 韩璧低声道:“赵皇后所出的四皇子不过三岁,陛下自然要等。” 韩珣又问:“你与陛下对弈,是输是赢?” 韩璧:“自然是赢了。” “如此甚好。”韩珣赞许地点了点头,“陛下最喜的就是你的傲气,加上你远离仕途,越是坦率自然,他就越是放心。” 韩璧笑道:“陛下既然故意让我,我当然要听他的话。” 皇帝棋艺精湛,却偶尔会在与别人对弈时作退让之举。 对此,韩璧心知肚明:有时候单纯赢棋带来的优越感绝对比不过运筹帷幄的故意相让,那是高上一个层次的优越感,何况这位皇帝最不喜欢别人阿谀谄媚,你越是傲骨铮铮,他越是欣赏。 韩璧这些年来时常入宫,很是摸清了皇帝的脾性。 韩珣摇头叹道:“陛下曾对我说过,为君者手腕要硬,才能抬得起家国山河。” 可惜这点灵巧心思,太子一窍不通,若是他肯多花点思量,父子之间何至如此局面。 谈完了正事,韩家父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竟是一时无言以对。 韩珣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道:“我听半步说,你要打通主客厢房?谁要住?” “自然是我要住。”韩璧面无表情地答道。 韩珣同样面无表情地问道:“还有谁要住?” 毕竟此事尚属八字没有一撇,与父亲谈论私事更是首次,分明话已经放到唇边,韩璧却忽然难以启齿,只得艰难道:“您真的要听我说?” 韩珣亦感心头很累,摆手道:“下次吧。” 韩璧松了口气:“哦。” 马车先是到了韩璧府上,韩珣住在丞相府,与韩璧家里位于城中两处,两人自然是要就此分道扬镳。 韩珣吩咐道:“你回家来住几天吧,你母亲见不到人,心里不安。” 韩璧一直游离于世家之外当个异类,一向是有家归不得,如今得此机会,自然是应了。 车轮辘辘,渐渐起行。 韩璧沉思了片刻,还是把他父亲拦了下来,对着那车边的小轩窗慎重问道:“我若是带个人回家,家中还有客房吗?” “没有。”韩珣语气冷淡。 韩璧从善如流:“与我同住亦可。” 韩珣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你回京数日,人家愿意来看过你一眼吗?我只是怕你自作多情,到时候哭着回家。” 被他这样一说,韩璧一时无力辩驳,毕竟他现在确实算是一厢情愿,只得摆摆手道:“您赶紧回家吃饭去吧。” 惊秋_94 韩珣看着这个他亏欠甚多的儿子,不由得想起早逝的韩皇后。 韩家人看似多情,实则长情,韩皇后身为女儿家,自然是比如今的韩璧要脸一点,那时她仰着一张朝露似的天真笑脸,笃定地对他说着:“我感觉陛下还缺个皇后,您觉得呢?” 马车渐行渐远,韩珣闭着眼,仍觉烦恼不已。 第48章 浅念 沈知秋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四肢百骸都如同被抽干了骨髓,只剩下一丁点虚弱无力的意识,和浑身发软的筋骨。 服下雪鹭丹的解药以后,他就在萧少陵的协助下拔除了仅余的寒毒,起始只觉得不算什么大事,却没想到拔毒的痛苦直接让他在床上昏迷了两天,他性格坚韧,硬是生受了下来,又幸亏掌剑真人知道萧少陵不靠谱,这几日都亲自来照看于他,除了下不了床,倒是没出什么其他的意外。 沈知秋艰难地睁开眼睛,从那视线的细缝中捕捉到一个陌生的身影,青衣布袍,那被鬓发略微遮掩住的侧脸,逐渐聚焦成他熟悉的模样。 “游茗……?” 游茗朝他笑道:“若是每次见面你都得躺在床上,那我们还是不见为好。” 沈知秋与他十年不见,自是惊喜不已,掌心一撑就要起身。 游茗连忙把他按回床上:“你别乱动,我先替你针灸。” 沈知秋不懂医术,只见游茗认认真真在他身上戳了几针,就弄得满头大汗,然而那功效也是立竿见影,除了让沈知秋的疼痛减轻不少,力气也渐渐有所回笼。 虽是碍于伤势不能过多表现,但是他既然好不容易恢复神智清明,眼角眉梢处自然是不由自主地泛起暖意,“韩璧说的名医,是你?” 那时韩璧说过,若是看见了他,就会很惊喜,沈知秋如今一想,便觉果然如他所言,顿生欢喜。 游茗:“我离开燕城也好几年了,一直在各地行医采药,直到先前那位韩公子发布江湖悬赏,要寻擅长解毒的名医,我无意间得知此事,查问过毒性症状,便知这大概是雪鹭丹在为祸于人。” 沈知秋问道:“你听说过雪鹭丹?” 游茗深深望他一眼,解释道:“雪鹭丹本就出自游家。” 游茗与沈知秋是童年玩伴,沈知秋却从未见过游家的任何一位长辈,他为人迟钝,竟也从来不觉得哪里奇怪,照样与游茗成了知交好友。 直到十年后的这次相聚,他才第一次听说了游茗这身诡奇医术的由来。 “我爹入世以来,便以‘游医’之名自称,尤其擅长医治疑难杂症,解毒疗伤,久而久之,名声鹊起,可惜他脾气古怪,得罪了不少人,甚至惹来了灭门之祸,我爹别无他法,带着我逃至西北,最后将我和他耗尽毕生心血所写的行医纪要都托付给了燕城城主沈剑行。” 说到这里,游茗轻叹一声,“雪鹭丹最开始不过是一味奇药,有疗伤止痛之用,若是有人重伤将死,适量使用雪鹭丹可令他血液缓流,不至于失血过多,却没想到如今有人以药入毒,只为控制人心。” “除了你,还有谁会使用雪鹭丹?”沈知秋疑惑道。 游茗先是陷入一段难言的沉默,片刻后才哑声道:“我今次入京,除了为你解毒之外,就是来找他的。” 沈知秋茫然道:“找谁?” “宁半阙。” 游茗话刚落音,沈知秋就想起了那个当年跟着游茗到处走的、老气横秋的少年。 十年前,陆折柳火烧燕城,临行前决意杀他灭口,就是宁半阙站在一旁,递上了一枚毒药。 当年游茗将宁半阙这唯一的入室弟子看得极重,对他素来没有丝毫隐瞒,毕生所学均是倾囊尽授,其中自然也包括雪鹭丹等一众奇药,由此看来,扶鸾教、陆折柳、宁半阙之间必有联系。 只是这个联系到底是个什么,沈知秋摸索不来,只想着跑去问问韩璧,说不定就能有个水落石出。 对了,他还要告诉韩璧:我没事了,不必记挂。 游茗见他自顾自走了神,完全把他这位故友晾在一旁,故意打趣道:“知秋,你这表情可谓是十年不变,这回又是在想谁?” 沈知秋骤然回过神来,窘然道:“我方才在想……韩璧。” “韩公子待你,亦算是关怀备至。”游茗斟酌着言辞,试探着问道,“当年燕城之事,你告诉他了吗?” 沈知秋点头。 游茗:“包括那位冒牌方鹤姿的故事,也都说了?” 沈知秋仍是点头。 游茗忧心道:“我知你品性纯直,不以恶意揣度他人,但是知人口面不知心,我一路上听过许多关于韩公子的传闻,他……不似是会无缘无故与你为善的那类人,我只怕他对你是另有所求。” 这话若是在扶鸾一行之前被沈知秋听了入耳,或许还能有半分作用,可是如今他与韩璧都已经剖明心迹,共过生死患难,成了性命相托的朋友,自然不会因了他人的三言两语就有所动摇,只是沈知秋也明白,自己性情之中确实有所缺陷,也怪不得游茗多此一举。 “韩璧是不一样的。” “那位方鹤姿,曾经也是不一样的。”游茗提点道。 沈知秋听他这样一说,本想反驳,一时之间又找不到理由,只知道其中是有哪里不对,却怎样也捉不到端倪,最后只得紧抿着唇:“不是这样的。” 游茗叹道:“你好好想一想吧。” 在游茗的日夜精心调理之下,沈知秋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活力。 萧少陵在他门外苦巴巴地守了好几天,听说沈知秋总算能下床了,兴匆匆地闯了进去,朗声问道:“师弟,你听见哭声了吗?” 沈知秋疑惑道:“什么哭声?” 萧少陵:“剑的哭声。” 沈知秋坦然答道:“没有。” 萧少陵把影踏剑递到他手里,痛心疾首道:“影踏多日没有出鞘,心里肯定难过,你却说没有听到它的哭声,师弟,我对你太失望了。” 游茗在江湖历练过一段时日,自然也是听过萧少陵的名号,却从未想过真实的萧少陵会是这个胡搅蛮缠的样子,只得清了清嗓子提醒道:“他如今还不能动真气,还是多些休养为妙。” 萧少陵虽然性情难料,却还算很讲道理:“你且好好休息,我去寻岳隐切磋也是一样的。” 惊秋_95 沈知秋奇道:“岳师弟这就回来了么?” 说时迟那时快,下一个进门的人正是岳隐。 岳隐先是问过了沈知秋的状况,才向游茗抱拳致谢道:“多亏游先生妙手仁心。” 游茗笑道:“知秋和我是十多年的好友,他若有难,我自该伸出援手。”直到岳隐回来,他在墨奕里才总算是得到了一句像样的答谢,实在是哭笑不得。 岳隐:“既然如今二师兄的身体好了许多,是时候告知韩公子一声,免得他多有担心。” 沈知秋眼睛一亮,点头道:“我这就去一趟韩府……” 岳隐笑道:“你何必亲自前去?让人递信报个平安也就是了。” 萧少陵赞同道:“正是如此。” 沈知秋拗不过他俩,只得妥协道:“好吧。” 岳隐仔细打量了会儿沈知秋的神色,不由得挑了挑眉,然后正儿八经地汇报起了他在岐山收尾的经过,萧少陵靠坐在窗台之上,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均不把游茗当作外人,令游茗身处其中,亦是自在得很。 唯独沈知秋眼神放空,始终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扑哧。”先笑出声来的是萧少陵。 岳隐接收到萧少陵的眼色,故作姿态地叹道:“不知道朱蘅姑娘现在处境如何?” 萧少陵正色道:“她不是跟着韩璧走了么?若是你想知道,去问韩璧便是。” 岳隐苦恼地挠了挠头:“唉,可惜墨奕琐事众多,我分身乏术,若是有个人能替我去问一问韩公子就好了。” “我正好空闲。”沈知秋想了想,微微笑道,“可以替你去一趟韩府。” 旁观者清,游茗猜透了他们的小把戏,简直是没眼看,唯有转过身去,懒得再管。 岳隐强忍着笑意,抱拳谢道:“那就谢谢师兄了。” 沈知秋眼神澄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应道:“你别急,我现在就去问。” 话刚落音,他抄起影踏剑,一溜烟儿似的出了门。 岳隐望着他渺渺身影,失笑道:“这到底是谁急?” “谁知道呢?”萧少陵拍了拍他的肩头,意味不明地笑道,“有的人急着相见,有的人急着知道别人的去向,我看都挺急的。” 岳隐被他揭穿,下意识反问道:“大师兄难道就没有急的时候?” 萧少陵笑而不语,丢下岳隐不管,独自哼着小曲儿遛弯去了。 第49章 情茧 沈知秋轻功极好,不一会儿就入了京城,这时已经是初春,冬雪消融,正好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原本热闹的京城不由得添上了几分落寂,尤其韩府门前大街,本就清幽,如今一看,更是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他紧赶慢赶地来了,可惜却没能见到韩璧。 门房自然是熟悉沈知秋的,解释道:“公子这些日子回了丞相府短住,许是今夜吃过家宴后就会回来。”说着就要劝沈知秋回去,“您看,今儿天气不好,公子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家,要不您改天再来?” 丞相府是韩璧的本家,今夜又是家宴,沈知秋自是不好意思去打扰的。 若是改天再来…… 沈知秋问:“家宴以后他就回来了,是吗?” 门房笑道:“也不好说,公子的心思我们向来猜不到的。” 沈知秋笃然道:“那我就在门外等吧。” 门房的脸色骤然一僵,连连摆手道:“这可不行,您是公子的朋友,怎么能让您等在门外。”顿了顿,他为难地叹道,“若是没有公子的吩咐,我也不敢把您放进门,而且韩管事也跟着回丞相府了,您看,这……” 沈知秋摇头道:“无妨,我就在门外等他回来。” 门房:“不行,要是公子知道我如此怠慢您,定要责罚我的。” 沈知秋:“我可以藏到树上,你假装没有见过我就可以了。” 说罢,他转过身去,以足点地,继而身形一展,跃上了一旁的树上,树上枝叶还没落尽,长出了零丁新芽,勉强能藏住一个蹲在树上的沈知秋。 门房无话可说。 春光恰恰,本是困倚微风的光景,却又在转瞬间烟重雾锁,小雨向着斜风,打湿了沈知秋的鼻尖,门房不时出门打量他的动向,知他心意已决,唯有取了一把油纸伞递到树上,免得他因着淋雨而受了春寒。 沈知秋唯有回到地面,在油纸伞下安然地伫立着。 目光遥遥,正是对着长街那头,归途的方向。 丞相府中,正赶上难得的喜庆日子,来往的侍女仆从纷纷脸带笑意,手上工作忙个不停,直到游子归家,宴席才正式开场。 韩瑗此前一直在南方监察治水,十五年未曾返京,也没有获得任何升迁机会,直到今次圣上下旨调任,韩瑗才拖家带口地回到故乡。 他作为韩家长子嫡孙,自然是一返京就住进了丞相府,亲人多年未见,都是感动得红了眼眶,唯有韩璧此前常到南方探望兄长,如今的情绪比较稳定,便由他操持起了家宴诸事。 韩瑗已有二子一女,均是玲珑剔透的孩子,席间逗得家中长辈大笑不已,尤其是四岁的小侄女阿葭,整日地赖在韩璧身上,亲热得很:“我觉得小叔叔比爹长得好看多了。” 韩瑗板起脸来:“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呀。”阿葭奶声奶气地说着,“叔叔长得白,我喜欢。” 韩瑗本就是武将,后来又在南方治水,日晒雨淋,自然是肤色黝黑,不如他养尊处优的弟弟那么好看,只是这样被当众揭穿还属首次,气得韩瑗拎起小女儿就要打她屁股,下一刻就被妻子乔氏喝停:“你敢打一下试试?” 韩瑗低头道:“不敢不敢。” 惊秋_96 阿葭笑道:“爹爹害怕娘,小叔叔不害怕,还是小叔叔比较厉害。” “你懂什么,等你小叔叔有了老婆,也是一样的说往东不敢往西……”韩瑗语气里很有些过来人的意味。 韩璧挑眉:“这怎么可能。” 韩夫人见状,趁机向着韩璧感叹道:“若是你早点成亲……” 韩璧提起这个就觉头疼,又不能在此时贸然提起他的感情生活,唯有搪塞道:“燕阳不也没成亲吗?我看燕伯伯也没逼着他啊。” 燕阳是燕大将军的养子,虽是养子,却也是燕大将军唯一的儿子,是京城里最标准的纨绔子弟,与韩璧相识已久,关系却甚是不对盘。 韩夫人蹙眉道:“燕阳和你哪里一样?” 燕阳是流连花丛,名声甚差无人敢嫁;韩璧至今尚未婚娶,原因却很复杂,他作为韩家嫡系,姻亲背景肯定不能太差,放眼整个南朝,也就只有世家之女可堪婚配,可是真正的世家之女,谁又愿意嫁给韩璧这种跑出去做生意以至于没有功名的世家异类呢? 若是换成门第差些的女子,一旦教养样貌才华有哪点不好,又过不了韩璧本人那关。 除此之外,作为父亲的韩丞相对他的婚姻大事一向撒手不管、放任自如,久而久之,竟就悬宕到了如今。 韩夫人问:“挑了这么些年,你到底喜欢哪种性情的?” 韩璧想起了一个身影。 端方清秀的脸,一往无前的眼神,和他背在身后的剑。 回忆逐渐汇聚成他衣衫染血的模样,每逢睡着以后往人怀里钻的动作,还有那副万年不变茫然的表情。 “沉迷剑道的那种。”韩璧答道。 韩夫人怀疑他脑子坏了。 “看起来不聪明,可是说话的时候意外地很讨人喜欢。” 韩夫人觉得这有些过于接近细节了。 “对了,我感觉西北民风淳朴,在那里娶妻最是适合不过了。” 韩夫人陷入了沉默中。 韩珣忍无可忍,插话道:“夫人,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我和儿子讲话,你别插嘴。”韩夫人怒瞪了韩珣一眼,顿了顿,她笑着问韩璧,“什么时候能办喜事,你直说了吧。” 韩珣被夫人呵斥,悠悠地在一旁说着风凉话:“办什么喜事,人家看得上你吗。” 韩璧苦笑道:“是,确实还没有看上我。” 韩夫人顿觉心疼,出谋划策道:“那姑娘喜欢剑吗?我看你大哥以前收藏了许多名剑,正好拿去送给你心上人。”此时被强行出卖了全数收藏的韩瑗坐在一旁,只觉欲哭无泪。 “他确实喜欢剑。”沉思了片刻,韩璧低声道:“只是,不是姑娘。” 这一晚韩璧是被赶出丞相府的。 韩瑗送他出门,笑道:“回去吧,娘最疼你,顶多生两天气就没事了。” 谢过了兄长,韩璧就上了车,车门刚刚掩起,他就不由得深呼吸了起来,又是一声长叹。 家宴之上,他少不得小酌几杯,伴着马车摇曳的幅度,醉意渐渐升上了眉间。 初春夜凉如水,稀疏的小雨从半开的轩窗里打进来,躺在他展开的掌心上,略微冰凉了他的体温,却没法叫停他脑海里纷乱奔流的思绪。 揉了揉紧蹙的眉间,韩璧打开了放在车厢里的数个长盒,发现里头全是好剑,略一出鞘便是寒光闪烁,光华万千。 ——你大哥收藏了许多名剑,正好拿去送给你心上人。 虽然不知道这些剑到底是谁让人悄悄放到车里的,只是韩璧想到背后含义,内心仍是一暖。 韩璧一直是个强硬的人,他认定的人和事,或早或迟,都是要被他圈到身边的,但若是因此而伤了亲人的心,却是非他所愿。 他明知此事应徐徐图之,却仍是让感情占了上风。 原来惯于机关算尽的人,不是没有横冲直撞的时候,只因他没有遇到值得的人。 可惜他也明白,情之一字,素来不讲道理,即使他千寻百觅,也未必能得偿所愿,求得殊途同归。 他唯一顾虑的是,在尽头等他的人,不是沈知秋。 车子停了下来,细碎的雨水挂在车檐上,织成春雨的帘幕,滴滴答答地坠入泥土里,是这场寂静的雨里仅存的声响。 韩璧:“到了?” 韩半步在外头驾车,隔着车门禀道:“少主,您……您自己看吧。” 推开车门,韩璧只见外头夜色昏暗,长街寂静,唯有一人撑着油纸伞,站在韩府门前,在烟雨中轮廓仍旧清晰。 “……沈知秋?” 他声音很轻,沈知秋却听见了,朝着他的方向侧过头来,笑容浅淡,却很真诚。 沈知秋撑着伞走了过来。 “我在等你。” “你怎么来了?” 两人同时说道。 沈知秋原本有很多话要说,比如,我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已经可以碰剑;还有,岳师弟很想知道朱蘅姑娘的去向,你能告诉我吗?还有其他的话,他一下子都忘了。 “我好像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说罢,他定睛望着韩璧,许久没有眨眼。 惊秋_97 韩璧故意拆穿他:“不过十天而已。” 沈知秋顿觉自己又说错话了,不好意思地垂着头:“哦。” 韩璧却握住了他的手臂,低语道:“可是我一天没有见到你,就觉得时间很长。” 话刚落音,沈知秋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连眼前的韩璧都看不真切了,混乱地思考了半天,望着韩璧伸出来的、被雨水微微打湿的衣袖,前言不搭后语地憋出一句:“你衣服湿了。” “哪里?” “我指给你看。” 说是这么说,沈知秋还是没敢抬头。 韩璧先是被他这迷糊样儿逗乐了,紧接着他留意到沈知秋发红的耳尖,握着他手臂的掌心只是微微用力,就把人拉进了车厢里。 曾经陪着等候的油纸伞孤独地落到了地上,被韩半步捡了起来,一起退到了远处。 车厢不算狭仄,里头不过两人,却令沈知秋完全呼吸不来。 他被韩璧扣紧在怀里,脸颊埋进了对方的颈窝,温柔的兰草香气完全影响了他的心神,令他手脚都感觉无处安放,又不敢像韩璧揽他的动作那样触碰对方的腰身,像是被点穴了一样浑身僵直,唯有心跳得异常厉害。 他清晰地感觉到韩璧的掌心贴在了他的后颈上,很轻很柔;另一只手则揽紧在他的腰窝,以一种此时此刻的沈知秋完全难以反抗的力气。 韩璧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显得那样清晰,又带点含糊的缠绵。 “沈知秋,你来找我做什么?” “朱蘅姑娘,还有岳师弟没空,我来……我来替岳师弟问你……”语无伦次的下半句话还没说完,沈知秋就听见了韩璧的轻笑声。 “不对。” 沈知秋不知道哪里不对,只好换了个说辞:“我、我病好了,来告诉你一声。” “也不对。” “……哪里不对?” 韩璧耐心地教他道:“这种时候,你只要说你是来见我的。” 沈知秋受教了:“哦,我是来见你的。” 韩璧便自顾自地贴着他的耳边,说起自己的事来:“今日家宴的时候,我娘要我早日成家。” 沈知秋的耳畔被若有似无地碰触着,还伴随着被醇酒浸过的呼吸,一时间魂儿都快飞了,根本不知道韩璧在说些什么,茫然地答道:“成家?什么成家?” “这得问你。”韩璧笑着把他放了开去,掌心却丝毫不离,仍然把人控制在怀里。 “啊?” “我要问你,你——” 话到嘴边,他竟然也几乎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沈知秋,我想带你去见我的家人,你准备好了吗?” 闻言,沈知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睁大眼睛,慌乱道:“我、我要准备什么?” 人生在世,最长不过百载,韩璧独自走过二十多年的光景,从未想到与人同行。 曾是长街堆雪,遇着暮雨疏风,他踏上归途,蓦然发觉,有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久久站立在初春的雨中,只为见他一面。 原来过往所有缺憾的着墨,都是为了在此时此刻,补上完满的一笔。 “与我共度一生的准备。” 第50章 渐趋 共度一生。 沈知秋身边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比如他的父母,沈剑行和逢秋。 他们无意间相识,然后结为夫妻,在燕城安居乐业,过着简单快乐的日子,直到逢秋病逝,沈剑行痛失所爱,便连唯一的儿子都顾不上,独自带着妻子的骨灰远走,至今杳无音讯; 还有他的师父奕剑真人,更是早早就带着妻子云游四海,又因为妻子是位有名的女侠,剑法柔中带刚,素来喜爱锄强扶弱,虽然奕剑真人本是个懈懒的性子,连徒弟都懒得教,却被妻子拉着到处行侠仗义,还始终甘之如饴; 还有在墨奕中成家立室的众位师弟,大多都过着琴瑟和鸣的日子。 两个人在一起,是日夜相对,是意趣相投,是生死相依。 沈知秋从来没有想过成家之事,若在此之前,有人问他,你一生的追求落于何处?定能得到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 我一生所求,只为剑道。 剑不会说话,却在他最寂寞的时候,始终陪伴着他。 沈知秋不擅长与人交往,性情驽直,举止笨拙,办不到人情练达,唯有和剑相处才是他最自在的时分,也是他最骄傲的时候。 因为痴迷剑道,他从未有一刻感觉过孤独。 然而就在此时,韩璧却对他说,想要和他共度一生。 “为什么?”沈知秋茫然地问道。 他生平所知的一切例子,竟然没有一个能够套在韩璧身上,解释这句忽然而至的邀请。 韩璧握住他的手,那灼热的温度让沈知秋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韩璧一直有着不愿意碰触外人的挑剔性情,如今握着沈知秋微湿的手心,却不知为何生不出一点厌意,甚至连他手上练剑形成的硬茧,韩璧都觉得万分可爱。 “我喜欢你啊。”他低声说着,口吻却很慎重,“只喜欢你。” 惊秋_98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撞得沈知秋摇摇晃晃,像是一叶轻舟,偶遇惊涛骇浪,从此再也无法靠岸。 他确实不懂,只得认真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韩璧不自觉地朝他接近了些,温柔答道:“我每天都想见到你,想和你说话,想抱你,想亲你。” “……” “你呢?” 沈知秋仔细想了想:“我想过一半吧。” “后面一半?”韩璧语气暧昧。 沈知秋这回意外地很机灵,坦率答道:“是前面一半。” 韩璧有些失落地耸肩:“好吧。” 沈知秋没有想过他和韩璧之间会有朋友之外的可能性。 他确实每天都想见到韩璧,想和韩璧说话。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这中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会让韩璧想要抱他,想要亲他,想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韩璧带来一个完全超出他预料的世界,他没法理解,也应付不来。 “只是和你说话,我就很开心了,从来没有想过其他的事。”沈知秋轻声说道。 韩璧一听便知,他没有说谎。 “你对我只有朋友之情,是吗?”韩璧沉声问道。 沈知秋哑然。 这一刻的沉默,就像是一道夹带着雨丝的凉风,从车窗鱼贯而入,浇得韩璧浑身凉透。 他想过沈知秋会拒绝他,却没想到沈知秋竟然真的会拒绝他。 “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韩璧望着沈知秋那茫然失措的表情,只得压着心头的汹涌,一字一句地质问他,“你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在暗道里要为我以命相搏?你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心甘情愿替我服下雪鹭丹?你如果不喜欢我……” 为什么我抱你的时候,不干脆一点把我推开? 他本来一个人过得很好,是沈知秋摆着一张无辜的脸,横冲直撞地招惹了他,最后却丢下一句我们只是朋友,然后拍拍屁股就走,简直比谁都要洒脱。 沈知秋解释道:“我答应过你,要保护你的安危,所以……” “我说过我不需要。” 想了想,沈知秋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生气了吗?” “没有。” 他一定是生气了,沈知秋沮丧地想。 韩璧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一时心软,承诺道:“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下意识说罢,韩璧立刻发现自己大概真的是被面前这个人吃定了,竟然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可是他也明白,事已至此,不能强求,沈知秋不喜欢他,这是实话,既然没有欺骗,就不能成为怪罪他的错处。 “今夜我说过的话,你回去以后……” 就忘了吧。 沈知秋眼也不眨地望着他,没来由地冒出一句:“阿宣。” 韩璧在他心里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盘算之中,即使偶有错漏,也没有一次见过他情绪失控的瞬间,就算是面对敌人的时候,最多就是神情冷些、语气淡些;即使是落寞的时候,也从不示弱;他笑的时候,别人也很少能猜到他是否真的快乐。 没有人能走近他的身边,更没有人能窥视他的内心。 唯独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 沈知秋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份勇气,促使他心念一动,抱住了面前的人。 “我现在想了。” 韩璧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人揽紧,轻声问道:“你想了什么?” 沈知秋如实答道:“想抱你。” 韩璧觉得自己迟早会被沈知秋玩死。 “只是想抱我吗?”顿了顿,韩璧故作冷漠地问道,“已经抱了,然后呢?” 沈知秋:“不知道。” 韩璧:“……” 沈知秋放开了他,乖乖地退了回去。 韩璧面无表情道:“不是要做朋友吗,你刚才是在做什么,我要把你赶出去了。” “对不起。”沈知秋顿觉自己轻薄了韩璧,十分惭愧。 韩璧:“我不想听这个。” 沈知秋:“你不要生我的气。” 韩璧挑眉问道:“你是因为觉得我生气了,才想要抱我的吗?” 说罢,韩璧死死地盯着沈知秋,生怕他点头。 结果沈知秋还真的点了点头。 韩璧:“……” 沈知秋先是紧抿着唇,其后低声道:“还有,我不要做朋友了。” 惊秋_99 韩璧:“你自己说的,你不喜欢我。” 沈知秋解释道:“没有不喜欢。” 世事无常,心情的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韩璧此刻已经很淡定了,笑着问道:“那你现在喜欢我了?” 沈知秋坦率道:“不知道。” 韩璧总算是理解了他的逻辑:“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我,是吗?” 沈知秋点了点头。 韩璧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你方才为何不直接对我说,你要考虑一下?” 沈知秋沉默不语。 韩璧了然地问道:“你是觉得,我不会等你,是吗?” “我不知道喜欢别人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算是喜欢一个人,你之前说我喜欢陆折柳,可是在你告诉我之前,我整整十年都没有发现这件事。”沈知秋沮丧地低着头,不敢对上韩璧眼中的潋滟神色,虽是逃避的动作,语气却很坚定,“这一次,我要自己想明白,可是,不能让你等我。” 沈知秋担心的是,自己没法给韩璧一个回应。 韩璧喉间轻轻颤动了一下,哑声道:“你现在就拒绝了我,万一等你发现自己是喜欢我的时候,我不肯理你了,你怎么办?” 沈知秋笑道:“如果有那样一日,我可以等你。” 等待对于沈知秋来说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可是就连这点儿痛苦,他都不舍得让韩璧承受。 雨声渐渐停了。 在外头的韩半步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少主,您和沈先生要么还是进屋谈吧?” 韩半步清晰地听见沈知秋的声音:“我要回去了。” 韩璧:“这么快?” 沈知秋:“今天的药还没有喝。” 韩璧:“好吧,但是天太晚了,让半步送你回去。” 沈知秋:“我跑回去就好了。” 韩璧:“乖,听话。” 沈知秋:“哦。” 韩半步隔着车厢听了一耳朵,暗自盘算着主客厢房如果早些打通,他能涨多少月钱。 先下车的人是韩璧。 他吩咐道:“路上小心些。” 韩半步一直到了晚上都不能休息,低头忧郁地应了。 这时的沈知秋趴在敞开的小轩窗上,悄悄地看了站在外头的韩璧一眼。 韩璧发现了他,走近笑道:“过来一点。” 沈知秋就艰难地把头往外探了探,侧着头想要把耳朵凑过去:“要说什么?” 韩璧:“看着我。” 沈知秋转头的瞬间,韩璧微微低头,蝶羽般的吻碰上他的嘴角,却不知为何发出啾的一声,叫他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见沈知秋没有反抗,韩璧又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啄吻了几下,这一次轻得没有声音。 “我会等你。”韩璧说道。 如同梦话,又如同温柔的呢喃,“不过你要记得,我只接受一个答案。” 沈知秋愣愣地问道:“什么答案?” 韩璧笑道:“两情相悦的答案。” 沈知秋回到墨奕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萧少陵早就已经睡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提着影踏剑,敲响了萧少陵的门。 萧少陵睡眼惺忪地趴在门上,忧郁道:“师弟,你回来了。” 沈知秋点了点头。 萧少陵叹了口气,拉着沈知秋坐到台阶上,耐心地问道:“你今日替岳隐问到话没有?” 沈知秋惭愧道:“我忘了。” 萧少陵想了想,高深莫测地问道:“韩璧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沈知秋如实答道:“他问我,要不要跟他共度一生。” 萧少陵怀里的辛翟剑嗡嗡作响。 “然后呢?” “我大概是拒绝他了。” 萧少陵欣慰道:“师弟,做得好。” 沈知秋补充道:“他说:我会等你,不过我只接受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萧少陵蹙眉道。 惊秋_100 沈知秋低着头,说不出口。 “师弟啊,人生的路要自己走。”萧少陵见他不说话,困意立刻袭来,连忙忍住了将要出口的哈欠,循循善诱道,“以后有这种事情,白天再来找师兄谈。” 沈知秋紧抿着唇,还是没有说话。 萧少陵顿感事情绝对没有这样简单,叹道:“到底还有什么事?” 沈知秋摸了摸自己嘴角,低声答道:“他好像亲了我。” 萧少陵:“……” 沈知秋:“师兄,你拿着辛翟剑要去哪里?” 萧少陵冷静地答道:“师弟别急,我只是要去打断韩璧的腿,虽然我常言道,人生的路要自己走,但是他既然非要走上绝路,我只能帮他一把了。” 沈知秋连忙拦住了他:“师兄万万不可。” 萧少陵被他抱着腰间拦住,没好气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是拒绝他了吗?不是应该赶紧跟他绝交老死不相往来吗?” 沈知秋被他问住,思忖了片刻,才缓缓答道:“师兄,我有一种预感。” 萧少陵冷哼道:“哦?” 沈知秋:“在他那里,我能找到答案。” 萧少陵顿感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大声喝道:“睡不着了,来战!” 这夜在院子里,萧少陵把沈知秋花式收拾了一番,才终于气冲冲地躺回床上睡觉,在梦中填平了京城韩家。 第51章 疑窦 昏暗的室内,停放着三副棺木,四周的角落里头则摆满大块的寒冰,冷得墙上都结成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韩瑗领着人刚走了进来,就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手下的京城卫副统领连忙招呼人取来了大氅,韩瑗却把手一摆,道:“让我先看一眼。” 棺木翻开,即有一小股腐臭之味扑面而来,韩瑗久经沙场,自然毫不介意,摸着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起来:里头躺着的正是御史左澜的尸体,虽是放在冰室之中,但毕竟已过了一段日子,全身的伤口处均是微微地泛白腐烂起来,尤其是胸前一道剑伤,直接捅穿了心口,甚为骇人,如今则被粗略地缝合,似是条斑驳的疤痕。 韩瑗:“把剩下的都打开。” 另外两副棺木里头躺着的同样是此前遭遇暗杀的户部和刑部的两位侍郎,同样浑身布满剑伤,再被人从胸前一剑毙命。 副统领取了卷宗呈上,低声汇报道:“大人,此为本案卷宗。” 韩瑗接过,耐心地翻阅一回,蹙眉道:“他们身上剑伤虽多,剑痕却是干净利落,必是高手所为,而且,应该不是单纯的暗杀。” 副统领疑惑道:“大人所言何意?” “若是买凶杀人,杀手执行任务自然是以简单快捷为主,何必留下这诸多无意义的剑伤?既然凶手武功高强,为何不选择悄无声息地一剑封喉?如今这一剑穿心听起来厉害,却免不了喷得满地是血,血腥味散之不去,抛尸时会很不容易。”韩瑗思忖道。 副统领叹道:“难道说,这是仇杀?到底是谁干的?行事如此毒辣。” 韩瑗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冷哼道:“别演了,这剑伤如此明显,你会看不出来?” 副统领被他揭穿,尴尬地低头道:“毕竟没有实证,属下不敢胡乱说话。” 一般来说,尸体上留下的痕迹越多,就越容易透露出凶手的身份,尤其是江湖上一些知名的杀手,执行任务时都有自己惯用的手法,在尸体上留下的痕迹大多相差无几;如若换成是江湖中人,快意恩仇,杀就杀了,他们亦大多不会故意隐瞒,而是会使用自家的独门武学,报仇雪恨,并不怕他人知晓。 此次京城疑案最诡异的就是,分明是买凶杀人的形式,却走了仇杀的路子。 另外,尸体上连道的剑伤,数量大、痕迹深,完全可以推导出凶手所使用的武功流派。 “回大人,是烟雨平生十六式。”副统领沉声道。 烟雨平生十六式,出自剑宗墨奕,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但凡是习剑之人,没有一人不试着学其皮毛,以求提升自己。 烟雨平生的前八式人人可学,后八式却是从不外传。 “这怎么可能?”韩瑗差点没当场笑出声。 副统领抹了抹额上的冷汗,道:“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大人,您可得作个定夺啊。”剑宗墨奕的威名江湖上无人不知,向来只要能打就不愿意讲道理,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就上门抓捕,京城定要被他们闹得鸡犬不宁。 韩瑗总算明白,皇帝亲自下旨,在命他接任京城卫统领一职以后,首个任务就要让他彻查此案的原因,就是因为除了韩家人以外,无人适合深查。 韩瑗沉吟道:“你去把墨奕的岳隐请来,就说我有事问他。”顿了顿,他补充道,“暂时别让萧少陵知道。” 副统领戍守京城已久,自然明白萧少陵是什么脾气,遂低声领命。 话刚落音,冰室内阴风阵阵,吹得韩瑗又打了一个喷嚏,顿觉晦气不已。 春风和暖,韩府园林中新移栽了几株梨花,朝霞遍洒,层层叠叠有如珠缀,韩璧兴之所至,亲手在树下埋了两坛新酿的梨花酒,想着待冬天到了,就邀沈知秋来对酌几杯。 一想到沈知秋许是会喝得醉意昏沉的模样,韩璧便觉有趣。 韩半步百无聊赖地候在一旁,见韩璧总算折腾完了,才让人端了温水来给他净手,趁着他心情不错,连忙嘿嘿笑道:“少主,明天就发月钱了。” 韩璧淡淡道:“哦。” “少主,您最懂我的心思。”韩半步羞涩地低头。 “你最近很缺钱吗?” 韩半步欲哭无泪道:“少主,我都快二十了,肯定得提前存好本钱娶老婆呀。” 闻言,韩璧深有体会地叹道:“你说得没错,我也应该像你一样未雨绸缪了。” 韩半步拆穿他道:“恕我直言,您现在的身家能买下好几个墨奕。” 韩璧冷漠道:“连墨奕都买不下来,你怎么敢提涨月钱。” 惊秋_101 韩半步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两人进了内室,韩半步乖乖地递上了一本手札,“这是岳先生早上送过来的,说是白宴藏在墙缝里的一本手记。” “岳隐还说了什么?”韩璧接过手札,一目十行地翻过,瞳仁渐锁。 韩半步:“岳先生说,在岐山发现了一个金库,里头的钱财却早已不翼而飞,到底是流向了何处,他还需细查,只是查到的希望该是不大。” “这还用说,自然被陆折柳掏空了。”韩璧哂道。 韩半步啐道:“这扶鸾教不成气候,目光短浅,凡事只为敛财,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扶持着它。” 韩璧没有说话,手上翻页的动作不停,手札上的字迹凌乱,叙事更是松散,很像是一本白宴用作独自回忆的札记,其中大部分都离不开一个人。 方鹤姿。 不会消褪的黑暗之中,有个小孩抱着膝盖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赤裸瘦弱的身躯上布满伤痕,有人逆着光走了过来,轮廓都似是泛着柔和的金色。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给他披上了衣服。 “阿雁。”他总是尽可能压低声音,不想让人觉得怪异。 “哦,我叫方鹤姿。” 方鹤姿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而且,还愿意对他笑。 就像做梦一样,方鹤姿抱着他走了出去,整个庭院都是血肉模糊的景象,人间地狱不过如此,方鹤姿说:“你全家都死了,我杀的。” 阿雁点头道:“真好。”欺负他的父亲,视若无睹的母亲,冷漠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他只是沉溺在这个人温暖的怀抱中,一句也没有问为何要杀死他们。 方鹤姿提议道:“你以后跟着我吧?” 从那天起他有了新的名字,白宴。 在此以后,白宴记录了他跟着方鹤姿学习武功的生活,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唯一能吃饱穿暖的日子。 不久之后,白宴写道:“阿鹤告诉我,他要去一个叫燕城的地方,很久都不会回来,我真想快些长大,陪他一起去。”大概是方鹤姿已经走了,白宴觉得自己的生活毫无价值,因此,此后一两年的记录都只有寥寥数句,直到方鹤姿再次归来。 “阿鹤就是方鹤姿,一直就是,枯亭里的其他人,都知道他就是方鹤姿。” “阿鹤睡着以后,在叫沈知秋的名字,我知道沈知秋是谁,幸好他已经死了。” “父亲骗了他,阿鹤很难过,他说以后要叫他陆折柳。” 韩璧继续翻看下去,白宴在“父亲”的帮助下建立了扶鸾教,并写道:“我长大了,能保护阿鹤,真好。” 然后,白宴提到了他的妻子,“我知道朱蘅不喜欢我,这样也好。” 韩璧看到这里,得出了一个结论:大概是在一个叫作枯亭的地方,陆折柳是被当作“方鹤姿”培养长大的,可是他并不是真正的方鹤姿,所以白宴会说“父亲骗了他”。 枯亭是什么地方?到底是谁养大了他?又为何偏偏要让他假借方鹤姿的身份?他们为何要杀白宴一家? 一众谜题未解,人如雾里看花,纠缠难清。 韩璧合上了札记。 韩半步趁机说道:“岳先生还问了我,朱蘅姑娘现在住在哪里?没有您的吩咐,我不敢说。” 韩璧沉吟道:“你去派人告诉他,过两天我亲自上墨奕,接他们去探望朱蘅。” 韩半步明知故问:“他们?” “沈知秋若不去,岳隐就也别去了。”韩璧笑道。 韩半步连忙应了,又问道:“要是萧少陵跟着来呢?” 韩璧顿了一顿,咬牙道:“萧少陵若是来了,岳隐这辈子都别想去了。” 岳先生简直是时时刻刻活在凄风苦雨之中啊。 韩半步忍不住在内心感叹。 第52章 原宥 沈知秋和岳隐走在前头,游茗则是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三人一同下了墨奕峰。 刚出墨奕山门,就见韩半步兴高采烈地挥着马鞭,喊道:“沈先生,这里!” 韩璧站在车前,一身月白锦衣,风姿特秀,格外显眼,抬眼向着台阶上的沈知秋笑了笑,犹如海棠初绽,衬着难得的春光明媚,整个人亮得发光。 沈知秋脚上步子一顿,竟然一脚踏空,看着就要摔下楼梯。 见他如此史无前例地绊了脚,韩璧眼睛一亮,连忙上前,试图要接住他,可惜沈知秋反应极快,身子虽然往后一倒,足尖却同时发力,硬生生地在空中调整了姿势,只见一个转身,就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地面。 韩璧:“……” 沈知秋笑道:“我没事。” 韩璧内心失落,表面上却看不出来,向他打趣道:“你就不能让我救你一次?” 沈知秋坦然道:“方才那个距离,你接不住的。” 韩璧无言以对。 沈知秋想了想,严肃地提议道:“不过,我现在可以再摔一次。” 韩璧本想拒绝,可是仔细一想,竟然有点心动。 岳隐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们有病,轻咳了一声,打断道:“该出发了。” 惊秋_102 韩璧把正准备再摔一次的沈知秋拉到身边,问道:“你师兄呢?” 提起萧少陵,沈知秋不由得叹道:“师兄昨天又被掌门师叔关了禁闭。” 韩璧挑眉:“为何?” 沈知秋如实答道:“不知道是谁向掌门师叔举报说,去年他亲手铸成的那把还没开刃就被人弄断的剑,其实是被师兄玩坏的。” 韩璧意味深长道:“原来如此。” “师兄说,等他从禁闭房里出来,就要让那个举报他的人三天下不了床。”沈知秋说道。 岳隐淡淡一笑,义正辞严道:“到时我必定助大师兄一臂之力。” 沈知秋不明真相,感动道:“岳师弟,你对大师兄真好。” 韩璧温柔地望着他,只觉得这人真是单纯又好骗。 出发之时,韩璧自然是让岳隐与游茗同坐一车,免得影响他和沈知秋二人世界,游茗冷眼旁观这二人互动,满肚子的疑问说不出口,岳隐见状,便招呼着他上车边笑道:“游先生莫要担心,韩公子待二师兄向来亲厚。” 游茗冷哼道:“你与那韩公子相熟,必然为他说话。” 岳隐眯眼笑道:“二师兄虽然单纯,心里还是有计较的。” “他若是心里有计较,何必要在十年前背井离乡?”游茗蹙眉道。 岳隐叹道:“游先生,且不说已经过了十年,他已非昔日之他,再说韩公子的为人,其实并不如他外表看起来这样轻浮。” 游茗淡淡应道:“但愿如此。” 另一边的车厢里头,韩璧取了白宴的手札,思忖着要不要给沈知秋看。 手札中有着关于沈知秋的内容,自然不该瞒他,只是韩璧一想到里头全是陆折柳的故事,又不免有些膈应。 尤其是陆折柳在睡梦中叫过沈知秋的名字的那一段。 沈知秋不知道他在踌躇些什么,只是安静地望着他,也没有开口。 韩璧最终还是下了决断,把手札递了过去:“白宴写的。” 沈知秋疑惑地望了韩璧一眼,接过手札,慢慢地翻阅起来,神色始终都很平淡。 “原来白宴和陆折柳一直都认识。”沈知秋淡淡道。 韩璧没有听懂他的重点:“所以?” 沈知秋:“我觉得,陆折柳没有把白宴当作朋友。” 韩璧自然不会为陆折柳说好话,点头道:“确实。” 若是朋友,又怎么可能眼也不眨地牺牲扶鸾教,甚至亲自一剑终结白宴的性命?沈知秋不由得想起十年以前,陆折柳同样没有犹豫地向他刺来一剑,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原因,只是这一刻他若有所悟,莫非是当时他的存在威胁到了陆折柳自己的利益,才使他痛下杀手? 沈知秋想不通这一点,只得开口问了韩璧。 韩璧知道沈知秋即使是看了手札,想法也不会太多,只得把自己的猜想全数告知于他:“陆折柳前往燕城,是来自‘父亲’的吩咐,而且陆折柳与白宴都出自一个神秘的组织‘枯亭’,亦即是说,他们所谓的这位父亲,就是枯亭主人。” “枯亭主人想要的东西,是你父亲留下的逢秋剑,如此来看,这把逢秋剑必然大有文章。”韩璧总结道。 沈知秋回忆道:“贺离说过,逢秋剑最重要的部分是剑鞘。” 韩璧:“既然如此,下次你把剑鞘拿来,让我看看。” 沈知秋略有踌躇。 韩璧知道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时心里既有气恼,又有心疼,轻声问道:“你不相信我吗?” 当年陆折柳为了逢秋剑可以彻底地背弃朋友,谁能知道今日的韩璧又会不会如此呢?韩璧觉得,若是十年前的经历能让沈知秋学会防备他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不是不相信你。”沈知秋仔细地斟酌过言辞,最后还是笃定地重复了一次,“不是这样的。” 韩璧笑道:“那是怎么样?” 沈知秋蹙眉道:“他们想要逢秋剑,甚至丧心病狂到火烧燕城,可见实在过于危险,我不能让你参与进来,万一你出了事,我来不及保护你……” 韩璧打断他道:“我不能让你独自面对此事。” 沈知秋沉默不语,态度却很坚决。 “你明不明白?”韩璧向他伸出手去,掌心正好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我是将心比心。” 沈知秋不免动容,眼神柔软下来。 韩璧扯了嘴角,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放心,没等到你答应我之前,我不可能出事。” 沈知秋被手背上的温度牵扯了注意力,心头一阵乱跳,茫然道:“答应什么?”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想哄我再说一次。”韩璧语气严厉,“你现在学坏了。” 沈知秋总算醒了过来,脸颊涨得通红,道:“我没有,我知道了。” 韩璧故意逗他:“你又知道了,你倒是说说看你知道了什么。” 沈知秋急着澄清自己并非心机深沉之人,连忙答道:“就是,你要和我共度一生。” “好啊。”韩璧失笑道。 沈知秋总算是自知中计,嘴上又说不过他,只好低头继续翻阅手札,不敢再搭理他了。 直到沈知秋看到“方鹤姿”在睡梦之中叫他的名字,翻页的动作停了下来,纸页捏在了指间迟迟未落,韩璧在旁用眼角余光瞥见他此等反应,心里沉了一下。 韩璧不轻不重地掐了掐他的掌心,低声道:“在看什么?” 沈知秋轻声答道:“我想不明白。” 惊秋_103 “告诉我吧?”韩璧问道。 沈知秋叹道:“他如果还想同我做朋友,当初何必要那样做?” 韩璧只觉得这句话又沉又重,径直地在他心头砸了一个坑,然而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果当初他伤了你以后,回来向你道歉,你会原谅他吗?” 沈知秋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件事,不是我能原谅他的。”沈知秋的声音里头带上了一丝寒意,“他抢走了逢秋剑,火烧我燕城,还欺辱了许多人,这些事,不能由我代替他们原谅。” 韩璧松了口气:“既然你明白,如今又何必介怀。” 沈知秋轻抿着唇,困惑道:“或许是因为我曾经喜欢他,所以一旦提起往事,仍然会有所触动吧。” 此事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韩璧便觉后悔不已,若早知今日,他当初绝对不会跟沈知秋胡说八道半句,“这毕竟是曾经的事了。” 沈知秋抬眼凝视了韩璧片刻,垂眸道:“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知道自己原来喜欢过他。” 韩璧微笑着,却在内心气得两眼发黑,想着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言谈之间就能有一百种气死他的方法,而且每次都不雷同,实在难得。 “阿宣,认识你真好。”沈知秋笑道,“如果不是你,我恐怕就会耽于心魔境中,不得而出。” 韩璧还是第一次听到此事,连忙细问一番,当下心情大好,挑眉道:“这么说来,还是我救了你。” 话刚落音,韩璧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很不容易。 当沈知秋说到“我喜欢陆折柳,陆折柳却不喜欢我”的时候,韩璧想着我又不傻,这辈子我都不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 可是下一刻,沈知秋却沮丧地接着说了下去,“我已是尽力对他好了,他不喜欢我,这也不能怪他,然而我偶尔想想,还是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韩璧问道:“你是因为他不喜欢你,所以难过吗?” 沈知秋摇头道:“我不太懂这些事。” 韩璧又问道:“如果我也不喜欢你了,你会难过吗?” 沈知秋的瞳眸暗了一暗,只听他寒声说道:“我早就预料到了。” 韩璧听明白了。 一段未曾绽放就颓然枯萎的感情未至于给他带来过多的伤痛,却会令他不自觉地否定自己。 像沈知秋这样惯于自省的性格,面对一段惨不忍睹的初恋,他不会怪罪他人,却会时时刻刻扪心自问,历数自己的错处,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不值得被人喜欢。 韩璧以为沈知秋没心没肺,其实他只是比较迟钝,迟钝得意识不到自己的感情,也迟钝得忘记自愈那些深藏的伤疤。 “你胡思乱想什么?”韩璧难得对他动了真气,“沈知秋,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就……” 沈知秋无措地望着他,韩璧正想教训他,却被他这个表情弄得说不下去。 人受伤以后会感觉疼痛,是为了以后不再在同一个地方受伤。 情窦初开大多都是刻骨铭心,有的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沈知秋却是连疼都没来得及感受到,就被陆折柳一剑斩断了所有情思,虽然过程极快,可是伤口仍在,当一段新的感情到来的时候,那道未愈合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唯有沈知秋后知后觉。 韩璧的眉间微蹙,低声道:“你听我说……” 外头传来岳隐的声音,正好打断了他们:“韩公子,二师兄,西溪别院到了。” “知道了。”韩璧沉声应罢,看着沈知秋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得低声道:“回头再教训你。” 沈知秋不明所以,习惯性地点了点头,便跟着韩璧出了车外。 西溪别院顾名思义,位于京城西郊,是韩璧的别院之一,院子当中引有清澈山溪,四季冰凉,故称西溪别院,韩璧偶尔会来此处避暑,如今则是借给了朱蘅作休养之用。 游茗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只觉绿树成荫,清幽淡雅,尤其适合病人居住,继而说道:“我在一路上已经粗略问过岳隐,那位朱蘅姑娘身中奇毒,命途多舛,却能不放弃生命,实为难得。” 岳隐叹道:“朱蘅姑娘身上,如今担着的是她们姐妹俩的命,还请游医师多些费心。” 游茗答道:“我对病人向来是一视同仁。” 朱蘅因强行戒断玉露胭,如今只能整日躺在床上,神色憔悴,丝毫不见当日妩媚生光的模样,她脸色苍白,双眼无神,整个人像是迅速地消瘦了一般,虚弱得似张纸片,游茗在一旁替她把脉,亦是眉头紧锁。 岳隐向着侍女问道:“这几日她吃了什么?为何瘦得厉害?” 侍女凄惶道:“三餐都有吃粥,姑娘虽然吃了就吐,却还是很配合,吐了多少就再吃多少。” 朱蘅笑着解释道:“别怪她,我本来就长这样,只是懒得装扮,让你们见笑了。”顿了顿,她看向韩璧,谢道,“韩公子家的侍女都是很好的,我感激不已。” 韩璧叹道:“你不方便,我们本该避嫌的。”没有哪个女子,会喜欢让一群男子看到自己病重虚弱的模样。 朱蘅摇头道:“这有何妨,再惨的样子,你们都见过了,也不差这一回。”说罢,她弯眼一笑,眉目间依稀可见昔日的秀丽,“至少我还让她们给我梳了头发,算是对得起你们的眼睛了。” “很好看。”岳隐对她笑道。 朱蘅瞥他一眼,轻声道:“岳先生不必哄我。” 岳隐肤色并不白皙,如今却隐约可见泛红,他低声答道:“确实很好看。” 沈知秋进来以后,就没说上过一句话,如今总算找到了机会,如实说道:“确实不如你以往好看。”要比真心实意,十个岳隐捆在一起都抵不过沈知秋一句话。 朱蘅被他逗笑了,笑了两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韩璧心想,是我没教好,连忙贴着沈知秋耳边轻声提点道:“岳隐和她说话,你凑什么热闹。” 沈知秋茫然道:“我只是说实话。” 岳隐瞪他一眼,又对着床上的朱蘅柔声道:“我师兄不会说话,你别理他。” 朱蘅本是安然地笑着看他们打打闹闹,却又不由得喉间一酸,若是青珧跟着来了,那该多好,泪水朦胧之间,朱蘅好像看见青珧坐在床边,拿着一把梳子,烂漫地笑着:姐姐,我来替你梳头。 朱蘅声音很轻,却透着向死而生的坚定:“游医师,我一定要活着,求您帮我。” 惊秋_104 第53章 乱麻 游茗在房中为朱蘅诊治,又因为施针需要安静的环境,遂把其余的人都赶了出去,韩璧便带着沈知秋和岳隐到了偏厅,院外涓流汲汲,有侍女取来溪水,放至小炉上煮沸,水雾袅袅之间,尽是闲适之意。 岳隐今日同韩璧见面,亦是有正事和他商量:“韩将军……不,现在该是韩统领了,他昨日让我去了一趟京城卫。” 沈知秋问道:“韩统领?” 韩璧笑着解释道:“是我兄长韩瑗,现任京城卫统领。” 沈知秋连忙打起了精神,正襟危坐起来。 韩璧:“他找你所为何事?” 岳隐便将墨奕因为烟雨平生十六式外流而遭人怀疑之事缓缓道出,“韩统领请我亲自认过了那些剑伤,确实是烟雨平生留下的痕迹。” 韩璧蹙眉道:“你们墨奕的独门武学,怎么会随便落入外人之手?” 岳隐:“我暂时也没有头绪。” “我兄长那头,对墨奕是个什么章程?”韩璧问道。 岳隐沉吟道:“韩统领自然是相信墨奕的清白,只是此事实在过于诡异,若是不能尽快查清烟雨平生外流之事,说不定幕后之人还要借此再作文章。” “烟雨平生总共十六式,前八式是江湖无人不知的剑谱,至于后八式,即使是在墨奕之中,通识之人也是寥寥无几。”韩璧沉浸在思考当中,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一旁的桌面,却是力度极轻,几近无声,“墨奕中人,是否全都可信?” 再是光华灿烂的袍服,穿久了也难免会有破损。 岳隐叹道:“我只是粗略看过了尸体,实在是难以判断出那些伤口到底是来源于烟雨平生的哪一式。”若是后八式,墨奕可谓是水洗不清了。 沈知秋在一旁安静听着,神情不免凝重起来,蹙眉道:“若真是我墨奕中人背弃剑道,为非作歹,我必定亲自出手清理门户。” 韩璧见他正气凛然的模样,不由得苦笑道:“你当清理门户就够了么?” 沈知秋疑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然还要如何?” “如今被杀的不是普通江湖人士,而是当朝命官,国家栋梁,不仅如此,他们还是惨死在犹如铁桶般的京城,”韩璧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道,“当今圣上向来是铁血般的手腕,卧榻之侧,甚至不容他人酣睡,他难道还会容忍有人在京城当中肆意挥剑么?” 沈知秋听他这样一说,亦感事态严重,忧心忡忡道:“打也不能,杀也不能,这该如何是好?”顿了顿,他眼睛一亮,“不如我去问问大师兄。” 岳隐连忙摆手:“别别别。” 沈知秋紧抿着唇,不赞同地瞥了岳隐一眼。 韩璧握住他的手腕,劝道:“萧少陵能动手就不会多说一句话,可现在并不是适合打杀的时候,你贸然告诉了他,岂不是要让他憋着一口气没地儿出吗?” “其实,大师兄他是很有分寸的人。”沈知秋先是轻叹,可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也小了下来,难得地没有底气,“好吧,我不告诉他。” 岳隐望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终究是没有忍住,低头扶额。 韩璧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继续说回正事:“我总觉得这与陆折柳脱不了干系。” 提起陆折柳,沈知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讶异道:“难道这次又是他捣的鬼?” “没有真凭实据,我不过是做个猜想。”韩璧思忖着前因后果,缓缓说道,“自打他进京以后,就是波诡云谲的局面,加上他一贯就对墨奕有着敌意,背后又有惊人势力,若要说此事与他丝毫没有关联,我认为不太可能。” 岳隐称善道:“韩公子此言有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沈知秋疑惑道。 韩璧:“约莫是与枯亭有关。” 沈知秋握起影踏剑,神色肃然:“不如就让我去和他作个了断。” 韩璧摇头道:“我知道你心急取回逢秋剑,只是,恐怕陆折柳现在已经不在京城。” 沈知秋茫然道:“啊?” 韩璧:“回京以后,我就让半步到赤沛打听,叶敬州回复说,陆折柳根本没有跟着叶桃返京,借故有事要办,在岐山就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岳隐缓缓问道:“叶敬州是真的不知道陆折柳的去向么?” 韩璧向来闻弦而知雅意,一听便知岳隐是在暗示陆折柳与赤沛之间很可能有所勾结,他思忖了片刻,却只是摇头道:“叶敬州处事保守,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能任用陆折柳作客师,大多是看在祝涉的面子上,加上陆折柳当初名声极好,叶敬州没有过多防备于他;可是出了比斗大会一事,叶敬州只要稍微动动脑子,都知道其中必有阴谋,继而讨伐扶鸾一行,他派了叶桃暗地里控制局面,明显就是不再信任陆折柳的意思。” “可是如今赤沛只留下一句陆折柳没有返京,明显是要包庇他了。”岳隐嗤笑道。 韩璧笑道:“叶敬州向来只把赤沛声誉看得最重,你若是想要他大义灭亲,把陆折柳当众叱责一番,绝无可能,那跟丢赤沛的脸面没有任何区别。” “若是换了掌门师叔,他知道有墨奕弟子作出诸多恶行,定然不肯轻饶。”沈知秋说罢,想起自己能有幸身居墨奕,实在是与有荣焉。 韩璧叹道:“赤沛这一代本就没有惊才绝艳的人物,一个‘小萧少陵’苏景研都能被他们当成是宝,且不论前有剑宗墨奕出类拔萃,后有各家气功大派虎视眈眈,叶敬州唯有小心翼翼,只为保住一个响当当的气宗名头。” 岳隐蹙眉道:“我听说,叶敬州有意将叶桃许配给苏景研。” 沈知秋想起了那个比斗大会上引他进入心魔境的年轻剑客,连忙插话道:“苏景研,他与陆折柳认识,陆折柳还教了他惊鸿照影。” 韩璧:“我等会儿就让人去查苏景研的底细。” 沈知秋点头道:“正该如此。” 岳隐抱拳谢道:“那就谢过韩公子了。” 沈知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太过于习惯依赖韩璧了,竟是对他这样的没礼貌,韩璧答应为他调查苏景研,自己却连个谢字都忘记讲,想到这里,他脸上一红,跟着岳隐一起抱拳,低头惭愧道:“谢谢。” 韩璧笑道:“你我之间,何言谢字。” 沈知秋望了他一会儿,才低下头去,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岳隐见此情状,虽是不忍打破两人之间的脉脉温情,仍是把心一横,笑着道了正事:“韩统领请我不要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只是我心里认为,韩公子并不算是外人,万一事情生变,还不如让您早作准备为好。” 惊秋_105 韩璧意味深长道:“墨奕的事,一向也是我韩家的事。”顿了顿,“至于我大哥那边,我亲自去和他说。” 岳隐:“那就麻烦韩公子了。” 三人说了这半响,游茗已是施针完毕,一边擦着手一边踱步来了偏厅,淡淡说道:“朱蘅姑娘暂时没有大碍,我让她躺着休息了。” 沈知秋问道:“她身体如何?毒能解么?” 游茗蹙眉道:“玉露胭还是小事,花些时日总能戒掉,至于雪鹭丹,拔毒虽然痛苦,可是她生性坚强,定然熬得过去;问题在于她体内长期寒热两毒交融,彼此冲击,身子骨已是坏了。” 岳隐下意识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保得住她的命吗?” 游茗冷哼道:“保命算是什么厉害的事,若是能呼吸就算活着,还要我来做什么?” 岳隐不敢得罪游茗,连忙歉意道:“是我急躁了。” 沈知秋摇头道:“游茗,你别逗岳师弟,他是很关心朱蘅姑娘的。” “放心吧,人在我手上,绝对死不了。”游茗把擦过手的布巾放到一旁的侍女手上,“只是日后,她恐怕不会像平常人那样健康,精神虚弱,病痛多些,是难免的。” 游茗因要治疗朱蘅,必须在西溪别院长住一段日子,这事韩璧早有预备,笑道:“游医师辛苦了,先回房休息片刻,也可看看哪里布置不合你的心意,趁早让人改了。” 游茗丝毫不与他客套,说走便走,临走之前,给岳隐丢下一句话:“朱蘅姑娘让我转告你,日后勿再来此,她见到你就觉得烦。” 岳隐瞠目结舌。 韩璧摇头道:“朱蘅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她怕是让岳隐转告你,她身体不适,日后恕不接待吧。” 岳隐欲哭无泪:“这听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沈知秋甚为不解:“朱蘅姑娘,为何不想见到岳师弟?” 韩璧冷冷瞥他一眼:“沈知秋,你该是最清楚原因的。” 沈知秋眨了眨眼:“啊?” 岳隐沮丧地摇了摇头,对着沈知秋控诉游茗道:“二师兄,你这个发小说话实在气人。” 沈知秋挠了挠后脑勺,低声道:“十年前,游茗很温和的,今次一见,我也觉得他性格变了不少,不过,他心地还是很善良的。” 岳隐摇头道:“也不知道他是遭逢了什么巨变。” 沈知秋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答道:“难道是跟宁半阙有关?” 韩璧摸了摸他的头,轻笑道:“你聪明了不少。” 第54章 入瓮 暮色入夜,月上梢头,隐约见得流云半掩,似水笼纱。 城外,东风猎猎,又是乍暖还寒时候,许是惹得百鸟归巢,静谧的夜里只听得见车轮辘辘,马蹄哒哒,一辆马车正急匆匆地往京城赶去。 车里的人问道:“还要何时才能入京?” 车夫大声答道:“快了,大人,我们没走官道,该是不用半个时辰就能进城。” 车里坐着的正是当朝巡按御史魏德政,三月前奉帝命前往辽东,暗查当地官位买卖的来龙去脉,如今已是掌握了关键证据,便一路上长途奔袭,连夜回京,准备向圣上汇报此行所获。 一阵风吹草动。 车轮骤然停转,伴随着马声嘶鸣,魏德政打开车门,疑惑道:“怎么停下了?” 话刚落音,坐在前头的车夫往后倒去,正好落在魏德政的怀里,魏德政迅速地嗅到了一股难闻的血腥味,低头一看,那车夫腹部竟已是插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只听他艰难地说道:“大人,快跑……” 这位车夫原也是江湖人士,一路上受雇保护他的安危。 魏德政额头淌下冷汗,抬眼一看,只见车前不知何时出现数个鬼魅般的人影,他们一身夜行服装,为首之人头戴白色面具,其余则是以黑巾蒙面,手持长剑,剑身寒光四射,每一道都彰显着张牙舞爪的杀机。 “你们是何人?”魏德政握紧了袖中匕首。 无人应答。 魏德政四下观察着周围,却也没敢轻举妄动。 片刻以后,居中的面具人开口说道:“你是魏德政,从辽东返京,对不对?” 魏德政哈哈大笑:“我说不是,你们信吗?你们既然有备而来,何苦再来问我!” 面具人淡淡道:“动手。” 魏德政不由得按住自己的心口处,衣衫里头放着厚厚一本账簿,纵使死到临头,他还是忍不住想,此次固县之行所知之人甚少,到底是谁有门路得知此事,还非要派人来杀他灭口? “是太子殿下……”他恍然大悟。 剑光已是向他袭来,魏德政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岂料下一刻,事情瞬间逆转。 一支白羽箭从侧后方呼啸而来,直接射中了面具人的左肩。 “尔等胆大包天,竟敢劫杀朝廷命官!”两侧的山头上,滑下数十个京城卫精锐,手持佩刀,顷刻之间就将此地包围起来,魏德政身后,韩瑗领着数名弓手,身骑战马,手搭裂石长弓,神色凌厉,“京城卫办案,还不束手就擒!” 面具人徒手折断箭羽,不顾箭头仍嵌在皮肉之中,他剑锋一转,点向了韩瑗的方向,低声命令其余杀手,“务必杀出重围。” 刀光剑影之中,韩瑗手持厚背长刀,与那左肩受伤的面具人数番来回,心下已经有底:此人虽然受伤,可是武功造诣不浅,甚至远高于他的手下。 韩瑗年轻时在辽东征战,一身武艺均是从沙场上磨炼而来,刀法大开大合,以劈砍见长,虽不显多么精妙,却每招都直取要害,力似千钧,面具人持剑应了数招,却始终不落下风,转瞬之间,他长剑一斜,几番纵横变化,如同一张剑幕织成的大网,以力卸力,借力打力,交剑处如同春雷乍破,荡出无形剑气,似能剖天裂地。 韩瑗面上不显,却在心中惊道:竟然真的是烟雨平生! 惊秋_106 如果说光从尸身上的剑伤去辨认,不能完全确定凶手使用的是什么剑法,那么如今由韩瑗亲眼所见,就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墨奕独门武学烟雨平生十六式。 而且,这是后八式。 烟雨平生的前八式由来已久,虽然简单易学,却既适合用于淬炼剑术根基;而那神鬼莫及的后八式,则是由奕剑真人所创,变化极为繁复,行剑迅疾如电,虽然只有八式,却处处可变,能结天罗地网;不仅如此,学剑者必须修炼高阶墨奕心法,以气入剑,心无旁骛,两相圆融。 因此,即使是江湖上人人都能认出烟雨平生,却始终没人能单凭一眼之缘就自学成才。 韩瑗喝道:“你到底是谁?!” 他万万没有想到,墨奕内部竟然是真的出了叛徒。 面具人冷冷一笑,那笑声极轻,韩瑗没有听到,只以为对方是在沉默,手下一狠,又是自上而下的一刀,只可惜面具人武功确实比他要高,不过挥剑一旋,足尖一点,便往后退去了数步,而在他身后,正好是这个包围圈被突然撕裂开的一个缺口。 面具人转身要逃,韩瑗正要追上,却被对方的手下轮番拦了下来。 “全部活捉下来!”韩瑗怒道,“追上,别让他跑了!” 可惜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烟雾,带着面具的“墨奕叛徒”领着两人渐渐消失在烟雾之中,韩瑗虽是捉住了几个他的手下,但是心里仍然郁卒得很,俯身卸下他手里一个蒙面人的下颌,免得他吞毒自尽,“这些人先仔细搜过,然后挨个给我审清楚。” 副统领低声道:“歹徒匆忙逃跑,必然留下痕迹。” 韩瑗挑眉道:“废话什么,还不去追?!” 魏德政劫后余生,连忙抓住韩瑗的手臂,惊喜道:“韩将军!是韩将军吧!” 韩瑗笑道:“我现在是京城卫统领,什么将军,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今日若不是您,我这条命恐怕就交代在此了。”魏德政顿了顿,狐疑地问道,“韩统领,您怎么知道我今日回京?” 韩瑗沉声道:“我接到有人举报,说是巡按御史魏德政今日回京,路上会遭人暗杀,让我务必前去阻止,我想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带着人沿路伏击,岂料真的把你救了下来。” 魏德政:“举报之人是谁?” 韩瑗:“我不知道。” 魏德政蹙眉道:“我身负皇命,遭人暗杀定必有因,怕不是有人做贼心虚,要杀我灭口,阻止我回京见圣上,韩统领,还请你不要瞒我。” 韩瑗挠了挠后脑勺,一字一句道:“我确实不知道,这封举报信查不到来源,可是里头所写,言之凿凿,我才来碰碰运气。” 魏德政听他所言,亦知道他没必要说谎,只得摇了摇头道:“不管如何,还请韩统领尽快护送我返回京城。” “京城也不安全。”韩瑗思索了片刻,提议道,“魏大人今夜不如就待在京城卫,明日一早再行入宫。” 魏德政自然没有意见。 两人谈了几句,副统领便上前汇报道:“大人,有人招供了。” 这么快?韩瑗难以置信地望他一眼,问道:“说了什么?” “他们招认,此前的京城大案均是有人指使他们做的,当然也这回包括行刺魏大人。” “谁都知道这是有人指使,到底是谁?”韩瑗皱眉问道。 副统领答道:“这个,他们不肯说。” 韩瑗:“带回去审问。” 派人送了魏德政回京,韩瑗带着人沿着脚印和血痕追溯,一路行至一处山谷,山谷以外是一片密林,越是走近,越能听清一片清越的剑声。 韩瑗轻声问道:“这里面是什么门派?”他多年未回京城,细致情况并不清楚。 副统领笃定道:“京郊除了墨奕与赤沛,没有别的门派存在。” “既然如此,就地查封。”韩瑗下了命令。 这夜虽然是直接折腾到了天亮,幸好山谷里头不过几处院子,人数也并不算多,一下子就被压了下来,韩瑗引着人翻查各处,副统领亦是啧啧称奇:“我从没想过,京城还有这样一处所在。”其后又低声补充道,“剩余几名歹徒,他们身受重伤,均藏于房间各处,都被我们搜出来了,除了那个面具人。” 韩瑗怒道:“这都让他逃了?” 副统领低头劝道:“他们的老巢既已暴露,我们也算是对圣上有了交代,大人还是放宽心吧。” 韩瑗:“你懂什么,那个面具人……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懂。” 副统领笑道:“我是不懂,还请大人详解。” “他们要杀魏德政,却又突然有人通风报信,引我们前来捉拿凶徒,难道不奇怪?”韩瑗摇了摇头,眉头紧锁,“那个面具人明明已经带着人逃跑了,竟然天高海阔哪里都不去?你见过有人明知自己正在被追踪,却一路跑回自家,暴露底细的吗?” 有人禀道:“我们搜出了几样物事,还请大人处置。” 韩瑗走近一看,手上拳头握紧,“这是……” 副统领轻声道:“墨奕行衣。” 地上摊放着数件衣服,样式均是墨奕低阶弟子所穿的鸦青色行衣。 “这件衣服,在此处是人手一件。” 韩瑗走近那群蹲在一旁的年轻习剑弟子,伸手扯起一人的衣襟,挑眉道:“你师父呢?”他曾久居将军之位,一旦提起气势,寻常人很难抵挡。 那年轻弟子在此处习剑不过数月,就惹来京城卫的查封,惶恐道:“师父,师父不在啊。” 韩瑗:“他到哪里去了?” 年轻弟子瑟缩道:“师父行迹无踪,只是偶尔回来,也只跟师兄们说话……师兄们今夜满身是血的回来,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韩瑗嗤笑道:“你虽然不知道你师父哪里去了,倒不会连你师父的名讳都不清楚吧。” “沈知秋。”他大声喊道,那眼神诚恳至极,“我师父是墨奕的沈知秋。” 惊秋_107 第55章 新月 树影憧憧,一轮月色斑驳,映得溪边芦花似雪,有人踏过软润的泥土,无声无息而来。 房中不过燃着一盏油灯,游茗坐在摇曳的火光之下,影子在墙上渐渐拉长,他的手腕悬于纸上,正仔细地记录着什么,片刻后他抬眼看向窗外,冷声道:“是谁?” 有人翻窗进了室内,他身量颀长,脸上覆着面具,一步一步地踱了过来,双手撑在桌上,轻轻俯身,对上了游茗的脸,却始终不发一言。 游茗直到把该写的都写完,才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面具人站直了身子,掌心抚上了自己的左肩,游茗见状,鼻尖微动,嗅了嗅那股浅淡的血气,摇头道:“把衣服脱了。” 游茗与他相识已有多年,却未曾听见过他开口说话,只是偶尔会来处理伤口,或是换药,游茗从不拒绝,亦没有试图掀开过他脸上的面具,而且,一般在天亮之前,这人就会离开,算得上是来去无踪。 他来找游茗的频率并不频繁,最长的时候能一整年都见不到人,最奇怪的是,游茗四处行医,居无定所,这人却总是能找得到他。 “这样的箭头……你到底又惹到了什么人?”游茗蹙着眉头,发现面具人肩部的伤口里头还嵌着一枚倒钩箭头,死死缠着皮肉,独自一人定然拔不出来,怪不得他需要找人帮忙。 游茗手下动作干净利落,却仍然难以免除痛苦,只见那面具人的脖颈间青筋尽显,冷汗涔涔,便知他定然是痛到了极点,即便如此,游茗还是没能从他口中听到一言半句的抱怨。 取出箭头放到一旁,游茗又替他涂上生肌止血的药粉,熟练地包扎起伤口来。 面具人穿好衣服,就站起身来,似是准备要离开,游茗看着他的背影,只觉思绪百转千回,最终低声唤道:“阙儿。” 原本是即将离开的人,闻言,他的后背不由得紧绷起来。 游茗的声音里似是含着难解的轻叹:“我是你师父,就算你一句话也不说,我光是看你走路的样子,都能认出你到底是谁。” 宁半阙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冰冷而秀致的脸,只听他失笑道:“我走路的样子,和以前相比已经变了太多,师父,我长大了,你随口说来诓我的话,我不会再信。” “果然是你。”游茗定睛打量着宁半阙彻底长开的五官,似是要把错失的时光都一次性补偿回来,“你确实变了许多。” “你怎么知道是我?”宁半阙问道。 游茗的目光蓦然转冷:“从你第二次来找我开始,我在汤药中下过各种药物,你一次都没有中计。” 补药照单全收,毒药一概倒掉。 既然懂得药理,又能自医,何苦屡屡要来寻他?还非要戴个面具,像个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吭,除了宁半阙那种别扭的孩子,他实在是想不到其他人选。 “你自小就跟着我长大,即便你变得再多,在我眼里,还和以前没有区别。”游茗叹道。 宁半阙心跳一顿,轻声道:“师父,是我不对。” “宁半阙,千错万错,是为师没有把你教好。”游茗凝视着他,深吸一口气,“你明知方鹤姿是个骗子,却还要助纣为虐,这些年来,你不时受伤,到底是为他做了多少件恶事?” 宁半阙定了定神,不轻不重地说道:“他现在是我的主人。” 闻言,游茗一掌拍于桌上,脸色已是怒极。他昔日温文尔雅,何尝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刻,可是一想到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迄今执迷不悟,他就气得想学沈知秋拔剑杀人。 游茗越想越气,只得偏过头去,不肯再望他一眼。 “师父,我要走了。”宁半阙把面具放到桌上,表情阴晴不定。 “且慢。” 敞开的门外,沈知秋与韩璧正是比肩而立,冷眼旁观。 宁半阙笑道:“就凭你们三人,就想拦下我?” 沈知秋手中的影踏剑尚未出鞘,却已是杀意横溢,只听他面无表情地作结道:“宁半阙,你左肩受伤,打不过我。” “我从不单打独斗。”宁半阙扯着嘴角轻笑,“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命格奇贵的韩公子,你就不怕刀剑无眼,伤到了他。” 沈知秋担心他还有后手,立刻谨慎地站到韩璧身前,把人挡得严严实实,向着宁半阙警告道:“不许对他动手。” 韩璧先是无语,而后有点欣慰,便伸手把沈知秋拖回身边,才向着宁半阙笑道:“你来这里,陆折柳该是不知道的吧。” 宁半阙没有回答。 游茗虽然与陆折柳没有直接的对立关系,但是他作为沈知秋的朋友,与陆折柳自然是不对盘的,然而,宁半阙一直都在偷偷摸摸地跑来见他的师父,陆折柳又是这样宁可我负天下人的性子,绝不可能容下此事。 因此,韩璧断定宁半阙与陆折柳之间必有罅隙。 宁半阙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夜会来?” “我把游先生接回京城,一路上就被你派人监视,后来游先生到了墨奕,墨奕守卫森严,你自然是不敢造次,因此,我请游先生暂居西溪别院,从而守株待兔。”韩璧缓缓解释道,顺便还恶人先告状,“你来得实在太慢,还让我们等了两天。” 宁半阙确实以为,这两人早就和岳隐一起离开了西溪别院,他如今孤身一人,若是要和沈知秋明刀明枪地斗上一番,胜算必然很小,于是他冷哼道:“我和师父的事情,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游茗在一旁已是沉默了很久,如今听见宁半阙拿他作阀,才终于开口说道:“是我请他们来的。” 早在游茗和韩璧接触之时,他只提过一个要求,那就是寻找宁半阙。 “你长大了,为师留不住你,只能请别人帮个忙了。” 宁半阙满不在乎地轻轻一笑。 “我现在开始教你做人,想来应该不迟。”游茗深呼吸了一下,看向了沈知秋,“麻烦你了。” 沈知秋疑惑道:“啊?” 难道是要让他向宁半阙摆事实讲道理吗,这事儿他很不擅长,一时只好愣了。 “阙儿,你不听话,到处乱跑。”游茗轻声问道,“为师要打断你的腿,你有意见吗?” 宁半阙从未见过游茗这副样子,一时语塞,此时的沈知秋却对着游茗说道:“我可以替你把他抓起来。” 游茗:“那就麻烦你了。” 话刚落音,宁半阙拔剑道:“这里打不了,去院子里吧。” 沈知秋手中的影踏剑已是蠢蠢欲动:“直接来吧。” 惊秋_108 宁半阙嗤笑道:“刀剑无眼,你不怕伤到你的韩公子,我还怕伤到我师父呢。”说罢,他翻窗而出,沈知秋连忙跟上。 夜色下的庭院里,两人身姿均是极快,剑锋交汇之间,隐约可见火光擦起,沈知秋未尽全力仍在试探,而宁半阙左肩受伤,彼此一来一回数度对招,初见竟是没有分出高下。 宁半阙却不明来由地笑了笑,手中长剑一晃,一时间剑光交错,似有似无,却能精准地向着对手的破绽之处接连点去,落入沈知秋的眼中,如同一夜惊雷乍破,只见他一边挥剑格挡,一边蹙眉问道:“阑风长雨?” “正是。”宁半阙眉峰一抬,满是挑衅意味。 阑风长雨,正是烟雨平生的第十一式,以实化虚,连绵不尽。 沈知秋:“谁教你的?” 宁半阙自然不会回答,沈知秋见他嘴硬,手腕骤然一转,影踏剑先是格挡,再是巧妙地回环反复,不过一挡一退一进,竟就把宁半阙的攻势彻底压下,其后数剑变换,时而刚劲有力,时而迅疾如雷,虽然同样使着一式阑风长雨,沈知秋却有百般变化,不过十招之间,宁半阙便败下阵来。 “你学得不好。”沈知秋以剑指向他的喉间,“不过徒有其表,却无其形。” 宁半阙虽是身陷险境,面上却不见如何惊慌,只是笑道:“即使只有五分功力,它也是烟雨平生。” 沈知秋不厌其烦地问道:“到底是谁教你的?” 墨奕之中,能够使用全套烟雨平生的人寥寥无几,十只指头就能数尽。 宁半阙淡淡道:“据说是你。” 沈知秋有种不祥的预感:“啊?” 宁半阙眼神复杂地看他一,江湖上就会无人不知,将烟雨平生外传的人,就是你沈知秋。” 游茗走了过去,站在宁半阙身边,宁半阙本是机警得很,差点就要一掌向外推去,余光瞥见是他的师父,只得硬生生地把手又收了回来,任由游茗点住他周身穴道,浑身瘫软在地,瞬间动弹不得。 游茗把他轻柔地放倒在地上,掌心贴上他的腿弯,拇指指腹捏在膝盖的关节处,温言笑道:“放心,为师技术很好,不会痛的。” 宁半阙:“……” 游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事到临头,反而有点迟疑。 宁半阙轻声道:“我现在不是小时候了,要是腿断了,你抱不动我的。”小时候的宁半阙长得瘦弱,又爱撒娇,哄得游茗时常抱着他到处走。 游茗笑道:“不一定,我可以试试。” 宁半阙神色渐冷:“师父,我如今确实有事要办,待诸事尽了,你想怎样罚我,我绝无二话。” “你以为自己忍辱负重,殊不知陆折柳大概只把你当个笑话来看。”韩璧抱臂旁观,悠悠开口,嘲讽意味十足,“当年在燕城,你就没有毒死沈知秋,所以,从陆折柳知道沈知秋还活着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会再信任你。” 十年前,陆折柳打算毒杀沈知秋灭口,他亦确实付诸行动,只可惜沈知秋竟然活了下来。 此事绝不侥幸。 宁半阙负责向陆折柳提供毒药,如果要救下沈知秋,这就是一处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韩璧思前想后,觉得唯一可能就是宁半阙心存一丝善意,不但保住了游茗的命,还把毒死沈知秋的毒药偷偷摸摸地掉了包,令他短暂假死,从而瞒天过海。 沈知秋虽然不知道韩璧是如何推测出这些秘辛,却仍是大吃一惊,“原来是你救了我吗?” 宁半阙冷笑道:“不然呢?你当时可真没用,整天只知道跟着陆折柳屁股后面转,最后还要我一个小孩相救。” 沈知秋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句话,你大可以对着自己讲一遍。”韩璧半挑眉间,语带不悦,“他不过跟着陆折柳一年,你可是跟了十年。” 宁半阙充满暗示叹道:“谁让我找不到像韩公子这样的新主人呢?” 沈知秋澄清道:“韩璧并非我的主人。” 宁半阙问:“那是什么?” 沈知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瞬间浑身僵直,耳尖通红,一字一句地肃然道:“是朋友。” “……哦。”见他反应强烈,宁半阙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顿时无语。 韩璧微微笑道:“很快就不是了。” 沈知秋强调道:“现在还是。” 游茗忍无可忍:“你们俩闭嘴。” 几人谈回正事。 燕城旧事虽已过去十年,韩璧仍觉十分惊险,若不是宁半阙当时良心发现,说不定沈知秋早就含恨而终,两人也不可能相遇相知,这样一想,韩璧的神色柔和了不少,向着宁半阙笑道:“你不是白宴,不可能毫无理由地为陆折柳做事,何况,他能给你的东西,我未必不能给,而且,你如今已经被那位枯亭主人彻底出卖,除了和我合作,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宁半阙心头一惊,面上却强忍下来,回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出卖了我?” 韩璧瞥了一眼他肩上的箭伤,不耐烦地解释道:“令你受伤的那枚箭头,是我兄长常用的‘莲花箭’,一旦箭头入肉,倒钩就如同莲花初绽,扣住皮肉难以取出。” “这又如何?”这一问是来自沈知秋的。 韩璧语气一软,改成对着沈知秋说了下去:“我兄长最近奉命彻查有人买凶暗杀朝廷命官一案,他并非冲动的人,若不是为了从远处阻拦宁半阙行凶,绝不会动用到莲花箭;再说,方才他与你打斗之时,动用到了烟雨平生,恰好与凶手所用的剑法一样,种种迹象累积起来,说明此案凶手定必和宁半阙有关。” 沈知秋迷茫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为何你说是枯亭主人出卖了他?” “我随口说的,谁知道他竟然承认了。”韩璧无辜答道。 沈知秋笑道:“你真聪明。” 韩璧谦虚道:“都是别人衬托得好。” 宁半阙额上青筋直跳:“你们俩闭嘴。” 第56章 遗案 宁半阙自知沉不住气,已是被韩璧一句话诈出了底细,既然如此,他也不再藏头露尾,直接承认道:“我确实想和你合作。” 惊秋_109 韩璧叹道:“可惜我改变主意了,和你合作,还不如找陆折柳,看起来他比你聪明一些。” “韩公子,你不过想要讨价还价,若你嫌我诚意不够,直说就是,我不是商人,不喜欢拐弯抹角。”宁半阙寒声说道。 韩璧:“我问你三个问题。” 宁半阙:“问吧。” “第一个问题,你为何要认陆折柳作主人?” “为了活下去。”宁半阙说到这里,不由得疲惫地合上了眼,“只有活着,才能报仇。” 游茗插话道:“报什么仇?” 宁半阙睁开眼,朝他师父笑道:“这算是第二个问题吗?” 游茗不轻不重地训斥道:“我是你师父,我要问你问题,你敢不答?”贴着他腿骨的掌心猛然收紧,警告意味昭然若揭。 宁半阙知道游茗十分擅长分筋错骨,这时确实不敢反驳,只得低头答道:“我出生在丰州,我父亲名为宁仲元,曾任丰州都尉,后来他于任上自杀,朝廷对此不闻不问,无奈之下,我们全家便离开丰州,搬回了祖籍。” 韩璧沉吟道:“丰州位于西北,都尉掌管当地驻军,他无故自杀,并非小事,只可惜当时宋氏外戚当道,朝纲混乱,陛下怕是顾及不来。” 宁半阙轻笑着摇头,似是一种嘲弄:“接下来,便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宁半阙六岁那年,宁家再遭祸事,这一次,是灭门惨案。 宁家上下八口人,全数死于歹徒刀下,唯独宁半阙躲在米缸之中,逃过一劫。 韩璧叹道:“这故事似曾相识啊,恐怕那群杀手中间,少不了一个叫‘方鹤姿’的人吧。” 宁半阙怪异地瞥他一眼,智多近妖,韩璧如今在他眼中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当年的宁半阙,小心翼翼地藏在米缸之中,尽管他知道这里头并不安全,仍是屏息静气,直到他头上的米缸盖子突然被人打开,他瞬间被吓得丢了魂去,可是下一刻,宁半阙就下意识掏出了一把小刀,恶狠狠地挡在了身前。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掀开盖子的人是个白衣少年,长得眉目清雅,对他轻轻一笑,就若无其事地重新合上了盖子,仿佛没看到他似的,还朝外喊了一句:“走吧,这里没人。” 宁半阙缩在米缸之中,握着小刀的手颤抖不已,冷汗早已浸满了衣衫。 游茗听到这里,虽是陈年旧事,仍让他心惊肉跳,叹道:“因为他救了你,你就认他做了主人?” “怎么可能?”宁半阙微微一笑,“我没有白宴那样心大,能把杀我全家的人当成救赎。” 一直到了入夜以后,陆折柳回到宁家,带走了仍然藏在米缸中的宁半阙,“你想报仇吗?我可以帮你。” 宁半阙问道:“为什么?” 陆折柳笑道:“因为你想杀我,我知道你心有不甘。” 宁半阙没有听懂。 陆折柳虽是摸了摸他的头,话语里头却没有把他当成小孩:“若你当时吓得不敢反抗,我当场就会杀了你,毕竟软弱的人,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宁半阙忍住眼泪,怒道:“我的仇人分明就是你!” “是我‘父亲’要杀你全家,我不过奉命行事。”陆折柳轻轻一笑,“宁仲元也是死在他手上的,你若不想为父报仇,那我现在就送你下去,凑个全家团聚。” 听到这里,沈知秋也明白了,陆折柳恩威并施,先向宁半阙许下助他报仇的好处,又威胁若不照办就杀他灭口,宁半阙当时不过六岁,手无缚鸡之力,只得乖乖就范。 宁半阙低声道:“陆折柳非常痛恨他的父亲。” 陆折柳的父亲,就是那位神秘莫测、不知身份的枯亭主人。 “为什么?”韩璧问道。 宁半阙不假思索地答道:“不知道。” “你老实回答。”沈知秋肃然地警告道。 宁半阙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冷哼道:“我不是你,不会跟他没事就谈心,他为什么恨他父亲,我怎么知道?” 沈知秋的倒霉情史时常被他拿出来人身攻击,次数多了,即使是沈知秋这样的老实人也难免生气,断然道:“我已经不喜欢陆折柳了。” 宁半阙笑道:“哦,你以前喜欢他吗?沈知秋,看不出来啊,原来你有这么大胆。” 沈知秋:“是韩璧告诉我的。” 宁半阙敬佩道:“韩公子,更加看不出来啊,原来你有这么大方。” 这回是连韩璧都像是当空中了一箭,只得板着一张俊脸,肃然道:“说正题吧,关于陆折柳和枯亭主人,你都知道什么?” “枯亭主人的真面目,我没有见过,他也很少亲临枯亭,只是,他定下了非常严厉的规矩,只要有一点达不到他的要求,就会招来惩罚,整日整夜地跪在院子里都算是轻的,甚至只是挥错一剑,说错一句话,背上就要挨一鞭。”宁半阙的语气倒是云淡风轻,“尤其是离开燕城以后,枯亭主人对陆折柳越发严厉,说是隐居,实际上是把他看管起来长达十年时间,那段时间,我曾亲眼所见,陆折柳……近乎崩溃。” 韩璧把这段时间用来试图与白宴手札上所说的找个对应,赫然发觉这应该是白宴所说的,陆折柳得知自己不是真正的方鹤姿,非常伤心的时候。 韩璧:“最后一个问题。” 宁半阙无奈道:“韩公子,你以为我不会数数吗?这都第几个了?” 韩璧笑道:“买三送一,也很合理吧。” 宁半阙忍住满嘴骂人的话,深呼吸道:“问吧。” 韩璧:“你为何到燕城去?” “我被陆折柳救下以后,他先是安排我跟着一户人家四处漂泊,我知道他们是在打探一个人的消息,”宁半阙仔细回忆一番,轻声答道,“直到我们行至燕城,就在那里定居了下来,我便明白,他们已经找到了人。” 韩璧心头已经有个猜想,却还是问道:“你们要找的人是沈剑行吗?” 沈知秋倏地听见父亲的名字,不由得竖起了耳朵,疑惑地望向了韩璧,试图等一个解答。 宁半阙没有令他失望:“正是燕城城主,沈剑行。” “原来如此。”游茗蹙起眉头,沉声质问于他,“怪不得当初我要把你带走,你家里竟然没有反对,阙儿,你年纪小小,竟然这么会说谎话。” 惊秋_110 当初游茗见宁半阙饿晕在街头,把他捡了回去,以为他被家里人虐待,又加上二人合了眼缘,游茗就花钱把宁半阙买了回家,收他做了徒弟,如今想来,竟然全是假的。 “不是的,师父,我没有说谎。”宁半阙下意识握住游茗的袖口,低声解释道,“他们确实对我不好,我没有一天吃饱过饭,这些都是真的,在遇到你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宁半阙这三个字怎么写。” 游茗语带遗憾:“你为何不早些对我坦白?” 宁半阙:“我要怎么坦白?说我一直都在骗您,在游家的时候,就开始故意搜集沈剑行的消息?陆折柳来燕城的时候,我明知他不怀好意,却还要与他共谋?师父,你要是知道了这些,还会认我这个徒弟吗?” “为什么不会?”游茗眼也不眨地凝视着他,“阙儿,在你心里,为师是这样冷漠无情的人吗?” 宁半阙:“你是啊。” 游茗:“……” 宁半阙笑道:“你方才还要打断我的腿。” 游茗叹气,心道我哪里舍得。 沈知秋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似是在整理思绪,又像是在发呆,片刻后他突然清醒过来,向着宁半阙问道:“陆折柳到燕城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宁半阙摇了摇头。 “他从我这里得到了许多燕城的情报,其后来到燕城,和你做了朋友,那时我远远旁观,已是吓了一跳。”宁半阙再次将前尘往事缓声道来,“我那时候年纪很小,不是没有想过自此跟师父好好度日,只可惜我已是做错了太多,不知道怎么补救,只能将错就错。” 当时陆折柳只问了他一句话:“现在的你,哪里配得上过安稳的日子?就算只有我一个人,要取游茗的命,也是易如反掌。” 像宁半阙这样怀着血海深仇的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午夜梦回,想起惨死的宁家亲人,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最终都化成游茗的模样。 碧落黄泉,无间地狱,他一人去闯。 “师父,我偶尔过来看你一眼,就觉得未来不会太坏。”宁半阙笑道。 韩璧眼看着这师徒情深,忍不住贴着沈知秋的耳边轻叹道:“沈知秋,你学学人家。” 沈知秋本来很感动,听到韩璧这句话,不解地皱着眉头:“啊?” “‘我偶尔看你一眼,就觉得未来不会太坏’,你看看人家,不过一句话就把游茗哄得服服帖帖。”韩璧忧伤地控诉道,“你整天就知道跟我说,我们是朋友。” 沈知秋,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确实不痛的沈知秋茫然地望他一眼:“朋友有什么不好?” 韩璧轻声道:“若是朋友,自然不能太过亲密。”说罢,他暗示地以指腹磨蹭了下自己的下唇。 沈知秋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轻吻,压着声音问道:“原来不能……这样吗?” 他说不出口,唯有把嘴巴往外嘟了嘟,作出“啾”的表情,偏偏一双眼里全是单纯的疑问,不带半点暧昧。 若不是此处还有外人,韩璧也许当场就要教导他何为“朋友以上的亲密”,最后只得忍了又忍,这个沈知秋套路极深,令人轻易应付不来,韩璧唯有硬着心肠道:“是朋友的话,当然不能这样,所以……” 你不如就点个头吧。 “我明白了。”沈知秋恍然大悟。 韩璧背部一紧,难得茫然:“你明白什么了?” “我原本以为都是男人,没有所谓,现在才知道真的不可以。”沈知秋叹了口气,“怪不得那天师兄要打断你的腿,幸好我拦下来了。” 韩璧:“……” 沈知秋肃然地警告道:“我们以后都要注意一些。” 韩璧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个哑巴。 另一头的游茗已经给宁半阙解开了穴道,把他扶了起来,宁半阙在地上坐了许久,身上的衣服都脏了一片,游茗习惯性地替他拍去衣服上的灰尘,宁半阙见状,只觉得往昔种种,均是历历在目。 整理好以后,宁半阙才抬眼看去,朗声道:“韩公子。” “你还有事?”韩璧顾着跟沈知秋说话,不过是懒懒地瞥去一眼。 宁半阙喉间有话,就此一噎,没好气地说道:“既然今日我已经说了许多,不如就买三送二,再送你们一个消息吧。” “你难道要说,你们借着烟雨平生刺杀朝廷命官,继而嫁祸墨奕?”韩璧收敛了轻浮之气,眉间微蹙,生出几分端华,“或者说,这个嫁祸的对象,又要落到沈知秋头上?” “韩公子果然万事俱知。”宁半阙自知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只好自嘲地一笑,“我为了报仇,做了许多错事,但若不是这样,我得不到枯亭主人的信任,也不可能查出他的真实身份,只可惜,我离目标只差一步,就已经沦为弃子。” 韩璧问道:“你最新的任务是什么?” “暗杀魏德政。” “原因呢?” “阻止他从辽东回京。” “只是阻止他回京?”韩璧沉吟片刻,灵光一闪,“魏德政是巡按御史,秘密去往辽东必然是奉了皇命,枯亭主人大概是与魏德政要指证的人有仇。” 沈知秋听了这话,只觉是前后矛盾,唯有疑惑地问道:“枯亭主人要杀魏德政灭口,这难道不是说明魏德政要指证的人与枯亭主人有关吗?” “表面看来,确实如此。”韩璧望向宁半阙,“你把当时情况,仔细说清楚。” 宁半阙便把他领着人围堵魏德政一事前后说了一遍,本以为是螳螂捕蝉,岂料黄雀在后,最后竟被天降神兵一般的京城卫当场逮住,血战一番以后,总算是侥幸逃出。 “如此恰到好处的抓捕,除了有人向京城卫通风报信,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宁半阙冷下声调,“最奇怪的是,其他人全都往着铸剑谷逃跑,明知后头有人追踪,这跟平白暴露底细有何区别?我见势不对,便独自脱离了队伍,前来寻找师父。” “铸剑谷?” 宁半阙向着沈知秋诡异地笑了一下,“是啊,‘墨奕’的铸剑谷。” 沈知秋惊道:“墨奕何来什么铸剑谷?!” “里头的每一个人,都穿着墨奕的衣服,使着墨奕的武功,就连手里的剑,都刻着墨奕二字,你说他们不属于墨奕,谁会信呢?”宁半阙轻声叹道。 韩璧顿时心累:“看来这位枯亭主人同时还和墨奕有仇。” 惊秋_111 宁半阙忽然想起一事,道:“魏德政生死关头之时,曾误认我们是太子派来的人。” “这么说来,他从辽东带回的证据,和太子脱不了干系。”韩璧推测道。 魏德政奉皇命秘密前往辽东,如今连夜匆匆返京,必然身携重要凭证,枯亭主人派宁半阙截杀魏德政,却又暗自通风报信,引来京城卫的追捕,此事落在皇帝眼里,必然以为是太子心虚,想要杀人灭口,顺带灭除所有对他不利的证据。 在此之后,杀手逃往铸剑谷,顺便陷害墨奕,可谓是一箭双雕。 偏偏宁半阙看出不妥,不愿意被枯亭主人当成牺牲品,所以独自离开。 这故事很动听,却不合理。 韩璧:“你言下之意,你的属下接到的任务命令是‘陷害墨奕’,而你接到的任务是‘暗杀魏德政’?连你的属下都知道京城卫会来,作好了败退铸剑谷的准备,而你作为头领却一概不知?宁半阙,你也未免把自己说得太过无辜。” 宁半阙沉默了会儿,无奈叹道:“韩公子,我真的很不喜欢和你说话,为人若是太过聪明,会没有朋友的。” 韩璧耸肩:“谁让你们整天要找沈知秋的麻烦,我再懒得动脑,也敌不过世情所迫。” 宁半阙:“若不是有韩公子对他青眼相加,我也不会多此一举。” 韩璧:“废话少说。” 宁半阙见他神情淡淡,语气坚决,似是没有转圜余地,最终只得嗤笑道:“看来我们朋友是注定交不成了,没错,我接到的任务确实两者皆有。” “枯亭主人故意透露情报给京城卫,是为了让京城卫救下魏德政,而你亦故意在我兄长面前施展烟雨平生,就是为了同时把京城疑案的幕后真凶锁定在太子身上。”韩璧一步一步地推测而来,“败退铸剑谷一事,不合常理,若我是枯亭主人,应该会安排你们撤退的去路,免得有人落入京城卫手上,说出不该说的话……除非,他根本就没想过让你们全身而退,而是想着让你们作为死士,再将墨奕和太子勾连起来。” “事败以后,是你故意把其他人带回铸剑谷,等着京城卫追踪而来,要让他们认为此案是墨奕私下所做,是不是?”韩璧问道。 “对了一半,此事若是细说,应是由墨奕的沈知秋私下所做才对,毕竟我在铸剑谷四个月中,传授谷中弟子烟雨平生,用的是奕剑真人二弟子的名义。”宁半阙向着沈知秋微微一笑:“你现在可是拥有数十个弟子的人了。” 沈知秋茫然道:“怎么又是我?” “要怪就怪陆折柳太在意你,我当初说应该用萧少陵的名义,他却不肯,偏偏要让我自称是沈知秋。”宁半阙笑着摇了摇头,“如今想来,倒也算是未雨绸缪,若没有事关沈知秋,韩公子怕是仍在作壁上观。” 沈知秋脾气虽好,也忍不住怒道:“我和他的仇怨,跟韩璧无关。” 闻言,韩璧安抚地朝着满脸愧色的沈知秋笑了一笑:“现在是个人都知道,你的大小事情,一概绕不过我,倒也不错。” 宁半阙:“现在铸剑谷的其他人怕是都已经落入京城卫的手中,韩公子,你有没有想过,当他们发现我没有被捉住时,到底是会咬紧牙关不开口呢,还是干脆把‘沈知秋’一起拖下泥潭?” 韩璧寒声道:“你想怎样?” “要证明沈知秋的清白,我有办法。” “交换条件?” “我父亲宁仲元,在任期间被指亏空军饷,从而畏罪自杀。”宁半阙不敢再看游茗强忍怒气的脸,向着韩璧咬牙说道:“说来简单,我要你为我父亲翻案,洗雪冤情。” 韩璧:“我不过一介草民,做不到。” 宁半阙笑道:“你父亲是韩丞相。” 韩璧问道:“陆折柳不愿意帮你翻案吗?” 陆折柳痛恨枯亭主人,在他斩草除根时偷偷摸摸地救下了白宴和宁半阙,又或者还有更多的小孩,他们形成天然的同盟,共同反抗他的父亲,待到羽翼渐丰,自然就会爆发。 “我不知道。”宁半阙茫然地摇摇头,“我等了两年,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我连仇人的真实身份都不清楚……这么多年来,我怀疑陆折柳的想法,已经变了。” 第57章 两难 南江帝自登基以来,向来勤勉,平日里宵衣旰食,在太极殿的左侧的东宣堂中,燃灯常至深夜,即使是休憩的日子,同样亦有奏折送至行宫。 山河日月,没有一日不在皇帝的掌心之中,由他覆雨翻云。 韩珣端立于东宣堂中,两人就魏德政带回的消息谈论了半响,只听皇帝怒道:“辽东官场简直是污浊不堪,为了升官发财,不惜贪污受贿,进贡上司,嘴上振振有辞,实在恬不知耻!” 魏德政带回的证据包括明码实价买卖官位的账簿,甚至还有当地百姓的血书,官员腐败状况令人触目惊心,不仅如此,辽东官场还流行着一句妄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边官亦然。” 皇帝发完了火,又重重叹道:“最可恨的是,朕屡有谕旨,官员升迁但凭政绩,不可私相授受,却没想到最后是朕的儿子倒行逆施,不顾国法,为了敛财什么都做!” 辽东官场俨然已成了太子一派的势力,贪污的源头更是直指东宫,举报人称若是没有太子的首肯,辽东官员想要升迁或者调任,都是空谈。 韩珣不敢触他苗头,只得轻声劝道:“此事尚未查明,未必是太子所为,太子殿下平日虽然急躁了些,却不至于办出这样不着调的事情。” “就算不是他吩咐办的,也跟他脱不了关系,堂堂一国太子,如此识人不明,叫朕如何放心?”皇帝越说越怒,头痛欲裂。 “说不准是遭人陷害。”韩珣猜测道。 “说来说去,他不是蠢就是坏!”皇帝摇了摇头,又望向韩珣,“当初朕让你兼任太子太傅,你偏不肯,你看,现在太子成了什么样子!” 韩珣无话可说,唯有低头接锅:“臣愿辞官回乡,用余生来检讨。” 皇帝被他此话一噎,只觉诸事不顺,叹道:“朕不如你会教儿子,佩琅如今三岁,也不如阿宣小时候聪明伶俐,讨人喜欢。” 这说到了赵皇后所出的三皇子,韩珣不敢搭话,低声道:“璧儿不务正业,当不得陛下厚爱。” 南江帝如今仅有三子,太子陆佩轩,二皇子陆佩衡,三皇子陆佩琅,三人的母亲都并非出自世家大族,尤其是陆佩轩的母妃,最初不过是东宫的一名宫女,朝中上下均有共识,若不是后来的韩皇后始终无子,就绝对轮不到陆佩轩坐上太子之位;二皇子陆佩衡非嫡非长,平庸怯懦;三皇子陆佩琅虽是嫡子,年纪却小,看不出能耐。 夺嫡一事,韩家立场尴尬,韩珣一向是谨小慎微,从不逾矩。 皇帝皱眉道:“辽东官场,朕定要彻查一番,想做官的人多得是,朕难道还缺几个门生?” 韩珣颔首而拜。 紧接着,皇帝寒声问道:“韩卿,你说,左澜等人的死,还有差点没能回京的魏德政……这些会是太子指使墨奕所为吗?” 韩珣:“臣不敢妄下推断。” “放心吧,朕既然相信你,当然也相信墨奕。”皇帝眉头紧锁,“只是此事来势汹汹,矛头直指太子,朕不愿意闹出父子同室操戈的笑话,也不想见京城里人人自危。” 惊秋_112 韩珣一听,便知皇帝已有决断。 皇帝笑道:“传朕口谕,让京城卫尽快抓捕凶手,即日结案。” 韩珣心头一震,不免犹豫。 这些年来,京城附近仅有墨奕、赤沛两座宗师大派,坐镇南北,并非无因。 自从当年宋氏余孽率江湖人士闯宫作乱,南江帝便极为重视武林动向,试图培植忠于朝廷的武林势力,除此之外,还从私库中拨款,积极扶持剑气两宗,借此掌握武林的话语权,这些年来,负责与墨奕交涉的便是韩珣。 韩珣不由得地想,皇帝特意让韩瑗抓捕沈知秋,是不是对他们韩家的又一次考验? 若他劝皇帝从长计议,许是会惹来皇帝对韩家、墨奕是否已投靠太子的怀疑;若是按皇帝所说,以维稳为重…… “我若是带个人回家,家中还有客房吗?”韩璧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可惜世事无常。 韩珣重重地合上了眼皮,向着皇帝沉声应道:“臣遵旨。” 西溪别院中,宁半阙已经离开,韩璧根据目前所知,不过稍微前后推算一番,便觉背脊发凉,沉声唤道:“沈知秋。” 游茗已经回房,院落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沈知秋听他声音发紧,也不禁严肃起来:“你怎么了?” 他摆明是遭人陷害的那个,却还有空关心别人怎么了,韩璧见他这样,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无奈道:“你知道你现在被人泼了一身脏水吗?” 沈知秋点了点头,低声念道:“我既然问心无愧,自然不会慌张。” 韩璧叹道:“说是清者自清,然而危急关头,未必有用。” “他人如何想我,并不重要,关键是我如何看待我自己。”沈知秋神色淡淡,眼中却锐气丛生,那是走过千山万水都磨蚀不尽的剑意,“墨奕的剑道,是要我诚于人,律于己,凡事无愧于心,我既习剑,便要恪守剑道,哪怕百死无回。” 韩璧皱眉道:“若是由我劝你,让你暂时避开锋芒,我的话,你听不听?” 沈知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说道:“我知道你为我好。” 韩璧:“既然如此……” “临阵脱逃,并非剑客所为。”沈知秋却打断了他,沉声道:“阿宣,你应该懂我。” 韩璧哑然。 沈知秋的心中向来只有剑道,他倔强,不懂变通,只晓得一往无前,纵然世风日下,奸邪尽出,众人逐利,屡屡陷他于不义,他依然坚如磐石,诚于人,律于己,为了一句问心无愧,宁可死战不退。 韩璧很想开口对他说,你不在意生死,是因为你信仰的剑道;我只在意你的生死,是因为我爱你。 最终他却说不出口,他不愿意让沈知秋而为了他违背内心的道义。 “我明白了。”韩璧把他搂进怀里,动作轻柔而果断,“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沈知秋顿了一顿,本想着把他推开,又见到四下无人,最终还是伸手环住了韩璧的腰,无限的温情安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似是能抚平所有的裂痕。 直到沈知秋打了一个哈欠。 韩璧:“你去睡吧。” 沈知秋:“你呢?” 韩璧笑道:“你是在邀请我吗?” 沈知秋不明所以,甚至点了点头:“嗯,一起去吧。” 韩璧受宠若惊,轻咳一声,肃然道:“你先去睡,我……我一会儿就去。” 沈知秋再次点了点头,转头回房去了。 韩璧站在院中,低声地对守在外头的韩普和韩通吩咐了两句,两人连声应和,当下就离开了别院。 深呼吸了一下,韩璧试图推开沈知秋房间的门,发现它果然锁上了。 “……”韩璧如同早有预料一般,自嘲一笑,“我就知道。” 这一夜,沈知秋独自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早,沈知秋伸了个懒腰,极快地梳洗了一番,精神抖擞地走出房间,准备练剑。 当他刚走到院子里头,却发现院子里头有了一个娇柔的身影,正蹲在潺潺的溪水旁,双手浸于其中,玩得不亦乐乎。 沈知秋没看清她的脸,只以为她是普通的侍女,轻声道:“姑娘,刀剑无眼,还请你先避过一旁,待我……” 那女子抬起头来,杏眼微弯,便是翩然一笑:“知秋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沈知秋睁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眼前一幕。 “……纪昭?!” 纪昭便是昔日沈知秋在燕城的青梅竹马。 距今已是十年未见,纪昭纵然已长成了大姑娘,看起来却仍是娇小动人的模样,尤其是眉目间的爽朗和率直,丝毫不失燕城之风。 沈知秋:“你为何会在这里?” 纪昭愁眉苦脸地叹道:“我家中出了些事,想要找你帮忙。” 沈知秋本就把纪昭当成妹妹,多年来一直挂念于她,如今听她求助,自然是义不容辞:“我能帮得上忙,必定会帮。” 纪昭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出发吧。” 沈知秋茫然道:“去哪里?而且,你不见见游茗么?” “来不及解释了,先出发再说。”纪昭说道,“来日方长,我以后再找机会见他吧。” 沈知秋连忙道:“我要先跟韩璧说一声……” 惊秋_113 “我听到了。”韩璧竟然一直站在他们身后,沈知秋大概是因了纪昭的到来过于惊喜,完全没有察觉,“你们快些出发吧。” 沈知秋只觉有些不妥,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妥,问道:“你呢?” 韩璧温柔地对他笑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好不好?” 沈知秋最是受不了韩璧这副语气,连忙点了点头:“我帮过纪昭的忙,就回来找你……”说着,他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韩璧微微动容,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沈知秋有些失望。 韩璧见他沮丧,笑着哄他道:“我就在京城,不会乱跑的。” 沈知秋还是没来由地难受。 “你忘了我说的话么?”韩璧一语双关地说道,“我会等你。” 沈知秋点了点头,亦是微微一笑。 沈知秋来不及收拾些什么,只提着一把影踏剑就跟着纪昭上了马车,在晨光熹微中渐行渐远。 韩璧独坐在西溪别院之中,他一夜未眠,眼底泛着淡青,游茗此时已经醒来,打量他一眼,抱臂笑道:“你这样做,真的好吗?” 韩璧:“他不过是离开几个月,待他回京以后,就会发现一切都过去了。” 游茗笑道:“你也未免过于自信,难道你就不怕事情会变得更坏?” “这是哪里的话?他若留下,我只怕是保不住他。”韩璧轻声叹道,“那个人的性格,我太清楚了,为了大局,他绝不会吝惜于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沈知秋。” 游茗顿了一顿,道:“韩公子,以前是我误会你了。” 韩璧笑道:“误会什么?” “误会你是商人重利,天生轻佻薄情。” “无妨,我曾经也误会过自己。”韩璧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倏然失笑,“跟石头相处久了,我免不得也要变成石头。” 唯有这样,才堪相配。 随着一阵喧闹之声,京城卫闯入厅中。 韩瑗神色阴沉,厉声问道:“沈知秋呢?” “走了。”韩璧如实答道。 “去了哪里?” “不知道。” 论智谋,韩瑗知道自己斗不过他这个弟弟,干脆直言问道:“陛下还准备亲审此案,如今疑犯跑了,你打算让我如何?” “陛下既然有空审案,审他不如审我。”韩璧悠悠说道。 韩瑗怒道:“你!” 韩璧笑着站了起身,明知前路艰险,始终神色安然。 第58章 青梅 沈知秋上了车不过半响,便觉心底泛起一道不祥的预感,纪昭坐在他的对面,言笑晏晏地望着他,道:“知秋哥哥,这都十年了,你还是没什么变化。” 沈知秋诚恳答道:“确实如此。” 纪昭接着问道:“成亲了吗?” 沈知秋:“没有。” 纪昭眼尾一弯:“难道这么些年,你就没有喜欢的人?” 沈知秋摇了摇头,片刻又犹豫着道:“说来惭愧,我最近才知晓,原来我喜欢过当年那位方鹤姿。” “……你喜欢他?”纪昭当初离开得早,并不清楚后来发生的事,闻言亦是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其后皱眉道:“知秋哥哥,当年我没机会告诉你,其实我一直觉得那位方鹤姿,不是好人。” 沈知秋:“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背景本就诡秘,而且,明明是那样高傲的人物,却甘愿留在燕城,这难道不奇怪吗?”纪昭轻声一叹,当年的稚气便在顷刻间消失无踪,“你不知道,当初他除了对你有些笑容,若是碰见了我们,都是神色冰冷,恨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仅如此,当初纪昭和宓临还被他出言警告过一回:“知秋是燕城城主,怎能耽于玩乐,你们以后还是少来找他,免得浪费他的时间。” 自此以后,两人便很少再到沈家,毕竟,即使是见到了沈知秋,他身边通常都跟着一个方鹤姿,两人谈天论剑,赫然成了一个他人无法插足的世界。 沈知秋并不清楚陆折柳瞒着他向纪昭说过这样过分的话,如今得知此事,自是愧疚不已,低声道:“都怪我识人不明。” 纪昭连忙笑道:“都是过去的事,早知道我就不提了。” 沈知秋这才打起精神:“当务之急,还是你家中的难事,纪昭,你到底需要我帮些什么忙?” “我离开燕城以后,家中便开了一家镖局,这些年来,也算是做起了名声,生意兴隆。”纪昭长眉轻蹙,似是烦恼不已的模样,“我们最新接下的一趟镖,价值三万五千两白银,此物矜贵非常,沿途更是艰险,恐有性命之危,知秋哥哥,我知你如今是墨奕的人,剑术高超,因此,我想求你与我们一路同行,护送珍宝。” 沈知秋犹豫道:“我恐怕是不能离开京城太久。”京城风云迭起,墨奕首当其冲,他实在是无暇分身。 “不过是三个月,而且,目的地是燕城。”纪昭柔柔一笑,“你难道不想回去看看吗?” “燕城……”沈知秋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三个月,太久了。” 纪昭沉下声来,似是哽咽:“知秋哥哥,难道你忍心看我们一家死在路上么?” 沈知秋最怕看女孩子流泪,尤其流泪的还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纪昭,他眉头一蹙,连忙说道:“不如这样,你随我回墨奕去,我请师弟们护送你回燕城,他们并不比我差到哪里。” 惊秋_114 纪昭见他主意不改,一时也是没了办法,叹道:“这趟镖,只能由你来押。” 沈知秋不解道:“这是何意?” 纪昭沉默不语。 沈知秋低声道:“纪昭,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知秋哥哥,你还是一样倔强。”纪昭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徒留一脸的无可奈何,“今日无论如何,我也是不会让你走的,你难道就没想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么?” 他与纪昭十年未见,却在早上发现这位故友突然出现在西溪别院,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过巧合。 沈知秋想起游茗的到来,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是韩璧……” “韩公子说,你多年未回燕城,一定很挂念我这个邻家妹妹,便托人把我找来,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让你见上一面。”纪昭笑道,“若是你随我回了燕城,我们还能见到宓临,这该多好。” 离乡背井,与当年的好友天各一方,是沈知秋心中难言的遗憾,他虽然怀念过往的时光,可是天涯渺渺,昔日故友如浮萍,叫他无处可寻,唯有韩璧看出了他的落寞,先是寻来了游茗,再是请来了纪昭,那些沉于心底的愿望,全部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忽然而至的惊喜。 他更加不想离开京城了。 心动不如行动,沈知秋立刻就想跳车。 幸好纪昭,话刚落音就拦住了他,沈知秋下意识地挥袖攻去,力度不重,被纪昭轻而易举地接下,沈知秋不愿对纪昭下重手,又唯恐轻薄了她,只好绕着手腕挣开,然而纪昭不依不饶,两只手抓住他的袖管就是不放。 沈知秋原想躲开她的挟制,无奈车厢狭窄,难以动作,一时也是没了法子,只得皱眉说道:“你放开我。” 纪昭瞪他一眼,道:“我偏不放,你咬我呀。” 这时候的纪昭,彻底显现出了她童年时候的骄纵和无赖,只可惜沈知秋极少看见她的这一面,于是此时便根本没法处理,只得叹气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纪昭紧抿着唇,不肯多说一句。 沈知秋肃然道:“纪昭,我相信你不会害我,只是,我也不想有人骗我。” 话刚落音,沈知秋就感觉到自己的袖子总算是从纪昭的手里解脱出来了,又只见她双手垂了下去,紧抓着裙摆,低着头像是不好意思的模样,沈知秋便猜想是自己的话说得太重,连忙解释道:“我并不是要责怪你。” 纪昭柔声道:“知秋哥哥,你说得对,我不应该骗你的。” 沈知秋哑然。 “韩公子承诺我们三万五千两白银,要我们运送他的宝贝到燕城。”纪昭本就不是擅长撒谎的人,如今被沈知秋略一训斥,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难受,于是把心一横,就把事实如盘托出,“我们到了他的别院,才知道这一趟镖运得不是奇珍异宝,而是一个人。” “是谁?”沈知秋是第一次听说韩璧要花这么多银子送别人去燕城。 纪昭神情古怪地望了他一眼。 沈知秋:“啊?” 纪昭:“是你哦。” 沈知秋:“……” 纪昭见他如遭雷击的模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韩公子说,你若待在京中会有危险,让我把你劝走,毕竟你肯定不会对我下重手……知秋哥哥,你这个朋友对你倒真的是关怀备至,比那个方鹤姿好多了。” 沈知秋想起韩璧昨夜试探性地对他问过这样一句话:若是由我劝你,让你暂时避开锋芒,我的话,你听不听? 他知道韩璧懂他,却没想到正因为韩璧懂他,才会花尽心思让纪昭来把他接走。 若是换了韩半步等人执行此计,待到沈知秋知道了真相,定然当场就会不留情面,可是换成了拼命耍赖的纪昭,反而令他有力无处使,深感为难。 纪昭轻哼道:“你若是抛下我走了,我就在这荒郊野岭里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知秋不善言辞,只能劝道:“我不会抛下你,我们可以一起回京。” “若是让你回了京城,我们就要赔偿韩公子双倍价钱,卖了我都赔不起。” “韩璧并非那样小气的人。” “江湖上谁不知道,韩公子何止小气,简直斤斤计较……好吧,他待你倒是很大方的。”纪昭先是轻叹,又佯装随意地问了一句,“知秋哥哥,你和这位韩璧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似是随口一提,却彻底考倒了沈知秋。 纪昭:“你……喜欢他吗?” 沈知秋一愣,根本没反应过来。 被他茫然模样逗乐,纪昭扑哧一笑,片刻后,她再次开口,却已经换了话题:“知秋哥哥,对不起,这次是我不对。” “此事既是韩璧出的主意,我不怪你。”沈知秋摸了摸纪昭的头,就像是儿时那样,“临阵脱逃的人不配以剑持身,我不能做这样的人,你让我回京去吧。” 纪昭同样清楚沈知秋的性格,这话如此强硬,足显他心意已决,她只得轻声答道:“好。” 马车原路折返。 即将回到西溪别院之时,马车徐徐停下,纪昭慎重地说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可以骑马归去,毕竟再往前些,我们怕是要惹上麻烦。” 沈知秋:“无妨。” 说罢他就要离开,却又被纪昭扯住了袖子,沈知秋低头一看,只见纪昭双眸湿润,满是不舍之意,她深呼吸了一下,继而缓声问道:“知秋哥哥,当年我要离开燕城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来送我?” 沈知秋:“我不知道那天是你要离开的日子。” “我明明有让方鹤姿转告你的。”纪昭转念一想,总算是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漫长的等待不过是场人为的错过,于是她微微笑着,“我当时还想着,要是你来送我,我就求我爹把我嫁给你,以后就能一直留在燕城,再也不走了。” 沈知秋不知道纪昭对他存着爱慕的心思,顿时惊了,不知作何反应,只得支吾着答道:“若只是想留在燕城,不必委屈着嫁给我的,你应该嫁给你的心上人。” 纪昭失笑道:“知秋哥哥,你实在太聪明了。” 沈知秋不明所以,只是跟着她笑。 纪昭慢慢地放开了沈知秋的袖口,语重心长地说道:“韩公子待你非同一般,我不想看你们之间出现误会,你回去以后,记得先去找他。” 不要再让别人等你,从日出等到日落。 惊秋_115 沈知秋:“我现在就去找他。” 说罢,沈知秋翻身上马,临别之际,纪昭对着他的背影朗声喊道:“沈知秋!幸亏我早就成亲了,你简直就是个笨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了——” 沈知秋吓得差点摔下马去,硬生生扭转马头:“什么?” 她眼中的亮光渐渐暗了下来,却慢慢地漾成一片释然的笑意:“快滚吧,找你的韩公子去!” 策马狂奔以后,沈知秋重新回到了西溪别院,却发现这处静谧之地已被人重重包围。 沈知秋刚下了马,就被自称是京城卫的人请了进去,只见里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似是京城卫的头领,看着却是一副疏于整理的模样,满脸的胡子拉碴。 他打量了一眼,问道:“你就是沈知秋?” 沈知秋应道:“正是。” 这头领模样的人便咧开嘴笑道:“哦,我叫韩瑗,我是你大哥。” 沈知秋不明所以:“啊?” 韩瑗叹了口气:“初次见面就要捉你回去,真是糟糕啊。” 沈知秋这才想起韩瑗正是韩璧的哥哥,连忙问道:“韩璧呢?” 韩瑗想起他这不成性的弟弟就生气,答道:“在天牢里,你要去找他吗?” 沈知秋点了点头,跟着京城卫的人走了。 韩瑗本以为像沈知秋这样的剑术高手,捉拿起来定要花费一番功夫,没想到这番得来全不费功夫,不过随口一哄这人就上当了,当下不禁低声感叹道:“没有扔下我弟弟跑路,总算是重情重义,只是,确实是笨了点……” 说到这里,韩瑗亦是难免不安,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59章 灵犀 韩璧在京城卫所等了整整两天,才终于等到了皇帝的召见。 短短两天时间,韩公子凡事挑剔的毛病发挥得淋漓尽致,虽然京城卫看守过许多位高权重的犯人,但仍是被他折腾得够呛,因着他身份背景非同一般,本人还备受皇帝青睐,对他是既不能打也不能骂,有要求还得尽量满足,简直是烦不胜烦,于是,韩公子离开京城卫的那天,获得了夹道欢送的待遇。 引韩璧前往太极殿面圣的是一位覆着面罩的宿卫官,他本就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还全程低着头走路,不发一言,韩璧仔细地打量片刻,朝他笑道:“你走错了,太极殿在东边。” 宿卫官步子一顿,硬生生地把身子从西转到了东,佯装无事发生一般低头继续走去,韩璧跟在他身后,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进了东宣堂,那名宿卫官便安静地退到了一旁,活像个栩栩如生的石刻。 韩璧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又朝皇帝行过大礼,便等着对方开口,片刻后只听上座传来一句语气和蔼的问话:“阿宣,这两日在京城卫过得惯吗?” 韩璧如实答道:“回禀陛下,我是吃不饱也睡不好。” 皇帝皱眉道:“难不成他们还敢为难你?”即使不提别的,因为京城卫统领就是韩瑗,韩璧进了京城卫跟回自己家并没有多大区别。 韩璧:“京城卫按章办事,并没有故意为难我。” “那你在愁些什么?” 韩璧低声答道:“挚友蒙冤受屈,我自是夜不能寐。” “阿宣,你私放逃犯,朕却只是把你在京城卫关了两天,要你反省反省,若是换了别人,朕早就将他打入天牢了。”皇帝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望了韩璧一眼,“结果你反省出了些什么?” “回陛下,我那时不知道沈知秋已被通缉。”韩璧眼也不眨地说着谎话,神情诚恳,语气淡淡,“直到我被带到京城卫,才知道沈知秋被人诬陷一事。” 皇帝哦了一声,笑道:“既然后来你知道了,为何又不肯交代他的去向?” 韩璧不慌不忙,摆出一问三不知的姿态:“我确实不清楚他的去向。” “朕亲自问你,你也不肯如实回答?”皇帝挑眉问道。 韩璧沉默不语。 半响以后。 “阿宣,看在你姐姐的份上,你说你不知情,朕愿意信你一次。况且,沈知秋对你有过救命之恩,和你又是朋友,你可以在心中相信他的清白,只是法不容情,如今你若是依然坚持要包庇这等暗杀朝廷命官的凶徒……朕不会再容忍你。” 皇帝的声量很寻常,话中的意味却是重逾千斤,牢牢地压在了韩璧的背脊上,对话间沉重的氛围压得东宣堂一片死寂,唯独站在角落的宿卫官不由自主地往前踏了一步,片刻后又迟疑着退了回去。 “此事疑点尚多,若是简单地对沈知秋定下罪名,只会助长凶徒的气焰,让幕后黑手逍遥法外,届时京中若是再出疑案,不论惨死的是哪位高官,都必然令您的威信有损。”韩璧面无惧色,朗声而答,“事已至此,陛下,我想与您做笔生意。” 皇帝本就喜怒无常,如今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话,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倒是胆子大,说来听听吧。” “回陛下,我在京城一带置有店铺百间,衣食住行,无一不涉;京城以外,商铺地契房契难以胜数,不仅如此,我于淮南一带建有三个码头,行船不下数百,流通百万白银。” 皇帝闻言,不禁失笑:“你这是在跟朕炫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韩璧再怎么狂妄,都不可能是为了在皇帝面前炫耀,何况他性情自持,从不胡言乱语,又怎么会贸然作出这样不明智的举动? 顿了片刻,只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先前所言已是抑扬顿挫,不过短短数句,道尽他半生所得,还有剩下半句,便是他余生所求。 “我愿以全副身家为押,担保沈知秋的清白。” 这话实在惊人,皇帝顿了一顿,低声问道:“你是真的要救那个沈知秋?这是你自己所为,还是你父亲让你做的?” 韩璧答道:“回陛下,今日所为,全是出自我的本心,我父亲对此事一无所知。” 皇帝默然半响,韩璧从小在他和韩皇后的身边长大,两人情同父子,感情极深,此刻他艰难地叹道:“为了一个男人,你何至于此?朕不明白。” 韩璧:“我心甘情愿。” 若是喜欢一个人,纵使关山难越,仍庆幸能与他萍水相逢。 韩璧想要的比这更多,他喜欢一个人,就要陪他历尽人情世故,挨过世途艰险,圆他剑踏山河的梦想,作他沉剑埋名的归宿。 惊秋_116 “……朕给你一月之期,委任你作京城卫监察使,协助京城卫彻查此事。”皇帝此刻居于上位,无人能看清他所思所想,“至于沈知秋,天牢候审,无朕亲旨,任何人不得探视。” 韩璧立刻低头谢过:“谢陛下隆恩,臣定然不负圣上所托。” 皇帝已是见到他这模样就觉心烦,扔了道手谕到他怀里,不耐烦道:“全是不识相的孩子。” 送韩璧出宫的仍是先前那名宿卫官,他不过送到半途,便停下脚步,此时韩璧抬头一望,不远处站着的正是神情焦急的韩瑗,见弟弟安然无恙,顿时眼神一亮。 韩璧却没有立即走上前去,只是沉着脸望向那位一路上沉默寡言的近卫,低声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半响已过,仍是得不到任何的回答。 韩璧紧抿着唇,抛下他向着韩瑗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总算是听到了一把熟悉的声音。 “你何必这样做……”那声音极为压抑,似是强忍着怒意。 “因为我要救你。”韩璧微微一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韩璧跟着韩瑗出了禁宫,一路上韩瑗脸色极差,全因他问过了方才在东宣堂中韩璧的所作所为,不禁气怒攻心,可惜他脾气虽坏,却坏不过他这个从小骄矜的弟弟,刚想开口教训韩璧一番,就被韩璧轻巧的一席话给堵了回去:“若是真的怕我穷困潦倒,不如先把你的私房钱交出来,供我周转一二。” 一向尊重妻子的韩统领连忙摆手:“我哪里有什么私房钱,你简直是诬蔑,这话可别在你嫂子面前乱讲,不然我可要揍你了。” 韩璧懒得理他,自顾自往前走了一段,便碰见了脚步匆忙的燕大将军,他身穿长袍,足下生风,长得一副极宽和的眉目,浑身透着平易近人的善意,令人窥不见一丝曾经戎马沙场的血气。 燕大将军名为燕怀深,曾任西北总督,麾下燕家军曾是兵强马壮,镇守一方,直到烽烟渐平,总理军权的西北总督一职先是裁撤,再分权为各州都尉,燕家军四散各方,曾经的西北总督燕怀深改任大将军一职,虽无实权,却有威望,他长住于京城,每日逗鸟养马,揍一揍不成器的儿子燕阳,日子过得好不悠闲。 燕家和韩家素有来往,韩家兄弟碰见了燕大将军,自然是要问个安的。 谁知道话未出口,燕大将军就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韩璧的肩头叹道:“我听说你被京城卫带进了宫中,便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了——璧儿,你好好地做生意,怎么就惹上官司了,还闹到了圣上面前?” 燕大将军作为长辈,亦算得上是看着韩璧长大的,从前便爱念叨着“若是燕阳能有你一半听话,我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惹得燕阳十分地看不惯韩璧这位隔壁家的孩子,更是变本加厉地惹是生非,怎么惨遭收拾都不长记性。 思绪转回如今,既然燕大将军有此一问,韩璧自然也不好不答,于是他笼统地应道:“燕伯伯不必担心,陛下只是要命我上任京城卫监察使,协助京城卫调查先前左澜等人被杀一案。” 燕大将军点了点头,笑道:“既然无事便好,我还想着要是陛下要罚你,我也好去帮帮腔,劝劝陛下别要动怒,如今看来,倒是没有必要了。” 韩瑗站在一旁嘿嘿笑道:“燕伯伯,您今日怕不只是来打听消息的吧。” 燕大将军轻咳一声,故作随意地问道:“我听说,燕阳今天又进了京城卫……” 说来说去,其实就是想求求情,韩瑗摆摆手道:“燕阳这回没犯什么大事,不过是和别人打赌输了,当场要吃桌子,他不肯认账,便跟人打了起来,掌柜没了法子,才让人去找了京城卫。” 燕大将军顿觉没脸,唉声叹气道:“整日逞凶斗狠,简直丢人。” 韩瑗笑道:“待会儿我就带您去接人。” 韩璧见他俩聊个没完,只得低声告辞道:“我奉皇上手谕,得先去一趟天牢。” “去吧,若有你燕伯伯帮得上忙的,便尽管来找。”燕大将军温和地笑了笑,眼角夹起几缕细纹,尽是春风和煦的痕迹。 午后,京城不知为何刮起了一阵狂风,吹得树桠上新叶摇晃,阳光越过花间罅隙,艰难地落在青石板上,隔出了韩璧投在地上的影子,隐约之间,却是扭曲得不成人形。 他踏着轻慢的步子,走进了天牢之中,扑面而来的一股寒气,罩得他脸上微微发僵,甬道极深且狭,沿途有着不少空置的牢房,无一例外透着死寂的气息。 带路的牢卫已是接了南江帝手谕,毕恭毕敬地走在前头,脑门上却流下豆子般大小的汗滴:“大人,您晚来了一步。” 韩璧眉头一锁,低声问道:“怎么?” “您要见沈知秋,可是,他已经……” 闻言,韩璧加快了步子,径直往那天牢深处走去。 囚室之中,灯火闪烁不停,似是在应和那道不知何处而来的穿堂风,吹得连仅剩的一点活人气儿都没了影踪,韩璧步子极沉,衬得他这样一个容貌秩丽甚至带点轻浮的富家公子,都莫名地染上了股肃杀气。 昏暗而空荡的囚室之中,刑架之上,捆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身上划有鞭痕数处,道道皮开肉绽,即便抛开这些不提,他此刻已是垂头不语,任凭黑发覆面,四肢瘫软,不知是死是活。 韩璧喉间一颤,似是压住了涌动的情绪,轻声问道:“……知秋?” 牢卫见他神情阴沉,不禁当场后退了一步,瑟缩道:“沈知秋原本已经画押认罪,可是,当问到墨奕是否有参与此事的时候,他就当场咬舌,畏罪……畏罪自杀。” “是谁对他用刑?”韩璧低声问着,眼圈却逐渐泛起微红,“谁敢逼他自杀?!” 牢卫神色霎时慌乱,嘴巴闭得死紧,支支吾吾,就是说不清话。 “——是我。” 这把声音不高不低,在石壁之间回荡,似是夹着风霜苦寒。 韩璧转过身去,难以置信、却又早有预料地唤了一声:“父亲。” 牢卫眼睛一亮,立刻向着位高权重的韩丞相行了一个大礼,他本就机灵,又不愿意当这父子俩争吵的炮灰,见此良机,连忙告退。 他退到囚室以外,却并未离开,而是耳朵贴着墙壁,屏着呼吸静听起来。 韩珣静默半响,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身为我韩家人,理应明白……” “我不明白。”打断他的却是一声冷笑,韩璧声线发紧,话里行间像是硬挤出来一般的压抑,“他不过是离开我短短两日,转眼就死在我父亲手上,您教教我,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韩珣眼神微动,低声反问道:“我也要问问你,我的儿子为了救一个男人,竟要将我韩家全盘搭上,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我所作所为,与韩家无关。” 韩珣几不可闻地笑道:“你说无关就无关?你可知道陛下会作何想法?” “陛下已是委任我为京城卫监察使……” “幼稚!可笑!”韩珣怒目而视,向着他曾经最疼爱的儿子,“家中是烈火烹油,岌岌可危,你却为了一己之私到处惹祸,甚至闹到陛下跟前……你大姐的死,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吗?” 沈知秋于铸剑谷中私下收徒,传授墨奕剑法,并他率领铸剑谷人在京城肆意行凶,诛杀朝廷命官,已是证据确凿。 韩家与墨奕之间的关系乃是千丝万缕,百剪难断,若不能及时弃车保帅,壮士断腕,恐怕会惹来陛下对于韩家与太子勾结的怀疑;另一方面,沈知秋性格坚毅,必然不肯将罪名全盘应下,届时韩璧若是苦心救援,定然会遭到别人的借题发挥。 除此之外,皇帝有命,希望尽快结案,便是不想沈知秋一案牵扯到当朝太子,惹出皇室丑闻,韩珣唯有谨遵圣令,尽快让沈知秋认罪画押。 惊秋_117 “我知道你不甘心,只是,唯有死人才不会胡乱说话。”韩珣淡淡说着,似是此事与他毫无关联,“璧儿,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没有受很多苦。” 韩璧哑声笑着,里头有着悔意,混着自嘲:“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为何非要送他离开?因为我清楚知道,若是他进了天牢,定然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天,就会先在我父亲手上丢了性命。”韩璧紧握着拳头,双眼微合,不忍再看那血迹斑斑的一幕,“他凡事相信我,也相信我的家人,若是您要害他,他说不定还要连声道谢——父亲,您总说大局为重,当年已是牺牲了大姐,如今是他,下一个说不定就是我。” 韩珣无话可说。 “我要把他的尸体带回墨奕。”韩璧寒声说道。 “不可能。”韩珣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他进了这里,就注定不能出去。” 韩璧深呼吸了一瞬,退而求其次:“把他的剑留给我。” 韩珣见他面色惨白,心中亦是酸涩难忍,叹道:“我让人去取。” 牢卫靠着墙头听到这里,倏地身形一转,不过几下足尖点地,便无声无息地远离了远处,再佯装若无其事地应了韩丞相的召声,一路小跑而来。 天牢之外,韩璧抱着剑盒缓缓走了出来,午后阳光正好,他却觉得分外刺目,此番不过一进一出之间,就令人一夕伤怀,犹自旦暮成枯。 韩珣叫住了他,伴随眉头紧皱,一时之间似是老了几岁。 韩璧背对着他的父亲,沉声说道:“我没有忘记大姐的死,父亲,只是你不明白,若是人都不在了,留着一个空荡荡的家,徒有世家虚名,又有何用?” “世家大族,命运多是如此,无一幸免。”韩珣答道。 “沈知秋何其无辜?”韩璧似是问话,又似是说不下去的自言自语,“是我来迟一步,早知如此……” 分明是初春天气,微风和煦,父子之间却在顷刻间冷如冰窖,再说半句话也嫌多,半响以后,韩璧捧着剑盒坐上马车,默然地往墨奕行去。 墨奕峰上,韩璧带着剑盒入了墨奕,不久以后,又捧着剑盒走了出来。 韩半步问道:“少主,这影踏剑怎么还在你的手上?” 韩璧神情恍惚,低声答道:“不过留个纪念。” 就在此时,白雾缭绕之间,萧少陵的声音响彻云霄,字字铿锵,句句带血。 “沈知秋为我墨奕弟子,师从奕剑门下,十年间从未行差踏错,如今京城卫屈打成招,害他枉死狱中,我萧少陵在此立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定必为他讨回公道。” 墨奕门中,已是一片按压不住的喧哗:“定要为沈师兄讨回公道!踏平京城卫!” 第60章 藏锋 “老师,你总算来了。” 太子府中,本应是满室灯火亮如白昼,然而陆佩轩贵为太子,如今却只是屏退众人,在厅中燃了几盏萤火小灯,在深浓的夜色中默然独酌,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锦屏之后,他才半睁开醉眼惺忪的眸子,麻木的嘴角微微浮出笑意。 “现在可真是墙倒众人推啊……我身为一国太子,如今父皇不过略微透露出另立储君的念头,朝廷上便人人对我避之不及,生怕被打成是太子党,老师,你说得没错,太子比皇帝还难当……可是哪里有我这样的太子,这么多年来,父皇都不肯让我踏进东宫一步……” 东宫空悬,一直是太子最大的心病,朝上一直有人猜测,南江帝不肯让他入主东宫,是因为心中另有太子人选。 锦屏后的那道身影在灯火下微微摇曳了一下,吞吐出一声叹息:“左澜被杀一事,陛下本就疑心,如今又来了一个魏德政,诬陷您买凶杀人。陛下待您冷淡,确实事出有因。” “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太子越说越怒,握着酒杯便在桌上用力地敲了几下,酒液溅湿了他的袖口,他却浑然不知,“还有那个韩珣,他把墨奕的人弄死在天牢里,不过为了明哲保身,可是如今你看,人人都说墨奕和韩家是太子府的人,听从我的命令……我倒想他们真的为我所用,父皇不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非韩皇后亲生,母妃身份不够高贵吗?” 锦屏人笑道:“殿下,祸兮福之所倚,沈知秋死在了京城卫中,墨奕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就在今夜,萧少陵领着人闯进了京城卫闹事,如此一来,墨奕与朝廷便结下了血海深仇,您说,这样不受控的江湖大派,陛下还会信任他们,把他们视为京城屏障吗?” “这算是什么福气?老师,我听不明白。” “皇家无父子亲情,无兄弟之谊,殿下,当断则断。”这话声调极沉,带着笃定,又暗含着意味深长的引诱,“您是太子,您若是要当未来的一国之君,再是名正言顺不过。” 太子顿了一顿,抬起手中的酒杯,维持着将饮未饮的模样,似是经历过漫长的挣扎,他最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哑声说道:“老师,请你帮我——” 锦屏人轻轻一笑:“好。” 初春乍暖还寒,正是微风入夜,吹皱了各人眉间,万千思绪,不知往何处归回。 韩府,晚风拂窗而入,韩璧正端坐于席上,抬手打开了面前的剑盒。 “影踏剑呢?”韩半步蹲在一旁,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疑惑的表情,“这是什么?” 韩璧目光一锁,答道:“逢秋剑的剑鞘。” 剑盒之中,原本安然躺放的影踏剑已经失去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外观普通的剑鞘,由不知名的黝黑木材打造而成,外头则包裹着一层纹路开裂的硬皮革,仔细一看,甚至还显得有些寒酸。 这便是韩璧用沈知秋的死讯,从墨奕换回的一份留念。 将剑鞘置于掌中,韩璧仔细地来回抚摸了数次,却没找到什么特殊的机关奇巧,是表里如一的朴实无华,然而就是这样一把简约的剑鞘,不动声色地藏着关于鹤洲的秘密。 “奇怪。” “哪里奇怪?”韩半步问。 “一般的剑鞘,都是鞘口宽些,越往下越窄,逢秋剑的剑鞘却是相反,鞘身越是往下,造得越宽。” 韩半步挠头道:“我可没看出来哪里宽了。” “看不出来的差别,摸起来就不一样了。”韩璧思忖了片刻,吩咐道,“取我的剑来。” 韩璧的剑要比逢秋剑细得多,以灵巧为主,由于主人不甚喜爱,这把剑早已被束之高阁,很久没有露过剑光,韩璧把剑插入逢秋剑的剑鞘,两者显然并不合适,鞘口与剑身之中尚有盈余。 韩璧握着细剑,随意地在剑鞘里头左右扫弄了一番,只听见咔嗒一声,剑鞘竟是分作了内外两层,里头一层更是轻轻地往外弹出,韩璧不过捏着鞘口一扯,便轻而易举地取出了暗藏的第二层剑鞘。 这层剑鞘的鞘端部分,还缠着一张薄薄的羊皮,随着韩璧的动作,一点点地被带了出来。 韩半步震惊道:“少主,这把剑其实是您造的吧?该不会您就是沈知秋他爹吧?” “胡说八道。”韩璧冷冷地瞥他一眼,才没好气地解释道,“你在表面看不出机关,那么里头当然一定有问题,再说,这鞘身故意越造越宽,其实就是为了把绷簧藏在剑鞘内壁,想办法按到绷簧以后,里头的一层剑鞘便会自动弹出,我猜,逢秋剑的宽度该是与鞘口刚好合适,又不常使用,只要它始终稳稳地卡在剑鞘之中,便不会碰到机关。” 惊秋_118 韩半步其实没有听懂,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少主的个人崇拜,他抬起头来,用力鼓掌。 韩璧小心地展开了那张羊皮纸。 羊皮纸上,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还附有一张奇怪的地图,韩璧做着行船出海的生意,自然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幅航海图,图上标有朱砂红点,却没有写明目的地是何处。 逢秋剑上刻有九天朱鹤印,剑鞘里头又有着暗藏情报的机关,韩璧早就怀疑,沈知秋的父亲沈剑行许是来自鹤洲,而且,鹤洲与枯亭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韩半步在旁扫了一眼那封信,匆忙只见下头写着一片似是生辰八字的东西,皱眉问道:“建熙四十二年……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韩璧沉声道:“前周亡于建熙二十五年,惠帝自刎于宫中。” 周朝既已被南朝所灭,又何来的建熙四十二年?除非是有人不愿意承认改朝换代,仍在私下沿用前朝的年号,缅怀昔日的荣光。 韩璧虽已有了心理准备,然而信上所写,仍是让他大吃一惊。 枯亭与鹤洲,竟属同祖,均是贺氏后裔,只不过一早便分了两宗,留在中原的一支最终成了皇族,海外修行的一支则不问世事,潜心武学。 最终周朝被南朝所灭,余党逃亡至南方,组成了一支名为枯亭的组织,时刻准备执行复国大任,只可惜时日渐长,故国成了渺无希望的旧梦,昔日在南方隐姓埋名、苟延残喘的周朝皇族逐渐因各种原因被俘或是死去,复国唯一的希望只剩下一个不知性别的腹中胎儿。 幸运的是,出生的是个皇子。 信中写道,复国已成空话,枯亭众人惟愿保住圣上最后一丝血脉,无奈之下,只得请鹤洲的沈剑行不远千里而来,护送刚出生的小皇子离开中原,希望鹤洲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让小皇子改名换姓,暗地里延续贺氏生机。 如此一来,那副航海图便是前往鹤洲的地图,那句生辰八字则是属于刚出生的小皇子。 可是,事实却是沈剑行没有回到鹤洲,而是留在了燕城与逢秋成亲生子,既然如此,那么当初的小皇子呢?如果说逢秋剑就是小皇子身份的凭证,如此重要,那么为什么逢秋死后,沈剑行离开燕城,却没有把逢秋剑一并带走? 陆折柳又为什么非要得到逢秋剑不可? 韩半步嗫喏着问道:“沈知秋不会就是小皇子吧?” 韩璧一边把剑鞘恢复原状,然后抡起剑鞘就往韩半步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 “你带脑子没有?沈知秋若是小皇子,沈剑行为何不直接把他带回鹤洲?剑鞘里既然有航海图,就说明沈剑行本来是打算要带着小皇子回鹤洲的,毕竟有着鹤洲这样安全的选择,他何必要带着小皇子在中原隐姓埋名?我猜,后来他许是遇到了一些意外,令他不得而回。” 韩半步捂着脑瓜子,痛得要哭不哭,连忙吸了吸鼻子:“我是不带脑子,可是少主,您不就是喜欢没有脑子的嘛,我是投其所好。”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这种喜好?”韩璧很疑惑。 韩半步偷偷摸摸瞥他一眼,疯狂暗示:“您对沈知秋不就是……” 韩璧陷入了难得的沉默,联想到跟随他多年的韩半步,他生平第一次发现,他挑人的眼光似乎真的很统一。 清了清嗓子,韩璧转移话题道:“京城卫那边如何了?” 韩半步:“萧少陵带着墨奕一众弟子,拔了剑就闯进了京城卫,据说在里头搜了整整一个时辰,没搜出什么东西,萧少陵就说明天要把天牢也翻个底朝天,总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京城卫的人惜命,不敢与他们对着干,可是心里头都憋着股气,尤其是大少爷,当场气得说要讨个圣旨,领兵荡平墨奕峰。” “太子那边呢?” “据说早朝时有数名官员联名上奏,弹劾太子贪腐无德,陛下当庭训斥了太子一番,言语之间透露出‘立嫡’念头,然而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敢为太子说话。” 韩璧眉头紧锁:“太子心胸狭窄,即使面上不显,心中必然有恨。” 就在此时,只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韩璧警惕地扫了一眼,喝道:“是谁?” 韩半步轻功极好,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窜出门去,其后便听到他压着声线仍然难掩惊讶地声音:“燕……燕小将军?!” 韩璧亦是出了门去,只见门外地板上躺着一个龇牙咧嘴喊着痛的男人,正是燕阳;燕阳的旁边则站着宁半阙,他弯下腰去,把燕阳从地上提了起来。 韩璧挥了挥手,屏退从暗处涌来保护他的护院,低声问道:“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不听话的燕阳早已是被宁半阙教训了一顿,如今见了韩璧如同见了亲人,也不顾两人当初如何的不对盘,此刻躲到他身后接连不断地控诉道:“我哪里知道他是谁?我被我爹关在房里睡觉睡得好好的,忽然来了好几个人把我掳到了城外!结果出了城外,那些人不知为何全都晕过去了,我原以为这人是来救我的,谁知道我一开口问他话,他就揍我,又把我带到你这里,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韩璧向着韩半步使了个眼色,韩半步抬手就朝燕阳的后颈劈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劈晕在自己怀里,继而动手把他拖进了房间里去。 “说吧,你为什么带他来这里?”韩璧问道。 “我得到消息,枯亭主人下了命令,要掳燕将军家的公子出城,一路送至江南。”宁半阙语气里带着一点疑惑,“这个燕小将军恐怕另有用处,我一时想不明白,便想着先把他扣下来,再送到你这里存放着,总比在外面要安全一些。” 韩璧:“你倒是信任我。” “既然已经跟韩公子做过交易,有用得到的地方我自然要用。”宁半阙朝他笑了一笑。 韩璧仔细打量他神色,见他眼底难掩凝重,便继续问道:“你这次冒险而来,应该不止是为了燕阳吧?” 宁半阙:“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韩璧见他说了上半句不说下半句,便知道这消息不能白听,缓缓笑道:“令尊犯案的卷宗,我已是托人仔细查过。”一州都尉贪污军饷畏罪自杀,朝廷纵然没有深究,也不可能没有丝毫记录。 宁半阙眼睛一亮:“你发现了什么?是能够翻案的证据吗?” 韩璧沉了一口气,低声答道:“丰州都尉宁仲元贪污军饷一案,证据确凿,事发之时,军队哗变,整整三年的军饷有半数不翼而飞,宁仲元无力回天,狱中自尽身亡。” 宁半阙怒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你为何觉得他是无辜的?”韩璧问道。 “我父亲自小便教我,不要贪图功名利禄,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仔细查过,他为人宽厚,几乎从不发火,也不与人结仇,对家里人极好……”宁半阙握紧双拳,“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坏事?” 韩璧笑道:“为什么不会?你和游茗师徒情深,你对他真心实意,难道你在为了报仇而肆意杀人的时候,会因为想起他而放下屠刀?” 宁半阙哑然。 善与恶,纵然对立,却能并存。恶贯满盈之人,没准回家以后还能做个慈父,是孩子们坚实的臂膀;福泽万里的善人,背地里或许恶习众多,在光环之下,有着从未为人所知的隐秘。 韩璧微微偏头,眼神不知落于何处:“你可曾想过,你父亲犯下大罪,为何你们家还能退避回乡?你觉得杀你全家的枯亭主人必然是你父亲的仇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是你父亲的恩人?” 宁半阙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军饷分明已经安然无恙地到达丰州,发放时却无故失去半数,宁仲元作为丰州都尉,绝不可能一无所知,甚至长达三年没有上报朝廷,唯一可能,便是他甘愿同流合污,”韩璧逐字逐句缓缓说着,语气虽淡,内容却残忍非常,“他获罪以后,有人为他全家担保,因此才有了宁家退避回乡的结局,却没想到宁仲元死后不久,宁家便惨遭灭门,你说——是谁会愿意作这个担保,哄宁仲元自尽;又是谁会害怕宁家说出真相,于是斩草除根?那个指使他贪污军饷的枯亭主人,必然令他崇拜而又信任,崇拜到愿意为对方顶罪,信任到认为对方会照顾好自己的家人。” 宁半阙深陷局中,便是当局者迷,从没想过事情的真相还有这样一个可能性。 惊秋_119 他从没想过,他的父亲宁仲元也许真的是个恶人,那些所谓的的含冤受屈,也许只不过是枯亭主人与他父亲之间的一场狼狈为奸的交易;他十数年来耿耿于怀的血海深仇,也许是因为他父亲识人不明,才会为全家招来祸患。 宁半阙觉得自己活像一场笑话。 “担保的人是谁?” 韩璧挑了挑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了个弯:“宁半阙,用你的消息来换这个名字,应该很划算吧。” 宁半阙深呼吸一口气,慎重答道:“陆折柳早已不信任我,幸好我在枯亭之中同样养有心腹,他们传信于我,说是陆折柳带着上万难民,北上京师,古怪的是,难民之中,没有女子。” 韩璧瞬间懂了,连忙唤来韩半步,喝道:“我现在就要入宫一趟!” 宁半阙见他神色匆匆,扯着他的衣袖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担保的人是谁?” 韩璧笑道:“是枯亭主人。” 宁半阙怒道:“你又在耍我?!” 韩璧把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继而轻笑道:“你放心,三日以内,一切必然水落石出。” 太极殿,东宣堂。 南江帝正在有条不紊地翻阅着奏折,手中一点朱砂,批下家国山河数番大事,不知不觉便至夜色朦胧。自从赵皇后产下嫡子,皇帝对后宫的兴趣便愈加淡了,不仅是多年没有选秀,甚至是批过公务以后,时常就在太极殿中独自休息。 便有传闻道,陛下情深,每至夜深人静便怀念起已故的韩皇后,因此才会把长秋宫封起,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进入,幸好赵皇后极识大体,向来视韩皇后为榜样,从不争风吃醋,外加后宫不进新人,倒也一直是井井有条的模样。 距离御案不远处,默然立着一名近卫,他眼神警惕,即使到了夜里,仍是精神奕奕的模样。 皇帝放下朱笔,蓦地笑道:“你不累吗?” 近卫摇了摇头。 在圣上面前只摇头不答话是极失礼的行为,皇帝却没有追究于他,只是好心情地打趣道:“整整一个白天,你完全一动不动,朕见过许多个侍卫,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能忍的,本来是想看看,你能忍到何时,却没想到先没耐心的是朕啊。” 近卫惭愧地答道:“回陛下,其实我动了一下,是您没有发现。” “阿宣来的时候?” “……是。” 皇帝摇着头笑了笑:“也对,毕竟有人要倾家荡产,你若是无动于衷,朕也要替他不值了。” 此时外头有人来禀,是韩璧到了,他如今身为京城卫监察使,皇帝手谕许过他入宫令牌,令他如有特殊状况,可随时入宫请示。 一听到韩璧的名字,近卫便隐进了暗处,皇帝见状,不由得摇头失笑。 君臣夜谈,一谈便至深夜。 “朕晓得了。”皇帝沉着脸色,向着韩璧吩咐道:“此事事关重大,你且在宫中住上两日。” 韩璧清楚,皇帝一直有着自己的情报机关,接下来想必是要召见他们,有所吩咐,而这余下的事,全都不归他管,便低头请道:“陛下,臣睡值房便是。” “硬板床你能睡得惯?”皇帝瞥了韩璧一眼,“到长秋宫去吧。” 韩璧推搪道:“毕竟是先皇后住处……” “你从小便在长秋宫长大,如今在朕眼里还是小孩,去吧,也好替朕陪陪你大姐。” 韩璧仍然面有难色。 皇帝悠悠说道:“我让人送你过去。” 韩璧微微一笑,低声应了。 “沈知秋。”皇帝唤道。 一直隐在暗处的人,总算是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 第61章 今宵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太极殿外,韩璧跟着沈知秋缓步走远,皇宫的夜静得像深山里的湖岸,话语间轻轻一拨便有思绪如澜,搅得人无处平息。 闻言,沈知秋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来,脸上虽是覆着面罩,却露出了一双澄澈透亮的眼,引得韩璧一时移不开目光,甚至忍不住下意识地微微向前抬起手臂,等着沈知秋扑向他的怀里。 他期待极了。 沈知秋:“……长秋宫,怎么走?” 韩璧:“……” 见他不答,沈知秋紧抿着唇,低声解释道:“我没去过,不知道在哪里。” 韩璧把手背回身后,若无其事道:“你跟我来。”论对皇宫的熟悉程度,沈知秋再进十次宫都比不上他。 长秋宫距离太极殿说远不远,虽在同侧,却有南北之分,中间更是隔着园林围墙,沈知秋一边跟着韩璧,一边低头记着路,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他们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巡逻的侍卫。 韩璧悄悄地伸出手去,扣住了身边人的掌心,可是接触不到片刻,就被沈知秋无情挣开。 韩璧低声道:“这时候轮值交班,不会有人碰见的。” 沈知秋低着头,把手藏到身后,一言不发,韩璧见他这样,心想确实完了,这回真的生气了。 两人一路行至长秋宫,宫人早就得了吩咐,自然是不会阻拦,韩皇后的正房依然是闲人勿进,西面的房间却不一样,那里一开始就是韩皇后特设的让弟弟留宿的地方,这么多年来仍然没有变样。 沈知秋把韩璧送到门前,不带一点波澜地说道:“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惊秋_120 韩璧笑道:“这里是我从小住的房间,你不想看看吗?” 沈知秋没出息地挣扎了。 韩璧轻轻推开了房门,却只张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难以窥见个中奥秘,反而令人越看越是心痒难耐。 沈知秋亦然,他确实不想搭理韩璧,可是他又是真的想看韩璧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我只看一眼。”沈知秋下定决心,透过面罩传出的声音显得闷闷的,却很笃定,“看完就走。” 关上门后,幽暗的房中没有点烛,唯独有一点点的月色透过窗棂洒了进来,勾出韩璧大致的轮廓,沈知秋开口道:“我去点灯……” 谁知话刚落音,他就被人抵在门上,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先前仍然覆在脸上的面罩被人不容置喙地取下,无声地落在地上,沈知秋不知道它掉到了何处,可是此刻亦无暇顾及,因为有人准确无比地捕捉到了他的嘴唇,先是含了一下,而后舌尖用力地顶了进去,分明只是唇齿相依的接触,沈知秋却觉得自己的背脊一阵酥软,即将要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了。 韩璧的手臂穿过他的腰间,恰好扶住了他的背部,沈知秋只觉得有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量从他背上盘桓而上,逐渐逼近,压得他无法退却。 这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吻,像是蝶羽掀起了翻腾的巨浪,在他的唇齿之间旋转着探索,又像是骇人的漩涡,吞没了他所有的思绪,沈知秋从没见过韩璧这个模样,原本是微微地偏着头,神情专注而温柔,手上却露出像是要把他揉碎在怀里一样的力度,他低垂的眼睫在月色下显得尤为美好,若有似无地比划着两人之间早已经不存在的距离。 沈知秋睁大着眼睛,根本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应该如何反应,在这充满占有欲的吸吮之中,自己似乎已经被他摧毁,又像是一种无止境的引诱,直到他彻底落入对方的掌控。 沈知秋觉得自己应该推开他,因为他已经无法呼吸了。 可是当他把手按上韩璧的肩膀时,韩璧就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缓缓地从他唇上退了开来,微微喘出的尽是暧昧的气息,声线低沉,语气里头却若有似无地透出一点委屈:“我在天牢,看见了你的尸体。” 沈知秋不肯跟他相认,本来是事出有因,可是听到他这句话,顿时自责,只得轻声安慰道:“那不是我。” “我知道那不是你。”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好难过的?沈知秋不解地皱了眉头,完全不知应该如何安抚他才算妥帖。 韩璧见他苦恼的样子就觉可爱,笑着吻了吻他的眉间,沈知秋被他再次突然袭击,吓得一个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背影特别像你的死刑犯人,我刚看到的时候,就算心里知道不是,还是差点吓得说不出话来。”韩璧低声笑着,语气平淡得像是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情,可是听在沈知秋耳朵里,就莫名觉得令人心疼,“我方才一直在想,幸好我怀里的人还有呼吸,你是真的平安无事。” 正是因为压抑了太久的担忧和想念,才会让韩璧想方设法、按耐不住地贴近他。 沈知秋神情微缓,轻声答道:“我没有死,也没有受伤,你……你不要担心。” 这句安慰言辞虽然十分苍白,却是出自沈知秋的口中,韩璧便觉得这是他平生听过最好的一句话,辞藻再华丽,修辞再精深,都比不过沈知秋此刻能安然无恙、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 韩璧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低头又要吻他。 “等等。”沈知秋却用标准的擒拿手法捏住他的脖子,力度不大,却不让他再往前一步,“你为什么要让纪昭把我骗回燕城?” 韩璧知道这就是沈知秋先前不愿搭理他的原因了,然而这问题实在太难,他唯有苦笑。 他要如何告诉沈知秋,我担心你一旦进了天牢,说不定就会死在我父亲手上?此事一旦被沈知秋知晓,以后他会如何看待韩家,如何看待我?念及此,韩璧实在为难。 沈知秋见他不肯回答,沮丧地垂着眼,沉声说道:“我以为你会懂我,却没想到你竟然骗我。” 韩璧连忙认错:“此事是我不对。” 沈知秋见他知错,继续控诉道:“你把我送走,却在陛下面前说……说那些话,你不知道危险吗?” “哪些话?”韩璧明知故问。 “你说要担保我的清白。”沈知秋悄悄抬眼,却恰好对上他从未移开的视线,“还有……” “还有,我心甘情愿。”韩璧语气坚决,一如昨日,“如果我不这样说,恐怕他们不会明白,你对我有多么重要。” 沈知秋每当想到韩璧在东宣堂中的身影,就觉得心中有一片松软的云微微地铺陈开来,他先是被细致体贴地托到上头,继而一步一步地往下陷落,韩璧却仍在底下站着,始终张开双臂等待他的到来。 他原本很是生气。 他生气的是,分明是因为他才惹来的祸患,韩璧却执意把他送走,要替他解决所有问题,甘愿独自一人面对难关。 他与韩璧一起经历过磨难,说过往昔,许诺过要为彼此出生入死,正因如此,沈知秋完全没法接受在生死关头之际,韩璧竟然选择把他推开。 这种酸涩的愤怒甚至大于他得知自己被陆折柳诬陷之时,也大于这十年中他偶尔经历的任何不快乐的时刻,让他既想提着影踏剑把韩璧揍一顿,可是又下不了手,于是唯有把他晾在一旁,不跟他说一句话。 然而事与愿违,这场冷战尚未开始就被忽如其来的一吻封缄。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 “告诉你,你会听我的话吗?”沈知秋看不清楚韩璧的表情,却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无奈,“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事了,我会有什么反应?沈知秋,我甚至还没有等到你的答案。” 他的呼吸声在黑夜中过分清晰,像是提醒着沈知秋,要他不再逃避。 沈知秋忍不住想,如果他真的死在天牢之中,死在韩璧的面前,那时候的韩璧会怎么做呢?他是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大概只会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站成一个孤独的背影。 是长长久久的孤独。 是付出一切却一无所得的空虚。 沈知秋不愿令他变成这样:“你不要等了。” 韩璧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腕,力度大得像是要把他彻底锁进自己的掌心里头,哑声道:“沈知秋,你不能原谅我一次吗?” 沈知秋低着头,轻而易举地挣开了他的束缚,这令韩璧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就这样结束了吗? 韩璧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是他没想过沈知秋就连一次善意的欺骗都不能容忍。 “陆折柳对你没有一句真话,你可以喜欢他十年,可是换成了我,就算只是骗你一次,你都不能原谅,沈知秋,我根本等不到你——” 是这样吗? 话只问到一半,韩璧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沈知秋用双手捧着他的脸,像是对待某种稀世难见的珍宝,然后他轻轻地将自己的唇递了过去,贴在了韩璧的唇上。 一触即离,分开的瞬间,也扯碎了沈知秋过往所有的迷茫。 惊秋_121 因为喜欢他,所以就连一次善意的欺骗都像是遭遇背叛,却又宁愿生闷气都不愿意对他说一句重话; 因为喜欢他,所以不愿意让他始终忍耐等候的孤独; 因为喜欢他,沈知秋尝试用那点少得可怜的心思,跌跌撞撞地学着与他相处。 两情相悦是一种不谋而合的吸引,是韩璧愿意倾尽所有换来的,彼此共度,终此一生的岁月。 沈知秋眼睛一弯,尽是心有灵犀的笑意。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不介意。” 韩璧低头吻住他的时候,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两情相悦,不过是一场举重若轻的悬念,答案始终会有。 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等到沈知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韩璧压在了床上,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个绵长的吻。 房中寂静昏暗,幸好今夜月色极亮,长秋宫更是彻夜地燃着灯笼,月光混着琉璃灯光,柔柔地穿过窗户照了进来,像是流动的水雾,可惜如此美景,沈知秋无暇相顾,他闭着眼,不熟练地揽住韩璧的背部,像是置身于深不见底的湖潭之中,起伏沉浮,全由韩璧摆布。 然而下一刻,他就忍不住抚上韩璧的后颈,微微仰头让彼此贴得更近,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得体地回应,只能配合地任由韩璧在他唇齿间肆虐,似是抒发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冲动,又像是表达一种得偿所愿的满足。 韩璧其实也没有太多技巧,只是全凭本能行动,轻柔地勾着他的舌尖,在沈知秋难耐地拥抱他的时候,不容抗拒地将腰身挤进他的腿间,沉重的呼吸渐渐落到了沈知秋的喉间,或许还要往下。 沈知秋不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热,甚至比接吻时还要热上一些,昏昏沉沉之中,他突然清晰地记起韩璧已经沉默了很久,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也不清楚韩璧是否已经失去理智,只是他完全地信任韩璧,信任到没有去想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事。 直到韩璧扯开他的腰带,布料摩擦的声音让他忽然清醒过来,迷糊着问道:“阿宣?你要做什么?” 隔着一层轻薄的布料,韩璧的掌心原本要沿着沈知秋的腿弯一路往上行去,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韩璧把头埋在沈知秋的颈间,懊悔地自语道:“不能在这里做,也不能现在做……” 沈知秋没有听清,连忙贴着他的耳朵问道:“做什么?” 温热的呼吸忽然落在脸上,韩璧差点要被他气死。 “以后我再告诉你。”韩璧深深叹气。 沈知秋蹙眉道:“我现在就要知道。” 韩璧:“你知道了,会一个晚上都睡不着的。” 竟然会令人睡不着觉,危机感顿生的沈知秋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一旁的佩剑。 韩璧没想到意乱情迷之际,沈知秋竟然还能记得把剑带上床,顿时失笑。 “沈知秋,以后不许把剑带上床。” “不行,我在墨奕,向来是剑不离身,况且,如今影踏剑不在我手边,我总觉得不能安心……” 韩璧正要跟他说说道理,门外却传来了一把毕恭毕敬的声音,大概是某位长秋宫人。 “陛下有令,沈知秋送韩大人到长秋宫后,一个时辰内必须回太极殿戍守,如今时间已是快到了,我便是来提醒一声。” 沈知秋:“我要回去了。” 韩璧:“在陛下身边,你要多加留意。” 沈知秋点了点头,又怕韩璧看不见,补了一句:“我知道了。” 话已经说到这里,然而沈知秋没有起身,韩璧也没有松开手。 沈知秋低声道:“其实我轻功很好,赶回太极殿也很快的。” “那就再留一会儿。” 说罢,韩璧心领神会,再次俯身吻住了他。 第62章 明栈 送走沈知秋后,韩璧独自站在后花园中,立成一株矜持优雅的棠梨树,月下依稀可见他脚下春草绵绵,花繁锦簇,长秋宫虽已空置多年,却一点不失昔年风范。 韩皇后生前尊荣极盛,死后更是不减,且不提长秋宫迄今仍然是宫中禁地,单就每年花费在为它修葺维护的款项和心血,便是连如今的赵皇后也难免自愧弗如。 宫人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旁,低声劝道:“韩大人,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韩璧有些恍惚,想起儿时他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同样也有宫女在一旁焦急地劝他“小公子,夜深了,明早再玩吧”,然而自从宋氏余孽闯宫那一夜起,长秋宫人尽数死于歹人刀下,如今守在长秋宫的,全是陛下亲自挑的心腹,虽是个个机警聪敏,却让韩璧感觉尤为陌生。 大概是沈知秋不在身边,就会令人倍觉多愁善感。 “要是现在不睡,过两天怕是没机会睡了。”宫人提点道。 “有理。” 韩璧笑着点了点头,优哉游哉地晃回了房中。 翌日,天刚蒙蒙亮,韩瑗便板着一张刚正的脸,颇有气势地进宫请旨去了,近来京中琐事繁多,隐隐含着风云变幻,人人自危,朝上气氛一日比一日沉重,唯独韩瑗是个直脑筋的硬汉子,不顾氛围场合,向着皇帝就是一阵诉苦。 “这个墨奕,目无王法!尤其是那个萧少陵,简直是胆大包天,昨日敢带人闯京城卫,今日就发话要闯天牢,若是不严加惩罚,明日说不定连禁宫都要闯上一闯!” 皇帝本就看不惯江湖人士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锐气,如今听韩瑗一说,便沉声问道:“你待如何?” 韩瑗:“臣愿领兵前往,将墨奕众人捉拿归案!” 暂且不顾韩瑗,皇帝审视的目光转向站在前头的太子,问道:“朕听说太子与墨奕关系匪浅,轩儿,处置墨奕一事,你有何见解?” 太子朗声答道:“父皇,那些没凭没据的小道消息,根本不足为信,先不提墨奕与儿臣绝无联系,况且,如今墨奕先是出了一个屠杀朝中重臣的沈知秋,后是来了一个目无法纪的萧少陵,依儿臣看,京郊重地,确实不能再姑息养患了。” 惊秋_122 皇帝又问:“丞相怎么看?” “回陛下,依法惩处即可。”韩珣俯首答道。 墨奕虽是江湖大派,然而它耗着的却有一部分是皇帝的私库银子,正因如此,墨奕才能在京城开宗立派,数十年来风头不减,朝上众人对此均是心照不宣。如今墨奕脱离掌控,越发不安分了,陛下面上看不出来,心里肯定不悦,因此亦无人敢去为墨奕多说一句好话,生怕触了这位有着铁血手腕的皇帝的霉头。 皇帝望向韩瑗。 韩瑗沉吟道:“墨奕乃江湖剑宗第一大派,人人精通剑道,以一挡十不在话下……”言下之意,便是说若然此事完全交由京城卫处理,他们人手不足,难以成事,“臣请抽调南门府卫五千人,随京城卫一行查封剑宗墨奕。” 与独立建制的羽林禁军相反,南门府卫驻扎在宫城以南,直属兵部,负责保卫京师安全,如今韩瑗提出借调五千将士的请求,虽然不少,但也不算过分。 皇帝略一挥袖:“准了。” 韩瑗领命。 皇帝微微眯着眼,当中隐约可见一道精光划过,与他脸上疲惫的细纹复杂地混合在一起,构筑出一副冷酷而又坚硬的神情,“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韩瑗曾任辽北将军,刀下亡魂无数,性子雷厉风行,如今听了这格杀勿论的命令,仍旧是面不改色,再次朗声应令。 京城以南,风吹雨打之中,京城卫倾巢而出,统领韩瑗同时领着数千南门府卫,如同漫天遍野黑压压的鬼影,怀着势不可挡的力量,向着墨奕席卷而去。 墨奕峰中,原本是波云诡谲,盘亘着厚重阴霾,终于有一场疾风骤雨,铺天盖地坠了下来。 岳隐孤身一人,独自站在山门之前,正对着悠长的石梯,伴随着一声惊雷,他拔剑而出,剑声划雨而过,似是能割碎雨丝,却又悄无声息。 韩瑗:“就你一人?” 岳隐面不改色道:“岳某既然身负墨奕巡守重责,便是纵千万人,我独往矣。” 韩瑗淡淡开口:“萧少陵呢?” 岳隐挑了挑眉,笑着叹了口气:“韩统领难道不知道,想跟我大师兄对打的人不知凡几,向来都是要排队的。” 韩瑗抬眼望他,手中刀光一闪:“我若是把你干掉,排在我前面的人不就少上一个了?” “道理确实是这么讲的。”岳隐微微一笑,“可惜我们墨奕,向来不讲道理。” 墨奕山门大开。 数百名身穿墨奕行衣的剑客持剑而出,似是一道由无数剑影糅合而成的坚不可摧的屏障,全数行至岳隐身后,步履稳如磐石,不慌不张,不见惧意。 韩瑗摇头道:“说好的单打独斗,不是吗?” 岳隐冷哼一声:“你带了这么不下五千人来我墨奕寻事挑衅,却跟我讲单打独斗,韩统领,你当我是萧少陵吗?” “我奉圣上命令,前来查封墨奕,名正言顺,何来不义之名……”韩瑗解释了一半,忽然哑声。 恰逢其时,萧少陵的声音沉沉地回荡起来:“是谁在说我坏话?” 人未至,声先行。 只听一阵剑鸣震天,伴随着破空般的锐响,墨奕弟子们自觉如潮涌般分成两端,萧少陵原本是撑着一把纸伞,如今这把伞却被他往上一掷,顺着风盘旋而上,他则手持辛翟剑,从人群之中跃步而下。 岳隐语气凉凉地开口:“大师兄,有人要与你单打独斗。” 萧少陵:“单打独斗有什么好玩?不如一起上吧!” 话刚落音,两旁的墨奕弟子应声齐喊:“来战!来战!” 风向倏然一转,游荡半空的纸伞旋转地摔到地上,溅出一阵水光斑斓,细细望去,竟是倒映着一场凶险万分的刀光剑影。 京外杀声震天,城东太子府中却仍旧透着惊人的寂静,太子府前后共有四个卫率,均是太子亲兵,护卫太子府安危,如今四位卫率统领均单膝跪于太子陆佩轩跟前,神色肃穆。 锦屏后缓缓传来一把声音,不轻不重,却运筹帷幄,格外叫人安心:“京城卫联合南府卫兵围杀墨奕,卫兵训练有素,然而墨奕亦非软弱之辈,此战必然两败俱伤,外加今夜京城一片乱象,宫中随之混乱四起,羽林禁军自顾不暇,殿下,那便是您久候而至的时机。” 陆佩轩没有说话。 锦屏人接着说道:“宿卫副统领是我军旧部,今夜由他戍守朱雀门,殿下,良机难得。” 陆佩轩站起身来。 “成王败寇,在此一役,辛苦各位了。” 座下齐声答道:“愿殿下得偿所愿!” “退守西面!” 掌剑真人一声令下,墨奕弟子边打边退,可惜卫军人数众多,包围圈越缩越窄,更是源源不断地朝墨奕涌来,幸好萧少陵首当其冲,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剑光如环,仿佛有横扫千军之效,韩瑗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倒也不敢命人太过冒进,只是一来一往,气势仍是步步紧逼。 岳隐则领着师弟们逐渐往禁闭房退去,那是墨奕峰的西侧,地形虽易守难攻,但背靠悬崖,若是到了绝境,众人便唯有背水一战。 禁闭塔下,在此看守多年的聋老头懒洋洋地躺在靠椅上打盹,仿佛小路尽头那些刀剑铿锵之声都是梦中的幻觉,直到风声越发疾急,吹得贴在墙上的“萧少陵与狗慎入”摇摇晃晃了半天,最终还是啪地一声拍在了聋老头的脸上。 他打着哈欠醒了过来。 “萧少陵这个兔崽子,吵得要命。”他没好气地低骂了一声,心里盘算着这回到底要关几个人的禁闭,最终他抓了抓脑后乱糟糟的白发,冷哼道:“一个都跑不了!” 入夜,暴雨渐渐停了,雨后压抑的空气像是连天巨幕,沉沉地铺了下来,盖得京城各处一片沉重的死寂。 忽然之间,分兵而行的难民不知何时聚在城外,密密麻麻地燃起火把,聚众起义,南门府卫连夜出营镇压;城内,分明刚下过雨,数处仓库却突然响起轰天的爆炸声,接连着起火来,照得京城天空隐约可见红彤彤的光晕,浓烟滚滚地升了上去,京中所余卫兵个个忙得焦头烂额,奔赴各处。 禁宫之中,数十名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落在宫殿檐顶。 下一刻,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有刺客!” 镇守禁宫中的羽林禁军闻风而动,岂料刺客全是脚底抹油的料子,四处逃窜,一时宫中如鸡飞狗走,各殿燃起灯光,除了太极殿外,渐渐乱成一团。 朱雀门外,太子陆佩轩领兵而来,手持圣旨,高声称道:“中宫赵氏联合丞相韩珣逼宫,羽林军已反,事态危急,救驾一事刻不容缓,汝等皆当从命!” 将士略有迟疑,只听陆佩轩喝道:“汝等若不听令,一律按叛军惩处!” 宫门至此大开。 惊秋_123 太极殿中。 皇帝今夜没有在东宣堂,而是长长久久地端坐在太极殿上座,面色晦暗不明。 没有通传,有人缓步闯了进来。 “陛下,恕臣救驾来迟。”那人一身戎装,俯首拜道。 皇帝微微抬了眼帘,以一种尊贵难言的姿态冷冷地笑了一下,似是嘲他,又似自嘲:“救驾虽然来迟,这从龙之功却是来得刚刚好。” “陛下说笑了。” 皇帝终于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寒声喝道:“陆佩轩呢?让他滚过来见朕!” 话刚落音,陆佩轩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数位兵士,均是刀口染血的模样。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座上的皇帝,仿佛那不是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片刻以后,他朝着那戎装人微微一笑:“老师,大事已成。” 背后的兵士纷纷拜倒,口称“燕大将军”。 燕怀深笑容渐深:“殿下,还差一步。” 陆佩轩深呼吸一口气,仰头看向他的父亲,这个帝国的主人,即使是生死关头,那高高在上的目光仍然一如以往,仿佛他在帝王的眼中,不过是个不及格的半成品。 “父皇,事已至此,您下诏吧。” 陆佩轩手中的剑直指御座,“不过最后一步,您别逼儿臣下手。” 话刚落音,未等皇帝反应,从悬梁之上悠悠落下一个身影,姿态飘逸,却速度奇快,不过片刻就稳稳地立在地上,手中仅有一把长剑,却隐约可见雷霆万钧之势。 沈知秋:“你若是再走一步,我能保证,那一定是你此生最后一步。” 第63章 暗渡 陆佩轩愣了一下。 眼前这个人,他是见过的。当初他有意拉拢韩家,向韩璧送去一颗明珠,岂料韩璧毫不识相,随手打发了一个墨奕弟子前来还珠,那时候的他几乎没把这个跑腿的剑客放在眼内,直到官员被刺一案,此人作为幕后黑手,各种关于他的恐怖传闻在京城里广泛流传,才让陆佩轩再次对他提起了些许兴趣。 “沈知秋……”陆佩轩紧蹙着眉头,问道,“你不是死了吗?” 闻言,沈知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些日子他在宫中,完全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只得肃然答道:“我没有死。” 怎么可能? 陆佩轩踌躇地望了燕怀深一眼,却发现燕怀深的笑容里头逐渐露出了一股慎之又慎的意味,见状,陆佩轩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以后,竟是站到了燕怀深的后头。 皇帝看似沉默不言,却是悄然地打量殿中各人的神色,忽然而然,只听他饶有兴味地低声一笑:“轩儿,你怕什么?”话刚落音,皇帝又难免生出沉重的失落,这就是他选定的皇位继承人,他原应寄予厚望的长子么?一国储君胆敢逼宫,然而临尾一步,竟然还要躲在别人的背后,简直可笑。 陆佩轩向来看不透他这位心思难测的父皇,只是他屈从惯了,如今听到皇帝问话,他下意识就答道:“韩家与赵皇后早就勾结在一起,利用沈知秋暗杀赵德政一事诬陷于我,打得就是让您废太子的主意,父皇,您可别真的信了他们。” 顿了顿,陆佩轩赫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他已经没有退路,他难以置信地望向皇帝,“父皇,这些事,莫非您全都知道?” 自从沈知秋在武百官嘴上不说,心里都把陆佩轩当作是暗杀魏德政的幕后黑手,令他的处境越发艰难,每日每夜,他都坐立难安,生怕第二天清早在朝堂之上,他的父皇御笔一挥,就把他的太子之位收回袖中,不过寥寥数语,就能把他从一国储君,一夜之间废为庶人。 这种不容反抗的权威让他畏惧,更让他梦寐以求。 危机之中,是燕怀深始终站在他的身后,支持着他,为他分析局势,告诉他韩家怕是早已经站成了三皇子党,不仅假造辽东官场贪污的罪证诬蔑于他,还暗使沈知秋谋杀左澜、魏德政等人,使皇帝不得不怀疑陆佩轩丧心病狂,勾结墨奕铲除异己。 最后,韩家主动提出查封墨奕,便是彻底要与太子一脉划开界线,燕怀深当时便提示陆佩轩,待韩瑗从墨奕归来,身上必然会带有各种各样从墨奕搜出的“谋反罪证”,届时陆佩轩便是百口莫辩,一旦皇帝下旨废黜太子,韩家与三皇子即能坐收渔利。 太子之位摇摇欲坠,似是下一刻就坐不住了。 天家无父子亲情,无兄弟之谊。陆佩轩咬牙念着这一句话,终于决意逼宫篡位。 可是如今沈知秋没死。 陆佩轩不得不这样去想,也许韩家并非什么三皇子党,他们根本就是得了南江帝的授意,既铲除了不听话的墨奕,又能协助皇帝顺理成章地废掉他这个不成器的太子! 陆佩轩的额头青筋骤现。 见他情绪不好,燕怀深悠悠开口说道:“殿下,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陆佩轩对他向来尊敬,闻言,重重地深呼吸了一口气,“老师,您说得对。” 如今太极殿已被他们重重围住,只差一道退位诏书便可名正言顺地继位,既然如此,那些所谓的真相又何足挂齿?他忍不住庆幸,今夜他捉住了最后的机会,若不是得了燕怀深的出谋划策,也许等到了明早,废太子的圣谕一下,他就再也没有任何反扑的空间。 陆佩轩紧握剑柄,再次抬起手来,剑指前方,他身后的数名武将立刻心领神会,朝着拦路的沈知秋挥刀砍去。 刀势虎虎生风,来得极快,持刀叛将运足气劲,怒喝一声:“纳命来!”心里想的却是剑宗墨奕的弟子不过如此,看着气势逼人,实际却是个绣花枕头,竟然连他第一刀都躲不过。 开头的第一刀通常力拔千钧,多数人是能躲即躲,尤其是以灵巧见长的剑客,面对刀锋劈砍,谋定而后动是再普遍不过的处置方法,出乎意料的是,沈知秋只是迟钝地站在了原地。 他根本就没打算躲。 刀锋夹带着风声,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从肩到腰地劈断而过,就在此时,他总算是动了。 只见沈知秋左脚一退,姿态如渊渟岳峙,继而忽然发力,朝着刀口挥去一剑,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却硬生生地截住了刀势。 剑锋处真气翻涌,鸣声不断,然而他面不改色,脚下纹丝不动。 持刀叛将心下一惊,他早听说过墨奕弟子基本功练得极好,却没想过能好到这般程度,沈知秋站在原地生接一刀,下盘依旧稳如磐石,仿佛他不过挡住了一根胡乱飞舞的羽毛。 紧接着,沈知秋腕骨一扭,剑尖倏地翻转,向前划过一道圆弧,这一剑举重若轻,如风吹柳絮,却力抵万钧,不过瞬息之间,敌手便被全数荡了开去。 一招以内,便分胜局。 陆佩轩见他实在难搞,又怕如此下去误了时机,高声劝道:“沈知秋,且不提单凭你一人之力,根本撑不到天亮,我问你一句,陛下命韩瑗查封墨奕,格杀勿论之事,你可知晓?” 沈知秋眉头一紧。 惊秋_124 陆佩轩见他动摇,不禁往前一步:“你如今放下剑来,待我继位以后,赦你无罪……” 话未说罢,沈知秋抬手就把剑往前一掷,剑尖入地三尺,竟是紧紧贴住了陆佩轩的鞋尖,若是再往后多掷一分,便是破肉见骨的下场。 陆佩轩冷汗直冒,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 “你做什么?!” “我失手了。”沈知秋真心实意地惭愧道,“这剑我不常用,重了一些,没把握好距离,扔近了。” “……”陆佩轩顿时生出大难不死之感。 沈知秋回头望了望皇帝,问道:“陛下,还有剑吗?我再来一次。” 皇帝叹道:“留他一命吧。” 沈知秋失落地自语道:“我的影踏剑到底在哪?” 燕怀深冷眼旁观,总算是不耐烦地皱起长眉,寒声说道:“陛下,何苦拖延时间,您下诏吧。” 皇帝摇了摇头,用一种嘲弄的语气轻声问道:“朕想问问燕大将军,想要朕传位给谁?” “自然是我。”陆佩轩下意识地答道。 可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一种诡异莫名的敌意在燕怀深和南江帝之间流淌起来,这种敌意彻彻底底地穿过了他,仿佛他在这场对决之中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 燕怀深微微一笑。 “陛下既已有了决断,请随微臣出殿。” 皇帝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沈知秋紧蹙着眉头,向着皇帝的背影跟了上去。 殿门缓缓地推了开去,燕怀深与皇帝向着外头走去,陆佩轩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不觉就被他们甩在了后头,沈知秋趁机从地上拔起了那把佩剑,拍了拍他的肩膀,肃然说道:“殿下,你不出去吗?” 陆佩轩还在思考先前那段对话,不由得浑身发冷。 难道老师一直都站在父皇那边?不对,如果是这样,他何必怂恿自己逼宫,还劳心劳力地出谋划策……难道,他想谋朝篡位?可是这名不正言不顺,燕怀深又无亲生子女,燕家的人如何坐得稳皇位? 沈知秋见陆佩轩面色呆滞,也不管他听没听到自己问话,提着他的衣领就把人拖了出去。 殿外,叛军与羽林禁军打作一团,叛军人数众多,源源不绝地向深宫涌来,禁军节节败退,已现颓势。 燕怀深高声喝道:“陛下在我手上!” 皇帝深深叹气,道:“都停手吧!” 禁军统领见状,唯恐燕怀深会伤及南江帝性命,连忙大声喊撤,羽林军中不少人负伤甚深,闻言向内收缩,渐渐被叛军紧紧地包围其中,犹如作困兽斗。 叛军之中,有一袭黑衣斗篷缓缓步出,顺着太极殿高耸的石阶徐然而上,他每走一步,周围便更加安静一些。 在最终的万籁俱寂里,燕怀深沉肩俯首而拜:“殿下。” 陆佩轩从沈知秋手里挣脱出去,自作多情地抬起头来,才发现燕怀深所拜的人并不是他。 斗篷本是低垂着掩住了来人的大半张脸,然而在燕怀深话刚落音的一瞬间,那人便伸手解开了脖颈前的系绳,夜风猎猎而起,挟带着那没了束缚的斗篷顺风翻腾而上,斗篷下的人总算是露了真容。 沈知秋站在一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陆折柳?! 然而这回的陆折柳却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一般,又或者说是没空搭理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面对着广场中黑压压的人头,从腰间拔剑而出,正是那把看似平淡无奇的逢秋剑。 此刻,逢秋剑早已染过了血,剑身之上,朱鹤展翅高飞,离远了看,鹤羽、鹤喙、鹤尾舒展开去,依稀组成了一个古体的“贺”字。 “陆氏窃国,亡我大周,灭我贺氏,此番国仇家恨,沧海难平;幸得祖先有灵,大周气数未尽,陆氏一脉荒唐无道,今日尽数当诛,头颅落处,血祭我贺氏英魂,以保佑我军战无不胜,复我大周河山!” 如今站在那里的,不再是陆折柳,而是复国有望的前朝皇子。 广场之上,叛军高声疾呼:“杀!杀!杀!” 若是仔细一看,其中竟然还交杂着带着世家族徽的私兵,此番叛乱,成分复杂至极,难怪威势惊人。 如此难得盛况,又是生死关头,沈知秋屏息静气,退至皇帝身边,他隐在宫中,本就是为了在危机关头救南江帝一命,可是如今实在难为,他只得坦然说道:“陛下,人太多了,我打不过,如果一定要打,我要影踏剑。” 皇帝安慰他道:“怎么这样任性,你再等等——” 沈知秋耳朵一动,极没礼貌地打断他道:“陛下您听,我的剑来了。” 话未落音,太极殿广场四周的屋檐之上,窜起数百黑影,他们身穿墨奕行衣,手中持剑,踏瓦而下,风声混着剑鸣,锐利刺耳,又似是吹响了反击的号角;其后,数百架弓弩赫然搭到了檐顶,虎视眈眈地向着下方,蓄势待发。 广场以外,韩瑗手提长刀,领着数千精兵不知从何处忽然赶来,怒声喝道:“哪里来的乱臣贼子!敢在禁宫撒野!” 被叛军包围的羽林禁军本就是见机行事,如今时机已至,即时一鼓作气,冲破敌阵。 剑光之中,一道人影如疾电迅光,穿梭而过,踏过数人肩头,落到了陆折柳跟前。 陆折柳惊道:“萧少陵?” 时不时就被关禁闭的萧少陵许久没有见过这样能打架的大场面,激动得落地时差点摔了跟头,听此一问,连忙站稳身子,挑眉笑道:“我记得你,你是陆折柳,今日有缘相会,不如先打一架?” 陆折柳不知形势为何瞬间逆转,脑子里一塌糊涂,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回答。 萧少陵此刻热血沸腾,才不管他应不应战,提着辛翟剑使劲儿往前抡去。 太极殿顶,岳隐护着韩璧一跃而下,沈知秋听见响声,抬头望去,眼睛一亮。 见是岳隐来到,皇帝有人保护,沈知秋朝着韩璧就是一个箭步扑了过去,韩璧见他动作,心上一喜,毕竟两人刚刚心意相通,此刻正是情浓,虽然场合不对,仍是莞尔一笑,低声说道:“我……” 谁知这句好想你还没说完,沈知秋就地夺过了韩璧手中的影踏剑。 “你终于回来了。”沈知秋拔剑而出,听见那熟悉的剑鸣,眼角眉梢都不禁喜悦起来,没有影踏剑的日子,他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韩璧:“……” 惊秋_125 鹤发白首的聋老头落在最后,此刻也优哉游哉地从殿顶跳到了地上,动作很不潇洒,他喘着气又打着哈欠,摸了摸自己的老寒腿,眯着一双老眼昏花的眼神,对着燕怀深“哎”了一声。 “哦唷,老熟人啊。” 燕怀深脸色沉静,他历经南朝两代皇帝,自然认得聋老头的身份:“郭千钧,你竟然还活着。” 郭千钧,据说能一人抵千军万马,是太祖皇帝最信任的近卫,终日寸步不离,最终亦随着太祖殉葬。 “没想到吧。”聋老头喉咙一动,发出类似于咕噜咕噜的笑声,显得格外顽趣,“我在墨奕养了几年老,平时也就能揍揍萧少陵,唉,如今千军万马是敌不过了,打你一个倒还绰绰有余,怎么样,来不来?” 第64章 长夜 燕怀深早已花白的双鬓随着他额上的青筋微微跳了一下,动静极轻,却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场上各人的眼里,这是十多年来他唯一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一副貌似是夹带着愤怒的窘迫表情。 陆佩轩自然也发现了。 他茫然地向着燕怀深望去,心里清楚地知道这场叛乱已经失败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为了争夺皇位而已经够丧心病狂了,却没想到他的身后一直有人暗自打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主意: 太子卫率与羽林禁军打得两败俱伤,那姓贺的前朝皇子则跟在后头,沿着他这个当朝太子靠着假传圣旨而打通的各个宫门,一路长驱而入。 陆佩轩甚至还傻乎乎地以为,那是燕怀深替他养的私兵!那些顶着世家族徽的精锐,口口声声是为了一份从龙之功,甘愿为太子保驾护航,到了最后,他们一个二个护得却是前朝的龙! 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一步逼宫险棋,能盘活整个死局;然而到了如今,他恍然大悟,这场棋从一开始就不配由他来下,勉强上场,只能沦为弃子,又或者说,成为他父皇手中的鱼饵。 终于,燕怀深上钩了。 霎时间,一箭当空,不知从何处破风而来,箭尖所指,正是燕怀深的项上人头。 生死关头之际,他不过略微收紧了唇,余下面色不改,不过一个抬手,时机分毫不差,就把那支白羽箭朝后打落在地。 燕怀深若有似无地扫过了广场上的刀光剑影,最终把目光落在一旁的箭矢,那道精光衬着他一身戎装,平日的温和亲厚尽数散尽,似是撕开了一张假象的皮,露出了一片残酷血腥的骨肉。 他沉沉叹道,仿若自语:“沈知秋居然没死,我当时便该知道有诈。” 在太极殿中,他耐着性子陪太子虚与委蛇,哄皇帝下退位诏书,就是想知道皇帝是否留有后手,终于,当沈知秋出现的时候,他心中顿生不祥预感。 南门府卫被韩瑗借调至墨奕行查封一事,来回路程不短,但若然逼宫一事拖至明早,韩瑗得了消息,弃墨奕而赶回,便有破局之危,因此,为免夜长梦多,燕怀深当机立断,将南江帝和陆佩轩一同带出殿外,准备血祭军旗。 如此一来,即使韩瑗带兵赶回城中,且不提他身上还缀着一个与墨奕之间的烂摊子,只要在他赶回之前,燕怀深令陆氏皇族全数死在宫城之中,便是大局已定,无可挽回。 一旦贺氏称帝,韩瑗带着一班散兵游勇,终究回天乏力,大概只能到地底去效忠他的皇帝了。 然而他们来得太快了。 “我到底输在哪里?!”燕怀深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之间,他灵光一闪,望向神色疲懒的聋老头,“郭千钧,你到底在墨奕做些什么?” “看门啊。”聋老头耸了耸肩,脸上扬起一些狡黠的神色,“谁说宫城只能有四道门呢?” 苍龙,白虎,朱雀,玄武,是天之四灵,在宫城建造之初,便刻有四座灵兽石雕,分别镇守宫城四方,又称四门,连接着通往禁宫的四条大路。 而这第五道门,建于南江帝时,从剑宗墨奕,一路通至闲人勿入的长秋宫。 时间退回韩皇后死后一年。 南江帝从皇陵附近的小渔村里召回隐姓埋名的郭千钧,“到墨奕去吧。” “陛下,您看我这把老骨头,摔一跤就是半条命。”郭千钧一生忠耿,无儿无女,临老也只是住在皇陵附近,时不时带了酒偷溜进皇陵去祭拜太祖皇帝,日子过的是悠闲得很,于是天不怕地不怕,摆手笑道:“再说,墨奕有什么好玩的,不去不去!” “先帝遗愿,郭千钧不予殉葬,此人忠勇,能守皇城百载……”韩珣在一旁悠悠说道,“你在外头玩够了,这差事还剩几十年没办呢。” 郭千钧一听见先帝遗愿就没辙,只得提了小包袱就往墨奕走去,不久以后,墨奕峰西侧建起了禁闭塔,塔下睡着一个常年打盹的白发老头,他看似耳聋目浊,却时刻注视着墨奕诸事,风吹草动,无一瞒得过他的耳目。 他彻夜看守的禁闭塔底之下,俨然藏着一条通往皇城的暗道。 时间一晃三日以前,沈知秋在西溪别院被韩瑗抓获,原应立即打入天牢,却被韩珣命人扣下,换上了一身宿卫服装,暗地里送入宫中。 沈知秋朗声说道:“韩丞相说,若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首先要保护好陛下,因此我便来了。” “哦。”皇帝搭话敷衍,眼神却尤为认真打量他整整一圈,语气古怪地、没头没脑地说道:“你长得没有阿宣好看。” 沈知秋不知其意,坦然答道:“回陛下,确实是韩璧比较好看。” “你知道他小名是阿宣?” “是他告诉我的。”沈知秋表现十分自然,丝毫没有露怯。 “他竟然会主动告诉你?”皇帝语气更加古怪。 沈知秋茫然地点了点头。 皇帝又问:“你长得没他好看,阿宣却花了全部的财产,向朕买你一条命,你怎么想?” 沈知秋斟酌了会儿,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太贵了。” 默然半响,皇帝看着神色认真的沈知秋,忍不住摇头失笑,可怜的阿宣,竟然倾家荡产买了个傻宝贝。他赫然想起数年以前,韩璧刚刚成年,原本是光芒万丈的世家子弟,忽然要跑去做海外的买卖,临行前才进了趟宫向皇帝道别。 “千金难买心头好,不是不能买,而是买不起,既然如此,陛下,我要去赚千金万金,时刻准备买我的心头好了。” 如今看来,竟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时间走至今夜雨停之时,太子假传圣旨,朱雀门由此大开。 此时的长秋宫中,韩璧立于殿前,命令宫人入殿,打开暗道入口——长秋宫历年修葺,宫殿越修越大,长秋宫人更是陛下心腹,各个训练有素。 撬开宫殿的地板,一条长而宽的楼梯直通而下,不一会儿后,有人提灯而出,后头跟着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正是援军已至。 岳隐带着墨奕数百弟子,抱拳笑道:“劳烦韩公子带路。” 惊秋_126 这时候的萧少陵被聋老头死死拘在后头,气得嗷嗷直叫:“说好的打架演习,前半场还没演完就把我带这儿来了,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有始有终?” “后半场在太极殿,萧少陵,你来不来凑热闹?”韩璧语气凉凉地道。 萧少陵连忙瞪了韩璧一眼,把影踏剑扔到韩璧手中权当贿赂:“废话少说,带路!” 众人施展轻功,跃过数处殿顶,往太极殿而去。 不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而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然而谁胜谁负,未有定数,燕怀深不愿就此认输。 韩璧见他余光频频旁顾,便知他尚有一战之力,仍旧妄想着凭借这为数不少的叛军占领皇城,遂开口说道:“燕怀深,你赢不了的,何苦再造杀孽。” 燕怀深提掌而立,掌中似有漩涡流转,眼里死死盯着站在沈知秋身后的南江帝,“杀一人是罪,屠万人为雄,当年桓阳陆氏领兵打进皇宫的时候,刀下何尝少过亡魂?我既然立定心肠,复我大周荣光,岂能没有流血牺牲?” 韩璧见他大义凛然,语气不由得转为讽刺:“复国?前朝惠帝荒淫无道,横征暴敛,纵容外戚,兵临城下之时,还心心念念要拿国库余银大办寿筵,这就是你要复的国?” 燕怀深沉默不语。 “抑或是说,你心中的大周朝,是让陆折柳这样没有根基的人做皇帝,好让你名正言顺地当摄政王,堂而皇之地掌控朝纲?” 燕怀深微微一笑:“有何不可?你们韩家心甘情愿当皇室的狗,我不愿意!” 他说到这里,沈知秋就清晰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声惨叫,也许不止一声,倏地又变化成混合着刀剑穿透兵甲的撕裂声,通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虽是江湖剑客,也曾快意恩仇,剑锋饮血,然而眼前这一幕却仍然使他大受震动。 沈知秋想起了燕城。 当初陆折柳为了毁灭证据,不惜火烧燕城,居民无故受累,伤亡难计;如今燕怀深为了谋朝篡位,不惜引来战乱离苦,在皇城大开杀戒。 分明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为何牺牲的却是别人? 就在此时,燕怀深沉喝一声,气势如江河倾流,出手一瞬,掌风裹着内力,竟能飞沙裂石,似是无坚不摧,铺天盖地,直奔南江帝而去。 沈知秋缓缓醒了过来。 他曾经以为,剑道就是简简单单,但求一句问心无愧,而他的师父奕剑真人曾告诫过他,习剑不是为了逞勇斗狠,你若出剑伤人,必须要有因由。 他没想过救助苍生万民,更没想过消解权欲战乱,他不懂得那些公平正义的大道理,除了恩仇必报,就只知道诚于人和律于己,他此生每回出剑,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朋友。 可是这一次,他忽然想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黎民百姓,仗义执剑一回。 此时的京城,烫得如同一口沸腾的热锅,烟雾夹着炭尘往天空翻腾着涌去,勾来层层叠叠厚重的阴云,黑压压地垂在天边,似是随时又要迎来一场瓢泼大雨。 沈知秋手中的影踏剑寂静多时,此刻悍然出鞘。 漫天剑幕之间,不仅将被掌风激起的砖石逐个粉碎在地,沈知秋逆风而行,剑尖凝着沉郁的杀气,直指燕怀深的胸膛。 数度交手之间,燕怀深稳扎稳打,看似没落下风,心底却清楚知道,这沈知秋只是前菜,后头的郭千钧仍未出手,一旦遭逢两面夹击,他便是败局已定,念及此,燕怀深把心一横,足尖发力向后滑退一段距离,边退边从袖口脱出几枚雷火弹,挥成一排往地上掷去,沈知秋见状亦是往后疾退,虽是躲过了这阵爆炸,却挡不住烟雾升腾,彻底盖住了燕怀深的动向。 说来说去,还是燕怀深自知今日大势已去,先前大言不惭,不过是为了赚得一线生机,留得青山在,卷土再重来。 聋老头嘿嘿一笑,忽然从韩璧的左侧窜了出去,身影犹如鬼魅斜行,脱了左脚的破草鞋就往烟雾中间挥手拍去,那草鞋在暗器中算得上是庞然大物,却气势逼人,拔云见雾而去,直挺挺地在烟雾缭绕中拍上了燕怀深的膝盖。 先帝近卫郭千钧,在烽烟之中打滚十载,最擅在炮火之中听声辩位,取敌首级。 燕怀深没想到有此奇招,只听见咯嗒一声,他的膝盖骨断了。 他自知此次凶多吉少,无奈之下,掌心一弓一张,便要向着沈知秋拍去,完全就是死之前还要找个人垫背的心态,谁知道接下他这一掌的竟是匆匆赶来的聋老头!两人掌心相撞之处,真气汹涌澎湃,狂烈翻涌,又听一声轰然作响,掌风蔓延之处,沈知秋心脉一震,便知这一掌该是用尽了两人功力。 先倒下的是燕怀深,他唇边溢血,已是再无还手之力;另一边的聋老头看似面色平静,垂下的掌心却也是停不住地颤抖起来。 聋老头用力地咳嗽了两声,咽下喉间的血沫,赤着脚踱了过去,捡起一双破烂草鞋,连声叹气:“我就一双鞋!你们报不报销啊!”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已是哑得惊人。 岳隐耳朵尖,赶紧喊道:“韩公子有钱!” 沈知秋一时大意,幸亏这回还有聋老头的帮助,一下子很是惭愧,韩璧见状,悠悠地插话道:“我替知秋送您十双。” 沈知秋一边扶着聋老头,让他不至于倒下,一边脸色红红地点了点头。 聋老头上一刻还欣慰地想着墨奕总算出个能往家里挣钱的,下一刻想起那只会败家的萧少陵就剩下满心破口大骂:亏你还是墨奕大弟子!打这么久竟还没打完么?!可惜他如今受了内伤,龇牙咧嘴了半天,还是没能喊出声来。 沈知秋见他目光,低声劝道:“您不要担心大师兄,他不会有事的。” 聋老头气绝,这回是连沈知秋都想一起揍了。 萧少陵也很无奈,他倒是想打,可惜陆折柳根本不愿意正面和他打。 殿前的台阶之上,萧少陵使着百花蛇草剑,剑尖微抖,看似不安的颤动却又暗含章法,剑势如灵蛇,在叛军之间数度穿行,对着陆折柳纠缠不休。 陆折柳是不厌其烦,却又无法摆脱萧少陵的追踪,幸亏他身边助力众多,勾住了萧少陵的脚步,才让陆折柳有机会边打边退,纵使如此,他也难免面色铁青,直到他余光瞥见燕怀深丢出雷火弹,心里不得不承认,他的皇帝梦被迫戛然而止了。 陆折柳恍惚地想,我付出了那么多,难道还不能对抗天命一次么?他望向仿佛脊梁永远不弯的沈知秋,生平第一次承认,这个人的运气确实比他更好,每一次都能不偏不倚地站在了胜利的一方。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陆折柳想不明白。 四面八方尽是步步紧逼,陆折柳无奈之下,下意识使出了烟雨平生,不过只有三招,就被萧少陵看了出来,蹙眉问道:“是谁教你的?” 陆折柳阴沉一笑:“赵铭川。” 萧少陵许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闻言也是顿了一顿,像是生怕自己听错一般又问了一回:“是谁?” 陆折柳直截了当地道:“想要赵铭川的下落,你放我离开。” 萧少陵当场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愣,陆折柳飞身朝后退去,他是叛军如今唯一的希望,将士视死如归,为他杀开一条血路,随着一声惊雷,陆折柳翻身上马,远处是飞奔而来的追兵,只听他沉声喊道:“景研!帮我!” 苏景研没有说话,只是最后望了一眼陆折柳逃离的背影,轻身拔剑而上,他早就想与萧少陵分个高下,却没想到他们初次交手,会是这样不死不休的情景。 半响以后,苏景研的剑被无情打落在地,他忍不住分神地想,赤沛完了。 “陆折柳逃了?”韩璧皱眉问道。 惊秋_127 萧少陵看起来颇为懊悔,所谓武功再高,也怕菜刀,何况菜刀源源不断,给他添尽麻烦:“我追到朱雀门一带,苏景研带着赤沛弟子前来阻拦,死活不让我离开……”陆折柳集百家所长,本就不是善茬,只要拖住了萧少陵的脚步,其他人根本就拦不住他。 沈知秋:“早知如此,我应该与师兄同去……” 韩璧见他失落,碍于场合不好伸手抱他入怀,只得走近过去,在交叠的袖口下轻轻牵了他的手,安慰道:“别担心,他如今已成叛国逆贼,插翅难飞。” 沈知秋正想说些什么,两人交握的手就被插到中间的萧少陵用身躯硬生生隔了开去。 韩璧得了沈知秋的允诺,如今是底气十足,挑眉说道:“让开。” 萧少陵冷哼一声,就是不让。 沈知秋想了想,伸手把韩璧拖到自己背后,朝着萧少陵腼腆地笑了一笑:“师兄,我有事要对你说。” 萧少陵:“……”我不想听。 太极殿前,燕怀深与太子均被韩瑗押下,临走之时,陆佩轩如同疯了一般大喊大叫起来,此刻战事已平,四周寂静得可怕,没有一个人搭理他,好像他只是一个技艺拙劣的跳梁小丑,然而即使是跳梁小丑,也是有脾气的,他按耐不住地向着燕怀深痛骂道:“你骗我!你骗我!” 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到了这一刻,在他这位老师面前,都仍然像个小孩。 燕怀深受的内伤极重,如今意识迷蒙,隐约能听见陆佩轩的叫喊声,他哑声笑道:“殿下,你若登基,肯让我做摄政王吗?” 陆佩轩顿时无话可说,他绝不可能答应这样的要求。 “殿下,你说,这世间哪有无缘无故为你付出一切的人,就凭你是皇室血脉天生高人一等么?别忘了几十年前,你祖父还在桓阳耕田呢!”燕怀深说罢,也是哈哈大笑起来。 第65章 破晓 长夜漫漫,京城各处仍是戒严状态,四方城门紧锁,与此相反的是,禁宫之中分明刚刚经历过一场战祸,却转眼间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满地的伤兵残虏被尽数拖了下去,宫女和内监们提着清水冲刷着地板上的血迹,洗不掉的地方就摆置上花盆——片刻之间便是海晏河清,什么逼宫,什么复国,都是幻梦。 掌剑真人从长秋宫暗道出来以后,便与众人兵分两路,把赵皇后等重要人物保护了起来,途中亦是诸多艰难,幸亏有惊无险,除了三皇子陆佩琅哭到打嗝以外,众人并无大碍。 太极殿中,南江帝自从太子被押下后便不发一言,没有人知道在他沉静的神色下藏着什么,更没有人敢多问一句。 即使是赵皇后,在丈夫面前仍然活像一朵珍贵的名花,精致华美,沉默寡言,只不过言简意赅地陈述完情况,便幽幽告退,多余的事一概懒得多管,“全凭陛下处置。”她总是这么说。 南江帝却对她的知情识趣很是满意,摆摆手让她回宫,半响以后,他咳嗽起来,像是千年寒冰偶尔出现了裂纹,赫然露出了一点无人知晓的脆弱。 宫门外,墨奕众人匆匆出了宫去,先是长途跋涉,又是打了一夜的硬仗,不少人难免精神恍惚起来,唯独萧少陵精神极佳,搭着沈知秋的肩膀就念念叨叨起来:“师弟,你要明白,人冲动起来就容易做错事,凡事都要三思……” 韩璧朝岳隐使了个眼色。 岳隐心领神会,佯装无意地走到萧少陵身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惊讶地说道:“什么,有人在城外发现了陆折柳的行迹?!” 先前那场架,萧少陵打得十分憋屈,不仅没打尽兴,甚至还让人逃之夭夭,可谓是令他颜面尽失,因此,岳隐不过随口一说,萧少陵便立即扔下了沈知秋,扯着岳隐就问道:“哪里?且让我去教他做人。” 岳隐连忙领着他往外走去,边走边哄道:“有师兄在,十个陆折柳都不够看……” 萧少陵冷哼道:“胡说八道,我分明能打一百个。” 见两人渐渐走远,没了萧少陵的阻碍,韩璧伸手便把沈知秋牵了过来,他掌心干燥而温暖,沈知秋只觉得自己手臂上那一块被束缚的皮肤被熨得微微发烫,甚至还有蔓延开去的趋势。 “我要回去了。”沈知秋余光望了一眼掌剑真人,是师叔正在等他。 韩璧皱眉道:“你回去了,我怎么办?” 沈知秋不懂他的意思。 韩璧:“我一个人睡不着。” “是今夜刀光剑影的,吓着你了吗?”沈知秋担忧地望着他。 “……是啊。”韩璧恬不知耻地承认了。 沈知秋连忙道:“我会保护你的。” 韩璧唉声叹气道:“可是你要走了。” 沈知秋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下定决心道:“我陪你回去,明早再走。” 韩璧如愿以偿,他在昏暗的夜里微微一笑,便是眸底生光。 事情既已定下,沈知秋便立即跑向掌剑真人,认真报备道:“韩璧害怕得睡不着觉,我去哄他睡。” “……”掌剑真人艰难地点了点头。 沈知秋刚转过身去,掌剑真人又轻声喊住了他:“知秋,你此生是否还有能与剑道比肩之物?” 沈知秋顿了一顿,旋即点了点头。 爱剑之人,向来执拗,已经认定的物事,便是千山万水相隔,也要寻个柳暗花明。掌剑真人笑着摇了摇头,挥手道:“去吧。” 车子驶至韩府,沈知秋稳稳地下了车,这一路上,韩璧安分至极,既没有说些让人面红心跳的话,也没有动手动脚,这让沈知秋忍不住担忧地想:韩璧可能真的吓坏了。 韩璧心里打些什么鬼算盘,旁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故作闷闷不乐地进了门,走到房前的台阶上,竟然还差点绊到了脚,沈知秋连忙扶住了他,问道:“你没事吧,还是很害怕吗?” 沈知秋懊悔地想,韩璧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从小难见血腥,今夜混战一幕,连他一个江湖剑客看了都觉得惊心动魄,难怪韩璧会心神不宁,胡思乱想。 “我没事。”韩璧虚弱地摇了摇头。 沈知秋只当他在嘴硬,微微踮起脚,凑过去往他额头上就亲了一下。 韩璧当场顿在那里,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满脑子都是那清脆的“啾”的一声,不甚黏腻,一触即离,却亲昵万分。 “我娘小时候也是这么哄我的。”沈知秋微微笑道,“亲一下就好了。” 庭院里四下无人,就连那整日趴在屋顶的韩半步都知情识趣地失了影踪,如今已是深夜,微风轻轻拂来,抚得韩璧渐渐醒了过来。 那个忽如其来的吻像是一小把夏夜里的萤火,在他沉寂的心里闪烁不停。 惊秋_128 “再哄我一次。” 韩璧分明是在撒娇,声线却是压抑的低沉,动作上更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人拦腰拥到怀里,眼神专注而深邃。 如今的韩璧哪里还有半分虚弱的影子?偏偏沈知秋就是没想到,自己或许是上了这人的当,竟然乖乖自投罗网来了,他睁大眼睛,心里还不知死活地想着:果然亲一亲就好了。 沈知秋在韩璧怀里抬起头来,还想像方才那样亲亲他的额心。 韩璧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低头含住了他的嘴唇。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沈知秋却觉得这回的韩璧格外温柔,像是没了那些得偿所愿的急切,只剩下徐徐图之的迂回,不过片刻以后他便浑身发热,背上沁出汗来。 沈知秋不懂那些勾人情思的技巧,只是下意识伸手把韩璧越揽越紧。 分开的时候,他忍不住摸了摸韩璧的脸,发现对方也和他一样耳根发烫。 沈知秋:“好热。” 闻言,韩璧才感觉到自己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又想到沈知秋方才与人相斗,滚得满身都是泥土灰尘,他自然不可能有所嫌弃,只是他待沈知秋向来体贴,便提议道:“沐浴更衣再睡吧。” 提议如此有理,沈知秋立刻点了点头。 韩府之中,建有一处常温的浴池,可惜近来韩璧甚是忙碌,没有时间浸浴,便把它搁置起来,直到今夜有了沈知秋这等贵客,浴池重获青睐,房门不过半掩,就有氤氲的水汽悠悠地飘了出来,还夹杂着一点清淡香料的气味,尤为舒适宜人。 沈知秋站在浴池旁,不敢去望身后的人。 从背后传来一点衣物摩擦的声音,大约是韩璧在脱衣服,他生性挑剔,不喜人近身,沐浴时更是屏退众人,换句话说,他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有机会与人共浴,但这人既然是沈知秋,他不仅万分愿意,甚至还燃起了一点不为人知的期待。 韩璧在腰间围上布巾,见沈知秋僵在旁边动也不动,打趣道:“你难道要穿着衣服洗澡吗?” 沈知秋摇了摇头,却还是没有动作。 他在墨奕之中,切磋过后浑身大汗,也不是没有试过与师兄弟们一起在溪边脱了衣服擦身,同样都是男子的躯体,算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使是先前在前往岐山的马车之中,韩璧也曾与他同在一个车厢中换衣,当时他也不觉得有何稀奇。 韩璧分明还是那个韩璧,不过是添了点喜欢的意味,同样是那点脱衣的声响,却让沈知秋感觉到无所适从。 沈知秋想了想,低声道:“你先洗,我到外面等你。” “都是男人,你怕什么。”韩璧赤裸的胸膛忽然贴上他的背部,眼前是他泛红的耳尖,若不是怕把他吓走,韩璧估计低头就要含住它逗弄一番,“还是你非要我来帮你?” 说着,韩璧的手臂就从后越过他的腰间,搭到他的腰带上,充满暗示地扯了一扯。 沈知秋觉得他说得对,都是男人,他怕什么呢,难不成真要让韩璧服侍他么?他下定了决心,便走到一旁去脱起衣服来,“我自己来。” 韩璧失落地叹了口气,他倒是真的想替沈知秋动手。 可是下一刻,他就把这些失落都抛诸脑后了,沈知秋背对着他,用极快的动作就把衣服脱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挺拔的背肌,被衣服遮蔽的皮肤则在泛黄的烛光下透着如玉的光泽,他的肩膀上则留有一点伤疤,那是他为了保护韩璧而留下的,如今落在韩璧的眼里,令他既甜蜜又心疼。 再往下看,在略微凹陷的腰窝下,是柔和的臀线,目光一路往下行进……然而没等韩璧看清楚,沈知秋就转过了身来,腰间同样围上了一条碍眼的布巾。 好吧,来日方长。 韩璧安慰着自己,就带着沈知秋下了水。 沈知秋向来是不愿意多花时间在沐浴上的,他虽然爱干净,冲澡时却也是以简单快捷为主,这种泡在浴池中,池边还摆放着美酒和果点的经验,他是从没尝过,何况,旁边还有一个韩璧怡然自得地坐在身旁,沈知秋不禁低下头去,可惜影踏剑不能碰水,否则有它在手边,会特别令人心安。 韩璧按了按他肩膀上紧绷的肌肉,笑道:“别动。” 闻言,沈知秋的背脊却板得更直了,韩璧知道他紧张,一边轻柔地揉着他的肩膀和手臂,一边贴着他耳边说道:“我没做过这个,疼了你就告诉我。” 沈知秋摇了摇头。 韩璧望着他乖巧沉默的样子,衬着一室的宁静,情人间的温馨点点弥漫开去,仿佛所有的阴谋诡计都已烟消云散,一夜的剑光血影尽数溘然无踪。 他喜欢同沈知秋这样相处,用一种无须谋算,无须猜忌的方式,两个人简简单单地待在一起,缓步走向岁月情长。 沈知秋虽然天真驽钝,却永远给他身边的人一份坦诚相对的勇气。 不久以后,沈知秋被他按得渐渐浑身软了下来,他今夜数度与人大打出手,其实早就累了。 他安心地往后一倚,就落进了韩璧的怀抱里,任由韩璧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他身上泼上温水,打湿他赤裸的肩头。 沈知秋:“阿宣,你说,陆折柳真的是前朝皇子吗?” 韩璧轻轻一笑,略有不悦,低头在他肩窝上咬了一口,“提他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沈知秋实在无辜,皱了皱眉头,却也没有把人推开。 “他应该不是。”韩璧耐着性子答道,“且不提燕怀深这些年来待他过于严厉,动辄打骂,像他的主人多于像他的遗臣,如果他真的是前朝小皇子,是逢秋剑名正言顺的主人,当初在燕城他大可以对你说出实话,而非用尽方法巧取豪夺。” 沈知秋如今已是知道了他父亲的故事,沈剑行当初负责护送前朝的小皇子,最后却独自留在了燕城,逢秋剑则是小皇子的信物,方才在宫中,沈知秋的确有片刻想到过,那逢秋剑也许确实是属于陆折柳的,如今听了韩璧的分析,他放下了疑惑,却不由得叹道:“当初在燕城,陆折柳的想法,我实在是猜不透。” 韩璧:“你若是猜得透,就不是沈知秋了。” “当初若不是他伤我那一剑,我也不会离开燕城,如今想来,都是命运使然。”沈知秋低声道。 韩璧不喜欢他这个说法,目光渐冷:“你和他能有什么命运既定的缘分?你差点就死在他手上,即便后来大难不死,又有后福,靠的是你性格坚韧,才能苦尽甘来,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闻言,沈知秋握住了韩璧的手心:“不仅如此,我还遇见了你。” 韩璧先是神色稍霁,片刻后又蹙起眉头:“你难道要说,我们能在一起还要感谢他吗?” 沈知秋惊道:“当然不是。” 韩璧不说话了。 两人没坦诚心意之前,沈知秋总觉得韩璧温柔可靠,然而随着两人渐渐接近,沈知秋越发觉得韩璧其实有些许性情不定,当他有所不悦时,总是摆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叫沈知秋看了就发难,不知如何才能哄他开心。 沈知秋低声道:“只是,若不是陆折柳陷害师兄,我来找你帮忙,我们便不会认识;后来又是扶鸾教的事情,还有这次太子逼宫……若不是有这些事,你或许不会知道我的名字,更不会愿意跟我交朋友。” “沈知秋,你不用觉得庆幸。”韩璧把他心里那点尖锐与锋利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目光渐渐幽深起来,引着他眼中的人缓步走入了一场不愿苏醒的大梦,“我有信心,即使换个方式相遇,我最后还是会喜欢你。” 如果每一个陪他经历过患难的人,他都会动心,那么他的感情就太廉价了,沈知秋打动他的地方,是对朋友的坦率和信任,是他无论经历多少难关,都依然对人性满怀善意的赤子之心。 惊秋_129 沈知秋问道:“如果没有相遇呢?” 韩璧:“那我就只能孤独终老了——你看,该庆幸的人是我,你若是没有遇见我,还能有影踏剑;我若是没有遇见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一场相逢,却令彼此圆满。 沈知秋忍不住扑哧一笑,眼角微微地弯了下来:“你和影踏剑怎么能比?” 韩璧趁机凑了过去,抵住他的鼻尖,挑眉问道:“你也知道不能比?在太极殿的时候,你见到影踏剑以后,连我都不搭理了……剑能抱你么?还是能亲你?” 面对这样摆明是在讨好争宠的姿态,却害得沈知秋脸上一红,不知如何应对,尤其是韩璧的手不紧不慢地抚摸着他的腹部和腰际,他只觉得自己气都不会喘了。 见沈知秋紧张得不会说话,身为始作俑者的韩璧悠悠地想:如今气氛正好,若是只顾着说话,未免浪费大好时光,有那点力气倒不如省下来做些更快乐的事。 他把沈知秋托了起来,让他坐到浴池边缘,身体顺势挤入了他的腿间。 韩璧的视线恰好悬宕在沈知秋的锁骨上,先是用目光逡巡一圈,才忍不住抬起头来,从下往上地吻了吻沈知秋的下颔。 沈知秋闭着眼,脸上那阵被热气熏出的红晕始终降不下去,反而一路往下,这回从锁骨到胸膛都不知不觉红了一片。 韩璧那颗向来处变不惊的心脏这时也是砰砰直跳,面上虽是看不出来,落在沈知秋身上的亲吻却是越来越重,兼之毫无章法,尤其是当初饱受好评的侧腹,得到了韩璧最多的青睐。 沈知秋的全身几乎都落入了韩璧构筑的温柔陷阱里,他悄悄地睁开眼睛,低头便见韩璧若有似无地含吻着他的胸前,他的眼睫纤密,垂着眼时就不自觉地带上了深情的感觉,沈知秋不过是望了一眼他的神情,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下涌去,脑子一片空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被韩璧从水中带了出来,两个人一起跌跌撞撞地倒在了床铺上。 沈知秋经历过那么多险境,却没有任何一次比如今更令他觉得手足无措,他们接吻,拥抱,好像这一夜永远都不会过去,他始终感觉到有道滚烫的热度一直抵在他的腿间,他也是男人,同样有反应,自然明白那是什么,然而这陌生的情潮实在令他太过惶恐,当韩璧的手抚上他臀后,甚至充满力度地捏了一下的时候,沈知秋整个人都僵硬了。 韩璧动作停了下来。 沈知秋深呼吸了一下:“……你继续吧。” 韩璧却握起了他的手,继而低头吻了吻他的手腕,说道:“不用勉强。”说罢,他微微地支起身来,给了沈知秋一些呼吸的空间。 沈知秋果然放松了下来,还有余裕对他笑了一笑。 韩璧本来心底还有些不甘不愿,可是望着他充满信赖的笑容,邪念尚在,却确实不打算付诸行动了,他实在不想见到沈知秋害怕他的表情,他既然已经等过沈知秋那么久,再等一会儿又有何妨? “再亲亲我。”韩璧不愧是锱铢必较的商人,想了想还是憋屈,旋即就向着沈知秋讨价还价。 沈知秋想了想,压着韩璧的后脑就亲了上去,这些天来他在韩璧身上学了不少,正好全部还给他。 沈知秋在韩璧手中彻底释放过一次,就放任自流地沉浸入他温柔的亲吻之中,拖着这几日在宫中一直没有睡好的疲惫身躯,窝进了韩璧怀里,安然地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间,夜色如约褪去,迎来晨曦薄雾,破晓之际,没有谁舍得醒来,毕竟此刻并非孤枕,何来难眠。 第66章 相倚 沈知秋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他刚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身前横拦着一只手臂,严丝合缝地把他按在怀里,掌心则自然而然地垂在他的腹部上,即使是在昏暗的被窝里仍显得白皙无暇,正是韩璧的手。 他连忙屏住了呼吸,轻柔地将韩璧的手拨到了一旁去。 这一抬手才发现,自己手肘上擦伤的地方都已被仔细地处理过,涂上了薄薄的一层药水,沈知秋想,大概是昨夜他昏睡过去以后,韩璧悄悄替他料理的伤处。这点伤口,对沈知秋来说向来不算什么,平日里拿水冲干净也就不管了,唯独这一回韩璧珍而重之地照顾了他一夜,沈知秋只觉得伤口处微微发热,却不是疼的,而是痒的。 韩璧仍然安稳地躺在他的枕边,颇有种桃李昼眠的绮态,沈知秋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看得入迷。 半响以后,沈知秋疑惑地问道:“阿宣,你分明醒了,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韩璧幽幽地醒了过来:“……” 他装睡了这么久,没想到会就这样被无情拆穿,一时也是无语。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沈知秋如实答道:“你的呼吸变快了。” 韩璧没好气地答道:“我以为你要亲我。”谁知道期待了半天,什么都没等到。 沈知秋不解道:“你在睡觉,我不会打扰你的。” 韩璧早就知道他不解风情,却仍然难免每次都被他玩死,现在唯有坐起身来,耐心地教他道:“你若是要那样打扰我,别说睡觉的时候,什么时候我都是很欢迎的。” 沈知秋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韩璧见他态度良好,继续灌输他人生的道理:“清晨从情人的亲吻里醒来,是一件很美好很有情趣的事,会让人一天都有好心情,你应该多尝试一下。” 沈知秋受教了,连忙记了下来:“原来如此。” 韩璧昨夜本就欲求不满,如今看沈知秋毫不设防地睡在旁边,不由得心头火起,可惜他毕竟还要维持在沈知秋心中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形象,最终只能暗自叹了口气,就开口唤了人去准备起床洗漱。 想了想,还是不忿,韩璧低声暗示道:“我如今很是不快。” 沈知秋凑了过去,在他嘴角吻了一记,又怕自己没有做对,不安地问道:“是要这样吗?” “不够。” 话刚落音,韩璧就把他一天的好心情按进了被窝里,身体力行地表扬了他。 韩半步端着水盆进屋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屏风背后的床铺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上头滚来滚去地玩闹似的,还一直不肯消停。 “我来给你穿衣,不好吗?”韩璧的声音沉沉的,其中还夹杂了几个清脆的亲吻声。 沈知秋:“……我自己可以。” 韩璧轻轻一笑:“那你来给我穿。” 沈知秋这回答应得很痛快:“好啊。” 站在外头,满脸平静的韩半步仔细想了想,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惊秋_130 半响以后,只听见沈知秋声音极小,语气为难地问道:“你的衣服怎么穿?这是里衣还是外衣?”韩璧的里衣布料和剪裁比一般人的外衣还要精致许多,简直令人费解。 这正中韩璧下怀,话未落音就接着说道:“正好,我来教你。” 又是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韩府最懂主人心思的韩半步心领神会,立刻把水盆无声地放到一边,悄悄地退了出去,传膳的小丫鬟站在院子里头,小声地询问他何时能进房送吃食。 韩半步高深莫测地一笑:“放在外头就好。” 小丫鬟十分不解:“会凉掉的。” 韩半步:“唉,里头妖精打架,如今闲人勿进,你听我的就好。” 小丫鬟脸上一红,连连点头。 沈知秋回到墨奕的时候,已是午后,山路上各处均是一片狼藉,满是被暴雨打落的枝叶,有打着哈欠的小师弟在沿途清理,远远地望见他的身影,都是笑逐颜开。 沈知秋问:“大师兄回来了吗?” 小师弟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了一番,轻声说道:“早就回来了——还把岳师兄揍了一顿,说他‘谎报军情’,还说他‘吃里扒外’,后半夜的时候,大师兄杀气腾腾地提着剑要下山,却不说要去哪里,最后是掌门把他拦了下来。” 沈知秋担忧地皱了眉头:“大师兄和岳师弟之间或许是有了什么误会,待我前去问问。” 萧少陵此刻正盘腿坐在屋顶上,遥望天空,眼神深沉;岳隐则在下头扶着腰,沿着梯子边爬边喊道:“你也该消气了吧!” 萧少陵随手拨了片瓦就往下扔,冷哼道:“不是你的师弟,你不知道心疼。” 岳隐微微偏头躲过,说道:“大师兄,你嘴里说着不同意,却也没怎么阻拦,想来也是对韩公子很放心的。” 被他这么一揭穿,萧少陵眯了眯眼,长腿一扫,又往下踹落了不少瓦片,尽数摔到青石板盖成的地面上,干脆利落地碎成几片,声响不小。 沈知秋从不远处看见这一幕,还以为萧少陵又要跟岳隐动手,急忙运了轻功就跃了过去,劝道:“大师兄,你要是心情不好,不如跟我打吧。” 萧少陵见他活蹦乱跳的模样,眼睛一亮,欣慰地笑道:“师弟,你腰没事?” 沈知秋迷茫地仰头看着他:“啊?” 萧少陵心情大好,招了沈知秋上来坐,岳隐则趴在梯子上,支着头笑道:“我早就说了,韩公子勉强也算是正人君子——” 沈知秋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听见岳隐在夸韩璧,他便觉得甚有道理,微微地跟着笑了。 不远处有人在喊岳隐,想来是有事要他速去处理,横竖如今沈知秋已经来了,萧少陵有人能管,岳隐便也不再在此浪费时间,独留他们师兄弟交心相谈了。 午后的风缓缓地吹来,尤为解乏。 萧少陵直截了当地问道:“师弟,你如今已是认定了韩璧吗?” 沈知秋慎重地点了点头,眉目里难掩担忧。 “我只是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怎么会?”萧少陵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配韩璧,可谓是绰绰有余。” “我什么也不会。”沈知秋沮丧地叹了口气。 昨夜耳鬓厮磨之时,他除了喘气和闭眼,就什么都不会了,他清晰感觉到韩璧在卖力地讨好他,自己却紧张得什么都做不了,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韩璧嘴上说着“不用勉强”,表情却很失落,害得沈知秋心里一直很是愧疚,想着下次一定要克服紧张,尽可能地弥补于他。 萧少陵笑道:“你想学什么,说来听听,我们师兄俩大可以一起探讨。” 虽然沈知秋与他向来无话不谈,可是这毕竟是情人间的亲密,不方便对他透露,沈知秋只得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不能说。” 萧少陵一听就明白了,只是这事对他来说也很陌生,只得挠了挠后脑勺,艰难地说道:“韩璧无所不知,横竖你也斗不过他,只要躺着就好了。” 沈知秋点了点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耳根都红了一片。 一贯自诩长兄如父的萧少陵,深深地被自己的胸襟感动的同时,端起一张正色的脸,明目张胆地给韩璧添起堵来:“虽说你如今有意成家,但是剑道同样不能落下,你若是与韩璧同住,定然会因此分心,我觉得,你还是待在墨奕为好,若是想见他了,隔三差五下山去见一面,也并无不可嘛。” 沈知秋觉得他说得有理,朗声应道:“自该如此。” 萧少陵这样坑了韩璧一把,实在是令人浑身舒爽,他强忍着笑意说道:“此事你要尽快告知韩璧,给他一个惊喜。” 这算是什么惊喜?沈知秋不明所以,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即将迎来惊喜的韩公子如今仍然一无所知,只是在书房里极为认真地研读着书籍,不时提笔划下重点,活像是准备应举的书生。 韩半步瞄了两眼书上的内容,只觉得眼睛瞎了——他的少主明显是正在研究妖精如何打架,而且还始终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不时会心一笑,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沈知秋离开韩府的时候身形敏捷,走路大步流星,一看就知昨夜什么事都没发生,韩半步只得幽幽地问道:“少主,您若是好奇的话,要不我到外头请几个小倌儿回来演示给您看?” 韩璧头也不抬地答道:“男人有什么好看?恶心。” 他倒是忘记了昨夜是谁在浴池边对着男人的身体吻了好几回。 韩半步担忧地问道:“您就不怕到时候出问题?” “怎么可能?我给他的,自然都是最好的。”说罢,韩璧把手中的书随手扔到桌上,表情柔和万分,眸底是志在必得的自信。 半响以后,韩半步提点道:“少主,进宫的时候到了。” 南江帝忽然下诏,要韩璧陪他吃趟晚饭,这也并非皇帝第一次心血来潮,加上逼宫一夜迷情颇多,韩璧也正想进宫去求皇帝下道旨意,如此说来,也算是一拍即合。 两人毕竟算是君臣,自然不可能同桌用膳,皇帝居高临下,韩璧则在下首,无惊无险地吃过晚饭,他又陪着陛下散步消食去了。 皇帝自从年纪大了,吃饭的时间就越来越早,如今天边暮色不过刚落,依稀可见夕阳西下的余晖,他忽然感叹道:“朕还没赏够霞光,这黄昏便过了,阿宣,你说,接下来的月色会好看么?” 虽然面上不显,但太子逼宫一事,仍是在皇帝心头划上了一道伤痕,让他感叹自己年华渐老,却后继无人。韩璧身为韩皇后的亲弟弟,身份一向尴尬,不能牵涉夺嫡之事,自然也不敢多提太子一句,只得笑着应道:“回陛下,这得您亲眼看了才知道,我的眼光算不得数。” 皇帝笑了一笑,倒也不再逼他,改口问道:“阿宣,朕看你今夜欲言又止,所为何事?” 韩璧正色道:“陛下,我想到天牢见一次燕怀深。” 皇帝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是了,你现在还欠着朕店铺百间,还有三个码头。” “为免一朝破产,我只能去把燕怀深审个明白。”韩璧叹道。 惊秋_131 皇帝想到那个闷葫芦似的沈知秋,就忍不住摇了摇头。 像韩璧这样出色的世家子弟,皇帝不是没有想过从宗室中找个品貌俱佳的女子许配给他,只是韩璧向来谁都看不上眼,什么公主郡主都不上心,婚事也就一直悬宕了下来。 如今看来,韩璧不是没有心,只是眼光比较古怪,不仅挑了个男人,还是个不甚聪明的男人。 皇帝疑惑地问道:“这个沈知秋,到底是有哪里好?” 韩璧:“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陛下,我从前没有尝过温水的滋味,便觉得冰水也能忍受;如今无意间喝了一口,心里暖了起来,就觉得此生都离不开了。” 一时之间,有千百往事在皇帝眼前回溯,那是许多年以前,在墙头不慎跌落下来的少女,朝他眉目弯弯地笑,那一刻他清楚知道自己天生是孤家寡人,不该就此动心,却还是仰头饮下这道缘分,而后是冷是暖,都是后话。 “既然你父亲不反对,朕又有何可说?”皇帝冷冷哼了一声,挥袖把他赶出宫去,“杨枝甘露不要,偏偏要喝白水,还炫耀到朕这里来了——韩璧,一月之期眨眼便过,你若是查不清真相,到时候你家产充公,又是布衣白身,连个聘礼都出不起,谁能看得上你?” 韩璧笑道:“谢陛下关心,臣为了成家立室,定当竭尽所能。” 第67章 陈情 京中风雨渐歇,朝堂之上却波澜迭起,诸多要事悬宕未决。 排第一的,自然是改立太子。 太子连夜逼宫,动静大得惊人,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几乎所有人都猜想得到,陆佩轩这个太子之位必然是要废了,通常来说,夺嫡原本是一趟浑水,如今却顿时成了一眼见底的清水,即便皇帝不提,群臣也要搅上一搅,表明与废太子割裂的立场。 三皇子陆佩琅身为皇后嫡子,虽然年纪小些,身份却是极正,此刻又是顺理成章登上储君之位的好时机,因此,早朝之上,众臣联名上奏,请立陆佩琅为太子。 南江帝却先问了韩珣的意见,话里话外,竟是仍把韩珣当成正经岳父看待的意思。 韩珣身为丞相,立储一事本就与他息息相关,难得地没有和稀泥,而是直截了当地答道:“三皇子殿下为中宫嫡子,品性纯善,兼有早慧,可堪大任。”这话从长辈的角度出发,不夸张也不修饰,朴实得很。 就此,三皇子陆佩琅,即日入主东宫,坐储君之位。 朝臣纷纷称道,心里却在想那被圈禁在宫中的废太子陆佩轩——他心心念念要住的东宫,如今不过一日就被嫡亲弟弟住了进去,枉他机关算尽,如今满盘皆落索,想来亦算是一种唏嘘。 这日早朝,除了改立太子之外,还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禁止世家门阀囤养私兵,各地卫率统一由府兵负责,兵权尽数归于中央;其二,韩丞相告老辞官,帝允,亲封承恩侯,可世袭罔替,足见荣宠。 这样两件大事,群臣亦是早有所料,便如同提前排练好了一般,高呼陛下圣明,远远看去,便是一幅完美无瑕、君臣相得的景象。 “韩丞相辞官了?”沈知秋惊讶地说道。 虽是在先前就约好了要带沈知秋到天牢提审燕怀深,这日韩璧还是一大早便亲至墨奕,接了沈知秋下山,路途尚远,两人谈谈情又谈谈心,说说京中情况,乐趣颇多。 韩璧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我兄长至南方平叛,凯旋而归之后必获实职,如此,父亲不就得退居二线,去当个养花喂鸟抱孙子的承恩侯么?” 前朝复国说来不是件小事,不仅由燕怀深伙同不满陆氏皇室的世家在京中联合造反,南方各处更是竖起了复国的大旗,当初潜藏的前朝势力倾巢尽出,放手一搏。 因此,韩瑗不过刚来了京城没几日,又匆匆领旨到了南方监战,离开时抱着小女儿阿葭依依不舍了许久,直到妻子乔氏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踹了出门才作罢。 沈知秋对权谋没有概念,不清楚丞相换人在朝中是多么大的动荡,在他心中,韩丞相不过就是与普通百姓一样想要安享晚年,于是对韩璧说道:“你兄长既已离京,你更应该多些回家陪伴父母。” 韩璧挑了挑眉:“他们现在看见我就烦,我若是一个人回去,怕是刚进去就要被打出来。” 沈知秋不愧为墨奕弟子,听见打字就来了信心,笑道:“你不要怕,我可以站在外头,你若是被打了,就叫我的名字,我立刻就能救你。” 韩璧忍不住笑了出声。 沈知秋皱眉道:“你笑什么?” 韩璧看见他这一本正经犯蠢的样子就觉得心痒痒的,遂牵起沈知秋的手就不放了,揉弄着对方的掌心,也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道:“你什么时候跟我一起回家?” 沈知秋:“我和你一起,什么时候都可以。” 韩璧心底一软。 沈知秋义正辞严地允诺道:“放心,谁都不能打你。” 这后半句一出,韩璧就知道他压根儿没听懂“一起回家”背后的含义,不过,看在前半句已经足够动听的份上,韩璧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全靠你了。” 沈知秋平时总觉得自己笨拙,如今终于有事能帮得上忙,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这副模样落在情人眼里,就跟讨吻没什么区别,韩璧想都没想就把人扯进了怀里。 在路上打闹了一程,就连一贯好脾气的沈知秋都有些忍无可忍,可惜他嘴上说不过韩璧,又不舍得动手,等到车总算停了下来,沈知秋急急忙忙就要往外冲。 韩璧地拉住他的手腕。 “先把衣服穿好。” 沈知秋羞恼地点了点头,乖乖地把被扯乱的衣领恢复原状,才低声警告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韩璧盯着他锁骨上那处被布料遮住的吻痕,挑了挑眉。 沈知秋:“回去以后可以。” 韩璧立刻下车,很不要脸地说道:“快走,我们速战速决,审完回家。” 燕怀深作为谋逆重犯,证据确凿,被独自关押于深处的地牢里,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只待皇帝下诏,不必等到秋后,便能将他处以极刑。 韩璧带着沈知秋下了地牢的时候,燕怀深四肢均被铁链锁上,被打断的膝盖骨倒是上了夹板,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虽然脸上没有愁容,却也难掩狼狈,丝毫不见昔日打马养雀、雍容闲适的模样。 “你来了。” 只是他一开口,韩璧就知道他仍是那个曾经叱咤西北的燕大将军,兵临城下,岿然不动,方是英雄本色。 “带酒了吗?”他问。 韩璧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对着这位长辈,他心情难免沉重。 “没酒怎么说话?”燕怀深轻轻一笑,用手拍了拍铺了干草的地上,带动铁链碰撞出刺耳的响声,“璧儿,我知道你挑剔,可是如今也没有别的地方,坐吧。” 惊秋_132 韩璧拉着沈知秋,缓缓盘腿坐了下来,语气淡淡地答道:“燕伯伯,我能保证,待你吃断头饭时,一定有酒。” 这句话说罢,就是把他们仅剩的那点世交情分都斩了个干净。燕怀深眯着眼打量他,倏然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韩家的人,这不念旧情的本领,如出一辙。” 韩璧:“我肯叫你一声燕伯伯,已是很念旧情了。” “说来也是,你虽然离经叛道,却也是个世家子弟。”燕怀深笑着点了点头,“你来找我,必然是得了陛下的旨意,怎么,你特意来找我叙旧?” 韩璧没有搭理他后半句话,自顾自说道:“燕大将军,世家该是什么模样?” 燕怀深的左手臂忽然一动,只听一阵铁击之声,破风而来,用于束缚的手环上连着一根粗壮的铁链,如今正甩着漂亮的波澜,朝韩璧涌了过去。 沉重的链环即将碰上韩璧的鼻尖。 他眼也不眨,一动不动。 下一刻,铁链往后缩了回去,显然是有人特意控制了力度,在真正伤到韩璧之前就已经收手。 燕怀深看着韩璧沉静的脸色,笑道:“世家便是如此,即使祸在旦夕,仍旧风骨不减。” 韩璧淡淡说道:“你白日做梦,自招祸患,还妄想什么世家风骨,不可笑吗?” 转瞬之间,燕怀深的右手臂动了。 这一次却与上次大为不同,不过稍有声响,一只手便递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截住了铁链。 沈知秋把铁链紧紧握在手里,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他看得出来,这次燕怀深是真的想伤害韩璧,于是连忙出手制止。 燕怀深自然认得这个墨奕的沈知秋,当日在太极殿,这人靠着一身精湛的剑术坏他大事,还有他背后的墨奕,从千里之外奔袭而至,毁他十年大计。 虽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燕怀深却难免觉得不值,谁会想得到一个以多疑著称的皇帝,竟会如此地信任郭千钧,甚至通过他在长秋宫和墨奕之间铺一条相连的暗道,方便随时增援。 嘴上说着怀念韩皇后风姿,所以多年来禁守着长秋宫,不许任何人踏足,实际上却是为了隐瞒这秘密的第五道门,留待千钧一发的时刻,才骤然启用,杀他个措手不及。 燕怀深望着沈知秋冷冷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质问我——” 话只说到一半,韩璧就握着沈知秋的手腕,抬手就把那道铁链扔了开去,继而对着他泛红的掌心揉了揉,低声问道:“疼不疼?” 燕怀深:“……” 沈知秋笑道:“你没事就好。” 韩璧蹙了眉头,旁若无人地教训他道:“影踏剑是做什么用的?要你每次都用手掌去挡?” “我下次不会了。” “乖。” “……”燕怀深忍无可忍,他早就知道韩璧与沈知秋之间定有猫腻,却没想到这两人不要脸至此,只得含着怒意说道:“韩璧,你脑子没坏吧?你出身京城韩家,如今却跟一个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沈知秋脸上笑容一滞,便想把手缩回袖中,韩璧却没让他退避,反倒是把人拉近了些,与他十指紧扣。 韩璧对着燕怀深不可置否地一笑:“你横竖都快要问斩了,也没机会到处跟人乱说,我有什么好避讳的?” 燕怀深觉得自己在问斩之前就会被他气死。 “何况你说得对,世家子弟,风骨昭昭,不为世俗所屈,心中自有思量。”韩璧口吻轻淡,话里行间却是离经叛道,自在由心,“既然我喜欢他,有什么不敢承认?” 沈知秋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用力握紧了韩璧的手,不一会儿后,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第68章 旧恨 燕怀深定睛望了他们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因他内伤未愈,余劲沉郁于胸,笑声渐渐成了咳嗽声,整个人似是个破败的风箱,凄惨地拉扯着。 即便如此狼狈,他仍然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般,抬首挺腰,笑着摇头道:“这话你敢在韩丞相的面前说一遍吗?” “迟早的事。”顿了顿,韩璧补充道,“顺道告知你一声,我父亲如今不是什么丞相,而是陛下亲封的承恩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好一个承恩侯。”燕怀深冷笑片刻,继而缓缓敛眉,目光闪过一丝轻蔑,“韩皇后若是在天有灵,听说父亲拜相封侯,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韩皇后一事虽然无人敢在明面上谈及,却不代表私下不会揣度。不少人都认为,当初韩皇后忽然猝死于深宫之中,背后极有可能是出于南江帝的授意,免得重蹈覆辙,再造出一个如同宋家一般的外戚世家,垂帘乱政,动摇朝纲。 如此一来,韩珣与皇家便算是结下了梁子,亲生女儿惨死宫中,儿子则被贬南方,好好的一个世家大族,顷刻间气数不继,这口气,谁能忍得下来?偏偏这位韩丞相仍旧一声不吭,十年如一日地忠君爱国,兢兢业业,不曾行差踏错。 这些年间,明面上敬佩的、私底下讥讽的,从没少过,那句燕怀深曾在太极殿前脱口而出的“韩家愿意当皇室的狗”,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早有传闻。 更有甚者,唾弃他卑躬屈膝,卖女求荣。 “承恩侯忍辱负重,我望尘莫及。”说这话时,燕怀深语调怪异,隐约带点不屑。 韩璧反唇相讥:“我父亲还是目光短浅了些,比不得燕大将军待前朝忠心耿耿,不惜十年韬光养晦。” 燕怀深叹道:“十年韬光养晦,谁料棋差一着。” “既已认输,又何必挣扎?”事已至此,韩璧懒得同他废话,取了证纸和红泥,尽数推了过去,道:“为了临行时有酒,画个押吧。” 燕怀深粗略扫了一眼,便知这纸证言写尽了案情经过,从枯亭暗杀朝廷命官嫁祸墨奕与太子,再到假借沈知秋名义于铸剑谷传授烟雨平生,一切均与墨奕无关,若是他肯签字画押,便算是为沈知秋向天下人证了清白。 他久久没有动作。 沈知秋与墨奕有救驾之功,又与韩璧关系匪浅,即便他画了这个押,也不过是让沈知秋无罪一事明面上更好看些,不至于招人话柄罢了,何须让韩璧亲至天牢来寻?除非,韩璧对他另有所求。 想到这里,燕怀深似笑非笑地开了口,目光锐利似箭:“韩璧,我统率燕家军雄踞西北,历尽两朝烽烟,如今虽是虎落平阳,黄泉路近,却也轮不到你一个后辈来对我发号施令!” 他声如洪钟,忽然震声一问,颇为撼人。 韩璧只是笑了笑,向着沈知秋明知故问:“你是西北人,听说过燕家军吗?” 惊秋_133 沈知秋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燕怀深的额角罕见地凸现了青筋,他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沈知秋不放。 沈知秋被他这么一看,愣愣答道:“我确实没听说过。” 换了别人,这话尚属虚伪,沈知秋却是真心实意,他虽然出身西北燕城,也抵不过不问世事的性格,何况是燕家军此等陈年往事,与剑道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自然是漠不关心了。 见他迷茫神情,韩璧便靠在沈知秋耳边,低声开了口:“燕家军自前朝起便一直镇守西北,算得上一方诸侯,而太祖皇帝那时仍在桓阳,只是一个民兵将领,后来投靠了起义军,数战大捷,深得军心,最终称帅;前朝惠帝曾命燕家军出兵抵抗,可惜燕怀深拥兵自重,多番推脱,直到太祖皇帝平定中原,局势已定,燕怀深被迫无奈,大开西北关口,率领全军投靠新帝。” 沈知秋疑惑地问道:“他当初不出兵,如今却要复国,是什么道理?” 这个问题,在燕怀深仍是那个每日游手好闲、安享晚年的燕伯伯时,韩璧大概会这样回答:惠帝昏庸,燕伯伯不愿手下兵士为此无辜丧命,于是顺应天命,归附新帝。 现在却不然。 “当初他想等两败俱伤之时,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却没想到起义军看似散兵游勇,实则百战不殆,反倒是惠帝昏聩,不堪一击;前后一年不到,太祖皇帝就进了京城,那时天下归心,燕怀深已无余地开战,唯有留得青山在,面上假意归降,背地里却联系上了南逃的前朝叛党,蛰伏至今。” 燕怀深已是错失了最好机遇,开战再无胜算,无奈之下,唯有退而求其次,静候复国时机。 韩璧转头笑道:“我说得对吗,燕大将军?” 地牢之中,一阵阴风刮过,吹得这阵沉默透着一股凉气,尤为瘆人。 半响以后,燕怀深冷笑道:“这世道成王败寇,我不过棋差一着,逼宫不成,在你口中就成了畏首畏尾的鼠辈?韩璧,你今日前来,如果只是为了落井下石,大可直接一些,横竖我也是将死之人,不过几句讥讽,我受得住。” 韩璧:“我说的是事实。” “那你便多说一些。”燕怀深好整以暇地靠到石壁之上,朝他挑了眉头,“我倒要听一听,你知道多少事实。” “太祖皇帝称帝以后,你选择了避其锋芒,入京请降,其后西北总督裁撤,燕家军烟消云散,分据各地,你则受领虚职,长居京城,看似悠闲度日,却秘密建立了枯亭组织,聚集前朝势力,为己所用。” 韩璧的语速缓和,莫名地带着种叫人信服的意味,像是他曾经亲身经历过一般,说得笃定不已,“一开始,你趁着宋太后干政,朝局不稳,利用仍任军职的燕家军旧部贪污军饷,其中就包括丰州的宁仲元和徐州的白景盛,事情暴露的时候,宋氏一党风头正盛,贪得无厌,你以养私兵的理由向他们行贿,加上宁仲元和白景盛分别在狱中和家中畏罪自杀,最终就此结案。” 世家大族,有谁不养私兵?何况燕怀深当初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利用军饷养了私兵,不过是由于这群私兵跟了前朝贺姓,要作复国之用,事关重大,不容风声走漏,燕怀深唯有对宁白两家斩草除根。 岂料当初的陆折柳对他心怀不满,竟然暗自留下了两名小童,最终成了祸根。 白宴虽然已死,却引起了韩璧对此事的关注,也正是因为扶鸾一行,韩璧决意要为沈知秋查探陆折柳的背景,同时也获得了一份神秘的手札,获知枯亭一事; 宁半阙在燕城一时心软救下沈知秋,最终才让逢秋剑的剑鞘送到了韩璧的手中,揭露了枯亭与前朝的关系,逐渐拨开迷雾。 寻常人不会注意的因缘巧合,尽数汇聚在一起,便不再平常。 “宋太后死后,陛下掌控朝局,肃清风气,你见势不对,很是收敛了些时日,此时太子殿下——哦,那时还是大皇子,他年岁渐长,野心勃勃,却苦于无人支持,你看出了他的窘况,背后多次相助于他,私底下为他指点迷津,久而久之,他对你满心信赖,甚至在他成了太子的时候,心里还在感谢你对他的教导。” 提起陆佩轩,燕怀深只是摇了摇头:“他并非帝王之才,若没有我的指点,断然不可能当上储君。” “陛下忌惮外戚,即使韩皇后有子,陛下也极有可能扶大皇子与太子相争,何况韩皇后早逝,哪怕只是为了朝政稳定,陛下也必然会扶立年岁最大的大皇子为储君,这跟你的教导有什么关系?你若不是看出了这点因由,难道还会故意接近陆佩轩吗?”韩璧说道。 燕怀深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笑道:“若是陆佩轩有你一半聪明,我怎么敢接近他呢。” 陆佩轩冲动易怒,极好愚弄,偏偏还身居高位,患得患失。别人看不起他的出身,认为他迟早被废,燕怀深就反其道而行之,待他一片赤诚,哄得陆佩轩待他亦师亦父,亲近非常。 他这套阴阳怪气的恭维,在韩璧身上不起作用,只听韩璧轻轻笑道:“陆佩轩尊你为师,轻信于你,使得你身无实权,却借着太子府的力量,打通上下关络,肆意敛财,甚至把手伸到了辽东官场,直到把私兵养成了精兵,陆佩轩还当作那是他太子府的人马,视你为最坚实的后盾。”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你隐忍至今,总算是忍无可忍,亲手酿了多年的时机,顷刻便要出手,于是借了魏德政之口揭露辽东官场的秘辛,令陛下勃然大怒,甚至传出废太子的传闻,你便趁此机会,游说陆佩轩逼宫。” 燕怀深蹙眉道:“你怎么知道魏德政是我的人?” “辽东官场如此黑暗,他孤身前去,怎么可能带着一堆证据安然而回?何况他秘密回京,却被中途拦截,继而顺水推舟,牵扯出铸剑谷一事,苗头直指太子与墨奕勾结,事有蹊跷,不得不叫人怀疑。”然而在这番对话之下,韩璧总算有了结论,“我现在才确定,魏德政确实是你的人。” 燕怀深眯了眯眼,再次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个人都能明白,你又何必问我。”韩璧摇了摇头,对着一旁屏息静听的沈知秋笑道,“要不然,你给他解释一下。” 沈知秋被他忽然点名,张了嘴巴就不知所措起来:“我……” 韩璧安慰道:“别急,慢慢说。” 沦落到要让沈知秋这种木头桩子指点迷津的地步,燕怀深不禁觉得自己受到了戏弄,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要他知难而退。 岂料沈知秋迎难而上,顿声答道:“是你自己承认的。” 燕怀深:“我没有。” 沈知秋平时只是驽钝,一旦开窍,也会难得地显出几分聪明来:“你问韩璧怎么知道此事,却不曾有丝毫否认,不就是承认了吗?”他想起上回,韩璧也是这么诈宁半阙的,于是此刻一点便明。 韩璧立刻夸道:“你真聪明。” 沈知秋轻咳了声,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因为这辈子除了韩璧,竟然没有第二个人真心实意地夸过他聪明,“都是你教我的。” 韩璧立刻贴近他耳边低声道:“回家再教你别的……” 沈知秋不明真相地答道:“好啊。” 这两人一旦说起话来,便是旁若无人,作为旁人的燕怀深只得木然地说道:“我死前不过求个清静,你们若要亲热,麻烦换个地方。” 话刚落音,他便皱了眉头,起手就要画押。 第69章 离间 韩璧本来就知分寸,闻言亦是收敛了些,改换成正襟危坐的做派,片刻后又像是临时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提道:“还有一份。” 沈知秋提前得了他的吩咐,如今听他这么一说,便反应极快地掏出另一张早已写好的证纸,仔细摊开,递了过去。 燕怀深掌上沾了红泥,却也毫不避讳地捻起那张证纸扫视一番,笑道:“你们这些做买卖的,果然是凡事得寸进尺,不留余地。” 韩璧向来奉行“少赚等于吃亏”,如今也不例外,坦然认道:“你既然肯认罪,多认一份,又有何妨?就当给我行个方便。” 惊秋_134 证纸上赫然写着,燕怀深与陆折柳合谋,假冒前朝血裔,明则复国,暗里谋反。 燕怀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沈知秋蹙眉道:“你笑什么?” 燕怀深:“笑你们慌不择路,自乱阵脚。” 韩璧“哦”了一声,问道:“从何谈起?” “就凭你们要我证明殿下并非皇家血脉,我便知晓此刻殿下定然已经安全逃离京城,不久以后便能率领王师北上,总算是彻底成了你们的心腹大患,你们让我作此伪证,也不过是为了在阵前对殿下多加诋毁,动摇军心。”燕怀深的语气里透出一点意味不明的执拗来,“既然如今复国形势大好,我不该笑吗?” 他嘴里口口声声说的殿下,便是那不知下落的陆折柳。因为方才一时不慎,竟被韩璧诈出话来,燕怀深这回牙关咬得极紧,绝不透露半点风声。 只见韩璧摇了摇头,低声叹道:“死到临头,竟还在做春秋大梦。燕怀深,你就是这样自作聪明,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燕怀深:“你什么意思?” “我连你这些年来做过什么都能尽数推测得出,自然不可能是无凭无据,事已至此,难道你以为我会不清楚陆折柳到底是谁吗?”韩璧说道,“你自诩为枯亭主人,凡事算无遗策,把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陛下、太子、陆折柳,乃至于世家各族,全是你翻云覆雨的工具,殊不知你不仅没能斗赢陛下,就连陆折柳这种小人都能摆你一道——你说,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燕怀深笑容渐冷,不以为然地撇开了目光。 韩璧面不改色地讥讽道:“你嘴上称陆折柳为殿下,心里却看不起他,岂料到了如今,你也只能心甘情愿作个人质,盼着陆折柳能依靠你的燕家军复国成功,奉你为摄政王,只可惜陆折柳比你聪明得多,无用的弃子,他从来不留。” “我养他二十余年,早已超出君臣之恩,你想要离间我和殿下的关系,绝无可能。”燕怀深微微合眼。 韩璧一字一句地问道:“是君臣,还是主仆?” 燕怀深猛地睁开双眼,当中似有满腔怒火剧烈地燃烧。 韩璧缓缓念道:“黎县陆氏有子,年六岁,生于一月廿一日,因岁难时艰,情愿卖身为奴,牙价一百二十钱,恐后无凭,立字为证……” 燕怀深寒声道:“闭嘴。” 说话的人是闭嘴了,沈知秋却不肯放过他,而是依照着先前韩璧的吩咐,又拿出了一张泛黄枯旧的契纸,小心翼翼地展了开来,契约之上所写,与韩璧所言几无差别,保存完整的下角则盖着一个小孩的手印,红得刺目。 时间一晃至进入地牢之前,韩璧便把证纸和契约都交到了沈知秋手上,并详细言明何时可用,沈知秋连声答应,又忍不住疑惑地问道:“这份卖身契,很重要吗?” 韩璧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大哥连夜抄了燕怀深的家,连砖都拆了,才从暗格里搜出了这个。” 沈知秋没听明白:“这又如何?” 韩璧:“这是陆折柳的卖身契。” “怎么可能,他不是前朝皇子吗?”沈知秋惊得脱口而出。 韩璧笑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他不可能是皇子吗?” 沈知秋听他提醒,便立刻回忆了起来,顿时惭愧道:“我一时忘了。” “怎么会忘?”这回轮到韩璧惊奇了,毕竟只要是他的话,哪怕是不喜黑色这种闲事,沈知秋向来都是牢牢记在心里,如此草率对待还是第一次,韩璧不由得暗自揣度,难道是这人对他腻烦了吗? 沈知秋低声辩解:“你那日还说了很多话,其他的我都记得。” “比如?”韩璧挑眉问道。 沈知秋端起一张认真的脸,一字一句地复述了起来:“我若没有遇见你,还能有影踏剑;你若是没有遇见我……” 韩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完剩下那半句“只能孤独终老”,笑道:“我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谁知沈知秋闷在他掌心里,糊着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就会来找你。” 韩璧一震。 他有了沈知秋,哪里还会有什么孤独终老可言?想起自己的患得患失,韩璧不由得失笑道:“原来你是不记得陆折柳的事。” 沈知秋愣愣道:“这件事很重要吗?” 韩璧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沈知秋更会讨他欢心的人了。 “与我相比,当然不重要。”韩璧一本正经地自夸完,才转回原题,有理有据地对着沈知秋分析道,“你仔细想想,一张普通的卖身契,有什么值得燕怀深放在暗格之中仔细收藏?除非这张卖身契,所卖之人非同一般。” “什么人才能算是非同一般?” 韩璧似笑非笑地答道:“比如,价值一百二十钱的前朝皇子?” 这番话,沈知秋当时没懂,直到现在才堪堪想通,韩璧说陆折柳与燕怀深并非君臣,而是主仆,真相便昭然若揭。 燕怀深沉默了片刻,缓声问道:“这是何物?” 韩璧摆手道:“话已说开,你又何苦装傻?我既然把它拿到你面前,自然是掌握了前因后果,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都与大局无碍。” “既然如此,你来找我作甚?”燕怀深皱了皱眉头。 韩璧:“我来给你一条生路。” 紧接着是一段难熬的沉默。 “你不相信?那我再多说一些,好让你认个清楚明白。”韩璧好整以暇地拢了袖口,像是随意一提那样轻声开了口,“鹤洲的沈剑行,你总该认识吧?小皇子的生辰八字,需要我重新告诉你一次吗?” 燕怀深没有作答。 韩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表情,见他拳头微微握起,才再次缓声开口:“还有被你送去南方的燕阳,他是什么身份——” 这一刻,燕怀深看着他的眼神,活像是见了鬼一样。 “是谁告诉你的?”燕怀深发自内心地质问道。 时势逆转,这回轮到韩璧不肯多言半句,只是用一种戏谑的目光注视着燕怀深,仿佛他眼中一切都是通透的,当中没有任何秘密可以欺瞒于他。 燕怀深顿声道:“是陆折柳吗?” 韩璧:“燕大将军,你如今没有问话的权利,毕竟你总是一问三不知,而我从来不与蠢物交谈。” 惊秋_135 “这确实是陆折柳的卖身契。”燕怀深淡淡答罢,伸手作出一个请的手势,“轮到你了。” 沈知秋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冷汗直流。 只因枯亭与鹤洲的秘辛,韩璧实际上所知不多,在提审之前,他曾对沈知秋说过,燕大将军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若要让其乖乖说出真相,必须以虚探实。 因此,他先用有限而真实的信息,当着燕怀深的面前推测出他囤养私兵、唆使太子逼宫等事,说得言之凿凿,巨细无遗,营造出他无所不知的假象,打破燕怀深的心理防线;再掏出一份卖身契作为真凭实据,似是而非地暗示他知道陆折柳的身世秘密;最后,接连打出他不确定的数个线索,看似什么都说了,实则什么都没说。 韩璧确实不喜欢与愚蠢的人交谈,因为他们总是刨根问底。 唯有燕怀深此等自作聪明的人,又太过于迷信韩璧的智慧,认为他无所不知,才会听了上半句,自动联想下半句,不知不觉把自己吓个半死。 只是现在,燕怀深显然是要听一个明确的回答。 周遭气氛凝重不已,沈知秋屏息静气,在心里默默地替韩璧捏了把汗,此刻若是一步走错,便是前功尽弃,不知他到底应该如何应对?幸好沈知秋虽然担心,面上却仍是那副愣得跟不上节奏的模样,完全没有露怯。 韩璧望了这块木头桩子一眼,忍不住笑了笑,才干脆利落地答道:“出卖你的人,不止陆折柳。” 燕怀深:“还有谁?” 韩璧正色道:“好戏总要放在后头。” 燕怀深冷冷一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沈剑行必然活着,大难不死,倒也算他好运。” 韩璧心里一动,燕怀深竟是一直以为沈剑行而死。 莫非当初沈剑行无法护送小皇子离开,就是因为受了燕怀深的谋算——幸好的是,此话背后的意思,沈知秋必然听不出来,否则怕是当场就要拔剑。 念及此,韩璧摆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内心更是盘算万千。 “他毕竟是鹤洲人,在意小皇子的安危,也是理所应当。” 燕怀深嘲弄地笑道:“鹤洲人只懂避世,贪生怕死;尚存的贺氏皇族不是女流,就是一群鼠辈,不过几次围剿,就吓得要把唯一的血脉送离中原——若不是我,他们哪有复国的半点希望?” 韩璧:“所以你就把小皇子扣了下来。” 当初的枯亭,大约是一派主和,只为苟且偷生;以燕怀深为首的另一派则主战,养晦韬光,力图复国。面对襁褓中的小皇子,主和一派选择将他送往鹤洲安然度日,燕怀深则秘密暗算了沈剑行,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贺氏最后的血脉留在了中原。 燕怀深答道:“没错。” 小皇子是留在了中原不假,只是后来肯定有事发生,令燕怀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让陆折柳冒认皇子身份。 “可惜事与愿违……”韩璧思忖了片刻,摇头叹道,“怪不得后来你找到了陆折柳。” 这话里头实际什么都没提到,完全是个试探,然而燕怀深没听出来,冷哼道:“凭燕阳的资质,如何复国?” 燕阳! 总算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韩璧一扫阴霾,难得心情愉悦地笑了笑,“即便如此,你还是把他收作养子,带在身边,把他宠成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作为燕家的世交,韩璧自然知道小时候燕阳的身体不好,据说是先天不足,好几次缠绵病榻,因此,燕怀深向来很宠爱他,却又不介意他被酒色败坏了品德。如今想来,应是小皇子出生时就带来了病根,燕怀深怕养不活他,又嫌他资质太差,以防万一,才找了陆折柳来顶包。 毕竟复国一途,难于登天,若不是陆折柳这样的天之骄子,恐怕不能服众。 “燕阳,如今在何处?”燕怀深淡淡问道。 韩璧如实答道:“在我手上。” 燕怀深沉吟道:“沈剑行既然活着,还与你相识,自然不会任由你伤害他,如此我便放心了。” 韩璧本想应答,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他将这句话咀嚼数遍,只觉得怎么听怎么怪异,一时凝在了原地,交叠于前的双手换成了交叉相握的姿势。 “哈啾。” 沈知秋适时地打了个喷嚏。 韩璧作为体贴入微的情人,连忙问道:“怎么,地牢太冷了吗?” 沈知秋答道:“我鼻子痒。” 韩璧伸手捏住他的鼻子,亲昵地问道:“还痒吗?” 沈知秋顿时呼吸不畅,闷闷地摇了摇头。 韩璧失笑。 燕怀深备受荼毒以后,已是见怪不怪,漠然地撇开了目光,等着他俩完事。 韩璧语带双关地向着沈知秋说道:“做得好。” 沈知秋摸着被捏红的鼻子,内心有些骄傲——韩璧此前曾教过他,当自己双手相握的时候,便是一时词穷,需要思考的余裕,他便可趁机插科打诨,打破僵局。 他还特意按韩璧所言,演示了好几种方法,韩璧却说,他喷嚏打得最好,既响亮又不狼狈,十分难得。 若无韩璧提点,沈知秋绝不可能知道自己在练剑以外还有此等天赋,于是他悄悄盯着韩璧漂亮的侧脸,只觉得他既聪明又好看,内心敬佩不已,爱慕与日俱增。 第70章 破局 当然,此时此刻的沈知秋抱持着何等心思,韩璧暂时是没空闲去管的,他正忙着掂量燕怀深前后的言行,只觉疑窦丛生。 燕怀深凭什么觉得沈剑行会保住燕阳的命?就单凭他的一面之词,难道就能证明燕阳是前朝小皇子吗?如果燕阳真的是前朝皇子,他资质不好,心智涣散,兼之身体孱弱,完全任由燕怀深搓圆按扁,不就正好是个傀儡的材料吗?总好过那位心思深沉的陆折柳,不知何时就会朝己方倒打一耙。 忽然之间,他灵光一闪。 他想起陆折柳曾经假冒方鹤姿的身份,潜入燕城肆意造势。 鹤洲的方鹤姿虽然神秘,名声却是极大,非寻常人能够模仿,陆折柳为何偏偏挑中了他?除非从一开始,陆折柳要替代的对象就是才华横溢的他,而非资质普通的燕阳。 正是因为被替代的目标是方鹤姿,所以资质才会成为燕怀深最大的考虑因素,继而陆折柳脱颖而出,顶替了小皇子的身份。 惊秋_136 因此,小皇子的真实身份,首先可以把燕阳和陆折柳都排除开去。 燕怀深在牢中一番言谈,其实是在故意误导燕阳的身份,只因他知道沈知秋和沈剑行是父子关系,韩璧又对沈知秋一往情深,即使是看在父亲的面上,沈知秋也要想办法说服韩璧,保住“前朝皇子”,即燕阳的性命。 那么,会不会是方鹤姿呢? 说不通。如果那位素未谋面的方鹤姿就是小皇子,他既然早已身在鹤洲,沈剑行和逢秋剑又怎么会双双流落燕城? 如果这三个人都不是真正的小皇子,那么符合一切前提的结果就只有一个:当初沈剑行任务失败,小皇子没有落在任何一方手上,而且他根本没有回到鹤洲复命。 如今燕怀深的目的,就是要为燕阳假造一个皇子的身份,从而保住他的性命。 那么,在什么情况之下,燕阳才有可能被凭空造出这个身份,同时不被鹤洲怀疑呢? 韩璧眉尖一跳,忽然对着沈知秋说道:“你……” 沈知秋疑惑地望他一眼。 “罢了,就这样吧。”韩璧原本可以找一百个理由哄他暂时离开,却又顿时转了念头:与沈知秋这样执拗的人相处,与其为了怕他难受而寻个由头将人支走,令两人顿生隔阂,倒不如把人留在身边,喜乐忧患一同面对。 燕怀深端坐在对面,如同经过了漫长的深思熟虑,轻声对着沈知秋说道:“你既然是沈剑行的儿子,自然也算是鹤洲人,理应尽一份力,保全贺氏血脉。我燕怀深此生从未求过别人,今日便勉强求你一回:替我把燕阳送回鹤洲。” 他话刚落音,沈知秋就清晰地看见韩璧的脸色沉了下来。 “不可能。”韩璧替他答道。 燕怀深:“此事轮不到你决定——” 韩璧眼中已是寒霜遍布,像他这样长得过分好看的人,一旦面无表情,就显得格外肃杀,“燕怀深,我可以忍受你胡乱编造故事,却不能任由你死到临头,还痴心妄想,要沈知秋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送你的儿子去鹤洲。” 燕怀深一时语塞。 “你不会忘了吧?沈剑行,早就死了。”韩璧说道,“死在陆折柳的手上。” 唯有沈剑行已死,真假皇子之事才能从此死无对证,仅剩燕怀深的一面之词可供判断,届时陆折柳是假的,方鹤姿是假的,那么由沈知秋亲自送回鹤洲的燕阳自然就成了真的。 韩璧早就觉得奇怪,如果沈剑行还活着,为何迄今没有与沈知秋见上一面?不过是爱妻病逝,他又何必独自一人黯然离去? 除非他当初离开燕城,不是为了云游,而是为了赴约。 沈知秋浑身僵直,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另一边的燕怀深神色冰冷,只见他挣扎片刻,最终还是重重地合上了眼皮,遮住了浑浊的目光。 “十年以前,陆折柳想要获得鹤洲的信物,沈剑行自然不可能轻易将剑交出,当然,你本来吩咐陆折柳的任务中必然包含他的性命——沈剑行死后,信物无迹可寻,陆折柳利用方鹤姿的身份潜入燕城之中,在找到信物以后,杀尽有关人等,就此遁去。”韩璧话锋一转,“燕怀深,话已至此,我们都别演了,燕阳就是你的亲生儿子,真正的小皇子不是失踪、就是夭折,对不对?” 像燕怀深这种几近冷血无情的人,除了亲生儿子,韩璧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让他即便死到临头,也要记挂对方的安危。 话刚说罢,韩璧的手就轻轻地碰上了沈知秋的掌心,一时只感觉冰得骇人,当即知晓他心里难受,两人下意识就把手握得更紧,似是一种无声的安慰,那些悲伤和不忿,都渐渐淡了下来。 这便是他先前想要支开沈知秋的因由了。 沈剑行自知此行凶多吉少,只可惜他与燕怀深之间仇恨难解,除了如约而至,别无他选;最终唯有提前交待沈知秋将逢秋剑拿去陪葬,又去信好友贺离,请他无论如何前来燕城一趟。 从此以后,他在沈知秋的心中便永远是个远游的父亲,始终漂泊,始终安然无恙。 此时此刻的燕怀深已经不想再去问为什么,他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尤其可怕,言谈之间,似乎就能洞察他前半生的任何细节,令他油然而生一种沮丧的情绪:他越是辩解,错漏越是百出。 最可怕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韩璧给了他答案。 “我此生没有见过几个真正的聪明人,自作聪明的却至少见了两个,一个是陆折柳,一个是你。” 燕怀深的双鬓斑白,衬得他额上忽然冒出的青筋显得尤为狰狞,他曾戎马半生,其后又受封大将军一职,向来备受尊重,从未遇过如此羞辱,偏偏今日一番谈话下来,韩璧时刻占着上风,句句要他难以辩驳。 当他提起沈剑行这个名字时,韩璧没有任何反应,当时他便觉得对方其实根本不清楚事情真相,完全是在诈他,于是将计就计,假意供出燕阳的真实身份。 谁知道转瞬之间,韩璧就将一切都说了个清清楚楚,直接叫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也让燕怀深完全搞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这些陈年旧事,你既然全都知晓,还来问我?”燕怀深只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韩璧答道:“本来是不知道的,你说着说着,我便全都知道了。” 这真的是句实话。 闻言,燕怀深怒意更重:“你若是只为了愚弄我,恕不奉陪!” 韩璧知道他不会相信,当然亦懒得解释,笑道:“我说过了,我是来给你一条生路的。” 燕怀深自嘲般笑道:“我罪犯谋逆,哪里还有路走?” “你不能走的路,燕阳能走。” 燕怀深微微抬了眼皮,片刻以后,他紧抿着唇摇了摇头:“我不信你。” “你除了相信我,没有别的选择。陆折柳一直痛恨于你,巴不得看你下场惨淡,最好燕家全数覆灭,他就正好旁观你死不瞑目的模样,岂不美哉?”韩璧说道,“我这边却不然,你是燕家军的统帅,保你一命,能免除许多杀戮干戈,复国一事本就渺茫,你若不想打,谁想破坏这太平盛世?” 燕怀深沉默不语。 韩璧接着说道:“何况,我与燕阳从小相识,不算知己好友,却也并非陌路,他虽然没用了点,心地却不坏——” 燕怀深打断他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要改姓埋名,我保他一世衣食无忧。” “其他人呢?” “陛下有旨,不战而归降者,不杀。” 燕怀深微微一笑:“如此一条生路,要我用什么来换?” “你所知道的一切。”韩璧笃定地注视着他,“全部完整地交代一遍。” 惊秋_137 燕怀深疑惑地问道:“陆折柳不是全都对你说过了吗?” 他到了如今,竟然还认为是陆折柳出卖了他。 “他说的话,我不能尽信。”韩璧将计就计,看似是语气平淡的解释,实际上却是明晃晃的离间。 燕怀深摇头笑道:“他天生反骨,谁都不配让他忠诚,你不信是对的。” 韩璧眉头轻挑,并不否认。 “说吧,你想听我从哪里说起?”燕怀深破罐子破摔,换了个姿势靠到了墙上。 韩璧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只听在一旁沉默良久的沈知秋紧抿着唇,蓦地开口问道:“我父亲和你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71章 恶鬼 燕怀深先是抬手要了一碗清水,直觉口感不如醇酒清冽,他不禁皱了皱眉,才开口说道:“我与沈剑行,原本并无恩怨,若要说来,不过是他挡了我的路,仅此而已。” 沈剑行初次踏足中原,是为了一个人。 与他同行的还有五人,他们同样从未见过鹤洲以外的风景。 全因鹤洲一脉虽然同属贺氏,却与中原一脉交恶,一早就分宗而治,其后又辗转退避于海外。幸好鹤洲人生性淡泊,潜修武学,久而久之便自成一派,除此之外,为免惹是生非,鹤洲弟子如非必要,向来不准随意外出。 直到在桓阳一带,起义军的号角声响彻千里,中原一脉覆灭于烽烟之中,改朝换代已成定局,贺氏残余的旧部被迫无奈去信鹤洲,临危托孤。鹤洲人念在同祖同宗的情分上,亦应允了此事。 沈剑行率人秘密潜入中原,便是要接刚断奶不久的小皇子至鹤洲避难。 他没想到的是,贺氏旧部在南方秘密组成的枯亭组织,早已经分裂成了两派,以燕怀深为首的主战一派要借小皇子的名义复国,自然不可能任由沈剑行带走他们唯一的希望。 “届时他们一旦到了鹤洲,便等同于销声匿迹,我别无他法,只能让人把沈剑行截了下来,试图跟他做个交易。”燕怀深口吻轻松,却任凭谁都能听得出背后潜藏的杀机,“谁知道他不识抬举,被围在柴屋之中仍然不肯妥协。” 沈知秋:“然后呢?” 燕怀深:“谁都没想到,不过是天降一场大雨,小皇子就这么连夜咽了气儿。” 小皇子本就先天不足,又经历长途跋涉,在连番追杀之下始终没缓过来,终于无声无息地夭折在了睡梦之中,沈剑行没了负累,便带着人背水一战,此夜过后,燕怀深只得到了一具婴儿的尸体,和沈剑行在逃亡中途负伤坠河的消息。 其余的鹤洲人则尽数死在柴屋之中,一切都变得死无对证,就在此时,燕怀深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我最初的想法,是让燕阳顶上,他是我的儿子,与我血脉相连,再好不过。”燕怀深说道。 燕阳是燕怀深的私生子,一开始他并没打算认下这个意外,直到发现他还能有这个用处,才决定把他认作养子,可惜他机关算尽,难抵事与愿违。 时日渐长,鹤洲方鹤姿的名声,不知为何竟然渐渐被传扬开去,有人说他刚学行走便能舞剑,天资聪颖;更有人说他眉心一点朱砂,容貌秩丽,是天生的谪仙金童。 鹤姿,即“贺子”,意为贺氏之子;其后,又因小皇子的母亲姓方,于是姓氏随了母族,得名曰方鹤姿。 “为何如此?”沈知秋问道。 燕怀深望他一眼,哈哈大笑:“你想不明白?他们明显是摆了我一道。” 沈剑行失踪,小皇子更是生死未卜,鹤洲等待多时未见音讯,便知他们大概已是凶多吉少,又怕小皇子落入如燕怀深般野心勃勃的人手中,为鹤洲惹来祸患,便故意造了一个神童方鹤姿的名声,意在告知所有知情人,小皇子早已到达鹤洲,他才华横溢,天资极高,如今一切安好。 有这么一个“方鹤姿”珠玉在前,燕怀深的如意算盘是彻底地打不响了。 燕阳资质太差,要他去模仿方鹤姿未免过于艰难,燕怀深被迫无奈,唯有到处寻觅根骨奇佳的小童,终于,他花一百二十钱买下了陆折柳。 “陆折柳那时不过六岁,第一次被带到我跟前来的时候,我看他长相柔弱,只觉得他难成大器,谁知道他当场就跪了下来,汪汪地学着狗叫。”燕怀深微微歪着头,一边回忆一边复述,“原来他在村里,是靠学狗叫讨饭吃的,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做遍了没有骨气的事,眼里却明显很不甘心,好像随时就要扑上来咬你一口,怎么看怎么有趣。” 燕怀深买下的孩子不止陆折柳一个,然而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有这里那里的不合适,有些是悟性太差,有些是不够聪明,有些是心性软弱。始终保持着野心,兼之天性狠辣的,最终只剩下他一个。 何况,他长相也是极好,燕怀深看着他,只觉得他天生就适合做方鹤姿的替代品。 燕怀深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想不想做皇帝?” 陆折柳:“我想啊。” 燕怀深又说:“能做皇帝的,大多都不配为人。”明君薄情,昏君滥情,不外如是。 陆折柳便答道:“若能俯瞰众生,是人是鬼,我都甘愿。” 从那天起,陆折柳便开始叫他父亲。 时日一晃,直到距今十年以前。 陆折柳得到准确消息,奔赴燕城,将沈剑行围攻致死,为免掀起过多的波澜,陆折柳化名方鹤姿,进入燕城寻找鹤洲信物。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行动引来了鹤洲人的注意,即使他顺利夺走了逢秋剑,却不得不隐姓埋名,又因为他手持逢秋剑,竟成功地以方鹤姿的名义秘密联系上了南方各地的贺氏旧部;直到近一年以前,陆折柳风姿卓绝,声名大噪,不知情者只以为他是隐士出世,知情者均以为他是自鹤洲归来的那位长大成人的小皇子,天生高人一等。 他通过各种方式为自己造势,要让众人都觉得他是天命所归。 直到一切都准备妥当,看似水到渠成,南江帝下旨围禁墨奕,南门府卫联合京城卫倾巢而出,京中守卫空荡,太子深受燕怀深蛊惑,决意逼宫。 禁宫一片祸乱,陆折柳带着支持他的世家私兵闯进宫中,他距离皇位只剩一步。 忽然之间,大戏落幕,一切戛然而止。 韩璧忽然开口问道:“陆折柳与你无亲无故,你扶他坐上皇位,岂非便宜了他?” “他至少还是瞒了你一件事。”燕怀深摇了摇头,挑眉笑道,“韩璧,你并非什么磊落君子,难道会猜不到我的念头?” 韩璧微微蹙了眉头。 燕怀深:“他不会再有后代,往后每一个宫中出生的孩子,都将是我燕家的血脉。” 闻言,韩璧难得语塞,沈知秋更是当场吓了一跳,双目圆瞪,久久缓不过来。 “针灸,抑或药物?”韩璧出身世家,自然清楚这世间有着许多不需伤人身体便能使人不育的鬼蜮伎俩,看似体面,实则狠毒。陆折柳既是要称帝的人,身体表面必然不能有任何缺陷,内里却尽可以大作文章。 惊秋_138 燕怀深先是沉默不语,片刻后他语带嘲弄地笑了起来。 “你们何必如此看我?他天生没有贵命,还想一步登天,岂能不付出点代价?若他是真心不愿,大可不喝那碗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逼他……” 那时,燕怀深话刚落音,陆折柳便把苦药面不改色地当头饮下。 “他向来心狠。”沈知秋道,“对自己更狠。” 燕怀深哈哈大笑起来:“这点,我不如他。” 韩璧寒声道:“你虽然没他心狠,却比他会痴心妄想得多——皇帝是你手中的傀儡,皇子则是你燕家的血脉,过两年后,就寻个由头让陆折柳一命呜呼,届时朝中上下,尽是你燕家的一言堂。” 燕怀深听着这话,微微合了眼帘,似是在转瞬之间便来到了他苦心设想的美梦中,他站在太极殿前,仰头望着皇座,仅仅只需前行一步,却始终踩不到尽头。 “只差一步而已。”燕怀深叹道,“实在可惜。” 沈知秋听到这里,丧父的悲痛已是稍缓,瞬间又被这番瞒天过海的盘算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一柄没来得及下葬的逢秋剑,竟能引起风云变色,翻得朝野动荡。 他一直不明白陆折柳为何非要杀他,如今想来,竟是因为逢秋剑代表了至高无上的身份,陆折柳对此志在必得,心智已成修罗恶鬼,就连肉体与尊严都可作践,自然不会为区区朋友情分而手下留情。 然而终此一生,他到底得到了些什么? 不过一句可惜而已。 韩璧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可惜什么?你根本输得不冤。” “我输在何处?”燕怀深早就想问。 “你直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输在何处,怎敢凭空想赢?”韩璧叹道。 燕怀深哑口无言。 “当年你身为燕家军大帅,手握十万兵马,镇守西北险要,分明想称帝位,却不敢与先帝争锋,只懂偏安一隅,已是错失先机;其后大开关门,未战先怯,等同自取灭亡;如今已是太平盛世,你又要因一己之私掀起战祸,不得民心,即是逆天而行。”韩璧说道,“你始终躲在别人背后算计,先是惠帝,后来又是太子,却从未想过明刀明枪地对决一场。” 生死局中,往往是怕死的人最先死。 韩璧一字一顿地作结:“你早就输了。” 第72章 释怀 离开天牢以后,两人缓步行于街心,自从京城动乱以来,城内外一律戒严,店铺大多关门闭市,百姓如无必要亦甚少外出,害得原本热闹的大街不得不落寞地承了一层枯叶,周围虽时常有京城卫巡逻站岗,却也没谁胆敢上来查问韩璧这位新任的侯府公子。 韩璧生性挑剔,不喜接触生人,因此向来是很少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的,然而如今街上可谓是空空荡荡,身旁还走着一个沈知秋,两相综合,一切便变得格外舒心起来。 韩璧走着走着,停了下来,沈知秋恍然未觉,径直往前而去。 “沈知秋。”韩璧叫住了他,“你要往哪里去?” 沈知秋回过头来,顿了一顿,迷茫地摇了摇头。 韩璧洞察人心已成本能,一看便知沈知秋情绪低落,遂轻轻地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沈知秋看他笑容莞尔,神志不由得清醒了几分,三步化作两步地跃了回来,顺着他的目光抬头一看,只见身旁高悬着一道烫金的牌匾——“再来阁”。 再来阁的阁顶,向来只为贵客而留。 然而此处既然是韩璧的产业,那便决定了再没有哪位客人能比沈知秋更为珍贵。如今这位贵客首次莅临,再来阁众人提前得了打点,自然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把两人迎了进门。 沈知秋疑惑地问道:“你饿了吗?” 韩璧:“我要请你喝酒,你赏不赏脸?” 沈知秋连忙答道:“我不会喝酒。” 韩璧笑道:“那就正好。” 既要借酒消愁,怎能不长醉一番?沈知秋不擅表达,凡事又惯于自省,动不动就把错误归于自身,如今忽遇丧父之痛,韩璧只怕他把愁绪都闷在心里,迟早要憋出病来,倒不如借着酒意,引他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场。 二人就此落座于最为开阔的窗边,天空一碧如洗,叫人的心情也如同被淬净了一般豁达起来,沈知秋端起酒杯,仰头饮了下去,好像那杯中只是清水,而非陈年的酿酒。 韩璧:“我知你心情不好,若是实在难过,大可与我细说。” “其实,我并没感觉难过。”沈知秋却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愕然,总觉得不像真的。” 韩璧听他这么一说,便觉放下心头大石,说来也是,沈剑行离开已达十年,死讯更是突如其来,沈知秋既然未能亲眼看他溘然长逝,那悲痛便始终悬在了心上,到底落不到实处。 沈知秋埋头喝酒,韩璧便在一旁为他添杯,沉默片刻以后,沈知秋忽然开口说道:“从前,我是在心里责怪过他的,我娘不在了,他也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燕城,家里就变得空空荡荡——” “现在呢?”韩璧问道。 沈知秋想了想,答道:“我若是他,即使明知是死,也一样会赴约。” 韩璧不禁蹙眉,他每回听见沈知秋把生死挂到嘴边,都会顿生不悦,所谓爱生忧怖,他亦难以免俗。 沈知秋却眼神坚定,一如以往。 “我爹曾经教我:你既心怀剑道,须得永远向前,身可死,剑不能退。” 这是沈知秋贯彻至今的信条,所以,他即使遇到再大的挫折,遭遇何等的危机,不论饮恨或是落魄,始终目光向前。 闻言,韩璧想起自己曾说过的一句话:剑客的儿子,注定也会成为剑客。 当年燕怀深既然找到了沈剑行,便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与其畏缩求存,不如果断应战。 沈剑行虽然死了,却令沈知秋成为了另一个他,同样坦坦荡荡,不畏险途,但凡剑尖所指之处,纵使百战而无惧。 “而且……”沈知秋微微垂了眼帘。 “嗯?” 惊秋_139 沈知秋低声说道:“你要是不在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有意思,为何不战?” 韩璧闻言一愣。 那是初春的冰河遇上了难得汹涌的暖风,拂过四月芳菲,枯荣不再由己,落花轻轻地吻住了河面,此后便是百里冰封,一朝消融。 沈知秋不知自己说了多么令人触动的话,只是下意识地又饮了一杯酒,接着说道:“我爹初次来到燕城的时候,身无分文,只能打猎为生,通往集市的路正好经过我娘的家,那时天气炎热,我娘见他满头是汗,便给了他一碗水。” 韩璧不忍心打断他,便轻声问道:“然后呢?” “我爹喝过了水,便赖着不肯走了。”沈知秋说到这里,也难免不好意思。 逢秋见沈剑行拦在门前,一时也是蹙了眉头:“不过一碗水而已,你不必向我报恩。” 沈剑行问道:“敢问姑娘,你为何要送我一碗水?” 逢秋如实答道:“你连续三日路过我家门前,我都看见你把多余的猎物分给了周围的老人,又看你腰间有剑,便猜你是个流浪的剑客,学武之人大多逞凶斗狠,如你一般好心肠的并不多,你既然施恩不望报,我也一样。” 沈剑行笑了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那我就更要留下了。” 逢秋难得恼怒:“只是一碗水而已,你……” 沈剑行打断她道:“你连续看了我三天,难道没有发现,我也看了你三天吗?” 这段旧事说到此处,沈知秋的眼角亦是微微泛起笑意:“我娘说,她当初以为我爹每天路过看她一眼,都是因为渴了想要喝水,谁知道这碗水喝完,我爹就以身相许了。” “你父亲一定跟你长得很像。”韩璧说道。 沈知秋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韩璧颇有过来人意味地说道:“这种长相的人要以身相许,连我都不能拒绝,你母亲更加不能。” 沈知秋从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只当韩璧是在逗他,脸上不禁一红。 韩璧专注地望着他,心里悠悠地想:沈知秋长相随他父亲,看起来善良正直,性格却不如他父亲狡猾,反而更像母亲,既单纯又迟钝,实在是哪里都招人喜欢,既然无意间撞进我手心里,我怎么能放你出去。 “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爹就是鹤洲人,我现在才明白,为何他要我多向方鹤姿学习,还时常告诉我鹤洲的人武功高强,尤其擅剑。”沈知秋轻叹道。 因为那是他的故乡,即使他安居燕城,也会不由自主地打听鹤洲的消息。 沈知秋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娘死后,我爹就跟丢了魂一样,不久以后,他就出门去了,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何不把实情告知于我……” 话刚落音,他便神色一暗,韩璧有意解他心结,遂低声说道:“他是不想让你难过,你母亲已是不在人世,若他也出了事,你如何接受得了?” 沈知秋只是低下了头。 韩璧:“你可知他为何要寻贺离来帮你,而非自己联系鹤洲的人前来相助?” 沈知秋摇了摇头:“你告诉我吧。” “鹤洲身份敏感,不论是前朝还是现在,都不敢随意踏足中原,免得惹来围剿;鹤洲中人,更是不能擅自离开,你父亲一生唯独一次离开鹤洲,便结识了你母亲,自然最珍惜的是自由。”韩璧说道,“你是他的儿子,就算出生在燕城,也是鹤洲人。” 沈知秋不解。 “我想,当他听说方鹤姿消息的时候,便知晓自己在鹤洲人心中大概是已经死了,他不愿再受鹤洲桎梏,又怎么可能把你推向牢笼?”韩璧思忖道,“在桃花林中,贺离宁愿让陆折柳夺走逢秋剑,都不愿意让鹤洲人知道你是沈剑行的儿子,大概就是按了你父亲的吩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被带回鹤洲,从此失去自由。” 何况,真正的秘辛藏在剑鞘之中,至于那刻着九天朱鹤的剑身,鹤洲人恐怕是人手一把,谁会把它当一回事?谁会想到陆折柳区区一个骗子,背后竟然藏着谋逆的阴谋? 沈知秋听罢,不由得感叹道:“若我去了鹤洲,便与墨奕再无缘分了。” “还有我呢?”韩璧不悦。 沈知秋想到他差点就与面前这人失之交臂,顿时后怕。 韩璧见他长眉紧皱,不想让他继续胡思乱想,便转移话题道:“如此说来便合理了,怪不得鹤洲人没有对陆折柳穷追猛打,一是陆折柳逃至中原,他们不好施为;二是他们本就不知沈剑行到了燕城,更不知道逢秋剑落到了陆折柳的手上,只以为这是个冒名顶替的骗子,却没想到会有后患无穷。” 沈知秋果然被他一番推论吸引走了注意力,问道:“陆折柳后来借着逢秋剑假扮方鹤姿,鹤洲为何不管?” 韩璧推测道:“从燕城回来以后,燕怀深便让陆折柳隐姓埋名长达十年,这十年之间,鹤洲越发神秘,也不再把方鹤姿的情况外流,说明他们已是彻底远离了中原,再说,中原贺氏要复国,或是不复国,本来也与鹤洲无甚关系,加上燕怀深必然利用这十年时间彻底掌控了枯亭,连陛下身为一国之君都不清楚他有意谋反,鹤洲与他交恶,更加不可能获知此等秘辛。” 即使知道又如何呢?鹤洲人严格来说,也属“前朝余孽”,难道还敢为了一个陆折柳,把京城翻个底朝天? 沈知秋:“原来如此。” “你父亲为你考虑良多。”韩璧安抚他道,“你如今身在剑宗墨奕,有良师益友一同研习剑道,想必他在天之灵,也觉欣慰。” 沈知秋沉默不语,只是遥遥地望向外头的天空,眼眶微微红了起来。 此情此景,韩璧握着他的手腕,把脸缓缓地凑了过去,如此靠近,沈知秋不自觉地闭上了眼,下一刻,他便感觉韩璧的唇像是一片羽毛般落在他的脸上,温热的呼吸烫走了他所有的眼泪。 “你还有我。” 两人离开再来阁时,韩璧已是有点醉了,沈知秋却还很清醒——这让韩璧怎么都想不明白,沈知秋喝了三杯,他才喝一杯,整整一坛烈酒下肚,他已觉酒意上头,沈知秋仍能像个没事人一样,简直匪夷所思。 韩璧无语地问道:“你不会喝酒?” 沈知秋眨了眨眼,答道:“我确实不会,方才喝的那些酒,我一个名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他并非不能喝酒,而是不懂品酒。 韩璧哑然失笑:“你喝了那么多,难道不会醉吗?” “我曾经与师兄喝过酒,他说‘你千杯不醉,跟你喝酒太没意思’,为免浪费,他便不许我再碰酒了。”沈知秋惭愧地低了头,忍不住小声问道,“和我喝酒,是不是真的很没意思?” 韩璧心想,看不到你醉酒的模样,确实有点没意思。 沈知秋眼见韩璧不说话,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他本就不懂情趣,不通雅事,如今连喝酒都不会醉,顿时自觉浪费了韩璧的一番心意,也是沮丧不已。 就在此时,沈知秋想起了萧少陵要他告诉韩璧的惊喜,他虽不明何意,却觉得萧少陵不会害他,既然喝酒没有意思,他也愿意从别的方面哄韩璧开心,于是连忙说道:“对了,师兄要我告诉你一个惊喜。” 韩璧顿生不祥预感。 沈知秋一字一顿地说道:“师兄说,虽然我如今有意成家,剑道却不能落下;最好是住在墨奕里,免得因你而分心,实在不行,还可以隔三差五下山去见你一面,并无不可。” 惊秋_140 韩璧:“……” 沈知秋:“后来,我出门前问了岳师弟,他说,你向来喜欢独处,这样再好不过。” 这次连岳隐都有份! 沈知秋见他面色不对,赶紧问道:“你是不是喝得太多,不舒服?” 韩璧确实有些醉了,然而八成是被气的,他深呼吸了一下,便把整个人都挨到了沈知秋的背上,哑声道:“我走不动了……” 沈知秋向来喜好照顾韩璧,闻言亦是笑道:“没关系,我背你回去。” 回韩府,用的是轻功,速度不可谓不快。 此时伏在沈知秋背上装死的韩璧冷冷地想,他竟有这装醉要人背他回家的一日,实在是丢尽脸面,然而当他盯着近在咫尺的耳后根,总算是忍不住咬了上去,害得前头的人从耳根到脖颈都红了一片,这股耳旁风吹得沈知秋边跑边缩脖子,完全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脸面是什么,韩璧已经忘了。 半晌以后,两人似是一阵旋风刮进了韩府,徒留看门的韩半步站在原地,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回房的路上,沈知秋扶着醉意昏沉的韩璧往前走去,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 “沈知秋,你今日别回去了……” 说这话时,韩璧向来含霜带雪的脸上依稀泛着醉意,他容貌本就难得一见,垂眸时尤甚,何况沈知秋心悦于他,只觉得他难得地脆弱又可怜,闻言如何能够拒绝,遂应允道:“我照顾你,不回去了。” 韩璧辛辛苦苦地演了大半天,总算把人留了下来,两人走至房前,韩璧伸手推开房门。 房中,新获封的承恩侯正端坐在桌边,岿然不动地喝茶。 韩璧:“……” “我来叫你回家吃饭。”韩珣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目光落到沈知秋身上,“正好,一起来吧。” 第73章 相悦 沈知秋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韩璧便蹙着眉头,先行开口问道:“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韩珣意味深长地答道:“我顺便来看看,你把主客厢房打通以后,是怎样的装潢。” 韩璧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以他父亲的观察力,在房间里逡巡一圈便能看出他迄今还是独居,这话与其说是来自父亲的关心,倒不如说是在嘲弄他与心上人的进展太慢。 他虽能当场辩驳,却又因顾及到沈知秋的薄脸皮,唯有埋头认怂,闭嘴吃亏。 韩珣站起身来,他久居高位,气派难免威严:“哪里来的满身酒气?你们俩换身衣服,跟我回去。” 他一闻便知这两人在外头喝了不少酒,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仅仅是扔下这样一句吩咐,便径直出了房间。 沈知秋连忙低声问道:“怎么办?” 韩璧疑道:“什么怎么办?” “我待丞相大人太失礼了。”沈知秋眉头紧锁,几不可闻地叹道,“早知如此,我便不喝酒了。” 沈知秋虽然在人情世故方面甚为欠缺,却也知道以酒醉模样面见长辈是极为失礼的行为,何况这位长辈还是韩璧的父亲,这更是令他后悔不已。 韩璧挑眉问道:“你为何还称他为丞相大人?” 沈知秋恍然大悟,立刻改口道:“是侯爷才对。” “不对。”韩璧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最近他发觉沈知秋只要鼻子呼吸不来,眼睛就会睁得极大,模样可爱极了,时常勾得他心痒手也痒。 沈知秋果然睁大了眼睛,闷声问道:“哪里不对?” “我的父亲,难道不是你的父亲吗?” 沈知秋一愣。 韩璧:“我要与你共度一生,你的故乡就是我的故乡,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呢?” 你我之间,何分彼此。 沈知秋不知为何忽然喉头一酸。 “我们回家去吧。”沈知秋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要让父亲久等。” 结果他们还是让韩珣等了许久。 韩珣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问道:“为何这样久?” 闻言,沈知秋连忙低下头去,连耳根都红了一片。 韩璧面不改色道:“要找知秋能穿的衣服,费了点时间。” “是吗?”韩珣锐利的目光落在沈知秋的头上。 沈知秋不擅说谎,又不好道出实情,张着嘴却一直说不出话,正当他为难之时,韩珣便轻飘飘地扔来一句:“算了,走吧。” 沈知秋松了一口气。 他既然要去拜见长辈,衣着自然要得体一些,先前在房中,韩璧先是提议把自己的衣服借给他,继而又自告奋勇要替他换衣,却没想到衣服换好以后,韩璧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忽然就低头咬住了他的嘴唇。 “真好看。” 沈知秋被他吻得迷迷糊糊,也没能跑去照个镜子,自然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样子,下意识道:“你的衣服当然好看。” 韩璧:“我是说你好看。” 沈知秋已经习惯韩璧夸他的语气,便只是笑了笑。 惊秋_141 韩璧低声道:“其实不穿更好看。” “这样不太好吧。”沈知秋为难道,“我到你家中拜访长辈,怎能赤身而去?” 韩璧一时无语。 沈知秋却忽然灵光一闪:“我初次拜访你时,你也说过‘只见不穿衣服的人’,这难道是你们韩家见客的传统吗,若真是这样,倒也不是不可以……” 韩璧望着他认真的模样,相遇的情景历历在目,终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就是这样闹了大半天才出门,害得韩珣在外一顿好等,沈知秋本就愧疚,韩璧却不以为然,在途中一路哄他道:“放心吧,我父亲不会在意这些。” 沈知秋:“他问我话时,语气像是生气了。” 韩璧:“他肯定没有生气。” 沈知秋忧心忡忡:“他若没有生气,为何脸色会那样不好?” 韩璧沉吟了片刻,心里想着:我父亲很可能只是想看你坐立难安的模样而已,毕竟你不知所措的样子,实在是太有趣了,不过,他到底还是知道得太少,不知所措算个什么,你最有趣的表情分明是目瞪口呆才对。 “有个方法可以哄他开心。”韩璧话到嘴边,便转了个弯。 沈知秋眼睛一亮:“要我怎么做?” 韩璧便低头伏到他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了起来。 到了丞相府——如今应是承恩侯府了,在受封之时,韩珣特意上奏,为免耗损民力,不必另行开府,南江帝虽是欣然应允,却又另外赐下珍宝,足显圣眷甚浓。 此处比韩璧的府邸要热闹得多,府中众人提前得了吩咐,没有一人对沈知秋投来惊讶的目光,然而细微之处,却略显疏离,幸好沈知秋迟钝,竟是丝毫未觉。 韩珣进了房间去找韩夫人,长辈未至,韩璧便带着沈知秋到处逛逛,权当认人。 韩瑗领旨前往南方督战,遗憾缺席,他的妻子乔氏则很好相处,始终温和地朝着沈知秋微笑,不时问道:“沈先生平日里喜爱做些什么?” 沈知秋便如实答道:“练剑。” “剑宗墨奕天下闻名,我亦是略知一二……”乔氏虽是女眷,谈起剑法来竟也头头是道,沈知秋与她聊了几句,紧绷的精神渐渐放缓了下来。 待乔氏离开以后,韩璧才低声向沈知秋说道:“我嫂子是将门出身,若是单论武艺,出嫁前比我大哥还要强些。” “她确实很有见地。” 韩璧:“她看起来很喜欢你。” 沈知秋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韩家虽是望族,府中人口却少,加上小孩都没有上桌,便只是简简单单地围了圆桌吃饭,看似寻常百姓家,并不讲太多规矩。 吃饭的时候,沈知秋一脸肃然,只夹面前的清炒菘心,韩夫人见他拘谨,忽然开口问道:“沈先生习惯吃素?” 沈知秋吓了一跳,连忙答道:“不是。” 韩夫人眯了眯眼,道:“那便是其他菜肴不合胃口?” “我无所谓。”沈知秋轻声道,“是韩璧说过,他不喜欢吃这道菜,看见就胃口不好。” 进门之前,韩璧特意提点过他,自己不爱吃莳菘,嫌它泥味太重,若是饭桌上出现这道菜,定要找个机会提及此事。沈知秋甚为不解,当场便问缘由,韩璧笑着答道:笨蛋,这样才能显出你关心我。 沈知秋受教了。 转回如今,韩夫人听他这样一说,疑惑道:“他不喜欢,与你何干?” 沈知秋坦然答道:“我把它们都吃光了,他看不见,胃口便自然好了。” 韩夫人:“……” 韩璧一时没有忍住,嘴角扬了起来,见他强忍着笑意的模样,沈知秋实在是猜不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只得满脸茫然地顿在原地。 乔氏适时地圆场道:“沈先生真是体贴入微。” 闻言,沈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食不言。”韩珣悠悠地说道,“有什么话,吃过饭再说吧。” 饭后,韩璧的小侄女阿葭便泪眼汪汪地跑了进来,扯着韩璧的袖口不放,连声控诉:“小叔叔,你都不来看我,我要移情别恋。”天知道这个词她是跟谁学的。 下一刻,她便看见了一旁的沈知秋,只觉得这人一身白衣甚为好看,便一把扑到沈知秋的腿上,然后回过头来对着韩璧肃然地宣布道:“就是他了。” “……”韩璧一时无语,“阿葭,他已是我的人了,你抢不过我。” 阿葭深受打击,当场哭得止不住声,连声道着“小叔叔是坏人”。 韩夫人见孙女哭得打嗝,当场就把韩璧赶了出去,勒令他不把阿葭哄好不许回来,沈知秋本来也想跟着离开,却被韩夫人一句话扣了下来:“沈先生,我有些事要问你。” 韩璧抱着阿葭出了门,便把阿葭交到了她母亲的手中,乔氏不过瞪了女儿一眼,阿葭便委屈地闭嘴了,乔氏笑道:“放心,母亲大概很喜欢他。” 韩璧:“何以见得?” 乔氏想了想,答道:“吃饭的时候,她分明也被逗笑了,只是没怎么表现出来——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到底是从哪里淘回来的宝贝?竟连你大哥都连声说好,临走前还不忘嘱咐我千万要帮你一把。” 韩璧笑而不语,乔氏也没再逼问他,哄着阿葭便回了房。 他重新走进厅中,却是隐在了屏风后头,仔细听着声音。 厅中,沈知秋负手而立,他看似面色平静,一颗心却是浮浮沉沉地碰不到底,直到韩夫人请他坐下,沈知秋才沉默地点了点头,顺手便把影踏剑放在桌上,想了想,又把剑柄握进他的手里。 韩珣盯着那把一看就杀气凛然的影踏剑,蹙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若是换了个不知情的人在旁观察,看见沈知秋严肃至此,说不定会以为他是要来寻仇的。 沈知秋:“啊?” 韩珣提点道:“你的剑。” 惊秋_142 “我紧张。”沈知秋艰难地开了口,手上同时握得更紧,“这样……会好些。” “随你吧。”韩珣说罢,便朝一旁的韩夫人递了个眼色。 韩夫人朝沈知秋笑了笑:“可否帮我个忙?” 沈知秋:“您请说。” 韩夫人:“此事与璧儿有关。” 沈知秋动容道:“既然是他的事,我自然要帮。” 韩夫人微微垂下眼帘,语气缓慢而轻柔,听似云淡风轻,却隐约藏有波澜起伏:“不瞒你说,他一早便离家自立,向来不受管束,迄今二十有五,仍是孤身一人,如何不叫父母担忧?我知道你与璧儿是至交好友,曾经共历患难,途中互相扶持,情分甚为深厚,若你能替我们相劝于他,早日成家立室,生得一儿半女,便是再好不过了。” 闻言,沈知秋露出了极为难的神色。 韩夫人抬眸,似笑非笑道:“怎么,你不愿意?” 沈知秋摇了摇头:“我并非不愿。” 韩夫人一愣,道:“这么说来,你肯劝他早日成家?” “这有何不可?以我所知,他本来便有这个打算。”沈知秋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后半句竟是听不清了,“只是……” 韩珣蹙眉道:“你声音大些,再说一遍。” 闻言,沈知秋脸色通红,一字一句地朗声重复道:“只是一儿半女,我生不出来。” 屏风背后,有人差点笑出声来。 “这跟你有何关系?”韩珣先是久久无语,片刻后才恢复如常,以往他只听韩半步提过这个沈知秋说话能气死人,如今一看,是闻名不如见面。 韩夫人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自然不是让你生……” 沈知秋严肃地提醒道:“韩璧也是男子,他一样生不出来。” 韩夫人抿了抿唇,决意不再与他兜圈,直截了当地开了口:“既然你也明白这点,何不尽早放手?” 沈知秋听明白了,他微微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何况,我听说你是独子,已是家中单传,即使璧儿无意与女子成亲,难道你也能像他一样随心而为吗?”韩夫人说道。 沈知秋:“我修剑道,独身亦无不可。” 韩璧却不一样。 想到这里,他不禁蹙紧了眉头。 “我看得出,你心性纯良,并非朝三暮四、轻浮冲动之人。”见他失落模样,韩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至于璧儿,他向来心高气傲,甚至自视过高,很少把谁放在眼内。偏偏他有时候顽固得像块石头,若是心意已决,任凭面前万丈高山,也挡不住他的脚步。他如今喜欢你,便是再也不会变了,只是你会不会变,我却不能肯定。” 沈知秋怔在原地。 “两情相悦是好,相处却难。你与他性子是天壤之别,途中更是险隘重重,难关一道接着一道,今日我不过随口提了一番子嗣之事,你便有所动摇,他日若是遇着更心动的物事、听见更难听的非议,是否还能初心不改?我问问你,你是江湖人士,身上又有陈年恩怨,若是有人要与你生死比斗,你明知他会担忧,你是去,还是不去?” 沈知秋哑然,半晌以后,低声答道:“我会小心保护自己。” “我再问你,若是你们走在一处,遭人冷言白眼,你该如何自处?” “我……大可走远一些。” 只要韩璧不受委屈,他怎样都无妨。 “你可知道,你回答这般模棱两可,初时可能无事,久而久之,必生隔阂。”韩夫人定定地望着他,语气徐然,却很笃定,“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你不能把璧儿看作心中最重,我便不能安心。” 天下父母,但求安心二字,当年韩皇后因着心中那点情爱,便想着能击破沿路艰难险阻,谁知她一条路走到了黑,心上人却早已改了初衷。既有前车之鉴,如今明知韩璧前路崎岖,她怎能不担忧? 另一头,沈知秋亦是抿紧了唇,手心不自觉地发冷。 韩夫人看他脸色不好,只是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一旁的韩珣紧接着沉声说道:“沈知秋,我最后问你一句,若是我们始终都不同意,不许你们相见,你待如何?” 行此殊途,注定要成异类,只是一路以来,韩璧替他把什么都处理好了,几乎没有让他感受过半点不适。这世间所有的寒意,相处时难免的摩擦,甚至还有他不合时宜的执拗,都被韩璧温柔地抹除,只留下一点简单的念头。 他们虽然同行,却永远都由韩璧引路。 沈知秋常常感觉自己做得不够,直至如今,才真正明白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 “进门以前,韩璧便告诉我,若是你们不肯同意,我也一定要咬紧牙关,说我与他心意已决,还要说‘此生最重,唯彼此而已’,总而言之,是没了他便活不下去。”沈知秋如实答道,“只可惜方才太过紧张,我忘记说了。” 屏风之后,有人摸了摸鼻子,哄骗之事当场暴露,令他难得地有些羞赧。 韩珣冷哼道:“他教你如此拙劣的谎话,你忘了也好。” “并非谎话。”沈知秋摇了摇头,“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韩珣无语。 沈知秋接着道:“只是还不够。” “哦?” “我不能从此不再见他。”他顿了顿,“所以,我要把他带走。” 闻言,韩夫人抬眸而望,眼底隐约生光。 “我观察过了,侯府之中,懂武之人虽然不少,却都打不过我,我若要带韩璧远走高飞,根本无人能够阻拦。”沈知秋忍不住握紧桌上的影踏剑,言语之中坚定得不容反驳,“不管前途如何艰险,抑或旁人如何看待,这一路,我来带他走。” 话过落音,他的心上人便从屏风背后踱步而出,言笑之间,如海棠初绽。 “沈知秋。” 沈知秋没想到他在偷听,顿时一愣:“你怎么在此?” “我自投罗网。” 惊秋_143 “哦。”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你想去哪里?” 心中有了答案,韩璧却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他的手。 千言万语,不及灵犀一动,沈知秋牵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 然而不过踏出两步,便被人叫住了,沈知秋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却始终没肯松手。 只见韩夫人顿了一顿,向他展颜说道:“往后的日子,交给你了。” 沈知秋:“我会照顾他的。” 你想去哪里? 你的掌心里。 第74章 问君 沈知秋牵着韩璧的手,慢慢地往家里走去,在夜风中一路无言,却倍显温馨。 走到半途,沈知秋忽然停了下来,后知后觉地问道:“方才,我是不是太过冲动?” 韩璧笑了笑,牵着他继续往前走去,笑道:“不会,你做得恰到好处。” “我不会真的动手的。”沈知秋小声说道。 “你不需要动手。”韩璧侧过脸来望他,“你只要说一句话,我就束手就擒。” 沈知秋问:“我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我既然跟你一起走了,日后若有责难,都能一同承担,事已至此,又有何惧?”韩璧说道,“何况,听我母亲言下之意,他们既已首肯,便不会再有阻拦。” 沈知秋羞赧道:“我不会讲道理,只能出此下策。” “情之所至,本就不讲道理。”韩璧笑了笑。 沈知秋先是一怔,而后眼角微微弯了起来,满足地说道:“我竟然真的带你走了。” 韩璧故作正经地问道:“那么,你如今想把人质关到哪里呢?” “墨奕。”沈知秋果断地答道,在他心中,墨奕是世上最好的去处。 “……”韩璧先是无言以对,片刻后又说道:“墨奕是要去,却不是现在。” 沈知秋问道:“为何?” 韩璧笑而不语。 两人就此走到了韩璧府前,沈知秋正在锲而不舍地向着韩璧追问,韩璧则紧闭牙关,过了许久才松口道:“回家以后告诉你。” 话刚落音,却只听风声一动,一道黑影自门前树顶一跃而下,动作矫健,落地无声。 萧少陵:“师父和师娘来信了,写明要你亲启。师弟,我来接你回去。” 沈知秋已是很久没有听说过他师父奕剑真人的消息了,闻言一喜:“我现在就回去!” 韩璧:“……” 萧少陵:“别这样看我,这样吧,我给你们三句话时间告别。” 韩璧忍无可忍:“你大可将信送来。” 萧少陵恍然大悟道:“对哦,我方才怎么没想到呢?韩公子,还是你聪明。” 聪明的韩公子却只觉得全世界都在与他作对。 沈知秋自然不会去想这其中的弯绕,只是看见韩璧神色不好,只得收敛了笑容,低声道:“我要回去了。” 今日若不是韩璧醉酒不适,他亦不会想着留下;现下韩璧看起来已无大碍,再加上奕剑真人的来信,他确实应该回墨奕了。 韩璧知道萧少陵既已亲自来了,不把沈知秋带回墨奕,就绝不会善罢甘休,只得认命道:“路上小心。” 沈知秋与萧少陵均懂轻功,说走就走,一下子便没了影踪,见状,一直躲在门后的韩半步窜了出来,问道:“少主,你为何不开口留他?我看他定然会答应的。” “萧少陵本就难办,何况,即使留下了他,他心里也定然记挂着那封信。”韩璧说道。 何况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免不得让沈知秋心生杂念,倒也不必勉强。 墨奕峰中,夜已经深了。 沈知秋在烛光下看信,来来回回整整看了三遍。 信中写道:知秋吾徒,为师自少陵与岳隐的信中得知,你近日红鸾星动,有意成家立室,你师娘得知此事,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只是,关于你的心上人,少陵道是“出身世家,武功很差”,岳隐又道是“京城第一美人,可比芝兰玉树”,此乃何等人物,令为师甚是好奇。因此,不日内我们将从南疆返京,请让厨房多准备些鲜鱼,你师娘喜欢吃。 没有落款。 只是沈知秋一看这语气,便知道是他师父奕剑真人无误。 萧少陵坐在对面,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南方如今战乱频繁,等师父师娘回来,说不定都冬天了。” 沈知秋忧心道:“那时候买不到鲜鱼,该怎么办?” 萧少陵高深莫测道:“你不必担心,若真的到了那时候,自然会有人想办法。” 沈知秋:“谁?” 惊秋_144 萧少陵笑道:“比如,‘京城第一美人’?” 沈知秋听懂了,顿时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 萧少陵看他不过是心中想到了韩璧,脸上就带了欢喜,只得叹道:“师弟,你是真的想好要与韩璧过一辈子吗?” 沈知秋慎重地点了点头。 萧少陵:“前路艰险,师兄帮不了你太多。只是,虽说人生的路要自己走,但只要你有需要,无论哪里,师兄都亲自接你回来。” 这天夜里,沈知秋梦见了韩璧,两人在寂静的长街相携而行,看遍日升月落,直至鬓边堆雪,渐成白首;下一刻,韩璧背对着他站在书房之中,身影挺拔颀长,然后他转过身来,仍是年轻时的模样,恰巧是初遇的情景,然后他微微笑道:“你先答我一个问题。” 沈知秋当然记得他们当时的对话,连忙答道:“你的院子很好看。” “我没有问你这个。”韩璧走了过来,轻轻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顷刻之间他便天旋地转,最后停在初春的轻雨中,他伏在马车的窗前,却等到珍而重之的一吻。 然后韩璧问道:“与我共度一生,好吗?” 回忆之中,他拒绝了韩璧,而在这夜的梦中,他没来得及回答,天就亮了。 梦醒以后,沈知秋忽然很想见他一面。 然而当沈知秋真的见到韩璧时,千言万语又忽然之间失了影踪,他想了又想,一夜的若有所思汇成了一句简单的话:“我来看看你。” 韩璧逗他道:“你昨天才看过。” 沈知秋:“今日……不一样。” 韩璧失笑,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腕,只觉手下触感细腻,意外地很似他新收藏的白瓷,再往下一分,若是与这人十指紧扣,便能碰到分明的骨节,和手掌上因练剑形成的硬茧。 韩璧:“既然你说今日不一样,我便考你一题。” 沈知秋:“你说。” 韩璧:“我今日与昨日有何不同?” 沈知秋迷茫了,在他看来,除了衣衫服饰,韩璧依然是那个韩璧,依然容色奢华,眼底顾盼生辉,似藏着万种情思,不与外人道。 他想得脑袋都痛了,但是明显韩璧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只是把他拉进屋里,照常喝茶谈天,沈知秋才放下心来。 虽是放下心来,但他仍然感觉自己憋着一肚子的话没说出口,可是看着韩璧兴致极高地摆出琴具,说要教他弹琴,沈知秋只得按下心思,点了点头。 锦织的地毯上,两人席地而坐,身前放着一张琴桌,一把古琴安静地躺在上面。 韩璧坐在他身侧,声音和呼吸近在咫尺,沈知秋脸上一红,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却又不舍得挣开,只得把注意力全都摆到面前的古琴上。 始作俑者却似乎毫无察觉,一边轻声地说着话,一边用手抚过摆在两人身前的琴。 韩璧低声道:“抚琴本身并非难事,你可试着将它当作情人,奏乐之时自会求得两心知。” 韩璧的手白皙修长,骨节也是难得的雅致,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与他整个人不谋而合,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天之骄子;此刻这只手正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若有似无地拨弄着琴弦,虽是曲不成曲,却无故地叫沈知秋心跳不已。 这双手在拥抱他的时候,比抚琴还要温柔。 沈知秋心念一动,握住了韩璧的手:“……你别这样。” 韩璧反过手来与他十指相扣,笑着问道:“我教得不好吗?” 沈知秋连忙答道:“自然不是。” 韩璧恍然大悟:“那就是琴不好。” 沈知秋:“啊?” 韩璧笑道:“是我错了,居然将琴比作情人,然而再好的琴,也不如我。” 韩璧轻轻地将沈知秋牵了起身,不知要往何处去。 短短几步的距离,沈知秋记得很多,记得窗外摇晃着飘入的梨花,门前的风铃,房间里燃着的熏香,那把无人看顾的古琴,耳边的低语,似初春融雪的涓流,来路八方,不知去处,直到天地之间只剩下韩璧和他,彼此欲语还休地凝望。 沈知秋恍若梦中,知觉都似是被抽离了,脑海里只剩下韩璧低头吻他的样子,闭着眼,是慎重又小心翼翼的模样。 韩璧平日的呼吸很缓和,亲吻的时候会变快;他的掌心偶尔会很冷,唇却始终很暖;他的眼神很锐利,闭起眼却会显得很深情;他的朋友很多,真心喜欢的人很少。 沈知秋自认是个迟钝的人,今日才知,此番种种,他其实早已历历在目,只是当初时候未到。 韩璧温柔地吻着他,退开时仍然不舍地咬了咬他的下唇,便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瞧,纯净如斯,一时之间竟生出点莫名的愧意来,鬼使神差的,韩璧伸出手来蒙住了沈知秋的眼。 沈知秋没有挣开他,只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看着你。” 韩璧只好收回了手,眼底的神色又深了一分:“这种时候,你最好换个好听的说法,比方是‘我心悦你’……” 沈知秋想了想:“我既然想你,自然就要立刻看见你,这样不对么?” 韩璧甘拜下风。 也不知是不是气氛当好,沈知秋蓦地开窍,说:“今天我来见你的时候,也是这个意思。” 韩璧便回想起沈知秋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来看看你。 韩璧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是笑了,“沈知秋。” 他声音很轻,很缠绵,像是在品尝些什么,又像是不经意的呼唤。 他说:“你再笨拙,也有我,心甘情愿作你的琴。” 沈知秋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是一个吻堵了过来,顷刻间思绪飞掠,找不到一个落脚处。 本想着先哄哄他,但毕竟眼见着沈知秋毫无防备的样子,韩璧本就心悦于他,此情此景又如何忍受得住,故意压了声线问道:“我可以吗?” 沈知秋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只是抬手握住他的肩膀,像是找到个支撑,又像是个甜蜜的暗示:“嗯。” 韩璧从前并不觉得风月之事如何稀奇,也从来不觉沉迷,如今才知大错特错,与心上人相处,哪怕是信步而行,也是风景独好,何况情到深处之时,即使沈知秋什么也不懂,什么都做不来,也让韩璧如愿足矣。 惊秋_145 但只是这样还不够。 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便觉同生共死都是等闲,即使恨不得彼此骨血相溶,却还会害怕他为此而痛。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韩璧垂眸问道。 沈知秋顿了一顿,轻轻地朝他点了点头,再准确地抓住了韩璧的左手,与他十指紧扣,再低声问道:“我要……怎么做?” 韩璧:“亲我一下。” 沈知秋听话地将嘴唇贴了上去。 这动作很是笨拙,唇上更是一触即离,韩璧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只听沈知秋如临大敌地问道:“然、然后呢?” 韩璧听他这么一问,满脑子的想法简直是烟火般绚烂,然而最终还是靠理智硬压了下去,故作无事地调侃道:“我是你的琴,你倒来问我怎么办?” 沈知秋简直要晕过去了,道:“你先教我一次……” 韩璧感觉沈知秋此人,简直深不可测。 沈知秋:“阿宣?” 韩璧专注地看着他,眼底像是生了一片温柔的湖水:“你仔细想想,我今日与昨日有何不同?” 沈知秋此人,极易被引导思路,韩璧深知他这个弱点,于是这么轻轻巧巧地一提问,便让沈知秋的重点一下子转到了此处,越是百思不得其解,越是想得更深,兼之韩璧还若有若无地打扰着他,要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像是一方寸寸舒展开去的宣纸,笔尖如云絮拂过,水走墨留,留下的是山重水复,沈知秋在江中漂流而渡,眼前是千里烟波,不知何处可以靠岸。 韩璧低声问道:“可以吗?” 沈知秋闭着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闻言,韩璧有些犹豫。 沈知秋却果然深不可测:“你试试吧。” 万一不成,还可容后再议。 不过听他一句话,韩璧的脑海里除了眼前这人,一瞬间什么都没了。 这个人漂流十载,终于被牵进他的怀里,不再孤独而航。 沈知秋不由得抬头,对上韩璧的脸,只见他眼神专注,继而连眼底的那汪湖水也融化了,温柔地漫了开去。 曾经相隔千里,不知不觉地独自挨过长久的孤独,直到有朝一日,沈知秋在初冬的雪里缓缓而至,而他转过身来,那一幕恰似行将岁晚,有人雨打归舟。 韩璧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终于等到你了。” 沈知秋想,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梦了。 风铃在门外响了又响,暮色徐徐而下,沈知秋靠在韩璧的肩头,睡得天昏地暗。 韩璧虽然身体也觉疲倦,但是精神却很好,不时碰碰沈知秋的发梢和睫毛,玩得不亦乐乎。 沈知秋被他作弄,蹙着眉头半醒了过来,又忽然福至心灵,含糊着声音问他:“你那个问题……我想不到答案……” “竟然还记得这个呢。”韩璧失笑,“你难道还没发现,我今日比昨日更喜欢你了。” 第75章 卷刃 沈知秋再次踏出韩璧房间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早。 此时不过天光乍破,远目能见云边轻卷,沈知秋站在门前,呼吸着夹带朝露味儿的新鲜空气,然而不过一刻,身后便有人搂了上来,动作不重,却揽得极紧。 两人厮混了一日一夜,虽然两人均是初次,没有彻夜胡闹,然而耳鬓厮磨着黏在一处却是片刻不少。沈知秋粗略回忆下来,他昨日下床不过两步,就会被韩璧抱走——洗身、喂食、穿衣,什么都由韩璧亲力亲为,好像照顾他是件多了不起的差事似的,叫韩璧乐此不疲。 “不再睡一会儿吗?”韩璧伏在他的肩头轻声说道。 沈知秋摇了摇头道:“再睡下去,身上会痛。” 韩璧没摸清他是个什么意思,却还是被这句话里头的旖旎意味勾得心里一动,下意识就把掌心抚上他的后腰,问道:“是这里——还痛吗?” 这句话昨夜韩璧问了许多次,沈知秋亦答了许多次,他只得如实解释道:“是你的床太软了,睡得太久,我骨头会痛。” 韩璧当然清楚沈知秋极为耐摔耐打,就算被捅了一刀还能爬起来再战,然而他早已把沈知秋放在心头上,即使明知他不怕痛,也不想让他有受伤的机会;就算他的宝贝是个泥塑的娃娃,在他眼中却如同白瓷,光洁无瑕,珍贵易碎。 韩璧笑道:“我让你睡我身上,是你不肯。” 沈知秋想了想,答道:“你太硬了,我睡不着。” 这话在他嘴里绝对只有表面上的意思,可是落到韩璧耳朵里,还是忍不住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怎么都停不下来。 沈知秋:“……” 他真的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这一日,京城卫总算不再封城,虽然宵禁未解,白天却不再围禁,京城中久违地迎来了集市喧闹,原本死气沉沉的街道被扫清了落叶,在一夜之间活了过来。 韩璧名下的数间商铺纷纷在门前大放鞭炮,舞龙舞狮,不仅开业酬宾,见客即送米送酒送布,人人喜盈于色,就连一贯只招徕达官贵人的再来阁顶层也难得地向百姓开放营业,每隔一个时辰便请酒一轮,道是东主有喜。 遂有人问道:“这喜从何来?莫非是韩公子如今成了侯门子弟,总算是要成亲了?” “公子只说有喜事临门,其余的事我却是一概不知。”掌柜边敲着算盘边笑着答道。 “唉,也不知最后是哪家小姐能有此福分。” “你这是孤陋寡闻了吧,谁不知道韩公子眼高于顶,根本看不上女子,近来还和剑宗走得极近,请了一位墨奕高徒坐镇家中,日夜请教剑法,怕是要自此独身,去修什么劳什子剑道……” 掌柜挑眉打断道:“诸位喝了我家公子的酒,还要道他的是非,未免过于失礼,若是非要如此,只能请诸位明早再来了。” 惊秋_146 话刚落音,闲人带着闲语,一瞬间作鸟兽散。 虽是打探不出什么内幕消息,京城中却仍是无人不知韩璧近两日心情大好,要与众人同乐,喜悦的空气洋溢而出,总算是盖过了先前太子逼宫的阴霾。 至于南方的叛乱,那是天高路漫,对京城百姓来说,远得像个故事。 然而,这个故事落在宫中,却是了不得的大事,自太子逼宫以后,南江帝下令各地世家门阀不许再养私兵,此令一出,各处哗然。私兵说来是小事,但凡是世家大族,都不免私下囤养数支列队,内可保卫封地治安,外可彰显门族威势。 先帝在桓阳起义,最初靠的也是当地大族的私兵,原本只以为是乌合之众,谁知起义军持枪破城,所向披靡,连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就一路打进了惠帝的寝宫。 禁令一出,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大多是各地卫率,若是没了私兵掣肘,便不必再看当地豪族的脸面行事;愁的自然是长期享有特权的世家门阀,今日没了私兵,明日便没了封地,称得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在如今的情况下,投靠大周叛军不失为一个好去处,至少叛军最初靠的就是燕家军为首的私兵起家,一旦得胜,自然也不会亏待弃暗投明之人。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随着燕怀深的供罪书广发天下,燕家军当日大乱,韩瑗趁机率兵将叛军打退数十里,许多蠢蠢欲动的人也只得收回了那双从黑暗中探出的手,继续安静地观望。 战报传来,早朝之上一片欢腾,而在禁宫深处的延福观中,檀香袅袅,像个平静无波的深井,无论多大的消息往里掷去,也溅不起半点波澜。 废太子陆佩轩自逼宫失败以后,便被独自幽禁于此,观中既有青灯古佛,又有逍遥道经,百无禁忌,应有尽有,要他出世而不能入世。 韩璧进观以后,犹自打量了一圈,只见里头布置素净,内侍不过十人,其余全是戍守的禁卫,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如今则坐在檐下,百无聊赖地串着佛珠。 陆佩轩抬头,见是韩璧来了,笑道:“我若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来拜见我吧。” 当初他是龙翔于天,贵不可言,韩璧却正眼也没搭理过他一次,不论明珠或是财宝,通通退回;如今他龙游浅滩,落难至此,第一个来看他的却是韩璧,说来倒是可笑。 眼前此人虽然铸下大错,却仍是皇子,韩璧先是朝他见了礼,再低声叹了口气:“陛下有旨,我不得不来。” 陆佩轩:“他为何不亲自来?” 韩璧顿了顿,套着模板一字一顿地答道:“陛下日理万机……” “算了。”陆佩轩连忙止住了他,“你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韩璧是真的不想来。 沈知秋原本在他家中休养生息,眼见着又是一个良宵,没想到一道圣旨传下,要他匆匆就出了门,一问之下,才知本来这项差事先是送到了承恩侯府,结果他父亲一言不合就称病告假,一番辗转后落到了他的头上。 审问陆佩轩一事,本来不应由宫外之人插手,只是南江帝自己不愿亲审,又不愿将亲生儿子送进牢狱受苦,让全天下都知道他有一个蠢得为旁人做嫁衣的儿子,一来二往,竟就悬宕了下来,又因此事与他们韩家息息相关,韩璧虽是不愿,却也只能子承父债,领着记事官到了延福观,亲身拜见废太子。 韩璧懒得与他绕圈,开门见山问道:“殿下可曾知错?” 陆佩轩笑道:“成王败寇,何错之有?我若不险中求胜,一旦被废,不也一样要住进这延福观中?” 韩璧:“您若是真的能险中求胜,陛下反而欣慰。” 陆佩轩皱眉道:“你是什么意思?” 南江帝待这位废太子并非没有丝毫期望,最初或许只是为了稳固朝纲,然而时日长了,也不免燃起磨砺他的心思,只可惜陆佩轩的路越走越歪,向着燕怀深唯命是从,活像个受人操控的傀儡,这令南江帝对他忍无可忍,甚至不愿见他一面。 道理虽明,韩璧却没有说话,陆佩轩毕竟是龙裔,即使眼睛始终蒙了霜,也轮不到旁人来点醒。 过了片刻,陆佩轩忽然问道:“燕怀深何时问斩?” 韩璧挑眉道:“我以为您会更关心太子府的事。” “父皇不会对女眷下手,何况我尚且活着,其他人更不会有事。”陆佩轩一早就娶了太子妃,出身已是平民之女,外加没有子嗣,便无论如何也翻不起浪来。话刚落音,他又自嘲地一笑:“我知这些日子以来,人人都在心中笑我愚蠢,如此也好,愚蠢的人反而没有性命之忧,皆因你们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韩璧:“陛下还是很重视您的。” 陆佩轩笑道:“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像是讥讽。” 韩璧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以往韩皇后还在时,你常来宫中,比我还要像个皇子,我那时候便想着,你是韩皇后的弟弟,又是韩丞相的儿子,父皇因此对你多加青睐,我身为大皇子,理应与你结识。”陆佩轩笑了笑,“谁知我母妃却说,韩家的人,你见了就该绕道走。” 陆佩轩的母亲原本是东宫宫女,因生下大皇子而被册为贤妃,这些年来深居简出,比赵皇后还要低调得多。韩璧如今听了陆佩轩一番话,便觉得这位贤妃虽然卑微,却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一眼就看出了韩家在繁华背后的困境。 只可惜陆佩轩一向以这位出身不好的母亲为耻,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绝不进宫见她,不久以后,又开始谋划要记名至韩皇后膝下,如此一来,母子关系更为疏远。 不幸中的万幸是,陆佩轩虽然倒台,却未有因此影响到半点贤妃的地位,她仍旧像个深宫里的摆设,没有半点声响传出。 “她一直不愿意我同世家多有往来,说是‘以你的身份,不该如此’。”陆佩轩蹙眉说着,回忆纷至迭来,“那时,我在外头偷偷地看,看父皇和韩皇后在御花园里下棋,你就在一边打瞌睡……我当时便想,若我是韩皇后的孩子,睡在棋盘边上的人便是我了。” 韩璧看他惆怅模样,心里有句话始终没说出口:若你是韩皇后的孩子,想必是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殿下若肯听贤妃娘娘的话,何至于此?”韩璧叹道。 “你这句话来得太迟了,我很早便认识了燕怀深。”陆佩轩低声说道,“我会成为太子,掌一国山河,他是第一个这样告诉我的人,然而我初时并不相信;后来我果然成了太子,燕怀深又说:只要有我在,定会助您夺得帝位。这一次,我信了。” 韩璧:“他并非高瞻远瞩,只是恰好猜中了陛下的心思,压中了宝。” “大概吧。”陆佩轩耸了耸肩,眉头仍是紧锁,“韩璧,你一向聪明过人,如今我只想听君一席话,可否?” 韩璧挑眉道:“哦?” “我是如何输的。”陆佩轩一字一顿地答道。 第76章 牵绊 闻言,韩璧只是笑了一笑:“您并非执棋之人,又何来输赢之分?何况,知道得越多,反而难以心安。” 话刚落音,陆佩轩神色一僵,继而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开口细问韩璧,不过是想知道自己在这棋局中到底有多少份量。然而说到底,这番惊变与他实在是没有多大关系,看似父子相争的闹剧,实际上却是燕怀深与南江帝的博弈,他身在其中,所知甚少,就连事败以后,都没人想起要向他问罪。 “父皇运筹帷幄,燕怀深老谋深算,我……我又算个什么?”他自嘲地笑了笑,“父皇早知燕怀深有异心,此事天知地知,连你都一清二楚,他却始终不肯告诉我,眼睁睁看着我误入歧途……他有把我当成长子看待过吗?既然不满于我,当初又何必立我为储?” 韩璧沉思了片刻,伸手拿过坐在一旁奋笔疾书的记事官手中的札记,把最新的那页撕了下来,只见纸上已是安静地躺着几个小字,却注定不会再有下文。 惊秋_147 “接下来的话,不要记了。” 天家父子的私事,没有留存的必要。 韩璧:“殿下,您口口声声说陛下对您不满,到底是哪里不满,您清楚吗?” 陆佩轩声如蚊翅地说道:“我母妃出身低微……” 韩璧打断他道:“如今的赵皇后难道就很高贵吗?” 赵皇后家中不过是小门小户,要论身世,却是比一般世家大族所娶的命妇还要不如。 “陛下此生最为忌惮的人,您可知道是谁?”韩璧问道。 陆佩轩迷茫地看他一眼。 韩璧顿声道:“就是那些想尽办法靠近您身边的,所谓‘出身高贵’的人。” 先帝自桓阳起兵,靠的是当地世家的力量。 从周朝至南朝,帝位更替,官员轮转,唯独各地豪强盘踞祖地,任由日升月落,它们始终抱持着珍宝和私兵,日复一日地明哲保身。一旦朝廷势弱,他们便一拥而上,操控朝纲;更有野心勃发者,不惜引来烽火战乱,揭竿而起。 如今的朝廷官员之中,寒门子弟不过两成,一片死气沉沉,平民百姓难有出头之日;世家宗地之内,更是自定一套规矩,若是世家子弟犯事,就连当地府衙都无法轻易问罪捉拿,就好比说当初宁仲元贪污军饷一案,燕怀深不过在背后略施压力,便能担保他一家平安回乡。 门阀势力如蛆附骨,好比沉疴痼疾,日以继夜地蚕食着帝国的脊梁。 “陛下曾经告诫过您,不可结党营私,也不要同世家过从甚密,凡事以朝廷法度为重,您听了吗?”韩璧说道,“可惜您为了夺得帝位,不惜与世家做交易,这叫陛下如何能忍?” 燕怀深的供词中,曾提及陆佩轩借兵夺位的细节,他为了夺权,竟然答应分封诸侯宗国,所有投诚于他的宗族,均能划地而治,享异姓王待遇。 陆佩轩哑声道:“我没有答应他们。” 韩璧挑眉不语。 “燕怀深说,这不过是个凭空画的大饼,引诱他们相助于我,其后一旦事成,我大可摆手不认,届时大权在握,谁敢多加置喙?”陆佩轩叹道。 韩璧失笑道:“殿下,您待燕怀深可真是一片赤诚,竟连这种话都会相信。” 陆佩轩不是听不出他话里头的讽意,只可惜韩璧确实没说错,他只得破罐子破摔道:“他教授我良多,又愿意为我苦心筹划,我便一直把他当父亲看待,即使他有时候手伸得太长,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才是您的父亲。” “而我却不配做父皇的儿子。”陆佩轩说罢,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天家无父子亲情,陆佩轩与南江帝之间没有亲情可言,与燕怀深之间就更不可能有。他看似野心勃勃,实质却性情天真,分明高坐储君之位,仍像个没断奶的孩子,幻想时刻有人提点,有人替他上下筹谋。 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天生不适合做孤家寡人,却又被一众各怀鬼胎的人捧得太高,最终当了一只没有长全翅膀的小鸟,在顷刻间就摔了下来。 韩璧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是不该再多说什么了,便直切正题道:“殿下,不论您心中是否依然对陛下有所怨怼,如今南方叛党作乱,您是难辞其咎。燕怀深为了自保,没有透露燕家军的驻地所在,也不肯交代兵器火药的由来,可他既然借了东宫的势,您总该知道一些什么吧。” 陆佩轩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是在沉思,片刻以后才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离开延福观后,韩璧亲自前往东宫面圣。 东宫悬宕多年,直到三皇子陆佩琅入主才稍稍有了点人气。陆佩琅虽然年纪尚小,却从成储的一刻起便离开了赵皇后,东宫众人均是南江帝为他亲选的内侍,作风严厉,任由陆佩琅如何哭闹着要见母后,都没让他踏出东宫一步。 赵皇后向来很识大体:“陛下要亲自教养太子,我绝无意见。” 陆佩琅哭了三天都没人理他,只好乖乖认命读书。 南江帝对待这位新太子确实是很上心的,每日都让人查问功课、检视礼仪,这一日下了朝后,便亲自到东宫去听他背书,连累韩璧沉默地站在外头,很是听了好一会儿的朗朗读书声。 不久以后,南江帝出来了,两人缓缓地往外走去。内侍们则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将距离慢慢拉远。 “他现在如何了?” 皇帝开口问话,韩璧不得不答:“殿下大约有修佛之心。” 陆佩轩虽然犯下大错,南江帝却只是废了他储君之位,已是十足宽和。 “不错。”撂下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评价以后,皇帝便不再多加追问,然而韩璧心里明白,他今日在延福观与陆佩轩的对话,必然一句都逃不过皇帝的耳朵。 韩璧不打算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汇报道:“大皇子殿下在金光岭一带秘密建有火药库、兵器库各一,燕怀深虽然没有提及此事,但臣以为,他绝对是清楚的。” 金光岭距离京城不远不近,地处险要,是陆佩轩给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只可惜这条退路如今很有可能已经落到了陆折柳的手里。 君臣就此商讨一番以后,南江帝当场便下旨清查金光岭一带,而后又谈及韩瑗送回的战报,上头称叛军颓势已现,王师凯旋在望。 南江帝略一思考,轻声叹道:“若能不打,最好是不打。” 这位双鬓微白的铁腕君王历经十数年沧桑,心总算是软了下来,只是话虽如此,有些事既已踏出了第一步,便再也停不下来。 忽然而然地,南江帝开口说道:“辛苦你父亲和兄长了。” 韩璧顿了一顿,没吭声。 南江帝:“待你兄长回京,便可直入枢密院。”枢密院统率各地兵马,通常由皇帝的心腹武将任之。 韩璧只得应道:“臣替兄长谢过陛下。” 南江帝先是笑了笑,继而叹道:“朕当初答应过他的,自然会践诺。何况他在南方十几年,确实是屈才了。” 当年韩瑗被贬南方,名义上说是治水,实则却是在时刻监察各地动向,尤其注意搜查大周皇族的下落。对于枯亭在南方的劣迹,他闻风已久,却一直没找到幕后黑手,只得始终按兵不动;直到年初之时,南方门阀派系有了异动,大批难民北上,韩瑗见势不好,立刻请旨回京报备。 其后京中风云不断,韩璧得知陆折柳与枯亭主人的联系,又因近来废太子传闻过盛,背后必然有人作祟,从而猜测太子极有可能行逼宫之举,于是连夜入宫面圣。 当夜,南江帝秘密使人南下传旨,即日于几个重要关隘处围闭封城,并提前允下虎符,下令北军南调,以至于叛乱爆发以后,军队极快便控制住了场面。 这一场仗,打得不仅是前朝叛军,还有那些投机取巧、心存反意的世家门阀。 南江帝登基以来,外戚颍川宋氏对他是处处掣肘,使他意识到了问题的根源在何处,于是连做梦都想着如何削弱门阀势力,这些年来更是加强集权,一日比一日逼得更紧,终有一日会是你死我亡的局面。 燕怀深旁观者清,利用这股湖面下的暗涌,徒手掀起滔天巨浪。 惊秋_148 此战以后,世家门阀必然元气大伤,接下来便要整治朝堂,届时又是一批换血与镇压,然而即便那时风浪再大,也刮不到一向识时务的韩家上头。 “阿宣,你向朕道句实话。” “陛下请说。” “这些年来,你父亲责怪过朕吗?” “没有。” 南江帝无奈道:“朕要听实话。” “确实没有。”韩璧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缓缓说着,“陛下当初答应过我父亲,要清理朝中沉疴弊病,要保时和岁丰,万民安泰,得享海晏河清。” 南江帝眯了眯眼,往昔在眼前浮现。那时他初登基,一切都看似摇摇欲坠,韩珣是他的太傅,后来成了他的丞相,十几年间,君臣间有过信任,有过猜忌,有过动摇,却始终都向着同一目标。 “您是难得的明君,他是难得的贤臣,既然如此,贤臣又怎么会责怪明君呢?”韩璧说道。 南江帝答应过韩珣的事,最终都会做到。 他是明君,生来薄情,他身边的赵皇后是他千挑万选来的摆设,百官都握在他掌心之中,他需要掌控一切,让他的国家沿着他的想法精密地运转,可见数年以后,他亲自教养的太子陆佩琅又会成为另一个他。 他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一个他喜欢的人。 然而错误会被修正,一切回到原轨,唯独信念不变。 “你说得对,他当然不会怪朕。”南江帝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仿若随口问道:“阿宣,你呢?” 韩璧沉默不语。 南江帝看了韩璧一眼,“你恨朕吗?” 韩璧眸色沉沉,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不敢。” 墨奕山门前,悠长的石阶上片叶不沾,沈知秋独自坐在最高的那一道梯级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台阶的个数,他反应虽慢,却连数数都很认真,一路数到第一百九十九的时候,韩璧便出现了。 沈知秋站了起来,朝他招了招手。 韩璧走到他面前时,只见他神色苦恼,先是问道:“怎么了?” “岳师弟让我数台阶,说数清楚了以后,再分配师弟们打扫。”沈知秋说道,“结果一见到你,我就忘记数到哪里了。” 韩璧一听就知道这是岳隐故意在找借口哄沈知秋休息,便配合地拉着沈知秋坐下,笑道:“我陪你数。” 山间安寂,四下无人,唯有几点虫声鸟鸣而已。 等沈知秋好不容易数到一百以后,他的肩头蓦地一沉,侧头一望,便对上了韩璧疲惫的眼神,他再一次什么都忘了,只是轻声问道:“进宫很累吗?” 韩璧:“方才陛下问我,恨不恨他。” 沈知秋的眼睛微微一眨,又伸手抚了抚韩璧的脸,然而没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就被韩璧扣紧手腕扯进了怀里。 他看不到韩璧的表情,只听见声音从他头顶上沉沉地传来:“……他逼得我大姐以死明志,我怎么会不恨他?” 沈知秋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轻轻拍了拍韩璧的背后,没有说话。 韩璧:“我是个怯懦的人,到了最后,除了逃避,还是什么都不敢做。” 哪怕是燕怀深那等卑鄙小人,也有勇气倾尽全力一击。然而蜉蝣撼树,飞蛾扑火,在他身上都是因为自私。 因为自私,所以会受责难。 韩璧却很清楚,他的父亲和皇帝一样,都拥有一种无私的、高尚的情操,为了达成政治理想,可以排除万难,可以既往不咎,这种信念叫为万民开太平,它如激流奔涌,所到之处,寸草不出,所有的人性顿成累赘,成就一种名为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境界。 在这种信念之下,他们所有人都是“高尚”的。 高尚是不可以被责难的,即使它的脚下是尸骨累累。 可是,凭什么呢? 他最终与这虚伪的一切格格不入。 由此至终,他维持着人的本性,任由爱恨丛生,竭尽全力地保持着最后那么一点人之常情,他懂得许多大是大非的道理,而这些道理最终成了枷锁,他无处摆脱,既不能谋逆泄愤,更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久而久之,便只能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逃进他看似冰冷的硬壳里,再也不往外踏足一步。 他可以接受一切背后的不得已,可以理解那些高于爱恨情仇的所谓追求,可以在这种掠夺一切的残酷面前苟延残喘,只是始终不能原谅。 “知秋。”韩璧轻轻地唤他的名字,“你会恨陆折柳吗?” 沈知秋微微地点了点头,杀父仇人,如何能够不恨。 韩璧:“如果你竭尽所能,付出一切,还是不能杀他,你待如何?” 沈知秋沉思了片刻,慎重地答道:“若只是为了杀他,我不可能付出一切。”顿了顿,“他不值得。” “为何?” “因为这世上还有许多比他重要的事。”沈知秋疑惑地蹙了眉头,看向韩璧,“难道你恨一个人,会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吗?” 韩璧心头一震,沉声道:“怎么可能!” “只要是伤害别人的事,你向来都不愿意做。”沈知秋笑了笑,“阿宣,我觉得你不是怯懦,你只是善良。” 韩璧自嘲道:“除了你,还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沈知秋认真道:“你不知道吗?不仅是对我,就算是对青珧姑娘和朱蘅姑娘,还有其他人,你总是把所有人都放在心里。” 青珧与他无亲无故,也并非因他而死,他却自责良多,甚至勾起过往不好的回忆。从那以后沈知秋才知道,韩璧虽然看起来冰冷,却是个温柔入骨的人。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沈知秋笑道。 韩璧忽然笑了。 惊秋_149 他原来并不怯懦,其实也并不善良,只是人能放下仇恨,大多是因为有了牵挂。 在低头吻住沈知秋之前,韩璧笑着说道:“如果我是你见过最好的人,那一定是因为你从未仔细看过我的眼睛。” 我的眼中是你。 第77章 因果 他们依偎缱绻了好一会儿,才并肩向墨奕走去,虽然没有牵手,距离却是极近,沈知秋那张向来端方肃直的脸庞更是隐约泛着喜悦之情,称得上是神采飞扬。 韩璧知晓沈知秋脸皮薄,在外人面前待他向来都是既不张扬,又不避忌,很是恰到好处。 沈知秋带他进了墨奕,才想起问他来意:“你怎么来了?” 韩璧:“来见你。” 话刚落音,沈知秋就感觉自己脚下轻飘飘的,不由得走快了两步。 韩璧伸手把他扯了回来,笑道:“也顺便见掌剑真人一面。” 沈知秋疑惑道:“你找掌门师叔做什么?他近日剑境凝滞,正在闭关,若有什么要事,大可跟岳师弟商讨。” “岳隐若能做主,倒也未尝不可。”韩璧说道,“我要说的,是关于赵铭川的事。” 闻言,沈知秋微微睁大了眼睛,正色道:“跟我来。” 岳隐巡守墨奕,管理整个门派的衣食住行,向来是忙得脚不沾地,他虽然坐拥墨奕唯一一间书房,却也没法整日待在里头办事,沈知秋虽然领着韩璧到了书房,一时却没想到这点,不仅没找到岳隐,还一推开门就被花生壳砸到了脑门。 沈知秋捂着额头上的红印,蹙眉道:“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少陵本想暗算岳隐,这一枚花生壳扔得很是用力,却没想到一时不慎砸中了他的宝贝师弟,抬眼又见韩璧站在沈知秋背后,连忙甩锅道:“我不过是想找个清静之地练习暗器法门,都怪韩璧,要是他走在前面,我就不会砸到你了。” 韩璧没搭理他,向沈知秋问道:“痛不痛?” 沈知秋先是摇了摇头,再是赞许地看了萧少陵一眼:“师兄实在勤奋。” 萧少陵恬不知耻道:“待我学会了,立刻就教你。” 韩璧望着他们两人,也是无话可说。 萧少陵得知他们此行是要商讨有关赵铭川之事以后,神情就渐渐严肃起来,道:“我去叫岳隐过来。” 沈知秋点了点头,伸手捂住了韩璧的耳朵。 下一刻萧少陵推开房门,气沉丹田,震声喊道:“岳隐!” 这喊声响彻墨奕,惊走一林山雀。 不消片刻,便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小跑而入,正是岳隐,只听他蹙眉道:“大师兄,你又在闹些什么?师父正在午睡,要是吵醒了他,你又要关禁闭了——” 萧少陵问:“掌门师叔不是在闭关吗?” 岳隐摆手道:“闭关与午睡并不冲突,等他醒了,自然就出关了。” 沈知秋:“届时我必然要与掌门师叔切磋一番。” 见这师兄弟三人越说话题越偏,韩璧屈指重重地敲了敲桌面,道:“说正事。” 岳隐从善如流地问道:“韩公子此番前来,莫非是终于有了赵铭川的消息?” 赵铭川是掌剑真人的小师弟,论辈分则是他们三人的师叔,五年前外出游历,却在一夜之间没了音讯,这些年来众人嘴上虽然不说,却大多认为他是遭人谋害,凶多吉少。 奕剑真人携妻云游各地,时常打听赵铭川的消息,只可惜迄今一无所获。 “此事确有苗头,但你们却也不必开心得太早。”韩璧说道,“他约莫是落在了陆折柳的手里。” 岳隐微微笑道:“韩公子有所不知,这五年来,我们均以为小师叔已死,如今听说他有可能还活着,便已经算是极好的消息了。” 韩璧蹙眉道:“他不过失踪五年,你们为何会觉得他已经不在人世?” 沈知秋低声答道:“剑客大多是剑在人在,剑失人亡。他若是安然无恙,绝不会让虚微剑落到别人手中。” 虚微剑是赵铭川的佩剑,取惟虚惟微,至善至中之意,剑如其人,颇有君子之风。 他失踪的五年来,人虽然是杳无音讯,他的剑却早早地有了声响。 找到虚微剑时,它正被挂在一间当铺的墙上最显眼的地方当着摆设,老板不清楚剑主的来路,只道那大约是个十来岁大的少年,而且此后没再出现过。 “若要说是有悍匪杀人夺剑,且不提小师叔剑术高强,不至于打不过一个少年,再者虚微只当了五两银子,怎么看都不像谋财害命的情形。”岳隐叹了口气,“若小师叔还活着,何苦不联系我们,还让佩剑流落在外,我便觉得他大概是遇害了。” 闻言,韩璧低声道:“……宁半阙竟然没有说谎。” 沈知秋耳尖一动,问道:“宁半阙?这与他有何关系?” 岳隐与萧少陵的脸上亦是顿生疑色。 “赵铭川的消息,我是从他口中得知的。”韩璧心里难免千头万绪,却也尽可能地梳理出了一个确凿的线头,“他说,是赵铭川托他把虚微剑送去典当的。” 传讯求助,不能过于张扬,否则只会打草惊蛇;又不能过于隐蔽,以至于石沉大海。 宁半阙当时仍是个少年,受着陆折柳的控制,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联系上墨奕的人,只得想方设法地把虚微剑带出枯亭以后,又把剑送到了当铺,典当之时向老板留下了一个口信,请他交给前来赎剑的人,并吩咐他必须保密。 君子长埋烟沉谷。 君子剑是赵铭川的外号,烟沉谷是陆折柳这十年来的隐居之地。 老板一看便知这是名剑,又见宁半阙只要了五两银子,生意稳赚不赔,便把带话之事一口答应了下来。 谁知道一年以后,虚微剑被赎走了,赵铭川却始终没能等到墨奕的人。 惊秋_150 岳隐懊悔地一拍脑袋,叹道:“原来的当铺老板在冬天里急病而亡,我们找到虚微剑时,老板换成了他的儿子,正因如此,老板才说不清楚典当的人是谁,只粗略记得是个少年,但他父亲已经死了,具体情形无处可考,只能不了了之。” 此计本来神不知鬼不觉,即便陆折柳有所探查,也不会想到虚微剑没有被运回京城,而是在转手间就被当了出去,然而命运弄人,当铺老板临死前竟然忘记向儿子交代自己答允下的承诺,而后更是阴差阳错,一番心思就此白费。 “没能等来救兵,宁半阙很是为赵铭川可惜。”韩璧说道。 实际上,当时宁半阙说得比这还要过分,毕竟他身怀血海深仇,性格养得极为偏激,当即便直截了当地道:“他们墨奕平日里看似相处融洽,弟子各个光风霁月,然而兄弟落难,危在旦夕,却没人敢来相救,这等师门,我看赵铭川不要也罢。” 韩璧便问他道:“你为何要救赵铭川?” 宁半阙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语焉不详道:“像赵铭川那样的人,不应该过暗无天日的生活。” 岳隐恍然道:“难道正因如此,小师叔才会教授枯亭众人烟雨平生?” 萧少陵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怒道:“乱讲!小师叔为人光明磊落,绝不会因为一时意气出卖师门。” 沈知秋亦不赞同地望了岳隐一眼:“师兄所言极是。” 岳隐吃痛地深呼吸了几口气,连忙龇牙咧嘴地解释道:“你们误会我了,我并非是说小师叔会因为怨恨我们而出卖师门绝学,而是说他在绝境之中求助无门,那时性命都很可能保不住了,还如何能藏得住他身上的武功招式?”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二件事。”韩璧说道。 师兄弟三人眼睛一转,齐齐定睛看向了他,均是眼也不眨。 韩璧清了清嗓子,道:“我这次来,还带了个人要让你们见见,要是韩半步的手脚再快些,如今该是已经到了。” 沈知秋好奇问道:“谁?” 韩璧笑道:“你应该是认识的。” 说时迟那时快,有墨奕弟子敲门禀告,说是有人来找韩公子,岳隐闻言,连忙让他把人带进书房。 半晌以后,有人踱步而入,他身量不高,头戴帷帽,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左右环顾一番后才轻手轻脚地取下遮掩之物,一双眼直直地盯在韩璧身上,慎而重之地拜道:“韩公子。” “……”萧少陵眯着眼睛看他,关禁闭的阴影转瞬间纷至迭来,“任松年,你居然还活着?!” 沈知秋仔细想了一番,仍是对此人的相貌毫无印象,只得疑惑地望了一眼萧少陵。 萧少陵:“师弟,你忘了吗,他是赤沛的人,当日受陆折柳陷害,跑到我们墨奕求助,结果害我被没收了佩剑……” 沈知秋恍然大悟。 身在话题中心的任松年,闻言已是涨红了脸,羞愧道:“是我识人不明,还冲动误事,才会令萧前辈蒙冤受屈。” 萧少陵语重心长道:“我只盼你改过自新,不要再害我关禁闭了。” 任松年连连答应。 “你既然敢回京城,一定是查到了些什么吧。”见话题又要被带偏,韩璧只得开口提点。 任松年道:“当日我全赖韩公子相助,才能顺利逃过赤沛众人的捉拿,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陆折柳还在赤沛时,曾借前来墨奕求援的任松年为幌子,诬陷萧少陵偷窃赤沛绝学,继而苏景研大摇大摆地来墨奕捉拿叛徒,最终一无所获。事后,岳隐便把任松年送到了城外的农舍之中,给了银钱干粮,让他有多远跑多远,便是仁至义尽。 虽是如此,任松年能力有限,身后又有追兵,情绪难免崩溃,在他几近放弃之际,韩半步从天而降,让他躲在了进城的商队之中——韩家的商队,赤沛是不敢查的。 任松年毕竟只是个小人物,其后赤沛与墨奕两派掌门又达成了和解的共识,再也没人有空去管一个小人物的死活,就连陆折柳都把他抛诸脑后,谁都不觉得他能掀起什么风浪。 韩璧问他:“如今诸事已平,你是想要回乡,抑或是另有打算?” 任松年初次见到名满京华的韩公子,心中既是惊讶又是感激,只得拘谨答道:“我知道韩公子向来不做赔本生意,这些日子以来我辗转反侧,关于陆折柳一事,我总算有了一些念头。” 韩璧把他救下,只不过是因为对陆折柳有所忌惮,于是顺手为之,想着留一个不知道何时能用得着的把柄,却没想到这个把柄没有蠢到家,痛定思痛后就开了窍。 “说吧。”韩璧难得地对他露出了一个笑脸。 “我出身于淮南任家,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派,却极善针技,当日陆折柳教授‘灌神针’时纵然有所粉饰,核心法门却是似曾相识,怎么看都与我们任家脱不了关系。”任松年站在书房之中,将当日与韩璧所言重新说了一遍,“灌神针从不外传,陆折柳并非我任家人,如何能偷学得来?” 沈知秋听到这里,只觉得任家的情况与他们墨奕极为相似,同样先是门中绝学无缘无故地外流,其后又被陆折柳尽数学了过去,其中大抵有着差不离的纠葛。 “直到我想起数年以前,任家曾有一位内门弟子在游历中无故失踪,我便猜想,也许是他背叛本家,投靠了陆折柳,只要我能找到他的下落,便能证明陆折柳确实是个盗窃之徒。” 沈知秋的心中响起咯噔一声。 “陆折柳隐居之地在烟沉谷,那里始终把守森严,我徘徊在外头好一段日子,都没想到混进去的办法,于是我决心夜闯龙潭虎穴,结果还没等我踏进烟沉谷一步,就不慎被人发现。”任松年沉沉地叹了声气,“我仓皇逃走,追杀我的是一名武功极高的黑衣男子,奇怪的是,他分明可以杀我,却一直像猫戏耍老鼠一般同我来回交手,前后使用不下三种武功路数……其中就包括墨奕的烟雨平生。” 任松年武功虽然一般,却不至于连名满天下的烟雨平生都能认错,这下便令他十分疑惑:墨奕之人向来铁骨铮铮,为何要投靠陆折柳呢? 岳隐沉吟道:“烟雨平生早已外流,虽然原因不明,却也不能说明有墨奕之人做了陆折柳的走狗。” “且听我说完,那人与我交手一番,却始终没有取我性命,反而还放我离去了。”任松年说道。 沈知秋蹙眉道:“为何如此?” “个中缘由,我不清楚。只是,就凭烟沉谷中人会这许多武功,便说明陆折柳定然是盗了百家之长,既然如此,我何不集百家之力去讨回公道?”任松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接着开口,“黑衣男子与我交手中途透露出的数种武功路数,只要我能认得出的,都凭着韩公子的资源尽可能地调查了一番,至此,我才发现,任家、墨奕、还有其他的一些门派,他们都曾有弟子在游历中途失踪的记录。” 江湖之中,常年刀光剑影,时刻快意恩仇,比斗以生死为赌注都是不足为奇,死在游历途中的侠士数不胜数,没有谁会想到背后藏着阴谋。不仅如此,有常言道:江湖事江湖了,因此也很少人会到官府报案,以至于数年以来,这些失踪侠客的消息都犹如石沉大海,纵使有家人朋友发讯搜寻,最终也是全数失落而归。 任松年总结道:“陆折柳的百家之长,应该都是从他们身上学来的。” 众人仍在消化这个结论,在一边优哉游哉地旁观的韩璧忽然开口道:“放你一马的黑衣男子,应该是宁半阙。” 沈知秋对宁半阙观感平平,闻言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韩璧不紧不慢地答道:“除了他以外,烟沉谷中还有谁会对陆折柳表面忠诚,内心却恨不得每天给他添堵?何况这种透底的方式迂回又别扭,应该是他所为。” 沈知秋想起当日在燕城,宁半阙偷偷把毒药掉包,从而救他一命,却由此至终都是一言不发,这种别扭的做法,确实很像是他的作为。 任松年不知道宁半阙是谁,因此也不敢擅自搭话,只是退到了一旁去,岳隐见他瑟缩,伸手就把人按到椅子上,给他倒了杯茶权当接风。任松年拘谨地点了点头,便连忙喝了口茶以解尴尬,却没想到那口茶辣得惊人,当场就叫他捂着嘴咳嗽起来。 岳隐闻了闻茶壶,沉声道:“是谁往里头加了花椒?” 他问这话时,一双眼已经盯着萧少陵不放。 惊秋_151 被盯着的萧少陵作为始作俑者,很是处变不惊地嫁祸道:“我看这里只有韩公子是外人。” 韩璧正想说话,却被沈知秋抢了先:“师兄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被师弟出言辩驳,萧少陵十分不悦。 “他不是外人。”沈知秋正色道。 萧少陵:“……” 韩璧一字一顿地笑着说道:“大师兄,喝茶吧。” 岳隐语气凉凉地道:“人生的路啊,要自己走。” 顶着沈知秋的灼灼目光,萧少陵悲壮地喝下一杯花椒茶,随后头也不回地窜了出门,连声叫着“好辣”,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任松年见韩璧与沈知秋之间情状亲密,心里一惊,却不敢多说半句,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是见了鬼。 第78章 归巢 总是碍手碍脚的萧少陵不在了,气氛顿时变得严肃了许多。 韩璧先是瞥了一旁装鹌鹑的任松年一眼,再是似有似无地笑了笑道:“你应该不止带回这么一个好消息吧?” 任松年回道:“我已秘密去信武林同道,匿名告发此事。卫庭舟如今墙倒众人推,还引起了武林公愤,相信七日之内,我们必定能够一举捣破烟沉谷,届时真相尽可大白,谁是谁非,必有分晓。” 这封告发信若是出现在卫庭舟未曾叛逃之前,或许还会被认为是没有证据的诬陷,但如今他已是朝廷钦犯,还是率军节节败退的叛军首领,只要是有心亲近朝廷的武林门派,必定都会借烟沉谷一事表明决心,与卫庭舟一派划清界线。 韩璧点了点头:“我会让半步带你去找宁半阙,他曾是烟沉谷中人,理应能够带路。” “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任松年抱拳道谢。 韩璧略微思忖了片刻,还是补充了一句:“宁半阙此人性格乖张,立场变化不定,你可以让他带路,但除此以外,不要再听信他任何一句话。” 任松年正要称是,便只听沈知秋忽然而然地冒出一句话来:“我要同去。” 韩璧假装没有听见,目光飘忽地朝外望去,岳隐见状只是清了清嗓子,说道:“二师兄,虽然你愿意为我分忧解难,但依我看,捣毁烟沉谷此等琐碎之事于剑境并无益处,还是由我全权负责为好。” 沈知秋疑惑地看他一眼:“这些琐碎之事自然是由你负责,我只不过是要跟着去罢了。” 岳隐自作多情,闻言只得尴尬地低了头。 沈知秋虽然迟钝,却也明白此时此地能做主的只有一个人,连忙向着韩璧再度说了一句:“我也要去烟沉谷。” 烟沉谷是卫庭舟十年来的藏身之处,必然危机四伏,韩璧与沈知秋定下终身大事不过数日,还没过上几天交颈共眠的安稳日子,怎么舍得让他前去冒险? 于是只听韩璧低声问道:“你就留在京城陪我品茶听琴,不好吗?” “小师叔也许正在烟沉谷受苦,想到这里,我坐立难安。”沈知秋顿了顿,抬起一双澄澈的眼睛期待地望着韩璧,“你陪着我一起去,然后我们带上琴和茶叶,不就两全其美吗?” 他觉得自己难得地想出了个好主意,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韩璧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却向来拿他没有办法,叹了口气道:“好吧。” 沈知秋:“届时我来提行李。” 韩璧打趣道:“不必了,你的琴会自己走路。” 沈知秋对上韩璧含笑的眼,顿时联想起某些甜蜜又羞人的回忆,脸上微微红了起来。 面无表情的任松年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内心已是惊涛骇浪,很担心自己出门就会被杀人灭口。 向来习惯为众人擦屁股的岳隐睁着眼睛说瞎话:“韩公子待我们墨奕情深义重,我只能代掌门向你道声多谢。” 韩璧:“不必多礼,都是自己人。” 沈知秋:“是啊。” 岳隐觉得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 待真正的外人任松年惴惴不安地离开后,岳隐才开口问及苏景研的近况:“他在狱中有否招供?” 言下之意,却是在问赤沛还有没有翻身的可能。 逼宫当日,苏景研带人掩护卫庭舟出逃,等同谋逆,论罪当诛。若他只是赤沛的一个普通弟子,一切倒也好说,但偏偏他与叶敬州的独生女叶桃已在众目睽睽之下完婚,只待叶桃怀孕后便可接过掌门重任。 他若行差踏错,赤沛满门遭殃。 “苏景研虽然蠢了一些,却也算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坚持谋逆一事与赤沛完全无关,他的枕边人更是毫不知情,相反,自己的杀头大罪倒是干脆利落地认了。”韩璧虽然懒得亲自审问苏景研,这点事却还是知晓的,“说是自己年少轻狂,错信了卫庭舟,当夜才得知他竟是前朝皇子,可惜那时已经上了贼船,其后又是一时糊涂,结果铸下大错。” 沈知秋叹了口气道:“可他毕竟是继任掌门,赤沛难辞其咎。” 韩璧摇了摇头道:“你们有所不知,他带着人刚出门去救卫庭舟,他的新婚妻子叶桃立刻就把赤沛长老连夜叫醒,不仅掏出了一份提前写好的和离书,还当场就把苏景研等人单方面逐出了师门,那时还有几位参加了婚宴的宾客留在赤沛,他们德高望重,竟是恰好成了证人。” 岳隐脑子转得快,不过片刻便懂了其中深意,笑道:“叶桃这招釜底抽薪,玩得够妙。” 韩璧摇了摇头,叹道:“叶敬州一直担心叶桃作为女子不能支应门庭,便想方设法给她找了个男人来嫁,然而叶桃自小好强,苏景研的心又不在她的身上,叫她如何能忍?” 叶桃是真的对苏景研投靠卫庭舟一事毫不知情吗? 她是苏景研的枕边人,又是赤沛掌门的独生女,在赤沛根基极深,甚至能在苏景研闯下大祸之前将他逐出师门,怎么看都不像是她灵机一动的应变之举。 就凭那封白纸黑字的和离书,足见她深谋远虑——即便她和苏景研之间并无感情,也不至于成亲未至一月就私底下与他秘密和离,把两人关系一刀两断。 她大概早就清楚苏景研与卫庭舟之间有所联系,却还一直纵容和引导苏景研走上歪路,从而借此除掉她的夫婿,也是她获得掌门之位最大的对手。 凭着这番当机立断,叶桃如今在赤沛的声望已是彻底超过了她的父亲叶敬州,对她来说,这场滔天巨浪是福祸相依,更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岳隐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这几日叶敬州都称病不出,赤沛诸事尽是由叶桃主理,原来背后竟有如此因由。可惜赤沛这回气宗名号难保,不久后必然有许多好事之徒前来挑衅,倒是苦了叶桃。” 惊秋_152 “叶桃不是普通女子,若非叶敬州要她嫁人才肯放权,她是绝不会嫁给苏景研的。”韩璧小时候在赤沛混过几年,很清楚叶桃和叶敬州之间素有矛盾,“她一直想当掌门,叶敬州若不是她父亲,恐怕二人早就兵戎相见了。” 沈知秋疑惑地皱了眉:“女子又如何?既然她有此决心,做父亲的理应支持才是。” 韩璧拍了拍他的手背,解释道:“叶敬州性格优柔寡断,向来最是看重气宗名头,说到底就是好面子,不敢随意冒险。他此生仅有一个独生女,一直都忌讳别人说他生不出儿子,虽然对叶桃万般宠爱,却也从来没看得起过她,总想着把叶桃养得温柔贤淑,再嫁个如意郎君,支撑起气宗赤沛。” 沈知秋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岳隐想了想,笑道:“就凭叶桃这份心机见识,就比叶敬州强上百倍,他费尽心思给叶桃培养了苏景研这么一个夫婿,可见眼光就不怎么样。” 沈知秋叹了口气:“确实如此。” 闻言,韩璧挑了挑眉,余光瞥了沈知秋一眼,不发一言。 岳隐是万年光棍,一时没察觉此刻波澜四起,继续说道:“此次烟沉谷一行,正好能够与卫庭舟划清界线,如此大好机会,叶桃必然不会错过。”念及此,他嘿嘿一笑,“既然赤沛需要大出风头,便自然要较旁人多出一份力才对。” 烟沉谷一行,虽是以救援赵铭川为主要目标,却可以趁此机会让赤沛多多出力,岳隐如此精打细算,顿时已是计上心来。 事情既已有了定论,岳隐身上琐事繁多,当即便应了师弟们的呼唤去继续忙活了,书房里仅剩韩璧与沈知秋二人,茶水被放了花椒,不能用于解渴,沈知秋便提议道:“我去厨房倒壶水来。” 韩璧:“不必了,还不如去你房中,那里应该有茶水备着吧?” 沈知秋点了点头。 韩璧满意道:“那正好,带我去吧。” 他早就想参观一下沈知秋在墨奕的房间到底是多有魅力,竟能勾得这人不肯搬家。 半晌以后,韩璧望着沈知秋的房间,一时无语。 沈知秋向他介绍道:“这是桌子,这是柜子,这是椅子,这是床。” 这并非是他词穷,而是这个房间里头,确实就只有这么些东西。 “你的房间里,就只有这些吗?”韩璧看见里头如此朴素,想到沈知秋便是在此过了十年的清简生活,顿时十分心疼。 韩璧出生便是贵胄公子,性格挑剔无比,在他看来,沈知秋这间房根本就不能住人,且不论家具品质如何,单纯说这摆设的方式和被铺的色彩,就叫他一阵叹息。 实在是布置得太不整齐了。 沈知秋自然是不清楚韩璧已经在心里把他脑补成终日遭受委屈的可怜孩子,只是认真地思考着韩璧的问话,盘算着他的房间里到底还有什么可以介绍的。 “我的房间里,除了桌子,柜子,椅子和床……”沈知秋仔细地重新数了一回,然而他的房间就是如此简单,没有任何可以添油加醋的地方,最后想了半天,他认真答道:“还有我。” 韩璧愣了一愣,下意识笑了笑,眼睛随着笑意渐渐亮了起来,像是所见的一切都在眨眼间笼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所有再不顺眼的地方,都逐渐变得万分顺眼起来。 等他回过神来,已是抬着沈知秋的下巴,往他唇上吻了一下。 韩璧:“你太会说话了。” 沈知秋被他抱在怀里,内心十分迷茫:“我说什么了?” 韩璧没有回答他,只是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待空闲的时候,我要亲手布置一个和这里一模一样的房间……” 沈知秋向来不懂他的雅兴,也不知道他的房间到底是哪里讨人喜欢,只是很乐意为韩璧出一份力,连忙开口提议道:“等救回小师叔后,我可以帮忙。” “你能保证一模一样么?” “嗯。” “要有一样的桌子,一样的柜子,一样的床……” “嗯。” “要有你。” 说这话时,有光自窗外温柔地投了进来,停靠在韩璧漂亮的侧脸上,照出脉脉温情,衬着浅浅低语,像是一坛初次启封的醇酒,纵使有人千杯不醉,仍然难免百盏无休。 沈知秋忽然抬头亲了亲他的嘴角,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我答应你。” 第79章 争鸣 关山遥说: 今天这章5400多字……!快夸我!! 再贴一波读者群662447994~快来爱我 【顺手写个无责任小剧场灵感来自评论区沈乙烷 同学】 房间里,沈知秋介绍道:“这是我的桌子,这是我的柜子,这是我的椅子,这是我的床……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韩璧指了指自己。 沈知秋:“?” 韩璧暗示道:“还有我呢?” 我也是属于你的。 沈知秋恍然大悟:“哦!” 然后沈知秋蹲了下来,对着桌子、柜子、椅子、和床介绍道:“这是韩璧。” 韩璧:“……” 沈知秋肃然地向着空荡的房间交待道:“既然你们已经认识,以后就要好好相处。” 韩璧:“……” 惊秋_153 沈知秋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这样介绍你,足够正式了吗?” 韩璧:“……你做得很好。” 护国寺外,钟声低回。 有人踏着风声跑了过来,远远地喊了一声“韩璧”。 是燕阳。他穿着一身清素的僧衣,却是披头散发,哭丧着脸:“与其要我在这里苟延残喘,你倒不如把我押回牢里候审吧。” 时候已经不早,韩璧没耐心地道:“陛下难得愿意饶你一命,你还有什么不满?要是你实在想找死,也等我走了以后再说。” 若不是燕怀深弃暗投明,还未必能换得来这份法外开恩,即使如此,护国寺宝相庄严,恪守清规戒律,外有卫兵日夜把守,几近与世隔绝,燕阳若是入了护国寺,从此便只得清心寡欲,再难入世一步了。 燕阳心里清楚他对面这人根本不好说话,于是只得叹了口气,转而问道:“我父亲何时问斩?” 韩璧:“此事与你无关。” “我不过想知道他的忌日。”燕阳胡闹了半辈子,却没想到他向来沉稳的养父才是真的会闹,一下子就闹得天翻地覆,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韩璧念在相识多年的份上,答道:“待他人头落地的那天,我会派人向你说一声的。” 燕阳低声哦了一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沮丧。 “燕阳,我最后问你一件事。”韩璧忽然说道。 “……问吧。” 韩璧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目光不带情绪却异常锐利:“燕怀深复国一事,你是真的毫不知情吗?” 燕阳脸上一僵,随后苦笑道:“这重要吗?” “你可以把这当成审问。” “我是一知半解。”燕阳叹了口气,“在这之前,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有个兄弟叫卫庭舟。” 仔细说来,卫庭舟与他同为燕怀深的养子,勉强能算兄弟。 “你还知道多少?”韩璧不紧不慢地说道。 燕阳思忖了片刻,从袖口处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竹筒,原本用于养他心爱的蛐蛐,因此一直随身携带,直到今日再度打开,里头已经没了活物,只剩下一张折叠的纸,恰到好处地塞在竹筒之中。 韩璧接了过来,竟然又是一张契约。 “我把这东西送给你,如此一来,不论我到底知道多少,都不重要了。”燕阳笑道。 护国寺所在的山峰不高,韩璧缓步走下山去,也不过花了些许时间,便看见了沈知秋的身影,他独自等在山下,仍旧是站得挺拔笔直,颇有点清风朗月的意味。 沈知秋惭愧道:“我应该陪你上山的,不过,我进不去护国寺……” 此事说来仍旧跟萧少陵有关,三年前掌剑真人带人到护国寺为赵铭川祈福,岳隐因事务繁多而没有跟去,如此一来,便无人再能看得住萧少陵。 说来也是凑巧,那日护国寺中有贵客遭逢暗杀,萧少陵见义勇为,一脚就把贼人踹到了护国寺门前的大铜钟上,硬生生地把那铜钟踹出了一个人形凹痕。 这座大铜钟已有百年历史,至此寿终正寝。 后来,护国寺僧人先是感谢了这般义举,最后委婉地奉劝墨奕众人,尤其是萧少陵:“施主日后还是少来为妙。” 沈知秋原本很是低调,却因为先前他诈死一事闹得人尽皆知,后来又和韩璧出双入对,名声越发大了起来,想要光明正大地走进护国寺竟然成了一件难事。 韩璧:“无妨。你等了许久,累不累?” 沈知秋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抿着唇道:“只是有点闷。” “为何?”韩璧大为惊奇,沈知秋堪称一生难遇的闷性子,却没想到他也会有感觉沉闷的时候,继而又轻声笑道:“算了,我陪你说话,自然就没事了。” 沈知秋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韩璧疑惑地望他一眼。 “原来是不能和你说话,我才会感觉闷的。”沈知秋耐心地解释着。自从和韩璧心意相通,他便许久没有一个人呆着,偶尔为之,竟然也会感到孤单。 韩璧端着正儿八经的语气逗他道:“沈知秋,你学坏了,都知道暗示我不要离开你了。” 沈知秋冤枉极了,正色道:“我不是,我没有。” “真的没有吗?”韩璧挑了挑眉。 沈知秋连忙解释道:“真的没有,我只是在心里这样想了一想……” 话刚落音,韩璧就被他这话甜得端不住架子,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沈知秋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那些不合时宜的孤单和寂寞全都一闪而过,顷刻间就尽数没了影踪。 二人说说笑笑了好半天,直到回到韩璧家中才开始谈及正事。 沈知秋看了看燕阳送的礼物,惊讶道:“燕阳竟然会把这个交给你……” 那竹筒之中装着一封卫庭舟的自白书,阐述了自己冒认前朝皇子方鹤姿的经过,下方同样盖了红手印,那是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小,骨节分明,纹理清晰。 燕怀深让卫庭舟假冒皇子,必然要留下他足够多的把柄才能掣肘于他,这封自白书想必先是由他逼迫卫庭舟写下,继而又交给了燕阳,让他当作最后保命的手段。 因此,燕阳肯把这封自白书交给韩璧,便是推心置腹的透底,可谓是诚意十足。 韩璧见沈知秋疑惑,便耐心地解释道:“陛下要削弱世家门阀,已是惹起众怒,若是赶尽杀绝,只会逼得他们破釜沉舟,倒不如开个恩典,特许他们留条血脉,自然会有贪生怕死的前来归降。” “原来如此,怪不得燕阳愿意弃暗投明。”沈知秋恍然大悟。 有些话韩璧却没说尽——南江帝这道恩典说得漂亮,然而到了天下太平之时,却未必会真的一言九鼎,做到降者不杀。燕阳虽然不聪明,却知道谁更值得信任,宁愿把这份自白书交给韩璧,只求届时保他一命。 世家门阀,自然也包括韩家,是否真的能全身而退,韩璧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于是便没有向沈知秋详细说明此事,免得他白白担心一场。 韩璧佯装无事地转移话题道:“明早便要出发到烟沉谷了……” 沈知秋果然中计,不由得想起那位仍在卫庭舟手上受苦的小师叔赵铭川,顿生沉重。 惊秋_154 郊外,西溪别院。 游茗盘腿坐在廊檐之下,任由日光把他的衣摆晒得微暖。 朱蘅倚在一旁的栏柱上,她不施粉黛的脸虽然透着苍白,却依稀恢复了昔日的几分姝丽,自顾自地问道:“那位姓宁的公子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你不去见见他吗?” “既然不愿留下,又何必多此一举要见面?”游茗一边捣着药,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应该回去休息了。” 朱蘅展颜一笑:“游医师,你若是真的不想见他,何必故意打开大门,让他盯着你看?” 游茗语气淡淡地答非所问:“你今天吃过药了吗?若是怕苦,我可传信墨奕……” 他剩下半句“叫岳隐来喂你”还没说出口,朱蘅便知情识趣地说道:“我累了,先去睡了。” 朱蘅走了以后,游茗微微抬眼,想要看一眼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在找我吗?” 游茗被吓了一跳,面上却没有太多表情,抬头才发现宁半阙竟然挂在了廊沿上,倒着把头探了下来,笑容带点顽皮,又不失天真。 一如儿时。 游茗顿时有些恍惚,不一会儿后才蹙眉道:“我没让你进来。” 宁半阙翻身而下,笑道:“我说两句话就走。” 游茗脸色含霜带雪,最后却还是没能说出一句拒绝的话。 “师父,我要出趟远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宁半阙摸了摸鼻子,轻声说道。 游茗慢慢地吸了口气,寒声问道:“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何必再来问我?” 宁半阙看着他师父的脸色,也是微微一愣,可惜他这回无处辩解,只得叹道:“总归是我不好。” 紧接着便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游茗没有看他,过了半晌才低声说道:“一路平安。” 说到底宁半阙这次前来,也不过想听他一句保重,如今得偿所愿,脸色却不知为何沉重了几分。 游茗:“你还有什么事?” 宁半阙:“师父,我过往做了许多错事,如今想改正了,你会不会原谅我?” 游茗闻言,脸色微微柔和下来,仍是低声说道:“等你回来再说吧。” 宁半阙眼神闪烁,看似有些失落,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他笑道:“好。” 翌日,墨奕众人整理行装,骑马直往郊外而去,萧少陵好不容易才被恩准外出,想到接下来烟沉谷一战,便觉热血沸腾,一路上更是兴高采烈,笑容满面——直到他看见一辆停在路边的熟悉车驾。 此时,韩璧已在车里等了半晌,在听见外头传来的哒哒马蹄声以后才悠悠地下了车。 萧少陵苦大仇深地望他一眼:“你为何在此?” 沈知秋则是了然地笑道:“我们走吧。” 闻言,韩璧翻身上马,这匹名驹浑身雪白,衬着韩璧的相貌,在阳光下亮得惊人,只听一声鞭鸣,两人并肩策马而行,俨然不把其他人放在眼内。 岳隐见状,只得拍了拍萧少陵的肩膀:“大师兄稍安勿躁,出门在外,总要有人付账。” 萧少陵顿觉此言有理:“还是你会打算。” 被少主无情抛下的韩半步此时一边驾着装满行李的车,一边竖着耳朵偷听墨奕众人的盘算,联想到今早出门之前韩璧让他多带银票出门,顿时感叹他家少主实在是神机妙算。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集结之地,武林同道早已到齐,眼见着一群肃杀的墨奕弟子中混入了一个横看竖看都格格不入的韩璧公子,众人忍不住交换了个眼色,最终却也没谁敢多说一句话。 这种盛大的场合,一贯是让岳隐来料理的,然而却未等岳隐开口说话,不远处就有人抢先说道:“你们可总算来了,若再来得晚些,此处怕是要变作赤沛的一言堂了。” 沈知秋沿着声音来处望了一眼,没认出那人是谁,韩璧便微微低了头,伏在他耳边轻声道:“这是枕月楼的楼主,应天恒。” 应天恒年已四十,眉眼间却依然不减江湖锐气。枕月楼同修气宗心法,却多年来都屈居于赤沛之下,然而如今赤沛落难,他说话时自然底气十足,甚至暗暗带了挑衅之意。 他眼中那枚利箭所指之处,正是叶桃。 “我从头到尾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叶桃这回挽了妇人发髻,打扮端庄,神色却显得尤为凌厉,继而她语气缓缓地说道:“应楼主,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你,若你非要说什么一言堂,我只能认为你枕月楼有意依附我气宗赤沛,唯我马首是瞻。” 赤沛如今是风雨飘摇的局面,看似人人都能踩上一脚,枕月楼的应天恒向来觊觎气宗名号,又见叶桃不过是娇弱女子,自然迫不及待就当众踩了上去,谁料叶桃看似软弱可欺,说话时却是句句带刺,脚下寸步不让,行事做派与她父亲叶敬州大相径庭。 应天恒冷嘲热讽道:“你不过是个小辈,又并非赤沛掌门,也敢顶着气宗名号大放厥词,还是让你父亲叶敬州来跟我说话吧。” 叶桃冷哼道:“枕月楼楼主算个什么?也配让我父亲亲自见你?” 眼见着应天恒神色微愠,似是随时便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岳隐唯有轻咳一声,插嘴道:“敢问两位,是否能对我说一说前情提要?” 墨奕众人初来乍到,就直接碰上一场唇枪舌剑,不禁一头雾水。 其实这前情说来也是简单,不过是讨伐烟沉谷一行需要选个领头人,才不至于遇事犹豫不决,延误时机。 墨奕负责牵头,本身声望又是极高,由岳隐担当领头之人原本就是件顺水推舟的事,岂料叶桃对此颇有微词,原因便是赤沛贡献了最多的人力,事成以后,理应揽走头功。 萧少陵听罢,当场笑道:“我还当是件什么大事——你们赤沛看似人多,却加起来都打不过我,如此算来,还是我们墨奕贡献大些。” 应天恒不愿与墨奕作对,连忙顺着萧少陵的话往下说道:“若是由墨奕领头,我枕月楼没有二话。”枕月楼想踩的不过是有着气宗名头的赤沛,与墨奕并没有多少利益冲突,自然就好说话得多了。 叶桃面色沉沉,声音似是镀了一层寒霜:“别多说了,不如打吧。” 她轻轻巧巧地抛出一句话,就砸得四周一片沸腾。 “……”岳隐难得有些懵了,“你说什么?” 这句对白真是熟悉,却不知为何是由赤沛的人说了出口,令岳隐很不习惯。 叶桃:“谁赢就听谁的,如何?” 惊秋_155 岳隐还在发愣,萧少陵趁机跳了出来,激动地朗声道:“我接受……” 谁知“你的挑战”四个字还没出口,叶桃就悠悠说道:“我要挑战墨奕的沈知秋。” 沈知秋原本感觉自己与他们相隔千里,却忽然无故中了一箭,他在墨奕低调多年,极少在外被人指名道姓地下战书,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然而站在他身边的韩璧略一盘算,便明白了叶桃意欲何为。 讨伐烟沉谷一事,不论是谁都难以从墨奕手上抢过领头之位,然而叶桃身为未来的气宗领袖,自然心高气傲,绝不能轻易屈居人下。何况如此大好机会,她正好可以在众人面前露一露脸,顺便也压一压旁人的威风,好让他们知道自己作风强硬,即使是面对墨奕都敢战上一战,绝非胆小怕事的鼠辈。 至于为什么要挑战沈知秋,韩璧心想,大概是因为叶桃纵使不能得胜,也绝不能输得太过难看,如此一来,挑战有宗师实力的萧少陵就成了下下之选,她只得退而求其次,与萧少陵的师弟打上一场,或许还有获胜希望——不仅如此,沈知秋近来声名大噪,又与萧少陵同属奕剑门下,未曾当上掌门的叶桃向他挑战,并不算坠了赤沛威名。 此番前因后果,韩璧是想明白了,却没来得及告诉沈知秋,便见到他三步化作两步,拔剑上前,朝着叶桃问道:“是切磋吗?” 叶桃笑道:“自然是点到即止。” 沈知秋:“我奉陪到底。” 他话刚落音,便只见远处的叶桃身形一动,她手持双剑,隐约能见广袖流云,不过足下轻点,便朝着沈知秋的方向飞掠而出,去势如推波。 对方来势汹汹,沈知秋一动不动,神色沉静,直到风声临近耳边,他握着影踏剑抬手就是一斩,剑锋在半空中相碰,然而沈知秋下盘极稳,不过初次交手,竟就硬生生地把叶桃震退了半步。 虽是落了下风,叶桃却不气馁,她以双剑为武器,自然走的是轻灵飘逸的路子,偏偏又修了一套刚猛非常的赤焰心法,两相结合起来,竟有一种诡异的和谐:剑势如烈火熊熊,吹之不尽,细微处却是进退有度,步法灵巧。 两人就此过了三十余招,你来我往,一时分不出胜负。 萧少陵身为局外人,郁闷地蹲在一旁,眼睛却是一刻都没离开战局,不过片刻便轻声地对着岳隐说起了悄悄话:“叶桃武功不错,确实要比苏景研更好一些——就是不会看人脸色,性格太差,我看此人是走不远的。” 闻言,岳隐匪夷所思地望了萧少陵一眼:“大师兄,你在说谁?” 萧少陵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叶桃。有我这样的剑客站在面前,她却选了别人挑战,白白坏了气氛,实在太没意思。” 武林中最不会看人脸色的难道不是你吗?岳隐在心中咆哮了一阵,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字:“哦。” 站在一旁的韩璧根本懒得管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暗涌,一双眼睛只是定在了沈知秋身上,继而他忽然说道:“打完了。” 正准备与岳隐说说道理的萧少陵连忙抬头。 岳隐“咦”了一声,语气甚为意外:“竟是平局。” 风声渐歇,沈知秋回身收剑,朝着叶桃蹙眉说道:“你为何不尽全力?” 第80章 言和 “这算是什么平局?”萧少陵眯着眼打量了片刻,朝着岳隐懒懒地笑道:“分明就是戛然而止。” 岳隐并没仔细观战,问道:“二师兄为何如此?” “他自有道理。”答话的是韩璧。 岳隐向来很会说话:“还是韩公子懂他,我自愧不如。” 韩璧笑了笑,并没出言反驳,竟然是默认了。 最初下战帖时,叶桃用了“挑战”一词,把自己摆在了后辈的身份,沈知秋若是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出击,未免有欺压后辈之嫌,他虽然耿直,这点有关于剑的道理还是懂的,于是一开始便站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沈知秋曾与赤沛的苏景研交过手,很清楚他的实力,若不是当时他恰好勘破迷障,状态大勇,未必能轻易击败对方,叶桃与苏景研相比,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双剑舞动之时似能引风带叶,不愧是赤沛掌门之女。 桃花林比斗大会之上,若是由叶桃上场,赤沛未必会败,也是因为对沈知秋的实力有所估计,叶桃才敢开口挑战于他。 只可惜如今的沈知秋,亦非当日之他。 两人数度交剑,看似不分高下,实际则是沈知秋更为占优:叶桃屡次进攻,却始终未能令沈知秋有所动摇,手握一柄长剑,守得密不透风,只待叶桃露出破绽,反击就会如暴雨般来袭。 叶桃自然明白这点,心里不由得一慌,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凝滞,破绽顿生。 影踏剑剑尖一闪,便只见沈知秋掠草而行,身如疾风,逼得叶桃一个侧脸,勉强地避过这剑,却难以再有后着,沈知秋本想速战速决,却骤然听见一声传音入耳:“我有烟雨平生的剑谱。” 叶桃是凝声成线,旁人距得较远,自然是听不见的,然而这句话落在沈知秋耳里,却让他动作一顿,叶桃则趁此空隙,向后一跃逃离绝境,紧接着她嘴唇微微一动:“若不想让剑谱外泄,你我不妨打个商量。” 闻言,沈知秋眉头紧蹙,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叶桃此时正好背对众人,便用唇语说道:“就此平局,可好?” “不好。”沈知秋答道。 他这才明白叶桃是在打些什么主意,她虽然武功不俗,却不愿冒一点失败的风险,一旦落于下风,便立刻抛出了平局的主意,还不惜以烟雨平生的剑谱作为威胁。 正因如此,沈知秋才会回身收剑,并非是不想赢,而是与这样的对手决战,输赢并无价值。 众人距离交战之处较远,只见剑光闪烁之间,沈知秋接连抵住了叶桃几剑,继而两人受剑势所挡,同时向后退了几步,岂料就在此时,沈知秋忽然收剑,叶桃也没再往前行进一步,这番举措落在旁人眼中,便与平局无异。 叶桃一愣,双剑仍然悬在手中,似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沈知秋肃然道:“既然你不能专心应战,我不和你打。” 闻言,叶桃紧抿着唇,一时无话,脸色却难看得很,片刻后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何出此言?” “既是切磋,不论对手是谁,我皆会倾尽全力,只有如此,胜负才有意义。”沈知秋眉间一皱,斟酌着言辞,旋即抬眼望去,直接对上了叶桃的目光,“你的造诣不止如此,纵使不能获胜,也无须……” 无须动用那些阴险手段。 叶桃知道他与韩璧交好,本以为他应该也是个八面玲珑的聪明人,却没想到这人如此的不给面子,又听他似是要把方才对话如盘托出,只得连忙朝他头上扣了个帽子:“沈先生说不打便不打,莫非看我是个女子,便觉得我好欺负?剑宗墨奕,原来也不过如此。” 沈知秋摇了摇头,坦然答道:“既已拔剑,你就是剑客,不管你是男是女,只要你不认真,我便不和你打。” 叶桃哑口无言,眉眼处却是神色一动,接着微微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应天恒正要起哄,就听叶桃忽然抬起头朗声笑道:“方才是我不好。沈先生,再来一局吧。” 沈知秋战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内心本来亦觉扫兴,如今又听见叶桃提议,亦是点了头。 惊秋_156 徒留应天恒有满腔话语没能脱口而出,正想闹事,却发现萧少陵不知何时神出鬼没地站到了他的身侧,笑道:“应楼主,你是对我师弟有什么意见吗?” “自然没有。”应天恒只得在原地鼓了鼓掌。 这头应天恒正在憋屈,那头沈知秋与叶桃已然再次剑锋相对,互不相让,这回众人总算明白沈知秋所说的“并未尽力”是个什么意思,此时此刻的叶桃仍是手持双剑,气势却较方才要猛上几分,抛却了先前那点不合时宜的秀丽轻灵,真正地与她所学的赤焰心法两相圆融,姿态不再好看,却很实用。 叶桃看似柔弱,实则刚强,沈知秋见她已是全力以赴,亦是提起精神应战,他剑境经历多次淬炼提升,刚正的剑势里更是增添了几分巧劲和韧性,尤其是受萧少陵影响,出剑以快为先,与叶桃几番对阵,逐渐占了上风。 蓦然一声剑鸣,剑幕铺天盖地而来,沈知秋手腕翻动,顷刻间如翻云覆雨,分明坦坦荡荡,却叫人难以抵挡。此前众人对他的印象不过是“奕剑真人的弟子”,这一幕过后,却不由得记牢了他的姓名。 面对如此强敌,叶桃勉强应了数招,最终自觉气力不继,只得叹道:“是我输了。” 沈知秋向来耿直,绝不放水,但是既然叶桃已经认输,他亦不会多加纠缠,再次回身收剑,诚恳说道:“你根骨俱佳,若是心志坚定,他朝必成大器。” 叶桃年纪比他要轻上许多,虽是全程没有还击之力,却隐约可见天赋卓绝,当得起这一句点评。 “与苏景研比呢?”叶桃忽然问道。 沈知秋想了想,如实答道:“你更厉害一些。” “……确实如此。”叶桃闻言亦是嫣然一笑,颇有些豁然开朗的意味。 见叶桃这般直截了当地认输,一旁的应天恒连忙落井下石道:“你既然愿意认输,那么赤沛如今应该再没废话了吧?” 叶桃冷冷瞥他一眼,啐道:“应天恒,你不就是想要气宗名号么,何苦强装中立?你若是心里不忿,便尽管率人打上我赤沛来,我让你心服口服。” 萧少陵最是喜欢这种场面,连忙起哄道:“应楼主,这话是我就不能忍了。” “……诸位,如今大敌当前,私怨还是暂且放下为好。”岳隐见势不好,只得发声调停,又回过头来朝着兴致勃勃的萧少陵哄骗道:“大师兄,若是再耽搁下去,那烟沉谷中人怕是要撤退光了。” 萧少陵直道有理,连忙振臂一呼:“都给我个面子,要打要杀回来再谈,我们现在就出发!” 转瞬之间已成定局,应天恒顿时哑火,毕竟方才叶桃表现可圈可点,若真要让他带头挑战,输赢还未可说,一时也不敢再惹事了。 一番争论过后,众人以墨奕为首,浩浩荡荡地策马而去,讨伐烟沉谷一事有朝廷暗中支持,只要参与便是稳赚不赔的生意,沿路不知还会有多少盟军加入,岳隐望着面和心不和的各大门派,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萧少陵牢牢地看管起来,不能再任由他随意惹事。 韩璧并非江湖人士,又是养尊处优的性子,却史无前例地跟着墨奕一行人骑马赶路,弄得风尘仆仆,沈知秋看在眼里,难免愧疚,直到入夜之时,又亏得有随行的韩半步提前打点,包下了整间客栈,避免了不少矛盾摩擦。 岳隐许久没有办过如此舒心的差事,便把空闲时间都用来盯萧少陵的梢,萧少陵烦不胜烦,一时竟然忘了要去打扰沈知秋和韩璧的二人世界。 “依你所言,岳隐日后将会继任掌门之位?”韩璧懒懒地坐在桌边,一双眼盯着沈知秋擦剑的动作,没有半点生厌,语气中甚至带了点缱绻的笑意。 沈知秋点了点头:“岳师弟劳苦功高,人也聪明,有他在,墨奕就不会出乱子。” “萧少陵呢?”韩璧向来看萧少陵不爽,遂明知故问了一句。 沈知秋:“师兄不想做掌门的。” 韩璧:“哦?” 沈知秋想了想,详细答道:“师父说过,当掌门便是代表了整个墨奕,绝不能随意与人对战,更要谨言慎行,不能惹祸……师兄当场便说:没意思,让岳隐来吧。” 韩璧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便打趣道:“你想当掌门吗?” “当初的燕城我便管得很差,掌门如此重任,我担当不来。”沈知秋先是被吓得连连摇头,继而又遗憾地叹了口气,“其实岳师弟最初也是不愿意的,只是后来掌门师叔闭关绝食了两天,师兄又揍了他一顿,他便只好答应了。” 韩璧望着他这惊弓之鸟的模样,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这剑宗掌门听起来像个美差,在墨奕内部却犹如一口天外飞锅,人人推脱,想来也是有趣。 关山遥说: 【小剧场】 萧少陵:“岳师弟,你数年来诚诚恳恳为我们服务,师兄我看在眼里,很是感动。” 岳隐:“????” 萧少陵:“为了褒奖于你,掌门师叔决定让你继任掌门之位,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只会捧场的沈知秋站在一旁微笑着鼓掌。 岳隐:“……” 半晌以后。 沈知秋:“岳师弟!有事好好说!不要跳河啊!” 第81章 归主 就在此时,有人敲门而至。 “是我。”声线柔中带刚,正是叶桃。 沈知秋不知为何她要在入夜后前来,踌躇地望了韩璧一眼,韩璧便朝他笑了笑,道:“去开门吧,大概是剑谱的事。” 此前沈知秋已对韩璧说过前因,如今后果已至,他亦不再犹豫,大大方方地开门应了一声。 叶桃先是朝着沈知秋微微地笑了笑,余光才又瞥见韩璧在灯光下的身影,只觉他目如点漆,隐约泛着幽光,锐利得有些吓人,顿时不敢多看,只是对着沈知秋道:“沈先生,我有一物要物归原主。” 她手中所拿,正是一本剑谱。 “当日卫庭舟入我赤沛担任客师,凭得不止是他隐士的名声,还有这本不知如何得来的剑谱。”叶桃顿了一顿,自觉后话有些难以启齿,“他把这本剑谱赠给了我父亲。不仅如此,他嘴上虽然没有明说,我们却看出了这就是墨奕的烟雨平生,然而无论怎样旁敲侧击,他都不愿说出剑谱来由,只道是自己‘看过别人施展,自然就会了’……” 沈知秋眉头紧蹙,问道:“这本剑谱,还有几人看过?” 叶桃答道:“除了我父亲,应该是没有了……若非这几日他卧病在床,这本剑谱也不会辗转到我手上。” 沈知秋一时无语,韩璧在旁听了一耳朵,便大致明白了事情来由,叶敬州最初不过是贪图烟雨平生的剑谱,又觉得卫庭舟惊才绝艳,因此才放松警惕,惹来祸事;幸亏叶敬州行事犹豫,不敢轻易得罪墨奕,便迟迟没有把剑谱公之于众,一直到了叶桃上位,才让旁人第一次看到了这本墨奕绝学。 韩璧沉吟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烟雨平生这等绝学,你为何愿意将它物归原主?” 惊秋_157 “我既是受了沈先生的点拨,自然应该投桃报李,除此以外,并无他想。”叶桃果断地答罢,又忍不住瞟了韩璧一眼,她早就听说过韩璧与沈知秋关系匪浅,却不知道到两人之间黏到如此地步,白天里骑马并行,入夜以后还要秉烛夜谈,就像是……一刻都不要分开似的。 沈知秋听她此言,不禁有些迷茫:“我不曾点拨于你。” “大概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原本我于武功上多有凝滞,如今却忽然有了突破。”叶桃慎而重之地朝着沈知秋拜了个礼,聊表谢意,“若是他日再有机会,我想再邀沈先生切磋一场。” 说这话时,她笑意柔柔,看不出持剑时的半分凶狠。 沈知秋微微张了张嘴,正想回答,便听韩璧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他没空。” 叶桃只得望了沈知秋一眼,沈知秋顿了顿,虽然不解,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韩公子话已放下,我也不多强求。”叶桃豁然地笑了笑,不作过多纠缠,转头便告辞回房了。 韩璧似笑非笑地望了沈知秋一眼,说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替你回答?” 沈知秋想也不想地答道:“你自有你的道理。” “我看你和叶桃,似乎甚为投契。”韩璧语气微妙地顿了一顿,继而意味深长地说道:“看起来比我们初识之时要投契多了。” 沈知秋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有此想法,旋即认真地摇头道:“不是的。 闻言,韩璧挑了挑眉,大有愿闻其详的意思。 “我与叶桃以剑相会,只有胜负之分,除此以外,并没说过几句话。”沈知秋缓缓说着,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我初次见你,就有故人相见之感,如何能比?” 韩璧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已是软了,面上却仍是故作姿态地叹道:“我还以为你更喜欢与懂剑的人相处,我对于剑却是一窍不通。” 沈知秋温言安慰道:“你只是不懂剑,我却是除了剑什么都不懂,两相比较,你还是比我聪明得多。” 这句劝话说得没头没脑,要是换了旁人,指不定要趁机说上几句情话,沈知秋却是真正地如他所说,除了剑什么都不懂,就连夸奖别人的话,翻来覆去都只能吐出一句“比我聪明得多”。 韩璧颇有兴致地教他说些甜言蜜语:“这时候你就该说:不懂剑也无妨,你懂我就够了……” 沈知秋受教了:“我记住了。” 这态度端正得过分,韩璧不由得被他逗笑的同时,忍不住细想这世间有情人虽是天差地别,然而相处久了总会找到嵌合的方法,沈知秋虽然整日横冲直撞,却恰如其分地在他心里越跑越远,令他始料未及,等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时候,目光便再也离不开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温存了一会儿,才又重新说起正题,那本剑谱在烛光下被翻了数页,沈知秋粗略阅过后叹道:“这确实是烟雨平生。” 韩璧早有所料,便只是低头抿了口茶,道:“叶桃既然能将剑谱物归原主,想必是愿意与你握手言和。” “我与她本就没有仇怨,何谈言和?而且,我观她剑路十分正统,你曾说过她在赤沛不受重视,若是没有坚韧的心性,断然不能有如此成就……若是再过十年,她极有可能成为一派宗师。”沈知秋谈起剑来,话语立即变得多了,却又没忍住低声叹道:“她有武学天赋,不该被如此浪费。” 叶桃不过双十年华,便能跟前辈打得像模像样,若然不是因了女子的身份,也许早就能扬名江湖,也不用被逼着所托非人,平白浪费一身根骨本领。 沈知秋虽是对此事耿耿于怀,但毕竟韩璧并非心胸狭窄之人,那点儿酸味放在他们两人之间不过是个调剂,顷刻间就被抛诸脑后,他明白眼前这人只是爱才心切,从而惋惜叶桃的天赋,犹如惋惜一把蒙尘数年的宝剑。 “叶敬州常年压制着她,倒也不完全是偏见所致,大概是怕她嫁人以后会把赤沛绝学带到夫家,于是便不允许她习赤焰心法,后来却是压不住她了,只好千方百计地要让她嫁给自己的首席弟子,来个亲上加亲——说到底,叶敬州还是不能接受自己要由女子传宗。”韩璧对赤沛知之甚多,因此很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你称赞她来日必成大器,据我所知,这句话是绝不可能从叶敬州口中听见的。” 叶桃性格精明,行事小心翼翼,却因为常年不被看重,始终隐约带了几分不自信,正因如此,才会在与沈知秋切磋之时道出剑谱一事,想要投机取巧,换来平局;然而沈知秋却当众认可了她的才能,紧接着两人一场交战,她初次在众人面前竭尽全力,虽是落败,却是虽败犹荣,心境豁然开朗。 自此以后,无论百般喧闹,抑或满途荆棘,想必都阻挡不住她的脚步。 沈知秋:“我不过说了实话,其余还要凭她自己。” 韩璧“嗯”了一声,作结道:“她是个聪明人,如今破而后立,定有所得。” 沈知秋眼睛一亮,叹道:“但愿有朝一日,我能与她再战一场。” “……”韩璧想了想,还是心胸狭窄地哄骗他道:“不如就让萧少陵跟她打吧。” 沈知秋不解地问道:“为何?” 韩璧分明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语气却柔和又贴心:“你大师兄最喜欢与强者切磋,你是后辈,怎能不把这个大好机会相让于他?何况萧少陵是剑术宗师,能与他战上一场,对叶桃来说有益无碍。” 沈知秋直道有理:“阿宣,你待大师兄太好了。” 韩璧心想:是你太好骗了。 “剑谱外泄已成定局,我让人告知岳隐一声,要他有个心理准备。”韩璧说罢,便把韩半步唤进房里,简单地吩咐了一番。 直到韩半步走后,沈知秋缓缓地翻过一页剑谱,低声说道:“其实,师兄早就提议过要在这一两年里将烟雨平生公之于众,却没想到泄露得这般早。” “烟雨平生乃是内门绝学,萧少陵也舍得?”韩璧挑了挑眉。 “墨奕之所以能成为剑宗,是因为门中弟子心中有剑,不怕任何人的挑战,若是凡事只顾藏私,未免不够坦荡。”沈知秋顿了顿,再次补充,“师兄打算广开擂台,来人均要与他打上一场,只要能让师兄看得顺眼,便可入我墨奕山门。” 韩璧摇头笑道:“说来说去,还是要打。” “后来,岳师弟说要把辛翟剑给当场葬了,这才拦住了师兄……”沈知秋说着说着,也不禁笑了起来,继而他视线所到之处,落在了刚翻开的一页剑谱之上,倏然间目光一凝,半张着口,却始终没有说话。 韩璧:“怎么了?” 沈知秋一时没顾及得上回答他,只是捧着剑谱接连翻了几页,脸上神色越发凝重起来。 关山遥说: 【今天的小剧场闻起来酸酸的!】 韩璧:你和叶桃不过切磋一场,就感情甚笃,还变得很会说话,如今还夸了她整个晚上,与我们初次见面截然不同。 沈知秋:……啊? 韩璧:或许这就是差别对待吧。 沈知秋:我不是,我没有。 韩璧转过身去,背影凄凉。 沈知秋以为他后悔当初两人见面没能切磋,遂下定决心:好吧,今晚你想打多久,我都奉陪。 韩璧肃然:既然如此,事不宜迟。 惊秋_158 …… 第二天清早,沈知秋缩在被子里,决心以后再也不和韩璧打架了。 第82章 有误 “剑谱有问题吗?”韩璧蹙眉,“卫庭舟想要蓄意挑起墨奕与赤沛之间的冲突,如此一来,这本剑谱应该不会作假才是。” 剑谱若是作了假,便引不起墨奕的重视,翻不起什么风浪。再者,后来决定返还剑谱的叶桃与墨奕无仇无怨,又对卫庭舟忌惮有加,更不可能在上面做什么手脚了。 沈知秋轻声道:“你曾说过,卫庭舟能学会烟雨平生,必然与小师叔有关。” 韩璧点了点头:“既然赵铭川在他手上,他当然要物尽其用。” “烟雨平生十六式,讲求的是包罗万有,变化多端,看似没有章法,却连一刺一劈都有特定的路数,师兄曾经就是嫌弃烟雨平生过于死板,才另辟蹊径,自创独门绝学。”沈知秋知道韩璧对剑不甚了解,先是耐心地解释了一番,正是因为烟雨平生剑谱过于复杂,又要附以墨奕内门心法,光凭肉眼所见难以学会,才会多年来不曾为外人所破解,“这本剑谱直到第十二式都毫无错漏,然而就从这里开始,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从第十三式开始,会连剑势的方向都有要求,左弓后劈,抑或是进剑回身,均有定数。”沈知秋低声说道,“小师叔……他是左撇子。” 韩璧听明白了,即使是一般的剑招,也会要求左右手的协调,避免出现死角,右手出剑之时,左肩便随之靠后,呈现防备之势。 对赵铭川来说,他以左手持剑,说来也不稀奇。只是由于对战者多是擅用右手,于是他在攻击敌人右方之时,出剑需要较常人更远,步子亦会迈得更广。这本剑谱的前十二式,持剑之人虽是把左手替换成了右手,但是在招式和步法上仍然体现了赵铭川的特点,因此沈知秋才会说它“毫无错漏”。 直到第十三式,这些细微的毛病竟然全数不翼而飞,就好像……赵铭川忽然改用右手持剑了。 “过去不管别人怎么劝他,小师叔都不肯改用右手,说是天性如此,不需多言。”沈知秋顿了一顿,“那时师父便说,若是要让他‘改邪归正’,除非……” 韩璧若有所思地问道:“除非什么?” 沈知秋喉间一酸,低声答道:“除非,有人打断了他的左手。” 他的声音里头带着哑意,就连韩璧这等见惯风浪之人听了都忍不住皱了眉头,暗想这赵铭川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只是想归想,在眼见为实之前,韩璧绝不会一开口便把话说死,遂只是温言安慰道:“不过只是一本剑谱,根本认不出上头画的到底是谁,若事后才发现并不是赵铭川,你如今这点眼泪就算是白流了。” 沈知秋轻声反驳道:“我没有哭,我只是担心小师叔。” 韩璧挑了挑眉,望着沈知秋因着那份未成真的噩耗而有点儿泛红的鼻尖,只觉得可怜又可爱,当下便只是叹了口气:“赵铭川即便真的断了左手,以卫庭舟的性格,只要赵铭川在他手里还有一点利用价值,他便会物尽其用,不会随意将其灭口——人只要活着,便比什么都好。” “……”沈知秋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剑客若是从此不能握剑,活着便不如死了。” 这话说得太过晦气,落在韩璧耳里更像是一种不祥的预示,自从沈知秋决意要来烟沉谷以后,韩璧便知道他和卫庭舟之间必定要作一个了结,然而两人积怨甚深,少不得要酿成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他拦不住沈知秋,更是愿意尊重他的选择,只是届时刀剑无眼,万一沈知秋受了重伤,手上再也不能握剑,难道也要说一句“活着不如死了”,就从此弃他而去? “若是换成你呢?” 这句问话没头没尾的,沈知秋初时没有听懂,韩璧便再清清楚楚地问了一遍:“若你如今右手……出了问题,再也不能握剑,你待如何?” 只是话到嘴边,他还是没舍得把“右手断了”说出口。 沈知秋蹙了眉头:“为何这样问?” “难道也是……”韩璧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自顾自地顿了一顿,语气轻得带点险意,“活着不如死了?” 沈知秋微微睁大了眼睛,唇间紧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自然是看出韩璧又不开心了,却一时想不出对方情绪反复的原因,正在迷茫之中不得而出,却没料到下一刻他就被严丝合缝地按进了温暖的怀抱中,他想了想,还是伸手环住了韩璧的腰间,开口想问他一句“你怎么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韩璧在他耳边沉沉地说道:“知秋,你若寻死,我怎么办?” 沈知秋看不见韩璧的表情,只觉得他声音里带着万般的委屈,连忙从他怀里抬起脸来,不解地问道:“我怎么会寻死?” “你若没了影踏剑,便不想活着了,不是吗?”韩璧说道,“我拦不住你。” 沈知秋与韩璧相处日久,不仅对他的脾气有所了解,还跟着他学会了凡事多加思虑,至此总算是听明白了韩璧的意思,又发现韩璧侧过脸不愿意再望他,一时情急之下伸手捧住他的脸,硬是把人扭了回来,对着他的眼睛艰难地憋了半天话:“……你拦得住的。” 韩璧表情蓦地柔和起来,瞳仁也是微微发亮,似有银河作底,淌满星辰万千,他本就容貌过人,近看更是如玉剔透,不见瑕疵。 沈知秋就这样望着他,忽而心念一动,凑上去堵住了他的唇,片刻以后又像是自觉做错了什么似的,满脸通红地退了开去。 韩璧被这份突如其来的亲密吓了一跳,面上却仍旧是好整以暇的模样,意味温存地抿了抿下唇,笑道:“你这样会哄我,我还哪里说得出拦你的话?罢了,大不了你想去哪里,我也跟着去,生死都在一处,谁也不亏欠谁。” 从前韩璧是孤家寡人,身边少见温情,并非因为他天生喜好孤独,只因看得上眼的人太少;岂料后来他和沈知秋两情相悦,初时只想着问他一个承诺,其后想要的便越来越多:他要沈知秋身体安康、心境和乐,才能始终与他一路相随,至此长相厮守。 可惜两人性格天差地别,沈知秋不是会胡思乱想的人,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思,他是不会有的。 然而,韩璧在他面前向来是游刃有余,自然也不好意思与他详说,只是把人又抱进怀里,安抚地吻了吻他的鬓角,如此便算是和好了。 韩璧轻声唤道:“知秋?” “……我看着你,就哪里都不想去了。”沈知秋伏在他的怀里,想也不想地答道。 翌日清晨,被岳隐仔细看管了一晚上的萧少陵欢欢喜喜地跑去敲响了师弟的房门,他嘴里还叼着一个肉包子,便只得含糊地唤道:“师弟,该起床了。” 开门的却是韩璧。 那口肉包就这样噎在了喉咙里,噎得萧少陵脸色骤变,片刻后才压低了声线责备道:“我师弟难不成被你弄得现在都下不来床?如今大敌当前,你们有那点力气还不如省下来打架……” 他话没说完,沈知秋就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师兄,你找我吗?” 萧少陵松了口气:“韩璧既然没欺负你,如此甚好。” 沈知秋不知道萧少陵在脑补些什么,只是略微听出了他似乎对韩璧有所误会,只得凑过去轻声解释道:“他不会欺负我。” 萧少陵肃然道:“师弟,你就是太天真。” “而且,他打不过我。”沈知秋说道。 闻言,萧少陵眼睛一亮,朝着韩璧促狭地笑了笑。 惊秋_159 韩璧懒得理他,只是忽然开了口,轻声唤道:“过来。” 这一声没有指名带姓,沈知秋却听懂了,一步一步地走到跟前来,乖乖地任着韩璧替他动手整理衣冠,像是两人已经形成了习惯,就不自觉地重复起了此前的许多个清晨。 一旁的萧少陵看着沈知秋这副言听计从的模样,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暗道了声“温柔乡是英雄冢”,而他这位一根筋的师弟,怕是早已经在韩璧手中死透了。 关山遥说: 震惊!本集小师叔赵铭川就这样失去了他的女朋友(。) 再发一次读者群662447994~ 【小剧场之师兄弟之间的谈心】 萧少陵:“师弟啊,你空有一身武功,却一直被韩璧欺负,师兄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沈知秋:“???他没有欺负我啊。” 萧少陵:“你就是太善良了,还是让师兄帮你欺负回去,不如就——把他揍到下不了床吧。” 岳隐连忙拦住了他,却被多日没有活动手脚的萧少陵捉住机会,两人打起架来。 一旁的沈知秋则若有所思,原来师兄所说的欺负,就是揍他一顿的意思啊。 深夜。 韩璧:“把岳隐叫过来一下,我有事要说。” 沈知秋摆摆手:“他来不了。” 韩璧:“?” 沈知秋:“岳师弟下午被大师兄欺负得下不了床,所以来不了。” 韩璧:“???????” 第83章 闯谷 墨奕众人行至烟沉谷附近之时,队伍已是扩充得越发大了,除却到处乱跑的萧少陵,岳隐与叶桃身先士卒走在前方,极有名门大派的气度。 沈知秋跟在后头,不免注意到两人身边走着一位神秘青年,背影颇为熟悉,然而他头戴面具,由此至终不露真容,却显然是担当着引路的职责。 他疑惑地朝一旁的韩璧挑了挑眉,虽是没有说话,韩璧心领神会,暗暗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宁”字。 竟是多日未见的宁半阙。 沈知秋恍然大悟,又见就连韩璧都对此三缄其口,便继续紧抿着唇,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行列之中,不时能见乌衣缟素之人,神色肃然,目露悲戚,韩璧略微看了一眼,便知他们来意:“这是要到烟沉谷‘寻亲’的。” 沈知秋先是一愣,继而也就懂了其中深意:若真如任松年所言那般,烟沉谷是埋骨之地,那些失踪侠士的亲朋好友得了消息,自然是非来不可。 “但愿他们都能平安无事。”沈知秋叹道。 话虽这么说,然而谁都心知肚明,此行与其说是寻亲,不如说是拾骨。 韩璧:“不论他们是生是死,卫庭舟这回都是劫数难逃。” 两人在马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身边忽然有一把沧桑的女声轻轻唤道:“沈知秋?” 沈知秋早知前方有人放慢了脚程,也许是要和他们说话,此刻倒不显得讶异,只是问道:“您是?” 那妇人一把声音虽染风霜,脸上肌肤却仍旧很是年轻,唯独她眼角有一点下垂,便瞬间衬得她那张没有笑容的脸像是挂满了愁绪:“碧澜山庄,宋汀兰。” 韩璧:“原来是杜夫人。” 这位杜夫人原名宋汀兰,说来确实是位前辈,她年已六十,早年丧夫,独自拉扯着五个孩子长大,而后她的大儿子用亡父杜碧澜的家传刀法闯出了名堂,便建成了碧澜山庄,至此扬名江湖。 杜夫人孤身一人,能保住家传绝学,还能教养儿女成材,可见其人绝非善茬。 沈知秋不太清楚她的事迹,只是见她年纪不轻,自然不可能怠慢于她:“前辈若有话要问,直说便好。” 杜夫人望他一眼,不再拐弯抹角:“我的第五个儿子,名为杜长鸣,性格顽劣,早年离家出走,便数年没有音讯,我这回随你们前来,便是为了寻他。” 沈知秋不知道她到底想问什么,愣愣地半张了嘴:“啊?” 杜夫人:“我听说,你们墨奕此行,是要找那位‘君子剑’赵铭川?” “正是。”沈知秋点了点头。 杜夫人眼色如刀,冷冷地劈了过去:“然而那卫庭舟与你们墨奕深仇大恨,我信不过。萧少陵吊儿郎当,岳隐长于世故,唯独你看着老实一些,我这老婆子倒是要来问一问你,此行是要寻人,抑或是杀人?” 韩璧听到这里,便明白了杜夫人所问到底为何。她之所以愿意来此,仅仅是因为此处可能有她孩子的消息,只是墨奕与卫庭舟之间仇怨颇深, 她无法肯定卫庭舟拘禁武林人士一事是否属实,抑或只是墨奕编造的丑闻。 然而她见惯风浪,心中有问,自然是张口就来求个保证。 沈知秋先是愣了一愣,随后沉声答道:“自然是寻人。” “最好是如此。”杜夫人见他眼中神色澄亮,低头沉吟了片刻,挥鞭策马而去。 至此,讨伐烟沉谷一事,已是震动了大半个武林。 卫庭舟是前朝余孽,因此讨伐一事能够仰赖朝廷牵头,自然是一呼百应,但实际上,任松年那封密告卫庭舟监禁武林人士、以此偷学各派绝学的信,才是众人心中最大的一根刺。 谁能容忍自家门派的绝学外流?此事虽然暂时没有真凭实据,但是卫庭舟无缘无故学会了墨奕的烟雨平生却是事实,再加上这数年来屡有少年侠客莫名失踪,当时也许没人当一回事,然而如今事后想来,却难免透着一股诡异的邪劲儿。 当初的卫庭舟仍是位名声卓尔的隐士,端的是君子气度翩翩,任谁都不会将掳劫之事安在他的身上,直到他踏上谋反一途,脸上披挂的面纱才总算徐徐落下,露出了一丝狰狞的面目。 惊秋_160 就如同他的隐居之地一般,分明是春和景明的山谷,却取了暮烟沉沉的名,隐没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真相。 宁半阙:“再往前走,便是谷口。” 众人抬眼而望,眼前所见即是数间微微浮着炊烟的草庐,院前植有紫竹,依稀得见白鹤穿行其中,院后则以紫竹织了围栏,虽是细密结实,却仍旧遮不住背后的参天绿意。 这便是卫庭舟曾经隐居十年之地。 沈知秋的心头没来由地一沉,脚下步子却仍旧走得不容置疑:“去找卫庭舟。” “卫庭舟不在这里。”宁半阙说道,“这些草庐不过是障眼法,除了待客,别无它用。” 韩璧没同他废话,只道:“你带路吧。” 宁半阙头也不回地抬脚而行,慢吞吞地说道:“卫庭舟往日与我说过,称他在林中养了一批怪物,若是日后大业得成,正好反过来打燕大将军一个措手不及……” “什么怪物?” “我没见过。”宁半阙低声笑了笑,“总之,但愿一路平安吧。” 院后淌过一道涧溪,源头应是自深谷而出,众人神色戒备,沿着水流声踏入烟沉谷中。 林中雾霭靡靡,久久等不到微风来临,更听不见鸟啼或是鹿鸣,除了涓涓流水,整座山谷沉寂得没有一点生气,沈知秋抬起头来,也只能从叶缝中窥见一点疏光。 走了这么久,都没遇到什么惊天的麻烦,萧少陵不满地盯着宁半阙的背影:“不是说有怪物出没么?你竟然敢骗我。” 宁半阙没搭理他,反而是一旁的应天恒挑了挑那道向来竖得极高的粗眉,顺着这话茬说道:“这个卫庭舟不会是听说了我们要找他麻烦,吓得提前卷包袱跑了吧?” 叶桃蹙眉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何况,一路上连只麻雀都看不见,实在邪门。” 应天恒笑道:“你若是怕了,回去绣花便是。” 叶桃反唇相讥:“你若是不怕,届时出了事,别喊我来救你。” 应天恒正要辩驳回去,便听沈知秋忽然开口说道:“应楼主,你的脚在动。” “不是我在动,是我脚下的泥土在动……”应天恒摆摆手,话正说到一半,终于感觉到不对劲,“这是什么?” 应天恒低头一望,便见自己脚下的一片泥地莫名地上下起伏着涌动,甚至都把他的前脚掌微微地顶了起来,若非和叶桃的这番争吵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地上这股动静定然瞒不过他。 沈知秋的目光落在那处拱起的小土丘上,神色微微一凛,抬手便把愣在原地的应天恒一掌拍开。 不过是一个眨眼,那小丘中便忽然钻出半个沾土带泥的头颅来,披头散发,似乎随时要破土而出。 沈知秋低声喝道:“你是谁?” 那头颅往外又钻出了一下,抬头之际,竟是肤色青紫,五官模糊,最明显的唯有黑发白瞳,却怎么看都不似常人。 沈知秋被那不带一点乌黑的瞳仁震得微微一怔,一旁的应天恒倒是知道先下手为强,拔剑便往地上那道天灵盖上刺去,不料那头颅似是长了眼睛,抬头张嘴咬住了剑锋,一口利齿微微用力,那剑锋便清脆地碎在了他的口腔里。 应天恒:“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沈知秋知道,这大概就是宁半阙所说的怪物了。 那怪物嚼了嚼嘴里的剑渣,喉咙里还发出阵阵的嘶鸣声,不过片刻就不满地朝着沈知秋吐了过去,沈知秋别无他法,唯有拔剑挡下,谁料趁他应对之际,那怪物从土中一跃而起,竟是直扑韩璧而去! 韩璧本就戒备,如今反应极快,正想要侧身避开,却不料那怪物速度快如闪电,一下子便扑到了他的身后,张嘴朝他咬去。 沈知秋情急之下喊道:“阿宣!” 话音刚落,影踏剑已落到那怪物佝偻的背上,沈知秋原本不喜杀戮,可是如今牵扯到了韩璧安危,他心中便莫名燃起一束怒火,出招既快又狠,不留一点余地。 然而,影踏剑劈在怪物的背上,如同劈到一块铁板,除了咣噔一声巨响,皮肤几乎毫发无损,那怪物就像是被挠了一下痒痒,脸上没有半点动容。 幸亏这一击力道猛烈得很,直接把它打跌在地上,一时没能爬得起来。 韩半步本想挡在韩璧身前,无奈方才距离太远,此时他及时赶到,一把捉住了韩璧的手臂。难为他身板虽小,轻功却好,拖着主人往外跃出数十步远,总算是暂时远离了危机。 “少主,您没事吧?”韩半步一脸惨白,实在是吓得够呛。 韩璧朝他摆了摆手,眼睛却是始终注视着远处的沈知秋。 如今韩璧逃过一劫,沈知秋放下心头大石,旋即专心致志地与那怪物较量起来:那怪物身量极高,只是惯于匍匐在地,背部佝偻,唯有脊骨高高地隆起,看似瘦弱不堪,实际却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犹如没有痛感的猛兽,只知道追逐眼前的猎物。 它像是人,却又不能称作是人。 卫庭舟到底在暗中做了些什么? 不等沈知秋想出答案,便被远处一声不合时宜的尖叫打断,原来是不知何时又有一只怪物静悄悄地探头,一口咬断了面前的小腿,被咬之人看衣着应是枕月楼门下,当即便被那怪物扑倒在地。 浓重的血腥味飘散而出,不久以后才凑到沈知秋的鼻子跟前,同时也一点点地下渗。 地底之下,幽幽地传来微弱的嘶吼声,紧接着那些藏匿已久的猛兽,沿着血的气味,一个又一个地破土而出。 关山遥说: 【一问一答】 韩璧:“为什么怪物一出来就要追我?” 沈知秋:“因为……因为……你比较好吃。” 韩璧皱眉。 沈知秋:“不对吗???我作证,你真的好吃。” 韩璧:“到底是谁吃谁啊……” 第84章 铁骨 惊秋_161 且说那枕月楼的弟子一时不慎,被从地底下窜出的怪物一把扑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利齿便落到他的咽喉之上,下颌一开一合之间,猎物当即毙命。 “救我……”就连这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全。 应天恒见此惨状,联想到自己方才也是这么不要命地踩在这怪物头上,顷刻间面如菜色,只是死死盯着他门下弟子那副被吸干血肉的死相,双脚犹如被灌了铅一般不能动弹。 叶桃见他一脸痴傻,也是无奈,怒喝道:“你发什么愣!” 这一声倒是把应天恒叫醒了,他定睛而看,叶桃在他侧身处手持双剑,夹着那怪物的手腕一个旋转,就此硬生生地把它挑落在地,动作干脆利落。 他再抬头一看,怪物约有十余只,均在各处缠斗。 萧少陵手上长剑肃杀,只听他向着满头大汗的岳隐喊道:“别给我添乱,你到一旁和韩璧待着去!” 岳隐近日疏于练剑,应对本就有些吃力,如今听萧少陵这么一说简直是如蒙大赦,从善如流道:“好好好,我这就去保护韩公子。” 一路上以来,这是岳隐首次为萧少陵的存在而感到欣喜,走了几步,他甚至回过头来,善解人意地朝着应天恒说道:“应楼主,一起吗?” 应天恒连忙点头。 韩璧如今三个人围得密不透风,看着是安全了,然而其他人却没有他这般待遇,不过片刻功夫,便又有数人受伤。 这铜皮铁骨的怪物似猛兽般躬身而行,力大无穷,主攻他人下盘,若是基础功夫不牢靠的,被它们这般横冲直撞一番,便是连命都要当场没了半条。 然而,它们虽然行动迅如疾电,然而缠斗久了,亦难免会让人看出破绽:背后数处要害,统统显于人前。 影踏剑平日里虽时常遭韩璧嫌弃,但它确实是把削铁如泥的名剑,在真气运转之间,沈知秋手握影踏,朝着怪物背上数度刺砍,身形多番变换,剑尖却始终对准一处,任它是铜皮铁骨,也要吃皮开肉绽的苦头。 沈知秋收剑回防,一眼便看见原本光华剔透的剑身上染上了黑紫色的黏稠血液,像是流着剧毒的模样,又莫名散发着一股兰花香气,心中更添疑虑。 谁料一声长啸过后,那怪物在沈知秋手下已是吃够了苦头,凭着欺软怕硬的本能,倒着翻滚一圈,竟是到了一旁的叶桃脚下,叶桃虽然警觉,无奈这回是猝不及防,尽管她一个滑步向后退去,大腿上仍是被怪物的指甲刮下薄薄一层皮肉,一时间甚为狼狈。 但饶是如此,她也算得上是现下状况较好的一个,咬咬牙便可再战。 实力强如萧少陵,忙于四处解围,却是没空管她。 运气好的一些人,虽是形貌狼狈,疲于应对,却至少保住了性命;然而运气不好的一些人,还没来得及求救便已被当场扭断了脖子,头颅干脆利落地垂了下来,连滴鲜血都没能流到地上,就被这青紫皮肤的怪物如同雁过拔毛一般吸个干干净净。 沈知秋眼见此情此景,如何能忍,提剑便要向那杀人吸血的怪物劈去。 谁料那怪物只是用浑浊的白瞳堂而皇之地望了他一眼,就溜了。 沈知秋:“……” “你看戏看了这么久,总该喊停了吧?”韩璧手心握得死紧,语气却仍是波澜不惊,声音缓缓地飘上了树顶。 宁半阙不知何时已经窜到了树上,一脚便把一头试图纠缠他的怪物踹回了地上,旋即事不关己地笑道:“你求我啊。” 韩半步心直口快:“我家少主从不求人!” 不过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 “你真的不求?”宁半阙挑眉问道 韩璧神色一凛,朝着岳隐吩咐道:“把树砍了。” 岳隐已是满头大汗,一边忙着自保一边抽空回头道:“韩公子,我有点忙,您自己动手行吗?” 谁料他话刚落音,沈知秋那头便有了震天的动静。有头怪物朝着他飞身一扑,却被运足真气的沈知秋准确地踢中了右脸,伴随着一声痛呼,那怪物便一路飞出三四丈远,直愣愣地砸到了树干上,只听刺啦一声巨响,那棵小树摇摇晃晃,似是要被拦腰折断了。 沈知秋提剑便追了上来,百忙之中慰问道:“阿宣,你还好吗?有没有吓坏?” 险些从树上摔下来的宁半阙:“……” 韩璧极快地用袖口拭去沈知秋脸上的一点血迹,才转过头向宁半阙问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并非我不肯说,只是如今靠近看见了这茬怪物的真容,才碰巧有些头绪。”宁半阙轻巧地跃了下来,微微挑起眼皮,目光沿着那刀光剑影逡巡一圈,脸上不动声色,却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它们这般模样,类人而又不似人,我看倒像是中了奇毒,被卫庭舟制成了药人,继而失了神智,只知道凭着本能杀人饮血。” 沈知秋若有所思道:“药人?” 岳隐在一旁听他慢条斯理地说话,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人开膛剖腹,好歹能从里头多挖到两句有用的真话:“宁半阙,你若有解决之法,不妨直说!” 这回宁半阙干脆利落地答道:“喉间以下三寸,自有破绽。” 这道破绽定位得过于精确了,听起来丝毫不合常理,就连沈知秋这等直率的人也不免迟疑了一阵,不由得望了韩璧一眼,见他没有反对,才试着朝着药人的喉间攻去。 然而药人多数时刻如野兽般匍匐在地,下颔低垂,要击中它的喉间并不容易,沈知秋正是苦恼之时,岳隐便远远地向他扔来一段绳索,喝道:“二师兄,接住!” 岳师弟为何莫名其妙要在身上带这么一条长绳?沈知秋虽是云里雾里,幸亏身体比脑子反应快,与岳隐一番默契配合,两人各自一头抓着绳索,竟是将那来势汹汹的药人当场捆了起来。 药人力大无穷,岳隐是完全不敢松手,艰难地摇头道:“幸亏在出门前,师父给了我这么一件宝贝。” 他没说出口的是,这根绳子是用来捆萧少陵的,掌剑真人当时颇有先见之明地吩咐他:万一萧少陵惹了祸,便把人当场捆起来寄回墨奕,关禁闭。 一条结实得能捆得住萧少陵的绳子,就算这药人力大无穷,一时也难以挣脱,反而是越缠越紧,被沈知秋二人从两头一扯,竟是将它从地上拉了起来,露出了脆弱的喉间。 阵势既已布好,便只差一个直取破绽的人。 韩璧只觉自己之前划水太久,如今当仁不让,握着手中软剑便要出手,谁料沉默多时的宁半阙忽然冲上前去,提着一把匕首悍然出击,对着那药人喉间以下三寸之处,直直刺了进去。 怪就怪在它分明浑身刀枪不入,却唯独留有这么一处柔软,不足一指之宽,堪堪容得下一把精锐的匕首,若是无人提醒,任是谁也不能在这副铜墙铁壁上找到缺口。 那药人张大了嘴,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嘶鸣,黏稠而略带芳香的血液喷涌而出,洒在宁半阙的衣衫上,映得他一张脸冷得骇人。 宁半阙缓缓将匕首拔了出来,在那刀尖之上,粘着半只血肉模糊的虫子,虫足多而纤细,在冰凉的空气中晃悠了半天,才总算是断了气。 沈知秋和岳隐挽着绳子的手忽然卸力一松,只见那穷凶极恶的药人已经闭上了一双惨白的瞳,再也醒不过来了。 韩璧旁观者清,看出那半只虫子必然有鬼,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于是暂且按下不表,宁半阙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冷冷一笑,一反此前隔岸观火的德行,转身便入了战局之中,身手利落清脆,倒像是真的恨极了那些药人一般。 几人也不再多说什么,纷纷执起武器,目光自是盯着那喉间以下三寸,片刻不放。 萧少陵整整打了一刻钟没消停,虽说他平日里最喜打打杀杀,然而如今莫名其妙在他身边死了好几个同伴,心情又如何能好得起来,手中的辛翟剑更是剑走偏锋,硬生生地从那药人喉间挑出了一只完整的小虫来,又被他一脚踩了个扁。 惊秋_162 那位碧澜山庄的杜夫人是长辈,又正好站在萧少陵身旁,遂始终没有受伤,只听她高声喝道:“如此凶残恶毒,这些祸害,我看是留不得了。” 有她这么一句话,众人各行其道,总算是在入夜之前,将这十来个不知来处的药人杀了个干干净净,经此一役,除了枕月楼之人始终围着远处的应天恒打转,反而受伤不多以外,其他门派都有或多或少的损失,心头难免沉重不已。 望着一地药人尸体,岳隐轻声道:“总算是过了一关。” “谁说的?”宁半阙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先把尸体烧掉再说。” 韩璧:“听他的。” 沈知秋顿了顿,拿着火把便向地上的尸体走了过去。 “且慢。” 说话的正是杜夫人。 沈知秋停下脚步,疑惑地望了她一眼。 杜夫人素来多疑,之前是情况紧急,她无暇多顾,后来松下一口气来,便一直在一旁对着那一具具的药人尸体仔细查看了半天,总算是发现了些许端倪。 药人虽是中了奇毒,面貌遭了毁容,身体亦大有变化,可是一些细微之处,依然难改。 “……阿鸣?”她轻轻地跪到地上,一双手颤颤巍巍地伸了出去,落到了一具药人脸上。 药人低垂着头,披散的黑发在夜风中动了一动,似是在悄悄应和。 关山遥说: 唉这章写得有点纠结,我讨厌动作戏。 关于那根绳子,岳隐是不敢让大师兄听见真相的,不然很有可能被绑起来快递回家的就是他了hhhhhhh 萧少陵:“那根绳子是什么?” 岳隐:“晒衣服用的。” 沈知秋由衷道:“岳师弟真是周全,什么都替我们想到了!” 萧少陵望着岳隐冷冷一笑:“既然这样,不如今明后三天就让岳隐一条龙服务,顺便把衣服都洗了吧。” 第85章 寻踪 方才在混战之中,没人有空猜测其中蹊跷,如今诸事暂休,被求生欲望冲昏的头脑一下子冷静下来,才渐渐捕捉到一些端倪。 这具躺在地上、活着时只知道嗜血杀人的药人,竟是碧澜山庄出走的五少爷杜长鸣? 韩璧虽然早就隐隐有着预感,但是在杜夫人开口说话的一刻,还是倍感大事不妙,遂向着岳隐使了个眼色,让他上前去问清缘由。 岳隐心中发麻,知道此事难了,硬着头皮低声问道:“杜夫人为何如此肯定?” 杜夫人沉声答道:“左脚天生只长了四趾,他不是我的阿鸣,还能是谁?” “或许只是巧合。” “过去他贪玩闹事,被我打断了手,后来一直没能养好,难道也是巧合?”杜夫人轻柔地摸了摸那药人手肘上略微有些内弯的关节,目光冷得像北风吹过的冰河。 岳隐一时语塞。 “他确实是杜长鸣。”宁半阙忽然开口说道。 杜夫人行走江湖半生,本就冷硬得像一块顽石,如今闻此噩耗,却还是一个没忍住,红了眼眶:“是娘不好,没有认出你来,竟然害你……” 害你死于至亲之人剑下,甚至……临死之前都没能彼此相认。 原本已经不抱希望,当他们不过是去作了一场漫长的远行,更有甚者早早就立下了衣冠冢,日夜烧香拜佛,愿亲人转世平安。谁料一点踪迹传来,依稀带着微弱生机,令人不自觉泛起期望。 只是如今尘埃落定,那点生机却转眼间化作比未央长夜还要沉默的死寂,叫人连泄愤都不知如何下手。 早知如此,何苦来寻。 韩璧沉声问道:“你怎么确定他的身份?” “他们的头顶,刻了名字。”宁半阙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是我亲手刻的。” 岳隐闻言,向药人的头顶伸去了手,在脏乱的黑发中摸索了一番,果然在顶上摸到了一小片刻印般的凹陷,不深不浅,正好组成一个名字。 “确实是杜长鸣。”岳隐沉声答道。 这一句话犹如滚水入锅,烫得在场众人浑身发痛,他们只得神色迷茫地用食指在药人头顶摩挲着探索,再难以置信地确认到底哪一位才是他们的亲人和好友。 谁能平心静气地接受,自己冒死来寻的人,转眼间就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别人不能,沈知秋同样不能,可是他还是去找赵铭川了。韩璧缓缓地跟在他身侧,眸色深沉,看不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赵铭川应该还活着。” 沈知秋眼睛微微一亮,只因韩璧素来聪明过人,既然他敢开口,必然是有所依据。 赵铭川果然不在其中。 韩璧轻轻捏了捏沈知秋的手心,道:“别怕。” 沈知秋摇了摇头,他心中并非害怕,只是望着这满场血肉模糊的尸体,和那些神秘莫测的怪虫……他只是担心赵铭川纵使活着,也不再是当年的小师叔了。 这一头仍有人在胡思乱想,另一头众人已然回过神来,向着宁半阙发难。 “你对我儿子的下落心知肚明,却偏偏一路隐瞒,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杜夫人声声泣血,手执一把长刀,似是随时要将面前这人碎尸万段,“提点破绽的是你,刻字的也是你……” “你没说错,把他们害成这样的人,”宁半阙打断了她没说完的下半句话,继而一字一句地开了口,“是我。” 惊秋_163 长刀顷刻间寒光四溢,刚烈的刀风冲着他脖颈横身劈去。 只听铿锵一声,萧少陵拔剑而出,竟是硬生生替宁半阙挡了一击,光是那道金石碰撞之声,便已经震得旁人心口生痛。 只是想杀宁半阙的人还不止一个,只听有人向着萧少陵怒声骂道:“你可知道如此恶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萧少陵心情本就不好,闻言不耐烦地回道:“想杀他可以,过两天再来。” 杜夫人沉声喝道:“萧少陵,我知道你剑境不俗,然而双拳难敌四手,若是你现下执意要助纣为虐,我老婆子活了半辈子,如今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杀了这个姓宁的歹人,你能拦得住我,难道还拦得住其他人?!” “我又没说不让你杀。”萧少陵叹了口气,朝着沈知秋挥了挥手,“罢了,我与你说不通,师弟,还不快些来帮我?!” 沈知秋愣了愣,下意识就要跑过去。 韩璧却伸手拦在他的腰前,低声道:“你去只能帮着打架,这种劝人为善的事情,还是让我去吧。” 沈知秋想了想:“一起去。” 语气听起来是不愿意松口了。 韩璧点了点头。 沈知秋见到宁半阙,却也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明知药人身份,闯谷前为何不说?” 宁半阙摇了摇头,自嘲般地一笑,那笑声听着和叹气声也差不了多少:“药人炼成后便回不到最初,如果你们知道真相,不愿动手反而会留下祸害。” 沈知秋蹙眉道:“纵使如此,你也应该……” 宁半阙轻轻一笑,没有理他,只是朝着那杜夫人问道:“若我早就告诉你那是杜长鸣,即使他饮血成狂,杀人如麻,乃至于六亲不认,你会不会大义灭亲?” 杜夫人一时语塞。 沈知秋问:“难道就没有医治的办法吗?” 宁半阙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们本就生不如死,如今总算得以安息,有什么不好?” 众人纷纷怒道:“好与不好,轮不到你来定夺!” 韩璧轻声劝道:“诸位稍安勿躁。” 杜夫人压着声音,阴沉沉开了口:“韩公子,你并非江湖中人,此事与你无关,还是不要淌这趟浑水为好。” 韩璧:“我不过是来提个建议。” 杜夫人冷笑道:“他既然亲口承认自己做下此等恶事,我便要杀他为我儿陪葬,此事决不让步。”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迟在这一天两天。”韩璧顿了顿,“何况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卫庭舟,杀了宁半阙也不过一时泄愤,不足以让亡魂安息。” 若非是卫庭舟要走这邪门歪道来与燕怀深对抗,这群药人又怎么会无辜遭难,沦为认不出至亲好友的傀儡怪物?除了卫庭舟,谁还有这么大的力量捉来武林侠士,在烟沉谷中秘密炼制药人? 杜夫人心中自然也清楚这点,然而她如今可算是间接了结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心中自责非常,若不能杀宁半阙泄愤,替杜长鸣报此大仇,恐怕是自己也要自刎当场了。 “待我杀了宁半阙,自然也不会放过卫庭舟。”杜夫人寒声说道,“韩公子,你莫要多言了。” “我并非为他求情,只是前方迷雾重重,若无熟悉情况的人领路,恐怕是凶多吉少。”韩璧叹道,“若是此行我不幸死在烟沉谷,那在场的诸位……同样一个都出不去。” 杜夫人嗤笑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她手中长刀铮亮,反射的刀光掠过韩璧的侧脸,是明暗不一的模样。 韩璧与其说是在威胁她,倒不如说是在吓唬其他人——他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家中已是侯门,兄长则任军中重职,若非如此,何必这一路上众人都对他多有保护,生怕他一个不慎丢了命? 杜夫人半生守寡,性格刚烈,此举大概对她无用,但总会有人贪生怕死,不愿多惹麻烦。 沈知秋自然是想不到这点的,只是他最怕听韩璧提及生死,也最看不得别人有意伤他,如今两相有之,一个没忍住便走到了他的身前,什么刀光剑影,一律挡个精光。 “不准过来。”沈知秋肃然道。 杜夫人脸色晦暗,似是随时都要爆发。 韩璧提议道:“三日以后,墨奕亲自将宁半阙交至诸位手上,可好?” 岳隐从善如流道:“看管宁半阙一事,便由墨奕负责。” “若是他中途寻了机会逃脱,怎么办?”有人却是不满。 沈知秋开口答道:“韩璧从不骗人,他说三日,便一定是三日。” ……这话倒是真的叫人不知如何去接。 “沈先生此言有理。”说话的却是沉默多时的应天恒,一开口便掷地有声,“我枕月楼愿陪同韩公子为墨奕作保,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第86章 烟沉 应天恒此言一出,话里话外颇有点雪中送炭之意,不仅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顺带还与韩璧攀了关系。 枕月楼既已发话,赤沛的叶桃自然也不能继续沉默以对。碰见这种平常人难以面对的憾事,她亦免不了一声叹息,只是药人一事与她赤沛实则毫无关系,这份叹息里的伤心再真,也难免透着两分客气。 墨奕要护宁半阙,多半是因了失踪的赵铭川之故,以他们向来软硬不吃的行事风格,无论杜夫人如何相逼,这一步他们是绝不会退的。 何况韩璧所言也有道理, 叶桃只得打圆场道:“既然一路同行,何苦刀剑相向?我看墨奕的意思也并非是要救宁半阙脱罪,只是为了顾全大局,暂且让他多活几日,作个引路人罢了。” 杜夫人反问道:“若是他心怀鬼胎,反将我等带入陷阱之中呢?退一万步说,先前他既然知道如何对付药人,却不早早告知,害同伴无辜遇害,如此心机深沉之人,我信不过。”顿了顿,她看向应天恒,目光凌厉,“应楼主,你难道忘了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你枕月楼的弟子?” 应天恒摸了摸鼻子,一时无语。 惊秋_164 蹲在一旁的萧少陵实在是受不了这群人站在原地吵个没完,遂一拍脑袋便提议道:“要不然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没人理他。 气氛凝重得像是暴雨前的宁静,沉默多时的宁半阙却忽然充当了一道惊雷,开口说道:“我若是有意要害你们,方才只需旁观看戏即可,又何须说出对付药人的方法,平白惹人猜忌?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韩璧缓缓问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药人本就不该存在,我自然要想办法让他们全部消失。”宁半阙答道。 韩璧:“他们已经死了。” 宁半阙摇了摇头:“还有一个。” 沈知秋沉默了半天,闻言心底亦是咯噔一声,猛然抬起头来。 众人仍是争论不休,最后还是岳隐提议先替死去的药人们殓尸,免得让他们曝尸荒野,不得而安。至于宁半阙,被五花大绑后便扔给了沈知秋看管,横竖四周都是机警的眼睛,如此众目睽睽,倒也不怕他会私放宁半阙逃脱。 沈知秋直愣愣地盯着宁半阙,面色肃然,继而低声问道:“你说的还有一个药人,是指小师叔吗?” 宁半阙作为将死之人,又是戴罪之身,神情反倒是轻松得很,只见他盘腿坐在地上,抬头笑道:“是啊。” 沈知秋闻言一顿,眉头亦是紧蹙,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来,可见是十二万分的担忧了。 韩璧:“你别听他胡说。” 沈知秋想了想,朝着韩璧说道:“我听你的。” 韩璧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他后悔自己制造出了如此怪物,如今想来补救,又怕我们得知药人的真实身份后不忍下手,便一直把事实瞒到了生死存亡之时,逼得我们不得不大义灭亲,拼个你死我活——赵铭川若是真的成了药人,为免墨奕不肯下手,他必然是对此一句话都不肯多提的。” 沈知秋听他这么一说,颇觉有理,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宁半阙笑道:“韩公子莫不是有读心的本事?竟连我是个什么盘算都看得一清二楚。” 韩璧却摇了摇头:“你说话时真时假,难以令人尽信,只是事到如今,既然不能回头重来,我自然是不得不信了。” 宁半阙耸肩不语。 沈知秋独自在旁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朝着宁半阙厉声责道:“你为何非要制造药人不可?游茗若是知道……” 宁半阙听见“游茗”二字,脸色一冷,道:“你别告诉我师父。” 沈知秋:“只要你死了,他必定会问我缘由。” 宁半阙犯下如此恶行,除了以命作偿,还能如何? “说我得了一场急病也可,不慎坠崖身亡也可……随你怎么编都可以,沈知秋,我师父平素最喜欢你这个朋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怪你的。”宁半阙说道。 沈知秋低声道:“游茗只有你一个徒弟。” 宁半阙想了想,提议道:“那等你回去以后,再给他找一个年纪小些的徒弟,他看着生人勿近,心里却很喜欢小孩,最好要和我长得像些,性格却要天真单纯的,他若是不肯收徒,便让那小孩在他面前哭上半天,他就心软了……罢了罢了,看你也记不下来,这事我还是拜托韩公子吧。” 这话听着,倒是真的跟遗言差不多了。 宁半阙如此这般地自顾自交代一番,根本没管韩璧是否答应,说过此事以后,他又话锋一转:“你们放心,我是一定要救赵铭川的。” 韩璧问道:“我一直想知道,到底你和赵铭川有何渊源?是恩情,抑或故旧之情?” 当初赵铭川那把流落江湖的虚微剑便是一个由宁半阙递送出去的消息,其后墨奕前来援救赵铭川,宁半阙则心甘情愿作一位引路人,其后更是把自己亲手制作的药人尽数送下地狱,一个也没有放过。 宁半阙:“两者都不是。” 韩璧挑了长眉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偏要救他?” “此事说来话长。”宁半阙叹了口气,“当年我一心只想报复燕怀深,只有卫庭舟与我目的一致。他当初并未对我透露过他为何痛恨他的养父,我便猜测是因为燕怀深待他不好,如今想来,大概是他正在秘密积攒力量,待燕怀深扶他登基以后,再反过来咬燕怀深一口。” 韩璧沉吟道:“这些药人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又不知道疼痛和退缩,说是以一敌十也不为过……想必卫庭舟让你制造药人,便是为了日后能一举推翻燕怀深。” 宁半阙点了点头:“卫庭舟知道我继承了师父衣钵,便把烟沉蛊交到了我的手上。” 沈知秋以为自己听岔了,轻声问道:“烟沉谷?这个山谷不是卫庭舟的吗?” 宁半阙微微一笑:“我所说的,是那些由我在药人身上亲手种下的虫子,名为烟沉蛊。” 关山遥说: 【小剧场·半步的新任务】 沈知秋:“替游茗找小徒弟的事,我已经记下来了。” 韩璧懒得去管此事,想了想道:“不如让半步去办吧。” 沈知秋皱眉道:“怎能假手于人?还是我自己去找吧。” “既要是小孩,又要他天真单纯,又要会装哭骗游茗心软,不好找的,与其浪费时间,不如陪陪我好了……”韩璧叹了口气,忽然转念一想,“若是能找到一个小时候的你,倒是不错。” 沈知秋:“阿宣,你真聪明,小时候便是游茗待我最好,我这就去告诉半步,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让他去找……” 韩璧笑道:“若是找到一个小时候的你,谁还要让给游茗,当然是我们自己养了。” 第87章 囚笼 沈知秋微微一愣,像是还没能反应过来。 “它最初是个什么来由,我也不甚清楚。”宁半阙低垂着眼帘,约莫是在回忆,“碰见它的时候,我和卫庭舟刚刚从燕城离开,鹤洲人在后头穷追不舍,无奈之下我们唯有与其他人分兵而行,卫庭舟便提议我们大可暂且躲进深山一日,鹤洲人一旦离开此地,总不会回头再找。” “我们当夜便宿在一处山洞之中,谁料那山洞竟是一条大蟒蛇的巢穴,其后又是一番恶战,我们被逼至山洞深处,却发现了那里藏着一个小小的陶罐,隐约散发着兰花香气……我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只蛊虫。” 韩璧蹙眉问道:“那就是烟沉蛊?” 惊秋_165 “有翅而生百足,腹显云纹,体有异香,易怒易怯,品性嗜血,是为烟沉蛊。”见韩璧眉间有着疑虑,宁半阙又接着解释道,“游家世代行医,祖辈曾有过一名南疆大巫,死后除了留下了不少蛊术法门,更是分门别类地列了不少珍稀奇蛊,陶罐中的蛊虫与书上的烟沉蛊可谓是一模一样,我一眼便认了出来。” 韩璧:“原来如此。” 宁半阙微微叹了口气:“师父对蛊术丝毫不感兴趣,甚至还常常教导我说,蛊术并非正道,若是落入歹人之手,只怕会为祸一方。” 韩璧笑道:“你听见此话,必定是更感兴趣。” 彼时宁半阙身负血海深仇,只觉蛊术对他大有作用,遂瞒着游茗悄悄研究,甚至将那南疆大巫留下的手札一概背了下来,尤其是对那可以操控活人的烟沉蛊有着极深的印象。 宁半阙低声说道:“那只蛊虫已在山洞中活了不知多久,也不知道是谁把它留在这里……它是蛊母,外头的大蟒蛇则被种了子蛊,一直任由蛊母吸血维生,我们得到了它,那蟒蛇对我们便是言听计从,轻而易举地死在了卫庭舟的剑下。” 韩璧似笑非笑道:“卫庭舟分明是在逃亡,却反而有如此奇遇,怪不得他要自认为是天命所归了。” 宁半阙没有理他,只是继续说道:“卫庭舟问我,烟沉蛊能否种在人的身上?”话音一顿,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我回答他,可以一试。” 不久以后,卫庭舟隐居于烟沉谷中,面上是闲云野鹤的日子,背地里做的却是炼制药人的勾当。 最初不过是一试,效果却是匪夷所思的成功。炼制药人不仅要在体内种蛊,还要以针灸与浸浴双管齐下,使其刀枪不入,力大无穷,极具战力,可惜第一批所制的药人都是些普通流民,体质虚弱,根骨又差,没过几日便在炼制的过程中衰竭而死了。 卫庭舟打起了一箭双雕的主意。 “他遣人捉来武林侠士,先是利诱他们交出所学武功,若是不肯,便威逼他们两相对战,打个你死我活,卫庭舟不愧是学武奇才,不过在旁观看几次他们所使的招式,就能复制得像模像样。”宁半阙说道,“等到卫庭舟学无可学,他们就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沈知秋沉声道:“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宁半阙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还没说完呢,如此费心捉来的人,自然要物尽其用。卫庭舟好好地让他们休息了几天,待他们吃饱喝足,就让我把他们……” “炼成了方才那些药人?”韩璧问道。 宁半阙摇了摇头:“当时比你们所见过的还要差上一些,真要说来,最初我制的不过是些半成品而已。” 半成品?韩璧斟酌着他这番言辞,暂且没有多说,只是循着沈知秋的脸色,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赵铭川呢?” “最初,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只知道这是块难得一见的好材料,可惜卫庭舟不允许我轻易对他下手,也不许我多问半句,只说是另有大用。”宁半阙答道。 赵铭川被捉进烟沉谷后,先是被关在水牢里狠狠饿了三天,幸亏他根基扎实,品性坚韧,纵然水中渗杂了药毒,泡在里头可谓是冰冷刺骨,他仍是硬生生忍了下来,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卫庭舟知道他是块硬骨头,便命人转而将他丢进大狱之中,与其他人关押到一起。 赵铭川武功最高,素来又有君子之风,历经磨难仍旧笑容温柔,即便自己饿得脸色苍白也会把口粮让给身体虚弱的人,不过几日,众人便以他马首是瞻,寄望他能想出办法带领大家逃出生天。 他答应了。 韩璧叹了口气道:“赵铭川这般担起了责任,虽然是性情所致,却也等同于把自己的软肋活生生交到了卫庭舟的手上。再说了,一群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在危难之中尚可相互扶持,若换作是生死之间,便免不了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沈知秋没有听懂,遂出言问道:“小师叔难道做错了吗?” 韩璧解释道:“原本他孤身一人,就算深陷囹圄,只要他宁死不屈,卫庭舟也拿他毫无办法,如今不过是进了一趟大狱,身旁便多了一大堆需要他负上责任的可怜人,以你们墨奕能养出来的性格,赵铭川怕是宁可自己送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朋友死在自己眼前。” 宁半阙笑道:“正是如此。” 卫庭舟对墨奕绝学虎视眈眈,先是逼迫赵铭川与他人在笼中自相残杀,说是谁能在天亮前拿到对手的项上人头,便能活着出笼,赵铭川不愿滥杀无辜,即使剑尖已经抵在他的脖颈上,他也是面不改色,卫庭舟原本对他毫无办法,这下却不一样了。 铁笼之中。 卫庭舟手持一柄木剑:“我和你打。” 赵铭川不搭理他。 “今日我们换个玩法,你输一次,我杀一个人,这样如何?”卫庭舟笑道。 赵铭川眉间一蹙,他既答应了要保护狱中众人,自然不能食言,遂沉声问道:“若我赢了呢?” 卫庭舟:“你挑一个人,我放他离开。” 赵铭川冷哼了一声,削瘦的脸庞上满是寒意:“我不信你。” 卫庭舟往外瞥了一眼,便有人从狱中拖出一个女孩,下一刻一把铮亮的匕首便捅进了她的肩膀。 “周岚!”赵铭川额上青筋骤现。 被囚困于烟沉谷的女孩不多,其中周岚年纪最小,性格活泼,因此赵铭川向来对她多有照顾。 卫庭舟丢给他一柄木剑,轻声叹道:“打不打?若你动作快些,说不定她还有救。” 周岚喊道:“哥哥,别管我!” 赵铭川知道,若是与卫庭舟用木剑比斗,他很难有藏私的余地,一边是师门绝学,一边是活生生的人命……他深吸了一口气,捡起了地上的木剑。 赵铭川赢了。 “原来这就是烟雨平生。”卫庭舟手中的木剑已经折成了两半,却挡不住脸上笑容更盛。 赵铭川往外看了一眼,受伤的周岚已经昏迷过去,被人抬走。 “你答应过我……” “放心,她死不了。”卫庭舟换了一柄木剑,似笑非笑道:“再来。” 这一夜赵铭川赢了三次,输了五次。 命人把五个刚斩下来的人头鲜血淋漓地悬挂在大狱门前,卫庭舟朝着赵铭川笑道:“烟雨平生你不过用了七式,便能赢我三场,若是能尽全力,想必这另外五位兄弟也不会平白丢了性命,罢了,我明晚再来讨教。” 赵铭川面无表情地站着,而他身后的同伴,正睁着如狼似虎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他的背影。 第88章 善报 沈知秋听到这里,一时没有忍住,一拳砸到了旁边的树干,枝头摇曳,纷纷扬扬地坠下了一层叶子,落满了宁半阙的肩头发间。 惊秋_166 韩半步动作倒是快,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伞来,给两位主人遮住了头顶。 这点小插曲,韩璧倒不在意,只是牵过沈知秋的手,捏着他泛红的地方轻轻揉了起来:“你不知道痛的吗?” 沈知秋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痛。 他与赵铭川早就相识,虽然平日里交往不多,却也知道赵铭川在墨奕一向是风评极好,就连萧少陵要找人打架,都很少跑去麻烦他的小师叔。 按萧少陵的说法:小师叔这个人没有什么缺点,就是喜欢揽事儿,就算有人在他面前不小心扭到了脚,他都要自顾自愧疚半年。 “没有救下他们,小师叔一定很难过。”沈知秋沉声道。 韩璧叹道:“好人难为。” 宁半阙百无聊赖地吹了吹自己发梢上的叶子,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他想逞英雄,却不知道英雄最是难当。” 凭什么死去的人是我呢?赵铭川为什么会输呢?既然交出烟雨平生的剑谱就可以救大家的命,赵铭川有什么好坚持的呢? 连续三晚过去,狱中渐渐有人崩溃,他们跪了下来,求赵铭川交出剑谱,虽说烟雨平生是他师门绝学,但是为了数十人命,他凭什么不能付出呢? 赵铭川眼中布满血丝,神色憔悴,声音沙哑。 “不是我不想交出剑谱,而是不能。” “说到底你就是不想救我们……反正他们不会杀你,你自然什么都不怕!” “就算得了剑谱,他也不会信守诺言。”赵铭川蹙眉说道,“且不说周岚他们已是不知被送到了哪里去,就凭这些歹徒从不掩饰面貌,便一定是不打算再放我们离开,只要我交出了剑谱,没了利用价值,我们所有人都要死。” “你不试试如何知道他会不会信守诺言?”有人眼睛一亮,抓住赵铭川的袖口劝道,“若是由你牵头,带着我们投靠他们,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赵铭川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狱中众人,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知秋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为何如此?” 宁半阙挑了挑眉:“我看韩公子的表情,他一定猜到了答案。” “……卫庭舟既然为了学武,让人在笼中生死比斗,那么狱中这些活下来的人,一定早就已经杀死过他们的对手。”韩璧微微叹了口气,“经历千辛万苦才活了下来,自然比任何人都更不想死。” 反而是赵铭川,宁死也不愿对无辜的他人动手,所以从一开始,这些人与他就已是殊途陌路。 投靠卫庭舟,听起来似乎是个办法,赵铭川却知道这不过是与虎谋皮,何况他胸中仍有良知,决不允许自己助纣为虐,过了半晌才答道:“万万不可。” 这对赵铭川而言是守住了最后的底线,对其他人来说却是吹熄了最后的希望。 “凡事只顾自己,你算什么真君子?” 也不知是谁先动手,赵铭川被推倒在地,人人眼泛血丝,一拥而上,拳头如暴雨般落到他的背上。他是双拳难敌四手,一时间狼狈不堪,不过片刻,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把匕首,寒芒一闪而过,正是朝他刺来。 赵铭川伸手反抗,竟是一下便抓住了那持刃的手腕,用力扭断了对方的关节,继而一个转身夺过匕首,正要反击,最后却不知为何没有下手。 最终叫停这场闹剧的人,是在暗处注视已久的宁半阙。 赵铭川被分到单独的牢房之中,宁半阙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一时间顿觉好笑。 卫庭舟捉来的人那么多,迄今没有一个能走出去,对于他们的身份,宁半阙一向是懒得去问,只是这个赵铭川实在太过特别,勾起他不少好奇。 “你叫赵铭川?” 赵铭川面无表情,连个眼色都没有给他。 宁半阙那时还不过是个少年,笑起来颇有点天真无邪的味道:“你发我脾气做什么?又不是我打的你。”顿了顿,“你要是不服气,等到今夜,主人还会来找你切磋,方才谁打你力气最大,你就把谁挑出来送死好了。” 赵铭川匪夷所思地望了他一眼,实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就连这点年纪的小孩脱口而出的话都这般狠毒,视人命如草芥。 他沉声道:“小孩,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教过你一句话,为侠者,不可滥杀无辜……” 宁半阙脸上笑容蓦地凝固,轻声答道:“我有师父的。” 赵铭川自然以为他的师父就是卫庭舟,不由得冷哼道:“罢了,我看你师父也教不了什么有用的道理。” 宁半阙抽了腰间鞭子,向着狱门就是一抽,那声音干脆利落,甚是吓人,“你若是再说一句我师父的不是,我要你没命。” 这一鞭子若是落在赵铭川的身上,以他如今虚弱的身体,确实是半条命都要没了。 赵铭川笑道:“你师父不就是你的主人吗?我当着他的面上都敢说,何况是你?” 宁半阙话音一顿,肃然道:“他不是我师父。” 这回倒轮到赵铭川有些吃惊了,想了想,他还是没忍住心里那份喜欢揽事儿的个性,劝道:“我看你年纪不大,想来应该是受人蒙骗才做了坏事,你还是趁早离开这里,不要继续助纣为虐。” 宁半阙瞬间觉得,这个赵铭川蠢得很像某个人。 他话锋一转,问道:“他们方才是真的想杀你,你为何不还手?” 卫庭舟在狱中用鲜血和死亡定下了规则,只有失去良知的人才能活下来,时间长了,这些人便只懂得按着规则而行。 偏偏如今来了一个赵铭川,他始终维持着良知,又强得让卫庭舟不舍得杀他。 凭什么呢? 狱中众人自觉没有活下来的希望,又怨恨赵铭川自私自利,不肯用剑谱换回他们的命,与其因为赵铭川的败战而死,倒不如抢先下手,拉着他一起陪葬。 “他们恩将仇报,为人卑劣,你难道就不恨他们吗?”宁半阙似笑非笑。 “他们并非天性卑劣,只是环境所迫。”赵铭川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叹道,“再说,我若是因为想活下来,就在这里动手杀人,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第89章 持正 宁半阙神情微妙地望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世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你动手要了他们的性命,也只能怪他们技不如人,再不然就是怪我家主人心狠手辣,竟逼得你们自相残杀——你已是仁至义尽,还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 惊秋_167 赵铭川沉默地听着。 宁半阙:“你想做个圣人,可惜谁又会感激你?” 赵铭川微微抬起头来,一张布满胡茬的脸看起来苍白又憔悴,唯独双瞳极亮,灼得人心惊肉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忽然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是你家中出事,遭人背弃;还是受人蒙骗,以至于一错再错;抑或是人间恶事太多,要你无路可走?” 宁半阙话音一顿,挑眉道:“不关你的事。” “我看得出来,你吃过不少苦,只是,世上吃过苦的人那么多,却不是每个人都会作恶。”赵铭川淡淡说道,“我修剑道十余载,不是为了做个圣人,只是为了在吃过苦以后,仍然保持本心。” “你说得好听,只是普天之下,谁不怕死?” “我虽然怕死,却更怕要靠着别人的性命苟活。” 宁半阙算是听明白了,赵铭川不愿在烟沉谷中动杀机,不止是因为他天性心软,也不止是因为他守信践诺,最重要是他不愿意向卫庭舟屈服。 为了活着,他能杀第一个人,便会杀第二个……总有一天,他也会丢了本心,忘了良知是何物,届时,他便不再是他。 赵铭川:“我知道你们生而艰难,我无权怪罪,只是,我不愿走上和你们一样的路。” 他顿了顿,眸光轻轻地锁在宁半阙身上,问道:“小孩,你明白吗?” 宁半阙到底明不明白,没人知道,只是过不了多久卫庭舟又来了。 卫庭舟的领悟力远超常人,不过凭肉眼所见,转身就能把半套烟雨平生使得有模有样,赵铭川看在眼里,深知此人天赋极高,又清楚他做事毫无底线,若是他单纯想要学武也就罢了,怕就怕他另有盘算,在外头作出天大的祸事来。 因此,赵铭川不免对他更为忌惮。 半月以后,仍是在铁笼之中,这一次卫庭舟没有带来赌注,赵铭川的对手也换了人。 赵铭川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浑身皮肤青紫,背脊高耸,似是猛兽般俯伏在地,双目赤红,张嘴则是一口利齿,还伴随着野蛮的嘶吼。 “这……是人是鬼?”他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宁半阙炼制的药人。 卫庭舟笑道:“总是委屈你用木剑,也难怪你始终不肯尽力,罢了,如今我把剑还给你,还请你万万不要辜负我一番美意。” 话刚落音,他挥手一掷,虚微剑便旋即落到了赵铭川的脚边。 赵铭川弯腰拾剑,就在握住剑柄的一刻,那药人俯身向他扑来,幸亏赵铭川闪避及时,一个翻滚躲了开去,否则当场就要被那狰狞的利齿撕得皮开肉绽。 几个来回之间,赵铭川的心思控制不住地下沉,他不知道这样不知疼痛、不知疲倦的怪物到底还有多少,只知道若是让它们进了江湖,定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卫庭舟! 纵使是赵铭川这等宽和的人,也不禁对卫庭舟恨之入骨。 那夜长得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虚微剑虽然趁手,也抵不过漫长无终的疲劳,赵铭川不过一个晃神,就被药人来势汹汹地撂倒在地。 赵铭川心道不好,手腕却被药人压得死紧,丝毫无法用力,眼见着面前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似乎下一刻就要低头向他的脖颈咬去,然而在这生死之际,他竟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咬了咬牙便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袭击却始终没有到来。 药人不知为何浑身一僵,挣扎着往后退去,它捏着自己的喉头,吼声听起来就像是被火烤过,又干又涩,好比受刑。 “……哥哥,救我。” 这声音沙哑得不似人声。 赵铭川却认出来了,他双目一睁,难以置信地唤道:“周岚?” 他一跃而起,不过几步便近了那药人的身,正要察看它肩膀上的伤口,确认它是否就是周岚,然而还没等他看清,药人便再次发起疯来,一把将他掀到了铁栏边,砸了个结结实实。 赵铭川喉头一腥,止不住地呛咳起来。 “哥哥,救我……求你……救我……” 药人原地怒吼了一番,旋即又痛苦地趴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捏着自己喉间,力度大得似是要将自己活活掐死。 “卫庭舟!”赵铭川一手扶着铁栏,艰难地站了起来,不过怒喝一声,嘴边竟是溢出了血,“你到底想做什么?!周岚她……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这个怪物到底是不是那个曾经安静待在他身边的小妹妹。 卫庭舟瞥了宁半阙一眼,笑着摇了摇头。然而宁半阙只是蹲在一旁,注视着铁笼中的这一幕,微微挑了挑眉,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赵铭川得不到一句有用的答案,他只好回过头来,朝着药人沉声唤道:“周岚,是不是你?” 寥寥数字却是声声泣血,然而药人眨了眨浑浊的眼睛,先是张开双臂怒吼一声,继而一个俯身跃起,朝着赵铭川扑了过来。 赵铭川不敢伤它,只得边挡边打,嘴里低声叫着:“周岚,是我,是铭川哥哥,你醒一醒!” 那药人的呼吸重得像是拉破的风箱,眼珠子渐渐泛出血来,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它挺身而起,脖颈硬是顶着虚微剑的剑锋,竟是张嘴一把咬住了赵铭川的左臂。 那利齿锐如锋刃,赵铭川转瞬间痛呼出声。 然而他低头一看,视线朦胧之间,却发现那药人一边恶狠狠咬着他的手臂,一边却在淌泪。 周岚哭了。 赵铭川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疼痛无边无际地袭来,引了满头的冷汗,他硬撑着以右手接过剑来,看着那一点点眼泪沿着药人丑陋的脸颊一路往下流,略微冲淡了他左手衣袖的那点血迹斑斑。 他抬了执剑的右手,望着药人喉间那片薄薄的皮肤,想着它挣扎着清醒的时候一直捂着喉间,便知道若要杀它,只能从喉间下手。 赵铭川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他的耳边幽幽地响起那一夜周岚被带走的情景,她当时在说什么呢?对了,她说的是“哥哥,别管我”…… 药人的利齿深深地刺进他的筋骨和皮肉,似是随时要把他扯成血肉模糊的碎块,而它的双手却像是不能控制一般,死死抱着自己坚硬的身躯不放,喉间发出阵阵呜咽,眼泪淌个不停。 赵铭川沉沉地叹了口气,抬手挥剑。 剑锋先是划过他的皮肉,继而割断他的经脉,不过是手起剑落,就连骨骼断裂的声音都快到听不见。 惊秋_168 他竟是自手肘处起,眼也不眨地砍断了自己的左臂。 药人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嘴里含着他的手臂,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疼痛如潮涌般袭来,赵铭川再也无法抵挡,右手一松,虚微剑应声而落。 他脸白如纸,嘴唇翕动了一会儿,艰难地开了口。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砍断的,我不怪你……” 仅余的右手颤抖着贴上周岚的脸颊,轻轻地揩了揩,他轻声说道:“不要哭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呢。 第90章 生机 夜风像是一刃接连不断的刀锋,沿着赵铭川的身躯来去自如地打着转,鲜血顺着他的袖口沉甸甸地滴到地上,声音听起来竟然比他断臂时的痛呼还要响一些。 周岚嘴巴一松,那肉块就从她嘴里漏了出来,大片的血肉模糊,几乎要看不清是手臂的模样。 甚至连赵铭川自己也认不出来了。 “哥哥。” 周岚软软地叫了他一声,满嘴血沫,甚是骇人。 赵铭川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周岚拾起地上那把誉为“君子”的虚微剑,艰难而笨拙地朝他笑了笑,继而一剑洞穿了自己的喉咙。 剑尖穿过她的后颈,上头正吊着一只半死不活的虫子。 卫庭舟看着这一幕,不由得蹙眉问道:“你炼的药人,怎么这么不听话?” 宁半阙答道:“时间不够,将就着用吧。” “若是就这么死了……”卫庭舟叹了口气,看起来是颇有些恻隐之心的模样。 宁半阙话音一顿:“你看。” 笼中的赵铭川望着周岚死不瞑目的模样,胸中不知为何顷刻间空空荡荡,继而从心底深处缓缓地涌起一阵腥甜,直达他的喉间,似是有只野兽随时要破壳而出。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咬着牙拔起染血的虚微剑,轻轻敲了敲铁笼。 “这次我尽全力,打不打?”烟雨平生十六式,他没了左手,右手同样能使。 卫庭舟微微一笑,拔剑而出,跃身入笼。 宁半阙常常觉得卫庭舟是个疯子,他不会恐惧,也不知道内疚,他要让赵铭川使出完整无缺的烟雨平生,就想尽办法让赵铭川对他恨之入骨,不惜抛弃一切信念也要杀他报仇。 笼中的赵铭川满脸血污,浑身上下狼狈不堪,面貌狰狞骇人,却比衣冠整齐的卫庭舟看起来更像是人。 宁半阙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削的双手,同样觉得自己……不像个人了。 赵铭川输了。 输得理所当然,输得干脆利落。 他用不熟悉的右手使尽了一整套烟雨平生,功架仍在,力度却已不存,卫庭舟的笑容像是残酷至极的鼓励,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虚微剑缓缓一抖,最后一次刺向空无一人的前方,持剑的他则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卫庭舟轻声道:“你拿去玩吧。” 宁半阙随口应了一声,然后蹲到了赵铭川身边。 “这个世界上傻瓜真多。”他面无表情地把赵铭川翻过身来,低声叹了口气,“……还偏偏每个都让我赶上了。” 沈知秋听到这里,若不是韩璧始终握着他的手腕,他恐怕早就要拔剑动手了。 宁半阙见他额上青筋直现,微微移开目光,淡淡说道:“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他死了。” 沈知秋沉声道:“小师叔断了左臂,对他来说,和死没有什么区别。” 宁半阙话语一窒,低声道:“是他自己不肯对药人动手,本来就不过是和素不相识的人相处了几天,根本没有多少情分,他却心甘情愿为之送命,说到底,还是他蠢。” 沈知秋想出声辩驳,无奈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时三刻竟捣不出半句话来,急得眼角通红,韩璧见状,轻声替他说道:“君子一诺千金,他答应过周岚要带她离开,结果周岚死了,他自然也要为她报仇。” 何况,卫庭舟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反正一样是死,倒不如最后与仇人打上一场,赚个死而无憾。 “你做不来君子,自然不会明白他的想法。”韩璧叹道。 宁半阙重重地呼了口气,冷哼道:“是啊,毕竟我不过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沈知秋肃然地瞪着他,面色甚是不善。 宁半阙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别忘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当初在燕城,若不是我管了你的闲事,你早就命丧九泉了。” 韩璧:“你的意思是,你救了赵铭川?” 远处正有人在火化药人尸体,浓烟滚滚直达天际,火光映在宁半阙的脸上,衬得他浅色的眼珠像是打磨过的琉璃,继而他狡黠地眯着眼睛笑了笑:“我给他种了蛊。” 沈知秋心里咯噔一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宁半阙:“不是子蛊,是母蛊。” 韩璧敏锐地听出他话语之中似有所指,问道:“两者有何不同?” 宁半阙微微歪着头,神情坦率而天真:“医书上说,子蛊可操纵心神,母蛊能起死回生。” 话刚落音,就连见多识广的韩璧都忍不住一愣,背地里缓缓地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起死回生,说来虚无缥缈,活像是骗人的玩意儿,若不是今日见过了匪夷所思的药人和它们体内的烟沉蛊,韩璧怕是半个字也懒得多听。 惊秋_169 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沈知秋期待地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骗你的。”宁半阙淡淡答道,“赵铭川根本没死,何来起死回生?我只不过是用母蛊保他一命而已。” 沈知秋却没有半点被耍的不悦,反而是想到赵铭川还活着,不免松了口气。 韩璧直切要害,问道:“你把母蛊种在了赵铭川身上,卫庭舟知道吗?” 烟沉蛊对卫庭舟来说如此重要,想必不会任由宁半阙随意处置。 “我告诉他了。”宁半阙耸了耸肩,歪着头轻声说道,“他知道只有我能取出母蛊,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韩璧听明白了,母蛊被藏在赵铭川身上,卫庭舟无法将它取出,自然就不敢随意取走赵铭川的性命,反而会对他多加保护,生怕他一命呜呼,连累母蛊跟着归西。 韩璧沉思了片刻,问道:“你呢?没了保命的宝贝,就不怕他对你下手吗?” 宁半阙知道他此时问得详尽,是为了探查他口中所言是否有着漏洞,遂耐着性子答道:“且不提只有我能取出母蛊,单凭我肯答应教他炼制没有破绽的药人,他便无话可说了。” 韩璧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我在药人喉间留了破绽,是怕总有一天控制不住它们,反受其害。”宁半阙说道,“卫庭舟是个疯子,除了怕输,他什么都不怕。他想要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为此什么都能做到。” 韩璧笑了,低垂的眸中满是冷冽的寒意:“可惜,他赢不了。” 沈知秋安静地听着,脸上早已没有半分轻松神色,眉间渐渐透出忧虑。 第91章 传盏 正是暮色四合之时,林间的火堆似是一路灼上了天际,燃亮了几朵破碎的云絮,半遮半掩地送着夕阳坠下,眼见着夜色徐徐,又是一轮弯月跃起。 沈知秋盘腿坐在帐篷之中,神色恍惚。 他刚刚叹了口气,韩璧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伸手摸了摸他的眉心,笑道:“叹什么气?” 沈知秋如实答道:“我担心小师叔。” 韩璧便劝解他道:“今日经此一劫,众人状态不佳,倒不如暂且休整一晚,免得大战当前,应对力不从心。你放心,既然卫庭舟想要蛊母,赵铭川就一定不会有事。” 这个道理,沈知秋自然明白。 林中这番遇劫,他们不仅是死伤了不少同伴,还有人因亲人的死亡而悲痛欲绝,难以自抑,情绪如此不稳,若是贸贸然继续行进,难免会出问题。 这种安慰他人的脏活累活,向来是让岳隐去做的。幸亏今天萧少陵打架打了个爽,夜里倒也安安分分,痛快地承诺了待在帐篷里看守宁半阙、如无意外绝不乱跑的誓言,岳隐见他满脸诚心,心里颇为欣慰,深呼吸了口气便挨个儿送温暖去了。 沈知秋本来也想帮忙,可惜话没说完就被韩璧拎进了帐篷里头,勒令他好好休息。 “我睡不着。”沈知秋托着脸,苦恼地说道。 话刚落音,有人从帐篷外探进一个头来,眼珠子圆滚滚地转了一圈,嘿嘿笑道:“少主,您要的东西。” 这人正是韩半步,他捧着个半开封的酒坛子,偷偷摸摸地塞了进来。 韩璧没接,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韩半步知道他挑剔脾气又犯了,连忙解释道:“这酒我没偷喝过,是叶桃姑娘受伤了,我便分了一些给她洗伤口。” 沈知秋闻言,顺口问道:“她没事吧?” 韩半步望了眼自家主人的脸色,一时没敢回答。 “你装什么哑巴?答吧。”过了片刻,韩璧才悠悠开口。 虽是得了允许,韩半步仍然不敢多言,先是笼统地说了些情况,随后又是随口糊弄了一番:“……有岳先生嘘寒问暖,自然是没事。” 幸亏沈知秋生性迟钝,竟也半点没听出来,笑道:“辛苦你了。” 韩璧伸手接过酒来,使了个眼神便要把韩半步赶出去,韩半步向来知情识趣,立刻乖乖退下,谁料没走两步就听见韩璧轻声唤道:“半步。” 韩半步一个回马枪杀了回来,满怀期待地说道:“我就知道您不舍得让我一个人在外头风餐露宿,我这就进来陪您和沈先生——” “想多了。”韩璧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今晚到萧少陵帐中守夜吧。” 韩半步委委屈屈地走了。 沈知秋奇道:“为何要让半步去师兄那里守夜?”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不让萧少陵半夜来找你谈心了。韩璧心里这般想着,脸上依然半点不显,只是语重心长地道:“你有所不知,半步平日里虽是不说,心里是很仰慕萧少陵的。” 这话真要说来,其实是句实话。韩半步虽是韩家世仆,但本质上同样是个练武之人,对萧少陵此等习武天才一直是满怀好感,甚至偶尔说起江湖轶事,半步的脸上就尽是藏不住的兴奋神色,不过,他毕竟深知韩璧不喜动刀动枪,所以向来不敢多言。 沈知秋:“竟有此事?” 韩璧点了点头:“萧少陵年纪轻轻就扬名江湖,半步如今还小,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仰慕萧少陵……其实是件很正常的事。” 沈知秋很少听说有人崇拜萧少陵,立即深以为然:“半步真有眼光。” 韩璧:“只可惜平时他没什么机会能见到萧少陵,如今有此大好机会,能让半步与他对谈一夜,尽诉衷情,岂不妙哉?” 沈知秋一听便觉有理,朝着韩璧抬头笑了笑,一双眼睛在微弱的烛火下微微弯起,似是碧澄湖面上的小拱桥,夹着轻烟雾雨,无端引人向往。 韩璧低着头,仔细地看了他一阵,没忍住凑了过去,往他唇上咬了一口。 沈知秋无故被人偷袭,慌得不行,分明不是第一次了,还是不免脸色通红,支支吾吾道:“阿宣,你做什么?” “你满脸写着‘快亲我’,我只好亲了。”韩璧低声说完,拿着酒坛就从容地坐到他身边,笑着问道,“喝不喝?” 沈知秋被他的回答弄得不知所措,慌忙地应了一声:“喝。” 韩璧便难得亲力亲为地开了坛,拎着坛子边沿便干脆利落地凑到了沈知秋唇边。 惊秋_170 沈知秋闻到醇厚的酒香一点点地逸散开来,这才反应过来要捧着坛子,将它微微推开,轻声道:“明日一早就要出发,还是不喝了吧。” “大不了少喝一点便是,反正你也是千杯不醉。”韩璧笑道,“当日在再来阁,你心情不好,我便陪你喝酒,如今也是一样。” 沈知秋知道他所说的是哪一日——那日自己刚刚得知父亲死讯,正是失魂落魄的时候,韩璧说是请他借酒消愁,实际上是为他找了个机会,让他借着酒意尽情抒发心中的苦闷。 自从与韩璧相识,每逢难过失意,总是少不了有他在身旁。沈知秋并非矫情的性子,向来也很是不把自己的悲伤痛苦当一回事,唯独是韩璧对此异常敏感,看不惯他眉间的愁色,总是要把它亲手抚平不可。 沈知秋心底微暖,接过酒坛子就很是豪迈地灌了一口,谁料一不小心,连领口都沾湿了。 韩璧:“喝慢些。” 沈知秋点了点头,伸手扯松了领口,叹道:“阿宣,我心里很难受。” 韩璧:“我知道。” 沈知秋:“小师叔是个好人,如今却生死未卜。” 韩璧眼见着他又抬头灌了一大口酒,那模样就跟喝白水没什么分别。 沈知秋低声说道:“宁半阙……他还在燕城的时候,跟在游茗身边,是很可爱的孩子,如今却不知为何变成这样……阿宣,若是我当初不救卫庭舟,任由他被鹤洲人带走,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韩璧顿了顿,答道:“不是的。” 沈知秋正在喝酒,听他这么一说,酒坛子还举在空中,人已是侧过头去,愣愣地望着他。 韩璧望着沈知秋这一动不动的傻模样,算得上是神色呆滞,仅剩一双熏了酒气的眼睛,朦胧水润得很,便笑着伸手取下了酒坛。 他知道沈知秋是真的很在乎这件事。 只是世事没有如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不过是一句慨叹,任凭你如何顿首垂足,也不过是白费气力,何况,有些事即使能重新开始,凭一人之力亦不可能扭转乾坤,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你是觉得,若是没有卫庭舟推波助澜,宁半阙不至于走到如今的地步,竟连回头路都没有。”韩璧说道,“只是从始至终,他并非没有选择,就好比赵铭川,虽身陷绝境,却风骨依然,反观宁半阙,他曾经有机会对游茗说出一切,可以不为卫庭舟研制雪鹭丹和玉露胭,更加可以谎称自己不知道烟沉蛊为何物,却仍然为了报仇雪恨,不惜伤害无辜的人,知秋,你觉得他是真的没有回头路可走,还是他选择不走?” 他活得艰难,难道别人就容易吗? 沈知秋微微一怔,低声说道:“我只是觉得,我当初没能阻止他跟着卫庭舟走,如今便没有理由说他做得不对。”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何必为他作判。”韩璧举起酒坛,难得很不优雅地就着坛沿饮了一口酒,“再说,他最后是个怎样的结局,早已由他亲手定下,是对是错,他心中有数。” 沈知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虽然没醉,却也免不得有点酒气上头,在朦朦胧胧间盯着韩璧喝酒的模样,竟是眼也不眨了。 韩璧:“怎么了?” 沈知秋:“我没见过你这样喝酒。” 没有琉璃白玉杯,没有雪景,没有朗月,没有琴姬和熏香,像个普通的江湖侠客一样,手里拎着一个酒坛子,不拘小节得连喉间都沾上了几缕澄澈的酒液。 韩璧便朝他笑:“好看吗?” 沈知秋感觉自己胸膛里的一颗心砰砰直跳,直教他想当场捧出来,送给面前这个人。 韩璧见他不说话,便不满地抿了一口酒液,伸手架着他的下颔,不过往前一扯便顺势低头堵住了他的嘴唇,熟稔地撬开了唇间。 沈知秋乖乖地张开嘴任他亲吻,蓦然间尝到甘冽的酒液,味道分明与之前没有不同,又隐隐透着一股甜意,流过喉间的时候,令他脑海里犹如天旋地转一般,什么都记不清了。 他喜欢韩璧。 喜欢他喝酒的样子,生气的样子,说教的样子,笑的样子,不笑的样子,全部都喜欢。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韩璧喂过了他这口酒,便微微退了开来,却又不舍得退得太开,只是抵住他的鼻尖笑道:“怎么还是只知道盯着我看?” 沈知秋饮酒,向来是千杯不醉,直到饮过韩璧这一杯。 “阿宣,”他缓缓说道,“我好像醉了。” 第92章 酒困 话刚落音,便见韩璧唇间微张,问道:“还喝吗?” 呼吸近在咫尺,沈知秋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是整个人送了上去,贴着韩璧的唇沿一点点地舔了起来,动作缓慢又乖巧,目光澄澈,尽是单纯的欢喜。 韩璧只是沉沉地望着他,眼底似有火花闪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酒坛子被不甚在意放到地上,令人着迷的馥郁酒气似有似无地浮起,衬得这方昏暗渐渐甜美得如同梦乡,醉了一地不愿醒来的人。 沈知秋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其中一个。 “别动了。”韩璧低声叹了口气。 那个动得起劲的人正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沈知秋,如今被韩璧面对面地抱在腿上,竟也没自觉姿势不雅,只是揽着他的后颈,像是幼雀啄水一样讨着吻,难为他动作如此大胆,脸上还是害羞得一片通红,令韩璧看了就想……教训他。 沈知秋自然清楚如今时间地点统统不对,只得蹙眉道:“你放心,我只是想亲你,其他什么都不做。” 韩璧:“……我知道。” 既然什么都不做,你倒不如别动。 沈知秋听韩璧不再说话,便以为得了允许,立刻变本加厉地往他身上凑,揽着他的肩膀死死不肯放手,一点点地吃进对方的呼吸,竟感觉比酒酿还要美妙。 两人不紧不慢地接了一会儿吻,韩璧便忍不住了,掌心用力地嵌进沈知秋的腰间,扣着他便往怀里压,他知道沈知秋今日心情不好,如今才会借酒抒情,发泄心中的苦闷。 毕竟男人大多都是如此,白日里有哪里不快乐,晚上若是喝了点酒,就想在床上找补回来,沈知秋虽然单纯内敛,本性却没丢失,加上此前通了人事,如今纵然是害羞得不行了,仍旧情难自控。 沈知秋嗫喏着问道:“阿宣,我想……” 他话没说完,腰带应声而落,韩璧不知何时干脆利落地解了沈知秋的衣服,目光随即落在他优美而有力的肩膀上,低头重重地咬了一口,似是要惩罚他不听话。 惊秋_171 沈知秋吃痛地抖了一下,仍是没把人推开,因为他清晰地感受到,韩璧情【】动了。 韩璧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沈知秋顿了顿,一言不发地握着韩璧的肩膀,忽然把人按到了床上,沈知秋如今虽然是覆在韩璧的身上,恨不得严丝合缝地贴得死紧,却低着头一眼都不敢看他。 韩璧微微一愣,笑道:“把头抬起来,想做什么就说。” 沈知秋闷闷答道:“我……怕你不高兴。” 韩璧挑了挑眉,翻身将他压住,顺势往唇上啄了一口,道:“你就是躺着不动,我都高兴。”说着,掌心已经越过腰间,一路不知往哪里探去了。 沈知秋被他折腾得浑身发软,迷迷糊糊地握住他的手腕,道:“让我……让我试一试。” 韩璧眼底的那汪温柔的湖水蓦地变得深邃起来,浓得看不清颜色,沈知秋却没看见这一幕,只是听见他笑了笑,接着就被韩璧剥了个精光。 沈知秋:“等一等!” 闻言,韩璧根本没多等一刻便低头吻住了他,把这人按捺不住的声音都尽数吞了下去,直到沈知秋眼角都泛了红,才稍稍放过了他。说到底明日还有行程,总不能让沈知秋下不了床,韩璧便只是一边接吻一边替他纾解了一回,其余更过分的事……只能回去再说。 韩璧望着沈知秋这副快要晕过去的神情,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叹道:“睡吧。” 分明不是第一次了,沈知秋却还是有点适应不来,心里不由得一阵气馁,感觉到韩璧正要撑起身来,沈知秋咬紧牙关,鼓起勇气握住了某个由始至终抵着他的热源。 韩璧:“……” 沈知秋直直地望着他,慎重地说道:“让我试一试。” ……原来是想试这个。韩璧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只得轻咳一声,道:“不必了。” 沈知秋:“你上回教过我,我后来在心里复习了许多次,一定能做好的。” 韩璧:“下次吧。” 沈知秋有些沮丧地垂下了眼眸:“我就知道,我上回做得不好,你不会高兴的。” 韩璧只想骂他一句胡说八道。 沈知秋愣愣地看着韩璧不甚开怀的脸色,以为自己惹他不开心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要松手,却被韩璧按了回去。 韩璧把头埋进他的颈窝,一言不发地亲吻至耳边,就这样含着不放了。 沈知秋收到他的暗示,手上笨拙地弄了起来,不仅表情紧张,就连动作都是一板一眼、按部就班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真的在私下花心思复习过的。可惜他为人虽然严谨,然而一旦碰上韩璧就好似凭空丢了几根思弦,做着做着,脑海里就一片空白,除了按着本能去讨好心上人,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迷迷糊糊地努力了一会儿,脸上更是红得发烫,韩璧辗转着吻了他片刻,就难耐地扣着他的手腕扯了开去,沈知秋一慌,不知韩璧为何突然不许他继续试了,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我是不是……”握太紧了。 话未说完,他就被人急切地翻了过来,紧接着韩璧温热的身躯就覆到了他的背上,右手更是扣住他的下颔,要他扭过头来接吻。 韩璧:“让我来。” 沈知秋只来得及低低应了一声,就把头埋进臂弯之中,再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了。 酒醉的人,最是容易失控。 不知多久以后,沈知秋躺在床铺里头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隐约可见眼角通红,一看便知又是被欺负了一回,可惜这场欺负不彻不底,直教韩璧很想明天就打道回府,过些没人打扰的二人世界。 韩璧取了干净衣物,打算替他换上。 谁料沈知秋分明是闭着眼睛,却难得很有危机感地喃喃自语道:“不要了……” 嘴里说着不要,手还是揽着不放。 韩璧想了想,把衣服扔到一旁,干脆利落地搂着他睡了。 关山遥说: 【小剧场·忠肝义胆韩半步】 韩半步深呼吸了一口气,走进了萧少陵的帐子。 萧少陵:“你是来找我论剑,顺便表达仰慕之情的吗?” 韩半步:“……当然是了。” 萧少陵微微一笑:“你们韩府的人,上上下下,我看就只有你一个人知情识趣,很有前途。” 韩半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萧少陵叹道:“可惜我现在没空,我正要去找我师弟聊天。” 韩半步暗道不好,连忙道:“他已经睡了!” 萧少陵肃然道:“临睡前听不到别人真心实意地夸我,我是睡不着的。” 韩半步问:“为何非要沈先生来夸你?” 萧少陵叹道:“因为整个墨奕,只有他不想骂我。” 韩半步:“……如此美差,不如由我代劳。”接着便是一百句不重样的夸法,句句真诚。 翌日。 萧少陵拍着韩璧的肩膀:“我觉得半步不错,让他来墨奕吧。” 韩璧:“你要他做什么?” 萧少陵真心实意道:“夸我。” 第93章 骤醒 惊秋_172 天刚蒙蒙亮,沈知秋便探头出了帐篷,左右扫视一番,不远处众人都已陆续整理行囊。 昨夜因着心情不稳,他和韩璧很是放纵了一番,幸好韩璧知道分寸,没有闹得太过,早早便哄了他去睡觉。如今一觉醒来,沈知秋眉间的郁色一扫而尽,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没留下一点宿醉的迹象。 沈知秋脸色微红,转过头对着帐篷里头轻声说道:“我真的没有不舒服,你不要让半步来背我。” 帐篷里头便传来一把极好听的声音,如酒清冽:“我是怕你太累,何况,我说我来背你,你又不愿意。” 沈知秋低声道:“昨晚又没有怎么样,怎么会累。” 碍于时间地点,两人即便再是情浓,也不敢如何放肆,尤其是韩璧甚为克制,最后除却沈知秋的大腿红了一片以外,竟没种下什么褪不去的痕迹。 隔着一层厚厚的桐油布,韩璧那双听力极好的耳朵仍是捕捉到了外头的声音,自然也听出了沈知秋话语里头那点淡淡的低落,便笑道:“我们回家再继续。” “……好。”届时他定要让韩璧刮目相看。 不远处,韩半步打着哈欠,一路小跑过来,道:“少主您醒了。” 刚刚才整理好衣冠的韩璧掀帘而出,淡淡地应了一声。说来奇怪,就连韩半步这样风华正茂的少年,风餐露宿之下也难免不修边幅,冒出了些许胡茬,向来养尊处优的韩璧却优雅依旧,隐约可见春风拂面,想来是昨夜无人打扰,如今心情颇佳。 韩璧问道:“如今情况如何?” 韩半步一五一十地答道:“岳先生真是巧舌如簧,其他人受了他一番安抚,都暂时同意继续上路,就是赤沛的叶桃姑娘昨天受了伤,不知为何伤口发紫,身上还发热了,岳先生便劝她先行返京休养,她却怎么都不肯。” 烟沉谷中树荫茂密,地上盘根错节,免得行动不便,众人入谷之前已把马匹和车辆都留在外头请人看守,叶桃只要原路折返,便能先行回京。 韩璧略一沉思,笑道:“有趣。” 不远处,众人正在争论些什么,岳隐居于正中,顶着一脸睡得太少的愁苦,轻声地向叶桃说着话。至于本该出言做主的大师兄萧少陵,如今正趴在被五花大绑的宁半阙背上呼呼大睡,连个眼皮都懒得掀开,被睡的宁半阙则是敢怒不敢言,只得朝着不远处的沈知秋使尽眼色。 叶桃虽然因伤而脸色苍白,声音却还是颇有精神:“我既然已经随大伙儿走到了这里,怎能轻易退缩,不过一点小伤,大可不必当一回事。” 说来奇怪,昨日受伤的人不止叶桃一个,可是像她这样伤口发紫的,就只有她一个。 岳隐道:“你不但脚上受伤,额上还发了热,实在应该好好休息。” 叶桃挑起她那道纤长的细眉,不怒而威地问道:“岳先生这么说,难道是怕我拖累了你们?” 岳隐不敢回答。 “赤沛如今由你主事。”韩璧忽然答道,“若是你非要跟去,为了免得气宗他日群龙无首,你不如提前写封主接你的班,。” 忽然被点到的应天恒只是微微一笑:“我看叶姑娘说得也有道理,就算她真的亲手写了书信,应某也不能不讲道义,就这样乘虚而入,接了气宗的班。” 韩璧闻言,长眉微挑,没有说话。 此时的叶桃却是被韩璧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堵得心肝疼,片刻后眼睛柔柔一转,定在沈知秋身上:“沈先生,你来说句公道话,若然换作是你,可否因了一点小伤,就抛下同伴离开?” 沈知秋自然不会。 “若然换作是我,那么,”沈知秋最怕别人让他说公道话,何况如今他已有家室,考虑便多了几层,遂沉默了片刻才端着一张肃然的脸开口说道,“……我听韩璧的。” 叶桃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们俩气得失血过多,就差当场晕倒了。 行囊已完全收拾好了,众人还是僵持不下,这时萧少陵终于醒了,随手就往宁半阙背上拍了几下,打着哈欠,旁若无人地伸起懒腰来。 宁半阙被他拍得当场咳了几声,哑然道:“你的脚伤,我有办法。” 岳隐:“你方才怎么不早说?” 宁半阙瞥了一眼萧少陵,冷哼道:“他点了我的穴,不许我说话,我能怎样?” 萧少陵摆摆手道:“我看你总是有话不说,整天地装神秘,想来应该是很讨厌说话,我自然要帮你一把,你就不要谢我了。” 昨日遇见药人一事,宁半阙便是极度别扭,总是有话不说,甚为讨厌。岳隐见状,连忙捧场道:“辛苦师兄了。” 韩璧接着道:“既然你有办法,那就交给你了。” 叶桃怒道:“我可不相信他!” 韩璧:“你若是不信,就回京城去找别的大夫。” “……”叶桃顿了顿,“姓宁的,你动作轻点。” 宁半阙淡淡说道:“我只能给你颗药,让你暂时止痛。” 叶桃:“无妨,只要令我不拖累他人即可。” 叶桃服过了药,感觉却还是差不多,蹙眉道:“姓宁的,你到底行不行?” 宁半阙又被人绑了起来,冷哼道:“你且不要乱动,过一会儿便能止痛。” 这时岳隐轻咳了声,提醒道:“耽搁了这么久,我们也该出发了。” 只是叶桃还不能动。 应天恒忽然说道:“既然叶姑娘暂时不能走动,余下这段路便让我背着她走吧。毕竟昨日……也算是多亏了她相救。”昨日遇见药人之时,应天恒竟是站在原地发愣,幸得叶桃拉了他一把叫醒了他,算是变相保了他一命。 叶桃正要拒绝,便听一向吊儿郎当的萧少陵上前来凑了热闹:“应楼主,昨天我也救了不少人,正是累得很,你要不要连我也一起背了?” 应天恒蹙眉道:“你又没有受伤!” 萧少陵指责道:“你根本就是厚此薄彼!” 岳隐劝道:“师兄,你别闹了,我答应回去以后一个月不关你禁闭。” 萧少陵冷哼一声:“我不管,现在有人嫌弃我,我绝不让步。” 沈知秋见势不好,这回竟是连岳隐都拉不住萧少陵,于是连忙劝道:“师兄,你要是累了,我来背你。” 萧少陵:“还有叶姑娘呢?” 沈知秋想也不想地答道:“我一起背了。” 惊秋_173 “……”这种突如其来的展开,韩璧如何能忍,立刻挥了挥手,“半步,过来。” 半步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听见主人呼唤,韩半步欢快地跑了过来,朝着叶桃笑道:“叶姑娘,还是我来背你吧。” 韩半步如今年纪尚小,身份也不过是韩璧的仆人,由他代劳自然是惹不来什么闲言闲语,叶桃倒也不再推脱,爽快地点了点头。 临行之际,韩璧叫住了应天恒。 “应楼主留步。” 应天恒笑眯眯道:“韩公子有何指教?” “方才你提起被叶姑娘相救之事,同时亦提醒了我,昨日若非应楼主一直站在我身旁,替我御敌,我怕是会凶多吉少。”韩璧说道,“如此救命之恩,我自然要向你好好道谢。” 应天恒摆了摆手,豪爽地哈哈笑道:“别这么说,昨日岳隐也在,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韩璧:“枕月楼坐地淮南,正是做丝绸生意的好地方,应楼主若有兴趣,大可出上一份本金,此后若能在韩某的手上赚到十分利,便正好成了谢礼。” 谁都知道韩璧做生意尤其有一套,他话里是邀请应天恒合股出资,实际上就跟白送钱财没有多少差别。 应天恒话音一顿,继而挂起满脸笑容,高声应道:“那就多谢韩公子了。” 众人再次出发,有岳隐和萧少陵在前头带队,韩璧和沈知秋很自然地落到了后头,韩璧倒是优哉游哉地跟着,沈知秋脸上却有点着急:“我们耽搁了这么久,卫庭舟会不会已经带着小师叔跑了?” 韩璧压低了声音说道:“不会。” 沈知秋一听就知道他又要说秘密了,连忙把耳朵凑近过去。 “你怎么知道?” 韩璧先是极快地咬了他耳垂一口,逗得他满脸通红:“我看你们墨奕最聪明的那个,可能是萧少陵才对。” 沈知秋捂着耳朵,轻声道:“我早说过师兄很聪明,只是没有人相信罢了。不过阿宣,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韩璧笑着说道:“我的意思是,卫庭舟就在我们身边,他如何能跑? 第94章 雾深 “你说什么?!”沈知秋这回是彻彻底底吓了一跳,声音骤然放大,想到这样过于失礼,又立刻捂住了嘴,闷闷地从指缝中挤出话来,“他……他怎么会在我们身边?” “我不过是作个猜测。”韩璧压低声线,“我们要去救赵铭川,届时必然要让宁半阙取出蛊母,而蛊母是卫庭舟势在必得之物,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蛊母落入他人之手,尤其是我们的手上。” 沈知秋蹙眉道:“烟沉蛊乃是邪物,我宁可当场杀死,也不会让它伤害更多的人。” 韩璧:“正因如此,他更要跟来。” 有一句话始终韩璧没说出口——这个猜测的前提是卫庭舟必然十分清楚沈知秋的脾气,就算其他人会因为垂涎烟沉蛊的力量而产生将其据为己有的想法,沈知秋也不会有此念头,对他来说,诸如烟沉蛊一般害人的邪物就是要除之而后快,绝不应该手下留情。 若是换成别人,卫庭舟尚可徐徐图之,若是换成沈知秋此等动作比脑子走得快的木头愣子,指不定烟沉蛊刚一出世,就会被他踩成肉饼,如此情势之下,卫庭舟要抢回他的蛊母,除了兵行险着,还能如何? 话虽如此,然而韩璧并不愿意当着沈知秋的面上夸赞卫庭舟“十分清楚你的脾气”。 首先是他不喜欢有人日夜惦念他的傻宝贝,其次在他看来,卫庭舟就算把沈知秋的心思和动向摸得再清楚又能如何?现下早已不是十年前的燕城,沈知秋不再是他掌心里的玩物,不会再任由他唆摆行事。 沈知秋:“他怕是会对你不利,还有烟沉蛊……” “你皱什么眉头?”韩璧朝沈知秋笑了笑,眼神里是经历过世事沧桑后渐渐沉淀下来的自信与从容,“连逼宫那种大世面都见过了,难道还怕区区一只虫子?放心,只要你我同在一处,他便无计可施。” 沈知秋想到一路走来,确实如同韩璧所言,只要他们并肩而行,不管什么难关都能一一闯过,再说,只要他一步也不离开韩璧,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同生共死,听起来更是没什么可怕。 想到这里,他悄悄地露出了一点笑容。 远处,萧少陵回过头来朝他们俩招了招手,喝道:“师弟还有那个谁,赶紧给我过来!”他如今连韩璧的名字都不提了,想必是回头看见两人在咬耳朵,一时十分火大。 沈知秋得令,扯着韩璧的衣袖便风驰电掣般跑了过去。 见状,应天恒放开声笑了笑,直截了当地问道:“韩公子和沈先生果然十分投契,好似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叫人羡慕得很啊。就是我想来想去,却是猜不到你们会谈些什么,是论剑,抑或论商?” 韩璧若无其事地编着借口:“说来惭愧,我们不过是说了一点萧少陵的坏话。” 沈知秋的手心被韩璧轻轻用手指按了一下,顿时低着头不敢说话。 萧少陵:“乱讲!我和师弟说岳隐的坏话时,总是说不到三句他就拼命摇头,根本就不会笑。” “……”岳隐亦从前方回过头来,一脸的高深莫测,“师兄,造谣同门师兄弟是大过,要罚禁闭的。” 萧少陵长眉微皱,神色认真地反问道:“我哪里有造谣,睡觉时莫名其妙滚过来抱着我,还喊别人的名字,难道不是你……” 沈知秋连忙制止:“师兄别说了,岳师弟他绝不是故意的。” 萧少陵:“唉,师弟,我给你一个面子。” 沈知秋感觉自己成功劝了一次架,又向着岳隐叮嘱道:“岳师弟,你以后不要再喊错名字了,师兄会不高兴的。” 萧少陵:“对极!竟连自己师兄的名字都喊错成‘阿蘅’,简直不能忍。” “……”岳隐扭头便走。 被萧少陵这么一番打岔,原本的问题早已没了踪影,得不到答案的应天恒自然也是不好再问,只得跟着陪笑。 靠在韩半步背上的叶桃忽然轻声说道:“放我下来。” 韩半步顿了顿,迟疑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韩璧,一时没敢动作。 叶桃吃过了药,脸色稍稍回复红润,说话变得颇有中气:“如今既然已经到了目的地,难不成我还要让你一个小孩儿保护不成?” 韩璧不紧不慢地说道:“叶姑娘说得有理。” 得了主人的令,韩半步立刻溜得比怕被关禁闭的萧少陵还快,服药止痛的叶桃则稳稳站回了地上,还原地扭了扭脚踝,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身体一边轻声问道:“接下来,往里走?” 惊秋_174 遮天蔽日的林荫渐成背景,前方是夹缝般入口的巨大洞穴,湍急的水流声则越过迷雾笼罩的树影,隐隐约约地淌到耳畔,即便是他们一大伙人杀气腾腾地站在跟前,都比不过眼前所见的幽深与死寂——没有活人气儿的死寂。 宁半阙的双手仍然被缚在了身后,长长的绳结则是落在萧少陵手上,幸亏他腿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遂自顾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你们要找的赵铭川,如无意外的话,应该就在里面。” 闻言,沈知秋先是结结实实地往前踏了一步,随后顿了一顿,竟是不敢再往前走了,直到韩璧的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响起:“放心,进洞以后,我一步都不离开你。” 得到了这句保证,沈知秋犹如拨云见雾,重新有了方向。 关山遥说: 【小剧场·大师兄和岳师弟在客栈中的那一晚】 岳隐:“师兄,讨伐烟沉谷事关小师叔安危,你就千万不要再去胡乱惹事,破坏团结气氛了。” 萧少陵偶尔还是很听话的:“不准我打架,长夜漫漫,我就去找师弟聊天,他和韩璧在一个房间,一定闷得慌……” 岳隐肃然道:“……算了,你还是去找人打架吧。” 萧少陵:“??” 午夜。岳隐盘腿坐在萧少陵床边闭目养神,防止他半夜乱跑。 岳隐睡着了,萧少陵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悄咪咪地行动,刚要把他塞进隔壁的被铺里,就听岳隐极为清醒地说道:“师兄,不要乱跑。” 萧少陵不敢动了,过了片刻,岳隐继续极为清醒地说道:“师兄,不要乱跑。” ……哪里不对。 “师兄,不要乱跑。” 抬头一看,萧少陵才发现岳隐眼睛紧闭,刚刚竟然都是梦话。 ……要不要这么紧张啊!!我只不过想上个茅厕!!萧少陵叹了口气,替岳隐盖好了被子,难得听话地回去睡了。 【所以说大师兄他是真的在造谣。】 第95章 觅迹 前路比各人想象中还要更深,更暗。 在宁半阙的指示下,萧少陵取了火把,将石壁上镶嵌的烛盘一路点燃,约莫是十步一盏,迎着不知从何处出来的穿堂风,摇摇晃晃硬是不灭,堪堪照亮了宽阔的甬道。 韩璧被沈知秋仔细护着,跟在后头徐徐而行,不禁想起了当初的扶鸾教一役,也想起了秘密隐匿多年的天玑门和燕家军,大约就是靠着这样钻山凿洞的本领,才能在南江帝的手底下悄悄练兵多年而不被发觉。卫庭舟虽对燕怀深恨之入骨,却同样把他藏身的本领学了个十足十,若非这回有宁半阙带路,谁能在连绵成片的山林中准确无误地找到通往烟沉谷的路? 昏暗之中,只听应天恒忽然一声怒骂:“你做什么!” 紧接着便传来韩半步真诚至极的道歉声:“应楼主,实在对不起,我方才背过叶姑娘,如今一时腿软走岔了路,竟然撞到你了……” 韩半步长得不高,如今通室昏暗,更是没谁能注意到他,应天恒被他这么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后背,自然当场就要发火。 谁料比他发火得更早是恰好走在身旁的叶桃:“你腿软什么?!” 韩半步连忙指天发誓,也不管旁人能不能看得清:“绝不是因为叶姑娘你太重了,是因为我有点怕黑,看不见路。” 叶桃知道韩璧的这个小仆人年纪还轻,顶着一张人蓄无害的娃娃脸,面对药人阵时也不敢动手杀敌,只敢绕着韩璧打转,想必平日里也只是做一些伺候作息生活的工作,如今无奈之下陪着主人历险,心里害怕也是正常,可怜韩璧满眼只注意到他的挚友沈知秋,哪里会管一个小仆人的心情,遂冷哼道:“你过来,我牵着你走。” 韩半步:“这……这不好吧。” 韩璧轻声说道:“叶姑娘不过是想向你致谢,你就去吧。” 闻言,韩半步便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一口一句叶桃姐姐,甚为亲热,两人越走越远。 如今已是错过了发火的时机,应天恒只得不悦地摇了摇头:“韩公子,你又何必带着这种小毛孩子出门,届时大战在即,怕是会给你添不少麻烦。” “我身边绝无庸才,半步向来聪明伶俐,却没怎么亲近过女子,我想他……不过是故意想引起叶姑娘的注意,与她多说两句话,却不慎踩错了人,以致冒犯了你。”韩璧很有自知之明地检讨一番,“何况,若论麻烦,我大概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沈知秋立刻反驳道:“你不麻烦。” 韩璧幽幽叹道:“对别人来说,我确实是个麻烦。” 沈知秋皱起长眉,心直口快地说道:“和别人有何关系?保护你的人是我,但我从不觉得你是麻烦,阿宣,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韩璧只得哄他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就不要生我的气了。” 沈知秋被韩璧悄悄地牵住了手,心底不合时宜地一甜,既怕被人发现,又不舍得松开,只好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心,轻轻地在掌中划了个“好”字。 韩璧低声笑了笑:“知秋,你这是要让我‘滚’吗?” “当然不是!”沈知秋唯恐自己写得不好,让韩璧误会,情急之下捧着他的手心重新写了一次,“我写的是个‘好’字,意思是我不生气了……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我真的写错了?” 韩璧被他可爱的反应惹得一个没憋住,当场笑了出来,眼角眉梢尽是柔和。 此时,应天恒轻轻咳了一声。 沈知秋这才重新意识到身旁还有外人,瞬间脸颊通红,哑然失声。 韩璧面不改色地找了个借口:“应楼主请见谅,周围实在太黑,一时忘了你还在这里。” 应天恒在旁沉默了许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片刻才轻声笑道:“……韩公子和沈先生,果然感情甚好。” 同外界逼仄的入口不同,洞中的构造可以算得上是大刀阔斧的开辟,更没有过多分叉的枝杈,众人不过沿着烛光稍微直行了一会儿,便进入了更为空旷的岩厅。 洞顶之上,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数个漏空的天窗,日光垂直而下,犹如凿壁生光,亮如白昼,然而底下不见人气,只余下十几处铁笼孤孤单单地立在原处,衬着边上密密地架了铁栏的岩牢,分明空中没有一丝血腥气,却凭空有了人间地狱的雏形。 宁半阙看出众人的困惑,只是笑道:“卫庭舟喜欢干净,若是有人弄得满地是血,他会生气。” 沈知秋低声问道:“你呢?” 宁半阙:“我习惯了。” 惊秋_175 沈知秋沉默不语。 宁半阙便朝他眨了眨眼,模样看起来极具少年气,然而一开口说话,简直就是在与他这张脸作对:“你和赵铭川都是剑客,看着杀气凛然,若是真要让你们动手杀人,就一个比一个犹豫,就连我都不如,说来真是可笑。” “你笑吧。”沈知秋说道,“从前卫庭舟也常常笑我,不过我现下已经知道,我没有做错。” 卫庭舟曾与沈知秋交好,欲教他何为快意江湖,是看不起的便打,是看不惯的便杀,是自由自在,更是无所拘束,沈知秋那时总是旁观,心里犹豫不决,却说不出来卫庭舟有哪里不对,直到逼宫一役,在他眼前有了死伤无数,他才明白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一时之气,也没有任何的深仇大恨,能用别人的生命作代价。 宁半阙当然没笑,只是看着沈知秋平静的侧脸,忽然开口说道:“我好想回燕城。” 这声音轻如白羽,风一吹就听不见了。 “有人来了!” 沈知秋没来得及多问半句,注意力就被那叫喊声扯了过去,他抬头一望,不知何时有一白衣青年从暗处缓缓走出,他头戴面具,身姿却瘦削而挺拔,手上拿着一柄如覆冰霜的长剑。 正是寒妄。 寒妄剑在江湖上可谓是赫赫有名,当日卫庭舟曾是世外隐士,初入世就能惊艳于帝都京城,便是靠着他身上缥缈难测的功夫,还有这一柄寒意四溢的名剑。 “……卫庭舟?”叶桃迟疑地说道,只因光看身形,确实极像。 她话刚落音,洞中拂过一股夹着湿润水汽的微风,吹得那袭白衣蹁跹而动,寒妄剑自当岿然不动,而在它的右侧,衣袖被吹得微微扬起,遇不到一点阻拦。 就像是……空空荡荡的模样。 宁半阙沉声说道:“是他……沈知秋!你拔剑做什么!那是赵铭川!” 沈知秋本来只是站在原地,微微一怔以后便顶着宁半阙的骂声,提剑冲了上去。 影踏剑脱鞘而出,剑光如流星逐月,直截了当地朝着那白衣人递了过去,速度虽快,却难掩剑势过正,轨迹令人一看便知,绝非沈知秋如今的水平,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并不是要下死手,而是打算作个试探。 白衣人耳朵一动,下意识地出剑抵挡,然而他手腕无力,手中寒妄不过是与影踏剑纠缠了数圈,就被沈知秋干脆利落地挑了开去,白衣人手中的寒妄就此脱手,一路飞掷至岩壁,摔了个清脆的声响。 他没了左手,右手亦是同样不堪一击。 沈知秋伸出手去,掀开了他的面具。 正是多年未见的赵铭川。 宁半阙本就误会过墨奕不在乎赵铭川的死活,遂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太多,只是怒声说着:“你们墨奕能不能听一次别人的话?动不动就拔剑相向,难道是真的想杀他不成……”忽然之间他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墨奕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沉郁至极,像是隐含着不能言说的悲怆。 第96章 惊弓 赵铭川失踪多年,杳无音讯,如今再次出现,却已经成了一株形貌瘦削的枯竹,双侧脸颊往内深凹,双目无神,唇间紧抿,昔日君子如风的俊逸风采已是再难寻觅。他死死地盯着沈知秋,却始终不开口。 沈知秋伸出手去,握住他空荡的衣袖,就如同他此时的心境,同样能轻易地在掌心中揉成一团。 沈知秋很难过。 诚然,赵铭川还活着,纵使他变得形销骨立,容貌憔悴,就连手臂也断了一只,但这些变化都是沈知秋心中早有准备的情景,唯一令他即使预想到了,却还是难以接受的,是赵铭川眉间那道消失的锐气。 剑客可以伤,可以死,唯一不能输。 当日还在墨奕的赵铭川是何等的温润如玉,几乎是有求必应,素有君子之名,即便如此,他本身更是一名出色的剑客,意志坚韧,剑术出类拔萃。 沈知秋入门较晚,此前还散过一次内力,初入门时就连与普通的内门弟子对战都是输多赢少,心中倍感气馁,却还是不甘心就此放弃,每天从日升练剑到月落,风雨不改,没有一刻推迟。 赵铭川便对他说:“我从出生起就只是惯用左手,一样能习烟雨平生,甚至学得比其他人更好,你与我虽然情况有别,握剑的手却是相同的。你若是不怕苦,从明晚起便每夜加练一个时辰,届时我来教你。” 沈知秋摇了摇头。 赵铭川微微一愣,没想过他会因为怕吃苦而拒绝。 沈知秋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请求道:“一个时辰太少了,两个时辰可以吗?” 他不是怕吃苦,而是怕不够苦。 赵铭川朝他笑道:“一言为定。” 那是许久以前,那时候的赵铭川尚未外出游历,更不知自己后来会遇上险境,他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教习时甚至还有余力给沈知秋喂招。 然而一别经年,他没了一只手,就连剑都拿不稳了。 沈知秋甚至庆幸赵铭川如今是神志不清的状态,若他从大梦当中清醒过来,不仅要面对残酷的过去,还要承受虚弱至此的自己,该会有如何的难过? “小师叔。”沈知秋轻声道。 赵铭川像是不认识他一样,微微歪了歪头。 先动手的是萧少陵。 萧少陵其人,向来是吊儿郎当,泰山崩前仍旧嬉皮笑脸,无论闯下多大的祸都是面不改色,然而当他看见赵铭川空无一物的袖管,神情便渐渐阴沉得如同暴雨前夕,而后他愤愤地抬起腿来,一脚就把身旁的铁笼踹出了个不深不浅的凹陷。 铁笼受此一击,竟是被踢得在原地摇摇晃晃地颤抖了一个来回,尘土四散,嗡嗡作响。 赵铭川不知道是不是被这股声音吓到了,竟突然蹲了下来,抱着双膝,活像是受了谁的欺负一般,可怜兮兮地闭着眼睛,浑身战栗。 萧少陵见他这个样子,更是一把无名火起,直接就想走过去把人叫醒。 岳隐连忙拉住了他,沉声道:“大师兄,你别这样。” “我没想打他!”萧少陵长眉一板,蕴着宣而不发的怒意,“我只是想让他站起来,亲自拿回自己的剑!” 岳隐这才发现,萧少陵手上拿着的正是赵铭川的佩剑“虚微”。 剑鸣划破长空,虚微一出,有如雷霆震破,沉甸甸地落在耳边,竟比那铁笼晃动的响声还要激越,吓得赵铭川一个劲儿地往回缩,恨不得就这样钻进地底里,再也不出来见人。 萧少陵愣愣地握着剑,发现此时此刻的赵铭川居然连自己的佩剑也会害怕,一时哑然失语。 惊秋_176 宁半阙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烟沉蛊母最是胆小,你别吓他了。只要没了主人的命令,他便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你是说卫庭舟?”韩璧问道。 宁半阙:“他既然肯亲手将赵铭川送来此处,自然有他的谋算。” 韩璧直言道:“不论他有什么盘算,此时此刻,我们的目的却是一样的。” 宁半阙轻轻一笑:“没错。” 无论是要救赵铭川,还是要杀赵铭川,都要先取出蛊母。 应天恒语气不轻不重,缓缓说道:“废话少说,宁半阙,你既有办法,还不快……” 不知道是这句话中哪个字触到了赵铭川的逆鳞,他猛然抬起头来,双目圆瞪,激动得眼角发红,同时还语气凄厉地喊道:“救我!” 沈知秋一愣。 赵铭川蓦地一个起身,声音像是被人灌了一夜的烈酒,既嘶哑又疯狂:“好多虫子!救救我!” 沈知秋连忙俯下身去,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不许他往人堆扑去,紧接着沉声喝道:“小师叔!你不要怕,是我们来救你了!” 赵铭川却置若罔闻,额上青筋骤现,他奋力地挣扎着要逃走,却被沈知秋死死按住,无奈之下只能使劲儿伸出手去,指尖崩得极紧,正是指着宁半阙的方向。 刺啦—— 萧少陵一剑划断束缚在宁半阙手腕上的绳结,朝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过去。” 宁半阙:“你们不是怕我会害他?” 不远处的韩璧倏然间扬了眉梢,游刃有余地轻笑道:“心怀复国大业的卫庭舟,万事俱备只欠蛊母,连他都不怕你会杀他,我怕什么?” 赵铭川:“救我……救救我……” 宁半阙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想起这个人曾经倒在血泊中的模样,继而他伸出手去,慎而重之地握住了赵铭川的指尖。 关山遥说: 【追忆往事小剧场】 萧少陵:“师弟,你最近为何总是到了半夜才回来休息?” 沈知秋如实答道:“我和小师叔一起练剑。” 萧少陵:“既然是练剑,你为何不让我一起跟去?” 沈知秋:“是小师叔不许。” 萧少陵冷哼一声:“你们这样就是排挤我。” 沈知秋:“小师叔说,师兄你最近害墨奕赔了好大一笔银子,若是见到了你,怕是会忍不住动手,为了师门和谐,最近还是不要见面了。” 连君子剑都这么说,萧少陵只得心虚地低下了头,嗫喏道:“这也不怪我,要怪就怪那个姓韩的无耻小人,我不过是砸了他一道门而已,就要像削骨吸髓一样敲诈我……” 沈知秋:“啊?” 萧少陵摆摆手:“那是个不能提的名字,罢了,反正你脾气好,该是不会惹到他的。” 沈知秋迷茫地点了点头,继续练剑去了,然而他那时还不知道,在很多年后,他将被那个不能提及的人吃干抹净,连同下半辈子一起打包带走。 第97章 魂归 “除了沈知秋,所有人站到远处,不许过来。”宁半阙回头说道。 韩璧随即面无表情地说道:“所有人都散开。” 闻言,萧少陵极有威慑力地敲了敲一旁的铁笼,响声脆得令人莫名战栗,接着才率先走到韩璧身后,跟着他退了开去。 其余人等纷纷应和。 宁半阙拨了一把赵铭川脸上纠结的黑发,先是望着他叹了口气,再低声朝着沈知秋说道:“我把蛊母种在赵铭川的身体里,他的神智自然会受到影响,虽不至于变成药人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但仍然难免沾上烟沉蛊的习性,和过往大相径庭。” 其他人都在远处围了一圈,受萧少陵胁迫,没谁敢来靠近打扰,自然也不会听见宁半阙在轻声说些什么,即便如此,沈知秋还是压低了声音答道:“你说过,种蛊是为了救他的命。” “当时,卫庭舟已经把烟雨平生完整地记了下来,赵铭川对他来说,除了被制成药人以外已经毫无利用价值,我若是想要救他,只能让他和烟沉蛊母共生,让卫庭舟进退两难,无法对他下手。”宁半阙说道,“如今想想,我以前在燕城悄悄救了你,后来又救了赵铭川,卫庭舟因此想要杀我,实在正常不过。” 虽然不知道宁半阙为何突然提及燕城之事,但这份救命之恩确实存在,沈知秋只得缓缓说道:“多谢。” 宁半阙望着他这副认真道谢的模样,明明想笑,最后却没能挤出个像样的笑容来,只是再次低头看了看神色迷茫的赵铭川,叹道:“你和赵铭川蠢成这样,若是没人帮忙,真不知道要怎么活到现在……” 闻言,沈知秋很有自知之明地紧抿着唇,沉默以对。 赵铭川被两人忽视了一会儿,不耐烦地挣扎了一番,重新开始说起话来:“救我……救救我……”就像他只会说这一句话似的。 “知道了,就是记得下回让卫庭舟多教你几句话……算了,也没下回了。”宁半阙长眉一挑,朝着沈知秋瞥去一眼,“我有三件事要交付给你,你一件都不能忘记。” “好。” “第一件事,我为了报仇而炼制药人之事不能让我师父知晓,我不想让他后悔收我为徒。” 沈知秋点了点头。 宁半阙话音一顿:“其次,蛊母虽然不能起死回生,却能在生死徘徊之际保人一命。只可惜凡事都有代价,赵铭川活了下来,四经八脉同时亦被蛊毒所侵,只有蛊母尚能压制一二,然而一旦我将蛊母从他体内取出,不过一月之期,他就会衰竭而死。” “……可有解毒之法?” 宁半阙:“这便是我要交代你的第二件事,在我取出蛊母以后,无论卫庭舟如何倾尽全力阻拦,都要将它带回去给我师父。” 沈知秋问道:“游茗能够解毒?” 惊秋_177 宁半阙:“蛊母就是解药,只要有了蛊母,师父就能替赵铭川彻底祛除体内的蛊毒,让他做回以往的君子剑。” 沈知秋得了这话,自然义不容辞:“我一定办到。” 宁半阙此时忽然站了起来,端着一张晦暗不明的脸色,缓缓地向后退了两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沈知秋和赵铭川,唇间微张,似是有话说不出口。 “第三件事……”宁半阙哑声说道,“你替我转告赵铭川,既然我对他有救命之恩,那么,我要求他做的事,他就绝对不能食言。” 这话说来古怪,就连沈知秋听了都忍不住蹙了眉头。纵然宁半阙确实救过赵铭川的性命,但赵铭川落得如今落魄境地,一半要怪卫庭舟狼子野心,另一半却是拜宁半阙所赐,两相抵消之下,赵铭川还能欠他什么? “将他按住。”宁半阙吩咐道。 沈知秋一时还没能想通,只得按他的话来做,双手掌心持续使力,按着赵铭川的肩膀不许他到处乱动,宁半阙见状,立刻解了身上的针包,内力缓缓聚于指尖,将七支银针依次插入赵铭川头顶的七处大穴。 说来奇怪,随着银针入穴,赵铭川渐渐变得安静下来,最终盘腿坐于原地,双眼紧闭,眉间透着一点难耐的痛苦,似是在天人交战。 宁半阙从针包中取出一把细长尖锐的小刀,刀柄被牢牢握在手心,刀尖则是朝下,一时没有动作。 沈知秋问道:“你要做什么?” 宁半阙只是微微一笑,他表情大多清冷,如今却笑得连眼角都弯起,颇有些真心的意味,就像是解下了严丝合缝的坚硬盔甲,只为了……一场迟来的解脱。 沈知秋心中忽然一动,原本想不通的事情骤然间朝他露出了一点细微的端倪,宁半阙的笑容,他握刀的手势,他的话语,逐渐堆砌成一个疑问:宁半阙要他做的第三件事,是要让他向赵铭川转告一句话,但转念一想,若是心里有话,何必自己不说,非要假手于人? 除非他是没有机会开口。 “要用烟沉蛊母解开赵铭川身上的蛊毒,还需一味药引。”明暗不一的刀光浅浅地路过宁半阙的侧脸,无声地引出他的下半句话,令一切都冷静得犹如旁观,“是种蛊人的心。” 沈知秋:“等等——” 话未落音,宁半阙手腕一翻,刀尖便瞬间没入他的胸膛。 眼前一阵恍惚,宁半阙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还在燕城的时候。 那是一个有着温暖日光的午后,他陪着游茗在庭院外头晒书。游茗生性严格,总要把祖辈传下的医书和手札一页一页地翻开检查,一来一回便会耗费许多时间,宁半阙常常是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用稀奇古怪的问题引他说话。 “师父,你说过烟沉蛊是能够起死回生的圣药,然而一旦离体,病人就会因为蛊毒衰竭而亡,我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圣药,不过是死到临头,回光返照罢了。” 游茗轻声答道:“引蛊离体之时,需要种蛊人的心头血,届时便让离开宿主的蛊母吃下种蛊人的心脏作为药引,再将蛊母制成解药,以此祛除蛊毒,使宿主恢复健康。” 宁半阙微微一愣:“哪里会有医者为了救人,连自己的心都能送作药引?” 游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凡事总有代价,阙儿,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起死回生……” 下一刻,他再次想起了在暗无天日的烟沉谷里,奄奄一息的赵铭川。 赵铭川断了一臂,失血过多,视线渐渐涣散,宁半阙蹲在他身边,为他点穴止血,好让他死得迟些,至少还能多说两句话。 “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立刻救你。” 赵铭川愣愣地望着他,唇间微张,里头是满嘴的血沫。 宁半阙慎而重之地说道:“我有一个师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是,像我这样做了许多错事的徒弟,不能再站在他身边了,若是换成别人替我,我又很不放心……我看你还不错,是个难得的好人,要是我能把你救活,你就当是欠我一条命,以后替我照顾他吧。” 赵铭川没有回应,只是重重地合上了眼。 “我就当你答应了。”宁半阙垂眸笑道。 宁半阙缓缓地眨了眨眼,持着一股真气,亲手把沾满了心头血的刀尖悬停在赵铭川的唇上,他摇摇晃晃,几近要痛到倒下,是沈知秋握住他的手腕,让他不至于功亏一篑。 没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根本不必开口。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沈知秋听见韩璧的声音隐约在脑海里回荡,似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回答,“而他的结局,早已由他亲自写好。” 世上哪里有什么起死回生,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命换一命。 浓郁的兰花香气渐渐飘散而出,一只深紫色的小虫安静地从赵铭川的耳朵里探出头来,它慎重地左右打量一番,才彻底地展开几近透明的虫翅,缓缓地飞向宁半阙淌血的心口,挣扎着钻了进去。 就在它离开的一刻,赵铭川那双紧闭已久的眼睛,旋即睁了开来,露出多年不见天日的一点清明。 一如往昔。 “……我答应你。”他牢牢地望着早已倒在沈知秋怀里的宁半阙,用几不可闻的哑声答道。 宁半阙吃痛地低吼了一声,满额的青筋混着冷汗,随着他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隐约透着死气,只听他微微张开了口,朝着沈知秋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把蛊母……给我师父……不要……告诉他……我做过什么……” 沈知秋只感觉喉间有一股悲意猛然上涌,只得强忍着那阵微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告诉游茗,你云游去了,然后为他找一个年纪小些的徒弟,要和你长得像的,性格要天真单纯的……我全部都记住了,你放心吧。” 宁半阙心想:这样就好,至少在师父心中,我还是他的阙儿,虽然偶尔有点顽劣,却心地善良,从来不做坏事。所以,给师父找来的小徒弟,就像我小时候的样子;未来替我照顾师父的赵铭川,就像我长大以后的样子。 他只要待在游茗身边,就必须由始至终……都是一个难得的好孩子。 宁半阙睁着眼睛,任由蛊毒钻心的痛苦往他四肢百骸肆意流转,身体不过是具冰冷的躯壳,麻木得一点点地失了知觉,原来大限将至,眼前所见只会剩下含混的片段,正在争分夺秒地与他多年来的梦境重逢。 是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是在燕城陪伴游茗的日子,是与故人期盼已久的遥遥相望,至于那些曾经令他日夜辗转难眠的恐惧和仇恨,忽然就被他丢到了天涯海角,半分也想不起了。 沈知秋按着他的心口,低声问他:“你家乡在哪?我会送你回去。” 宁半阙想,这大概是要为他立个墓碑的意思。 可惜他身上背着血海深仇,故乡成了禁忌,生于何地是再也不敢提了;后来他又叛出师门,至此不得游茗原谅,魂归何处转眼又成了空话。生生死死,最终没能得个恰到好处的归宿,怪不得在燕城的时候,游茗常提点他,不要贪玩乱跑,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宁半阙重重地垂下眼皮,这些年来憋着的最后一口气,终于缓缓地舒了出来。 “我回不去了。” 第98章 【番外】一枕黄粱·游茗x宁半阙 关山遥说: 惊秋_178 发生在过去的小故事。 没有CP指向,纯粹回忆杀,点蜡。 一。 清晨忽然下了场大雪,宁半阙懒懒地躺在被窝里,捧着剑不愿出门晨练。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游茗的声音:“阙儿,在吗?” 宁半阙气若游丝道:“不在……” 游茗很是识趣:“那我走了。” 宁半阙放心地闭过眼去。 谁知一呼吸间,这回连敲门声都省去了,来人直接推门而入。 游茗踱步而来,一把掀开了被铺,少有地揶揄道:“看看这是谁,竟在我徒儿的床上,我定要好好教训他这登徒浪子。” 宁半阙故意压着嗓子答道:“我是燕城的游茗,你有本事就来。” 游茗看他这样,倒也一乐,“你是游茗,那我是谁啊?” 宁半阙道:“你是阙儿。” “好吧。”游茗也是气笑了,一手托了他的腰间把人抱了起来,故意学着宁半阙稚嫩的声音毕恭毕敬道,“师父,阙儿来叫您起床了。” 宁半阙怒道:“我才没有这样过!” 游茗安抚道:“是是是,是师父不对。” 这个冬天并不长,游茗还没等到宁半阙能有一次早起唤他起床,初春便来临了。 二。 燕城的新春向来银装素裹,游茗门前的几棵偃松刚迎了新岁,枝头便被霜雪微微压弯了腰。 宁半阙向来懒散,今日却一反常态,一大早就捧着剑跑了出门,游茗见状,不由得心上一喜:“阙儿,你这是要练剑?” 宁半阙道:“我要到树上刻一道剑痕。” 游茗道:“你力气太小,我看还是……” 话不过说了一半,宁半阙就狡黠地弯了弯眼尾,把手上的剑一把塞进了游茗的怀里,抢白道:“我看还是师父帮我!” 游茗没好气地摇摇头,终于还是拔出了那把小剑,问道:“哪棵树?” 宁半阙指了指最高大的那棵松树,“师父,就往我头顶那么高的地方划一道,我要看看我有多高。”说着便乖乖站到了树下。 游茗看着不过他腰间高度的小宁半阙,心里一软,剑锋朝着他头顶往上挪了整整两寸,旋即便在树干上划了一道记号。 游茗道:“好了。” 宁半阙跃到了游茗身旁,回头一看,心里很满足:“我竟有这么高啊。” 游茗旁敲侧击:“要是勤于练剑,还能长得更高。” 宁半阙豪言壮语道:“师父,明日起我要天天练剑。” 春风吹化了梅花和霜凌,地上的积雪也悄然消融,游茗的门前最终也只是剩下了几棵松树。 一个冬天过去了,宁半阙竟是真的实现了诺言,每天早起练满了一个时辰的剑,游茗很是欣慰,便趁了春至要放宁半阙出去玩耍,谁知道宁半阙出门不过片刻,就哭哭啼啼地跑了回来。 游茗愕然道:“谁欺负你了?” 宁半阙吸了吸鼻子,小声地控诉:“师父骗我。” 游茗更愕然道:“我哪里敢骗你?” 宁半阙便扯着他的袖子,俩人一道出了门,然后指了那门前的松树,不满地哼了一声。 游茗定睛打量,原来这冬天一过,地上的积雪随之而去,土地便似是下沉了一尺,露出了一截曾被掩埋的树干来,凭空就让这松树长高不少。 于是那道记号也一下子显得高不可攀了。 宁半阙红着眼睛,眼泪就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你骗我练剑会长高,我,我变矮了,以后再也不练剑了……” 言语之间大有误入歧途之意。 游茗很是头痛,唯有哄他:“别哭了。” 谁知宁半阙哭得更惨。 游茗迟疑着补充道:“……以后不用练剑了?” 宁半阙的哭声戛然而止。 游茗:“……” 宁半阙期待地看着他。 游茗:“这是不可能的。” 游茗半跪着给这个小哭包擦了眼泪,便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宁半阙还小,这一年来也没有长出多少肉,游茗自觉抱他走个半天大概也不是问题。 两人此刻视线平齐,宁半阙福至心灵,道:“师父,我现在和你一样高。” 游茗懒懒地应着,“若是长不高了,也有师父抱着你,切莫再哭了。” 心里却是想着,做师父真累,管吃管穿,还要哄要教,还怕他有朝一日终于长成,飞得太远,护不住他。 任重道远啊。 惊秋_179 三。 游茗最近乐于教宁半阙学写字。 只见他长袖一挥,下笔如游龙,白纸上一个“阙”字便昭然而生,风骨卓著,字如其人。 宁半阙一脸凝重,温吞地提笔而下,最后也写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阙”字。 游茗睁着眼睛说瞎话:“真好看。” 宁半阙也满意地点点头:“我也觉得不错。” 游茗再提笔,在纸面上写了一个“游”字。 宁半阙很欢喜:“我认识这个字。”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被游茗带回家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游茗大概是没看出他的心事,又抑或是佯作不知,一路上只是跟他东扯西扯了些燕城旧事,等到了游家门口,游茗便指着门上的匾额,道: 这是游茗的游。 因宁半阙自小读书不多,这便成为他平生最为熟悉的一个字。 游茗自是知道这点,便握了他的手腕要他动笔,谁知道宁半阙又闹起了别扭来,死活不肯下手。 游茗只好耐心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宁半阙低声道:“我要把其他字练好看了,才学这个字。” 游茗哄他道:“这个字学会了,其他字也就好看了。” 宁半阙盯着那个歪歪扭扭的“阙”字,和旁边那个骨节分明的“游”字,对比之下更显两者格局有差,如同云泥之别,心里便更难过了些。 他想,宁半阙如何并不重要,但是游茗必须要好。 如此小心思,游茗再玲珑心肠都没法洞察,最后也只好随了他。 多年以后,游茗跟沈知秋说起这段往事,多有惋惜之意,这令沈知秋也很不解,遂安慰道:“学武之人,不爱读书写字也是常事,你何苦耿耿于怀。” 游茗便说:“你懂什么,除了这两个字,他难道还需要学其他字么?” 沈知秋性格迟钝,平白吃了个挂落也不觉有他,竟然诚恳地点了点头,“我是不懂。” 游茗便如同一把刀子插进了棉花里,遂懒得跟他多说半句了。 第99章 藏身 沈知秋沉默地望着宁半阙的胸膛,直到它渐渐不再起伏,干脆利落地咽下了呼吸。 在宁半阙左边心房的伤口里,隐约传出细微的声响,沈知秋茫然地想,这大概是那只仅凭本能行事的烟沉蛊母,正在一口一口地吃下他的心脏。 一路走来,沈知秋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朝堂纷争不断,江湖动荡不安,朱蘅和青珧生在此间,曾经流离失所,以致误入歧途,最终天人永隔;燕怀深和太子生就一颗狼子野心,不顾血缘亲情,掀起弥漫硝烟,谁料成王败寇,要么人头落地,要么幽禁终生;还有那么多在阴谋诡计中被无故牵连的将士和侠客,不过昨日今朝,坟头上的野草早已生得比人还高。 还有宁半阙,为了报仇雪恨,不惜犯下弥天大错,心里有着再多的悔恨都嫌太迟,最后只能让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都活着。 沈知秋身在其中,阅历渐长,不能说是见惯不怪,却也早已经失去了当初百般唏嘘的心情。 送走的人已经太多,尚且能留下来的,不过是一点没处能够倾述的遗憾,对于死去的人来说,全都晚了。 回不去了。 赵铭川急促地咳嗽起来。 这时众人都已渐渐围了上来,尤其是萧少陵,一眨眼就如同风卷残云一般,站到了赵铭川面前,“……小师叔!” 萧少陵手持虚微剑,正要往赵铭川手里塞去,赵铭川却微微一愣,摇了摇头。 “你为何不接?”萧少陵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赵铭川扬眉而笑:“待我恢复到能在你剑下走过百回的程度,你再物归原主也不迟。”他的剑,应该由他亲手取回。 萧少陵叹道:“若是非要这样,小师叔,我怕是你这辈子都很难拿回剑了,还是改成九十八回吧,或许有点希望。” 这话一出,竟有一点像是在嘲弄赵铭川断臂以后实力不济,众人纷纷侧目。 然而赵铭川一听便知萧少陵是在说自己这五年来的近况,遂温言说道:“少陵,看来经过这数年磨炼,你的剑境又进益了。” 萧少陵:“如今的我,大约能打八个岳隐。” 岳隐怒道:“小师叔,你别听师兄胡说八道,顶多就能打……六个我吧!” 萧少陵很是照顾岳隐的面子,微笑着点头:“好吧,你说六个就六个,唉,我真是个从善如流的好师兄。” 岳隐:“呵呵。” 赵铭川看着他俩打打闹闹,心中浮起一阵久违的微暖。 韩璧忽然开口:“噤声。”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小道窸窸窣窣的声响自宁半阙的心口清晰地传出,就像是……有些什么东西展开双翅,正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韩璧伸手拍了拍沈知秋的肩膀,“把人放下。” 沈知秋闻言,便乖乖地把怀里略带余温的尸体平放到地上,继而退后几步,站到了韩璧身旁。 韩璧虽然没说,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吃过了种蛊人心脏、能救赵铭川一命的烟沉蛊母,大概是要再次出世了。 片刻以后。 它在一阵沉郁的死寂中探出头来,继而穿过血脉和骨骼,振翅而动,一飞冲天。 惊秋_180 “捉住它!”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却把那胆怯的虫子吓得浑身一个颤栗,拼命地振动着透明的虫翅,在空中绕圈盘旋。 蛊母的速度极快,说是疾如惊雷也不为过,即使为了躲避不得不低空飞行,仍可灵巧地越过数道人墙,任由底下人仰马翻,它就是不肯下来。 沈知秋对蛊母同样是势在必得,且不说这是宁半阙的遗愿,单凭蛊母能救赵铭川一命,他就绝不能任由它落入卫庭舟的手中,只是现下蛊母既然已经出世,卫庭舟为何能如此沉得住气,迟迟没有露面? 他一边想办法要捉蛊母,眼睛还一路往韩璧的方向瞟,生怕卫庭舟忽然出现,胁迫韩璧为质……毕竟这种事,那个人已不是第一次做了,沈知秋再怎么生性迟钝,踩过的陷阱多了,自然也会养成防备之心。 蛊母边躲边叫,声音尖锐刺耳,虫翅扇得越来越快,一心想要冲出重围。 它成功了。 沈知秋抬头一看,只见蛊母一路往人堆之外飞去,目标坚定,竟是冲向……应天恒的手心。 应天恒到底是何时远离众人,站到了高台之上?沈知秋心下升起不详预感,下意识回头要找韩璧,却发现他脸上微微含着笑意,没有半点紧张。 韩璧嘴唇微动,正是用唇语安抚他道:“别怕。” 沈知秋用力地朝他点了点头,才把注意力彻底收回,身随意动,数步之间便向前跃出数尺,目光更是死死地锁在应天恒身上——若是这人心中有鬼,便要立即将他当场拿下。 这一望以后,沈知秋却离奇地发觉应天恒此时此刻的气质忽然大变,尤其是那表情和姿势令他甚为熟悉:下颔微扬,神情倨傲而冷淡,似是隐隐约约带着某个人的影子。 ……方鹤姿。 宁半阙说过,烟沉蛊是认主的。 如今它危在旦夕,生死之际,除了自己的主人,还有哪里会是它的归宿?至于它的主人,不就是……卫庭舟么? 应天恒的目光远远地投来,与他骤然对上,眼底幽深得如同静水深潭。 沈知秋心下一惊。 趁他愣住,蛊母加快了速度,像是下一刻就要撞入应天恒的手心。 沈知秋回过神来,连忙往前赶去,同时不忘大声喝道:“快拦住它……” 谁料话未说罢,千钧一发之际,那蛊母在应天恒的掌心前忽然刹住了身子,极具戏剧性地顿了一顿。 应天恒脸色一僵,正要合掌将它困住。 “嘤!嘤嘤嘤嘤!!!” 蛊母高声鸣叫,随即转身便跑,那速度像是恨不得瞬间逃出生天,只要能离应天恒越远越好,此刻怕是让它做什么都行了。 它一个转身,飞了不过数丈距离,约莫是吓得太过,竟就一个失神,撞进了一枚铁盒之中。 啪嗒。 铁盒蓦然合上。 韩半步手里托着一个样式精巧、表面嵌花的胭脂盒,同时身姿轻盈,足尖一点便往人堆里跃去,速度快如闪电,嬉皮笑脸地朝韩璧喊道:“少主!我要加月钱!” 关山遥说: 【小剧场·唯一指定抗陵斗士岳师弟】 岳隐生病了,卧床不起。 这对墨奕众人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一时间肉也没得吃,菜也不新鲜,屋顶漏了没人补……就连萧少陵都没人管了!! 萧少陵笑眯眯道:“一个岳隐倒下了,千千万万个萧少陵就站起来了。” 一时鸡飞狗跳,债台高筑。 掌剑真人摸了一把眼泪,语重心长地对沈知秋吩咐道:“好好照顾岳隐,争取明天就让他重返岗位,否则,墨奕……要完啊。” 沈知秋应下此事,翌日,他把气若游丝的岳隐一路抱到账房:“岳师弟,你先别晕过去,先看一眼账簿。” 萧少陵在旁很是心虚地转开了头。 岳隐便真的看了一眼。 掌门房中,只听掌剑真人问道:“岳隐已经康复了吗?” 沈知秋汇报道:“岳师弟如今四肢有力,声音洪亮,想必已经是药到病除。” 掌剑真人欣慰道:“哦?我去看看。” 沈知秋:“掌门师叔晚些再去吧,如今岳师弟正掐着大师兄的脖子和他说话呢,声音大得震死了几只鸟儿,就连我都被赶出来了。” 掌剑真人:“……哦。” 第100章 失算 韩半步话刚落音,就被匆匆转折而至的沈知秋扯住袖子,手腕一个发力便将人拉到身后,韩半步被他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拉,差点摔倒在地。 转瞬之间,便有一袭掌风向着韩半步原本所立之处呼啸而至,一下子便劈得那块坚硬岩地形如四分五裂,满眼的土迸石穿。 出掌之人正是“应天恒”。 沈知秋:“快走。” 韩半步连连点头,他此番劫后余生,已是吓得浑身寒毛直竖,但毕竟已经安全脱险,沈知秋的背影在他心中一下子就变得宽阔又可靠,遂边跑边回头道:“我先溜了!您千万小心别受伤!” 沈知秋只是喝道:“保护好阿宣!” 这话他不必说,向来忠心耿耿的韩半步也自然会做,然而他不过往韩璧方向跑了两步,眼前便有一把大刀当头劈来,半步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只得揣着胭脂盒跌跌撞撞地往旁一躲,旋即抬眼一看,天上竟有数百黑衣人从天而降,约莫是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韩半步武功不济,轻功却是极好,一旦缓过神来,步法便是小巧灵活,堪堪躲过黑衣人数刀,却没料到他如今手握蛊母,正是成了全场的靶子,数名黑衣人迈步朝他掠来,刀光之中自有杀气凛然。 惊秋_181 “砰——” 一阵刀剑相击的巨响。 萧少陵及时赶到,拔剑便是一挡,架势随意得就像砍瓜切菜,却又恰好以一个莫名其妙的角度架住数把刀锋,脚下真气翻涌激起尘土飞扬,剑身在一顶一劈之间,便把来人震开数丈。 韩半步高呼:“不愧是墨奕大师兄!” 萧少陵谦虚地一摆手:“不过是个小场面,都退下吧……”紧接着他回头一望,本该待在一旁摇旗呐喊的韩半步早已是咻的一声,溜得没了影儿。 不远处的岳隐正在以一顶三,场面极为惊险,他连忙扭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师兄!你最厉害!快来助我!我顶不住了!” “唉,无事便骂萧少陵,有事便夸大师兄,你们这样不懂得珍惜我,迟早是会后悔的。”萧少陵孤寂地叹了一口气,却还是乖乖掏出辛翟剑,往那几个胆敢围攻岳隐的黑衣人头上挨个抡去。 战场的另一头,沈知秋早已拔剑而出,向着“应天恒”直冲而去,谁料对方只是扯唇一笑,足尖一个轻点便腾空而起,踩着身后岩壁,一步一步地倒退开去。沈知秋正要跟上,身前的岩地便吃了摇山憾海的一掌,碎石飞溅,硬生生挡住了他的去路。 “应天恒”仗着熟悉地形,边避边打,姿态游刃有余,沈知秋虽是步步紧逼,一时却也无法近身,只得远远划去一道由内力牵引的剑气,与扑面而来的掌风悍然相撞,炸出一片烟尘粉雾,自是激烈非常。 沈知秋问道:“你到底是谁。” “应天恒”先是低低地笑,声线随即渐渐拔高,最终变化成一个熟悉而清朗的嗓音:“是我。” 他虽然没有明说,沈知秋却懂了,又或者说,早就心里有数。 “卫庭舟。”沈知秋叹了口气,“你将真正的应楼主藏在何处?” “应天恒”抬起手,指腹在自己的脖颈处仔细揉搓一番,继而寻到破绽处轻轻一揭,手里便多出了大半个人皮面具,面具下的真容则是卫庭舟那张雅致秀逸、颇具欺骗性的脸——沈知秋这才发现,应天恒与卫庭舟的鼻梁长得甚为相像,戴上人皮面具后,足可以假乱真。 卫庭舟眨了眨眼,像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一般“啊”了一声,道:“应天恒?约莫是在哪条河底吧。” 如此说来,即是凶多吉少了。 沈知秋暗暗叹了口气,望着卫庭舟的眼神复杂至极。 若说宁半阙是一错再错,没了回头的路,卫庭舟便是比他还要坦然得多——他压根儿就不在乎公理正义,没想过对错是非,顶着漂亮的皮囊,藏着一颗恶鬼修罗的心。 一看便知,他自人间地狱而来。 卫庭舟:“你别这样看我。曾几何时,你我总算朋友一场,若然换作是你,我便无论如何都会留你一命。” 沈知秋默念一声:朋友。 这个朋友杀了他的父亲。 这个朋友还曾经捅过他一剑,又喂过他剧毒,然后烧毁他故乡城池,夺走他父母遗物。 不仅如此,这个朋友还能陷他师门于不义,还能害他同门师叔重伤断臂,一旦有了机会,还要算计他最喜欢的人——岐山扶鸾教一行,京城太子逼宫一夜,若不是有着机缘巧合,又有韩璧步步为营,他恐怕早就陪着韩璧共赴黄泉去了。 哪里会有这样的朋友? 沈知秋半合了眼,低声道:“沈某……不敢做你的朋友。” 卫庭舟微微一愣。 沈知秋手持影踏,剑尖微颤,直指前方,光华犹如寒霜点缀,令人望而生寒。 “沈知秋——”卫庭舟面无表情,缓缓地动着嘴唇,看不出他是喜是怒,“我们之间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决定?” 他话刚落音,沈知秋……掉头便走。 看起来就像是他再也不把这个人放在眼内,遂懒得多费任何精力去应付了。 卫庭舟心中顷时有一股由怒火汇成的激流一路沿溯而上,堵得他额上青筋自现,喝道:“沈知秋!你不是一直想杀我么!你如今又要逃到哪里去?!” 沈知秋头也不回地答道:“我没空杀你!等会儿再说!” 沈知秋确实真的不是想逃,他不过是想回去找韩璧。 同卫庭舟拉锯得太久,已是耽搁了不少时间,如今四周到处都是卫庭舟的手下,韩璧孤身一人,恐怕只能苦苦支撑,念及此,沈知秋便一句话都懒得再和卫庭舟多说,更是不愿意浪费时间和卫庭舟玩什么你追我赶的游戏,迅速回头救他的心上人去了。 因为韩璧如今的确是遇上了麻烦。 黑衣人发现韩半步仗着身姿灵活,在萧少陵身旁到处乱窜,神出鬼没并不好抓,即时便转移了目标,集体朝着看起来最贵气的那个冲了过去——说到底还是韩璧长得太过扎眼,像是贫瘠岩地上凭空长起的一株芝兰玉树,任谁都能一眼认得出来。 至少他年少时也在赤沛习过武功,如今勉强要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会弄脏衣服。 韩璧想了想,直接放弃了挣扎,朗声说道:“卫庭舟,你不就是想要蛊母么——与其杀个你死我活,不如坐下来谈一谈吧。” 沈知秋此时也已经赶到韩璧身边,剑光犹如炫目流星,飞身而至,一脚便把捉住韩璧肩膀的黑衣人踹了个底朝天,怒道:“不许碰他!” 那一脚威势惊人,就连韩璧都被震得一愣,道:“……乖,我没事。” 沈知秋紧抿着唇,一想到卫庭舟伪装成应天恒躲在他们之中,还曾经和韩璧靠得那么近地说过话,他就觉得一阵后怕,颇有点大难不死、死里逃生的意思。 “你说过,一步都不离开我。”沈知秋蹙眉指责道。 分明是你方才打得兴起,一瞬间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但这话若是说了出口,沈知秋又不知道要自责个几天。 韩璧极少看他胡搅蛮缠的样子,这时心下甚喜,又不愿让他自责,遂半点不曾辩驳,只是笑道:“大庭广众之下,要是真的半步不离,你难道要我抱着你不放么?” 沈知秋:“……也不是,不可以。” 韩璧闻言,轻轻把下颔抵在他的肩窝,像是累了歇息一般,以一种亲密而又恰到好处的距离,贴着他耳边轻声说道:“你方才不搭理卫庭舟的样子,真好看。” 沈知秋脸上一红,知道这是韩璧在说情话,连忙压低声线,绞尽脑汁地答道:“你方才用剑的样子,手腕虽然歪了,剑势有点不正,步法有点错乱,但是我也觉得很好看……” 韩璧:“……宝贝,这种时候你不需要点评我的剑术。” 沈知秋:“哦。” 众人亦在萧少陵的掩护之下,渐渐向内收缩,他们一行人在树林中遭遇药人围杀,本就人数有所削减,其余的人受伤、疲劳者有之,如今又落入卫庭舟陷阱,只得慢慢退为防守,尽可能地保存突围的力量。 惊秋_182 韩半步瑟瑟缩缩地退到韩璧旁边,手里还握着那个胭脂盒。 卫庭舟冷眼望着被层层保护的韩璧,微抬了下颔,沉声开口:“把蛊母给我,我放你和沈知秋离开。” 第101章 假相 韩璧:“若是易地而处,你的这个提议,你自己信吗?” 卫庭舟微微歪着头,温言笑道:“为何不信?自京城重逢以来,我确实从来没有对你们动过杀机。” 实际上,卫庭舟这回的确不是信口开河,而是实话。 他得知沈知秋未死,本应该痛下杀手,斩草除根,弥补昔日的错失,然而直至如今,沈知秋却仍然安然无恙——即使是中过毒,受过伤,入过牢狱,在卫庭舟眼中,已是看在故人的情分上,凡事留他一命了。 至于韩璧,活着的他向来都比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更有价值。 以前是,如今亦然。 沈知秋却不管他花言巧语,只是斩钉截铁地开口说道:“你不必说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将蛊母交到你手上。” 卫庭舟为人处事根本没有底线,蛊母若是落到了他的手中,定必会有更多人无辜受害,不是在战争中丧生,就是被捉走以制造药人——且不提这违背了宁半阙的遗愿,烟沉蛊母还是治愈赵铭川的解药,就算不为天下安生,只是为了保住同门一命,沈知秋对于蛊母都是志在必得,宁死不能相让。 韩璧笑着望了沈知秋一眼,才又向着卫庭舟朗声说道:“你都听见了,既然知秋已经下了决心,此事便不由我做主了。” 卫庭舟:“我从前不知道,韩公子竟是个言听计从之人。” 韩璧半是无奈半是炫耀地叹了口气:“我到了成家立室的年纪,处事自然要较往日成熟一些……罢了,毕竟你向来是孤家寡人,此间道理,说了你也不懂。” 卫庭舟约莫是听懂了他话中深意,脸色微愠。 身边有人劝道:“殿下,何苦与他们在此浪费时间,前方战事告急,我们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关着蛊母的胭脂盒不知何时到了韩璧手中,只听他轻轻摇着盒子,警告道:“你敢向前一步,就等着看它被捏成饼吧。” 那黑衣人眉头一竖,抬了脚就要往前。 卫庭舟:“不准妄动!” 烟沉蛊母大致是真的有着灵性,闻言便吓得在胭脂盒中横冲直撞起来,发出微弱的咚咚声,还夹杂着它凄厉的鸣叫,像是只要能早点逃离这群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疯子,撞个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韩璧:“算了吧,叫得再大声,也没人来救你。” “……”那胭脂盒最后晃了一下,慢慢蔫了下来。 沈知秋看着韩璧脸上挑衅的笑容,颇有种自己忽然成了故事反派的感觉,心情十分微妙。 卫庭舟沉吟片刻,淡淡道:“……你想怎么谈?” 韩璧:“不如就从我是如何看穿你的真实身份谈起?” 卫庭舟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想要拖延时间。韩璧身份贵重,绝不可能贸贸然随众人入烟沉谷探险,要说他没有为自己留有后路,恐怕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再说,韩璧能看穿他的乔装,这其实并不令人讶异,真正让他疑惑的却是另有其事。 卫庭舟将计就计地答道:“愿闻其详。” 韩璧语气淡淡地开了口:“两年前,我曾秘密去信淮南当地最大的江湖门派枕月楼,要与应天恒商量合作丝绸生意一事,岂料他不经考虑便拒绝了我,理由是我曾为赤沛弟子,他信不过。” 众人听闻这番旧事,不禁哑然,虽说江湖皆知枕月楼与气宗赤沛向来关系不好,明争暗斗一向不断,却没料到应天恒顽固成这个样子,竟连韩璧这种有钱一起赚的邀约都能不假思索地拒绝。 “应天恒虽然鲁莽固执,但处事并不拖泥带水,我敬他有此胆量,不为钱财折腰,遂也没有多加为难。”韩璧说道,“合作一事既然夭折,便由始至终只有我们二人知道,一直不曾外传。然而此前我用丝绸合股一事试探于你,你脸上并无露出半点尴尬神色,反而像是从没听说过一般,如此性情大变,必然是心中有鬼。” 以应天恒真实的性格来说,他冲动又好面子,不太可能推翻自己昔日的决定,即使是他忽然间为钱财权势所迷,但毕竟曾经得罪过韩璧,如今两年以后才想反悔,心中当然会倍感尴尬,甚至有话难以启齿,绝不可能像卫庭舟当时那样得体,几乎没有半点挣扎就应允答谢。 卫庭舟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亦不意外,韩璧其人向来话里有话,被他诈出真相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只是这一切还需要个前提,“这里人数众多,你又为何偏偏要试探于我?” 韩璧:“应天恒能名声鹊起,靠的就是一手猛烈如虎的掌法,然而当日在林中,你脚下有药人破土而出,危急之际,你下意识不是运功用掌,竟然选择了先拔剑。” 不仅如此,应天恒的掌法毕竟是独门武功,卫庭舟为免露馅儿,竟然一直伪装成被吓得缓不过神的样子,故意不肯用尽全力出手。 而后,卫庭舟借故示弱,正要去找远离战局的韩璧,极有可能心怀恶念,幸好萧少陵高声赶了岳隐过去保护,又有沈知秋时刻注意韩璧动向,才让卫庭舟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你若是卫庭舟的人,此局没有必胜把握,自然会想要找个人质握在手中,叶桃掌管赤沛,身份极高,如今又受伤不愈,虚弱无力,若能被你控制,就此当个人质便是最好不过——所以,谁先第一个提及要背她上路,便是最有嫌疑之人。” 是应天恒。 韩璧故意隐去没说的是,为了引蛇出洞,韩半步在匀给叶桃洗伤口的烈酒中下了药,她身为女子,难免体质差些,第二日起床时因伤而发起微热,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最重要的是,卫庭舟看向沈知秋的目光。 即使他戴上了人皮面具,声音与性格都随之而改,但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他常常会有意无意地朝着沈知秋的背影掠过一眼,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那是眉目幽深,隐约透着隽永,犹如凛冬之中独来独往的雀鸟,不自觉地向着万物生长的方向靠近。 ……看什么看。 韩璧漠然地想:“这人绝对有问题。” 关山遥说: ↑所以说到底就是你在吃醋啊姓韩的,你还找什么理由,简直浪费时间! 【补充一段对话//也算是无责任小剧场啦】 当韩璧说到应天恒拒绝他合作做生意的提议时。 “简直是浪费可耻。”岳隐一拍大腿,想到墨奕常年入不敷出的境况,顿时满脸的痛心疾首,缓过神来才发现,竟是所有人都在看他。 萧少陵劝诫道:“你别总是露出一副渴望的模样,别人会以为我们墨奕很穷。” 岳隐目光如利箭,充满谴责与暗示,深深地望了回去:“确实很穷。大师兄你说,这到底是谁害的?” 惊秋_183 萧少陵:“是我。” 他竟乖乖认错,这令岳隐大为吃惊,连忙小心翼翼地嗫喏着道:“师兄你别这么说……我、我其实也不是要指责你的意思……” 萧少陵许诺道:“……师弟放心,下次再和别的门派打架,我会记得问他们要钱的!” 岳隐:“谢谢您!真的不用了!!!” 第102章 隐香 卫庭舟本是神色沉着,听到这里,脸上却蓦地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怪不得……” 韩璧安然自若地挑了挑眉,不语。 片刻以后,卫庭舟约莫是终于想起了些蛛丝马迹,低声笑了起来:“蛊母向来听话,如今不肯认主,亦是因为你在从中作梗?” 烟沉蛊母曾经认过卫庭舟为主,在离开赵铭川以后,理应立刻飞往自己的主人手里,而非吓得慌不择路到处乱窜,即使是卫庭舟易了容,蛊母也应该能认出他的味道,辨认出他的方向——正是因为这样,卫庭舟选择易容混入队伍之中,除了能时刻监察宁半阙的动态外,还想借此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只待蛊母出世,他便可趁机夺宝。 事实上只差一点,一切便如他所愿。 “……我本想夸你聪明了一回,但是很可惜,真的不是我。”韩璧答道。 卫庭舟眯起眼睛:“嗯?” 一直低着头的韩半步,忽然满脸通红地挠了挠后脑勺,然后……不好意思地举了手。 “是你?”卫庭舟先是疑惑地瞥去一眼,忽然恍然大悟:幽暗的甬道之中,韩半步曾经不经意地撞到了他的后背…… “哎,不要夸我,都是大家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尝试,才让我有了今日的成就。”韩半步颇浮夸地吸了吸鼻子,眼含泪光地致谢。 此事说来话并不长。 帐篷之中,宁半阙取出两个胭脂盒,一个模样朴素无华,一个精致瑰丽,仔细地吩咐道:“里头装的脂膏完全不同,用途更是相反,你切记不要取错。” 韩半步分别打开闻了一闻,朴素的那盒里头的脂膏颜色泛白,黏在指腹中则呈透明,凑近以后闻着仍是淡然无味,颇像凝固后的猪油;精致的那盒则很像是寻常女子会用的胭脂,艳而不俗,散发着浅浅兰香,悠远而不刺鼻。 宁半阙道:“有色的那盒用于引蛊,无色的那盒……用于驱蛊。” 韩半步了然于心,只是问道:“该对谁下手?” 萧少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答道:“韩璧会告诉你。” 韩半步蹙眉问道:“萧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少主会告诉我?” 萧少陵微微歪着头,目光促狭地朝他笑道:“若是他没有察觉一二,何必让你来我帐篷里守夜?”谁都知道他今夜一定会将宁半阙绑在帐篷里贴身看管,防止其畏罪潜逃。 ……多虑了,其实他很可能只是想把我支开,顺便把你看好,然后再和少夫人一起在帐篷里做些不为人知的羞羞事罢了。 韩半步心中腹诽,脸上却摆上了一张恍然大悟的神情,欢快地赞美道:“我从前只以为您的剑术独步天下,如今一看,智慧亦是不遑多让!” 萧少陵摆摆手:“不要这么说,毕竟智慧在我众多的优点之中,根本不值一提。” 韩半步顿了一顿:“……这说明您的智慧之高,根本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 萧少陵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宁半阙盘腿坐在帐篷角落里,望着一唱一和的这两个人,只得静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翌日,韩半步背着叶桃走过一段路,直到进洞前才与她分开,在昏暗的通道中,朦胧的烛光下甚至连影子都显得隐约而模糊,韩半步按着韩璧的示意,往“应天恒”的背上抹下一掌的无色脂膏。 脂膏淡而无味,寻常人难以察觉,但是落在蛊母的鼻子里,就如同能杀她千万次的毒药,使其避之不及,一时间竟连主人的召唤都压不住她的恐惧,而是恨不得逃得越远越好。 同时,韩半步又将另一盒蕴着兰花香气的脂膏涂在手背之上,悠悠兰香沁人心脾,正好覆盖住那驱蛊的气味。 虽然一旦贴身去闻,便能明显察觉这股兰香,但在此前正好是由他背着叶桃上路,其后又处处黏着叶桃不放,即使有人闻到他身上气味有异,也只会以为是他和叶桃过于亲近,无意间染到一丝女儿香气罢了。 最后在山洞之中,烟沉蛊母吓得四处窜动,韩半步便缓缓地打开了那一枚精致的胭脂盒,兰香浮动,随风而行,正是守株待兔,不怕你不进来,只怕你进来以后……就出不去了。 卫庭舟听过来龙去脉,竟然当场哈哈大笑起来。 只听他道:“韩公子,你们凡事总爱算来算去,没有一刻消停,难道不累?” 自然是累的。 只是他活了二十余载,亲历过宫闱秘事,旁观过朝廷争斗,投身于精打细算的行当,身边养了一批知情识趣的人,才发现权衡利弊已成了他长年累月的习惯,更是他难以抛却的本能,即使偶尔想来,亦觉疲惫。 所以他格外喜欢同沈知秋说话。 沈知秋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思,心里所想的事,不是为了剑,就是为了他。唯一令韩璧苦恼的是,沈知秋被剑道占用的时间……实在是略多了些,除此以外,什么都好。 韩璧若有似无地瞥过沈知秋一眼,才朝着卫庭舟笑道:“正是因为有人什么都不想,我才不得不凡事多虑一些,免得他受了欺负,还像以前一样闷不作声——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沈知秋用无人听见的音量轻声答道:“我懂。” 闻言,浅淡的笑意从韩璧的眉眼间缓缓泛起,一路流到沈知秋的心底,暖得有些发烫。 远处,卫庭舟余光瞥见沈知秋的唇间微微一动,也不知道从中他读出了什么意味,竟然忽然朗声说道:“……年少时,我也有过同样的想法。” 沈知秋哑然。 卫庭舟问道:“你呢?” 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他目光所指,正是墨奕的沈知秋。 但凡消息灵通的人,都曾听闻这两人之间恩怨情仇难分难解,但是真实情况到底如何,却始终没有几个人能打探得一清二楚,如今有此机会,自然是纷纷竖起耳朵,唯恐听漏了一分八卦。 沈知秋抬眸看去,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坦诚率直。 他摇了摇头。 惊秋_184 那些因为惊鸿一瞥而产生的怦然心动,他曾经不顾情理公义,只知言听计从,凭着一股盲目而莽撞的勇气默默地飞蛾扑火,只为追逐他年少时的幻梦。 虚假的梦。 所以那场结局,不过是向死而生,如同饮过了黄泉路上的孟婆汤,经此一役,前尘尽散,他不得不化作枯骨残骸,历经十年的孤苦,才总算被偶尔路过的韩璧捡走,被他握在手心里,一点点地重新拼起。 沈知秋不抱期望。 韩璧不厌其烦,乐在其中。 于是沈知秋重新活了一次,活成了更好的自己。 过去那些种种,顷刻间变得薄如蝉翼,轻得没有一点分量,风一吹便失落了影踪。 沈知秋想,我早该忘了。 “抱歉。”他沉声答道,“我记不清了。” 卫庭舟一愣,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吱——吱吱——”就在此时,韩半步手里的胭脂盒中传出连续不断的虫鸣,声音尖锐而高亢,似是在呼唤着谁。 卫庭舟神色大变。 洞外,忽然自西南方传来排山倒海般的吼声,依次而起,约是数以千计,高低夹杂而鸣,嘶哑非常,隐约像是应答。 这是……药人的声音。 赵铭川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他先是喃喃自语,继而一个激灵,向着卫庭舟怒目而视,过往君子剑从不恶语伤人,然而他如今却忍不住哑声喝道,“卫庭舟,你简直是个疯子!” 第103章 虫俑 “怎么回事?!” “伤天害理的法子,他们向来是不怕用的……这回我等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既然都是要葬身此地,我倒不如先跟那卫庭舟拼个你死我活!” 众人神色戒备,窃窃私语。在烟沉谷中,他们早已尝过药人的厉害,虽然侥幸得胜,但同时也吃了不少的亏,如今听闻此等阵仗,便知敌方数量必然惊人,一时间众人心中难免不是生怯,便是生怒,不由得握紧了趁手武器,神态警惕地张望。 赵铭川低声解释道:“昔日我与蛊母共生,虽然不能控制自己,只能浑浑噩噩地被卫庭舟关在牢中,神智却是清醒的,甚至能模模糊糊地听见外界的话语。不仅如此,待时日长了,我好像也具备了蛊母的感知,能听到在不远的地方,有数以千计的同类……在呼唤我。” “说清楚一点。”韩璧蹙眉说道。 赵铭川单手捂着额头,表情挣扎,像是在竭力地回忆:“有好多好多的虫子,我猜他们大多数时候是在睡觉,因为他们和蛊母一样,总是嗜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再也没醒过来,我也没有再听到过虫鸣了……正是在、在西南方向,密密麻麻的蛊虫,它们都在那里。” 韩璧心下一惊,联想起当日宁半阙所说,卫庭舟想要制造没有喉间破绽的药人作为军队,最后亦从他手里学走了方法,如今想来,那批药人军队也许就是赵铭川口中所言的“睡着的虫子”,又因为蛊母不在卫庭舟的手中,无法任他驱使,只好先让他们长眠,方不至于暴露痕迹。 韩璧立刻在脑海中描绘了一幕震撼而诡异的场景:一具又一具数以千计的虫俑,原本一直安然沉睡于地下,直到听见蛊母凄厉的求救,才渐渐睁开眼睛,一个接着一个地爬了出来。 岳隐猜测道:“莫非是因为蛊母离开了宿主,他们才会突然醒来?” 赵铭川慎重地点了点头。 “是什么原因暂且不论,只是我猜……”韩璧沉吟片刻,低声说道,“此番暴动,卫庭舟未必控制得了。” 光看卫庭舟的表情,就知道虫俑暴动应该在他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他再没闲工夫陪韩璧玩拖延时间的游戏,定要速战速决不可! 刀光剑影,一触即发。 卫庭舟一声令下,黑衣人便在四周围成严丝合缝的包围圈,手中各式武器赫赫生威,便是要圈中众人插翅难飞,直到他们乖乖交出蛊母为止。 类似于“不想死,就把东西交出来”之类的话语,卫庭舟懒得再说,因为他知道韩璧根本不会去听,事已至此,除了拼个你死我活,谁会愿意白白将掣肘对方的宝贝拱手相让?更何况如今他人多势众,难道还会怕这群夹伤带残的江湖正道? 卫庭舟的这点打算,韩璧自然是看在眼内。 岳隐问道:“韩公子,我们该如何是好?” 韩璧低声答道:“出发之前,半步已经秘密传信于我兄长,请他无论如何要在五日内调遣附近的先锋营前来此地,捉拿所谓的前朝皇子卫庭舟,如今算算日子和脚程,他们最迟明早定必到达。我本想尽可能拖些时间……” 却没料到卫庭舟疯狂至此,竟敢制造这么一大批不受控制的药人士兵,甚至敢冒被其反噬的风险。若要说这是一场赌局,他便不仅是要赌上自己的生死,就连苍生福祉都要强行被他尽数奉上,赌一个不疯魔,不成活。 四周兵刃林立,雪锋森森,只见萧少陵潇洒地腾空跃起,一脚踢翻数个敌人,继而朗声说道:“卫庭舟,你妄想以人多欺负人少,也要看对手是谁!” 卫庭舟笑道:“你不必用激将法,我知道你能以一敌百,然而那又如何?不管用什么方法,我只要你们的命,手段好不好看,并不重要。” 萧少陵深深地叹了口气:“谁告诉你,我能以一敌百?”辛翟剑顺势划过数人要害,剑势无人能挡,他顿了顿,是语重心长的口吻,“没个一千人,也配做我的对手?你这样看不起我,是要吃亏的。” 话刚落音,萧少陵抬眼而望,神情寒霜遍覆,目光比剑影还利,似能割破苍穹。 沈知秋挥剑而去,不过一劈一收,便扫清前方一条道路,言简意赅道:“走!” 说来倒是可笑,平日沈知秋向来不知变通,然而只要握起了剑,脑筋就能即刻灵活起来,硬生生开辟出一条原路返回的通道。 墨奕门规有云,能打一场架就解决的事情,千万别讲道理。 然而作为师父的奕剑真人立刻低声补充了一句:“……打不过,马上就跑。” 萧少陵疑惑地问道:“您要揍我的话,我也跑吗?” “你可以跑。”奕剑真人温柔地一笑,“被我抓回来以后,多揍一顿。” 萧少陵:“……” 一旁的沈知秋作为老实人,一边记着笔记一边举手提问:“师父,万一打不过的话,我们应该怎么跑?” 惊秋_185 “真笨,自然是一人开路,另一人殿后,其他人负责跑了。”奕剑真人摸了摸下巴,眯着眼在两个徒弟之间逡巡而过,最后停在沈知秋脸上。 沈知秋:“师父?” “知秋,你剑势极正,凡事一往无前,正该作个开路先锋,至于少陵嘛,勉强可以殿个后。”奕剑真人话音一顿,“做我弈剑门下弟子,最忌平庸无奇,不仅剑术要比别人强,惹的麻烦要比别人多,危难之间所担的责任更要比别人重……知道了吗?” 关于这段往事,岳隐自然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过此刻却容不得他多想。 他正要回过头去喊“韩公子”,却发现韩璧不愧是商业奇才,趋吉避凶的本领甚为纯熟,不仅抬脚就跑,甚至比轻功一流的韩半步动作更快,一下子就追到了沈知秋身后,可谓是寸步不离。 岳隐跑了两步,忽然愣住:“等等,小师叔呢?” 他环顾一圈,万万没想到,赵铭川正在捡宁半阙的尸体。 赵铭川断了一臂,兼之身体虚弱,在刀光剑影之中艰难躲闪,好不容易才来到宁半阙的尸体附近,用力深吸一口气,环过他的腰间,提起尸体便跑。 岳隐见状,想也不想地提起脚步,朝着赵铭川的方向跃去,劝道:“小师叔,你何必……” 赵铭川眉目肃然,低声答道:“我与他相识一场,不能看他孤身一人长眠于此,至少……至少要把他带离这里。” 岳隐叹了口气,赵铭川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处事过于大度。无论宁半阙对他做过何等恶行,只要最后愿意回头是岸,他便能试着原谅,更别提宁半阙是为了救他而死,在他心里,什么恩怨情仇,怕是全都一笔勾销,随着宁半阙的死亡而永坠黄泉。 “你别乱想,不过是我觉得此处冤魂太多,若是能少一个,也是好的……”赵铭川苦笑道,“我没力气了,你帮帮我吧。” 岳隐点了点头,接过宁半阙的尸体便扛到了肩上。 谁料两人没走几步,便碰上折返的沈知秋。 “通道里全是卫庭舟的人,那里过于狭窄,他们拼了命地严防死守,我们根本出不去。”沈知秋简单交待道。 就算是出得去,想必也得折损个七七八八。 岳隐哑声问道:“如今怎么办?” “卫庭舟迟早要离开,就算此路不通,必然还有其他的路可走。”韩璧临危不乱,先是出言安抚,再是望向一旁的赵铭川,“小师叔,你在此处待了五年,可曾听闻过其他出洞的方法?” 危急之际,赵铭川没察觉韩璧那句喊得极为顺口的“小师叔”有哪里古怪,只是失落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无妨。”韩璧忽然一笑,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那就打吧。” 众人微微一愣,不知道为何韩璧忽然本性大变,这种极具墨奕风格的胡话,他竟张口就来。 洞外虫鸣之声越发响亮,犹如巨大的雷云渐渐行近。 韩璧不过对韩半步使了个眼色,便见韩半步狡黠一笑,取出那盒驱虫的胭脂,用极快的速度,逐个在众人的后颈上粗略地抹上一层透明脂膏。 “能撑多久便撑多久,如今真正心急的人,至少不是我们。”韩璧说道。 “正该如此。”沈知秋神色凛然,拔剑便往人潮处闯去,“阿宣,你也一起!” 韩璧微微一笑,洒脱地撸起袖子,手里握着长剑,脚下步履生风,竟是真的跟着去了。 岳隐见状,清了清嗓子高声喝道:“没错,我们不能再让大师兄出风头了,再让他这么膨胀下去,以后谁还压得住他?!” 墨奕众弟子闻言,心里都是一惊,瞬间越战越勇。 片刻以后,那条原本被严防死守的出路里,忽然传来惨烈的叫声。 陷于厮杀的沈知秋猛然想起,这道出口,正是面朝西南! 关山遥说: 【小剧场·关于称呼】 沈知秋:“阿宣,你并未入墨奕门下,不必跟着我喊小师叔的。” 韩璧:“我未入墨奕门下,你却已经进了我的门,我自然要学着你的样子,和你一样尊敬长辈了。” 沈知秋:“你真好。” 韩璧便凑过去吻了他一口,两人相视而笑。 过了片刻,沈知秋疑惑问道:“只是,为何你喊大师兄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我从来不这样……”毕竟他对萧少陵向来是很仰慕的,“还有,大师兄总是忘记你的名字,总是叫你‘那个谁’,真奇怪。” “咬牙切齿,只是为了念得清楚一些。”韩璧笑道,“至于记不清我的名字……大概是他年纪大了吧,老人都是健忘的。” 沈知秋:“你说的也有道理。” 远在墨奕的萧少陵,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冷哼道:“一定是岳隐又在偷偷骂我。” 第104章 死斗 且听一段连绵不绝的惨叫,通道中逐渐退回数十个满身血腥气的黑衣人,脸上均带惧色,几乎可说是吓得屁滚尿流,边跑边朝着卫庭舟喊道:“殿下,守不住了——” 虫鸣之声越发宏亮,期间还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腥气随着穿堂风逸散四周,恰是有大批虫俑踏血而来。 卫庭舟被萧少陵剑气所击,往后退了数步才勉强卸去冲撞的威势,结果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虫俑军队不过还有一段路便要闯入洞中,届时无论他和墨奕等人胜负如何,说不定都要一同成为怪物的盘中餐。 他亲手饲养的虫俑竟会突然醒来,实在是令人始料未及。 卫庭舟寒声道:“韩璧!把蛊母给我,否则等它们闯进洞中,我们所有人都必死无疑!” “哦。”韩璧随口应道。 卫庭舟低声说道:“你难道不想将沈知秋救出生天?宁半阙已死,蛊母只有我能操纵,你就算从前不信我,事到如今也必须要信。” 韩璧奇道:“难不成你觉得,我会愿意让你带他离开?” 惊秋_186 卫庭舟挑衅一笑:“你不如问问他?” 韩璧淡淡道:“你要自取其辱,我不拦你,你问吧。” 卫庭舟微微启唇,紧接着却是哑然。 韩璧:“你自己都不信他肯选你,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么?” “要走便所有人一起走!”沈知秋在百忙之中回过头来,难得地出言喝住了这两人间无休止的争风吃醋——当然,这其中的机锋他是半点也听不出来的,只是大概听到卫庭舟提议要带他离开,便急得立刻要表明立场。 顿了顿,他又朝着韩璧低声说道:“你要是不走,我也不走。” 韩璧得了这句承诺,便等同于提前宣布得胜,遂神清气爽地朝卫庭舟瞥去一眼:“别浪费时间了,我知道你有其他办法离开。” 卫庭舟坚持道:“我要蛊母。” 韩璧:“你先带路,其余的事,出去再说。” 正是局面僵持之际,大批虫俑已从通道窜入——这批由卫庭舟制作的怪物与宁半阙所制的药人相比,远远一看更像是一群身材高大的兵士,井然有序地组成了出征的军队,但若是稍稍仔细看去,却会发现那一张张面貌生得阴沉可怖,粗壮发黑的四肢僵硬地挥动着,见人便杀,浑浊的眼底含着血光,显得麻木而残忍。 首当其冲的是卫庭舟的党羽。 他们虽然同样身怀武功,但若是要和虫俑们的铁臂相比,却如同蜉蝣撼树,手中的刀堪堪划过虫俑的皮肤,溅出数点火星,然而数砍之下,刀锋已是卷刃,虫俑亦是皮开肉绽,臂膀处连骨断开,然而它们完全不知疼痛,就连断臂都能握在手中当成趁手武器,结结实实地锤在敌人的胸口,便使其当场倒地不起,一动不动了。 宁半阙留给韩半步的驱蛊脂膏一下子便有了大用。 这些虫俑没了喉间破绽,更类人型,却仍然不失虫子的习性,闻到那股油脂的味道便不由得退避三舍,先前韩半步按着韩璧示意,在众人后颈处抹过一层脂膏,这气味使得虫俑极为忌惮,迟迟不敢动手。 与之相反的是,卫庭舟手下的人折损甚为严重,形势一时逆转。 眼见着这一幕,岳隐扛着宁半阙尸体的手臂下意识紧了紧,满脸的恍然大悟:“莫非宁半阙早知会有此一劫?” 赵铭川幽幽叹了口气:“大概吧。” 除了他,又有谁会知道蛊母能唤醒虫俑呢?然而如今人都死了,不管他心里有过什么盘算,答案都已是无处寻觅,空余一声叹息。 韩璧出言打断道:“别再多想,有话出去再说——” 原来是卫庭舟有了动作。 只见他挥剑断开岩壁上掩蔽的藤蔓,露出一道机关石门,上头刻有星盘,只见他不过低头拨弄一番,石门随之而启,地下河流恰好流经附近,激越的水声穿门而过,一听便知门后必有出路。 卫庭舟寒声喝道:“不过片刻以后,断龙石便会落下,你们带上蛊母立即跟我走!” 闻言,叶桃抿着唇间,一时没有动作,然而身后血腥冲天,唯独眼前还有一线生机,念及此,她深吸一口气便往石门里头抢先钻去,众人见她带头,纷纷咬着牙关跟上。 那石门狭窄非常,一次只能通过一人,然而待走进以后,却是宽阔得别有洞天。 沈知秋仍旧站在原地,许是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对卫庭舟早已没了半分信任,此刻难免面露犹豫。韩璧见状,扣住他的手腕便是一扯,沈知秋不由得愣愣地往前踉跄几步,哑声喊道:“阿宣——” 我竟然有一点害怕。 这句话沈知秋最终却是说不出口。 韩璧哄他道:“若是里头有诈,我们大不了找个角落,就只有你和我,抱着一起等死。” 沈知秋一怔,旋即低头笑道:“好,不过还要带上半步。” 韩璧:“……都听你的。” 向来习惯在主人你侬我侬时候装哑巴的韩半步很少被人如此重视,心道“你们死便死吧何苦还要带上我”,遂苦大仇深地抹了抹眼泪,佯装啜泣道:“少夫人!您对我太好了,回去以后我就要改名叫沈半步,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韩璧假惺惺地斥责道:“私下喊喊就算了,如今却是大庭广众,你太没规矩了。” 半步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是是是,沈先生对我太好了,还请沈先生不要见怪。” 沈知秋被半步这么没头没脑地一喊,脸颊蓦地通红,低声说道:“……若是没其他人听见,倒也无妨。” 韩璧感叹道:“宝贝,你太可爱了。” 沈知秋:“……这种话,就不要说出来了。” 众人弯身钻过石门,断龙石赫然坠下,激起烟尘翻涌,石门狭窄,仅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虫俑恰好挤了进来,张牙舞爪地朝着负责断后的萧少陵扑了过去,在它身后的一个则被压在断龙石下,当场便断了气。 只听萧少陵道:“你们先行一步,我收拾完这玩意儿就来!” 沈知秋点了点头。 萧少陵手腕翻飞,剑出如龙,还有闲暇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一笑:“你照顾好师弟们,不必担心我——尤其是岳隐,平日里没见过世面,如今恐怕快要吓死了吧?” “乱讲!我不过是累的!”岳隐没好气地啐了一声,如今他肩膀上吃力地扛着一具尸体,手边还牵着一个虚弱无力的赵铭川,难免累得嘴唇发白,左脸写着气若游丝,右脸画着行将就木,确实是半条命都快没了。 赵铭川道:“少陵,你勿要托大!” “您别担心,大师兄他平日里犯下那么多仇家,就差成为武林公敌了,还不是连条腿都没断过?更何况区区一只虫子。”岳隐叹了口气,语气中隐隐带着可惜。 “可是……” 沈知秋沉声道:“我相信师兄。” 连他都这般说了,赵铭川遂也不再坚持:“走吧。” 幽暗之中,萧少陵横剑于胸,恰好抵住那虫俑结结实实的一掌,继而手腕一转,绵力花去层层刚劲,不过挽开数片剑花,便洒落光华万千。 辛翟剑在他手中时而婉如灵蛇,时而力似巨龙,而后只听“刺啦”一声,剑尖破开皮肉,那虫俑中门大露,瞬间便被萧少陵一剑钉在断龙石上。 继而剑锋用力一滑,便是一路往下的开膛破肚,萧少陵运足真气,几乎要将它就此劈成左右两段,于是它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便就这样赫然断了气。 萧少陵有些累了。 他蹲下来调整了会儿呼吸,继而忽然一愣,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一片血腥之中,隐约还透着一股浓重刺鼻的硝石气味。 惊秋_187 “咦——” 他提剑走上前去,发现那虫俑腹部那层厚厚的铜皮竟是垫了双层,不过轻轻一拨,便有不知名的粉末一点点地漏了出来。 “砰。” 沉思中的萧少陵再次抬起头来,望向眼前那块看起来巨大而结实的断龙石,不过片刻,上头那道被辛翟剑所劈开的石缝,竟然已被外头那些怪物撞得依稀现了一圈裂纹。 众人沿着地下河道沿溯而行,不久后便远远地见了亮光。原来这条溪流恰好能汇入洞外一处水潭,便自然而然地被卫庭舟制成了一条逃生的通道,通往谷外的寒潭清波,四周灌木丛生,夹着水气的风不过轻轻一吹,便令人精神抖擞,浑身一振。 再一次大难不死,就连空气都显得微甜。 卫庭舟身边爪牙已经折损过半,两方重回势均力敌的局面,彼此刚喘过气来,便又再次执起武器,杀气汹涌地遥遥对望。 隔着十年的恩怨与回忆,苍草茫茫之间,有两人的目光骤然碰上,汇成一场短兵相接。 沈知秋忽然开口说道:“卫庭舟,你不过是想要蛊母,何必再添杀孽?不如简单一些,你我比试一场,就算是……为过去作个了结。” 卫庭舟:“你要和我比试,便是生死由命。” 沈知秋:“无妨。” 卫庭舟眼角微挑:“……沈知秋,你难道当真不怕死吗?” 一晃十年,谁都不再是当初随心所欲、没有牵挂的少年,如今的沈知秋有携手一生的伴侣,有患难与共的兄弟,有久别重逢的挚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千般思绪说尽了头,大抵都不过如此。 “我自然会怕。”沈知秋叹道。 卫庭舟笑道:“你可知怕死的人,通常都最先死?我从没害怕过任何事,才能一路活到今时今日。” 沈知秋抬眼而望,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我不能输。” 战意一触即发。 忽然之间,萧少陵人未至,抱怨的话语倒是先行一步,打断了两人对话:“我还没来,你们打个屁啊——” 沈知秋:“师兄,你没事吧?” 萧少陵摆摆手,继而向着卫庭舟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姓卫的,我麻烦你平日里花点心思装修家里,不要总跟岳隐一样想要省钱——那块断龙石看着厉害,然而被我随便劈了几下,竟然就快要碎了!” 岳隐立刻便听明白了,顿时欲哭无泪,只想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大师兄!你是不是又不小心把石头打碎了啊!!!” 萧少陵:“……你别这样,我真的是不小心的嘛!” 话刚落音,那股震天的吼叫声再次从那通道中传来。 关山遥说: 大师兄发现的硝石粉末之前曾经有提过一下下,不过想不起来也不要紧啦很快就会揭晓了。 下一章估计就是沈知秋大战卫庭舟了。 【小剧场】 岳隐:“我是真的冤枉,什么大门,石碑,屋顶,我根本没有省钱,我什么都是买的最好的。” 萧少陵:“乱讲!我分明一拳就打碎了,一定是你挑的材料不好。” …… 沈知秋:“大师兄!你别说了!岳师弟好像又晕过去了。” 第105章 无回 赵铭川忧心忡忡地叹道:“我早就说了,不能让少陵一个人待在那里……” 一旦不找人看着他,立刻便出事了。 岳隐心悦诚服道:“还是小师叔英明。”继而话锋一转,“如今祸已闯下,它们很快便能破门而出,是战是逃,还需尽快作个定夺为好。” “事已至此,我们都必须作个了断,再耽误下去便没意思了。”韩璧忽然说道,“再说,若是任由这群虫俑离开烟沉谷,它们没了掣肘,还不知道要在外面害死多少无辜的平民百姓。” 拔腿就跑听起来自然轻松,然而难抵后患无穷;但反过来说,若是选择应战,更是前有狼来后有虎,局面凶多吉少。 何况卫庭舟如今已是破釜沉舟,绝不会让手握蛊母的他们安然离开此地。 “我有一个办法,只是……”韩璧话音一顿。 岳隐有些懂了,亦是脸色一变。 萧少陵笑了一下,恰好打断了他:“韩半步,你把蛊母给我。” 韩半步盯着那只忽然朝他摊开的掌心,一时回不过神来。 “师弟他多年来心境沉郁,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和卫庭舟决一死战,便轮不到任何东西打扰。”萧少陵缓缓说道,“就这样吧,我拿着蛊母有多远跑多远,顺便带着它的小孩儿们逛逛街,兜兜圈子,等你们打出个结果,赢的那方再来找我。” 卫庭舟冷哼一声:“你最好是信守承诺。” 沈知秋则沉声应道:“我一定会赢。” 决战双方均没意见,萧少陵哈哈一笑,伸手便要去抢韩半步手中的胭脂盒。 韩半步却是眼神一凝,像是作下什么重大决定似的深呼吸了一口气,低着头一个晃手便把胭脂盒藏到身后,他反应够快,动作更是灵活,又立刻揣着胭脂盒往后滑了几步,眼睛始终不肯看人,萧少陵见他这个模样,一时愣了愣。 “半步,你闹什么?” 韩半步眨了眨眼,低声道:“不如,让我来——” 沈知秋立刻断然拒绝道:“不行。” 惊秋_188 韩璧面无表情,缓缓说道:“再不听话,就扣你月钱。” 韩半步挠了挠后脑勺,一张圆脸讨喜地皱着,笑道:“不就是要跑得快么?我武功虽然不好,但是如果只论轻功,不是我自夸,这里没几个人能跑得比我还快……少主,横竖我留在这里也不能帮忙打架,月钱……您要扣就扣吧。” 韩璧:“你才几岁?大人的事,小朋友不要插手。” 为了引开虫俑而以身作饵,可谓是艰险非常,这里除了剑术强悍的萧少陵,根本就无人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平安归来,韩半步凭着他那半吊子的武功和还算看得过去的轻功,凭什么上赶着去送死? “少主,万一出了意外,有萧少陵在这里,至少他还能带你们离开。”韩半步倔强地抿着唇间,盯着韩璧说道:“您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我说得对。” “——我觉得不错,你去吧。”萧少陵说道。 韩半步微微睁大了眼睛。 萧少陵摸了摸下巴,口吻轻松地提议道:“别耽搁时间了,要走就快走,从岩壁上翻过这座山恰好就能绕回洞口,它们只要听到蛊母的鸣叫声,定然会愿意走上回头路。” 沈知秋眉头一蹙,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萧少陵打断。 “师弟啊,人生的路要自己走,该放手时就放手。”萧少陵挑了挑眉,伸手拍了拍韩半步的头:“哦,对了,你要是活得下来,我就收你做个徒弟。” 韩半步连忙惊恐地摇头:“不不不不不不不必了。” 萧少陵微微一笑:“不要客气,你快走吧。” 韩半步艰难地“嗯”了一声,不敢再看韩璧阴沉的脸色,只得紧紧地揣着那个胭脂盒,咬着牙便飞身跃上岩壁,一路攀登而上,动作灵巧而敏捷,然而他毕竟年纪还小,想到自己连媳妇都没娶上,就要面对这般生死未卜的局面,眼眶不由得一湿。 他这般自作主张,少主面上看不出来,心里一定已经气死。还有,他辛辛苦苦存的月钱,肯定都被扣光了!韩半步还没出发就已经后悔莫及。 韩璧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了起来。 “等会儿见。” 韩半步忍住眼泪,也不管别人能不能看见,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他飞奔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背影渐渐被耀眼的日光吞没。 “嗡——” 正是影踏剑鸣。 沈知秋手握长剑,眼眸低垂,似是在沉思些什么,片刻后他猛然睁开双眼,目光中战意如潮,真气涤荡,引得衣袂蹁跹,无风而动。 他的右手微微一晃,顺势又是一个漂亮的剑花,修长的剑刃与手臂练成一线,远远望去,犹如一株屹然不倒的雪松。 卫庭舟已是被晾在一旁许久,如今却再次被这道视线激得浑身发烫,心里忽然没来由地生了疑问: 我为何一直不愿杀他? 不是没有过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不是没有过牵动杀机的瞬间,只是,他始终没有下手。 卫庭舟恍然大悟道:“我等这一日,原来已经很久。” 沈知秋问:“你的剑呢?” 话刚落音,便有人毕恭毕敬地递来剑盒,卫庭舟伸手去取,正是逢秋剑。 沈知秋怔忪地盯着那刻印了九天朱鹤的剑身,不由得目光一紧,恍然之间,仿佛看见十年前的卫庭舟一身白衣,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的对面,眼神冷得骇人,带着一点绝望的疯狂。 原来十年一役,什么都不曾改变。 “知秋,很久以前,我欠过你一剑。”卫庭舟淡淡说道:“不过,我不打算还了。” 两人同时有了动作,足尖拔地而起,轻点水面,不过片刻便越过寒潭,落到浅滩之上,四周苇草萧萧,隐约聚成白茫茫的一片,衬着水雾缭绕,竟是有些朦胧了身影。 剑影交错,远远望去,极似万千幻象,此起彼伏地碰个不停。 卫庭舟此前从未真正展露过他的剑术,如今一见,竟是能和沈知秋平分秋色,甚至隐隐有所压制,袖影翻飞之间,剑光破风而出,剑势随风而合,逢秋剑如一道严丝合缝的天罗地网,笼得沈知秋无处可逃。 沈知秋向来慢热,如今脸上更是不见愁色,只是运足真气稳住身形,说来也怪,卫庭舟出手的速度虽快,却不知为何每下攻击都能被沈知秋惊险接住,继而又用绵力化开,局面一时胶着不下。 不过片刻,便有观战之人为之一惊:“卫庭舟这套烟雨平生,学得……也太好了一些。”碍着墨奕在场,他最终没敢说得太过。 岂止是好了一些,若从气势上看,卫庭舟竟是比沈知秋这个奕剑弟子还像是墨奕正统。 “卫庭舟既然会百家之长,为何非要用烟雨平生?” “他与沈知秋有仇,也许是抱着羞辱墨奕的主意。” “万一卫庭舟赢了……” 教会卫庭舟烟雨平生的正是赵铭川,如今他作为“罪魁祸首”,只能眼也不眨地盯着战局,紧紧咬着下唇,面色沉沉。 “韩公子,你别担心。”他忽然低声说道。 虽然只是短短一阵相处,赵铭川已是完全看出韩璧和沈知秋关系极好,甚至亲密得有点过了头,赵铭川有种直觉,此刻最担忧沈知秋的人……或许就是韩璧。 “我没事。”韩璧答道。 赵铭川一愣。 韩璧微微笑道:“只要卫庭舟始终放不下,他就永远都赢不了沈知秋。” 第106章 殊途 韩璧话刚说罢,便随即想起他和沈知秋准备启程前往烟沉谷的先前一夜。 那一天,沈知秋正是留宿于韩府。 先是日照西斜,进而南风骤起,沈知秋在庭院中练剑,一直练到了明月缀枝的时分,他未动真气,不过是反复演练剑招,便是再多练两个时辰也不觉累,虽然如此,韩璧还是看不下去,叹气道:“我饿了。” 沈知秋猛然收剑,惊讶地问道:“你……怎么还不用晚饭?” 惊秋_189 韩璧笑了一下:“自然是等你。” 大战当前,沈知秋面上看不出来,心里却是惴惴不安,整日只知道翻来覆去地练剑,说来也是奇怪,他这般大汗淋漓地舒展过一番以后,脸上的神色总会放松不少——韩璧不满他废寝忘食,却也知道他最近心神紧张,最终还是没有出言阻止,只是独自在书房看账。 反正等沈知秋肚子饿了,自然会回来找饭吃。 然而,今日一直到了点满房灯的时候,沈知秋还是没有露面,韩璧这才忍无可忍,亲自到庭院逮人。 沈知秋向着韩璧一路跑了过去,低着头惭愧道:“是我不好。” 韩璧正想说他两句,便听见一声腹鸣。 “……” 沈知秋从没见过韩璧这样失态,当场更惭愧了:“你果然很饿。” 韩璧面无表情道:“我没有,是你听错了。” 这夜月色澄澈,正适合亭中对酌。 沈知秋不懂这些风雅情趣,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吃饭,脸颊被饭菜塞得微微鼓起,怎么看都是饿得狠了,韩璧笑着看他动筷,不知不觉也比平时多吃了一些。 饭毕,亲自动手温了一壶小酒,韩璧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与卫庭舟一战,胜负几何?” 这番前去烟沉谷,两人都有预感,他们必将在那里与卫庭舟作个了断。正因如此,沈知秋才会心神不宁,日日加紧练剑,务求在出发之前有所提升。 沈知秋慎重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韩璧沉思片刻,道:“若是按照卫庭舟的性子来推算,他大有可能会在与你的对战之中使出烟雨平生十六式,因为只有用墨奕的绝学击败你,方能泄他心头之恨。” “你可记得,他曾经说过,觉得你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贵人,先是他,再是萧少陵,还有……我。”韩璧顿了一顿,目光随着思索而聚于沈知秋的指尖,“虽说人生千百种,际遇各不同,但落到了自己身上,总是免不得要叹一句天道不公。” 沈知秋略有所悟。 “同样是一无所有地离乡别井,你兜兜转转竟然进了墨奕,而卫庭舟年少遭难,吃尽苦头,结果却遇到了燕怀深。” “他确实……不容易。”沈知秋叹道。 “卫庭舟自视甚高,向来不认为你有实力与他为敌,即使是你如今已经扬名天下,但在他的眼中,最多也不过是因着你是墨奕内门弟子,学过天下第一的‘烟雨平生十六式’,才能在机缘巧合之下躲过数劫……总而言之,全是运势所致,若是离了这些,你什么也不是。” 沈知秋心道:其实,倘若不是有你帮忙,光凭我孤身一人,或许早就死了。 不是死在扶鸾岐山,就是死在京城天牢,就算是侥幸活了下来,也会连累师门,害他们含冤受屈,错背骂名。 结果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如今,总算是有惊无险。 “我的运气,实在太好。”沈知秋说道。 韩璧听见他这句真心实意的感叹,不由得笑道:“所以,卫庭舟才会恨你,即使他心里清楚,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他为何恨我?” “恨你不再沉溺往事,竟然没有在逆境中一蹶不振;恨你分明历经背叛,竟然还敢相信朋友,为保护他们竭尽所能;恨你有贵人相助,凡事逢凶化吉。”韩璧顿了顿,“所以,他行事处处针对于你,正是为了证明一件事:即使你持身再正,运气再好,也同样赢不过他。” 还有一点,韩璧心中有所猜测,却是故意没说。 卫庭舟最放不下的是,有一个人分明曾经视他为天边朗月,向来是百般倾慕,凡事都言听计从,然而一个转身便是十年,再次相逢的时候,已是残月当空,破镜难圆,那个人的眼中只余下戒备和怀疑,再也不把他当作朋友。 沈知秋信任所有人,却唯独不再信他。 他怎么能不恨? 然而韩璧只觉得他是活该。 韩璧接着说道:“你是墨奕正统,自然最擅长的就是烟雨平生,若他能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便能证明他比你天赋卓越,即使是出身于不同的际遇,用着同样的招式,他也永远比你出色。” 沈知秋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我习剑十年,并非只会烟雨平生。” “哦?” “师兄他十七岁时就自创独门武学,实力足可开宗立派,然而我天赋远不如他,即使到了这般年纪,还是做不到破而后立,只能试着承前启后,尽量不给师父丢脸。”沈知秋缓缓说道。 韩璧朝他笑了一下,示意他说下去。 “烟雨平生套路繁复,威力惊人,人人都说若能将其练至圆满境界,便能包罗万有,处处天衣无缝。只是天地万物,阴阳相生,日月盈昃,凡事有来便有回,有得必有失,你我不过凡人之躯,所创之物穷不尽世间道理,又怎会完全没有破绽?” “你补上了这些破绽?” “不是我。”沈知秋喉间微微动了一下,似是在斟酌言辞,“最初想要补上这些破绽的人,是小师叔。” 墨奕向来不是循规蹈矩的门派,萧少陵跌宕不羁,嫌烟雨平生过于繁琐,就干脆自己创了一套剑法;赵铭川心细如发,便以自己的理解为主,挑出其中隐含的破绽,一点一点试着改进,务求让这面本来就密实的铁网毫无疏漏,真正做到天衣无缝。 韩璧问道:“既然如此,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初拜入墨奕之时,我曾跟着小师叔学剑,当时只觉得由他改进的剑法精妙非常,已臻完美;然而随着时日渐长,每个人领悟的剑道各有不同,我的想法亦与小师叔大相径庭,却始终不知到底谁对谁错,当时师兄便对我说:或许没有对错,只是别人走过的路,未必适合你走。” “于是,我决定先试一试。”沈知秋说道。 谁料不久以后,赵铭川便失了踪,彼此的想法是对是错,终究是等不到验证的机会,外加沈知秋本身就是一个闷葫芦,遂一直只把这些尝试藏在心中,默默私下揣摩,除了萧少陵外,再无他人知晓。 韩璧心中一动,问道:“你想……?” 沈知秋道:“我天赋有限,做不到滴水不漏,只能化繁就简,直取命门。” 谁会没有破绽? 际遇会有阴晴,招式会有错失,心境会有动摇,哪怕只是偶尔出了一点纰漏,都会成为破绽。 何况沈知秋不是萧少陵,没有那样惊才绝艳的天赋根骨,能创造出别具一格的剑法。他也不是赵铭川,没有那种白玉无瑕的品格,达不到圆融无碍的剑境。 别人走过的路,他走不了。 他只知道笨拙地向前。 惊秋_190 既然如此,不如就把那些阻挡他前进的繁枝缛叶全都剪除,从此剑随意动,哪怕一往无回。 剑光寒意四溢,彼此交汇之际,隐有风雷之声。 韩璧蓦地从回忆中醒来,那夜在庭院中演示剑招的沈知秋与此时此刻的他渐渐在他眼中化作一体。 伴随着一声怒喝,卫庭舟自上而下挥剑而落,这套学自赵铭川的“烟雨平生”比起寻常来说更为恢弘有力,剑光自四面八方而来,色如虹影,尾似流光,真气灌于剑尖,正是连绵不绝地汹涌而来。 又因这套剑法脱胎于烟雨平生十六式,自然是万变不离其宗,当年赵铭川便将其额外添为第十七式,取名为“烟风百里”,要它在无所不入的同时还能无所不出,不留半点破绽。 赵铭川惭愧道:“先前我受蛊母所困,对卫庭舟言听计从,他要学什么,我便教什么……” 卫庭舟不愧天赋极高,仅凭神智失常的赵铭川数番演示,便能将烟风百里收归己用,甚至于融会贯通,除了他惯用的是右手,其余姿态竟然隐隐可见赵铭川当年的影子,远看足以乱真。 沈知秋眼神微微一锁。 影踏剑顷刻间如蛟龙出水,剑气翻腾似层层白浪,一路席卷而去。 然而毫无作用! 所谓烟风百里,便是要无声无形地将敌人笼于剑光之中,又因得到了赵铭川的完善,使剑之际几乎没有破绽可寻,要人犹如困兽般挣扎,百般不得而出,只能徒劳等死。 不仅如此,越是急躁,死得越快。 卫庭舟轻而易举地接过沈知秋这云翻浪涌的一击,嘴角不由得冷冷一笑。 他与沈知秋曾是挚友,继而陌路,如今恍然回首,竟已是整整十年。 “十年前你就已经输得彻底,沈知秋,现在你凭什么赢我!” 第107章 十载 沈知秋淡淡地抬了眼眸,面前的剑幕犹如层层收缩的惊雷,诸天星辰纷坠而至,而他正处于暴风雨的中心,寂静、压抑、无处可逃。 剑幕逐渐收紧,卫庭舟手中的逢秋剑看似平凡无奇,却怎么说都是来自鹤洲的信物,开刃以后不仅杀气四溢,就连剑身上的鹤印都犹如死物成真,随着主人的动作肆意游走,灼得满目朱红。 沈知秋只得暂避锋芒,身形再次一动,快得让人捕捉不住影踪。 卫庭舟渐渐失去耐心,他知道自己是时候收网了,这悬宕十年的往事,早该有个了结,当初在燕城若非他一时心软,又岂会有如今的后患无穷? 朱鹤越迫越近,每一剑都如同携着罡风而至,交剑处更是轰然作响,引得烟尘四溅,继而只听卫庭舟怒喝一声,其势如悬山倒海,剑光本是万千幻象,如今却在顷刻间结聚于一点,正是直指沈知秋的面门! 沈知秋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卫庭舟在烟风百里的掌握上竟已到达这样融会贯通的境界,甚至能与赵铭川比肩,这难免令人惊讶。 但……也不过只是惊讶。 这一场漫天遍地的剑幕、这一道横波翻涌的剑气、这一份坚不可摧的剑势……同样是脱胎于烟雨平生的剑法,他与赵铭川却有截然不同的理解,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早已在沈知秋的脑海里,被他推算过千百万遍。 到底谁的道路才是对的? 我找不到答案,唯有以剑证道。 “就是现在。” 沈知秋默念一声,袍袖微微鼓起,影踏剑亦随之一颤。 云瀑般翻涌的剑气之中,一点寒光倏然贯出。 剑幕遭破,倾出光芒万千,唯独那点寒意熠熠生辉,像是破土而出的春芽,又像是撕裂巨网的惊雷。 正是影踏剑的剑尖。 卫庭舟脸色一变,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竟然会被沈知秋抓到突破的机会,然而如今剑势已出,一切避无可避,只能咬紧牙关硬拼下去。 两柄长剑终于在空中交汇。 不过一息之间,剑气碰撞交错,此起彼伏,碎石烟尘夹着浩然水雾,在激烈的对抗中猛然炸开,一时竟遮蔽住了两人身影。 众人凝神静气,屏息以待,生怕错过任何一刻。 滚滚尘土之中,一柄剑横向飞掷而出,直直地落到别处,沉默地奠定了败局。 “……九天朱鹤印。”韩璧沉声说道,心底那颗大石终于尘埃落定。 是逢秋剑。 卫庭舟输了。 烟尘渐渐散去。 沈知秋与卫庭舟相峙而立,前者抬手执剑,剑尖则深深地没入了后者的胸膛。 卫庭舟败得彻底,却仍是面无表情地伫立着,任由喉间涌上一股难熬的腥甜,呛得他唇间溢血。 他忽然笑了:“原来……如此……” 沈知秋神色一顿,并未赶尽杀绝,而是回身收剑,任由卫庭舟伸手捂住他心口处的破洞,满手装不住的鲜红,沿着指缝漏出。 烟风百里,看似包罗万有,不见遗漏,将敌人困于网中,最后也是最为强大的一剑就是收网时的一击,要使分散于四面八方的剑气彻底聚拢于一点,至此无坚不摧。 彼时剑幕已收,卫庭舟自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想到沈知秋苦苦守候多时,就是在等他出剑收网的一刻。 世间万物均有疏失,聚拢了剑气,便等同于失去了漫天的剑幕,囚笼不复存在,因此这无坚不摧的最后一剑,恰好就是最易破解的一剑。 沈知秋的烟雨平生,是化繁就简,直取命门。 因此,他最终仅仅出了一剑。 一剑定输赢。 惊秋_191 赵铭川看着这一幕,不仅没有因为烟风百里被人破解而失落,反而是感触颇深:“知秋这一剑,足可出师。” 萧少陵向着他轻声叹道:“先前你不在了,师弟他还是苦心琢磨你的烟风百里,多年日夜演练,只为有朝一日能证他的剑道,如今一看,总算是没有白费心机。” 赵铭川却摇头笑道:“不是我的剑道输了,而是卫庭舟输了。” 萧少陵:“确实如此。” 若是卫庭舟的最后一剑真正能做到坚不可摧,沈知秋又怎么能仅凭一剑就将他彻底打至败局? 然而身在局中,卫庭舟却连一句认输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怎么会……” 我怎么会输?他语气先是难以置信,后来却是渐渐笑了起来,好像眼前不过是个极度荒诞的场面,合该引人发笑。 沈知秋安静地望着他。 卫庭舟当下一愣。 沈知秋低声道:“因为这一剑,我已经想了十年。” 过往十年时光,在此时如白驹过隙般飞掠。 他第一次离乡别井,眼前是陌生而辽阔的江湖,他选择了流浪,于是饮过溪流,枕过荒野,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仰望九霄星河,没有人告诉他前路会在何方; 后来他拜入墨奕,寒来暑往,默默地度过每一个孤单的未央长夜,耳边只有不间断的剑鸣,这是日复一日简单而枯燥的生活,既似有理由的锤炼,又似没来由的磋磨; 他在其中辗转反复,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天赋,质问自己所走的道路是否正确,再无数次地将这些杂念尽数抛诸脑后,在天亮以前寻得坚持下去的理由; 最终他渐渐有所领悟,一步一个脚印地闯过千难百劫,并在接连不断的生死关头中见识世态炎凉,凝练出百折不摧的剑境。 十年磨一剑。 点点滴滴,尽数落在心头,他怎么会输? “赵铭川的这套剑法,你学了十年,想了十年……”卫庭舟抿了抿脱色的唇间,声音冰寒入骨,“你难道要告诉我……你十年前就知道会有今日?” 沈知秋:“我从没这样想过。” 卫庭舟:“既然是意料之外,那你为什么……” 沈知秋叹道:“或许,算是机缘巧合吧。” “又是巧合……一次如是,次次如是,你说,这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卫庭舟嘲弄一笑,“沈知秋,你不要以为……自己是真的赢得了我,说来说去,不过是上天在故意作弄我,偏偏……偏偏要我一次次地输在你手上。” 沈知秋是他唯一有过的朋友。 更是他的宿敌。 沈知秋在墨奕习剑十年,身旁良师益友数不胜数,然而今日一战,如果不是沈知秋恰巧想出了破解之法,光靠天赋和实力,他凭什么能险胜自己?还有这一路走来,自己机关算尽,以为胜券在握,却始终敌不过这人无意为之的搅局,他总是顶着一张无辜的脸,没有目的地横冲直撞,却偏偏每次都能撞上大运,稳稳地站到胜利的一边。 本来以为这一次是公平决斗,却没想到沈知秋告诉他:这个破解之法,我在机缘巧合之下琢磨过十年。 不是技不如人,而是输给机缘巧合。 卫庭舟眼前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片朦胧的白光,他心脉受损,胸中似有剑气激荡,只得强忍着没有倒地,心里却忍不住想,没有比这一刻更令我难堪的羞辱了。 第108章 庭舟 “我错了吗?”他本是扪心自问,一开口却问了出声。 他听不见任何回答,耳边仿佛万籁俱寂。 “没有。”卫庭舟额上青筋暴现,睁大的眼睛里弥漫着一份濒临绝境的疯狂,他咬着牙关,自问自答,“我不可能会错,我生来就应该做个天之骄子,人上之人。” 他有最出色的根骨,有过目不忘的天赋,有非凡的智慧,还有一副漂亮的皮囊,举手投足如谪仙下凡,人人都说他是天纵奇才,百年难得一见。 他欠缺一个高贵的出身,燕怀深便给了他一个前朝皇子的身份,虽然为此他踏过累累白骨,乃至遍体鳞伤,但是无所谓,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不怕痛,不怕死,唯独恐惧的是平庸。 不疯魔,不成活,若非如此,他早就死了。 于是他就这样一路赢了过来,无数次地走过生死关头,做过得失抉择,然后一次次地死里逃生,逢秋剑、烟沉蛊、烟雨平生、燕家军……但凡想要的东西,全都无一例外被他握在掌心,他想,上天总算待他不薄。 不枉他曾经吃过那么多的苦。 可是他输给了沈知秋。他最好的朋友。 然后他听见沈知秋说道:“你是错了。” 卫庭舟闻言,没来由地哈哈大笑,胸膛处犹如破败的风箱,嘶哑地传出一点声响:“你凭什么说我错了?” “你一出生就在燕城,那是多好的地方,每个人淳朴又愚蠢,不会任由一个小孩独自在冬天流浪,不会因为他偷了一个包子就打断他的腿;你是城主的儿子,有一个武功高强的父亲从小就陪你练气,教你什么是剑道,你们一家三口,乐也融融——而我那时候在做什么?我趴在地上,腿大概已经断了,包子也没了,然后我在想:真好,至少我趁机吃掉了半个,今天饿不死了。” 卫庭舟话音一顿。 “后来燕怀深把我买走,他说我是可造之材,更是一件世间难得的惨事。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天生一条贱命,偏偏天赋异禀,注定要心比天高,实在是太可怜了。” 他冷冷一笑:“沈知秋,你觉得我滥杀无辜,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你每一个都要同情,每一个都要动手去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杀他们,我早就死了?!我当初没有杀你,不过一次心软,如今就落得如此下场,你竟然说我错了?你没有经历过和我一样的日子,你凭什么说我错了?!” 沈知秋沉痛道:“吃过苦的人,不只有你一个,青珧难道不苦?还有赵铭川,还有那么多被你制成虫俑的士兵,因为战乱而枉死的百姓,他们难道不苦?” 卫庭舟朗声大笑,面容扭曲:“他们生不出你这样的好命,没有贵人相助,没有机缘巧合能逢凶化吉,难道也要怪我?!” “他们在你面前,没有活路可选。”沈知秋低声说道,“但是你有!” 卫庭舟干脆利落道:“我没有选择!” “你有。”沈知秋凝视着他,“在燕城,你至少可以……把所有事都告诉我,我或许拦不住你,但是我一定会试着劝你回头!” 惊秋_192 如果是这样,说不定你心中还能有一点善念,不至于再无转圜余地。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赵铭川学剑吗?”沈知秋接着说道,“因为他是左撇子,能用左手使剑。” 卫庭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话锋一转,却又隐约察觉到他这话中的深意:“你的右手呢?” 沈知秋:“因为我替你挡了一剑,右手自此废了。” 在燕城城外,贺离带着鹤洲人前来捉拿卫庭舟,沈知秋以命相搏,甚至徒手捉住了贺离的剑,握着剑锋的右手血肉模糊。 “不可能……”卫庭舟喃喃道,当初他曾看过伤口,绝不到被废的程度。 沈知秋淡淡道:“后来伤虽然好了,但是一想到你,我还是握不住剑。我曾经是真的……把你当作朋友。” 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握剑。 直到他在赵铭川的帮助下,第一次顺利地用不熟悉的左手使完烟雨平生,自信和勇气渐渐回笼,就是在那一日,他的右手再次有了握紧剑柄的力气。 卫庭舟的背叛,留给他的不止是伤痛和阴影,还有一份悬宕至今的机缘巧合,让他有机会跟着赵铭川研习烟风百里,然后日复一日地琢磨破解之法。 这场决战的输赢,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注定。 卫庭舟一愣。 “我不是没有想过告诉你。”他翕动着嘴唇,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只是我没有办法,我一定要杀你。” 沈知秋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他真的不明白,如果卫庭舟把他当作挚友,为何又要隐瞒一切,甚至连一句话都不多加解释就对他牵动杀机? “因为我亲手杀了你的父亲。” 沈知秋哑然。 “我在认识你之前,就把你害到家破人亡,你说,我哪里还有选择……” 桃花林中,卫庭舟问沈知秋,能不能将逢秋剑送给他。 沈知秋顾忌这是父母遗物,只能婉言拒绝。 卫庭舟当下便在心中叹道:果然还是骨肉亲情比我更为重要。等到终有一日你得知真相,怎么会原谅我?与其日后更加恨我,不如就在此地断个干净。 不是没有想过把一切告知于你,只可惜我提前一步,知晓了你的答案。 卫庭舟从来不曾自怨自怜,然而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错了。 如果上天注定他要失败,又何必给他这份皮囊和天赋,平白要他期待万分,要他为此踏遍荆棘,闯过火海,甚至跃下深渊,不知悔改。 如果上天注定他一生孤寡,命犯杀伐,又何必半途给他送来一个朋友,要他时刻记挂,满心遗憾,始终不舍得痛下杀手。 不过是造化弄人。 他错在太过天真,以为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就能取走所有命运的馈赠。 卫庭舟运尽全身仅剩的真气,手腕忽然一动,五指夹着风雷,直直朝着沈知秋的喉间插去。 沈知秋反应极快,瞥见他偷袭动作,立即拔剑拦他。 岂料卫庭舟只是徐徐地往前走了一步。 剑尖贯穿了他的腹部。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开口却吐出大滩的鲜血,没有办法,最后只得勉强动了动唇瓣。 “我欠你的,就当我现在还了吧。” 第109章 长别 这一剑入腹极深,即使卫庭舟有内力护体,最多也不过能勉强回光返照。 他是真的要死了。 沈知秋望着这一幕,只是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他忽然低声说道,“我父亲已经死了,小师叔的手臂已经不见了,还有那么多人……他们全都因你而死,你还我这一剑,有什么用?难道其他人都是运气不好,活该在你手上送命,只有我曾经是你的朋友,所以才能令你歉疚悔改?” 卫庭舟一愣。 沈知秋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卫庭舟闻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紧咬牙关往后退了两步,同时憋着一股真气,握着剑身便往外一推,鲜血触目惊心地喷溅而出,他转过身去不想再听,却膝盖一软,当场跌倒在地。 沈知秋竟然不肯原谅他。 我错在哪里?难道不是错在我明知命途不济,却有了一份不合时宜、逆天改命的奢望?卫庭舟茫然地想着原因,失血过多却令他头脑一片空白。 他微微歪着头,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岂料周围刀光剑影再现,他虽然败了,其他人却不认输,沈知秋一言不发提剑便走,转眼间就与黑衣人战成一团。 卫庭舟躺在那里,只觉得耳边万籁俱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他听见有人走了过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燕怀深当初选中了你,不是因为你孤苦伶仃,也不是因为你听话乖巧,更不是因为你聪慧过人,而是因为,你和他都是同一类人:眼前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是韩璧的声音,远远传来,即将消散,“尸山血海,白骨累累,都是你的踏脚石,你自以为踩着他们,最后就能爬出深渊……可惜你始终没有想过,也许上天安排他们路过这里,是因为要来救你。” “究竟是人人都想害你,还是你自己不想获救?何况,一边做着坏事,一边还要得到所有人的谅解和怜惜……世上哪里有这种好事?” 韩璧话音一顿。 惊秋_193 “沈知秋说不出来的话,我替他说了。他不想再见你,就此别过吧。” ……也好。 卫庭舟缓缓地松开了在腰侧紧握的拳头,掌心轻轻地砸到了地上。 眼前是一大片朦胧的白光,恍惚之中有一个少年自梦中走来,白衣蹁跹,正是惊鸿一瞥的模样;远处又有一人,姿态清正端方,怀里抱着一把长剑,脸上是期待而又拘谨的表情,然后他轻轻喊了一声:“我想和你做个朋友。你是不是鹤洲来的方鹤姿?” “不是。”少年微微一笑,“我不知道鹤洲在哪里,也没有人给我取过名字,我们村里孤儿很多,我是第十五个流浪到那里的,所以大家都叫我十五。” “我记住了。对了,你喜欢剑吗?” 少年点了点头。 “说好了,以后我们每天一起练剑……” 漫天的白鹤刹那间仓皇飞离,终于是不知所踪,而他们说说笑笑,肩并着肩,渐行渐远。 风缓缓而起,吹皱一池寒潭,两岸苇草簌簌,芦花轻飘飘地随风而行,翻过岩壁与树荫,不知不觉地落在地上,被人一脚踩平。 韩半步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着,不敢回头,不敢停下。 他掌心渐渐出了层薄汗,竟连握着个刻了浮雕的胭脂盒都感觉有些滑手,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脚下不过一顿,身后那股沉重而繁多的脚步声便像是风暴中心的惊雷,密密麻麻地落在耳边,吓得他背脊发寒,拔腿便跑。 ……只是真的好累,跑不动了。 胭脂盒里的蛊母吱吱地叫着,丝毫没有倦意,韩半步看着她就来气,嘴里断断续续地骂道:“闭嘴!我要是跑不动了,第一个……第一个就先把你踩死,我说到……做到……” 蛊母叫得更欢快了。 韩半步听得心烦气躁,忽然脚下一个踏空,膝盖一软,当场便扑倒在地,胭脂盒重重地砸到了地上,也不知道蛊母是不是被砸晕过去了,一下子没了声响。 “活该!” 韩半步冷哼一声,正要爬起来再战,却发现自己的脚踝痛得要命,竟是……扭伤了。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趴着,忽然觉得浑身上下一片烂泥似的酥软,他绝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便再也走不动了——韩半步唯有咬着牙关,双手用力撑着身体,试图站起来。 ……失败了。 “算了。”韩半步趴在地上,一边淌着眼泪一边小声嘟囔,“我真没用,我一定会被啃得很丑,少主看到一定会骂我一顿,然后逢年过节也不会让人给我烧钱,真是小气鬼,挑剔精,讨人厌。” 哭着哭着,他就糊了满脸的尘土鼻涕和眼泪,脏得像个泥人。 “萧少陵……”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忽然被韩半步喃喃道了出口,其实,如果能做萧少陵的徒弟,应该也很不错,可惜他没机会了…… 犹如听见身后的吼叫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害怕地紧闭着眼睛,捏着胭脂盒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可惜他连颤抖的力气都没了。 “啪。” 一只手落在他的背上。 韩半步吓得晕了过去——谁知道晕到一半,他就被人提着衣领扯了起来,在半空中晃晃荡荡。 身后有人悠悠说道:“下次找我记得喊大声一点,来,你再喊一次。” 一听见这个欠揍的语气和声音,韩半步当场就嚎啕大哭起来:“萧、萧少陵。” “没大没小。”萧少陵抬手就把他甩到肩上,用力往他屁股上拍了一记,“回去以后先绕着墨奕跑五十圈,这就跑不动了,说出去实在丢我的脸。” 韩半步被他扛着往前跑了几步,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师、师父,你是来救我的吗?” “是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萧少陵朗声答罢,旋即感觉自己背后湿了一片,只得无奈道:“你不要哭了,被岳隐知道他又不肯帮我洗衣服了。” 韩半步头脑一热:“我帮你洗。” 萧少陵喜上眉梢:“也不是很多,就一百来件。” “……”韩半步深沉地说道:“算了吧,请你放我下来。” 一会儿后,沈知秋也追了过来,足下生尘,犹如踏风而来。 韩半步连忙问道:“怎么就您一个人?少主呢?” 沈知秋:“先锋营的人发了响簇,韩……大哥他也来了,阿宣既然也赶不上来,自然就留在了后头接应,我便和师兄先跑过来找你。” 韩半步一听,才知道这回连韩瑗也来了,有了大军压境,心下不免稍安。 萧少陵忽然道:“师弟接住。” 沈知秋一愣,边跑边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一个重物,定神一看才发现被当成货物抛了过来的竟是韩半步本人,至于他掌心那盒胭脂,不知何时已经被萧少陵抢了过去。 紧闭多时的胭脂盒被人猛然打开。 原本活泼好动、打个雷就能尖叫半天的烟沉蛊母,竟然已经在盒子里翻了肚,腹部的软壳被震得开裂,露出一点混着黏液的内脏来,百足颤巍巍地抖动着,诡异的兰花香气如同它流逝的生命一般使劲儿地往外冒着。 尽是死气沉沉。 “也不知道是吓死的,还是被你摔死的。”萧少陵笑了一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果然如此。” 韩半步直觉自己闯了大祸,吓得浑身冰凉,只得咬着下唇,仿佛下一刻就要以死谢罪。 萧少陵摸了摸下巴:“唉,这个锅,还是我来背吧。” 韩半步愣愣地望着他。 沈知秋看着他的表情,连忙蹙眉劝道:“师兄,不要乱来,岳师弟会生气。” 萧少陵笑道:“我想搞个大场面,师弟,你想不想看放烟花?” 关山遥说: 惊秋_194 1,关于武功的设定。 萧少陵最高,能开创自己的一门剑法,所以别人都说他有一派宗师的实力;至于沈知秋和赵铭川,两个人目前都是在烟雨平生的基础上开拓创新中,性格各有不同,所以走的路线也很不一样,单单从剑道而言两者其实没有高下,只是作为使用者的卫庭舟输给了沈知秋而已。 岳隐忙于(给萧少陵)补锅,剑法平平,大概0.5个沈知秋。 韩璧的话,引用一下萧少陵的话:“出身世家,武功很差。”(然而美貌……不对,智慧才是第一生产力。) 2,【小剧场】 岳隐喜道:“哎呀,辛苦你啦,大师兄的衣服以后就拜托你了,我退休去了,勿念。” 韩半步:“岳师叔多虑了,我并没有取代您位置的想法。” 岳隐恳切地鞠躬道:“……请你立刻产生这种想法,一刻都不要等,求你了。” 韩半步同样恳切地鞠躬回去:“……也请您立刻把我逐出师门,求您了。” 他们彼此相望,忽然两行泪下。 #一个澄清:其实大师兄只是不爱洗衣服,并没有不换衣服,请不要脱粉# 第110章 硝烟 铁甲威势赫赫,只听一声号角,便齐齐往密林深处冲去。 韩瑗亲率两千前军,势如摧枯拉朽,一路上推枝倒叶,硬生生开辟出一条大路,携着一身未曾褪去的硝烟强行突入烟沉谷,而陷守其中的众人得了鸣镝信号,与之里应外合,总算是解了一时之困。 韩瑗有条不紊地命人替卫庭舟收了尸,又朝着韩璧随口问道:“沈知秋呢?他竟然放心你一人在此?还有半步,他们俩抛下你私奔了吗?” “此事说来话长。”韩璧三言两语便将虫俑一事解释一番,韩瑗听了,便知等下必然还有一场恶战,继而又听韩璧轻声问道,“您怎么亲自来了?” 言下之意,却是在问战况如何。 “我不过是督个战,离开几日倒也无碍……何况如今叛军首领已经伏诛,想必不出半月,便不用再打了。”韩瑗答道。 韩璧却摇了摇头:“卫庭舟在叛军当中必然已经说不上话,否则他绝不可能甘心赴死。” 叛军构成本就复杂,其中不仅有群龙无首的燕家军、隐藏多年的前朝贺氏余孽,还有一批愤而反抗的世家私兵作为里头的中坚力量。卫庭舟名义上是前朝皇子、叛军首领,实际上却不可能将各方势力尽数握于掌心——否则他也不必如此执着于制造不惧生死的虫俑军队了。 韩瑗毕竟驰骋战场多年,自然是不会耽于那些侥幸念头,便压了声线解释道:“有探子来报,他们置办了数艘战船,家中亲眷带着财宝亦正往码头赶去,像是……准备出海。” 这话里的“他们”指的当然是门阀世家。 韩璧沉吟道:“他们或许是……要暂时退避鹤洲。” 韩瑗嗤笑道:“鹤洲?他们找得到吗?卫庭舟若是知道鹤洲在哪,早就第一个打了过去,哪里轮得到他们。” 南方平叛不过是时间问题,门阀世家向来惜命,打不过,自然要跑。这样一来,那秘密流传多年、却从没外人能够踏足的鹤洲就变成了首选之地,他们有钱有兵有炮,只要有卫庭舟带路,在鹤洲圈地而治便成了轻而易举之事。 然而,卫庭舟不过是个冒牌货,根本没有去往鹤洲的地图,此事一旦透出,门阀世家得知自己根本没有退路,定然要将他这个骗子千刀万剐方能泄愤。 卫庭舟或许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会选择死在沈知秋的剑下。 至少那样,看起来比较安详。 韩璧沉默了片刻,忽然来了一句:“……真是一笔烂账。” 谁骗了谁,谁又利用了谁,早已是算不清了。 兄弟俩就此聊了几句,把该说的都说了,便沿着韩半步留下的记号,马不停蹄地上了路,踩出一地的尘土飞扬,岂料没走出多远,便远远看见韩半步一瘸一拐地冲了过来,姿势奇怪,速度却是不慢。 他满眼泪花,朝着韩璧当场就哭诉起来:“是半步没用,拦不住他们。” 韩璧一头雾水。 “萧少陵要把那些怪物全部炸掉!他说那些怪物肚皮里藏满了炸药,一把火就能把它们全部送上西天……简直是胡说八道,他根本就是要去送死!” 韩半步一边说着,脑海里尽是萧少陵方才说话时的笑容。 “岳隐让我平日多做好事积德,免得过两年真的变成武林公敌,要他大义灭亲,整个墨奕很可能会开心得三天睡不着觉。”萧少陵笑意洒脱,眼含锋芒,“为了让大家睡个好觉,我作为大师兄只能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韩半步当时瞪着铜铃似的大眼,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萧少陵抬手点了个哑穴。 “回去和韩璧说,让他们躲远点,有烟花可以看。” 韩璧捕捉到他话里有限的信息,一针见血地问道:“他拿走蛊母了?” 韩半步点了点头。 话已至此,韩璧自然是明白了——当初陆佩轩藏在金光岭的那批炸药,不仅全被卫庭舟夺了过去,还被他转手填进了虫俑士兵的体内。 这些刀枪不入、类似人形的虫俑,若是不注意察看,甚至还能乔装成难民混入城中,炸个天翻地覆,若是换成常人未必愿意如此牺牲性命,但是虫俑既已失了神智,便什么都做得出来。怪不得卫庭舟不怕这些虫俑没有弱点难以制约,因为届时在烽火之中,不管是敌是友,全都会被炸个一干二净。 这种邪物,他本来就没想过长久地留在身边。 “他想用蛊母将虫俑都引到一处,再一次性解决它们?”韩璧沉声问道。 韩半步点了点头:“萧、萧少陵说,如果不这样做,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若选择正面对抗,这些虫俑几乎都能以一敌十,即使最后能将它们全部杀尽,也必然要以十倍之数的人命作代价。 “还有,我、我……”韩半步嗫喏着开了口,“蛊母好像是被我吓死了。” 韩璧匪夷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韩半步啜泣道:“少主,对不起。” 韩璧皱着眉,轻声问道:“罢了,沈知秋呢?” “……” 惊秋_195 “说话。” 韩半步唯有小声说道:“他跟着一起去了。” 这话一说出口,像是沉甸甸的巨石砸到了心上,又像是灼得发烫的热水,劈头朝着韩璧浇了下去,外面烫得痛了,骨子里却是凉的。 韩璧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他有没有让你跟我转告什么?” “他说,”韩半步模仿着沈知秋那道波澜不惊的语气,“等我回来。” 这一次是萧少陵先斩后奏,沈知秋又是个倔强的性子,如此一来,根本没有谁能拦得住他们,岳隐听到这里也想明白了,一时没忍住,便低声骂了一句:“胡闹!” 骂归骂了,岳隐悄悄看了眼韩璧的脸色,咬牙道:“大师兄他平日虽然吊儿郎当,但从来不会去做没有把握之事,何况,二师兄向来福大命大,定然不会有问题。” 这话说得没错,但是先要在虫俑堆中突出重围,然后又要在爆炸之中逃出生天,谈何容易? “我现在就让人去拦住他们。”韩瑗紧蹙眉头,摆摆手就要唤人前去营救。 韩璧忽然沉声发话:“不必。” 韩瑗惊愕地望了他一眼。上回沈知秋不过是在天牢打个了转,就有人心疼得把家里闹了个人仰马翻,这回真正到了生死关头,他却反而甩手不管? 韩璧:“我信得过他。” 说罢,他调转马头,便往谷外行去。 韩半步还想说些什么,探身却看见韩璧握紧缰绳的手竟是用力得凸起了分明的青筋,甚至还在微微颤抖,像是气到了极点,只得勉强忍耐。 “我好久没有见过少主这么生气。”韩半步喃喃道。 岳隐把韩半步提到马背之上,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看二师兄这回,不死也要脱层皮。”他甩了甩马鞭,别说是韩璧,连他心里也有满腔怒火难泄,唯有指名道姓地冷哼着,“等萧少陵回来,就再也别想出门,这一次我定要关他个一年半载……” 说着说着,他便觉喉间一酸,再也说不下去了。 第111章 同归 被反复惦念着的两个人,如今正在树顶眺望。 “师兄,这些虫俑是要到哪里去?”沈知秋轻声问道。 密林之中,大批面容可怖的虫俑成群结队,一步一步地往不知名的目的地走去。 萧少陵叹了口气:“它们要去寻死。” 说来奇怪,方才他们沿着韩半步留下的记号一路赶来,却发现途中那些原本穷追不舍的虫俑忽然停下了脚步,抱着头颅大声地呜咽起来,嘴里吞吐着绝望的悲鸣。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韩半步在地上趴了半天,却还能留住一条小命的缘故。 萧少陵解释道:“蛊母惨死,子蛊自然要去殉葬。” “殉葬?” “是啊。今日师兄就带你看一看,什么叫飞蛾扑火。” 薄云游动,天边缓缓地坠着一轮落日,把四下的暮色尽数灼成了燎原的烈火,大片大片地挥洒而至,韩璧沉默地站在谷口,任由身后那道长长的影子,被树影摇晃着吞噬。 “人已经撤了个干净,阿宣,你别急……”韩瑗拍了拍他的肩膀,却发现掌心碰到的肌肉已是坚硬得不像话,衬着韩璧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活像一副将死未死的新尸。 他话未落音,幽幽山谷之中,轰然一声巨响。 漫天的红光熊熊绽起,爆炸声接连不断,连绵的山火照得天际一片煞白,红与白之间的连接处,则有浓重的烟尘滚滚而起,旋即又黑压压地坠了下来。 狂风刮过,不过片刻,便有阵阵的焦土味儿盘旋着凑到鼻尖,再也不走了。 山火蔓延了半个烟沉谷。 这样大的阵仗,别说是那些反应迟缓的虫俑必然已经炸个粉身碎骨,就算是轻功一流的人,也未必能安然无恙地逃出生天。 韩璧死死地盯着谷口,爆炸声越来越大,震得他丝毫听不清旁人说了些什么,只是心道:“我根本就不应该相信沈知秋的话。” 响声渐渐停了,天空隐约传来鹰唳。 沈知秋一直没有出来。 韩璧缓缓地转过头来,条理清晰地吩咐道:“立刻让人把四周的树能砍的都砍了,近来天气不好,等到大雨下来,火自然就灭了;还有,回京以后,记得禀告陛下,蛊虫已经除尽,天下间再无此等邪物。” 韩瑗见他这样冷静,眉头皱得更紧,提议道:“我现在就让人进去找沈知秋……” “不必麻烦别人。”韩璧朝他笑了笑,“我自己去。” 说罢,他抬头打量了片刻,便往山火最盛的方向径直行去。 韩瑗喝道:“阿宣,你疯了么!火势这么大,你这样一个人走进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岳隐你来得好,还不快些拦住他——” 岂料岳隐双眼通红,抬手便把韩瑗推到一边,沉声喊道:“我也要去。” “阿宣。”忽然有人哑声唤道,“……你要去哪里?” 韩璧一愣,原本乱糟糟的脑子仿佛被潮水冲破了堤坝,一记当头棒喝,八方思绪纷至迭来,他迷茫地回过头,却是眼前一亮。 沈知秋艰难地从树林的旁侧探出身子,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他浑身沾满了焦土,脸上则有被烟尘熏黑的痕迹,背上还扛着一个黑不溜秋的重物。 岳隐跑了过去,接过那重物便喊道:“师兄!”拿衣袖擦了擦萧少陵的脸颊,却发现他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沈知秋支支吾吾地低声说道:“师兄他去点火……然后腿好像摔断了,还一直没醒,我只好背他出来……” 岳隐这才发现萧少陵的胸膛,已经没了起伏。 惊秋_196 “……师兄,你醒一醒,只要你醒过来,我这一年都不关你的禁闭了。”岳隐声音微颤,似是悲痛不已。 萧少陵一动不动。 “一年半。” 萧少陵仍然无动于衷。 岳隐沉默了片刻,提起他的衣领就要抬手刮他一巴掌:“萧少陵,你他娘的差不多就行了!你要是真的这么容易死,我早在十年前就把你挖坑埋了!” 萧少陵耳朵一动,听着风声便轻而易举地握住岳隐的手腕,旋即睁开一只眼睛,欠揍地朝他眨了眨,叹道:“岳师弟,你没礼貌,竟然说脏话,而且还要打我。” “我不止想打你。” “哦?” “我现在还想杀你!!!” 萧少陵一边咳出满嘴烟尘,一边惨兮兮地求饶道:“你要打要杀都行,麻烦不要踩我的腿,喂,我的腿是真的断了……好嘛好嘛,我回去以后一年都不出门,这总行了吧?!等等,这么多人一起上是怎么回事,你们做师弟的,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尊重我……” 沈知秋正想劝架,就被人一把拉了过去。 他微微一愣,光是感受到手腕上那点冰凉就让他浑身发软,没有半点挣扎便落入了韩璧的怀中。沈知秋抬起头,想问一句“你掌心为何冷成这样”,可是他清楚知道自己今日做了错事,便越发不敢和他说话,只得紧抿着唇,满脸说不出口的歉意。 韩璧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像是心悸,又像是再一次猛烈地跳动,他用力地掐着沈知秋的手腕,眼底红了一片。 沈知秋不知所措地挤出几个字来:“你不要生气……” “沈知秋。”韩璧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你亲我一下。” 沈知秋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这里四周都是外人,显然不是什么亲昵的好时机。 韩璧那双平日里盛着冰寒的眼角此刻微微垂下,透出点格外委屈的意味。 他说:“你就当是哄哄我吧。” 这回连声音都懒得放轻了,像是真的难过得狠了,什么都顾不得了。 韩璧向来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好像天崩地裂在他眼里都是小菜一碟,然而如今他却露出这副表情,说出这样的话。沈知秋只觉得自己方才在烈火中走了一趟的炽热,还不如韩璧一点偶尔外露的难过,这难以言喻的酸楚焖得他整颗心挤成一团,轻轻一碰就碎了。 他瞬间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身旁还有些什么人,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只要韩璧出现在他面前,眼睛便怎么都离不开了。 于是沈知秋微微踮起了脚,捧着韩璧的脸,便朝他的额头吻了上去,然后顿了一顿,这个吻最终落在了唇上,轻而又轻,慎而又慎。 “我回来了。” 第112章 有始有终【完结】 谷心山火极盛,烟尘滚滚,仿佛在燃尽一切之前便是迟迟不能熄灭,韩瑗见状,命人挖好了拦火的坑道,便唯有率着兵马撤离,在外头安营扎寨,顺便听天由命。结果当天夜里,不知从何处游来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狂风一卷便沉沉坠下,倾盆而泻,落成一场及时雨。 营帐之中,沈知秋连饭都没吃几口,便趴在一边睡得昏昏沉沉,韩璧知道他这两天累得太狠,只得压着心里那点儿层出不穷的、教训他的想法,先是把人塞进被窝里头,然后又独自守在床边,指腹抚摸着他的眉间,饶有兴味地看了许久。 岳隐身穿蓑衣,低声问了句好,旋即掀帐而入。 韩璧见他来了,便把食指竖到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暗示。 谁知道厚厚的帘幕刚被掀开,轰鸣的雨声便凭着这点缝隙清晰地传了进来,沈知秋耳朵一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道:“师弟,你怎么来了?大师兄呢?” 岳隐笑道:“大师兄的腿已经上了夹板,我便让师弟们全都一起过去陪他休息,省得他撑着一条腿还想到处乱跑。” 沈知秋点了点头,这才察觉到自己十分失礼,正想起身回话,却被韩璧一手压了回去。 “睁不开了,还逞什么强?” 沈知秋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岳隐说道:“我是来找韩公子的。” 韩璧便把掌心覆到沈知秋的眼前,遮掉了一室光亮:“听见了吗?没你的事,睡吧。” 自从沈知秋偷偷跑去“放烟花”以后,除了在谷口重逢时两人真情流露,如今冷静下来,韩璧便始终对他保持着一个不冷不热的语气,半点没有过往的温柔缱绻。 倒有点像他们刚认识时,拒人于千里的模样。 沈知秋自知理亏,只得握住他的手腕,一直没敢说话。 岳隐清了清嗓子,好心地补充道:“其实我也有事要和二师兄说。” 韩璧收回了手,高大的身躯将床铺挡得严严实实,低头望人时,目光便显得格外幽深。 无奈沈知秋沐浴在那道居高临下的视线里,压根儿不敢起身,只得窝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问道:“什么事?” “我便是来和你说一声,回去以后,你和大师兄都要关禁闭。”岳隐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这回真是……吓死我了。” 沈知秋一下子就被愧疚击中,正想要解释些什么,便听见细不可闻的“咻”一声,他一时不注意,腰带竟是被人扯开了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韩璧就把手探进了被窝里头,顶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掌心却暗地里往沈知秋的衣襟底下摸了进去。 沈知秋先是感觉自己心口一凉,随即又被韩璧的手掌捂得发热,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然后他就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沈知秋闷哼一声,低声道:“不要……” 岳隐站得远,根本就看不见被韩璧身影遮住的被铺里头发生了什么好事,便天真地以为这是沈知秋在替萧少陵求饶,遂口吻强硬地说道:“你这次陪着大师兄胡闹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算韩公子开口为你求情,我都不会让步。” 沈知秋下意识地把被子一路扯到颈间,不想被旁人发现自己已是衣衫大开的模样,韩璧见他害羞得说不出话来,动作更是得寸进尺,捏着他的腰间便肆意揉搓起来,那里覆着一层漂亮而紧致的肌肉,尤为令人爱不释手。 沈知秋瞪着眼睛,涨得满脸通红,可谓是敢怒不敢言。 岳隐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既然宁半阙曾经和大师兄说过,蛊母一旦归西,虫俑便会自觉寻死,所以你们不过是放了把山火便逃跑了,既然如此,为何不提前让半步跟我们报信?” 惊秋_197 沈知秋被韩璧揉得浑身发软,活像是熟透了的面团,只得支支吾吾道:“我原本什么都不知道,是……大师兄说,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他故意不肯告诉半步,而我演技不好,就干脆不要回去了,否则到时被人随口一问……就暴露了。” 岳隐知道沈知秋确实是位难得的老实人,遂也不再为难于他:“罢了,总之二师兄要记住,烟沉蛊母已经被大师兄用作诱饵,和虫俑们一起烧死在山火之中,与我墨奕再无关联。” 胭脂盒中,曾经躺着一只世间难得的邪物,既可操纵人心,又能起死回生,还可以制造无坚不摧的军队,它们不知疼痛,视死如归。 只要是野心勃勃之人,一律都会为之动容。 宁半阙想要用它复仇,卫庭舟想要用它复国……这世上还有一人,只会比他们更加想要得到这只邪物,这一切没有目的、没有原因、没有来由,只是凭着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片土地上蕴造出的一切奇迹,都应该归他所有。 南江帝。 即使墨奕的赵铭川等着用这一枚蛊母救命又能如何?君子剑有几斤几两,难道还能和江山社稷比个轻重吗?若是说烟沉蛊一事不为人所知还好,然而这一回同行的还有众多武林侠士,谁都知晓烟沉蛊是个多么厉害的邪物,此刻人人虽是闭口不言,但是日后必然会一传十、十传百,届时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剑宗墨奕身怀异宝,必遭祸患。 即使如此,倒不如早早告知天下,这玩意儿已经被萧少陵一把火炸得碎尸万段,连点骨灰都刮不出来了。 毕竟,这世上谁能在轰然的爆炸中逃出生天,甚至还能保证烟沉蛊母同样安然无恙?即使是强悍如萧少陵同样也做不到,所以,所有人只会以为烟沉蛊母已经被萧少陵丢在密林深处,继而趁虫俑集聚的时刻,一把火将它们烧了个干干净净。 萧少陵为了剿灭此等为祸一方的邪物,不惜置生死于度外,甚至在逃生当中摔断了一条腿,最终只能让在外头望风的师弟背着他,艰难而又紧迫地走出密林——如此危急时刻,能活下来便已算是尽了人事,不能十全十美,也是天命所致。 岳隐见他不答话,便蹙眉问道:“二师兄?” 温热的掌心一路往下走去,沈知秋浑身颤了一下,才微微喘着粗气答道:“我、我知道了。” 岳隐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朝着沈知秋的方向说道:“你也别担心大师兄了,他自己折了自己的腿,自然是有分寸的,想必只要躺三个月的床,又能活蹦乱跳了。” 沈知秋这次连开口回答的力气都没了。 韩璧忽然问道:“赵铭川呢?他没了蛊母,如何活命?” 岳隐微微一笑,答道:“奕剑真人不日后将从南疆返京,也许能带回一些对蛊毒有奇效的南疆圣药,外加游茗医术高明,虽不能短时间根治,但时日长了,说不定会有希望。”总而言之,我们墨奕虽然“没”了蛊母,人却要照样治好。 韩璧一听便知道他们在打些什么鬼算盘,只是个中道理,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万分,自然也不再多问,旋即随意应了一声。 岳隐沉吟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韩公子,此事还请你不要告知他人,包括……你的兄长,还有你的父亲。” 沈知秋闻言一愣,从被窝里寻到韩璧的手,就这样紧紧握住不放了。 韩璧低头望了一眼,指尖若有似无地在沈知秋的手背上勾了几勾,这才缓缓说道:“你交代知秋的话,我根本就未曾听过,谈何保密?” 岳隐满意地笑了笑。 沉默片刻,沈知秋忽然开口道:“……岳师弟,你的话说完了吗?” 韩璧亦是微笑着看他,眼里写满了“滚出去”三个字。 岳隐:“好好好,说完了。” 说罢,他便转身退了出去。 岂料往外走了几步路的功夫,他又原路折返,掀开帘幕,探进半个头来:“对了——”还不知宁半阙的尸体应该如何处置。 岂料他抬眼一望,便见沈知秋已经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腰上,腰以下则让棉被裹得密密实实,仅仅露出结实而柔韧的上身,正是一览无遗的模样,他的掌心撑在床边,后脑勺则被韩璧用掌心紧紧扣住,不过微微向前伸了腰身,便能将嘴唇送到一处。 “……”岳隐暗暗啐了一声,“我什么都没看见。” 沈知秋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肃然道:“无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看见了。 韩璧笑了一下:“那就继续。” 沈知秋闭上眼睛:“好。” 常年单身兼失恋的岳隐心道:“不要脸。”然而话到嘴边便变成了“你们继续我先走了”,他羡慕又嫉妒地转身跑进雨中,心想只有回去揍一顿萧少陵才能解气。 韩璧看着沈知秋这副全然信赖的模样,不知为何一肚子的气就全消了。 他想起那个光天化日之下的吻,没遮没掩,大大方方,从此以后,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俩有了一腿,而且还会一直纠缠,直至生命尽头。 沈知秋久候不至,唯有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眼含雾水地问他:“不亲了吗?不亲我就睡了……” 韩璧俯下身来,用力地吻了上去。 翌日。 微风拂过,吹散了空气中那点焦炭味儿,只留下一点朦胧柔和的水汽,晨露点滴坠下,落到被泡得湿润的泥土里,静候一年春光,又是万物生芽。 其他人正在整理行囊,准备即日返京,沈知秋却不知为何一时心念动了,独自走回烟沉谷口,飞身跃至树顶,望着远方那片焦土堆成的废墟,想到里头不知道埋藏了多少人的骨血,便深深叹了口气。 树下忽然响起一把陌生的声音。 “劳烦一下,请问……烟沉谷怎么走?”这声音听起来清澈、干净,犹如空谷中的溪流。 沈知秋从树上一跃而下,这才定睛看见了来人。 那是一位白衣男子,手持一把破油纸伞,他声音好听,身姿看起来更是颇有谪仙之感,长相……却是平凡无奇。 沈知秋:“此处便是烟沉谷,不过昨日刚刚起了山火,你独自一人,还是不要入谷为好。” 那人便微微一笑,笑得眉眼弯弯,亲切非常:“谢谢你,不过我还是要进去。” 沈知秋疑惑地问道:“你为何非要进谷不可?” 那人笑道:“因为‘方鹤姿’在这里。” 方鹤姿便是卫庭舟假扮的身份,沈知秋当年把他当作自己剑道上追逐的星辰,却没料到‘方鹤姿’本身就是一道虚幻的流光,从头到尾都是假象。 沈知秋:“他已经死了。” “真可惜。”那人先是叹了一口气,眉间轻蹙,然而不过一刻便又释怀了,笑道:“我原本听说此处有人与我用着同样的名字,便想来看他一看,没想到晚了一步。” 沈知秋:“你……你叫什么名字?” 惊秋_198 那人朝他眨了眨眼,笑道:“我叫方鹤姿啊。”顿了顿,“既然我想看的人已经死了,我也应该回家去了。” 沈知秋愣在当场。 “谢谢你给我指路,来日有缘再会。” 那人说罢,足尖轻轻点地,白袍如流云般翻飞,那是沈知秋从未见过的飘逸,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他便消失在了来路的方向,唯有地上几枚脚印,证实他曾经来过此地。 那是真正的方鹤姿吗?沈知秋的目光中隐约透着迷茫。 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他竟然又再一次遇见了自己年少时的幻梦。 “沈知秋——” 韩璧本就是过来寻沈知秋的,又见到他不知为何站在原地发怔,便朝他喊了一声。 然后他便发现,沈知秋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目光渐渐亮了起来。 “我方才遇见了一个人。” “谁?” 沈知秋话音一顿,忽然豁然开朗。 是真是假与我何干?反正年少时所有的梦,都比不过眼前这一个。 “不重要的。”他释怀一笑,“不过一个故人而已。” 这是有雾的清晨,日光清浅,枝叶则团团如盖,清风徐来,罅隙间微微漏出一片疏光,将影子斜斜拉远。 韩璧笑道:“我们回家。” 沈知秋点了点头。 岂料韩璧往前走了两步,沈知秋却没跟上来。 “阿宣。”他忽然叫道。 韩璧此时背对着他,闻言便笑着转过身来,伸手轻轻一拉,便把人搂进了怀里,两道影子渐渐贴近,温柔地融在一处,没有半点隔开的余地。 犹如初见那日,沈知秋独自走进房间,等待韩璧回头看他一眼。 原本以为只是一场寻常不过的遇见,谁知道有些人一旦碰上彼此,就再也分不开了。 (正文完) 关山遥说:正文就这样完结啦!!!番外持续更新,请不要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再爱我一回。 关于最后这个“方鹤姿”,是真是假、是死是活其实都不重要了,他是我比较艺术化的表达,并不是出于逻辑上的设置。 你们希望他是真的,他就是真的,可以解释为沈知秋保持初心,最后就能完成他最初的梦想——见到方鹤姿; 如果他是假的,也无所谓,因为“方鹤姿”这个身份也已经完全影响不到沈知秋了。 沈知秋年少时的梦想和目标其实就是“方鹤姿”,但是当千帆过尽以后,这个梦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因为他已经拥有了更好的梦。 接下来更的番外应该是个韩沈的小日常。 然后接下来还会有奕剑真人回家揍韩总、萧少陵和沈知秋相遇经过,以及韩沈甜甜的一些小故事???唉我好想发糖哦你们已经制止不了我了。 还有什么特别想看的番外可以给我提个建议,么么哒,爱你们。 第113章 【番外1】半生 关山遥说: 回京以后的小日常。 番外都没有什么连续性,就当作超长小剧场看看也可以~ 这篇番外大概是……事后(?) 沈知秋真正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点满灯了。 韩璧坐在他身边,与他同盖着一张锦被,腿上放着一本正在被翻阅着的账簿,烛光下的人影看起来模糊又温柔。 沈知秋:“我醒了。” 韩璧大约是有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愣了一会儿才匆忙合上了账簿,低头匆匆看了沈知秋一眼,又倏地移开了目光:“嗯。” 沈知秋又道:“我要衣服。” 韩璧还是不看他,道:“我去拿。” 沈知秋半撑起身子,摸摸自己肚子上泛红的印记,怎么都想不起来这是韩璧在什么时候留下的了,遂望向已经翻身下了床的韩璧,这人只穿了一件单衣,敞开的领口露出了大片的胸膛,沈知秋看着韩璧仍旧毫无瑕疵的皮肤,再看看自己的,忽然有点好奇。 他与韩璧向来无话不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韩璧正在内室的衣柜里给他挑整套的衣服,一时没空抬头:“你说吧。” 沈知秋斟酌了一下措辞,尽量精准地提问道:“要怎么样才能弄红别人的皮肤?”同时指了指自己腰上的一小块吻痕,“像这样的,不要太大。” 韩璧沉默了片刻,也跟着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你是要咬谁?” 沈知秋知道韩璧极讨厌受伤,为免他不悦,连忙道:“不是要咬你。” “不是我?” 惊秋_199 沈知秋:“不是不是。” 韩璧缓缓笑道:“哦,拿把剑,抽两下就红了。” 沈知秋:“……” 韩璧明知沈知秋平日对穿衣打扮向来不很在意,只要端方简单即可,面对自己那些又是衫又是袍的衣服,又是腰饰又是玉带的配件,绝对是束手无策,但他还是捧着衣服走过来,一股脑塞到了沈知秋怀里,便不打算帮忙了。 沈知秋翻了翻手上衣物,见韩璧还在望他,便道:“你转过身去。” 韩璧闻言,拿着冷落已久的账簿,去了外间。 韩璧的衣服向来是极好看的,也是极难穿的,虽然沈知秋手上这套衣服对他来说十分合身,但仍然免不得嫌弃长袍累赘,把他折腾得够呛,好不容易整理好仪容之后,沈知秋摸了摸衣摆上暗绣的云纹,只觉得镜子里活脱脱是个纨绔公子哥,如何看都不像自己了。 他走到外间,只见韩璧已披上了外袍,在灯光下打起了算盘来,直到听到他的脚步声,才略微抬起了头来。 沈知秋:“往后不要借给我衣服了,我穿了浪费。” 韩璧笑着打量他,只觉此人眉似远山,英气太盛,确实不太适合世家公子的装束,便盘算起下回要给他做几套能施展开拳脚的短装,横竖日后 沈知秋总是要留宿,也不能每回都穿一样的衣服。 韩璧:“本就是给你做的,你不喜欢,下次再做别的就是了。” 沈知秋:“这样不好。” 韩璧见他一脸执拗,只好哄他道:“你平时总是在墨奕练武,留些衣服在这里,也好让我睹物思人。” 沈知秋想了想,也很体谅:“那就只做一件吧。” 韩璧:“一件怎么够?” 沈知秋:“这个月,我只有一日没有见过你。” 平日若是沈知秋不来韩府,韩璧便会去墨奕找他,或是送些伙食,或是说上两句话,可谓是风雨不改。 韩璧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你若不想浪费,为何不每日都来见我?” 沈知秋情绪有些低落:“大师兄会生气。” 韩璧挑眉:“萧少陵?我就知道他有问题。” 沈知秋向来敬佩萧少陵为人,自然要为他解释:“不是大师兄有问题,是我有问题。” 韩璧闻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目光如利刃出鞘。 沈知秋却没感受到寒意点点,自顾自说道:“若是来见你,便不能与师兄弟们切磋练剑了。” 韩璧知道沈知秋醉心武艺,话语中的惋惜绝对是真心实意的,遂走近轻柔地揽住了他,安抚地吻了吻他的耳垂,“那以后我日日都去墨奕看你练剑,可好?” 沈知秋眼睛一亮,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快黯淡了下去:“也不好。” 韩璧问:“为何?” 沈知秋答:“我见了你,就想跟你说话,如何练剑?”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 韩璧不由得感到了一份恋爱的烦恼:“你们剑客,成家以后,通常是如何的?” 沈知秋思索了片刻,道:“大师兄说过,师父大多数时候都会和师娘云游四海。” 韩璧对此很是赞许:“正该如此。” 沈知秋:“我剑道未成,怎可懈怠。” 韩璧腹诽:情浓之时,你倒是舍得与我分开。 这般一想,脑海里便推出了好几个诸如“卧病在床”、“被人暗杀”、“生意失败”之类的借口,每个都极适合哄骗老实人,实在是叫人心动。 可是当他真正对上沈知秋的眼,话到嘴边却变了:“那我隔日才去找你一次,可好?” 沈知秋虽然迟钝,但是一些弯弯绕绕多想想总是清楚的,这一次韩璧如此好说话,简直叫他大为惊讶,“你愿意吗?” 韩璧:“若是没有我,你还能执剑;若是没有剑,就没有沈知秋。” 沈知秋在剑途上追溯多年,影响甚深,若是说他性格中的正直与执拗一半来源于天性,另一半必然就来源于剑道。他此生颇多劫难,更结下无数福缘,期间因缘际遇几乎均由剑起,烟消云散皆由剑终,剑便是他的信仰。 喜欢一个人,是要使他完整,要他与最好的人事相逢,韩璧深以为然。 沈知秋不知韩璧心中所想,只是惊了:“你要到哪里去?” 韩璧:“我哪里都不去。” 沈知秋松了口气,劝诫道:“此话以后不可乱说。” 韩璧知他不懂,也不解释,只是亲了亲他的嘴角。 “阿宣,”沈知秋慎重地说,“师兄说过,要提升境界,必要在江湖浮沉历劫,方可印证剑道,我知你自小不曾吃苦,无论如何不想为难于你,只是三年以后,你可愿跟我游历江湖,云游四方?” 韩璧动容道:“我自然要去。” 沈知秋见他脉脉温情,也不由得心头柔软起来,无以言表,只得用力地拥住了他。 韩璧被他突然袭击,难得地不知如何是好,耳根竟是红了一片。 沈知秋解决了一大难题,心中实在满足,便清了清嗓子,想把准备已久的情话说出口,但开口以前又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又问道:“对了,我刚醒来时,总觉得你有些怪,似是不敢看我,为何?” 韩璧不肯答他。 沈知秋见他为难,心中大为惊喜,觉得自己也许是提了个极有深度的问题。 韩璧只是语焉不详道:“我是为了你好。” 惊秋_200 沈知秋这回难得的有气性,想着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只是一段时间以后,两人谈起此事,韩璧便提出两人不如交换秘密,沈知秋自然应允。 韩璧:“不论是谁,见到心上人躺在床上,都会联想浮翩,你不能怪我。” 沈知秋:“我有半生是剑,其余半生是你。” 第114章 【番外2】 烟火潮汐01 关山遥说: 之前极光杯参赛时答应你们的七夕婴儿车(……) 车这种东西总是比较长的,一时半会儿发不完。 未完待续,不知道下半段明天能不能发成功,如果不能的话我会另外想办法的~ 返京以后,沈知秋便难得懈懒地在韩璧府上窝了好几日,虽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剑术却并未荒废,闲时更是读了一些书,过得十分逍遥自在。 韩璧却没有这么闲散,他离京日子不短,京中自然是积下了大批银钱账目亟待批复。他回家不过几日,访客便是络绎不绝,不到夜深不能歇息。沈知秋看他这样辛苦,生怕打扰他做正事,话比平日还要少了几分,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有时候又偷偷抬头望一眼韩璧认真工作的模样,望完一眼又是一眼,盯着他发起愣来。 他眼神太过专注,有时会被韩璧抓个正着:“若是不想看书,便到外头走走。” 沈知秋被他戳穿,当场支支吾吾问道:“我打扰你了吗?” 韩璧叹道:“你别看着我就好。” 沈知秋不解道:“为何不能看?” 韩璧无言以对。 书房中还有几位议事的掌柜,大多都是人精,早就察觉这书房里气氛暧昧,闻言亦是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唯有其中一位为人耿直,直截了当地插嘴道:“公子,这张落款你签成了‘沈知秋’,还有这张,也写错了……” 一心二用,难免会出纰漏。 沈知秋顿时手足无措,韩璧见他窘迫,便替他找了个借口:“你去找半步说会儿话吧。” 此时的沈知秋再迟钝也听明白了,连忙捧着剑退了出去。 掩门之前,他听见韩璧在轻声说话。 “我的就是他的……签哪个名字,有分别么?” 庭院之中,韩半步捧着一碟白糖糕,已是美滋滋地吃得欢快,嘴皮子却始终停不下来,一刻不停地说着京城逸闻,还问沈知秋想听什么。 沈知秋对这些捕风捉影的八卦向来没什么兴趣,正想摇头拒绝,却听见韩半步嘿嘿笑道:“少主的八卦,您听不听?” “……听。” 说来确实是件喜事,韩璧此行安然而归,不仅府内一片欢腾,连同外头的再来阁听了消息,当日便连请十二巡酒宴,一时成了京城热闻,有些人喝多了酒,竟笑嘻嘻地问了掌柜:“韩公子这是不是要和那位……办喜事儿了?” 烟沉谷中活着的人不少,而且全部都长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韩沈二人连嘴唇都贴到一起了,心里自然有数。如今虽然没人敢大肆声张,私下里却是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个江湖里心照不宣的秘密。 掌柜笑道:“东家还未提过,我可不敢胡说八道。” 话里话外语焉不详,却始终没有半点否认的意思,众人便像是得了个准信儿一般,醉醺醺地笑了起来。 对于外间这点越闹越热的传闻,沈知秋是一概不知,不过他向来敢作敢当,倒也不会否认,只是一本正经地对韩半步解释道:“我们不办喜事。” 韩半步奇道:“这是少主的意思?” 沈知秋点了点头:“他说,声名过盛必遭祸患,我们过自己的日子,不必向别人交代。” 韩半步嚼着满嘴的白糖糕,含糊地嘟囔道:“分明就是不想被萧少陵找到借口来闹洞房吧……” 沈知秋没听清:“啊?” 韩半步清了清嗓子:“我是说,少主他实在是高瞻远瞩,叫我佩服不已。” 沈知秋深有同感:“我这几日跟在他身边,只觉得他实在是太厉害了,谈笑之间便能有千金进账。”顿了顿,他疑惑地皱了眉,“只是不知为何,他这几日总是闷闷不乐。” “好不容易把人骗到身边却一直没空下嘴,谁能有心思干正事儿?”韩半步深沉地说道。 沈知秋若有所思。 韩半步凑到他耳边,声线压得含糊不清:“我看少主每次和您妖精打架,过后心情都会很好。” 沈知秋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过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我、我试试吧。” 韩璧难得不在京中,不少人常年受他压制,此前便蠢蠢欲动,趁机下了不少绊子。 因着东家不在,韩家商铺的手下人只得谨慎行事,不敢擅自出头,以至于这段日子以来吃了许多暗亏,直到韩璧安然回京,众人放下心头大石,便纷纷上门报讯,话里话外很是激愤,韩璧唯有耐着性子,把人都聚到会客厅中,将诸项事宜一次性地理清。 沈知秋不好意思再打扰他,便独自一人练剑去了,整个院子都清静得很,不过只有屋檐上传来一点雀语,轻得颇为动人。 练剑过后,他先去冲了个澡,又换上侍女备好的衣服,才浑身清爽地回房了。 谁料他刚推开门,就见到韩璧在里头正襟危坐,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沈知秋张着嘴,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韩璧抬眸,正好是瞥了他一眼,脸上就如同三月的枝头偶尔沐了春风,一点点暖了起来。 “我是哪里吓到你了?” 沈知秋连忙摇了摇头:“你不是还在忙吗?” 数日以来,韩璧都是忙到夜深,一回来搂着他倒头便睡,天没亮又起来了。 惊秋_201 从前沈知秋总觉得他养尊处优,如今陪着他过了几天平常日子,才发现韩璧工作时废寝忘餐,根本就不比旁人轻松多少。 韩璧起身笑道:“忙完了。” 沈知秋眼睛一亮。 “明天不管谁来寻我,我都一律不见。”韩璧伸手把他揽到身前,“只见你。” 沈知秋没精打采地答道:“可是我答应了师兄,明天一早就回墨奕。” 韩璧皱眉道:“萧少陵有岳隐照顾,哪里还需要你去添乱。” 沈知秋:“……我已经答应了。” 韩璧见他执拗,只得意味深长地说道:“好吧,若是你明早起得来,我便送你回去。” 沈知秋不知自己大难临头,还反过来担忧道:“你近来睡得少,不必早起送我了,我走回去也是一样的。” 韩璧笑道:“我是怕你明天下不来床、走不动路。” 受人熏陶多了,沈知秋竟然破天荒地听懂了一次暗示,当即红了耳根。 韩璧见他突然开窍,神色难掩惊讶,正要说些什么,就被沈知秋一手按在了椅子上。 “不要动。” 韩璧便真的听话不再动了,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沈知秋伸手扯松了衣襟,露出一点尚带湿气的皮肤来,光滑得如同新造的釉,落在韩璧的眼里,很像是一道即将上桌的珍馐佳肴。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招数,沈知秋顶着一张泛红的脸,干脆利落地把腰带解了下来。 衣襟大开。 韩璧还是没动,懒懒地撑着下颔,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沈知秋俯下身来,旋即露出了大片锻炼得当的胸膛,一时令人晃花了眼,他握着那段刚刚被他解下的腰带,只感觉布料在掌心柔软地划过,很像是肌肤相触的质感。 然后沈知秋想了想,用它轻柔地蒙住了韩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