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终宴所(骨科,np)》 第一章初生 宫人急匆匆绕过望仙阁旁的丛丛珍菊,飘飘衣袂带起凌厉的风,数瓣金蕊便无声坠落委地。宫内画堂绮楼何其之多,不过这里因缠绵病榻的主人已沉寂数月,连同圣上御赐的花草也随她一直干枯瘦瘪,不见精神。 金玉炉悠悠散出能遮蔽枯骨朽味的浓郁香气,钻进人的鼻腔里霸道地释放熏醉的糜烂。她睁着双眼,望见了灰槁重天上那轮晕开的金色落日,露出熔化的橘红铁水,最后尽灌进这片阁楼,将她的血肉都埋铸进这一座芳香的陵墓。 “夫人,夫人!” 宫女看见挣扎起身的吴贵嫔,连忙扶她靠在床沿。 吴贵嫔喘了口气,静静坐在那里。她的头发很长,宫女取来檀木梳温柔细致地开始给她打理。纠结乱发铺陈开,在透进来的旭光中显得黑亮柔软。 明明正是青春盛年,不料她却突遭厄运一病不起。 女子静默无语,双手不自觉地摩挲。她的双手最能体现她的病状,瘦骨嶙峋,指甲脱落,皮肤灰白。 宫女不自觉看向吴贵嫔的手,虽已伺候多日,但瞧一眼还是心惊胆颤。 她忽然开口问,“今天他去哪里了?” 宫女知她所问,毕竟习惯吴贵嫔平日不加敬语,依旧恭敬回道,“陛下正等容修仪诞子。” “是么。” 吴贵嫔的声音如游丝,没有任何起伏。她还在乎这些做什么,自己马上就能解脱了,世间一切苦厄再与她无关。 “娘娘不问公主如何吗?” “不问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母亲无福,先走一步。”吴贵嫔叹息。宫女看出她一日日悲观消沉,只作身死之虑,此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劝慰。 吴贵嫔之女名元绮,年两岁,因母亲重病养在皇后膝下。皇后长年无子,对此位皇女很是尽心。 今日除了吴贵嫔,后宫众人都有几分喜悦溢于言表。容修仪乃皇后之妹,经皇后引荐入宫,不久得龙嗣,十月怀胎已快生产。皇后容南莲担心妹妹生子,让许多宫人前去照料。皇帝子嗣稀薄,目前只得二女,自然对这个孩子也关心非常。 含德殿明显热闹拥挤许多,圣驾在殿外廊廓歇息,皇后在一旁侍候。皇帝瞥见她大气不敢出的神态,嘴角浮起些许笑意来,“梓潼,看你如此紧张,连我都没有你这般上心,果然是姐妹么。”容南莲紧张到发额出汗,被自己丈夫打趣,又是一阵冷汗顿下。 而殿内的女子与情况大不一样,已因为出血失去了知觉。女医们更加惶恐不安,不敢把情况报于外面等待的帝后。其中最年长的妇人忽然说:“皇家以子为贵,你们可要清楚。”此人名陈妙翠,是经验最丰富的皇家女医官,地位无人可比。 众人一时无言,明明容修仪已大事不妙,她还能如此冷心冷情说出这种话。大抵任何人看见产妇如此艰难,也不忍心多言。 陈妙翠凝神静绪,面色如常,继续与女医们协作助产。被褥已是一片狼藉,污物血渍浸染洁白衣物。 一霎那,婴儿有力的啼哭划破了紧张寂静,陈妙翠久悬的心瞬间安定下来。她呆呆望着被宫人们包裹好的婴儿,不知该哭该笑。作为医者,若不是顾虑家人,她又怎么会违背本性作出杀母取子的下作之举呢? 陈妙翠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 宫闱就是厮杀血场,她不这么做,不知何时被皇后报复驱赶。在啼哭声中她忽然有种扭曲的快感,被逼碾死无法反抗的孕妇,以一种温和威严的姿态,完成了这件大事。陈妙翠很想跑出去朝皇帝禀明罪过,但双腿一下子好似被折断,她顿时倒地不起,脸上似哭似笑。 女医们看她神情有些癫狂,让她下去休息,她们把这个喜忧参半的消息禀报给皇帝。 孩子平安出生,但生母不幸逝世。皇后哀叹,皇帝垂泪,当场追封容修仪,陪葬皇陵。这个孩子被皇帝再次抱到皇后宫中,由她来亲自抚养。 景元绮得知母亲接来的是小弟弟,胖乎乎的小手就往襁褓里圆润的红脸蛋上摸去。好软,摸起来很舒服。 “呵呵,阿琦喜欢弟弟吗?”容南莲赶忙阻止女儿的乱动,眉目中尽是母性的温柔。 景元绮露出了刚开始长的乳牙,学着容南莲的语调,懵懂地笑:“喜欢!” 容南莲望着婴儿,目光像一条贪食的口舌噬遍他稚嫩的脸。“我也喜欢弟弟呢,毕竟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 景元绮没听出来母亲语气的诡异,吮吸起手指也同样看着弟弟。他看起来好小一只,该怎么长到她这般大?不过听她们说她以后有伴了,可以跟弟弟玩耍,她还是很兴奋。 “娘娘,陛下请殿下去吴贵人那里。”进来的是一个宦官,衣衫有点凌乱,应该是那里也出事了。 容南莲的脸色一下子冰冷了起来,“知道了,我立马安排宫人送她过去。” 见宦官走远,容南莲却依旧没有动作。景元绮听不懂他们说的,继续坐在母亲和弟弟旁边听容南莲絮絮叨叨。 吴贵人一直在吐血,吐出一朵朵殷红的花儿。花有的开在床上,有的开在地下,还有一些在吴贵人的胸前舒展起身姿。 皇帝景珺望着她,生气地说,“身体都这样了,还不跟我说,平时闹归闹,怎能这样对自己!” 吴贵人见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还有脸面训斥自己,愣是攒了一口气,厉声骂道:“滚……滚!” 景珺哽住,“不想见我,那你见见孩子,我让她过来了……” “我更不想见她,只恨死在了你手里!” 吴贵人说出这句话,顿时感觉身体轻盈如飘,急欲升天。好像这时候,一切病痛折磨消失无踪了。 碧沼莲开,火水摇漾,她好像见到自己乘上宝筏,度过迷川三天在琉璃池上大起梵筵。神明梵唱往生之曲,迎接莲女前去极乐世界。 她的命运不应如此,不应被这个男人掌控,最后凄惨病死在他的后宫里头。吴贵人想起了一个人,她要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她长大后要替母亲报仇。 她等着女儿朝她跌跌撞撞地跑来,可一直没等到。或许她撑不到女儿来的时候了。也不知道,死后能不能见见父母,她要他们在阴间惩治这个畜生……还有她的儿子,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还想做很多事情,但是脑中已经是混沌一片,无言歇入黑暗阴翳之中。 明水新妆,岸上王孙,俱没秋草石麟。 吴贵人在景珺的怀中,带着浓烈的恨,静静没了生息。 半月亡二妃,纵然喜得贵子,皇帝也称不上喜悦,吴贵人的亡逝,更让他无比伤怀。他所怀抱的女子已成冢中枯骨,所有罪孽执着也已随着她的逝去变得不知本来面目,徒留人世的景珺恍惚以为自己依旧在吴地为藩王,看着江南莲女乘船摇过绿塘,在夜中拨开莲花去往月升之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燃满烛火的望仙阁里走出,怀着后知的怒意径直前去了皇后那里。 “陛下。”容南莲正宝贝着自己的儿子,见景珺过来且面色不善,有些许疑惑。 景珺见这个女人波澜不惊的模样,压下些许不适,正好女儿不在,他就直接开口询问:“从你这里到望仙阁,一刻钟便可以走到,为何不见元绮?” “原来您问的是这个,先前吴贵人一直久病,是妾疏忽了。”容南莲淡淡回应。 他盯着容南莲,可她向来如此傲慢诡僻,难以刺痛她的心房。 不见她慰问宫中嫔妃,却对子嗣如此上心……景珺反复琢磨这位贤后所做所为,终有疑虑,装松懈之态,笑着宣布:“皇后说的是,我也对孩子们关心甚少,为父不慈。明天开始,这两个孩子我要接到身边亲自养育。” 话音未落,他便捕捉到容南莲愤恨扭曲的面庞,对方也是伪装好手,顷刻间又是盈盈一笑,点头称是。 夫妻之间,猜疑若此,真是世间笑话。 定吴贵人归葬处时,皇帝给她追封皇后,与自己合葬裕陵。朝堂知吴贵人何人的,莫不惊骇,不知吴贵人何人的,亦吃惊揣测圣意。 第二章金花 生母均前后崩亡,这本无此孽缘的姐弟二人,未来命运也有些迷离恍惚,景珺担心孩子,便下旨让道易二家为孩子们祈福和占卜。 宫闱间起清香,立仪仗,望之便神情肃穆。让作法道士震惊的是,有天一个衣着妖异的女巫径直闯进了这片道法庄严之地。她的衣裙灿烂得有些刺目,如同浮在暗湖上不惹尘埃的落花,肆无忌惮地冲破了所有隐晦的心思。 坐在蒲团上的皇帝抬头仰望自己日夜供奉的佛像,随后又无力垂下眉目,长叹了一声,手指触到地面,有一下没一下随意叩击着。 “秉全,郑菟在哪里?” 旁边年轻的宦官连忙放下手中添香的活,恭敬回答道,“她最近被皇后喊去了,也许就在中宫。” 微弱的叩击声顿时停止了。秉全耳尖得很,立马捕捉到了君王的变化,内心不自主忐忑起来。 “中宫么……” 景珺很久没来过中宫。一到中宫附近,他就望见大片大片的夹竹桃,花桃茎竹附近衰颓的潮湿气息到处飘摇。紧接着,被霭风送来的密实香气让他有点心慌,这不是活人该闻的香。他随手掐去了几朵最大的花。路上的石板软烂得有些塌陷,四周都是湿滑的苔痕,他脚步不是很稳。 他遣散了宫人。跟自己的皇后在一起,不需要旁人在场。 但中宫太过于安静了,这种近乎无人的情况,又让他渗出几分对望仙阁的回忆。他曾无数次惴惴不安地在空旷的阁楼里来回踱步,与金雀觚棱下,那随风自嗟的九子铃和成一曲追魂的逝歌。 屋内有女子细细的呜咽和似哭的呢哝。景珺叹气,拨开迷昏的云雾,“皇后平日也如此爱玩么?”随即推开了门,他波澜不惊地看着皇后和床上的女巫。 “陛下,您真是会发掘人才。郑菟不仅会卜卦献诗,还会各种奇器妙术。可真是一个宝贝呢。”容南莲稍拢衣服。 郑菟大气都不敢出。自己今天,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景珺动了动嘴唇。“将她逐出都城,非诏不得回京。” “那我呢,陛下。”容南莲依旧笑盈盈,双乳微颤,半分不见胆怯。 “你……”景珺走向前去,无奈道,“把嘴张开。” 容南莲笑道,“是什么毒药呢?陛下可以告诉我嘛。” 指尖碰触到湿热舌头,他不作声地温柔玩弄着容南莲的口腔。等容南莲瞳孔震动时,景珺冷漠地将几朵夹竹桃粗暴地塞入她的嘴里。 “吐出来几口,就再吃几朵。皇后挚爱此花,想必能以花为食,填肚馈肠。” 不再看已经浮现痛苦的皇后,他又转头看向郑菟,“你这几天只要完成朕的命令,就可安全离开,如果不能,就用你来完成你平时作的巫术。” “是……陛下。” “把她绑住。” 郑菟不明所以,但皇帝实在恐怖,便硬着头皮用死结把容南莲手脚捆住。 “你,跪在床边。” 她猛地抬头,尖叫,“陛下!” 景珺抱起容南莲,她的双眼已经涣散无神,气息急促,但他十分满意。 珠帘轻垂,纱幔静落,女巫呜咽啼哭,而帝后于中宫恩爱。寂寞凋敝的莲池,其深处的污泥翻滚狰狞,将孕育来年拨叶出水的无尘芰荷。此刻血溅枕间,倦鸟惊去,底下夹竹桃舒展开来的花叶也不自觉悄然枯坠。一霎间,皇帝掀帘而去,留下长久的烙印的痕。 回去的时候,衣冠不免粘上淫靡的浓香。景珺特意换了身衣裳,好不让孩子们呛住口鼻。 这一儿一女,名义上是皇后所出,但皇帝力排众议,自小把他们带到身边,看他们长大。景元绮听见是耶耶回来了,牵起弟弟的手就朝门口奔去。景明文会走路但并不能把握力道,幸亏抓姐姐的手抓得紧,才在路上没有被她带跌倒。 “耶耶!”景元绮兴奋大喊,声音让远处景珺不自觉加快脚步。他不禁微笑,直至走到女儿跟前,一把搂抱起小小的景元绮。 “阿琦,今天做了些什么呢?跟耶耶说说吧。”景珺望着女儿红彤彤的脸庞,轻声道。 景元绮思考了一瞬,四处张望寻找弟弟的身影,这才发现景明文被秉全抱着,一双澄洁的眼睛一眨不眨,就那么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姐姐。 她高兴地说,“今天跟阿归去养花了。然后学会写了很多字……” 入了内室,景珺在景元绮的指引下发现了那株菊花。他并没有太过在意。花盆是宫人弄来的,然后姐弟俩铲了些土,又洒了点水,如此幼稚的种法,能不能发芽都是一个问题。 今天实在疲惫,景珺没有在他们这里待太久,不一会儿就去歇下了。 景元绮和景明文就这样过了五六日,才知道母亲重病的事情。景珺见皇后的病情逐渐引起朝野议论,才决定带姐弟稍作看望她。 中宫经年长燃的香也倏忽停下,换上了苦涩的药寮气息。“耶耶,母亲她怎么样了?”景明文弱弱问道,旁边的景元绮也有了几分担忧的神色。景珺心下感慨,孩子们果真天真无邪,孺慕之情乃赤子天性,几日不见她,还是有点担忧。 景珺笑道,“你们担心的话,耶耶先陪你先去看看她吧。” 景元绮听闻耶耶这样说,下意识地看向外面。华灯初上,夜色如同烂熟透的黑浆果,流出沉郁的浓墨。 “走吧,阿琦阿归。”皇帝说到做到,起身走向殿外。 景珺没有心思打量中宫的景色,见夹竹桃被铲尽,倒是心底畅快了一些。景明文以为是父亲担心母亲连夜看望,所以神经倒是放松了。 他们这时来中宫,宫人都有些手脚无措。景珺屏退宫人,带着姐弟俩就直奔容南莲的寝殿。 待到门口时,景珺的脚步一顿,搞的景元绮和景明文差点撞上自己爹。不过很快,景珺进了屋。 不同于那日的苍白无力,女子脸上有了属于活人的血色。她躺在宽大柔软的床榻上,倒显得平日阴晴不定的皇后有了几丝狼狈脆弱的意味。 景元绮看见她这幅模样,心里隐约知道她病得很严重,便轻声试探唤了一声娘。景珺的目光不变,依旧是平静不惊的做派。 容南莲眼珠动了几下,哑声问道,“是阿归阿琦吗……过来娘这里。” 景明文最先过去,容南莲努力伸出一直颤抖的双手,把他按进自己怀里。景明文只觉得跌入一坛药汁罐子里,最后母亲轻轻在他鼻子和额头上吻了,放开了他。 随后是景元绮,容南莲看到她,笑了,手指摩挲她的丫髻,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过了一阵,景珺见容南莲慢慢没有了反应,转头说道,“这样吧,阿琦阿归,你先去门口或者侧殿等着,耶耶跟你娘单独待一会。” “好的耶耶。”姐弟俩不疑有他,乖乖按父亲吩咐离开了这里。 等他们离开后,景珺眼底升起极具恶意的嘲讽,“看看,他把你当母亲,可你能对妹妹下手,也不怕遭报应么。” 容南莲倏地睁眼,嗤笑,“自然不怕,我毒害妹妹,陛下能奸淫公主,我遭报应也有圣人陪着。” 景珺已习惯她这番恶毒的回应,只是她太不自知又不自量力,丝毫不能让他有所愤怒。 他漠然道:“后宫和朝堂都知当今皇后不修女德,行事刻薄,性情乖戾……你的身子,还有你做的那些事,挑随意一条我都能废了你甚至送你去死。但,你知道多年来我不下旨的原因么?” 察觉到容南莲愤恨的目光,景珺回以平日对臣子那种和煦又伪善的微笑。他开始打量这里的陈设,容南莲恣意的性格自然嗜好奢侈贵重之物,俨然一片锦绣富海。他丝毫不惊讶中宫的布置浪费挥霍。 “因为,莲娘是天下女子的另类啊,有德有才的女子千千万,哪一个能像你这般愚笨疯癫呢。如此难遇,我怎能错过?”景珺坐在床边,继续慢条斯理道,“再说了,纵然尊贵如皇后,实际上,也是我的玩物罢了。” 他的指尖抬起容南莲的下颌。加上天生残缺无法生育,这个女人成为玩物简直不要太合适。欣赏着她愤怒又无力的脸色,他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来吧,莲娘。把你残害他人的本领在他面前全部展示出来,尽情地于这一方金屋释放所有畜牲般的劣迹。 在皇后震颤狠毒的目光中,景珺笑了笑,挥袖离开。帝后已经彻底丧失了仁义,早不能算作人了。 这一点景珺熟知。一国之君,有什么不可得到?有什么需要敬畏?自从长子夭折,他便放弃底线,一路歪曲至此。容南莲,算是给他无趣的生活平添众多乐趣,怎可放弃? 不巧,天色忽变,雷震连同一线飞火,如一把电石狠狠摔进银盆,整个大地都惊动起来。 这阵霆霓天声让景珺顿时停下脚步,脸色有些苍白。他整个人化作那些石像,不敢轻举妄动。 夜雨瀌瀌弈弈,倒是比雷电温顺得多。过于细腻可亲,它甚至有了几分旖旎之味,抚慰受惊的人间。几个守陵的小宫女因为这场雨闲来无事,坐在台阶上看青苔滴雨,消磨时间。 只是在难得悠闲的注视中,一个眼尖的宫女忽然发现了在安静里深藏的诡异。抬头伸手,她接到的是一捧冰凉的红水。她松开了诡异的雨露,其在地上滴出几枝玉叶红花。很快她的同伴也不安骚动了起来,叽叽喳喳商量后一起奔向不远的屋内。 异象在人们中间口口相传,随后透过朱墙碧瓦穿刺进皇宫,这声更如一道霹雳天鼓,敲裂任何伪装的外壳。它来自于暗哑苍苍的夜,来自于斗折前行的蛇。夜里大蛇被斩于剑下,流淌的碧血化作一道泓光,自远茫的大地尽头传来。 “陛下。” 来人眼目中似笼了一层寒气。 他不禁胆颤。 “血,雨于裕陵。” 第三章晓梦 景明文抚摸花骨朵 ,几乎要随手指的血流涌动浇进一罐土壤里。 那株花低下头安逸享受他们的爱怜。景明文睁大眼睛,看着花,看着容南莲的嘴唇。女人的嘴唇开开合合,朝他分泌出浓稠的苦意,要将他一口吞干净。 月光如练,透过菱花格的窗牖洒向迷眩的室内。他翻过身,正好对上了景元绮的脸。他沉默地盯着,两人呼吸之间有凉感在酝酿弥漫。 倘若现在抓紧时间作恶作剧的话,他终于能反过来吓她一跳了呢。不知不觉,他和她起伏的胸膛已经无比接近,他的脸上有些发痒,难耐的絮丝在眼皮、鼻子和唇间轻轻扫来又扫去。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想证明什么,紧张到眼睫微微颤动。这里没有馥奇之香,任何自然的、人为的香气都消失无踪。有的,只是心跳和干涸的口舌。暖光在景明文的影子里沉湮,身前阴翳下是静止的濡润。 夜蝶扇动起饰以交错花纹和绚烂颜色的双翅,于涧水穷处中翩然起飞,且去追逐前方的幽香和似有似无的芳心。他就像试图偷折枝头繁花的过路人,鬼鬼祟祟,不敢过多停留。 景元绮只是假寐,并不是完全清醒。有一瞬间,她的嘴唇被快速点水般触碰过了。可是现实和幻觉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她无法分析始作俑者,也无法判断这个吻是否真实。 次日,弟弟好像特别开心。他连在游戏嬉闹中被她耍赖也不再气鼓鼓找人论理,只是站在那里傻呵呵地笑。景元绮心下嘟哝,原来他的心情差的快,好的也快。果然还是孩子心性吧。 秋天是结果丰收之季。宫廷少不了各色进贡的奇珍异果,它们被盛放进釉色盘里头传送至各宫殿。 “看你那傻样。”景元绮远远看到景明文左右手都各自紧紧抓住一只梨子,秋日暖光打在他身上,尤其是丝毫不遮掩的那副笑脸,模样可掬到令她捧腹,可惜许多人在场,她只能憋住笑声。 “姐,快过来尝尝!”景明文大声喊着。 她接过一个梨子。旁边的弟弟叽叽喳喳,“真的甜,信我,赶紧吃一口。” “真的?有多甜?”景元绮一边问,一边就着咬了一口。 景明文满足地说 ,“你尝一口就知道了。”他一开始吃的时候,就想起昨晚偷亲姐姐的场景,明明做贼心虚,但一夜过后 ,竟是如此甘美清甜!景明文掂量梨子的重量,风吹雨打日月煎熬才得一个甜梨,那么昨晚害羞难却也只是反刍到一丝味甘,也就不稀奇了。 这种体验,他理所当然要跟姐姐说,“我昨晚亲了阿姊。” 景元绮眨眨眼,优雅吃着他递来的梨子。原来是他亲了自己……等等,他碰的是嘴唇啊。 “阿姊也亲我一下吧,我想反过来尝尝那种感觉。”他渴望道。 “等等啊 。”景元绮瞥见宫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很迅速地啄向景明文的唇角。她的动作很快,生怕别人发现。 毕竟都大了,怎么可能继续旁若无人般亲密无间呢。 景明文如梦初醒,什么感觉都没有。“也就是这样啊……一般般吧。”他主动索取反而没有激动颤抖的地步了,就像无数次二人小时候搂抱那样稀松平常。 她吃着吃着梨子才感到不太对劲,自己为什么遵循弟弟的话说亲就亲他?转头,他还是那种一如既往的乐呵样,也许是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几分了吧。 正当她努力用自己的乳牙啃咬着甜梨时,一个太监拎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迈着疾步从景元绮面前经过。 “这是什么东西呀?”她好奇地喊了起来,明显地,是在发问。 小太监脸上是谄媚的笑,不过景元绮人小根本不会思考他脸上的表情能否取悦自己,只是听他说道,“殿下,这是喂狗的骨头,就是皇后娘娘养的小狗崽,牙痒了就要啃骨头了。” 小狗……景元绮想起来了,是皇后养的狗,上次去看的时候还在吃奶,现在就已经到了能啃骨头的年龄了。 与此同时,她还在一口一口吃着梨子。 太监没能说出口的是,皇后之前养的老狗死了,嫌弃其晦气,让他们斩下骨头喂不停磨牙的小狗。反正对于它们而言,是不是同类的骨头,并不重要,也没有主人和喂养人在乎。这就是狗命。 景元绮对这些骨头并不感兴趣。倒是景明文不一会哭着来找姐姐了,“阿姊阿姊……牙齿痛。” 景明文泪水把长长的睫毛打湿了,眼皮合不住哗哗流出的眼泪,而且哭的鼻涕都流出来了,肉嘟嘟的嘴唇旁边还有一道鲜艳的红痕。如朱砂、如心头血、如殷色残阳般惊魂夺目,诡张地挂在嘴边,赤裸裸注入景元绮的胸腔里,让她不禁屏住呼吸。 景元绮连忙把他的嘴巴扒开看,他的牙齿本来就那么三四颗,其中有一颗娇弱牙齿经不住坚实梨肉的锻打,已经倒戈投降,折了腰。 “梨子把我吃了,还流血了……”景明文语无伦次,依偎在姐姐怀里,一直哭哭啼啼。 她也不停地给景明文擦眼泪,还努力牵着他走回宫殿,“不哭不哭,找耶耶去,找太医去。” “好……” 他们的父亲此时正在呼吸吞吐佛家的净香。被他加冕过的夕阳圣光证悲悯地打在姐弟俩的头顶,代替神与佛来垂怜这两片随流水飘零、不久将幽幽远去的落叶。 景珺简单关心了一下受伤的儿子,便继续追寻他的佛陀净土了。他再次深呼吸,望着儿女离开的背影,一种悲悯大爱的心思终于涨满了胸口,对上眼眉慈祥的佛座,手中的金莲花却瞬间颓唐。 “既然你受伤不想说话,那今晚还是我继续讲故事吧。”景元绮戳着他没掉牙的半边脸颊,坏笑道。 景明文点点头,期待地看着姐姐。 景元绮思索着平日所看的志怪传奇,“你想听些什么?” 他弱弱说道,“没什么特别想听的。” 一旁的她忽然想起自己前不久看的志异,关于神鬼和人的种种异事,“那我随便说说了。” “从前秦穆公有个女儿,名叫弄玉。” “她能吹箫引来凤凰,让凤凰降落至京城。” “因为有凤凰临降,京城又名叫丹凤城。” 景明文瘪嘴,“是这里的都城吗?” “啊,是在北方。”景元绮笑着说道,但是惊觉自己提到了这个词,顿时住了口。 一江之隔,咫尺南北;中原沦丧,南国难安。 北方……又是哪里。景明文以为这只是个州府,问道,“凤凰很好看吗?” 他长大以后,想去北方看看,曾经引来凤凰的故都。 女孩瞬目严辞,将对凤凰的绮丽寄托尽数倾出:“‘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凤凰,大出于贤明之世。” 景明文眨眨眼,不理解她在说什么。 她摇摇头,赔笑道:“阿姊给你说接下来的故事。” “玄都在北海......” 父亲召来的女巫曾经跟她说过,“殿下,您知道皇宫里最稀奇的是什么吗?” 景元绮看着郑菟。她懵懵懂懂地回答道:“也许是阿娘的那些宝贝......?” 郑菟笑了,低下头凑近她的脸庞,紧紧直视她的眼睛。 “是凤、凰呀。” 景元绮喃喃道,“凤凰......”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望向此时无比高大的女人。郑菟捂嘴轻笑道,“公主殿下,我要走啦。这次,我真的是要走了。” 郑菟推开沉重的宫门,朝她遥遥看了一眼。门外的天尽头,正好有只被霞光染上色彩的大鸟。景元绮清楚地见到,郑菟的衣袖化成了修长庞大的翅膀,朝那里飞过去了。 “那个郑菟吗?”绿摇惊讶。没想到元绮还记得她。 景元绮殷切地点点头。在她探究的目光下,绿摇叹息了一声,说:“郑菟已被陛下遣走了。” 她恐怕真是化作一阵风飞走了罢。 - 碧天上,一串归雁低低飞过,没入尽头的金霞之中 。斑斓的朦胧晚霞晕和了天地的界限,让白昼胶着漫长起来。底下皇宫重檐复殿,在煦日的照耀里,辉发着绮丽烟柔的光与彩。 宫人们鹅黄妆容 ,穿着敞领广袖,身姿纤长,行走时双袂飘摇,好似凌霄随风轻举。她们在一旁守护着两个年龄明显偏小的未及笄女孩,忽然有一阵刺眼的光芒频现,随之而来,最幼的皇女发现并捡起了它。 景元绮接过妹妹景怜真递来的钗子,“怜真,你从哪里捡来的 。” 只见这个小丫头凑近她身边 ,挨着她,“它发光,我就从地上拿起来了。”元绮望着金钗思索,“或许是有人无意丢了吧 ,找娘去。” 两姊妹正往皇后的中宫走去,走廊上正好有个平时相熟的宫女 ,“绿姝 ,娘娘在吗?” 绿姝连忙回身,“皇后在的,正为大姊择议婚事呢。” 元绮这才想起来长姐近期要及笄出嫁,皇帝皇后对长女夫婿人选很是操心。只是自己跟这个姐姐不太熟络,毕竟大了四岁,而且通常是年龄相近的弟弟妹妹会聚在一起打打闹闹。 她们进去后,发现赵昭容和景乐安都在。赵昭容是长公主景乐安的生母 ,元绮对赵昭容的接触毕竟不深 ,所以顿时便局促起来。怜真年纪毕竟小,不顾及这些 ,一下子像只猫跑去了母亲身边,“娘,这钗子是我捡到的。” 容南莲一把拥住幼女 ,整理好她的双髻,轻笑道,“哦 ,捡到了呀,回头让宫人们找找这是谁的。”她说完就望向元绮,“阿英,这丫头跟你倒是一样,你爱拾花草,她爱捡石头,今天倒是给我带来一个宝贝呢。” 元绮的脸有点红,“娘……” 皇后松开手,让宫人带走了怜真,“阿英想听听你大姊的婚嫁吗?留下来帮我们分析一下。” 母亲的话自是要她留下来旁闻。她应了一声好,坐在侧旁台几,上有她们平时爱吃的瓜果点心,中宫向来常备公主皇子们的吃食。 赵昭容忍不住捂嘴笑,“皇后这里热闹,我倒感伤起来了。儿女忽成行,怎么昨日的襁褓儿就这么要出嫁了呢,我终是老了。” 容后听见他的话,也颇有点伤感,“孩子们大了,也终究要成家的。 ”元绮吃着果子,余光却瞥到乐安那里。娉婷少女正端坐微笑,由着二位娘娘分析优缺利弊,不时回答几句话。也不知她是何种心态。元绮心下无聊,对姐姐婚事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第四章朱颜 立于玉阶下的少女朱颜酡红,他一瞬间恍若见到忘不了的吴贵人。他牵起那个满眼都是美梦的女孩,与她同乘帝王车辇,好不快活。 以前是盼望元绮长大,好让他看看生母年轻时的容貌。于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感受女儿的成长,虽然还是梳着双丫发髻的丫头,她开始脱去稚气,越长越高,从腰间快能够到肩膀了。 或许终有出嫁一日,她就会离开吧。最爱的女儿将会有个丈夫,无论如何都令他难受。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好父亲这一角色,所以当看到无论容貌和动作都肖似吴贵人的文氏,他无比喜悦甚至觉得解脱。 从期待女儿的笑容和声音,再到现在只渴求这位正值豆蔻的嫔妃,一切都显得再好不过。 容南莲知道了文充华的存在,又于中宫发了一次大火。皇女皇子、宫女宦官和来往命妇都避之不及,可谁也没有办法,只能禀告皇帝,让这对夫妇互相折磨去了。 “绿摇,你见过那女人么?”皇后歇斯底里问道。绿摇捡起那些酒器和簪子,已经习惯这个疯妇是平时尊贵的皇后,“娘娘,奴婢没见过她。” 容南莲哈哈大笑,转向陈妙翠,接着询问,“那你可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 陈妙翠连忙跪下,抓住她的手,“皇后娘娘,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背对着二人的绿摇悄悄瞥了一眼,那个平日冷峻无比的陈妙翠在容南莲面前就像被折断了翅膀的鹰,毒哑歌喉的百灵,拔去羽毛的孔雀。 她们私下聊起这位世家的才女,都不无唏嘘。绿摇心里觉得讽刺可惜,见眼前的一幕更是鄙夷不屑,出身高贵又如何,还不是连她们这些奴婢还不如。 皇后对待陈夫人,让绿摇想起以前家中养的猪牛羊,不仅喝血吃肉,还拿它们的骨头赏赐忠诚的狗。陈妙翠替皇后行赏后宫时,都像是父亲扔起带肉渣的猪骨抛向猎犬,只不过,容南莲能让她扔起自己的骨头洒去不见底的后宫。皇后坐在屏风帘幕后,手持便面,优游从容,笑意盈盈,她的华服和她,都不染半分血腥。 “阿琦,你见过那女人么?”皇后歇斯底里问道。景元绮撇下嘴角,不想承认这个疯子是她平时尊贵的母亲,“我没见过她。” 容南莲哈哈大笑,转向景明文,接着询问,“阿归,那你呢,那个人长什么样?” 景明文抓住景元绮的手,“娘,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听到景明文这声娘,容南莲的神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不管那个文氏如何模样,但至少,父亲不会来带走阿姊了,不会留他跟母亲二人相处了。虽然母亲痛苦,有了文充华,景明文还是感觉开心。 景元绮厌恶这样的容南莲?,所以带着弟弟离开了。景明文见她要离开?,也跟了上去?。 “阿姊等等我,你走的好快。”他清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停步。景明文赶上她后,找到姐姐的手,自己牵了上去。 “姐姐要牵着我走。” 容南莲癔症已过,她身上又恢复了昔日迷人浓郁的香气。闻得景明文想吐的香气。 “呵呵,你们一起去玩了?”容南莲头发垂散,看着身量尚小的景明文。她见景明文没说话,也就不再追问。 她低头瞧景明文。“没事,既然这样就跟我睡觉。”说罢,容南莲轻轻吻了一下景明文的嘴唇。小孩子的嘴唇永远软软热热,让她能拥有母亲地位的幻觉。 景明文有点闪躲,“娘,快睡吧。” 容南莲又处在愉悦的状态之中。因为自己的孩子又愿意跟自己一块睡觉了。她有必要跟景元绮谈谈,女儿终是要长大的,万一母女离心心,这可就不好了。 “阿琦。过来。娘有话要跟你说。” 景元绮身体僵硬。女人的声线如虫呐,细细碎碎。她养出百千条潮湿蠕动的长虫,蓬漫了整个中宫,有些还试图爬到景元绮的身上,钻进她的体内。 “娘,你要说什么。”她静下心神,尽量柔和地开口。 容南莲的眼中似乎有种奇异的光芒。她拉着女儿坐在床边。 “你长大了,母亲有些话要跟你说。” 景元绮的眸里都是她伤心的面孔。 “阿琦,长大后不能忘了母亲,母亲就靠你了,更何况耶耶有了新的女人,早就不会理母亲了。” 她见过那个新晋封的妃子吗?应该是没见过的,也不感兴趣。 扭过头,景元绮安慰着容南莲,“母亲您是皇后,耶耶不会冷落你的。” 容南莲哭笑不得,不过她还是说:“好孩子,母亲也希望你的话是真的,没事呢,你还小,不懂这些……” 不久,他们又在皇后宫中见到了景乐安。令人意外的是,最近不来中宫的皇帝也来了,或许是女儿出嫁的缘故。笑吟吟的父亲已收拾平时威严的气场,慈爱地宣布:“皇长女景乐安受封衡阴公主,适李公玉,不日大婚。” 景明文幽幽叹了口气,“一个陌生人,竟然要成为我们的姐夫了。” 景元绮听出来景明文不是很满意这个李公玉,赶紧说了一句,“我们马上也能认识到姐夫了,也没会那么生疏了。” 弟弟听了她的言语 ,只是看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继续读书去了。景元绮也不知,一些时候,渐渐猜不出弟弟的想法。 夜里,景明文躺在她的旁边 ,忽然问道,“为什么兄弟姐妹长大后要跟完全不认识的人成亲呢?” 这……是在问她吗。 景元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随便应付,“因为要成家立业吧。” “成家……么……”景明文的声音淡了下去。“如果能不成亲,该有多好……” “嗯?明文,你在说什么?”景元绮听得不太清楚。 “没什么。姐,早点睡吧。”听上去很无力的语气。 景元绮有些莫名其妙,这句平时都是她对弟弟说的。 她沉默望着弟弟的背影,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白日时,父亲忽然转身,弯下腰盯着她的眼睛:“阿琦,若你出嫁,你会不愿意么?” 她怎能答不愿意?景元绮稍稍躲了一下父亲的目光,把视线转在父亲那精致的步履上:“耶耶,我没有理由拒绝呀。” 景珺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便笑道,“阿琦放心,耶耶定会给你一门极好的婚事。” 她连忙开口,“那阿归呢?” 皇帝没想到女儿会问,只是含糊地答,“阿归也是。” 第五章月影 零散的诸人跨进朱门?,参加中秋大宴?。敬朝第四任皇帝景珺遥遥举起酒觞,待到月影恰浮出水面,才一举饮尽。饮罢,他不自觉地看向景元绮。 “他们都说,阿姊的名来自于月亮?”景明文被大不了几岁的景元绮抱于怀中,用依旧未变声的嗓音问道。 是关于月亮的。景元绮开心地答道。这场宴会,也像是为月神的祭祀,凡间的她碰巧拥有仿自神明的名字,不禁拊掌称乐。 问起父亲本名的出处,他就会笑吟吟地说,是月亮,你常瞧的玉轮,月呵……那时更漏已晚,明烛摇红,一片聚雪清光落在一大一小身上,游影相形蔓至二人脚下?,父女间的脉脉温情此世再难留。 那时景珺却是莫名哽咽没能继续说下去,含糊不清地重复月、天宫和神仙,以及对她的珍视。景元绮不知前尘往事,单纯更喜明月,望着它,犹如看见父亲和自己,看见绮丽之说如挂彩披朱纷纷扬扬落在自己身上,欲跟随流光飘向天上桃源。 景明文的眉睫舒展开来,靠在她身边,抬起右手,指向天边那轮尚且朦胧的圆月?,“那就是月啊,是阿姊诶!” 她也顺他的目光看去。烟灰纱雾轻拢着浓郁紫墨的夜,旁边不时悬了几丛云,中间点缀的就是略带斑点的微黄的旧月。它比平时更大更引人注目了。如同古书卷裁出的纸灯,只是月后面有不灭的烛火,取得白昼清辉使它照彻青空。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凄戚的悲凉。按理说她向来不会有种恍然若失之感,但在庞大的月影之下,景元绮感觉自己太过渺小,比起天上低垂的云都是不值一提的尘埃,更不要说月亮了。 姐弟二人在窃窃私语?,帝后妃嫔以及宗室们早在饮酒叙旧了。皇帝坐在李太妃的旁边?,李太妃已不年轻,保养却很得当,还能饮不少醪糟,对着景珺和容南莲不停念叨。 “乐安也这么大了,也该有十岁了吧!”李太妃慈爱看向最年长的皇女景乐安。生母赵昭容笑了,“殿下个子长得倒是很快,一日日下来变化不少。” 景珺有些惊讶,长女的身高明显比同龄女孩要多不少,“哈哈?,将来乐安做个高女郎?,很是不错。”语罢,周围的人都忍俊不禁。 李太妃也细微发现了景珺的视线不时落在了他心爱的姐弟俩上,一时很是复杂?。乐安及赵昭容下去后,对容南莲说,“皇后啊,把姐弟俩牵过来吧。” 容南莲回道,“是。”说着,就离开座位去喊他们姐弟二人。 “阿琦,跟上啊。”容南莲发现先过去的是景明文。 周围充斥着丝竹编钟的乐曲,若隐若现,显得交谈和走动之声如此无比嘈杂纷乱。“我跟上了、我跟上了……”景元绮小声不住喃喃。 景明文不断回头看向她,“阿姊,快跟上来。”他有点怕阴晴不定的容南莲回去训斥景元绮,所以也跟着催促。 李太妃对她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即使是小孩子也能察觉出这种差别对待。她不喜欢后宫人人尊重的李太妃,即使她表面对自己还算客气?。 凉风续续,拂向层层陛阶,使其浸染霜色寒气。她好像是在以短小身材喘着气登上一级级的白玉砖瓦,孤身一人到达殿前。那里坐有一个遍身绮罗的老后妃。显然,老人是等她。 老人锐利的眼睛,无悲喜的脸庞,正大方地对着她,再滑稽扯出几丝诡异的笑容,直勾勾很是嘲讽地扑入她眼帘。景元绮被吓得不断往后退,毕竟旁边没有熟人给她壮胆。“继续,再退一步,你啊,还是摔死的好哇……”老人安心地宣告。 “阿琦。”容南莲见她到皇帝和太妃面前还是走神,忍不住出声提醒。 景元绮清醒过来,脚下的细光残雾顷刻消散。眼前的老人没有刚才那么恶毒暴力,只是看上去精神矍铄,但却很疲惫,一身华衣套在李太妃身上?,就像锦缎妥帖裹住枯枝,让人的目光不住停留在身外之物,而不会特意打量老人的面容。 李太妃握了握景明文的小手,哑声说?,“好孩子,以后有福气。”容南莲欣慰地笑了。景珺表情稍微一动。她说完又便看向景元绮,“元绮,好名……长大顺遂平安就好。”还握的是景元绮的右手。李太妃觉得手心的肉和血都让她的心脏揪疼,有些喘不过气来。 景珺接过李太妃的话,“太妃都喜欢这两个孩子就好。”太妃故作无奈却不住长叹?,“我不喜欢没有道理?,你作父亲的不也是如此么?对待亲人,哪有不爱护的道理?” 这时?一旁的容南莲听出几分弦外之音,也只好装作不懂。“孩子们来了,那让妾带他们先回去座位。”景珺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默许了皇后的所为。 来的是平德、昭清和沌阳三位公主。这三位公主与景珺的关系一般,倒是与李太妃熟络。 容南莲见公主携驸马都来拜见,考虑诸般最终让绿摇带姐弟俩先去后堂休息。虽然姐弟俩也没累着,还是很听话去了后堂躲避宴会前亲戚们的打趣。 后堂早备玩具吃食,是姐弟俩肆意玩闹的地盘。“这是我的,阿姊不要跟我抢。”景明文嚷嚷,手里有一个穿彩衣的摩邓女。“胡说,你刚刚已经玩了,这时应该轮我了。”说罢,景元绮便仗着力气身高,一下子夺走他手中的佛女。 “还给我!”景明文受了委屈,眼泪急涌而出。他鼓起身子,扑向景元绮,双手伸向那个小小的傀儡,然后极力使劲。景元绮本与他差不了几岁,优势究竟微弱,一时无法让他夺得摩邓女人偶,又没法与他的打闹挣脱,只好以很狼狈的姿势跟他僵持在这里。突然崩的一声,人偶受不住两端相反的力气,身体撕裂开来,姐弟俩失去了平衡的姿态,好一次踉跄。 景元绮看向手中上半部分的人偶,那么景明文手中自然是下半部分。“阿归,把这种玩偶弄坏的话,耶耶娘娘饶不了我们。”她有些沮丧地说。景明文听她的话有些紧张,“我们该怎么办啊?” “不知道?。”景元绮毕竟也没了法子,不知如何应对?。景明文看自家姐姐也迷茫,“还能粘好吗?”她顺着弟弟的话看向人偶,“也许吧,但愿他们发现不了。” 姐弟俩手中的是一个精美绝伦的人偶,是皇后宠爱的私藏。皇后给摩邓女穿上羽彩衣裳,留下青丝长发,形貌妖冶,姿容艳丽,双眼含情,眸若秋水。这远违释家佛意,故而也是不太能见人的妖物,只给他们私下玩玩?,宫中到处都是谶纬和异象,他们自然无法逃脱这些学说的审定宣判。 她撕裂后的身体顿时轻盈无感,释放出来扭曲的?饕餮爱欲将当场毁灭她的幼童们提前杀死。不过,行此大事后,残缺的摩邓女的眼睛,依然挥发着寂灭金粉。 月的影子,长满了整个殿堂庭园。所有的草木忽映出迤逦之形,所有宾客渐生有随行之影。姐弟俩在宫人的协助下勉强糊弄好人偶,就赶忙回到宫宴。此刻已有一群绿衣舞女演毕,正稍捋裙摆退场。 怀着始终不太安宁的心情,姐弟俩习惯性地坐在一起。 庭上麝香渐浓,不见其人,环佩先彻。舞伎们身披霞绮罗绣,垂罗曳锦,头上杂错花钿,步入大殿时满怀溶水之月,稍许夜风动鬓?。 景元绮见着一众倾城女子,忽然想起来那个小小的摩邓女。 她们很快在王公贵族之间开始了一曲奢华艳惊的舞蹈。酥香的华宴,旋转的腰肢,折绕的足步,还有那在碧水上绽放的茜裙,让男女老少都着迷这不肯摆脱的、永不绝的宫廷艳曲。 乌栖时。半边月。 景元绮有点醺红了脸,只觉得她们极美、此曲极美、此舞极美,所有的清淡风致,都在她们的脚下黯然失色。 而景明文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早就呆滞地看着这些神仙妃子,思绪不可自拔,跟姐姐和他人一起,坠入了享乐的世界。也许是盯得久眼花缭乱,他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周围一切都淹没在梦境的不真实里。他不自禁抓住了姐姐的衣服,虽然微不足道,但这让年幼的景明文,还是有了莫名的安全感。 毕竟正值中秋,若让舞乐夺取团聚之意,也太不妥当,所以皇帝没有再安排舞蹈,而是授意众人欢聚叙旧去了。 第七章漪涟 他特意安排李太妃随出嫁的女儿昭清居住。后宫也不再尊奉先帝后妃,只是祭奠皇帝早逝的生母彭氏。 李太妃出宫是迅速且毫不犹豫的。只有她知道,自己遭受到了什么待遇。 景珺冷然说,他的女儿梦魇住了,试遍百家,都不能治好。知道他口中的女儿大多指景元绮,作为长辈她关心了一句,该如何解除困住她的邪魔。 向来孝顺的皇帝没有再说话,几个陌生且衣服怪异的男女走上前来,按住了她,拿出一把刀来。 她忘了,皇帝不是亲子,必要的时候,不会对她客气。她仅仅是皇帝表演孝道的傀儡而已。 景珺看见巫医收集来的鲜血,燃起了希望。他又下令让她离开皇宫,前往郊外的寒明寺里。这还没有结束,她还要一直为他的女儿烧香拜佛,直到恢复为止。 畜生,疯子!年老的李太妃捂着伤口厉声骂道。景珺毫不在意,挥袖离开。那些巫医,又连忙堵上了她的口鼻,不让她的污言,影响皇女的症状。 好在景元绮也不再于随意角落瞧见过李太妃了。景珺很是欣慰,倘若顾忌这些那些,女儿也不会真能彻底治好。望着文氏灿若春花的面容,他心想,也许这就是女儿长大后的模样。 阿鼻之业,避溺投火。若无法忘怀,便暗自庆幸吧。 - 她看着弟弟嫩白的小手,噗嗤笑了,“走吧。” 手镯稍有许滑落,碰到景明文的手指。他好奇地瞥了一眼,原来是手镯?,不知道是谁给的,他也想戴戴看呢。 夜里,当景元绮再次试图摘下那对手镯,景明文忍不住稀奇道,“这是谁给阿姊的?” 她无奈,“是耶耶哦。”“原来是耶耶?,什么时候耶耶也能给我一个?。”他说,不知道在惦记谁。 景元绮回想起父亲的举动,于是摘下一个,“哼,不是想要吗,我送给你一个。” “真的?”景明文第一次见她如此慷慨大方。平日,可都是她在欺负比她小的弟弟啊。 “真的。”她实在想送走它们。弟弟拿到镯子的瞬间,景元绮内心长吸一口气?,仿佛是自己欺骗他共享这种忧疑?。但递出去的感觉欺骗不了她,她是真的松懈与心安,无数次犯错,她都要拉着他,或者让他知道,就是如此。 景明文欢呼一声,眉目弯弯,如荡漾开来的水波。她回到他落水的那一天?,朵朵莲花都纷纷自淤泥升至水面,而他不经意坠入浑浊的水里。 景元绮见弟弟的笑容,无由浮起那个诡异血腥的夜晚。 巫医带来人血,洒在她和景明文共同居住的宫殿,一边洒一边作法念叨。父亲在她旁边?,等她回过神来,景元绮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父亲捧着,套上了一对镯子。 那对镯子晶莹剔透,纯净无暇,摸起来温凉玲珑,应当是上好居奇之物。 “元绮,这是耶耶给你的,你一定要戴好。” 景珺的手指从凉润的镯子流连到女儿的手腕上,一下子倏地握紧。 而景元绮却觉得,有什么黑雾从背后瞬间升腾而起。 父亲对她那般总让她莫名不适,但终归看起来是耶耶宠爱子女,旁人也不知晓一个女娃的隐秘心思。 她忽然想起来一个身影。也许,她会听她说这些隐秘之事? 往光严殿去的路上,景元绮隐约听到有压抑的哭声,抽抽搭搭,瘆人极了。 她不自觉抬起手腕。只见玉镯如一环月扣,将稍许的安宁扣在她身边。 “姊姊!”景元绮瞥见了景乐安,激动地喊。 景乐安身子一僵。 她的脚旁,是刚刚被杖打击毙的一个小太监。 景乐安终归不愿意将这种面目示人。她疾步迎上去,扶住景元绮,勉强镇定道,“怎么,今日有空来找我了?怜真没陪你么?” 景元绮望着姐姐的脸,不清楚她现在欢不欢迎自己的打扰。于是她轻声道,“阿姊,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不过今天我来的比较突然,姐姐有事我就改天来吧。” “哪会哪会……” 她不经意瞥见妹妹手腕上的镯子。前几天不还是左右各戴一个共一对吗?怎么今日就见左手戴着了?听说还是父亲送的。 妹妹的小脸满是严肃,认真说道,“我走了,阿姊。今日实在对不住。” 见她如此坚持,景乐安也就不在留了。等妹妹走后,才转身看向地上似是睡着的人。 她入神看了半天,更鼓响起才如梦初醒。 会不会是……她看见了。 不可能吧。景元绮还小,她还故意挡了一下。应该不是,应该不是,景乐安这样安慰着自己。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但她还想着,不要让妹妹弟弟目睹自己私下的作风。 回去的路上,景元绮满脑子都是那个一动不动的、看上去是小太监的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趴在姐姐的脚旁。 “元绮,等等!” 有人急切地喊她。她受惊吓地连忙回头。 景乐安气喘吁吁,看见元绮,眼睛亮了一亮。 “我忘了跟你说。三天后,到我宫里来玩,姐姐这有许多新的漂亮衣裳。” 景元绮听到后,镯子和太监的什么都忘了,兴奋地说:“我一定会来的。” 第八章味甘 陈妙翠的反应和宫人有意无意的私语警醒了景明文。陈夫人见多识广,难道是了解那个修仪?宫女们私下传闻修仪暴亡,他的生母并非皇后。 “她们知道……” 景明文颓然坐了下去。 这时响起了景元绮的声音:“嗯?知道什么了?” 他的嘴唇如同秋果那层光滑饱满的外皮,想说出来,又还没到炸果的时令,闭住了欲开的口。 景明文可怜兮兮的神情让景元绮忍不住嗤笑,“听到的根本不用放心上的,鬼知道是真是假,用得着在乎么?” 话虽如此,但她越是说大可不必,越是令这个年龄的景明文在意着魔。她上前来捏住他的脸蛋,软嫩温润的手感,像白玉色的脂膏在手心自两边至中心逐渐溶解化开,四处逸散,留下满手的莹露。 “可是……那陈夫人见我为什么看起来很慌张?” 景元绮松开手,拍拍他的头发:“我长时间站在一个地方,也会腿酸想活动一下呢。” “而且她也不像你精力那么好,站不住是正常的。” “哦,是这样的呀。”他恹恹地说。他发现景元绮没仔细讲陈氏为什么会慌张一事,也可能姐姐认为自己多心了。 “小孩子干嘛考虑这些?,看点书玩一会儿不好吗?” 景元绮心下黯然,把母亲和乳娘嘱咐自己的话全盘说给明文。 景明文弱弱道,“阿姊好像也只比我大两岁吧。”说他小,那么她不也是小孩子吗,怎么跟宫人一个口吻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凑近他脸庞,“好了?,不要再纠结这些了。我过来是想跟你说,我还是想跟你一起睡觉呢。” 景明文的眼睛亮晶晶,“真的?太好了,可以不用……”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的脑海,让他猛地刹住了这句话。 晚上容南莲留下了姐弟俩。景元绮照旧找了个理由先溜走,至于弟弟,他应该喜欢母亲吧,她又不能干预他的喜好。 容南莲摁头,“看起来阿琦真的长大了呢。” “娘,姐姐答应以后还是跟我一起睡。”景明文微笑,只不过远没有之前的自然。 “她?她亲口说的?” “是的。就在昨天晚上。” 容南莲脸色稍微有些阴沉,“景明文,你,你真是小孩子吗,你年龄比姐姐小,并不是意味着能在她旁边睡一辈子。” 那也不代表就要在你的床上躺着跟“母亲”睡在一起。景明文知道说出来后容南莲必然大怒?,自己目前不想惹怒她,也就心下嘲讽。 “前不久,侍寝宫女已经留好了?,说吧,这次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景明文迷茫,颇带些许可怜意味,“不想被她们碰,我只想在娘和阿姊身边多待一些时间呢?。” 容南莲被他这副表情戳中了内心,是啊,何必把孩子往外推。历来中宫皇后都希望能早日抱上孙子孙女,她恰巧相反,恨不得子女一辈子都呆在自己膝下。 他依旧面色不改。这是第一次在姐姐背后使坏,明明她不喜欢容南莲,明明她没说过以后都跟自己像小时候同歇一处,可是他利用了母亲,仅仅为实现自己的想法能这样延续下去。 皇后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起身走动,皮笑肉不笑:“行了,为娘心疼儿子,就暂且遣散她们了。” 话音刚落在景明文耳中,他还是垂头受训的姿势,不见特别的表情。 只是小小的贪婪一次?,不会有什么后果影响的。姐姐是最要好的亲人,她会理解和包容自己的。 他踏出宫殿门槛。正好有清风拂面,让他浑浊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一些。 不知不觉地走着,景明文还是下意识来到和景元绮共同玩耍的中庭。四下静寂无人 ,他扑了个空。 第九章红光 景珺的膝前正睡着文充华,女子眉目如画,黑发凌乱垂落 ,丛丛桃枝便沿青丝倾泻延长。 他指尖触到文充华琼玉一样的鼻子,反射似地又缩回了手。景珺思绪也随美人伏膝而神游天外。不知她年轻时会是何种模样,会有几分像这个女子。元绮一直在长大,想必不久就能望见她母亲少女时期的容貌了。 美人不久后悠悠转醒,发现他一直默然盯着不远处,柔媚笑道,“陛下在想什么?” “在想云儿的兄弟姊妹,又是什么人物呢。”景珺用手指慢闲地梳理她的头发 ,神情散懒。 文充华眨眨眼,继而说,“陛下可召他们入宫,不就知道了吗。” 景珺轻声道,“我正是这样想的。”他说的坦然诚恳,腹中藏的腌臜东西根本不为文充华所知。 “不过我没有姐妹,只有兄弟,如果陛下真让他们到宫廷来一趟,能不能叫上我的父母。”文充华看向景珺的眼睛。 景珺笑了 ,“没问题。”她不好意思地掩唇,“我虽然是女孩 ,但跟兄弟们相处十分要好……大概同陛下的姐弟那样亲密,我们几个不遑多让呢。” 他表情微动,“哦?” 今晚景珺没留文充华侍寝,让心中始终留有忐忑的文氏走了。秉全端上他要的酒,摆至案上,倒进酒觞里。一条水流,柔滑如玉,像极女孩细瘦的手腕。 “阿琦阿归这么大了还一同睡觉。”景珺却没有饮酒的意思,看似自语道。 难道只有父亲需要避嫌,兄弟就不用避嫌了?容南莲就这样放纵他们胡闹? 景元绮还不知景珺的心思。景明文鼓起勇气说完跟容南莲提出的要求后,便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生怕她生气。 “又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提前跟我商量就行。”景元绮扶额,以为是弟弟有秘密要跟她说,还激动了好一阵。而且跟弟弟在一起,总比跟父母在一起舒服多了。 景明文见她没有不开心,遂心一笑,这笑的时候就露出了牙齿,被景元绮嫌弃得捏住了他的嘴唇。他呜呜了两声,景元绮才放开手。 她拍了拍他的头,“走吧。” 景明文急匆匆牵住她的手,“你要去哪?” “去找长姊。” 曲折回廊之外种满了梨树,如今还不是花期,树上只留有黄绿树叶 ,随光波和秋风惬意地摇动。风吹向自己时,她却觉得竟是无比刺骨寒冷。羽毛黯淡的鸟受惊后扑棱棱直飞往避风的宫檐下,不经意用银底绿瞳的眼对上了姐弟俩 ,目送他们离开走廊。 景乐安即将及笄,见她弄起成人装扮,景元绮很是稀奇向往,经常找借口来她这里。 她们的住处倒是有不少赤枫,此时已燃得足够旺盛,是深寂宫廷里绽放的朵朵飘火;鲜艳夺目的红,教人经过都忍不住多驻留欣赏一会。它们袅袅而下,成了一地的莲华火池。 景元绮看着眼前惊人的秋景,好似从前就很熟悉般,渐渐地让弟弟拽着手恍惚前行。 直到见到已经穿戴好衣裳的景乐安,画了紫妆斜红和倒三角花钿,只是唇上涂满了乌黑,配上她冷冽的眉眼,看起来无情,那缃裙紫襦却又让凡间的妩媚攀援上了冰雪美人的面容。 她捂上嘴,一方面是惊叹姊姊的美丽,让她的眼睛直直盯在对方身上;另一方面,是闻到了景乐安周围的香气,那新鲜的金桂香流淌进身体,融入血液,随着跳动的心脏让她浑身都充满了活力,甚至有点虚浮。那是不同于在皇后那里闻的香,闻多了头脑发胀,腹胃恶心。 景明文只是愣愣看着,躲在她后面打量着景乐安。 景乐安捂嘴笑了,一手牵着一个,带他们转进了侧殿。此处早有宫人侍候,赵昭仪是不在的,景乐安没让生母打扰她们嬉闹。 “姐姐,这么多衣服,你今天都要穿吗。”景元绮问道。 衣服的主人神秘地微笑,“只是都想试一遍罢了。” 景明文艳羡地抚摸衣裳,“姐,都很好看,我能穿吗?” 也许即将不久出嫁的景乐安捂嘴,笑意更深,“能,怎么不能。” 她答应了景元绮提前试穿这些衣裳,让宫女把最小尺码的紫缬襦和绯碧裙拿出来。景元绮身量尚小,勉强能撑起来成人衣裙,稚嫩的脸庞被她软磨硬泡出来画上与长姊相同的面靥,只是景乐安让宫女给妹妹涂上了娇艳的桃红,她本来就是稚气未脱,配上小巧的唇妆很是可爱。 景元绮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泛起灿烂笑容。与旁人觉得此位皇女很是截然相反,她心里尽胀满了得意和狂肆。她很想穿这身衣服,去往阳春时宫廷的每处锦绣园林,立于纷飞群英中作个惊鸿玉人。或者郊外踏青,乘船渡河,她拿着一把宝剑,冒建康的烟雨清风长向而去。 可惜现在还没到可以做这些事的年纪。景元绮起身,提起衣裙,四处走动,最终还是出了门朝庭园迈去,步伐显得有些急促焦躁。 “哇,二姊也很好看诶,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漂亮!”景明文眼睛亮如粼粼波光。 景乐安摸摸他的头,颇有几分促狭,“到你了。” “欸?” 庭园一派萧艾澄明之感。木叶摩挲,不时有鸟驻留,天上高云淡霞,伸手不可仰及。 等景明文红着脸穿好女装,景元绮正拾起几篇脉络规整的叶子回去,不巧看见了一个羞怯精致的女童。他鼓足中气喊了一声“姊姊”,这柔美尖锐的声音让景元绮有些呆住,这是哪里的小孩? 旁边的景乐安笑个不停。她顿时明白了,原来是穿上女服的景明文!她小跑向前,细细打量着他,这么一打扮,根本瞧不出他是个男孩。景明文看到她过来,还特意用裙子转了一圈。 景元绮牵着他回去。“走吧,回屋子里头。” “那你们俩先自己玩,等我见了母亲后再跟我一道。”景乐安悠悠说道。 景元绮不解,“姐,你是急着做什么呢?” “今天有一批士人进宫,当然了,是为了我。”她虽然没把话说明白,但景元绮一下子就懂了。 景乐安走后,他们俩在屋子里也没什么乐趣。忽然,景元绮问,“你穿这身还想穿多久?” “等要离开这里就换掉。”一旁的景明文弱弱地观察她的脸色,确定她没有嘲笑他才开口。 景元绮想起来那些士人也是极爱美的,不知道他以后会介意自己穿了一整套女装吗,但在打诨插科这方面来说,自己是绝对有料了,她有些失笑。她起身,想拿来镜子。 不知何时她对裙长放松了注意。一瞬间,她踩上了裙边,狼狈地朝前扑去。 “阿姊,你没事吧?” 景明文赶紧走到她旁边。 景元绮看到景明文的头发和衣襟也凌乱滑稽,“你,赶紧去照照镜子。” 景明文莫名其妙地抬头,朝镜台望去。只见自己衣裳不整,活像一个傀儡木偶。 “姐,你的衣服也很乱!” 景明文气鼓鼓道。 景元绮终是忍不住大笑,也全然不顾自己还躺在地下。景明文见她笑的猖狂,蹲下身,出手泄愤式地把她衣服弄乱。她也开始回击,两人在狼狈之中搞了一场混战。 还是几个宫女看不下去阻止了他们,给他们换上了他们该穿的童装。 夕阳时分的枫树更是在他们回去的辇路旁静静照耀出滔天红光。凝了白露的叶悄然而下,化作慈悲的佛打坐在琉璃瓦面,折射出迷幻碎裂的黄昏一隅。 景乐安走的时候特意把唇色改掉,但回去时的脸色并不好。 母亲并没有给她生母在婚姻上的话语权,而且帘幕后相中之人似乎也很难与她结成伦理。 她扶着额头,在榻上一言不发。无人敢出声打扰。谁都知道,景乐安对下人很是严厉,动辄让生母赵充华施以棍棒刑罚。尤其是,当宫女宦官受刑时,她必定全程观看,嘴角还会露出讽刺鄙夷的笑。这样的玉面罗刹,令整个光严殿的宫人无不侧目。 赵昭容姗姗来迟,她的脸上也不见喜色。这令景乐安心底一沉。 “周家推辞,并禀明周蔚卿早已定婚。” 景乐安恼怒,“那为何今日不把她筛掉?” 赵昭容沉默,继而开口道:“乐安,那我就直接说清楚,这就是周家拒婚,你也别胡闹,其中种种缘故,并非你能获知。” 少女眉目锋利如刃。她冷冷开口,“未婚妻是谁,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她一向狠厉干脆,最厌恶如此拖沓之事。 赵昭容神色凛然,又稍稍缓和了些许 ,“等立府后,把如此性格用在其他方面,该有多好。” 这句话又让她想起皇后。女儿很厌恶皇后,但女儿和皇后还是都有很奇异的品性。“罢了,女儿家哪有像个淬过冰的兵器一样的,你还是安分点好。” 景乐安不以为然,“要是立府,我绝对会去会会这对夫妻。” “唉,你这又是何必……今日你另外相中的李公玉,也是极好的人物。” 景乐安眼中生起一丝诡秘,“那是当然。”她喜好给别人施加刑罚,品味他们凄惨怨怼的模样。所以她一眼就看出,那个温文儒雅又不时露怯的李公玉绝对是极佳的可塑之才。这让她对这场包办婚姻有了一些兴奋和期待。 皇帝并没有让景乐安和李公玉立马成婚,仅仅达成了口头约定。但是周家却让周蔚卿迅速结婚了,因而景乐安知道那个未婚妻是何许人。跟周家严谨端正的家主向契合,文幼旋的确是一个颇有儒风的女子,持礼庄重,不苟言笑,活脱脱像没有笑容的年轻陈博士。 她是陈妙翠的弟子,曾跟着一群贵女与宗室后妃同上陈妙翠的讲课。景珺曾经让景乐安与景元绮提前旁听,被容南莲阻拦,这事也就不了了了之了。 第十章金镜 他们到景珺身边时,文充华还没离开,正低眉浅笑,抚弄自己微隆的小腹,昭示不属于皇后的喜事正在她身上发生。景元绮忽然对容南莲有了久违的怜悯,她恐怕还不知道新人笑得有多么真挚喜悦呢。等景珺回来后,文充华就恋恋不舍地走了。 “阿攸,你先跟师傅去学习。” 景明文点点头,由秉全牵着手走了。景元绮不禁看着弟弟一步步走出她旁边,有些出神。 “阿琦,跟耶耶来。” 景珺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宽大温暖,将女儿幼小的手整个包裹住。天伦之乐莫过于此,她矮小的身影逐渐长大,小小的手也会在有一日瞬间膨胀开,那时父亲就不能牵着了。 景元绮握着父亲的手,任由他缓慢地将她带入阴沉抑滞的夜色。今晚连月亮也没有,黑下来的夜像极传说中南方毒人的瘴雾。她心中有块凝固住的月影被火化开,在胸腔里不停翻滚爆炸。 他们踏上篆刻了水波纹的台阶,走到兰草菖蒲的屏风后,是几个书箧和一块用旧了的蒲团。这时候,景珺停下脚步,不无激动指向庭院里刚种上的花苗。 “阿琦,看。” 她循声望去。景珺见她没有问,笑着说道:“阿琦,你还记得耶耶跟你提过,你出生那天,宫里的海棠花开了。所以明年生日,耶耶把最好看的海棠送给你好不好?” 景元绮的眼有些亮了。 “耶耶,最好看的海棠花,留给我及笄的时候吧!”她兴奋地看着景珺。 景珺一愣,一阵子都没能说出话。 “好,好,等阿琦及笄,耶耶把更好看的海棠许给阿琦。”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为什么她这么惦记长大,长大后耶耶就很少能见她了呀。 面前的女童催化成了那个病死在床榻上的中年女人,他似乎从出生就注定看不到那个女人最青春美丽的模样,可即使如此,他爱她,爱屋及乌,爱他们之间唯一的血脉存在,爱能弥补他永远缺憾的女儿。 孩子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在十几岁便成家的比比皆是。窗棂上有鸟抓过的爪印,那是被圈养在附近的一对寿带鸟。它纤长的白尾羽在低矮的屋檐下飘飖优游,曳泻出一团碧霞兰烟,随后振翮而去。 景元绮抿着唇。明文怎么还没回来。 皇帝似是倦了,摸摸女儿的头,“你去先歇息吧。” 她已习惯宫人的服侍。绿摇跟着他们一起来到御前服侍,丝毫不掩脸上的兴奋。 “阿琦看,这是陛下送给你的镜子。” 星云纹金镜很是沉重,四周铸以龙凤日月图案,镶以明珠翠玉。镜面很是清晰,绿摇神秘说道,“据说这是上古圣人之物。天地阴阳而成就,上可通三界,下可正大道,这个可是真宝贝呢。” “这镜子不好看。”她下了判断。 “诶?” “太华丽了,晃眼睛。” 景元绮的脸庞随之映入那层水银,在镜子里被繁复耀眼的金光压得稍显苦涩,她努力牵出一抹笑容,那光辉却更加灼灼。 不过令她颇为惊奇的是,镜中竟然没有旁边绿摇的身影,连身后的陈设都无法映照出来。 “绿摇,你看。” 绿摇凑近镜子,景元绮紧紧盯着。当她的发髻跃进那片金光之中时,便在那头的视界陷入了虚无和朦胧。 景元绮若有所思,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涌至心头。她听说过宫中有众多神异之事物。摩邓女人偶,能让观者忘记睡眠日夜望其容色。女巫献诗,说是对她和弟弟命运的警喻。巫术驱鬼,拿俑者血液作法驱赶伥鬼。不知这轮金镜又是何用处?一想到这三件事总归太乌烟瘴气,她看着金镜,总觉得古怪。 “拿块布罩上,绿摇,我们先睡吧。”估计景明文是不会来这里了,毕竟父亲让他们分开来住。 绿摇取来一条黑色锦纱,覆盖在金镜上。不久后,宫人把燃烧的宫灯挨个熄灭,金镜也就彻底黯淡沉默下去。 他有点喜欢大女儿了。自从发现景乐安嗜好凌虐,他便试探着给她一条细长利落的线鞭。景乐安眼中满是侵略性的兴奋,几月后,她给他看了浸染血迹的鞭子,不用多言,光严殿的奴才必定受了不少苦。景珺内心瞬间被猛地燎烧,随之有些口干舌燥,没想到最先领略君主之乐的竟然是他向来不在意的长女! 未来太子的心性倒要好好琢磨。不能像他和乐安一样暴戾,也不能像阿兄一样荒诞……他的眼中聚起笼笼散散的阴云,似是湿意颇浓的江南三月。容修仪的样貌已彻底没有任何印象,不过能肯定的是,她跟她的姐姐很不一样,温婉动人有如文充华,毕竟他偏好这类女子。 第十一章如天 东方依旧熹微,太阳尚且朦胧晦暗,但景元绮却是被一阵光芒从周公之约中刺醒来了。 她睡眼惺忪,隐约看是金镜绽放出的光芒,不由得嘟哝抱怨:“绿摇怎么拿了这么透的纱来盖啊?”然后,随手摸到了自己贴身衣物,下床走向镜子。 本以为没什么事,只不过是因为这镜子极能汇聚反射微光。景元绮一把揪掉了黑纱,正准备随意把衣服盖上去时,看见镜中的画面,眼睛忽然瞪大。 镜中没有她的身影,却有一个眉目忧郁的女子。女子艳若桃李,飘逸彩裙,衣袂翩翩,丝柔月色顺散落的长发倾泻了满怀。她眼前一恍惚,女子又瞬间从镜中消失了。 景元绮如梦初醒。这,这,她,她这是见鬼了? “绿摇,绿摇?来人哪——” 她循着地上白露缓慢抬头,日月并行,都渗在苍穹之下射出微弱华光。 听见喊声,一个宫女连忙赶来,景元绮看不清她的面容。“怎么了怎么了,殿下,出什么事了吗?” 景元绮见是一个不眼熟的宫女,指了指镜子,“你过来。” 宫女不明所以,来到镜子正对面。 但镜中只有景元绮一个人。 景元绮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宫女用余光往景元绮那里瞧了一眼,如实回答,“我看到了您和奴婢。” 景元绮叹了口气,“找人把这个镜子先移走。” “是。” 羲皇持虹光剑,欲劈醒铁锈味的皇宫。她躺在床榻上,用眼估算与光的距离。整间屋子如一个更漏,一点点滴下滚烫的金乌,如同神女在既白东方流下的热泪。 这么一闹,她是彻底无法入睡了。孤独让她明白,她怨恨父母,不过想得到他们的关心。可是母亲会让宫女嬷嬷们带她,父亲喜欢充华,也就疏远了她,生母……啊,她想起太妃还在宫里时的表情了。作为长在深宫的孩子,她模模糊糊懂了这背后不简单。 景明文那日回去后并未表现异常,依旧缠在姐姐身旁。景元绮看着弟弟,由衷地笑了。只是她不知道,弟弟第一次真正开始跟她有了秘密,而且,不准备跟她悄悄说了。 景珺见大女儿换上成年贵女装束,恐慌愈甚。望着姐弟俩,他心中掂量了一下分量,然后下定了决心。这时,容南莲的病也开始好转。他终于作出决定,封景明文为楚王,并让秉全陪着他去皇陵为生母祭奠。容南莲知道后歇斯底里,发了好大一通火。这些,他都让儿子远远看着。 景明文的表情呆愣委屈,底下有泪水在眼眶打转,寒风中,他整个人都像一只破碎的纸鸢。景珺并不打算让未来的太子与皇后就此离心,毕竟楚王还需要容家。皇帝仅仅希望容南莲以后的日子不好过而已,提前埋好她不幸的祸根罢了。 女儿的事情他更是详细安排。姐弟之情是她日后的一大依傍,她依旧与弟弟吃住在一起,只是景元绮和几个同龄女伴在他面前学习,景明文被安排陪读跟老师学习,能维系亲情便以足够。容南莲日渐异常,有个养母之名就可。有时他默默望着女儿,她知不知道,父亲已经为她开始选公主封号,选了个离皇宫最近甚至有便捷小路的地方建造公主府? 前不久,薰州府有场叛乱,人口损失较为惨重。朝廷鼓励婚嫁生育,命男子十七,女子十五便必须成家,填补白丁减少带来赋税、粮食和兵源的下降。皇家自然也要作表率推行此令,除了景乐安,那还有年仅十二的景元绮。皇帝也开始留意京中的世家子弟。 对景元绮来说,随后的日子快了许多,也逐渐变得不是很难熬。她认识了几个本家的女孩,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很快就毫无顾忌哈哈大笑,忘了这是皇帝御前,被女博士轻声训斥。但景珺丝毫不在意,只是看着她们闹,也不阻止。 “阿琦,你姐姐要出嫁了,那个李公玉,我知道哦。”抄写儒经时,景英忽然神秘地说道。 景元绮靠到她身边,“那你快说。”一旁的景合也好奇转过身,想听听。 景英见两颗脑袋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他本有婚约,因为尚主,所以退了。”说到这里她有点卡壳,那个有婚约没能成功尚主的人是谁?好像是周家人?算了,记不起来了。 “阿姊。” 有声音在身后响起,三人都吓了一跳,脑袋很不雅观撞在了一块。 景明文惊愕地看着目前的景象,有点想笑但想到了什么,落寞地压下嘴角。 “楚王殿下。”那两人顾不上头疼,端正姿态行了礼。 “明文,你怎么来了?”景元绮依旧捂着头,望着他。 景明文笑笑,“几日没跟姐姐打招呼,我就来找姐姐打个招呼。” 景元绮这才注意到,他应该是长了个,比以前要高了。这小子果真是来打招呼的,说了两三句就离开了。 “燕子,你接着说啊。”景元绮催促道。 景英有些懵,“我们刚才说的是什么?” 背后的欢声笑语终于湮没在了耳旁。由于是侧着光线,景明文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因为今天有半日闲暇,他让宫人带他登了城墙。 江流上孳生了丛丛凝云,仿若空灵朦胧的烟晕。水波不时屈起,荡出弯折又细长的翠波。青鸟跃过起伏连绵的河与山,乘风在湖畔掠影而去,徒留建康的台室在朗朗晴空中溢发酷烈的光彩。 他应该高兴的。他在努力学习,脱去之前的稚气,以后就不会被姐姐捉弄嘲笑了。姐姐也变得开朗肆意,毕竟她是耶耶最喜欢的孩子,她会过的很好。 景明文望着底下的林莽江河,安慰着自己。 大内宫殿在城的中央和尽头,景明文下了城墙,浓密流云就纷纷散去,以一种极柔顺的姿态,露出了威严恢宏的主殿。阊阖顿开,支呀声沉闷又在末尾急促尖利,但很快,随即消失在庞羸的昏暗里。 景明文并没有再去找姐姐。他把那些书卷仔细梳理了一遍。殿内十分安静,宫人得令不进内室打扰,连脚步也要放轻。 沉浸于经书中便忘却时间流逝。等他的脖子酸痛到不能忽视的地步后,景明文才放下功课,准备稍微去殿外透透气。 等出门的时候,他愣住了。景元绮不知何时来了外殿,在一张桌上练习字迹。 见他出来,她淡淡地笑了,“没想到阿归很专心嘛。” 景明文回过神,局促问道,“阿姊,你……怎么来了?” 她放下笔。看着他的脸,景元绮慢慢说道,“有个笨蛋估计是难过得想哭了,我过来看看他哭了没有。” 景明文瞬间想跳起来,“我没有!” “哼,表情出卖了你。果然是笨蛋嘛。”少女戏弄道。 他露出委屈的表情。 景元绮大笑。看着姐姐如此,他又体会到姐弟亲密无间的以前,景明文心理顿时通畅了许多。 姐弟俩开始有一句没一句闲谈,景元绮暗自嗤道,这算是和弟弟叙旧么。话题就那么几个,皇帝皇后、文充华和小妹妹、以及宫廷京城的奇闻轶事。忽然,她想起来那个被她扔进角落的金镜。自从弟弟回来,他心不在焉,行为温吞,她也没向他提过这个宝贝。 “什么,金镜?” 景元绮点点头,语气故作不屑,“就在我那里,你可想去瞧瞧?” 景明文疑惑,“它有什么神奇之处吗?” 于是她把那夜所见美人和镜中怪像一并跟弟弟讲了。景明文毕竟是个孩子,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当即决定去试试,并在姐姐那吃些糕点。 两人走到镜子之前。景元绮轻轻掀起那层黑色的纱巾,她很快就看见了里面她和弟弟的身影。她心里的石头有那么些落了下来,笑道,“阿归,你看到了吗?” 景明文往镜子里瞧了一眼,声如蚊呐,“我看见了......我和阿姊。” 他的神智无比清醒,又异常混乱。上一眼看到的还是他和姐姐,下一眼就是一位立在琥珀色的水中浑身潮湿的女子。滑腻的衣衫被雨珠浸透,皴起道道凌乱的波痕,这又若隐若现沁出了她玲珑的身段。有几只小莺鸟倏地从她旁边飞过,他都怕它们的蛮冲直撞,会惊吓到如花似玉的她。景明文想起了中宫那座碧玉做的菩萨,他和姐姐无数次在她底下嬉笑打闹;它也是这般低眉含情的面庞,只不过,不可能有这番淫乱的姿态。 日月睡煞了三月寒雨,此时花事颇多,上国的群芳如天寖盛。江南的雨也毫不吝啬浇入他的身体里,众多无名的种子正破土而出,初芽自血而生,让他有些难耐焦躁。他想扒开看看,触到坚实的骨和肉,才瞬间清醒。 景元绮发现他一直死死盯着镜子,却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好奇问道:“怎么了?” “阿姊,这镜子的确神奇呢。”景明文忍不住感叹。 景明文没再继续说下去,离开姐姐这里,也未表现出任何异样。 神奇在何处? 景元绮指尖触及镜缘,却尽是一片冰凉,不禁缩回了手指。 第十二章幽火 “他竟然!!” 容南莲听完汇报,瞬间暴怒,甩开面前的凭几。她已经没有平时温婉良懿的皇后形象,被那句“母亲”深深刺痛,厌恶景明文迫不及待的祭奠。 就像几年前,景明文忽然问她他的母亲埋在哪里,容氏或是心虚或是慌张,下意识甩了儿子一掌并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长子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宫的皇后容氏。 错的是景明文,为什么不从她的肚皮里出来,非要她去请她的妹妹,这个孩子才肯降临。令皇后有几分庆幸的是,妨碍她们母子情谊的女人在他出生那天就自觉地死掉了。 她这个母亲,对于景明文来说尽心尽职。他说要跟姐姐睡一起,她就让姐弟俩一同吃住。他说不想要宫女侍寝,她从未安排宫人给景明文。他说不要让姐姐那么早出嫁,她有意跟皇帝拖延景元绮那本应与景乐安同时论嫁的婚事。 容南莲黯然伤神,虽然她本希望只是养个太子,潜意识里也害怕生母之事暴露,但还是忍不住渴求更多母子亲情。 为什么他长大后,都是满心眼的姐姐,从未提出关于母亲的请求…… 既然他都是为了姐姐,那她还有必要给元绮作个慈母,好好准备她的婚事了。 在此之前,先跟他好好谈谈这些吧。 容南莲漫不经心地举起酒觞,染上鲜红的指甲与莲花纹的杯面在瞬间贴合融为一体,再于自己茕茕的影子里跌成碎片。 --- 见不到惊鸿一瞥的神女,再多的圣贤书也弥补不了他空虚的心房。他又想起来那尊妩媚风味的菩萨,被点燃起欲火后,当即唤人去中宫聊慰思念。 中宫依旧毫无生气,离开浓香让它更加半死不活。衮衮夜风袭来,却只留下深久的阒寂。 他有意无意避开了容南莲居住的主殿,按记忆来到存放玩物的后房。 门开后的那刻,景明文一眼就看到那布满尘埃的玉菩萨。他挥退了宫人,踏入了房间。 他来到菩萨跟前。站了好一会,景明文才拿出手巾,细致温柔地为它拂去尘灰,好似落魄菩萨座下最真挚的信徒和香客。 一个细长的身影,有如鬼魅般,在菩萨的面庞上冒了尖。 景明文注意到了这突兀的黑影。他的手顿住,那黑影也没有动作。 深呼吸了几口,他转身。 久病的皇后,后宫邪恶的女鬼,在此刻,诡异地融为一体。容南莲的脸上不断抽动,神情兴奋乃至癫狂。她头发未梳,衣服怪异,俨然女巫装扮。 “阿归!阿归!”她咯咯大笑,朝他走了几步,“我的孩子!” 景明文静静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见那个女人,为什么!”容南莲歇斯底里,尖叫道。 他忽然扔下手巾,盯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句,坚定说道,“因为,她是生我的阿娘。” 容南莲呼吸急促,手抓上头发薅了一大把下来。景明文清楚看到,她的发顶见了血。 她双眼异常凸出,“是我生的,我生的!”紧接着,发丝飘落,容南莲往他的脸上扇去。 痛感几乎撕裂了所有密密麻麻编织的闲情逸趣。景明文捂住滚烫的脸颊,跌跌撞撞跑向门口,凄厉嘶吼道,“快来人!” 宫人把疯癫了的皇后用绳子捆住,送往主殿。一直在中宫服侍的绿摇大惊,连忙给景明文拿冷水巾敷上。容南莲下的力道极狠,景明文感觉自己脑子发胀,像是在梦里一般。 -- 那夜中宫的疯狂,也在逐渐淡出众人的记忆。景元绮只记得,绿摇急匆匆跑来朝她哭喊,她便连忙往中宫那里赶去。 都去死吧。都死吧。 女人撕扯着头发,又哭又笑地叫道。 景元绮见她这般不似人样,怔怔站在那。对她的孺慕之情,也倏忽断绝了。 恶心。悲愤。痛恨。 “郑菟!郑菟!给我药!” 她一愣。好熟悉的名字。这几年景元绮才了解到,郑菟是个女巫。一个下九流的神秘女子。 女人的面容又霎时苍白无比:“旋予、旋予……别过来啊!!!” “容南莲。” 皇帝不知何时到来的。 他眼神晦涩不明。见女儿儿子都在,淡然吩咐道,“送他们回去休息。” 宫人应了诺。 待景元绮要跨出门,景珺忽然开口,“元绮,耶耶给你的镯子,一定要戴齐了。” 她震惊转头,想解释一番。 只见他挥手,不给她多待一会的时间,“赶紧离开这里。” 也许容氏会被废了吧,或者被赐死。 她是这样想的,弟弟是这么小声跟她说的,宫人也是传要废后的消息的。 可是最终,父亲依旧没有废这个无己出、多次失仪、恶名昭彰的皇后。只是自此禁足她。 父亲在包庇她,抑或想让她活得更不安生。因为他让赵昭容暂且处理后宫事务,文充华和怜真的母亲,金氏,均封为昭容。 皇后的私藏尽数被搜罗出来,付之一炬。 烈火中,恍惚有月华的光芒,还有一个决绝投火的幻影,焚出几对蝴蝶恋恋翩飞。好像曾经是有一个中秋之夜,一家人也曾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团圆赏秋? 那天,皇后还喊出过一个陌生的名字。 旋予。 她打听到,是已故容修仪的闺名。 她相信,他会知道的。 月的影子,竹的影子,花的影子,树的影子,她和景明文相牵的影子,都在混沌的夜晚凌乱生长,彼此交缠。这是一条没有来时的路,没有明灯的尽头。 景明文那日起,更是找了很多理由要跟她在一起住。 “哦,为何?”她是想笑的,却笑不出来。 景明文喏喏,低下头,“我害怕。” 明明前几个月,他还一副故作成熟单独受学的样子。终究被打回原形了。她终是忍不住笑了。 可姐弟二人终究已长大,男女终有别,再亲密也不能回到儿时。 例如他也有伴读,跟男子交往更密切;她跟几个姐妹接触也更多。两人同寝同食,也是要分居同殿两室。 她开口要回了那只镯子。 “阿姊,其实我也没佩戴过几次。因为有次戴,被提醒是女子饰物,就摘下来放盒子里了。”弟弟讨好地笑。 景元绮听完他的话,忽然笑出声。 “阿归,你还记得,你跟我一起穿女装的那次吗?” 景明文脸有点红,“记得是记得,阿姊你别跟其他人提,好吗?” “这么说,我岂不是有了阿归的把柄?” “有、有把柄也罢,但,说出去终归不好。”景明文把镯子递给她,愤愤说道。 景元绮第一次认识到,他们不是姐妹,有些方面终是隔阂。 景乐安出宫立府后,景元绮感觉宫内空旷了不少。她只能与怜真,和那两个本家妹妹叙话玩耍了。 一天夜晚,她戴好镯子,让绿摇搬出那个积灰了的金镜。 无聊之下,她想起了这个玩意。 拂去尘埃后,镜子里绽放熠熠光辉,一如既往地蛊人心魄。 她满不在乎朝里望去,但眼睛不禁都瞪大了。竟然是一个男子!这个可恶的镜子,不都是只能幻化出女子来么? 不知所措的景元绮赶忙把黑纱罩上。但异样的感觉还在,镜中人的眼睛,好似一直牢牢盯着她。 不日,景元绮和景明文带着她给姐姐静心准备的新婚礼物,拜访公主府。她莫名觉得,姐姐会喜欢这个东西。 就这样,那个诡异的金镜送给了景乐安。 景乐安起初并没有发现异样。金镜还是皇帝之物,于是被她摆在府中正堂。 新婚不久,府上宾客众多,夫妻俩不得歇息,摆上去都快忘了这面镜子的传说。 宾客们不乏会杂术的名士。其中有个看出点端倪,赶紧跟女主人提醒到:志异之物,只可私藏。 景乐安把它摆进自己的房间。 那日夜里,景乐安正对镜梳妆,一下没一下打理自己的青丝。 镜中人却变了,变成一个俊美端庄、言笑晏晏的世家公子。 公主手中的梳子扑地一声,直接掉落在地上。她的指尖,慢慢抚上他的脸庞。 她的执念一旦被激起,怎会如此善罢甘休? 第十三章华宴 不知自己曾出现于公主闺房之镜的周季萌,此时还在和妻子夜谈叙话。 文幼旋抬眸,望向自己的丈夫:“公主大婚,很热闹吗?” 周季萌递给妻子一杯热茶,温和笑道,“那是自然。” 难得今日幼旋多说了点其他的话。周季萌期盼着她的下一句。 “蔚卿,我们睡吧。”文幼旋喝了几口,把茶摆至案前。 周季萌沉默几晌,“好。” 夜静垂,那弯弦月泠泠悬于长空,显得无比渺远清冷。 炙热的心让女子和男子都难耐不禁。周季萌在这片无际的夜里悄然入睡。梦里是公主大婚的场景,宾客喧哗,车水马龙,但自己周围却是寂静无声,与这一切热闹喜悦隔绝。 起初长公主择婿,自己被选中。父亲周云却推辞,说他已有婚约无法尚主。等使者一走,端肃的父亲立马操办儿子的婚事,把自己早看中的古板儿媳,迎入周家。 周季萌曾经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周云早就给他和大哥聘娶了妻,告诉他,乱世之中,必须要有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才能行大事。 母亲给他选了文家的一个小姐,这个女人闺中就以不苟言笑德行端正为名,言行举动必合乎规矩礼仪,是人人称赞的贵族淑女。 周季萌曾经幻想自己的婚姻,要与自己携手一生的妻子,将会是何种模样,温婉、贤德、开朗、娇媚……他从严厉的父母身边长大 ,父母把礼教奉为圭臬,他也就习惯顺从父母的安排,将一切交给父母定夺。 但听说自己的妻子是这种性格后 ,周季萌内心却泛起了抵触。他又忍不住希望,她只是表面如此 ,也许实际是个活泼的女孩。毕竟他们二人同龄,他已经不甘如此 ,她也不会就安然接受么。 夫妻二人相处一阵后 ,周季萌还是失望了。父母倒是很满意儿媳,毕竟她跟他们是志同道合之人,而周季萌看似如此,却实际贪恋自在的生活。天下沦丧 ,礼崩乐坏,道德堕落,老士族就死守礼仪品德,赫赫端起旧贵族的架子。 周家在周云夫妇的把控下更加变本加厉,还不允许他们跟皇族走得过近。 尤其是你,季萌。 周云曾严肃地跟他嘱咐。 他私下听生母隐晦提起过,周云兄长周霁曾娶了平兴公主,可惜被皇帝强夺进宫,周霁也郁郁而终。周云跟周霁感情十分要好,自那以后就十分鄙薄皇家。 娶了文幼旋后 ,他的生活更加黯淡无光。相敬如宾的夫妻,原来是如此刻薄疏远,男女结合,也全在乎于四书的礼仪和家族的名望。 这两场婚姻,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周季萌对那位公主未存心思,平时友人打趣也是淡然一笑。只是看着平时不苟言笑的妻子,他有时会想,公主满意这种婚姻吗? —阿兄,你满意嫂嫂吗? 妹妹周芜在他新婚不久,跑来悄悄问他。 到底是多年相处的妹妹,他叹气,艰难开口:“已是夫妻,何谈满意不满意?” 周芜坏笑,“那就是不满意了。” 周季萌望着少女的脸庞,嘴角一抽,“怎么问起这个,你想做什么?” 少女神秘地笑了,“我又不会做什么,只是想问问兄长的真实想法了。毕竟……”她望向四周,见没有旁人在周围,压低声音道 ,“嫂嫂不像是活人呐。” 他挑眉无奈,“别乱说,消息爹娘罚你。” 周芜也没打算挑明自己的想法,摸了摸鼻子,走开了。 吕氏身体不好,常年缠绵病榻。嫡母对丈夫妾氏不至于苛待,也不会特别照顾,不冷不淡不管不问,一切都是周季萌操心。照顾生母的时候,妹妹周芜经常来陪她,小家伙古灵精怪的,也算给他带来一丝慰藉。 不像是活人么……果然是妹妹的嘴犀利。 梦中的他,正自顾自地饮酒,想到此处,却猛地惊醒。 他披上衣裳,悄悄推开门,一眼便能瞥见妻子的睡容。 夜晚的她,直板地躺在床上,脸色忧愁,平故添了几分诡异和惊悚。他颤抖伸手,感受到她还有气息。不料此时一阵风刮过,也就在那么一瞬间,她的气息,竟然断了。 他立马起身,瞪大双眼,看着文幼旋。 女子苍白面容,淡漠眉眼。 不知为何,他还是惧怕,便赶紧到别室睡去了。 今日公主府有一名士说,世间志异之物,应世间志异之人。 周季萌暗暗下定决心,自己务必要知道妻子的真相。 - 继景乐安大婚后,皇城中又有皇女要出嫁。而且皇帝欲为女择名士为夫婿,皇后有意从娘家里选个知根底的子弟,其中有个名曜瑞的,听说很让未来的岳父母满意,已成为内定的准女婿了。 容曜瑞,本名亘,为容南莲堂兄幼子。他的父亲老来得子,期望幼子能大有作为,遂取曜瑞二字,但不料他长大后乐于游山玩水,志于修玄清谈,老父无能为力,也就看开了去。 容南莲本想把机会给自己的亲兄弟,从自己的亲侄子里选,好能把景元绮彻底捆在容家的台柱上。不过皇帝曾经举办过曲觞流水,听闻容曜瑞的游痴之名,知他年龄与女儿相仿,便存了招婿之心。皇后知皇帝定下的事难以回旋,也只好接受。 容曜瑞的父母进宫谢恩后,回家看到儿子得意忘形的样子后,大惊:“你将尚主,以你远离朝堂的志趣,不应该很怨愤吗?” 容曜瑞不好意思地朝父母行礼,才慢慢将皇帝单独召见的内容托出:“陛下以清谈逸志赏识我,说她的女儿倒也爱摆弄花草树木,欲撮合我们作比翼鸳鸯,陛下为君为父,已是至善,我为臣为子,都没有理由拒绝。” 不久,此段对话从容家流出,一时为京城美谈。 容曜瑞所处的士人团体中,有一人也有与容曜瑞相仿的经历,是周家次子,周季萌。 周季萌曾为赵昭容留意,皇后曾经请示于皇帝,皇帝不可置否,周家也对此不热衷,最后此事不了了之。不过周季萌在衡阴公主议婚期间,父母就定了妻子,甚至先于公主成婚。 好事者看见周季萌与容曜瑞同处一室,就谈及此事并有意对比说笑,好在两位都是周正君子,反呛了回去也没多刻薄,等成婚日近,谈论公主本人的明显变多,这事风头算是过了。 不过周季萌还是打趣容曜瑞,“曜瑞以游痴出名,不知公主可能受得了曜瑞一如既往的痴狂?” 容曜瑞未婚,听已婚的周季萌戏弄他,纯正的心思瞬间想歪,怎么,周季萌这时的语句竟如此含糊了!“不管公主品性如何,我自会好好待她。周兄与其贤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久为士族佳话,我和公主以后自当好好学习。” 可真冤枉周季萌了,容曜瑞年少出名,但到底对婚恋知之甚少,婚期日近,血气方刚的容曜瑞自然容易想歪。 周季萌哈哈大笑,旁边士人也拊掌不禁。只是周季萌的神色带些细微的冷意,但泱泱一众无人能察觉出而已。 宴会结束,各人回了各自的居所。周季萌回了周家,文幼旋早在门外迎接。 见妻不辞辛苦在寒风等待他的归来,周季萌内心一暖,关心道: “可是有事?今日风大,让仆人等着就是。” 文幼旋淡淡地回道,“老爷和夫人有事找您。不过,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也不能失于妻子,这是我理应做的。” 周季萌缓了一阵,才开口,“幼旋说的是。” 他才是真正的得意忘形之人,对她一次次报有幻想,又不断看到她冷冰冰的眼神和漠然的态度,希望总该绝了吧,周季萌叹息。 堂上,周云和赵氏用了饭,大哥周伯荣在一旁侍候,他们都有着和文幼旋相同的表情,淡如清水,不能掀起任何波澜。 “蔚卿,公主大婚,景仪和你照旧代我去祝贺。”等餐具撤下,堂下的子辈们恭敬地站立齐,周云表情平淡地说。 大家都静默不语,他们本就习惯周云的发号师令。周伯荣和周季萌及其妻室均有品级,此等盛事必须前去,只是品级最高的周云不去,稍显古怪。 见众人不发问,周云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就说我身体不适,无法亲观。” 赵氏随后扶走了丈夫周云,周云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碰撞的声音突兀而起,在空荡的梁屋格外刺耳。 周季萌也不知父亲是真病还是假病,只是思考家里最近发生过的事情。当想到公主的婚礼时,他就想到白天容曜瑞的羞赧,也不知痴迷游赏的他,尚主后还会保持这般心思吗?而且,这个即将出宫的皇女,又该是何种人物? 第十四章烟霞 第二次来公主府,景元绮并不陌生这些陈设。只是那面看似正常的镜子被姐姐搬走了。她问为什么,景乐安淡淡一笑,说有人说不合适。 姐姐转头指向庭中的那些花。它们身姿活泼,有着惊艳的色相。 “元绮,你知道我看的是什么吗?” 景元绮咬着唇,“必定不是花吧。”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不是花,又怎能得到花?那还不如都毁了。” 景乐安冷冷看着庭院里的一切。 她不知道姐姐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这时景乐安忽又沮丧叹气,“我跟你说这些……我是真昏了头了。” 从公主府回到皇宫需要不少时间,她坐在车里一颤一颤,心生恐惧:倘若以后自己终将离开皇宫,自己的家又是在哪里?跟那个不知名的丈夫一起生活的地方吗?要远离父母和兄弟姐妹,这实在是太难以想象了。 “阿琦有心上人吗?”景合贴近她的耳朵,轻声问。 景元绮看着她的促狭神情,故作思忖犹疑,“看样子,是你有了吧。” “不是,我只是好奇,为何我和阿英聊这些,你从来都说不出来呢?” 她苦恼地皱起眉,“好像……是这样。” “阿英喜欢雄伟男子,我爱慕清雅少年……嘿嘿,你都是附和我们,莫不是你都喜欢……我知道……” 景元绮没等她说完,一下子起身,“景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要找你姐姐告状去!” 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双颊因为恼怒而红了一片。 “别别,别找阿英……” 思绪如烟轻轻飘远,又随风湮灭于青萍。 她端坐于阶前,看零散的几许萤火。 冬天的时候,这里会飘下絮絮丝丝的雪,覆盖掩藏三季的锦盛,除了那笼罩一切的天。 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出嫁,至于少女思春合该有的梦中情人,她也没有。 袖如柳,裙如水,江潮复涨复落,终无尽处。她抬头,天上晕染开的金色糖霜已经斑驳脱落,若羽痕般飘落在脚尖和旁边地上,忍不住让她有了痒意。 这么美好的场景,为何皇姐想把这些都毁了。 景元绮不住纳闷。 “阿姊!” 景明文递给她一副手绢,“你的吗?” 她定睛一瞧,是她不常用的绢帕。“是我的母亲留下的……怎么在你手里。” 景明文笑笑,“在你枕头底下一直放着,刚刚露出来掉到地上,我就捡起来问你。” 只是说完,姐弟俩俱是陷入沉默,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母亲,仿若夜空上的星辰,是遥远飘渺的碧落与黄泉。她隐约想起,少不更事的景明文天真地问,姐姐和他的母亲都是早早离开了的,所以两人是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她不想提及自己的母亲,也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应付弟弟的。景元绮不愿去打听一下母亲的下落。她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明明生她的人早已化作白骨,往事也随着死亡沉寂多年,但一旦掀起那狰狞往事,故园尘不知要落到多少人头上? 但为什么,还是很愿意亲近弟弟呢。 因为二人的母亲,很长时间就是同一个。景明文在她怀里悄悄诉说对生母的哀叹和追念时,她沉默地听,仿佛他也把他心中所感倾诉了出来。那些稚子的诚挚情感,尽管被皇后压制,但始终不渝。 雨一直在下,甚至裹挟上了冻骨的白雪。宫殿梁柱表面朱红的漆却冒出凝珠,鼓起许多水泡,痛苦地褪去一层刺目的沤艳之皮。无限生长的檐角将飘银的黑夜公平切割,稍悬上陈旧的尖月,缝合这怪诞的皇宫。 景明文正恍惚立于宫墙下,风浮浮吹过,弄起他身边无数杂草脏雪。 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拂开种种意象,跌跌撞撞朝姐姐那里跑去。 景元绮一把攀住了她的腰。 “怎么了,阿归。”景元绮苦笑。 背后的少年不语,固执地抱紧她。 “阿姊,好可怕,真的很可怕……月亮像匕首一样。” 中宫被圈禁时,当景明文有次祭奠完自己的生母后,他就能看见皇宫里古怪且不详的预示。他只告诉了自己信赖的姐姐,姐姐会温柔地抱住并哄着他,带他慢慢走出扭曲怪诞的世界。 景元绮听见弟弟低闷委屈地开口,“阿姊,你走后,不,你嫁人后,我到底该怎么办?” 她再次望向天空。 她能看见太阳,他看见的是太阴。 幻境和梦境永不相融,日月永不并行。 在翩跹春水与凋零风雪的模糊交界处,少女拉开景明文,捧着他的脸。 他正哭得满脸都是泪水,也许是当弟弟当惯了,经常对着她不顾及身份狼狈地大哭。 “阿归放心,我最重要的人始终都是你。你可以来找我,我也会来找你。” 此时,无人注意到,公主闺房里的镜子,倒映出少女少年的两道清丽身影。他们身边即是滔天的红光,残阳旖旎,犹如初醒的残梦,只余半分留于销魂时。 - 此时已经是傍晚,远处天边是金辉沉日,给御花园里的梨花渡上了一层帝国的雍容之色。得了闲的年轻宫女们,纷纷打扮好前来赏花。同时下的青年男女上汜踏青不谋而合,这些女孩子们有与姐妹们说笑的,有蹙眉看书的,锦衣如云,少女们欢声笑语,仿佛自己身处人间桃花源,忘却自己早已身处深宫。 老宫人是一般不会硬凑去赏花的,他们早已看过不知多少回的花开花落,一场满盈梨花的盛开自是不会在心中有过几丝波澜。当一个年岁尚小的少女轻声吟唱家乡的歌谣时,他们却陡然感觉到这些梨花开的也太过了些,太久了些,仿佛自己真的乘着皎洁月色轻轻采过如雪的梨花,恍惚十几年。 在朱廊里匆匆穿过的绿摇却没有闲暇时间去欣赏如此美景,宫中可是用金玉养出来的虚幻华胥之地,看着那梨花带上些许不属于自己的妩媚艳丽 ,似感觉连如此羸弱的娇人也成为了笼里金丝。 景元绮走在她前面。燕子在沉凝白云中留恋盘桓,一眼望去,像是几点淡墨。天边仿若火烧起来的霞光,她迎着霞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余晖笼上了景元绮的脸庞,显得温和又缱绻。 似乎心里有块地方,也随之安静下来了。偏琉璃色的眼瞳里不知映出的是眼前的晚霞还是眼前的人而有了波动,从而染上了明亮的色彩。 到了。 景元绮跨过那道门槛,抬眼就望到了自己的......不是,是跪坐在塌上的容南莲。容南莲许久未能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下因为她的婚事现身,把那副苍老许多的躯体和面容彻底暴露在皇宫中。她忍不住凝视皇后的双眼,想要知道这个女人对她的婚姻有没有什么看法,但理所当然的,那里是死水一样的寂静无神,就像那夜的大火,把她体内的瘴气烧噬殆尽,只留下血肉和骨头可堪为人。 这时候,景珺才从屏风后走出。他把手中的香炉递给了随侍的女官,便接着一道坐下。 景元绮发现父亲脸上并无多少喜悦。之前景乐安出嫁,他还是高兴的。 “阿琦,你愿意吗?”景珺艰涩地出声询问。 景元绮迟疑了稍许。记得乐安还可以选夫婿,虽然未成。今日怎么都不像有贵族子弟入宫啊。而且,还是景珺把她婚事提前的,如今却问她愿不愿意? “媒妁之命,父母之言。我听耶耶娘娘的。” 景元绮微微低下了头,但余光还是能睇到景珺瞥了容南莲一眼。 话音刚落,容南莲竟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女人努力调动脸面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声线诡异又沙哑,“那......娘和耶耶带你看看你未来的夫婿,好不好?” 她目瞪口呆,但很快收敛了震惊的情绪。景元绮看着容南莲,眼前的一幕陌生有熟悉,啊,那个傀儡摩邓女!皇后简直就是极像死物的傀儡啊。 景珺的心一下子被抓住了。他吩咐道,“绿摇,带好阿琦,去前殿。” 皇后被几个宦官扶住,先行出发。绿摇连忙握紧景元绮的手臂,等景珺也走了后,轻声说:“殿下,不要害怕,皇后她病的很严重。” 景元绮努力镇定情绪,颤抖的身体慢慢平复下来。 “我们也去吧,绿摇。” 屏风后,景珺指向了其中一个少年,“容亘,容曜瑞。” 她平静无波顺着父亲所指的方向望去。 他身姿修长挺拔,即使在清谈时也是风范仪度俱全,但脸上明显是未脱的稚气。景元绮无法想象自己将与他结成所谓一生一世连理。 “不错。”她实在无法多说其他。 景珺打量女儿的脸色,心中得意按下不表。 但慈父样还是须作,“如不满意,可换他人。” 她依旧敛尽自己的心思,随命运之钟一同敲定了悲响:“耶耶,不必了。”景珺终于流露几分喜悦,女儿终究是听他的,这再好不过。 而景元绮看着父亲的喜色,再瞧瞧未来丈夫正洋洋大论,她的胸腔无由地冒出烦躁的怒意,逼得她想呕吐。 她离开这里时,已打定主意,婚后定与丈夫各过各的,顺便再远离父亲,谁都不能再打扰到她。 第十五章故地 南国的建康,国内权贵豪奢集聚于此,纸迷金醉、醉生梦死在这金筑玉壁之城。那里的官道畅通绵延十里,从皇宫正门到市坊中心,一路锦绣辉煌,更有书馆雅阁常来此开张,居住在朱雀街的皆为诗礼簪缨之族,世袭爵位香火鼎盛。衣食住行皆为不凡,言行举止牵动京城,影响力不同小可。 阿菲的祖祖辈辈生在秦淮,葬在秦淮。她们家开始置办她的嫁妆,操心起她的婚事来。 他们不算贫户,可也不是金鼎钟食之家,如今安逸享乐之风漫溢四方,他们也是随波逐流追求家族兴盛路。 阿菲提着木桶,到河边提水,水面上清澈地出现了一个曼妙的身影,也悠悠绘出一幅小家碧玉的烟雨容颜。 她提着半桶水,凝望着天边斜阳日暮,惦记着何时燕归花开,那人迎娶她共结良缘。 建康城外有郁郁葱葱的森林,倒是让她一下子有些落差之感。官道上尘土飞扬,辆辆豪车骏马不断疾驶而过,车轱辘旋转得轰烈磅礴;不过阿菲眼尖,很快便发现这些忙碌车影背后有个苍老衰弱的老妇人,她的头发像极了前几天下人烧的草木灰。 恻隐之心,在乱世更显得尤为珍贵。阿菲把老妇人带回了家,先是让她休养几天。老妇人一见水和米饭就双眼放光,筷子也不用,直接粗鲁地用手往嘴里塞饭大口吞咽。过了几天,老妇人恳求这家人让她留下来烧饭煮饭,他们同意了。 “不知阿婆是何方人士?”阿菲之父和蔼地问。 老妇人颤颤巍巍,“老妪祖上是平兴的,到父辈定居京城,只不过后来动乱流落在外。” 阿菲皱了皱眉,向父亲不解地问道:“耶耶,平兴是什么地方?” 她只见父亲捋了捋胡子,叹气,“平兴,后来改名淮阴。” 他们没注意到,老妇人的身子晃了晃。 夜深人静,秦淮的水影悠悠荡出一轮冷月。建康城内的某处灶台旁,老妇人瞧着旺盛的火焰,伸出自己那枯瘦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翡翠。 她脸上有泪水划过,由于脸上一向皴裂,便很快形成两道灰白的泪痕:“公主……” 次日,老妇人得了空到街上四处张望。京城恍惚还是年少时的模样,一派的从容优渥,只不过街上僭越之气更甚,大多数人穿的衣裳让她分不清贵贱品级,短时间迷住了她的眼。 “这是谁家的马车?”她问向旁边一个披蓑衣的老翁。 老翁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再看向那个马车,“李家的。” 女子玉白香肌,唇红如桃,眸子里却若寒江涩水,幽愁暗恨绵绵。她的脸上平静异常,没有一点笑容。 即使女子看见了自己襁褓中的亲子,照样吩咐她将他带走,不肯多看他一眼。 那个淡然的身影逐渐淡出了老妇人的视线,怎么睁大眼睛都看不清楚,然后一抹眼睛,发现那早已积蓄的泪水滑满脸庞。 老妇人失望地摇摇头,一步步离开了这里。 她要等的,是周家。 —— “有个太妃为元绮证婚?”皇帝惊讶于赵昭容的提议。 “你之前还不是让皇后前去吗?”赵昭容把书简放了回去 ,笑道:“陛下,衡阴的婚事已是太迟,如今不止平兴之嫁,还欲东宫册良娣,可不得有个老资历女性长辈么。” 她自是有目的,但她赌皇帝由于自身更加在乎姐弟二人之事,绝对会立马答应。皇帝景珹叹息,“也好,就云氏吧,她之前是父亲后宫妃位最高的,侍君时间也长。” 赵昭容盈盈一笑,看上去十分为孩子们考虑周全。 此时有宫人来报,“陛下,良娣李氏前来觐见。” “进来。” 李良娣与景明文同年,身材尚小,但胜在雪肤花貌,仪态端正。 赵昭容夸赞了自己亲挑的良娣一番,皇帝沉吟不语,忽然发问,“她出身哪里的李氏?” 李良娣有些害怕,赵昭容见状便帮她回答,“陛下,是汝阴李氏。” “汝阴……汝阴……是个好地方。”皇帝调整好情绪,“此女家世清白,适合明文,给她些赏赐。” “陛下,只册良娣,孩子们年纪小,暂且勿让他们同房 。” 景珺点头,“那是自然。” 赵昭容也称是,心下却开始计较,汝阴是不是与皇帝有关系 ,刚才他明显失神了好一会。皇帝又听她细说了乐安与驸马一家的相处,才让赵昭容回去。 元绮要出嫁了,他这个父亲虽让她养于皇后手中,但到底还是亏欠于这个女儿。她的大事,景珺自然要多参与一点。唯愿女儿女婿佳偶天成,自由自在,远离一切纷扰,即使是一对不涉世事的逍遥夫妇,他景珺也养得起。 等昭容走后,景珺无力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之上。淮阴,曾名为平兴,是他一辈子也不愿听见的地名。 —铅灰的天中镶进了古铜色的圆月,而无光无彩的大地上长满了尘埃、朽木与尸骨。伤心的河流就在这空洞游走,饱含着公主那长长浅浅寄给丈夫的叹息。尚在远方的丈夫于大风大雨望见了来归的飞鸟。 —羽毛,坠到他的衣袖间。它上面还有温度,像最后一支燃着的香。丈夫再望那飞鸟,它犹如来时,已然在世上消逝无痕。他刚刚想发出一声叹息,那被遗忘的河流就惊起波涛,重重拍上这虚无凝涩的王宫。 皇宫最近喜事颇多,苦闷被极大分散和遗忘了。刚才皇帝命瀛玉给皇后送去雨打梨花一枝,抚慰皇后带病之心。 瀛玉遵了诺便仔细打理这件事,手捧着梨花木金丝长盒,前去皇后久卧的中宫。 穿过那锦堂画廊,少女面若芳花,青丝垂素腰显身姿风流,看那庭前梨花白若雪,久抑的春心荡漾,但是由于皇命在身,不得不先暂时断了那念头。 瀛玉到了中宫门口,说明自己来由,中宫宫人引着她去见皇后。有个嬷嬷笑着说:“多谢皇帝厚爱。皇后一会儿起来谢恩。”说着,吩咐一个小宫女去服侍皇后。 瀛玉自是容貌出常,又是良家子,一进宫先是得到昭容赞赏,亲赐名“瀛玉”——瀛洲玉雨也。前不久被派去服侍过皇帝,自认自己差那皇妃之位只有一毫,但她又深知为人应收敛低调,每得俸禄,多赠宫中位卑之人,赢得了好名声。 想到此,瀛玉便打定决心,要博得皇后的好感。虽说后宫之务都是昭容处理,可这十几年来皇后一直在位,昭容自是比不上皇后。 那玉帘被宫女的纤纤素手卷起,一道瘦弱的身影走来,朦胧着看不清身姿,但瀛玉知道那正是皇后娘娘,赶忙下跪行大礼。 待人走近几步,她竟闻得一些若有若无的香气,她之前只知中宫是药寮,终年药汤进出,传言可以填满御花园的观雁池。 但细闻那香又不像是宫中所为后妃配制,不是她平生所知。世上之香,分为馥香、素香、雅香、幽香、暗香、冷香、暖香等,此香非七香之一,绝对的世间无二,竟让人有些失了心魄。 “平身吧。” 容南莲的脸,不知跟梨花比,哪个更白?但瀛玉无法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她一窥皇后真容,便吓得松开梨花,摔出几瓣花瓣四处散落;再加上那惊艳她的香气已经暴露了毒性,使得瀛玉只感觉窒闷不已,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那个名叫瀛玉的宫女送完梨花枝后,闭门不出,后来在宫禁时分悄进了观雁池,卫士欲追,瀛玉早已不见身影。 而那年的梨花从孟春开到暮春,直至初夏也不见凋零。 —— 现在正暮春时节,熏风催暖,草长莺飞。宫阶下一簇簇杂草,晚上还会有萤火虫不停翻绕,无烟无火的光亮堆垛在庭院中,聚起座座灯盏;月光如练,照彻殿内,拓印了无数涌动形影在窗纸上。 景元绮拢来几只小萤在室内乱飞,她倒是很稀奇这些虫子,有只似乎是累了,恰巧停在来人的衣襟上。 “太子殿下今天怎么了,很累吗?”景元绮打趣着,上前拍走那只萤火虫。 景明文抿嘴,“这些仪式怎么这么累人啊?” 景元绮明显感受到弟弟长得飞快,十三岁的景明文已经比十五岁的景元绮要差不多高了。 弟弟的眉目有些纠结,他叹了一口气,终是犹豫开口:“阿姊成亲后,我也可以找你吗?。” 景元绮一想想近日众事,到底留恋居多,爽朗笑道,“怎么不可以?公主第欢迎阿归。” 第十六章夭夭 大婚和立太子同期进行 ,皇城更是热闹不少。 景明文知道景元绮和景怜真去了衡阴公主府后,让亲近的宫女太监准备了一点纸钱和蜡人,去往皇陵。 “娘……”他喃喃道。 马车奏出欢快的节律。十四年来,景明文竟无比期待这一刻。 当年容氏入宫后,很久都没有怀孕。她虽收养了早逝的吴贵人的女儿 ,子嗣的孕育却无比困难。照王皇后故事,她让自己的妹妹进宫,即宫嫔容氏修仪。 容修仪生产时,没能挺过阎王爷,崩亡。留下一个皇子,被皇后姐姐抱走养了起来。 十几年来几乎无人提及这个不幸的嫔妃。也是等景明文年纪渐长,知情人私下偷偷告知的。 幼时的景明文抱着姐姐入睡时,闻得那体香,就会遐想一些生母的曾经。 万里晴空下,一支军队阻拦了景明文的队伍 。 “太子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 景明文旁边的宦官面色不变,“太子前来祭奠母亲,请放行。” 军士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听说过太子的母亲不在中宫在皇陵啊!但考虑到这位是皇帝新立的太子,大家还是放行了。 景明文祭奠完生母,回宫后,理应要去中宫请安。但皇后状况在此,他也就先回去了。 “她在哪里。”景明文问。中宫宫人早知这是指谁,“殿下都在芳林苑。” “芳林苑……”景明文忍不住笑了。 景元绮和景怜真在拜访完刚新婚不久的姐姐后,众姐妹就兴起去了芳林苑。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芳林苑有数株桃树,此时开的很好,鲜妍融冶,艳丽若烟霞锦绣,极衬新婚的夫妇。 景乐安和李公玉在林中设帐铺席,好一番温存。景怜真年方十一岁,跟妹妹们和宫女们一起追逐嬉戏。只有景元绮的年龄不大不小,既没法跟姐姐姐夫附庸风雅,也拉不下脸去跟小孩子打闹。 正当她出神看一帮女孩尖叫嬉戏时,忽然觉得旁边有人。她下意识凝住了呼吸,回头望去,一枝桃花就被人送进她的手中。 他笑意满满,还未完全长开的身形已十分风流,倒是正如初绽新花,明丽青春。 “啊,是你……”看清楚来人是景明文时,景元绮惊呼。她下意识地望向周围,还好,没人察觉到太子的意外来访。 景明文望向眼前的姐姐,自己还是胆子大了,眼见桃花正盛,认为必定适合她,就很不爱惜地折了一朵,想着给景明文一个惊喜。 不过此时,看着那么一长枝的桃花都被他无情摧折,倒是有点不好意思:“阿姊,我是不是不应该折花啊?” 景元绮见给自己吓一跳的景明文会是如此可爱反应,终究笑出声:“刚才折的那么干脆,怎么你现在又不好意思了?” 景明文可怜兮兮地反驳: “力气用的猛了点……” 当两人忘我地沉醉在姐弟温情中,景乐安玩味的双眼早已看了过来。而李公玉,人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景元绮兴奋地朝姐姐喊道,“乐安姊,阿归他来了!”同时,还挥了挥那桃花枝。 帐中的侍女见公主一直朝远处看去,不禁开口,“公主,驸马已经回去了。我们还要留下来吗?” 衡阴公主向来是生人勿近的气质,但这时的景乐安那姣好的面容却显得无比扭曲阴暗,隐约有许复杂,“先留下来。” 看到血亲跟自己实际上根本都不是一路人,永远地亲密幸福,言笑晏晏,景乐安有了短暂的不平。她低下头,想起了驸马那背上道道粉红鞭痕,又是止不住的高潮。 景元绮把桃花枝给了怜真,几个小丫头争着一朵朵插进自己的丫髻里,如此天真烂漫,颇引人发笑。 衡阴公主命下人收了席账,走上前来。 “太子今日也来芳林苑赏花啊。” 景明文应道,“阳春三月,正是赏花之时。” “姐姐新婚燕尔,驸马怎么不等公主就先离开了?”景元绮没看到姐夫,就出声询问。 “呵呵……驸马碰着花就皮肤发红身体不适,天底下终究有人赏不了花 ,也是稀奇 。”景乐安没有恼怒,畅快说道。 他们都很尴尬的时候 ,景怜真玩累了想回去,跑过来嚷嚷回宫,才结束这种对峙。 景乐安目送姐弟俩的车驾渐行渐远,她心中深藏的欲望眼见旁人的欢愉更加膨胀几分,但她不准备四处张扬,只是以扇遮面,拂袖而去。 回去的路上,景元绮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事,转头看向景明文,“阿归,春天到了,你……还能瞧的见那些东西吗?” 窗外桃花浓浓地蓬着,长出一朵又一朵幽梦之魂,再欢送他们与这些魂梦擦肩而过。景明文不禁忘远处瞥了一眼,发现天色已经开始要悄然暗沉下去。“没有了,也许真的是因为季节的缘故。” 景元绮沉吟,“以后多避开中宫吧,少想那些事。” 他把竹帘拉下来了稍许,继而笑着对姐姐说,“那是当然。” 她有些不自然避过他的眼睛,“我们赶紧回去,马上就要下雨了。” 景明文应了声好,对车夫再交代了一遍。 等回到宫殿,景明文就被父亲喊走了。景元绮百无聊赖,加上午后昏瞑气氛带来的阵阵困意,抵不住疲惫便睡过去了。 这些日子超乎寻常的平静,似乎到了离别之时,姐弟二人越无法开口提及这些。 景元绮双腿虚浮坐在一片桃花林的底下。正是孟春盛时,如云桃花凌绕黯去冬春之际的飒飒西风,略带傲意醉视匍匐于此的臣民。 清夜月之宴,诸兄弟姊妹嬉戏在府庭,一旁的灯火照出了彼此脸庞,却不见全身。 她看见弟弟的眸子亮如水晶,里面有明晃晃的微火。景明文小他二岁,平时最爱跟在他的身后,嚷嚷要她陪自己玩。直至最小的妹妹景怜真出生,他俩开始把幺妹当成最无需顾忌的玩伴。三人嬉闹时,她可以凭借身高,肆无忌惮捉弄他们两个。那时候……没有离别与忧虑。 思及此,梦中的她不自禁地微笑,不由得习惯性地摩挲景明文的头发。 景明文笑嘻嘻地牵起她的手,亲密无间。 他唤道,公主。 景元绮猛地抽出手,桃花林也就在一瞬间破碎了。 她转身,震颤地看着尸体丛生、魂亡鬼哭的建康城。火焰在林中燃烧,在始作俑者的一声叹息后,它张起腥臭的血口,尽噬诸鸟。 萧瑟的风漫过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天上金轮落下熔烫的碾痕,随曦神长去日落之地。 她终于从这场溺水般的噩梦挣脱后,未及木屐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 窗外是久违的碧水蓝天,金乌的鸟欢唱安乐的曲调,庆祝国家的太平万年。这南国永固馨芳,金瓯补缺。 景元绮只是看那地上死去的寿带鸟。划过父亲、景明文和她的雪羽,已经不知被谁利落毒辣地拔了下来。白骨皮肉粘连处,残有猩红余血。 寿带鸟一动不动,早咽气了很久。只是无人察觉,它微微弯曲,指向殿门之外,那是不会停息的疯狂和不断上演悲剧的建康皇宫。 第十七章共命 景元绮让绿摇找人来把那只被皇后虐杀的寿带鸟安葬后,头痛欲裂。 她总算想起来了,长久以来关于凤凰的传说。郑菟从未变成凤凰飞走,她卜出凤凰会降临北方后,被父亲扔进了池子里。至于是哪座水池,世事沧桑,她也难以找寻了。逼仄的皇宫不知何时才能平息这些冤孽。 阿归还没回来,也不知道父亲跟他说了些什么。睡醒后她百无聊赖,准备去门口走走。 日垂星辰,高楼殷红。有两道身影在沉沉浮浮的尽头,恍如赴约而来。 “阿姊!”是一阵软糯的童声。她手中似乎有股光亮在颤动,身后是衣服稍微凌乱的景明文。 原来是景明文拢来几只小萤给了景怜真。景怜真倒是很稀奇这些虫子,兴奋地说,“看,萤火虫!”,便把那几只萤火虫放飞出来。其中有只似乎是累了,恰巧停在景元绮的衣襟上。 景元绮拍走那只萤火虫,“你们玩的挺开心呀。” 景明文朝姐姐那里走了几步,笑嘻嘻着说,“看见她在捉萤火虫捉不到,我就顺手抓了几只给她。”她明显感受到弟弟长得飞快,十三岁的景明文已经比十五岁的景元绮在一个肩膀了。 “我也来帮阿真捉一只吧。”景元绮有些激动,避过弟弟身边,去草丛里寻找萤火虫。泥土的腥味并未阻碍她的兴致,反而让她感觉到一股新鲜的自由。她又往外走了几步,不小心让细密的灌木枝在脸庞擦过,脸皮上火辣辣的一阵疼。但这疼痛实在无关紧要,她正准备折回看看,忽然脚下踩到软绵绵的东西,一种嘶哑凄厉的叫声顿时响起;同时灰影瞬间自她眼前升腾而上,停留在枝头。 景元绮定睛一看。待她看清那是何物,不禁往后退了几步。那是有两个头的鸟,羽毛斑斓华丽,显得很是油水光亮。 “阿姊?”景明文在呼唤她。听到有动静,那只怪鸟艰难举翼,扑棱棱飞走了。它飞得不高,平缓而无力地融进萤光尚无法照亮的尽头了。 她拍了拍衣裳,大声回应:“我来了。”景元绮心神不定,一步步跋涉回去。她眼前残存那只鸟的背影,但那背影可恶的如同捉弄人的鬼魅,始终把她困在四只眼睛两只翅膀的阴翳之下。 尽管她没有捉来一只萤火虫,弟弟妹妹在一旁早就取来行灯,也替她拿了一盏。 景明文的脸庞在火焰的照耀下显得飘忽不定,淡去了白日里的眉目。等他递给她,姐弟二人的手指无意相触,再紧接分开。景元绮自然走在前面,领着妹妹和弟弟路过一处水池,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自然是没什么的,所以无关紧要。就像她们三人路过这个惜萤池一样平平无奇。的她始终觉得,有什么要变了。 “看,池中倒映的也是我们手中的灯诶。”景元绮内心想着事情,自然没注意到池面,听身后妹妹的叫喊,目光不自觉落回夜晚的池水之上。 景明文拦着妹妹,“阿真,小心点。”他不让她太靠近水池旁边。 这个惜萤池不知是何时翦裁成的,在此时显得无比娴静淡泊,长出来一面湆了墨的水纹镜子。她、怜真和明文都在它的注视之中,只不过湖水更能看到的是刺眼的灯盏。 她又幽幽看了一眼天空。以前这里应该有轮清亮的皓月的。微风续续,吹动她的罗裳,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昨日还是戏穿姐姐衣裳的孩童;三人之中,只有她快长成羽翼飞离故宫了。 手中也就在思绪松懈的时候没了力气。那盏刺眼的灯,瞬间化作刺向湖的真正利剑,没入它的躯体里。 三人均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行灯载着身上的龙凤缓缓沉入湖泊深处,再也不见。 “哎呀,阿姊的灯掉下去了!”怜真大声嚷嚷,试图蹲下去碰湖水捞起来,被眼疾手快的景明文阻止了。 景明文一手牵着怜真,一手把他手里的灯递给了景元绮:“姐阿姊,你拿着吧。我就继续跟在你们后面。” “阿归……不要紧吗?”景元绮捧着行灯,担忧地问。 他摇摇头。“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歇息吧。” “好。怜真,我们走。” 景明文望着前面她的背影。自己没有了行灯,周身明显感觉到比之前更昏瞑不少,但只要看见姐姐,总归能安心下来。 熟悉之念不停涌上心头。好似以前他俩就是如此,慢慢地走着,走到如今的年岁。以后能一直继续这样走的话,二人秉烛夜游,欢声笑语,那该有多好。 他想抓住眼前一切能够拥有的机会,再也不肯错失一分。但流逝的,岂是握紧便可牢牢把握住的东西?刚想到这里,景元绮冷不丁回头对怜真和明文说道,“阿真阿归,到了寝殿就赶快睡下吧。” 景明文抬头看着满天星斗。但愿是个好梦吧,那夜风雪,终是消逝。 景元绮此夜未曾做梦,只是之后种种的婚姻诸事,繁忙多如流水,倒更胜夜梦。 她的及笄礼那天,帝后和云太妃均至。景元绮终于穿上自己曾无比向往的袿衣,挽髻后那些仪式她都不记得了,发钗簪上的时候,把自己曾依偎的那层碎裂羁绊也簪进如云如瀑的青丝中。那位老太妃已不再年轻,与她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不知为何,稍微有些愧疚。 公主封号也在随即不久进行了颁布和册封。她是父亲最爱的女儿,自然所得待遇优厚令人艳羡。 最后闲暇之余,她无事便与阿归阿真一起闲庭散步。婚事自然是三人首先关心之事,但翻来覆去也讲不了多少,最后都是归于吃喝玩乐上。 只是……一月前还曾在这片地方看到的那只双头鸟,她再也没遇见过。她与他们提起,也无人碰见。 即将于宫中出嫁的这个春天,全城下了一场雨。 雨若散烟细尘,茫茫射霭。整个帝都都在梅雨中艰难跋涉。 雨停后,她出去欲再瞧一眼皇宫,却不巧在泥土中发现那日她让宫人安葬的寿带鸟尸体。 原来是有……两只。 被杀死的是两只羽毛洁白的鸟。 —————————————— 作者临时插播:本文结局走志异风。以后的进度就没这么细了 第十八章春人 这几月正是秦淮河畔一年中颇热闹的时候。建康丽人乘船踏青,岸上更有少年三三两两聚集,相望于河水中央。 不同于城内的旖旎风光,宫廷里公主的册封和告庙还未结束。景元绮殿内拜受和使者还报后,本须由她进献谢表。但父亲也早有安排,找了当今颇具文采的文学侍臣代笔。她虽落寞,但看到那篇谢表,不快就顿时消散了。 她封号淮吴,被赐公主第,驸马容曜瑞,不日便成婚。婚期不远,即是半月之后。 最后一日,此时的等待也是一件漫长且无聊的事。她惊觉在宫内的时光无比令她流连。朝霞高送进屋子里,许久许久、一寸一寸地蚕食到景元绮的脚尖可以点到的地方。 忽然,一个人影的黑色将金色吞没,景元绮抬头望过去,送了一口气:他可算是来了。 “阿姊……”景明文一反常态,气喘吁吁道。 景元绮一愣。抬眼,想说些什么,但终是无言。 庭外,春风一拂,清雅的迎春纷然飘落几瓣。 景明文也失落地垂下眼。 他意识到了什么,尽量使面色稍作柔和些。景明文轻声道:“此次来找阿姊,是为庆贺新婚之喜。” 不等景元绮出声,他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做工精细的玉牌,上刻有一首小篆贺词,还有两条红丝线在首尾穿孔系结。 恍惚之间,景元绮接过寥寥一看,笑道:“阿归有心了。看来我是要收好这个物件了。” 景明文脸上逐渐露出真挚的笑容:“贺词乃我亲作亲刻,阿姊看看所作如何?” 她低头一看,赞许说:“尚可。” “姐姐新婚佳日……日后答应我的,”景明文垂眸,“不要忘了。” “我怎会忘?你大可不必担心。”景元绮挑眉反问。 她又想起了什么,语气冷了下去,“明文,我一直想问一件事。 ” 他心下一惊,回头只见景元绮已经换了面色,语调平淡:“你可曾有事瞒着我?” 她的轻问使连慬浠立在那不知如何作答,欲言又止只剩春风穿堂掠过。他一瞬间记起许多画面,从央求皇后到听闻生母,都未跟姐姐讲过具体细节,只是应付了事。 这幅场景落在景元绮眼里,她缓缓转身走入内室。姐姐的孤影却萦绕在景明文的眼帘中,“我将成家室无法管束你。以后要专注学业,不可荒废嬉戏。” “阿姊,我是东宫,也有了良娣。”他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怎就这两年的时间,他就一辈子就跨不过去?看她故作成熟教育自己的模样,他心下有点失落。 景元绮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他依旧是习惯跟在她身后的小小少年,只不过她和他已到有外人的年龄。 “对啊,我怎么会忘了……”她长叹。 景明文不知为何自己就如此鲁莽开口,泄出心中平日浊气后倒让她误会了。他急忙补救道,“可阿姊,我们俩永远都是亲人,跟外人不一样。”怎会忘记这股天赐的血脉牵连?对啊,他忽又觉得自己忘却了这点,“比如那个良娣,还有阿姊你的……” 她望着他尚显幼稚和激动的脸庞,还是换上了赞同的微笑,“阿归,你说的对。” 分别后,景明文下进中庭,只痴痴望女墙旁那满枝鹅黄迎春,忽觉春之迎春于他,不过是秋之黄花。 —— 公主的车驾前往公主第之前,云太妃来到了正殿等着她。她携手景元绮,一同带她坐车前去她的府第。殿中是皇帝和久未出现的皇后,还有长公主和太子。景元绮看见姐姐脸上是平和的笑,弟弟脸上就是礼仪式的端正之态而已。 偏殿是皇室和容氏的宗妇贵女们,她没来的及注意景合和景英,还有怜真在不在里面。 当她坐上障车,倒没有预想的伤心难过,却嫌马夫驭车的速度有些慢了。车驾没走多久即到公主府第,府第早有两家的人在等着,见今日成婚的公主来临,都很是激动。 景元绮原本有些不耐烦的心思,随着这些人的兴奋喜悦也成了稍许的期待。 太妃主婚,天子嫁女。此乃城内一大盛事,日暮时的府第内红光冲天。 公主的长姊也随她来了这个离皇宫很近的公主第。自从金镜里出现了周季萌的身影,它仿佛一直提醒她,那个少年即将出现在何处,在做什么。有时看见他头戴白帢在清幽的竹林里持扇优游,她心神摇曳,想化作他为之驻足和轻抚的绿竹,共同听那惬意的窸窣之声,让周围一切的苦闷烦扰,于昏眩的午后浮光中弥散无形。 她凝视许久,那逍遥的美梦,让她头次生出不想毁灭这些的妄念。 昨晚,梳妆镜里有他出席婚礼的影子。他一步一步踏进公主第,整个人被明媚的艶红所吞没。他就像他来参加自己的婚礼一样,只不过那时她未曾注意过。 景乐安不禁难耐地四处张望。旁边的老仆人以为她等不及自己的妹妹,笑着提醒道,“公主,淮吴公主马上就到,还请别急啊。” 景乐安僵了一下,随即敛去眼底情绪,“嗯,我知道了。” 也是,周季萌也不一定能来正室,她不一定能亲眼看见他。 周季萌遵父命,同兄长一道前来淮吴公主第。他以为这次跟上次相同,走个过场而已,但一撇见那块牌匾,无由地生出熟悉之感。 这股情绪有些奇怪,他面上不表,且按下那种异样。 到底平日压抑过久,他有些期待这场婚礼。踏进公主第,他似是踏进很久以前的梦境一般。周围喧闹如潮水,而他只是应和称是。他抬眼打量着这华阙朱堂,那股被压制的熟悉感汹涌而出,让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淮吴公主,到。” 清俊的少年应声而望。那身形尚小的女孩此时还用扇子遮住了脸,看不清容貌。旁边人的夸赞顿时沸腾起来,他却忽然烦躁,因为愈是吵闹,他愈看不清公主的模样。 今日的新郎只比她长一岁,父亲早逝和公主婚事便提前给他加了冠。作为他的朋友,周季萌能看出容曜瑞镇定自若的背后是数不清的慌乱。容曜瑞盛装打扮,倒显得比平日更加女相,面若冠玉,羽睫轻颤,好一番羞涩模样。 周季萌随手拿起酒觞品了一口。兄长叹道,皇帝嫁女,果然奢华。他淡淡应和说:“天家,莫不如此。”周伯荣低头,满满地担忧,“今若平子之二京。” 新婚夫妻回了新房,宾客却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景乐安在张望到他的身影后,明知他未曾注意过自己,却还是因为这种不公,平添了极大的愤怒。 她知愤怒也好喜悦也罢,都需通过行动让那人铭记。挥鞭、恶语、训斥、奖赏……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那人是不相干的周季萌呢,景乐安要怎么办? 周季萌离开这里的时候,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尤其是那个牌匾。 夜晚,例行公事般安抚完木头妻子后,他点灯看起了书。周季萌读了点志怪,不经意留心与妻子相似的症状。 “残魂……可寄生,亦可寄死……” 一兵士死后,残魂寄存在妻子的发梳上。梳妻子的乌发时,它又顺滑又轻柔;当妻子拿它为女伴梳发时,却停滞难用。 这则故事在一群荒诞不经的异事中显得格外正经。周季萌睡前还在想,寄死,乃寄托死物,那寄生又是何意? 果不其然,当晚的梦更加怪异。 他站在一位新婚少女的面前。她比文幼旋还要矮,一直沉默不语。“你是?”她用扇子挡住了脸,闻言更是退了一步。 周季萌有些呆傻,这是梦见新婚之时了吗?窗外有人影浮动,更有促狭的低声细语。这肯定不是周府能有的。那她就不是文幼旋了。 他努力思考这位是何方女子的时候,恍惚想起白日里的那位公主。再眼前一比对,她都能一一对上。 “公主……” 周季萌惊骇地后退,冷不防跌倒在地上。他怎会梦见好友兼小弟的妻子,还是新婚时的床帏密事? 当他正慌乱不堪时,公主竟动了。 公主却扇后,周季萌却彻底失了语。那姣丽少女鸦色的羽玉眉弯弯,白皙水嫩的面容上朱唇鲜红,似月如春。但周季萌忘不了她清澈的眸子,周围都是富丽堂皇的装饰,水晶、珊瑚、珍珠、金玉……却像是尽落公主眼里一样,她混合着羞涩与喜悦,不停地闪动潋滟水光。 当她认真凝望他的时候,他也落进公主的眼眸中,在无尽的深渊里不断下坠。 无意瞥见隔世桃花源的凡夫,在清澈的晨光里狼狈地抬起头。 梦过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