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修改版]》 艳阳高照[修改版]_1 《艳阳高照》作者:三更灯火 文案 何英仇恨着余燕至,余燕至依赖着何英。 当失去所有,真相大白之际,两人是一笑泯恩仇,各奔天涯,或相依相伴?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欢喜冤家 报仇雪恨 主角:何英(攻),余燕至(受) 配角:裴幼屏,梅清 ┃ 其它:受宠攻 第一章 何英又把余燕至给打了。 他们睡在一个屋里,一张木板搭的大床上,半夜时,何英拿被子捂住余燕至头脸,朝他肚腹狠狠锤了几拳。跟一年前比,何英学聪明了,专找那肉软的不易被发现的地方下手。 余燕至不敢吭声,他在何英那儿吃过太多苦头,其实论力气,他不一定输给对方,可他一见何英就发憷,何英下手狠,是恨不能将他活活打死。 缩在被窝里,余燕至像个小虾米似的蜷着手脚,大冷天硬生生疼出了一身汗。 何英揍完人便钻回了自己被中,一双眼黄鼠狼似的盯着那团隆起的黑影。他不解气,因为余燕至既不哭饶也不痛叫,那他岂不白费力气?这般想着又摸黑爬了过去,一掀被子躺在余燕至身后,扒开他衣领,张嘴就咬住了那软嫩的颈窝。 余燕至终于怕了,抖得像风中枯叶,他伸手想要推开何英,何英又趁机掐起了他的手背。他实在受不了,一声哽咽后蚊子似的道:“疼……” 何英心满意足松了口,压住他道:“敢跟师父告状就叫你好看!” 余燕至忙不迭点头。 何英放开他,又想自己的被窝此刻一定十分冰凉,便一脚踹向他道:“去我那儿睡。” 余燕至手脚并用爬了出去,爬进了对方被中。 何英就喜欢余燕至这副怯懦的模样,他觉得余燕至活该,活着就该受罪。何英不像个十岁小孩,满脑子恶毒。 余燕至又冷又怕,颈间一片湿凉,他抬手去摸,果然摸到了些粘液,他舔了舔,不像血,他想那大概是何英的口水。余燕至很怕何英,怕得纯粹,他也不像个十岁小孩,小小年纪活成了只可怜巴巴的狗,在何英眼皮底下连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后半夜,余燕至才安稳地睡了会儿,可一大清早又给冻了醒来,身上的被子不知何时被堆在了床尾,何英业已不见踪影。 余燕至哆嗦着穿了衣裳,跪在床边叠好何英被褥,然后去叠自己的。他刚一翻开被面,就见那棉布上多了片淡黄色的痕迹,他低头一嗅发现是茶,不觉小小地松了口气。何英以前朝他被子撒过尿,哑巴婶洗被面时,师父师姐都在场。那时他羞极了,心想自己三岁就不尿床了,他悄悄去瞧何英,何英双唇抿成一线,从薄得透明的眼皮下递给他一个目光。余燕至一直觉得何英看人时很特别,视线轻得仿佛飘在半空。 湿被子被他整整齐齐叠了起来,他不想晒出去惹人生疑;何英若受罚,他不会比他更好过。 穿好鞋袜,余燕至在屋外水缸舀了些水略作洗漱,接着便赶往了灶房。 他们居住的落伽山景色清幽,甚至冷清,无论望向哪处都是大片树海,盘坐树海之中,萦绕耳畔的也只有叽叽喳喳的不同的鸟叫声。 刚随师父上山那阵,余燕至常被呜呜哀鸣的山风吓得夜不成寐。何英便将自己的被子摞在他的被子上,两人挤着睡。那时候他还不怕何英。某夜,他自噩梦中哭醒,何英捏起被角擦拭他脸庞的泪,说明日带他去瞧一窝刚出生的小松鼠,还说是只告诉他的,连师姐也不知道。 翌日,他们偷偷去了后山,在一片茂密的矮树丛,余燕至看到了用枯枝搭成的松鼠窝,窝里有三只未睁眼的小松鼠,其实不怎么好看,身上肉乎乎的没有毛。 何英安静地注视小松鼠,余燕至紧挨一旁也不出声,可过了会儿即觉无聊,便又悄悄去瞄何英。何英的脸皮又白又薄,嘴角总是抿成一线。他忍不住拉了拉他的手,何英扭头望来,目光轻飘飘很是随意。 之后的每一天,余燕至都会跟何英一起去看小松鼠,直到小松鼠睁开了眼睛。 如果时间倒流,他想,他或许不会对何英讲自己的事。他原本是有些伤心的,可讲着讲着就得意忘形起来,因他口中所说的是最崇拜的爹亲。 “你说你爹是谁?” “我爹是北武林大侠余景遥!” 自他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何英变了。 何英第一次打他打得很凶,余燕至吓坏了,他起初不晓得要躲,等尝到了满口的腥味才开始四处乱窜。何英追他追到灶房后的死角,随手捡起根粗木柴就砸向了他脑门。余燕至瞬间被打懵了,若非哑巴婶听到动静赶出来抱住何英,大声乌拉着惊动了庄云卿,一个九岁小孩挨不住几下。 挣脱哑巴婶,何英又要冲向余燕至,被赶来的师父一把夺过凶器,拽着就走。而自始至终,他的双眼都不曾离开对方。 热乎乎的液体缓缓从额角淌下,眼前的景物变成了红色,何英也变成了红色。 耳边响起哑巴婶惊慌的呜啊声,余燕至听见了却好象没听见,半个时辰前,何英才跟他分了颗野果,将大点的那一半给了他。他想跟何英道歉,却又不知自己错在哪儿,想着想着竟红了眼圈。 何英被庄云卿关进了五里外的一座废庙,有哑巴婶每日送饭。 余燕至额头的伤大半个月后才堪堪愈合。他偷偷跑去了废庙,庙门挂着锁,他踮起脚从细细的缝隙看到了何英。何英双膝跪地,脚边搁着瓷碗,碗里的面早已糊成一坨。 啪啪—— 余燕至拍打木门,小声叫着何英。 那日,他在庙外坐到天都黑了也没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师父寻来时,他向师父求情;庙里突然有了动静,何英将瓷碗摔了个粉碎。 庄云卿无奈一叹,牵起他离去。 又过数日,他终于等回了何英。 何英饿狠了,灶房里不管是生是熟,只要能往嘴里塞的全塞了进去。余燕至像条甩不掉的尾巴跟在后面,瞧何英似乎被噎住了,便急忙舀了水给他。何英接过后大口大口喝了起来,直到将堵在嗓子眼的食物都咽入了肚才缓缓放下水瓢。余燕至惴惴不安,他并未忘记何英砸在脑门上的那一下,所以当对方将水瓢朝他送来时,他下意识闭紧了双眼。 “哈。” 这是余燕至自那日后第一次听见何英开口,他胆怯地睁眼望去,何英在笑,何英笑起来时目光像散在空气中的薄雾。余燕至也笑,他不出声,拿过水瓢又舀了些水给何英。 此番,何英在他来不及收回的笑容里,将水自他头顶直直浇下。 艳阳高照[修改版]_2 “好笑吗?”何英用空了的水瓢轻敲余燕至额头。 余燕至的嘴角僵硬地弯着,他垂下眼皮,嗫嚅道:“你好久没去看过小松鼠了,它们现在变好看了……” 噼啪—— 水瓢落回了缸中。 何英揪住他衣襟将他拖出灶房,推倒地面。 “把衣裳晒干,”何英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想害我再被关进废庙吗?” 余燕至急忙摇头,爬起来走回他身边,道:“我不和师父说,什么也不说,我拣了好些松果,我们一起去看小松鼠吧?” 何英偏着脑袋,微微扬着下颔,他的眉眼都藏在黑暗里,余燕至只瞧得真切那抿起的薄唇。 “我不跟你一起去。” “何英……” 何英摇头,搡了他一把,指尖点着他眉心,道:“我是师兄,你是师弟,你不许叫我何英。” 何英看向自己的目光依旧是随意的,然而随意中燃着把阴冷的火,那看不见的火焰炙烤着他。余燕至一日比一日明白,何英讨厌自己,这种讨厌持续到了一年后的今时。余燕至怕何英,可此外并无别的想法,他没学会也去讨厌何英,因为总记得何英当初对他的好,记得何英带他去看小松鼠;后来小松鼠们离了窝,只剩下堆无人问津的枯草烂枝。 #################################### 余燕至去往灶房帮哑巴婶准备早饭。哑巴婶在灶火上熬粥,他便蹲在灶前添柴。 他家世颇优,爹是盛名扬外的侠士,娘亦出身书香门第,他幼时虽也犹如众星捧月,但爹娘并不娇惯;爹的侠义正直,娘的知书达礼都潜移默化影响着他。余燕至善良温顺,是爹娘眼中乖巧听话的儿子。 来到落伽山一年有余,余燕至学会了很多东西,他依旧善良温顺,乖巧听话,所以师父、师姐、哑巴婶都喜欢他。 哑巴婶并非天生聋哑,她听得见声音,只是说话“乌拉乌拉”,因为没有舌头。余燕至第一次见到她时被吓坏了,那张脸布满刀疤,像一张渔网。哑巴婶连忙抬袖遮住了面庞,手里还拿着个馍馍想要塞给他。没几日余燕至就不再怕了,哑巴婶没有娘好看,可她跟娘一样温柔。 “呜啊啊啊,呜啊。”哑巴婶打着手势,朝屋外指了指,双手合十枕在了耳畔。 余燕至点头应了声,看着哑巴婶满面笑容地走了出去,他知道哑巴婶这是要去叫师姐起床啦。 灶火上的粥熬出了满屋香气,余燕至咽下口水,从一摞碗中取来一个放在锅边。粥很烫,他不敢端着碗盛,所以舀的时候极小心,生怕洒出锅浪费了米。他一勺勺地舀,舀满一碗就端上桌,前前后后总共五碗。这是张四方桌,四边各一条长凳,余燕至将一个大碗和小碗并排放在了一起,是哑巴婶跟师姐的;接着,眼瞅剩下的三个碗发了会儿愣,先是将两个小碗搁在一处,不觉有些高兴,最后又将小碗挪回了大碗旁边。 先进灶房的是师父,何英紧随其后。不一会儿,哑巴婶也抱着师姐坐了下来。师姐靠在哑巴婶怀里还没睡醒,哑巴婶舀一勺饭吹上半天才喂给她。师姐吃半勺漏半勺,哑巴婶不嫌烦,擦净了她的下巴又“啊啊”小声哄着。余燕至不会笑话师姐,因为师姐比他小五岁,拜入师门的时间却比他早了三年。 余燕至的左手边是师父,右手边是抱着师姐的哑巴婶,何英还要离他更远一些。 夹了一筷子菜,余燕至埋头粥碗。 饭桌中央的碟里有五个煮鸡蛋,哑巴婶拿出两个剥了皮,用勺子捣碎后拌进了师姐的粥中。 何英也拿了个,他只吃外面的蛋白,然后捏着蛋黄送到了庄云卿碗里。 余燕至从碗口抬起眼皮,看师父将自己的蛋白给了何英。 早饭后,待其余人离桌,余燕至拿走了剩下的鸡蛋。他将鸡蛋藏进袖子,帮哑巴婶收拾好碗筷后便朝师父的住处行去。 他们住的地方没有院墙,是依山搭建的几座木屋。余燕至和何英的屋子地势最低,庄云卿住得最高,中间夹着哑巴婶和师姐;灶房就在哑巴婶屋旁,从这里到师父的住处还要走上盏茶功夫。 何英三岁时便跟着庄云卿习武,余燕至却也不比何英差,他上一位师父是爹亲。庄云卿如今教他们的依旧是基本的步行步法,腿功和防守。两年后,他与何英将随庄云卿修习“云惜剑法”,在此之前他们摸不得剑。 何英身法灵活、反应敏捷,奈何下盘不稳,虽攻势凌厉却攻得守不住;且常常自创路数,一两次或可避人耳目,出其不意,但时间一久弱点便暴露无疑。余燕至则与他恰恰相反,中规中矩,基础十分扎实,然而擅防守疏进攻,难免陷入被动。庄云卿让两位徒弟对练腿功,若限十招之内,何英必为上风,二十招也无输的道理,三十招五五平分,四十招,何英定然落于下风。 何英没有真正输过,庄云卿让他们点到为止。 余燕至手腕绑着铁砂袋已向上举肘了半个时辰,他当初随父亲学过些掌法,如今练剑才知对腕力更为苛求。 教导过后,庄云卿便回屋看书,谁知前脚离开,何英后脚就将铁砂袋卸了下来。他在庄云卿面前表现得不能再好,其实骨子里不服管教,他不偷懒但没有耐性,一件事做不长久即会生厌。他在树身上压完腿又去蹲马步,一会练步法一会下腰,倒立不过一刻钟又绑好铁砂袋抬了两下胳膊。 即便深秋季节,完成师父交代时,余燕至也满头大汗,脸庞一片通红;何英却还是那又白又薄的面皮,清爽得像块绸帕子。 弯腰水缸前,余燕至洗净脸后直起了身,何英不知何时站在对面,正往衣襟泼水。瞥他一眼,余燕至低头走远了些。除了最初那次,何英未再当着师父的面给自己“好看”,何英怕师父?还是怕被关废庙?余燕至觉得都不是。 何英此刻也看似出了身汗的模样,他坐去石桌旁,胳膊搭在桌沿闭目休憩。突然,掌心一沉,手中不觉多了个光滑无比的事物。 打开眼帘,他瞅了瞅那物,接着斜睨余燕至,视线自下而上,薄薄的眼皮连出浓密睫毛,像把小扇子几乎遮挡住了轻飘飘又凉飕飕的目光。 余燕至见他站了起来,全身立时有了反应:头皮发麻,眼晕腿软。 “我不要。”何英摊开手道。 余燕至连连点头,拿了回来,鸡蛋在两只手中捂了捂不由恍然大悟,急忙剥去壳,抠出蛋黄将蛋白递向何英。他想讨何英欢心,他也知道何英从不吃蛋黄。 何英抿着唇,唇角渐渐弯起弧度。何英几乎不对他笑,何英笑的时候他就得遭殃。 在他遭殃前,庄云卿从屋中走了出来。 “师父!”何英这回是真地在笑,他像阵风从余燕至身边吹向了庄云卿。 余燕至赶忙将鸡蛋塞进嘴巴,他吃得匆忙,差点噎死自己。他抬袖抹了抹嘴,跟在了何英身后。 #################################### 秋去冬来,气温一日低过一日,而落伽山是个落不住雪的地方,冬季潮寒湿冷,常有阴雨绵绵。 哑巴婶知道余燕至屋里冷,晚饭后便喊他留了下来。哑巴婶不偏心,何英是她看着长大,只是何英从来与她不亲,也不愿接受她的好意。 土坯砌成的炉灶旁摆着两个小板凳,余燕至和师姐并排而坐。那四方的炉灶上蹲着壶水,铜壶边围了圈山药蛋。 余燕至握着剪子,左手中是对折过的彩纸,他神情专注地剪了半晌,末了抖落下些碎片,将那彩纸展开,便是精巧可爱的一只小兔。这是娘教他的,娘的手很巧,会剪许多花草鸟兽。 余燕至将小兔子给了师姐。 师姐今年五岁,有个好听的名字——秦月儿。 秦月儿生着樱桃嘴儿,大眼睛,只是胖成了肉球,哑巴婶抱得动她,余燕至背她走十来步就要气喘吁吁。 艳阳高照[修改版]_3 “婶儿,”秦月儿迈着小短腿来到哑巴婶面前,高高举起剪纸,道,“兔子。” 哑巴婶笑得咧开了嘴,她满脸的刀疤,样子实在吓人,可那眼里全是温柔慈爱。秦月儿不怕哑巴婶的丑脸,她也跟着笑,笑没了眼睛。哑巴婶大手抚过她脑门,指了指余燕至:“啊啊啊,呜啊。” 秦月儿蹦蹦跳跳坐回板凳,将小兔平平整整铺在腿上,大眼睛望向余燕至,道:“燕至哥哥,你再给我剪只小兔子吧,它一个人没有伴儿。” 余燕至点点头,问哑巴婶要了张彩纸,反着方向又剪了只小兔。两只小兔被贴在了纸窗上,面对面相望。 屋里渐渐飘出山药蛋的香味,秦月儿谗出了口水,胖手就往要那铜壶边探。余燕至连忙捉住她,小声道:“师姐,烫。” “我要吃……”秦月儿扭着胳膊往外挣。 余燕至不敢松手,一面困住她,一面小心地将山药蛋拨得离铜壶远了些,晾了一小会儿,才拿指尖捡起搁在腿上。那山药蛋隔着厚衣仍是滚烫,余燕至又哄了秦月儿半天,待温度降下后便掰开吹了吹热气,给了她半块。 哑巴婶忙完针线活,一抬眼瞧见余燕至正将剩下的半个山药蛋往秦月儿手里送,不禁微笑起来。她看了看纸窗上的两只小兔,又看向炉灶前坐着的两个孩子,笑容渐渐加深,片刻后又边笑边摇了摇头。 铜壶里的水开了,喷出热气,将壶盖掀得东倒西歪,哧啪作响。 哑巴婶收起装着针线布头的竹蓝,将壶提了下来,又捡了几颗山药蛋包进布兜,拍净裙面上的线头,拢了拢鬓发,便要摸黑将这些送往庄云卿的住处。 “婶,我去吧。”余燕至走到她面前,从她手中拿过了布兜。 哑巴婶连忙摆手,指着铜壶又指屋外,意思是这壶烫,外面天黑,她不放心。 “不用担心。你和师姐睡吧,我见过师父就回屋了。” 余燕至握住壶柄,哑巴婶怕烫着他也不敢抢夺,小心递了出去,随后又取了两个山药蛋塞进他怀中,目送他拐过小路才阖上门。 庄云卿住在高处,比余燕至和何英的房间还要冷。他并非苛待徒弟,他道学武之人不仅要有强健体魄还要有坚韧的精神,若连寒冷都耐不住又能有何作为? 今夜无月无星,比之昨日更加阴冷。 一路上,余燕至分外谨慎但走得并不慢,冬夜里一壶滚水,盏茶功夫也会变得不温不凉。转过一道弯,朦胧灯火出现眼前,他不由加紧步伐,尚未靠近便听见了屋内传来的笑语。 “你瞧这张如何?” “英儿,别胡闹。” 余燕至停在屋前,一时不知该出声还是叩门。 “是燕至吗?”随着庄云卿嗓音响起,门由内缓缓打开。 余燕至连忙开口:“师父。” 庄云卿微笑颔首,将他让了进来。 何英瞬间收敛了笑容。 余燕至先是添满桌上茶杯,又将装着山药蛋的布兜摆在了茶杯旁,接着便朝那随意铺散开的纸张望去。但见每一张上都绘着个人脸模样,若非有旁边的小字根本辨不出是谁。画儿虽不敢恭维,“庄云卿”三字却是清雅隽秀,端端正正。 余燕至抬起眼帘,恰与书桌后的何英目光相撞,竟莫名一阵心虚。 何英重新提笔,龙飞凤舞一番写画,将写好的纸轻飘飘往他面前一掷,端起茶杯走向了庄云卿。 余燕至定睛一瞧,那纸上画着只大大的乌龟,这乌龟倒是惟妙惟肖,龟壳的地方竖写三个潦草大字——余燕至。 “何英,天色已晚,你随燕至回去吧。” 何英仰头望向庄云卿,道:“师父,我想同你住在山上。” 轻拍他肩头,庄云卿和蔼道:“你已经长大,理应学会独立,况且你是燕至的师兄,更该做出榜样。” “师父……” “听话。” 何英不死心地拉着庄云卿袖角哀求,庄云卿不为所动,末了皱眉道:“莫再任性。” 紧抿双唇,何英又失望又羞恼;他被师父拒绝得干脆,偏偏还让余燕至瞧去了热闹!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何英走得飞快,虽然这条路已来来回回行过无数遍,但此时伸手不见五指,潮气又渗入地面,也不知他是被绊住了还是脚底打滑,踉跄几步后竟是摔倒在地。 余燕至瞧不真切,只那响动听得一清二楚,他忙上前去扶,却被何英推了开来。何英似乎摔得不轻,起身后脚步慢下许多。余燕至沉默地跟在不远处,无人开口说话。 回屋后,余燕至躺进被窝,从袖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纸塞进了枕套。 半夜,他被咳声吵醒,迷迷糊糊半晌才确定那声音来自何英。 爬出被窝,趴在对方身旁,迟疑了会儿,余燕至喃喃道:“你怎么了?” 何英只是咳嗽,断断续续。 余燕至有些心惊,他伸手摸索何英的脸,觉得那脸颊滚烫。 “喂?”余燕至摇了摇他。 何英终于有了反应,哆哆嗦嗦往被中缩去。 余燕至连忙抱起自己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隆冬的天,被子里的何英打着战,被子外的余燕至也打着战。 即便穿着衣裳也难抵寒冷,余燕至睡得不塌实,第二日天未亮便被身旁动静惊醒过来。 何英翻身坐起,看了看多出的一床被子,又看向了脚边孩童。孩童的面容隐在黑暗里,只有一双眼亮晶晶望了过来,这让何英想起刚睁眼的小松鼠,胆怯地想要寻求温暖。何英曾经可怜余燕至,因为同病相怜,他将余燕至当作自己的影子爱惜,然而今,余燕至成了横在他面前的一堵墙,扎进心中的一根刺。 余燕至见他一声不吭下了地,穿戴整齐后推门离去,便也匆匆跟了上前。 藏青色的天际飘落蒙蒙细雨,余燕至搓了搓手臂,看向何英。淡淡天光下,何英脸颊显出奇异的粉色,他半垂眼帘,无精打采地望了望空水缸,提起木桶朝山下走去。 山路湿滑,余燕至跟在他身后丈远,时不时听见前方传来咳声,便担忧地想何英是生病了。 行走盏茶功夫,眼前开阔之地出现了一片碧湖。 艳阳高照[修改版]_4 阴霾的天空落下如丝细雨,雨水接天连地,引动湖面阵阵涟漪。 何英弯腰蹲在湖畔,舀了满满一桶水,他起身时明显力不从心,不得已又将桶放回了脚边。 余燕至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探出手臂提起了木桶。 “滚开!”何英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愤怒,可他连出声也有气无力,这句话便显得缺乏威慑。 两人发梢与肩头的衣裳都已被雨水淋湿,何英面庞嫣红,手却冷得像冰,与他的一起叠在了木桶把手上。 余燕至发觉何英的力气变小了,若是平日,何英不开口,他也从不敢与他争抢什么,可现在何英病了,人生病的时候就会难受。他还是怕何英,如果能说真心话,他不会让何英在这样冷的天出来打水。 余燕至的小脸也红,却是冻得,他有些讨好道:“来的路上你提,回去我提吧?” 紧抿的唇角扯出不耐烦的线条,何英用力拽着把手,任凭水泼洒而出溅湿衣摆。余燕至见他动了怒也不敢再惹他,便要将手放开,哪知何英今日异常烦躁,很快耐心用尽,胳膊一伸搡上了他胸口。 余燕至方松手的瞬间即被一股力量向后推去,雨天湖边地面十分湿滑,他踉跄两步,仰面直直朝水中栽下。落水前,他瞧见了何英怔然的表情和朝他伸出的手,然而那手只来得及与他指尖相触。 身体猛地撞击湖面,片刻缓和后是急速下坠! 大量的水随呼吸涌入口鼻,他奋力挣扎却越陷越深,冰凉刺骨的湖水渐渐麻痹了知觉,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最初的惊慌与恐惧不由消失,他反而觉出了一种温暖。恍恍惚惚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叫他,一声“燕至”像来自师父,还有一声……是谁? 他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有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爹、娘、牵着师姐的哑巴婶,最后是师父。他朝他们呼喊可无人回应,他想追赶上前,双腿却陷入泥沼寸步难行。他慌乱无措,急出了满身汗,就在这时又有一人走过他身旁,他连忙抬头望去,但见那人竟停下了脚步。 何英,何英…… 他愣愣望着对方,嗫嚅道:“我……我动不了。” 从薄薄的眼皮下看了看他,何英继续向前走去。 眼瞧何英越走越远,渐渐同先前那些人一般隐入了白光中,他心急如焚,拼命想自泥沼脱身,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他几乎要绝望,压抑的情绪如黑色潮水一波波袭来。他头皮刺痛,痛到极至后是麻木,他全身冰冷,由内而外丧失着温度。 “喂。” 他缓缓仰头,双眼对上了那轻飘飘的视线。 何英朝他伸出手:“还不快起来。” 余燕至悠悠睁眸,这漫长一梦在光亮照进眼底时仿佛只经历了一个瞬间。 “婶儿,燕至哥哥醒了。” 秦月儿的声音响起耳畔,余燕至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哑巴婶屋里。 “啊!呜啊!”哑巴婶的乌拉声中满含喜悦,她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来到床边,扶起余燕至,点着下巴将碗凑到了他唇边。 热气扑面而来,浓浓姜辛窜入鼻腔,余燕至也不怕烫,咕噜噜几口喝了个底朝天,一股火热沿喉直入肚腹,逼出了丝丝寒气。 “婶,”余燕至向哑巴婶露出了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我没事。” 摸了摸他额头,哑巴婶才放下心来。 秦月儿踢掉小鞋子,爬上床坐在了余燕至腿上,忽闪着大眼睛道:“燕至哥哥,你怎么这么冷的天下水玩儿呀?师父生气了,可凶了,又把英哥哥关去庙里啦。” 哑巴婶隔着厚棉裤轻拍秦月儿屁股,把她从余燕至腿上抱了下来,然后急忙朝对方摆手,指尖点了点自己,双手合十做了个拜佛的动作,接着点向屋外,意思要余燕至别担心,她一会儿就去庙里看何英。 余燕至呆了呆,一声不响穿起衣裳。之前的湿衣已被烘烤在炉灶旁,现在这身,是哑巴婶去他屋里取来的换洗冬衣。 哑巴婶拦不住他,回头叮嘱秦月儿几声,匆忙撑起伞追在了他身后。屋外的天看不出时辰,只有雨比清晨大了许多,哑巴婶追上他时,他肩背早已湿透。 庄云卿正站在屋檐下,视线送去的方向是五里外的废庙,他眉间深深浅浅苦愁痕迹,目光茫然而忧郁,仿佛有许多不能言说的心事。 “师父。”余燕至毕恭毕敬道。 哑巴婶小声乌拉着,眼含愧疚望向庄云卿。 “麻烦你了,”让哑巴婶先回去后,庄云卿转对余燕至道,“随为师进屋吧。” 余燕至的来意简单明确,他不为何英求情,只为陈述事实。 庄云卿亲眼所见何英将余燕至推入湖中,再者何英前科累累,余燕至又生性温良……他以前只道天长日久,两个孩子间总能慢慢生出感情,何英也总有一日会懂得罪不及孥的道理,然如今看来,何英满腔血仇无处可报,他认定父债子偿,竟是真心要害余燕至。 庄云卿不得不思量,当初是否不该将余燕至带回落伽山?可若不如此,谁又能保其周全…… “燕至,你是仁厚善良的孩子,你的心意为师明白,”庄云卿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道,“但何英之错为师不能姑息。为师是想他好,不愿见他日后行差踏错,后悔莫及。” “是徒弟与师兄抢夺木桶才不慎失足跌落,错不在他。” “何英已经认错,你不必为他开脱。” 余燕至怔了怔,道:“错不在他,他为何认错?” “燕至,”庄云卿神情严肃道,“你为何英着想就让他在庙中思过,他如此心性若不及早收敛,以后定要铸成大错。你之宽容,难能可贵,可对何英而言只是一种纵容。惩罚何英,为师同样心受煎熬,但为了他日后成人,为师必要严教。” “师父……”余燕至上前一步,伸手似要拉庄云卿袖角,可半途又收了回来,小声哀求道,“师父教诲徒弟句句记在心上,只是……师兄身体抱恙,师父要罚能否等他养好再说……” 庄云卿一怔,沉默半晌,道:“他病了?” 余燕至忙道:“是!求师父网开一面——” “好了,”将他打断,庄云卿又沉默了片刻,道,“你方经历险境,早些回去休息吧,何英之事莫再过问,为师自有斟酌。” 余燕至微微垂首,动了动唇,道:“是。” 离开师父住处后,余燕至躲在了山路拐角的一棵树下,他等了半炷香功夫,没等到师父走出房门。他捏紧拳头冲入雨下,来到灶房后堆积木柴的棚前,双手握住斧柄一个咬牙使力,将斧头自木墩拔了起来。 他赶到废庙时,剧烈的咳声正自其中传出。他高举斧头,一下下劈向门锁,将年久失修的木门砍得惨不忍睹;铜锁落地的瞬间,他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何英已经没有跪着的力气,他趴伏地面,又一阵剧咳后慢慢抬起了头。 余燕至狼狈极了,从头到脚被淋得透湿,膝盖以下尽是污泥,握着斧头的右手沉重地垂在身侧。他望向何英,望见了何英嘴上、袖子上的血。 何英呆呆看着他,仿佛被吓住了。 艳阳高照[修改版]_5 一步步靠近,余燕至扔掉斧头跪在了他身前。何英满眼惊恐,刚要开口却被抱了满怀。余燕至面无表情,眼泪大颗大颗淌下,那泪水滑上了何英颈子,甚至比他的体温还要滚烫。 #################################### 瓢泼大雨“哗啦啦”直泻而下,余燕至背着何英行走雨中。何英依旧轻咳不止,是十分压抑的声音,克制不住时便会猛地呛出一口血唾沫,星星点点地落在余燕至胸前。余燕至想起了自己的奶娘,某年冬日奶娘突然咳起血来……没过多久便死了。 余燕至不理解师父为什么这样做?何英并非故意将他推入湖中,他落水的刹那,何英分明想要拉住他。他如实相告,师父却口口声声都是大道理……他爹就是被这些口口声声害死,再多辩解也无人相信。 何英个头与他相仿,分量也不比他轻,余燕至背这人行走在湿滑的山路上颇为吃力。他走得小心翼翼,心急如焚;耳畔的咳声,贴着脸颊的滚烫的额头叫他鼻腔阵阵发酸。 奶娘没了、爹没了、娘没了……他不想何英也没了。 紧抿双唇,余燕至将何英往背上托了托。他想让何英少淋些雨,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对方身上,可那单薄的衣裳根本挡不住漫天席地的雨水。无处可逃,无处可逃。 带着一身雨水淋漓,余燕至背何英背回到了屋子,褪去他湿衣将他裹入被中。 何英浑身滚烫却止不住颤抖,浑浑噩噩说起胡话。余燕至听不真切,耳朵凑到他唇边,仿佛是一声“娘”。 余燕至在被子下摸索到他的手,握了握,细声道:“你别怕,我去找哑巴婶。” 何英微微拧眉,半睁开双眼,视线在虚空中飘浮半晌后终于找到了余燕至:“别去……” 余燕至乖顺地点了点头,道:“你哪儿不舒服?” “水……” “你等等。” 余燕至一骨碌翻下床,趿着鞋跑了出去。他跑进灶房抱了捆干柴,提了壶水又摸出小半块姜和一把糖,便即匆匆返回。他们的住处没有炉灶,余燕至在屋檐下生了火,铜壶蹲在火上,他把姜掰成小块跟糖一齐扔了进去。等水开时,壶底已被烧成黑色,手柄烫得不能摸,他端着脸盆接了些雨才将火浇灭。 何英快要给烧焦了,只想喝口水,热的凉的没有区别。他等了许久,等来的是一碗飘着点点烟灰的姜糖水,一个花脸猫的余燕至。 扶起何英,余燕至将碗凑到了他唇边。这姜糖水自己在屋外吹过,不烫嘴。 何英一口饮下,可刚喝完就咳嗽起来,姜糖水被他全吐在了床上。 余燕至手足无措地擦拭何英下巴,眼眶冒出潮热。他想去找师父,可又怕师父还要责罚何英。余燕至在庄云卿眼中是不能再乖的徒儿,其实骨子里顽固至极,认定的事十匹马也拉不回头。师父那些道理他言徒弟句句记在心上,可所做所为却是件件违背师训。 余燕至没去找师父,他钻进被窝搂紧了何英,他觉得何英热得像火、冷得像冰。他将头埋入何英颈窝跟着对方一起打颤。 “啪——” 木门被从外猛地推开。 余燕至没有抬头,他感觉到了笼罩而下的阴影。何英被抱出时,他搂着对方不肯撒手,那是他第一次遭到师父的呵斥。 自那日起,何英住进了师父屋里。余燕至每日替哑巴婶将饭送上山,趴在窗外往里瞧一眼。何英始终没醒,何英清醒已是十天过后了。 拥着被子,何英埋首庄云卿怀中,喃喃道:“你还记得我娘吗?” 庄云卿抚摸他的后背,温柔至极:“英儿,你不可再如此任性,燕至并无过错,你爹娘的不幸不该苛责于他。” 当年那案子疑点重重,庄云卿有心追查却到底身单力薄,只怕顾此失彼,况且比之真相,将何英抚养成人才是他心中大事…… “我还记得我娘吗?”何英固执追问。 沉默良久,庄云卿缓缓开口道:“虞惜是我师妹,我怎会将她遗忘。” 何英抬眸望向他,双手攥住了他胸前衣襟,道:“你没有忘了我娘,你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 “英儿!”庄云卿厉声呵止。 何英眸底闪现泪光,一字一顿道:“是余景遥,是他杀了我爹,侮辱我娘。你却救了他的儿子收做徒弟……” “师父……”何英双眼通红,咬牙道,“你教教我,教教我怎么不恨!” 庄云卿默然无语,只是拥紧了何英。他双目轻阖,眉间满是隐忍愁伤。 屋外,余燕至悄无声息迈步离去。 初闻何英一番话,他并无惊讶。当年,将他与爹娘逼入绝境的人口中叫嚣的正是何石逸夫妇的惨亡。有证有据,北武林大侠余景遥觊觎虞惜美貌,求欢不成便恼羞杀害了她的夫君又将其奸杀。江湖中,余景遥早已是为人不齿的恶徒,只有余燕至还将父亲当作英雄。 余燕至从不信那些人的话,只是没有想到,何石逸与虞惜是何英的爹娘…… 雨在几日前便停了,余燕至边走边踢着路上的土疙瘩,一个不慎被绊倒在地。他摔得不轻,小声哼唧着坐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发现蹭破了掌心。他伸舌去舔,嘴里是泥土混着血的腥味,他呆坐片刻,忽然扬起了头—— 但见碧空如洗,阳光璀璨。 第二章 何英的恨意,余燕至几乎不放在心上,他相信爹不是凶手,所以对何英也无愧疚。他只将何英看作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可怜他,就如刚来落伽山时,何英给予他的温暖,他也想对何英好些……没人比他更明白何英的心情,其实何英亦是同样,然得知他身世后,那怜悯在一瞬间扭转成了仇恨。 又过半个月,何英被庄云卿“赶”回了山下。 经这场大病,何英整个瘦了一圈,他坐在桌旁,从半眯的眼缝望向了灯下又是扫褥又是铺被,勤劳得像个蜜蜂似的人,接着眉头一蹙,收回视线盯住了脚尖。他恨余燕至,却要时时相见,这样的日子对他简直成了煎熬——余燕至若是个惹人厌的小鬼就罢了,可偏偏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何英希望余燕至跟自己对着干,这样他对他不好,也能不好得理直气壮。 余燕至以前既缠人又爱哭鼻子,可那会儿,何英想他这样挺好,甚至觉得他像个小猫小狗一样可爱;后来余燕至在何英眼里不可爱了,何英瞧他就像狼盯着羊,有股恶狠狠的劲。余景遥欠下自己爹娘的命,自己还没手刃仇人,对方就被什么“圣天门”逼死了,好在老天爷开眼将仇人之子送到了他面前。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何英想得出神,直到余燕至跪在床边朝他开口道:“你病刚好,早些睡吧?” 何英抬眼看他,余燕至的目光有些畏缩,他垂下眼皮,片刻后又望向何英,似乎随时在等待对方发难。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何英起身向前。 余燕至嘴巴紧闭,只拿哀求的眼神望着对方,他不想何英再说下去。 何英看穿了余燕至的心思,他跃跃欲试,笑容一丝丝恶毒起来:“因为你爹是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的儿子。” 余燕至表情痛苦,然而痛苦得十分克制,他清楚何英的仇恨,可不表示他将因此置疑父亲。他沉默地摇了摇头,是微弱的反驳。 艳阳高照[修改版]_6 何英可不是要看他这幅模样! 何英以前只动拳头,其实像砸进了棉花里,因为余燕至根本不反抗。何英的心情是矛盾的,他想余燕至怕他,又想余燕至恨他,他希望报复得实实在在,而不是看似小孩间的打闹。 “你摇头什么意思?你爹不是杀人凶手,还是你不认那个杀人凶手是你爹?” “我爹不是——” 话音尚未落下,余燕至便被何英扑倒床中,一拳打得偏了脑袋。 何英轻轻喘息,仿佛这一下用了不少力气,他唇角抿成一线,紧盯余燕至泛了红的脸蛋,道:“还敢说不是?如果余景遥没杀人,他怎么死的!” “我爹不是……”维持着偏首的姿势,余燕至嘴唇苍白。 “你爹杀了人又畏罪自杀,是个缩头乌龟王八蛋,那群逼死你爹的也不是好东西!我爹娘的仇关他们什么事?!” 眼瞅何英又举起拳头,余燕至紧咬牙关,忽地曲膝撞进了何英腹部。何英吃痛地自余燕至身上翻下,余燕至便趁机跨坐在了他腰间,双眼瞪着他道:“不许污蔑我爹!” 何英落了下风,挥舞着双拳仍想寻机揍他两下:“放屁!余景遥活该被逼死!他杀我爹娘是个大混蛋,你是他儿子,你是小混蛋!” 余燕至左躲右闪,听他满嘴的脏话,心里那点火苗越蹿越高,竟渐渐有了燎原之势。他一巴掌扇在何英脸上,声音脆响:“我再讲一次,你不许骂我爹!” 何英怔了怔,脸上火烧火燎,往日里漂浮的视线塑成了一把刀,直扎进余燕至眼中:“王——” 余燕至又一巴掌掴下,比先前更脆更响:“你娘怎么教你说话的?” 何英懵了,他是想余燕至恨他,可余燕至凭什么恨他?!何英觉得余燕至反了,敢骑在他头上,简直不要命了! 何英发了疯似的抱住余燕至扭打在一起。床铺宽敞,两个半大小孩从东头滚到西头,没人说话,只有何英气急败坏的喘息声;他又踢又打毫无章法,余燕至躲的时候多,难得出次手就能让他痛得要死不活。何英是个大病初愈的身体,精力实在比不得对方,全凭一口恶气撑着,撑到了头便瘫软成一堆烂泥。他趴在床上,脸憋得通红,余燕至扭着他一条胳膊,整个身体都压在他背部。 余燕至也微微喘着气,他脑袋里像着了火,烧得他几乎有些糊涂,他望着何英那耳骨周围薄得透明的白肉,道:“你答应不再污蔑我爹,我就放开你。” 何英念头转得飞快,余燕至这是要自己低头,可他何时污蔑了他爹?他说得句句都是实话!何英恨不能朝他脸上呸口唾沫:“余景遥活该,他是混蛋——” 余燕至全身着了火,他觉得牙痒痒,痒得受不了。何英露出领口的脖子又白又细,余燕至张嘴咬了上去,他使了狠劲,就为让何英闭嘴。 何英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哽咽似的痛吟,但又立刻闭紧了嘴巴。什么小狗小猫,何英觉得自己被余燕至那副可怜的模样骗了,余燕至果真是余景遥的儿子,跟他爹一样有颗虎狼心!何英起初还忍着,渐渐觉得余燕至要发疯,他疼得厉害,又恨极了,索性叫嚷起来:“我早知你不是个好东西!小王八蛋,小混蛋!在师父面前装什么乖徒弟,你本事大得很!还敢拿斧头砍庙门!” 骤闻控诉,余燕至愣了愣,他离开何英脖子,想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担心你。” 何英倏忽拧眉:“谁要你多管闲事!” 余燕至清醒了些,火势自脑海如潮退去,他察觉出口中腥甜,低头一瞧,何英那细白颈子多了圈牙印,血珠正点点地往外渗着。余燕至有些发懵,一时也辨不清心里的滋味,他将目光移向何英,就见何英眼角粉红,眼里水亮亮的,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余燕至做了补偿,垂首一点点舔起血珠。 那舌尖的动作异常缓慢,在一个个牙印上徘徊不去,何英直觉全身寒毛都要竖起。 余燕至感觉身下的人正微微颤抖,他舔净了伤口,在对方颈侧吐息道:“很疼吗?” 何英咬牙闭上了眼,霎时有种自掘坟墓的不甘。他病刚好,体力不济,所以被对方如此压制不能反抗;可更让他愤怒的是余燕至竟然是这么个东西!明明一副软弱可欺,温顺听话的模样,明明是那凶手的儿子……余燕至把他骗了,也把师父骗了,师父总在他面前说余燕至的善良无辜,都是狗屁!余燕至发起狠来就是头狼崽子。 何英阖着眼,扇子似的眼睫轻颤着,仿佛十分脆弱。他对余燕至重新看待了,清楚现在没本事跟对方硬碰,可又不肯伏低作小,便生硬道:“舔够了没。” 余燕至傻愣愣应了声。 “那还不滚开!”何英忍无可忍喊道。 余燕至心里的火苗早已熄灭,这会儿就忘了方才初衷,手忙脚乱地自对方背上翻下。 何英刚获自由,抄起手边枕头就砸在了余燕至脸上。一片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张随之飘落,何英好奇捡起,余燕至眼瞧竟有些发急。 何英见他模样慌乱,不由万分得意:“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余燕至伸手就去抢夺,何英这会儿也不与他计较,一面推挡一面将纸展开……惟妙惟肖的一只乌龟,背上三个大字——余燕至。 眼熟得很。 愣了愣,何英回手“啪”地将那张纸拍在余燕至脸上,大笑道:“你还说你不是王八蛋,傻子!” 何英骂他打他,他能忍,因为何英心里有恨;可何英不能骂他爹,爹是用死来证明清白的人,一个人死都不怕还怕承认罪过?虽然他爹也曾辩白,但无济于事,所以余燕至早明白百口莫辩的无奈,一个人的嘴怎么跟百十人斗?何英也是那百十人中的其一,他堵不住那么多张嘴,但能堵住何英的。一件事归一件事,他分得清。 余燕至将那张纸撕碎,揉成团扔在了地上,他看着何英道:“我就是王八蛋,你怎么说我都行,可你不能说我爹。” 何英也看他,挑着眼角不以为意。 余燕至下床捻灭油灯,返回后一掀被子躺了进去。 黑暗里,何英什么也瞧不清,他邪火簇簇,好象第一次认识余燕至。 他想趁黑狠狠揍余燕至一顿,可想归想,他也不肯白白吃亏,他被余燕至差点咬死,被折腾得早没了力气。何英翻身钻进被窝,睁着双眼想心事;这样挺好,绵羊露出了狼尾巴,他以后不用对余燕至客气,有劲的时候就该揍得对方爬不起来,总好过今日这般狼狈。他越想越窝火,连梦里都不得安生……余燕至举着斧头站在他面前,一身的雨水,眼里凉飕飕的;余燕至想杀了他。 翌日清晨,像往常一般,何英洗漱过后去了师父屋子,取来纸笔趴在桌上又画了只乌龟,龟壳上照旧是“余燕至”三字。 早饭的时候,何英破天荒坐在了余燕至身边,将折好的纸偷偷塞进他手心。 余燕至只顾埋头吃饭,虽然接下了却也没当场打开的意思。何英在桌底踢了他一脚,余燕至抬起眼皮,夹了一筷子凉拌苦瓜放进了何英碗里。 眼瞧二人竟有了些师兄弟的感情,庄云卿不由面露欣慰,却不知何英最讨厌吃苦瓜,只跟余燕至说过。 #################################### 余燕至以前是棉花,何英使出力气打下去,却又给不痛不痒弹了回来。余燕至现在是什么?何英说不准,大概像片湖,投进颗小石子就能泛起涟漪,听见响动,投进颗大的还能激出水花;只是伴有风险,一不小心会湿了衣摆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余燕至一直是以畏惧的姿态容忍着何英的蛮横无理,可何英自从摸清他的底线就变本加厉起来,非要将他招惹到忍无可忍。何英对他不再爱搭不理,余燕至却不觉得有多高兴;何英在师父面前明明乖巧嘴甜,然当着他的面,什么话伤人就专挑那话讲。何英耍二皮脸的本事让余燕至不得不对他重新看待了,余燕至心里琢磨,自己以前忍气吞声让何英打,何英不满意,何英现在想讨打。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西边竹林冒出了许多嫩嫩的竹笋,余燕至提着竹篮,替哑巴婶揽下了这件差事。何英跟着一起前往,他两手空空,是个很有诚意的监工模样。 两人走过一段山路,穿过一片林子,眼前便出现了翠浪翻滚的竹海。 那些竹笋刚冒尖,十分鲜嫩,余燕至欠腰一手一根,很快就撅了半篮子。何英慢悠悠跟在一旁,显得既无聊又惫懒,他心里寻思着做点什么,于是停步余燕至身后,朝对方屁股不轻不重踹了一脚。 余燕至知道他一撩闲准是想生事,便从篮里挑了颗大点的竹笋,剥皮后递给了他。何英对余燕至的示好曾经置若罔闻,如今受之无愧,他认定无意间发现了余燕至的本质——一头狼崽子,他用不着跟狼崽子客气,他迟早要扒下那层兽皮,叫余燕至承认余景遥是个大混蛋,叫他再不敢跟自己呛声。 艳阳高照[修改版]_7 何英咬下竹笋,嚼了两口唾了出去,眉毛拧得死紧:“苦的!” 何英舌头矜贵,受不得半点委屈,余燕至背着师父不知帮着吃了多少他碗里的东西。 直起身,余燕至接过竹笋,尝了尝果然又苦又涩。他不晓得刚摘的鲜笋需浸泡才能入口,何英自是更不知晓。余燕至朝地上呸了口唾沫,心说这回倒不怪何英娇气。 “你故意挑个苦的给我。” 瞧何英早憋着股子劲要找麻烦,余燕至也不辩解,将竹篮呈到了他面前。 哑巴婶端上桌的凉拌笋丝又香又脆,何英想方才那颗定是坏了,巧不巧被余燕至选中,如今自己再挑,万不至于运气那样差,于是拣出颗小的剥了皮就往嘴里塞。在余燕至的注视下,何英千辛万苦咽了下去,笑得一脸甜滋滋,然后趁对方弯腰继续忙碌时,将手里的竹笋扔入了草丛。 余燕至装作没看见。 何英把两只空手背在身后,很有庄云卿平日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斜睨余燕至,道:“我挑的比你的甜多了。” 余燕至撅了颗竹笋往篮子一丢,他仍旧是弯着腰的姿势,扭过头,自下而上与何英目光相接:“你还吃吗?” 眨着眼收回视线,何英暗骂了一声。 余燕至重新垂首,嘴边弯起了弧度,想何英在无聊的小事上倒是脸皮薄,宁可苦到心里也要装出副甜滋味。 收获了满满一篮竹笋,两人并肩往回走去。 何英嘴里发苦,脸上的表情就不十分好看。余燕至心知肚明,只盼早点将竹笋交给婶儿,然后能躲一时是一时,以免这人借机找茬,一张嘴又不知要说什么浑话。经过先前那片林子,何英忽然停住了脚步,余燕至一时未察,又走出三丈远才满怀疑惑地回头望他。 “嗯……”何英蹲了下来,小声嘀咕道,“这是什么?” 重返何英身边,余燕至随之瞧去,但见松软的土地上有五个向下凹陷的圆坑,一大四小,甚是眼熟。他想起自己曾养过的小狗,湿爪子从桌面踩过时仿佛就是如此的痕迹……只是那个比眼下的小了太多太多…… “嗷——” 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一股来势汹汹的掌风,一个巨大的黑影骤然自树后冲出,眨眼功夫便来到了他们面前。那事物一身深棕色皮毛,发出吼声的嘴巴大张着,四颗尖利的獠牙像四根钢锥,挥舞身前的大掌带着锋利的指甲,这样的一掌足以活生生扯碎半个人!余燕至脑中“轰”的一声,蓦地想起师父曾告诫自己在林中行走需千万小心的野兽——熊。 何英面色煞白,瞧那棕熊径直朝余燕至扑去,急得扭头大喊:“发什么呆?!快跑!” 余燕至来落伽山一年有余,见过个头最大的是狗獾,这只棕熊比两个他叠起来还高,比三个他还要壮实。他刹那怔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明明将何英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可双腿像钉子扎进土壤,如何也迈不出去。 何英早已站起,抬脚前看了余燕至一眼,却见对方傻愣愣站在那儿毫无所觉,简直恨得牙痒,一把拉住他狂奔起来。何英慌乱地几乎辨不清方向,只在林间东躲西逃,而身后时不时响起的吼叫提醒着他危险近在咫尺! 汗水浸湿了衣襟,何英渐觉双腿都不再属于自己。余燕至的手被他紧紧攥在掌心,他不敢放开,他害怕,然而又说不清到底怕什么,可能是不想身在独自被野兽追逐的恐惧中,可能还有些别的……他拼命向前跑,无暇顾及脚底,结果被斜生土壤的树根狠狠绊了出去。一瞬间,他突然放开了手。 何英整个身体撞向地面,经历过最初的冲击,他用几乎绝望的声音大叫道:“快跑!” 余燕至扑上前,扯住何英胳膊想要将他拉起。何英一条腿撑着地面,另一条拖在后,他抬起头,眼圈发红,使劲推搡余燕至。 棕熊已进入视线之中,它四脚着地跑得飞快。 拳头落在余燕至胸膛,何英朝后望去一眼,急得语无伦次:“找师父!快去找师父!” 相比何英的惊恐,余燕至反而冷静了下来,在周身扫视一圈,拣起块石头攥入掌心。 眼瞧他的举动,何英又急又慌简直要发疯。 余燕至心里有些底,他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记得熊身上的弱点,只是他功夫不到家,能否制住这头野兽全凭运气了。既然跑不掉,那就拼一拼,试一试!他一手捏着石头,一手悄悄握住了何英的手,双眼紧盯奔跑而来的熊,目光锁住鼻吻,扬臂便要掷出石块。 然而关键时刻,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棕熊竟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低着脑袋“吭哧吭哧”啃起竹篮里的竹笋。 余燕至一怔,谨慎地收回臂膀,与何英视线交汇后同时保持了沉默。扶起何英,他一步步倒退,直至行得远了才背着对方匆匆离去。 何英的心怦怦直跳,方才情景不停闪现脑海,他险些送命,害他险些送命的是一篮竹笋,这竹笋不是别人的,是余燕至的!新仇旧恨一股脑涌上,他也忘了自己此刻还趴在对方背上,愤恨道:“余景遥是卑鄙小人,你比他还卑鄙!我若叫熊吃了就没人找你报仇了是不是!” 话音刚落,他便被余燕至扔在了地上。他本就扭伤了脚踝,如今整个屁股着地,直疼得半身没了知觉。 俯视何英,余燕至神情复杂,他想自己说过许多次了,这人为何总记不住?他心底一阵阵发冷,道:“你坐在这儿等着吧,我去找师父。” 言罢转身就走,眨眼功夫消失在了一处拐角。 余燕至这次造反得彻底,何英搬起石头砸得自己连路都走不成。他握拳狠狠捶向地面,他想朝天大骂,可再一想对方听不见,简直白费力气!他也顾忌着那只吃光了竹笋的熊,心里又恨又慌,从地上狼狈万分地爬了起来。左脚使不上力,连轻轻点地都疼得紧,何英金鸡独立地站了会儿,右脚一蹦一跳朝前挪去。 好不容易拐过道弯,白脸蛋变成了红脸蛋,何英看见了坐在路边的人。 余燕至手里捏着根狗尾巴草编的兔子,抬眼静静望向何英。 在周围扫视一圈,何英笨拙地跳出几步,拾起根树枝劈头盖脸朝余燕至抽去!他死咬着牙,想狠狠抽对方一顿,可他站都站不稳,那树枝落下时没有多少力道。余燕至不躲不避,挨了几下后突然抓住了另一端。 何英用力去夺,不料对方竟又松了手,他踉跄着一屁股跌坐在地,脸霎时更红了,但这回却是气得:“小混蛋!你敢骗我!还敢丢下我!” 余燕至觉得何英的疯劲又上来了,但一件事归一件事,何英朝他发疯可以,所以并不生气。余燕至走到他身边扶他,何英仍妄图“自力更生”,奈何摇摇欲坠不推就倒,最后被对方搀了起来,脸上很是挂不住。何英恼火极了,想余燕至太会装模做样,等在这处就为看自己的笑话。 余燕至欠身拍了拍他衣服上的土,将这不太情愿的人又重新背了起来。 勉为其难地帮余燕至拿着那只狗尾巴草的兔子,何英盯着小兔好半天,紧抿的唇角微微一弯,在余燕至耳边道:“给我的?” 余燕至将他往背上托了托,轻声道:“你想要就拿着吧,我再给师姐编一个。” 何英忽然就觉得这兔子面目可憎,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脾气真大,我骂余景遥一句怎么啦?” 余燕至不想接这话,若非后面那头熊,他一定将何英丢在路边。 “你也有爹,你能让别人骂你爹吗?” 当然不能,可余景遥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跟他爹比?何英晃荡着一条腿,哼了一声。他觉得现在不是个逞能的时候,等回去了他想怎么收拾余燕至都行。反正余燕至也不是个好东西。 余燕至没能撅回竹笋,丢了篮子,还搭进个原本活蹦乱跳的何英。他不想哑巴婶事后操心,就说何英失足摔进沟里,人没事,篮子给压坏了;哑巴婶还是操心,但若比起得知两人被野熊袭击,这样的程度就显得不值一提。 哑巴婶想探望何英,余燕至又说了些叫她宽心的话,然后把来时路上新编的兔子给了师姐。返回山下前,余燕至去灶房洗了颗甜瓜揣在了怀里。 那甜瓜脆生生的,指甲在顶上抠道缝就能一掰两瓣。余燕至甩净籽,拿着甜瓜进了屋。 何英坐在床边,裤脚挽过膝盖露出了白细细的小腿,只是那足踝肿得厉害,他自己抹了药油,这会儿脸上还是个疼得龇牙咧嘴的狰狞模样。 艳阳高照[修改版]_8 把甜瓜放上桌,余燕至走到床前看向了何英伤处,只见那足踝高隆,撑得皮肤都有些发亮。何英受了罪,疼是难免的,他心里有气,可再气,余燕至也不能替他把这罪受了。何英不想在余燕至面前露怯,他撸下裤腿,半拖半蹭地翻身躺在了枕上。 脚背火辣辣疼,头皮也跟着一阵阵地抽,何英长长吸进口气,半晌吐不出来。 回想林中经历,何英又怕又恨,他何必管余燕至死活?余燕至差点害死他!可他怎么能死……他有什么脸去见爹娘……他后怕不已,脑海里一时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棕熊,一时是举着斧头的余燕至。他太想报仇,在余燕至身上找余景遥的影子,结果渐渐就入了魔障。他恨余燕至,可又认为余燕至更想杀他;余燕至毕竟不是余景遥,何英还没想明白,意识里却已觉得亏欠了对方。 何英正琢磨心事,耳边突然响起“咔哧咔哧”的声音,像极了夜里拿桌腿磨牙的老鼠,将他那点悲愤凄惶的心情瞬间啃去了九霄云外。他扭头一瞧,见余燕至正站在桌边吃甜瓜,他想他受了这么大的罪,连累他的王八蛋竟还没心没肺地吃上了甜瓜……何英性子有点邪乎,不仅邪乎,心眼还小,一件事常是翻来覆去地想,把自己气得不轻,想到最后总憋不住要干些什么。 他以前对余燕至好时自然看对方从头到脚顺眼,如今余燕至只是站着吃甜瓜,何英也不高兴了。 察觉到何英视线,余燕至拿来另外半块送到了他手边。 何英正是个发难的当口,眼瞧余燕至“献”上甜瓜,又想没必要跟肚子过不去,收拾余燕至还待等脚好后再说。 余燕至见何英一声不吭,费力地撑坐床边吃着甜瓜,心里平静地想,何英生病受伤时才肯这样听话。 何英将半个甜瓜吃得残缺不全,非要留下头尾的部分,好象那是吃不得的。余燕至知道他嘴刁,明明在师父身边生活了七八年,也不知是谁惯的?其实庄云卿对何英管教颇严,而何英天生地不肯受委屈,一身毛病也就在师父面前才有收敛,反倒是余燕至处处容忍他、惯着他。 把甜瓜的残骸扔去屋外,余燕至在水缸旁洗净手脸又弄湿了帕子,回屋内后,何英果然正举着双手等他“伺候”。 接过帕子,何英一面拭着沾满糖汁的手,一面抬眼看他:“不准对师父说。” 余燕至点了点头。其实说不说无所谓,何英不想师父担心,余燕至却没这个顾虑,师父不是哑巴婶,他经过大风大浪。 “师父若问起……” 余燕至诧异地回望何英,这话分明是打着商量的口气,何英什么时候肯跟他商量事情? 何英仿佛察觉了余燕至沉默背后的心思,他是想两人统一口径,免得露马脚,可话一脱口也觉得这不像他往日作风,所以隐隐又要恼火。 余燕至把何英的脾气摸得清澈见底,何英眨一根眼睫毛他也知道对方想生什么事,于是将对哑巴婶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何英边听边点头,伸出右脚踩进鞋里,慢吞吞套起左脚布袜,他蹙着眉毛,眼帘微垂,仿佛十分不情愿,道:“你说还是我说?” 余燕至弯腰捡起他另一只鞋子,朝他眼前一递,道:“我说。” 何英清楚在庄云卿跟前,余燕至的信誉比他好,不想师父怀疑是得余燕至去开这个口。可话虽如此,这件事实已够叫何英不欢喜了,若非他跟余燕至动过几次手,师父的心怎么能偏向外人?思来想去,都是余燕至的错! 余燕至以为要背何英上山,何英却突然有了骨气,让他在屋外找了根木棍,一瘸一拐撑到灶房。 晚饭的光景,庄云卿来得比他们早些,一见何英这幅模样便急忙上前察看。余燕至则在旁面不改色地扯谎。庄云卿边听边担忧地看着何英,何英来时路上的骨气全变成了哀戚戚一声“师父”。 何英对在庄云卿那儿能得到的待遇心知肚明,这样的程度远不够他搬上山与师父“厮守”。晚饭后,他不得不与余燕至一同下了山。 拖泥带水地走到半路,何英扔了木棍,几乎是用尽了耐心。余燕至仿佛始终关注着他,这会儿就停下脚步,走回他身边将他背了起来。 天色暗下,月儿升起,将崎岖小路照得像落了层白霜。 何英晃荡着右腿,搂住余燕至脖子,觉得对方身上很暖和。他常年手脚冰凉,很贪恋那点人气,住在山上便能跟师父睡一个被窝,可下了山就得孤枕难眠地受冻。余燕至被何英那凉飕飕软绵绵的手腕缠着恍如身陷蛇窟,脊背上寒毛直竖。 清风明月,倚着余燕至肩头,何英小声哼唱起来:“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 余燕至生长北方,听不懂这江南戏曲的唱词,可何英哪管他懂不懂,自顾自唱得前村不着后店,片刻后却也觉得有些难听,便又若无其事闭了嘴。何英平日里也常哼哼两句,因为虞惜爱听戏,他学得再不好,庄云卿喜欢。 余燕至是雷打不动的沉默,何英拐腔扭调亮了一嗓子却连个捧场的人都没有,便觉面上挂不住,伸手一拧余燕至脸蛋,哼道:“我唱得好不好?” 余燕至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好。” 何英心思转得飞快,余燕至懂什么?只管是敷衍他的,便又问:“哪句唱得好?” 实话自然是句句都不好,可余燕至确实听不出好坏,思量一番,道:“头两句。” 这话说得就让何英有了些欢喜,头两句好,倒没说剩下的不好。何英想了想,也觉得那段唱得着调,搂紧余燕至,弯了弯唇又小声哼道:“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弥陀假惺惺,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笑我枉自痴情多,笑你不该少怜悯……” 夜里的风凉凉暖暖,吹得人一半舒坦一半犯冷。 回到屋内,余燕至便出门打水。何英坐在床边,是个“身残志懒”的状态,由着对方伺候洗漱。 余燕至蹲在盆边,瞧那浮在水里的两只脚丫,一只饺子似的白嫩小巧,一只馒头似的肿胖浑圆;他一边朝那脚面撩水,一边握住了何英右脚。 何英立时拧紧眉毛,右脚朝外挣去。 余燕至以为弄疼了他,曲起手指想要放轻动作,哪知指尖擦过脚底嫩肉,引得何英猛然一颤,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余燕至一怔,愣愣看向他。 面庞上的笑容不及收回,何英笑得目光散成了碎片,他心里也发急,觉得不能这副模样面对余燕至,可越急越是在意余燕至的手。 何英还要将脚抽回,却实实在在地被余燕至攥牢了。他左脚是一丁点不能动,右脚力气尚存,可试了几次竟然没能挣脱。何英渐渐有了恼怒的征兆,原来余燕至跟这儿等着他呢,瞧他使不上全力就想趁火打劫! 何英打心底不怕余燕至,简直是瞧不起他。何英冷茫茫看着余燕至,仿佛是给他一个磕头认错的机会,然而余燕至不识好歹,迎着他的目光瞧不出丝毫惧意。何英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扬起巴掌就朝他脸庞送去。 尚未挥下,何英又笑了,笑得花枝乱颤、东倒西歪、生不如死。他终于无力地躺在了床上,眼里水光盈盈,几乎是要掉泪了。 “王八……”何英断气似的吐出两个字,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余燕至这会儿才放开他,端着木盆出了屋。 何英双眼大睁望着房梁,他想余燕至怎么能这样对他?自从踩过余燕至的底线,“好日子”就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活蹦乱跳的时候还有精力挑衅应对,此刻他简直要怀念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棉花似的余燕至。 小浑球! 何英在心里啐了余燕至一口,翻身坐起,将余燕至的枕头扔了出去。 余燕至正巧进门,接下,看了何英一眼,将枕头安放原处,一蹬鞋,半湿不干的双脚便踩了上床。 何英拖着伤脚挪蹭到余燕至面前,他不朝他发火,只管将他的枕头往地上扔。 微微垂着眼帘,余燕至一声不响又捡了起来,他捡一次,何英便扔一次。等到了第三回 ,余燕至一把将他推倒在床,握住了他右脚。何英真急了! “放开!”何英习惯对余燕至发号施令,只是偶尔也有失灵的时候。 他尝尽恶果,哆嗦着缩成一团,脸庞埋在被褥里,咬得嘴唇破皮。 艳阳高照[修改版]_9 余燕至停下动作去拉他,何英半晌才肯抬头,一抬头就朝对方挥拳,嘴里骂咧咧没半句能入耳。余燕至自然不会打何英,可何英却也没讨得便宜,最后只能小声嚷嚷着要余燕至放手。 闹腾过后,何英惴惴不安钻进被窝,直等到夜半时分,又悄悄爬进了余燕至被中。 跟何英同寝一年,余燕至早睡成了惊弓之鸟,何英翻个身他都有醒的可能,更何况被何英紧贴身旁。余燕至先是装睡,他以为何英要打他,可何英竟是将手伸进了他衣里,在他腰间、胳肢窝又摸又挠。余燕至渐渐明白了,不动声色翻了个身搂住何英。何英身体一僵,似乎觉得效果不明显便要爬出去,却是被“熟睡”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这一天的光景里,何英受了罪,受了委屈,师父的安慰有限,而他又疼又累,如今有个暖被窝,还有个小火炉,他就又心安理得地享起福来。 第三章 光阴荏苒。 两年后,余燕至与何英终得以持剑,跟随庄云卿修习剑术。 两年时光,他们脱去孩童稚气,已初长成了少年模样。十岁前,余燕至颇有些男生女相,如今个头一日日地蹿高,虽清秀依旧,却多了分少年俊逸。何英也比两年前挺拔不少,只是一张小白脸越发寡情,让人又爱又恨。 他二人性情都随娘。余燕至的母亲谢玉岑端静温良、平和仁厚;而何英的母亲虞惜虽有倾城之貌却是个病西施,不免任性娇气。庄云卿对这个师妹看似严厉,实则爱在心中。虞惜十六岁那年下山探亲,路途中救了遭遇劫匪的徽州商贾何石逸,何石逸对虞惜一见钟情,不远千里追至落伽山,在寒雨中苦候整整三日,只为能再见佳人一面。虞惜情窦初开,渐渐被其温柔痴情打动,半年后便下嫁给了年长自己许多的男子。庄云卿眼见心爱之人离去,黯然神伤无可奈何。如此一晃五年,庄云卿与虞惜的师父仙逝,也是这一年,虞惜将三岁的何英留在了庄云卿身边。 看着何英日渐长大,庄云卿感慨万千,转身屋内,自书架取出一幅画卷展开,静静凝望起了画中人。 屋外空地,余燕至和何英正练习着师父教授的基本剑术。握剑,起势,抡臂,刺、劈、挂、点,单调而枯燥。余燕至耐性极好,十分沉得住气,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反观何英,练了会儿便偷偷模仿起庄云卿平日里的剑招,虽无甚威力,架势倒还有模有样。 秦月儿自年初也跟着何余二人上了山。 她如今俨然长成了粉嫩嫩的小姑娘,可于武学方面着实资质愚钝。庄云卿有心让她与何英或余燕至同修“云惜剑法”,可观此情形,惋叹之余也不得不放弃心中念想。 一个步法,秦月儿三、五日依旧走不对,不是右脚当左脚迈出,就是错步时不得要领,绊得膝上浑数淤青。余燕至练完剑便陪在秦月儿身边,一遍遍演示正确姿势。何英却从不与他们一处,在他眼里,余燕至跟秦月儿简直天造地设,一个混蛋一个笨蛋,般配得很。 何英偷练庄云卿的剑招,练得如痴如醉,脑海里全是与师父双剑行走,挽出漫天剑影,配合天衣无缝的景象。他心知云惜乃双人剑式,亦是师父在师祖所传剑法基本上与娘一同创下,而娘虽已离世,他却一样能陪师父共舞云惜。 秦月儿腿上功夫不到家,几个转身踏步便身形不稳一路朝后退去,她若摔在地上也就疼疼屁股,可巧不巧撞上了何英剑势!何英正刺剑向前,也未料半途冲出个人,要说他肯勤练腕力基础扎实,这一剑或许还收得回……就当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猛地握上剑刃,同时扯住了秦月儿。 茫然地看着自剑刃滑落的鲜血,何英双唇微张,面色煞白。 余燕至皱了皱眉,掌心一紧,轻松夺下了他的剑。 眼瞧对方用另一只手擦拭剑身,将剑重新归鞘,何英终于回了神,他刚要开口,岂料秦月儿抢先一声大哭起来。 余燕至一心销毁“物证”,却忘记还有秦月儿这么个“人证”。 庄云卿闻声自屋中走出,眼见余燕至右手“哗啦啦”往外冒血,秦月儿哭得像个泪人,惟独何英从头到脚安然无恙,便不由眉头一皱返回了房间。拿出药瓶与布条,为余燕至包扎过后,庄云卿抱起秦月儿在空地来来回回走动,边走边轻声安慰。 秦月儿好不容易止了哭,眼睛肿得像桃,她搂着师父脖子,哽咽道:“燕至哥哥……教我……我学不会……英哥哥拿剑……来了……燕至哥哥手破了……流了好多血……” 何英垂首立在一旁,心里把秦月儿骂了个遍,笨丫头除了会吃就会告状,话都说不清还敢告状! “何英,”庄云卿声音不大不小,目光送向了他,“是否如月儿所说?” 事实是他偷习剑招,出招后反而收不回来险些伤了师妹,还好师弟及时阻拦没有酿成大祸……可何英想自己不能这么说,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他垂了薄薄的眼皮,道:“徒弟知错。” 看了看何英,余燕至转望庄云卿道:“是徒弟起了玩心与师兄耍闹,刀剑无眼,徒弟的伤是个教训,以后一定不敢再对手中之剑不敬。师兄有错,徒弟也有错,师父要罚便一起罚吧。” 庄云卿看了看他,又看向秦月儿,道:“你所言与月儿似有冲突,为师希望你如实以答。” 余燕至迈步上前,轻轻握住了秦月儿的手:“师姐方才是吓坏了,徒弟在师父面前不敢隐瞒。” 言罢,又举起包扎好的另一只手,笑道:“师姐别怕,已经不流血了。” 秦月儿迟疑地摸了摸余燕至掌心,吸溜着鼻涕喃喃道:“燕至哥哥……疼不疼?” 眼望此景,庄云卿颇觉无奈。秦月儿是胆小的女娃娃,语焉不详似也难免,而何英十句话九句都要打折扣,至于余燕至……庄云卿觉得他是无可挑剔的好徒弟,然而也是跟自己最不亲的;明明是十三岁少年,庄云卿却常常不知这孩子心里想些什么。 何英上次被关进废庙时险些送命,每忆当初,庄云卿便悔恨不已。许多大人尚做不到罪不及孥,何况一个孩子?而且那次他是真的误会了何英……所以信与不信间,庄云卿选择前者,毕竟两个徒弟就在眼皮底下,总归闹不出大事。 训诫过后,庄云卿并未责罚他们,但余燕至的手痊愈前,何英须得照顾对方,这对何英而言简直比受罚还难熬。 余燕至牵着秦月儿朝山下走去。何英不紧不慢跟随其后,末了揪了把秦月儿的小辫子。 秦月儿摸着脑勺扭头看他。 何英手指朝她脸蛋一戳,似笑非笑道:“你昨天刚吃了我两个梨,今天就向着他?” 眨巴着眼睛,秦月儿扬起小脸在余燕至和何英之间看了看。她是真笨,长得水灵灵却没半点聪明劲:“梨我吃光了,没给燕至哥哥。” 何英早知道她是笨丫头,脑袋里只记得个吃。 余燕至拽了拽秦月儿,一言不发又拉着她朝前走去。 何英受了冷遇,目光凉凉地望着那一高一矮两道背影,心想他也没少给秦月儿好吃的,秦月儿怎么就偏偏喜欢余燕至?他倒不是多爱这个师妹,就觉得对方养不熟,小白眼狼一个,吃了他的,撂嘴就忘。 回到哑巴婶住处,秦月儿又声泪俱下学了一遍,反正她也说不清,含含糊糊就那么几句话。哑巴婶只听明白了一点:余燕至受伤了。她心疼地看着那缠着布条的手,忙去灶房炖了锅冬瓜猪脚汤。 何英不敢“违抗师命”,他往日几乎不进哑巴婶屋子,如今却不得不像个小跟班似的寸步不离余燕至。 余燕至跟秦月儿坐在床边,中间隔着张矮桌,桌面摆了剪纸,是余燕至前些日剪给她的。何英站在屋角,望着纸窗上贴着的两只小兔子瞧了半晌。 汤炖好后,何英又随余燕至去了灶房。 他谨遵师嘱,抢过勺子便要喂对方。舀起一大块冬瓜,何英笑微微送到余燕至嘴边,余燕至亦不推辞,一口吞了下去。 “好吃吧?” 余燕至颔首。 其实从不吃冬瓜的是何英,可他见着别人吃心里就痛快,然而余燕至真吃痛快了何英又不高兴,他想这冬瓜有那么好吃?他舀起一块尝了一口立刻唾了出去,把剩下的全塞进了对方嘴中。 接着,何英又喂了他一口猪脚,笑道:“吃什么补什么。” 把那碗里的肉菜喂光了,何英才舀了勺汤喝起来,喝了口,又喂余燕至。 艳阳高照[修改版]_10 余燕至朝他扬了扬下巴,意思让他再喝些。 何英突然把勺子朝碗里一丢,轻飘飘的目光送了出去:“你丈母娘熬给你的,我凭什么喝?” 何英的话,余燕至听着糊涂,反正何英不高兴根本不需要理由。他端起碗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 帕子丢进木盆,何英使劲搓了两下,拧干后扔给了余燕至。 余燕至单手撩开,擦了把脸,走上前便要端木盆。 何英立时夺过,盆中的水左右晃荡着泼洒出了些:“怎敢劳您大驾?若叫师父知道了,我可要受罚。” 余燕至目送他走出房间,坐回床畔,动作缓慢地褪去了鞋袜。他盯着赤脚琢磨,虽说碍于师父命令,可若是以前,何英定然不肯低头,如今的变化是因为何英没那么恨他了吗? 余燕至年纪不大却是个劳神劳心的命,他希望何英的仇恨能够一日日淡去,他与何英还能回到最初。 进屋后,何英将木盆放到余燕至脚边,随后转身窗前,从袖里摸出了张彩纸剪的兔子。 余燕至抬眼一望,那东西他再熟悉不过。 何英看起来很高兴,伸舌舔了舔彩纸背面,将兔子贴上了纸窗。他全然不觉羞愧,这兔子是从别人那偷来的。 余燕至垂下眼皮,一时也不知心里什么滋味,他没剪过小兔给何英,他还没来得及剪,何英就恨上了他。 何英满心欢喜坐在余燕至身旁,踢掉鞋,褪去布袜,一双脚伸进了盆中。他们常年用凉水洗漱,如今初春之际,何英又怕冷得很,便将脚踩在了余燕至的脚背上。余燕至抬起只脚撩了些水洒在他脚面,何英不满地将他重新踩入水里,捏住他的手,道:“冰!” 掌心蓦地刺痛,余燕至不禁就要挣脱,何英亦是一怔,连忙松开了束缚。 “有那么疼吗?”何英盯着那伤处,似乎不以为意。 余燕至望着他眼睛,摇了摇头。 轻哼一声,何英捉起了他的手,看了看裹了几层的白布又看了看他,感觉有些别扭。他想自己是被师父命令过要照顾余燕至,并非当真在乎对方。 趟进被窝,何英睁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实在睡不着便将双手移往了腿间。数月前,他初次体验这种感觉,之后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渎。他仿佛天生不知羞耻为何,只道十分舒服,所以玩弄起来颇为得趣。可今日抚摸许久也没觉出兴味,便又无奈地停了手。 何英直觉手脚冰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当年虞惜体弱多病,冒着极大风险将他生下,却也给了他一副病躯,三岁前几乎要养不活,直到跟随庄云卿后才渐渐有所好转,然而终归先天不足,吃不得苦、受不得罪。 咬了咬牙,何英一身寒气钻进了余燕至被窝。 余燕至向来浅眠,只迷糊了片刻便转醒过来,翻身朝外爬去。 何英立刻拉住他胳膊,牙关打架。 余燕至轻声道:“我把被子摞上,暖和些。” 安抚过他,余燕至抱着他的被子铺好,然后重新躺下,掖了掖他颈侧被角。 何英几乎全身贴着余燕至,冰块似的手伸进了他衣下。 余燕至不禁打个冷战,却也反手搂住了他。 渐觉暖和,何英舒服地伸展开手脚,一条腿塞进了余燕至腿间,掌心摸着余燕至光滑的背,脑袋埋在他颈窝轻轻一嗅,是熟悉的气息:“你以后每天都给我暖被窝。” 余燕至没有说话,心想再冷不过一两个月,天热起来何英就用不着他暖了。 不满他的沉默,何英曲膝不轻不重顶了顶他。余燕至腿间隐隐生痛,点头应了声。 “你现在给我暖被窝,以后还要给秦月儿暖被窝,”何英在余燕至背上又摸又挠,百无聊赖地眨着眼道,“哑巴婶喜欢你,你就等着娶秦月儿吧。” 余燕至微微垂首,黑暗里瞧不清何英的神色。他不明白哑巴婶喜欢他和娶师姐之间有什么关系,虽说十二、三岁就娶妻的小少爷并不稀罕,可他早非小少爷了,他从没这个想法:“我不娶师姐。” 何英笑了声,嘀咕道:“你是嫌她太能吃还是太笨?” 余燕至都不嫌,他觉得师姐挺好:“师姐年纪小,其实不笨。” 何英微不可闻地哼道:“还没娶过门就替她说话。” 余燕至晓得他心眼小,不顺着就会不高兴,可余燕至也并非总哄着他,这会儿就差开话头道:“你也想娶亲吗?” 凉软的手像条蛇滑入了亵裤,余燕至先是一怔,待那手滑进了胯间才忽地醒悟过来。他还不懂人事,顿觉羞耻极了,左手猛地扯住了何英头发!何英被扯得生痛,心里更是来气,自己想不想成亲与余燕至有何关系?!他总将余燕至当作狼崽子,是不如他的,那里一定也一样!何英一声不吭,握住那幼稚的事物便狠狠揉了两把。一股陌生的感觉直入脑髓,余燕至吞下喉间声音,一拳击在了何英脸上! 闷吭一声,何英缩回了手。 静,只余两人轻微的呼吸。 待怒火消去,余燕至试探着伸出手,恰巧触到何英下颔,潮湿的感觉充斥指尖……他下床点亮油灯,赤脚走在地上,从盆架取来了帕子。 何英正撑着上身,一只手捂着口鼻,手心里捧不住的血全滴了下来。余燕至递上帕子,何英看也未看他一眼,接过后掩了面庞。 余燕至又急忙拿草纸擦拭被褥上的血渍。 何英光脚踩地,站在木盆前洗了半晌才止住了鼻血,那盆中清水变得一片鲜红,他将帕子朝内一丢,也不管手忙脚乱的余燕至,熄灯上了床,扯回了自己被子。 余燕至怔怔立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血渍斑斑的草纸。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醒来后,何英在枕边发现了一只纸兔子,他忽地翻身坐起,但见余燕至的被褥叠得整齐,却未见余燕至的人。 拿起兔子,何英放在眼前端详,不像剪出的那么规整,这只小兔炸着一身毛茸茸的边,也不如彩纸鲜艳,是褐迹斑驳的草纸……第一缕阳光透过纸窗照射进来,犹如春风化雪,将那眼底的薄冰丝丝融去。何英不知道,自己唇畔正漾着笑容。 #################################### 被余燕至轻松夺下手中之剑这件事,成了何英的心病。他时时去回想那幕,自剑身传递至剑柄的力量几乎令手腕发麻……何英心高气傲,尤其在余燕至面前不肯落半点下风,他一定要事事比他强,这样才能活得有意义、有生机。 何英暗地里跟余燕至较劲,前所未有地在乎起了对方。 余燕至劈腿弓步半个时辰,他便多半时辰;余燕至削剑千次,他两千次。不仅如此,饭桌上也要一争高低!何英嘴刁,可为在庄云卿眼底卖乖,对不喜欢的也会装模作样尝上两口,如今却是憋了劲地跟余燕至作对。余燕至吃两碗,他就要吃三碗,余燕至啃半颗水萝卜,他啃整颗,结果自是得罪了那不肯受委屈的娇贵胃口,半夜时疼得一脸青白,千百个不甘心地仰仗了余燕至烧来热水,一碗下肚才算回魂。 以前跟在庄云卿身边的只有何英,他一向自我感觉颇好。师父教授的他能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余燕至刚来时也是处处逊他一筹。何英想不到余燕至何时有了把好力气,可以轻易夺取他的剑,可以一拳打得他头晕眼花。 艳阳高照[修改版]_11 何英开始每日溜到灶房后劈柴。 他手腕绑着铁砂袋,最初四五下才能将柴劈裂,半个月后渐渐缩短到了两三下……可单是那铁砂的分量便不轻,他又过于急进,不多久连握着筷子都会手颤。庄云卿察觉后不住摇头,想出言责备,然而瞧见他粗肿了一圈的小臂又极是心疼,无奈下只得喝令他不可继续。 何英应承得恭敬而惭愧,当晚却又摸去了柴棚。 他与余燕至同吃同住,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对方眼底,但余燕至不言不语,只在心里想,何英是争强好胜不肯轻易服输的。 待何英离去,余燕至便于屋中打坐炼气,回想师父传授的口诀与要领,使内劲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不知不觉,屋外响起“沙沙”之音,仿佛脚踏枯叶,窸窸窣窣不绝于耳。余燕至缓缓睁眸望向窗户,窗上贴着两只小兔,一只彩纸剪成的精巧美丽,一只随手撕出的简陋粗糙……望了会儿,他走下床,找出屋中唯一一把油纸伞,在微凉夜雨中上了山。 雨水无声无息渗入土壤,似乎从未来到,然而细细去听,那打在树叶间的声音,落在油纸伞上的响动……它一直都在。 “沙沙——怦怦——” 天地之间,唯有雨声和他的心跳声。 渐渐地,这两道声音中融入了第三道声音,是斧头劈砍木柴的闷响。余燕至不觉加紧了步伐。 那背影出现眼前时,正是个举起斧头的姿势,斧头挥下,劈开雨幕,完整的木柴应声断裂。何英长长吐出口气,转身望了过来。 柴棚的支柱上点着根孤零零的蜡烛,烛火闪烁不定,在何英脸侧照出了橙红的轮廓。这人笑得像只洋洋得意的孔雀,虽然他的发梢已被雨水打湿,此刻的形貌更像只落汤鸡。他的目光依旧如雾般虚渺,有种无所谓的随意和寡情。余燕至迎着这视线走到他面前,稍稍送出臂膀,油纸伞便掩过了他头顶。 伞下两名少年,一个在笑,因为他方才一击便能劈断木柴。另一个也在笑,却似乎没什么原因。 回屋后,何英不情愿地用凉水清洗了身体,顶着湿发钻进两床叠在一起的被中。他刚为图方便脱得只剩亵裤,如今半裸地缩成一团,光听屋外雨声就觉冷进了骨缝。 余燕至洗漱完毕,瞧何英发上仍在滴水,便拿帕子替他擦了擦,然后躺在了他身边。 桌上还燃着小半根蜡烛,何英不让熄灭,说这样显得屋里暖和。 像之前每一晚一样,两人面对面躺着,余燕至轻轻揉捏他胳膊。何英心中惬意,想这段时间的努力总算见了成效,余燕至迟早是他手下败将……他越想越开心,简直有点心花怒放。 余燕至的手心干燥而温暖,这让何英十分贪恋,他舒服地小声哼着,忽然起了兴致。许久不做,他简直忘了这件事,一旦念及便有些迫不及待。 眼瞧何英挣开自己,右手伸进裤中动起来,余燕至一怔,愣愣瞅向了他半垂的眼帘。 何英摸了会儿手臂便不由颤抖,几乎使不上劲,他蹙眉抬起眼帘,正对上余燕至目光,抽出手,拉着对方手腕就往腿间蹭:“我胳膊酸,你摸我。” 余燕至不曾自渎过,但先前那件事已令他意识到,这处是不能叫外人摸的。 “快点,”何英扯了扯他催促道,“我这里难受。” 余燕至有些懵懂,有些好奇,还有些不情愿,可这所有在何英面前都没用。余燕至把心一横,权当替他揉手臂一般隔着衣裤摸了摸。何英有的,自己也有,不稀奇;稀奇的是何英那里热乎乎、胀鼓鼓,半软不硬地撑起了裤子,是真的和他不同。 余燕至惊讶地看着何英。 何英越发急躁,对这敷衍似的摸蹭失去了耐性,牵着余燕至的手埋入亵裤,将他的掌心按在自己挺立的事物上,然后心满意足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样舒服。” 余燕至全身起了层疙瘩,不是冷的,是烫的。他呆若木鸡地握着何英那小玩意,脑袋一片空白。 何英难耐地扭着腰,在余燕至掌心蹭了蹭,伸臂搂住他脊背,垂眸道:“动啊。” 动什么?怎么动?余燕至不懂,其实何英经验也少得可怜。当余燕至笨拙地从上滑到下时,何英紧紧揪住了他衣裳……比自己摸要舒服得多……何英天生的不肯受委屈,所以是天生的享乐者。 何英闭着双眼,轻声道:“重一点。” 手中的肉体越来越硬,不知不觉,余燕至后颈已冒出一层细汗。他不敢看何英的脸,只盯住了何英额前一缕湿发,那发丝不知是浸染了雨水还是汗水,在烛光下闪闪发亮。余燕至看得久了便觉眼角酸痛,他微微移开视线,眼底映出了何英轻颤的睫毛……一片无知无识的茫然里,他简直快要窒息,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觉得何英好象不是何英了。 何英在极度的快感中只是勾起了抿成一线的唇,他没有吐露呻吟,仿佛不愿与人分享,甚至连喘息都隐在鼻腔。 余燕至渐渐感觉到何英紧绷了身体,落在自己背部的指尖陷入了皮肉。这感觉奇妙到诡异,好象他正手握何英生死,而何英则在向他求饶。片刻后,何英忽然贴近了他,下颔抵在他肩头,双唇似有若无擦过了他耳畔。何英的身体和声音都在颤抖:“快……” #################################### 呆立在木盆前,余燕至低头看向手心,乳白的液体温温凉凉,粘腻地纠缠着掌中纹路。脑海里雾气氤氲,何英似痛苦又似快乐的面庞时隐时现,他呆愣许久,而后发现心跳得快要撞出胸膛……他急忙将手伸进水中,匆匆清洗干净,像个心怀鬼胎的小贼。 他毫无意义地咳嗽一声,无辜又清白地躺回了何英身边。 烛台上的蜡烛即将燃烬,却垂死挣扎着越烧越旺,仿佛有所不甘,要在沉浸黑暗前的一刻留下最灼目的光芒。黑烟笔直升腾,久久不散。余燕至望着房梁出神,心一点点落回胸腔,身体却反而轻飘飘得似要化烟缭绕梁间。此时,身旁的人动了动,他眼睫一颤,缓缓扭头望去。 何英从侧躺的姿势变成了平躺,因为怕冷,所以被子盖过口鼻只露出了半张脸。 静静望了会儿,余燕至鬼使神差摸往了他下身。此刻,那里温顺地像只小兔子,软绵绵地似乎也睡着了。余燕至不由有些安心,他想何英不发疯时是很好的,何英还是何英。 手心从胯间移上腹部,又沿腹部滑入腰侧,何英腰身柔韧,呼吸间便能感觉到那隐藏皮肤下的力量。余燕至对这具身体不陌生,然而也算不得熟悉,他从未这样仔细地抚摸过、感受过对方。即使被窝中很暖和,何英的肌肤依旧凉滑,余燕至直觉握着条光溜溜的蛇,阵阵心惊。 何英受了骚扰,睡梦中拧起眉头。 余燕至瞧他一点点撑开了眼皮,似醒非醒地送出茫然散乱的目光,便不觉有些心虚。 何英迟缓地眨了眨眼,感觉身边十分温暖,他不想自这温暖中清醒,于是重新闭上双眼,侧身靠了过去,呓语道:“师父……” 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气息,余燕至满腹心思,他想何英不是小孩了,不该还如此依赖师父。 他的掌心温柔地抚摸上了何英后颈,他的力道并不大,可何英却不安地动起来,仿佛做了噩梦,面上尽是痛苦之色。半晌后,何英终于彻底清醒,逐渐凝聚起的视线投向了他脸庞。 掌心自何英颈子滑至脊骨,余燕至望入他眼底,声音又轻又柔:“怎么了?是不是冷?” 何英并未觉冷,他真的做了噩梦。梦里,他不停劈着木柴,一根接一根,然而不知何时那些柴火变成了石块,越积越多竟堆成了一座石山……他扬起头,石山上站立着一人,瞧不清模样,但他直觉那人在笑。那人边笑边将石头踢落下山,而他眼见碎石压身却丝毫动弹不得,最后几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梦里那座山仿佛还压在心口,无能为力之感挥之不去。何英咬着牙不肯说话,在逐渐暗淡的烛火下轻轻眨眼。 轻抚何英一侧肩胛,余燕至想起刚到落伽山时,他梦中惊醒,何英也是这般安慰着他。余燕至有种满足感,此刻能陪伴何英身边的唯有自己。师父毕竟只是师父。 何英不知几时才又重新睡去。余燕至浅眠,半梦半醒间感觉手心下的人复又辗转起来,便不由收紧臂膀,轻柔而强硬地禁锢住了那凉软的肉体。片刻后,何英渐渐安定下来,在余燕至臂弯发出了小小呼声。耳畔的声音让余燕至心觉平静,接近幸福,仿佛不曾经历任何苦楚;父母仍在,身边还有何英。 他随之沉入了梦境。 梦里的景象犹如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他身在其中边走边看。夏日炎炎,秦月儿双手捧着西瓜吃得满脸汁水,哑巴婶拿脸帕一边替她擦拭一边“乌拉乌拉”小声念叨。秋风萧萧,黄叶如雨飘零,庄云卿持剑独立山间,形孤影只,脚边遗落着另一把剑。白雪苍茫,谢玉岑坐在窗前剪纸;半支起的窗外,余景遥正于梅树下练武,雪映寒梅傲骨艳。 夏隐秋现,秋逝冬临,冬去春来……余燕至仿佛一名过客,走过一幕幕熟悉的场景,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 艳阳高照[修改版]_12 他想停步,然而双脚不听使唤。 春暖花开,一片嫩绿的草地间,何英正静静望着眼前两只雪白的小兔。这一次,余燕至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那人身边。他轻轻拉了拉何英的手,像去看小松鼠时一样,何英转头望他,他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何英双眼通红,不停地淌下眼泪,那眼泪从透明渐渐转为淡粉,最后是艳丽的血红!这场景简直可怕,然而何英神情平静,仿佛没有知觉,半晌后小声道:“谁?” 忽地天翻地覆! 整个画卷以及画中的何英瞬间凝固成了石像,石像开始碎裂坍塌,只有余燕至依旧血肉饱满,孤独地坠入了深渊……坠落的过程中,意识犹如蝴蝶扇动的翅翼,一下是一瞬间,一瞬间恍若一万年。 被活活逼死的爹、不堪忍受冤屈而自戕的娘,爹娘尸首前一张张“正义”的脸。美丽的落伽山、威严的师父、善良的哑巴婶、可爱的师姐、还有……与世隔绝之地年纪相仿的男孩。小松鼠、木棍、废庙、乌龟、被斧头砍成碎屑的门锁、滚烫的体温、齿间腥甜的血、背上传来的不着调的小曲、止不住的笑声、烛光中橙黄的轮廓…… 一切戛然而止,归于平静。 余燕至缓缓睁开眼,梦仍在持续,黑暗中没有出口,无处可逃。 绝望几乎将他湮灭。 他想出声,然而嘴一张一合却是无声呐喊。 爹、娘、师父、哑巴婶、师姐…… 突然,他被脚下之物绊倒,在这最深沉的黑暗中慌乱地摸索起来……凉凉滑滑一具肉体,像一条无声无息的蛇,赤裸地缠绕上来,无论他的手落在何处都是片凉腻,那肉体因他的抚触开始颤抖,轻声道:“摸我。” 脑袋“轰”地一热,他的力气大得几乎要揉碎那具身体。他被渴望填充,他需要这身体在黑暗里安慰自己。那人不堪痛楚扭动起来,余燕至紧紧攥住了对方手腕,喊道:“不许逃!” 那人渐渐停止挣扎,余燕至也随之温柔起来。他放轻动作,甚至用嘴唇亲吻对方,快乐犹如潮水涌入双腿间,他用那变得硬热的事物磨蹭起身下之人。 那人一声不吭,仿佛并没有呼吸。 他的唇来到了那人脸上,他想象得出这是一张如何的面容,他越发兴奋,动作也越发大胆。他将手伸向那人腿根,忍不住揉捏那柔嫩的肌肤,然后他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何英……” 那人突然呻吟了一声。余燕至一怔,黑暗犹如镜面,骤然发出破裂的脆响,一缕光线猛地自远处射入。 当他醒来时,眼底落着何英的睡容。 他将手送入亵裤,指尖上带出了乳白色的粘液。 他盯着那东西许久,不肯定何英还是不是何英,但他已经变了。余燕至把那点粘液抹在了何英脸颊上,他动作很轻,仿佛抚摸一般,然后倾身向前亲了亲何英唇角。 重新躺下,余燕至闭起双眼,他平静地想,原来是这种感觉……他扭头又看向何英,看了会儿将唇贴在了对方唇上,轻且短暂,他还不想惊醒他。 他在被窝中握住了何英的手,一根根抚摸何英的指头。 他一直想对何英好,可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对他好。他以前怕何英,现在开始害怕自己,怕这陌生而强烈的欲望。 第四章 剑啸龙吟,叶落纷飞。两道身影一蓝一白犹如湛空之云,互相衬托又融为一体。蓝影气沉势稳,固若磐石,防守无一破绽;白影行云流水,灵如狡兔,攻势势如破竹。两人一守一攻,相持许久难见分晓。百招后,白衣人立剑直劈而下,蓝衣人侧身闪躲,剑刃横扫对方毫无防备的胸腹。白衣人反应极快,腰肢骤然向后弯曲,岂料那一剑急转直下,竟朝他颈处挥来。神色倏变,白衣人忙以剑抵挡逃出战围,可就当回身瞬间,那剑尖已跟至眼前寸许之地! 何英轻轻喘气,紧盯着余燕至。 余燕至唇边一抹笑意,坦坦荡荡,温柔如水。 何英垂下眼帘,挥开了抵在下颔的剑尖,收剑入鞘,抹了抹额汗,走到树下抓起水罐大口畅饮。还是不行……他心中烦乱,“云剑式”他赢不了对方。 余燕至站立一旁,目光沉静地看着何英。时光飞逝,转眼三年,何英已稚气尽褪,包括自己。 “燕至、何英。” 一道温和嗓音传入耳畔,何英面露欢喜,快步上前,仰头道:“师父!” “师父。”余燕至跟随其后,站定他身边并肩而立。 庄云卿微笑,眼角已有岁月痕迹,他相貌原本清俊,年轻时由于性情严肃颇有些无情的味道,如今年将不惑反而渐显柔和。看着徒弟,庄云卿心觉宽慰,他半生为情所困,却有幸得二人陪伴身侧,不叫他孤单。 余燕至与何英皆已长成了挺拔高挑的少年。曾经,庄云卿还会摸摸他们头顶,眼下却只能轻拍肩头,笑得欣慰又落寞:“决定得如何了?” 何英敛起笑容看向余燕至,余燕至置若罔闻,然而也不抢言出声。他若不肯表态,何英便无可奈何,现在不比过去,余燕至早不是那个受自己威胁的小混蛋。抿了抿唇,何英低声道:“徒弟听从师父安排。” 庄云卿笑容越发和蔼,抬手拭了拭何英额角,拨去他粘湿的碎发,道:“好好。” “云惜剑法”乃双人剑式,即云剑式与惜剑式。云剑式厚积薄发,稳中求必胜一击;惜剑式灵活多变,看似主导之位实则扰敌之术。庄云卿深明两徒所擅与所疏,也十分清楚何英个性,所以提议以云剑式过招,望他能领悟到自己的不足,不再执着所谓主次之别。 何英输余燕至输得心服,因为输了太多次,脾气早磨得一干二净。 庄云卿有意与爱徒切磋一番;余燕至和何英便拔剑起势,三道身影以一敌二。庄云卿游刃有余,推挡自如,剑光如织环绕周身,可及至五十招时却忽而出声喝止!他眉头紧锁,没有看向急于进攻自乱阵脚的何英,而是严防周密的余燕至。 “胡闹!”双手背往身后,庄云卿难掩怒色,“为师往日教导,你们可都忘记了?” 余燕至眼睫一颤,惭愧道:“徒弟知错。” “你怎可因‘惜’妄动,何英任性,你却由着他性子只顾护他,你且乱了,他岂非更加肆意!” 何英手握成拳,齿间咬着唇肉,满腹怒火却是有一半不甘,一半的自恼:“错的是我,师父要责怪只管对我来!” “燕至之错尚可责备,”看向何英,庄云卿眼底隐隐有些失望,“他为护你而乱了剑阵,可你既不顾大局也不顾他。” 何英无言以对。 他确实没有顾及余燕至,可那又如何?他想与之共舞云惜的是师父,不是余燕至! 就在这时,甜甜软软的声音飘来:“吃饭啦。” 粉衣少女手提竹篮小跑上前,瞧见庄云卿后不禁讶异道:“师父您也在呀?” 庄云卿带上笑容,将少女召唤至身边,温颜道:“月儿,你与燕至配合云惜剑法,让为师看你练得如何了?” “嗯!”秦月儿乖顺地点了点头。 庄云卿心知她难成大器,所以从不苛求,只断断续续教了她一些剑法。想当年虞惜体质柔弱,然而七窍玲珑灵气十足;秦月儿却是恰恰相反,除了身体好,简直蠢笨愚顿。庄云卿其实很疼爱这个女徒弟,曾经冀望甚重,即便如今也仍保留着那么点憧憬,仿佛是将她当作了虞惜。 艳阳高照[修改版]_13 秦月儿年方十一,已初现少女姿态,她接过何英递来的剑,站定在了燕至哥哥身旁。 他二人配合天衣无缝。余燕至表面护着对方实则窥伺时机,秦月儿虽有些笨手笨脚,却牢记教诲,拼了小命朝师父剑下冲去,用剑招扰乱“敌人”的判断。数十招后,秦月儿实在无招可使,而庄云卿也喊了停。 摸了摸秦月儿汗湿的额头,庄云卿一言未发走出了树林。 秦月儿傻,不晓得那是师父的鼓励,她抬袖抹了把汗,将竹篮里的饭菜一样样端了出来:“英哥哥,燕至哥哥,快吃饭吧,再不吃就要凉了。” 余燕至微笑点头,上前端起一碗饭,又夹了些菜放入碗中递向了何英。 何英却看也不看,端起另一只碗,蹲在菜碟旁狼吞虎咽。 秦月儿早就见怪不怪了,她靠坐树旁,拽了几根狗尾巴草,一边编着小兔子一边哼曲:“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这还是何英教她的,或许算不得教,何英唱时她记得了,记得乱七八糟,就会那么两三句。 三伏天,烈日透过树叶缝隙照射而下,光柱中漂浮着数以万计的白茫茫的细尘。 山中夏日,一到夜晚便会骤然降温。 何余二人带着秦月儿在附近抓了些蝉牛,何英原是想看它们蜕变成知了的模样,可翌日饭桌上却多了盘油炸蝉牛,被秦月儿吃得精光。何英脸色青白,他是将秦月儿当姑娘看待,所以觉得对方简直不像个姑娘;余燕至却不以为然,无论这个师姐多大,在他眼里依旧是胖成肉球的模样。 当晚,何英独自去了湖畔,脱光衣裳扎进水里就是一番畅游。余燕至在陪哑巴婶和秦月儿,这让他有些不高兴,但不高兴的程度又十分有限,似乎关系不大。 何英水性极佳,自那年冬日余燕至掉进湖里后,他便学着游水,如今一个猛子下去,许久不用换气。 湖水波光粼粼漾起层层月色。雪白的肉体忽沉忽浮,自由得犹如鱼儿。 何英心无牵挂,玩耍了一会儿便潜回岸边浮上水面,水自面庞划开,长发柔顺地贴在了脑后。 一双沾湿的布鞋出现眼前,他抬头望去,不由绽开笑容。 月色下的面孔一如初见那般清俊——是庄云卿。 庄云卿表情淡然,内心却翻江倒海,缓缓蹲下身,指尖抚上了何英潮湿的面庞。何英闭起眼,觉得舒服极了;他跟在庄云卿身边的时间比父母要长久许多……他依赖这人,是一种不能失去的感情。 何英不同,在庄云卿心中,何英是虞惜的儿子,流着虞惜的血,还有一张与他母亲酷似的容貌。尤其眼睛,薄情得令人又爱又恨。然而庄云卿见过虞惜不同以往的目光……那是在看向何石逸时;风吹雾散,不再是水中月而是真正的明月。 修长的双臂自水中探出,何英搂住了庄云卿脖颈,庄云卿有所知又无所知地将手贴在了他后背。何英睁开双目,依旧是微笑的表情,庄云卿注视着他的眼睛,着魔般垂下头颅…… “师父……”何英轻声唤道。 庄云卿倏然回神,心口仿佛承受了重击,紧缩中带着巨痛。握住何英手臂挣脱开来。 何英似有不悦,蹙眉道:“师父?” “当心着凉。” 庄云卿想将他自水中拉起,何英却执拗地往下沉去,只露出脑袋,道:“大热天哪儿会着凉。” 与何英独处时,庄云卿总是难以摆出严肃的面孔,这会儿也同样无奈。他方才起了情欲,将何英看作虞惜差点做出荒唐之事,心觉羞愧难当,只想立刻远离此地。他摇头叹了口气,叮嘱几句后便心事重重地走了。 何英觉得师父来得快,走得更快,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将自己“扔”在了这里。 湖边的树林中有人一直注视此处,他已学会屏住呼吸,便连师父也轻易察觉不到。他深深吸进口气,走了出来,走到了庄云卿方才站立的位置。 扬起头,何英静静看他一眼,然后重新潜入水下,这一回倒是恨不能变成条鱼,再也浮不起来。 余燕至等了许久仍未见何英上岸,便褪去衣衫跟着滑入水中,奈何他不谙水性,立刻便像石头似的沉了下去。 何英不知从哪儿游了回来,捞起余燕至,双臂牢牢环住他拖向岸边。 “咳……咳……”他方才潜得急,呛了几口水,在余燕至肩头边咳边恨恨道,“你有病啊!” 余燕至一声不吭,微微翘起唇角,缓过口气后便搂住了何英。 何英将怀里的身体推开了些,皱眉望向对方,余燕至明明是溺水之人,神情反倒比他平静;那张脸,如画的眉目沾染了水气,眼角微红,眼珠却是黑亮亮的……别过视线,何英心里一阵烦乱。 他要将余燕至送上岸,余燕至却像抓着根救命稻草似的环住了他腰身,轻轻一笑,道:“水里凉快。” “你放开!”何英被他缠得浑身不自在,毕竟赤裸相贴,余燕至无论哪儿他都感觉得到。 余燕至立即听话地松了手,不出所料往下沉去。何英微微一惊,伸臂将人托起,不得已又抱在了怀中,气恼道:“你又想干嘛?” 余燕至任由他抱着,心想十三岁到十六岁,三年的守侯等待,却只有自己一日比一日陷得更深。他的感情与欲望在岁月中结出了成熟的果实,而何英却连一朵花也吝于为他绽放。若再不“逼赶”,只怕一辈子也看不见这人的真心。 何英瞧他不言不语,一双眼水盈盈望来,便垂了眼帘,轻哼道:“你来干什么?” 秦月儿能吃能睡,早被哑巴婶哄上床了,他来自然是找他回去的。可余燕至实在了解这人,心知他在闹脾气,便悄悄拥住他后背,道:“我捉了些好玩的东西想让你看一看。” 何英闻言皱了眉:“若是蝉牛我不要。” 余燕至想笑,可到底没笑。何英性子较真,且十分喜爱这山中的小动物,秦月儿将那些蝉牛大口朵颐时,何英的表情简直有些悲伤。余燕至倒不心疼蝉牛,但他是不会再带师姐去抓了。 “不是蝉牛,”在何英好奇的目光下,余燕至轻声道,“你一定会喜欢。” 闭紧门窗,取下蒙住罐口的布片,片刻后,便见萤绿色的光点一个接一个飞了出来。黑暗中,那些光点悠悠荡荡,一闪一烁,犹如漫天繁星,又仿佛山林深处的精怪,神秘而莫测。 十只、二十只、三十只……这些小玩意在夏日的落伽山并非罕见,但何英却不曾被如此多只围绕过。 一点萤火在面前画出了缠绵悱恻的轨迹,他的视线追逐其上,渐渐穿透潋滟微光望住了萤火后的一双眼。那是双七年里注视过无数次的眼睛,而其中神情却令他有些陌生……何英似懂非懂,心口微微紧缩,呼吸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余燕至的手握上了他手背,声音犹如静夜一般轻柔:“何英,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何英望着余燕至,脑中惊雷炸响,他被自己一瞬间的疑惑与迟疑怔得无言以对。 抽回手坐去桌旁,何英盯着不远处一点萤光皱起了眉头。他心烦意乱,觉得余燕至可恶至极,然而又莫明害怕,他怎么会怕余燕至?没有这个道理…… 一滴水珠自尚未干透的额发淌落,滑过何英脸颊又重新汇聚在了下颔。 余燕至的手伸了过来,指尖轻轻拭去水珠,捏住了何英下巴。 艳阳高照[修改版]_14 何英佯装平静,虽然气得手都在发抖,他顺着余燕至的动作微微仰头,冷冷看向对方。 他的忍耐却被余燕至视为了一种默许,那手指得寸进尺抚上了他双唇,温柔得像对待珍宝一般。 这充满暗示的抚弄终于令何英忍无可忍,他一脸凶神恶煞拍开了余燕至,他已经许久不曾借机生事,这回是余燕至要找他麻烦! 从九岁孩童长至十六岁少年,何英用来对付余燕至的依旧是毫无章法只凭力气和怒火的拳头,可时至今日,他却再难占半点便宜。 两人自桌旁扭打到地面,又从地面打到了床上,何英气喘吁吁压着余燕至,一边和他拳来脚去,一边骂道:“凭你也敢欺到我头上!混——” 突然,他一声闷哼,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吞回了肚子。何英双手捂住腿间,缩成了一只虾米,疼得冷汗直流。 得空喘息,余燕至忙翻身瞧他。 何英眉头紧蹙,面色苍白,抽着气要死不活道:“混蛋……王八蛋……” 余燕至想察看他伤处,却被反手推开。何英一骨碌爬了起来,跨坐余燕至腿上,长臂一伸就探入他胯间,气急道:“长本事了?想害我?!” 感觉身下人忽而僵硬,何英更是得意,攥紧余燕至阳物,道:“你害我,也别想我轻饶你!” 余燕至也隐隐有了怒火,一言不发握住了他的脆弱。 何英猛地送出左拳,瞬间被余燕至挡了下来,他又急又怒,道:“放手!” “你先放!”余燕至稍稍加重了力道。 何英那儿本就遭了罪,此刻再受酷刑,一时疼痛难忍竟倒在了对方身上。 “唔……”何英小声痛吟,却仍不甘地收紧了右手。 两人僵持不下,那事物却不肯听从主人意识,渐渐发生了变化。 温度在攀升,越来越热…… 不知是谁先放轻动作,痛楚被快感替代。 满屋萤光中响起了压抑的喘息,带着浓浓鼻音,粘腻得令人头脑发晕。 余燕至对掌心里的事物并不陌生,那是他欲望的初始,当何英提起腰身时,他便趁隙将手伸入了他裤中。 被干爽温暖的掌心包裹,何英轻轻一颤竟低笑了一声。 余燕至盯着上方何英的面孔,而何英眼帘低垂并不与之对视,起伏的胸口、灼热的气息显示他已完全沉浸在欲望中。 手中余燕至的火热令何英舒服地几乎要叹口气,他将脸埋入他颈窝,晕晕沉沉道:“你好烫。” 余燕至一怔,抚慰他的五指倏而拢紧,便听他不满道:“轻点……” “别说话。”余燕至加快了动作。 何英顿时咽下声音,湿热的气息洒在了对方肌肤上。 快感如潮涌来,何英脑中渐渐一片空白,他仿佛在爬一道登天之梯,然而还差寸许距离时,对方却突然停下了动作。他蓦地睁大双眼,扭腰催促起来。 余燕至同样不好受。 “快啊……”山中清凉,屋里闷热,后背衣衫尽湿,何英急切焦躁却无可奈何,因为欲望被紧束在他人手中。 余燕至左臂揽下何英颈子与他双唇轻贴,握着他阳物的手同时动了动。 何英的心猛地一跳,腿间事物又涨大不少,可余燕至却再次停了动作。 何英似乎有所省悟,他急忙追逐上那唇,重重吻下;余燕至果然给了他一点甜头。他开始讨好对方,吻自唇移向脸颊,移向耳畔,他几乎被将至未至的欲望杀死!他不再去抚慰余燕至,双臂紧搂对方,舔舐耳廓,啃咬那柔软的耳垂。 “你喜欢吗?”余燕至嗓音沙哑,带着引而不发的欲望。 何英又爱又恨快要发疯,他脆弱地点了点头。 余燕至左臂环在他腰间,右手依旧未动:“喜欢什么?” 何英埋在余燕至身上的指尖深深陷入,像要抠下血肉,他脑袋昏沉,心思却犹如明镜,他开始绝望,在崩溃的边缘哽咽出声:“都喜欢……” 呼吸渐急,心跳得几乎冲破胸膛,体内欲望化身野兽直将他撕得粉碎!无能为力,无处可逃!何英终于放弃挣扎选择“臣服”。 脑中白光乍现,心里飞出了数以千计的萤火虫,每一点萤光诉说得都是那句话。 绝顶过后是急速下坠,何英一阵眩晕,任由余燕至压在身下,舌尖毫无阻碍探进了唇中。温柔而怜惜的碰触里何英渐渐回神,如雾的目光湿润起来,他静静望向近在咫尺的人,眼睫一眨,泪水顺颊滑落。 余燕至放开他,掌心覆在了他双眼上。 何英哭了,没有声音,只有泪水,他无声地拥抱对方,在那温柔的手心里体会撕心裂肺的痛楚。 温柔与冷漠、仇恨与悲伤,过去七年的时间,何英最强烈的感情都与余燕至息息相关……如果不曾有过快乐,或许不会那么恨,然而却不仅仅是恨,所以恨终将淡去。 两人相拥入眠,半夜时,何英醒了过来。 打开门窗,萤火陆续飞出,带走一夜无人知晓的秘密。 何英回望沉睡中的人,那人发间闪烁着一点萤绿,他上前将那小东西轻轻拨落掌心,送出门外,接着坐在了屋前石阶。 他想起随师父上山后,每逢白露,爹娘都会来看望他。可九岁那年,距相约之期已过多时却迟迟不见爹娘,他心急如焚,师父亦是担忧不已,便带了他直奔徽州。路途,他们听闻了一件江湖中已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北武林大侠余景遥杀人夫奸人妇,徽州商贾何石逸与其妻虞惜死得惨状万分。徽商因此群情激愤,南武林更是将矛头直指北武林,而圣天门作为武林第一大派当仁不让站了出来,誓要缉拿余景遥为何石逸夫妇讨回公道。 何英没有目睹到爹娘的“惨状”,余景遥一把火将他们烧成了焦尸,尸体也已被圣天门运往徽州安葬。 再后来,师父将他送上落伽山便又独自离去。 三个月恍如三年,除余景遥自杀身亡的消息,师父还带回一个男孩。 何英不疑有他,因为哑巴婶就是被庄云卿救回的。 男孩眼里噙着泪光,紧紧攥着庄云卿的手不放。何英很不高兴,一把将男孩拽了过来,他不想与对方分享庄云卿,可对方却非要与他“分享”眼泪;睡觉时哭、吃饭时哭、习字时哭、练武时哭、哭完了过一会儿又接着哭。 何英起初嫌他烦,可当得知他也失去了父母,那点不耐烦便瞬间消弭无踪。他像照顾小猫小狗似的照顾对方,男孩也渐渐不再缠着庄云卿,变成了他的“尾巴”。何英有些开心,觉得男孩是爹娘送自己的礼物。 艳阳高照[修改版]_15 何英每日过得心满意足,直到男孩讲述起他的身世。 何英这才知道,男孩不是礼物,他是余景遥的儿子,是自己的仇人。 他恨了他整整七年。 背部忽而袭来一股温暖,何英没有回头,任对方将双手环在了他胸前。 “何英……”疲倦的声音带着吻落在耳畔。 依赖的、眷恋的,仿佛曾经那段无知而快乐的岁月。 何英轻轻握住了余燕至的手,他仰望星空,那里像有他的爹娘……他指尖陷入了余燕至手背,声音在喉间踯躅良久后,双唇一张一合吐出轻唤:“燕……至……” 身后的人紧紧拥住了他,像要将他镶入血肉。 一只飞走的萤火虫又飞了回来,在他们面前悠悠轻舞。 #################################### 时光转瞬即逝。半年后,年关将近,师父命他们下山采购年货。 八年里,这是余燕至头次下山。 落伽山没有通往外界的道路,只能凭凸起的石块以轻功行走崖壁。何英走在前,他跟随其后,眼瞧对方灵活地像只兔子便不觉好笑。何英早憋着股劲要下山,昨夜缠了他半宿都在说山下的热闹。 两人有惊无险跃下崖壁,何英等在一头,余燕至脚未落稳便被他牵着朝前奔去。 他们天未亮动身,赶到镇中时已是晌午时分。 买了米面菜肉,肩上都是沉甸甸的包袱,可何英玩性大,扛着大包小包也要挤进人堆听戏。那是当地富贵人家请来的戏班子,没有名角所以花不了什么钱,就为乡里乡亲凑个热闹。台上唱得热火朝天,何英便在台下小声附和。余燕至陪他站了半个时辰,瞧他没有一点挪地的意思,实在无法,拉起他往外走去:“你也会唱,何必听他们唱?” 何英不情愿道:“人家有戏台有扮相,好看多了。” 余燕至唇边勾起笑意:“你唱得比他们好。” 这话实在受用,何英也是个不知羞的,真就觉得自己唱得不错。 路经一处货摊,何英停步摊前瞧了瞧,拿起支发簪朝那货郎道:“怎么卖?” 那货郎见有生意上门,又瞧是个长相漂亮的少年人,便不由眉开眼笑:“小公子眼光真不错!这发簪做工精巧,质地又好,最适合送心上的姑娘当定情物。我瞧您也是个诚心人,三两银子,我绝不多赚!但愿您得佳人芳心,姻缘美满。” 何英轻飘飘瞥他一眼:“三百文钱。” 货郎怔了怔,立刻收起谄媚嘴脸,摇头道:“你年纪小不识货我就讲你听,这是上好和田玉,三百文……”指了指对街一名乞丐,“送他。” 何英似笑非笑道:“赭阳水玉,三百文是看在你热情的份上,这种货色五十文我也嫌贵。” 何石逸是玉器发家,何府中有南北独一无二的和田玉树,千万两不止。何英尚不识字就已被教着识玉,对这些玩意如数家珍。而他看上的自然也非那簪子的材质,只觉模样小巧玲珑煞是可爱。 货郎晓得自己东西不值钱,可没想碰着个行家让他脸面丢尽!他摆了摆手,显然不打算再做对方生意。 旁观至此,余燕至拉着何英匆匆离去,拐入了一道巷口:“你想要吗?” 何英轻哼一声,满不在乎道:“破烂东西,扔地上也没人拣!” 余燕至实在了解他,便于是放下身上包袱,独自走回街市,漫无目的转悠了会儿,最后停在了货郎摊前。他未语先笑,拱了拱手道:“老板生意不错啊。” 货郎瞧他眼熟,咧嘴笑道:“承您吉言,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余燕至视线一扫,随意拿起件玩意看了看,放下后又拿起了先前那支簪子,赞道:“好东西。” 货郎受挫在前,眼见又有“识货”之人,便放低了姿态,道:“绝对是上好的东西,姑娘家一定喜欢!” 余燕至微笑摇头,十分不舍地放了下来,视线却依旧锁在其上。他状若随意地讲述了自己如何爱慕一位姑娘,无奈家境贫寒,难以让对方父母应允;情真意切、可歌可泣。那货郎边听边不住叹息,皆是穷苦出身,来来去去竟有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三两银子变成了三百文钱,货郎诚心送上祝福,余燕至千恩万谢接受了他的好意。 何英站在深巷,听不到远处对话,但看得清楚,余燕至买下了那支簪子。当对方走回身边,将发簪交入他手中时,何英诧异万分:“三百文钱?” 余燕至颔首。 何英一把抱住他,亲了亲他。 笑着自他怀中挣脱,余燕至倒还明白这场面是要避人的。 回去前,两人在面摊吃了碗面。何英吃过两三口就把碗推给了余燕至,余燕至不声不响起身去隔壁买了个糖烧饼给他。 摸索出身上银两,两人心中皆是感叹,感叹师父着实厉害。用这仅剩的十文钱,余燕至买了包甘蔗糖,一根酱猪尾巴。 路上,何英嘴没停过,余燕至知道他爱吃甜食,可没想他简直是不要命地吃。半包糖下去,何英自己也觉得牙要倒了,拉住余燕至,皱眉道:“我嘴里疼。” “我看看。”余燕至朝他半张的嘴巴瞧去,其实瞧不出什么,就见他后槽牙粘着层糖浆。 何英捂了脸道:“这糖不好。” 不好还吃那么多?余燕至看他一眼,心想手头就那么点钱,是买不了好东西。 可疼归疼,何英还是含进了一颗,不嚼,只慢慢等它化开。糖粒把脸蛋撑出个了小包。后来他实在难受,便又拉住余燕至,将那没化尽的糖送入了对方口中。 回到落伽山时天色已晚,还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两人把采买的物品刚刚放进灶房,便听哑巴婶屋里传出了小女孩的哭声。 两人敲开房门,就见秦月儿拥着被子坐在床头,正抽抽搭搭地哭。哑巴婶脚边搁着盆没洗完的衣裤,盆里的水泛出了淡粉色泡沫。 何英望了一眼便即收回视线,从袖中摸出簪子递给余燕至。接过后,余燕至倾身向前,将簪子别进了师姐发间。 “啊啊……”哑巴婶有些不知所措,湿漉漉的手指指着秦月儿朝他们摇头。 “镇上买的,不贵。”余燕至解释。 “呜……”哑巴婶替秦月儿红了脸。 秦月儿抬手摸了摸簪子,可那似乎没什么安慰的作用,她扁着嘴眼泪又流了下来。直到燕至哥哥将酱猪尾巴拿给她才终于破涕为笑。 下山路上,何英忍不住开腔道:“她也是个大姑娘了,还只知道吃。” 艳阳高照[修改版]_16 余燕至心想,你比她大多了,不也那么爱吃糖。这话倒不是不敢说,只是没必要说。他牵起何英的手,在冬夜的雨中深深吸了口气。 回屋后,何英实在冷得紧,匆匆一番洗漱便钻进了被窝:“你快——” 话未说完打了个喷嚏出去。 余燕至同时捻灭油灯,摸黑躺在了他身边,将他搂住了,道:“还疼不疼?” 何英伸手探入他衣下,舌尖抵着牙根含糊道:“嗯……” 余燕至的声音来到了何英唇边:“嘴张开。” 屋外是“沙沙”的细雨声,屋里是相依相偎,窃窃私语。 余燕至的肌肤温暖无比,这令何英简直爱不忍释。他的手从对方背部,轻车熟路畅通无阻地滑入了裤中,抓住那紧致浑圆的臀肉,收拢五指而后松开,感受那弹跳掌心的瘙痒。他越玩弄越觉趣味,渐渐变得肆无忌惮。 他对余燕至的身体已十分熟悉,并非每一次碰触都带有情欲意味;他们习惯对方的抚摸,很多时候更像亲昵的玩闹。 余燕至原本昏昏欲睡,在何英乐此不疲的骚扰下终于做出了反击。 握住他的阳物,余燕至不确定彼此精力是否足够继续“闹”下去。何英很快便沉浸其中,温顺地任余燕至褪去亵裤,当余燕至的唇靠近时,他揽住他颈子松开了齿关。唇舌纠缠中,余燕至翻身压在了何英身上,何英立刻扯落他裤子,两人的欲望硬邦邦碰了面。 余燕至右手包裹着两根滚烫的肉棍,左手摸索何英衣下,指尖不轻不重地揉捏他胸口凸起。 何英微微蹙眉,他不喜欢被弄这里,仿佛心口钻进了只虫子,啃得他又疼又痒又麻;只是此刻身陷欲望中无暇阻止。 余燕至开始得寸进尺,他将何英的衣裳掀至胸前,俯身含住了那脆弱的肉粒。 何英顿时寒毛直竖,箍紧余燕至,一翻身将对方压在了身下。扯落胸前衣裳,他报复似的将余燕至扒得精光,唇齿和手指并用,蹂躏起了对方的乳粒。 余燕至垂下视线,昏暗的环境里能看到正在胸口处忙碌的脑袋,他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想起年少时何英半夜爬进他的被窝,要挠他的痒痒肉……可余燕至没有痒痒肉,同样也没有敏感的乳头叫何英“发泄”;只当被咬疼时才会无可奈何地闷吭一声。 果然,发觉效果微弱后,何英便转移阵地向下滑去。 被子起起伏伏,何英停在了余燕至胯间。 余燕至双目大睁,手探往下身揪住了何英发丝,试图将他拖出。何英痛吟一声,惩罚似的咬住了那淌着热液的顶端。感觉余燕至身体一僵,何英越发得意起来。他伸出舌尖先是舔了舔,味道有些咸腥,然而并非不能忍受;余燕至的反应才是叫他兴奋的源头,他想看看对方不那么平静的模样。 余燕至呼吸急促起来,他攥紧身下被褥,在黑暗中闭了眼。腿间的事物已被何英完全含入,那舌头正笨拙地搅动着,甚至牙齿也会时不时蹭痛他,可比之这些,更多的是快乐,是灭顶的快乐!几乎令人泫然欲泣!眼底的黑暗中开出了一朵朵花,五彩斑斓;一想到含着自己的人是何英,胸口便莫名抽痛……这感情在他心里扎根了太久,已与血脉相连,一旦动情,整颗心便要任那情丝左右…… 余燕至启唇吐露呻吟。 何英仿佛受到鼓舞,加快了唇舌的动作。 “何英……” 在一声来自鼻腔深处的轻唤后,浓液猛地冲进了何英喉咙,何英猝不及防,急忙放开口中软下的肉体,从被窝钻出,趴在床边一声接一声咳嗽,奈何为时已晚,那些东西早被吞了下去。 余燕至缓过一阵,坐起身轻轻拍打何英后背。何英止了咳,下床穿鞋,光着屁股跑去屋外漱口。不一会儿又回到屋中,冰块似的钻进被窝,哆哆嗦嗦小声道:“谁叫你射在我嘴里的……” 余燕至拥住他,吻了吻他冰凉的额头,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何英轻轻一笑,道:“不玩了,我累了。” 说罢从余燕至怀中挣脱,利索地穿回了搡进被窝深处的衣裤。 奔波了整日,又闹了一场,饶是两人精力旺盛也颇觉困倦。入睡前,余燕至亲了亲何英,何英闭起的眼睫微微一颤,翻身背对他,呓语道:“你也不嫌……都是你的味道……” 余燕至搭在他腰间的臂膀往怀中一收,鼻尖凑向他后颈,模模糊糊想,自己的东西当然没理由嫌弃,何英却也不嫌。 翌日天未亮余燕至便转醒过来,何英又开始咳嗽发热了。 几乎每年冬季何英都要病一场,时轻时重,最重那次简直快活不下去。 余燕至曾听师父说,何英的母亲身体不好,这是娘胎里带出的病根。何石逸虽有万贯家财,却也没能换来妻儿健康。所幸庄云卿并不娇惯何英,几年山中生活倒练出了副好体魄,但不敢生病,否则就是淹淹缠缠几日、十几日“抽丝剥茧”的消磨。 何英精神不济,洗漱过后便坐在床边发呆。 余燕至走上前,将额头抵住了何英额头。何英抬眼看他,他垂着视线也看何英;何英一年里只有这段时间身上比他热。 何英低低咳了几声,病怏怏道:“我没事。” 余燕至怀疑他是昨晚出屋时着了凉:“我跟师父说一声,让哑巴婶煎药给你,早饭也别上山了,留在屋里吃吧。” 何英摇了摇头,起身朝外走去:“比我娘还爱操心。” 余燕至反手阖门,追到他身边,轻轻捏了捏他耳垂,道:“我可不给你当娘。” 何英笑着闪躲,刚要开口却又咳了起来。 一路上,断断续续的咳声听得余燕至心底发慌,他总记得当初破庙里,何英一抬头嘴上袖子上全是血。何英也不再出声,他对自己的身体倍觉懊恼,然而无计可施,他唯一能怪的人,他没有资格去怪,娘生他时差点把命搭了进去。 余燕至握住了何英的手,何英扭头朝他笑了笑,笑容里饱含愧疚。何英娇气都是身体好时,真正病来了他总去忍,因为不想周围人替他操心,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及至到了庄云卿面前,何英还是同样的话:“我没事。” 庄云卿以前照顾虞惜,如今照顾她的儿子,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些歧黄之术,他屋中总备着药,预防得正是此刻。 哑巴婶亦是熟知情况的人,取来药便放在了炉灶上煎。 秦月儿发间别着玉簪,玉簪上垂着小巧的流苏。她瞧平日里爱说笑的英哥哥一声不吭,便很有觉悟地将自己的鸡蛋让了出去。何英摇了摇头,依旧一言不发,他脸上渐渐没了一点生气,原本就白的面色显得几乎有些骇人。 余燕至将鸡蛋剥了皮送回了师姐碗中,扬了扬下巴叫她自己吃。秦月儿眨巴着大眼睛,看了看英哥哥又看燕至哥哥,她好象懂,但又懂得有限,她从不生病,身体好极了。 何英喝了两口稀粥,等药煎好后又一口灌进了肚子。 庄云卿眼底满是担忧,但他同样无计可施,这非一两日能够根治的病,当年他那样用心呵护,却也只能眼睁睁看虞惜受此煎熬。 何英喝了药便要上山练剑。庄云卿叹了口气,朝他摆摆手,嘱咐几句后便独自离去。 雨虽在清晨停了下来,但天色仍旧阴沉,空气冰冷,呼吸间带着薄薄白雾。 余燕至鼻尖微红,走在何英身旁。 艳阳高照[修改版]_17 寂静的山路上只有咳声,压得很低很沉,然而响在空旷之地甚是惊人。余燕至指尖陷入了掌心,他双唇微抿,视线紧盯何英侧脸。何英垂着眼帘,每一次咳嗽都会带动眼睫颤抖。 仿佛有所预感,何英突然站住了脚步,弯下腰的同时,汤药被一滴不漏吐了出来。 片刻后,何英缓缓直起身,抬手抹了抹嘴,接着又低头看向手背,淡淡的黑色药汁中夹杂着鲜明的红色,他终于在苦味过后尝到了腥甜。他直觉胸腔像撒入了一把针,止不住又咳了两声,血珠子如花儿般“绽放”在了地面。 他好几年没病得这样厉害了。 他望向余燕至,想叫对方别担心,可又觉得这场面实在不算什么,余燕至不是没见过。他双唇一抿笑得无可奈何。 他这笑像是示弱又像不甘心,余燕至看在眼中不由心酸,他没道理反过来让何英安慰。抬手拭净了何英嘴边血渍,余燕至拉他往山下走去:“这时候就别逞强了。” 余燕至的手干燥而温暖,何英整颗心都在这掌心包裹中柔软下来。他悄悄斜睨余燕至,似乎不想对方发现他眼底的那一丝依恋。 第五章 何英老实地躺了三天后,病情开始好转,第五日便已不再发热。他病重之际恨不能把心咳出,如今稍见起色却又急不可耐地下了地。 木盆里盛着清水,何英洗漱过后推开门,正巧迎来了自山上返回的余燕至。 他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待对方走到身前时忙道:“我好了。” 话音刚落又扭头咳了一声。 何英立刻掩饰般拉着余燕至进入屋中,接过他手里的食盒,道:“什么好吃的?” 余燕至掀开盒盖,端出一碗米粥、一碟酸豇豆,瞧着清清淡淡,乏善可陈。何英几日没正经吃过顿饭,如今恢复了胃口便觉饥肠辘辘,饿得难以忍受。他坐在桌前,将酸豇豆尽数拨入粥里,大口吃起来,吃到一半又从碗沿望向余燕至:“你吃了吗?” 轻轻颔首,余燕至提剑走出房间。 何英随即狼吞虎咽,填饱肚子后也跟到了屋外。 雨霁天晴,冬阳融融,何英站在屋檐下,视线前方是剑走游龙的洒脱身影。 此刻,余燕至舞得正是“惜剑式”。不同何英的灵动肆意、激烈急进;他人不快,剑却快,劈、刺、点;撩、挑、提,攻击迅而精准,回护滴水不进,招招皆有夺命之势,却叫人难寻破绽。 何英目光如炬,紧紧追随余燕至,心中血液沸腾! 片刻后,何英忽而转身回屋,再走出时手中已握三尺长锋。 他跃向余燕至与他双剑同起同落,竟是一套剑式! 余燕至身形加快,何英却比往日沉稳下来,五十招后两人仿佛互为彼此影子,一招一式无毫厘之别。余燕至倏然改变剑路,行走“云剑式”;两人身影交错,时而一前一后,时而并肩共进。何英剑风在上,他便居于下位,何英攻他便守。何英不再卤莽冲动,甚至会有意留出破绽诱敌深入,这时,余燕至便自那破绽的方向转守为攻。彼此气息相融,几乎听得见对方心跳。 半个时辰后,何英满头大汗,浑身舒畅,似终于自几日的病缠中恢复了生气。他唇角抿成一线,微微弯起,看着余燕至道:“我岂能让你小瞧?” 余燕至抬手抹去额汗,目光温柔,态度诚恳:“我不曾小瞧你。” 何英其实不难“哄”,虽然脾气大、心眼小,但只要猜出了他所思所想就能“对症下药”。况且他已非当年孩童,他已经长大了。以前,他与余燕至隔着“弑亲之仇,仇深似海”,如今他长大了,淡忘了,放下了,余燕至就还是最初的余燕至。他们熟悉极了对方,他们形影不离,从孩童到少年,从同病相怜的相依到情愫暗生的相伴,一路坎坷崎岖,跌跌撞撞,有流下的血吞进的泪,然而雨过总要天晴。 眼前的面孔何英看过无数次,曾经觉得可爱,而后觉得可憎,现在既不可爱也不可憎。俊美如玉的脸庞已经有了属于男人的表情,温和沉静,包容内敛,含笑的眼眸正注视着自己。何英收回视线,耳根微红走到缸前,舀起瓢水递向了对方。 余燕至并未接,只将唇凑到他手边饮水。 晚饭时两人一齐上了山。饭桌上何英大口朵颐,竟跟秦月儿抢起食来。 一碟芹菜炒豆干,芹菜虽老了些,豆干却味道鲜美。何英筷子刚夹住一根,秦月儿便随后赶至。鸡蛋她舍得,因为天天吃,豆干可不行。两人对视一眼,何英松开后又去夹另一根,被秦月儿筷子一扎牢牢固定在了原地。 哑巴婶伸手就拍她手背,可秦月儿不怕,戳起豆干塞进嘴,接着便拿筷子跟何英继续“打架”。 虽觉得这场面甚是丢脸,庄云卿却也无出言干涉的打算。余燕至同样不闻不问,事不关己地埋头吃饭。 何英原本是一半认真、一半玩闹,结果发现竟然抢不过个丫头便立刻端正了态度,几番“过招”终于自秦月儿筷头夺走豆干。他洋洋得意,张嘴吞下“战利品”,可吃得太急,一不留神呛进喉咙引起了连串低咳。 余燕至与何英并排而坐,伸手抚他后背,庄云卿坐在何英另一侧,也自然而然送出手去……师徒二人的动作“叠”在了一起。 庄云卿怔了怔,看向余燕至。余燕至仿佛毫无所觉,自对方掌心滑下轻轻抚起何英后背。何英将目光转向他,他便笑着摇了摇头。 迟疑片刻,庄云卿收回了手,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余燕至温顺勤恳,向来不叫他操心,所以他几乎要忘记……七年前这个徒弟曾拿着斧头砍破庙门带走何英,在何英病得快死时也不肯撒手将人交出……庄云卿生出股莫名忧愁,他希望两个徒弟相处融洽,何英显然已放开胸怀接纳了余燕至,但究竟哪里不对?庄云卿不愿深想,因为那十足荒唐! 一顿饭吃得暗潮汹涌好不热闹,秦月儿大获全胜,抹了把嘴去灶房外玩耍。 余燕至帮哑巴婶收拾过碗筷便也走了出去。 空地上,秦月儿正踢着毽子,何英站在她不远处。 秦月儿边踢边哼唱道:“一场风波平地起,大祸临头你怎做人……” 毽子从她脚面飞出,落往何英,何英抬腿轻轻一踢,接着唱道:“到如今我身染重病无所求,愿与你生死同心在庵门。” 毽子飞了回来,秦月儿曲膝朝后一勾,眼望踢出的毽子扬起笑脸,玉簪上的流苏轻轻摆荡:“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夕阳西下,那毽子像只想飞又飞不高的鸟儿,无奈辗转在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间。两人哼哼唱唱,谁也不着调。哑巴婶和余燕至在一旁剥玉米棒子;哑巴婶一边做活一边笑呵呵望着秦月儿,余燕至垂首忙碌,偶尔抬起眼皮看向何英,亦是无声微笑。 #################################### 山中冬日,昼短夜长,此时天色暗下唯有星月相伴。 余燕至与何英一人提着个木桶前往湖边打水。 何英大病初愈,时而仍会轻咳,但有说有笑精神极佳。余燕至安静聆听,甚少出言。 打满水后,两人朝回走去。 何英忽然说起明年此时自己便满十八了。 “我倒要去看看,那个圣天门是如何的牛鬼蛇神!” 闻言,余燕至诧异非常,因为他也正有同样的打算。他相信父亲并非凶手,他要调查真相替父亲讨回清白。可何英又为什么?难道他仍一心寻仇,恨圣天门逼死了自己的仇人? 艳阳高照[修改版]_18 眼瞧余燕至神色凝重,默然无语,何英停下脚步,抿了抿唇,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道:“师父对我说……当年我爹娘的事确有可疑之处,真相或许并非外界所传——” “何英……”余燕至微微睁大了眼,忍不住打断道,“你相信我爹是无辜的吗?” 何英别过头咬了咬牙:“我相信的不是他!是师父……是你。” 余燕至难得生出了一丝动摇:“如果事实当真像外界所传呢?” 何英转回头一瞬不瞬望着他,道:“是也好不是也好,你是你,你爹是你爹。” 看着何英,余燕至一时不辨心中是感动更多亦或激动:“我们一起去!” 轻笑一声,何英重新举步:“你舍得落伽山?舍得师父和月儿她们吗?” 余燕至笑着摇摇头:“你呢?” 何英突然沉默下来。舍得吗?自然舍不得…… 十二年前,庄云卿出外买粮食,却带回了个丑得吓人的大肚子女人。女人一脸未结痂的刀伤,在庄云卿和五岁的何英面前抱着肚子“乌拉拉”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何英从她张开的嘴巴里看到了几乎齐根断掉的舌头,他也跟着哭,不出声,只是默默流泪。 两个月后,女人生下了孩子,师父替她取名“秦月儿”。 女人跪在庄云卿面前,用手指在地面写画,她识得的字应是极少,写了个“不”,迟疑许久后才又歪歪扭扭写下了“言”。接着她擦掉字迹,在空白的土地上磕下头颅。庄云卿不得不答应;没有人告诉秦月儿,哑巴婶是她的娘。 不言、不言。 何英不喜欢跟秦月儿太亲近,因为他肚子里藏着秘密。 余燕至见何英不再出声便也沉静下来。 无言地朝山上行走,接近住处时,两人一先一后顿住了脚步! 风中送来血腥…… 何英呼吸一滞,木桶自掌心跌落,冰凉刺骨的水溅上了脚面。他拔腿就跑,余燕至紧随其后,两人回到屋中提剑直奔上山。 血腥味越发浓烈,耳畔隐隐传来刀剑相击之音! 他们深居山林,几乎与世隔绝,余燕至在此地从未见过外人,而今一切都是异样,都不寻常! 来者是谁?又为何而来? 余燕至疾步前行,脑中思绪纷乱。 片刻后拐过道弯,视野豁然开阔,只见庄云卿正被数十黑影团团包围,一身青衫已辨不出原本颜色! “师父!” 眼见何英冲来,庄云卿一面接招一面厉声道:“快带月儿走!” 何英不管不顾冲入战围,一剑挡下了刺往庄云卿后背的暗袭。 此刻,余燕至已奔向了不远处的哑巴婶。哑巴婶半跪在地,周围大滩血迹,突然,那看似僵硬的躯体动了动,臂弯下缓缓探出个小脑袋。 三、五黑影忽而袭来,余燕至反手挥剑,横扫众敌的同时一把拽出秦月儿抱入怀中。 “燕至……哥哥?”秦月儿搂着他脖子,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并不害怕。 那边厢,庄云卿行动渐渐迟缓,他胸前有处并不明显的伤口,可流出的血却如墨一般黑浓。他心知自己中了暗器,那涂在暗器上的毒有散功之效,越是动用内力,内力流失越快。他渐感手脚沉重已跟不上何英速度。何英一心配合对方,却反倒令云惜剑法变得毫无威力;他九岁起便想与师父共舞云惜,怎料终于得偿所愿竟是这般光景! 刀光剑影,血雾弥漫,黑衣人默契无间,个个身手灵活,且全然不计生死! 为护庄云卿,何英已不知受了多少伤,他简直杀红了眼! 庄云卿预感极限将至,横剑扫过何英身前挥出一息生机,左掌击中他背心将他送了出去。 何英借力飞出,未及站稳便回过身来:“师父!” “走!”大喝一声,庄云卿拼尽全力缠住敌人。 余燕至跃向何英身旁,将秦月儿往他怀中一送,展臂一推,转身又应对起如雨密集的攻势:“快走!” 来不及与他相视一眼,何英几乎咬碎了牙,在掩护下抱着秦月儿急奔离去。 他不知跑了多久,脑海一片空白,耳中只有师父和余燕至的那声“走”! 直奔到五里外的废庙,何英喘着气停下脚步,将秦月儿轻放地面,唤道:“师妹。” 秦月儿喃喃道:“婶……我不怕……” “师妹?”何英察觉古怪,在透进废庙的月光下仔细瞧去……秦月儿面容苍白,双眼微阖。他视线渐渐下移,停在了秦月儿身上,粉色的衣裙在腹部开出了朵艳丽血花,鲜艳的颜色正不停朝四周扩散。何英怔然摸去,指尖是湿湿热热的感觉。 他眼睫一眨,耳边瞬间充斥了记忆里撕心裂肺的哭声。 “月儿……”重新搂起她,何英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秦月儿仿佛清醒了些,微微睁开眼帘,瞧了许久才明白眼前的人是谁:“英哥哥……” 何英唇角开始颤抖,手紧紧握住了她胳膊。 “英哥哥……我疼……”秦月儿捂着肚子,哼唧道,“晚上……豆干吃多了……肚子疼……” 何英觉得心和血一起变冷,声音全堵在了喉间,他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道:“谁让你要跟我抢……笨丫头……” 秦月儿扁了扁嘴,气息渐弱:“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啊……” “你不笨,你学戏一学就会。”何英将她抱在胸前,抬手一遍遍轻抚她额发。 “英哥哥……你再教我两句,我想唱给婶听……” 何英点了点头,开口道:“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 “这句我会……”秦月儿笑了,她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喜欢好吃的、喜欢婶、喜欢师父、喜欢英哥哥和燕至哥哥、喜欢哼曲儿。 艳阳高照[修改版]_19 她张了张嘴,是甜甜软软却不着调的声音:“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四周忽然静得可怕。 何英视线已模糊一团,他低头望着秦月儿,魔怔了似的小声道:“你有娘……她一直在你身边,你有娘……” #################################### 何英抬头看那庙里供奉的佛像,是尊泥塑药师佛,发十二大愿救治众生一切病苦。他没少在这尊佛像下长跪,然而心中未存信仰,佛不保佑他。何英端端正正地跪好了,折下腰,双掌贴着地面,把额头磕在了佛脚下。他每磕一下心里就说一句:我信你。连着数十下后,他抬起头,暖呼呼的血滑过眉心,顺着鼻梁流到了嘴上、下巴上。他看起来像只从地底爬出的冤鬼,眼里冒着丝丝阴冷的悲凉与煞气。 佛容慈悲,八风不动。 目光自佛像移往身旁,秦月儿面容平静,仿佛睡着了。 何英再次将头磕下,重重三响后他闭起了双眼,不去看那佛。 他想诚心诚意地相信,然而做不到,秦月儿是真的死了。 不只秦月儿,还有哑巴婶。 何英想,师父救回了走投无路的哑巴婶,哑巴婶不愿女儿有个又丑又哑的娘,她背后的故事充满屈辱。她当了十二年的“婶”,她死前一定想要安慰女儿,甚至想听对方唤自己声“娘”。可她没有舌头,不能说话,她死不瞑目,满心的担忧与悲苦,痛楚与绝望。 他想,秦月儿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无忧无虑,像开在深山里的花朵。她不久前还在饭桌上跟他抢豆干,在灶房外踢毽子……她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要死?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死! 他又想到了刀剑下浑身是血的师父,想到了推开他的余燕至。 何英爬了起来,抱着秦月儿安放在了佛像后,他取下那支玉簪收入怀中,最后看了秦月儿一眼,提剑走出废庙。 他不知这场灾祸因何而起,不知黑衣人身份,但这些都不重要。杀人就要偿命。 他没有疑虑与恐惧,只有重新燃烧起的冰冷恨火! 这条废庙通往山下的道路,何英走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像今夜这般急迫。他奋力奔跑,远远望去只瞧得见黑影一闪而过,犹如山中夜行的野兽。 最终,他没能抵达师父与余燕至身边。他被半途出现的黑衣人阻挡了去路。 视线一扫,九、十、十一、十二……之前在山下打斗,何英估摸对方有二三十人,而此刻围住自己的数量已传达出一条信息:山下没有能绊住他们脚步的武力了。一瞬间,冰冷的火由内而外欲将他烧成灰烬。 黑衣人皆是黑色劲装,面覆黑巾,几乎融入夜下,只有手中长剑寒光锃锃、血色如殇。 何英沉默地盯着那一把把剑,喉间像哽着块烧红的炭火。那剑上的血是谁的?哑巴婶、月儿、师父、还是余燕至……无论是谁的!心没有想象中痛,或许是已痛到极限,或许是被名为“仇恨”的毒所麻痹;他脑海只有一个念头,眼前所有人都该死! 他头脑越来越清醒,似乎从未如此清醒过,他心无杂念,眼里只有一具具等待撕裂的肉体。 这是场围捕,围捕一只孤立无援的困兽。无人与何英缠斗,他们动作灵活,面对凌厉的剑影只虚晃几招便闪身躲避,再由其他方向的人做出攻击。十二个人分三批,每一次进攻都虚中有实,令人难以招架。若独对一人,甚至三五人,何英都有胜算,可十二人的车轮战是消耗战,半炷香功夫,何英出剑的威力已大不如前。他像被自水中捞出,浑身透湿,胸口一起一伏,呼出的都是疲惫。汗水冲刷身体,大大小小的伤口犹如撒盐,可他不觉疼痛,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清楚自己依旧站着,手中的剑依旧能够挥舞。 如果心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觉悟,他不该从废庙返回,留着条命兴许还有机会。可他不想“十年不晚”这回事,仇人就在眼前,要么他们死,要么自己。 他小时候怕死,因为没脸去见爹娘,还因为身边有师父、师妹、哑巴婶和小混蛋……现在他一无所有,是个心无牵挂的亡命徒。他要将命豁出,自绝生路,老天爷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何英终是力竭,长剑支在了身侧,明明听见了后方袭来的剑风却已无力闪躲。 剑尖刺入了他的背部,可他并无皮肉绽裂的痛楚,反而是铁器自身体抽离后的空虚异常鲜明。他吁出一口血气,分辨不出这血腥是弥漫在空气之中,还是来自他体内。 而原本围困他的黑衣人“呼啦”散开让出了一条道路。 何英自湿淋淋的散乱的发间恍惚看到一抹身影正朝他行来。 来人头戴黑纱斗笠,着黑色长衫,他走得极慢,一步步恍如踩着棉花,最后站定在了何英面前。他朝旁伸出右手,一名黑衣人毕恭毕敬呈上了自己的配剑。 那人持剑轻轻扫过何英剑身,何英顿失平衡跪倒在地。 咬牙握紧剑柄,何英尝试着再次站起。 这一回,那人却将剑划向了他的右腕。鲜血喷溅而出,何英终于有了痛觉,他再也握不住剑,右臂无力地垂落身侧。他暗中动了动手指,意识到那人挑断了他的手筋。 “辛苦你了。”陌生的苍老的嗓音,然观身形却似是青年。 何英抬起头,他已有所觉悟,但心存不甘,他看向那遮面的黑纱,道:“我师父他们在何处?” 那人提着剑,剑尖一下一下轻点地面:“你想见他们?” “需要什么条件?”何英不答反问。 “哦,”那人似乎笑了笑,语调变高了些,“不笨嘛。” 何英冷冷一哼:“你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 那人随意将剑丢弃,自袖中取出了两枚药丸,分放左右双手,道:“吃下左手这颗,我便许你见你师父。吃下右手这颗,便许你见余燕至。” “你什么意思!”何英愤怒道。 “当然……你也可以谁都不选。你的剑就在你脚边,你虽无力斩敌,结束自己想必非是难事。” 这人或是认真的,或只是在耍弄自己,可除了师父、余燕至、死亡,对方并没有给他“质疑”的选项。 看了看两枚药丸,何英缓缓伸出左手,拿起左边那颗毫不犹豫吞了下去:“我要见我师父。” 紧接着,在那人尚未反应过来前,又以极快速度拿起了另一颗药丸吞下:“我要见余燕至!” “……”愣了愣,那人忽地大笑出声,“我给了你机会,你却不懂珍惜,你要知道,贪心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你见不到你师父,也见不到余燕至,就算你现在选择死,我也不会叫你轻轻松松地死了。” “你——”一字吐出,何英顿觉胸口绞痛,低头“哇”地呕出鲜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翌日清晨,落伽山飘起了雨丝。 湿冷的雨水唤醒了一个人,他在雨幕中睁开双眼,一瞬间脑海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望着阴霾的天空,任雨水落入眼底……最先传来的是后颈处的酸疼,然后是全身刺痛,最后是充斥鼻腔的血腥。 余燕至立刻翻身坐起,视线送往前方。 泥泞中,哑巴婶依旧跪在那里,空出的怀抱刚刚够藏进个小人儿。不远处,庄云卿仰面躺着。 艳阳高照[修改版]_20 雨水接天连地,自两人身下冲出条条蜿蜒血流,那血流仿佛活物一般,带着无可诉说的怨恨爬向了余燕至。 他醒来前做了一个梦,此刻发现那不是梦。 余燕至霎时清醒,不顾曝露雨下的尸体,爬起来疯了似的往山中奔去。他在奔向废庙的途中找到了何英的剑,在废庙的佛像后找到了秦月儿;可没有何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离开废庙,他奔走山林间,寻找能想到的所有地方。他来到那片竹林,原地转了一圈,前后左右尽是望不见头的竹树……他猛地仰头,雨水冲刷着面庞,灰色的天被割得四分五裂,犹如他的心,他仿佛用尽了生命呐喊。 “何英!!!” 余燕至脚步不停,从清晨到天色渐暗,然而一无所获。 山路上有何英的剑和未及被雨水掩饰的血迹,可是没有何英。 何英不算凭空消失,因为昨晚来了群黑衣人,他们像一股黑色飓风席卷了落伽山的平静,短短一夜后带走了三条鲜活而无辜的生命。他们并未毁尸灭迹,将三个冰冷但完整的“人”留给了余燕至,所以余燕至有理由相信——找不到何英,何英就还活着。 他心中燃起了希望,不会被悲伤的洪流击垮,不至于倒下。 重返废庙,他从佛像后抱出了师姐。清晨时,师姐的身体是僵硬的,此刻却已恢复了柔软。她脸色发青,后颈和手背上泛出了紫红斑痕,她躺在这冰窟似的地方一日一夜了……余燕至看着她,还瞧得出她生前时的模样,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只是没了人气。 他想,何英来废庙的路上并未遇袭,否则便无机会将师姐安置在此处。唯一的可能是,自己从哑巴婶怀里抱出师姐时,师姐已经受了伤,然而他无暇分神,没有察觉……此刻,他耳中嗡嗡作响,似仍能听见师姐那声“燕至哥哥”…… 雨依旧在下,不大不小。余燕至把师姐和哑巴婶抱入屋中,接着将师父背上山,送回了房间。 还有很多事等待着他,他不做,那就没有人去做了。 余燕至在灶房烧了锅热水,拿桶提进了哑巴婶屋子。他弄湿了帕子给床上躺着的人擦洗头脸、手脚。他没生炉火,所以屋里很冷,他来来回回地忙活,把染红了的帕子丢进热水搓洗。桶里冒出的热气都带着血腥味,直往他脸上扑,模糊了视线,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角有些发红。 将两人收拾体面后,余燕至翻箱倒柜找出了两身衣裳,同样的杏色绸子是师父去年下山扯回的,哑巴婶给自己和师姐一人做了一件。余燕至低头瞧了瞧身上滚着血泥的衫子,想起哑巴婶量他尺寸时特意做大了些,因为小伙子长得快,不经穿。 给哑巴婶和师姐换好衣服,余燕至提剑出门,在屋外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坑。他想这件事不能潦草,所以那坑挖得又宽敞又规整。剑随手腕一沉插入泥土,余燕至转身回屋,抱出褥子铺在坑底,接着一先一后放下了哑巴婶与师姐,将被子盖在了她们身上。 余燕至不知道哑巴婶的秘密,他也不是图省事,师姐年纪小得有人照顾,哑巴婶最疼她,肯定放心不下她一个人,所以两人要在一处,是个伴,是个照应。 他心里跟自己说,让她们入土为安吧,可却站在一旁一动未动,他总觉得再等一会儿,师姐就会睁开眼睛甜甜软软地唤他“燕至哥哥”。 雨势渐大,雨水模糊了天地,模糊了爱恨,只有无尽清晰的愁和着雨声不绝于耳。 师姐的脸上溅落了几点泥水,余燕至终于有了行动,他迈进一条腿支在坑中,弯下腰,指尖抹去了那赃污,可周围的土稀软不堪,一块块滑下溅起了更多泥水。他擦拭一次、二次、三次……然后再也擦不净。一大块稀泥覆盖住了秦月儿半边面孔,她依旧沉睡。 余燕至忽然跑回屋中,找出师姐的毽子放在了她身边。 他动手去推泥土,一把一把送入,掩上最后一抷,余燕至开始大口喘气。片刻后,突然将手埋入土中,一下下飞快地挖着,可挖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他低着头,双臂撑地,从头到脚都是脏的。他发出了单调的音节,压抑在喉咙深处,断断续续,不像哭泣,像受伤的野兽,被人剥开皮肉,浑身淌血。 余燕至重新堆上了那些土,堆得严严实实。 他站起身,在灶房又烧了一桶水走去山上。 这次,他放慢了动作,褪尽庄云卿衣衫,仔细地为他擦洗身体。细小的伤痕很多,数也数不清,而最显眼的是洞开腹部的窟窿,血早已流尽,唯独胸膛一处伤口仍丝丝地淌着黑水。余燕至将周围擦净,发觉那伤口的形状好似梅花一般,竟非刀剑所致。 犹豫片刻,他自屋中找来一把短刃探入其中,果不其然遇到阻碍,轻轻一撬,挑出了一样事物——梅花形的暗器,随暗器涌出的还有浓浓的黑水。 余燕至意识到这枚暗器绝非寻常,凭此物或许就能解开黑衣人的身份。用干净的帕子将之包裹,他小心翼翼收入了怀中。 为师父穿戴整齐后,他在屋内环视了一圈,发现了书桌上一幅展至一半的画卷。走上前,他拿在手中观看,那是幅少女画像,女子娇弱柔媚,面貌胜似芙蓉,可美中不足的是那双眼,如冰冷、如雾薄,仿佛对所视之人十分无情,轻轻一瞥便能叫人心伤、心寒。这幅画既无题目也无落款,可这般容貌,这般的目光,余燕至却是再熟悉不过……握着画卷的手微不可察颤抖起来,他心知,这名少女便是庄云卿的师妹,何英的生母。 这一刻,余燕至明白了师父藏在心底几十年的感情和遗憾。 陪同庄云卿下葬的除了配剑还有少女的画像。 余燕至不再像先前那般失态,完成所有事后,他静静站在了师父坟前。望着低矮的土堆,回忆起了八年前的初遇。 那时他父母双亡,立刻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因为余景遥残忍荒淫,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大仁大义者便决定代为教育他的儿子。余燕至年仅九岁,像个囚犯般被“押”往圣天门,正当他深陷绝望之际,途中,一人持剑仿佛谪仙下凡将他救走。 那人便是庄云卿。 他至今不知师父为何救他,也不知师父有没有像何英那样恨过他,但师父的恩情他不会忘记。 天色彻底暗下,余燕至已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他对着庄云卿道:“徒弟知道您心里的牵挂。” “您放心,”余燕至自言自语道,“师父,您放心……” #################################### 灶房里那张四四方方的饭桌上点着油灯。余燕至从案板取来碗,掀开锅盖,舀了满满五碗米粥。碗沿有些烫,他端得小心翼翼,一碗一碗摆了上桌。哑巴婶和师姐的碗在右手边,师父在左手边,中间并排放着的是他跟何英的碗。饭桌中央的碟里盛着哑巴婶腌的萝卜干,被他切成了丝就着粥吃。 不饿,可不能一辈子不吃。 碗口凑在嘴边,余燕至垂眸细嚼慢咽,直到吞下最后一粒米,他将碗放回桌面,筷子搁在碗上,头尾对得整整齐齐。缓缓抬眼,他向前送出了目光,有一盏油灯陪伴他,还有四副碗筷。 冬天,粥凉得快,饭桌上清清冷冷的没了一点热气。余燕至想,太安静了。 他起身时向后退了半步,长凳倒地发出“嘭”的一声,他弯腰扶起,然后去洗碗筷,洗得“叮叮当当”,擦得“咯叽咯叽”。他像个戏台上的丑角,卖力表演,演得很热闹,可惜是强装出的滑稽,不逗趣不讨喜,所以也没人捧场。 四碗冷粥被重新倒了回锅,将灶房收拾干净,余燕至走了出去。 雨势渐小,天上无星无月,但他知道右方十丈远有一座土包,土包下躺着人。他闭上眼睛,眼前便黑了,睁开后依旧一片黑暗。 下山回到住处,他脱掉衣衫,赤条条站在缸前,舀起一盆水兜头浇下,冲洗了发间污泥和身上的血渍。屋里常备有伤药,他草草擦拭过身体将药粉敷在了伤处,虽然某些地方能看到绽开的红红白白的肉,但也就瞧着吓人,除却左肩伤势颇重被他缠上了几圈布条外,其余的用过药后便不闻不问。 翻出里里外外干净的衣裳换好,余燕至面对窗户坐在了床边。 靠窗的桌上放着两把剑,一把属于他,一把属于何英;纸窗上贴着两只小兔,一只是何英从哑巴婶屋里偷偷拿的,一只是他手撕的。他直直盯着那处,心里估摸天快亮了,天亮后他决定再往山中找一找。之前遗漏了许多地方,也许何英逃了,只是不慎跌落在了哪儿,也许他伤势太重不得不藏身某个地方。余燕至不认为这是自欺欺人,即使一丁点的可能性他都要尝试。他想着想着便坐不住了,把半湿的长发高束脑后,捻灭油灯,在蒙蒙细雨下又提剑进了山。 他们住的地方四面峭壁,远看是个梯型,自南向北逐渐高耸。这儿没有连绵不绝的山脉,何英若还在,就无找不到的道理。 余燕至像是要在这山林湖泊、树海草浪中寻一根针,他迈过每寸土壤,将一花一草、一石一木尽收眼底。他不分早晚,不知饥寒,整整两天两夜,当再度返回时,他唯一的收获是确认了何英不在落伽山。 将剑紧挨何英的剑放下,余燕至终于觉出了疲惫,不只疲惫,他头重脚轻,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想,还是太累,饭不能不吃,觉也不能不睡。他和衣躺下,一闭眼就是三天。 这三天漫长的犹如三年,他一会儿冷得像跌进冰窟,一会儿又热得像被放在火焰炙烤,哪一种都是酷刑,可他偏偏动弹不得,身体沉重得仿佛石头。他中途醒来一次,想找水喝,然全身的力气只够微微打开眼帘,他轻舔干裂的嘴唇,心说总不至于渴死,他模模糊糊地仍认为自己是累了。 他重新阖上了眼。 艳阳高照[修改版]_21 梦里,他跑遍落伽山每个角落,当终于瞧见碧绿的湖面时,他没有任何犹豫跳了进去!湖水瞬间灌入口鼻,可他却不觉解渴,只感到了窒息般的痛楚。身体不由下沉,意识渐飘渐远,他快要淹死在这梦里……突然,他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他猛地抬头望去,阳光自水面折射而入,一道身影鱼儿般向他游来,那人越游越近,面容越发清晰。余燕至双眼大睁,他狂喜地想要喊出声,可却让更多湖水涌进喉咙,他阖动着双唇,拼命朝对方伸出手,在即将接触的刹那,声音终于穿透了层层水障…… 余燕至一身冷汗醒了过来,连被褥都浸满了潮意。他恍惚片刻,对梦中的情形已记不清楚,只是那股绝处逢生的狂喜还留在身体深处,这让他感觉到了更多希望。翻身下床,穿鞋,走出屋子,余燕至微眯双眼,阳光暖洋洋晒在身上,驱赶了雨后的阴冷。 他行至缸前,探身去拿水瓢,然后看见了水面上倒映的人。他怔了怔,抬手一遍遍拂过头顶,似乎有些诧异……半晌后,他解开发绳,长发披散在了肩背、胸膛,他捏起一缕仔细瞧了瞧,发现不是错觉。 他实在渴极了,喝了满满四五瓢水,水很冰,流入肚腹后像要由内而外将整个人冻结。 将瓢扔回缸中,余燕至脚步虚浮,缓慢地走到了太阳下。 阳光洒在他长至腰际的发上,仿佛落了层霜。此时,徐徐微风吹起一缕发丝,发丝缠绵唇畔,红艳的唇,灰白的发……短短六日。 阳光刺目,余燕至垂下头,掌心捂住双眼,唇角微微动了动,叹息似的道:“你在哪啊……” 风将轻叹吹走,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三日后,余燕至离开了落伽山。 临走前,他给师父磕了头,给师姐烧了许多彩纸剪的小兔子。 他身上的包袱很轻,两件换洗衣裳,一些银两,最重的是背上何英的剑。 他停步落伽山西南处的峭壁,扭头去望来路,这个他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有慈祥和蔼的师父、温柔善良的哑巴婶、可爱的师姐,有许多的快乐……如今那些人和那些快乐变成了回忆,但他却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 身上的包袱很轻,心头的却有千斤重,或许一生都不能放下,可他愿意背负。 他不能让师父、师姐和哑巴婶死不瞑目。他要找到何英,他在师父面前立了誓。 余燕至在山外无依无靠,寻找何英或凶案背后的真相似乎难如登天,可也并非毫无头绪。他想,他能留下性命绝非侥幸,那晚他是被黑衣人偷袭晕死了过去,那些人不要他的命,可却杀了庄云卿,擒走何英……活下来的两个人,他与何英有何渊源?余燕至能想到的唯有那“不共戴天”之仇。若一切皆因当年之事起,在何英爹娘与他的爹娘离世后,唯一牵扯进的便是“圣天门”。 有太多疑惑等着自己解开……余燕至缓缓回头,深吸一口气,提劲跃下了崖壁。 第一次上落伽山是师父背他,如今他已有了独自离开的身手,虽然他曾以为这里会是他的家,有他的家人,曾以为不会与何英分开。 陡峭的悬崖上,一道身影灵活地跳跃在凸起的石块间,远远望去,那人头发灰白犹如过百老人,然而再去细看,却是个俊美少年郎。 少年身后的山中似乎传来了小姑娘的声音:“一场风波平地起,大祸临头你怎做人,到如今我身染重病无所求,愿与你生死同心在庵门,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甜甜软软,幽幽荡荡。 第六章 圣天门位于中原腹地,南北武林之间,自第一任掌门传承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其中,第二任宋祁山、第五任顾淮以及当今掌门苏无蔚皆又同时身兼武林盟主之位。圣天门行事公正严明,惩恶扬善;其九霄剑法奥妙精微、达于极点,曾缔造几代绝世高手之传奇。所以许多少年人都以能拜入门下为理想。 然圣天门每隔三年才广开派门收徒。由前代弟子对报名者进行试炼,能否通过则需掌门决策,可即便闯过这关仍要面临重重考验,最终留下的有如凤毛麟角。甚至传闻,第四任掌门曾十八年未收一徒。 两年前,圣天门迎来了第六十九代弟子,百余人中唯两名脱颖而出,有幸成为武林龙首门派的一员。 俯仰之间日月如梭,又逢绿柳成荫,莺歌燕语之季。 春樱烂漫,粉白的花瓣如雨纷飞,花雨下一人一剑。那人身姿潇洒,腾挪间气息沉稳,右手长剑飞舞,直如神龙入九霄;剑光游曳,轻灵徊转若清风无迹,剑气惊鸿,尤可斩空却不伤一片樱瓣。花与剑相映成画,画中人容颜如玉,萧萧肃肃,却是韶华白首令人唏嘘。 “余易!”翠鸟般清亮的嗓音打破平静,一道鹅黄身影翩然而至。 余易并未立即收剑,待行完了整套招式才轻吁一口气,端正身形望向来人。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鹅蛋脸,脸蛋白里透红如明珠生晕。 微一颔首,余易开口道:“师姐。” 裙摆在风中飘动勾勒出了玲珑曲线,少女笑靥如花,梨窝浅浅:“我在东院寻不见你,就知你定是来这儿练剑了。” 余易摇了摇头,无奈道:“若被师父发现,你又要受责备了。” 少女俏皮地眨了眨眼,嘻笑道:“严丰被爹唤去问话了,平日就他多嘴长舌,别的师兄弟才没那么坏心眼。” “严师兄行事一丝不苟,他也是遵照师命,并非有意为难你。” 少女敛起笑容,转身气鼓鼓道:“你也要跟爹说一样的话吗?我如今大了不该再随意进出师兄弟的住处,须有个姑娘的样子。” 沉默片刻,余易温和道:“师父这番话是为师姐好。” 少女顿觉羞恼,跺了跺脚,道:“我以后不去就是!你求我去我也不去!” 这原是气话,可见对方彻底沉默下来,她简直无地自容,连忙转了话头:“季师叔游历归来,他的暗器谱上又多了些新图样,你不是最感兴趣吗?想看就自己去看吧。” “师姐,”余易走上前,目光微垂,抱拳道,“多谢。” 唇角微微一动,少女心里既委屈又难受,她将余易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哪里又是为了一声“谢”呢? 此师姐非彼师姐,然而多多少少移情其中。余易不是懵懂少年,正因有所察觉才远不得近不得。他当对方是个小姑娘,可回想当初,他十三岁便已初识情字,如今这十六七的少女如何也算不得小姑娘了。 “挽棠。” 此时,耳边响起一道温柔嗓音,两人不约而同望了过去。 “裴师兄……”全无方才活泼,苏挽棠怯怯道。 裴幼屏缓步而来,看了看少女,又将目光移向余易,道:“师父找余师弟。” 苏挽棠躲开了他的视线,一颗心七上八下:“爹他……” “师妹无须担忧,”裴幼屏斯文儒雅,又天生的垂眼角,不笑也是个温柔相貌,“只是些派中琐事。” 苏挽棠心虚地点了点头。她至今不知如何面对裴幼屏,对方年长她九岁,自小被便她看作兄长,可爹却一意孤行定下了他们的婚事。苏挽棠不想嫁给裴幼屏,非是裴幼屏不好……偷偷睨向余易,她满嘴苦涩。 余易收剑入鞘,跟随裴幼屏一齐离去。 裴幼屏与苏挽棠的婚事是苏无蔚意旨,他断然没有道理拒绝,虽说圣天门如今上上下下都瞧得出苏挽棠对他避若蛇蝎,可他始终随和坦然,哪怕是面对未婚妻心仪的余师弟。 “巫医以活人试药,半年里已有许多男子无故失踪,师父一直关注此事,眼下终于寻得了些蛛丝马迹。”裴幼屏边说边看向身旁之人。 艳阳高照[修改版]_22 这个两年前进入圣天门的师弟虽年纪轻轻,却已一头霜发,哪怕容貌如何俊美,也难以掩饰那年少白头的沧桑。他总是很平静,似乎无喜无悲,让人忘记他不过十九岁年纪。 余易,或者说余燕至,他化名来到圣天门,两年时光仍旧一无所获,在裴幼屏讲述巫医恶行时,他脑海所想的却是季师叔收集的暗器图谱。 #################################### 坐北朝南的大堂里,一人背对他们负手而立。 余燕至与裴幼屏双双抱拳一揖,齐声道:“拜见师父!” “嗯……”沉吟一声,苏无蔚转过身来,他魁伟挺拔,须髯若神,只静立眼前便有不怒自威的气魄,“都来了。” 裴幼屏又拱了拱手,道:“弟子已大致向余师弟讲明了巫医一事的——” 苏无蔚颔首,缓缓立起掌心。裴幼屏立刻噤声,谦恭地垂下了视线。 “余易,你拜入圣天门这两年,你的勤奋刻苦为师都看在眼里,你的未来,为师寄予厚望。”苏无蔚是个风采卓然的长者,他说话中气十足,沉缓有力,令人不由要去信服。 静待他话音落下,余燕至垂首道:“弟子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很好,”打量他片刻,苏无蔚目露欣赏,抬手轻抚长髯,不急不徐道,“为师今日召你前来,乃有一事相谈。南诏一带民风野蛮落后,巫医横行,以前他们曾将活人祭祀,已是有违天理,半年前又突然出现一神秘组织,打着‘驱邪除祟’的名义以活人试药,短短时间,就有十几名中原人在当地失去了行踪。” 圣天门门规严明,拜入其下的弟子头三年需一心一意钻研武学,不得涉足江湖。所以苏无蔚显然不是要与他这个辈分最低的弟子商讨除魔大计。 余燕至心思活络,道:“听裴师兄讲,此事已有线索?” 点了点头,苏无蔚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幼屏已带人寻到那神秘组织的大体位置,只是那些邪恶之徒以周围百姓为掩护,百姓又愚昧彪悍,我等若一意孤行恐会与他们发生冲突,若不慎伤及无辜被指扰民欺弱,对武林正道与我圣天门的名誉皆是损害。为师思虑过后,决意派出一名弟子深入敌腹,里应外合……” 余燕至对圣天门的作风深有体会,大仁大义下最在乎的始终是名誉。所以余景遥是畏罪自杀;其妻是不耻丈夫恶行,羞愧难当,无颜苟活人世。圣天门不兴兵戈,只靠天理昭昭便叫恶人伏诛,如何不大快人心,佳誉满钵?可有谁会去想,他爹正直傲气,毁誉胜过毁心,人言可畏,犹如匕首,尚且杀人不见血。 苏无蔚言至于此,余燕至还有什么不明白? “弟子资历尚浅,但除魔卫道人人有责,弟子请命前往。” “你有如此勇气为师倍感欣慰,”苏无蔚微笑道,“那些邪教徒奸险狡诈,周围百姓皆是他们耳目,你师兄们又在南诏行走多时,难保不被看穿身份。欲要瞒天过海令他们上钩,需更加谨慎。” 苏无蔚确实十分谨慎,他门下弟子不曾在江湖露面的只有两个人,那另一人定然是不行的。 余燕至颔首道:“弟子谨遵师命。” 踱步到他身前,不轻不重地按住他肩头,苏无蔚将计划大致讲述了一遍,具体安排则交予了裴幼屏。 讲罢正事,苏无蔚面带笑容,仿佛一个和蔼的长辈与二人闲谈起来:“你们师母过世早,挽棠自幼缺少母亲教养,我做为父亲又事务缠身,对她关心不够,如今越发没个样子了。” “师妹年纪小,以后自然会收敛心性。”裴幼屏是个十分温柔的长相,说起话也如和风细雨令人愉悦。 苏无蔚笑着摇头:“挽棠年纪小,可你该比她懂事,不要让老人家替你们操心啊。” 裴幼屏笑得有些愧疚,望向苏无蔚,道:“师父老当益壮,风采胜过当年。” 苏无蔚轻轻拍了拍他后背,信任与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你平日有空便多陪陪她,可也莫宠得她无法无天,你是她将来夫婿,适当约束也是应该的。” 裴幼屏垂眸点了点头。 此刻他们是以翁婿的身份交谈,内容更属家长里短,与余燕至不仅无关,还是该退避的场合,然而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三人皆心如明镜。 退出大厅,裴幼屏与余燕至并肩行走。 经过一处拱桥,裴幼屏停下脚步,转望余燕至握住了他的手:“师弟。” 余燕至呼吸猛地一窒,血自脸庞褪尽。裴幼屏从头到脚与那人无丝毫相似,然而那凉滑的肌肤仿佛一条蛇紧紧咬住他,将他连皮带骨拖入了阳光下! 裴幼屏笑容可掬地看着他,道:“师弟,师父的话你不要介怀。虽说我与师妹有婚约,可我更希望她能寻得她的幸福。” 余燕至僵硬得像一尊泥塑,他原本刀枪不入坚不可摧,此刻却自被对方握住的地方裂开了一道缝隙。这感觉糟透了。掩饰起动摇,他尽量平静道:“请师兄言明。” “我欲成人之美。”裴幼屏目光和善。 余燕至坦诚道:“师兄与师姐佳偶天成,何来他人之美?” “有些事强求不得。” 苏无蔚后是裴幼屏?一个旁敲侧击一个以退为进,拿苏挽棠无法,便只能对着自己煞费苦心吗?可余燕至并不想淌这浑水,他不着痕迹挣脱了对方,抱了抱拳,道:“缘在天定,分在人为。我一介外人不宜多言,但愿师兄师姐早日修成正果,皆大欢喜。” 看着他,裴幼屏微微一笑,姿态飘逸地转过身,举步向前:“师弟深明大义,不枉师父如此栽培看重……师父对你我恩重如山,我又岂能叫他失望?两难啊……” 余燕至跟在他半步之后,淡淡道:“师兄无须多虑。” “哦?”裴幼屏轻笑一声,不再赘言。 行至岔路,两人道了暂别便一东一西各自离去。 裴幼屏走出几步,又忽而扭头去望余燕至背影,他唇角微弯,眼含笑意,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变的表情。 余燕至一路赶往西院拜见师叔季辛。 季辛与苏无蔚同是第六任掌门座下弟子,听闻这任掌门当年最喜爱季辛,奈何季辛对执掌门派毫无兴趣,这才轮到苏无蔚“取而代之”。季辛离经叛道,一年大半时间在外游历;苏无蔚何其强势,却有碍先师遗命对他无计可施,甚至无法出言责备。 余燕至心知这位师叔是圣天门的异类,向来不问俗事,唯独对搜集各类武器兴趣甚浓。 站在季辛屋外,余燕至自报姓名,等待片刻,门便由内缓缓打了开来。 前脚跨进门槛,一本图册便迎面落在了桌上,他朝桌后背影深深一礼,将书捧入掌心。 翻过最后一页时,天色已近黄昏,余燕至双眼酸涩,心情却十分平静。并非不会失望,可找不到线索、寻不见那人,失望又给谁看呢? 季辛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带着探究的目光正紧紧盯着他。 将图册放回桌面,余燕至挤出笑容,道:“多谢师叔。” 季辛皱起眉头,随手翻了翻册子,仿佛在生气又仿佛有所不甘。 余燕至隐隐察觉,季辛似乎知道自己感兴趣的非是暗器,似乎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可却不曾开口询问。季辛的沉默令他甚为感动。他化名进入圣天门,至今未查出圣天门与落伽山之间有何关联,而那梅花暗器乃重要证物,断不能轻易示人。 艳阳高照[修改版]_23 拜别季辛,余燕至返回了东院。 东院是年轻弟子的居所,大院套着小院,小院内有北正房与东西厢房,北正房住六名弟子,东西厢房则各住三名。 刚走进院中,余燕至便一眼瞧见了坐在西厢台阶上的少年。 少年红着眼望了望他,又委委屈屈垂下视线,双臂抱膝,半张脸藏在了胳膊后。 “童佳?”余燕至走向前。 童佳吸着鼻涕,长睫挂着透明泪珠,嗫嚅道:“我……我想回家……” 无声一叹,余燕至坐到了他身边:“是师姐来过吗?” “我要回家……”整张脸埋入臂弯,童佳小声抽噎。 余燕至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少爷,想起那人也曾是小少爷,虽然个性南辕北辙…… 这名叫童佳的少年,便是两年前与余燕至一同进入圣天门的的另一个人。彼时他年仅九岁,在校场被提剑的苏挽棠追得满地乱跑,自那以后,他见了苏挽棠就像耗子见了猫,恨不能打个洞钻进去!可偏偏苏挽棠时不时来找余燕至,碰不上还好,若碰上了势必要被逮着问话,那简直是要他的命。 抬头看了看天色,余燕至起身走出小院,待返回时,童佳依旧呆坐原地。 将饭菜放进屋,余燕至朝门外道:“吃饭吧。” 童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眼里全是泪水。 余燕至端起菜碟又拿了个馒头,重新坐到了他身边。 童佳正是长个的时候,耐不住饥,闻到饭菜的香味肚子便“咕噜噜”叫起来。 余燕至将馒头递向了他。 童佳接过后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抽抽搭搭道:“哥哥,我想爹娘……” 余燕至拭去他脸上的泪,道:“等你学好了功夫,能像其他师兄们一样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时,你爹娘定会以你为傲。” 童佳红着鼻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又一人走进院中,童佳面朝大门第一时间发现来人,他急忙抓起筷子,夹了菜就往嘴巴塞:“严……严师兄……” 严丰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表情又过分严肃,假若站立不动便是活脱脱一个门神。目光在童佳和余燕至间来回一扫,他沉声道:“明日启程,今晚早些做准备。” 身为六十八代弟子,严丰比余燕至早三年进入门派,他如今年过而立,论辈分与岁数都算名副其实的“兄长”,可若论起天分,严丰自知不能与同屋两位师弟相比,所以平素十分刻苦,不仅对自己要求严格,也时常督促余燕至和童佳。他道天分不够便要以勤补拙,天分出众更是不该任其浪费。严丰性情刚正不阿,又天生一副凶面孔,童佳很是畏惧,从不敢在他面前使性子。 严丰认为童佳心志不坚,仍需更多磨练。至于余燕至,严丰倒颇为欣赏,除了不满他对童佳的娇惯。 两人刚拜入圣天门时,夜里,严丰常常能听到童佳的哭泣和余燕至的安慰声。九岁离家,周围人生地疏,日日除了练武还是练武,童佳想念父母与故乡也乃人之常情,严丰不是不体谅,可随时日渐长,少年不仅没有成长,反而依赖成性,越发软弱。严丰怒其不争,这才狠狠训斥了他。 余燕至的过去严丰一无所知,所以不懂,并非只是童佳依赖余燕至,余燕至也依赖着少年。 安慰少年时,余燕至心中想的是那个人,想他们当年的形影不离。那人早已融入他的生命……可最终,他只能眼瞧着自己被撕剩一半魂魄,每时每刻都疼得要死,却偏偏死不了。 岁月里,身边的人逐一消失,他从何而来,要去往何方?这世间还有谁知道他是“余燕至”? 还有…… 还有……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只要心存希望,他就还是余燕至。 #################################### 半个月后,在裴幼屏的带领下,圣天门一行弟子抵达了石林。 余燕至乔装成商人独自进入南诏,以收购药材为名,从一个村寨走到另一个村寨,渐渐接近了巫医藏身处附近。 某日,余燕至借宿一户百姓家中,那家夫妇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及至酒足饭饱,便将他安排于竹楼休息。夜半时分,楼梯间传来“吱呀吱呀”的落脚声,他微微打开眼帘,在潮热的空气中嗅出了一股淡淡香甜……屏住呼吸,他重新阖起了眼。 果不其然,半炷香后那二人便蹑手蹑脚爬上楼来,先是轻唤他出行在外的化名,又试探着晃了晃他身体。 余燕至毫无反应,“酣然沉睡”。 那二人不由放下了心,用绳索捆住他手脚后将他塞进了一个大布袋。 身体一轻,余燕至感觉被人扛在了肩头,他仔细聆听周遭动静,可除了脚步声便只有男人轻微的喘息。经过半个时辰的颠簸,他顿觉地势陡然下沉,温度也随之降低,他虽缺少江湖经验,但依常识判断,此处应是个地下洞穴。 突然,那人停止了前行。虽然视线受阻,但余燕至十分肯定,自己被从一人肩头换到了另一人肩头,可奇怪的是竟未闻半句人声!余燕至起先诧异,而后细细一想便有了结论:此行径对他们犹如家常,早已是轻车熟路,何须交流? 如此又颠簸片刻,不一会儿,余燕至脊背一疼被扔在了地上。 布袋被打了开来,有人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口中,提捏喉咙迫使他吞咽。余燕至样装昏迷,喉头一颤,却是将药丸悄悄压在了舌下。对方仿佛再无顾忌,解开他手脚束缚,一阵“哗啦啦”的铁链的摩擦声后,又将他拖入了某个地方。 铁链声再次响起,接着是愈渐远离的脚步。 余燕至半睁开眼,舌尖一卷,将吐出的药丸收入了袖中。 支起身,在隐约透进的火光下,他开始四处打量,眼前是一座地牢,潮湿、阴冷,充满刺鼻的酸臭味…………他记忆里不曾嗅到过这样的气味,简直叫人眩晕。他的视线不由朝内移去,在火光映照不到的地方有一大团阴影,他定睛一望,却不敢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习武者对属于人的气息理应颇为敏感,可那团黑影过于安静,静得犹如死物,他几乎察觉不出活人气息。 他心生疑惑便欲上前查看,可就在这时脚步声重又响起,他急忙躺回了原处。那丸药的效用他并不清楚,所以在圣天门弟子抵达前绝不能露出马脚。 牢门打开又关上,待来人行远,余燕至才放出目光。角落里多了一个木盆,盆中满满地盛着些什么,他瞧不真切,只嗅到了那飘散着的异与酸臭的另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 忽然,牢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余燕至随之望去,便见一个黑影缓缓爬了出来,那黑影后又紧跟着另一个黑影,接二连三,像一群出洞觅食的怪物。他难以形容所看到的景象,甚至不敢相信那些怪物其实是人;衣不蔽体、蓬头垢面,依靠双肘与膝盖爬行的……人。 三、四、五、六……六个脑袋埋进木盆,像牲畜一样进食。 “巫医以活人试药……” 何其残忍! 艳阳高照[修改版]_24 此时,又一人缓慢地爬了过来,试着往人堆里挤,可食物有限,无人愿意让出位置。那人便只好守在一旁,等其他人吃饱返回了暗处后,才凑上前舔食起盆中残羹。 那人双臂撑在木盆两侧,深深地埋着头,盆里几乎看不见食物,余燕至不知道他还在吃什么。 深吸一口气,余燕至轻手轻脚挪至了他身旁,压低嗓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许是话题唐突,那人并未有回应。 余燕至想,他们在这地方过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恐怕早已对人失去了信任,便于是小声道:“别怕,圣天门已派弟子前来搭救你们。” 那人依旧置若罔闻,抬起脸,缓慢地朝回爬去。借着微弱火光,余燕至瞧见他右腕处有道陈年剑伤,余燕至是用剑之人,心知这伤口的深浅足以断其手筋。 他同情他们的遭遇,可此刻实在不是伤感的时机。他要等待与师兄们里应外合,仅凭他,独自离开尚且勉强,何况救人?救不了人,再善意的安慰亦是无用。所以余燕至不再追问,看着那人艰难地向前爬行。 “叮当……” 幽暗中闪现萤萤绿光。 余燕至循声一望,然后一点、一点睁大双目…… “怎么卖?” “赭阳水玉,三百文是看在你热情的份上,这种货色五十文我也嫌贵。” “破烂东西,扔地上也没人拣!” …… …… 余燕至像被鬼附了身,他拣起那东西看了看,没有认错,他不会认错。 心开始跳动,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跳动,他缓缓扭头去看那爬行的背影,眼底怒火熊熊。他身手敏捷,两三步迈出便扯住了那人头发,他咬牙切齿地将簪子递向那人面前,沉声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那人对他的质问并无反应,只是摸了摸胸口,接着动作一顿,突然发狂般挥舞双臂打落了簪子。余燕至松开他便去拣拾,那人竟也满地摸索,彼此的手无意间叠在了一起…… 余燕至猛地抽回手,冷漠地望向那人,望着他拾起簪子宝贝似的攥入了掌心。 慢慢站起身来,余燕至感觉光线过于暗淡,那人的发又脏又乱像杂草遮盖了头脸,破烂的衣衫外皮肤积着厚厚污垢,一点儿也不白。他看了许久,像个冷血动物将对方拖到了火光下。 那人仿佛不知疼痛,倚着牢门一声未吭。 余燕至蹲下身,拨开他的发,捧起脸庞,一下下擦拭……然后擦出了人的模样。 颤抖的手来到那人眼前,他左右摆了摆,黑色的眼瞳犹如湖水下的石块,冰冷坚硬。 余燕至跪在了地上,仰头盯着洞顶发呆,半晌后颓然地垂下了脑袋。 毫无征兆的,一滴泪跌落眼眶,他自言自语道:“终于……” 他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终于找到了另一半魂魄,却比撕裂时更加痛楚。 这两年,他没掉过一滴泪,因为他长大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因为最痛苦之时眼泪流在心底。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或许是紧绷两年的弦如今有了松动;他曾在师父面前立誓,总算不负誓言。 不是找到了嘛……他把人找到了,他就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怎么就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 余燕至坐了下来,将那人抱在了腿上,那人像个物件般任由摆弄。余燕至搂着他,也不嫌肮脏,抬眼静静望着他小扇子似的睫毛,心想若是曾经,这人一定不肯老实地待在自己怀里,如今乖多了,不声不响,听话得像个娃儿。 “何英……”随着一声轻唤,眼泪一颗颗淌下,滴上了何英手心里的簪子,“你不记得我了?” 何英摩挲着簪子,将它安安稳稳收入了怀中,然后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也不动,不多久似乎是困了,东倒西歪地靠向了余燕至,仿佛对方是这阴暗牢笼里的土墙。 余燕至让他枕在了肩头,一下下抚摸他脸颊,依旧是凉凉滑滑的感觉。余燕至渐渐平静下来,心头满溢幸福,什么都不重要……不重要……他终于找到了何英,不在天涯,在咫尺,在怀中。 蓬乱的黑发旁是一头白发,白发人轻声呢喃道:“我来接你了,何英……” 时光在沉默中开始倒流。清风明月,落了层白霜的崎岖小路上,何英搂着他脖子,在他肩头小声哼唱:“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 第七章 在余燕至被抓不久,裴幼屏便带领圣天门弟子闯入了那对夫妇的住处,寻到他刻意留下的钱袋后便以此为由,要求男主人将他们领往巫医藏身之地。 眼见对方阵仗,男子心知是有备而来,虽说附近村落有许多人暗中为巫医做事,但藏着掖着从未敢声张。如今,他被在家中被搜出了绣着药商姓名的钱袋,可他既交不出人又不愿惹祸上身,只好听命对方。 途经两三村寨,皆有巡夜的村民上前询问。一群人中,唯该男子是当地百姓,然而裴幼屏早有预见,自石林带来位名叫阿瓦的青年,精通南诏方言。男人因牵挂着被“看守”家中的妻子,便也不敢耍小聪明,只道是领这些中原人穿行前方湿地。 天蒙蒙亮时,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阿瓦和男子留在了附近。 洞外无人看守,裴幼屏一声令下,同众人冲入了洞中。此洞朝下挖掘,每隔数丈,墙壁上便插着火把;火光幽幽,空气阴冷,恍如人间地府。 那边厢,余燕至推算时辰,自缚腿取出了一把精巧匕首,灌以劈金断玉的剑气斩开了牢门铁锁。 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何英,余燕至走出牢房,小心翼翼将铁链摆回了原先模样。握紧匕首,他脚步既轻且快朝前奔去,每远离一步,思念就更胜一分。他想时时刻刻守着何英,一眼也不愿移开,可不行、不行……他有必须要做的事,为了带走何英,为真正安全地解救这些人。 如若计划顺利,裴师兄应已赶至此地,或在赶来的途中。 余燕至需要摸清牢房到出口的路线,方便接应救援之人。他屏息凝神,戒备随时突生的意外,片刻后,他来到一处颇为宽敞的空间,这空间竟向外延伸出四条道路,不知通往何方。突然,轻微的脚步声打破宁静,他立刻躲入拐角的阴影下,背贴墙壁,牢握了匕首。 当那脚步声的主人从南面通道现身时,余燕至大为惊诧,唤道:“裴师兄?” 他少说行了盏茶功夫,一个巫医没碰着,竟是先碰着了裴幼屏。 裴幼屏向他走来,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余燕至仍清楚地看到了对方忽然变得煞白的脸。疑惑只在心间停留了刹那,他即刻意识到,裴幼屏脸色骤变是因为与他一样震惊,他们都没有遇见应该遇见的人。 不妙…… 念头刚刚升起,炸雷声便自另外两侧通道响起,整个山洞剧烈摇晃,投影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形异彷如鬼魅。 中计了! 在惊天巨响中,余燕至转身朝回奔跑! 艳阳高照[修改版]_25 “余师弟!”裴幼屏大喊道。 “师弟!”严丰随后赶至,他人高马大,一步跨出便是别人两步,抓住了余燕至就往外拖,“回头就是送死!” 身在后方的师兄们已陆续沿原路返回,呛鼻的硝烟味不断窜出,土墙不堪爆炸的冲击,簌簌掉落碎块,这处空间眼瞧便要崩塌。 余燕至挥起匕首直刺严丰,严丰面朝前方并未察觉,然而匕首终究没有落下,裴幼屏,立掌劈往了他后颈。严丰扭头望来,眼见此景又是疑惑又是恼怒,心想余易难不成疯了吗?! “快背他走!”裴幼屏提起余燕至腰带,在严丰弯下身的同时将人送上了他后背。 余燕至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他感觉有东西不停砸在腰间……他睁着双眼,眼前却一片黑暗。 有什么跟着这山洞一起塌了,有什么被埋在下面…… 一张一合的嘴巴发出了“咿咿呀呀”不成调的声音,悲伤得令人心碎。 山洞在身后彻底坍塌,众人心中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亦有任务失败的颓丧。 余燕至清醒了过来,却变成了真正失魂落魄的人。他蹲在被掩埋的洞口外,一抔抔挖土;他想起曾做过的梦,美丽的四季画卷,夏天里的师姐和哑巴婶、秋天里的师父、冬天里的爹娘……他们生活得安详宁静,不容他去打扰。可他并非孤独一人,他还有何英……何英一定不想他走,所以又闹脾气了,看,惩罚来得这么快。 眼看余燕至魔怔了似的只顾掘土,严丰刚想上前阻止便被裴幼屏拦了下来。 “事关人命,不可轻言放弃。”拍了拍他肩膀,裴幼屏道。 他们此行不仅为铲奸除恶,也为救人。 裴幼屏转身走向阿瓦,对他低语了一番。阿瓦边听边点了点头,随后带着几名弟子自附近村落借来了工具。 裴幼屏挑了把铁锨插入余燕至脚边的泥土中。余燕至瞥了一眼,拔了起来。 二十余人开始挖掘,不眠不休整整一日一夜,饶是体格强健的习武之人也感觉到了深深疲惫。 余燕至头脑已一片空白,无力想象任何事,他似乎有一口气便不会停下,虽然明明是活受罪。铁锨碰到硬物发出了叮当脆响,他立即丢掉工具徒手挖掘,刨出几把泥后,一点萤绿显现速度拨开周围泥土,终于让那事物重见天光!一支碧绿的簪子,簪身裂开了道缝隙。 呼吸渐急,心越跳越快,他仿佛是疯了,不顾土中碎石,十指埋入,一次比一次挖得快,一次比一次用力。而后,在那看似坚实的泥土背面,竟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洞。 急促的喘息糅合着疲惫、紧张、兴奋,余燕至在一日一夜的沉默后,发出了一道嘶哑的喊叫:“啊……” “啊、啊”的怪叫持续不断,几乎不像人声。 严丰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感觉微微心惊,然而手中动作不停,帮忙将洞口挖得更大了一些。因担忧再次坍塌,当洞口能容纳一人钻入时,余燕至迫不及待地爬了进去。 “师弟!”严丰阻止不及,只能在外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严丰眼尖地发现洞内有影子蠕动,连忙探身上前,一个辨不清模样的人被送了出来。接过手,他朝外拖拽,好不容易才将人拖出,那凄惨的形貌直怔得当场鸦雀无声。此时又一人被自洞口送出,与前者略有不同,他身上裹了件衣衫,严丰打量一眼,心知那是余燕至的衣服,便紧张地朝内唤道:“师弟?” 余燕至随后爬出,留下一句话便急忙从其他师兄手中抱过了那人。 严丰愣了愣,钻进洞中点燃火折子去瞧,确如余燕至所言……里面还有人。 不过都是死人。 原来这处地牢的顶部有一块巨大石板,石板塌下,形成了一个狭小的庇护所。只是若再迟些,这二人便不葬身泥土,也会活活窒息而死。 裴幼屏将弟子分成四组,三组轮流继续挖掘,第四组则随同阿瓦将伤者带往附近的村落安置。 严丰扛着工具走在余燕至身旁,越瞧越觉奇怪,虽说不该嫌弃伤者,但那些人散发的气味着实刺鼻,身上更是肮脏不堪。另一名师兄尚且将人被背在背上,他却是横抱怀中,抱得死紧,仿佛怕被抢走似的。严丰见余燕至的唇不停阖动,可却听不见声音,像在无声地絮叨什么,他时不时朝怀里望一眼,面带微笑,情形诡异极了。 抵达村落后,他们借用了村民家一幢竹楼,并请来了当地一位大夫。那大夫治疗些外伤尚可,对巫医之毒却是束手无策。 另一名伤者被安排楼下,有师兄们负责照顾。 余燕至忙着烧水,脚步轻快,没有丝毫疲惫之态,他提着两大桶热水登上二楼,反手阖门,坐去了床边。 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他可以仔细地好好地看看这个人。胸口像住进了只小鸟,吵得他耳鸣,他不得不用双手捧住、捂住,叫它安静一些,安静一些…… 他目光温柔地落在那人脸庞,轻唤道:“何英?” 那人气息微弱,还没有醒。 余燕至抬手轻轻拨开他额上的发,郑重地将唇印在了眉间,一瞬的接触几乎辛酸,这是时隔近千日夜的吻,他失而复得,苦尽甘来。 他像个偷偷藏起宝贝的小孩,心中满是雀跃,想有人分享,可又不舍当真给人看。他起身来来回回走了两圈,突然想起什么,又慌张地跑下楼去,他找到阿瓦,拜托他借来了梳子剪刀和一套干净的衣裳。 等桶里的水不再滚烫,余燕至弄湿帕子从头到脚为何英擦洗,怕惊扰对方,所以动作十分轻柔。何英瘦骨嶙峋,摸着简直有些硌手,那样子不好看,洗去污垢显出原本的肌肤后便越发苍白瘦弱,犹如纸人。但余燕至既盲目又冥顽不灵,他认为何英仍是好着时的模样。 擦洗完毕,余燕至给他穿了衣裳,藏青色的南诏服饰,上身短衫下身长裤,何英穿着略显宽大。余燕至静静看了会儿,心想这样式颇似亵衣,何英大概是不愿穿出去的。 他手脚不停,倒出一盆水蹲放床头,沾了沾梳子,一点点梳理起何英的发,实在梳不开的地方便用剪刀剪去。其实这一头脏发藏污纳垢,实在该齐齐剪了才好,可余燕至想了想又自顾自笑着摇头,他几乎猜得出何英的反应,小时候还能找他打架,如今怕是气得发疯也只会占点口头便宜。 他心里一直有爱意,此刻那爱意化为了情动,他俯身轻吻何英的唇,不同与眉间,这一吻轻怜蜜意,缠绵悱恻。 一头发梳梳剪剪,最后,只剩到肩胛的长度。擦干湿发,余燕至用头绳整齐地束在了一起,接着又给何英剪了手脚指甲,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掀开薄被盖在了他身上。 倚在床头,余燕至垂目看着何英,仿佛许久没有如此的平静。长久以来,无时无刻不紧绷在心间的弦,令他体会着魂不附体的煎熬,而现在他感觉到了塌实,实实在在,有血有肉。 看得见、摸得着。 “师弟。”严丰推门而入,带进的还有饭菜的香气。 余燕至迎上前接过那五个竹筒放在矮桌,道:“有劳师兄了。” 严丰正待开口,一旁忽而发出“嗵”的声响。 不知何时清醒的人自床中滚落下来,竟寻着香味缓缓爬动。 余燕至将他重新抱回床,拿过竹筒饭喂他。何英吃得很急,嚼都不嚼便咽了下去。余燕至一边吹着饭上的热气一边轻声哄道:“还有,慢慢吃。” 一筒饭很快见了底,余燕至走到桌前又拿起一筒,他视线朝旁送去,发现菜中有一道烧鸡枞,这菜他吃过,味道十分鲜美,便于是夹了些放进了米中。此时,何英已等不及朝床边挪去,余燕至连忙走回,夹了米与鸡枞喂他,何英先是狼吞虎咽,片刻后微可不察地皱了皱眉。余燕至望了一眼便将鸡枞拨到一旁,他喂何英两口米,间或自己挑着吃光了菜。 严丰怔怔立在一旁,一时有些理不清思绪。 虽说余燕至心地善良,又很善于照顾他人,可跟对方同双筷子同个碗,甚至一个细微表情就猜透了对方心思,如此程度未免夸张。想着想着,严丰打量起那人。那人极白,眉目却浓若水墨,长长的睫毛下眼瞳仿佛笼着层薄雾,氤氤氲氲;他面无表情,然而眼角眉梢尽是哀怨之色,明明是个薄情的样貌,又反像在嗔怪对方无情。再瞧余燕至,简直像被勾走了魂,一瞬不瞬望着那人,除了那人便旁若无人。 艳阳高照[修改版]_26 严丰这才发现,余燕至左手食指血肉模糊,他之前那样疯狂地挖泥石,连崩掉了指甲也未有察觉…… 联系前后种种,严丰心说,师弟与此人关系定然匪浅。 仇人不像,那是亲人吗?还是朋友? 可无论哪样都令人唏嘘……如今这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是个中了巫毒的傻子,余燕至千辛万苦救回的,就是这么一个傻子。 #################################### 藤条碍路,花香扑鼻,垂杨枝条轻拂屋檐;鸟鸣花飞,风吹叶落,景色赏心悦目几乎非是人间。穿过一座小亭,有架秋千,正随风轻摆。 余燕至牵何英走过去,让他坐在了秋千上。 朝后微微拉动绳索,送出秋千,极小的幅度也吓坏了何英,他发不出声,脸色苍白,左手紧紧握着绳索像是根救命稻草。余燕至固定住了秋千,他原本想哄何英开心,结果却适得其反。 何英连忙站起身,慌乱无神地伸出了手。 余燕至拉着他带入怀中:“不好玩吗?” 何英害怕极了,软绵绵的手腕推拒着余燕至,他或许想要用力,可那模样就像脆弱的撒娇。 余燕至无奈地禁锢住他,坐上秋千,将他抱在了腿上。 秋千又荡了起来,何英无处依附,只能搂住对方脖子,整个人僵硬得像块石头。 余燕至慢悠悠荡着,一手抓绳索,一手揽着何英腰身,轻声道:“别怕,我也在。” 何英将脸埋入了余燕至颈窝,半晌后才缓缓抬起,他感觉轻飘飘的,没先前那么可怕,当试着松开胳膊时,余燕至却更紧地箍住了他:“不要乱动。” 听闻这句话,何英又急忙搂紧他,又是害怕又是讨好,长长的眼睫垂下,显得十分温顺。余燕至从未见过何英如此表情,似乎是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自己,没有他便要活不下去。 停下秋千,余燕至静静看着何英,然后吻住了他的唇。 何英明显怔了怔,手臂无力地抵在余燕至胸前,他朝后退去,但摆脱不了束缚腰间的力量。 何英的抵抗在余燕至眼里微不足道,只是明明以前常做的事,如今却像趁火打劫……余燕至放开他,只瞧他双唇已有些红肿,眼角湿润,仿佛受了委屈。何英抿着唇,他无处可躲,便又将脑袋缩回了余燕至颈窝。 余燕至抚摸他垂下的发,微微偏首,唇贴着他额头,轻声道:“何英……你怕我……” 何英眨着眼睫,似懂非懂。 秋千荡漾,榆树钱纷纷飘落,庭院景色怡人,不输落伽山的风采,可这里并非真正的落伽山…… 一个月前,众人回转圣天门,另一名获救者被安排住进了别院,何英则留在了余燕至身边。如今派门上下皆知他们乃失散多年的兄弟,只是无论样貌气质,二人并无相似之处。余燕至容貌俊美,性情沉静温和,是会令女子心动的男人;可那表兄却是个芙蓉面的小白脸。 一日练剑归来,余燕至刚进屋便遇一名师兄来访。那人立在何英面前,虽无逾矩,可放出的目光却昭然若揭。发现余燕至后,那人仿佛有些心虚,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去。 是夜,余燕至将饭菜从膳堂端回,何英几次想徒手抓食都被他阻拦。余燕至告诉他,对旁人的亲近要拒绝,然而此番话的意义于何英来讲太过复杂,余燕至只好身体力行,他吻他,直到何英开始笨拙地回应。 如若曾经,何英岂需这般叮嘱与保护?可现今的他,连个八、九岁的孩童也要不如。 夕阳西下,余燕至带何英回到了住处。 童佳神秘地牵过何英,拉着他的手探进了自己怀里。 何英一怔,忽然无声地动了动唇,跟童佳争抢起来! “哎,轻点……”童佳忙将那事物递给何英,牵他走到床边坐下,贴着他手背一同抚摸起来,“它还小,可能找不到爹娘了,咱们养它吧?” 抱紧怀里的小兔,何英用力点了点头。 “不能被严师兄知道,他肯定会叫我把小兔子丢掉,”童佳一脸苦恼,像个小大人似的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后对何英道,“你去跟哥哥说,哥哥一定有法子!” 童佳在圣天门也只有苏无蔚看得起,别的师兄都当他是个孩子。何英来了后,童佳很高兴,他感觉自己也能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了。何英不如他,得听他的。 何英听得糊里糊涂,童佳瞧他傻愣愣的便有些泄气,一把夺回小兔,装模作样道:“你想抱小兔子就去求哥哥,要么我只能把它送走啦。” 余燕至端着晚饭刚自膳堂返回,也不晓得他们聊些什么,这会儿将饭菜放到桌上,便走向何英要牵他过来。 被童佳一通“威胁”,何英隐隐明白想抱小兔子就要讨余燕至欢心。余燕至拉起他,他立刻拥住对方,亲了亲对方脸颊。 童佳吓呆了,他是让何英去求余燕至,可不晓得是这样的求法。 “我……我……”他吞吞吐吐,满面羞红,视线飘忽不定,“不是我……我没……” 瞧见童佳怀里的雪团,余燕至心里有了数,轻揉他脑袋,笑道:“快去吃饭,严师兄方才还在膳堂问起你。” 一听严丰名字,童佳心也跳、腿也软,将小兔子送进何英怀抱,风似的奔出门去。 何英得偿所愿,抱着小兔高兴地随余燕至坐到了桌旁。 一碟红油萝卜条、一碟凉拌苦瓜、一碗冬瓜排骨、两碗玉米粥、两个馒头,几乎没什么何英爱吃的。 余燕至从膳堂还要了些酸豇豆,这会儿就将豇豆倒入粥中,又将馒头掰成小块泡了进去。他舀了勺送到何英唇边,何英一口吞下,边吃边摸手心里的小兔,那小兔是真的很小,瑟瑟发抖着缩成了一团。 放下碗勺,余燕至抱走了小兔。 何英立刻紧张起来,他很怕余燕至,不敢惹对方生气,便将双手搭在余燕至腿上晃了晃,然后倾身向前,似乎是要亲吻,却因看不见而错开位置,只与对方贴了面颊。 余燕至将小兔放到桌上,用茶水洗了两根萝卜条,这才扶何英坐回原位,重新端起粥碗,道:“你吃完我就把它给你。” 晚饭过后,余燕至去园中劈回细竹做了个简单的笼子。何英摸来摸去不舍撒手,半晌后终于意识到这样就抱不着小兔了,于是又笨拙地打开了竹笼。 小兔已经熟悉环境,肚里又有几根萝卜条垫底,便心安起来,时不时抖动耳朵或扑腾两下。何英怕它要跑搂得更紧了些,好在他没什么力气,伤不着小兔。 余燕至觉得现在的何英就像这小兔,被喂饱了就会乖乖听话,不乖也不行,因为没有能力反抗。 何英宝贝似的和小兔贴了贴脸,那小兔雪白,他也雪白。 余燕至温柔地抚摸上何英面庞,何英微微仰头,朝他的方向弯了弯唇角。 垂首靠近何英,余燕至注视他双眼,那眼眸里的神情呆滞,可依旧无情。何英无情,看不见余燕至多情背后的痛楚。轻吻落在唇畔时,细微的笑容消失,何英低下脑袋,局促地摸着小兔……他的世界只有黑暗,预料不到余燕至会做什么,他不想被余燕至碰,可他也无法拒绝,他不想再饿肚子了。 艳阳高照[修改版]_27 何英一举一动,任何细小的表情都落在余燕至眼底,他知道何英怕他。两年别离,日思夜念,如今人在身边却不能一诉衷肠……何英忘得太彻底,落伽山的一切,甚至他自己。 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带走他,又为何会带去南诏?已无人可以解答。 余燕至原以为与何英重逢后便能携手江湖,寻找当年真相,然而何英变成这副模样,一切皆成空谈。无论如何,解开他所中巫毒才是首要。望着何英腕处伤痕,余燕至心说,不要紧……右手不能使剑,还有左手,何英怎会叫自己犹如废人。 就在这时,严丰与童佳双双归来,两人手持长剑,满头大汗。原来晚饭后他们又去了校场练剑,严丰身为师兄,自觉有督促师弟的义务,而童佳虽是十一岁少年,玩性正盛,却也知道师兄是为自己好,便不敢有所怨言。 严丰迈步屋中,一眼瞧见了何英怀抱的兔子:“这——” 话头刚起,余燕至一杯温茶递了上前。 严丰怔然,谢过后将茶饮下。 余燕至朝童佳放出目光,童佳心领神会,将湿凉的帕子双手呈上:“师兄擦汗。” 严丰接过抹了把脸,心里渐觉不对,可又说不清哪儿不对,待将视线重新送向何英时,竟不觉迟疑起来:“这……” 余燕至面不改色,道:“这是我在园中无意间发现的,见它幼稚可怜,不忍抛下便带了回来。” 一瞧有人“顶罪”,童佳立刻附和道:“师兄,我们留下它吧,它这么小又没爹没娘,要是我们也不管,它就真要饿死了!师兄,你可怜可怜它吧……” 严丰望着那大剌剌打瞌睡的小兔,认为比起正主,童佳显得可怜多了。 何英仿佛明白周围的讨论事关小兔“生死”,他朝旁悄悄摸索,摸到余燕至袖角。余燕至低头,将那绵软无力的手指包入了掌心。 童佳也有样学样地去拽严丰袖角,然而对方根本不搭理他,童佳想,这招果然对严师兄没用……他垂着脑袋,哀伤道:“何英这么喜欢小兔子,小兔若没了,他会伤心的……” 严丰个性严肃为人耿直,心思却颇为细腻,若只有余燕至和童佳,他定然不会应允,习武之人怎能玩物丧志?可如今多了何英,让严丰从一个傻子怀里抢东西,他做不到。 严丰的沉默便是默许,可童佳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对方提溜去了浴堂。往常他都是与余燕至一起洗浴,可现在余燕至要照顾何英;童佳无可奈何,捧着木盆,耷拉了脑袋,小狗似的跟在了高大的严丰身后。 院里有东西浴堂,空间不大,一次只够挤身两人。 严丰与童佳前脚离开,余燕至收拾好换洗衣衫,便也要带何英前往。 何英坐在床边,不太想走,被余燕至拉起时就不由自主朝后缩了缩。 小兔已被送回了竹笼,远在他摸不到的角落,他总觉得有小兔在,自己就不用害怕…… 何英不敢真的反抗,他被领进浴堂,一件件褪下了衣裳。片刻后,同样赤裸的男人靠近了他。何英任由对方擦洗自己的身体,他垂着眼帘,仿佛没有魂魄的躯壳,那湿热的感觉从脖颈来到胸膛,顺着腰线滑入了胯间。何英开始颤抖,等待那感觉离开,然而余燕至的手流连不去,几乎像在玩弄一般。 何英朝旁闪躲,没有方向,慌乱无助,他只走了两三步便撞进了余燕至挡在前的胸膛。 “投怀送抱”的身体像垂死挣扎的鱼,他扭动着想要逃脱,却被抱得更紧了。 余燕至坐在浴堂的长凳上,将何英束缚怀中。 滚烫的掌心贴着他腰侧游动,来到那了事物之上,何英身体一僵,想合拢双腿,却被对方的一条腿撑得更开了些。手掌包裹住了他的事物,何英腰间发麻,不由靠向了余燕至。 静静凝望何英侧脸,余燕至感觉自己疯了……他明知何英不愿意,却一次次这样弄他。何英是天生的享乐者,情事上从来十分主动,余燕至想,何英的身体总该还有记忆,他希望对方能以这种方式先记住自己,可这做法简直像强暴。 何英发不出声,他就像那扑腾着也逃不开对方怀抱的小兔,只能承受无止尽的“爱抚”。 爱抚他的人满心爱意,可他惶恐至极,蔓延全身的感觉像是要将他逼入绝境。他在余燕至的掌心里呼吸急促起来。 “何英……”余燕至轻吻他耳畔,声音带着浓浓情欲,沙哑而温柔。 眼睫一下下眨动,何英双唇微启,余燕至的目光与吻一同落下,他含着何英唇瓣,探入舌尖,逗弄似的卷住了对方的舌。何英向后缩去,余燕至的声音低柔地响起在彼此唇间:“听话。” 何英的肌肤凉腻而光滑,紧紧吸附住了余燕至手心。他已经情动,抬头的事物硬邦邦抵在了何英后腰,聚集下腹的热情强烈渴求着怀中人;然而对方那么无辜,不懂男人欲望的可怕。 扶住柔韧腰肢,微微抬高,重新落下时滚烫的硬物便滑进了双腿间。余燕至拢紧何英大腿,缓慢动作起来。 座下长凳随着他的挺动发出了“吱呀”声响。 何英整个人都在余燕至控制之中,胸口的乳粒被指腹按压、揉搓。余燕至仿佛十分痴迷,对那小小的粉色果实爱不释手,有无穷的花样,这令何英几乎崩溃。抓着余燕至胳膊,何英想将他拉开,然而力气小得可怜,只能任对方肆意玩弄。 顶端粘稠的液体淌下,有何英的,也有余燕至的,那液体润湿了何英腿间,使得抽送的动作更加顺畅,时不时发出粘腻的暧昧之声。柔嫩的腿根包裹着余燕至的硬物,他每挺动一次,滚烫便整个擦过何英股缝,上下颠动时,白色粘液被扯成细细的丝线,在何英雪白的臀与余燕至浓黑的毛发间若隐若现。 胸前的敏感和腿间欲望皆被掌握,何英被迫承受侵袭全身的快感,他不是第一次被余燕至这般对待,可依旧感觉害怕,在他少得可怜的意识里,唯一的恐惧来自饥饿,他曾经只为一口饭挣扎,不懂这具身体还有别的用途——发泄欲望、承受别人的欲望。 他无辜到无情,认为以前更好,虽然饥饿,但没有人会对他这样。 眼角发酸,何英连自己受了委屈都不太明白。 余燕至同样“无情”,他加快手中动作,缠绵地亲吻着何英白皙的肩头,吮起一片肌肤便会留下一个浅红的痕迹,随唇齿移动,何英光洁的肩膀上已布满爱痕。 粉色的突起渐渐变得殷红充血,麻痒也被微微刺痛替代,何英扭动身躯想自余燕至指间逃开,结果却被对方咬住了后颈。不痛,但吓坏了他。 余燕至感觉怀里的人明显颤了颤,他急忙松开齿关,舌尖温柔地舔舐那处,手也体贴地移向另一侧的肉珠爱抚起来,轻声道:“别怕,我不会弄疼你。” 余燕至说过许多次“别怕”,何英却至今都认为那是“要听话”的意思。 何英干脆闭起了眼,他知道这件事总要结束,虽然那一瞬间让他觉得几乎死去。 夹着欲望的双腿越收越紧,余燕至知道何英即将泄出,他难以自持地激动起来,全副心神抚弄那硬物。几下撸动后,何英全身紧绷,将欲液送入他手中,然后轻颤着瘫软在了他臂弯。 额发被汗水大湿脸颊,何英胸膛起伏,胸前两粒突起在白净的肌肤上红得刺目,他缓缓睁眼,眼睫一下下扇动着,茫然而无助。 余燕至右手满是爱液,他看了看,掌心贴着何英小腹滑上胸口,最后将指尖残余的一点液体抹在了何英唇瓣。 红润的薄唇上有格格不入的乳白,何英不明所以地扬起下巴,像是要将自己送进余燕至唇中。 余燕至欣然接受,他虏获何英双唇,并不深入,只将那白液吮尽。 何英的气味令余燕至耗尽理智,他扶起对方,半拖半拽抵在了墙上。何英刚刚被他弄过,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余燕至将他禁锢在身体与墙壁之间,压住他背脊,硬物重新插入了他腿间。 双臂无力地攀着墙面,唯一牢固的支撑是腿间硬铁似的火热,身后之人急风骤雨般狠狠撞击着浑圆的臀部,何英终于感觉到了疼痛,大腿内侧娇嫩的肌肤因为余燕至的快速进出而惨遭折磨。 滚烫的液体喷溅在何英腿根,余燕至同时翻过他身体,毫不留情地席卷他的唇舌。 何英半垂眼帘,眼神空洞,麻木地等待一切结束。 艳阳高照[修改版]_28 余燕至终于放开了他,失去支撑的力量,何英猛地往下沉去。余燕至急忙揽住他,将他抱回了长凳。 离开南诏后,何英虽已修养月余,身体却仍十分虚弱。 余燕至半蹲在他身前,这才瞧清自己所做之事……何英双腿发颤,腿间一片狼籍,原本白嫩的肌肤变得红肿不堪,湿淋淋地泛出水光,点点白浊正缓缓自他腿内滑下。 何英似乎想要合紧双腿,他那里又粘又湿,都是余燕至的东西。 余燕至认为自己足够克制,并没有真的强要何英。他想何英感觉舒服,而且倾尽柔情。何英与两年前有所不同,他明白,可却忽略了这不同里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一点——何英心里不再有余燕至这个人,没有恨,也没有爱。 湿布一点点擦拭着何英身体,当余燕至分开他双腿想要清理那处时,何英忽然有了动作。 说是打,不如说摸,他实在没什么力气,挥出的手巧不巧落上了余燕至脸庞,一下后是第二下、第三下……余燕至望了他一眼,不为所动。 何英一下下将手掌挥向余燕至,可没用,他既不能推开对方也不能让对方感觉丝毫疼痛。力气用尽,何英垂下臂膀,任余燕至将他双腿分得更开一些,温柔地擦拭那处。 轻吻落在腿根时,何英双唇一颤,终是难以忍受地落了泪。 他原本就是个躯壳,缺少灵魂,他的恐惧来自于本能。 他不知道对方爱他,因他一夜白发…… 长长的眼睫颤抖着,每眨一下便送出颗泪珠,泪水聚集下颔,淌上了余燕至手背。 余燕至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的梦,他因那梦初识人事,他对梦里的人说:不许逃。 何英总有好的一日,即便好不了……余燕至想,何英再不愿意却也只有他,或生或死,他都不会放手。 含住何英下颔的泪,细碎的吻来到唇畔,余燕至轻声道:“我会对你好,会比师父对你更好。” #################################### 回到屋中,童佳与严丰已经入睡,余燕至轻手轻脚铺好床褥,将何英塞进被窝后躺在了他身边。 床头一盏油灯,灯火温暖了何英苍白的面庞,他的亵裤被余燕至自腰间褪下,清凉的药膏涂抹在了腿根疼肿之处。 何英微微打开双腿,让对方的手可以畅通无阻地动作,余燕至却以为弄疼了他,便要抽回手去,谁知竟被他死死拉住了。迷雾般的视线没有焦距,何英自下而上摸索到余燕至脸庞,凑近亲了亲他,然后重新拉开距离,满心都是期待。 余燕至静静瞧着何英,果不其然,未得到预期中的奖赏,何英以为仍旧不够,迟疑地拉过余燕至的手埋入腿间,双臂环抱对方,扬起下颔,是全然的奉献与讨好。 余燕至觉得他这模样既可爱又可怜,逗弄似的握了握掌心软下的事物,何英立刻垂了脑袋,揪紧了他背部衣裳。余燕至心知浴堂时已做得有些过火,这会儿便不忍再“欺负”他,温柔地吻了吻他发顶,翻身下床,自竹笼抱出了小兔。 小兔被送入何英怀里,何英又落入了余燕至的怀里。 小兔被扰了清梦,三瓣唇不满地蠕动着,何英一厢情愿爱它,半边面庞都埋进了它柔软的毛中。余燕至轻抚何英脊背,等他安然入睡后又悄悄将小兔送回了笼子。 这儿没有落伽山夏日夜晚的清凉,何英瓷白的额上渗出了细小汗珠,余燕至一面擦拭,一面替他褪去亵衣。何英受到惊扰,半梦半醒地睁了眼,他觉得闷热极了,一把掀开了薄被。 薄被虚掩胯间,何英赤条条、白晃晃地呈现在余燕至眼底。 这具身体令人羞于观视,从脖子蔓延胸口的痕迹仿佛飘落雪上的朵朵红梅…… 何英感觉怀中少了什么,迷迷糊糊朝旁伸出手臂,余燕至俯下身,何英便环住了他颈子。右臂横在何英身后,左手拉过薄被盖住两人,余燕至带何英重新躺回了床中。枕着余燕至臂弯,何英爱小兔似的爱他,面庞埋进了他颈窝。 余燕至知道何英受了些罪,累极了,他低头在怀里找到何英的唇,轻轻印下一吻:“睡罢。” 聆听着身旁渐渐平稳的呼吸声,余燕至却难以入睡……他身在圣天门,圣天门逼死了他的爹娘,他至今不知当年真相;师父、师姐、哑巴婶含恨九泉,他也未能一报血仇;何英被挑断手筋,经历了非人的折磨,而他依旧不明元凶……这三件事间到底有何关联?圣天门与南诏巫医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压在肩上的担子重逾千斤,他要查明真相,报仇雪恨,他要保护何英……余燕至隐隐察觉,其实自己早已身在局中,似乎等一等,就能窥见冰山一角。 翌日清晨,何英难得比余燕至早醒,他想抱小兔,一睁眼就往被窝外爬。余燕至向来浅眠,伸手一把搂住了那光溜溜的人。 何英吓了一跳,立刻缩回对方怀中,装模做样地闭了眼。 余燕至如今对他就像他对那小兔,一厢情愿地爱着、宠着,惩罚似的拍了拍他屁股,明知故问:“你要去哪儿?” 何英一点点抬起眼帘,摇了摇头,模样有些心虚。 余燕至轻声道:“不想抱它吗?” 何英当然想,他微扬下巴,余燕至便心安理得地蹂躏起那送上的薄唇。短短月余,余燕至便将这坏了脑袋的人养得犹如动物,只识唯一饲主。 薄被拉过头顶,余燕至翻身将何英压在了身下。狭小的环境似乎令何英安心不少,他揽住余燕至齿关一松迎进了对方。他仍未学会足够讨好的回应方式,只懂勾缠他的舌,虽然最后往往要被余燕至咬疼舌尖。 对余燕至而言,如此的亲热已是十分甜蜜,他心满意足放开何英,下床后拢紧了被角。 严丰与童佳也一先一后起了身,等他们离去,余燕至才掀开薄被替何英穿回了衣裳。何英身上有他留下的痕迹,是要避人的。 洗漱完毕,何英干干净净坐在桌前,余燕至一勺勺喂他喝粥,小兔则蹲在桌上,啃着余燕至从膳堂带回的菜叶。 喂饱了两张嘴,余燕至将小兔放进竹笼,又将竹笼送入了何英臂弯,接着搬出凳子到屋外,牵何英坐了下来。 院内,师兄们早已离开,晨间练习由苏无蔚亲自指点,任何人不得缺席。余燕至一手提剑,弯下腰,静静看了何英片刻,吻上他额头,道:“我很快回来,你要听话。” 何英抱紧笼子点了点头。他无法不听话,余燕至离开后势必要将院门关锁。 不大的院落忽而安静下来……夏日清晨,柔和的阳光温柔洒落,像一层淡金色的薄纱笼罩在了何英面庞。他感觉温暖,手脚不再冰凉,摸索着打开竹笼抱出了小兔。 抚摸小兔,何英心里暖洋洋的。长长的耳朵,圆滚滚的身体,很熟悉,然而这“熟悉”又似乎离他十分遥远。 他只记得自己喜欢小兔,却忘了那个用纸撕小兔给他的人。 微风轻轻吹起额发,何英唇角有了笑容,时光宁静,静得几乎可闻风声。他眯起双眼,小兔也眯了双眼,仿佛一样幸福。 第八章 巫医位于南诏的地下密室被火药炸毁,除了十数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外,只有埋葬深处的白骨与腐肉。那些巫医是发觉蹊跷将计就计或另有逃生通道,已不可知。周围百姓所信崇的是他们消灾祛邪的神力,可若问起其来历去向,却无人说得清楚。 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裴幼屏十分自责,而听罢前因后果,苏无蔚却是不以为然。对方分明有意引君入瓮,甚至不惜毁坏整个密室,手段如此决绝,又岂会留下蛛丝马迹? 裴幼屏一无所获,余燕至却带回了一样东西——正是喂进口中又被他唾出的药丸。 艳阳高照[修改版]_29 苏无蔚在武林德高望重,广结善缘,经书信相邀请来了天荒谷邵秋湖。 邵秋湖只花五日便赶至了圣天门,千里之遥,风尘仆仆,自以为能见着季辛,却得知对方两个月前就已外出。邵秋湖心中一阵落寞,然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他始终欠圣天门一份恩情。 苏无蔚将药丸亲手交给了他。 一瞧之下,邵秋湖甚是讶异,因那药丸只剩残缺的半颗。他思忖对方也许另有打算,所以并未将疑惑问出。 探望过两位伤患,摸清症状后邵秋湖埋头钻研,历时半月终于得出结论:此药乃作用于精神,而被自南诏救回的人显然丧魂失智,头脑受损。 “天荒湖色绝凡俗”乃江湖中一句戏言,论医术,邵秋湖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又过半月,邵秋湖研制出了解药。 另一名患者在喝下几副药后已能忆起前尘往事,可何英的情形却依旧如故。 邵秋湖再次往东院诊视。 余燕至守候一旁,他听说过邵秋湖的大名,然不知对方如此年轻。 面带疑惑地看了看何英,邵秋湖迈步走出。 “请教邵大夫,兄长之毒因何迟迟未解?”余燕至连忙追上前道。 邵秋湖边走边摆了摆手:“急不得。” 瞧他惜字如金,余燕至只好耐下性子,继续道:“有何不妥吗?” “此毒于令兄体内时日过久,已沉积脏腑,非一时半刻可解,”顿了顿,邵秋湖忽而停下脚步,转望余燕至,道,“听苏掌门讲,巫医半年前才出现南诏,但以令兄中毒的程度,至少已有两年光景了。” “两年?” 若非邵秋湖提起,余燕至难以想象,因为半年前才传出南诏巫医的恶行,他便误认为何英也是那时落入了魔爪,然而何英两年前就被下了毒,按时间推算,岂非正是落伽山之后的事?难道那夜的黑衣人与巫医有所关系?亦或同一路人? 见对方神色诧异,邵秋湖心知他同样不明就里:“一会儿我叫下人将剩余解药送来,你每隔七日喂令兄一副,三个月内必见起色。” 余燕至倏忽回神,忙道:“邵大夫,兄长双目——”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拦下话头,邵秋湖道:“我与你讲过,他们身上中了两种毒。相较损伤头脑的前一种毒,后一种毒的毒性更为复杂,不仅致人哑盲还封住了内力。关于解药我尚需回天荒谷精研,若有结果一定书信告知。” 余燕至抱了抱拳,感激道:“多谢。” “请留步,告辞。” 目送邵秋湖离去,余燕至返回屋中,童佳正站在何英身旁,手中一把青草往小兔嘴边塞去。那小兔跟随何英多日,已是个嘴刁的兔子,爱吃不吃地嚼着。 嘱咐童佳几句,余燕至握了握何英抚着小兔的手,而后提剑走出。 推算时日,那人应已抵达。 步出圣天门,半个时辰后,余燕至来到了繁华热闹的城镇。他熟门熟路拐入一间客栈,与伙计一番交谈便独自上了二楼。 站定屋前,他尚未出声,就听屋内人道:“你可是让我好等啊。” 推门而入,余燕至放眼望去,便见一人手握杯酒,独坐桌前。 走向那人,他自怀中取出块叠起的脸帕,打开后摊在了对方眼底:“正是此物。” 浅酌一口,那人斜睨而来,捏起帕中半枚药丸,瞧了瞧便伸舌去舔。 “不可!”余燕至急忙阻拦。 那人反应灵敏,立刻攥住了他腕子,抬起眼角,笑得既天真又无邪:“你在担心我吗?” 挣脱束缚,余燕至皱眉道:“梅清,此毒的厉害我已于信中详述,不可当作儿戏。” 他年长余燕至七岁,然而面貌稚嫩犹如少年,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将药丸把玩指间,梅清道:“我在忘川等候两年,终于等来你一封信,我没日没夜赶路,可你心里只有这半颗毒药。” 他语调十分随意,不似在抱怨或指责,可余燕至猜不透他的心思,一时相对无言。 摆开两个杯子,梅清将其中一杯斟满酒,另一杯倒入茶水,接着看向余燕至,食指叩了叩桌面。 沉默片刻,余燕至端起了茶。 梅清低笑一声,取过另一杯酒一饮而下,浅笑道:“你是不敢再和我喝酒,还是不敢和任何人喝酒?” 余燕至未料他旧事重提,不禁有些着恼。 两年前,余燕至初下落伽山,打听到圣天门招收新弟子的消息后,便马不停蹄赶往当地。某日,他途经一座小镇,察觉迎面之人神色鬼祟,擦肩而过后便谨慎地检视起行囊,果不其然丢了银两。他即刻追出,哪知刚要擒那贼人,那人竟一声哀嚎倒地不起!余燕至仔细瞧去,就见他双手溃烂正血流不止。 此时,又一人走上前,从贼偷怀里摸出了两个钱袋,其中一个正是余燕至的。 “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该觊觎。”瞧着痛不欲生的贼偷,那人淡淡笑道。 心知招惹了不该惹的人,贼偷磕头求饶,而那溃烂已不知不觉蔓延到了腕子! 偷盗可耻,惩罚亦无可厚非,但因此就要人性命实在过于残忍。 余燕至为其求情,希望对方能枉开一面施予解药。 那人点头答应,借来了余燕至的配剑,长剑一起一落,齐肘便砍下贼偷双臂! “他不是第一个偷我钱袋的人,奈何运气不佳,我已将最后一颗解药相赠了出去,”那人笑容不减,道,“但你肯为他求情,我也只好尽力一试了。” 初遇并不美好,可余燕至心事重重,很快便将此人遗忘脑后,然而接下来却开始了彼此频繁的偶遇。 一个月后,客栈楼下,两人再次相遇。 招呼也不打,那人在余燕至身旁落坐,邀他共饮一杯。 余燕至得知了此人名叫梅清,是来自忘川的毒师,他的钱袋上涂抹着藤萝汁液,一旦接触即会腐蚀骨肉。余燕至见他讲得十分轻松,仿佛只将之当作游戏。 梅清酒量不俗。余燕至不清楚自己的酒量,因为从未喝过。他原本也无意豪饮,只是盛情难却不愿驳对方面子,可一杯下肚,等再次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 艳阳高照[修改版]_30 “何英是谁?” 沙哑的嗓音响起耳畔,余燕至怔了怔,倏地坐了起身。 凌乱的床铺间梅清衣冠齐整,神情慵懒,他唇角含笑,只手撑额,视线自眼睫下斜睨而来。 与梅清截然相反,余燕至不着寸缕。 “我起初以为他是你心上人,之后又怀疑他是否你的仇人……”自床中支起上身,缓缓靠近余燕至,梅清望住他双眼,幽幽道,“无论哪一种,你定然都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 余燕至留意到了梅清双腕上的淤痕,还有领口若隐若现的齿印……那不可能是梅清自己弄的。 “我昨晚做了什么?”余燕至边说边穿衣裳,他赤裸在对方眼前,神色却不见尴尬。 梅清靠向床头,静静望他片刻,道:“很多。” 穿戴完毕,余燕至抬腿迈过他下了床。 梅清翻身而起紧随他身后,正待出声,却见他走向桌前,右手已握在剑柄之上! 刹那剑风袭来,梅清急忙朝后闪躲,剑尖堪堪擦过了他胸口。余燕至持剑追击,不留一丝喘息,梅清身姿灵活,一一化险为夷。缠斗片刻,两人先后跃入床中,随着床幔震落而下,余燕至的剑抵在了梅清颈侧,梅清掌心亦贴上了他的肩头。 “如此好的身手,却制服不住一个酒醉之人?荒谬!”随年纪增长,余燕至越发有了余景遥的影子,他若不笑便是个冰雕玉琢的男子,再加那一头霜发,更要冷得人心冻结。 梅清毫不在意,自若道:“为何要将你制服?我是心甘情愿。” “你我不过泛泛之交,何来心甘情愿?”余燕至眉头紧锁,剑刃浅浅埋下,质问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手掌自余燕至肩头移往后背,梅清欲将他揽入怀中:“没有目的,只有兴趣。” 一掌拍开他,余燕至一跃下床,收剑入鞘,提起桌上行囊便走。 “何必着急,不妨听我讲讲昨夜的精彩?”梅清的笑声响起身后。 余燕至驻足:“我时常会做噩梦,也不少你这一场。” 言罢抬步离去。 此后,他们仍不时偶遇,但犹如陌路一般,谁也未搭理对方。直到圣天门的校场上,余燕至才惊讶于忘川毒师竟也对“名门正派”感兴趣? 因竞争十分激烈,便有心术不正者暗地使诈,余燕至防范不足险遭算计,而揭穿那人伎俩,并将其毒了个半死的正是梅清。梅清成了余燕至的“恩人”,却也因手段过于狠毒被苏无蔚拒之门外。 离开前,梅清告诉他,世人并不知忘川这个地方,若是想念自己了,就写信到沧州凤垠镇的凤垠客栈。 若非为这半颗毒药,余燕至想,他与梅清之间不该再有何关系,并非他不讲情义,只是梅清对这样的“情义”毫无兴趣。 “此毒我可以解,”梅清淡淡道,“火鹤花、兰心草、琼栀、川诃、木夷土,各取一钱、三钱、三钱、四钱、两钱,水煎服,日一剂。” 一句话唤回思绪,余燕至眸底立现欣喜,梅清所言竟与邵秋湖的配方一般无二! 他此行前来乃为请梅清解何英身上另一种毒,而那半颗药丸则是“试探”,试探梅清有否这样的能力。 虽说得神医邵秋湖相助,可邵秋湖态度保留,结果如何言之尚早,而梅清虽于江湖寂寂无名,余燕至却见识过他的厉害。余燕至在两者间权衡,认为皆有一半的可能性——他对邵秋湖只闻大名,其实了解甚微,反之梅清浅尝药丸就能脱口而出解法,叫他更为信服。 脑海满是何英在落伽山时的模样,鲜活而生动……余燕至压抑住内心激动,以茶代酒敬向梅清:“感谢你。” 梅清并未接下,绕过桌子走到他身旁,握住了他执杯的手:“空口说白话,你打算如何谢我?” 余燕至孑然一身,除了何英只有自己。邵秋湖唯一胜过梅清的,或许是肯无条件给予帮助,即便有,也不会令他如此难堪。 梅清在试探,余燕至也同样:“我能力之内,只要做得到。” “没有做与做不到,只有肯或不肯。”沿手臂抚上他颈子,梅清捏着他下巴抬了起来。 余燕至与他目光相对,沉声道:“你的话我不明白。” “论装聋作哑的功夫,你比我一位旧识尚差得远。”梅清缓缓靠近,在他唇前微笑道。 眼角剑光一闪,梅清早有预料,双唇吻住余燕至,另一只手牢牢封锁了他拔剑的动作。 带着酒味的柔软贴上,余燕至心头立时一阵恶寒。 两人暗中较量,梅清眼看不敌立刻松了手,唇退至他唇畔,道:“你信里说你那位表兄可是中了两种毒,第一种毒,我已告诉了你解法,至于第二种……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一瞬不瞬望着近在眼前的秀美眉目,余燕至道:“取得解药,我自会让你看见诚意。” 摇了摇头,梅清轻声道:“如今是你求我。” “你认为我有这个价值?”余燕至冷然道。 饱含兴味的眼神审视着他,梅清像个毫无心机的少年,坦诚道:“有。” 余燕至不再多言,拉着梅清带到床边,用力一甩将他丢入床中,俯身压了下去。 双唇再次相贴,却是余燕至主动。这一吻“痛彻心扉”,梅清皱了皱眉,手掌贴着他胸膛用力一推,喘息着分了开来。 梅清微微侧首,斜睨身上之人,眼底寒光一闪而逝,腥甜的液体滚入喉咙,忍着舌尖刺痛,哼笑道:“你不想替那人解毒了?” 余燕至走回桌前,将剑提入手心,背对他道:“想,可你要的诚意我给不了。” “不后悔?” “每个人选择不同。” 梅清若有所思看着他:“你肯为他求我,我以为他在你心里定然有些分量。” “你不会懂……”沉默片刻,余燕至续道,“正是因为他,我才必须坚定。” 斜倚床头,梅清捏着指间药丸,道:“你是否恨我趁人之危?” “我只恨无能只手遮天,逼你解毒!”余燕至抱拳一礼,道,“告辞。” 他信中内容十分明确,梅清既然肯来,便是有意帮他……他忘乎所以地怀抱了希望,可希望眨眼破灭,令他又重新陷入黑暗。 艳阳高照[修改版]_31 行走街市,路过一家铺子,余燕至停住脚步,唇边终于有了笑意,密布心中的阴云也渐渐散去。 黄昏时分,余燕至回到了圣天门。 童佳与何英立在院中,两人似乎起了纷争,童佳拉扯着何英手臂,急得直嚷嚷:“你别乱跑,你不能乱跑!” 他年纪尚小,虽有武功根基可毕竟身单力薄,制服不住对方被对方挣脱了开来。 何英刚刚走出两步就撞进了余燕至胸膛。 “哥哥!”一见着救星,童佳倒豆子似的讲述起原委。 原来苏挽棠来过,没寻见余燕至,却意外发现了小兔。少女十分喜爱,便从何英那儿要来抱,而后得知是余燕至拣的,就生出了些小心思。童佳畏惧少女,不敢出言阻止,何英傻兮兮,直等对方离开了许久才明白过来。 何英想去找小兔,所以难得有了反抗,只是成效甚微,仅踩脏了余燕至的鞋子。 奔波一天,又与梅清周旋许久,余燕至几乎身心疲累,他摸出个油纸包递给童佳,打横抱起何英回了屋。 将他放坐凳上,余燕至站立一旁倒了杯水,刚要喝,何英又试探着站起身来。 掌心压制住他,饮尽茶水,余燕至恢复了些精神。 取出怀中事物,打开包裹了两层的油纸,捏起一块糖含入口中,余燕至弯下腰,半强迫地将之送入了何英齿间。何英停止挣扎,一心一意享受起充斥舌尖的甜蜜。 余燕至挨坐他身侧,将他抱在了腿上,轻轻搂着。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何英吮吸糖块的小响动。余燕至又自纸包取出一块放入了他手心,何英摸了摸,立刻塞进了嘴巴。 “你会不会恨我?”额头抵在何英肩膀,余燕至垂着面庞,声音很轻。 无人回答,因为何英不懂恨的意义。 “你忘记了师父、师姐、哑巴婶,你父母的仇,你也……” 余燕至说不下去,他不敢说出宁愿何英变回当初还恨他时的模样,他怕一语成谶。他或许太累,心口裂开了道缝隙,灌入悲凉的风,凄冷地叫他眼底发热。他怀里的人不声不响,用沉默告诉他,他孤独无助。 他孤独无助,还有什么不能抛弃? 脑中回响起梅清的话,余燕至不知不觉搂紧了何英,他强撑的若无其事、绝不言悔,被摆在眼前的事实冲得支离破碎。然而他必须坚持,妥协意味着继续失去,他能失去的不多了。 余燕至扬起面庞,瞧糖块鼓鼓地撑起了何英的脸颊,回忆便炸开了锅。他几乎忘记他们也曾有过快乐的日子……美丽的落伽山,他和哑巴婶在屋外剥玉米,空地上是踢着毽子的何英跟师姐,天都暗了,冷得人手脸冰凉,心却暖烘烘的。 “嘴里疼了可不许闹。”余燕至逗何英道。 何英只听懂了“不许”两个字,这勾起他对小兔子的想念,他也明白自己到底要依靠对方,便忐忑地搂住了对方颈子,吻落向眼角,又一点点移往嘴唇,他讨好地将糖块送给了余燕至。含入何英卷在舌尖的糖,余燕至终于难以克制地将面庞埋入了他胸前。 “真甜,”余燕至轻笑了一声,自说自话,“你以前总会把不爱吃的东西给我,只有糖,牙疼极了也舍不得。你说师姐长不大,其实你比她还像小孩……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师父和师姐吧,他们一定想你了……还记得你跟师姐最爱唱的那出戏么……” “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弥陀假惺惺,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笑我枉自痴情多,笑你不该少怜悯……” 沙哑难闻,不成腔,不着调。 一句过后周围安静下来。 半晌,余燕至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歉疚:“我唱得不好……” 何英似懂非懂,可听见那曲子时仿佛被一只手攥住了心,呼吸都沉重起来……忽然,他抬手摸上了余燕至脸庞,指尖冰凉的湿意令他怔了怔,收回手,他舔了舔那液体,又苦又涩,一点也不甜。 #################################### 得知苏挽棠来过,翌日,严丰便如实禀报给了掌门。苏无蔚气得脸色发青,恼女儿不争气,更恼严丰耿直到蠢笨,众目睽睽下令自己颜面扫地!同时,心中亦对余燕至颇有微词。余燕至身为弟子,苏无蔚十分满意,可要做他的乘龙快婿远远不够。而裴幼屏十三岁进入圣天门,跟随自己十三寒暑,能力出众、忠心耿耿,乃他一手栽培。明眼人都看得出,掌门挑选的可不仅仅是女婿;三、五年后待其卸任之际,只需稍稍提携,新掌门自然归属他的爱婿。 两年前,苏无蔚就已定下女儿与裴幼屏的婚事,只等她十八岁完婚,可岂料她竟为了个新入门的弟子跟自己唱反调! 被父亲一通斥责,苏挽棠很委屈,她伤心父亲的一意孤行,思念过世的母亲。无人肯为她做主,裴幼屏仿佛温柔,却只是无动于衷看她“挣扎”,而余燕至……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知他顾虑的是自己婚约在身,亦或当真无情……眼瞧一日拖过一日,婚期将近,苏挽棠心急如焚;无论结果如何总要试一试,否则怎能甘心? 抱着小兔子,苏挽棠去了东院,可她既未撞见严丰那个煞星,也没有寻到余燕至踪影。但她知晓他常去之处,便于是离开了院子。 自东向西,穿过几座庭园、几个曲栏,苏挽棠停步在了青墙之外,溪水横流的竹林前。 潺潺小溪,缤纷翠叶,一道身影如行云流水,三尺青锋挥洒恣意。 苏挽棠远远望着,仿佛心口也住进了只顽皮的兔子,蹦跳着不肯听话。她不由举步上前,视线里却忽又多出了一个身影,定睛一瞧,原来是被自南诏救回的余易的表兄……此人又瞎又哑还被毒坏了脑子,苏挽棠怜悯他,但更疼惜余易;心说只是个失散多年的表兄弟,何不送往专人照看,如此也无须时时刻刻劳神身边。就在她迟疑期间,余燕至已收剑入鞘走向那人。 何英坐在竹树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指间缠来绕去,乐此不疲,因为无事可做。三天前,他一心期盼余燕至能把小兔带回来,三天过去,他渐渐死了心;哭闹没用,其实他闹得有限,哭也哭不出声,可这一次“讨好”同样没用。余燕至察觉他竟有了些小心机,发现用身体换不来想要的东西便变得十分冷淡,活脱脱一个势利眼。 弯下腰,余燕至想将他拉起。他并不挣扎,只暗暗使了劲地往下沉。 见缝插针地耍性子,就算口不能言,余燕至也将这小哑巴的心思猜得一分不差。松开何英,余燕至挨坐一旁,顺手拔了几根狗尾巴草编起小兔。 竹林、小兔……似曾相识。 那一日,余燕至坐在路边,手里捏着只草编的兔子,何英一蹦一跳从路的那头拐了过来,白脸蛋憋得通红…… 往事历历在目,可一眨眼,已是十个春夏秋冬。 小兔送入了何英手中,余燕至轻声道:“给你。” 何英细细摸索,感觉毛茸茸圆滚滚的尽头是一左一右翘起的两个触须。 “走吧。”余燕至又试图拉起他。 那草兔子显然没能哄得何英开心,何英决心闹脾气,反正小兔没了,他也不想再乖乖听他的话。 “你不肯走,那我自己走了。” 言罢,余燕至等待片刻,见何英依旧不为所动,便故意放大声响迈出了步伐。 溪水声、竹树摩擦的沙沙声、渐行渐远的脚步……阳光穿透枝叶安静地落在何英面上,他别过脑袋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却开始有些害怕…… 属于余燕至的声音终于自耳边彻底消失。 紧紧攥着草兔子,何英扶竹树站起了身,静立片刻,仿佛下了极大决心,一点点朝前挪去。他艰难地走着,可离先前所在不过是别人的三、五步。 艳阳高照[修改版]_32 从一棵竹树摸到另一棵,他不停在原地兜着圈子,半晌后终于精疲力尽坐了下来。 他呆呆耷拉着脑袋……他理应害怕,离开余燕至,他甚至走不出一片竹林,可比起害怕,胸口的疼痛与鼻腔中的酸楚却更为强烈……他不明白这陌生的情绪是什么,只用简单的头脑去想,以后要听话,一定要听话…… “你是不是在找我?” 怔了怔,何英缓缓抬起头来。余燕至就在前方,始终没有远离,只是何英不知“前方”在哪里。 熟悉的气息包围而上,何英眼睫一眨,吧嗒掉出颗泪珠子,倾身紧紧搂住了对方。 感觉到了何英的伤心委屈,余燕至想自己真是坏透了……他拥着他轻抚后背,一下下吻他冰凉的耳廓。十年前的那日,他不曾舍得丢下何英,似乎注定了这不舍将延续一生。 何英手心还捏着余燕至编给他的小兔子,就如落伽山窗上的那只,沾着血的草纸撕成,不怎么好看,却仍是被他欢喜地贴在了彩纸兔的旁边。何英恨过余燕至,也怕过,可从没能恨到底、怕到底,因为早在第一眼时心里便埋下了一颗种子,历经风吹雨打,严寒酷暑后,终要破土而出,开花结果。 余燕至掬起一捧水,何英凑进他手心小口小口喝着。等他喝完后,余燕至又撩了些水擦洗他脸上泪痕。 接着,余燕至盘坐溪边,伸臂一拉何英,何英便落入了这人形座椅中。随手捡了根竹条叫何英攥住,余燕至一条胳膊环着他腰身,另一条探向前,掌心包裹了他的手,牵引他一笔一划在地面书写起来。 “何英,是你的名字。”余燕至轻声道。 紧挨一旁,余燕至又教他写下三个字,因笔画繁复,所以特意放缓了速度。写完后,余燕至微微侧首,望着那低垂的浓密的眼睫,道:“这是我的名字。” 言罢,他领着何英在那几个字上一遍遍描画,使得原本浅淡的痕迹愈渐加深。 “何英,是你的名字。余燕至,是我的名字。”温柔嗓音萦绕耳畔,仿佛要刻进何英心中叫他再不能忘记。 片刻后,余燕至忽然想到什么,唇角露出笑容,他牵着何英的手,在两人名字一旁又画了起来——一个大大的圆,圆圈里横三道竖三道,圆外是四只粗短的脚,和半伸的胖脑袋。 自顾自低笑一声,余燕至转头望向何英,何英懵懂地眨了眨眼,心想这与之前的不同。 “你画得比我好。”余燕至晃了晃身体,何英被他晃得向前倾去又落回了他怀中。 何英有些飘飘然,开始有模有样乱画起来。他还记得一个大圆外五个小圆,大圆里横横纵纵……不一会儿,“何英”、“余燕至”的名字周围便布满了奇形怪状的图案。 双臂环抱何英,余燕至安静地注视着他右手动作。失去牵引,何英显得十分吃力,他手腕没有力量,只能依靠臂膀划动树枝。何英右手废了,一根树枝对他而言都重若千斤,何况是剑? 余燕至甘愿替何英受这罪,可也只是瞬间的念头,若真将二人立场相换,何英要经历的将是另一种痛楚。同样是痛,没有哪一个更好受、更轻松。 何英画了半晌却再没能听见余燕至说个“好”字,他向后靠去,挨挨蹭蹭想引起对方注意。余燕至被他不轻不重压着胯间事物,皱了皱眉,禁锢住了他腰肢。 丢下树枝,何英抚上了余燕至手背,一根一根摸起对方手指。余燕至半边面庞埋在他肩头,双眼微眯,享受着怀抱中的充实与此刻宁静。过了会儿,何英扭动着侧过身体,余燕至抬起头,眼瞧他渐渐靠近,将柔软的唇贴上了自己脸颊,又顺颊吻到了唇。 余燕至拍了拍何英,何英张嘴就咬了他一口,胳膊搂住了他颈子。 “饿了?” 何英点了点头,又要去亲他。 余燕至轻笑着躲了开来。 日暮时分,晚霞如血。 回转路上经过一处庭园,“墙下红”开得正艳,茂密的翠叶间是朵朵串串的红色小花。余燕至摘了一朵,把那花尾送到何英唇边,何英轻轻吮吸,舌尖满是甜蜜。余燕至便又折了一整束给他。 右手捏着草兔子,左手是一大串墙下红,何英走走停停,停下时就揪两朵小花吸那蜜汁。余燕至也不催促,等牵着何英回到东院时天色已晚。 童佳正候在院中,一瞧见他们,立刻喜笑颜开迎了上前,将怀里的雪团递向何英,道:“你摸摸这是什么?” 何英愣了愣,而后猛地抱住了童佳。童佳笑得既无奈又羞涩。 手拉手走到屋前台阶坐下,童佳扯了墙下红一片叶子喂小兔。何英很开心,一边摸着小兔,一边在少年的嘀咕声中频频点头。 童佳的话,何英不见得听得懂,但童佳不在意,因为何英至少不会嫌他烦。他能从小兔子讲到乡下的家。他家里有牛有羊,养鸡喂鸭……他有三个凶巴巴的姐姐,原本他是要跟爹去大姐夫家看刚出生的小外甥,恰巧路经此地,爹好热闹给他报了名,其实压根不晓得圣天门是什么地方…… 余燕至通常不介入他们的小世界,只好奇这兔子怎么回来的?童佳也说不清楚,他下午随严师兄读书去了,只听院里人讲苏挽棠来过。 #################################### 夜幕星光点点。 少女独立小桥,形单影只。她想,那小兔原不属于她,不属于自己的,总要还回去。 苏挽棠内心一阵酸楚,眼泪不住在眼眶打转。余师弟并非无情,他也可以那般温柔,只是对象不是她…… “师妹。” 连忙举袖擦拭眼泪,苏挽棠微笑着望向来人,可仅仅一眼又垂下头颅,笑容丝丝淡去,泪水终是淌了下来。 一块脸帕递至眼前,她摇了摇头朝后退去。 “挽棠,”裴幼屏展臂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搂住了她单薄的身体,在她耳畔柔声道,“别哭了,放心吧,我会求师父解除你我婚约。” 怔了怔,苏挽棠将悲伤的啜泣埋入男子胸膛。 裴幼屏轻拍她后背,神色温柔,依旧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淡然含笑的面庞。 第九章 裴幼屏一脚跨入厅堂,苏无蔚正背对自己仰望前方高悬的牌匾,牌匾上四个金色大字——尊道贵德。 圣天门能够发扬光大,屹立江湖百年,依靠的不仅是高深莫测的剑法,还有公正无私、德行高尚的立派宗旨。苏无蔚以此为诫,一生自律,他不能容忍圣天门的荣耀沾染污点,更不允许自己的人生踏错一步! 当初继承掌门之位,说好听是他不懈努力终于获得认可,不好听是季辛让给他的。他与季辛同年拜入师门,可师父偏偏青睐季辛,认为其心无杂念、本质纯然,于剑术上会有更高造诣。苏无蔚心知季辛的天分自己无可匹及,但长久以来,季辛任性肆意,对师父的期待更是置若罔闻,这样的人如何能够执掌圣天门?!师父抱憾辞世,他几十年也无一日不在遗憾,遗憾没能令先师目睹他今日辉煌,再观季辛,岂非与他云泥之别! “师父。”裴幼屏适时出声,拉回了苏无蔚思绪。 转过身,看向面前风华正茂的弟子,苏无蔚不禁感慨:与季辛的“恩恩怨怨”似就在昨日,可眨眼岁月如梭,他已须发花白。 “那件事调查得如何?”苏无蔚负手而立,气度威严。 艳阳高照[修改版]_33 “一切如您猜测,”裴幼屏抱拳道,“余易的父亲正是余景遥。” 沉默过后,苏无蔚一声长叹:“当年之事果真有蹊跷……” “青天白日,恶行昭彰,余景遥罪孽深重,人证具在!师父何来此疑虑?” “看看这封信吧。“苏无蔚自袖中取出信笺递给他道。 裴幼屏双手接下展开细读,末了将信折好,交还对方,道:“无稽之谈,师父切莫放在心上。” 苏无蔚摇了摇头:“无风不起浪,写这封信的人目的为何?掌握了多少事实?又与余景遥有何关系?若真如信中所述,我圣天门难脱干系啊。” “此案时隔十年,信中又语焉不详,难逃捕风捉影故弄玄虚之嫌,”裴幼屏面色平淡,语调温和道,“余景遥起初也曾为自己辩驳,最终不仍是畏罪自杀?即便事出有因,又岂能肯定他全无过错?何石逸夫妇毕竟命丧他手,师父为无辜死者申冤血恨乃仁义之举,匡扶我正道之名。” 又是一声叹息,苏无蔚回忆起了当年点滴。 余景遥,叱咤北武林的豪侠,掌功无双。 十年前,他应圣天门之邀协助缉拿一伙盗贼,南下之际,与何石逸夫妇偶然入住了同一间客栈。那时,谁也料不到这一面之缘竟成死局。 翌日,余景遥于半途拦下了何石逸夫妇的马车,在杀害何石逸与随行仆役后,更是对何夫人意欲奸淫!这一幕,恰巧被赶来与他汇合的三名圣天门弟子撞破。 那三人无力与之抗衡,两死一伤。重伤弟子侥幸逃脱,待寻到救援赶回事发之地时,尸体早已被烧得残缺不全。不出一日,余景遥堂而皇之现身云颂镇,然却对所犯暴行拒不承认,被圣天门一路追回了北方。 以余景遥的身份地位,难以想象他会做出如此恶行,可圣天门弟子所受掌伤正乃其独步江湖的绝技,摧心掌! 余景遥不承认杀了人,但询问他当日行踪,他又无言以对。 此事原本不清不楚,苏无蔚出面主持公道,便是要将余景遥押回圣天门仔细盘问,可余景遥突然自杀同样出乎众人意料。怪事一件接一件,余景遥之子竟也在那之后不久被人掳走……如今那消失多年的稚儿再次出现……时机如何巧妙,一封匿名信也试图揭示当年秘密…… 若果真有隐情,武林中人会如何看待余景遥自杀之举?树欲静而风不止,圣天门恐怕难逃非议。 呼吸一窒,苏无蔚抬手轻按胸膛,随年事渐高,他已愈感力不从心。 “师父!”裴幼屏急忙抚他胸口。 “十年了……”苏无蔚笑得和蔼而疲惫,“幼屏,我真的老了。” 裴幼屏搀他坐下,转身端起茶杯,指尖在杯口轻轻一拭,奉上前道:“师父,喝茶。” 微笑点头,苏无蔚接过喝了一口,突然低咳起来。 “师父?”裴幼屏忙拿过杯子放回桌面。 摸出脸帕捂在唇边,苏无蔚断断续续咳着,半晌后移开帕子,便见其上洇出了点点血渍。 裴幼屏半跪在地,握紧苏无蔚捏着脸帕的手,扬起面庞,眼中是隐忍的悲伤:“师父,为何不将您受了内伤,至今伤情未愈的事告诉众人?邵秋湖医术了得,若有他为您诊治——”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莫要为我操心了。” “师父……” 五年前,与魔教教主一战中,苏无蔚受了对方一掌,调养多年未见好转,他不曾输给季辛,输给重重考验,却终是难敌岁月……抬手抚上裴幼屏年轻的脸庞,苏无蔚道:“还叫我师父?” 裴幼屏垂下眼帘,声音里一丝拘谨:“爹。” “好孩子,”苏无蔚轻抚他发顶,往日威严都化为了慈爱,“你不会让为父失望吧。” 裴幼屏颔首道:“弟子猜测余易是有疑当年真相所以才潜入调查,但凭他一己之力掀不起风浪,何况身在圣天门,他仍是我派中弟子。至于那封信,送信之人若有图谋必然不会就此罢休,不妨静观其变……” “嗯……”苏无蔚靠向椅背,阖目点了点头。 “静观其变”不过是讲给师父的话,裴幼屏心知那送信之人已经失去耐性,而他又何尝不是!他必须加紧步伐早日与苏挽棠完婚。 姹紫嫣红中,黄衫少女神情郁郁,她心情矛盾,左摇右摆,一时伤感一时悸动。 忽而,一阵脚步声将她惊醒,她连忙收起思绪,望向了徐徐而来的男子,仿佛第一次见着对方,竟紧张得不知所措。 裴幼屏驻足她身侧,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了娇艳的花朵。 苏挽棠低下头,心怦怦直跳,斜睨那白皙的手指,视线一点点朝上移去,接着便对上了裴幼屏双眼。一瞬间,她错觉几乎要溺毙在这似水温柔中。 “记得你小时候最喜爱吃桑果,可又怕染红口舌,便只能眼馋其他师兄,”裴幼屏自袖中取出个小布袋,打开在了少女面前,“不知你如今是否还喜欢。” 苏挽棠怔了怔,回忆一股脑涌入心间…… 看着局促不安的少女,裴幼屏柔声道:“能娶师妹为妻的人,定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苏挽棠脸颊生痛,耳根通红,不觉朝后退去:“我……我没有你说得那样好……” 裴幼屏缓缓靠近:“是我配不上师妹。” “不……不……”苏挽棠一边后退一边摇头,“我只将你看作兄长,你不要……不要对我……” 无奈一笑,裴幼屏停下了脚步:“你可以不接受我,但我对你……挽棠,你的要求实在太为难我了。” 苏挽棠倏然抬头,望见他苦涩神情,心中顿感愧疚:“抱歉,师兄……”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年长于你,理当懂得成全,”视线留恋少女面容,裴幼屏举起手臂,然举至半空又落了回来,苦笑道,“我已向师父说明,请求他解除婚约。” 心猛地刺痛,苏挽棠颤声道:“爹答应了吗?” 裴幼屏笑得温温柔柔:“别担心,一切有师兄在,我会令师父点头的。” 苏挽棠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她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何这般疼痛? 将桑果重新递上前,裴幼屏轻声道:“师妹,你以后何时想吃,师兄一样会为你去摘。” 眼眶一热,苏挽棠垂下了头,匆匆自男子身边逃离而去。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伤心欲绝,竟是比得知余易的情意后更加失落…… 待少女走远,裴幼屏将桑果尽数倒入了花圃中,他眼底波澜不兴,折下一枝淡黄花朵紧紧攥入掌心,而后松开,看花瓣一片片自指缝凋落。 不出所料,三日后,裴幼屏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寥寥数语,约他在三里外的波风岗会面。 艳阳高照[修改版]_34 裴幼屏随即将信烧毁,落座桌前,端起了茶杯,入口时才发觉茶水早已冰冷。放下杯子,手指摁着额角,他缓缓闭了眼:“疯子……”呓语自唇间泄露,待再睁开眼时,那黑白分明的眼瞳便覆了层薄冰。 站起身,裴幼屏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踱回桌旁,视线落在长剑之上,稍许犹豫后提入了掌心。 日落时分,裴幼屏赶到了相约之地,穿过密林,眼前是一处陡峭山坡,他一步步登了上去。 黑色长衫、黑纱斗笠,那人正于山坡悠闲踱步,察觉他后便一语不发迎了上前。 裴幼屏却在对方靠近时擦肩而过。 “两个月未见,你就与我生疏了。”暗哑的嗓音像老旧的桌椅发出的吱哑声,令人倍感压抑。 “此地只有你我,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呵,”轻快而愉悦的笑声透着几分天真,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了犹如少年般秀美的面庞,再次开口,声音已与先前判若两人,“我很高兴你能来。” 夕阳西沉,四周景色被笼罩在了一片金红之中。 裴幼屏转身面向那人,道:“梅清,你清楚我不得不来的理由。” “你在生气吗?” “你认为我不该生气吗?”唇角一抿,裴幼屏目光犀利,道,“为何寄信给苏无蔚,透露余燕至是余景遥的儿子?说余景遥当年是冤枉的?你究竟想干什么!” 梅清笑容惫懒:“多少年了,还未尽兴?” “我是为了实现姑姑所言最彻底的复仇。” “复仇?”仿佛听闻了什么趣事,梅清低笑起来,笑声回荡荒凉的山坡甚是渗人。 半晌后,他止住笑意,摇了摇头:“仇恨已填不满你的欲望。幼屏,你可曾回想起当初?” “我所做一切不离初衷,你如今从中阻挠,对你又有何益处?”裴幼屏漠然地看着他,“余景遥一事虽已过十年,但若叫苏无蔚发现内藏隐情,你以为他会放任不管吗?” 梅清语调自若道:“想报仇的人是你,我不过你手底一颗棋子,即便圣天门追究起来,又与我何干呢?” “你!”裴幼屏气恼道,“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你以为你逃得过?” “大不了陪你一起淌水。”梅清微笑道。 裴幼屏转身沉声道:“你在威胁我?” 静静望那背影片刻,梅清自后拥住了他,柔声道:“若你我果真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又岂会认为我在威胁你?” 对如此亲密的行为,裴幼屏却毫无抵触:“梅清,答应我,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 唇似有若无地碰触他后颈肌肤,凉滑的触感令梅清眯起了眼:“你答应我的又几时兑现?” 沉默良久,裴幼屏淡淡道:“如今余燕至身在圣天门,贸然行事必会遭人疑窦。” “让我替你杀了他,好吗?” “若只要他死,当年落伽山我便不会叫你留他性命。” 梅清抬起眼帘:“定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此乃姑姑遗愿。” 轻笑一声,梅清松开了双臂:“是你的乐趣吧。” 目光幽幽暗暗,裴幼屏转身,掌心轻轻按住梅清肩头,道:“尘埃落定前希望你多些耐心,相信我,等待一切结束我们就回忘川。” 晚风习习,吹起一丝凉意。 天边明月高挂,洒落如水清晖。裴幼屏半炷香前已离开了波风岗,此刻,梅清独立山头,任微风吹乱发丝。 数十道黑影在夜幕下恍如鬼魅飞速接近,眨眼功夫出现在他身后,紧接单膝跪地,沉默地等待指示。 梅清缓缓转身,垂挂腰间的荷包散发着一种“独特”气味,他双唇轻启,吐露了一句苗语。 这句话像操纵傀儡的丝线,使得黑衣人纷纷磕下头颅,随后如来时一般,迅速隐入了夜色。 席地而坐,梅清垂下眼帘,自言自语笑道:“离开十三年,幼屏,你还能找到回去的路么……” #################################### 一路疾行,踏入圣天门后,裴幼屏放缓了脚步。 握剑的掌心尽是汗水,这把剑无功而返,没能替主人除去心头大患。 密林中有梅清安排的人手,虽然隐藏了行踪,但并未隐匿气息。裴幼屏能清楚感觉到四周的杀气——这是梅清对自己的提醒、警告、亦或威胁? 爹娘死了、余景遥死了、姑姑死了,如今知晓他底细的只剩梅清。梅清是个大麻烦,令裴幼屏疲于面对。 忘川……在他的记忆里只有这世上最怨毒的女人和最残忍的小孩,可那时,他们也是他唯一“依靠”。 如果能够选择…… 念头刚一升起,裴幼屏立刻在心中否决,他别无选择! 眼看大功告成,所有都如预期一般顺利,他不再是当年弱小的孩童,如今他受人尊重、风光无限,不久后又将迎娶娇妻——圣天门掌门的女婿,众望所归的下任继承者,武林人人仰视! 十三年,任谁都会改变,只有梅清似乎还是忘川里那个疯子!裴幼屏与他纠缠至今已十分厌倦,他想从梅清身边逃开,他不能叫这疯子毁了他得来不易的一切。 转过处拐角,前方隐约传来了人声,裴幼屏轻下脚步,借月色看到了并肩而行的两人。其中一人发落霜华,正扭头望向另一人。 原来是余燕至与何英…… 何英左手攥着把苜蓿草,扫上余燕至脸庞,余燕至不躲不闪,只轻轻握住了他手腕,笑道:“别闹,还不困吗?” 何英点了点头。 他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以前在落伽山时他每日习武,如今无所事事便显得精力旺盛。余燕至一有空就带他四处闲逛,何英虽目不能视但已习惯黑暗,所以仍旧玩得乐不思蜀。 艳阳高照[修改版]_35 走出几步,何英忽然磨磨蹭蹭朝余燕至背上贴去。余燕至单臂揽住他,道:“不是不困吗?” 何英摇头,拼命往他身上靠。余燕至不得不先制住他,而后将他背了起来。 沉甸甸的分量令人不觉安心,几个月前,何英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 又娇气又任性,曾经熟悉的性情正一点点回归。余燕至心说邵秋湖没有骗自己,何英需要时间,或许一日、或许两三个月,他迟早会恢复记忆。 而令余燕至哭笑不得的是,何英最明显的“进步”竟表现在了情事上…… 因为同屋还住着严丰与童佳,余燕至夜里并不会碰何英,岂料某日半夜,何英忽然就翻身压住了他。余燕至被弄醒过来,原本想安抚对方,结果却变成火上浇油,最终连自己也未能幸免。一边担心惊动了旁人,一边防备着何英动作太大,余燕至紧紧箍住他腰身,将两人相贴的欲望握在了手心。泄出时,何英摸索着亲吻他嘴唇,一面亲一面意犹未尽地顶弄,将余燕至光洁的腹部染得湿迹斑斑。 何英举止日益亲密,余燕至却偶感苦恼,因为何英不懂克制与适可而止。 又一日,何英洗过脚,余燕至便坐在床前为他擦拭,擦好一只后搁在了腿上,谁知何英竟拿脚丫磨蹭起他大腿,蹭了几下滑入胯间,不轻不重一阵踩揉。何英的世界一片黑暗,不晓得烛火通明的屋里三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余燕至羞得耳根通红,童佳既懵懂又好奇,严丰怔然过后一张黑脸难得有了点别的颜色。 余燕至认为自己难辞其咎,开始重新“教育”何英,何英起初总要忘记,他习惯以身体的接触与余燕至交流,被余燕至拒绝过几次后竟然闹了脾气,以至余燕至反倒要亲他,他才肯吃饭。比先前似乎没有改变,好在余燕至耳聪目明,懂得看场合。 白亮亮的月光照在庭园小路上,两人脚下是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余燕至断断续续说着什么,仿佛在自言自语,然而那声音情意脉脉,有令人心醉的温柔。 目送二人离去,裴幼屏想起了两年前梅清曾说过的一句话。 ——余燕至对何英绝非单纯愧疚之情。毁了何英就能毁了他,兴许送还给他一个废人,他还会感激涕零。 那时他半信半疑,直到在南诏亲眼所见,他终于确信了这份隐秘的感情……希望可以用来摧毁,感情可以用来伤害,得到越多,失去时才会越痛! #################################### 何英紧闭双眼,直挺挺地挨在余燕至身侧,深夜的屋中,只听得见严丰的呼噜声。他辗转难寐,脑海反反复复闪现着一个画面——清晨的山间小路,屠夫被行走前方的女子的背影吸引,幻想女子拥有如何娇媚的容貌,便于是绕过她回头一望……何英打了个激灵,哪怕捂出了一身汗,仍是不停往被窝缩去。隔壁床,童佳睡得昏天黑地,不晓得睡前讲的故事成了他人梦魇。 何英自己吓自己,战战兢兢挤进了余燕至怀中。 余燕至半梦半醒,感觉有些闷热,便将薄被掀至两人腰间,干燥的掌心滑入何英衣下,抚慰般在凉滑的肌肤游走片刻,又渐渐沉入梦乡。 何英埋首他胸前,轻轻嗅着他的气息,似乎安心了些,半晌后终于有了睡意。 不知不觉潮热被阴冷替代,“哗啦啦”的噪音惊醒了何英,他睁开双目,暗淡的光线一点点射进眼底……灰色的天、灰色的地,天地间悬挂一帘雨幕,四周树海一望无际,在绵绵细雨下模糊成了青黑色的背景。何英举目望去,脚下一条蜿蜒小路不知通往何处。 这是哪里? 为何心中会充满怀念…… 踩着泥泞,何英沿小路一步步行走,他贪婪地看着身边几乎一成不变的景色,任雨水打湿头发,浸染了衣衫。 盏茶功夫后,笔直的山路出现了一条向西的岔道,仿佛被什么所牵引,何英毫不犹豫拐了进去。一间木屋映入眼帘,屋外一个大水缸,缸中浮着只葫芦瓢正悠悠打着转儿。突然,屋内传来响动,何英立刻上前推开门,却未见人影……只有落满灰尘的宽大的木板床与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响声又起,是一种闷响,仿佛拳头捶打着肉体。 “余景遥是混蛋,你也不是好东西!” “不许你说我爹!” “小混蛋,你还敢还手?!” 孩童的争吵像针一样刺进何英耳中,他呼吸急促,心跳渐渐加快,一下一下强烈地撞击着胸口。有什么迫不及待,呼之欲出!何英分辨不清,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挣扎,像头被关进笼子的野兽,拼命地撞向铁栏,在痛苦中头破血流,不知该抗争到底或安静地接受命运。 恨、不恨,一念之间……一念之间的选择让他无法获得自由,那明明是自己的心,却心不由己! 何英冲入雨下,狼狈逃窜。 他茫无目的地奔跑,在滂沱大雨中似乎听见了小女孩的哭声。 猛然抬头,不远处,一个小小身影跌坐在泥坑中……何英愣了愣,上前将那肉球似的小姑娘抱了起来。 小姑娘满身泥污,正嚎啕不止。何英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哄她。就在这时,一名妇人冒雨匆匆赶来,直到近在眼前,何英才瞧清她面上纵横交错的刀疤…… 很可怖,但何英却不觉得害怕。 “啊,呜啊啊。”妇人似在向他道谢,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了含混的声音。 接过小姑娘,妇人一下下轻拍她后背,她渐渐停止了哭泣,粗短的小胳膊搂住妇人,喃喃道:“娘,我疼……” “啊啊……”妇人抬手抹净了她脸蛋的泥渍,抱着她朝回走去。 何英跟在她们身后,一路行至了另一处岔道。妇人转过身,和怀里的小姑娘一齐朝他笑了笑。 “英哥哥,我们走啦。”小姑娘挥了挥手,笑得甜极了。 何英静静地望着她们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再也看不见。眼睫落满细密的水珠,最终不堪重负,随轻眨的动作滚了下来。那么冰凉,那么滚烫。 继续行走,脚底带起了更多泥泞,半晌后,他眼前出现了第三个岔道,他莫名有些紧张,犹豫瞬间,一把剑穿过层层雨幕朝他飞来。 闪躲同时,何英出手握住剑柄,纵身跃入了前方。 雨中,一人正在舞剑,何英立即迎上去与他过起招来。数百招后,却见两道身影忽而双剑并行,起跃翻飞,腾挪移转,配合得天衣无缝! 走完整套剑招,何英兴奋难掩,喘息着望向那人。 “英儿。”男子嗓音温柔无比。 可何英刚要靠近,男子却转身背对了他。 “为师最大期望便是看你长大成人,可惜为师已无法陪伴你的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轻叹一声,男子续道,“你时常任性倔强,行事不计后果,叫为师如何放心得下?唉……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语毕,男子身影竟恍如青烟般淡去。 雨越下越大。 何英呆立原地,凝望着对方消失的地方,胸口开出了一个洞,灌进凄风苦雨……所有想挽留的都留不住,悲凉似潮水袭来几乎将他灭顶! 如此痛苦,为何还要走下去? 何英不确定,但心里有个声音对他说,继续前行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艳阳高照[修改版]_36 踏进废庙的瞬间,他的心忽而平静了下来。 盘坐冰凉的地面,何英仰望那尊佛像,泥塑的药师佛,发十二大愿救治众生一切病苦。 无病无苦,无怖无忧。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很轻,接着,干燥的掌心便温柔地覆在了他双眼上:“何英,你愿意跟我走吗?” “愿意。” “离开这里,你会更痛苦。” “我不怕。” 柔软的唇落向了他后颈:“我带你回去。” 惊雷携着闪电,将身后之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了眼前——那人站得笔直,一把斧头高举头顶。 斧头挥下的刹那,何英扬起了脸。 闪电的光芒比最锋利的剑还要锋利,轻易划开了阴沉的天色,照亮了佛像。慈悲的眼瞳流出汩汩血泪,泥塑的面庞开始龟裂瓦解,血和着泥,直如血肉一般。 雨声、雷声、泥土碎裂声、骨肉分离声……一瞬间的剧痛后,何英陷入了无底黑暗。 余燕至离开时,何英尚未睡醒,此刻端着饭菜回屋,却见他已穿戴整齐坐在了床边。 往日,何英总要等着自己照顾,穿衣、洗漱,甚至吃饭也得一勺勺喂到嘴边。何英一日日好转,这让余燕至感觉既开心又新奇。 搁下碗筷,余燕至拿着湿帕子走到他身前,一面擦拭他脸颊一面笑道:“学会穿衣裳了?” 何英微微垂着眼睫,脸色苍白,双唇紧抿,仿佛憋着股劲。 察觉出了他的异样,余燕至担忧道:“你怎么了?” 话音方落,何英唇角忽而溢出一丝红线。余燕至盯着缕血红愣在了当场。 血越涌越多聚集下颔,一颗颗犹如红玛瑙滚落下来,可他仿佛没有知觉,连眉头也不见皱一皱。 余燕至终于自震惊中回神,他捏住何英下颚,另一只手就要撬开唇齿——这血太过鲜艳,全不似内伤或中毒会呕出的颜色,更者无缘无故,何英怎么会突然受伤! 何英握住了对方腕子,一边拉扯,一边扭头闪躲。 “你想做什么!”余燕至又急又怒,不禁加重了力量。 何英轻咳一声,一口血水喷上了他手背。 缓缓松开双手,余燕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没有听错…… 抬手抹过嘴角,何英将目光转向了余燕至,他虽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对方的位置。 “……燕……”嘶哑难辨,是扯裂了喉咙发出的声音,一个字已经让何英额汗淋漓,他重新抿起双唇,咬紧了舌头。 垂在身侧的双手开始颤抖,余燕至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紧紧盯着他。 吞下血水,何英再次开口:“……燕……至……” 余燕至瞧见了他张开的嘴巴,里面血肉模糊。 “何英……”声音变了调,像从鼻腔发出,一瞬间,眼前豁然明亮,仿佛之前他也瞎了、哑了,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又觉得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更清楚,“你记得我了?” 何英艰难地出声道:“记……得……” 支撑了太久,狂喜与疲惫一齐将他击垮,余燕至跪了下来,跪在了何英面前,他仿佛连动一根手指的力量也丧失了,颓然地垂着脑袋……该笑还是该哭?他脑海一片混沌,理不清情绪…… 冰凉的手指抚摸上他的脸,从额头到眉眼,从鼻到唇…… “燕……记……得……” 眼睛一眨,泪水流了下来。余燕至握住何英的手,将他掌心整个贴在了面庞:“不疼么?你不疼么……求你别说了……” 何英闭紧双唇,另一只手抚上了余燕至发顶。昏死前的一刻,他以为已一无所有,无可留恋,接着便是混混噩噩一场梦,而今梦醒了,有个人还在原地等着自己,似乎从不曾离开。 恨?不恨? 继续前行就能找到答案。 无论走出多远,一回头,这个傻瓜总是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也或许他才是真正的傻瓜,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对那颗纯粹的心视而不见。 何英摸索着擦拭他脸庞泪水,拭了许久,可那泪如何也拭不尽。 何英浅浅一笑,唇印上了他的眉心:“燕……至……别……哭……” #################################### 自那日后,何英无法再开口说话,导致他眼盲失声的毒并没有解,除却恢复了记忆,状况并无太大改善,他也渐渐明白了这具身体与两年前的差别。 为方便何英行动,余燕至劈回了一根竹竿,将一端缠上几层布条后做成了简易的手杖。 接过手杖,何英明显怔了怔,当面对自己犹如废人一般的事实时,心里仍旧有些不甘,虽然他很快便掩藏起了情绪,却没能逃过余燕至双眼。 余燕至曾几次想告诉何英,邵秋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神医,他正在天荒谷研制解药,一定能令他恢复如初,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邵秋湖给了自己希望,自己便要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不到最后,谁又敢信誓旦旦承诺呢?何英才清醒不久,余燕至不想加重他的负担,一句“别担心”已是最大限度的宽慰了。 何英仔细地摸着手杖,握住了缠绕布条的一端,用另一端点了点地,从凳子站了起来。 探索着方向,他依靠手杖走出了十步距离,他认为自己始终在朝前行走,可按原路返回时却没有找到凳子。 “用着顺手吗?”余燕至牵回了他。 何英点点头,紧紧握了下对方的手。 来来回回,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何英一次比一次走得远,一次比一次笔直,直到能从西厢行至东厢石阶再返回西厢,才坐了下来休息。 艳阳高照[修改版]_37 “我去烧壶水,你在这里等我。”言罢,余燕至转身进了屋。 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自怀里摸出玉簪,何英扬头微眯双眼,视线送向了遥远的地方。现在,他有大把时间去“回忆”,回忆那晚的每一个细节。是什么理由让黑衣人对他只擒不杀?又是什么理由,黑衣人竟放过了余燕至?一句“命大”根本难以解释。那些人必然另有目的,而目的的实现,需要他和余燕至活着。 但这也恰恰是何英不明之处。 他跟余燕至自小居住落伽山,绝无可能牵惹杀机,若根源不在他们身上,难道是与他们相关的人或事? 与他们相关…… 十年前,北武林大侠余景遥杀害了徽州商贾何石逸夫妇。 会是此事吗? 那“逼死”余景遥的圣天门与囚禁了自己的南诏巫医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整件事并非毫无线索,但仍需调查,可他这副模样能做什么?摩挲着玉簪,何英想,自己寸步难行,也困住了余燕至。 重新站起身,何英试探着朝北行去,他想先熟悉这不算大的环境。无计可施,却不意味停留原地等待,如果身上的毒有能解的一日,那一日是何时?如果不能,是否就得当一辈子废人? 他不甘心! 这两年时光对何英而言几乎是一片空白,恢复之初,充斥心中的依旧是当年的愤恨与悲痛,然而余燕至怀着同样的心情却度过了近千个日夜。这份沉重的担子,余燕至背负至今,何英知道,这沉重里也包括了自己……他清醒过来不是为了继续拖累对方,他多么想与他一起分担。 端着茶杯走出屋子,余燕至一要撞进墙角的何英,手杖毫无悬念遇到了阻碍,何英原地转身,像只被剪去胡须的猫,继续朝错误的方向一错到底。 “何英。”余燕至轻唤道。 何英停住脚步,竖起耳朵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后手杖在地面轻轻一点,朝对方行去。 余燕至同时迎上,牵起拐杖将他带回了凳子前:“喝些水吧。” 拐杖从左手送入右手,何英接过茶杯喝了口,又小心翼翼将杯子放去了脚边。如今,他极少用右手持物,原因不仅是手筋被挑断,想要恢复普通人的程度非一日之功;更重要的,即便恢复了,他也无法再以这只手握剑。 余燕至察觉到了何英的变化,他说不上这变化是好亦或不好,在他想象中,让何英接受又瞎又哑且功力暂失的打击,纵然不悲愤也会有所消沉,然而何英很平静,实在过于平静了…… 初秋的午后,阳光温暖了面庞,何英的神情显得有些慵懒,无法穿透黑暗的双眼依旧美丽,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角周围落下阴影,半遮掩了如雾目光,无辜得叫人怜惜。 从竹笼抱出小兔,余燕至将它送向了何英。 迟疑片刻,何英抬手摸了摸。蠕动着三瓣嘴,小兔双眼通红,它总被何英抱在怀里,被何英养得又胖又懒,以为对方很爱它,眼巴巴地等着盼着,可对方已不似先前那样痴傻,所以不再有心宠爱。 第十章 心想何英也坐不住,与其在院内转悠,不如多往外走一走。借口摘苜蓿草给小兔,余燕至带何英闲逛起来。 圣天门中景色宜人,春桃、夏莲、秋菊、冬梅,四季交替,任何时节都可一饱眼福。 每经一座庭园,余燕至便描述园里景色,栽着什么树,开了什么花儿,又有哪些颜色。何英边听边点头,但更多时候他的精力只能放在脚下,石子铺就的小径坑坑洼洼,无论是探索道路的手杖或落下的步伐,感觉都变得飘忽起来。 余燕至一面说,目光却停留在了何英冒出细汗的额上。何英之前几乎没有一件事需要亲力亲为,当他试图依靠自己时才发现,三岁稚童就能轻易做到的事,对他而言亦是艰巨的任务。他不得不十分专注,听最细微的声响,感受一缕风的气息。 何英忽然驻足,手杖敲着地面虚写了一个字,还怕余燕至瞧不明白,又重新描了一遍。 “就在不远处。”余燕至牵着手杖将他带往了庭园西南角。 香气愈发浓郁,醺人欲醉。树荫下,余燕至仰头望去,茂盛的枝叶间开着一簇簇淡黄色的小花,那花朵虽小,香味却掩过了满园群芳。 纵身一跃,余燕至自树梢摘下了一串。 浓烈的花香窜入鼻端,何英唇畔微痒,感觉有东西正搔挠着自己。不知该笑该恼,外人面前,余燕至简直不能更正经,与他独处时却偏爱做些戏弄之举。 接过花朵,何英轻轻嗅了嗅,那花儿嫩黄可爱,衬得他雪白脸庞楚楚动人。余燕至有些愣了神,谁知何英趁他不备,竟将那月桂别在了他发间。微翘唇角,何英因“戏弄”了对方笑得十分得意。 揽住何英的腰,余燕至仿佛受了蛊惑,无法自拔地贪恋着这人。 手杖“砰砰”敲击地面,何英抬手贴上他脸蛋轻轻拍了拍,提醒他不要得寸进尺,而后滑向胸膛推了一把。余燕至瞧何英神情自若,面庞带着微笑,似乎一点不怕自己真的“造反”。 见余燕至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何英便也反手搂住了他,“报复”似的在他臀部又揉又捏。 余燕至苦笑,凑近何英耳畔正待开口,余光却瞄见了一道徐徐而来的身影。 捉下腰间手臂,余燕至对何英轻声道:“来的人是程松。” 言罢,迎了上前,抱拳道:“程师兄。” “余师弟。”回过礼,程松站定在了余燕至面前。 他长相并不难看,只是脸色发黄,又高又瘦,像个病秧子,说起话来也气若游丝。目光在余燕至发间一扫,接着移往了何英,程松似笑非笑,扬了扬下巴,道:“师弟也有此雅兴?” 余燕至醒悟过来,抬手取下鬓边的桂花,道:“附庸风雅,让师兄见笑了。” 敷衍地点了点头,程松续道:“我是专程来寻师弟的,师父命你前去议事堂见他。” 南诏一事后,苏无蔚未再于私底召唤过自己,此回不知因何?余燕至一边思量,一边道:“有劳师兄,待我将表兄送回住处便前往拜见师父。” “师父命你即刻前去,定是有要事相商,”程松不急不徐,心平气和道,“令兄就由我替你送回吧。” “怎好让——” 不等余燕至说完,程松掌心按住了他肩头:“正事要紧,师弟无须客气。” 身旁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看了程松一眼,余燕至走向何英。何英握住了他的手,紧了紧又松了开来,手杖朝前方一指,是无声的言语。 余燕至深知他不想被当作废人,更不愿成为自己的拖累…… 心中一叹,余燕至转对程松道:“那就劳烦师兄了!” 眼望余燕至背影消失视线,程松也迈开了脚步:“走吧。” 艳阳高照[修改版]_38 何英拄着拐杖,循声跟上了对方。 不看脚底,亦不看眼前,程松微微侧首打量起何英。他听说余易的表兄恢复了神志,果然如此,这张面庞已无之前的怯懦与战战兢兢,反而显得冷傲起来。程松心觉好笑,一个又瞎又哑的废人有什么资本可傲? 他极有兴趣揣摩何英如今的心情。不甘?痛苦?彷徨?越是不甘痛苦彷徨,越是表现得平静漠然无畏。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一旦经历挫折,内心承受的冲击往往更加强烈。 当初,何英刚到圣天门时,不少弟子前往看望过他,理由各异,有些是出于同门情谊,有些是好奇,也有单纯怜悯他的。而程松三者皆非,他起初兴趣缺缺,可一次、两次,归来的师兄弟们总会在闲聊后感慨一句——不愧是余师弟的表兄。 余易性情温和,谦卑有礼,圣天门上上下下对他青睐有加,可程松眼里,余易并不“简单”,他看似谦和实则虚与委蛇,这样的人竟从天而降多出了个表兄,且“不愧”表兄的身份,是何不愧? 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思,程松见到了何英……原来所谓不愧指得是最肤浅之处,偏偏如此肤浅,程松却着了道、失了魂。 仍记得面对余易冰冷而满含戒备的目光时,他方寸大乱,仓皇而逃!可事后却怎么想怎么不对,他连何英一根手指也没碰,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不过是一副好皮囊,一时的鬼迷心窍,程松打心底看不起何英。他看不起他,可又忘不了他。 微笑不语,程松加快了步伐。 为了跟上对方,拐杖几乎失去了探路的用途,何英微感诧异,可他既无法开口也不愿低头示弱。 程松瞧他不得不放弃拐杖,小跑地追了上来,胸口便仿佛灌入热油,在滚烫里一个激跳。 脚底踏空,心陡然往下一沉,何紧紧闭了眼。故意而为……这人是要看他出丑,原因不屑说,与余燕至脱不了干系!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他落入了一硬邦邦、冷冰冰的怀抱。 “还是我牵你走吧。”不等何英答应,程松拽着他手腕便向前拖去。 耳边响起潺潺水流,何英意识到这条路与来时不同,他想要挣脱束缚,也确实如此做了,可他的抵抗在程松眼里不过是蜉蝣撼树。何英顿觉身体一轻,眩晕中被人扛在了肩头,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挣扎,他记忆里不曾以这般姿态被降伏过,与其说愤怒,不如说耻辱! 双腿被程松压在臂下,能够活动的只有悬空耷拉的手,何英左手攥着拐杖,右手随对方前行的动作无力地晃荡着。 根本不是死要面子的时候!何英咬着舌尖想放出声音,他几乎尝到了血味,可奇迹却未能再度降临。 经历过最初的焦急、无助,何英渐渐冷静下来。程松与余燕至若是私怨,自己大不了挨顿拳脚,可若是别的……何英难以想象,他对余燕至在圣天门的人际关系一无所知。 又行走片刻,程松将何英放了下来。 流水声扰乱了何英判断,他明知对方就在附近却辨不清方位,他试探着朝前迈出一步,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他边走边用手杖扫荡四周,虽无阻碍,可不安的感觉却愈加强烈! 程松人在哪里?是否正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七步、八步、九步…… 何英越走越快,既然无人阻挡,他就没有被迫停下的理由! 一切看似一场游戏,猫捉老鼠的游戏,狩猎的过程充满乐趣,结局不会有悬念。 当迈出第十步时,突然袭来的掌风令何英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手杖也震了出去。他暗暗咬牙,血色自脸庞一点点褪去,他缓缓爬起,跪在地面摸索……可落入掌心的却是一只布靴。 程松半蹲下身,注视着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心想老天爷总算公平,这样的一双眼活该瞎了。 “真可怜,”程松面露慈悲,捏着何英下颔,拇指抚上了他的唇,“既可怜又狼狈。” “呵呵,你能耐不小,余师弟对苏挽棠尚且不假颜色,宁愿守着你这个废物,”他自言自语,笑容诡异,“哦,你与他真是兄弟吗?” 何英听不懂程松的话,但那摩挲唇间的温度却鲜明得叫他头皮发麻!他扭头闪躲,可对方干瘦的手指仿佛五根铁柱牢牢禁锢住了他。 “你知晓余易是拿什么眼光看你的?”眸底闪现兴奋,凑近何英,程松几乎与他面容相贴,“龌龊、肮脏!他根本没把你当兄弟!” 言罢,程松吻住了何英,在他最初的震惊中将舌滑了进去。 程松直觉理智正在剥离,他全身都似着了火,越烧越旺!扯开对方衣襟的刹那,舌尖忽而传来剧痛,一声闷哼,他猛地推开了何英。 支起身,何英扭头唾出口血水,肩头微颤,竟是无声大笑起来。 程松怒气贲张,一拳砸上了他胸膛,何英几乎痛晕过去,可程松并未给他喘息之机,又紧接一拳直落腹部!何英“哇”地呕出酸水,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襟。当第三拳挥下,何英终于不支倒地,而右臂亦被程松卸脱了臼。 枯瘦有力的五指来到何英腰间,程松的动作变成了最轻缓的凌迟,他好整以暇欣赏着何英表情,灵活地解开了腰带。 衣衫半敞,露出了瓷白胸膛,粉色珠粒随主人一同轻轻战栗,长裤被剥了下来,凉飕飕的感觉自腰间蔓延下身。直到这一刻何英才彻底醒悟,醒悟对方要做什么。 无能者就该接受命运,眼下风景叫程松很是满意,这具肉体的价值也仅止于此。手掌埋入腿间,享受着柔嫩肌肤带来的刺激,程松把玩片刻,分开了何英双腿。 赤裸的肢体下是冰凉草叶,游走周身的是滚烫粗糙的掌心,胃内一阵翻涌,何英恨不能将自己拦腰斩断。他难以拟制地颤抖起来,仿佛身陷火海,没有一处不在灼痛。 属于男人的硬热抵在了腿根,几乎令何英发狂! 瞧向面容扭曲的人,程松痛快淋漓,他方才被何英咬伤,自认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教训对方。 胸前敏感被含入时,何英猛地一跳,像搁浅河滩的垂死挣扎的鱼。 程松轻易制服了他,闲适地享受起嘴边猎物。 麻痒后是微微刺痛,何英被流连肌肤的吮吸啃咬几乎逼入绝境。双腿被迫分开,挤进腿间的身体整个压住了他,脱臼的右臂毫无知觉,而唯一自由的左手,手心紧攥的是最后武器——男人亢奋之时亦是脆弱之时! 用尽全力,何英抓着石块朝胸前的脑袋砸去! 他自以为绝不会失手,却全然不知,程松始终未曾放松戒备。 手腕被制,何英忽然恐惧起来,不是因为反抗的失败,而是这只手对他来说分量太重了。 蜡黄的脸上浮现嘲意,程松举高何英左臂砸向地面,眼瞧石块震飞了出去,不禁笑道:“你怎么如此不识时务?” 在对方眼里他犹如一张单薄的白纸,可以随意涂抹,肆意践踏,他的愤怒与绝望统统传达不出,可他不会因此就生无可恋,说到底,程松的行为只是叫他恶心,他仍旧想活下去,如果不得不妥协,那这不算什么……比起真正的仇恨,这根本不算什么。 若有恢复的一日,这畜生也绝无资格做第一个染血他剑下的人! 何英不停说服自己,可当程松又开始动作后,他仍是忍不住愤恨起来。除了满腔愤怒还有微弱的一丝悲凉,仅仅那一点情绪却复杂极了:对自己的失望,对余燕至能够出现的期盼,然而后一种想法却令他更觉失落。不想成为余燕至的拖累,想与他一同分担……尽是瞎话!大话!他不愿当个废人,可他就是废人! 顺服的何英让程松多了些怜惜,正当要更进一步侵占时,耳畔忽然传来剑风声! 他一愣停下动作,起身朝旁望去,此时又一道剑气袭来,威力不大,但分寸拿捏极准,堪堪擦过他脸颊留下了道浅浅伤痕。 对方招式出自圣天门无误,且依剑势判断,身份不难猜测。 艳阳高照[修改版]_39 他敢对何英施暴,是认定何英无脸将此事宣扬,可若叫旁人看去,等待他的只会是身败名裂!来人既然未有现身,便是留了颜面给他,程松顾不得惋惜做到一半的“春梦”,匆匆离去。 耳闻程松的脚步声迅速消失,何英松了口气,坐起身,左掌扶住右肩,接回手臂的刹那,饶是做足了准备仍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静坐片刻,他开始摸索散落四周的衣裳,等穿戴整齐后,那人才由远及近走了过来。 何英并未放松戒备,虽说此人助他自程松手中逃脱,可始终没有出声,反而更叫人不安。 那人在附近停了下来,何英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他表面平静,左手握拳暗暗蓄积力量…… 此时,那人又上前几步,一股淡淡芬芳飘入了何英鼻腔,他不由松开了拳……这香气不是花香,而是脂粉味。 圣天门竟也收女弟子吗? 正当诧异之际,一样事物送入了他手心,何英轻轻一握,发觉是自己的拐杖。 “我叫苏挽棠,是余易的师姐。”翠鸟般清亮的嗓音响起耳畔。 何英恢复后便连童佳也记不得了,更罔论数面之缘的苏挽棠?他只觉这名字有些熟悉,想了想,原来是程松在话里提过。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男女有别,他衣不蔽体,也难怪苏挽棠迟迟不肯露面。 脸颊火辣辣一阵刺痛,被个男人作弄已叫他羞愤难当,偏偏又被女子救下,何英简直无地自容,脑海里将程松剁成了肉泥! 何英心情复杂,神情倒还镇定,深深一礼,无声地动了动唇。 苏挽棠观他口型猜出了他想要说的话,简简单单两个字——多谢。 她撞见何英实属偶然,若非为折一束扶桑,她也不会前来这样偏僻的地方。程松的行径固然令人不齿,但事情尚未严重到无可挽回。苏挽棠年纪轻轻却毕竟是苏无蔚一手带大,关系派门颜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况且若贸然出面,只怕程松恼羞成怒,对余易与他表兄并非好事。 牵起手杖另一端,苏挽棠道:“我送你回去吧。” 一路上,苏挽棠虽未再开口,心思却千回百转。一时想着,往日里少言寡语的程松竟会做出这样的事,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难以相信;又想余易那么在乎这人,岂能善了……苏挽棠悄悄斜睨何英,想这人确实可怜,原该是个意气风发的男子,却遭如此欺辱,不知心里有多少懊恼。 苏挽棠虽曾苦于对余易感情的不得偿,然而随心境变迁,回想当初一头撞进情网,明知对方心里没有她却依旧沉浸在幻想中,便不禁笑自己太傻。姻缘天定,强求不得,属于她的那份感情其实就在身边……微微红了脸,苏挽棠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时而忧时而喜,恍惚得像只蝴蝶儿,被满园花香吸引,不知先该采撷哪一朵。 行至东院,突然,一道身影自前方急急奔来,那人一脸惊慌,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正是余易! “师弟。”苏挽棠出声唤道。 余燕至循声一望,一眼瞧见了何英,惊慌转瞬变为惊喜,他迈出脚步,越走越快,最后小跑着来到了何英面前。 苏挽棠见他眼底流露激动,目光万分不舍地从何英移向了自己。 “师姐,”行了礼,余燕至走到何英身边,握住他的手牢牢攥进了掌心,随心情渐渐平静,疑惑重新涌入脑海,“因何是师姐将表兄送了回来?程松师兄呢?” 苏挽棠看向何英,见何英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其实不难猜测,何英或许不想余燕至知情,即便想他知道,也不愿当着外人的面。勉强露出微笑,苏挽棠道:“其中缘由还是问令兄吧。” 目送少女离去,余燕至扭头望着何英,想从他的神色中瞧出端倪:“到底发生了何事?” 别说告诉他,何英连想也不愿回想,可程松包藏祸心,不知何时会伤害余燕至……他迟疑片刻,手杖点着地面写画起来。第一个字是“松”,所指定然是程松,接着,何英又写了两个字——小心。 “轰”的一声,一股热浪直冲头顶,余燕至愣了半晌才道:“小心?小心什么?” 何英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他哪知他该“小心”什么?他原以为这二人存有嫌隙,程松是为报复余燕至才盯上了自己,可当他提醒余燕至后,余燕至却似乎不明就里,那更有可能程松仅是针对他,拿他找乐子罢了!想到此处,何英便能开口也说不出口了。 他脾气来了软硬不吃,余燕至瞧问不出什么,只好领他回了屋。 站在桌前,何英小心地摸寻着茶杯,忽然腰间一紧,被股力量带着朝后倒去,直直跌进了床中,紧随而至的身影立刻压在了他身上。 脸色倏地煞白,何英抬手抵住了对方胸膛,然而又很快意识到身上的人是余燕至,便随即放松下来,弯了弯唇。 余燕至瞧得清清楚楚,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那还是何英刚来圣天门时的事……而今担忧成真,何英确实在程松那里吃了亏。 程松留在何英身上的痕迹太过明显,瞒也瞒不住。 浴堂里褪尽了衣裳,白净的胸膛一片狼籍,有拳头大小的淤青,还有点点红痕。 倒吸一口凉气,余燕至生生压下了怒火。 何英起初还有担忧,此刻总算放下心来,想那畜生没让他把脸丢到余燕至面前。 湿软的帕子拭过胸口,余燕至尽量放轻了动作。何英双唇紧抿,眼睫微颤。 细微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他的眼底,垂下视线,盯着白皙肌肤上的痕迹,余燕至几乎将牙咬碎。明知他现在的状况,自己怎能将他交给别人?!再想何英受了如此欺辱却缄默无言,背后的心情令余燕至既懊悔又心疼。 半蹲在何英身前,余燕至将吻落向了他腹部。 以为对方在玩闹,何英微笑着没有阻止,可当腿间事物被含入的刹那,他惊愕地揪住余燕至的发拉了开来。 扬起头,余燕至轻声道:“不喜欢吗?” 怎会不喜欢?只是对陌生的环境始终有些顾虑…… 回想起今日遭遇,何英忍不住又暗骂程松一番,气愤之余心底生出了对余燕至的眷恋。他一手握住自己已半硬的事物,另一只手抚上了余燕至脸庞,摩挲片刻后移往唇边揉捏起唇瓣。 余燕至会意地将那硬热卷进舌间,细致地舔舐起来。 这是第一次被对方用口唇抚慰,那湿软的舌简直令他眩晕。双手按在余燕至脑后,何英缓缓挺动腰肢,余燕至顺从地将他整个含入,柔软口腔包裹住了越来越坚挺的欲望。 快感蔓延全身,舒服到了极至心中生出一股狂喜,何英加快速度,有些口干舌燥,这样的方式虽能享受更多,但却无法亲吻对方…… 双手扶在何英臀部,感觉到那肌肉的紧绷,余燕至加重了吮吸。 何英难以招架一泄如注。 喉头微微一颤,余燕至将瞬间喷出的滚烫一滴不剩咽了下去。 何英双眼紧闭,无声地喘息着,抽出软下的肉体在余燕至唇间轻蹭。 余燕至安抚般吻了吻他勃跳的事物,接着自下而上来到胸膛,不轻不重啃咬起肌肤上点点红痕。 何英迫不及待抓住余燕至的发拖到面前,他撬开他齿关,纠缠他的舌,浓郁的味道充斥其间,一想那是自己的,何英简直有些发狂,脑袋里像滚着岩浆直要烧断思维。他一边吻,一边握住了余燕至的阳物。 余燕至却将他手腕拉了开来,紧紧拥住他。 何英沉浸情潮的余韵,唇依旧留恋着对方肌肤,从颈子到耳畔,似乎亲不够。 艳阳高照[修改版]_40 “何英,”余燕至忽然出声,顿了顿,道,“十三岁那年我就想这么对你了。” 痴缠的吻停了下来,何英怔了怔,他其实从没在余燕至那里听到过甜言蜜语,甚至是一句“喜欢”,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就如他也不曾对余燕至表达过情意。耳根越来越热,余燕至果然是小混蛋,明知自己现在无法开口,偏偏这时候讲这些! 退出余燕至怀抱,拉过他掌心,何英将指头狠狠戳在上面写道:小色鬼。 余燕至轻笑一声,何英不解恨地凑上前咬他的唇,然后又写道:我九岁。 一把搂住何英,余燕至在他耳边道:“小骗子,九岁的时候你还尿床呢。” 何英九岁时确实尿过床,但那是为了整余燕至……又气又羞又悔,若能回到当年,他一定把使坏的自己打得屁股开花。 重新捉起余燕至的手,何英郑重写道:我喜—— 将那指尖牢牢裹入掌心,余燕至道:“我等你亲口对我说。” 单臂拥抱他,何英以吻作答。 缠绵过后,余燕至边为何英擦背边道:“你能恢复记忆多亏了邵秋湖,他是天荒谷的神医,圣天门掌门请来的人,你体内余毒应难不倒他。” 何英点了点头,如若十拿九稳,余燕至又怎会拖到现在才说? 其实他们都心如明镜,但为叫对方安心,也都装作一无所知。 两人回到屋中,只见童佳正趴在桌上,傻呆呆盯着小兔。何英恢复了记忆,可对童佳而言却是惊天霹雳…… “童佳?”余燕至出声唤道。 童佳一愣,连忙站了起来,望了眼何英又立刻垂下视线,手忙脚乱地抱起小兔挪去了床边。 将何英领到桌前坐下,余燕至凑近他耳畔一阵低语,随后便端着一盆脏衣出了屋。 眉头微微一蹙,何英勉为其难地敲了敲桌面。他打小就不懂怎么和小孩相处,余燕至、秦月儿都是被他当猫狗地逗,哪知如今还要去哄童佳。 童佳不懂他什么意思,拿眼偷偷瞄他,瞧他神色不善就越发怀念起曾经温顺的“小伙伴”。 何英敲得指尖都麻了也没能唤来童佳,他沉住一口气,缓缓站起了身。 “你想要什么?我拿给你吧!”童佳连忙去牵他的手。 何英就势坐回凳子,一把将少年拖到了腿上。 “哎?你、你……”童佳又惊讶又窘迫,挣扎着想要下来。 “啪”的一声,巴掌落向屁股,童佳的脸霎时一片绯红,乖乖坐在了何英怀里。除了爹没人这样打过他,也很久没人这样抱过他了。 眼睛瞅了瞅何英,见对方没有不耐,童佳放开胆量拉着他的手贴上了小兔。 “你摸摸它,”童佳小声道,“你好久没抱它了,它可想你了。” 这样的童佳让何英忆起了小时候的余燕至……他不由弯了弯唇,和童佳手心贴手背抚摸小兔,小兔眯着眼是个幸福极了的模样。 目光落在何英面上,童佳看了许久,连眼泪掉出来也没察觉。 冰凉的水珠一颗接一颗滴在了何英手背,他怔然片刻,去摸童佳的脸。 童佳这才惊醒,忙不迭乱抹一把。何英捉下他的手,轻轻拭他的泪。 伤心委屈一股脑涌出眼眶,童佳定定看着何英,哽咽道:“你怎么把我给忘了……” 这句话也不知触动了他哪根弦,何英没来由有些心痛,仰面便亲了亲童佳脸蛋,收紧双臂将他抱得更牢了些。 童佳蓦地睁大双要掉出的泪一下收了回去,支支吾吾半晌,最后深深垂了脑袋,揪住小兔的一只耳朵又揉又捏:“你……你别乱亲……” 何英当他是个光屁股娃儿,无声一哼,不客气地又亲了一口。 脸蛋烫得快能烙饼了,明知何英看不见,童佳却一阵心虚,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瞧对方。 余燕至一进屋便望见了这幕,先前,他是让何英哄哄童佳,可也知晓何英没什么耐性,但此回显然效果不错…… 直等到严丰归来,黑脸往那儿一杵,童佳立刻从何英腿上蹦了下来。 #################################### 翌日,苏无蔚将门下弟子召集校场,以抽签形式进行两两切磋。为免明争暗斗,圣天门素来严禁弟子比武,此项决议堪称破天荒,众人满怀疑惑,猜不透掌门心思。 往年招收新弟子才启用的东西擂台,今日,即将上演一场同门间的比试。 五十六名弟子被分成了甲十四组与乙十四组,甲乙两组同时进行。 “甲一组、乙一组上前。”苏无蔚道。 攥着甲一签,猜想不知哪位师兄和自己抽到了同样顺位,童佳吓得双腿发软,心怦怦跳个不停。严丰低头看了看他,大掌朝他背上一拍,压低声道:“习武之人怎能畏惧挑战,像平日练剑一般,全力以赴即可。” 险些踉跄出去,童佳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和严丰一左一右登上了不同的擂台。 面向对手,童佳有模有样抱了抱拳:“师兄,我不怕!” 台下倏忽一片克制的笑声。 他心里跟自己鼓劲,结果满脑袋的“我不怕”就这样脱口而出,像打了蔫儿的菜苗,童佳声如蚊蚋,窘迫道:“请师兄指教。” “开始吧。” 苏无蔚一声令下,满场霎时鸦雀无声,视线全集中在了擂台上。 交手之初,童佳节节退败。这场比试的结果众人皆有预见,包括对手也只以五成功力和他过招。可随时间推移,局面渐渐出现了变化,童佳比那人矮小许多,无论力量或攻击的范围都十分有限,他放弃了正面较量,专攻其下盘,又因身姿轻盈,反应灵敏,竟赢得了些许先机。 眼瞧此景,对手不再轻敌,一招“平地起澜”力大无穷,直直劈向童佳剑身。强烈的冲击震至手腕,他顿觉自下而上整条臂膀都没了知觉,他仍旧紧紧地握着剑柄,然却再也挥不动半分。 盏茶功夫,胜负已见分晓。虽与众人猜测无异,但能在极短时间内化弊为利,小师弟的悟性与机敏不容小觑。 苏无蔚眼底一丝欣赏,接着望向了另一侧擂台。 艳阳高照[修改版]_41 严丰与交手之人实力相当,剑术已非决胜关键,气运、毅力与临场应变更为重要。严丰以一招“顺水推舟”巧化危机,再一招“如影随形”剑尖直追上前,堪堪停在了对手不及回防的肋下。这场持续了半炷香的拉锯战以严丰险胜告终。 时近晌午,比试也接近尾声。 最后的四人,两两一组分站在了东西擂台,可当苏无蔚宣布开始后,竟无一人动作!台下观战者面面相觑,有感两组气氛的迥异。 西面擂台,站在左侧的男子微微一笑,斯文儒雅:“师妹无须有所顾忌。” 苏挽棠面露羞红,眼中既有苦恼亦有担忧,苦恼偏偏对上了裴幼屏,担忧着另一座擂台的余师弟…… 余燕至右手持剑,横握胸前,一语未发却已蓄势无穷,而他对面之人正是程松! 心知他有备而来,定会借机寻仇,程松不觉好笑,为个废人,沉静温和的师弟终于要撕破这虚假面具了。 “裴师兄,请赐教。”众目睽睽下怎可扭捏作态?苏挽棠收起纷乱思绪,也收起了小女儿心思。 眼见她一剑刺来,裴幼屏顺势推挡一招,温颜道:“请。” 一声“请”后,东面擂台的两人竟也同时出了剑!“当啷”一响,双剑相接,前一刻风平浪静,后一刻惊涛怒浪,眨眼功夫已走过十招! 台下众人目不暇接,只见一侧郎情妾意,处处留情;一侧龙争虎斗,式式险迫。 苏挽棠自幼习武,论剑劲精准,年轻一辈弟子无人能出其右,而裴幼屏实力更属翘楚,若认真比试,少女非他对手,可他总有意无意露出破绽。平日里极准的剑面对男子的温柔时竟也失去了威力,苏挽棠心中甜蜜;两人不似比试,倒仿佛以剑传情。 再观东面擂台,已然另一番如火如荼的景象。 程松暗暗讶异,他竟对余燕至所使的“九霄剑法”颇感陌生!这陌生感的由来他琢磨不透……因为那一招一式熟悉无比,熟悉却又极不和谐。剑自正面袭来时,程松自然地抬臂抵挡,可眼前一花,剑光虚晃而过,身下猛然感受到一股劲风!他连忙跃起,在躲避横扫下盘的攻击的瞬间恍然大悟:奇怪的并非剑法,是步法! 程松怒火横生!天分的差异,余燕至分明是以此挑衅嘲弄他! 余燕至一招“九霄御云”挥出,剑气如虹,直若神龙长啸。程松与他双剑再交,剑击声中各自退开了三步。 原本发黄的面色渐渐变得惨白,右臂不觉战抖起来,虎口处一阵钻心疼痛,程松怒焰更盛,他万万想不到,一个入门两三年的弟子会将他逼入这般田地!平日不显山不露水,果真都是伪装!可他怎么能败给余燕至?笑话! 临敌最忌自乱阵脚,程松已失冷静,他誓要破解余燕至的路数。 余燕至步法诡谲,近乎邪性,莫论程松深感难缠,便连台下众人也跟着变了脸色。 余燕至挺剑前刺,剑尖直指程松眉心。程松一面抵御,一面分神下盘,他摸不清余燕至虚实间的变化。 曲膝一沉,余燕至一脚贴地,灵活地送入了程松双足间的空隙,带着十分威力扫向右腿。程松直立的姿势使得他重心不稳,若硬接此招过于勉强,于是抬高右腿迈往身后,侧对了对方。顷刻,余燕至长剑上扬袭向程松背部!程松暗笑他故技重施,反扭右臂便要接下此招,谁知他突然改变动作,伸出的左腿半途回勾,长剑也撤离开来。 两招皆是佯攻,余燕至的目的既非程松右腿也非背部,一开始就是左脚踝。程松大惊,心道这步招十足阴损,哪像出自名门正派?他匆匆退避,仍是被余威波及,足踝掀起一阵热浪,火辣辣刺痛。 原地转了一圈,余燕至重新面对程松,缓缓举剑,剑尖虚空里点向了他的胸膛。 “狂妄!”程松大喝一声,迎着他剑锋再兴攻势。 一头白发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俊美面庞上神情平淡,余燕至一动未动,眸光逐渐冰冷。突然,众人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下一刻,余燕至竟已与程松背对而立,交错开来。这一剑快无伦比,无人瞧清他所使招式,但修为深的弟子却能肯定此招绝非出自圣天门! 半晌后,程松才感觉到了胸口传来的痛楚,他低头一瞧,前襟一道血痕正由细变粗晕染开来。 不可置信地愣在那里,一个念头挥之不去,若是场生死较量,他方才已经没命。僵硬地转过身,程松望向前方,白发男子双唇微抿,冰冷的目光带着几分随性,仿佛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脑海不由浮现出另一张脸孔,雪白肌肤,殷红薄唇,浓密的睫毛下是无情的双眼…… 剑尖指向程松下腹,余燕至微一勾唇,笑得无情又得意。 这一瞬,程松蓦地茫然起来,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他后退半步,耳中嗡嗡鸣响,似被一张无形的网所困,强烈的压迫感笼罩周身。 胜负已分,程松甚至受了伤,台上的情形早已脱离“切磋”范畴,众人皆在等待掌门出声,然而苏无蔚对此置若罔闻。 步法是何英的步法,剑招是何英的剑招。 “惜剑式”再起,快如疾风,灵若狡兔,这一剑直逼程松下腹! 西面擂台,苏挽棠向裴幼屏送出了求助目光。裴幼屏微微点头,奋力一击将她的剑震落后便直奔东擂台。扯住程松衣领拽去身后,裴幼屏挥剑挡下了余燕至:“师弟,适可而止!” 余燕至神情复又平淡,看了眼裴幼屏,而后移向了面无人色的程松:“程师兄不喊停,我若擅自结束,岂非对师兄不敬。” 此言不差,但亦是强词夺理。未免有失同门和气,之前比试都是所赢一方喊停,可余燕至却反其道而行,意思已十分明确,他要程松低头认输。 裴幼屏扭头看向程松,示意他表态。 程松咬紧牙关,干枯的手背青筋暴起,右拳狠狠砸进左掌心,对余燕至拱手一礼:“我……甘拜下风!” 余燕至抱了抱拳:“承让了,师兄。” 三人依序走下擂台。 苏无蔚也缓缓行至到了众人面前。 身为圣天门弟子,却在比武场上使别家功夫!程松倒要瞧瞧,余燕至如何向师父交代! “爹……”当苏无蔚经过身边时,苏挽棠忍不住唤道。她知晓余燕至与程松的“过节”,可一事归一事,余燕至方才所使招式确实非出自圣天门,即便她想为他求情,又当如何说起? 苏无蔚神色冷淡,径直走向了童佳,严肃的面孔浮现一丝笑容,拍了拍少年肩膀,道:“基础很重要,不可总依赖投机取巧,万丈高楼起平地,只要你踏踏实实,日后定有长进。” 童佳愣愣地点了点头,忽而被严丰踩住脚面,连忙回了神:“弟子谨遵教诲!” 苏无蔚再次起步,经过程松与裴幼屏,最终,视线锁住了余燕至。 第十一章 苏无蔚既未开腔训斥,也未摆出严厉的表情,只是抚须端详着眼前青年。其实早在看到余燕至第一眼,苏无蔚便有了怀疑,他与年轻时的余景遥太像了…… 当年之事虽以余景遥自杀终了,可他至死也未承认罪名,随后其妻殉情,其子又在前往圣天门途中被劫,原本一面倒的舆论渐渐有了不同风向。余景遥于北武林声望颇高,他的死轰动一时,开始有人质疑背后真相,然而南武林和徽商的激愤却掩过了这少数声音。 为息事宁人,平息众怒,苏无蔚不得不以畏罪自杀盖棺定论。 他起初推测,带走余燕至的人,定然和余景遥夫妇有所渊源,便于是寻着这条线索明查暗访,结果一无所获。他事务繁忙,毕竟无法为一名九岁孩童费尽心血,随后不了了之。他如何预料得到,历经十年,那神似余景遥的少年会出现在圣天门招收弟子的擂台上! 艳阳高照[修改版]_42 一幕幕往事犹如潮水涌现脑海。 少年是否真是那名孩童?当年,他究竟为何人带走?而今目的又是什么? 苏无蔚将此事藏在了心底,直到数月前收到封匿名信,信上白纸黑字写着,余易本名余燕至,乃余景遥之子。 他再也坐不住了,即刻命裴幼屏暗中调查,不久前终于有了结果。这个结果一半在他预料,一半却出乎预料,原来一开始自己便猜错了方向。劫走余燕至的人非但与余景遥夫妇毫无干系,反而是他们的仇家! 被余景遥杀害的徽州商贾何石逸并无江湖背景,可其妻却有位隐居山林的师兄,也正是这位世外高人自圣天门手中劫走了余燕至。他不仅将余燕至抚养成人,甚至传授他武功,而那个名叫何英的表兄,身份也不告自破……仇深似海的何余两家,其子双双进入圣天门,目的定然与当年之事有关。 可何英又因何卷入了南诏巫医一事?那失去行踪的世外高人现今何处?匿名信的主人究竟是谁? 一桩埋藏十年的无头案再度浮出水面,凶手与被害者的后人竟携手而来,这件事对苏无蔚的冲击令他不由产生了动摇。 若余景遥真有冤情,圣天门岂非欠下四条人命? 圣天门的过失便是他的过失。 几天前,苏无蔚修书两封,誓要查清真相!他毕生追求无撼,暮年终是体会人无完人,幸而尚存弥补的机会。 望着眼前青年那一头霜发,他感慨万千,心道不可一错再错。 苏无蔚态度的转变,余燕至隐隐有所察觉,昨日议事厅中,苏无蔚言语透露关心,甚至询问了何英近况,而此刻,明知自己使得别家功夫却毫无斥责之意,在他面前停留片晌便即离去了。 苏挽棠连忙跟随上前,行至无人处才唤道:“爹……” 苏无蔚慢下脚步,目视前方,道:“挽棠,你可知为父对你很失望?” 回想擂台上与裴幼屏过招时的情景,苏挽棠面含羞愧,握紧了手中之剑,道:“女儿知错。” 苏无蔚摇了摇头,双手负于身后,边走边道:“此事不论,你可还有其他要讲?” “嗯,”苏挽棠垂下眼帘,斟酌片刻,道,“余师弟与程师兄有些误会,盛怒中难免失去理智,希望爹能原谅师弟一时卤莽。” 苏无蔚淡淡道:“你很关心余易?” 深怕父亲误解,苏挽棠忙道:“女儿只是不想爹为此烦恼,毕竟事出有因,师弟向来尊师重道,待人和善——” 朝后一抬手臂,苏无蔚制止道:“你若真心为他好,以后便该当面提醒约束。” 目送父亲背影远去,苏挽棠心觉诧异,将他的话翻来覆去想了想,却越想越糊涂。爹以前明明让她少去找余师弟的…… 返回居所,苏无蔚盘膝榻上运功疗伤,可真气每每行于液汇穴便遭阻碍,他额汗淋漓,蹙眉睁开了眼。 正兀自沉思,便听仆役来报:“裴幼屏请见掌门。” “说我歇下了。”苏无蔚重阖双目。 在第一封匿名信寄来不久,他紧接又收到了第二封,以字迹观之乃出自同一人之手无误,此信中只有三个字——醉伶蓟。 苏无蔚曾有耳闻,醉伶蓟无色无味,对常人无害,却是内伤者的禁忌,长期服用会致伤情反复难愈。 五年前,与魔教教主的一战令他身受内伤,休养多年未见起色…… 难道根源便是此物吗? 可谁会这么做?谁又有机会这么做? 自己受伤的事只告诉过裴幼屏。 会是他吗…… 两封匿名信出自同一人手笔,暗示信中所述的两件事必有关联;十年前,圣天门派出缉拿余景遥的弟子里也有裴幼屏,那时他刚满十六岁,一个十六岁少年能做什么呢? 想到这儿,苏无蔚摇了摇头。 过午,他命仆役送来膳食,对方支吾半晌,言道裴幼屏已在外等候多时。 “让他进来吧。”整理衣冠,苏无蔚坐去了桌前。 片刻后门由外推开,裴幼屏缓步走入,反手将门关阖,另一只手拖着餐盘,盘上摆放汤盅碗勺。 “这人参鸡汤温中补脾,益气养血,足熬了两个时辰,师父您尝尝。”裴幼屏边说边掀开盅盖,慢条斯理地舀出半碗,双手递向苏无蔚。 苏无蔚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接。 裴幼屏笑得温温柔柔,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了吹,送至对方唇畔:“不烫的。” 皆是一面之词,那封信的分量真比眼前人重吗?苏无蔚再次于心中否决了先前猜想。 裴幼屏半跪在了他身前,微微抬起眼帘,将汤水送回碗里,接着又重新舀起一勺:“冷汤伤胃,凉了就不好了。” 冷硬无私了半辈子的心,只有在这人面前会不由柔软下来,苏无蔚骗不过自己,他对裴幼屏付出了太多心血,有着太多期望。 接过那碗汤,苏无蔚放上桌面,无声一叹,道:“为师累了,你先退下吧……” “是。”裴幼屏起身离去。 刚自苏无蔚居所步出,便迎面遇见了苏挽棠,朝她微微颔首,裴幼屏走向远处庭院,苏挽棠亦步亦趋跟在了他身后。 “爹真的不会责怪余师弟吗?”苏挽棠问道。程松的劣迹她只告诉过裴幼屏,心想若有他叮嘱,程松总不至于再招惹余易。 停下脚步,裴幼屏转身轻轻拥住了她:“别担心,师父不会为难师弟的。至于程松,我会提醒他莫再惹是生非。” 苏挽棠在男人怀中点了点头:“师兄,多谢你。” 温柔一笑,裴幼屏凑近她耳畔,道:“傻姑娘,还叫我师兄?” 脸颊火烧火燎,苏挽棠紧紧揪住男人腰间的衣裳,半羞半恼地跺了跺脚。 裴幼屏一语不发,只轻笑着吻上了她的发。 那边厢,因掌门临时决议的比武,余燕至自膳堂端回饭菜已是午后多时。 艳阳高照[修改版]_43 何英饿得饥肠辘辘,他左手握着筷子,动作依旧不够灵活,摸索到菜碟随意地夹起一些投入了碗中。 余燕至扒了两口饭,间或捡起何英洒落桌上的菜塞进嘴巴,这是落伽山时养成的习惯,他从不浪费食物。 小兔蹲在桌角啃菜叶,它而今比刚来时大了许多,毛也不那么顺了,还有股子尿骚味,可它全然不觉,大爷似的蠕动着三瓣嘴。 余燕至瞄它一眼,心里琢磨过几日给它洗洗,边想边将何英爱吃的菜换到了他面前,轻轻敲了敲碟子,道:“芝麻卷。” 那芝麻卷十分软糯,何英好不容易夹起一块,颤巍巍送向余燕至,扬了扬下巴要他赶紧接住。 余燕至一口咬住了何英筷子,含入满口香甜,接着揽过他脖颈将那点心渡回了他嘴中。 “好吃吗?”轻轻舔过他唇角,余燕至放开了他。 何英被他弄得快要没了脾气,心想他以前也不这样啊!嚼着甜腻腻的芝麻卷,何英气红了脸,想自己没吃过哑巴亏,现在变成了哑巴,便只能什么亏都往肚里吞。然后又想,若哪日恢复了,他一定弄得余燕至求饶!想着想着就有了笑容。 何英曾经几乎不对余燕至笑,一笑,余燕至就要遭殃,如今这“笑”坏得明目张胆,余燕至自是将他那点小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夹起根菠菜递到他唇边,何英习以为常吃下,可嚼不过两口,嘴巴一撅就要往外吐。 “嗯?”敲了敲何英的碗,余燕至道,“不许挑食。” 何英脸颊一热,千辛万苦地咽了菠菜,接着“啪”一声放下筷子,冲余燕至发起威来。 余燕至眼瞧他撞进怀里,也不知他想打架,还是想亲吻。 两人笑闹着你推我挡,半晌后,余燕至将气喘吁吁的何英禁锢在了臂弯:“以前当着师父的面,你不也吃过吗?” 何英用力摇了摇头。 余燕至淡淡一笑,额头抵住何英额头,望向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轻声道:“你就只在师父面前装乖。” 何英扬起下巴去吻余燕至,他没有意识到对方话里那一丝醋意。 拇指抚摸他脸庞,余燕至垂首正要含入他的唇,突然,一个莽撞的脚步声接近了房间。 跨过门槛,童佳一头大汗坐去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噜噜”灌进肚后便两眼放光望向了余燕至:“哥哥,你打败程松师兄的那招好厉害!也教教我吧!” 何英刚送到嘴边的筷子顿了顿,半张的薄唇一点点抿了起来。 余燕至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制止,便又听童佳道:“严师兄说哥哥那招不是圣天门的剑招,还说哥哥的步法难登大雅之堂。哥哥,难登大雅之堂是什么意思?我瞧不出门道,被严——” 筷子落上碗口,声音不大不小,可何英的表情却让童佳把说到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拄起拐杖,何英出了屋。 “哥哥……”童佳局促不安地看着余燕至。 无奈一笑,余燕至自床铺下取来一把剑,拍了拍少年肩头走了出去。 站在院中,何英思绪万千。他原以为瞒过了余燕至,岂料对方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转身就去教训程松。程松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余燕至令他当众出丑,也不知他背后要如何记恨。其实立场相换,何英想自己也会做同样的事,但这成不了心安理得的理由……麻烦因他而起,他却无能解决;他担忧程松不肯甘休,怕余燕至惹火烧身。 他保护不了对方也保护不了自己,他甚至走不出这小小的院落,可他不能将余燕至一辈子禁锢身边。师父的仇还等着人去报。 何英试想过最坏的情况,如若无法恢复,如若某日不得不离开,他便回徽州故乡。虽然除了帮忙看守家宅的老管事,那里已无他的亲人,但至少……至少不用再拖累余燕至。 来到他身旁,余燕至牵起了他的手杖:“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何英不明所以被领着朝前走去,盏茶功夫后,又随对方一起停下了脚步。 耳畔萦绕着忽远忽近的鸟鸣声夹杂孱孱流水,脚底是松软的泥土,鼻腔充盈着淡淡的竹叶清香,一瞬间,何英错觉正置身记忆里那处竹林…… 内心的焦躁平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欲盖弥彰的惆怅。 美好的过往都被何英深埋进了心底,因为那会唤醒悲伤,催生软弱。他不去想,可记忆却不受意志的约束;一个声音、一缕气息就能成为燎原的星星之火。 突然,手中的拐杖被取走,剑柄塞入了掌心,何英一愣,横剑胸前,指尖细细摸索上了冰冷的剑身。 无一不熟悉,这是他的剑! 何英眼底泛出潮意,这把剑跟在他身边五年,陪他至倒下前最后一刻。那晚的夜犹如巨大黑影,黑影里血腥弥漫,山风呜呜…… 早已愈合的伤口忽觉疼痛,何英右手一颤,剑刃划破指尖,一滴血仿佛眼泪淌落下来。这把剑终于回到了主人手中,漫长的两年,它似有无限思念、无限的恨。 握紧剑柄,何英的目光冰冷起来。 一招挥出,竟是左手惜剑式! 因他内力全无,失去的不仅仅是剑劲,曾经灵活的身姿显得笨拙又迟缓。艰难地走完最简单的一套剑招,何英转身收势时,被断掉的竹根绊倒在了地上,他缓慢爬起,摸索着走远了些,又重新练起另一套招式。 余燕至静立一旁,沉默地注视着他。 反反复复、跌跌撞撞,半个时辰后,何英汗水淋漓,左臂不住颤抖。他身上已不知有多少淤青,可他未觉疼痛,面庞闪现兴奋。 剑招越来越难走。一个招式,何英重复几次仍不顺手,而就在这时,突然,一条臂膀环住了他腰身,持剑的左手被同时牵引,长剑自内而外划送前方,一气呵成。 “万壑松风。”余燕至启唇出声。 何英微微一愣,便随他继续动作。 “潇湘夜雨。” 余燕至胸膛紧贴何英后背,左手同起同落,脚步亦无分毫差别……两年前,他们有如此的默契并不奇怪,可以自己现今状况,余燕至却依旧配合自如……何英几乎不敢去想,想对方早在寻到他不久就已开始练左手剑。 “高山流水!” 余燕至怀抱何英一跃而起,重叠的身影在半空旋转一周,左手剑光缭乱,剑气飞旋,直震得竹树左摇右晃,叶落纷飞。 脚踏实地后,余燕至缓缓收势,放开何英,转身走到他面前。 何英发间落着几片翠叶,余燕至抬臂轻轻拂过。 剑滑下掌心,用尽全身力气,何英将余燕至扑倒在地,紧紧拥住了他。 很长时间里,他将余燕至的“示好”视作当然。他一脚踩进清澈见底的小溪,像充满好奇心的山猫顺水而行,溪流漫过膝盖、腰肢,突然扑通一声,他整个身体沉入了水中。此时,他才发现这水竟这样的深,这样温暖。水轻柔地包裹着他,仿佛终于得到了心爱的宝贝,可何英只有一颗种子,他感到了穷困潦倒的窘迫,不知该拿什么回应。 艳阳高照[修改版]_44 他被呵护得太好,何石逸、虞惜、庄云卿、哑巴婶……所有人对他的关怀都是沉默而不求回报。即使遭遇苦难与折磨,却始终有人等待守侯着他……真正的风雨,何英并未经历许多,时至今日他依旧享受安逸,无须开口,一个表情、一个举动,余燕至就知他所思所想。 他不再是当年受之无愧的小坏蛋,就因为明白了,所以有了愧疚,所以很多话反而说不出口。 言语总是苍白的。 粗暴地撬开余燕至的唇,如何亲吻都不够,他咬疼了对方,甚至咬出了血。 余燕至皱了皱眉,一边在他齿间周旋,一边轻轻拍他后背。 尝到口中腥甜,何英一愣,猛地将面庞埋进了余燕至肩头。 “何英……”余燕至的舌尖疼得快没了知觉,他回拥身上的人,感觉他在轻轻颤抖,“别怕。” 何英极快地点了点头。 余燕至的目光幽幽暗暗却坚定无比,轻抚着何英,续道:“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在一起。” 何英发狠地咬住了他,想余燕至一定疼得不轻,可他恨不能在他身上咬出几个字来。 肩头的刺痛反而叫余燕至有些塌实,因为伤心是应该的,脆弱也是应该的,太累了总该有个歇脚的地方,依靠的肩膀…… 余燕至始终未吭一声,半晌后,何英终是满心愧疚地跨坐在了他腿上,捉起他掌心写道:疼—— “不疼。”余燕至淡淡道。 何英继续写道:我——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眨了眨眼,何英想余燕至一定修炼成精了!他很不服气,既然写什么都会被猜到,那便改画得! 薄唇微抿,何英一脸坏笑在余燕至掌心画了个圆。 将他指尖牢牢攥住,余燕至笑道:“你敢画,我就在你脸上也画一只。” 何英无声一哼,边摇头边抽出手指,抚平他掌心继续画起来。 余燕至倒有些好奇他的新花样,耐心地等他画完,结果竟然还是只乌龟! 一把搂紧何英,余燕至正要“质问”,何英连忙写道:它是乌龟精。 “乌龟精不也是乌龟?” 何英得意地笑了笑,写道:它有尾巴。 余燕至想起了何英曾画过的乌龟,确实无一例外没有尾巴,紧紧望住对方,他轻声道:“我是乌龟精?” 何英点头。 余燕至声音变得更轻更柔:“你是我的尾巴?” 何英搂住余燕至颈子,自顾自笑得东倒西歪,想他果真成了精。 余燕至不轻不重在何英脸蛋咬出了一圈牙印,盯着那圆圈道:“还少根尾巴。” 何英有些吃痛,等余燕至再凑近时便偏过头,巧不巧与他双唇相贴。 #################################### 五日后,苏无蔚将带领门下弟子前往郡城拜会几位世交,这些家族自圣天门立派之初便给予过许多关照,无论掌门之位如何更迭,也不影响延续数代的交情与利益关系。 郡城位于圣天门西南两百里处,以习武人的脚程一日即可抵达,加上拜访与回程时间,前前后后需要三日。 按惯例,苏无蔚会挑选六名资历深的弟子随行,但今年这六人中却多了一副新面孔。 被点名时,惊讶的不止余燕至,在场弟子心中皆有感慨——看来掌门未来女婿,以及下一任掌门花落谁家,言之尚早。 虽说放心不下何英,可苏无蔚断然不会接受他的拒绝,再者程松这个“麻烦”亦将同行,余燕至的担忧少去了一些。 临行前一晚,童佳兴奋地说个不停,他羡慕余燕至,能跟随师父去郡城在他眼里就算走江湖了。 严丰到底年长,无声地拍了拍余燕至肩膀,斜睨一眼何英又转望向他,意思是叫他别担心,自己会照顾好何英。 余燕至感激地点了点头。 时近寒露,入夜后气温骤降,何英侧躺被中,感觉身后的人一点点靠了过来。 余燕至先是环住了他,摸了摸他冰冷的手,然后扳过他身体,牵着他的手塞入了自己衣下。何英朝后缩去,他知道他的手有多凉。余燕至却固执地将那掌心留在了肌肤上,下颔温柔地厮磨他的发。 无须口舌,无须双眼。何英的心跳余燕至听得懂,余燕至的气息何英看得见。 翌日天未亮,余燕至便起了身,轻手轻脚洗漱完毕,回到床畔,目光落向了何英熟睡的脸。 “哥哥……”童佳揉着眼睛望过来。 余燕至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上前掖了掖少年被角,便提剑离去。 眼瞧门缓缓闭阖,童佳心想,当初哥哥与严师兄去南诏一走就是月余,所以三天并不很漫长……他边想边回头看何英,暗淡的光线里对上了那半睁的眼眸。 注视片刻,童佳一掀被子跳下床,三五步蹦到何英床前,再一掀被子钻了进去,小声嘀咕道:“你别怕,哥哥不在还有我呢。” 捏着他细细的胳膊,何英勾了勾唇。 眨巴着眼,童佳莫名有些不甘心,想何英是不是瞧不起他? 何英自然是瞧不起他,他和小兔在何英眼里没有什么区别。 “上回比武师父还夸赞我了,等一两年后我会变得更厉害!”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床铺便响起一声闷咳。 严师兄竟然醒着?!脸蓦地通红,童佳心虚地嗫嚅道:“我……我——” 艳阳高照[修改版]_45 何英摸到他嘴边,将上下阖动的两瓣唇轻轻捏在了一起,过了会儿,何英松开手又再度闭起眼。童佳静静瞧着何英,心想他不是嫌自己吵,就算自己不出声,他也睡不着。 #################################### 一行人清晨启程,夜幕时分抵达了郡城。 隔日,苏无蔚便携弟子在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摆了三桌宴席,其中一桌坐着德高望重的长者,一桌是年轻小辈,门下弟子则被安排在了第三桌。 六人围坐桌前,裴幼屏居中,左手边依次是郑沅、郑渝、余燕至、赵靖、程松。六人当中除了余燕至,进入圣天门时间最短的也有八、九年。 赵靖是个操心命,此刻夹在余燕至和程松之间苦恼万分,谁都知晓这二人有嫌隙,否则怎会在擂台上针锋相对?郑沅、郑渝乃双生兄弟,向来明哲保身,不插手旁人是非。余下三者,裴幼屏慈颜善目,程松冷眉冷眼,余燕至气定神闲,台上和和气气,台面下心思各异。 此时,一名青年走向苏无蔚,朝他敬酒。 “听你几位伯父讲,你将令尊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半年里又在郾州、青州开设了分号,后生可畏啊。”苏无蔚抚须笑道。 “广丰票庄有今日,要仰赖在座世叔世伯们的爱护与掌门多方保驾,晚辈不敢居功。” 微微颔首,苏无蔚仰头将酒饮下。 随后又有几名青年陆陆续续向他敬酒,接连数杯后,苏无蔚笑着摆了摆手,朝不远处的弟子道:“余易。” 余燕至一怔,立即来到他面前,垂首道:“师父。” “林贤侄这杯酒,你代为师喝了,”苏无蔚将自己的酒盅递给他,又对身旁青年道,“叔慈,老夫的酒量实在不能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比啊。” 林叔慈辈分最小,这杯酒,苏无蔚即便让其徒代劳,对他也已是极大殊荣。 余燕至心下一惊,他平素滴酒不沾,深知自己酒后会露丑态,可这般情形又叫他如何拒绝? “嗯?”苏无蔚的目光已略带不满。 “是!”双手接过酒盅,余燕至先干为敬,还不忘亮出杯底以示诚意。他没有退路,倘若拒绝,无疑是令苏无蔚颜面扫地。 林叔慈受宠若惊,急忙喝下了水酒。 这桌酒席虽说是苏无蔚宴请,实则受邀之人都将他视作了上宾。就像那广丰票庄,当初为在青州设立分号,上下打点了不知多少银两却依旧屡遭骚扰,最后,还是由圣天门出面为其摆平。在场大票号、大商行的当家哪个不对圣天门又敬又畏?其中,年轻人的目光更加长远,他们想要攀交的不仅是苏无蔚,还有下一任掌门。 完成了苏无蔚指示,余燕至坐回桌前,举起茶杯就要将藏在口中的酒液吐出,可哪知林叔慈突然走来,不等他反应便道:“余少侠,方才那杯酒是敬苏掌门的,这一杯,在下敬你。” 酒在舌间一个打滚,骨碌滑了下去! 抬起头,余燕至表情微微扭曲地看向了他。 “还请少侠赏脸。”林叔慈怎晓得对方内心的翻江倒海,他满怀期待,自认押对了“宝”。 略一迟疑,余燕至起身接过,盯着透明的酒液不禁一阵恍神……当初与梅清喝酒,一杯下肚后直至第二日醒来,他记忆全无,可刚刚他也喝了酒却为何这般清醒?难道是酒的不同? 眼见余燕至将酒饮下,林叔慈心满意足离开。 提起桌上酒壶,余燕至又连饮三杯,当欲饮第四杯时被赵靖拦了下来:“师弟,此酒劲头不小,不宜多饮。” 点点头,余燕至吁出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梅清给他喝的岂止一杯酒?内里不知加了什么“名贵药物”…… 回想被齐肘砍断了双臂的贼偷,余燕至心底发笑,自己是否得感谢忘川毒师没在那一晚也将他的双手砍断? 初生牛犊不怕虎,继林叔慈后,又有几名青年上前敬酒,有些是挨个敬过,也有些只敬向了裴幼屏与余燕至。 宴席结束后,众人又往茶舍品茗闲谈,暮时才互道了暂别。 随师父与师兄们返回客栈途中,路经一处卖彩纸的铺子,余燕至不由缓下了脚步。 “师弟?”赵靖扭头催促。 余燕至抱歉一笑,忙追了上前。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人,身穿黑色长衫,戴黑纱斗笠。 余燕至直觉有些熟悉,视线不由落往那遮面的黑纱,那人仿佛有所察觉,忽地将头转向了他。明明瞧不见对方双眼,余燕至却有种被紧紧盯住的错觉……他尽量自然地垂下了步伐。 #################################### 月光隐在云层里,今夜无风。 天地间仿佛灌满了墨汁,浓重的夜色下,一人疾疾奔向城外,脚步声透露着一丝焦躁。 冰冷的空气犹如无数的针,从鼻腔灌入胸膛。 这段时间以来,身边的变化令裴幼屏渐失冷静,苏无蔚正日益疏远自己,并开始提携余燕至。一场门下弟子的比武,苏无蔚初衷恐怕是想给余燕至表现的机会,却未料余燕至胆大妄为,在圣天门校场上使别家功夫……可即便如此,苏无蔚也无丝毫责备;而让一个入门两年的弟子随行郡城,更是从未有的先例! 裴幼屏越走越快,念头跟着飞转。 今日酒桌上的景象历历在目,席间皆是些精明商人,商人无利而不往,所以最擅长将一个人的价值称斤论两。显然,余燕至代苏无蔚喝下的一杯酒,使得他与自己被放上了秤杆两端。 若是别的场合,这杯酒不会“重”得令裴幼屏难以承受。 那些家族可说是圣天门根基的一部分,苏无蔚任何态度的转变都会在其中掀起暗潮,暗潮涌动的方向,将直指圣天门未来掌舵者。 裴幼屏没傻到去迁怒随波逐流的人,更不会迁怒苏无蔚。他们都是那藏身暗处的人手底的棋子,而那人目的只为将自己逼入绝境。 夜更深了,城郊外,暗淡的星光将一草一木变成了潜伏深处的野兽,它们伺机而动,等待疲于奔命的猎物自投罗网。一抹比夜色还要浓重的黑影伫立其间,他仿佛是这群野兽的头领,最安静、最危险、最孤独。 裴幼屏一步步走近,像擅闯领地的另一只野兽。 此刻,他感受不到第三人的气息!真实亦或假象?杀?不杀……思绪尚未清明,叩在剑柄的拇指便向前一推送出剑身,右手刚要握住,忽地双腿一软竟直挺挺跪了下去。 那黑影缓缓转身,不急不徐走到他面前,一巴掌扇上他脸颊。 “啪”的一声,静夜里分外刺耳! 裴幼屏偏着脑袋,疼痛、耻辱、卑微,随红肿一一浮现面庞。 艳阳高照[修改版]_46 这才是他,这才是忘川里真正的他们…… “卓幼屏,你已不将我放在眼中了?”十足诡异,观身形明明是男子,一开口却是哀怨女声。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裴幼屏脸色煞白,寒气自双膝一阵阵往上冲。 “不要忘记是谁收留你,给你报仇的机会,”女声陡然拔高,凄厉怨毒,“你究竟还要我等到何时?!” “幼屏……姑姑这样爱你,你为何不肯听姑姑的话……”语调凄凄切切,幽幽怨怨。 裴幼屏艰难地抬起头,他习惯微笑,那简直成了他另一张脸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稍稍弯一弯唇就能做到。可此刻,他整张脸僵硬无比,嘴角要咧不咧扯向两旁,显得既滑稽又愚蠢。 “别怕,”黑影笑了,恢复了男人的声音,欠下身,双臂托在裴幼屏腰间,一用力将对方提入了怀中,“梅寒湘已经死了,她再也不能吓唬你。” 从袖里摸出一粒药丸,梅清含入后喂给了他。 麻木地等待对方的唇离去,裴幼屏咽下解药,力气一点点回归了身体。 梅清仍拥着他,关切道:“你有心事吗?连我撒在周围的软筋散也没察觉?” 裴幼屏无声无息,像个没有魂魄的躯壳。 “你不说,是要我猜?”梅清笑了笑,耐心极好,“我猜你所苦恼的是苏无蔚,失去他的信任,你留在圣天门迟早会败露。” 裴幼屏终于有了反应,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是你告诉他……” “我确实送了封信给他,不过你放心,除了‘醉伶蓟’三字,我什么也未提。” 醉伶蓟无色无味,对常人无害,却是内伤者的禁忌,长期服用会致伤情反复难愈……裴幼屏给苏无蔚下此药,并非想杀对方,而是为叫他早日卸任掌门之位,传与自己。 可梅清又如何得知苏无蔚旧伤未愈?如何得知自己给对方下了醉伶蓟? “你在苏无蔚身边安插了人手……”裴幼屏恍然道。 微微扭头,嘴唇贴着他耳畔,梅清柔声道:“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哥哥。” 一声“哥哥”似触动了裴幼屏脑中最紧绷的那根弦,他一个激灵,猛地推开了对方! 连退三步,定定望着他,梅清淡笑道:“你想撇清的东西,你一辈子也撇不清。” “你究竟要我怎样做……”裴幼屏眼底流露出了痛苦神色。 “我不愿再等了,”重新走上前,梅清目光清澈得几乎带了天真,“我要你立刻结束这一切。” “我告诉过你,余燕至身在圣天门,现在不是动他的时机,”裴幼屏摇首道,“况且苏无蔚已对我失去信任,若余燕至发生‘意外’,头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 梅清自若道:“只有活人才会怀疑。” “你……”裴幼屏惊讶地睁大了眼。 将写着详细计划的信塞进他手中,梅清轻轻搂住了他:“哥哥,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 夜色下的街市与白日截然相反,仿佛幽明异路。 快要接近客栈时,裴幼屏闪身拐入了一条窄巷。 贴着冰凉的青墙,他滑坐地面,整个身体缩成了一团。 阴冷、潮湿,还有食物腐败的酸臭,这气息像千丝万缕的线钻进脑海,勾起了回忆。 母亲过世后,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为生存,不得不穿梭于一条条街巷,乞求他人的怜悯。曾经,他每晚都睡在巷子,和一只三条腿的小狗相依取暖,看着小狗,他偶尔眼睛都发绿,他太饿了,小狗也饿,饿得没了力气就窝在他怀中哀叫。 那夜一如今夜,无风无月。 他面前出现了个长相秀美、笑容天真的男孩。 男孩扔了块馒头到他脚边,他全部的警惕被腹中饥饿淹没,几乎怀着千恩万谢的心情,笑得卑微又讨好。 小狗呜呜地舔舐他的手心,眼巴巴望来,他将快送到嘴边的馒头掰了一半喂给它。可吃下馒头的小狗忽而口吐白沫,软倒在地。 他先是一脸茫然,紧接便愤怒地看向男孩! 此时,男孩身后又悠悠走来一名女子,身穿黑色裙衫,在黑色的夜打着黑色的伞。 他愤怒极了,可女子看着他时却似乎有更强烈的情绪……思慕、嫉恨、哀伤。 “卓郎……”女子轻唤道。 “姑姑,”仰望女子,男孩一脸无邪,“我的七寸巧让奢蟾吞了,把他给我,我要他吃了奢蟾替七寸巧报仇。” “不行,”女子撑伞上前,一只手提起了裴幼屏,柳眉微蹙,似哭非哭,唇角微弯,似笑非笑,声音低低柔柔,幽幽怨怨,“他是我的。” 顿了顿,续道:“梅清,我死了,他才是你的。” 语毕一阵低咳。 “姑姑,你什么时候死?”梅清盯着她道。 女子并未理会,止住咳后,转问裴幼屏道:“你的名字?” 肩头在对方掌下发出了“咯咯”响声,他挣扎道:“卓……幼屏……” 女子立刻松开手,一掌将他打飞出去,歇斯底里道:“那个贱人的贱种不配姓卓!” 梅清急忙跑上前踢了踢他瘫软的身体,回头对女子道:“他以后是我的,你死前他不能死。” 又一掌隔空扇上了梅清脸颊,然而他仅是偏了偏头,笑微微唾出血水。 #################################### 裴幼屏开始颤抖,寂静的夜里,甚至听得见他牙关打颤的声音。 艳阳高照[修改版]_47 十八年,明明已经十八年…… 他逃不掉,自那一晚,他便被烙上了“梅”的印记,即便梅寒湘死了还有梅清…… 裴幼屏以为自己已足够坚强,原来都是错觉……梅清有心情才陪他“玩”,现在梅清没心情了,他不愿再等,要提早结束这一切。 等待一切结束,自己便也没有理由不回忘川。 回忘川…… 一生守着这个疯子…… 第十二章 翌日,众人离开郡城赶回圣天门。 晌午过后,一直半遮半掩的太阳整个被裹入了云层,云越积越厚,仿佛屏障隔开了天地。空气冰凉,没有一丝风。一群黑色的鸟儿正低空盘旋,它们有最敏锐的警惕性,为了不在南徙的路途丢掉性命。 突然,远处传来滚滚雷声,犹如重锤一下一下砸着屏障,坚实的云层裂了开来,乍现细亮白光。 仰头一望,余燕至蹙了蹙眉,这样的天气预示着一场暴雨将临,随雨同落的,还有记忆深处的血腥……无形的压迫令他弯下颈子,视线缩小在了脚前方寸之地。 天色愈发阴沉,忽来的一股风刮起了土的腥味…… 不…… 不对! 土腥中还夹杂着淡淡苦涩! 余燕至倏地抬头,视线前方的鸟儿越飞越低,有几只竟瘫倒在了路边。 “屏住气息!”苏无蔚沉喝一声,率先跃往了背风的山坡。 众人屏气凝神,紧随而至,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 暗暗运功,余燕至心下大惊,他仅是吸入一口就已被散去三分内力——好厉害的毒! 众人前脚刚踏上山坡,因担忧掌门安危,赵靖急急奔向苏无蔚。 目光扫视四周,苏无蔚神情骤变,朝赵靖大喊道:“不可!” 赵靖一愣,抬起的脚便踏实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平地炸雷,石屑土沫飞崩开来,赵靖被震出丈远,接着软趴趴倒在了地上。 “师兄!”郑沅、郑渝同时高呼,郑沅抬步便要冲上前去。 郑渝脸色煞白,一把搂住郑沅的腰,道:“冷静!” 尘埃落定后,废墟上留着条微微抽搐的腿,红白的肉花点点开在周围,一直蔓延向了不远处血泊中的人。 “谨慎脚下!”大声提醒,苏无蔚施展轻功直奔赵靖,抱起他便飞身一侧树林。 其余人也有惊无险离开山坡躲入了林间。 余燕至丝毫不敢放松戒备。显而易见,来人早有准备,先以毒将他们逼上山坡,又在山坡埋下炸药,他们既不能后退亦不能停留原地,而前方等待他们的还会有什么? “师父……”口鼻涌出血水,赵靖无力地眨了眨眼皮。 苏无蔚眉头紧皱,一面奔跑一面全副心神注意着周遭动静:“莫说话,保存体力。” 赵靖点了点头,又轻声道:“是弟子……卤莽……连累了——” 话音未落,“呼呼”风声骤响四面八方,只见箭雨穿过树隙,密如网织,扑面而来! 其余人纷纷举剑抵挡。 苏无蔚因怀抱赵靖,双手受困,不得不将力量灌注腿脚,踢开射来的长箭。箭势持续片刻后终于停歇,他垂首一看,经历方才激战,赵靖断掉的右腿,伤口再度迸流大量鲜血。 此地绝非驻足之地,可若不处理,赵靖恐怕支撑不住了。将他平放地面,疾点他几处穴道,苏无蔚扯下一缕衣摆,紧挨他大腿根部捆扎了两圈。 “嗖——嗖——” 两道破空之音倏忽自后方传来! 裴幼屏与余燕至立刻守住了掌门背部,一人剑起,一人剑落,挡下了两枚暗器。然而真正的危险却已无声无息接近……一颗弹丸以肉眼不及的速度迎面射来,因前两道声音的混淆,竟无人发现这隐藏起的第三枚暗器。 赵靖本已陷入恍惚,此刻突然清醒过来扑向了苏无蔚。苏无蔚只觉怀中躯体瞬间变得僵硬如石。 “小心!”一声过后,赵靖又自他胸膛缓缓滑下。 弹丸在赵靖背心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洞。 苏无蔚双眼大睁,不敢置信。 赵靖满身满口都是血,眼珠灰蒙蒙一片,已不能转动:“弟子……无能……” “胡说!”苏无蔚一把扶起他搂入怀中,“你是为师得意弟子!” “师……父……”盯着对方往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髯沾上的血渍,赵靖一点点阖了眼,“师父……” 泛红的眼中似隐忍无限悲凉,苏无蔚双唇颤抖道:“赵靖啊……” 狠狠将剑插入地面,郑沅双目赤红望向重重树影:“藏头缩尾的小人听好了!我是圣天门六十六代弟子郑沅!尔等鼠辈还有何招数尽管使来!郑沅领教!” “嘻嘻嘻——” “呵呵呵——” 艳阳高照[修改版]_48 非男非女的童稚笑声回荡在了幽森林间,远若天边、近在咫尺。 “奈何桥,徒奈何,奈何桥下忘川河。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落。梅花落,数梅花,梅花落处凝残雪。凝残血,共黄泉,幽幽魂儿随我赴。” 接着,笑声逐渐远去,消散在了纵横交错的木林深处。 郑沅一怔,寒意顿生,握紧剑柄竟不由后退了半步:“这、这是什么把戏!” 在场众人皆白了面色,他们摸不清来者底细,无头无绪要如何应对? 看了看怀中一点点僵冷的弟子,苏无蔚无声一叹,扶他躺下后,道:“好徒弟,你先歇一歇,等为师来接你。” 郑沅双目喷火,死死盯住了手中长剑。郑渝扭过头,不忍再看。程松四下张望,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裴幼屏与余燕至则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一幕。 “轰隆隆——” 天空劈下无情雷鸣,震耳欲聋,雷声仿佛战鼓敲响在了每一个人心中。 苏无蔚缓缓站起身,像一座拔地倚天的大山,他抽出佩剑,视线一一扫过面前弟子,道:“为师不想再看你们中任何一人牺牲。” “圣天门弟子绝不畏邪魔!”郑沅神情坚定道。 “是,”苏无蔚颔首道,“但不意味白白牺牲。” “师父?”郑沅疑惑道。 “此地距圣天门百里路程,若以轻功全力奔走,两个时辰便能抵达,”顿了顿,苏无蔚续道,“最近的一条路直向西北,敌人定然不会放弃在此路设下埋伏。第二条路则需渡河,自西南方向绕回。最远的一条是东侧峡谷。” “一旦走出这里,我们就会如先前般被逼入新的陷阱,”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若遇危险,为师将竭力为你们护航。” 听到这儿,众人都明白了掌门之意。 “郑沅、郑渝,”视线锁住双生兄弟,苏无蔚道,“你二人惯熟水性,西南那条越泽河可挡得住你们?” 郑沅急切道:“弟子绝不能让您涉险!” “师父放心。”郑渝抱拳。 “兄长——” 郑渝拧眉看了他一眼。郑沅欲言又止,终是将话吞回了肚中。 “程松、余易,”苏无蔚转向他们,道:“你二人轻功不俗,东北丹霞峡谷地势险峻,但也是三条路线中最隐秘的一条,你二人可能胜任?” “是!师父!”程松与余燕至齐声道。 苏无蔚轻轻点头,目光最后落向了裴幼屏。 裴幼屏深深一礼,轻声道:“弟子愿为师弟们护航,请师父应允。” 苏无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便有了笑意,掌心拍上他肩头,道:“好!” 一刻钟后,众人穿越树林,林外空天旷地,只有低矮的枯草随风摆荡。 “嘻嘻嘻——” “呵呵呵——” 阴气森森的笑声从远处、从天、从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苏无蔚持剑立在最前方,其余人则半弧型环绕周围。 “奈何桥,徒奈何,奈何桥下忘川河。” 随诡谲的语调响起,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穿黑衫,撑黑伞,戴着黑色的面具,面具上,位于眼角的部位还描画着一朵惨白梅花。 “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落。” 属于第二个人的声音随即加入,眼前又瞬息多出道身影,仿佛是先前那人的影子,同样的黑色,同样的惨白。 “梅花落,数梅花,梅花落处凝残雪。凝残血,共黄泉,幽幽魂儿随我赴。” 伴着嘻嘻笑声,第三、第四个黑衣人相继出现。 他们现身得那样唐突,凭空而来,像自地底钻出的鬼魂。 “这……这是傀儡术!” 裴幼屏话音一落,余燕至只见所有人都将剑收入了剑鞘。 “傀儡杀不死,通常内藏玄机,稳妥起见,千万莫沾染他们的血,”裴幼屏补充道,“操纵傀儡的人必定藏身附近。” “幼屏,这里交予为师。其余人按计划行事。”言罢,苏无蔚只身冲了上前。 同一时间,郑沅、郑渝双双朝西南奔行。程松、余燕至则反向往东北而去。裴幼屏施展轻功跃过四具傀儡,飞身直入后方! 眼瞧两具傀儡挡住了程余二人去路,苏无蔚广袖一振,挥出强大气劲,傀儡犹如扯线风筝摇摇欲坠,然而又以极快速度稳住身形,再次攻去。可眨眼功夫,余燕至与程松已消失踪迹。 傀儡受制距离,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了苏无蔚。 化剑劲为掌力,苏无蔚周旋其中,掌势虽猛却成效甚微。傀儡不死之身,纠缠不休,行走阴阳之间宛若含冤带屈的游魂。 要克制他们唯有杀死操控者。 三里外一个背风处,裴幼屏停下了脚步。 巴掌大的紫砂鼎飘出袅袅黑烟,鼎后盘坐一人,笑微微扬起了头:“苏无蔚很快会后悔给予你的信任。”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裴幼屏轻声道:“是你逼我的。” “何必将自己说得这般无奈,”梅清眼底泛寒,笑道,“你给苏无蔚下醉伶蓟时,不也没念过师徒之情。” “可我并未想杀他。” 艳阳高照[修改版]_49 “你只想取而代之,对吗?” “我——” “当初你离开忘川说要报仇,借我之手陷害余景遥,可在余景遥死后又要我去寻余燕至。我动用罗刹教势力,花八年找到落伽山这条线索,结果……”冷冷一笑,梅清打断他,道,“该杀的人你不杀,却费尽心机给苏无蔚下药,让他身体日益虚弱。” 双唇一张一合,裴幼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定定看他片刻,视线转回紫砂鼎,梅清支起掌心缓缓推送向前,黑烟便缕缕缩回了鼎中。 站起身,梅清走到裴幼屏面前,指尖轻轻点上他胸膛,道:“你已忘记初衷,忘记你原本是谁。你以为在圣天门十三年,自己便当真是正道大侠了吗?” 脸色变得煞白,裴幼屏不由倒退了半步。 “你若遗忘了,便叫我来提醒你,”梅清上前半步,紧盯他双眼,道,“你不过是梅寒湘留给我的一件玩物。” “正道大侠?”唇角微弯,秀美的面庞重新扬起笑容,轻轻捏住裴幼屏下巴,梅清慢悠悠吐出两个字,“可笑。” #################################### 苏无蔚内伤未愈,又被克制住三分内力,与傀儡缠半天已渐感力不从心,上一刻,眼前还是孤零零一道身影,下一刻余光中便又多出两抹。黑色的伞像黑色羽翼,带着傀儡飞天遁地,无声无息;他们不需要制敌绝招,因为本身就是沾满毒液的武器,见血封喉。 苏无蔚一次次将他们震退,一次次被再度缠身,汗水沿花白的鬓角淌下,颤巍巍挂在了腮边。 终于寻得近身之机,苏无蔚掌心凝气,割裂了一人腰带。那人伞面立时直劈而下,只见伞骨尾端突生二十四根尖刺,伞面飞旋,闪烁青白寒光。 苏无蔚迅速抽身,被他纳入掌中的腰带变成了伸缩自如、刚柔并济的一把棍器! 抵御其余三方同时,苏无蔚以腰带缠绕上了眼前人双足,此人旋转伞面便要斩断束缚。忽地,苏无蔚一个灌力,使布条刚硬如铁抵御住了攻击,随后收回内力,一鼓作气将对方拖拽地面。 余下的三人立刻自左、右、后方齐齐攻来,电光火石间,但闻“嘭”的闷响,三人直撅撅仰面倒下,仿佛猝死了过去。 扔掉腰带,苏无蔚拔剑而立,屏气凝神。 风渐疾,草影摇曳。 “啪——啪——啪——啪——” 接连四声,黑衣人脸上面具随之脱落,面具下的脸孔无眉、无目、无鼻,只有咧开的黑色嘴巴。嘴巴一张一合,蓦然钻出四条影子,悉悉索索爬进草丛。 苏无蔚剑光一闪,那不及逃命的毒物顷刻身首异处。 大口喘息,悬起的心渐渐落下……果真不该轻信那两封寄来的匿名信,余景遥一事相关者众多,而自己内伤难愈尚无确切证据证实与醉伶蓟有关,然此刻倒地的傀儡却足以说明,操纵者已经身亡。裴幼屏并未辜负他的信任! 转念担忧再生,苏无蔚一跃而起,心急如焚奔往前方。 风骤疾,稀稀拉拉的草叶贴倒地面,草木掩映间,被砍得只剩残躯的毒虫突然动了动,划开两排密密麻麻梳子似的脚游入了草底。 天空飘落雨丝,雨丝又被风塑成千万根细细凉凉的针劈头撒了下来。 苏无蔚奔走片刻,随刀剑相击之音灌入耳中,远处景象已一览无遗。 加快脚步,逐渐缩短的距离令他看得越发清楚。裴幼屏正被数十黑衣人团团围住,左臂染血,右臂奋力挥舞长剑,一侧还躺着几具尸体。 苏无蔚毫无犹豫冲入战围,拳头猛击一者胸口,暂解了袭向裴幼屏背部的危机。 “保护自己!”他大喝道。 剑气如虹,势不可挡,九霄剑法被苏无蔚使得出神入化,他以一敌十,尽显一代高人风采! 黑衣人逐渐落了下风。 此时,一人悄悄移至苏无蔚身后,趁其不备一剑斜刺过来,苏无蔚闪身躲避,右手一挽,剑刃便抹上他颈子。 那边厢,因受创在先,裴幼屏不多时又添几道新伤。 “幼屏!”剑势更狂,架开身前攻击,苏无蔚直奔向他。 千钧一发之际,忽闻“嗖”的一声,背心一痛,苏无蔚陡然顿下了脚步。 “轰隆隆,轰隆隆——” 雷光乍现,照得天地惨白。 西南越泽河,河水湍急。眼瞧雨越下越大,郑家兄弟卯足了劲朝对岸游去,游至河中央时水流更急,郑沅几次险险被卷进漩涡。 “小心!”郑渝话音刚落,便见自上流冲下无以计数的竹竿,竹竿两端被削得又尖又细,乘风破浪,快得犹如鱼儿,带着穿透一切的威力奔流而来。 郑渝大吃一惊,吼道:“郑沅,快游!” “哗啦啦,哗啦啦——” 大雨倾盆。 东侧丹霞峡谷,悬崖峭壁的半腰间,两条身影摇摇欲坠。 程松仰面望向余燕至,大喊道:“我求你了吗?!” 余燕至一手抓着他腕子,另一只手,五指指尖抠入了石壁缝隙。他一语不发,眨了眨眼,挤落了眼睫周围的雨水。 一刻钟前,二人抵达峡谷,自崖顶垂落的铁链不知被何人斩断;倘若绕路,莫说两个时辰,整整一日也未必回得了圣天门。别无选择,他们只好徒手攀岩。 绝壁霉苔处处,大雨凄迷…… 程松一个不慎竟失足滑落! 料谁也想不到,他们会有“同生共死”的一日。 程松外表淡泊,实际自尊心极高。因某些他不愿承认的情愫,他曾不止一次希望余燕至消失,然而生死关头,对方却选择救他,这深深激怒了程松!他宁肯死也不想欠余燕至的情! “再不松手你我都将葬身此地!”四周石壁光滑,无可附着,偏偏自己的剑亦于方才掉落悬崖,程松不是君子,可也非贪生怕死的鼠辈,他故意挑衅道,“你忘记我是如何对待何英?你不早就想杀了我吗?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闭嘴,”垂首看向程松,余燕至轻声道,“对我而言你早已是个死人,你既不能伤害他,也不能伤害我。” 艳阳高照[修改版]_50 愣了愣,程松咬牙道:“那还不快松手!” “万不得已时我会这么做,”目光转望腰间长剑,余燕至续道,“现在就放弃只能证明你是个懦夫,不配叫他多看一眼。” 大雨如注,将深埋的恩、怨、情、仇昭昭然洗刷而出。 甫一上岸,郑沅便急忙回头拉起了郑渝:“兄长,你可有受伤?” “无碍,快走。”摇了摇头,郑渝长出一口气,先前惊险万分,他们使尽浑身解数才得以逃脱。 马不停蹄继续赶路,片刻后,郑渝听见弟弟的脚步声渐渐变远,不禁疑惑地回过了头。视线里,郑沅脸色苍白,唇角微微一弯,朝他笑了笑:“兄长,你先行一步吧。” 双眼蓦地大睁,走回郑沅身前,视线越过他肩头,郑渝望向了来路,路面还有未被冲淡的血水。他往他腰侧一摸,发现像少了什么似的凹陷了进去。 天地空无一物,只余无穷无尽的冷雨。 苏无蔚怔然地看着眼前,裴幼屏一动未动站在那里,雨水模糊了他温柔的面庞。 所有黑衣人都停下了攻击,安静得犹如死物。 没有责备,苏无蔚此刻惟有深深自责;没有责问,裴幼屏的沉默就是给予他的答案。 十三年朝夕相处,师徒情深,仿佛是一场梦。 “挽棠年纪小,可你该比她懂事,不要让老人家替你们操心啊。” “师父老当益壮,风采胜过当年。” …… …… “还叫我师父?” “爹。” …… …… 苏挽棠、圣天门、一颗严师慈父之心,苏无蔚将所拥有的都给了裴幼屏。 最可信任的徒弟,理想中的爱婿…… “哈!”沉笑一声,苏无蔚垂下了眼。 不久前,他还在懊悔对裴幼屏的怀疑,懊悔这段时间的冷漠,仍在憧憬着将来裴幼屏与苏挽棠缔结鸳盟时,自己亦可渐渐放手,将派中事务托付对方。 而此刻,他想他终于不必懊悔,也不必再有憧憬了。 躺倒地面的尸体中,一具“尸体”突然动了动站立起来,扯落黑巾露出秀美面庞,步伐缓慢地走向裴幼屏,停驻在了他身边。 “还等什么?”视线一扫四周,梅清淡淡一笑,“杀!” #################################### 程松指尖凝气划向余燕至腰带,随腰带断裂,腰间长剑直坠而下,经过程松手边时被他捞进了掌心。握紧剑柄,甩脱剑鞘,剑尖直入崖壁三寸,程松借力一蹿,在余燕至松手同时攀住了上方一块凸起的岩石。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两人继续向上攀爬,一刻钟后,双脚终于稳当当踩在了地面。 程松脸色发白捏紧了打颤的手,试想若无余燕至坚持,此刻躺在崖底的也不知是个囫囵肉体或一滩血泥?明明先前还视死若生,此刻却不禁有些后怕。 其实,他很想问一问余燕至救自己的理由,却又直觉得不到真心的答案。 余燕至看似无害,但程松不会忘记擂台上被他划破胸膛的瞬间,就像一头被关笼中的沉默的兽,不将笼子打开,便永远无法得知它有多凶暴。 程松一面思索,一面跟随余燕至疾奔向前。 又行盏茶功夫,眼前突然剑影纵横,出现了一群黑衣人! 大雨滂沱,雨声扰得人不得安宁。 此刻,丹霞峡谷西侧的越泽河畔,正上演着另一场围捕。 面对十数黑衣人,郑渝殊死搏斗,雨水冲刷伤口,在他脚下汇聚成蜿蜒溪流,流向了身躺不远处的郑沅。 一把把剑刃吞噬咀嚼着他的血肉,可郑渝不觉疼痛,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活着亦或死了,只不停举剑,挥下,举剑,挥下。当他一剑送出要刺向对面敌人时,动作突然顿了顿,剑自掌心滑落,“咚”的一声激起连串水花。 郑渝低头看了看,一把剑穿过了他的胸膛。 眨了眨眼,他扑通栽倒在地,一侧脸颊满是污泥,他茫然地望着前方,郑沅那样安静,在这样冰冷的雨中。视线渐渐模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与他从未分离,自呱呱坠地的一刻就从未分离。 咬紧牙关,他奋力朝前挪动,最后,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了他苍白的脸,他轻声道:“弟弟……别怕,有兄长陪着你……” 不舍、悲伤、无奈。 黑衣人伫立雨下,漠然地看着眼前一切。 一切即将落幕。 苏无蔚持剑直袭裴幼屏,裴幼屏站立原地不躲不闪。 眉峰一蹙,梅清一掌击出,将苏无蔚再度送回战圈,紧接便一耳光掴上了裴幼屏面颊:“为何不躲!” 嘴角溢出血丝,裴幼屏依旧一动未动。 对与错、是与非、爱与恨……在幕天席地的雨中都变得模糊起来。 苏无蔚想杀的只有一个人,与私心无关,裴幼屏留不得!留下便是无穷祸患!然而他力已竭,双手双脚都渐感麻痹,被暗器射入的背部流淌出了黑色血水……随后,黑衣人一把剑没入了他的心口,抽走了他所剩无几的气力,他连退数步才艰难地稳住身形。 轻咳一声,呕出口鲜血,苏无蔚又不由倒退半步,缓缓抬起眼帘,平静地望向了裴幼屏的方向:“我此生最大憾事便是不能亲手了结你。” 裴幼屏忽而双膝跪地:“师父。” 艳阳高照[修改版]_51 “你不配叫我师父。”苏无蔚立掌制止。 膝盖贴着地面挪上前,裴幼屏仰头望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您认不认弟子,您永远是我的师父。” 苏无蔚轻轻摇了摇头,血自嘴角滴滴淌下:“你若存这份心,便解答为师三个疑问,可好?” “弟子知无不言。” 苏无蔚缓缓开口:“十年前,余景遥一事是否有冤情?” “是。” “你是否参与其中?” “是。” 长髯微颤,苏无蔚闭了闭目,轻声道:“为师死后,你会放过余易吗?” 梅清斜睨黑衣人一眼,黑衣人接到命令,一拳毫不留情击向了苏无蔚! 剑自手而脱,苏无蔚直直飞了出去。 裴幼屏立刻冲上前,半空中接住了对方。 站定后,苏无蔚推开他,踉跄着倒退数步,望入了他眼底:“回答为师最后一个问题。” “为何不问醉伶蓟……”裴幼屏眼角泛红,“为何要问余燕至!” “此乃你心结所在。” 言罢,苏无蔚身体猛然一晃,裴幼屏急忙上前拥住他,却又被推了开来。 “师父!” “回答我。” 手握成拳,裴幼屏一字一句道:“我必须杀他。” 抬头望向天空,愁云无尽,苦雨无穷,苏无蔚半眯了眼,片刻后缓缓垂首,吐出胸臆间最后一口淤血,仰倒下去。 “师父!”裴幼屏将他接入了怀中。 终于卸下所有防备,虚弱地望着眼前人,他苦笑道:“幼屏……我……不配……做你的师父。” 眼瞳在眼眶中动了动,裴幼屏轻眨眼睫,雨水便自眼角滑落,落上了苏无蔚的脸:“师父,您恨我吗?” “傻孩子……回头吧……”苏无蔚轻叹一声,缓缓闭了目。 为圣天门操劳半生,他无怨无悔;为裴幼屏倾尽心血,他亦无怨无悔。最大遗憾并非收裴幼屏为徒,而是十几年也未能令他放下执念。留在苏无蔚心底的,依旧是当年那青涩的少年,是少年第一次唤自己师父时的情形,是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而对圣天门未来的担忧、对女儿的牵挂、对余景遥父子的愧疚,他已无心无力参与。 梅清一摆手,余下的黑衣人便分东西两路迅速离去。 走到裴幼屏身侧,梅清拍了拍他肩膀,弯腰凑近他耳畔,道:“现在就惺惺作态会不会太早?” 盯着怀中冰冷的人,裴幼屏一语未发。 “如今除去苏无蔚这个隐患,无人会再怀疑你,你很快就能大展拳脚,实现一直想要实现的最彻底的复仇,”重新挺直腰,双手背于身后,梅清垂下的视线落在了裴幼屏发顶,微笑道,“幼屏,你开心吗?” 小心翼翼将苏无蔚轻放地面,站起身,裴幼屏转望他道:“你呢?你开心吗?” “当然。” “可你为何不笑?” 梅清好笑道:“此话从何说起?” “我从未见过你真心的笑,也从未见过你哭,”裴幼屏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眼角,“可怜。” #################################### 余燕至满身污泥,狼狈不堪,他左腿被剑刺伤,血流如注,衣摆已瞧不清原本颜色,可他不管不顾拼命奔跑,脑海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绝不能死! 一刻钟前,攀上悬崖后不久,他与程松便遭遇了黑衣人的围杀。 危机时刻,程松以一己之力拖住那些人,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余燕至根本无暇思考对方为何这样做,况且,他不可能为程松、为圣天门送命!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个笑话! 追逐的脚步声又响起耳边,转瞬,闪着寒光的剑便自后袭来。 连忙扭身躲避,一扫眼前几名黑衣人,余燕至心知程松已十死无生,急促的呼吸反而平稳下来,目光变得又冷又沉。 他的剑遗留在了崖壁,此刻他赤手空拳。 可他毫无畏惧,他绝不能死,他必须活着回去! …… …… 不知过了多久,余燕至自昏迷中清醒,立感头痛欲裂,他半坐起身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自己失去意识那一刻还在距圣天门百里之遥的地方,可此时放眼望去,竟已能瞧见那巍峨建筑。 强忍遍布全身的痛楚,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刚迈出一步便踢到一样事物,垂首一瞧,是先前被程松插入崖壁的自己的剑! 为何这把剑又回到了手中?为何不杀了他只将他打晕? 为何…… 为何…… 这情形熟悉得可怕! 大雨、突袭、黑衣人、幸运的“死里逃生”,恍如落伽山的重演。那一日,当他睁开双眼时,他几乎失去了一切。 余燕至没有精力思考这群人与落伽山的关系,他活了下来却无丝毫庆幸之感,他简直心惊胆战! 无惧伤痛,他一口气冲回了圣天门。 艳阳高照[修改版]_52 看守门外的两名弟子面露震惊,双双迎上前,道:“师弟?!” 拒绝了对方的搀扶,余燕至急切道:“师父与其他几位师兄回来了吗?” 两名弟子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转身就朝内奔去。 “到底发生何事?”另一人问道。 “我们自郡城返回途中遭遇了埋伏,来者身份不明,为能尽早回门下求援,师父命我们兵分三路突围。他与裴师兄走西北方向最近的一条,郑沅、郑渝两位师兄绕西南渡越泽河,我与程师兄则走东北丹霞峡谷,”喘了一口气,余燕至续道,“可攀上悬崖后我们再次遇袭,是程师兄护我离开的!” 那弟子面色凝重地打量了他一番,道:“你的伤——” “无妨。” 言罢,余燕至匆匆离去,一路上屡屡与整装待发,准备前往救援的弟子擦肩而过,严丰亦身在其中,望见他后便大喊道:“余易!” 余燕至充耳未闻径直返回院居,一脚踢开了屋门。 光线暗淡的屋中空无一人。 屋外雨声哗哗,这么大的雨……何英会去哪儿? 眼底一阵发黑,余燕至呆了呆,扭头冲入雨下,正巧与严丰迎面相撞。 严丰因担忧他才追了过来,此时不禁皱眉道:“霍师兄召集所有弟子集合,却未讲发生了何事,你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师父与其他师兄呢?” 余燕至抬起眼帘,眼角布满血丝,仿佛与面前的人有着深仇大恨,他一开口,声音嘶哑难闻:“何英在哪?” “他不在屋里吗?” 绕开一脸纳罕的严丰,余燕至走出院子,接着蓦然停步,一瞬不瞬望向了前方。 何英左手撑伞,伞下是仰面看他的童佳,两个人似乎正说着什么。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童佳扭头望来,惊喜道:“哥哥!” 可刚刚浮现的笑容却在看清对方形容后僵在了脸上。 余燕至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干净、一处完好。短短时间,他的足下便聚出了一洼血水。 耳闻童佳的叫嚷声,何英也望了过去,他纤尘不染,迷雾般的目光隐含着淡淡喜悦。 余燕至缓缓走上前,心跳一下慢过一下,重过一下。 还在…… 还在…… 竖起食指,像离开前的那日清晨,余燕至对童佳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接过何英的伞,牵他走回了屋中。他的手第一次比何英的手还要冰。 “外面下雨,别出门了,当心染上风寒。”余燕至扶何英坐在桌前,半跪在了他脚边。 何英点了点头,想要伸手摸一摸他却被他躲了开来。 目送余燕至与严丰一同离去,童佳一步三回首走进房间。 何英仍坐在原位,却不知何时手中多了把剑。 “你从哪儿找的剑啊?”童佳连忙去夺,“你怎么能拿这样危险的东西?” 何英左腕一翻,剑风直扫童佳,快如闪电,距他颈侧一寸后才堪堪停住。 倒吸一口凉气,童佳仿佛被吓傻了,双眼直愣愣盯着对方。 何英从面无表情到扬起微笑,接着大笑不止,无声地耸动肩头,似觉有趣极了。 撤离剑锋,何英将剑放去了桌面。 壮着胆子走上前,童佳又将剑归入剑鞘,搁在了他腿上:“你在担心哥哥吗?” 何英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一下下轻轻地抚摸剑身。 夜幕降临,雨水无休无止,油灯忽明忽暗。 透过温暖的橙光,童佳看向何英,搜肠刮肚地想了些趣事讲给他听。 隔在两人间的桌上摆着竹笼,蜷缩其中的小兔一身肉呼之欲出,那竹笼已有些盛不下它了。 “等我像师兄们一样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时,爹娘会以我为傲!”童佳将余燕至安慰他的话转述何英,权当自己的志气。 他自顾自说个不停,也不管对方愿不愿听、有没有在听。 “别担心,哥哥很厉害的。”童佳伸长胳膊握住了何英搭着桌沿的手。 何英反手便包裹住了少年薄薄的手掌,接着无声地动了动唇。 紧盯他张阖的嘴唇,童佳先是疑惑,而后茫然道:“保重?为什么讲这句话?你要去哪里吗?” 忽然,房门被由外推开,童佳吓了一跳,扭头一望却又转惊为喜。 “咦?霍师兄、冯师兄,你们回来啦!” 步入屋中的两人皆一身雨水,他们径直走向余燕至床铺,自床底寻出行囊,打开一阵翻找,找出某样事物后又回转何英面前,一左一右架起他就走。何英重重握了握童佳的手,他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 童佳呆呆站了会儿,片刻后猛然清醒过来,冲出房间冲入雨下,追赶上了前方三人,拉住一位师兄的衣袖,急道:“你们做什么?你们要带他去哪儿?” “师父死了,”那人看也未看少年,边走边道,“赵师兄、郑师兄、程师兄都死了。” 童佳有听没有懂,眼瞧何英跟不上对方步伐,双腿被拖在了地上,就急得要掉眼泪:“师兄,你们带他去哪儿啊?他眼睛看不见,你们要带他去哪儿?” 夜雨凄凄,小跑着跟了许远,童佳终于在前方看见希望。 “严师兄!” 艳阳高照[修改版]_53 话音刚落就见严丰大步走来,一掌挥出打在了何英胸口。 “严丰!”两人中的一人急忙将他拉开,“你想干什么!” 严丰双目赤红锁在何英面上,高大沉默的身躯像蓄势待发的强弩,仿佛下一刻便要贯穿对方。 愣怔当场,童佳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一幕!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哽咽,他扑向严丰,拳头捶打上了对方坚硬的身躯。 严丰轻而易举制服了他,拎小鸡似的拎着他离去。 “放开我!放开!”童佳扯着嗓子大叫,眼望那些人押着何英越行越远,泪水夺眶而出,“何英你回来!你回来!” 雨水模糊了泪水,雨声淹没了呼唤。 第十三章 从室外到室内,“雨过天晴”。在充斥霉味的潮冷空间又行走一段距离,驻足同时,耳边响起了沉闷的铁链声。坚韧的麻绳捆住了双手,有人推了他一把,他便跌跌撞撞迈出几步,随后,铁链摩擦声再次响起。 被雨水浸透的衣衫紧贴肌肤,水珠沿发梢一滴滴淌下,何英动作扭曲地抬起臂膀,用湿衣抹了把湿脸。 呼出口气,何英摸索到墙面,沿墙壁朝前行走,心中默记步数。 十步后他被挡住了去路,于是拐过弯继续行走。 两步、三步、四步……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的柔软的事物,而淡淡的血腥味亦于此时窜入鼻腔。 浓密的睫毛眨了眨,何英往旁摸索,摸到了一只完整的手,然后是钉进墙壁锁住了手腕的镣铐,再然后是一条胳膊,一颗微微跳动的心。 “冷吗?”寂静里响起道虚弱嗓音。 摇了摇头,何英凑近了些,在对方肩头、颈子、胸腹一路嗅闻。余燕至被他的举动逗笑了,可笑声刚起就扯动了伤口,只好闭紧嘴巴咽下痛吟。 几乎是惶恐地摸遍了余燕至全身,在他的注视下,何英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表情——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被挑断手筋脚筋、没有止不住血的伤口。 只是冷,冷得叫人心惊。 绕过余燕至,何英贴墙走去,在第二个拐角撞到了木桶,半桶清水里浮着个不大的木勺。 他舀起一勺水又谨慎地返回余燕至身边,想了想,将水含入口中贴上了对方的唇。 微微垂下眼帘,余燕至安静地看着何英,安静地松开齿关,水很凉很凉,何英的唇却简直有些滚烫。 哺过三次水后,木勺见了底。 当何英再欲取水时,耳畔突然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清晰,不一会儿停在了附近。 一眼瞥见何英手中的木勺,来人轻声一笑,道:“他连累你朝不保夕,你还有心照顾他?” “裴幼屏!”面对何英时的柔情顷刻化为滔天怒火,余燕至恨不能将此人撕个粉碎! 这里是圣天门关押恶徒的牢房,目前囚禁此处的唯有余燕至跟何英。 裴幼屏不慌不忙打开牢门,看向被刑具锁住手足的人,面色淡然,道:“余易,不……该称呼你余燕至才对。” “我与你有何冤仇?为何陷害我!”怒火燃尽理智,他甚至没有怀疑对方因何知晓他的真名。 耳闻余燕至的指控,裴幼屏一脸不明所以:“从黑衣人尸体搜出的那封信,你也看到了,是你的字迹、你的落款。为解何英之毒,你跟一个叫梅清的人做了交易,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何来我陷害于你?” “我只知梅清是来自忘川的毒师,而此信因何落入黑衣人手中,梅清又与他们是何关系,我一概不晓,”咬紧牙关,余燕至沉声道,“况且信里我仅是求梅清解毒,单凭此点,便能作我欺师灭祖的定论嘛!” “你当真不到黄河心不死,”裴幼屏摇了摇头,无奈一笑,“师父遭暗器偷袭,中毒在先、重伤在后,于他背部发现的梅花形暗器和你身上所携那枚一模一样,和你行囊中搜出的也一模一样。你如何解释?” “我身上那枚暗器是黑衣人将我打伤趁我昏迷时偷偷藏入,我根本不知晓。你们在我行囊搜出的乃两年前杀害我一位故人的凶器!”余燕至恨声道,“至于苏无蔚……你难道不该比我更清楚?” “我怎会比你清楚?当时我可是远在丹霞峡谷。” “跟随师父的是你,与程松前往东北丹霞峡谷的是我!但你却颠倒黑白,哄骗众人!” “是我骗人还是你骗人?你与程松素有嫌隙,擂台一战,圣天门上上下下看在眼中,你不仅将他打伤还令他颜面尽失,”直视余燕至,裴幼屏缓步上前,幽幽道,“他死时全身一百一十七道伤口,无一处致命,可想多么痛苦。现在你说是程松护你离开,他牺牲自己救了你,莫论旁人信不信,但问你信吗?” 张了张嘴,余燕至无可辩驳。 “你不信邵秋湖能够研制出解药,为解何英之毒,你与身份不明、心怀不轨的人做交易,杀师叛门,还妄图栽赃于我,”站定他面前,裴幼屏微笑道,“我说得对吗?” 沉默许久许久,余燕至开口道:“你来不是为了要我认罪,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师弟果真聪慧,”赞许一句,裴幼屏不再拐弯抹角,干脆道,“报仇。” “谁的仇?” “一个籍籍无名,再普通不过的郎中,但他有位好友却是享誉江湖的大侠。这位大侠年少成名,自创摧心掌,一掌即能拆筋断骨,而郎中便是死在了此位好友掌下。” “你说的……是我爹……”余燕至惊讶道,“我爹不会杀自己的朋友!” “朋友?”裴幼屏眼底覆上了一层薄冰,“朋友怎重得过余景遥心中所谓的仁义道德。” 余燕至突然醒悟过来:“你要报复的是我爹,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一点小把戏而已……”单手背于身后,裴幼屏一面踱步一面道。 彼时,余景遥受圣天门之邀,协助缉拿一伙盗贼。苏无蔚派出三名弟子充作帮手,与他相约九月初十云颂镇碰头。 当日,他赶往云颂镇的路上,在一间茶棚喝了壶茶,而此茶中被放入了“蚀心散”。 蚀心散无色无味,既不要命亦不伤体,是一种扰乱精神的毒。 它会将人当前最强烈的欲望暴露无遗。口渴者鲸吸牛饮,饥饿者大快朵颐;然因五感已乱,饮入的不一定是水,吞下的也不一定是饭,且会在毒性消散后丧失这段时间的记忆。 艳阳高照[修改版]_54 “余景遥誓要缉拿那群无恶不为的盗贼,一旦毒性发作,自然见人杀人,”顿了顿,裴幼屏的声音隐含了一丝嘲讽,“所以他原该只杀人啊。” 余燕至浑身发冷,哆嗦着唇道:“什么意思?” 余景遥赶往云颂镇前一晚,即九月初九,夜宿翠微客栈,偶然遇见了何石逸夫妇,并于第二日半途再次相遇,而那时的他已喝下蚀心散,正值毒发之际。 一瞬不瞬盯着余燕至,裴幼屏微笑道:“可除了杀人,他还意图淫辱虞惜。后听侥幸逃生的弟子讲,虞惜虽身受重伤但当时并未断气。她究竟怎么死的无人亲眼看到,但她死前有多绝望怕是不难想象。” “你骗我……我不信……我……不信……” “你命数已尽,我有什么必要期满?何况……”斜睨何英,裴幼屏的话却是在对余燕至讲,“客栈匆匆一瞥便叫余景遥对虞惜心生倾慕,以至毒发时见色起意,你是余景遥之子,血浓于水,才会跟他迷恋相似的一张脸。” 手握成拳,余燕至拼命止住了身体的颤抖:“是你给我爹下毒陷他于不义,是你逼死他的!” 冷冷一哼,裴幼屏走向何英一脚将他踹跪在地,揪住发丝迫使他扬起了头:“余燕至,你仔细看看这人,你爹害得他父母双亡,你害得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你替你爹叫屈,他却要向谁喊冤?” “放开他!”手背击打墙壁发出咚咚闷响,余燕至挣扎着想要冲破禁锢。 “哦?看来你对他还是有些愧疚的。” 心口一缩,余燕至嘶声道:“若你想报仇,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我死不足惜,但何英是无辜的,放了他。” “只要你答应与我合作,别说放了他,我还会将他毫发无损送回徽州。”裴幼屏非但未松手,反而更紧地扯住了何英的发。 “合作?”余燕至愣了愣。 “苗疆极南之地有一神秘组织名‘罗刹’,罗刹教教众皆是被药物控制的傀儡,所谓南诏巫医不过是他们掩人耳目的身份,你在地牢看见的药人,不过是没能做成傀儡的残次品,”讲到此处,裴幼屏看了何英一眼,继而转望余燕至道,“你真该庆幸他是残次品,梅清最初可是想将他变成效忠自己的傀儡与你相杀。” “梅清……”余燕至喃喃重复。 “南诏巫医的背后是罗刹教,而罗刹教背后正是你那位忘川的故交,梅清,”裴幼屏温柔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吗?” 若裴幼屏所言无虚,一切便有了解释。 血洗落伽山的,与郡城归途中偷袭他们的乃同一批人,所以杀害庄云卿的梅花暗器也出现在了苏无蔚背上;带走何英囚禁南诏的亦是同一批人。这批人来自罗刹教,听命于梅清……难怪自己寄给梅清的信落入了黑衣人手中,难怪他信誓旦旦可解何英之毒。 因为信是他放的。毒,是他下的。 余燕至深深垂了眼帘。 “忘记告诉你,蚀心散也是梅清亲手放入余景遥茶中。” “是嘛,”余燕至声音很轻很轻,“那你呢?你又充当着什么角色?” 裴幼屏淡笑道:“我先前所提的那位郎中与梅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梅清想报仇,我不过是个受他威胁不得不帮他的人。” 缓缓抬眸,余燕至眼底平静无波:“你以为我会信你?” “你没有别的选择,”裴幼屏气定神闲,道,“你死罪难逃,无人救得了你,但若与我合作,我便放何英一条生路。” 言罢,裴幼屏松开了揪着何英发丝的手,五指来到他脖颈一把箍住。何英霎时面色涨红,口唇大张。 “我答应!我答应!”余燕至急得大吼。 裴幼屏是否会信守承诺,他不知道,他只知若不松口,何英定会受折磨。 “识时务者为俊杰,”收回手,裴幼屏一面转身一面道,“半个时辰后,我将与两名师叔一同前来。师弟,现在就想想一会儿该怎么说吧。” 待裴幼屏离去,何英从地上爬了起来,摸索着走到墙角坐下,缩成一团。 余燕至始终低着头,连望对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曾经,他坚信父亲是无辜的,一个人死都不怕还怕承认罪过吗?然而,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有些“罪”沉重得生命难以承受。 不多时,裴幼屏随两位师叔再次来到了牢房。 对方问什么,余燕至便答什么。他巨细无遗地“招供”了自己的罪行,“招供”了梅清底细。他知道裴幼屏是要借他之口供出梅清,以替掌门报仇、除魔卫道的理由让梅清与罗刹教成为众矢之的,继而赶尽杀绝,永除后患。 可知道如何?他没有证据,他乃戴罪之身,谁会因他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裴幼屏? 审讯结束,两位师叔先行离去,裴幼屏则留了下来。 视线望向何英,带着几分思量、几分玩味,裴幼屏缓步上前,将他从角落拽起,轻轻捏住了他下颔:“你还记得你爹娘的相貌吗?” 何英没费多少力气便挣脱开来。 裴幼屏毫不气恼,道:“你好好想想,想想你爹娘、你落伽山的亲人、你经受的苦难……若非余景遥,他们怎么会死?你又怎会被挑断手筋生不如死?余燕至是余景遥的儿子,你能原谅他吗?为人子、为人徒,你配吗?” 顿了顿,注视着何英苍白如纸的脸,裴幼屏将一把匕首塞进了他怀中:“有些事可以遗忘,可以放下,有些不能。” 何英唇角抿成一线,仿佛神魂出窍般僵硬了身躯。 无声一笑,裴幼屏走向了余燕至,欣赏着对方扭曲的表情,嘴角一弯贴近了他耳畔,轻语道:“十年前,余景遥选择以死谢罪,求仁得仁,而今,让你毙命最心爱的人手中,也算求仁得仁吧。” 余燕至牙关打颤,咬破了嘴角。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若能够选择我不想杀你,要恨,就恨梅清吧。” 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裴幼屏走了出去,将牢门关锁身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变的笑容在地牢微微晃动的火光下逐渐淡去,最终再也寻不见丝毫。 深深地垂着头,余燕至几乎感觉不到痛苦。 何英缩回角落,冷得直哆嗦,倚墙闭起了双眼。 良久后,有人打开牢门,似乎不愿多做停留,放下食物便匆匆离去。 忽地睁眸,何英半跪在地慢腾腾挪了上前。 听见动静,余燕至抬起头来,眼瞧对方爬行的姿势心口就一阵刺痛。在南诏地牢,他见过同样的情形,那时的何英活得不像人,像个牲畜。 现在,他又让何英过回了那种日子。 何英倒没多想,他是怕撞翻碗碟,或许会有热粥等待自己,可最终却只摸着了两个馒头。揣入怀中,何英站起身,无头苍蝇似的撞上一堵墙,这才渐渐有了方向感。 艳阳高照[修改版]_55 一步步走到余燕至身旁,何英掰下块馒头送去了他嘴边。 余燕至双唇紧闭,看着何英,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何英别无他法,只好将馒头塞进自己嘴巴凑上前喂他。 眨了眨眼,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余燕至微微启唇,也分不清嘴中的滋味是咸是甜,是苦是涩。 半个馒头下肚,他便不肯再吃了。 剩下的一半则被何英狼吞虎咽解决掉,他怀里还藏着一个,其实他没饱,想了想忍住了。 紧挨余燕至,何英在他脚边躺了下来。 后半夜,昏昏沉沉间,余燕至被轻微的响声吵醒,借着微弱火光,看见了何英满是血污的手。 何英紧咬匕首正一点点割着腕上麻绳,刀刃时不时擦过手背,血早已凝固,只有指尖淌下的仍鲜红鲜红。 “住手……”余燕至沙哑出声。 何英置若罔闻,齿间一个用力终于割断了麻绳,双手重获自由,他立刻站起身,摸到钉入墙壁的铁环向外拔去。 余燕至扭头望向深深镶入墙中的镣铐,又望向何英,干涩的眼角一阵生痛。 何英努力许久未见成效,无奈停下了动作,他拿出馒头,那馒头一到手心就变得血乎乎的,他瞧不见,也不嫌弃,狠狠咬了两口。 他休息了会儿,感觉力气恢复了便又瞎忙起来。 “他给你这把匕首,不是为了让你救我。” 何英耐心耗尽,在十分有限的范围来回踱步,接着重新捡起匕首,将刀刃别进了铁环与墙壁缝隙似是想凿出那玩意。 “住手……”余燕至声音压得很低,冷冷得听不出情绪,“你自身难保根本救不了我,别白费力气。” 辨不清方向的刀尖一次一次划来,何英的手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口,血肉模糊,简直不能看了。 一些血珠溅上了余燕至手背,烫得他绝望:“你听不懂人话吗?你因我爹家破人亡,我害死了师父、师姐、哑巴婶——” 他几乎说不下去,闭了闭眼,终于感觉到了疼痛,从头到脚无处不在,眼底一阵潮热,他突然大声道:“说话啊!” 无声地张了张嘴,何英眉头紧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兜圈。 片刻后,他忽地蹲了下来,握着匕首在余燕至脚前写画——一个大圆外是四只粗短的手脚,有头有尾,圆心里“余燕至”三个字写歪了。 唇角微微一动,余燕至苦笑道:“这么多年,你一点新花样也没有。” 何英不以为然,直起身,献宝似的摸出馒头,掰了一块递给他。 余燕至盯着那血乎乎的手,血乎乎的馒头,盯着何英又白又薄的眼皮,长长的睫毛,轻飘飘的视线,终是忍不住落了泪:“你不恨我么?” 十年了,他第一次开口问何英。 何英摇了摇头。 “因我而死,你也不恨吗?” 何英将那口馒头丢进嘴巴,一只脚在地面来回磨蹭,蹭掉了半只乌龟,然后蹲下,持着匕首又写起来。 余燕至定定望着那处。 何英写完后,很快就用手将字擦没了,只留下淡淡血渍。 站起身,何英笑了笑,仿佛有些羞涩,明明也看不见眼前的人,视线却拐弯抹角瞟向了别处。 余燕至的温柔是习惯,爱也几乎成了习惯,他从不认为何英对自己的感情有多深,所以不知道何英心里埋着颗种子,能够冲破仇恨的土壤,无畏风雨,一生只为一个人,开一次花。 #################################### 厅堂前的桌上点着两根蜡烛,烛火被自门窗灌入的风吹得飘忽不定,“嗞嗞”一声后迸出零星火花,垂泪烛台。 厅堂中央摆着五具棺木。 裴幼屏站在一具棺木前,微微垂首,视线下是洁净的白布。他看了许久,回忆了许久,却发现如何也想不起苏无蔚生前表情;赞赏、欣慰、失望、愤怒……似乎都影影绰绰。 弯下腰,裴幼屏捏起布巾一角稍稍掀开,露出了苍白的发。 “幼屏,我真的老了。” 恍惚间,回荡耳畔的声音令手指一颤,布巾又落了回去。 眼皮像针扎似的快速眨动了两下,裴幼屏侧耳倾听,四周安安静静,只有风声。他略觉遗憾,但更多是庆幸,苏无蔚若此刻活了过来,必然要再经历一次死亡。 挺直脊梁,他倒退着坐上椅子,不远不近地守在棺木旁,双眼微阖,任往事一幕幕掠过脑海。 他没有见过父亲,父亲只存在于母亲口中,正直善良、温柔体贴,这个世间最好的夫君却在妻子身怀六甲时寄回一封休书,自此杳无音信。母亲无论如何不愿接受,生下他后便带着他天涯海角寻找父亲。 一路上,他们吃了很多苦,母亲也不幸身染重疾,可即便如此,也从未说过父亲半句不是,所以“卓真亦”三字在年幼的裴幼屏心中,总是和好丈夫、好父亲联系一起。虽然他没有见过他。 他八岁那年,母亲自知时日无多,便向他提起了一位父亲的故交,欲将他托付对方。这是裴幼屏第一次听说那人的名字,第二次,是因为一件在江湖掀起了小小风波的事。 卓真亦受妖女迷惑,执迷不悟。北武林大侠余景遥与之情同手足,苦苦劝导,无果后大义灭亲! 骤闻此讯,母亲呕出一口血当场气绝。 他亦失去父母变成了孤儿。 再然后,他遇见了梅寒湘与梅清,被带去了忘川。 梅寒湘与母亲截然不同,她总是笑,可再多笑容也掩饰不了那眼底的恶毒与哀怨。她时常站在一棵梅树下眺望,裴幼屏不知道她望什么,又或盼着什么,只每当此时,她脸上的笑容才会消失,她的眼底才有了一丝软弱。 父亲便是因为这个女人抛弃了母亲和自己吗? 自己该恨她吗? 艳阳高照[修改版]_56 可若恨她,母亲口中的父亲就不再正直善良、温柔体贴,不再是世间最好的夫君了。 那自己究竟该恨谁呢? “幼屏,你要替姑姑报仇,是余景遥杀了卓郎。因为他,姑姑才这般伤心。” “你不要怪姑姑,姑姑方才并不想打你,姑姑太伤心了。” “你与卓郎越来越像了……” “你爱姑姑吗?” “幼屏……” “幼屏……” “记住,姑姑的仇人就是你的仇人,”梅树下,梅寒湘朝他望来,秀美的面庞绽放着一如少女般的微笑,“我要余景遥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是,余景遥才是他该恨的人!是害他失去父母,在忘川受尽折磨的人! 缓缓睁眼,裴幼屏脸上满是疲惫。余景遥死后,他的目的就已达成,他并不想寻找余燕至、不想杀落伽山的人,可他曾对梅清许下承诺,一旦复仇结束就回忘川。 无意识地摸了摸眼角,裴幼屏紧锁了眉头,他绝无可能回忘川,然而又逃不开梅清的控制。梅清在他体内种了“附魂蛊”,除非他死,无论躲去哪儿都会被寻见。 裴幼屏无计可施,只好以“最彻底的复仇”为借口拖延时间,只等羽翼丰满坐上掌门之位,便能叫梅清知难而退,不敢纠缠。 可梅清比他预想中更早失去了耐性。 南诏地牢原本只关着何英一人,梅清一直在等他下一步计划,可他一拖一年半。梅清终于恼了,以“巫医”为名抓走了不少中原人,由此才引得圣天门关注,派弟子前往调查。 紧接着地牢被炸毁。 苏无蔚收到了两封匿名信。 梅清步步紧逼,提醒自己:他既可以帮他,毁他,也是易如反掌。 如果能够选择…… 没有如果。 他逃不开梅清又不能叫对方知难而退,梅清知晓他太多秘密,留不得。 而今,余燕至那份“口供”将与屠魔贴一起广发武林,召集天下英豪,借悼念苏无蔚之机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屠魔大会! 一想梅清将犹如过街老鼠般东躲西藏,裴幼屏弯了弯嘴角,站起身,走向了苏无蔚的棺木,盯着对方脸上的布巾,目光虔诚道:“师父,安心吧,弟子一定会为您报仇。” 梅清是不会哭也不会真心笑的疯子,裴幼屏却要活得像个有血有泪的人。 此时,余光里一抹玲珑身姿迈步屋内,先是对着两排棺木拜了拜,接着行至他身后,将一件披风搭在他了肩头。 哭哑的嗓音已不复往日清亮但依然饱含温柔,苏挽棠道:“你身上有伤,更深露重,若再着凉了怎么好?” 裴幼屏抬手轻轻拍了拍苏挽棠手背。 她年幼丧母,如今又失去了父亲,而暗害父亲的人竟是余易……苏挽棠难以置信,喃喃道:“余师弟——” “挽棠,”裴幼屏出声制止,“这里是师父休息的地方。” 苏挽棠听他提起苏无蔚便悲从心来,眼底水光盈盈几欲落泪。 裴幼屏转过身,扯落披风包裹住她拥入了怀中,安抚道:“你还有我。” 强忍泪水,苏挽棠点了点头。 #################################### 经过昨夜的努力,何英已认清现实,干脆放弃了“解救”余燕至。他藏好匕首,重新用麻绳捆住双手,当着送饭弟子的面,腰带一扯,裤子一脱,把住了胯间的玩意。那弟子起先不明白,等明白过来后连忙制止了他。 恭桶送入了牢房,何英仗着自己是个瞎子,一大半尿在了桶外,接着又将桶提到余燕至面前,伸手扒下了他裤子。余燕至简直无话可说,他原本有些内急,可何英捉着他那玩意又揉又搓,一点儿也不像真心帮忙的样子。 那弟子瞧得瞠目结舌,和看守在外的另两位师兄一番商量,将余燕至放了下来,换铁镣锁住手脚。 如此,他至少能坐、能躺、能够自己解手。 余燕至坐在地上,何英蹲在他身前,双手捧着瓷碗吸吸溜溜地喝粥,喝了两口又把碗递给对方,随后拿起个馒头一掰两半。 虽说余燕至罪名坐实,命不久矣,但圣天门毕竟是名门正派,念在两年同门情谊,苦不必多受,福,也莫奢求,所以一顿饭的分量够两人饿不死。 喝了口粥,余燕至刚把碗放去地面,手心就被何英塞进了半个馒头。 将剩下的半个叼在嘴里,何英摸索到碗,端起来走向水桶,兑了些水便又是稀稀凉凉一碗粥。 等空下的碗碟被弟子收走后,两人并排挨坐在了一起。 何英轻轻拍了拍腿,余燕至便躺倒下来枕在他了腿上。曲起膝盖,何英一条胳膊环住他身体将他拥紧了些。 夜半时分,余燕至被唇间的搔痒弄醒过来,他睁开双眼,眼底是何英放大的面庞。何英将舌尖探入到了他口中,余燕至一愣,竟尝出了甜味。 感觉对方的舌缠绕上来,何英知道他醒了,于是退去他唇边,抬起头,竖了食指叫他不要出声。 余燕至点了点头,就见何英把另一只手中的白胖胖的糖包子亮了出来。 他无声地笑,笑得抖成了一团,想这一定是何英晚饭时偷偷藏起来的。 何英将糖包子当作给余燕至的惊喜,半夜饿的时候拿出来,就像变戏法一样。 包子被何英咬过一口,里面的糖凝成了小块,他把缺了一口的包子送到了余燕至嘴边。 余燕至还在笑,似乎停不下来,回想何英方才模样,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结果,只是一个糖包子。 只是一个糖包子…… 举肘推挡开来,余燕至将脸埋进了何英怀中,他依旧颤抖着身躯,也不出声。他不出声,何英就束手无策了。 艳阳高照[修改版]_57 此刻,余燕至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希望时光倒流,回到第一次遇见庄云卿的那日,他一定会跪下乞求,乞求对方不要带走自己。这样,庄云卿就不会死,月儿和哑巴婶不会死,何英也不会被他害得一无所有。虽然十年后他们仍有可能相遇,但那时的何英为仇而来,与他不曾相识、不曾相知,何英的剑将毫不犹豫刺穿他胸膛,也或许相反。无人悔恨、无人痛彻心扉。 然而比起何英的剑,余燕至更想拥抱何英,想就这样度过一生,哪怕悔恨、哪怕痛彻心扉、哪怕在囚牢里、哪怕只有一个糖包子…… 扬起脸,余燕至拉过何英手腕,一口咬掉了半个包子,他大声咀嚼,双颊撑得鼓鼓囊囊。 “真甜。”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 何英低着脑袋,舌尖舔了舔包子皮,笑得得意极了。 翻身坐起,扳过何英肩膀,余燕至让他躺在了自己腿上,轻轻哼唱道:“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 何英怔了怔,从侧躺变成平躺,目光落向了余燕至头顶,他或许想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是做不到。 “笑你我……”余燕至走了调,轻咳一声又继续道,“和诗酬韵在桃林。” 何英笑得恨不能打滚,他自认比余燕至水平高很多。 “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千辛万苦地唱罢一句,余燕至也不禁发笑道,“我唱得好不好?” 何英边笑边点头。 同样的话,何英以前问过余燕至。那时余燕至说了个好,然后自己问哪句唱得好?余燕至说头两句最好。 何英还记得。 把余燕至招呼到面前,何英动了动嘴巴。余燕至仔细瞧着,瞧他说的是“都好”。 牢房里很安静,也很湿冷。 余燕至手指糅进了何英发间,轻轻梳理着。何英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包子,双眼微眯,几乎昏昏欲睡。 明天会发生什么,何英不知道。如果活得下去,他会报仇,为父母、师父、师妹、哑巴婶,为余燕至也为自己。裴幼屏想借他的手伤害余燕至,以为他必定受仇恨激怒,然而他早已跨过了那道坎。因为庄云卿的教诲,因为磨难中的成长,因为余燕至始终如一的包容与温柔。所以裴幼屏的话,何英当放屁。如果活不下去那就与亲人团聚。 活,亦或死,何英都不怕,他的身边有余燕至。 第十四章 严丰依旧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摇头道:“对余易这等奸险狡猾,厚颜无耻之辈,我会忍不住当场杀了他为师父、师兄弟报仇!” 看守囚牢的两人,一人跟着摇头,一人叹息一声,端起饭菜朝牢内走去。 “师弟莫要激动,下月屠魔大会,余易难逃惩罚,”霍延武安抚道,“我知晓你与他曾感情颇为深厚,但无须自责,师父尚且被他的表面蒙骗,何况师兄弟们,谁又看得出他是如此险恶之人?” 严丰神情沉重,从食盒里端出最后一道菜摆上桌。 送过饭后,李畅走了回来,顺势坐在霍延武身旁,道:“余易罪有应得,可他那表兄倒是怪可怜的,听说孤苦伶仃也没别的亲人。” 霍延武喝下半碗粥,抬头挑了挑眉:“余易受罗刹教唆使皆因此人,难讲他底细清白与否,在调查清楚前只能关一日是一日了。” “我看不像,”李畅拿起筷子夹了口菜,“这里关过的哪个不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那表兄又瞎又哑能成什么事?裴师兄也太不近人情。” “你瞧余易像吗?”霍延武沉声道,“裴师兄谨慎行事为得是不让罗刹教再有可乘之机,你怎能误解他一番苦心?” 跟罗刹教扯上关系便是大是大非,李畅只得乖乖闭嘴。 霍延武自认话说得重了些,为缓和气氛,扭头朝严丰一笑,指着菜碟,道:“师弟,你也坐下吃——” 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霍延武两眼一翻,“咚”地趴倒桌面,撞翻了半碗热粥,粘糊糊的米粒洒得四处都是。 李畅大吃一惊,立时反应过来,刚要摸剑,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便罩在了头顶。 “得罪了,师兄!”严丰掌起掌落。 后颈一疼,李畅一声未吭晕厥过去。 愧疚地看了两人一眼,摆正霍延武撞翻的碗,又从他腰间解下钥匙,严丰大步流星朝囚牢深处走去。 何英半蹲在余燕至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膝头,一只手捏着半个馒头,边吃边等着喝他剩下的粥。 突然,一阵脚步声闯入耳中,何英怔了怔,往日收碗碟的人不会来得这样早,脚步也不会这般急乱! 眼瞧何英将手缩进袖里抽出了匕首,余燕至连忙压住他手背:“别冲动。” 何英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在背后响起的开门声中微微侧过了脑袋。 “严师兄?”余燕至惊讶地望向来人。 何英稍稍松了口气。当初他被押往囚牢的路上遇见了严丰,严丰打过他一拳,拳风浩荡,然而力道很轻。那时他便有所疑惑,只是想不明白。对严丰,何英的敌意并不十分重,但仍牢牢握着匕首,如若此人敢伤余燕至,何英将毫不犹豫割断他的喉咙。 严丰走近,蹲下,钥匙插入锁眼,熟练而迅敏地打开了铁镣。 “咔嚓”轻响,镣铐自手足脱落,余燕至尚未回神,何英却已一刀往严丰的方向刺去。 余燕至倏忽惊醒,一手夺下何英武器,一手将他推往身后,刹那间,锋利的刀刃便紧紧贴上了严丰脖子:“你的目的?!” 严丰没有恼怒,立场相换,任谁都会变成惊弓之鸟,他长话短说道:“带你们离开圣天门。” 耳闻此言,余燕至的心猛地一跳,刀刃浅浅埋入对方皮肉划出一道血痕:“你帮我的理由?” “我知道裴幼屏的秘密。”严丰面不改色,压低嗓音又说了几句话。 余燕至双眼大睁,愣怔了会儿,移开匕首,反手紧紧握住何英的手,力道大得简直像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不再多言,严丰打头阵,三人疾步离去。 圣天门内的环境余燕至十分熟悉,但严丰带他们所走的路他却从未走过,因为这是个隐藏在庭院假山下的密道。 严丰怎会知晓如此秘密的通道?余燕至猜想,定然是与那人有关吧…… 艳阳高照[修改版]_58 何英目不能视,然而脚步飞快,他并不惧怕可能出现于前方的危险,不惧怕足底是否存在障碍,因为他与余燕至双手相牵,无论去哪儿,无论面对什么,他没有疑惑、没有迟疑。 一刻钟功夫走出密道,三人站在了一片茂密的林间。余燕至环顾四周,发现此处正是圣天门的后山。 “哥哥……”少年的叫声像只蝈蝈。 小跑上前,怀里搂着个大布包还有两把剑,童佳扬起脸,夜色下的眼眸闪闪发亮。 余燕至百感交集,摸了摸他的头。 严丰原本不想让他跟来,实在被缠得没了办法,又想他与这二人感情最深,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便只好做出妥协。 “包袱里有衣裳,还有许多吃的。”童佳将怀中的东西递向前,却是被严丰接过挎在了肩头。 分量真不轻……严丰无奈地想,早知不如自己收拾,这一路是逃难又非游玩。 “谢谢。”余燕至的话很简单,童佳只是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他无法向他解释更多,除了打从心底的感谢。 看了看余燕至,童佳又将目光移往何英,突然安静了下来。 余燕至牵起何英的手落在了少年身上。 沿着肩膀,何英摸到了童佳的脸,他不清楚他在这样冷的夜里等了多久,只觉手心一片冰凉。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 何英笑着点了点头,他听得懂童佳的话。 童佳垂下脑袋,轻声道:“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 何英俯身轻轻拥住了他。 童佳没有哭,哪怕鼻子酸得要命,他紧紧闭了眼,在何英怀里小声絮叨:“你等我,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你等我……” 与童佳道别后三人又赶了几里路,远远便瞧见了一棵树下拴着两匹骏马。 解开缰绳,严丰力大无穷,双掌钳住何英腰身一举送上马背。 余燕至目瞪口呆,直到严丰快要上马时才将他拉住。 “师弟,你有伤。”严丰理直气壮,若非何英无法独自骑乘,他必要先照顾余燕至。 余燕至心下感激,可一想方才场景却又哭笑不得,再看何英,白脸早已气得通红。 无声地摇了摇头,他接过缰绳,踩镫上马,稳稳坐在了何英身前。 严丰当他仍心存芥蒂,到底不放心将何英交给外人,也不好勉强,便即跨上另一匹马,一扯缰绳朝前奔去。 “驾!”轻踢马肚,余燕至紧跟其后。 双臂紧搂余燕至,鼻尖轻蹭着他后颈,何英深深一嗅,张嘴咬住了那一小片肌肤,磨牙似的啃了啃。 余燕至笑容加深,他知道何英开心。 披星戴月,一夜奔波,天将亮之际,三人已远在圣天门百里之遥。 前方岔路,一人一马正等候当地,那人头戴斗笠,在他们靠近后一抖缰绳掉转马头,领众人向西而去。 接下来又是三天三夜,马不停蹄。 可等到第四日,何英却发烧了。他先前淋了场雨,地牢湿气又重,加之没日没夜赶路,病来得又急又猛。屋漏偏逢连夜雨,圣天门发出江湖通缉令追缉叛徒余易,四人因此只能走隐秘崎岖的小路;无医无药,及至第七日,何英已深陷昏迷。 雾气氤氲的湖岸边系着一艘小船。 余燕至先行登船,自岸边严丰的怀里接过何英,抱他坐在了船尾。何英枕着他肩头,呼出的气喷在颈窝简直有些烫人。 严丰将水囊递给余燕至,余燕至喝了一口喂向何英,水却从何英嘴角淌了下来。 眼见此景,头戴斗笠的人奋力摇起船桨。 一炷香后小船靠了岸,邵秋湖早已候在岸边,朝那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季前辈。” 掀开遮面的黑纱,季辛跳下船去:“劳烦邵大夫先医治病人。” “我已于茶室备下香茗,请您和严兄自便,”略略颔首,邵秋湖转对余燕至道,“随我来吧。” 无心周遭美景,余燕至随他一路走进屋中,将何英安放床榻后,急切道:“邵大夫,表兄体质虚弱,每年入冬都要病一场,病根——” “他真是你的表兄吗?”邵秋湖神色淡然。 张了张嘴,余燕至没有出声。 邵秋湖也不在意,走去床边,先是观了观何英面色,接着指尖搭上他腕子,沉思片刻后便转身药柜抓了几味药塞给余燕至,一指屋内砂锅,道:“三碗水熬成一碗,用此地湖水即可。” “他不是我的表兄。”直直望入对方眼底,余燕至诚恳道。 邵秋湖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他不会有事的,你去忙吧。” 虽得了邵秋湖这句话,余燕至也未敢放下心,端起砂锅便去了湖边煎药,半个时辰后又端着煎好的药回了屋。 邵秋湖接过砂锅,将药汁倒入了碗中。 坐在床头,余燕至扶起何英,发现他手背涂了一层药膏,原本溃烂的伤口也已处理干净。回想他在地牢受得那些苦,余燕至一阵心酸,但仍不忘对邵秋湖道了声谢。 邵秋湖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拔开木塞,举到何英鼻端晃了晃,瞧他眉一皱缓缓睁了眼,便即端来药碗递给余燕至。 嘴唇轻轻贴着何英额头,余燕至哄劝道:“听话,喝了这碗药,你的病就好了。” 他心知何英烧糊涂了,或许听不明白这些话,但仍想安慰对方,减轻他的痛苦。 余燕至将药含入口中喂给了何英,药苦极了,令人难以下咽,可何英却在他嘴唇离开时做出了挽留。 “啵”的轻响回荡在安静的室内,让单纯的举动似乎变了味。 艳阳高照[修改版]_59 耳根微微一红,余燕至斜睨向邵秋湖。 邵秋湖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终于喂完了药,余燕至扶何英躺回床,看他沉沉入睡。 余燕至本想寸步不离守着何英,可邵秋湖显然见不得他满身脏污,借口替他疗伤,要他好好清洗了一番,顺便也替何英擦洗身躯,换了干净衣裳。 何英睡了整整三日,三日后他醒得毫无征兆,突然就睁开了双眼。 余燕至正守在床尾,对上何英视线后,整张面庞顿然鲜活起来,急忙自桌上取来一碟点心。 三天里,何英粒米未进。 缓缓撑起身体靠坐床头,何英揉了揉眼角,再次将视线送向余燕至,眉越皱越紧,接着双手摁住眼皮使劲揉搓,又看向对方。 察觉不对,余燕至把碟子放去脚边:“哪里不舒服吗?” 何英嘴角一咧,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垂下头,双手掌心朝上,微微动了动手指。 余燕至刚要去碰他,手臂伸到他面前,却被狠狠打了开来。 重新垂下胳膊,何英的手抖得厉害,十指像不受控制似的痉挛起来。 余燕至连忙握住了他双手:“何英?” 何英整个身体开始颤抖,他抬起头,抽回一只手,突然揪住余燕至披散肩头的发,嘶哑道:“你……想……怎样?” 余燕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何英双眼通红,不像哀伤,像愤怒,他再次扯裂嗓音道:“你想……怎样?说啊!” 落伽山的时节,余燕至对他好,他明知错不在对方,却不能不去恨,因为不恨就不配为人子,可余燕至依旧对他好。八年时光,点点滴滴,他渐渐放下了仇恨,渐渐淡忘,他几乎是出于习惯地接受了余燕至的感情。再后来他身边只剩余燕至,彼此相濡以沫,他对他除了喜欢更是感激,可以生死与共。 何英认为爱一个人就是心甘情愿为他死,他不懂爱一个人也会渗透骨髓,渗入发丝,一寸灰白,一寸相思。 种种情绪充斥心中,何英理不清。他恨余燕至,余燕至怎么能这样对他?余燕至想将他逼疯!何英觉得自己是快疯了,把余燕至害成这样…… “说……话!”何英扯紧他的发将他拉到眼前。 泪水在眼圈打转,余燕至唇角颤动,毫不退让道:“我想你。” 何英松开手一把抱住他,哽咽起来:“我在这……儿……” 余燕至也反手搂住了他。 “你变……回去……变回去……”何英又伤心又无助,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似的。 余燕至拥着何英躺下,何英捉起了他一缕发静静端详,似乎看久了就能令那发恢复黝黑。 “很丑,是不是?” 何英抬起眼帘望向他,眼泪从眼角滑了下来,他摇了摇头,目光又落上那发丝,瞧了会儿,扬起下巴去亲余燕至的唇:“你最……好看……” 余燕至拭着他的泪,几乎被逗笑了。 何英能看见,能开口说话,虽然还有些结结巴巴,余燕至很想找邵秋湖问仔细,然而又舍不得眼下光景。 捞起床下的碟子搁在何英枕边,余燕至捏了块点心喂他,瞧他脸蛋一鼓一鼓,没嚼两口就吞了下去,便又要伸手去拿。 “我不……饿……”何英张开臂膀将他束缚怀中,面庞贴着他胸膛,喃喃道,“我想……抱……着你……” #################################### 秋风萧瑟,黄叶飘零。 静幽的山谷被妆点上了一层金色。 面对如此美丽的风景,季辛却无心欣赏,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三个月前,他收到一封来自苏无蔚的信,请他调查裴幼屏身世。 季辛常年游历四方,人脉颇广,不久便查探出裴幼屏十三岁进入圣天门时所讲的身世皆属造假,能追寻到的他最初现身的地方位于大理附近。可就当季辛预备深入调查时,苏无蔚惨遭杀害的消息瞬息传遍武林。 赶回圣天门途中,他听闻了此事更多细节。 半年前,苏无蔚派弟子前往南诏捣毁巫医组织,巫医破釜沉舟炸毁了密室,从此对苏无蔚怀恨在心。而余易为解表兄身中之毒,不惜与巫医勾结,杀师叛门。 裴幼屏以代掌门之姿广发屠魔贴,召集各路英豪于下月初十共聚圣天门,除了要当众处刑叛徒余易,另一个目的则是剿灭隐藏巫医背后的势力罗刹教,以及罗刹教主人梅清。 事态的发展超乎了季辛预料,但有一点他敢肯定,真相绝非表面这般简单。苏无蔚既然让自己调查裴幼屏,定是对其有所怀疑,可不到三个月苏无蔚便死了,会如此巧合吗? 季辛心知将要面对的许是重重阴谋。想查明真相,只能从那次袭击中的另一名“幸存者”入手。 他当机立断,飞鸽书信给严丰,命他救出余燕至。 严丰曾是名游侠,只因季辛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便投身圣天门立志追随其后。其实,他原本就不信余燕至是凶手,正欲寻季辛商讨时便收到了对方来信,于是按照指示将何余二人带离了圣天门。 刚抵达天荒谷的几日,季辛没有出现在余燕至面前,直等何英苏醒后,他才找上他询问了事情经过。 从余燕至口中,季辛得知了他乃余景遥的儿子,其父当年被下了蚀心散以致发狂杀人;得知他是被何英的师父救走;得知十年前,一群黑衣人袭击了落伽山。余燕至为寻何英以及事情的真相才拜入圣天门。之后,何英在南诏巫医的地下密室被发现,为解他身中之毒,余燕至写了一封信恳请梅清帮忙,可这封信最终却落入罗刹教手里。 余燕至说自己是清白的,一切都是裴幼屏和梅清里应外合捣的鬼,他们的目的乃为报仇,可他们之间似也有矛盾,所以裴幼屏才要利用自己反杀梅清。 余燕至问季辛,是否相信他的话? 季辛并未作答,他只相信自己寻找到的证据。此前,隐瞒身世进入圣天门的裴幼屏与同样隐瞒了身世的余燕至并无区别。 今日,经由余燕至描述,季辛画了一幅梅清的画像,和先前绘的裴幼屏年少时的画像一并交予严丰,让他赶往大理继续调查。 偌大的天荒谷,此刻除了余燕至、季辛,只剩下两个不对盘的人。 邵秋湖与何英可谓棋逢敌手,一个清高自傲,一个骄横任性;一样的记仇,一样心眼针尖小。某日,何英闲来无事,见屋外园圃的小花开得正好,于是摘下一大束送给了余燕至。被邵秋湖发现后一通冷嘲热讽,说此物名为“黄岑”,以其根入药有清血安胎之效,要送也该送根。 艳阳高照[修改版]_60 何英知晓邵秋湖是嫌自己糟蹋了园圃,若邵秋湖因此指责他,他何妨低头认错?可这人偏生要拐弯抹角,他便不乐意了。 何英嘴巴斗不过邵秋湖,可比脸皮厚,邵秋湖也非他的对手。 膳堂外,何英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捏着把水淋淋的芹菜,与怀抱柴火的邵秋湖迎面相遇。两人谁也不肯让步,僵持在原地。 目光轻飘飘瞥向对方,何英哼笑一声,道:“你不是……爱干净嘛……也不怕弄……脏衣裳?” “药需按时喝,喉咙的撕伤若再不愈合,你就只能做个结巴了。” 何英刚到天荒谷,昏迷不醒的三日里,邵秋湖不仅治好了他的病,也解了他的毒。只是他曾为在余燕至面前讲一句话几乎毁掉了嗓子,想要恢复仍需时间。 “你才……结巴!”何英狠狠瞪他道。 邵秋湖云淡风轻地回视,道:“柔则血和,郁则气逆,你体质虚弱阳气亏损,更该修心养性。” 何英怒极反笑,一甩手,将芹菜上的水珠全洒向了他。 邵秋湖当即变了脸。 他二人一者仿佛幽兰若谷,一者仿佛芙蓉映日,若比肩而立该是道绝美风景,偏偏冷脸对冷笑,剑拔弩张,几乎快要咬在一起。 突然,一声低咳打破沉静。 何英循声望去,就见余燕至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从膳堂走了出来。 走向何英接过他手中木盆,又将芹菜放入盆中,余燕至顺便包揽了邵秋湖的柴火,笑道:“我来吧。” 邵秋湖点了点头,一侧首看见了不远处的季辛,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慌乱地擦拭脸庞水渍。 何英也没工夫搭理他,跟着余燕至欢天喜地进了灶房。 蹲在灶肚前,何英一边添柴,一边看余燕至忙忙碌碌切菜,过了会儿便忍不住上前搂住他,将下巴搁在了他肩头。 余燕至捏起块豆干朝后送去,何英张嘴咬住,嚼了两口发现没什么滋味。 “邵大夫有恩于我们,你也该收敛收敛脾气了。”余燕至轻声道。 何英紧贴他后背,望着他侧脸忿忿难平:“邵秋湖说我结巴……还说我……阳气……不足!” 余燕至没有出声。 何英静静瞧了瞧他,松开手,走回灶肚添柴,然后又抬眼瞄他,见他始终沉默,便端起木盆揣着颗白菜去湖边清洗。 余燕至捞出焯过水的芹菜盛盘,刚转身就撞见了自屋外走进的何英。 将洗好的菜叶一片片送上案板,何英沉着眼皮,小声道:“我……以后……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低头看了看他在冷水里泡得通红的手,余燕至牵入掌心,拉他坐回灶膛前的小凳子,将一碗拌了盐的豆干放在了他腿上。 何英拿起豆干咬了一口,剩下的喂给了余燕至,一面舔着指尖盐粒,一面道:“好……不……好吃?” 余燕至亲了亲他的脸,转身又麻利地炒起菜来。 一碟芹菜炒豆干、一碟醋溜白菜、一碟凉拌木耳,四碗米粥。屋外月明星稀,屋里却是暖烘烘,桌上一盏油灯照亮了四张面庞。 邵秋湖捧出一坛果酒,斟满四杯,果酒滋味甜美,堪比蜜糖。 余燕至从不好杯中物,季辛更是滴酒不沾。 然邵秋湖也并不劝酒他们,只管与何英觥筹交错。何英禁不住挑衅,一眨眼已是三杯下肚,可刚要举起第四杯时就遭到了余燕至阻拦。邵秋湖似笑非笑仰头一饮而尽,何英不甘示弱,也顾不得余燕至紧皱的眉头,随即喝了这杯。 好好一顿饭,被他二人吃得酒色香熏。 何英此前从未饮过酒,因为庄云卿管教严苛,所以他也不知自己不仅没酒量,更没酒品! 收拾过膳堂,余燕至回到屋中,便见何英目光迷离,静坐桌前。心知他正在酒劲上,余燕至替他倒了杯茶:“以后少喝点——” 险些咬掉舌头,余燕至顿觉浑身一轻,竟被何英拦腰抱起扔上了床。 黑影迎面袭来,何英跨坐在了他腰间。 “别闹。”余燕至拍了拍何英大腿。 脸上扬起淡淡笑容,何英手指摸往腰间解开腰带,随意丢去了床下。 怔了怔,余燕至直直望向他。 衣衫自肩头剥落,赤裸的雪白的身躯在摇曳灯火中染上了一层暖色。何英抬手扯了发绳,任那如墨的发丝披散开来,微微俯身,投下了醉人目光。 心怦怦直跳,余燕至呼吸渐急,他的手被牵着探向了何英胯间,那儿又硬又热,正不安分地勃动着。 何英拉着他的手伸入亵裤,被那干燥的掌心包裹的瞬间止不住轻颤起来。吁出一口气,何英摆动腰肢,试图寻求更多快感,然而却总觉得不够,动了动唇,道:“我也想……试试……” 余燕至从欲望中回神,送出了疑惑的视线。 何英不声不响将自己与对方剥得精光,翻过他身体,并拢双腿,硬邦邦的玩意儿便塞了进去。 余燕至立时醒悟过来,反手便要推开何英:“你记得?!” 何英死死压住他,阳物还埋在他腿间,亲了亲他颈子,道:“你……弄我……不是很舒服吗?” 余燕至一阵心虚,他不知何英什么时候恢复了那段记忆。 “下来。”余燕至轻声道。 何英极为不甘地抽身离去。 余燕至当即反客为主,打开他双腿,半硬的事物便顶在了他腿根。余燕至羞恼地啃咬何英双唇,揉搓他凉凉滑滑的身躯,胯间硬物横冲直撞寻找着发泄的地方。 何英急得腿脚乱蹬,想将余燕至挤出身外,然而一股刺痛直冲脊梁,他瞬间僵成了石头。 快感自探进的部分迅速蔓延腹部,余燕至倒抽一口凉气,竟吓得停住了动作。 艳阳高照[修改版]_61 何英抬手便是一巴掌,可快挨着对方的脸时又卸下力道轻轻抚了过去,神色扭曲,要怒不怒。 余燕至退了开来,坐去了床尾。 何英脑袋浑浑噩噩,狼似得盯住了对方,半跪在床,一点点挪向前,把住余燕至膝盖分开两侧,俯身吻了吻他的唇,也不在乎他是否回应,吻一路下移,从脖颈到胸口再到腹部,最后含住了那软下的事物。 余燕至错觉何英仿佛又变回了当年的小疯子,念头刚刚萌生,欲望便胀大起来。 何英舔得很细致,双唇水亮亮一片,也将余燕至弄得泛滥成灾。 白液滑下柱体,滑入了隐秘的股间。 何英直起腰将余燕至双腿架上胳膊,直撅撅的欲望蹭向了他穴口。那温度烫得余燕至一阵瑟缩。 何英猛然挺进,没入了半根。 余燕至仰头吞下痛吟,朝后倒去的身躯却又被何英扯回怀里,一鼓作气捣向深处。 温暖的包围令何英满足地几乎叹息,手从余燕至背部来到了彼此相接之处,湿润的触感令他一阵茫然,将指尖送至眼前,便见其上沾染了淡淡血红。 余燕至嘴唇苍白,垂下视线看了会儿何英,然后搂住他脖颈,轻叹道:“你真的喝醉了吗?” 眨了眨眼,何英小声道:“别……告诉……师父。” “为什么?”余燕至轻吻他耳廓。 “因为我……欺负你了……”何英长睫忽闪忽闪,声音颤抖,“疼吗?” 余燕至没有作答,吻住了他双唇。 无人再开口说话,喘息渐浓,何英借相连的姿势将余燕至轻放床榻,吻他的唇,安抚他的欲望。 熬过最初的不适与疼痛,余燕至竟隐隐有了些快感。 何英是天生的享乐者,性事上向来无师自通,他只觉擦过某处时,余燕至的身体会突然紧绷,穴口不由收缩,便用力往那处顶去。 放出呻吟,余燕至紧紧攀住了何英后背。 吮吻他颈项,何英加快了动作。 黑发缠绕着灰白发丝垂落床畔,随床架晃动,屋内回荡起“吱呀呀”的响声。 余燕至的欲望磨蹭在两人腹间,溢出的粘液沾染了何英肌肤。 何英恍若投身火炉,简直快被要对方融化,他兴奋、冲动、满怀激情,犹如落伽山飞舞萤火的夜晚,在余燕至体内爬一道登天之梯。 汗水自何英额头淌下落向了余燕至眼角,几乎将他灼伤。 何英依旧不出声,似不愿叫人知晓此刻心情,嘴唇抿成一线,只有沉重的呼吸。 粘腻的声响充斥耳畔,余燕至清清楚楚,那来自何英贯穿了自己的地方,一股麻痹沿尾椎直袭胸腔,令他心跳加速,慌乱无神。余燕至从未想过眼下情形,他几乎将自己摆在丈夫的位置,包容、呵护、无微不至,而且习以为常;但如果必须有人承受,他愿意将主动权给予何英,他没有委屈,爱一个人怎会觉得委屈?何英怕疼,他也不舍得何英疼。 发丝被捉起,余燕至放出目光,瞧何英将吻落在了自己发梢。 何英膜拜一般亲吻着,视线望向他,如雾的目光此刻清澈见底,只倒映着一人身影。何英笑了,笑得柔情似水,简直不像何英,下身一顶余燕至,道:“亲亲……我。” 余燕至被他弄得快要泄出,偏偏又总差那么一点,无奈地环抱住他,一边吻他的唇一边哑声道:“快……” 低头瞧向余燕至颤巍巍的事物,何英洋洋得意道:“舒服吗?” 余燕至也学他先前模样,一巴掌扇来,摸了过去。 何英撇撇嘴角:“不够。” 言罢便是一阵挞伐。 “唔!”余燕至身体猛地向上弹起,欲望一泄如注。 耐心地等他情潮退下,何英不再留情,翻过他身体再度侵入,直搅得对方臀瓣湿嗒嗒一片。 初尝这滋味,何英简直不知节制,余燕至也不记得被弄了几回,最后眼睛一闭竟睡了过去,直睡到翌日晌午。 身上清清爽爽,被单和床单也焕然一新,余燕至在屋内环视一周没有寻见何英,他愣了愣,刚要起身,就耳闻“吱呀”一声,门被由外推了开来。 何英甩着湿手,边走边骂骂咧咧道:“我都……给你洗了……又不是要你的命!” 扭头望向他,余燕至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没……”何英快步行来,坐去床边,湿手朝被子一抹,按住他肩膀就要将他送回被窝,“你再睡……会儿。” 余燕至摇了摇头,将他双手捂入掌心,道:“我衣裳呢?” “洗了。” “包袱里还有一身,你拿给我。” 何英踢掉鞋子,跨坐在余燕至腿上:“一大早……我都洗了……” 余燕至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目瞪口呆看着他:“你都洗了,我穿什么?” “你别起来,”何英亲了亲他嘴巴,额头抵住了他额头,“你还……疼么?” 若非何英提醒,余燕至快要忘记这回事了,他也惊讶那处竟是没什么痛感。 “邵秋湖……挺厉害的嘛。”何英不情不愿夸了句。 总算知晓了其中原由,余燕至一口气忍了又忍,半晌才道:“以后——” 何英倒是耳聪目明,立刻就懂了他弦外之音,搂住他脖子,得意道:“我跟邵秋湖讲……是我要用……” 邵秋湖又不是傻子…… 余燕至轻笑出声,让何英去药柜旁取来了一沓纸和一把剪子。 艳阳高照[修改版]_62 靠坐床头,余燕至折好纸张剪了起来,不一会儿,小兔、小羊、小牛便铺满被面。 何英一样样拿入手中细看,最后一张被他抖落碎屑平展了开来,瞧了眼就望向了余燕至。 “喜欢吗?”余燕至问道。 何英躺在他身侧,将那张“囍”字盖上了脸庞。 余燕至像揭喜帕似的轻轻揭开,何英缓缓转头,眼底是逐渐放大的人影。 余燕至吻上他的眉心、眼睫、鼻尖,最后锁住了他双唇。 何英一瞬不瞬望着对方微阖的眼帘,感受探进口中的柔软,视线模糊起来,他想或许是余燕至靠得太近,或许是还不够近。 如果可以,何英想将自己揉成一滴血滴入余燕至心头,这样,就不必分开,能永远在一起。 第十五章 被请入圣天门替何英与另一名伤者诊治是四个月前的事,那之后邵秋湖便返回了天荒谷,经潜心钻研终于做出解药,可当他准备将解药送往圣天门时,却突然收到了掌门苏无蔚的信。原来为证实自己的怀疑,苏无蔚写的两封信正是分别寄给了季辛与邵秋湖。 在季辛调查裴幼屏身世的同时,邵秋湖也研究起了随附信中的“一张纸”。这张皱皱巴巴的纸显然被茶水浸过,而苏无蔚要他验明的便是其上是否含有一种叫“醉伶蓟”的毒。 关于此毒,邵秋湖仅有耳闻,在花费整整一个月,查阅无数典籍后才得出结论。 可当他欲再启程之际,竟又被一封信绊住了脚步。 寄信人正是季辛。 #################################### 邵秋湖将“醉伶蓟”一事以及查验结果告诉了他,加之余燕至的讲述,季辛虽未言明却已对裴幼屏怀疑更甚。清楚以自己的身份返回派门,什么都不可能探出,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与邵秋湖一番交谈,季辛决定扮作仆役,跟随受邀之列的“天荒谷神医”共赴屠魔大会。 而出于种种考虑,他决定带余燕至跟何英一并同行。 何英的毒虽解了,如今也恢复了内力,可右手的伤,邵秋湖瞧过后只管摇头。其实何英原本也没抱什么期待,他左手惜剑式已练得有模有样。 季辛剑术高超,向来不摆长辈架势,又因与江湖鼎鼎大名的左手剑伍瑶池交情甚笃,熟知左手剑利弊,便时常提点何英一二。何英虚心受教,进步迅猛。季辛对他颇为欣赏,不吝赞言,每每此时何英就会笑得很开心。 余燕至站在一旁跟着笑。他想何英大抵挺喜欢季辛。 沉默寡言,冰冷严肃的外表下藏着颗柔软的心……季辛某些地方与庄云卿像极了。 何英从小到大除了师父没怕过谁,但余燕至知道,何英怕的不是师父的责罚;他只在师父面前装乖,哪怕恨透了自己也不会在师父眼皮底下使坏。因为何英不忍庄云卿伤心。 对那二人的“亲密之举”,余燕至愿意轻描淡写,睁只眼闭只眼,邵秋湖却不肯。 何英是半个药罐子,喝药早喝出了滋味,可今日这碗却与往常不同,简直苦入愁肠。他倒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盯着邵秋湖笑道:“劳……你费心了……这药……还挺甜。” 邵秋湖点点头:“明日一碗会更甜。” “哼。”何英大摇大摆走出屋,可走了没两步脸就皱成一团,唾了口唾沫,气得哼哧哼哧。他绝不会向邵秋湖低头,反正苦不死人! 晚膳时,何英与邵秋湖的筷子撞在了鱼头上。看了看他,看了看鱼头,又看了看余燕至,何英转而夹了鱼肉到碗里。 鱼头被邵秋湖献给了季辛,季辛什么也未说,自顾自吃饭。 余燕至则端过何英的碗,将鱼刺挑净后淋下半勺汤汁,送回了他手边。 何英心花怒放,在桌下勾住了余燕至的腿,连吃进嘴里的酸溜溜的鱼肉也变得甜滋滋。 #################################### 入夜后,何英将烧好的热水提进屋,灌满了半个澡桶。 余燕至坐在桶中,弄湿帕子擦洗身躯,腾腾热气模糊了头脸,叫他舒服地呼出口气。 何英站在澡桶旁,用蘸过水的梳子梳理他的长发。 “邵大夫喜欢季前辈。”余燕至状若无意道。 剥下梳齿间的断发,何英点了点头:“我知道。” 余燕至一愣转过身来:“你知不知道他吃醋了?” 何英把梳子搁去脚边,捞起湿布搭上余燕至肩头搓了一把:“吃……什么醋?” 余燕至说不出话,怕说了也会暴露自己的心事,摇了摇头又转回身去。 “他喜欢……季前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跟……他抢人。”何英凉凉道。 “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对着别人笑,当然会吃醋。” “乱……讲,”何英哼道,“照这么说……我不得……去开醋坊……你对别人……笑得还……少吗?” 余燕至无声一笑。 “咦?”眨了眨眼,何英忽然好奇道,“你……吃过醋……吗?” 沉默片刻,余燕至轻语道:“你猜呢?” 何英没有回答,脱光衣裳便跨进澡桶,水被挤得几乎漫了出去。 坐往余燕至对面,何英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抚摸他湿淋淋的发,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脖颈、胸膛、最后握住了他双腿间的事物:“都是……我的……” 余燕至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倾身向前,缓缓靠近余燕至,何英牵起了他的手,沿着相同的顺序,让他抚摸自己的眼耳口鼻,自己的心与欲望:“它们……都是你的……只喜欢你。” 眼瞳在眼眶动了动,热气蒸得余燕至目光湿润,他展开双臂将何英拥入了怀中。溢出的水仿佛承载不住这份感情。 艳阳高照[修改版]_63 “我只有你。”余燕至轻声道。 何英小声道:“我只有你。” “我心里只有你。” 何英反手搂住他,阖起眼帘,胸膛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我心里……只有……你。” #################################### 半个月后,易容成仆人模样的季辛、余燕至和何英,跟随邵秋湖一同前往圣天门,堂而皇之出现在了屠魔大会上。 时值小寒,呼吸间满是白雾,但与冰冷空气截然相反的是大会上众人熊熊燃烧的怒焰。 宽阔的场地中,各派掌门、各路侠士与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安排了坐席,余下随从则站在了后方。间或有圣天门下人穿梭其间,添茶递水。邵秋湖刚要端起茶杯,看了看杯口处微不可见的一道裂纹,又将手缩了回去。 场地前的高台上,裴幼屏形容肃穆,慷慨陈词。说的无非是掌门与几位师弟遭人暗算不幸身亡,罗刹教居心叵测,梅清罪无可赦;为报血仇,为维护武林和平,邀众人伸以援手,共除邪魔! 台下纷纷应和。 此回,梅清就算不死也不敢再贸然现身,至于余燕至,他的“罪行”乃他亲口招供,想翻案?难也!裴幼屏平静地扫视一圈,仿佛这些声音是在为自己的“成功”欢呼庆贺,他努力地克制着内心兴奋,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透过人群,死死望住裴幼屏,何英同样握紧了拳头。他想当场手刃仇人!可他不能这样做,若杀了裴幼屏,真相亦会石沉大海,这世上就无人能还余燕至清白了…… 似乎察觉到了何英异样,余燕至悄悄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胸口涌上一股暖流,何英一点点松开了拳头。 “嘻嘻嘻——” “呵呵呵——” 突然,非男非女的童稚笑声铺天盖地回荡四周! 不及反应,在座各派掌门、侠士,包括圣天门弟子竟一个个面色惨白,歪倒在地。 “茶……里……有毒……”有人痛苦地呻吟道。 邵秋湖急忙端茶饮下,随即又吐了出来,从季辛手中接过药箱翻找能暂缓毒性的药。 “奈何桥,徒奈何,奈何桥下忘川河。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落。梅花落,数梅花,梅花落处凝残雪。凝残血,共黄泉,幽幽魂儿随我赴。” 随诡异的语调响起,四具傀儡撑着四把黑伞,从天而降。 侥幸未中毒者提起兵器便与傀儡缠斗一起,可那些傀儡既杀不死,又因血中带着致命的毒,众人不敢伤之,只能趁避开伞刺的空隙想方设法困住它们。 形势本已不容乐观,岂料又自四面屋顶跃下一群黑衣人,朝丧失战力的中毒者扑去。 季辛、余燕至与何英立刻从倒地的圣天门弟子处“借来”佩剑,以抵挡新一波攻击。 耳闻此起彼伏的痛吟,眼望水深火热的战局,裴幼屏茫然无措,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梅清会先他一步行动,宁肯玉石俱焚也不放过他…… 是他估错了,梅清怎会因为怕死而不敢现身? 是他大意了,他知晓梅清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可即便已换掉门下全部仆役,梅清也有的是手段胁迫某人为自己卖命。 茶水的毒是某人下的,未饮茶的弟子的毒亦是某人下的。“某人”或许是一个,或许是两个、三个…… “师兄……”苏挽棠趴在地上,忍着腹内绞痛,恍惚地望向了裴幼屏。 裴幼屏终于清醒过来,走向她,将她揽入臂弯。 “我知道错了,我们不该……不该……”苏挽棠唇无血色,额头是豆大的汗珠,她一只手捂着腹部,颤声道,“该受惩罚的是我不是他……师兄,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 “别怕,”低下头,裴幼屏在她耳边轻语道,“你不会有事,我带你去寻解药。” 言罢,抱起苏挽棠,一使轻功奔向前方。 操控者距离傀儡超不出三里外。波风岗,自己曾与梅清会面的地方……那人一定在那儿。此时此刻,裴幼屏分外冷静,他决定不再逃避,如果梅清想要的是一个答案,他便给他答案。 “不能让裴幼屏走!”发现他有逃脱之意,季辛一面应对着源源不绝的攻击,一面喊道,“你们快追!” 余燕至与何英相视一眼,即刻追赶上前,一路离开圣天门朝东奔走,片刻后目标已近在咫尺,可四下却突然冒出几名黑衣人阻拦了去路。 二人双剑并行,云惜剑式再起,直将黑衣人打得落花流水。见他们伤的伤残的残,已难成气候,二人不再恋战,提剑继续追赶。 可奔走不过百丈,余燕至突然顿住了脚步。 何英回身望去,蓦地双眼大睁,不知何时,对方左眼眼角下浮现出了一朵淡粉色的梅花。 当啷一声,手中的剑随之坠地,余燕至直直倒下。这一刻,他仍有意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自眼前闪过,在不断交替的四季背景下,他听见了夏蝉、秋风、冬雪…… 何英一步上前接住他身体,被“沉重”的分量压垮了双膝。抱着他跪在地上,何英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切,刚刚他们还在并肩作战,他们正在追捕裴幼屏的路上,他们的仇还没有报。 不是要报仇吗? 余燕至为何躺在自己怀中? 为何闭着眼睛? “燕……至……”何英轻轻摇晃他,他的身体依旧是温暖的。 …… …… ——我只有你。 ——我心里只有你。 嘴唇一张一合,何英像是又变成了哑巴。 寒风过后,天际飘下细雪,雪落在余燕至脸上融化成了小小水珠。雪越下越大,洋洋洒洒落了何英满头,远远望去仿佛苍然白发。 #################################### 艳阳高照[修改版]_64 在余燕至和何英离开三刻钟后,失去操纵的傀儡便停止了攻击,众人合力将余下黑衣人制服,便即前往援助他们,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叫所有人吃了一惊。 他们循着踪迹在波风岗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苏挽棠,在赶往波风岗途中找到了何英。他们只找到了两个活人。裴幼屏死在了一名青年怀里,那青年也死了,死前仍睁着双眼,左眼眼角下“开”着朵淡粉色的梅花。 季辛曾依余燕至描述画过一幅画像,所以肯定此人就是梅清,但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苏挽棠被救回后也始终没有开口。 季辛猜她定是受了刺激,不敢勉强与她,只能派人多加照看。 那边厢,邵秋湖忙得晕头转向。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的眼底蒙上了浓重阴影,倚着门滑坐地面,也顾不得干净与否,埋头臂弯稍作休息。 “邵大夫,孤影城宋侠士似乎情形不妙。”一名弟子匆匆来报。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邵秋湖立刻惊醒过来,站起身便大步朝院外走去。因中毒者甚多,季辛将附近大夫全请入了圣天门,在他们的帮助下,已有部分人治愈后陆续离开,而一些中毒较深者则仍需邵秋湖照料。 路上,邵秋湖迎面遇见了童佳,打量了一眼他手中托盘,蹙了蹙眉,道:“他还是不肯吃?” “嗯……” “别的本事没有就会添麻烦。”邵秋湖端过托盘,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寒风中,童佳咬着干裂的唇,一声不响跟随对方返回了居住的小院。 眼望邵秋湖推门步入又反手阖了门,贴着冰冷的墙壁,童佳蹲在了门口。小兔被拴在凳腿上,童佳解开绳子将它抱进怀里,感觉几乎有些抱不动了。小兔很白,童佳上个月才给它洗过澡。捏起一把青草,童佳喂到它的嘴边,小兔蠕动着唇瓣没有吃。 良久后,一直安静的屋内响起了耳光声。 又过许久,撕心裂肺的嚎啕震痛了童佳耳膜,他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近得像从自己喉咙发出。童佳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喘息,忽然肩膀一缩,头脸埋进了小兔柔软的毛中。 哭泣与哽咽隔着一堵墙。 周遭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剩雪白的小兔和小兔红得仿佛滴血的眼睛。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又逢春暖花开季,山林间草木吐绿,雀鸟欢歌,夹道相迎一匹飞驰骏马。马蹄得得,一路奔出山林,奔向了附近城镇。 停在一家饭店前,白衣人翻身下马,又将马背上的男孩抱了下来,走进店内要了几碟清淡小菜和一笼包子。 观来者衣着不凡,伙计招呼得尤为热情,添了茶,便朝那孩童道:“雪花糕是本店一道招牌菜,小少爷尝一尝?” 言罢细一瞧去,却见孩童双眼紧闭,模样古怪。 “送上来吧。”白衣男子道。 “好嘞!”伙计一声吆喝,甩开大白汗巾,嘴里喊着菜名走远了。 等菜上齐后,孩童捏起糕点咬了一口,唇边笑出两个小小梨窝:“爹,你也吃。” 何英吞下包子又灌了口茶,摇了摇头:“我不吃。” “我猜你一定牙疼了。前日,我让你别吃那么多栗子糖,你不肯听,如今见了雪花糕是不是后悔啦?”何鱼儿提起筷子在桌面摸索,凭感觉夹了些菜送回碗里,低头细嚼慢咽,“剩下的包起来吧,等你不疼了再吃。” “这点心带着不方便。”何英把碟子推到了他手边。 何鱼儿轻轻颔首,将雪花糕一扫而光。 走出饭店,何英抱他上马,跨坐在他身后,扯了扯缰绳纵马前行。 又日夜兼程地赶了三日路,他们终于抵达了天荒谷。 将马儿拴在一棵树下,两人登上船,何英摇动船桨划向湖水对岸。 盏茶功夫,小船靠了岸。何鱼儿甫一下地就蹲在湖边洗脸,洗完后还不忘拿手帕擦干,接着又拍了拍袖口和衣摆。 何英淡淡一笑,牵着他朝谷中走去。 穿过大片园圃,视野里出现了几座木屋,屋前石桌正煮着一壶茶,一人立于一旁,缓缓转身,看了看何英,又将目光移向男孩:“鱼儿。” “邵叔叔!”何鱼儿笑容灿烂,谨慎地迈开步伐。 迎上前,邵秋湖将他抱了起来,声音里隐含喜悦:“一年不见你又重了。” 何鱼儿伸手抚摸他的脸:“邵叔叔没变。” 邵秋湖不由失笑,可当望住孩童双眼时,却又收敛了笑容。他被誉神医,可对此情形依旧束手无策,何鱼儿既非中毒也没有生病,他一生下便“有眼无珠”。 省了寒暄,邵秋湖抱着何鱼儿与何英并肩走向山中,不一会儿,便在山脚看见了一扇光秃秃的石门。邵秋湖摸到藤条掩藏起的机关轻轻扭动,石门应声开启。 一进密道即遇寒气侵袭,邵秋湖将怀中孩童拥紧,加快了步伐。甬道由窄变宽,尽头一间斗室,被七颗硕大荧光石照得亮如白昼。 何鱼儿坐在石凳上,手指紧紧揪着衣角,他安安静静,内心却激动得不知所措。 何英站立一旁,瞧邵秋湖打开了室内另一道暗门,空双走进,片刻后又捧着只玉晶盒走了出来。 盒子被放置桌面,邵秋湖点燃线香,随白烟袅袅升起,一股梅花的香气弥漫开来。 何英仿佛是被那香气吸引,一步步走上前,小心翼翼掀开了盒盖。 盒里蠕动着一条“红线”,极细极长,静静看了会儿,何英咬破食指指尖探了进去。那“红线”忽而变得狂躁不安,蛇一般猛地缠住他手指钻入伤口,顷刻便消失无踪。何英顿觉刺骨冰冷沿臂膀直袭心房,浑身一颤,捂住了胸口。 “你没事吧?”邵秋湖连忙扶住他道。 何英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转身走向暗门。驻足门前,他的掌心摸着冷硬石板,充满温柔怜爱,像抚摸情人。时间短暂而漫长,当线香燃尽后,何英缓缓低下了头。 不知几时,何鱼儿来到了邵秋湖身边,他几乎是讨好地攀住了对方的手,小声道:“邵叔叔,您说我师父今年就会醒的,是吗?” 邵秋湖默然无语。 当年,若非发现梅清眼角下有和余燕至相同的梅花图案,他不会忆起那只记载于典籍里的“梅花蛊”。梅花蛊是一个统称,之所以以此命名,只因中蛊者在死后脸上皆会浮现梅花图案。梅花蛊囊括繁多,效果各异,有些用来寻人惑人、有些则用来杀人。 而其中有一类,会使两名宿主产生依存关系,那便是“梅花子母蛊”。当母蛊随宿主死亡时,子蛊即会陷入沉睡。 艳阳高照[修改版]_65 所以余燕至在梅清死时也跟着毫无征兆地“死”去。 然而,他又不算真真正正死了。 他仍有非常微弱的脉搏,他不是死人,也不是活人。因为他一生都不可能苏醒。 除非有一模一样的“替代品”。 这听似天方夜谭,可何英不愿放弃,他求邵秋湖试一试。 邵秋湖要他再找一只母蛊。他本意是想何英知难而退,毕竟梅花蛊源于苗疆,只有当地为数不多的蛊术师才懂如何培育,莫论他能否寻见这般异士,即便寻见了,对方也不一定帮他。 可蛊虫还是被何英找到了。 何英究竟费了多少功夫,邵秋湖不知道,他信守承诺做了该做的。何英尽力了,他也尽力了。有时候,希望比绝望更折磨人。 “鱼儿,这里冷,你随邵大夫先离开吧。”何英背对孩童道。 何鱼儿忧心忡忡地唤道:“爹……” “听话。” 鼻子一酸,何鱼儿晃了晃邵秋湖的手,仰头喃喃道:“邵叔叔,求您,求您救救我师父吧……” 弯腰抱起他,邵秋湖看了看何英背影,眼底是一闪而逝的哀伤,终于,他垂下眼皮,扭头走出了石室。 孩童的乞求声渐渐远去,当完全消失耳畔后,何英有了动作,他走入暗室,在晶莹剔透的冰屋中一眼望住了那人:虽头发花白但面容年轻,几乎不曾留下岁月痕迹。 注视片刻,何英走上前坐在了床边。 轻轻牵起余燕至的手,手心朝上平展开来,何英先拿指尖戳了戳,看他没有醒,便窃喜地画起乌龟,一遍一遍,画了许多只。 何英想用它们换小兔子。 兔子跑得比乌龟快,它得意洋洋,因为一回头就能瞧见慢吞吞跟在身后的乌龟。某次,兔子依旧回头去瞧,却不见了乌龟踪影。它气恼乌龟跑得太慢,于是蹲在树下等。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春天里它数花瓣,夏天扑蝴蝶,秋天踩落叶,冬天,它冷得缩成了一团。兔子等了太久,望了太久,双眼变得通红,它纳闷极了,乌龟去了哪儿? 指尖一颤,何英抬手捂住面庞,往事不可抑制地涌现脑海,全是他,全是他!可他在哪里?自己究竟把他丢在了哪里? 何英简直想不起来,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余燕至,余燕至正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 咧开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何英重新抬起头,伸手抚向了余燕至左眼下的梅花。千辛万苦养育的盅虫毫无效果,他没有醒来,何英想,这或许是余燕至自己的选择,他并不愿醒来,因为他的人生充满苦楚,他活得太累了。 紧挨他躺下,何英侧身望着他,指尖轻点他双唇,从唇滑向胸口,最后来到胯间握了握那柔软的事物,接着又拉起他的手,引领他抚摸自己的唇、自己的心、自己的欲望。 “够不够?”空寂冰冷的室内,何英问道。 余燕至睡容安详,仿佛做了好梦。 “你还想要什么?”额头抵住余燕至的头,何英闭了双眼,“什么都可以。” 四周安静极了。 “你说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在一起。你说心里只有我……你说会对我好,比师父更好,”眼睫颤动,何英轻声道,“骗我的么……” “我心里只有你,会对你好,不骗你……”何英伸长胳膊拥抱他,“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四周安静极了,除了他的自说自话。 摩挲着余燕至臂膀,何英似乎想温暖他冰冷的身躯:“我们明日就走,如果不喜欢我住的地方,回落伽山好吗?回去刚赶上掘竹笋,小时候——” 何英闭了嘴,挖空心思搜寻,发觉实在找不出许多相亲相爱的故事,于是惭愧地蹭了蹭余燕至耳廓:“我以前真坏啊。” “我那么坏,你喜欢我什么?”何英仿佛有了新发现,忽而支起身体趴在了余燕至身上,笑道,“你不用说,我知道。” 其实他不知道,没人告诉他。 “你什么我都喜欢!”何英扬起下巴亲了亲余燕至的唇。 也没人问他。 感觉有些自讨没趣,何英重新躺回余燕至胸膛,百无聊赖地乱画起来——大大的圆,四只粗粗短短的手脚,半缩的脑袋和一根细长尾巴…… ——我是乌龟精? ——你是我的尾巴? 兔子以为中计了,它明明该跟在乌龟身后,它回头去找,翻山越岭,日夜奔波,茫茫天地间只有它雪白身影。 何英头脑清醒,知道应该离开这冰冷的屋子,可他太疲惫了,一动也不想动。他用了两年时间寻找母蛊,用了六年时间等待母蛊蜕变……没有余燕至的生活他过了八年,接下来还有第二个八年、第三个八年,直到死的那天。 万籁俱寂,兔子环顾四周,雪地上只有一排孤单的脚印。它找不到乌龟,安静地蹲在了雪中,孤零零伤悲着,心碎成一片片雪花,掩埋住了自己。 四肢渐渐僵冷,何英呼出一口气,一点一点闭上了眼睛。 昏昏沉沉间,感觉一只手臂搭在了背上,仿佛拥抱着他,何英弯了弯唇,这分量真实得几乎不像梦。 “何……英……” 沙哑的嗓音缭绕耳畔,何英轻轻应道:“嗯……” “何英……” 第二声紧接传来,那只手突然移上他脑后扯住了他的发。 微微刺痛使得何英皱了眉,因好梦被扰不耐地抬起头来。 朦胧视线里,那苍白的脸庞镶嵌着一双黑色眼瞳…… 何英怔了怔,猛地翻身坐起,从狭窄的床铺“咚”一声摔滚在地。 余燕至像具行尸走肉,手脚并用跟着跌了下来,双眼直直盯着他。 何英吓傻了,回过神后便即往外爬去,边爬边大喊道:“邵秋湖!邵秋湖!” 艳阳高照[修改版]_66 余燕至一把抓住他足踝将他拖了回来,犹如大片阴影缓慢地覆盖他,最后将他牢牢锁在了身下:“不……许逃……不许……” 何英还在絮絮念叨着邵秋湖的名字,剩下不及脱口的半句是:他醒了! “你要去……哪里……”一瞬不瞬望着何英,余燕至眼圈通红,双唇抖得厉害。 哽咽在喉间打转,何英出气似的泄露了两声哭音。 余燕至仿佛山顶滚落的巨石,全身的重量压向他,将他堵在胸腔的声音挤了出来。 何英双臂勒紧余燕至,哭得痛快淋漓,简直要哭出心肺,积攒了几千日夜的思念终于盼回了倾诉之人。 乌龟伤痕累累地来到兔子面前,它不慎落入了陷阱,苦苦挣扎,只为再见到小兔。兔子红彤彤的眼睛淌下透明泪水,欢喜地蹦跳上前,再也不愿跟它的乌龟分开了。 第十六章 余燕至初醒的头几日尚不能行动,他沉睡八年,睡光了精神气,亏得身边有个神医,几副药下去倒也渐渐恢复了三四成。 何英自是欢天喜地围着余燕至转,全无半点沉稳矜持。 邵秋湖心想如此甚好,何英正正经经,苦大仇深的模样,他反而瞧不顺眼。其实余燕至能够苏醒几乎是个奇迹,虽说母蛊乃以他鲜血养育,但和他体内子蛊并无亲缘关系,能否取而代之再次唤醒子蛊,谁也说不准……只是以而今结果观来,两只蛊虫已然接纳了对方。 余燕至眼角的梅花并未消失,他沉睡期间,何英厌恶极了这梅花,可如今他平安无事,何英又觉这花点缀得恰到好处,很是漂亮。八年前,邵秋湖曾对他说,若此法成功,余燕至便不得不与他“同生共死”,何英没有犹豫,他一定活得长长久久,一定会比余燕至活得久。 何英在膳堂忙碌,何鱼儿便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一片片洗菜叶。邵秋湖被何家父子双双冷落,只好去园圃打理草药,他厨艺是真差,连整日巴结他,恨不能变成小尾巴的何鱼儿吃了他做的菜,都只能呵呵傻笑。 将洗净的菜叶抱进膳堂,何鱼儿唤道:“爹。” 何英回头接下又塞给了他几掰蒜,他便挪去门口剥起蒜皮:“也不晓得大侠有没有饿肚子?” “别操心。”何英搅着锅里的粥,闻了闻,挺香。 何鱼儿一边点头一边笑道:“我想给它洗个澡,两个仆人都抓不住它。” 来到他身边拿走他手心的蒜,何英拍拍他后背,道:“叫邵秋湖吃饭。” “嗯,”何鱼儿迈出几步又忽然扭头道:“爹,你现在怎么都称呼邵叔叔名字啦?” “我以前就这么称呼。”何英恭敬地叫了八年邵大夫,其实也别扭得很。 瞧何鱼儿一路磕磕绊绊走到园圃,被邵秋湖牵住了手,何英才将心放下,回到膳堂继续炒菜。 简简单单几道素菜,一锅米粥。何英舀了碗粥,端进了余燕至屋子。 邵秋湖跟何鱼儿则坐在膳堂外的石桌吃饭。 邵秋湖夹了些菜给他,何鱼儿边吃边道:“我自己来。” 何英从不娇惯何鱼儿,因为他不可能保护对方一生。起初,邵秋湖十分不解,何英为什么接受这孩子,直到听他讲起落伽山的故事,邵秋湖才感悟他的用心。 能令人从仇恨中解脱的,终究是无私的爱。 何鱼儿在何英心里是份念想,代表世间所有美好,何英倾注以爱,收获的同样是爱,与裴幼屏无关、与仇恨无关。这孩子无须重复自己走过的路——鱼儿,是何英的期盼,愿他一生自由自在,不被痛苦、遗憾牵绊。 屋中,何英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向余燕至唇边。 余燕至苦笑着喝下,心知何英是想对自己好,吃饭、穿衣、洗漱,凡事都忍不住插手。其实余燕至虽然虚弱但无碍日常,他接受照顾更像是种包容。 “鱼儿若是女孩子就好了。”何英扯扯嘴角,十分认真道。 余燕至听这话唐突,问道:“男孩不好吗?” “是女孩就可以嫁进天荒谷了。” 一口粥呛在喉咙,余燕至连咳不止。何英打小就爱乱点鸳鸯谱,那时说自己得娶月儿,现如今又要把鱼儿“嫁”给邵秋湖。 何英连忙抚摸他胸口:“你慢点喝。” 余燕至捉住何英手腕,不可置信道:“这话哪像当爹的该说?就算鱼儿是女孩,邵秋湖也比他年长了二十多岁。” “我爹比我娘还年长二十岁呢,”何英哼道,“我都没嫌他岁数大,他有什么好嫌弃?” 愣愣看向何英,余燕至不禁暗叹,何英确实有了为人父的责任感,但“病急乱投医”,恨不能将儿子当女儿替他找个好归宿。 #################################### 夜幕降临,何鱼儿躺在余燕至身边,听对方轻声讲述道:“落伽山冬日寒冷,你爹时常冷得睡不着,我们会挤在一个被窝取暖……” “爹说是师父冷得睡不着,非要跟他挤一起,”何鱼儿把小手塞进余燕至掌心,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师父,你的手真暖和。” 余燕至忍不住笑道:“你爹还说过些什么?” “爹说他有个师妹,年纪很小就生了病,后来师妹的娘也病了,师祖也病了,”何鱼儿哀伤道,“如果邵叔叔在,他们就不会生病了。” 余燕至愣了愣,那夜的残酷他永生难忘……低头注视孩童,余燕至发觉他长得像苏挽棠,甜美而可爱,这或许是苏挽棠鼓起勇气托付何英的原因,她无颜将何鱼儿留在圣天门,一个“有眼无珠”的孩子,仿佛遭受了天惩。 “是……”余燕至温柔地摸了摸他后背,“如果有邵大夫……” 何鱼儿琢磨,邵叔叔很厉害,非常厉害,连师父也夸他呢! 不一会儿,何英端着药碗走进屋,邵秋湖跟随身后,两人似乎一路都在说些什么,可此刻又齐齐噤了声。 邵秋湖从床中抱起了昏昏欲睡的孩童。 受到惊扰,何鱼儿迷迷糊糊哼道:“邵叔叔……” “今晚跟叔叔睡。”邵秋湖抱着他便朝外走,快跨过门槛时,忽然回头看了眼何英。 何英脸庞霎时通红,狠狠瞪向他。 艳阳高照[修改版]_67 邵秋湖轻咳一声迈出屋子。 余燕至边喝药边盯着何英通红的耳根,他毕竟不是青稚少年,如何能不明白? 接过空药碗,何英刚要转身就被拉住了胳膊。 “很苦。”余燕至仰头望他。 “我去拿蜜饯。” 余燕至将他拉坐身边,凑近他唇畔道:“不用。” 药碗从何英手里骨碌碌滚落地面,他像只斗志昂扬的大兔子蹦进了对方怀抱。 余燕至其实精力有限,但何英显然憋了许久。 衣衫尽褪,两人相拥亲吻,双腿纠缠在了一起,余燕至被何英的火热唤醒也硬挺挺顶住了对方。忽然,何英支起身体,挥出一道内劲熄灭火烛,视线刹那间陷入黑暗。 余燕至怔了怔,随即被柔软的口舌引出呻吟。他沉浸欲望时也并不狂乱,嗓音低沉,类似沉重的喘息,但听在何英耳里却犹如催情药剂,恨不能将他折腾得大叫出声。 余燕至只觉包裹着自己的唇舌那样可爱,小小的舌尖似乎拼命想要讨好勃动的“野兽”。 何英沿柱根一路舔到底部,被四周毛发扎得鼻头发痒。余燕至不禁撑起上身,一手支床,一手揉进了埋在胯间的人的发中,温柔摩挲。 何英受到鼓舞又向下舔去,轻轻吮吸囊袋。余燕至忍不住拔高了嗓音,欲液涌出,快感如潮,他身体越来越硬,是即将爆发的前兆。哪知何英却突然停止动作,跨坐在了他腹部。 随何英腰肢一沉,余燕至感觉自己的事物顶入了狭窄紧密之处,几乎是惊慌失措地扶住何英,一把托起他,道:“干什么?” 何英疼得浑身颤抖,这时就搂住了余燕至颈子,嘀咕道:“我也行。” 余燕至终于明白邵秋湖临走那眼的意义,大概是提醒何英不许乱来。 余燕至又想笑又心疼,让何英老实坐在了腿上,道:“你行什么?” 何英很想豪气冲天地说自己也能让余燕至爽快,但方才那下确实疼得紧,他悄悄背过只手,伸指朝里戳了戳,脸又变得煞白,好在对方瞧不见。 余燕至是瞧不见,可何英一举一动也瞒不过他。 何英想余燕至受得住,自己没理由受不住,不就疼疼吗?反正疼不死人! 余燕至摸黑靠近何英,吻落在胸膛,然后含住他胸口乳粒吮了吮。何英最怕这样,抬臂推挡,浑身的毛都炸了开来:“别弄。” 翻身压住他,余燕至的笑声爬上了他耳畔:“不喜欢吗?” 何英不喜欢,但他喜欢余燕至,一阵左右为难,干脆闭了眼咬牙道:“这个没意思……” 余燕至置若罔闻,一边啃咬他胸前,一边揉搓他双腿间的事物。何英直想一脚踹过去,心里又急又恨,想起自己还傻着时被对方在浴堂弄过,那会儿他无力反抗,这会儿有了力气又不能反抗。何英想那处有什么好玩的,可偏偏没什么好玩,他却是被逼得死去活来。 “你别……”何英一口气喘了三喘。 余燕至挪开唇,怜爱地亲了亲他下巴,抚弄着他分身的手往下移去,在那柔软的穴口按了按。 何英猛地一颤,屏住了呼吸。 余燕至的手却又回到了他阳物之上,轻唤道:“英儿……” 何英原是想“献身”,可余燕至总有办法逼得他原形毕露。 全身都似着了火,何英羞愤得恨不能掘地三尺将自己埋了!他倏地一个翻身,抄起枕头就要朝余燕至扔,可半途又丢了下床。他简直气得没了脾气,一把推倒余燕至,分开双腿,一根手指便探入了他体内,边搅动边愤愤道:“你欺负人!” 余燕至被他弄得有些疼,但又喜欢极了他这小疯子的模样。 何英吻住他嘴唇,手指从一根变成了两根,引得余燕至难耐地闷哼了一声。 “这儿吗?”何英将指尖搔向了记忆中的位置。 身体微微弹跳,余燕至先是一怔,接着抬臂遮了眉眼。 何英呼吸急促,心知找对了地方,缓慢揉弄那处,俯身轻吮余燕至耳垂,灼热的鼻息喷洒在了对方耳畔。 “哎……”余燕至似乎叹了口气。 何英连忙询问:“疼吗?” 余燕至摇了摇头,突然道:“你若是女子,只怕我早当爹了。” 耳闻此言,何英闷得慌,也不晓余燕至什么意思,到底想当爹还是想他变成女人?不过无论哪样都够叫他生气的。 “我不是女人,你这辈子也当不了爹!”何英抽出手指,下身便顶了进去。 倒吸一口气,余燕至死死咬住唇,攥紧床褥,承受对方疾风骤雨般的进攻。 片刻后,何英渐渐放缓了动作,扭扭腰,趴在了余燕至身上,有些委屈道:“为何说那样的话,我不可能变成女人,更生不了孩子。” 眼前的黑暗里又开出了五光十色的花,余燕至直觉眩晕,他反手搂住何英,道:“我将你当作妻子,想与你白头偕老。” 何英面颊一热,又不安分地动了动:“你才是我的妻子。” 余燕至轻轻一笑,吻他的额发:“相公?” “你……”没想到他承认得这样大方,何英竟然结巴了,“你……你就是……” “小混蛋?”余燕至双腿环住何英,好心地接下后半句。 何英不跟他废话,摆动腰腹实实在在干起来。 余燕至被他顶得头晕眼花,哑着嗓子喊了几次“慢点”,却换来对方越发大力的冲撞。余燕至先前已濒临极限,所以很快泄了出来,直等他平息下后,何英才继续动作,将热液射入了他体内。 余燕至无力动弹,勾了勾下巴,何英便了然地躺去了他身边。手臂伸到何英颈下,余燕至揽过他搂入怀中。 何英轻轻抚摸余燕至小腹,也开始想自己早能当爹了。 余燕至闭着眼,将何英的手拉至胸膛。掌下心跳剧烈,何英凝望着他,仰头亲了亲他眼角下那朵梅花。 艳阳高照[修改版]_68 余燕至微微弯了唇:“从心里有你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我的。” 余燕至心里什么时候有了他,何英不知道,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对方。因为丝丝渗透,悄无声息,回首的刹那便有了思念,追寻的过程悲伤越积越多,而当“失去”余燕至时,他才终于明白孤独的滋味。 “我那么好吗?”何英抚摸他灰白的发道。 余燕至睁开眼,望着帐顶,像在认真思考。 在对方沉默的时间里,何英一瞬不瞬看着他,然而没了后话。他沮丧极了,闷闷道:“你什么都好。” 余燕至笑出声,笑得何英跟着他一起抖。 何英不死心道:“我哪儿不好?” 静了片刻,余燕至看向何英,眼里渐渐凝聚水光,沉沉浮浮,忽明忽暗:“不好就不爱么?没有理由就不能爱么?” 何英双唇一动,埋在他胸口咬出一圈牙印。 余燕至手指埋入他发间,依旧看着他:“你带我去看小松鼠,危险前将我推开,弄伤喉咙也要让我听见声音,你肯为我忍下委屈,放下仇恨……” 何英抬起头,余燕至与他视线相对,微笑着道:“够不够?” “为什么哭?”何英眼前一片模糊。 余燕至眨了眨眼:“想你。” “我就在这里,”何英跟着轻眨眼睫,滑下泪水,“你也想吗?” “想。”余燕至面庞潮湿。 何英拥抱住他,道:“我不准你想我!我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你睁开眼睛就看得到!我不准你想我……” 余燕至反手也拥住了他:“好……我是乌龟精,说不想就不想。” 何英几乎哭出声,嚷嚷道:“我是乌龟精的尾巴!” 余燕至有一溪水,何英有颗种子。 温柔的水中央,花开好了。 #################################### 翌日清晨,屋外“哗啦啦”的水声吵得邵秋湖早早醒了过来。掖紧何鱼儿肩头被角,他翻身下床披衣走了出去。 何英勤快得像只蜜蜂,正忙着晾晒被单。 行至他身旁,邵秋湖递出一个小药瓶,道:“又是你?” 琢磨了一番这话中深意,何英颇觉不快。 邵秋湖也很是不快,当初灌醉何英多多少少有点冷眼旁观的意思,没想第二日何英完好无损走了出来,结果今天还是他。以邵秋湖眼光,余燕至岂会制不住何英?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邵秋湖不知他在何英眼里也是绣花枕头。 何英接过药瓶,谢字在舌尖一个打滚又咽了回去,转道:“我们三天后起程。” 邵秋湖略略颔首,神色平淡。 何英斜睨他道:“有空一定前来打扰。” “不必麻烦。”邵秋湖转身返回屋中。 “嘴硬!”冷哼一声,何英揣着药瓶去找余燕至了。 #################################### 湖岸边,何鱼儿弯身行礼,道:“邵叔叔,谢谢您救了我师父。” “嗯,”邵秋湖淡淡回应一声,转望余燕至,嘱咐道,“注意休息,凡事莫要勉强。” 余燕至思忖其意,不免有些羞愧,邵秋湖虽对他有救命之恩,彼此关系却算不得熟稔,所以许多话点到为止,十分客气。 “我会照顾他的。”扶了扶肩上包袱,何英抱起了何鱼儿。 邵秋湖眉头微蹙,心想最没立场说这句话的就是何英。 “你也别总守着这空荡荡的山谷了,不如随我们一同回徽州吧,”何英将何鱼儿递给船上的余燕至,转头道,“八年里,他有来过一次吗?” “我不喜出行,与他人无关,”邵秋湖催促道,“走吧。” 静静看他一眼,何英无奈地叹出口气,抱了抱拳,道:“保重!” “一路顺风。”邵秋湖回礼,目送小船渐渐消失于雾霭之中。 离开天荒谷,换乘马车,无须车夫代劳,何英亲自挥鞭驱马。 与来时忐忑急迫的心情迥异,一家三口吃吃喝喝、走走停停,顺便领略沿途风景。 街市上,余燕至牵着何鱼儿走向一处货摊,低头挑选良久,拿起块绣花手帕递给了他:“这件如何?” 何鱼儿小心抚摸,感觉它布质光华,凑近轻嗅还有淡淡清香,欢喜地点头道:“嗯!” “小公子眼光不俗!”货郎连忙开腔道,“这手帕料子好,绣工细!一两银子,我绝不多赚。” 余燕至诧异地打量货郎,货郎原本讲得口沫横飞,此时与他目光相接竟也不由一怔,犹豫道:“你……你是……客人,我们是不是……” “十年前,东陈镇,”余燕至微微一笑,抱拳道,“老板生意不错啊。” 中年汉子一拍脑门,立时喜笑颜开:“承故人吉言!” 语罢又看向何鱼儿,道:“这位便是家中小公子吧?果真与其父一般风采翩翩,俊朗不凡——” 忽地噤了声,货郎疑惑道:“小公子的眼睛……” 余燕至并不避讳,颔首道:“是。” 艳阳高照[修改版]_69 此时,货郎才正视了他一头霜发,然后又看了看何鱼儿,沉叹一声,道:“当年……唉,瞧我这张嘴……” 诚心诚意的祝福,却未料是眼前结果。 余燕至心知他多虑了,但也无意解释,掏出一两银子放上货摊,道:“手帕我买了,祝老板生意越做越红火,告辞。” “这银子我绝不能收!”货郎一把拉住他,便要将钱塞回,“就当我一点儿心意吧!” 余燕至没想到他纠缠不休,又不好对个商贩动武,竟一时脱不开身。 听二人似乎起了争执,何鱼儿无措地伸出双手寻找师父,结果不慎被疾行的路人撞倒在地。 “鱼儿!”两道嗓音同时响起。 货郎打眼一望,见那小公子已落入个白衣男子怀抱,再朝男子面上一瞧,立时愣怔当场。这……这不是当年说他的簪子是赭阳水玉,五十文都嫌贵的少年嘛…… 何鱼儿攥紧破皮的手心,忙道:“爹,是我自己不小心。” 何英看了看他,又转头漠然地看向了将手探进余燕至袖中的汉子。 余燕至抽回衣袖,对货郎抱歉一笑,道:“老板的心意我收下了,多谢。” 语罢,轻轻一揽何英腰身并肩离去。 呆立半晌,货郎猛地一拍后脑勺醒悟过来!什么心上姑娘?盲眼儿子?碎了心白了发?敢情都是自己瞎想啊! 马车内,换上何英买来的新衣,余燕至将旧衣裳叠好装进了包袱。 何鱼儿逛了半日街市已累得打起盹,余燕至扶他轻轻躺下,瞧他入睡后便一掀布帘坐去了车前。 “你不打算告诉他吗?”余燕至扭头注视何英,极轻的声音道,“他的身世。” 闻言,何英陷入了沉默。曾经,他不懂哑巴婶隐瞒师妹的理由,这世间还有什么比亲情的羁绊更深?直到经历了一些事后他才明白,哑巴婶这么做是为了给最爱的人最干净的一片天。 甩了甩马鞭,何英淡淡道:“他的人生只属于他,若某日他想寻找自己的父母,我会告诉他的,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他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柔和的阳光洒落何英面庞,将扇子似的长睫投影眼下,随眼帘的眨动轻盈舞蹈。何英的脸皮依旧又白又薄,余燕至静静凝视片刻,指尖探了上前,那预想中的凉滑直入心房,心口一阵紧缩,连手指都酸痛起来。八年时光……在余燕至记忆里,他们真正形影不离的岁月也不过八年;原来他与他已“分别”了这么久……久到何英学会了忍耐和宽容。 “何英……” 何英循声望去,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 轻轻一贴便即退开,瞧他仍在发愣,余燕至不禁笑道:“留心前路。” 何英气哼哼道:“那就别让我分心。” 边说边要推开余燕至,余燕至顺势擒住他手腕,吻又落在了他手背。 何英转望前方,唇边扬起浅浅笑容。 两日后,三人抵达了嵩阳山,山腰间有座庵,庵里修行着几位比丘尼。 他们并未进入庵内,只请年老的师太传了口信。 等待片刻,一名年轻的比丘尼缓步走出,停在了余燕至面前,双手合掌,微微垂目,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梨窝浅浅,眼儿弯弯的黄衫少女已远在昨日,今日只有了却尘缘,淡静如水的念仁师父。 何鱼儿行礼道:“念仁师父,您身体还好吗?” “贫尼身体康健,劳小施主挂心了。”念仁微笑着还礼于他,将他当作大人一般。 何鱼儿每年会被何英带来此地与念仁短暂相聚。何鱼儿知晓自己是念仁师父捡的孤婴,念仁师父救了他一命,将他送到了爹身边。他虽看不见对方模样,但脑海总能浮现一张温柔的脸庞。 “我有一件礼物想送给您,希望您收下。”何鱼儿拿出帕子捧了上前。家仆们告诉他,这是女子都会喜欢的东西,他年纪太小,尚不懂比丘尼的意义。 念仁怔了怔,眼底闪烁泪光……八年前,她将被裴幼屏带走后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季师叔,接着独自离开圣天门,来到这荒芜的嵩阳山准备结束生命,然而一想到肚中未出世的孩子便绝望地嚎啕大哭。是主持大师听闻哭声赶来劝解于她,好心将她收留庵中。 数月后,她生下了孩子,一个“有眼无珠”的孩子。 这个孩子,她在他还不会走路、说话,不会喊娘时就送给了别人,这个她连母爱都未曾给予多少的孩子,却挂念着她…… 接过绣帕,珍惜地收入怀中,念仁抬眸看了看何英与余燕至,双手合十,缓缓闭目,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余燕至和何英双双还礼,彼此将祝愿深埋心底。 离开嵩阳山后又赶了几日路,沉沉暮色里,寂静的落伽山映入眼帘。 两座坟茔都立了墓碑,显然这些年间何英曾一人回来过。余燕至不知他当时的心情,但沉重与悲伤都已成过往,从今而后,他们只需怀念。 玉簪被何英埋入了墓碑下,余燕至烧了剪纸。 何鱼儿拜了拜,道:“月儿姐姐、婶婶,我来看你们了。” 之后,他又在庄云卿墓前磕了头,拜了师祖。 简单地吃过饭,余燕至哄何鱼儿睡下后便漫步去了湖边。 月下,湖水泛起银色涟漪。 自后拥住何英,余燕至亲了亲他耳廓,与他一同望向了眼前景色:“在想什么?” “想你……” 余燕至笑出声。 “想师父、月儿、哑巴婶……”何英微微眯着眼,轻声道,“想小时候许多事。” 可人总要长大,他与他的成长泪水多过欢笑,流血多过流泪。 “我陪你一起想,想一辈子,好不好?”余燕至收紧了双臂。 何英笑着摇了摇头:“我小时候那么坏,我怕你回忆得越多越会忍不住揍人。” 艳阳高照[修改版]_70 松开他,走到他身前,余燕至先是瞧了他一会儿,接着捏住他下颔,轻佻道:“如今要教训你,方法多得是。” 在余燕至的面前,何英的时间似乎永远停留过去,像只随时炸毛红眼的兔子,他别开脑袋,一把抱住对方,道:“你小瞧我?谁教训谁还不一定呢!” 余燕至即将溢出的笑声被何英含入了唇舌,一开始有些粗暴的吻渐渐变得缠绵无尽。 返回途中,何英背起了余燕至,他在同样一条路上被对方来来回回背过三次。月光照得路面白亮亮,不着调的小曲又断断续续唱响,引得余燕至忍俊不禁。何英将他朝背上托了托,哼道:“我唱得这么卖力你也不捧场?” “精彩,实在精彩,”余燕至搂着他颈子,奖励似的亲了他一口,道,“以后对着我唱就好。” 何英总觉得这话有些不顺耳,也是许久后,他无意在邵秋湖面前亮了一嗓子,邵秋湖很慷慨地送了他几束金钗石斛。他查过医书方知,此物根茎有保养嗓子的功效,邵秋湖分明是嫌他唱得难听! 宽大的木板床上,何英和余燕至一左一右睡着将何鱼儿护在了中间。 月光透过小屋的纸窗映出了三只小兔。 翌日天未亮,三人便起身继续赶路。 晌午时分,在一个镇中的饭馆前停了脚步。 何英刚跨进门槛,几乎同一时间,一道人影忽闪而至,伸臂就朝他勾来! 不及细思,何英握拳挥出,可对方竟轻轻松松躲过了攻击,仿佛对他的“弱点”了如指掌,知道送来的定是左拳。那人挟住他左腕用力一拽,眼瞧就要将他拖至身前:“何英——” 话音刚起,突然,又一个拳头自斜地攻来。 那人连忙松开何英,倒退两步,转瞬间,眼前便多了一人。 “童佳?”何英这才瞧清“偷袭者”是谁。 闻言,余燕至惊讶地望向了青年,无怪乎感觉陌生,记忆里,童佳还不足自己胸口高,如今却要微微仰视;他几乎认不出他了。 童佳所受震撼显然更强百倍,嘴唇一张一合,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哥哥……” 虽说外表有了变化,骨子里却依旧是个孩子……余燕至眼角微红,轻轻拍了怕他的肩膀。 童佳后方站着一众随行弟子,严丰也身在其列,眼望此景不由感慨万千。 当年受季辛所托,严丰带着两幅画像前往大理,花费了三个月才在大理以北的束河镇寻见线索。镇中一个卖斗笠的大爷说,自己认识梅清,十几年来,每隔数月,梅清就会到束河买些吃用。接着,严丰又询问起另一幅画像中的少年,那大爷左瞧右看,忽然拿起了手边斗笠,十几年前正是此人和梅清在自己货摊买了斗笠,梅清每回来镇上都戴着,可这少年自己却再未见过。 经此,严丰马不停蹄往天荒谷赶回,然而半路就听说了圣天门的变故。 他到底是迟了…… 唯一庆幸的是,苏挽棠的证言与他寻来的线索坐实了梅清与裴幼屏私下勾结,从而洗脱了余燕至罪名。 童佳垂下头,泪水已淌满面庞。 瞥了眼其余弟子,严丰轻咳一声,提醒童佳注意场合。 羞赧一笑,他急忙擦干眼泪,邀请两大一小入座。何英和余燕至便分坐在了他身侧。 “哥哥,届时你能来吗?”童佳试探着问道。 苏无蔚过世,裴幼屏身死,面对掌门一职后继无人,圣天门信誉受损的境况,季辛不得不担下责任,用八年时间重整派门,并培养出了新的继承者,此人便是童佳。季辛之所以选择他,不仅因为他九岁拜入师门,惯经风浪,为人正直善良,更因派内已无人能超越他的剑术。 余燕至微笑点头:“你接任掌门之日,我们一定前往祝贺。” 何鱼儿跟着道:“童佳哥哥,我也会去的!” 在场的圣天门弟子中无人知晓何鱼儿身世,包括童佳,只是他一见这个笑得梨窝浅浅的孩童就发憷。 “想要什么贺礼?”何英问道。 童佳腰背挺得笔直,露出了克制的笑容:“你来即可。” 严丰见怪不怪,这些年但凡往南的任务,童佳比谁都积极,说到底不过为了看一眼何英。虽说严丰几乎是看着童佳长大,但时常觉得并不了解他,所以不知充斥在童佳耳中的,至今依旧是隔了道墙的嚎啕。 尾声 三天后,他们终于抵达徽州,站在了云惜山庄的牌匾下。 山庄是在何府旧址上扩建而成。何英知晓不可能陪伴何鱼儿一生,他想给他的未来一个保障,想给余燕至一个家。 江湖的打打杀杀、仇恨纷争,从今而后便再与他们无关。 看守在外的下人接过行囊后便一路小跑着朝庄内奔去:“庄主和少爷回来啦!” “我往后是不是也该称呼你庄主了?”余燕至走在何英身边打趣道。 何英笑道:“山庄现今还缺个管家,不知您愿否屈就?” 看了眼前方蹦蹦跳跳的孩童,余燕至压低嗓音凑近何英,道:“贵府的管家可真辛苦,不仅要管杂务,还得给庄主暖床。” 耳根一红,何英也压低了声:“若嫌辛苦,不如给我当庄主夫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余燕至无奈笑道。 庄内建筑古朴,环境清幽,当三人行至一处台阶时,阶梯尽头突然蹦来只大白兔!白兔一路奔向何鱼儿,一蹬后腿蹿入了他怀中。 何鱼儿被撞得踉跄了几步,高声叫道:“大侠!” 余燕至惊诧万分:“是圣天门那只吗?” 何英点头笑道:“它可是这儿的霸王,我也不敢招惹。” 霸王兔踹了何鱼儿一脚,轻轻松松自他怀抱挣脱,跳上了余燕至脚背,似乎还认得对方。 余燕至颇费了些力气将它抱起,白兔抖动着耳朵,蠕着唇瓣,红眼珠像两颗闪亮的宝石。 看了看它又看了看何鱼儿,接着视线移往何英,余燕至想,自己的人生算不得一帆风顺,然而人生本就如此,不幸之后等待的也许依旧是不幸,但“希望”却是能超越不幸,甚至生死的,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燕至,”何英向他伸出左手,“我们走吧。” 艳阳高照[修改版]_71 牢握那只手,余燕至刚迈一步,突然,清脆嘹亮的鸣叫划过耳畔,他仰头望去—— 恰是艳阳高照,玄鸟归巢。 —正文完— 第十七章 番外 《归墟》 一辆马车行正缓缓行驶在平坦的路面上。 卷下的车帘遮挡住了融融冬阳却挡不住灌入的冷风,看着蜷缩脚底微微打颤的人,梅清踩了踩他受伤的右腕,见他依旧没有转醒迹象,便思量喂给他的迷药够叫他安安静静“睡”到南诏了。 嘴角一弯,梅清露出浅笑。 偷袭落伽山前,他并未预料会留下何英的性命,他不过一时兴起想玩个游戏。 他给了何英三样选择:或是庄云卿、或是余燕至、或是自裁。然而彼时庄云卿早已丧命,等待余燕至的亦是穷途末路,无论作何选择他注定只能与他们黄泉相见;所以那两颗药丸皆为毒药。 但何英却将两颗药全部吞下,他出其不意的举动让梅清开始觉得,这场游戏兴许没有想象中那般无聊。 解了何英的毒,梅清决定将他带往南诏。 南诏距离罗刹教位于苗疆的总坛不算远,可梅清鲜少回去,除了侍奉历任教主打理教内事物的白黎一族,罗刹教没有“活人”。 不会哭、不会笑、不会思考的傀儡,梅清小时候就玩腻了。 五日后,他们终于抵达南诏。 何英被送入了临时挖凿的地下密室,周围山高林密、树茂草深,极是隐秘。 估摸他清醒在即,梅清从袖里取出枚药丸喂给了他。这枚药丸乃由筑巢于箭毒木的红蚁炼制,服用过它的人只会对蚁后的气味有反应,梅清常年挂在腰间的荷包便浸染着此种气味。 他玩腻了傀儡,然而何英不一样,他要把他变成傀儡去操纵余燕至的喜怒哀乐。傀儡操纵活人,多有趣。 隔着黑纱斗笠,梅清见何英缓缓睁开了眼,随即以极轻的嗓音吐出一句苗语……这是他赋予他的暗示,往后只要嗅到荷包的气味,耳闻此言,何英就会对自己唯命是从。 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梅清道:“起来吧。” 何英恍如未闻,一动不动躺在冰冷地面。 梅清仔细一瞧便见他双目呆滞,毫无反应。 难不成失败了? 因体质相异,并非所有人都能被做成傀儡,而不受蚁毒控制的则会丧魂失智,变得痴痴呆呆。这类“残次品”往往只剩被销毁的命运。 梅清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俯身又喂给了他一颗“萎蔓丹”。萎蔓丹可封住人的内力,令其口不能言、目不能视。 何英忽而浑身抽搐,似是痛苦非常,片刻后“噗”地喷出口血,晕厥过去。 “我说过不会叫你轻轻松松地死,自要信守承诺。”叹息一声,梅清倍感遗憾,这场“复仇”的游戏果真无聊得很。 他悻悻然步出密室,朝守在洞外的属下道:“照看好他,别叫他死了。” 此事告一段落,接下来,梅清决定走一趟圣天门,他要瞧瞧那人会给他如何的“奖励”。 半个月后,在赶往圣天门的路途中,梅清偶遇了余燕至。 #################################### 客栈房内,红烛摇曳。 端起酒杯,轻轻贴着唇,目光漫不经心地送往对面之人,梅清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放下杯子,嘴角弯出了浅淡笑容。此刻,那对面之人正静静望来,黑色的眼瞳在烛火下泛着水光。 徐徐走向那人,梅清伸手抚摸对方,拇指滑过唇瓣移上眼角,最后落入了苍白的鬓发间。 一个月前,这发仍是如墨黑的。 ——希望,是世间至毒,能将人心碾为齑粉。 真有趣…… 梅清不禁低笑出声:“燕至。” 眼瞳在眼眶中微微一动,余燕至握住了流连鬓间的手,扬起下颔,轻声道:“你去哪儿了?” 两刻钟前,余燕至喝下了梅清倒给他的酒,那杯酒被放入了“蚀心散”。蚀心散虽毒不死人,然一旦误饮即会丧失理智,将当下欲望暴露无遗。 梅清心知在余燕至的眼中,自己已非自己。 “因为你,我受了很多苦,家破人亡,生不如死……”梅清弯下腰,面庞贴近了他,道,“你愧疚么?” 余燕至似懂非懂,却贪恋着眼前人的一颦一笑、一丝吐息:“你哪里受伤了吗?疼吗?” 梅清直起身,轻轻呼出口气,面无表情地挥开了对方的手。经历大悲大痛,余燕至的反应令他索然无味……正思忖间,忽觉身体一轻竟被抱了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伤。”将梅清抱至床榻,余燕至抬手就解他衣衫。 自诧异中回神,梅清好整以暇看着他,任由他将自己扒了个精光。 余燕至仔细检查起梅清身体,半晌后终于安心道:“还好没有受伤。” 倚靠床头,梅清似笑非笑,指着胸口道:“伤在这儿,你瞧不见吗?” 余燕至愣了愣,忽然低头亲吻梅清胸膛,吻得小心翼翼。一吻结束,抬眼恰与对方视线相对,他不由更加激动,探身锁住了那唇。 梅清蓦地睁大了双眼。 余燕至难以克制地紧拥他,由内而外叫嚣着对身下人的思念。 艳阳高照[修改版]_72 梅清望着帐顶,感觉余燕至的动作渐渐激烈起来,他的双腕被固定在了头顶,颈间传来唇齿吮吸的刺痛。这感觉分外奇妙,仿佛身体已与意识割离,他的身体正被一团火焰包围,而意识却冷得犹如寒冬。 不知轻重地啃咬着对方的肌肤,余燕至呓语道:“何英……” 眼皮一跳,梅清挣脱开来,一掌劈向了余燕至后颈。余燕至一声未吭软倒在侧。 推开身上重量,将散落四周的衣裳穿戴整齐,梅清坐去了桌旁。 端起酒杯,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审视床中“安睡”的人。他原以为余燕至对何英是愧疚之情,服下蚀心散后,余燕至必定痛苦不已……然所见却是个被情欲冲昏了头的痴儿。 “无聊。”一手支额,梅清另一只手把玩起酒杯。 他自幼学习炼毒,蚀心散乃他年少时的成果,近水楼台先得月,第一个试毒的人正是裴幼屏。 裴幼屏战战兢兢缩在墙角,仿佛周遭一切皆是魍魉鬼魅,他惶恐地抱紧头,呢喃道:“我错了,我错了……” 将手心里的药瓶收入怀中,梅清半蹲在了裴幼屏身前。他对杀人兴趣缺缺,但喜欢折磨对方,所以炼制的毒通常并不致命,可裴幼屏的模样与其说痛苦倒更像在害怕什么。 裴幼屏抖得筛糠一般,忽然跪倒地面,连连磕头:“我再也不敢了,姑姑,我再也不敢了!” “姑姑……你叫我姑姑?”梅清一愣大笑出声,抓着他头发将他拖到桌前,一杯茶迎面泼下。 裴幼屏似乎清醒了些,望着梅清看了会儿,眼圈一红滚下颗泪珠:“娘……别丢下我……” 梅清扇了他一耳光,扯紧他头发就往桌角撞。 裴幼屏被撞得头晕眼花,眉心立时血流如注,可却死死搂住了梅清,哭叫道:“爹,一定!我一定为你报仇!” 梅清踹了几脚竟未踹开,揪住他脑后长发迫他抬起头来,一巴掌又掴上了他腮帮子:“你哭一声我打你一次。” 裴幼屏立刻噤了声,一脸惊慌失措。 梅清弯了眼儿,道:“我要你笑给我看。” 裴幼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脸上满是混着鲜血的泪。 没人抱过梅清,虽然这个抱着他的人,哭得丑、笑得更丑。梅清心情极佳地替裴幼屏擦拭了额头的血,也不在乎对方疼不疼。裴幼屏比自己养的毒物听话许多,比傀儡有趣许多,梅清想这样听话又有趣的东西是属于他的,所以梅寒湘最好早点死。 #################################### 即将燃尽的烛火发出一串“噼啪”声响,唤回了梅清思绪。 点燃随身携带的线香,走向床畔,梅清褪去了余燕至衣衫,在自己掌心与对方胸膛划开一道细小伤口,接着将两道伤口相贴在了一起。“子蛊”犹如一根几不可见的红线钻出他掌心,钻入了余燕至体内。“子母蛊”母死则子“亡”,梅清养了许多年,其实他有太多机会除掉对方,但那未免无趣了些。 一场游戏若从一开始即能预见结局,便无玩下去的必要了。 他想赌一赌,看是余燕至先死,还是他先死。 #################################### 圣天门招收徒弟的会场上,梅清见到了苏挽棠,他早已知晓苏无蔚有意将其女许配裴幼屏,然而不以为意。在他的眼里,女人就是梅寒湘;裴幼屏怎么会喜欢女人。 距离上回相聚已三月有余,其实在裴幼屏离开忘川的十一年间,他们只聚过两次:第一次是余景遥死后,第二次是找到余燕至时。 梅清堂而皇之站上了擂台,与台下之人视线相触的刹那,看到了对方眼底一闪而逝的惊诧。 裴幼屏让他留余燕至一命,他照做了,他什么都照他说的做,总也该得到些奖赏。 首日考验结束后,百余报名者只剩半数,被安排住进了南院。 巧不巧,梅清和余燕至“狭路相逢”。因客栈一事,余燕至对他心怀芥蒂,甚至不顾表面客套只将他视作陌路一般。梅清倒是毫不介意,依旧笑脸迎人。 入夜时分,趁余燕至沉沉睡去,梅清在他枕头洒了迷药,便即离开南院直奔西院。 圣天门中,北院住着掌门与其家眷,东院住着入门不久的年轻弟子,南院供来客留宿,西院则独门独户,居住的皆是资历深的弟子。 梅清轻功不俗,落脚无声,盏茶功夫后便潜入一间屋内,反手阖门,掏出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一人端坐桌前,缓缓举起酒壶斟满了两只酒杯。 梅清落座他身旁,执杯浅酌一口,道:“好雅兴啊。” 绝口不问他因何现身圣天门,裴幼屏笑得温温柔柔:“此酒是专为你而备的。” 摩挲着酒杯,梅清微微抬眸,眼底笼上了一层潋滟水光。 裴幼屏低头剥起桂圆,将剥出的果肉送到了他面前。 看了看裴幼屏又看向那颗果肉,梅清接过含入口中,齿间清甜令他一阵恍惚。 他自小与毒物为伍,那是他的玩物,也是令他生不如死的根源。梅寒湘不会怜惜他,因为这是成为罗刹教掌权者的必经之路。 紫砂鼎飘出袅袅黑烟,梅清盘坐地面,掌心贴着鼎炉输送内力。随烟雾渐浓,他额汗淋漓,嘴唇越发苍白,忽地身体一颤,呕出口鲜血痛晕过去。如若往日,他晕厥前是什么模样,醒后必定维持着原先姿态,可那回当他清醒时已躺在床中,床边还守着个人。 裴幼屏正专心致志剥着桂圆,剥出一碗后偷偷吃了颗。 梅清眨眨眼,霍地坐起身来。 裴幼屏被吓了一跳,不及吐出的果核滑入喉咙,他被噎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道:“姑姑……是姑姑让我照顾你……” 梅清扬手便打翻了瓷碗。 碗摔得四分五裂,碗里的桂圆骨碌碌滚落一地。 裴幼屏对他简直怕进骨子,慌乱地弯腰捡拾,将果肉一颗颗收入衣摆。 梅清觉得裴幼屏就像当初那只三条腿的小狗,眼巴巴望着那馒头,恨不能叫全天下知道他多么可怜。 裴幼屏走了出去,良久后端回一个茶盘,盘里盛着洗净的果肉。他垂首走至床前,见梅清看了看自己又看茶盘,便了悟地坐下身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捏起一颗果子送到梅清嘴边。 梅清含进果肉,同时咬住了他手指。 裴幼屏怕极了,终是无声地落了泪。 艳阳高照[修改版]_73 梅清讨厌他哭,他每回哭,梅清都要打他,可这次梅清却松开齿关,探向前舔了舔他眼角。 那泪水的滋味至今还留在舌尖,比桂圆更加清甜。 烛火映照着梅清带笑的脸庞,每忆年少时,似乎都能令他心情极好。 微笑着走向裴幼屏,梅清半蹲下身,捉起对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指尖:“告诉你一件趣事。” “何事?” 重新站起身,梅清绕圆桌缓缓踱步,详述起了自落伽山以来,这段时间的经历。 听罢,裴幼屏疑惑道:“当真如此?” “余燕至对何英绝非单纯愧疚之情。毁了何英就能毁了他,兴许送还给他一个废人,他还会感激涕零。” “不够,”裴幼屏摇首道,“我要他得而复失,万劫不复!” 停住脚步,梅清淡淡一笑:“你可知,你越来越像姑姑了。” 面前的酒水始终未动,此时裴幼屏突然举杯饮下,起身来到梅清身后,扳过他肩膀,静静地看了会儿,将唇贴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并不突兀。 十一岁那年,梅清无意中窥见了那幕场景。随年纪渐长,裴幼屏的容貌越发似卓真亦,叫梅寒湘意乱情迷、神魂颠倒,抱着他一边亲吻一边唤道:“卓郎……” 梅寒湘从未抱过自己,梅清想,或许因为自己一点儿也不像卓真亦。 刚从梅寒湘身边逃脱,裴幼屏就被梅清拖入了房内。 剥光他衣裳,梅清将他压在了身下。 裴幼屏咬紧牙关,双臂护住了头脸,在这对母子面前,他早已学会忍耐。 梅清一寸寸抚摸他身体,握住了他腿间稚嫩。裴幼屏喉头一紧,扬臂甩上了梅清脸颊。 梅清一阵吃痛,反手掴了他一耳光。 裴幼屏彻底没了声息。 打开他双腿,梅清尚不知如何动作,掏出自己有些发硬的小玩意儿胡乱磨蹭着,将第一次的欲液洒在了对方腹部。 裴幼屏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梅清似也被吓到了,他先是看了看那浓稠的白液,接着看向裴幼屏。 裴幼屏闭着双眼,嘴唇要得死紧。 梅清来到他唇前学着梅寒湘的样子亲了亲:“姑姑可以,我不行吗?” #################################### “嘎吱嘎吱”的轻响回荡室内。 裴幼屏被梅清锁在身下,彼此相连处传来了轻微的水泽声。 太久未做,裴幼屏一时难以适应,而梅清性事上向来粗暴,直叫他吃尽苦头。梅清俯身吻他,他便启唇接纳,如此的顺从令梅清异常兴奋。加大了挺动幅度,梅清一瞬不瞬望着他,心越跳越快。 裴幼屏半阖眼帘,呻吟被对方尽数纳入口中。 梅清摆动腰腹,顶向湿软甬道内的敏感,那后穴一缩,顿时将他箍得更紧。可他仍不满足,放开被蹂躏得嫣红的唇,舔上了裴幼屏耳根:“哥哥……” 裴幼屏怔了怔,忽然抬臂推拒起来。 梅清狠狠一捣,瞬间卸下他所有力气,重新吻住他,胯部猛烈撞击。 眉心微蹙,裴幼屏抵在两人间的胳膊移往梅清后背环住了他:“轻点……” 裴幼屏股间已湿淋淋一片,可梅清的欲望无休无止,爱液浸染了身下布单,带着丝丝血红。在梅清毫不留情的“进攻”下,裴幼屏泄了出来,之后的一切对他便简直成了折磨。 “舒服吗?”梅清笑着问道。 裴幼屏嗓音沙哑道:“你……还不够吗……” 轻笑一声,梅清吻了吻他,又一阵疯狂的抽送后,一鼓作气泄在了他体内。随强烈勃动喷出的股股热液激得裴幼屏战栗不止。 伏在他身上,梅清撩起他一缕发丝把玩,微微喘息道:“真的只需再等一年吗?” “嗯……”疲惫地眨了眨眼,裴幼屏轻抚他脊背,道,“届时我们就回忘川……” 等待裴幼屏睡去,梅清翻身下床,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吹熄蜡烛,沿来时路潜回了居所。 余燕至依旧睡得很沉,透过窗户洒入的月光,梅清出神似的盯住了那一头霜发。 若“情爱”就是令人肝肠寸断,悲痛欲绝的玩意儿,那情爱便万万碰不得。 抬手摸了摸唇,唇间仿佛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梅清无声一笑,似在嘲讽为情所困的人,又似自嘲。 #################################### 白驹过隙,一年转眼而逝。 这一年,梅清一直守在南诏,可却没有等来裴幼屏的“下一步指示”。 从罗刹教又调遣了一批手下,梅清命他们将囚禁何英的地牢进行扩建,随后便以巫医名义宣扬中原人乃邪祟化身,会给我族子民带来祸难,只有接受“除邪”并服侍神灵才能消灾解厄。如此短短半年,就有十几名中原人失踪当地。 此事果然惊动了圣天门,又过半年,以裴幼屏为首,圣天门派弟子前来剿灭。 他们方才踏入石林即落入了梅清的监视范围。 梅清叫手下在密室地底埋入了暗雷。何英或将因此丧命,但其生死梅清并不挂怀,他只是要给裴幼屏一个提醒,自己的耐性正渐渐流失。 除了解救下两名幸存者,裴幼屏“无功而返”,就当带领众弟子赶回圣天门途中,梅清托人将一封信送到了他落脚客栈。 艳阳高照[修改版]_74 梅清知道,他一定会来见自己。 因为他“逃不掉”。 #################################### 裴幼屏十三岁那年曾逃过一次。 站在窗前,透过窗户缝隙,望向那渐行渐远的少年的背影,梅清问身旁的梅寒湘,为何明知他要走却任由他走? “你有办法断绝他逃离之心吗?”梅寒湘不答反问。 直至那背影消失视线,梅清依旧注视着窗外:“我可以砍了他的双足。” “你想照顾他一辈子?”梅寒湘低笑一声。 “他是我的,我当然要照顾他。”梅清不容置疑道。 “他还不属于你。” 终于回过头来,梅清望着女子嘻嘻一笑:“姑姑一定不会让我等太久。” “你以为没有我,他就属于你了吗?”并未因对方言外之意而气恼,轻咳两声,梅寒湘笑道,“愚蠢。” 语毕,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上前:“我在幼屏衣角涂了雌蜚蛉的体液,这瓶内的雄虫能够带你找到他。” 眼眸一亮,梅清接过便朝外走。 “你现在就要去找他吗?” 梅清停下脚步,转身道:“不行吗?” 梅寒湘不置可否道:“他当年进入忘川时被蒙住了双眼,不知来路怎辨出路?让他在这深山多转两日吧。” “万一被他寻见出路呢?” “即便寻见又如何?凭他的脚力,两天也走不出一百里,雄蜚蛉能找到三百里内的雌虫,你还怕追不上?” “可我不喜欢等。” 轻笑一声,梅寒湘看向梅清,道:“希望,是世间至毒,能将人心碾为齑粉。你不给他足够的希望,又怎能叫他足够绝望?他不绝望,岂会死心塌地留在你身边?” 梅清歪着脑袋,纳闷道:“姑姑,我不懂。” 收敛笑意,梅寒湘冷冷道:“他不想离开你和他不敢离开你,结果是同样的。” 两日后,梅清凭借雄蜚蛉找到了饿晕山中的裴幼屏。一切如梅寒湘预料,裴幼屏没能走出忘川,他迷了路。 梅清将他背了回去。 翌日,裴幼屏才清醒过来。梅清盘坐床中,正把玩着停留指尖的蜚蛉,因为裴幼屏身上雌虫的气味,雄蜚蛉拼命振动双翅以示爱意。 裴幼屏无暇理会,抓起搁在枕畔的馒头便狼吞虎咽。 “我在你体内种了附魂蛊。”梅清扯掉了雄蜚蛉的翅膀,看着它从自己指尖跌落,颤巍巍爬向了裴幼屏。 裴幼屏倏地抬头,嘴里还有未咽下的食物。 朝那眼底满是惊恐的人微微一笑,梅清一字一顿道:“无论你逃到哪儿,我都能找见。” 客栈楼下,裴幼屏用过晚膳正要回房,一名路人将一封信送到了他手中。信封散发着淡淡梅香,他立刻便明白过来,于无人处打开一览,内容是约他今夜子时在城南三里外的废庙相见。此信没有署名,可寄信的人是谁根本猜也不用猜。 眉峰一皱,裴幼屏随即将信销毁。 半年前,南诏巫医一事传入圣天门时,他即知背后捣鬼的定是梅清,他连写几封信却统统石沉大海,对方摆明要给他一个教训! 梅清等不及了,自己还能拖多久? 脚步一如心情沉重,裴幼屏缓缓走上楼梯,走进了房间。 天色已暗,距子时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他没有点灯,兀自坐于桌前,望着对面整洁的床铺出神。 自己还能拖多久?拖不下去又该怎么办? 逃吗? 逃去哪里? 无论逃往哪里,梅清都能找见他。 届时等待自己的只有变本加厉的“惩罚”。 眼前的床铺似乎凌乱起来,裴幼屏一时竟有些辨不清身在何处,是客站房内?亦或十三年前,忘川里那个叫他噩梦连连的屋子…… #################################### 凌乱的床铺间,两具稚嫩青涩的身躯交叠在了一起,床下还扔着半个没吃完的馒头。 裴幼屏饿得头晕眼花,根本无力反抗,像具木偶似的任由摆布。梅清的玩意儿虽是少年模样,但硬生生挺进紧窄穴口,仍旧叫他痛不欲生,他知道下身已被撕裂,那股间湿腻的感觉源自于鲜血。而梅清正借此润滑快速地在他体内进出。 几乎并未如何享受,梅清很快泄了出来,喘息着拥住他,意犹未尽地抚摸他的身体。梅清的动作细致得仿佛像在凌迟,一寸寸将他逼入绝境。 当对方的手掌沿脊梁滑向臀部时,他终于颤抖着求饶道:“疼……” 梅清自他身上翻下,拉开他双足,借着微弱烛火瞧向他私处,见已干涸的斑斑血迹从臀瓣蔓延到了大腿内侧。 裴幼屏被这样瞧着却连羞耻都不顾上,只有恐惧。 梅清抬头看他一眼,亲了亲他,接着下床弄湿帕子替他擦洗血渍,温柔得犹似换了个人。擦洗完毕,梅清又去亲他,从面庞到颈子再到胸口、腹部,最后落往了胯间;那柔软的黑色的毛发,衬得梅清双唇嫣红。 裴幼屏又惊又怕,但很快就在对方湿软的唇舌下溃不成军,他股间刺痛,欲望却逐渐高涨。 艳阳高照[修改版]_75 梅清吐出嘴中变硬的阳物,再次分开裴幼屏双腿,将自己直撅撅的小玩意捅了进去。这次他放缓了动作,一边抽送,一边揉搓对方下身。 裴幼屏渐渐恍惚起来,只觉体内像插入了一把剑,疼得他支离破碎,而那被抚弄的地方又像点燃了一团火,烫得他魂飞魄散。 梅清忽地一挺腰肢逼出了他的呻吟,他后穴不由一缩,轻颤起来。 两人俱是一怔,裴幼屏愣愣看着梅清:“不——” 未说完的话在对方顶向同一个地方时咽回了喉咙。 激动地盯着他濒临发泄的欲望,梅清加快了速度。 呻吟声渐渐转为哽咽,裴幼屏绝望极了,脑海中是吐血倒下的母亲、是黑衣黑伞的女子、长相秀美的男孩,一幕幕飞速闪过,最后只剩与他相依为命的小狗。他在心底无声喊叫,他要离开忘川!他要报仇!他要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条狗! 他要忍,要忍…… 崩溃边缘,裴幼屏哑着嗓子道:“饶了我……求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逃了……” #################################### “咣咣”的打更声提醒他,此刻已是丑时。 握了握拳复又松开,裴幼屏起身推门而出,夜色下匆匆疾行,不到两刻钟便抵达了城郊的废庙。 他驻足庙外,视线越过篝火望向了坐在供桌上的青年。青年头戴黑纱斗笠,摇晃着双腿,像个顽童一般。 浓郁的梅香袭来,他心头一阵波动,鬼使神差走近对方,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掀起了那层薄纱。 他与他两年未见,却似乎昨日才见过……念头刚一升起,裴幼屏几乎被自己吓到了。 梅清干脆摘掉斗笠,轻巧地跳下供桌,拥住了他。 略一迟疑,裴幼屏也反手拥住了梅清:“等了很久吗?” 他晚来了一个时辰,犹豫了一个时辰,他实在不愿赴约,但为有朝一日真正的自由,他需要安抚梅清,然而这个拥抱却在不知不觉间沾染了暧昧。他的双手仿佛被牵引着一般滑向了梅清腰臀,呼出的气,滚烫得连自己都感觉得到。 梅清犹如无骨之蛇缠绕而上,凑近他耳畔嬉笑道:“你再不来,我就要自己和自己玩儿了……” 下腹轰地燃起一股热浪,裴幼屏胯间事物已抬起头来,他早非当初柔弱的少年,一把将梅清推向供桌,挤入双腿间,呼吸急促地盯着对方。 “怎么?你也想试试吗?”梅清笑微微执起他一只手,轻吻过后含入了他指尖。 裴幼屏怔怔地望着舔弄手指的软舌,那舌细细长长,嫣红似血,衬得那人脸庞胜雪,眉目如墨。他不曾这样仔细地看过梅清,只觉心惊胆战,似乎眼前的是吃人的怪物。 梅清扯落腰带,牵着裴幼屏的手伸入衣裤,将那润湿的指尖送进了穴口。 裴幼屏不料他会这样做,然而被欲望驱使,自震惊中回过神后,便横冲直撞地将整根手指塞了进去。 “哈……”梅清疼得笑出了声。 裴幼屏尚存一丝理智,心知蛮干会送掉他半条命,虽说不必对个疯子留情,可惹恼了疯子,他也不会对自己客气。 放轻动作,裴幼屏转动手指抽送起来。年少至今,情事上,每回皆是梅清主导,他没有弄过梅清也没弄过别人。这些年他偶尔自渎,但感觉并不美妙……总有个身影闯入脑海令他痛苦多过快乐。 裴幼屏的温柔使人动容,这来自卓真亦,一种血缘遗传,偏偏梅清也完整继承了梅寒湘;同样的延续,不过换了两副新面孔。 梅清一条腿上挂着长裤,一条腿赤裸地被打开身侧,埋入他体内的手指已增加到了三根。 裴幼屏愈发情动,重重翻搅两下,抽出手,把住自己的阳物便抵向了那不及合拢的穴口。 被贯穿的瞬间,梅清双肘支着供桌,忽而低笑出声。 因亢奋的欲望,裴幼屏微微发抖,他很想忽略梅清,只当对方是个泄欲的物件,可那刺耳的笑声却让他隐隐有了怒火。他狠劲一顶,梅清朝后倒去,眼瞧就要撞上桌面。 裴幼屏一怔,连忙展臂将他扯入怀中,只见他一脸惊惧,仿佛被吓到了,紧紧搂住了自己脖子。他也会怕吗?疑问闯入脑海时,裴幼屏动作已先快一步,抚摸起了对方后背。 面颊紧贴裴幼屏,梅清闭了闭目,再睁开又是副笑模样,轻嘲道:“你不是不行吧?” 所剩无几的耐性与心中那一丝怜惜彻底烟消云散,梅清果真是疯子,疯子怎会害怕?裴幼屏开始毫不留情地攻城掠地,品尝报复的快感,他怀中的躯体火热无比,在近乎粗暴的对待中仍紧紧攀附着他,他越来越兴奋,脑海只有一个想法——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狭窄、紧致,那被疼痛刺激而不住收缩的小穴,正吃力地吞吐着他的巨物。 侵略、占有,他似乎被唤醒了某种深藏的欲望,他从未如此满足,他也可以控制梅清。 “嗯……嗯嗯……”撩人的呻吟自唇间溢出,梅清轻轻喘息道,“那里……” 裴幼屏愣了愣,随即领悟过来,又撞向了方才位置,引得梅清猛地一颤,叫出了声。 脑袋一阵眩晕,裴幼屏双臂架起他腿弯将他压倒桌面,激烈地撞击起来。 梅清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手指在裴幼屏腕间抓出了道道血痕。他抓痛了裴幼屏,裴幼屏便用另一种方式叫他生不如死,仿佛恶性循环的较量,痛到极致终于迎来灭顶快乐。 一切开始失控,裴幼屏翻过梅清身体从后再次进入,他将梅清衣衫扒至肩头,牙齿啃咬裸露肌肤,然后掀起衣摆,看向了那容纳自己的地方,接着他仰望头顶,眼前的佛像面容丑陋,怒目圆瞪,正凶恶地俯瞰脚下。 ——幼屏,你以为我不知你和梅清私底下在做什么吗? ——姑姑……我……我…… ——别怕,姑姑没有怪你。你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脉,自然要比一般人亲近。 裴幼屏倏地闭紧双眼,发狠似的操弄身下之人。他与梅清相连的不是血脉,唯一能将他们相连的只有这种方式! 梅清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对方越是激烈,他越是沉默。 发泄过后,裴幼屏替梅清穿好衣裳,抱他坐在了火堆旁。 明明是春夏交替之际,梅清却微微打着战,也不知是冷还是疼。 “你身上撒了什么?”裴幼屏盯着火苗道。 倚靠向他,梅清懒懒开口:“催情的香粉。” 裴幼屏先前抱他时便猜到了些,想他煞费苦心就为了讨罪受?裴幼屏并不心疼梅清,只是不想再陪他折腾,轻叹一声,道:“以后别用了。” 艳阳高照[修改版]_76 “嗯……”淡淡一笑,梅清眯起双眼,疲惫地枕在了裴幼屏肩头。 指尖颤了颤,直等耳畔传来轻微鼾声,裴幼屏才侧首看向他,火光映照着梅清秀美的脸庞,显出了一丝天真、一丝脆弱。 脆弱吗…… #################################### “凭你一人难以成事,你得让梅清心甘情愿帮你。” “我做不到,”裴幼屏摇了摇头,一脸苦恼,“他连姑姑您的话也不听。” 撑伞立在梅树下,梅寒湘的面庞比枝头梅花还要苍白几分:“他再冷酷却到底是个孩子,希望被关心、被爱护,我从未关心爱护过他,他自然不听我的话。但你不一样,我让你照顾他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裴幼屏攥紧掌心,咬牙道:“他……他只把我当成玩物。” “所以你要在他玩腻之前改变他,否则别说报仇,你能不能活着离开忘川,亦未可知。” 裴幼屏疑惑地望向她:“姑姑,我该怎么做?” 连咳数声,嘴角滑下一丝血红,梅寒湘抬手一拭,顿了顿,幽幽笑道:“人一旦有了情就会变得脆弱,如梅清这般怪物也不例外。” 不出三日,梅寒湘沉郁难舒吐血而亡,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终前,她仍站在梅树下,等一个永远等不回的人。 梅寒湘是他与梅清亲手埋葬的。 “你知晓她眼角为何会浮现一朵梅花吗?”指着坑中已经冰冷的女人的身躯,梅清道,“她生前给一个人下了蛊,死后脸上就显出了梅花,若哪天你死了,你的脸上也会有。” 裴幼屏不愿至死被“梅”的烙印束缚。 若想逃离梅清,首先得逃离忘川! 他尝试着以父亲之仇、姑姑遗愿说服对方,可梅清根本无动于衷。裴幼屏无计可施,辗转难眠,某夜再次自噩梦惊醒,汗水浸透了衣襟。他缓慢地眨动眼睫,听冷风吹得窗户“哧啪”作响。 披上衣衫,裴幼屏推门走出。 原来落雪了。 细雪纷纷下,梅清靠着梅树,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他面庞的雪屑被融化成了点点水珠,有那么一瞬间,裴幼屏以为他哭了。 “你想姑姑了吗?”裴幼屏望着他道。 梅清弯了弯唇,笑容一如往常。 翌日,梅清发烧了,烧得神志恍惚。 膳堂里,灶火上正熬着粥,裴幼屏立在灶前切菜,不知何时,锋利的刀刃下蜿蜒出了一条红色溪流。怔了怔,他将菜刀举至眼前,迟疑片刻又狠狠剁入案板。不能……不能……自己还需要梅清的帮助…… 端着饭菜,裴幼屏返回屋中,将梅清扶入臂弯喂他喝了点粥。 傍晚时分,梅清清醒过来,见身上穿着干净的衣裳,额间还搭着条湿帕子,愣了愣,定定望向了脚边打盹的人。 裴幼屏似乎心有所感,也跟着惊醒过来,取下帕子,冰冰凉凉的手便探往了他额头。 梅清哑着嗓子道:“我渴了。” 裴幼屏转身去斟茶,却又被一把拽住了袖口。 “别走……” ——人一旦有了感情就会变得脆弱,连梅清这般怪物也不例外。 #################################### 发麻的双腿唤回思绪,裴幼屏这才惊觉,梅清不知何时睡在了自己腿上,而自己的手正抚摸着对方面颊。 像被烫着一般,裴幼屏立刻缩回手紧握成拳。 梅清看得见的地方,他尽可虚与委蛇,梅清看不见的地方,他不该忘记对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屈辱! 他不该……不该…… #################################### 伪装南诏巫医、炸毁地下密室、接连两封寄给苏无蔚的信……梅清一步步逼自己走上杀师叛门这条路……梅清越来越过激的行为也消磨了他对他仅剩的一点仁慈。 屋外天寒地冻。 高坐在掌门主持事务的大厅上,天生的垂眼角让裴幼屏不笑也是个温柔模样,此刻,他正注视着手中的屠魔贴,已有数十份这样的帖子被发往武林各地,梅清即将成为众矢之的。 冷冷一哼,裴幼屏靠向了椅背,俯视空无一人的厅堂,开始想象受人跪拜与敬仰的光明未来。 他不需要这些人爱他,只需要听命于他。 在他最渴望关怀时,母亲眼里只有父亲;在他孤独无依时,遇见的却是梅寒湘母子。她们只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爱”何其自私,是得不到便宁可毁了自己、毁了别人。 裴幼屏不懂爱,但懂什么是“恨”。他恨杀害了父亲的余景遥、恨背叛了母亲的父亲、恨丢下自己的母亲、恨夺走他自由的梅寒湘。 他恨…… 恨梅清从不将他当人看…… 他沉溺在无尽的恨里,眼睁睁看自己变得扭曲。苏无蔚十几年如师如父的恩情、苏挽棠的爱恋都无法感动他,唯一令他安心的只有权利和地位,他不愿再受制于人,活得战战兢兢。 又望了眼手中的屠魔贴,裴幼屏缓缓勾唇,心想这一天终于到了。 梅清是个疯子。 自己躲都躲不及,怎么可能随他回忘川? 梅清是个傻子。 只有他还相信着自己当初的“承诺”。 艳阳高照[修改版]_77 十三年前,亦是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他们顶着飞雪去了山下小镇。 梅清领他走进成衣店,挑选了几件衣裳,乐此不疲地在他身上比试。 他们还是十二、三岁少年,看在那掌柜眼中就颇有些可爱,哪知随口的一句“兄友弟恭”竟惹恼了梅清。 裴幼屏眼瞧他将手伸进荷包,连忙拉他离去。为安抚他,裴幼屏在路边小摊买了一顶斗笠,轻轻拂落他发间雪,将斗笠戴在了他头上:“你病刚好,当心再着凉。” 梅清摸了摸斗笠,抬眼看他,接着又垂下眼帘,秀美的面庞浮现淡淡红晕。 回忘川的路上,梅清一口口吃着桂糖糕,临行前,他给了裴幼屏三文钱,其中两文被裴幼屏用来买了斗笠,剩下一文买了桂糖糕。 裴幼屏瞧他蹙着眉头,含着桂糖糕要吞不吞,心里不禁有些柔软……若梅清和自己同母所生……虽然他们原本就是兄弟,一个该叫卓幼屏,一个该叫卓清。 梅清大抵真的不爱吃那点心,扬手就要扔,却被裴幼屏攥住了腕子就在他手边一口吞下。 “别浪费了。”裴幼屏转身向前走去。 梅清呆了呆,两步追上他,牵住了他的手。 裴幼屏心跳蓦地加速,他突然有个荒唐的念头,如果梅清是卓清,或许会肯乖乖听话。 那晚,裴幼屏第一次主动承欢梅清身下,他亲吻他,打开身体迎接他的进入,然后在夹杂着痛苦的欢愉中,他拥紧了梅清,带着哭腔哀求道:“帮帮我……弟弟……你帮帮我吧……等报了仇,我一定回来陪着你。” ——你要在他玩腻之前改变他,否则别说报仇,你能不能活着离开忘川,亦未可知。 裴幼屏想,原来这才是梅寒湘真正的意思,她不是让自己将梅清变成一个“人”,而是一个有“弱点”的怪物。 几日后,他如愿以偿离开了忘川。他知道梅清就站在梅寒湘时常站着的那棵梅树下,戴着他送他的斗笠。 他始终没有回头,一走十三年,再不曾回来过。 四野荒凉,冷风如刀。 抱着中毒的苏挽棠,裴幼屏来到了波风岗。 山坡上,黑衣人收起紫砂鼎,缓缓转身,隔着从斗笠边沿垂下的黑纱,遥遥望向自己。 裴幼屏一步步走近,目光平静如水,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平静过……在距对方三丈远的地方,他将苏挽棠轻轻放下,女子立刻不安地拉住了他的手:“师兄……你为何带我来这里……那……那人又是谁?” 裴幼屏柔声抚慰:“别怕,相信我。” “师兄……”苏挽棠突然表情扭曲,紧紧抱住了肚子,“痛……好痛……” 眉峰一拧,转过身,裴幼屏几步便走到了那人面前:“梅清,我要解药。” “这毒毒不死人,最多伤伤身,”掀起黑纱,梅清浅笑道,“其中滋味,你不是最清楚吗?” “挽棠身怀有孕,受不住这罪!”语罢,裴幼屏竟直直跪在了梅清面前,“只要你替她解毒,我立刻与你回忘川。” 笑容淡去,梅清看了看他,又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苏挽棠……身怀有孕?裴幼屏的孩子? 他以为他不可能喜欢女人。 “梅清……”裴幼屏的嗓音隐含哀求,顿了顿又改唤道,“弟弟,求求你!” “哈……哈哈哈……”压抑的笑声回荡山坡,梅清肩头耸动,似是笑得停不下来。 惊讶地看着眼前一幕,裴幼屏不由提高警惕,生怕他下一刻就要发狂,可此时笑声戛然而止,梅清将一枚药丸掷上了地面。 裴幼屏匆匆捡拾,走向苏挽棠想要喂给她。 苏挽棠紧咬牙关,一双眼死死盯住裴幼屏,用尽仅剩的力气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偏了偏脑袋,裴幼屏重新望向女子,语调温柔道:“师妹,将解药吃下吧。” “裴……幼屏……你不用假惺惺……现在不杀我,我定会将所见所闻全讲出去!”苏挽棠双目赤红,咬牙一字一顿道,“是你和罗刹教勾结……是你杀了我爹!” 裴幼屏沉默地看了看她,指尖点上她几处穴道,硬是将解药送入了她喉中。 苏挽棠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看着昔日爱人,今日的仇人,不禁悲从心来,眼底蓄满泪水却不知要为谁而淌。 “走吧。”梅清朝山坡下行去。 小心翼翼安放好女子,裴幼屏握紧剑柄跟了上前。 一步、两步、三步……十步、二十步、三十步…… 他距离他越来越近。 仿佛有所预感,一瞬间,梅清转过了身。 长剑铮然出鞘! ——一场游戏若从一开始即能预见结局,便无玩下去的必要了。 ——他想赌一赌,看是余燕至先死,还是他先死。 “子母蛊”母死则子“亡”,但子蛊却不会对母蛊造成任何影响。所以若余燕至先死,意味复仇的结束;若他先死,余燕至会跟着丧命,同样意味复仇的结束。不同只在于,是两个人一起回忘川,亦或一人。 他总记得裴幼屏在他耳边反反复复说过的一句话话:等报了仇就回忘川。 余景遥死后,裴幼屏让他去找余燕至时,他信了。找到余燕至后,裴幼屏让他再等一年时,他信了。年复一年,裴幼屏让他再等等,甚至将屠魔贴广发天下时,他也未曾动摇。 他不介意死在裴幼屏手里,他知道裴幼屏早有杀他的念头,但不管怎样,他相信他一定会信守承诺。 可他最终等来的,却是为了一个女人与她腹中婴孩而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哥哥”。 他似乎一生都在等,等梅寒湘、等裴幼屏,可等到头,梅寒湘的眼中依旧只有卓真亦,而裴幼屏的眼中有许许多多,惟独少了自己。 原来无人信守承诺,无人能够回去。 艳阳高照[修改版]_78 冰冷的剑穿透了胸膛,梅清脸上却无丝毫震惊的表情,他反手自袖中抽出匕首,一下刺进了裴幼屏心口。 而裴幼屏竟也与他一般,没有丝毫震惊之色。 仿佛对方的举动都在彼此意料中。 松了匕首,梅清一把推开裴幼屏,长剑挑起连串血珠飞溅半空,他后退半步,掀落斗笠,唇角挂着血丝,左眼下迅速浮现出梅花印记。 裴幼屏摇摇晃晃跪倒在地,垂首看向搅进心口的匕首,刀刃泛着幽幽蓝光,显然淬了毒。他深吸一口气,呼出时带着大股黑血,遭血水所呛,他猛咳一声歪倒地面。 静静看他一眼,梅清走上前跪在他身边,将他扶入了怀抱。 裴幼屏双目微阖,黑色的血浸染了衣襟,又咳嗽一声,他缓缓睁眸,抬手抚上了梅清眼角下的印记,接着又摸了摸自己相同的位置。 “你的脸上没有梅花……”梅清轻声道。 “骗……子……”裴幼屏身体逐渐冰冷,他躺在梅清臂弯,定定地望着对方。 突然,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入他眸眶,他蓦地睁大了眼。 ——我从未见过你真心的笑,也从未见过你哭。 裴幼屏很想尝尝那泪水的滋味,但已无力抬臂。 往事犹如过眼云烟,一幕幕闪现脑海,他一生在恨里煎熬,束缚中挣扎……而最后留驻心间的是夜色下笑容天真的男孩。 胸口倏忽一阵刺痛,或许因为受了伤,或许是因为遗憾……遗憾至死不能逃脱,遗憾他与他相遇在上一辈的爱恨纠葛中。 闭起眼睛,他极轻极轻地呼出一口气,两滴眼泪汇聚成一滴,从眼角缓缓滑下。 拥着冰冷的身躯,梅清将面颊贴上裴幼屏额头,喃喃道:“没有……我没有骗……你……” 冷风卷起尘沙,空天旷地纷纷扬扬,被掀落的斗笠孤独地躺在尘沙中,黑纱随风轻扬,似乎要飘向遥远的地方。 翩翩飞雪中梅花开得正盛。 梅树下站着一名少年,不知在等待着谁。忽然,惊喜浮现在他眼底,他匆匆朝前奔去…… “幼屏!”少年开心叫道。 前方空无一人,唯见天寒日暮,梅落繁枝。 —《归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