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逐王_1 《逐王》作者:水千丞 文案 一个野心家刀尖林立的权谋之路 一个小人物披荆斩棘的救世之途 一个士大夫枕戈旦待的治乱之旅 一个理想者万死不折的救世之行 cp属性:腹黑野心受x傲娇战神攻 这是一个有关权谋天下,朝堂沙场、爱恨情仇、理想与信仰先破后立的故事。年下狗血虐,攻渣受也渣,配角也没几个好人,更没有完人,每个人都像人——有着善与恶共存,光辉与苟且并行的人性。 一个超级谋士和超级神将相爱相杀的故事。 主角:燕思空(元思空),封野 第一卷风起青萍 第1章 是夜,暴雨狂注,银河倒泻,密帘般的大雨遮蔽了稀薄的月晕,广宁卫内鲜有灯火,黑云压城城欲摧。 寅时刚过,正是人熟寐之际,突然,一阵粗暴的砸门声凿透了雨幕,困得直点头的陈伯吓得一激灵,猛地绷直了身板。 他清醒过来,掌上灯,撑上伞,小步跑到门前,还未开口问,砸门的人已经操着大嗓子吼道:“千户大人,我是胡百城啊,城内有流民滋事!” 陈伯打开门:“胡大人……” 胡百城声如其人,粗粝孔武,络腮胡上沾满了雨珠子,随着他的声音乱颤:“快去把你家老爷叫起来!” “是,是。”陈伯连连点头,转身往屋内走,他年逾花甲,步履有些蹒跚,还要小心躲着地上的水坑。 “嘿呀!”胡百城看他的样子就着急,也顾不得礼数,大步就往厢房冲。 刚冲到屋檐下,“吱呀”一声,卧房的门从内打开了,一高大挺拔的男子只着里衣站在门口,沉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四下漆黑,看不清他的相貌,但秋分寒雨夜,穿着如此单薄而不见战栗,半夜惊起而声音不显颓靡,仅是站定,就给人山一般的稳重,他便是广宁卫守备千户——元卯。 胡百城拱手道:“元大人,城内有流民聚众滋事,就在钱大人的府衙附近。” “且去看看。”元卯转身回屋。 屋内亮起了灯,一个温婉柔美的女子盈盈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件袄子:“老爷,可是城内有事?” 元卯一边穿衣,一边转过脸来:“又是从泰宁来的流民。”他约莫三十出头,阔额高鼻,剑眉星目,俊朗之余,还自有一股出众的英锐之气。 她幽幽叹了口气:“这些时日不断有流民涌入广宁,惹得城内鸡犬不宁,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她将袄子披在元卯身上,细心地盘上扣子,“雨夜甚寒,加件衣裳吧。” 元卯凝重道:“现在还只是小祸,若不安抚得当,流民变流寇,那才是大祸啊。” 她面露忧色。 元卯紧了紧她的披肩:“轻霜,快回去歇息吧,别受凉了。” 岳轻霜点了点头:“老爷小心。” 元卯温和一笑,抚了抚她的秀发:“夫人放心。”他抓上雨笠,出了门。 侧卧的门突然打开了,门缝里露出半张白嫩小脸,和一只灵动的大眼睛,并小声地叫了一句“爹”。 元卯道:“聿儿?你起来作甚,快回去睡。” “爹几时回来?”那声音带着浓浓地酣意。 “天亮便回。”元卯踏出一步,又顿住了,“爹回来给你们带张瞎子的包子。” 那眼睛微微一弯:“好。”而后轻轻掩上了门。 —— 一阵狂乱的马蹄踏过积水,跃溅一尺有余,以元卯为首的骑伍沉默地疾驰在大雨中,他们各个蓑笠加身,腰配宝剑,笠沿低压,看不清神情,但必然是极为严肃的。 不久前,金人大败晟(读圣)军,擎州沦陷,朝廷竟然下令放弃辽北七州,退军撤民,固守潢水以南。 逐王_2 辽北七州乃晟朝北境天险,自古谓我中原子民抵御游牧民族侵扰的天然屏障,一旦放弃,则北境几乎无险可守,便是卖国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元卯与广宁知州钱安冗密谈过此事,钱大人以为,朝廷此番作法,恐是国库要被瓦剌和金人两条战线拖垮了,擎州失守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收缩防线也是无奈之举,加之必有昏聩之人扰乱圣听,才会做出这样浅视的决定。 放弃辽北七州,遗害中原何止一朝一国,定是要被永世唾骂。 只是可怜了以泰宁为首的七州子民,在那片土地上耕耘了几百年,如今被迫扔下赖以为生的祖产田亩,大批南迁,听说南迁当日,哀嚎盈野,怎一个“残”字了得。 流民大多流入了广宁,而原本前方有天险横亘、只作为辽北七州战略后勤的广宁卫,此时和金人只隔了一道潢水。 元卯为了治理流民之乱,已经很久没能安寝。流民固然令人头疼,可最让他担心的,却是那些如狼似虎的蛮夷…… 一时思绪的散乱,令他没有注意到前方冒出来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待他定睛一看,似乎是个孩童时,马儿已经近在咫尺,他心神一颤,猛拽缰绳,马儿受惊,尖锐的长啸划破雨夜,它前蹄蹬空,马身几乎直立了起来。 元卯被甩了下去,重重地摔进了冰冷的雨水里。 后面的随从也纷纷扯住缰绳,若不是训练有素,怕是要撞成一团。 “大人!”胡百城紧忙跳下马,去扶元卯,“大人您没事吧?” “不碍事……”元卯的帽笠掉了,雨水泼了一头一脸,他抹掉脸上的水,眯起眼睛看向前方那一小团黑影。 胡百城大骂道:“大胆,竟敢冲扰千户大人的坐骑!” 元卯摆摆手:“好像是个孩子。”他站起身,走向那黑影,随从举着灯跑过来,一照,果然是个孩童,正头埋膝盖,赤脚蹲在及踝深的水里,瑟瑟发抖。 如此寒冷的雨夜,他衣衫褴褛,瘦弱不堪,背上的肋骨如鳞栉,根根分明。 胡百城皱起眉:“你突然冲出来,是何图谋?” 不能怪他小题大做,这孩子多半是流民,他们已经被流民惹出的各种祸端弄得苦不堪言,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被指使来作乱的。 那孩童颤巍巍地伸出手,细细的手指指向元卯脚边,小声说:“……鱼。” 声音极为虚弱。 元卯低头一看,哪里是鱼,不过是块略有鱼形的破木头罢了。 这孩子怕是饿到眼晕了吧。元卯心里低叹一声,辽北七州来的流民太多,朝廷拨的粮食从上至下层层盘剥,到了广宁,根本不敷使用,他便是同情也同情不过来。听说很多流民因为瘟疫死在了半路,能够活着到广宁城的,还算是幸运的了。只是寒冬将至,像这样的小儿,怕是熬不过了。 元卯向随从吩咐道:“给他点吃的,我们走吧。” 随从从身上摸出干粮,扔了过去,孩子扑到雨水里,抓起干粮,疯狂地撕咬了起来。 “快让开。”随从呵斥道。 他一边啃,一边向一旁退去。 元卯走向自己的马。 “……马有腿疾。” 元卯一愣,转身看向那孩童:“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左前踵肿胀,触地则生痛,生痛则燥乱。”那孩子的声音依旧微弱,但元卯却听见了,他观察了一下,自己的马儿一直在踩水,看上去确实是有不安。 “你个毛小子胡说八道什么!”胡百城斥道。 元卯问道:“你怎么知道它有腿疾?” 孩子不再说话,继续啃着干粮,他不过是想还这一饼之恩罢了。 “抬起头来。”元卯抬高了音量。 孩子顿了顿,缓缓抬起了脸来。 大雨唰唰落下,在元卯和孩子之间形成了一道模糊地水墙,火光羸弱,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可恰在这时,一道闪电在半空中炸亮,伴随着闷雷滚滚而至,群马惊乱,四周顿时明如白昼,就是这一瞬间,元卯看清了孩子的脸。 他心脏咯噔一跳。 孩子苍白的小脸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尽管饿得双颊凹陷,两眼无神,依旧看得出三庭五眼,极为精巧秀美。 元卯激动地一把夺过随从的灯笼,大步走到孩子跟前,仔细端详那张脸,颤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燕思空。”孩子的声音微若蚊呐。 逐王_3 元卯竖起耳朵辨认:“思……空,此名何意?” 提到名字,孩子的眼中闪现一丝微弱的光。他尽量挺直了背脊,抹掉脸上的雨水,看着眼前高大英武的男人,不卑不亢地答道:“思空见远,无欲则刚。”水滴砸地,噼啪作响,孩子的声音如一道清弦,幽幽回荡在众人耳边。 “……你爹是读书人?” “家父是昭武九年的举人。” “你也读书?” “家父授业。” “你为何知道我的马有腿疾?” “我娘是医女。” “医马?” “医人。”孩子低下头,他惦念着手里粗硬的干粮,逐句在敷衍。 “既是医人,何以诊马?” “皆是骨立肉附,自有相通之处。”孩子实在忍不住了,又咬了一大口干粮。 胡广城催促道:“大人,不宜在此耽搁。” 元卯深吸一口气,心脏跟打鼓一样狂跳着,他大脑发热,一时意起,做出了一个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甚至是大晟国运的决定:“你跟我走吧。” 孩子茫然。 元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跟我走,你便不用挨饿,但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爹,你要姓元,元思空。” 孩子依旧茫然着,也许是饿的,也许是这话来得太过突然,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元卯伸出手。 孩子犹豫了一下,也只是一下,便拉住了那只大手,不用挨饿的诱惑实在太大了。然后他身体一轻,被元卯抱在了怀里,用蓑笠裹住了他瘦弱冰冷的身体。 孩子的大脑一片空白,那胸膛厚实而温暖,环抱着他的手臂刚硬而有力,俨然是世上最安全的所在,让他甚至怀疑自己在梦中。 自泰宁至广宁,千里之途,他眼看着熟悉的邻里一个个倒下,然后是家眷、最后是父母,安乐富足的生活一夜间化为泡影,从小没吃过苦的他,远离故土,流落街头,忍饥受冻,比野狗还不如…… 可他想活下去,他爹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他娘的温柔抚慰永远烙印在肌理,他们都希望他活下去,他想活下去。 马儿重新跑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抓着元卯的衣服,既贪恋那许久不曾碰触过的温暖,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紧绷着身体。 突然,一只大手抚上了他湿漉漉的头发,他微微一怔,眼眶一热,滚烫的泪水沉默地流了下来。 他放下警戒,充满依赖地窝在元卯怀里,昏昏欲睡。 元卯的手从孩子的头顶落到他单薄的背脊,一时百感交集。 后来的事孩子记不大清了,毕竟他当时只有九岁,且饿得两眼昏花,恍惚间,似乎看到军士们拿着刀剑驱赶流民。 唯有“元思空”这个名字,晃荡在模糊的意识之间,变得越来越清醒。 元思空……从今天开始,他叫元思空。 = 开新文啦~~今天是我写网文八周年纪念日,《逐王》是我的第16篇文,我统计了一下,自己这八年写了922万字了,逐王完结的时候,应该差不多能破千万了吧 八年的时候,我收获了很多很多,今后也将满怀着对创作的热爱,一直一直写下去,感谢一直陪伴我、支持我的读者们=3= 不忘初心,以梦为马,坚定前行! 第2章 四年后 “二哥,二哥!”一道兴奋的叫嚷随着急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便能在脑中勾勒出一副欢脱少年像。 逐王_4 元思空正躺在码得整整齐齐的藁(读搞)草堆上看书,被日光晒了一天的干草暖烘烘的,散发着青涩而淳朴的味道,嗅来很是舒心。他的眼睛还盯着泛黄的卷页,眨也未眨,懒洋洋回道:“这儿。” 下一刻,果见一青衫少年冲进了马厩,几步跑到藁草堆前,利落地空翻而上,草堆仅是微晃。动作之敏捷,足见下盘稳健。 “二哥!”那少年扑到元思空身上,目光则移向他手中的书,“‘《艺文志》’……你又在看什么邪书?”伸手就要抢。 “什么邪书,这是阴阳术数之书。”元思空扒开他的爪子。 少年轻哼一声:“你见天逼我背孔孟,自己却有闲趣看这些书。” “那你背了吗?”元思空坐起身,故作严肃地盯着少年秀丽俊俏的脸,一瞬间有点失神。尽管过了这么多年,有时他还是忍不住感慨,明明是毫无血缘的人,容貌怎会如此之相像。 藁草堆上,坐着两个年龄相仿、容貌相似,甚至都着青衣的少年,活脱脱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二子气质大有不同,一个满溢天真的少年气,一个则有着超越年龄的稳重。 这少年便是元家最受宠爱的幼子——元南聿。 元南聿哂笑:“背了呀。” “是吗?待我来考考你……” “哎呀二哥。”元南聿撒娇道,“我尚未记牢呢,下次嘛。” “你背了个鬼。”元思空笑骂一声,他拽了拽元南聿的衣服,“说了多少次,不要跟我穿成一样。” “你天未亮便出了门儿,我哪儿知道你穿什么衣裳。”元南聿复又亢奋起来,“二哥,城南李员外家今日嫁女,可热闹了。哇,紫楠木打得大箱子,要两个壮丁抬,足足装了十六箱嫁妆!爹晚些要去吃酒,肯定有好多好吃的,我们一起去吧。” “不去,又不是咱家娶媳妇儿。”元思空道,“你有空多看看书、练练武,别老去凑那些热闹。” “爹不也去凑热闹。” “胡说,爹是去凑热闹吗?去年李员外给将士们捐了两千冬衣,今年要修葺南城墙,也要找州里的缙绅乡豪们筹措,你当爹真有心情吃喜宴。” 元南聿抓了抓脑袋,似懂非懂:“这置办冬衣、修缮城墙的事儿,钱两不该朝廷出吗?” 元思空的眼神陡然变冷:“辽东的军饷哪一年是能准时、准数到的,若非如此,我家……”眼前浮现了苦涩不堪的前尘往事,他及时止住了话头。 元南聿虽然与他同岁,却是十足的孩子心性,与他说也没用,自己较同龄人早慧太多,倒显得异端了。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元南聿失望地说,“我陪你看马。” “马厩有人,既不用我看,也不用你看。要么你去帮帮大哥,或者回去陪着娘也好。” “我每天早晚都陪娘呢,大哥没意思,我喜欢跟二哥在一起。”元南聿嬉笑道,“昨个儿爹还跟娘夸你,说你马养得好。” 元思空看向不远处成排的马棚,棚内的马儿体健毛亮,各个品色都好,一看便知是良马。这四年来他除了读书习武,花费最多心思的就是这些马了,他也不禁有些自得:“咱们的马是河北路的马苗,有契丹血统,马苗好,才能养出好马。” 元南聿似乎与有荣焉:“也要二哥养得好。” “可惜爹还是不让我剖一匹……”元思空颇有些失望。 “爹说那样犯军法呢。” “迂腐。”元思空收起书,“回去吃晚饭吧。” “哎。” —— 薄暮时分,俩人回到了家,却在庭院里见到了应该已经去李员外家吃喜酒的元卯。 元卯正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往外走,并说着什么,那少年俊逸挺拔,器宇轩昂,身披轻甲,英姿卓卓。 “爹?”元南聿讶道,“你怎么还没去啊?” “爹有事,你们吃饭去吧。”那少年正是元卯的长子,元少胥,已经从戎。 元思空见元卯的表情非比寻常,却也不敢多问,领着元南聿往正厅走去。 “空儿。”元卯突然叫住了他。 “爹。” “你过来,爹问你几句。” 元思空走了过去。 逐王_5 元卯与四年前无甚变化,只是眉宇间更显刚毅沉稳:“空儿,你可知广宁卫、包括周围的州县,最多可以调集多少战马?” 元思空心头大震。 元卯是广宁卫守备,最大的职责是守护广宁城,镇守潢水的另有其他军队,只要金人不过潢水,上头不做调动,元卯只需屯粮练军,按兵不动,如今元卯却问他战马的事,难道……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自放弃辽北七州,晟军退守潢水以南,朝廷议和,通商互市,换来了三年太平。去年局势有所变化,金人妄图跨过潢水,被晟军逼了回去,其实他们都明白,此非久安之计,没有了辽北天险的辽东,已然暴露在金人的铁骑之下。隆冬将至,潢水眼看又要结冰,正为金人入侵铺好了桥。 元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应可调集良马两千匹。” “好,我让徐虎安排,你随他去挑。” “爹。”元少胥蹙眉道,“空儿还小,此等大事,怎能任用一个小儿。” “空儿育马多年,他善钻研,比谁养得都好,看马也准,我让他跟着徐虎长长见识,谈不上任用。” 元思空听着自己的心脏在狂跳:“爹,是不是……金贼打过来了?”他生在辽北,从小伴着金人食人饮血的故事长大,也见过被金人劫掠过的城池的惨状,更因为金人才家破人亡,他惧怕金人,但彻骨的恨意更盛。 “暂时还没有,是大同总兵向我们要马。” “大同总兵?”元思空虽不太了解局势,但勤读兵书,知道大同离他们还有段距离,广宁并非育马良地,有限的马也都是供给辽东的,怎么也轮不到大同府来要。 “他们明日入城,爹还有很多事要筹备,回头再说,少胥,走了。”元卯说完,匆匆走了。 “大哥,怎么回事呀?”元南聿一把拽住元少胥的袖子,“大同不是离我们老远了。” “也不算太远。”元少胥神色有几分复杂,“靖远王领兵追击瓦剌败部,一口气追到了内喀尔,结果险些中埋伏,丢弃辎重才全身而退,现在需要来广宁补给,不然就回不去。” 元南聿不解道:“那去京师补给岂不更近?” “胡闹。”元少胥拍了拍他的脑袋,“什么都不懂,快吃饭去。”说完追向元卯。 元少胥走后,元南聿还在迷糊:“什么呀,大同是挺远的吧……二哥,你听懂了吗?” “嗯。”元思空一边思忖,一边往屋内走去。 大同总兵就是大名鼎鼎的靖远王封剑平,乃大晟唯一的异姓王,曾勤王救国,力挽狂澜,为大晟江山立下赫赫战功。戍边二十载,宣府、大同防线固若金汤,瓦剌南征北战,以猛虎之势拓张版图,听说都远征罗刹了,惟独水丰土肥的中原,他们觊觎多年也打不进来,就是因为有靖远王镇守边关。 所以大同府别说要马,就是要把广宁城搬回去,朝廷说不定也会答应。 当然,靖远王确实没法去京师补给,手握重兵者草率近京,视有不臣之心,是大忌讳。 虽然并非是金人打来,让元思空心稍宽,但想到他们辛辛苦苦养的马要给外人,他心里还是颇不痛快。 “哇,那明天岂不是就能见识封家军了?听说可威风了,二哥,明天我们一定要去看看!” “好啊。”元思空也跟许多大晟男儿一般,对那号称天下第一军的封家军充满了好奇与神往,虽然他还是舍不得他的马。 俩人一进屋,扑鼻的饭香袭来。 “娘,大姐,我们回来了。” 岳轻霜从后厨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骨汤。 “娘,你怎么还去后厨。”元思空忙跑了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汤,放在桌上,并埋怨道,“后厨油烟大,你又该胸闷了。” 岳轻霜笑道:“不碍事,这几天还不算冷,我感觉心肺舒畅许多。你看,你爹和你大哥去吃喜宴,咱们在家也要吃点儿好的。” “爹他……” 元南聿刚要说什么,被元思空以眼神遏制了。 岳轻霜身体孱弱,还有气喘的毛病,冬日尤其难熬,很多事他们都不愿让她操心。 元南聿马上噤声,抓起一块酱烧肉就扔进了嘴里,那烧肉刚出锅,还冒着白气,一入口,就在他唇齿之间翻滚起来,他边跳脚边叫:“哇,好烫,哇,真好吃!” 岳轻霜和元思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家就属你最小,也属你最没规矩。”一道悦耳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那声儿如夜莺般好听,却非寻常女子般酥软,而是澈亮的、脆脆的,沁人心脾。 来者是一个豆蔻少女,乃元家长女元微灵,以脱俗的美貌和飒爽的性格名冠辽东,与元少胥是龙凤胎。 元家血脉独特,岳轻霜共生了两对孪生子,元南聿也是,只是元南聿的同胞哥哥幼年夭折,所以四年前那场寒雨夜,元卯见到元思空,才会毅然将他带回家收为养子,令人不得不感慨命运之奇异。 “大姐。”元南聿嘻嘻笑着,“娘做的酱烧肉太好吃了。” 逐王_6 “娘,都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亲自下厨了。”元微灵将岳轻霜按在椅子里,“这酱烧肉我也会,下次我来做。” “呸,让大姐做,猪都死得冤枉。” “兔崽子,找打是不是!”元微灵冲过去要打他,元南聿隔着椅子躲闪。 岳轻霜佯怒道:“你们的爹不在,就敢在饭桌上放肆了。”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她拉住元思空的手,“空儿,还是你稳重,你看看这一大一小,女儿没有女儿的样子,弟弟又顽皮,要不是你管着他,怕不要上房揭瓦了。”。 元思空道:“聿儿其实很懂事,只是爱玩儿罢了。”看着嬉笑追闹的元家姐弟,他眼中饱含柔和的笑意。 当他觉得老天夺走了他的一切,已经彻底抛弃他的时候,又让元卯如天神般降临在他面前,给了他一个温暖安乐的家,他已经知足。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日后考取功名,以身报国,要那蛮夷永不能染指大晟子民。 第3章 封家军入广宁的消息很快广播辽东,许多离广宁不远的乡邻倾巢出动,涌入城内,望一睹天下第一军的风采。 辽东总督李伯允、总兵韩兆兴、广宁知州钱安冗等辽东地区重要官员,拂晓便带着文官武将们至南城门相迎,元卯和元少胥也在列。 辽东总督虽然品级在封剑平之上,但封剑平王爵加身,又是大晟第一功勋名将,因此这群平日出入驷马香车的官员们,喝了一肚子的寒风,也不敢有怨言。 眼看正午了,才见平地起旌旗,一支蛇形骑伍在前,步兵在后,安然有序地朝着广宁卫行来。 “来了,来了!”元南聿激动地大叫。 一大早,俩人就跑到城墙上遥望。平日里元卯是不准他们上城墙的,但今天大小武将都去城门处候命了,临时守城的不知规矩,见是千户大人的儿子,便没有阻拦。 元思空按着元南聿的脑袋把他压了下去:“‘嘘’,小点声,被爹发现了又要挨骂。” 元南聿兴奋地探着脑袋:“二哥你看,那是封家军的狼旗啊。” 元思空看向远处,为首的是一面黑色印有血色狼首的旗子,那狼首做咆哮状,獠牙毕露,肯定是封剑平的帅旗了。其后大大小小的旌旗林立,形状、颜色、数量都完全对称且有序,一看就是井然之师。 据说封剑平引狼为师,要将士们有狼性,还要学习狼是如何协同和打仗的,多年来鲜有败绩,封家狼旗威服华夏,远震蛮夷,在大晟子民心目中业已封神。 元思空看着那猎猎飘动的狼旗,胸中升起一股豪迈之气。哪个男儿不幻想自己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威风凛凛的模样呢,虽然他早已决定要走仕途,但看到这威武之军,也难抑心中热血。 他不禁想,若辽东有这样一支队伍,又怎会痛失擎州,若不失擎州,朝廷又怎会放弃辽北,他又怎会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其实当年的辽东绝非弱旅,辽东铁骑也曾名闻天下,可当时的辽东总兵贪扣军饷,擅用令旗,换了韩兆兴,却没两年就败了,他只觉韩兆兴无能,恨不能快些长大。 元南聿也跟他一样热血沸腾,摇着元思空的胳膊叫道:“二哥,等我长大了,也要做大将军,封家军用狼,我就用……用豹子,吓破蛮子的胆。” “那你就好好习武,多读兵法,不要成天玩乐。” 元南聿嘟囔道:“二哥你怎么逮着机会就教训我,跟爹越来越像了。” “因为我们对你寄有厚望。”元思空对元南聿很是了解,他天资聪慧,是习武的好苗子,就是不爱读书,只会耍几把大刀有什么用,带兵打仗,最重要的还是脑子。 元南聿敷衍道:“我知道,我读就是了。”他两眼放光地看着越行越近的封家军,“我看到靖远王了,哇,真威风。” 元思空定睛看去,帅旗之下,一男子头顶红缨、身披金甲、背伏战袍,他戴着帽盔,且距离尚远,其实看不清面目,但那股暗潮汹涌的王霸之气,于万人之众依旧让人一眼便被其震慑,毫无疑问,他就是名满天下的大晟第一名将封剑平。 远远地,封家军开始有条不紊地分兵,除一队百人轻骑跟着封剑平继续向广宁城进发外,其余部众则在城外扎营。 封剑平行到南城门,李伯允领着官将们上前迎接,直至李伯允都走到马前了,封剑平才迤迤然下马,众将也跟着下马,与辽东官员们相互拜谒。 他们听不清大人们在说什么,但也猜到应是些寒暄酬酢,元思空的目光钉在了封家军的马上。 广宁卫的马倌徐虎,曾经与他说过,这世上最好的马,当属西北马,可惜自从五十年前晟宁宗丢了河套地区,西北马在中原一度绝迹,后来靠通商,花大价钱购回,但数量常年不敷作战。马喜高寒,健马非地盘广袤、水草丰美的高原不能孕育,中原地区缺少这样的天然环境,在战马上吃尽了游牧民族的苦头,他们的辽东马,已经是中原少有的良马,但依然供给不足。 目前中原地区最好的马,就是重金买回的西北马和秦马交配、在淮西地区牧养的改良过的秦马,绝大多数供给封家军,所以现在站在元思空眼前的,就是他能看到的最好的一群马了。 那些马儿明显比辽东马要壮硕一些,肌肉虬结,毛色炳耀,尤其是封剑平的坐骑,皮毛黝黑发亮,身姿矫健修长,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上上之驹。 元思空都要看醉了,以至于元南聿叫了他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啊?” “你发什么愣呢,快看啊,那怎么有个小孩儿啊,睡得直淌口水。”元南聿哈哈笑了起来。 循着元南聿的指向看去,果见一个年不过七八岁的男童。所有将士均已下马,唯独他撅着小屁股,趴在马背上呼呼大睡,脸上的肉挤成一团,马鞍上还闪烁着一些可疑的涎渍。 这个距离虽然看不清那孩童的样貌,但他着量身定制的软甲,一身行头价值不菲,必定身份尊贵。追敌数百里,竟然带着一个稚子,这会不会也太儿戏了?敢如此做的,除了靖远王本人也不会有其他了,孩童的身份不言自喻。 逐王_7 “二哥,他会不会是靖远王的儿子?” “多半是。” “竟带着个小孩儿来打仗,靖远王定是没把鞑子放在眼里。” “如靖远王这般身经百战的名将,是断不会轻敌的,不过带着个小孩儿……确实有失严肃。” 几百年来,瓦剌从一个向中原称臣朝贡的关外蛮夷,膨胀到了严重威胁大晟国祚的程度,瓦剌骑兵之彪悍勇猛,令人闻风丧胆,是毫无疑问的大晟第一敌患,靖远王与其交兵二十余载,若有丝毫轻敌,都可能酿成大祸。正因为如此,俩人对靖远王带着自己的幼子深入重地这一举动就更为不解了。 大人们许是寒暄完了,转身往城内走,元卯一回头,习惯性地往城墙上一看,正见两个少年在上面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可不就是自己的儿子。 元卯双目一瞪,元南聿吓得腿软:“完了,爹看到我们了,二哥快跑啊!”说完矮身就跑。 元思空也吓了一跳,心虚地追向元南聿。 元南聿跑到楼梯处,许是吓得,脚下虚滑,抓地不稳,整个人一头栽了下去。 元思空惊叫:“聿儿——” —— “城墙乃防御重地,岂是玩乐之所,靖远王驾临,总督大人躬亲相迎,如此重要的场合,你们竟敢如此放肆,成何体统!”元卯怒而拍案,他音量并不大,而威吓更甚,元思空跪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岳轻霜在一旁小声道:“老爷,算了吧,你看聿儿都摔成这样了……”她心疼地抚摸着元南聿青肿的脸,简直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摔成这样也是他活该!”元卯狠狠瞪着元南聿。 元南聿缩了缩肩膀,委屈地说:“爹,孩儿错了。” “还有你。”元卯看向元思空,厉声道,“你性子一向稳重,聿儿顽皮,你竟不劝阻,还跟着胡闹。” 元思空垂着脑袋:“孩儿知错。”他实在想看封家军,一时侥幸…… 元少胥也跟着呵斥道:“你是哥哥,聿儿一向唯你是从,你更该身为表率,如今聿儿摔断了腿,两三个月都不能下地,他是习武之人,若留下什么遗疾,抱憾终身,你当如何?!” 元思空抿着唇,满心自责。 元微灵忙上前来打圆场:“少胥,你少说两句吧,梁大夫说了,聿儿的腿只要静心修养,百日可愈。再说,他成天跟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这事也不能全怪空儿。”她摸了摸元南聿的脑袋,眸中虽是疼惜,嘴上却不饶他,“看你以后还敢这样莽莽撞撞。” 元南聿也道:“爹,别怪二哥,上城墙是我提议的。” 元卯瞥了元南聿一眼:“摔断腿是你自找的,但上城墙一事,你二子皆有过错。军有军法,家有家规,你们竟军法家规并犯。你自己已经领了罚,我就不再罚你,空儿,去祖宗灵堂面壁自省一夜。” “是。”元思空叩首,起身要去灵堂。他走到门口,转身看了一眼,见元卯正在皱眉查看元南聿的腿伤,元南聿则悄悄朝他做了个鬼脸,那膀肿又满是淤青的脸做什么表情都怪异十分,元思空忍俊不禁,硬憋着笑,扭身走了。 走进灵堂,掩门,元思空敬上一炷香,然后膝枕蒲垫,跪在了祖宗灵位前。 元家的列祖列宗陈列于前,元思空的目光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最角落边缘的两个异姓人的灵牌上。 那是他的亲生爹娘。 他在这世上已无血亲,元卯将他爹娘的灵位迁进了元家,供他祭拜。 泰宁燕氏虽非世家大族,却也是书香门第,小富怡然,祖上出过一个进士,官拜礼部右侍郎。 他爹昭武九年中举,其后三次乡试皆落榜,举人虽然也能做官,但只能做些县令县丞等芝麻官,仕途狭窄,升迁困难,中进士、入翰林,辅朝佐政,修齐治平,才是天下读书人的志向。 他家不愁吃喝,他爹一面读,同时把大把时间放在培养他身上,他跟他爹一样,承继先贤,熟读孔孟,以一身所长忠君报国为至高理想,勤恳学习,日夜不辍。 如今他爹的理想化为一抔黄土,他是燕家仅剩的血脉,有朝一日,他定要入阁拜相,惠国利民,光耀门楣,一偿他爹的遗志鸿愿,也报答元家对他的大恩。 元思空对着他爹娘的灵位叩首,也对着元家先祖叩首,反省自己的过错。 元卯对他视如己出,但他始终记得自己并非亲生,事事谨慎,孝敬父母,兄友弟恭,不愿给元家添一丁点麻烦,四年来从不犯错,如今一时疏忽,就害得聿儿摔断了腿,他极为惭愧,暗暗发誓以后定要加倍律己。 —— 跪到半夜,元思空已然双膝痛麻,四周寒意侵袭,冷透了骨头,他困得眼皮直坠,可他丝毫没有怠慢,哪怕四下无人,他相信父母在天之灵,正在看着他。 长夜漫漫,不知何时到尽头,就在元思空困得要倒地的时候,灵堂的门被悄悄推开了。 元思空清醒过来,回头一看,是岳轻霜拿着披风、端着一碗面,走了进来。 “娘……” 逐王_8 “哎,你就一直这么跪着啊。”岳轻霜将披风围在他身上,将面放在他跟前,摸着他冰冷的小脸,心疼地说:“冻着了吧,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元思空摇摇头:“爹罚我跪灵一夜,不可对祖宗不敬,而且,让爹知道了他会更生气的。” “傻孩子,你爹是有蚊虫飞过都能醒来的人,你当我过来他会不知道吗。休息一会儿,吃点面吧。” 元思空再次摇头,态度坚定:“娘,我在自省,我不冷,也不饿,你快回去歇息吧。” 岳轻霜无奈地说:“你这脾气,跟你爹可真像。” 元思空有些惭愧:“娘,你不怪我吗。” “孩子哪有不犯错的,再说,聿儿也没什么大碍。”岳轻霜看着元思空俊美且灵气逼人的脸蛋,眼神变得愈发温柔,“我的迎儿四岁夭折,在我心上剜了一块肉,直到你来到咱们家,那道伤口才愈合,你就是我的儿子,永远别把自己当外人,你可以犯错,明白吗?” 元思空鼻头一酸,哽咽着“嗯”了一声。 岳轻霜抚了抚他的脸:“你跟你爹一样倔,娘就不勉强你了,明天天一亮,就过来吃饭。” “是。” 第4章 元南聿的腿伤不很严重,诚如大夫所说,夹板并骨,佐以汤药,静养百日可痊愈。 可难就难在了这个“静养”上。元南聿精力丰沛,生性好动,平日早起练武读书,闲暇时间就走街串巷寻觅好玩儿的,让他在床上躺三个月,简直要了他的小命,一家人料定他要作妖,找人轮流看管,终于把他按在了屋里。 元思空早上监督元南聿读完书,正好徐虎来接他去马场挑马。 广宁城内的马厩主要养着元卯和属下将士的马,只有二三十匹,大部分的马都在郊外的马场,那里有开阔地带可供马儿奔跑,是他常去的地方。 四年前元卯将他带回家,他主动要求去养马。其实那时他对养马一窍不通,只是俩人结缘于一句“马有腿疾”,他有意想让元卯以为自己会养马,不显得无用,毕竟初始他摆脱不了寄人篱下的惶恐,生怕元卯不要他。元卯不知是信了,亦或不拆穿,便真的让他跟着徐虎养马。 这一养,就是四年。他不仅把徐虎半生积累都学进了肚子,还搜集有关的官志、民志,越养越好,徐虎大字不识,养马的手艺靠祖传和经验,现在反而很多事要与他商榷。 从前元思空还要跟徐虎共乘一骑,现在已经能够自己策马驰骋,徐虎看着那少年初长成的英姿,心中倍感欣慰。 到了马场,正是晌午,刚好用饭。 马场场主是广宁第一富商赵大有,从一个小小的马厩杂役白手起家,如今腰缠万贯,他的马场一共养了大小马匹逾万,但真正符合战马标准的只是少数。 自晟宁宗丢掉河套地区,大晟国力式微,朝廷无力养马,中原地区所有的大小马场,均已转为私营,但规定每年要为朝廷准备一定数量的战马。中原好马重金难求,马商皆富甲一方。 赵大有见到元思空很是开心,摆了一桌好菜:“思空啊,咱可把午饭吃饱饱的,下午去给靖远王挑上两千良驹。” 元思空颔首:“世叔放心。” “哎呀,原本封家军用的马,可都是淮西的秦马,我昨个儿也去看了,真是好马,好马!”赵大有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没想到咱辽东马,也能在封家军胯下驰骋千里,杀敌四方,我真是祖上有光啊。” 徐虎恭维道:“赵掌柜本就祖上有光,您又给祖上添光呀。” “哈哈哈,也多亏徐兄常年照应嘛。” 历代王朝重文轻商,商人的地位其实很低,但又架不住他们富得流油,钱权不分家,所以像徐虎这样的小吏,多要巴结着赵大有,而赵大有也不敢怠慢徐虎,毕竟是朝廷派来管战马的,人微言可不轻。 元思空好奇道:“世叔,封家军收马,是什么价格?” “只比辽东军略高少许而已,不过听说靖远王以其他好处慧与辽东军了。” 元思空担忧道:“朝廷要收马,我们自然不能抗旨,可良马都给了大同府,万一金贼打过来怎么办。” 徐虎也叹了口气:“可不是呀,也不知上头是怎么想的。”他看了看左右无人,悄声说道,“虽说大同府战事紧张,瓦剌也比金贼势大很多,可朝廷也太偏心了,先是放弃辽北七州,现在又把今年的战马给了大同府,还顾不顾我们辽东子民的死活呀。” 赵大有以肥硕的手指抵唇,“嘘”了一声:“这话可不能外传,现在是大同有战事而辽东无战事,朝廷自有打算吧。” 元思空心里满是忐忑,辽东只是眼下无战事,可金贼隔河相望、眈眈虎视啊。朝廷此举确实有失偏颇,但他们也无可奈何。 吃完饭,赵大有叫来马场最有经验的几个育马人,陪着他们去选马。 选马的主职还是在徐虎,元思空做参谋,是元卯有意培养,当然,他这个参谋也名副其实。 相马是个技术活儿,相马是个体力活儿。并非长得高昂熊俊就是好马,又或是好马,却未必适合打仗,战马不能野性难训,且最求耐力。 逐王_9 比如马鼻大则肺大,肺大则善长途奔袭,背脊至髋骨的结构是否平缓,决定马易不易上膘,口鼻观马有无疾病,筋肉轮廓观马是否骨骼强健,马蹄更有许多讲究,过厚、过薄、过大、过小都不是良马。 看完、摸完了,还要让马儿跑上一跑,做最后定夺。 相马的学问极多,有时不同产地与不同品种的马还有不同,马场的老师傅和徐虎都是养上十几、几十年马,才敢相马,尤其是战马,背上负担的是将士的性命、大晟的江山,岂敢大意。 半天就这样过去了,天光隐落,他们也该回城了。 路过病马棚时,元思空看到一匹不足半岁的小马,正蔫蔫儿地窝在棚内。 马场一人道:“哦,这马病了有月余,若还治不好……” “我且看看。”元思空和徐虎走进马棚,俩人看了半天,又仔细询问,也只能勉强看出是马儿脾胃有恙。 能育马者尚不在少数,能医马者寥寥无几,大多医马之人都是根据经验,以医人之方倍量汤药,常见小疾或轻外伤通常还能治愈,若是碰上疑难杂症,久病不愈,就只能宰杀,节省粮草。 元思空在这件事上有大遗憾。 他娘是医女,医术传自外公,他幼时好奇,也要跟他娘学习医术,但他爹不允,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功名才是读书人最好的出路。后来见他聪慧好学,便在闲暇时间让他学习一二,他医术确实只习得皮毛,但已明医理,可治一些常见小害,他始终觉得,医马并非难事,若能将马的骨骼肌理、血管经脉都像人一样摸透,很多马儿病不至死,现有的医马类籍志在他看来都不够详尽。 可惜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自古以来,猪为食肉,牛为耕作,马为通运与作战,马是战斗的灵器,行动的粮仓,通商的车轮,是国重之重,又因马在战争中无可取代的地位,历朝历代都对马尊崇有加,多不允许食用马肉。晟朝更甚,出于对好马的渴求,朝廷鼓励民间养马,严令禁止食马,死马都要妥善埋葬,元思空一直想要剖一匹死马,研习医马之术,元卯却根本不可能同意。 看到那病恹恹的小马,元思空实在痛心,若能治好它,说不定又为辽东将士添一匹杀敌利器。 徐虎看穿他的心思,也很无奈:“这马儿怕是撑不了几日了,我们回吧。” 元思空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 接下来几日,元思空都泡在马场辅助徐虎相马。果然如徐虎所说,那只小马很快病死了,马尸还没来得及收拾。 元思空经过病马棚,再次起意,毕竟他们马上要把辛苦养育的两千良驹拱手送往大同,他对医马的渴望更甚了。趁着徐虎出去跑马的时候,偷偷找到赵大有,央求他把马尸给自己。 赵大有知道元思空想干什么,他不是第一次提出,可剖马有辱马尸,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思空啊,你就死了这个念头吧,被你爹知道了,我怎么交代。” “世叔,这马场是你的,不让人看见,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 “哎呀,话不可这样说……”赵大有很是为难。 元思空的眼睛灿若星辰,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我爹为人严谨,有时不懂变通,世叔是脑筋活络之人,这偌大的马场,可都是世叔‘活络’来的,世叔一年病死的马儿一二百匹,若我能习得医马之术,哪怕多救一匹,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赵大有的速眨着。 若换做其他垂鬓小儿跟他说这番话,他一定把大言不惭的小屁孩子骂跑,可元思空是不同的。 早在赵大有发现这孩子天资过人时,就好奇问过元卯他的身世,元卯也确实着人去查过,这一查非同小可。 相闻泰宁有一远近乡里的神童,五岁诗、六岁文,九岁童试,就中了秀才,正是姓燕。 赵大有知道这孩子非池中之物,他说要习医马,便真有可能习得,他是个商人,怎会不心动呢。 元思空见赵大有已然动摇,又许诺道:“假若万一,当真被人发现,思空定当一人承担,绝不予世叔麻烦。” 赵大有重重叹了口气:“思空啊,其实世叔又怎会不想让你医马呢,世叔辛苦养得马儿病死,我最心疼啊。”他把元思空拽到角落,小声说,“正好那匹马身量小,动静小,我把人遣开,你就去那病马棚里剖,剖完了,世叔再找人料理。” 元思空淡定地说:“剖完了,我便一把火烧了那马鹏,岂不干干净净。” 赵大有激灵了一下:“呃……对,你说得对,烧了、烧了干净。” “多谢世叔。”元思空后退一步,躬身行礼,“世叔此举,救马是见小,利国是见大呀。” 赵大有乐得合不拢嘴:“好,好,你快去吧,我嘱咐马场之人都远离那里。” —— 元思空拿上一箱治外伤的器具,用来剖马。他看着那匹小马,想着终于能够得偿所愿,两只手都在发抖,一是兴奋,二是有些害怕。 他小时候跟着他娘看了不少病患,并不惧血腥,但毕竟他连鱼都没宰过,第一次动刀子,就要剖马,心中跟打鼓一样狂跳,只是他没空耽搁,还是很快下了手。 边剖,边写写画画,用来洗手的一桶水很快就一片血红。 就在他已经把马儿开膛破腹,正记得认真时,突然听得一声尖利的童声叫道:“你在干什么!” 逐王_10 元思空十分专注,被这尽管稚嫩却气势十足的吼叫吓得心脏都骤停了一下,手里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他扭头,就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童站在马棚门口,双目圆瞪,一脸惊怒地看着他。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小童,说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可他现在哪有时间赞叹老天爷的工巧,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在嗡嗡作响:被人发现了! 男童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马尸。”他扭身就走,边喝道,“来人!” 元思空猛地从原地窜起,冲出了马棚,箭步上前,用那血淋淋地手,一把揪住了男童的衣领。 第5章 男童被他拽得往后一顿,接着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元思空的意料,他竟然低头旋身,快速一脚踹在了元思空的膝盖上。 元思空吃痛后退,手也跟着松开了。 男童用手摸了摸湿黏的后颈,摸出来满手臭烘烘的马血,他一张小圆脸涨得通红:“你……你找死!” 元思空心头微颤,他正疑惑怎么没看清这小娃的动作,又被其脸上的怒意震慑了一下。小孩子的愤怒,无非撒娇与撒泼,前者为试探,后者为宣泄,可这孩子的愤怒就是愤怒,像头小兽一般獠牙毕露的愤怒。 元思空强自镇定,并没太把一个小娃放在眼里,他用威胁的口吻道:“不准告诉别人。” 男童的小胸脯用力起伏着:“你犯了大晟律法,还敢威胁于我?!” “我是为了……”元思空心想,给他解释有个屁用。他挥了挥拳头,声色俱厉,“反正你不准告诉别人,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毕竟只有13岁,“犯法”这两个字之沉之重,刺得他心脏直抖,被人当场撞见如此大过,自然慌了神。若对方是个大人,他反倒不怕,因为他知道大人可以笼络,无论用什么方式,击其软肋就事半功倍,可眼前偏偏是一个分外娇蛮的小娃,未开慧的稚子难以通晓情理,也不念钱物,对付他们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其畏惧。 元思空的想法可说是对的,但他碰到的人是错的。 那小童被惹毛了,怒叫着扑了上来,一拳击向元思空的胸口。 元思空左手格挡,右手又去抓他衣服,扑空。 俩人连过几招,元思空略感吃力。他虽然也习武四年,但志不在此,功夫比元微灵还差,这男童小小年纪,居然如此灵动,基础之扎实,不逊元南聿。 只是俩人身高毕竟差了一头,元思空逮着机会将其扑倒在地,左右开弓扇了他两耳光,厉声道:“不许告诉别人。” 小童丝毫无畏地吼道:“有辱马尸,当军法处置,去死吧!”他使劲蹬踹,不叫元思空讨好。 俩人都怒火中烧,忘了什么武功套路,在地上翻滚扭打起来。 昨夜降过雨,浅草泥泞,马棚附近又遍地马粪,俩人很快就裹了一身污秽,很快连衣服的颜色都难以辨认了。 当赵大有和几名侍卫跑过来的时候,看到此场景,差点背过气去。 俩人正打得眼红,就被有力的胳膊架开了,却还互相对着空气踢脚。 “二殿下,您没事吧!”侍卫们吓得脸都绿了。 只见赵大有噗通一声跪在马粪上,边磕头边嚎:“小殿下,草民该死,草民该死啊。” 元思空看着赵大有抖如筛糠的惊惧模样,发热的大脑也清醒了,胸中顿时升起一股寒意,瞬间知道了这小童的身份,他是封剑平幼子——封野。 其实他早觉这孩童眼熟,但一是那日距离太远,二是他乱了心绪,竟没有想到,简直该死。 封野指着元思空,气得声音都变形了:“给我抓起来,我、我要砍了他!” 赵大有看向元思空,眼神是又悔又恨,欲哭无泪。 元思空已经彻底冷静,用嘴型对赵大有说:“烧了。” “二殿下受伤了!”一名侍卫看到封野后脖子上全是血,顿觉自己的小命今天走到了头,只希望不会连累家人。 封野似乎才想起来:“马!”他指着马棚,“他辱马尸!” 元思空闭上了眼睛。 ——— 元思空一直望能近距离一瞻靖远王尊容,没想到这个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他一身污秽,披头散发,眼圈乌青,嘴角还在渗血,整个人臭不可闻。 当然,封野比他更狼狈,被他按在地上揍了好几拳,脸都肿了。 逐王_11 封剑平不惑之年,天庭饱满,鼻若悬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对眼眸犀利如鹰,乃丰神俊朗之人,潇洒而不轻浮,不怒而自威。 封剑平看了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元思空,又看了看臭泥球一样的自己的小儿子,噗哧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封野一脸不忿:“父亲,你在嘲笑我吗?!” 封剑平乐得前仰后翻:“你打架打输了,我不能嘲笑你吗?” 封野不服气:“他比我高壮!” “是啊,你也知他比你高壮,爹教过你,敌强我弱时,该当如何?” 封野抿唇不语。 “跑啊。”封剑平似笑非笑,“明知打不过还要打,空有愚勇。有朝一日你领兵打仗,敌众我寡,你还要以身犯险,致将士生死于草率,此乃为帅者之大忌。” 封野登时眼圈泛了红,一半愤怒,一半委屈。 封剑平招招手:“我的狼儿,过来。” 封野扭捏地走了过去。 封剑平擦掉他脸上的污泥,笑道:“可不许哭,你若哭我更要嘲笑你,还叫你大哥一起来嘲笑你。” 封野瞪大眼睛,硬把悬框的眼泪憋了回去,那小模样真是楚楚可怜。 封剑平把目光移向元思空:“小子,把头抬起来。” 元思空抬起了脸来,畏惧地看着封剑平,心如死灰。 先冒犯马尸,后冒犯亲王之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大不了一死吧,只求不要连累元家。 “你是广宁卫守备元卯的儿子。” “回殿下,草民只是个养子。” “听说你剖马尸,为何啊?”封剑平戏谑道,“元卯饿着你了?” 元思空略略凸起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平静答道:“草民养马四载,私以为若能了解马儿腑脏骨骼、经脉血管,便可治愈一些疑难杂症,绝非有意辱马尸,更不是为了食用。” 封剑平挑了挑眉,伸出了手。 属下将一本沾血的册子递到他手里,他翻开看了看,颇意外地挑了挑眉:“这都是你写的?” “是。” “你……” 封剑平还未说什么,只听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元思空不用回头,也能辨出那是元卯。 扑通一声,元卯重重跪在地上,大声道:“末将教子无方,愿受军法处置,请殿下降罪!” 元思空眼眶一热,心中悔恨不已。他四年来谨小慎微,奈何这几日接连犯错,简直无颜面对元卯。 封剑平指了指元思空:“元卯啊,你这个儿子辱马尸在先,恫吓、殴打我儿在后,你说我该降他何罪?” “全由殿下定夺,只求殿下念其年少,让末将代其受过。” 元思空毫不犹豫道:“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尤,草民愿受一切责罚。” “你给我闭嘴。”元卯低声怒斥道。 封剑平将那册子抛到元卯面前:“你看看。” 元卯翻看几页,上面写画的都是元思空解剖马尸所得,举凡各个脏器的重量、筋骨走向、关节位置等,均一一以图文记录。元思空干出这样的事他并不惊奇,这孩子得天独厚,极为聪颖,思虑之深,常叫人难以捉摸。 “此子聪慧又有担当,必成大器啊。” 元卯惶恐道:“殿下谬赞了。” 封剑平微倾身:“元卯,你抬起脸来跟我说话。” 元卯抬头,定定地直视着封剑平锐意极盛的眼眸,心中忐忑。 封剑平轻笑:“我再问你一遍,我该降何罪?这是广宁的地盘,你主我客,我听你的。” 逐王_12 元卯伏地:“末将不敢,末将听凭殿下发落。” 封剑平无趣地“呿”了一声:“狼儿。” “孩儿在。”封野道。 “辱马尸是你发现的,被打的也是你,你说该如何处置?” 封野眯起眼睛,狠狠地瞪着元思空,刚要开口,封剑平抬手制止了他。 “军法是军法,私怨是私怨,可不能混淆啊。” 封野深吸一口气,用那脆嫩的小嗓子气哼哼说道:“元思空有辱马尸,当按军法处置,念其年少无知,其父元卯代为受过,责领军仗二十,罚俸三月。” 元思空还要开口,元卯按着他的脑袋逼他磕头:“谢殿下。” 封剑平看着元思空,乐道:“怎么,你好像不太服气啊?” “草民不敢,谢殿下洪恩。”元思空愧疚得想哭。 元卯道:“殿下,小儿冒犯小殿下,末将望也能带其受过。” 封剑平豪迈大笑:“小孩子家家的打架,何过之有?” 元卯这才松了一口气,感激万分地重重叩首:“殿下宽宏大量,末将万死不忘。” “行了,领赏去吧。” “是。” “哦,等等。”封剑平指了指元思空,“本王特许你一人可剖马尸,以做研习之需,当然,事后也要妥善埋葬。” 元思空激动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封剑平。 封剑平笑道:“你若真能钻研出医马良方,则功在千秋,可别让你爹这二十仗白挨啊。” “谢殿下!谢殿下!”元思空只觉封剑平浑身都散发着圣光,伟岸有如神祗。他没见过封剑平打仗,也没见过封剑平练军,但仅凭此一事,就能看出封剑平治军为公、恪己之私、恩威并施、赏罚有度,岂不就是兵法中所说的智信仁勇严俱全的神将吗! 难怪此人能立下不世功勋。 封剑平用硕大的拳头轻捶封野的小胸脯:“我的狼儿,这个人揍了你,羞辱了你,你要记得,勤加习武,以后揍回去,嗯?”他朝封野眨了眨眼睛。 “是!”封野握紧了小拳头,大声道:“元思空你等着,我早晚要揍得你满地找牙!” 第6章 仗刑是朝堂军队里常用的一种刑罚,以警告为主,惩戒为辅,但打死、打残也是常事。 若是实诚地打,二十便足以杖毙,若是有意放水,百仗都还只是皮肉伤。这要看行刑者能否领会赐刑者的意图,或受刑者的银子能否压秤。 明眼人都看得出封剑平不是真的要将元卯如何,于是马马虎虎地打了二十仗了事。 元卯屁股开了花,虽然是轻伤,但部位紧要,也要在卧榻趴上些时日。 元思空跪在他床前不肯起来,眼睛又红又肿。 元少胥气得在屋内反复徘徊:“谁给你的胆子?啊?谁给你的胆子!你闯下这般大祸,若不是靖远王宽厚,别说你的小命不保,爹也会受到牵连!” 元思空垂着头,一言不发。 元卯摆摆手:“少胥,罢了,你出去吧。”他看了看岳轻霜和元微灵,“你们都出去吧。” “爹……” 元少胥还要说什么,元卯加重了语气:“出去。” 元少胥气得拂袖而去。 元思空其实知道,元少胥一直不太喜欢他。元卯虽然是个正五品千户,年俸也不过一百九十石,他为人刚直清正,没有额外“营收”,要养活一家老小,还有几名家丁,日常开支并不宽裕,多一口人吃饭,都是不小的负担。 如今他闯了祸,不仅害得元卯被打,还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这意味着即将入冬,他们连火炭怕是都要买不起。 逐王_13 所以元少胥骂得没错,都是他的错。 元卯看了看元思空,无奈道:“行了,起来吧。” 元思空摇头,哽咽道:“爹,你罚我吧,罚我什么都行。” “罚你的目的是让你知错,你不是已经知错了吗。”元卯道,“起来吧。” 元思空还是摇头。 元卯干脆伸长了胳膊,捏着他的肩膀将他提溜了起来,拉他坐在床沿。 元思空抹着眼泪。 “空儿,还记得我当初查你的身世,你九岁便中童试,刚好是我们相识的那一年,对吧?” “嗯。” “你还说了一嘴,说你爹要你十年不准考举人。” 元思空再次点头。 “你可知为何?” 元思空沉静了一下自己:“即便我爹不说,我也不会去,我爹不中第,我怎可僭越。” 元卯摇摇头:“你觉得你爹是为了面子才不让你去考的吗?” 元思空眨了眨眼睛,不知该做何回答,他确实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他爹是勤恳聪明不假,但也许还不够勤恳、不够聪明,天下读书人千千万,都做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大梦,能够入朝为官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一生不中的也比比皆是。但他却从小就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站在保和殿上,面对当朝天子的试问,引经据典、对答如流。 元卯摸了摸元思空的头发,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空儿,你太聪明了,可心智尚幼,还不能完全驾驭这样的天予之才,过多的颂赞反而会毁了你。你爹怕你骄奢,怕你混淆是非曲直,怕你年少得志不能体察蚁民之苦,怕你自以为通透人心实则一叶障目,因为你还小,哪怕书阅万卷,没有真正活过,就不会懂人世间。若让你年少中第,确实风光无限,可宦场会把你撕成碎片的,你爹是为了保护你。” 元思空怔怔地点了点头,想起他爹温厚儒雅的模样,四年了,依旧那么清晰。 “这次的事,全赖靖远王宽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剖一匹死马,有什么大不了,但你打的可是他的儿子,那是手握二十万重兵的靖远王的儿子,你懂吗?” 元思空再次点头:“爹,我再也不敢莽撞。” 元卯叹息:“那小殿下也非池中之物,希望他不是记仇的人吧。” 元思空抿了抿唇,心里恨死那个兔崽子,如果不是他闲来无事去马场,还要四处闲逛撞破他剖马尸,哪儿会有这么多糟心之事,他心中不忿,小声嘟囔道:“靖远王为何要带他出战。” “我们也觉不妥,打听过,说小殿下是被狼养大的,听得懂狼语,靖远王带着他,是怕迷路。” 元思空讶然:“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打仗非儿戏,否则靖远王为何带一个小娃追敌。” 难怪靖远王要叫他“狼儿”…… “好了,你去陪陪聿儿吧,他肯定闷坏了。”元卯趴回枕头上。 “我想陪着爹。”元思空往元卯身边凑了凑,小声说,“爹还疼吗?” “皮肉伤,不碍事,休养几日就好了。” 元思空轻轻趴在了元卯宽厚的背上:“我想陪着爹。”尽管平日里他从不表现出来,但他其实十分依赖元卯。四年前那个将他抱在怀里,带他远离饥饿、寒冻和死亡的男人,在他头顶撑起了一片天,待在元卯身边,他就感觉温暖与安心,仿佛世事纷扰,也不能伤他分毫。 元卯轻笑一声:“你平时总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如今倒像个孩子了。” 元思空轻声道:“爹不要怪空儿,空儿再也不会犯错了。” “你知错就好,爹不怪你了。” “等空儿长大了,一定要做大官,让咱们一家都过最好的日子。” 元卯“嗯”了一声,眼中却有些忧虑。 “……爹。” “嗯?” “眼看要入冬了,你被罚了三月俸禄……” 逐王_14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你去帮徐虎把活儿干完,每一匹马都要用心挑,马虎不得。” “孩儿明白。”元卯眨巴着眼睛,眼眸在黯淡的光线中异常地明亮。 —— 当元思空再次来到马场的时候,徐虎和赵大有对他的态度都变了,变得有些毕恭毕敬,毕竟他是打了亲王的儿子,还反被亲授可以剖马尸的人。 赵大有逃过一劫,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他本就觉得元思空是要成大事的人,如今更加坚信不疑,一见元思空就套近乎:“思空啊,世叔真是担心死你了,还好你逢凶化吉,往后马场有马儿死了,我全部都给你处置。” “谢谢世叔。”元思空淡定说道,“世叔,侄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尽管说。” “你也知道我爹被罚了三月俸禄……” “没问题,小事儿,交给世叔。”赵大有忙抢道。 “世叔,你还不清楚我爹的脾气,这么多年来,他收过你一钱一两吗。” “那你的意思是……” “我跟着徐伯养马,世叔每月也给我工钱,我想先向世叔预支一些,熬过这个冬日再说,以后养马、医马,思空分文不取。” “思空,你这话就太见外了。世叔先给你拿上一百两,以后你的工钱和诊费,世叔照付……呃,不,每次只付一半,假以时日,你也就还上了,这样就算你爹知道了,也合情合理,对吧。” “多谢世叔,思空只拿二十两,也好跟我爹交代。” “好,都听你的。” 元思空再次作揖,赵大有慌忙回礼,只觉这少年心智过人、气度非凡,早晚有一日要翱翔于九霄之上啊。 —— 元思空自然不会把银子直接拿给元卯,而是拿给了岳轻霜,到时候元卯就算知道了,也不舍得责骂岳轻霜,这二十两足以缓解隆冬之急了。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元思空一刻也不敢放松,因为靖远王还没走,封野那小崽子明显恨他,肯定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他们一日不走,他一日不得解脱。 果然,三日之后,元思空正在马棚内挑马,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特别的蹄声。 他心脏一紧。 那不是辽东马的蹄声。他们的马,马掌都是普通的铁,叩地声脆,而背后这个蹄声,沉闷、厚重,是沙铁的动静。徐虎说过,用得起沙铁做铁掌的,只有一支军队,那就是封家军。 元思空转身匍匐在地,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把头给我抬起来。”头顶传来稚气而傲慢的童音,听来十分不友好。 元思空腹诽了一句,心想该来的还是要来,于是慢慢抬起头,恭敬又谦卑地叫道:“草民见过少将军。” 封野坐于健硕的高头大马之上,虽然脸上还有淤青未散,但依然看得出容貌之精巧,气质之尊贵。只是,这马对他来说太高了,有种小孩子穿大人衣物的滑稽,真不晓得他是怎么驾驭的,以及能不能下来。 封野皱起眉:“你叫我少将军是何深意?讽刺我?” “草民不敢。”元思空只是想拍个马屁而已,他看得出来封野极其崇拜自己的父亲。 “不准叫我少将军,将军之名我要自己打来,轮得到你奉承。” “草民知罪。”元思空低下头,“草民不知小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封野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元思空:“少来这些废话。你不是说,你剖马是为了医马吗。” “是。” “我的马儿今日体有微恙,食欲低靡,你医得吗?” “草民……斗胆一试。” 封野眼中闪烁着恶意:“很好,医好有赏,医不好,我就重重地罚你!” 第7章 逐王_15 元思空明知封野是故意来找茬,也无可奈何,见他侧身要下马,还要匍匐过去,跪于马下。 封野也理所应当地将元思空的背当成上马石,重重地跳了上去。 元思空闷哼一声,身体往下一沉,勉强才稳住没有摔倒。 封野复又跳到地上,趾高气扬地说:“医吧。” 元思空这才站起身,查看起那匹马。混了西北马血统的秦马非常高大,他要踮起脚才能观察马儿的口鼻,见它鼻腔湿润,而口齿干燥,看上去没有大碍,但见精神确有萎靡,封野也不像在说谎。 他围着看了一圈,最后用手按压马腹,才找到答案,马腹又鼓又硬,显然是有积食,排泄不出,因而食欲不振,他向封野解释了一番。 封野挑了挑眉:“就是便秘了?” “回小殿下,是的。” “医得吗?” “医得。只需以一剂草药,顺水服下,二、三个时辰后自然就通畅了。” “二、三个时辰?我现在就要跑马,太慢了。”封野挑衅地看着元思空。 “积食乃无关痛痒之常见小疾,草民以为,不宜为此倍量汤药。” “我不管,你现在就要医好它。”封野露出一个坏笑,“不然,你来当我的马儿好了,背着我跑上二十里?” 元思空心里大骂,老子先摔死你,表面上还是谦恭地说道:“小殿下不要急,草民有法子。” 封野将两条小短胳膊交横于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就等着他治不好,自己就有理由名正言顺地罚他。 元思空开始脱衣服。 封野后退了一步:“你做什么?” “医马。” 元思空将外衣褪下,叠好置于干爽之处,然后去仓房拿出了一桶甘油和一件围裙,将甘油放在地上,围裙套在身上,最后开始卷袖子。 封野狐疑地看着他。 元思空卷好了袖子,用手挖起一捧甘油,面不改色地涂抹在了马儿的肛口。 封野连后退了两步,他看出元思空要干嘛了,脸上浮现一丝惊悚。 元思空一边用拳头轻轻捶揉马腹,一边用甘油软化肛口,然后淡定地把胳膊一点点伸了进去。 封野小脸刷白,腹内翻涌,差点吐出来。 元思空悄悄瞥了他一眼,嘴角隐含一丝戏谑地笑,还不忘大声说道:“小殿下心急,草民只好用这粗鄙之法,让马儿把积食排出。小殿下若觉不适,便不要看了,毋要损了您的千金之躯啊。”边说还边往里灌甘油。 “少啰嗦!”封野又气又急,不愿看但又不甘示弱,就强迫自己看,“我若连这都看不得,将来如何领兵打仗!”他又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心里十分后悔来这一趟。 “小殿下所言极是,草民敬佩啊。”元思空见差不多了,才将满是污秽的手臂抽了出来,并退开了几步。 那马儿腹内翻江倒海,很快地,粪便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泻物,噗地一声从肛口狂喷了出来,喷溅出丈余。 封野再也忍不住,哇一地声吐了。 元思空憋笑憋得腮帮子生痛,心里痛快极了。 趁着封野哇哇大吐,元思空去仓房里洗手。积食是马儿常有小疾,他第一次见徐虎这样治疗,也恶心得差点要吐,后来研习医马,更恶心的也见过、试过,现在早就心如止水了。 用皂角仔细清洗干净,他才走出仓房,穿上外衣,见封野还蹲在地上,小脸惨白,眼睛水汪汪的,突觉心有不忍,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是不是欺负得有点狠了?他走了过去,蹲在封野身边:“小殿下,您……” 封野一扭头,见他跟见了鬼一样,后退了好几步:“滚远点,别靠近我!” 元思空故作无辜状:“哦。” 封野看了看他的手臂。 元思空抬起来展示了一下:“洗干净了。” “你身上臭死了!” “是吗。”元思空自己闻了闻,好像没什么味道了,他也不甚在意,“您要不要喝点水?” 逐王_16 “哪里有水?” “仓房内便有,草民去拿?” “你给我待着,我自己去。”封野嫌弃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跑向了仓房。 元思空坐在草地上,打算休息一会儿,脸上则露出了愉悦的浅笑。 片刻,封野出来了,大约也整理了仪容,不如适才那般神情狼狈了。 元思空道:“小殿下,您还要跑马吗?草民扶您上马?” “不要,让它歇着,它也臭死了。”封野将地上一颗小石子踢向了他的马。 那马儿一派悠然自得地啃着地上的草。 封野坐在距离元思空几尺远的地方,气哼哼地道:“说吧,要什么赏。” “啊?”元思空没反应过来。 “我说过,医好了有赏。” 封野噘着嘴,小脸气鼓鼓的,煞是可爱,让元思空想到了小时候的元南聿,俩人第一次相遇时,不也是这般年纪嘛。他乐道:“为小殿下分忧乃草民之福,岂敢请赏。” “少装出一副卑微的模样,我知你心里不服。”封野扁了扁嘴,“可剖马尸就是犯法。” “草民知罪了。”元思空嘴上认输,心里诚如封野所说,极为不服。他悔恨的是被封野撞见现行,连累元卯,而不是剖马尸这件事,在他看来这条禁令迂腐愚钝,看似保护马儿,实则遗害更多。 封野轻哼一声:“至于你袭击我一事,我早晚会跟你算账。” “草民也知罪了,小殿下尽可责罚。” “我若因此罚你,倒是我仗势欺人,你且等着,要不了多久,你便不会是我对手。” “那是自然,虎父无犬子,小殿下将来必像靖远王一般叱咤风云。” 这话大概是真的讨了封野的欢心,他面色缓和了一些:“赶紧说,要赏你什么。执令之人,言出则必行,令行禁止,上行下效,方可成军。” 元思空见封野是认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抛向了封野的马,他咽了咽口水,心想,这秦马真真是高昂熊俊,英姿勃发,若能骑上一骑,不知能否感受到封家军纵横千里、攻城略地的豪情气魄。 封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想骑我的马?” 元思空不知封野会不会恼怒,所以也不敢轻易作答。 封野站起身,拍了拍衣物:“走吧,但你要带上我。” 元思空眼前一亮:“当……当真吗?” “大丈夫一言九鼎,废什么话!”不过四尺小儿,却敢自言丈夫,实在有些滑稽,可元思空分明在封野那圆嘟嘟的小脸上看到了成竹在胸,他说封野有朝一日会像封剑平那般名震天下,也并非全是恭维,那小兽一般不惧神佛的气魄浑然天成,是深植血脉、超脱年龄的。 元思空登时兴奋了起来,他跑到马前,半蹲下身,等着封野踩他上马。 封野上来就踹了他一脚:“走开,我自己能上。” 元思空只好让开,他这才发现马儿的鞍是特制的,马镫有两副,一长一短,侧襟上还有专门助力的绳套,明显就是专为封野和大人同乘设计的。 封野抓住绳套,把身体往上一提,小手又挂住了鞍,脚再去够马镫,最后真的靠自己爬上了比他高上许多的马,动作娴熟灵巧,显然练过许多回了。元思空微微一笑,也跨上了马,坐在封野身后,踩住另外一套脚镫。 封野拉住缰绳,用力一扯,小腿一夹,高喝道:“驾!” 马儿小跑了起来。 赵大有的马场是辽东最好的马场,有着一望无垠的草原,虽然到了冬天这里会被白雪覆盖,但眼下还是满目的青黄长草,在北风的吹动下推开层层涟漪,马儿跑动犹如浮于碧波之上,天高水阔,无比地畅快自由。 封野毕竟年幼,对马儿的驾驭受到身长的限制,始终不敢太快,元思空干脆接过了他手里的缰绳,挥起马鞭,大叫:“驾!” 马儿受了刺激,甩开蹄子疯狂奔跑了起来,四蹄交叠,长鬃飞扬,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化龙。 封野开心地大笑:“再快点!飞起来!” 元思空驭马的能力很好,马儿跑得又快又稳。他想象着自己正披甲戴盔,驰骋于辽东大地,这广袤无边的沃土,是他的家乡,尽管受尽金贼铁骑的践踏,也挺住不肯弯折的脊梁的他的家乡! 封野指着前方,学着大人的模样,高喊道:“杀——” 元思空也跟着吼道:“杀——” 逐王_17 杀!杀光染指我山河的逆贼,杀光进犯我中原的蛮夷! 一匹马,两个少年,就这样驰骋于如血的夕阳之下,无远弗届,仿佛要致天的尽头。 直到他们跑乏了,才回到了马厩,众侍卫一拥而上,明显是在寻找封野。 一个着玄色绣有飞鱼暗纹常服的少年也在其列,他腰配宝剑,冠饰美玉,容貌与封野颇为神似,俊美无匹,有神仙之姿,尊贵不可冒犯。 “兄长!”封野玩儿得热血沸腾,在马上欢快地挥舞着小胳膊。 元思空不敢怠慢,忙跳下了马,跪匐于地:“草民见过世子殿下。” 此人正是封剑平的嫡长子——封猎,几年前已被当今圣上册封为靖远王世子。 封猎脸上挂着淡笑:“起来吧。”同时走上前去。 封野从马上跳了下去,直接扑进了封猎怀里。 封猎佯怒道:“又上哪儿疯去了,寻你也寻不到。” “去跑马了!”封野的小脸被寒风吹得粉扑扑的,“兄长为何也来马场。” “四处瞧瞧。”封猎捏了捏封野的小脸,“这么凉,野儿是不是冻着了。” 封野摇头:“不冷。”他推了推封猎的胸膛,小声道,“大哥快把我放下。”他偷看了元思空一眼,显然不愿被人像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 封猎也不拆穿,将他放了下来:“你也玩儿了一天了,回去吃饭吧。” “哦。”封野又看了元思空一眼。 封猎奇道:“他就是那日剖了马尸,还跟你打了一架的孩子?” 元思空伏得更低了。 封野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封猎忍不住笑了:“嗯,你们又成朋友了?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谁跟他是朋友。”封野没好气地说。 “草民不敢。”元思空快速说道。 封野翻了个白眼:“兄长,我们回去吧。” “那你明日还来马场玩儿吗?” “……明日再说明日。” 等封家兄弟走远了,元思空才抬起头,重重松了一口气。 第8章 元思空原本和元南聿睡一屋,为了让他好好养腿,搬去了客房,但每日依旧早起去监督他读书。 可元南聿不过在床上躺了几日,就浑身长刺儿一般不老实起来。 早上一进屋,元思空便觉得不对劲儿,元南聿看着他两眼直放光,嘴角还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地笑。 元思空眯起眼睛:“无论你想干什么,不允。” “你才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呢。” “不就是想出去吗。” “不是。”元南聿一脸坏笑,“我知道你干的事儿了。”他一拱手,“二哥,小弟真是刮目相看!” 元思空有些无地自容,闷闷地说:“爹因为我被打了二十军仗。” “爹不是已经原谅你了吗。”元南聿用屁股蹭到床沿,“二哥,快给我讲讲当时是怎样一番情景,从头到尾给我讲讲,快。” 元思空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我今日要给你讲人所常有,圣所无有的四‘心’,乃毋意、毋……’” 逐王_18 “二哥!”元南聿撒娇道,“我求你了,我快闷死了,真的要死了,我又不能动,又没人陪我玩儿,你又早出晚归……”他越说越可怜,小脸都快垮了。 元思空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可要知道,这件事二哥大错特错,还连累了爹,全赖靖远王宽宏大量,否则我小命难保,你要引以为戒才是。” 元南聿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 元思空这才将那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元南聿。 元南聿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城北茶楼听人说书,行到精彩时,还要击掌吆喝几下,显然根本没有意识到此事之严重,元思空只好加重语气,借机好好教育他。 “靖远王当真这么说?让小殿下打不过就跑?” “是啊。” “厉害,这就是大将风范啊。”元南聿嬉笑道,“那小殿下要气死了吧,他会这样放过你吗?” 元思空想到昨天发生的事,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了?”元南聿一脸期待。 元思空眨了眨眼睛:“昨日,小殿下来马场,想找我茬,结果……” 元南聿听完,俩人捧腹狂笑。 “二哥,我也好想随你去马场玩儿啊。”元南聿看了看自己的腿,失望地噘起了嘴。 “你给我好好养伤,你是习武之人,千万别留下什么残疾。”元思空严肃地说,“你要是敢乱来,我可再也不理你。” “知道了。” “行了,开始读书吧。” “啊……” “‘啊’什么‘啊’,每日早课不可落下。”元思空轻咳一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 给大同府的马,已经挑了一半,徐虎和元思空这些日都累坏了,加上天气愈冷,人生惰意,元思空一边挑马,一边直打哈欠。 赵大有却不知何时蹿了出来,元思空见他就奇道:“世叔怎么这几日都在马场?”赵大有的生意可不只是养马,马场又脏又冷,他平日也不怎么来,最近却跟他们一样,见天报道。 赵大有无可奈何地说:“小殿下又来了。” “又来了?”元思空一听到封野就头大,不是昨天刚来过吗,今天又来做甚? 赵大有苦笑:“说要亲自挑马。”他生怕封野再在他的马场出点岔子,岂敢安然待在家啊。 正说着呢,就见封野骑着马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侍卫。 众人跪了一地。 封野用那娇嫩却盛气十足的小嗓子说道:“起来吧。” 元思空偷偷看了封野一眼,知道封野多半还是冲他来的,看来这小殿下不从他身上找回那一顿打,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元思空。”封野叫道。 果然。 “草民在。” “你教我相马。” “呃……” “怎么,难为你了?” “不不,不难为,能教小殿下相马,草民三生有幸。” 封野轻哼一声,在侍卫的搀扶下下了马:“走吧。”同时扭头冲侍卫道,“不许跟着。” 元思空朝徐虎和赵大有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忙各自的,要是都围着封野转,他们便不用干别的了。 “小殿下请。” 逐王_19 俩人逛到马棚,封野忍不住皱了皱鼻子。马棚虽然每日清理,但马粪的味道依旧直冲天际,他不禁想起昨日的情景,不悦地瞪了元思空一眼。 元思空假装没看见,给封野介绍起他们的辽东马。 “这相马,首先要知道马儿的用途。是打仗用的,运物用的,拉车用的,还是代步用的,每一种用途,对马儿的要求又有所不同。相马之严苛,又以战马最甚。” “你便说说如果相战马。” 元思空领着封野走进马棚,指着那些马儿,边给他细说,他听得倒也认真。 路过一只马儿时,它凑巧甩起自己的尾巴,而封野的身量又凑巧一脸撞上,他嫌弃地揪住那马尾,用力往一旁甩开。 不成想那马儿受了刺激,竟抬腿后踢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马儿的铁蹄直冲着封野的胸口袭去,元思空心脏一紧,来不及多想,猛然扑向封野,将人摁倒在地,铁掌在元思空的后肩擦过,登时一片火辣。 元思空疼得五官都扭曲了,他直抽着气,却顾不上自己,赶紧查看封野:“小殿下,您没事吧……” 封野坐起身,见元思空脸色煞白:“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 封野扯开他的后领,见脖颈处全红了,也紧张了起来:“……它踢到你了?” “我没事,您可有受伤?”元思空简直欲哭无泪。他自问一向聪明严谨,怎么三番两次出状况,都跟封野脱不了干系? 莫非俩人命里犯冲? “没有。”封野怒道,“这匹破马……” “莫要怪它,只是个畜生罢了。”元思空忍着疼跪在地上,“小殿下受惊了……” 封野站起身,想把元思空拽起来,“我叫大夫来给你看看。” “不要。”元思空慌忙道,“草民无碍。” 封野高声道:“你被马儿的铁掌踢到了,岂能无碍?” “草民真的无碍。”元思空低声道,“求小殿下……不要告诉别人。”让人知道了,他更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若是再让元卯失望,他还有什么颜面留在元家。 封野皱起眉,绕到元思空身后,去拽他的衣服。 元思空轻轻“嘶”了一声。 封野放轻了手脚,将元思空的衣领掀开,仔细查看那片皮肤,还用冰凉的小手摸了摸骨头,似乎确实没有伤到骨头,只是那白皙皮肤上的大片红肿,看来着实有些刺目。 元思空疼得直抖。 封野抿了抿唇,凑过去,轻轻吹了吹。 元思空愣了一愣。 “疼吗?”封野问道。 “呃……不大疼了。” 封野用力吹了几下,元思空僵硬在原地,心中有些微微地触动。 最后,封野有些气恼地站直了身体:“你当真不看大夫?” “真的不用,修养几日便好。” “……起来吧。” 元思空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明日不要来相马了,回家歇着去。” “不可,我爹命我跟徐伯一同给靖远王殿下挑上两千战马,如今只完成了一半。我无大碍,真的不必歇息。” “你……你明日有事。” 元思空讶然:“啊?” “你明日来驿馆找我。” 逐王_20 “不知小殿下有何事?” 封野大声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让你来你便来!” 元思空只好道:“是。” “我不相马了,你陪我回城。” “草民尚有……” “不许再自称‘草民’,听来就烦。” “……我尚有些马没有相完。” 封野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眸里糅杂着霸道的天真:“我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元思空低下头:“诺。” 第9章 虽是封野命令自己去驿馆,但元思空心里忐忑,不敢妄拿主意,便去问元卯。 元卯今日能下地了,虽然还不方便坐。但见他正要外出。 “爹,你伤还没好,这是去哪儿啊。” “我不碍事。大同府赠予辽东的火铳到了,我正要陪总督大人去查验。” 元思空双目圆瞪:“火铳?可是单兵火铳?” “正是。” 那火铳乃装填了石弹、铅弹或铁弹的铁筒,以火药发射。火炮算作大的火铳,只是太过笨重,通常仅用于城战,而单兵火铳却是可以让将士们手持的,专治骑兵,是封家军发明的,他们早有耳闻。 元思空喜道:“太好了,咱们有火铳了!” 元卯也笑了:“靖远王以五百火铳,交换我们的两千战马。” “可咱们没人会使啊。” “靖远王自会着人教授我们。” “爹,空儿能去看看吗?”元思空央求道。他好想见见那传闻中厉害的火器啊。 “过几日吧。”元卯道,“你怎么没去马场?” 元思空这才想起他来找元卯的原因:“爹,小殿下叫我去他的驿馆。” “为何?”元卯皱起眉,他显然是担心封野不肯放过元思空。 “小殿下接连两天去马场,找我……” “找你做甚?” 元思空搔了搔脑袋,不太确定地说:“空儿觉得,他可能是去找我玩儿。” 元卯愣了一下,旋即笑了:“那小殿下从小生长在军营,许是第一次见到适龄人,他叫你去,你便去,切不要忤逆他。” “孩儿明白,只是马场那头,徐伯怕是忙不过来。” “他自会增派人手,不必担心,你且去吧。” “是。” 元思空这才放心地去了驿馆。 —— 到了驿馆门口,他还未找门卫通报,那门卫已经拉着他往里走:“是元大人的公子吧?你可来了,小殿下问了一早上了。” 元思空会心一笑。 逐王_21 进了屋,但见封野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晃着两条小腿儿,扬着下巴看着他。 元思空跪拜:“草……思空见过小殿下。” “起来。”封野说着跳下了太师椅,走到元思空面前。 元思空站了起来。 封野拽上他的袖子:“跟我来。”他脸上带着一丝喜色,却不叫元思空瞧见。 俩人进了里间的厢房,封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罐,递给元思空:“喏。” “这是……” “跌打膏药,我找父亲要的。” “谢小殿下。”元思空接了过来。他眼里的封野不仅漂亮非凡,现在还愈发可爱了起来。 “你快涂上。”封野嫌他磨叽,干脆抢过小瓷罐,“我帮你涂,把衣服脱了。” “我昨夜回去已涂了消淤化肿的伤药了。” “这膏药极好,别废话,你涂这个。” “是。”元思空只好除下上衣。 封野见着他后脖颈连接肩甲的一片都是青紫浮肿的,微微蹙了蹙眉,挖了一些膏药,轻轻涂抹在伤处。 那药瞬间润进皮肤,冰凉,哪怕屋里早早烧起了火炭,元思空也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封野想说点什么,又不好意思说,小嘴紧抿着。 涂完药,元思空赶紧穿上衣服。 封野撇撇嘴:“辽东男儿,怕什么冷。” 元思空嘟囔:“还是怕的。” 封野把膏药扔到他怀里:“带回去吧,每日早晚都涂一遍。” “谢小殿下。” 封野坐在一旁,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元思空心里有些想笑。他刚到元家的时候,元南聿还有些怕生,想跟他玩儿又不敢主动,封野现在的眼神跟当时的元南聿简直一模一样。 元思空刚要张嘴,见封野也张开了嘴,俩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很是滑稽。 元思空忙道:“小殿下有何吩咐?” 封野恼道:“你先说。” “呃,大同府是个怎样的地方?” “嗯……冬天颇冷,夏日却很凉爽。大同的杏儿甘甜,到了秋天,黄花遍野,大同的羊肉面尤其好吃,我每次都吃……”封野拿手比划了一下,“这么一大碗。” 元思空有些向往:“真想去大同看看。” “辽东又有什么?” “辽东有山,有林,有三尺厚的雪,待到冬日,千树银花缀枝头,美极了。不过,隆冬便没什么好吃的,爹时而会上山打些野味儿。” 封野斜睨着他:“你们冬日不会吃马吧。” 元思空忙辩解道:“我们不吃马!” 封野扑哧一声笑了,元思空一怔,也跟着笑了起来,俩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封野的眼睛闪烁着异彩:“我除了大同,哪儿也没去过,辽东是我来的第二个地方。听说南方不下雪,鱼儿长得比我还大,桂花开时满城香,海浪翻飞,足有几丈高,总有一日,我都要去看看。” 元思空心中也生起向往:“小殿下再长几岁,便可以四处游历了。” 封野摇摇头:“胡虏不除,我怎能安于玩乐,我要辅佐父兄,保大晟江山百年太平。” 元思空由衷说道:“小殿下心怀天下,是万民之福啊。”看来靖远王教子有方,大晟真有可能守来百年治世。 逐王_22 封野自得地笑着。 “听闻小殿下生长在军营?” “嗯……也不全是。” 元思空好奇地看着他。 “我娘生我时奶水不足,我爹便找了只母狼来喂我。有一夜,敌军趁大雾袭营,混乱之际,奶娘就把我叼走了,我在山上与狼群共处近三年,直到我爹找到我。” 元思空咋舌,不敢相信真的有人能跟狼共同生活,而且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磕巴道:“当、当真是传奇啊……” 封野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它们待我如狼,我也以为自己是狼,五岁才开口说话。” “……你娘肯定很想你。” 封野的神情染上几分黯淡:“我没见过我娘,我失踪后,她郁郁寡欢,没多久便……” 元思空万分明白失去至亲之痛,他轻声道:“你娘会在天上看着你,你过得好,她便开心。” 封野沉默地点点头。 “那……你当真听得懂狼语?” 封野咧嘴一笑:“听得懂,我在大同府养了好多……” “我的狼儿。”门外传来一道中气十足地叫唤。 “父亲。”封野大声回道。他冲元思空招招手,“我爹回来了,走。” 元思空对靖远王又敬又惧,不是很敢见他。 封野看出他的心思:“怕什么。”上前拉着他就走。 封剑平见到元思空,颇有点意外,看了看封野,又觉好笑。 封野假装没看见,元思空则规矩地下跪磕头。 “起来吧。”封剑平道,“我才刚见过你爹,他陪李大人和韩将军去查验火铳,你怎么没去啊?” “回殿下,草民还小,不能参与这等要事。” 封剑平笑道:“听闻你九岁便中了秀才,人小,心可不小啊。” 封野惊讶地看着元思空。 “此家父之功,草民只是照本宣科,侥幸罢了。” “分科举士,凭的是真才实学,哪儿来的侥幸。将来有一日,你考取功名,说不定我们还要同朝为官。”封剑平勾唇,“后生可畏啊。” “殿下抬举了。” 封剑平哈哈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家狼儿难得碰上适龄玩伴,你无须顾及什么上下尊卑,也不必叫他小殿下,好好玩乐便是。” “是。” 封野面露喜色。 “狼儿。” “父亲。” “今日的兵书背了吗?” “背了。” 封剑平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爹每日都考你一题,今日的题若答得上来,爹便带你们去见识见识火铳,如何啊?” 封野两眼放光:“火铳!爹,你快考我!” 封剑平想了想:“两军交于散地,何如?” “散地……”封野思索着,“散地乃自战其地者,不易战。” “为何不易战?” 逐王_23 “士卒近家,恋其土地妻儿,进无必死之心,退有归投之处。” “若敌非要战呢?” 封野眨巴着眼睛,拼命思索着,额上冒出了细汗。 元思空站在封剑平背后,急得用口型说道:“固守不出,不可数战。”他对火铳神往已久,怎么都想去瞧一瞧,恨不能代封野作答。 封野立刻想了起来:“敌战我不战,敌攻我守,溃其军心。若无城可守,则不可数战,当养精蓄锐,依险设伏,一战而定。” 封剑平回头看了元思空一眼,元思空赶紧低下头,一副乖巧的模样。 封野紧张地看着封剑平。 封剑平也不拆穿,他站起身:“走,带我狼儿看火铳去。” “哇!”封野开心地搂住了封剑平的腰。 元思空脸上闪烁着亢奋地神采。 第10章 抵达练兵场时,将士们正在演示火铳。 但见一排靶子面朝于前,士卒们举着火铳,对准射击。筒内的石弹喷射而出,靶子有的被击穿,有的被打缺,而后成片地倒下,威力不俗。 封剑平冲封野道:“这火铳的有效距离不足三十丈,最好是在二十余丈,越远越是没有准头。” 众人见封剑平来了,纷纷施礼。 元卯要跪,封剑平挥手制止:“元卯,你身体不便,免礼吧。” “谢殿下。”元卯一边躬身,一边以疑问地眼神看向元思空,元思空露齿一笑。 “李大人,韩将军。”封剑平朝李伯允和韩兆兴回礼。 “殿下何以去而复返啊?” “我家小儿吵着要看火铳,带他来见识见识……”封剑平道,“再来一发瞧瞧。” 士卒们得令,装填火药,点火,对准新竖起的靶子,再次射击。 这次离得近,火铳发出砰砰砰地巨响,震得人鼓膜发颤,脚底都有轻微地抖动,只见那些石弹将靶子打得千疮百孔,让人不能不联想到血肉之躯,受此痛击,怕是不死也残。 封剑平的大手晃了晃封野细瘦的肩膀,笑道:“狼儿,怕不怕?” 封野反问道:“何惧之有?” 李伯允摸了摸胡子,恭维道:“小殿下不愧是将门虎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气魄,大器天成啊。” 封剑平哈哈大笑道:“李大人过誉了,他不过孩子心性,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无畏好啊。”韩兆兴忙接过话头,“勇者无畏。” 封剑平低头看了看尚且懵懂的封野,淡笑:“勇者可以无畏,为将者不可无畏。” 韩兆兴讪笑一下,有些尴尬。 元思空静静地看着韩兆兴,心中充满了不屑。就是眼前这个人,丢了身为辽北门户的擎州,拍马屁都拍不到点子上,果然如他想象中一样,难堪大用。 封野拽了拽封剑平的袖子:“父亲,我能试试火铳吗?” “不可,会伤到你。” 封野“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可以让他们再演示一次,辽东将士若学会使用火铳,能阻金人的骑兵。” 士卒们又演示了一次。 封剑平的下属在一旁为辽东将领们讲解。 逐王_24 元思空看得入神,突然插上一句:“换火药的时间太长了。” 众人一愣,元卯低声呵斥道:“无礼。” 元思空慌忙跪下:“草民莽撞。” 封剑平笑道:“无妨,大冷天的,别动不动就跪,起来吧。” 元思空这才站起来。 封剑平道:“思空,说下去。” “草民见将士们装填火药需半分时间,再快也只能快上一弹指,火铳的有效射程为三十丈,将士们最多只能射上两次,马蹄就到眼前了。” “不错,你一眼便看出了火铳的弊处。”封剑平满意地点点头,“所以使用火铳,要训练士卒们填充火药的速度。火铳能够抵挡首波骑兵先锋,在战场上要灵活调派,方可御敌。” 元思空看着那东倒西歪的靶子们,陷入思考,也许会有更巧的方法,将火铳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相对游牧民族骁勇善战的骑兵部队,多生长在平原地带的华夏子民,举军以步兵为主,步兵对骑兵,形如以卵击石,所以抵御蛮夷的骑兵,千百年来一直是中原政权对外战争的首要障碍。 正因如此,放弃辽北七州才祸害千秋,无险可守的辽东将士,要在千里平原上面对女真骑兵的冲击。 封野悄悄凑到元思空身边,小声说:“你真的九岁童试?” 元思空点点头。当年他爹跟同乡一名贡生打了个赌,原本只是酒席间的玩笑,谁也没想到他真的能中,一时间为各种目的前来拜谒的人快要踏破他家门槛,他爹才严肃地要求他十年不准乡试。 “那你今后便要做官。” 元思空再次点头,一双漂亮的眼眸深邃又不乏灵动,昭示着他的大志。 封野用那编贝一般细白的小牙咬了咬嘴唇,笑了:“你我一文一武,岂不是能做一番大事业。” 元思空也笑了。他知道自己才华过人,但自从寄人篱下,分毫不敢骄狂,可封野敢,封野尊贵的出身,让其敢想、敢说、敢做,他很是羡慕。 —— 那日之后,俩人的关系亲近许多。封剑平那一句“小孩子家家”说得极对,他们早把滚在泥粪堆里打架的事儿抛在了脑后。 元思空要去马场干活儿,封野也喜欢马场,于是俩人天天在马场玩儿,当然,元思空很清楚,陪封野玩儿比相马重要。 这日,元思空把封野带到一个马棚,神神秘秘地说:“今日有好玩儿的。” 封野眼前一亮:“什么好玩儿的?” “母马要生小马,你看不看?”元思空一脸的激动。 “看!”封野喜道,“怎么生?” “这要如何说,你一看便知。”元思空拉着封野走进马棚。 只见一匹母马躺在地上,鼻子里不断发出轻哼,四肢也躁动不安地扒拉着草堆,马场的两个人正围着母马接生。 俩人凑了过去,封野有些紧张。 元思空仔细瞧着:“母马妊娠的时间跟人差不多,一年通常只能生一胎,能碰上可不容易呢。” 正说着,接生的一人助力,一人开始往外掏。 封野顿时又想起那日元思空诊他的马时干的事儿了,他皱起眉,嫌恶道:“也要从那地儿出来?真恶心。” 元思空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封野有些羞恼:“元思空你笑什么!” 元思空把封野拽到一边:“那地儿,和这地儿不一样。” 封野不解:“哪里不一样?” “公马和母马不一样。” 封野皱起眉:“究竟哪里不一样。” 元思空没想到封野穷追不舍,顿时也窘迫起来,他尚年少,耻于谈论男女之别,哪怕说的是马。 接生的人自然听懂了,禁不住闷笑起来,封野怒道:“不准笑!” 逐王_25 元思空脸红了:“母马能生马崽儿,公马不能,所以不一样。” 封野似懂非懂:“所以娶妻都娶女人。” 有个接生的人粗鄙又胆大,看封野年幼,又没有侍卫在旁,竟然调笑道:“小殿下,男人虽不能生,倒也不是不能……”说完低低笑了起来。 封野被绕懵了,有些生气:“我去问我大哥。” “使不得。”元思空急道,“你千万别问。” “为何啊。” “反正你不要问,你问了我就不带你玩儿了。” 封野撇了撇嘴:“不问就不问嘛。” 元思空也不敢再带封野看下去了,生怕被问出更多让自己难以启齿的问题,便带封野去跑马。 跑了一圈儿马,封野果然把母马分娩的事儿给忘光了,还正巧碰上来马场训练的封猎。 封猎领着自己的几名亲兵在马上切磋,他们各个手持长枪,驭马交战,马蹄的哒哒、男人的低吼和兵刃碰撞的声音竟交织出了一小片沙场争锋的画面。 元思空和封野蹲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 封猎休息时,坐到了封野旁边,边喝着驱寒的黄酒,边笑道:“野儿,大哥打得怎么样?” “大哥真威风。”封野由衷说道。 “这次回去,父亲便让我自己领兵了。”少年目露盛气,英姿焕发,口吻充满了壮志豪情。 封野简直比封猎还激动:“真的吗,大哥可以自己领兵了!” “嗯。”封猎用力点头。 封野眨了眨眼睛,好生羡慕地说:“大哥,我几时能像你一样上阵杀敌?” 封猎笑了:“等你……比这马儿高。”他宠溺地揉了揉封野的脑袋。 “我几时能比这马儿高?” “你先不要挑食,多吃青菜。” 封野不乐意了,跳了起来,挺着小胸脯,大声道:“大丈夫当餐胡虏肉,饮匈奴血,兔子才吃青菜呢!” 元思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封野恼羞成怒:“大胆!” 元思空早已直呼封野名讳,现在根本不怕他。 封猎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哥也嘲笑我!”封野真的生气了,“难道野儿不会长大吗,难道野儿长大了,不能带兵杀敌吗!” 封猎揽过封野,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含笑道:“野儿当然会长大,长大了,当然也会像父亲、像大哥一样带兵杀敌,也定会成为一代名将。但你现在呢,要好好地长大,勤读兵法,勤练武艺,对吗。” 封野用力点头:“对!” 元思空看着尽管年幼,却无比坚定、认真地封野,其实心中甚为感动。靖远王的两个儿子,都如此深明大义、胸怀天下,有封家军在,确是万民之福啊。 第11章 封野自小生长于军营,又有被狼“收养”的经历,寻常孩子的童年他不曾体会过,因而跟元思空在一起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新鲜。 元思空其实从不擅玩乐,他最大的爱好是读书,得亏他有个“专精此道”的弟弟。 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春来捉虫冬来滚雪,没有元南聿不会的,虽然他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却并不妨碍他给元思空出谋划策,指导俩人去哪儿玩儿、怎么玩儿。 可日子久了,元南聿又开始抱怨起来:“二哥现在满口都是封野、封野的,你要把聿儿忘了吧。” “我怎么就忘了,我哪日没有来监督你读书?” 逐王_26 元南聿狠狠拍了拍床板:“对,你就记着这个!” 元思空忍着笑:“读书是正事,不可一日懈怠。” 元南聿不满道:“你成天跟那小殿下到处玩儿,我躺在床上不是读书就是发呆,换你你躺得住?” “我躺得住。” “你……再说,你以前只跟我玩儿,现在有了小殿下,我除了早上根本见不着你。” 元思空倾身过去,捏了捏元南聿的脸:“封野身份尊贵,爹要我好好陪他,这比相马还要重要,而且,给大同府的马快要选完了,他在广宁也待不上几日了。”说到此,他心里突然有些堵得慌,天高地远,若就此分开了,便不知此生还会不会再相见。 元南聿撅起嘴:“其实,我也不是不要你和他玩儿,我是想和你们一起玩儿……二哥成天与我说他,说小殿下长得极好,人小志气大,我却连见也没见过。” 元思空又怎会不知道元南聿在想什么,看着那落寞的小脸和黯淡的双眸,他也有些不忍:“聿儿,你若答应我,不出屋,不出声,我便把他带来家里,让你瞧瞧如何?” 元南聿眼前一亮:“真的吗?为何不让我出屋。” “小殿下性子野得很,若是见到你,也定要跟你一起玩儿,爹难不成敢抗命?你下了床,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办。”元思空考虑得很周全,“所以,你若好奇想见他,倒是可以,但你不能让他见你,绝对不可以,不然出了什么事,别说爹。我第一个不饶你。” 元思空都可以想象,封野见到一个跟他长得如此相似的人会是什么反应,定是又好奇又新鲜。可他私心里就是不想让封野见到元南聿,不仅仅是担心元南聿的腿,还因为……还因为只有封野是只属于他的,除封野之外的所有人事物,他都要跟元南聿分享,而元南聿得到的总是比他多得多。 他唾弃自己竟有这般自私的想法,却怎么也遏制不住。 就让封野成为他一个人的回忆和秘密、成为那个只有他拥有而元南聿没有的例外吧。 元南聿自然妥协:“好好好,二哥就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就好,不然我真要活活闷死了。” 元思空拿起书:“那今日的早课……” “我背了!我昨日便已经背了,我这就背给你听。” 元思空笑了。 —— 隔日,元思空将封野带到了元府,为了不至兴师动众,他谁也没说,和封野偷偷从后门溜进去。 “那是我爹和我娘的厢房,往东走是厨房。”元思空眨了眨眼睛,“厨房里有好甜的梨子,我们去偷几颗如何?” 封野叫道:“好啊!” 他们躲着大人,悄悄往厨房摸去,对于小孩子来说,这便像冒险一样刺激。 其实元府本来也没几人,家丁不过两个,他们一路谁也没碰着,顺利钻进了厨房,一人拿了两颗梨子,吃一颗、揣一颗,边啃边相视而笑。 封野道:“你睡哪间?去你屋里玩儿。” “我屋里啥也没有。” “那我们还玩儿些什么。” 元思空嘿嘿一笑:“我家院里有一棵好大的银杏,我们去爬树吧。” “好啊!” 那棵银杏足有百岁,根深叶茂、直冲云霄,在元府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瞧见它。元思空已跟元南聿说好,这个时候带封野去爬树,元南聿坐在窗边就能瞧见他们。 那银杏树被元家儿女从小爬到大,大腿粗的树杈上还有元卯打得一个简陋的小木屋,元思空上上下下极为娴熟,他本想给封野演示一下怎样爬最为省力,封野却蹭蹭蹭地自己先上去了,动作敏捷得像只小猴儿。 “封野,你当心点儿,你若摔着,我就死定了。”元思空在树下喊道。 “你真啰嗦,我才不会摔着呢。”封野率先爬上了树屋,兴奋地朝元思空用力挥手:“思空,上来啊。” 元思空挽起袖子就要爬上去,却突然听得有人在喊他,他紧张地回过头,仔细辨认,真的是元卯的声音,他赶紧应答了一声:“爹。”他忙朝封野比手势,让封野钻进树屋。 封野一扭身就钻进树屋躲了起来。 元卯走进了天井:“空儿,你今日没去找小殿下?” “呃,没有。” “你在这里做什么?” “屋内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 逐王_27 “那正好,胡百城的马儿这几日耳淌浓水,他牵来了,你去给他瞧瞧。” “……是。”元思空迟疑地往树上看了一眼,他不敢让元卯知道。 “怎么了?” “没什么,空儿这就去。”元思空用力咳嗽了两声,跟着元卯走了。 封野其实没听清俩人说了什么,但从木屋的缝隙里看到元思空跟元卯走了,等俩人走远了,他才从木屋里爬了出来,撅了段儿小树枝把玩,思索着是在这里等元思空回来,还是自己去逛逛。 树屋离地足有八、九尺,在这里可以看到元府的每一间房子,简直一览众山小,他无聊地环视四周,突然见着一间屋子的庭院里有一棵矮树,树上挂着元思空的衣服。 那便是他的房间了吧,封野突然有些好奇,元思空的屋子里都有什么呢,会不会有很多书? 他躺倒在了树屋的地板上,心想,一会儿元思空回来了,定要去他房里瞅瞅。 这一等,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元思空还没回来,封野失去耐性了,决定自己去元思空屋里,介时元思空还不回来,他就干脆回驿馆算了。 封野爬下树,哼着小调,往元思空房间走去。 他走到门前,悄悄推开了门,小脑袋往里探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果真是满满一架子的书,再往里看,是两张床,一张床上赫然还躺着个人。 封野一惊,连忙掩上了门,可脑中回想了一遍,不对呀,那衣服,那背影,不就是元思空吗? 封野复又推门进去,小声叫道:“元思空。”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封野关上门,跑了过去,用力推了一把床上的人:“元思空!” 元南聿心里叫苦不迭,他在窗户边见封野过来,就挪上床装睡,以为可以躲过去,没想到这小殿下如此不依不饶,元思空的警告言犹在耳,可现在……现在他该怎么办?他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遮遮掩掩地以小半个侧脸对着封野。 封野愣了愣,总觉得眼前的元思空有点不一样:“你……”他“你”了半天,也说不上哪里很是古怪。 元南聿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其实并不能完全看清眼前之人的脸,封野也没作他想,生气地说:“我一直在树屋上等你,你倒好,居然跑回屋睡起觉来了?” 元南聿心脏跳得比打鼓还快,却突然玩儿心大气,亢奋难捱,他握紧了拳头,脑中回想着元思空跟他讲过的与封野相处的种种,故作镇定地说:“我忽觉头晕,想回来躺一会儿就去找你。”元南聿想,还有什么比现在装成元思空更好玩儿、更刺激的? 小时候他也曾和元思空互相装做对方戏弄人,但家人总是能一眼看穿,骗外人也没大意思,他们早就不玩儿了,如今面对这小殿下,他又觉得有趣起来。 “头晕?”封野将信将疑,探过身,用温热的小手摸了摸元南聿的额头:“没有发热啊,怎就头晕呢。” “我也不知。”元南聿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今日不能陪你爬树,也不能陪你跑马了。” “太阳都要下山了,还跑什么马。”封野环视四周,发现了熄灭的炭火盆:“你屋里好冷,怎么不烧炭火?” “还没有那么冷,娘说炭火太贵了,睡前烧一烧就可以了。”元南聿腹诽道,还不是因为你,害爹被罚了俸禄。 封野哪有什么贵贱的概念:“你若不适,在这么冷的屋子里只会加重。”他跳下床,“我帮你烧。” “小殿……封野!”元南聿叫道,“真的不用。” 封野却不理他,将炭火盆拽到了床边,点燃,边用火钳翻着。 元南聿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把封野请走。虽然装成元思空是很刺激,但若败露,元思空一定会很生气的。 就这么低头思索的时候,他没注意到封野又移回了床边,对着他盖在被子下的伤腿一屁股坐了下去。 元南聿疼得“嗷”了一声。 “怎么了?!”封野吓得猛地蹦了起来,结果一下撞翻了炭火盆,盆里的炭块四下飞溅,有一颗直飞向元南聿。元南聿一时情急,忘了那是烧得通红的火炭,竟伸手接住。 他又“嗷”了一声,瞬间把火炭扔了出去,但掌心和指肚都烧得火辣辣地疼。 “思空!”封野抓过元南聿的手,急道:“你的手!” “没事,小伤。”元南聿倒抽了一口气,比起手,他的腿要疼得多了,不知道封野这尊臀一坐,他又得在床上多躺几天,简直欲哭无泪。 “你等着,我去弄些冰来。”封野转身跑出房间,冲向了厨房。 正躲在墙角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元思空,见封野突然跑了出来,愣了一愣,赶紧跑进屋里。 他诊完胡百城的马,回去找封野,结果爬上树一看,人早就不见了,却在树屋之上,眼看着封野正走向元南聿的房间。 那原本确实也是他的房间,是因为元南聿腿伤不便,他才暂时搬去客房住的。他慌忙爬下树,想去阻止封野,却见封野已经进去了,正思索着是进去解释,还是静观其变时,封野又一脸焦急地跑了出来。 逐王_28 那表情不太寻常,元思空担心元南聿,赶紧跑进了房间,就见炭火盆倒在地上,火炭洒了一地,元南聿表情痛苦,他心直往下坠:“聿儿!” 元南聿见到他,苦笑道:“二哥。” “聿儿你怎么了?”元思空跑到床前,有些慌张,“你们打架了?” “不是。”元南聿委屈道,“那兔崽子非要烧火炭,又是一屁股坐我腿上,又是把火炭盆打翻,我腿疼,手也疼,二哥他是不是故意的?” 元思空听得稀里糊涂,见元南聿说话都颠三倒四了,看来是真的很疼,他忙掀开被子,仔细察看元南聿的腿,见并无大碍,才翻开他的掌心,但见皮肉焦灼,必然是很疼,他“啧”了一声,“得拿冰敷。” “他去拿了。”元南聿深吸一口气,“算了,腿没事就好,二哥,他没发现你,不是,他没发现我,哎呀,不是不是,他没发现我不是你!” “你当真骗过去了?”元思空有些不敢相信。见元南聿今日又穿了件和他一样的衣裳,也难怪能够迷惑住封野。 俩人的衣物全都一样,元思空并不喜欢和元南聿穿成一对双生子,但元南聿喜欢,无论他说多少次,元南聿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同一天和他挑同一件衣服,没想到今日反而帮了他们。 “嗯,他真的没发现。”元南聿咧嘴一笑,“我厉害吧。” “他只是刚刚没发现,一会儿等他回来了,难道以为我们变鬼了不成。”元思空懊恼地捶了捶脑袋,他就不该答应元南聿,怎么但凡跟封野有关的事儿,总是容易出纰漏? 恐怕俩人真是命里反冲…… 元南聿想到了什么,急道:“二哥,你快想想办法,不能让他发现,他若知道了,爹就会知道,爹知道了,会骂死我们的,而且肯定会找人天天看着我!” 元思空又怎么想不到,只是闹了这么一出,这要怎么瞒…… 他看到地上的炭火,急中生智,突然蹲下身,伸手就抓。 元南聿惊道:“二哥!” 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元思空义无反顾地抓起了一枚火炭,火辣辣地剧痛瞬间穿透了神经,元思空咬牙没有叫出来,他扔掉了火炭,反手看了看。 元南聿瞪着眼睛,额上全是汗。从小到大,他是惹祸最多的那个,元思空是最乖的那个,可若依出格之事大小论“英雄”,他十件比不上元思空一件,只不过元思空总是不容易被大人发现罢了。 外面传来了一阵小跑声,那轻巧的脚步一听就是小孩子。 元思空道:“聿儿,你躲一会儿,我把他打发走了就来给你处理手伤。” “好。” 元思空赶紧抱起元南聿,将他藏进了柜子里,自己躺在了床上。 刚盖好被子,封野就冲了进来,用袍子的前襟兜着冰块。 “思空。”封野噔噔地跑过来,小脸上满是着急,还有不愿意表现出来的歉疚,“快敷上。” “我没事了。”元思空摊开手,“其实也不怎么疼。” 封野嘟着嘴,不大情愿地说:“怎么你跟我在一起,总是受伤。” 元思空笑道:“这算哪门子伤,几天就好了。” “你还能弹琴吗?”封野拉着元思空的手,“我还没听过你弹琴。” “不碍事,最多留下点疤。”元思空动了动手指,“灵活得很。” 封野松了口气:“那就好。” 元思空抓住冰块:“封野,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娘要给我送饭,她看见这一屋子狼藉,再看到你,我要被我爹骂死。” “可是……”封野迟疑地看着他的手。 “我没事,皮外伤罢了,你快回去,不然我真要吃不了兜着走。”元思空哀求道。 封野点点头:“好吧,我从后门出去。”他轻轻晃了晃元思空的手,小声说:“你还来找我玩儿吗?” 元思空毫不犹豫道:“我明日就去找你。” 封野这才笑逐颜开:“那我走了,明日见!” 元思空见封野离开,才重重吁出一口气。 逐王_29 第12章 元家两兄弟最后以不慎打翻炭火盆为由,将俩人的手同时烧伤的原因糊弄了过去,幸而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元卯其实最近也无暇看管他们,靖远王在广宁卫的这二十天,他要操持数不清的大小事务,还要为入冬做准备。辽东是极寒之地,到了冬日,所有的城防、粮草、兵甲、车马都因时节变化而与夏日天差地别,单单是御寒一事,都够忙活一阵。此次因为要率先筹备封家军的补给,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 眼看两千良马已经备齐,靖远王就要拔营回大同,广宁的所有官员将士都如释重负。 只有两个人半点也开心不起来,两个小小的人。 此时,他们又会于马场,封野粗暴地揪着地上的草,勒得掌心通红,也浑然不觉,只是闷声说着:“不如你相马相得慢一点。” 元思空无奈:“那可是贻误军机。” “可我还不想走。”封野看着元思空,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分明有几分可怜,“我还没看到你说的满树银花,还没在冰上策马奔驰,还……还有许多地方、许多好玩儿的,你都没带我去呢。” 元思空心内何尝不也闷得紧。封野可说是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俩人尊卑悬殊,相识过程也颇为荒诞,可封野如此真挚可爱,又和他一样胸怀天下,怕是再也碰不到这样的人了。 元思空沮丧地垂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吹散这浓郁弥漫的离愁。 封野突然揪住元思空的袖子,眼眸中闪动着纯粹的光芒:“不如你随我回大同,长大了,你就做我的军师!” 元思空苦笑道:“你又异想天开。” “我怎地异想天开?我这就去与父亲说。”封野说着就要站起来。 元思空将他拽了回来,温言道:“封野,我不能离开我爹、我娘,也不想离开辽东。” 封野撇了撇嘴:“你又不是亲生的。” “可他们待我如己出。”元思空将目光投向远方,眸中有一股信念之火,在灼灼燃烧,“若我有一日离开辽东,必定是去秋闱,待我再回来,必定以金榜题名,报他们的养育大恩。” 封野的双眸却黯淡下来,他其实也明白,元思空怎可能轻易离开父母家乡,只是想到俩人即将分别,也不知何时能再会,他就难受极了。他喃喃道:“我们几时才能再相见呢?” “定会相见的。”元思空强打起精神,“就像靖远王说的,将来有一日,说不定你我同朝为官。” “同朝为官又如何?你在顺天,我在大同,今生能得几回谋面?” “会相见的。”元思空笃定地说,“我预感得到,我们一定会相见。” 封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拉住了元思空的手。 元思空疼得缩了一缩。 封野忙松开手:“碰着了?” 元思空看了看自己手上缠绕的白纱:“没事。” “我是想把这个给你。”封野递过来一把短刃,刀套雕铸极为精巧,还镶有华贵的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元思空犹豫了一下,轻轻将匕首抽了出来,他不懂刀具,但见手中这把刃如秋霜,锋如麦芒,透着一股森森寒气,必然是好刀,他赶紧插了回去,“这匕首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让你收着就收着。”封野塞进他怀里,“这是父亲给我的,现在我给你了,将来有一日,你要拿着它来跟我相认。” 元思空踌躇地握着匕首:“可是……” 封野板起小脸:“难道你敢抗命?” 元思空噗嗤笑了:“封野,谢谢你。不过……我也不大会用匕首。” “这有何难。”封野一把抽出匕首,向前一刺,而后将匕首轻抛而起,他一个空翻落地,反手握住,又流畅地划过虚空,动作一气呵成,轻捷利落。 元思空拍了拍手:“漂亮。” 封野将那有他小臂长的匕首在手中把玩:“这算什么,我使剑使得更好,将来有一天,我还要使马刀、使流星、使长枪,让封家狼旗挥扬天下!” 元思空被封野所感染,胸中也鼓噪起来:“你有你横戈跃马的大志,我也有我的,有朝一日,我手中执笔,也能吓杀四方。 “好!”封野举起匕首,锋指西北,用那稚气却无损豪迈的童音高声道:“元思空,你我就此约定,十年之后,你做大官,我做大将军,我二人携手,安内攮外,匡扶社稷,驱胡虏,平天下,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何如?!” 元思空星眸闪耀,豪气顿生:“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一言为定!” 那一瞬,心高志远的少年意气,璀璨得让赤日也为之失色。 —— 逐王_30 离别之日总归是到来了。 元思空跟着元卯一起来到了城外。 大人们杯酒践行时,封野和元思空在一旁道别。 “封野,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元思空拿出一本书,“这本《孙子兵法》,是我承继先贤之思后归纳的注解,我没带过兵,必然注的不够好,但对你来说更浅显易懂。”其实这本书是他给元南聿讲课用的,诸如曹公等千古名帅的注解,精准是精准,但往往过于简要,对于孩童来说尤其晦涩难懂,他也是读了很多人的注,才总结出来的。 封野接过那本旧书,抚摸着泛黄、卷边的封皮:“好,我一定好好读。” 元思空看着封野,千头万绪堵在喉咙里,不知该挑那一句说。 封野仰头看着元思空,眼圈突然泛了丝红。 元思空也觉鼻头酸涩,嘴唇轻轻颤抖起来。 封野突然用手指着他:“不许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元思空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你也是,谁哭谁是小娘子。” 封野含着泪笑了:“思空,我走了,再见之日,你一定不再是我的对手。” 元思空也微笑道:“再见之日,我们不会是对手。”我们将是并肩而战的朋友、同僚。 封野突然扑过来,踮着脚,用力抱了他一下,然后扭身便走,并用力挥了挥手:“后会有期!” 封猎看了看朝他走来的封野,无奈一笑,弯腰将其抱了起来,封野搂住封猎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一动不动。 在元思空模糊的视线里,封野上了马,随着封家军逐渐远去,那在辽东寒风中猎猎飘动的封家狼旗,成了他一生不曾忘记的画面。 元卯摸了摸元思空的头,元思空抱住了元卯的腰,热泪滚过脸颊。 封野,再见,你我必定会再见。 第13章 封野走后,元思空沉闷了好些时日。 他跟封野说好要互通书信,可提笔又不知该如何落下,便决定待到大地铺银、冰雪挂枝的时候,绘一幅冬景寄给封野。 元南聿看出元思空郁郁寡欢,也知道所为何事,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只好变着法子逗他笑:“二哥,你看,你快看我。” 元思空一扭头,就见元南聿把那条好腿抬到了脖子后面,正冲着他傻笑。 元思空无奈地摇摇头:“看来你卧床这些日子,手脚也没生嘛。” “那是自然,我四岁就被爹逼着习武,躺才躺了一个月。”元南聿说着就在床上打起了拳来,招招有力,像模像样。 元思空揶揄道:“哦,你习武这么多年,居然还从楼上摔下来,都学哪儿去了?” “还不是被爹给吓的。”元南聿做了个鬼脸。 “这事也给我们警示,今后……” “哎哟打住打住!”元南聿夸张地捂住耳朵,“二哥,你可真的跟爹越来越像了。” 元思空笑道:“像爹有什么不好吗?爹是个好人。” 元南聿眼前一亮:“二哥你笑了,你终于笑了!” 元思空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是没见过我笑吗,一副见鬼的样子。” “自从小殿下走了,你成天都闷闷不乐的。” 元思空轻叹一声,复又微微一笑:“离别总是思嘛。” 元南聿嘟囔道:“二哥有我呢,不要再想他了。” “好,不想他了。今儿天好,我带你出去转转如何?” “好啊。” 逐王_31 元思空先帮元南聿穿上薄袄,而后架上拐,扶着他往外走去。 一出门,打眼就见着那颗银杏树,这棵百年老树,承载了元家儿女从小到大的回忆,如今被亲王之子爬过,更添尊崇,元思空想到这里,不禁会心一笑。 “二哥?” “哎。”元思空扶着元南聿,往院子里走去。 俩人闲聊起来。 “大哥今年已经从戎,他披甲佩剑的样子真俊。”元南聿羡慕道,“再过几年,我也要像他那样、像爹那样,守卫广宁城。” 元思空颇意外地看着元南聿:“怎地今日突然开窍了,之前不是还只想着玩儿?” 元南聿撇撇嘴:“谁说我只想着玩儿了,读书习武,我哪日落下了。这次见识了封家军的神威,我更是大受鼓舞。” 元思空欣慰道:“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说不定我们聿儿长大了,还能中个武状元回来。” 元南聿突然兴奋道:“若是二哥考个文状元,我考个武状元,那咱们元家可就要美名传天下了。” 元思空笑道:“状元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不过,为者常成,心里要装着它,脚下要追赶它,必有所获。” “嗯!”元南聿用力点头。 行出小院,突然听得主屋里传来一阵争执声,俩人面面相觑。 元思空在元家四年,从未见元卯对岳轻霜大声说过一句话,哪怕他为人严苛、脾气冷硬,这个男人把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 元南聿紧张起来:“爹和娘怎么会吵架?” “这……” 这时,屋门被重重打开了,一抹鹅黄的窈窕倩影冲了出来,俩人定睛一看,是元微灵。 元微灵那涨得通红的俏脸上满是怒容,眼眶悬泪,埋头往外冲去。 “灵儿!”岳轻霜追了出来,声音中满是焦急。 “别理她!”元卯语调也不善,“让她自己想明白。” 岳轻霜为难地站在门口,正好看见俩人。 元思空用口型问道:“怎么了?” 岳轻霜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找元微灵。 元南聿拄拐不便,俩人走得很慢,但还是在银杏树下找到了正在悄悄抹泪的元微灵。 元思空扶着元南聿坐下,自己也盘腿坐在元微灵身边,他拿出手帕,递了过去。 元微灵接过手帕,用力擦着眼泪,把娇嫩的皮肤都蹭红了。 元南聿小声说:“姐,怎么了?” 元微灵直抽气,没有说话。 “是不是……爹给你说了亲事了。”除此之外,元思空想不到其他了。 元微灵点了点头,双眸再次湿润了。 元微灵生得极美,虽然性子之泼辣跟美貌同样广播辽东,但从十三岁起,上门提亲的人就常年不断。元微灵不同一般女儿家,从小舞刀弄枪,一心想从军,晟朝是有过女子军的,但未成大气,且多是命途多舛、走投无路之人,像元微灵这样的,倒是叛逆了。 早几年元卯还能以她年幼为由婉拒,如今元微灵眼看十八了,哪有女儿家这么大还没个婚约,而且,元微灵是长女,她不嫁,元少胥也无法娶妻,也难怪元卯和岳轻霜着急了。 元微灵哽咽道:“什么达官贵戚,我见也没见过的人,我不想嫁。” “可爹这次怕是铁了心了。”元思空拉着元微灵的手,柔声道,“姐,爹为了你,已经得罪了不少上门提亲的人,你也要体谅一下爹,他肯定给你选了很好的人家。” 元微灵扁着嘴:“万一我不喜欢他呢,万一他又笨又丑呢,万一他是个草包呢?” 元思空心疼元微灵,却无可奈何,只能尽力安慰:“姐,你告诉我,爹给你说了谁家,我们偷偷去看看,看那人配不配得上你,若真配不上你,那就不嫁。” “对,我们帮你去看看。”元南聿忿忿道,“若他真的配不上大姐,我们就一起去求爹把婚退了。” “不知道,我根本没听。”元微灵抹掉眼泪,“我要是男儿就好了,少胥和你们,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惟独我不行,我也从小读书习武,我哪里比你们差了。” 逐王_32 元思空和元南聿对视一眼,均是无奈。元家就这么一个女儿,是全家之宝,但父为子纲,古之伦常,谁也不能忤逆元卯。 俩人陪着元微灵,在树下坐到了天黑,直到她情绪稳定下来。 那天晚上,睡前,元思空给元南聿擦身,元南聿闷闷地说:“二哥,将来有一天,你我也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吗?” “嗯,要的吧。” “那你希望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元思空愣了愣,以前他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这时提起,他才突然发现,他对自己未来的妻子,竟然毫无想象。他只希望那名女子温婉孝悌,让元卯和岳轻霜满意就成,至于她美不美丽,贤不贤惠,又或家世几许、才情几何,他都不在乎。他踌躇片刻:“爹和娘喜欢就行。” “你这人……娶妻难道不要你喜欢吗。” “我听爹的。”元思空放下布巾,给元南聿穿衣服,并调笑道,“你呢?你又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儿?我都没发现,聿儿已经开始思春了呀。” 元南聿脸一红,大声辩解道:“我才没思春呢!我一点儿都不想娶妻,是今日见了大姐为亲事发愁,才随口问问罢了。” 元思空直笑:“我说笑的,看你急的。” 元南聿重重“哼”了一声:“到时候爹给你娶个丑八怪,看你还听不听爹的!” 元思空戏谑道:“我娶丑八怪没关系,聿儿娶个如花美眷就行。” “二哥你……你就会仗着自己嘴皮子利落欺负人!” “哈哈哈哈哈——” —— 元微灵的亲事最终还是定了下来,对方是名门大家,祖上出过阁臣,如今也有人在朝为官,儿子更是一表人才,绝没委屈元微灵。虽然男方家不在广宁城,但也不过一日车马,两家父母择了个吉日,准备上门提亲,约定明年天候回暖、鸟语花香之时,就完婚。 元家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整个府邸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息,驱散了不少冬日寒意。 为了迎接准亲家,元思空一大早起来,就帮着陈伯夫妇打扫,元家一共就这两个家丁,陈伯看门、做杂役,刘婶煮饭、做细活,虽然年纪都大了,元卯也不忍辞退,说是下人,其实更像家人。 忙活了一天,才将整个宅邸收拾得干干净净,挂上新买的灯笼,备上一桌好酒好菜,迎接客人。 元卯难得换下轻甲,穿了一身好衣裳。他三十刚过半,相貌俊朗,身姿挺拔,平日里披甲戴盔,显得生冷难近,如今着一身藏青纹绣长袍,竟衬出了几分贵气。 元思空称赞道:“爹,你今天这身真好看,像个着常服的大将军。” 元卯心情极好,笑着说:“是吗,爹很少穿这样的衣服,看来以后也可多穿一穿。” “要多穿一穿,你这样跟娘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元思空朝岳轻霜眨了眨眼睛。 岳轻霜掩嘴笑道:“空儿就是会说话。” “哎,亲家来了!”陈伯站在门口遥望,兴奋地吆喝着。 元卯拉起岳轻霜的手:“走。” 元卯夫妻在前,元少胥领着两个弟弟在后,准备迎客上门。 这时,一个人影突然闪进了门,差点撞上元卯。众人一惊,因为那并不是他们期待中的准亲家,而是神情严肃的胡百城。 元卯还没开口问,胡百城已经急道:“千户大人,大事不好了!” 第14章 元卯一把将胡百城从地上捞了起来,沉稳道:“说。” “金人……”胡百城面腮抖动,“潢水冻结,金贼趁雾突袭啊!” 元思空眼前一暗,头皮顿时炸开了。 元卯还抓着胡百城的胳膊,力道之大,深陷肉里,胡百城也不敢言语。他的喉结上下滑了滑,眼神变得又深又沉,“少胥,传令广宁将士彻夜待命,百城,随我去见李大人。” “是!” 元卯拉着胡百城就往外走。 逐王_33 “老爷……”岳轻霜小声叫道。 元卯浑然未闻,直至准亲家的马车停在了元府门前,元卯才想起来,他扭头看向元思空:“空儿,好生招待。” “是。” 元卯带着胡百城急匆匆地走了,林家二老正好下车,见亲家头也不回地远去,一脸不解。 元思空在背后轻轻推了推岳轻霜:“娘,别怕。” 岳轻霜拉住元思空的手,将纤瘦的身板挺直,走上前去迎客。 元思空代为解释了元卯突然离开的原因,林家人顿时也忧虑十分,他们离广宁虽是还有一日车程,但广宁现在乃辽东门户,唇亡齿寒。 一顿饭吃得众人都不是滋味儿,可正事还是要办,元卯不在,由岳轻霜做主,两家把亲定了下来。 父兄都不在,只能元思空主持迎来送往,他将林家人在客栈安顿好,没有回家,而是急匆匆就往元卯的府衙赶去。 他一晚上心神难安,只是强打精神招待客人。四年来如噩梦一般萦绕心头的最恐惧的事,终于还是来了。去年的这个时候,金人就曾试探过,以两千轻骑突袭韩兆兴营寨,未得逞。 这次必然军情重大,胡百城才会那般慌张。 到了府衙,果然见着元卯在跟城内将领议事,钱安冗也在。他不敢进去,只能躲在门外,却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但见人人神情肃穆。 自晟军放弃辽北七州后,韩兆兴带兵三万,面潢水扎营,这一扎就是四载。据闻朝廷曾就是否在潢水边上再建一座城池商酌过,但未有下文。金人没有水军,要渡河只能等冬日,大约是考虑到潢水绵延几百里,城池不如建立营哨,哨以营为中心流动,更能及时检测敌军之动向。 如此,韩军与广宁卫遥相呼应,成掎角之势,金人不敢轻易进犯。 但元思空一直不信任韩兆兴。他知道不能以一战之成败论英雄,但韩兆兴实在败得一塌糊涂,擎州城坚粮足,如若固守,拖也把金人拖垮,他却冒然出城会战。他一败,败走了中原把持三百余年的辽北,败走了太祖皇帝殚精竭虑打下的江山,他败得臭名留史。 最让元思空唾弃的是,韩兆兴并没有受到应得的惩处,什么削爵罚俸,根本无关痛痒,韩兆兴依旧是辽东总兵,是辽东军权的实际执掌者。 此次韩兆兴和金人交兵,元思空直觉韩兆兴会败,或者,已经败了。 元卯一直商议到深夜,元思空坐在门口,不小心睡着了,直至元卯发现他。 “空儿,空儿。” 元思空缓缓睁开了眼睛:“爹……” “你怎么在这里?夜里如此寒冷,你该受凉了。”元卯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在等你。”元思空看到元少胥,叫了一声“大哥”。 元少胥点点头,面无表情道:“这里是商议军情要务的地方,你跑来做什么,快回去睡觉。” “少胥,今日你去值夜,有任何情况,马上回报。” “是。”元少胥恭手。 “空儿,林家二老,可安排妥当了?” “爹放心,我也为爹解释过了。” 元卯拉上元思空:“那就好,随我回家吧。” 元思空忙问道:“爹,潢水军情如何?” 元卯却不急着回答,带他上了马,马儿慢跑起来,他轻声说:“你可记得四年前,也是我这样抱着你,共乘一匹,那时候你比现在小多了,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空儿永不敢忘。”元思空甚至能回忆起那夜的雨有多么地冰冷,因而元卯的体温才显得格外炽热。 “一晃四年了。”元卯感慨道,“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提心吊胆,不知金人何时会跨过潢水,会军于广宁城下。” 元思空心脏颤抖:“爹,是韩兆兴败了吗?” 元卯沉声道:“金贼趁雾突袭,冲断了左军帐和主营的联络,左将军李密和三千将士战死,韩兆兴整军之后,金人暂退了。” 元思空握紧了拳头,咬牙道:“韩兆兴无能!” 元卯平日不允许元思空这样出言不逊,怕他恃才傲物,这次却没有斥责,只是叹息:“金人马快,最擅长途奔袭,杀你个措手不及,此次与去年一样,乃轻骑当前锋,探营虚实,我恐怕大军在后啊。” “爹,韩兆兴现在是何策略?” “你觉得应该是何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