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青天》 侍疾 京城三月,时雨纷纷。明光殿外的桃树花苞鼓胀,许是因为连日的雨势迟迟未能开出花来。殿内的烛火摇摇晃晃,金丝帐隔开外面的声音,只有轻微的雨声隐约地透进了帐内。 锦碧屏退了殿内其余的宫人,将热汤药放于身侧,小心地掀开了金丝帐后的丝帘,跪下来看向床上似乎昏着的女子。她看了数眼,似是无奈般叹了口气,轻轻地按了按女子放在锦被外的手背。 “殿下,别装了,您醒来后已经装昏四日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朝中的大臣不知要猜测议论到什么时候。” 裹在被子里的女子闻言好似皱了皱眉,她轻轻睁开眼,看向金丝帐的顶部,继而悠悠地半坐起来,借着烛光侧眼去看跪在地上的侍女。她沉默地注视了片刻,手指搅着自己垂下的发丝,不待片刻,她拉住锦碧的手盖向自己的胸口:“锦碧,你听听,我明明心慌得厉害。” “……殿下,您四日前就用过这招数了,”锦碧神色未变,看着正垂眸看她、泪眼盈盈的女子,“现下内阁的诸位大人正在含阳殿候着,只等见殿下一面,眼下朝中等着殿下主事,殿下若一昧装病,岂不是要将天下拱手让与内阁的诸位大人了吗?” 端微抿唇,抬手擦了擦自己硬挤出来的眼泪,斜倚着自己的枕头,慢吞吞地戳了戳锦碧的手指:“这些话是肃仪教你的?” “徐女官就知您会躲病,特让奴婢提醒,”锦碧抬了抬头,似有苦口婆心状,“殿下,内阁如今权势过盛,且不说其余人如何,只谢大人就足以在如今的朝堂上只手遮天。长公主生前就对他颇为忌惮,只是还未来得及削权就……” 锦碧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殿下——” “内阁如今不是张庭远主事吗?”端微揉着自己酸痛的腰身,“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谢大人?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 “殿下本不留意朝中之事,又昏迷数月,自然不知。张大人年事已高,且半年前就上书言自己为官多年已到了告老还乡之日,虽身仍在内阁,但已不主事了,”锦碧一边说着,一边将放凉一些汤药端给她,“如今内阁乃以谢祈明为首。” “谢祈明……他可也在含阳殿候着?”端微看向那碗汤药,好像想到了什么主意一般,“你去传我的意思,命在含阳殿的几位内阁臣子前来侍疾。” “殿下,如今朝中局势不明朗,还请殿下务必忍耐,”锦碧听得她这话,“召诸位大人侍疾,恐不合礼制,且如今谢大人位高权重……” “你且去传我的意思,我自有分寸,”端微稍作思索,看了看那碗汤药,“我总要看看,如今内阁都是些什么人。” “奴婢遵命。” 端微舒了一口气,望着锦碧远去的背影又缩回了被子里。昏迷数月,四日前醒时才知长姐暴病而亡,如今只有她这唯一的储君能够主事了。躺了这样久,身子都是虚的,一睁开眼睛便要面对这样的局势,她倒想一直这么昏下去。 “殿下,诸位大人已经到殿外候着了。” “好,让他们进来吧。”端微懒洋洋的声音隔着金丝帐传出去,锦碧再度到殿外,看着檐下的几个男子略一躬身行礼:“诸位大人请随奴婢来,只是殿下昏迷数月方醒,身子尚且虚弱,还请诸位大人切勿言语太多,以免太耗殿下心神。” 金丝帐被两侧的侍女轻轻拉开,只垂了一道薄薄的纱帘。外头的雨声淅淅沥沥传入耳中,端微隔着纱帘看向跪在地上的四个人影。她手指慢慢伸出去,挑开纱帘的一角,看向跪在首位的人。 锦碧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殿下请谢大人近前侍疾。” 跪在后方的三个人闻言互相看了一眼,但依旧恭谨地低着头。端微悄悄看着他们的动作,直到那个身影越来越向前凑,不禁又从被子里往外钻了钻:“谢大人,不用跪着了,坐在我的床边。” 锦碧的眉头紧紧皱起来,但不好阻拦,只能看着他称是坐到床边,随即上前将金丝帐放了下来。 “微臣谢祈明,参见殿下。” 端微斜坐着身子,闻言自己的声音便止于唇边,她仰头看去,瞥到他身上的紫袍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这件蟒服似乎被雨淋湿了一些,金线所绣的蟒爪在烛火下闪着异常的光亮,似有腾空之势,那腰间垂下的玉带也因为他的动作顺到了床边。她看着那人端过汤药,烛火飘摇映照着他的侧脸。 他身形高大,坐在这里几乎挡住了大片的光源。她看不真切,不禁上前一分,眼见着这人转过了身,轻轻吹了吹还热着的汤药,随后抬眼,撞上端微探询的目光。 烛火摇晃,光线昏暗,端微细细地去看这张脸。 他黑发缠在冠内,朝服穿得严整,拿着勺柄的手指未带任何饰物,修长整洁,手腕却始终掩在袍袖下。帐内昏暗,他垂下的眼眸看着褐色的汤药,像是要融入这凄凄雨夜一般,气息冷冷的。极为年轻又惹人注意的一张脸,估计在满朝文武里都算的头筹。 不对,应该算是绝色,如果能收入她的后宫—— 她摇了摇头,制止自己荒诞的想法,身子不过向前动了动,便酸疼的她皱起了眉,于是压低了声音:“谢大人,你往前一些,我身子疼。” 谢祈明闻言手上一顿,他向前坐去,吹凉的汤药凑向端微的唇边。端微盯着他那只捏着勺柄的手,心里盘算着事情,张口吞下那勺药,随即苦得咳了起来。她拿着手帕掩住咳声,抬头看着不为所动的人,不由得捏紧了手帕:“太苦了,端下去吧。” 端微身子似乎因为药苦都要团成了一团,捏着帕子不肯再凑上前去。帘外的人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与身侧的人摇了摇头:“殿下的身子怎么如此虚弱?” 他身侧跪着的人也压低了声音:“殿下乃先帝幼女,原是胎里受惊,生来便体弱。又得先帝和长侍君宠爱有加,自小未吃一点苦,故而……” 谢祈明看着端微往被子里缩的动作,端着药碗的手停顿片刻,虽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传到她耳中依旧清晰,没来由的透着压迫之感:“殿下,良药苦口。” 端微原本就是试探,眼见着这勺药凑到自己唇边,不禁抬眸看向他。她将自己身上的锦被掀开了大半,微微俯身去喝那勺药,大半个身子几乎都要贴上去,偏身子酸疼得厉害,再一俯身,几乎要陷进他怀里去。 她随手抓着他的一角袍袖,似乎闻到了什么香气,用力嗅了嗅,向上看向他的脸,声音悄悄的:“谢大人,你身上好香啊。” 谢祈明手指一顿,准备舀起来的药又沉了回去。他低头看着不知怎么就陷到自己怀里来的人,像是看透了她的意图,半分思忖的动作都没有,隔着袍袖托起端微要伸到他身上的手,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殿下,您坐到微臣的衣袖了,微臣不便侍疾。” 端微惺惺地收回手,转过头去:“凉了,换热一些的汤药来。” “微臣遵命。” 这人嘴上说着遵命的话,做起事来倒没有怕的意思,看来不是这内阁权势过盛,就是她这不中用的储君被人看轻了。帐帘隔出一方天地,端微心神一动,又自顾自地倾身,发丝都垂到了他的手背上,偏还要抬起头来看他:“谢大人素来用什么香?我睡时常多梦不安,闻到谢大人身上的香气,似乎觉得心安了不少。” 帐帘外唯一能听到的锦碧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烛火再度晃了晃,谢祈明低眸看着凑上前来的人。 端微因昏睡不醒,身上只着寝衣,薄薄的一层衣料掩不住内里的风光。虽有她长发遮掩,到底掩不住寝衣包裹的曼妙身段。她刚喝了苦药,眼睛一片水汪汪,但脸颊仍然苍白,风一吹就倒一般。 谢祈明抬头环顾四周,床尾处有一件女子宽袍正挂着,他长臂勾过来,低头面向端微:“殿下,得罪了。” 端微正讶然,只见谢祈明隔着袍袖再次托起她的手腕,将宽袍盖住了她的肩上,目不斜视地将她搭在他身上的手平稳地挪到了宽袍的袍袖上,似乎十分巧妙地再度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殿下体弱,近日阴雨连绵,为避风寒应多加衣物。” “……我不冷,倒是不用……” “殿下如今一身之祸福干系天下臣民福祉,自应好生保养,”谢祈明端过锦碧送上来的热汤药,舀起一勺,低头轻轻吹了吹热气,“殿下虽未像长公主一般自小习理政之事,但殿下聪明敏锐,想必只要用心学习,必能造福天下百姓。” 端微看着又凑到自己唇边的这勺药,轻咳了一声:“大人过誉了,我远不及长姐聪慧。” 她原本想就势躲过这勺药,谁料他手臂稳如泰山,动也不动地将勺子堵在她唇边。端微忍了忍,张口吞下这勺汤药,抓住锦被的手越攥越紧:“我瞧着这药用处也不大,不如今天便到这里,有劳谢大人了。” 谢祈明低头搅动着汤药,唇边似乎有笑意,但灯火映影幢幢,端微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再度舀起一勺药,凑向往后躲的端微,动作慢条斯理:“殿下,良药苦口。为天下臣民想,殿下的身子应该尽快好起来才是。” 他看着她的眼睛,犹如注视着自己掌中的玩物,没有丝毫为储君侍疾的畏惧。端微迎上他的目光,轻吸了一口气,被迫再次张开了嘴。 她看他为天下臣民着想是假,报复她要求内阁侍疾是真。端微咬着唇,偏又不好发作,只得由着面前这人一勺勺地将药喂下去。待药碗空空如也,他方让锦碧收走汤碗,将帕子递到她手上。 “你——”按理说,如今她说什么,该是天下人都不敢不做什么,这位内阁的新贵倒是不同,他敢不答她的话,也敢像现在这样——逼着她将药喝下去。 “殿下,药还可口吗?”谢祈明随手拿起她的帕子,慢慢地擦拭着自己手上的药渍。他语气未变,端微看着他在烛火映照下的侧脸,竟生出一股寒意。她落在锦被里的手悄悄地收紧,但还没忘记锦碧的叮嘱,笑得有些勉强。 “正如谢大人所说,良药苦口。” “如此微臣便放心了。依长公主遗诏,殿下明日起须跟随内阁诸位大臣学习为君之道,还请殿下于寅时四刻起身,”谢祈明抬眼,起身行礼,“请殿下务必准时。” 端微原本已躺了回去,听见“寅时四刻”,张手便掀起了帐帘。她屈身下床,因多日未走动,一脚踩着寝衣的裙摆,险些摔倒,被锦碧扶着坐回了床边。 “寅时四刻,”端微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个人,目光死死地盯着跪在最前面的谢祈明,刚要发作,便生生忍了下来,语气柔了许多,“谢大人,你们会否太过辛苦?” “为殿下尽忠分忧乃是臣等职责所在,”谢祈明微微抬头,正对上端微水盈盈的眼睛,淡淡一笑,“请殿下放心。” 大不敬 长廊外雨丝不断,黑云已有压城之势。长廊内的宫人见着走上来的几个人,连忙站到一侧行礼。沉含章看向黑云遍布的天空,不禁转头:“我瞧着这雨势越来越大,不如雨停再走,三位大人意下如何?” 长廊亭中垂着一方纱帘,宫人将热茶水倒好后方退至纱帘外。沉含章捏着茶杯,抬头望向对面的谢祈明,茶水未到嘴边却先叹了气:“虽早已听说殿下体弱,没想到殿下竟真如此虚弱,要她寅时四刻便读书温习,怕是严苛了一些。” 他身侧的男人略微点头,拢了拢自己的袍袖端起茶盏:“我等未近见殿下真容,只听其声便觉得中气不足,谢大人近前侍疾,可知殿下身子究竟如何?” 谢祈明刚端起茶来,将热气徐徐吹散了,仍旧低着头,声音却冷了许多:“殿下身子无恙,只是昏睡多时,一时虚弱罢了。” “如此便好,”沉含章手指搓捻着茶杯,又看向右侧始终未发一言的老者,“张大人历侍二朝,经验颇丰,可惜如今大人身子不好,无法亲自辅佐殿下了。” 张庭远须发皆白,束住白发的冠也显得格外黑了一些。他原闭目养神,听到这话也睁开眼来,先是看向谢祈明,又低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殿下体弱而性柔,不可君天下啊。” 亭内霎时落针可闻。 沉含章将要送到唇边的茶杯猛然顿住了,他与身侧的人对视一眼,正欲说什么,见对面的谢祈明已经抬起眼来。 “殿下受先帝与长公主宠爱多年,虽一时稚嫩,但也是这江山名正言顺的储君,”谢祈明看向张庭远,声音伴随着帘外的雨声沉重地砸了下来,像是在冷笑,“张大人此言,是否有了不臣之心?” 沉含章呼吸一急,袍袖下的手不禁握紧了,他连忙放下茶盏:“张大人许是一时情急,并未有此意,还请……” 他话未说完,见亭外长廊里缓缓走来一个女子。锦碧站在纱帘外,躬身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殿下请许大人和沉大人进殿,还请二位大人随奴婢前来。” 沉含章手心俱是汗水,闻言便站了起来:“那就烦请锦碧姑娘带路了。” 长廊内不断有雨丝飘进,许观节抹去手上的雨珠,与沉含章一同跟随在锦碧身后。他看着前面的锦碧,声音低了低:“依你看,殿下为何单独传召我们?” “不好说。” 沉含章与许观节进了殿,殿内寂静空荡,并无宫人,只有方桌前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坐着饮茶。沉含章见状连忙跪下叩首:“微臣沉含章参见殿下,殿下万安。” 端微听见声音,喝了一口茶便转头:“免礼,二位大人近前坐着说话。” 沉含章方敢抬头,只见端微寝衣外披了一件月色宽袍,乌发长至腰侧,更显她清瘦纤弱。她正眼看着他们,一张巴掌大小的脸上双瞳似含水一般盈盈,又因颊边苍白而显出病弱,却难掩温婉端丽之姿。 “臣等谢殿下赐坐。” 端微也打量着面前的两个男子。沉含章,新任的吏部侍郎,似乎也是今年刚入阁的。许观节,去年从从抚州知州入京,提任礼部员外郎,三月内再次擢升至礼部侍郎,听锦碧说,升迁之急速颇让朝中人眼红。 沉含章今年二十有六,原是科举探花入仕,俊朗之姿京中闻名,她瞧着长相是不错。端微悄悄地又多看了他几眼,方才将目光收回来。沉含章察觉到端微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袍袖下的手紧张的又浮出一层薄汗。 她又看向许观节,打量着这人长得似乎也不错,这么看内阁现在的人论起样貌倒是个个都好。只是……都赶不上那个谢祈明。她这么想着,又想到他逼着她喝下的那碗药,顿时觉得晦气起来,心烦的喝了一口茶。 端微不说话,两人也只敢坐着。雨声伴随着殿内烛火燃烧的声响,格外令人不安。沉含章看着端微喝茶,心头犹如重石紧紧压着,正要硬着头皮询问,只见端微转过身面向他们,手指纤纤,撑在下巴上。 “我有事想请二位大人办,不知二位大人可否帮我的忙?“ “微臣自当竭尽所能。”沉含章又要跪下,被端微抬手轻轻止住。 他看着面前的人,不敢过分抬头,就见端微凑近了,一双含着水般的眼睛看着他。她微微抿唇,一只手拉住他的袍袖,眉头也紧皱着:“大人……寅时四刻,我真的起不了床。” 沉含章不由得愣住,一旁的许观节似乎也怔了怔。他吊在喉咙间的那口气瞬间松了下来,不禁一笑,低下头去拱手:“殿下今日方醒,一时体弱,自然要多多休息。明日我会与谢大人言明,推迟一个时辰。” “如此便谢过沉大人,只是我瞧着谢大人不像个好说话的,”端微的语气故意犹豫了一些,手指绕着自己的一缕发丝打圈,“恐怕……” “谢大人督学一向严厉,也是为殿下着想,如若不成,微臣自会设法拖延一时半刻,”沉含章再度拱手,“还请殿下放心。“ “如此,多谢两位大人。“端微目的达成,强忍住笑意站起身来。她向下瞥了一眼自己脚下的长袍,故意向前倾了倾身,迈出的一步便十分不经意般踩上了长袍裙摆,脚底一滑向前扑去,凳子也在一瞬间被拽倒。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沉含章惊出一身冷汗,他眼疾手快,也顾不得多想什么,上前一把托住端微的身子,两个人双双滚在了地上。 端微被这一下摔的头晕目眩,在地上滚了一圈,好歹枕在沉含章的手臂上扶住了脑袋。好在身下还垫着一个人,她晕晕的坐起来,手按着额角抬起头,便听到沉含章和许观节焦急的声音。 “殿下,殿下!来人,快叫御医!” 殿外的宫人慌忙跑进来,见端微摔在了地上,一时吃惊都顾不上,转头便去请御医。许观节看着地上的端微,拢起袍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欲往外出的宫人:“快去请谢大人过来。” 沉含章因为情急才托住端微的身子,如今稳下来,扶在端微腰侧的手像被烫到一般,不知该收回去还是继续扶着。端微脑袋碰到地上,晕的坐不住,脑袋枕在对方怀里,隐约察觉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听着耳边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慢慢地睁开眼来。 那张想收入后宫的脸,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谢祈明低头看着地上的两人,袍袖下的手慢慢收紧了。端微的宽袍在摔倒时已滑落至臂弯,单薄寝衣包裹的身子依偎在沉含章怀中。他手臂环着她的腰,但手掌却不敢触碰她身子分毫。端微枕在他胸膛上,抬头看见似乎是谢祈明,伸出手指向前勾了勾:“谢大人,明天寅时四刻我怕是……” 话未说完,她双眼一闭,枕回了沉含章的胸膛上。 长夜雨水不断,锦碧将端微身上的被子盖好,回头看向御医:“殿下有无大碍?” 御医回头看着坐在桌前的数人,拱手行了一个礼:“殿下摔倒时有沉大人接住,所以头颅并未摔伤,只是身体猛然摔倒,故有头昏眼花之感。不过头颅虽未伤着,脚踝却扭伤了,还需好生养着,不可随意走动。” “那看来这几日只有请诸位大人来殿内为殿下施讲了。”锦碧行了一个礼,并随着御医走向殿门口。 床上的端微慢慢坐起来,床榻前除了谢祈明,其余一干人等都跪着,她故意避开谢祈明的目光,看向了沉含章:“沉大人。” 沉含章闻言身形一震,上前跪了下来:“微臣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怎么会,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怕是要在床上再躺一个月,”端微一面说着,一面从枕边拿出一个锦盒。 “这是我十四岁时母亲赐予我的金兽,你护我有功,今日便赐予你,”端微将锦盒递上去,“沉大人若要推辞,便是觉得我赐之物不够贵重了。” 沉含章一怔,立刻双手接过锦盒,紧接着便叩首谢恩:“此乃微臣本分,臣谢殿下赏赐。” 她点点头,抬头正对上谢祈明的目光。他目光深沉,看不出什么情绪,但目光交汇之时她挑了挑眉,又卧回了床上:“那请沉大人明日来侍读,且让另外几位大人先歇着吧。” “微臣遵命。” 众人退去后殿内顿时冷清了不少,锦碧将茶水端至端微面前,扶起了她的身子:“殿下既不想这么快与阁臣交集,为何还命沉大人明日前来?还将如此贵重的金兽赐予沉大人?” “因为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端微接过茶斋,慢慢地喝了一口,“内阁里我若只看重沉含章,其他人会怎么想呢?” “他们怕是会觉得,我要拉拢沉含章成为自己人了,”端微轻舒了一口气,“那个谢祈明,我瞧着他便来气。” “奴婢愚钝,还是殿下聪慧,”锦碧低头笑了笑,“只是无论谢大人如何冒犯,若无性命之虞,都请殿下一定忍耐。如今朝堂,谢大人一言,无人敢不从。殿下根基未稳之前,定要忍耐谋生。” 夜深雨大,宫门已落了锁。沉含章和许观节由含阳殿的侍卫送出了宫外,门口已有两顶小轿候着,似乎已等了许久。沉含章正撩起衣袍准备上轿,却被身侧的人叫住。一旁的小厮为许观节撑着伞,两人站在了轿旁。 眼看四下无人,只有雨声阵阵。许观节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一动像是掩不住笑意:“沉兄侧耳过来。” 他与许观节幼时相识,此时四下无人倒也不用顾及同僚礼节。小厮撩开轿帘,沉含章从轿内探出头来,俯身侧耳:“怎么了?” 许观节轻咳一声,凑近了他的耳侧,声音极低,却不难听出隐含的调笑之意:“沉兄,殿下的身子可软?” 短短一句话犹如炸雷入耳,沉含章立刻愣住了,随即脸颊便炸开一片绯红之色,好在此时夜深,谁人也看不见他的面色。他着急忙慌地抖了抖袍袖,虚掩着自己的脸颊向后退去,压低的声音是带了几分羞恼的斥责:“此等……此等大不敬之言,你休要再说。” 交换 寅时三刻,锦碧将新烛换到了帐前的烛台上。帐内间或有翻身的声响,她小心地拉开帐帘,屈身在床前行了一个礼,随后上前,轻轻拍了拍端微露在外面的手腕:“殿下,该起了,侍读的人已在殿外候着了。” 端微从梦中被喊醒,眼睛都没有睁开,听着锦碧的话悠悠翻了个身:“不到寅时四刻呢。” “可殿下要起床梳洗,殿下现在是储君,需注重自身仪表,”锦碧还欲说什么,停顿片刻又重新开口,“殿下既不想穿戴,那总要梳洗。” 端微听见这话,总算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宫装繁复,见外臣所穿服制更要整齐,她想想那些衣衫箍在身上便觉得难受,还好现在可以因病少些穿戴。她由着锦碧为她梳洗完,只简单地在寝衣外穿了一件外衫,半坐在床上打着瞌睡。 “殿下,谢大人来了。” 端微本还迷糊着,一听到这几个字,顿时睁开了眼睛。还未等她细问为什么来的人是他,那人已然由婢女引着来到了床前。收起帐后只隔着一层纱帘,端微透过纱帘正欲向前看,便听到那人不冷不热的声音。 “臣谢祈明参加殿下,殿下万安。” “谢大人……请坐,”端微拳头都攥紧了,但声音还是软着的,“怎么不是沉大人前来?” “沉大人昨日冒雨返家,染了风寒,未免病气过给殿下,故今日由微臣为殿下侍读,”谢祈明抬头看着纱帘后的人影,目光落到她那只扭伤的脚上,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竟是这样。”端微心内叹了口气,比起谢祈明,她觉得沉含章似乎好拿捏得多。她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手指掀开纱帘的一角,声音更柔了一些。 “我身子不便挪动,请谢大人近前来,”她拍了拍自己床边,示意为他留了可以坐的位置。她心里正揣度着看昨天的情况,他未必会坐过来,谁知再一抬头,他已掀开纱帘,依照她所言坐到了自己的身侧。 谢祈明仍旧着一身紫袍,只是显然今日这件衣袍与昨日的不太相同。她状似无意地将他衣饰打量了一圈,那人手里拿着书卷,左手仍在袍袖里,只露出了修长有力的手指。她正要借势多看几眼,见他要转头,迅速低下头:“谢大人,今日要先讲什么?” “昨日御医说殿下扭伤甚重,凡晨起第一要紧事便应是喝药,”谢祈明抬头看向端微的脸,”殿下先喝药再读书也不迟。” 谢祈明这人—— 端微手掌轻轻拍了拍胸口,闭上了眼睛:“我胸口闷得慌,估计喝不下去这药,有劳谢大人记挂了。” “哦?” 谢祈明原本翻开了一页书卷,听到端微这样说,再度看向她露在外面的脚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脸色骤然阴沉了不少,抬手合上书卷,语气里带着一点笑意:“殿下总是避着用药,身子几时能好?” “我以为谢大人应知君臣之别,毕竟会开口质问储君之人,天下少有。”端微睁开眼睛看向他,语气冷硬了几分,只可惜现在一动脚踝便痛得厉害,不然她一脚踹到这人胸口上似乎才衬得上他这两日的无理之举。 端微说完,飞速地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后悔之意顿生。锦碧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忍耐,她这一句似乎让昨日的忍耐都白费了。 端微轻轻吭了一声,看着面前这人的神情,手慢慢伸过去,压到了他的袍袖上:“我……我的意思是,这药那么苦,你总要给我点蜜饯吃。以前姐姐和母亲哄我吃药,都是给我准备好多蜜饯果干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看谢祈明的神色,见他没有言语,语气便更低了一些:“没有也罢了,我就慢慢习惯好了。” 锦碧正要合上门,听得谢祈明的声音,快步走回了殿内。她隔着纱帘担心地瞥了一眼床上的端微,屈膝行了一个礼:“大人有何吩咐?” “太医嘱咐的药端上来之前,记得呈一碗蜜饯,”谢祈明头也未抬,“殿下吃不得苦药。” 虽然听上去有几分阴阳怪气,但她的示弱看来还是有几分用处的。端微抿唇一笑,见他手中的那本书卷,便更殷切地探了探身子,目光却不在书卷上:“昨日闻得大人身上的香气,大人还未说素来喜欢用什么香。” 谢祈明虽看的是书卷,但仍能看到她悄悄他身侧挪动的动作。他翻了一页,像没听到一般:“先前刑部奏议,认为该重修大齐律法,殿下有何见解?” 端微压在他袍袖上的手也未动,心想着他或许也在试探,目光飘忽地看向他手中的书卷:“我不懂这些,还请谢大人赐教。” “有生法,有守法,有法于法。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君臣向下贵贱皆从法,此谓为大治。”谢祈明抬手拢起自己的袍袖,“殿下可知道这话的意思?” 端微眨了眨眼,刚刚从他袍袖上滑落的手又攀了上去,搭在了他的膝上:“大概就是虽然为君之人定天下之法,但也要从法,无论贵贱。” 她说的缓慢,越说越向前:“谢大人,我说的可对?” “殿下聪敏,”谢祈明皱起的眉似乎舒展了一些,“若无法,则……” 端微的手越来越向上移,他未说完话的止于唇边。 端微见他语气停顿,便抬头正对上他的视线。她肌肤白皙,手指搭在他的衣袍之上,对比极为强烈。因为她只着寝衣,虚披着的外袍也随动作滑落下来。端微的手攀在他的膝上,坐起身来向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手慢慢勾上他的脖颈。 她心里还有惧意,但也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手指勾上他脖颈便就势坐在了他的腿上,往后一仰,她脸颊贴上他的脖颈,软软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谢祈明那只拿着书卷的手,蓦然停住了。 “殿下这是何意?”他低头看向蜷缩在自己怀里的人,用书卷掩住了自己的左手。端微鬓发乌黑,长发犹带着洗净后的香气,那只扭伤的脚自己也知道翘起来,坐在他身上,晃秋千一般晃着自己的脚。 “谢大人,我们彼此也知现下的情况如何,便也不用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声音轻了一些,靠近陌生的男人还是让她忍不住有些战栗,手指都在发抖,“我势单力薄,知道现在的朝堂唯大人马首是瞻。我想求的是大人真心的辅佐我,不至于让江山落至他人之手。” 谢祈明微微皱眉,似乎是没有料到端微会说这样的话。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轻轻地触上端微那只勾在他脖颈上的手,语气带着笑意:“殿下倒心直口快,只不过,交换尚有条件,殿下能给我什么呢?” 昨日表面上还是忠臣的形象,果然现在一说开了便也不藏着心思了。端微在心底又将这奸臣骂了许多遍,但神情却未变。她看着谢祈明方才触碰她的那只手,低头将自己的寝衣两侧的系带轻轻解开。 被解开的衣带滑落,端微抓住谢祈明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地带着他的手探向了自己的寝衣内。 谢祈明声音一顿,手中瞬间触上一片滑腻,他手掌恰好包的住那样一团浑圆。他手指僵硬了一秒,手掌微动,那晃动的一团便挤到了自己的掌心,小小的蓓蕾从他指缝中冒出来,犹如羊脂玉一般光滑。 端微被捏的哼了一声,原本那里就是谁也没碰过的,蓦然多了男子的手掌,感觉格外怪异。偏偏他指腹似乎带着茧子,移动之处带来的摩擦感更加强烈。端微抬着头看他,眼睛里像盛着水一样:“金银财宝,我想你不缺。我……你想要吗?” 她不确定谢祈明是否会上钩,便惨惨地又补了一句:“我只有我自己了。” 手中滑腻让人舍不得放开,谢祈明的目光终于从她的胸口移开。他压在书卷下的手抬起来,缓慢地扶上端微的腰身,压着她的身子紧紧地贴到自己怀里。巨大的压迫感让端微险些喘不过气,她下意识想要挣扎,腰间箍着她的手仿佛是铁做的,让她一动都动不得。 谢祈明低头,唇凑到了她的耳边,手里还包着她胸前的浑圆,一边说着一边揉捏。 “殿下可知道,这一步踏出来,便永远不能回头了?”他语气沉沉的,听上去格外让人心生惧意,“殿下,微臣怕你受不起。” 擦药 “微臣怕你受不起。” 端微模仿着谢祈明的语调,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蜜饯,愤愤不平地拍了一下榻上的小桌:“他以为本公主稀罕他,要不是现在……” 虽是这么说着,她声音又渐渐弱下去。 殿外春雨将歇,一片绿意。端微倚着枕头看向窗外,幼时每逢春天她便咳喘不止,今年不知什么缘故,竟然好了许多。她生出想出门走走的念头,奈何为了试探将脚扭伤了。 锦碧将薄被盖到她的小腿上以免她着了凉,将那碗蜜饯又收了起来:“殿下,果脯蜜饯吃多了上火,奴婢给您收起来,下次再吃。” 端微眼疾手快地又拿了一块塞到嘴里,转了转头撑着脑袋,将谢祈明留给她的作业揉成一团丢到一旁:“锦碧,我想出去走走。” 抬轿子的宫人大多都是新面孔,端微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谢祈明安排过来的人。听锦碧说,长姐死后谢祈明里里外外将宫中不少的宫人都换了,如今这一批是今年新入宫的。她因为外出,被锦碧硬生生多套了几件衣衫。 她揪了揪衣领,顿时觉得冷了不少。御花园扩建以后园阔林深,走来不禁一阵凉意。她在轿内拢起了衣袖,冷不防听到花园庭内传来一阵说话的人声。她抬手示意软轿停好,目光看向了锦碧。 “听闻沉兄昨夜回去便染了风寒,现在瞧着倒不像个病了的人,”许观节停在一棵桃树前,虽是这么说着,眼睛却看向了另一侧的男子,“何大人今日上朝时还特意问你的安,沉兄,快和何大人说一说。” 何以济弯腰拾起梨树下的一朵落花,走到沉含章身侧:“沉大人莫怪,只是今日朝中都知昨夜殿下召了几位大人觐见。听闻殿下久居深宫且缠绵病榻,极少人见过殿下真容,听说沉大人不仅得诏,而且又近见殿下了,我等自然好奇。” 沉含章就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闭口不言,却又撞上许观节提醒的视线,只得叹了口气:“殿下金枝玉叶,我岂敢直视。” “沉大人,你我都是同僚,何必遮掩,”何以济轻笑了一声,“我等不过是好奇殿下真容。” 沉含章与许观节对视了一眼,他拿起何以济掌心的那朵梨花,放到了自己手心里,抬头看向一碧如洗的天空:“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这几个人倒是会躲到这里来说些这个,”端微侧耳听着,听到沉含章的话不禁笑出了声,她压低了声音,拍了拍锦碧的手,“走,我们进去。” 软轿进了御花园,庭内的三个人方才跪了下来。端微让宫人落轿,抬手说了一声平身,随即就看向站在中间的何以济。他低着头,看不清样貌,但身量与旁边的两人差不了多少。据说此人科举之后便留了京,在礼部做的还算稳当。 “时逢诸侯乱,何以济天下。早就听说何大人在诸臣之中行事最为稳妥,今日总算见得了大人,”端微一面说着,一面勾着自己的手帕,“果然不同凡响。” 何以济也不知刚刚的话被端微听到了多少,连忙又低了低头,不敢平身:“微臣——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何大人何出此言,我久居深宫,群臣好奇岂不是常理?何大人平身。” 听端微语气和缓,声音仍是少女之声,他不禁抬起头来。只见软轿上的端微正抬头看着她,繁复的青色衣衫更衬她身子纤细轻盈,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像盛着秋水一般盈盈,虽看着体弱,却不故作骄矜,看向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责怪之意。 他正又要认罪,又听御花园里又传来脚步声。几人抬头看到从花园深处走出一身黑衣的男子,顿时便知是谁来了,十分默契地向后退了退。 端微还当是谁,就看从花园深处走出来的少年手上提了一把长剑,长剑虽在鞘中,却仍令人胆寒。他面色冷厉,一言不发,走出来后迅速退到了一侧。 端微正好奇地打量,然后迎面看到了那人的脸。 “谢大人。“三人拱手向谢祈明行了礼,自觉地向后退去。谢祈明缓步走到软轿前,低头看向端微的裙摆。因为扭伤了脚踝,不便穿鞋,端微未穿鞋的那只脚隐在了裙摆之下。她若不下轿,本也不会有任何人看到。她看着谢祈明盯着自己的裙摆,心虚地将脚向里收了收。 “诸位大人还在朝前等着,若殿下没有吩咐,微臣三人先行告退。”许观节目光扫过面前的两人,拉着沉含章跪安。端微哪还顾得上他们,没底气地应了一声,将脚藏的更向里了一些,不小心撞上了软轿垫脚,疼的咧了咧嘴。 谢祈明挑眉,躬身捉住端微那只想往里躲的脚。她的长袜也未系好,松松垮垮地垂在轿上。谢祈明低着身子脱下她的长袜,捏着她的脚掌看向那处红肿的脚踝。她原是肌肤白皙,脚踝也小巧,肿起来格外的引人注意。 “殿下为了沉大人,倒也费心不少,甚至不惜把自己的脚扭伤,”谢祈明语气淡淡,端详着她的脚踝,手指却有意无意地掠过她的脚心。端微忍着没有出声,揪着自己的手帕轻哼一声:“你还不放手……这是在外面。” 一旁的黑衣侍卫将袖中的瓷瓶取出交到了谢祈明手上,随即背过了身子。端微想要说什么,脚却被他捏的紧紧的。谢祈明将瓷瓶中的药油倒到了自己的手心,缓慢地搓热了,随后十指便覆上了她红肿的脚踝。 微热的药油和他有些发冷的手指紧密地贴在了她的脚踝上,生出怪异之感。端微想往后缩,奈何却被他紧紧捏着,只能皱着眉硬忍:“你轻一点……嘶,你疼死我算了。” 其余的臣子不知道,见过端微的都称她端庄大方。只不过他经由昨日之事还算知道,眼前这位殿下为了所想之事就能比谁都会撒娇。他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揉着她的脚踝,直到药油完全浸润她的肌肤方才停手,一只手拉上了她的袜子,随手系了一个漂亮的结。 药已经涂完,他却不肯放手,端微试探着将脚向里收,却被他骤然捏紧了脚掌。 “殿下肌肤胜雪,”他眯了眯眼,看向她白皙纤细的脚踝,“若能于脚踝上系一个红绳铃铛,应是分外好看。” 此话一出,连一直隐忍不发的锦碧都愣在了原地。她先是攥紧了拳,随后担心地看向了端微。 端微一怔,本就压着的火气险些窜出心口,她用了几分力气,一脚将他的手蹬开,向后靠着软椅将小腿蜷了起来。 “谢大人生的也不黑,我瞧着脖颈之处也甚白,若能栓上一根红绳,想来也应该十分好看,”端微瞪着眼说了一句,但不敢高声,尾音弱的抖了抖,“锦碧,我们回宫。” 也算放了狠话便落荒而逃,谢祈明看着她被软轿抬出去的身影,唇角轻轻一动。他捻了捻手指上的药油,似乎在想什么,随即抬头看向一旁的黑衣侍卫:“钟由,沉大人有妻室吗?” “回大人,沉含章还并未娶妻。”钟由拱手行了一个礼,“也不曾有通房。” “沉大人鞠躬尽瘁,家中之事不可无人料理,”谢祈明从袖中拿出一方青色手帕,慢慢地擦拭着自己指尖的药油,动作十分细致,“想来沉大人也是时候该有一门亲事了。” 热度 天晴不过三个时辰,雨丝再度落了下来。明光殿殿阔幽冷,本不适合身子虚弱之人长期将养,但因端微喜静,所以在这里一住便是十年。只是冷了少不得要多烧几个月地龙,整个宫室和这殿内往常都是到三四月份依旧烧着。 不过今年的春天,她身子好像好了许多,没有往年那样畏寒。端微坐在床榻上,书卷都摊在身侧,从身前的五六根红绳里挑着自己喜欢的。织造局新进的红绳里掺了金线,两三股地编在一起,下坠了一个两颗极小的玉珠,束住了一个小巧的铜铃铛。 听见脚步声,端微并未抬头,只是忙着自己手上的事情,从中挑出来一条,头也不抬地递给来人:“锦碧,你瞧瞧这几条哪一条比较好看?” 来人并未言语,只是看着她手中的红绳,语气轻轻的:“殿下,这些——哪一条都不该出现在殿下身上。”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端微怔了一怔,随即欣喜地抬起头:“肃仪?” 女子身着一身浅褐色女式官袍,头上梳着一个高髻,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她容貌明艳,但因未带任何饰物反有清丽脱俗之感。现下她站在床前,皱着眉看向端微手里的红绳,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 端微顾不得手中的几条红绳,将它们都丢到床上,半坐起身去拉她的手:“肃仪,你怎么才来看我?”她话音里甚至有些委屈,拉着她的手,慢慢地晃了一下。 “殿下,莫要失了礼数。”徐肃仪说着便要俯身跪下去,被端微一把拉住了。 她探出半个身子抱住她的腰,脸蛋在她胸前蹭了蹭,反正是撒娇,驾轻就熟。她拽着她腰间的腰牌在她怀里蹭来蹭去,托着那个腰牌不满地哼了一声:“你只知道忙着教仪司的事情,也不来看看我,早知便不让你做教仪司的奉仪了。” 徐肃仪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摸了摸端微的脑袋:“音音,实在抱歉,你醒来第一天就召了内阁的人来,我不便与他们撞在一起。你瞧,一得空我便来了。” 两人一同长大,大约是从小她就喜欢照顾体弱的端微,端微依赖她不亚于依赖自己的长姐。她坐到端微身边,拿起了床榻上的红绳,语气却凝了凝:“今日之事,我已听锦碧说过了。音音,你打算怎么办?” “他喜欢红绳,我便系上算完。奇耻大辱算什么,肃仪,你不是说忍耐方能谋长远吗?”端微挑出一条红绳,在自己脚踝上比了比,“我总不能什么好处都不给他,便指望着他会帮衬我。况且未来之日,多有要利用他的时候,肃仪,这么算起来,眼下的事并算不得屈辱。” 徐肃仪听着她的话,紧攥的拳微微松了几分。她看着端微,目光里含着心疼与自责,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腕:“音音,朝前的事,我也会为你尽力去做。今日今时之辱,来日我定当替你讨回来。” “肃仪,我总是觉得这储君你来当更合适,这样我就自由了,”端微挑出其中一条红绳,慢慢系到了自己的脚踝上,狡黠地笑了笑,“我这样的脑袋,若真继承大统,日后不知闯出什么祸来。” “不得胡说,”徐肃仪闻言皱起了眉头,轻轻捏了捏端微的掌心,“音音,别害怕。” 她还要说什么,只见锦碧匆匆地走了进来,她屈身行了一个礼:“殿下,徐奉仪,谢大人马上就要到了。” “快快,肃仪,你从侧门走,”端微坐起身子,不忘再摸一把她的手,“肃仪,我明日去教仪司找你,眼下天黑路滑,你记着小心看路。” “好,我等着殿下。” 徐肃仪走后不过半刻,殿门口便响起脚步声。端微躲在纱帐之后,将胡乱摊开的书卷勉强收拾了几分,自己悄悄拉开一道缝隙去看。谢祈明长身玉立,正走到了床榻前,他低头看着躲在里面的端微,不禁挑了挑眉:“殿下原是功课完不成,自会躲在床帏里头。” “我做完了,”端微在里头哼笑了一声,但声音听着仍然很轻,“不信你过来瞧。” 谢祈明正欲倒茶,听到端微此言,随即便掀开了纱帘。他坐在床边,见软枕上散落着数本书卷,却未见端微的功课。他目光投向她身侧那本翻开的书,,手还未伸过去,她便悄悄蹬开了被子,白皙的小腿便伸到了他手边。 烛火映照之下是一双小巧的脚,扭伤的脚踝上比起昨天,多了一串精心编制的红绳。小小的铜铃垂在了脚踝边,红绳更衬她肌肤白皙,铃铛一晃便带来一声清脆的声响。 谢祈明去拿书的手停住了。他看着她伸过来的脚,目光落在那串红绳上,继而去看她红肿的脚踝。涂药之后似乎消肿了不少,瞧着已比昨日好了许多。他手指拨开那个铜铃铛,细细地看了看她的伤处,随后收回手,目不斜视地拿起她身侧的书卷:“殿下,昨日所讲《管子》所述法理,今日可有体会?” 端微紧抿着唇,看着面前这人拿起书卷翻开,眉头都拧成了一团。今日在御花园,他分明说起要她系上这红绳编的铃铛,如今却看都不看一眼,难不成就为了折辱她?她在心内揣度着他的想法,直把他骂了千遍万遍,但出口的声音却没有丝毫怨怼。 “你不喜欢吗?”她这样说着,伸出来的脚轻轻碰了碰他的袍袖。 谢祈明正将书卷翻到昨日所讲的页数,闻言瞥了一眼端微快要探进他怀中的脚,瞧着像丝毫没了下午的兴致:“殿下什么时候对我布置的功课执行地也如此之快,微臣便安心了。” “你……” 端微气得捏紧了拳头,但又不敢发作,索性翻过身去,自己捞了被子盖好,也不听他讲什么。但刚刚转身,她又想起了昨日立下的决心,终于还是慢吞吞地转过身,看向了谢祈明的脸:“我还以为你真的喜欢。” 她这样说着,反倒凑近他坐了下来。原先隔得远,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现下坐近了,她有意贴着他侧身,仰头看向他的脸。但不知为什么,他侧脸瞧着似乎有些微红。端微当是自己看错了,又揉了揉眼睛,手掌轻轻探上了他的脸颊:“你的脸好红啊,是发热了吗?” 谢祈明眉头一皱,定定地抬手去拨开她的手:“殿下,你看错了。” “没有看错啊,你心跳怎么也这般快?”她趴在他胸膛上,侧耳去听他胸膛里急促的跳动声。因为她这样的的动作,引得脚上的铃铛声不断响起。谢祈明脊背挺直,手中的书卷攥得更紧了一些,压抑着轻吸了一口气。 她声音顿了顿,再抬眼不解地看向他的脸颊,“难不成你……” 洁身自好 “看来殿下今日无心学习,那微臣告退。”谢祈明似乎是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他刚要起身,腰间的玉佩便被端微一把攥住了。 她跪在床上,揪着他腰间玉带,端详着他的神色,但好像是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神情间满是疑惑。 “方才我让锦碧出去以后,将殿外的门锁了,”端微放开了手,揉了揉自己干涩的眼睛,“雨势这样大,大人不妨今晚留在宫中。” 她一面说着,一面向里靠去,好似在为他腾位置。今日她床榻上多铺了一层软褥,大红色的褥子上绣着两只腾空的金凤,红被喜庆,衬她肌肤胜雪。端微另拿了一只枕头放在自己的枕边,好心地拍了拍:“听闻谢大人简朴度日,并不用玉枕,这软枕是我亲手所绣,大人不妨试试看。” 谢祈明低头看这软枕,短短的枕上绣了一只活泼的白兔,白兔双脚踏地,遥望着空中明月,所绣之物栩栩如生,乃是上等的绣品。他又瞥一眼端微纤细白嫩的手指,面不改色地开口:“亲手所绣?” “亲……亲自开口嘱咐绣坊绣的,”端微见他去摸那枕头,轻轻开口补充道,丝毫没有撒谎后的愧意,“你也知道我常年多病,哪有气力做这些精细活儿。” “殿下连微臣府中所用之枕都如此清楚,想必身边是有得力的人可用,”谢祈明双指抚摸过那枕上的白兔,语气一顿,“方便殿下体恤臣子。” “大人简朴之风,无需我差人多探,朝中人人称赞,”端微抿着唇笑,再度拍了拍那枕头,“大人不妨躺上来一试?” 她也不由谢祈明起身,抱着他的手臂就将他拽到了枕上。他身子倚在床上,倒也没急着推开端微,手臂撑起身子,硬是不挨着那枕头:“殿下,微臣睡惯了木枕。这等精细之物,殿下倒是可以赐予沉大人或是许大人,微臣——恐怕无福消受。” 端微猜不出他是否话里有话,便又拍着那枕头,自己也躺到了一旁:“枕中有我亲手所制药草,可宁神明目。这——这药草可真是我亲手做的。我可舍不得给旁人,只给了你一个人。” 她也不知这样的话他受用与否,自己侧身和他对视。两只枕头挨得极近,她睁大了眼睛去看谢祈明的脸,慢慢地往上靠,随即脑袋向下枕到他手臂上:“大人,你的脸怎么还是这么红?” 他胸膛里的心跳声似乎也没有和缓,仍是急切的。她枕在他手臂上抬眼看他,也不知收敛自己的目光,手指屈着去点他的胸膛:“该不会……大人未曾与女子共眠过?” 谢祈明今年二十有六,她知他虽无妻室,但多半会有过女人。他托起她脚时动作熟练,一瞧就不是第一次触碰女子脚踝,或许先前是在闺房之乐中摸过其他女子的脚?端微也并未细想,只是刚刚抬起头,便对上了谢祈明的目光。 “依殿下的意思,我只有与女子共眠过,才伺候得了殿下?” 端微怔了怔,想起那日她捉起他的手触碰到自己胸前时,那时似乎也听得他胸膛内剧烈的心跳。不过他言语平稳,神色如常,她并未多留意。现下一想,确实有些奇怪。 “原来大人竟还是……”她忍不住笑,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但还是不敢把最后那几个字说出来。见谢祈明脸色瞧着好像黑了些,她更是将那几个字吞到了喉咙里,憋的心口都有些发痒。 “微臣洁身自好,不知殿下因何发笑,”谢祈明看着眼前捂着嘴偷笑的人,手掌压上了她披散在枕上的发丝,低下头来拉近了与她的距离,“君子爱人,珍而重之,无情便决不起心动念。殿下若想笑,微臣无话可说。” 端微只把这人看作天下第一难相处之人,不曾想今日还被他教导了一番君子之道。她慢慢移开自己捂在嘴巴上的手,眨了眨眼睛看向谢祈明的眼睛:“我只知母亲和姐姐都有许多侍君,母亲的后宫更是有许多男人。若依例,我日后便也会有侍君,故我或许算不得君子。” 谢祈明本盯着她的唇,闻言便停住了目光。他低头看着端微有些茫然的神情,抓着锦被的手越收越紧。 端微觉察出身侧人情绪的变化,刚要说什么,便被他扣紧了手掌。他袍袖下垂,五指扣住了她的手指,英挺的眉微微皱起来,声音蓦地冷了下来:“殿下起初以身许我,求得荫蔽,如今却说日后还要广纳侍君。难不成微臣不过是殿下脚下所踏之石,用完了便可随意丢弃?” 他移开手掌,两指捏上端微的下巴,低头看着身下的人,语气骤然冷了许多:“还是殿下觉得,微臣愚钝至此,可以随意戏弄?” 端微看这人喜怒不形于色,以为他大约是不会在人前动气的人,谁料他竟好似真的动了气。他虽未用几分力气,但她仍觉得下巴被捏得生疼,抬手就扶住他的手臂,眉头一皱便挤出眼泪来,一双含着泪水的眸子看向他:“我只说按姐姐和母亲所走之路会有侍君罢了,若你不喜欢,我只要你一人便是了。 她这话说的诚恳,泪珠也掉下来,顺着脸颊滑到了他的指尖。谢祈明看着她的眼睛,指尖的湿润让他不由得微微松了松手。他看着端微这副模样,眉头似乎舒展了一分,捏在她下巴上的手也慢慢松开了:“……哭什么,我并未用力。” 玉镯 端微哪里是真的在哭,不过做些样子出来。她捏着手帕自己将泪珠拭去了,抬起头来看他:“我没有戏弄你,原是我不懂这些,只觉着母亲如此我便也如此。你既不喜欢,我便不要侍君便是。” 谢祈明要出口的声音蓦然停住,只觉着原先捏着端微下巴的手指好像在发热一般。他轻咳一声,低头拿起她的帕子,卷着自己的手指蹭上她眼下的泪珠:“……殿下,再哭眼睛该疼了。” 端微自然也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她躲开他的手指,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向床内靠过去:“大人既不愿意留,那快走吧,免得我这样天资愚钝的人,白白惹了大人生气。” 谢祈明瞧她这赌气的样子,伸手拉过锦被盖到她的腰间。端微听到他伸手的声音,刚要说些什么,只见那人的手越过自己的脑袋,拿起了她枕侧的那本《管子》。外面的雨声似乎又大了些,然后耳边却只剩了他翻书的声音。 端微指尖点着自己的唇,脸颊上的热度迟迟散不去。她回头看烛火下的人,他正翻过去几页,烛火下的眉眼越发清晰。端微想道这人是不是不解风情,又想或许是他这老狐狸在装样子。她这么想着,人虽在被子里,系着铃铛的脚却悄悄地探出被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搭到了他的腿上。 谢祈明的目光从书卷中移开,看着自己膝盖上那只小巧白皙的脚。铃铛晃了晃,他喉头一痒,手掌隔着衣衫拖着她的脚踝,声音仍是平和的:“殿下若不想睡,那便起身与微臣读几卷书,如何?” 端微没作声,本也有些困了,见他坐着的姿势都未变,索性卷了被子靠到了床榻里头去。窗外雨声阵阵,时不时有雷声响起。谢祈明这样拿着书卷不过半个时辰,身旁的人呼吸似乎就轻了下来。他借着烛火去看端微,冷不丁瞥到她露出的肩头,拿着书卷的手微微一紧,随后拉着被子,十分迅速的盖了过去。 烛火飘摇,掩着他的神色。他手中虽拿着书卷,目光却动也不动地停留在端微被锦被包裹着的身子上。她常年多病,身姿纤瘦,幼时就生过一场大病,据说先帝和长公主当时是费了大气力才保住她的姓名,此后就悉心养在深宫中,从不见外人。原先听闻,她是个胆子小的……性子温柔恬静,如今看来,传言或许也并非属实。 他的目光避开她从被子中不小心露出来的脚踝,虽连忙转过头去,但仍伸手拉着被子盖到了她露出来的脚踝上。手中的《管子》快要皱成一团了,他起身走至桌前,一杯茶倒是灌到了喉咙里,浇下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火,脸上的热度好似也退了下去。 端微这一夜睡得沉,日上三竿方被锦碧叫起身。她想着昨夜似乎还有一个人留在这里,睁眼便撩开纱帘向外看去,却被锦碧的身子挡住了视线:“殿下,开了殿门以后谢大人一早就离开了。” 他竟真的就这样坐了一夜?端微起身,低眼看向自己的脚踝。只是昨夜还好好呆在她脚踝上的红绳铃铛,此刻却不翼而飞了。想着他昨夜的反应,兴许是不喜欢这玩意儿,倒也不至于趁她睡着了偷偷摘走吧—— 她在心里又暗骂了几句这人古板老套,抬头却看到殿外似乎站着一个人。她瞧着身形和谢祈明有些像,按住了锦碧要为她梳发的手:“锦碧,外面是谁候着?” “殿下,是沉大人,今日轮到沉大人侍读,”锦碧也向外看了一眼,“只是沉大人听说殿下还未起,便嘱我们不必打搅,他候着便是。” “快,快宣他进来。” 今日停了雨,外头太阳晒得很。沉含章低头跟着宫女进到殿内,隔着一道屏风恭敬地跪了下来:“臣沉含章,参见殿下,殿下万安。” 屏风那头的人似乎急急忙忙的,他话音刚落,端微一边捏着帕子擦自己的脸,一边快步走了出来。未听到端微的声音,他不敢抬头,只有一双碧色的鞋闯入眼帘。端微把帕子收起来,俯身去扶沉含章的手臂:“沉大人,无需多礼,你的风寒好些了吗?” 沉含章方才抬起头,一抬眼就看到端微发髻上歪了的发簪,原本有些微红的脸颊似乎更红了些。他低了低头,目光移了开来:“谢殿下关心,微臣……微臣的风寒已无大碍。” “那就好,昨日听人说大人病了,我想着莫不是那风雨天里我宣你们进宫的缘故,”端微坐至桌前,微微叹了口气,“如今朝堂之事多依仗内阁,若因为我诏大人入宫而至大人身子不适,那就是我的错了。” “微臣风寒乃是自己近日身子不佳,殿下切莫自责,”沉含章再度拱了拱手,不敢坐到端微命他坐着的椅子上,只一昧低着头,似乎有意避开看她的脸。端微看着他的神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腕子上的玉镯也随着她的动作向小臂滑去。 “沉大人,我的脸怎么了?” 沉含章没料到她会直接发问,连忙将头低的更低了一些,声音也随之更轻了:“恕微臣无礼,殿下发髻上的簪花……未正。” 端微挑了挑眉,抬手去碰自己的簪花:“我当是什么,沉大人,你我之间说话不必如此拘谨。”她随手将簪花取了下来,这下便看到了自己刚刚忽略的东西。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眉头微皱,有些茫然地碰了碰它。 怪不得她今日起身感觉手上重了许多,她手腕上何时多了这样一个玉镯? 沉含章也看到了她手上的玉镯,但并未敢多看。端微疑惑地看向不远处的锦碧,低头自己将玉镯摘了下来。沉含章瞥了一眼,正巧被端微看见,她看着掌心中的玉镯,再去看沉含章的脸:“看沉大人的神情,似乎是认得这东西?” “回殿下,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殿下所佩戴的玉镯质、料均是上佳,微臣曾见谢大人也佩戴着类似质料的玉佩,故而多看了几眼,请殿下恕罪。” 端微心内一惊,想着莫不是昨夜那番她要纳侍君的话真的让谢祈明心生不满了?所以他才会将这镯子带到她手腕上,让看见的人都知道,如今这天下唯一的储君,明明白白的是他手中的人? 端微低着头,心思一转,随即将玉镯又缓缓地套回了手上。她眉头微蹙,水一般的眼眸看向沉含章,似乎是苦笑了一下:“我本不爱饰物,可到底是谢大人为我戴上的,纵使不爱,又能怎么样呢?” 试探 沉含章像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看着端微微蹙的眉头,不由得轻叹了口气。此时的殿门正开着通风,她瞥了一眼,手指摩挲着腕上的玉镯,拿起手帕掩着口鼻轻咳了几声。锦碧忙为她端起茶水,她喝了一口,却咳得更厉害了些,白皙的脸颊浮上一层薄红。 “殿下,可要叫御医前来?”沉含章见状,声音急促了几分,看着眼前的人用手帕掩面轻咳,晃动的身子如同风雨中被吹打的纤细柳条。 “不用了,御医来开的也仍是老方子,我已习惯了。”端微又喝下几口茶水,咳声稍稍止住,“自己总会好的。” “殿下今日烦忧多思,今日还是免了功课吧,”锦碧一边说道,一边为她斟着茶水,“若不是为了徐女官兄长之事,您也不必……” “锦碧。”她还想说下去,被端微出声阻止,一时间噤了声。 沉含章面上担忧之色未解,听到锦碧开口,便看向了端微:“恕微臣多言,敢问殿下近日因何事忧思不解?” 端微见他终于上了钩,掩面的手帕挪了下来,咳得有些微红的脸看向他,自己先叹了一口气:“沉大人可知,我与教仪司的徐女官乃是幼年相识,情同姐妹。昨日我从旁人那里知道,她的兄长未进入吏部今年的选核名单中。我之前便知她的兄长颇有才气,在教仪司怕是委屈了他。但不待我向长姐举荐,长姐便……” 她这样说着,又咳了一声,连手腕上的玉镯也跟着动了一下。 “他前几日参加了吏部今年的选核,却因其门第未及前几人高便落选了。肃仪自然不肯让我为难,但我此时知道,免不了想帮帮她的兄长,”端微抬眼看他,“只是我现在……毕竟我连吃穿都不能自己做主。” 沉含章听得双眉紧皱,似乎是在回忆什么:“殿下所说的徐女官的兄长,可是徐衡恩?” “不错,正是他,大人若看过今年吏部选核的考卷,便知此人才气了,”端微这样说着,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地放到了沉含章的面前,“此事虽有人情所托,但徐衡恩总归是个有才之人,若此人能为国所用,我便更欢喜一些。” “此次吏部的选核确实草率了些,吏部一向庞杂,凡事壅滞,故此次选核想来也未秉公正之理,”沉含章本这么说着,见端微端过茶水,忙要跪下谢恩,猛然地别端微拉住了手臂。 她抓着他的袍袖,葱段一样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却又慢慢松开。他一时失语,就见端微站起身来,十分郑重地托着他要行礼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大人,莫再多礼。我醒来数日,也只有和大人之间才说这样多的话。” “殿下……”沉含章未曾想到端微会这样说,微微怔了怔。 “徐衡恩之事,还请大人多多留意。我虽贵为储君,可此时在朝堂上想要命谁去做什么事却也是难如登天,只是我与徐女官到底多年的情份,我不想她为了兄长之事日日烦忧,”端微眨了眨眼,却仿佛要落下泪来,“若长姐还在,我想这等小事,也不必我连日多思。” 见眼前的人好像要掉下泪珠来,沉含章有些慌乱地拿起桌上的帕子。他刚要伸手上去,却没忘记自己与对方的君臣之别,只得将帕子上千递了递,忙出声安慰:“殿下,于礼法说虽官员任命最终要经内阁落实,只是此次吏部选核只是小事,未必要经内阁。徐衡恩之事,我会着人留意,殿下莫要伤神。” “如此,我便替肃仪谢过大人了。”端微声音轻轻的,像是想到了什么,将方才从自己发髻上摘下来的簪花捧到了手心里。 “此枚发钗也是母亲所赏,金珠虽不名贵,可中间的松石是母亲差人寻求多年的好料子。若大人不嫌弃,我便将它赠给大人了,”端微抬眸看他,“大人若像上次一样推阻,我便觉得是大人瞧不上我的东西了。” “微臣不敢,”沉含章连忙双手接过发钗,“谢殿下厚赏。” 趁他谢恩之际,一旁的锦碧与端微对视一眼,随即心领神会地走出了殿外。 因顾念端微尚在病中,所以讲习不过两个时辰便结了。眼下天色稍晚,端微见沉含章起身,也随之站了起来,将书卷置到了一旁:“躺了数月,许久未活动身子了,大人可愿陪我走一走?” 御花园傍晚露重,端微待不得,故而向前宫门的方向走去。从宫门到端微所住之地距离甚远,以前端微从未向前走过。倒不是她今日闲得慌,只是知道了内阁有傍晚时分在正元殿前的书房内议事的传统,原先她并未有兴趣,所以从未到访过。 今日这样走着,却也到了正元殿的附近。身后虽有宫人跟着,但沉含章还是担忧地瞥了一眼端微的脚。据御医说那日端微扭伤的脚踝还是需要好生休养的,今日走的距离虽然不远,但却不利于她养伤。 “殿下,您脚踝的扭伤未愈,不宜再多行走。” 端微正出神,听到身侧沉含章的声音,脚步猛地一顿,痛得皱起了眉。沉含章见端微身形一晃,立刻紧张地出手拦着,未免她倒下来,谁料慌忙间揽上了她的腰身。端微似乎惊了惊,向后一退,因脚踝扭伤,就这样靠到了他怀里。 “殿下!”沉含章呼吸一急,不敢越矩,手臂虽护着她,手掌却不碰她的身子。就连眼睛都直视着前方,动也不敢动:“殿下,可是痛得厉害?” 锦碧提着灯蹲了下来,只略微瞥了一眼端微的脚踝:“呀,殿下的脚踝肿得好生厉害。小桃,快去叫御医。” 此刻正元殿正好开了门,许观节正和身旁的同僚说这话,就见殿外不远处聚了一堆的宫人。今日不止有内阁议事,还有许多朝中的大臣,因而见到殿外蓦然多了这些宫人,不禁都停住了脚步。 许观节和周围的人一起上前,只见一旁的宫人都低着头,中间的沉含章正扶着端微。她脸上疼痛之色未减,抓着沉含章的手臂,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他怀里。见许观节来,她稍稍笑了笑,脸色却是苍白的:“许大人。” “臣等参见殿下,”许观节顾不得什么,刚跪了下来,就听到端微一句轻飘飘的平身。 “走了这样多的路,殿下一直忍着吗?”沉含章压低了声音,却难掩焦急之色,“殿下为何——” “因为能和大人待的时间长一些,”端微侧脸看向他,声音极轻,确保只有他能听到,“我醒来这些时日,只有和大人说话时能不顾忌那么多。” 沉含章的手臂瞬间有些发僵,他呼吸急促了一些,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一旁的臣子凡是见到端微的,纷纷跪了下来。她抬眼看着,只见人群中终于走出来那个身着紫袍的身影。他身旁还跟了若干的臣子,在距离二人不远处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靠在沉含章怀里的人。 她扶着沉含章的肩,宽大的衣袖和腕子上的玉镯一起向下滑动了几分。攀在他官袍上的手臂扎眼的白,和翠生生的玉镯一起,紧紧贴在了沉含章的身上。 端微望着那人,声音也轻轻的,听着却像别有意味一般:“谢大人,昨日的功课,我已做完了。” 擦药 暮色四合,人群之中她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却没有由来地生出几分惧意。软轿在身侧停了下来,端微借着沉含章的力道站直了身子,被他搀着转身到软轿前。 “钟由。” 听到这短短的两个字,少年快步上前伸出手臂,黑衣几乎要融在夜色里,恰好挡在了端微与沉含章之间。沉含章微微一怔,只见钟由略一拱手,随后托起了端微的手臂,利落地将她扶到了软轿上。 怀里蓦然空了。 只是掌心之中似乎还残存着碰到她时的触感,沉含章望着软轿上的人,手指轻轻地颤了颤。他心内一动,回头望向许观节。他也正好看向他,目光里的情绪似乎有些复杂。 御医已在殿内候着,端微在软轿上向下瞥了一眼跟在轿旁的少年,下轿时还未来得及招人搀扶。他像扶她上轿时的动作一样,托起她的手臂,也不知哪里来的巧劲儿,毫不费力地就搀起了她的身子。 端微坐到榻上,没在意御医的动作,反而向外张望着:“锦碧,快去瞧瞧谢大人跟上来了没有?” 殿外灯笼高悬,钟由左手执着未出鞘的剑,挡在了赶到殿外的一行人面前。身后的殿门紧闭,他执剑的手丝毫未动,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身着玄衣的几名男子,声音冷得似乎已生了冰霜:“殿下体弱,不见外人,请诸位就此止步,无诏不得入内。” 为首的玄衣男子正站在灯笼下,他止住身旁人拔剑的动作,提着手中的令牌向前,抬眼看向钟由,好似是轻笑了一声,眼里却没有笑意:“计抚司行事,钟侍卫若还认得令牌上的这几个字,那最好尽快让开。今日不见到殿下安好,计抚司绝不离开殿外半步。” 见到他手中的黑色令牌,钟由不禁皱起了眉,但挡在前面执剑的手仍然未动。他直视着面前的玄衣男子,直到看到前面缓缓走来的人,方才低头拱手行礼:“大人。” 许观节和沉含章跟在了谢祈明的身后,眼见着那玄衣男子转过令牌。他看着面前的几人,既未行礼,也未去打量其余的臣子:“计抚司行事,请大人让您的侍卫予以方便。” 谢祈明看着黑色令牌上的“计抚司”三个字,唇角似乎动了动,他略一抬眼,示意钟由让开。玄衣男子收起令牌,连同其余几人直奔殿门而去。沉含章声音一滞,看着他们飞奔进去的背影,刚想开口,便听到了许观节叹气的声音。 “计抚司独立于朝堂各部、各官员之外,只听命于陛下及储君。计抚司一向最关注储君的安危,今日在前面闹的动静太大,他们得了消息必然要赶来了,”许观节瞥了一眼沉含章的脸,“计抚司的人最为难缠,莫要沾染上。” 端微正在里面思量着谢祈明怎么还未进殿,刚允了锦碧通传的要进殿的人,就见几人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站在最前面的玄衣男子身形高大,虽一来就低着头,但却可见其侧脸俊朗不凡。端微来了兴致,正要问话,他猛地一个头就磕了下去,将她吓了一跳。 “殿下,计抚司来迟,让殿下受惊了,请殿下治罪!” 端微之前听徐肃仪提起过计抚司,若说眼下这种局势还有什么可利用的力量,便只有计抚司了。计抚司自成立以来,只尊储君之命,不受朝中任何势力干涉。只是她大病初醒,计抚司还未来得及见端微一面。 “不迟,我醒来也只有几日而已,所见的人也只有内阁的诸位大人们,”端微示意他们起身,撩开了面前的纱帘,望向跪在地上的人,“今日不过是我不小心扭伤了脚,算不得什么大事。” 晏峥起身,听到这话才抬头望向端微。端微一只手撩着纱帘,另一只手攥着帕子,也正抬眼看着他。虽已知端微常年多病,却不想她竟真的如此体弱。比起长公主和先帝,端微太过纤细柔弱,他的心不由得一沉,再度低下了头。 “让殿下受伤,是臣等无用。微臣计抚司司巡主事晏峥,请殿下降罪。” 端微平日里眼力不济,唯独在看男子容貌时眼力格外好。她目光扫过他的周身,拿着帕子掩着口鼻轻咳了一声:“晏大人匆忙赶过来,还罚了做什么。” 说罢,她又开口:“我知司巡主事一向要跟在储君身侧,只是长姐一事想必计抚司要处理许久,所以你们今日前来,算不得迟。晏大人,不必再多礼。” “臣等谢殿下恕罪,”晏峥抬头,目光下意识地看向端微的脚踝,“今日殿外唐突是为确认殿下是否安然无恙。此后每日计抚司都会着人随侍殿下,还请殿下放心。” 端微想着殿外似乎还有人等着,不禁点了点头:“那有劳晏大人了。” 计抚司的人刚刚退出去,端微就见钟由打开了殿门。谢祈明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他走进门来,将一旁的烛火挑了挑,随后才走向她的床榻。端微见他过来,连忙让出了床边的位置,自己手臂下压着软枕,从锦被中翘出了脚来。 “你再不来,我要疼死了。” 谢祈明坐至榻边,却没去看端微的脸。他气定神闲地将手中的书卷放到一旁,只瞥了一眼她红肿的脚踝:“殿下用过的招数也喜欢一用再用,未免太显眼了些。” 端微自然装作听不懂,她探了探头,硬是把脑袋挤到他怀里去,睁大了眼睛看向他的脸:“今日不过是多走了些路,谁知竟痛的站不稳。我只是想过去见见你而已,你都一天没来看我了。” 谢祈明低眸看着端微的脸,她长发披散在肩头,发丝尽数落到他膝上。她眨了眨眼,伸手出来,腕上的玉镯发出轻响。他似乎是冷笑了一声,指尖碰上端微的脸颊:“我竟不知殿下与沉大人当众搂抱,如此郎情妾意,原来是为了见我吗?” “郎情妾意?谢祈明,我不过是痛得一时站不稳,沉大人扶了我一下而已,他的手都没有碰到我身上,”端微抿了抿唇,侧身抓起他的手掌放到自己腰间,“你看,这样才叫搂抱。” 端微眯着眼睛,笑起来像小狐狸似的。谢祈明看着她的眼睛,眸中依旧没有太多情绪,只是指尖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殿下,日日说这些话,可知道羞字怎么写?” “当然知道,”端微伸出手指,抓着他的手掌,纤细的食指划上他的掌心,“这样写,先是一个……” 她刚要写下一笔,就被他按住了手指。她抬头瞥到这人的神情,手指缩了缩,声音也随之轻了:“你就这么不喜欢我?所以我做什么都入不得你的眼……要是母亲还在,我一定让她把你打入大牢,看你还敢不敢瞧不上我……” 也不知这话哪里有趣了,谢祈明闻言竟低笑一声:“陛下乃是明君,若只因我不喜殿下便将我打入大牢,如何能服天下人?” “可你都不信我说的话,”端微皱着眉,伸出手臂给他看,“虽然你不喜欢我的铃铛,但是你给我戴的镯子,我很喜欢。因为想来谢大人一心只在朝政上,要选出什么女子的饰物来也是难事。我本不喜饰金银玉石在手上,但因是大人所送,所以便会永远戴着。” 兴许是“永远”二字触动了什么,谢祈明不禁挑眉,他捏了捏端微的脸颊,像是勉强相信了她这一番说辞。端微见状,立马手脚并用地爬到他怀里去。脚上有伤只能翘着,她坐到他腿上,头枕在他的胸膛前,不忘拿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腰间。 “大人,像这样,才叫搂抱,”她这么说着,又翘着脚给他看,“我走了那么远的路去看你,你都不问问我伤得如何。” 谢祈明没推开她,也低头瞧了一眼她又些红肿的脚踝,语气未变:“殿下自己不知轻重,是该长长教训。” 这人一点风情不解,应当是故意的。端微气闷,倒是恨不得一口咬在他肩上,但终究是忍了下来。她贴着他的胸膛,一只手攥着他的袍袖,轻哼了一声:“你都不会心疼人,怪不得快到而立之年了都还未曾成家。” 谢祈明依旧没有反应,手从她的腰间挪了下来:“谢殿下还记挂微臣的婚事。” “……” 端微就知和他无话可说,便闭上了眼睛。烛火燃烧的声响仿佛有安神之效,她揪着他的袍袖,眼皮重如千斤重,不一会儿久困倦的没了声响。谢祈明一直未动,直到身上人似乎已睡了。他低头看着她红肿的脚踝,将人缓缓地放到了榻上。 端微翻了一个身,脚便搭到了他的膝上。 谢祈明坐定,从袖中拿出装着药油的瓷瓶,倒了一些药油到掌心里。药油过凉,他慢慢搓着手心,将药油搓热了,随即覆上了她的脚踝。端微脚踝纤细,红肿之处格外明显。他手指微动,轻轻地将药油均匀地搓捻开来,直到药油覆满她的脚踝。 他一面看着端微的脸,一面从袖中拿出了一条碧色的手帕,擦拭着自己手掌上残余的药油。想着刚刚端微质问他的话,他擦拭手掌的动作不禁停了下来。 “大人,计抚司的人仍然留在殿外,我们要动作吗?”钟由上前行了一个礼,低声道,“晏峥也在殿外守着。” “不必,区区一个计抚司而已。”谢祈明语气平稳,将帕子收回了袖中,低头将端微的被子掖好。 “那殿下的伤——今日朝中诸多大臣都在,恐怕要猜测殿下的伤是……” “她一向体弱,又到处乱跑,”谢祈明瞧着端微的脸,将她伸出来的手臂又塞回了被子里,语气淡淡的,“自然怪不得旁人。” 钟由听他这样说,又见他小心仔细地将端微的脚用被子盖好了,一时有些迟疑,但还是点头:“属下明白。” 苛责 寅时一刻刚过,锦碧小心地侧门打开。她手中的灯笼不甚明亮,提起来照到门前,随着门开,她将灯笼提得更高了一些:“徐女官,请这边走。” 端微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见到锦碧带着徐肃仪进了殿中。夜深露重,她白色斗篷上沾了些枝叶上的露珠。端微坐起身来,见到徐肃仪进门,兴奋地下了床,却被徐肃仪一手按住了身子。 锦碧替徐肃仪解下斗篷,仔细地用手帕擦去了上面的露珠,静静地退到了一旁去。端微拉着她的手坐到床边,话还未说一句,脑袋已经枕到了她肩上。两人鬓发上的簪花撞到了一起,徐肃仪无奈地笑了一声,拉着端微的手,两人一同坐到了床上。 锦碧刚为二人放下了床前的纱帘,就听得她们轻轻的说话声。 徐肃仪借着烛火去看端微的脚踝,心疼地皱了皱眉:“音音,还疼不疼?难为你要这样,这脚恐怕十天半个月走不得路。” “小事,不过是扭一下而已,只要能达成目的,做什么都成,”端微反倒不觉得疼,但还是拉着她的手撒娇,“今日既然引起了计抚司的注意,想必多多少少也会传到其他大臣的耳中。我若再没有动静,只怕他们都当是我死了。” 徐肃仪微微点头:“计抚司到底还是可用的,司巡主事晏峥先前一直跟在长公主身侧,为人处事十分妥帖。且我知此人对长公主忠心耿耿,长公主生前又最疼你,此人可信。有了晏峥和计抚司,许多事做起来便容易一些了。” “那倒是,只是我瞧着他温文儒雅的样子,不像舞刀弄枪之人,”端微一边说着,一边翻开自己的食盒,拿出一块杏干塞到自己嘴里,“他可有什么来头?” “计抚司选人标准严苛,晏峥文试乃是同年所有入选者中的第一,武试也拔了头筹。”徐肃仪接过端微递来的杏干,“晏峥起初的才名不逊于内阁的沉含章,只不过进了计抚司,只能以储君的安危为唯一的任务,至于他的才名倒不值一提了。” “说起他来,我已向他提了衡恩哥哥的事情,他说会留意。这几日接触,沉含章这人虽然内敛,倒是比其他人好懂许多,”端微晃着手上的镯子,“其他几人,接触起来并不像接触他一样轻易。那个许观节……瞧着总是面上带笑,却让人看不透。” “能入内阁的人,都不是好招惹的对象。音音,你一定要小心,”徐肃仪皱起眉头,“好在我在教仪司,许多行动不容易惹人注意,办起事情也方便许多。” “让衡恩哥哥进吏部只是第一步,吏部官员实在太多,白多了些吃干饭的。衡恩哥哥若能浑水摸鱼地向上走,到时裁减人员就不算难事了,”端微话到这里,语气又停了停,“不过眼下我最关心的是刑部的问题。谢祈明提起刑部有人上书重修律法,我觉得或许可以趁此事……” “不错,重修律法一事确是个好机会。但兹事体大,现下你刚醒来几日,恐怕难找到可信、可用之人,”徐肃仪点了点头,“我会留意长公主留下的人中有无可用之人,音音,在未找到可信之人之前,切莫轻举妄动。” “我明白,”端微拉住她的手,抬头看着她的脸,“肃仪,以后我一定会带你离开那个小小的教仪司,到时你的官袍——与那些男子都一样,我要织造局为你做最好的官袍。” 徐肃仪本还皱着眉头,听到这话不禁一笑。她捏了捏端微的脸颊,像小时候一样和她握着手躺在了一起。她未戴官帽,发丝与端微散在枕上的发丝交缠在一起,烛火映得纱帘内昏黄一片。她张开手,去触碰映在纱帘上的影子。 “音音,我知道。” 端微因为和徐肃仪说了半宿的话,辰时方起身。锦碧着人将早膳撤了下去,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一备好,上前扶起了端微:“殿下,今日讲学的原是沉大人前来,不知为何换了许大人来。” “许观节?”端微坐至书案前,随手拿起了桌上的笔蘸满了墨汁,“那你去将前几日抚州进贡的蜜橘挑些好的来。” 锦碧应声,随后将在殿外候着的许观节迎了进来。 “微臣许观节叩见殿下,殿下万安。” 端微看着书案前跪着的人,并不急着叫他起身,而是站了起来,先向前仔细看了看他今日的装束,随后才在椅子上坐定了:“许大人免礼,小桃,为许大人拿椅子来。” 许观节谢过恩,在端微身侧不远处坐了下来。书案上正摆着纸笔,他向前看一眼,见端微已在纸上抄了一卷的《墨子》,随即点了点头:“殿下的字比前几日要之前要端正许多,想来定是用心临摹了,其字间颇有长公主的风范。” 端微坐的离他近了一些,执笔又写了一行字,抬眼看着他:“我写字少,自然比不上长姐,还要劳烦许大人教导。” 许观节看向她新写的一行字,原本舒展的眉头此时微微皱了起来。他并未立刻出声,先将纸镇挪开:“殿下,为避先帝讳,此处应当缺笔或改同音字。”他这样说着,指尖落到端微的写的“钧”字上,浓厚的墨迹未干,他指尖蓦然多了一点墨迹。 他略微一怔,随即要起身跪下:“微臣鲁莽,污了殿下的字,还请殿下恕罪。” “许大人,这不算污了。若大人每为我指出一处错误就要跪一次,那这一日不知道要跪多少次呢,”端微执笔的手有些无奈地撑起下巴,浓黑的墨汁也向下滴去,“许大人,不必再多礼。” 许观节闻言仍是拱了拱手,虽未跪下去,却又低下了头:“殿下,若写字不多,执笔一次无需取太多墨,”他目光看向端微笔尖刚刚滴下去的墨汁,“若取多墨,墨汁便会下滴,不易写字。” 端微听着他的话,换了一只笔来,按着他说的蘸取了少许墨汁,慢慢地在纸上写了下来。许观节看着她又写出一行字来,似乎有话要说,但未立刻说出口,直到端微最后一笔完全写完,方才开口:“殿下,为避您父亲的名讳,此处也该缺笔。” 端微闻言,不解地抬了抬头:“父亲的名讳?” “微臣失言,”许观节看见她的神情,不禁移开了视线,“殿下的父亲乃自名门出,着书立说,为先世名儒,因字阔悬,故而读书之人写及此字时或会避其名讳。微臣读书求学二十载,已习惯避其名讳,并非有意约束殿下。” “我只随意问问,你不必紧张,”端微声音低了低,换了纸来,又写下几行字。 “群外舍而不鼎馈,非有内优,必有外患,”许观节指尖点在字下,声音仍是和缓的,“殿下,此处应为担忧之‘忧’字。” 端微看了他一眼,抬笔就在错字上涂了一团,一团墨渍氤湿了纸张,连带着她宽大的衣袖上都沾上了墨汁。涂完她方抬眼看着许观节,像是担心挨骂一般,刚要伸手去盖住那团墨渍,被许观节用纸镇挡住了手掌。 “殿下,若有错字,取雌黄改之,”他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端微沾满墨渍的纸张,“若殿下理解其义,错字也无需多涂多改,在一角写下正确的字就好。” “意思是,没有内忧,那就是就有外患吗?”端微眨了眨眼,看向他,又抿着唇收回手,“许大人,这些从前都没人教过我。” “此句出自《管子》,其义与殿下理解的大致相同,”许观节将纸镇挪开,取了一支笔,在纸旁写下一个“忧”字,“殿下不必心急,读书向来不是一二日能成之事。殿下天资聪颖,想来这些书卷不会费多少时日就能熟悉。” 端微点着头,自己拿了手帕擦衣袖上的墨汁,擦完才想起擦自己的手。她双手白皙,此刻被晕开的墨汁染灰了一半,一条手帕上也满是墨渍。她抬头瞥见许观节指尖的墨迹,又从旁拿了一条干净的手帕,小心地触上了他的指尖。 “殿下切莫如此,微臣不敢受此恩,“指尖被她触碰,许观节微微一愣,起身就跪到地上,“殿下乃大齐储君,不可为臣子如此纡尊降贵。” “……那你自己擦一擦,”端微移开目光,将旁边的蜜橘推了过去,“听闻许大人是抚州人氏,抚州地产蜜橘,前日里刚好进了些抚州的蜜橘来,大人可尝尝是否有家乡的味道。” “臣谢殿下赏赐。” 端微又看着他磕了一个头,转过头忍住自己要叹出的那口气:“沉大人与许大人是同乡,那请许大人今日回去之时,也将这蜜橘带给沉大人一些。他今日未来,我有些牵挂。” “臣替含章谢过殿下,”许观节起身,再度瞥了一眼端微写的字,“殿下的话,微臣定当转告含章。” 沉府离宫门不远,许观节自宫门出后就直接到了沉府去。此时还未到黄昏之时,沉府已经大门紧闭。他差人端好盛放蜜橘的锦盒,进府门就看到了正在凉亭中的沉含章。他屏退了随身的小厮,端着锦盒放置桌上,有些疲倦地坐了下来。 沉含章看着桌上的锦盒,再抬头看他的神色,出口的声音带了些迟疑:“殿下……殿下的身子如何?” “精神尚可,想来也无大碍。这是殿下所赏我们二人的蜜橘,我不敢耽搁,”许观节端起一杯茶,还未说几句话就叹了口气,“既可就来了。” “殿下的功课如何?” “殿下的父亲想来也不会想到,殿下的功课会是……想来是殿下自幼多病,先帝不忍在读书之事上对殿下过分严苛,长公主又娇纵幼妹,以至于殿下所书,错字连篇,”许观节按了按眉心,“着实有些难办。” 沉含章喝了一口茶,像是在想什么,语气轻了一些:“殿下卧床多年,从未被以储君之名教养过,自然比不得长公主,不必过分苛责。” 许观节听到这话,一时笑了一声:“你一向最厌书中有错字之人,怎的到了殿下这里,就不必苛责了?” “……殿下还小,”沉含章忙又喝了一口茶,“且殿下有你教导,估计不必几日就能将错字尽数改正,不必……不必太过苛责。” 亲吻 “殿下,谢大人来了。” 书案上的两盏烛火摇晃不定,锦碧上前将书案旁的窗子合了上来,顺势为她披上了披风。这几日夜里风大,端微吹不得风,可不开窗子又觉得十分憋闷。她将脸趴到桌子上那一沓厚厚的纸上,听到锦碧的声音也未动弹半分,直到书案前的人影将烛火挡住。 她抬起头,目光正对上他官袍上的四爪青蟒。 谢祈明低头看着端微的脸,话还未说,眉头先皱起来。因不知趴在这纸上有多久了,她两边脸颊各沾了一团晕开的墨渍。她用手撑着脸,连带着手指上也沾了墨汁,一向白净的脸此刻如小花猫似的。她鬓发也被自己揉的松散,簪花掉了一半下来,自己撑着下巴看他,眼睛眨了一下。 “殿下,恕微臣多嘴,”谢祈明微微低头,看了一眼旁边沾满墨汁的手帕,“许大人今日带您去乞讨了吗?” 端微抿了抿唇,摊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把手臂下压着的那几张纸拽出来,声音有些发闷:“我总写错字,许大人今日费了好些功夫教我,嘱我多抄几遍,要这一卷全都记住才行,他明日要看的。” 谢祈明走至端微身侧,把剩余的仍压在她手臂下的纸张抽了出来。不大的一张纸,字虽写的工整,但涂涂改改,尽是墨点。他看着这张纸,又瞥了一眼端微脏脏的脸,俯身将她欲藏的那几张纸也抽了出来。 “殿下,《管子》这一卷,昨日你和沉大人在众人面前似乎和我说过,已经十分熟悉了,”他看着端微写的字,语气一停,似乎哼笑了一声,“就是这样熟悉的?” “一卷有好多,我要慢慢记,我又不及母亲和长姐那样聪明。”端微一面说着,一面要伸手揉自己的脸,被谢祈明伸手挡住了手掌。 端微随即站起来,将这位子让给他:“那你写几个字我来瞧瞧。” 谢祈明没有推辞,但避开了端微的椅子,坐到了侧面的椅子上。许观节用过的笔还留在原处,他提起笔,随意地取了一笔墨,笔尖落到端微刚刚写过的纸上。端微在他身侧看着他抬笔,见他下笔如行云流水,颇为柔和,落到纸上的字却遒劲有力,笔势磅礴。 端微歪着脑袋看他,不待他写下第二字,硬是挪开他的手臂挤到他怀里。他一手将笔移开,以免沾到端微的衣袖,一手扶住了端微乱碰的手,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殿下,贵为储君,应当自重。” 端微像没听到一样,人坐在他怀里拿起笔来,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可是你都摸过我了,你也不自重。” “……” 端微拿着笔,模仿着他的笔迹刚要落笔,蓦地被身后的人握住了手。谢祈明略微倾身,手掌握着她的手,笔尖在纸上顿了顿,随即落下一笔:“殿下,手腕不必太过紧绷,执笔无定法,但用力要准确。” 端微点着头,在他臂弯里向后靠了靠。像是嗅到了什么,她手中的笔一松,回头贴上他的胸膛:“有橘子的味道,你也去吃了我赐给许大人的蜜橘吗?” 谢祈明要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方才放下笔,她人已贴得紧紧的。他用手撑着书案,一只手去碰端微紧贴在他身上的脸蛋,语气很淡:“昨日殿下这一伤,今日朝堂中流言四起,言微臣逼迫殿下读书,多有苛责,以致殿下病愈又伤。臣登门许府,才知众人都知道殿下近来赏赐颇多,但唯独不赏于臣,定是臣苛待殿下,否则殿下又怎么会独独赏赐许大人与沉大人,而对微臣唯恐避之不及。” 端微瞬间睁大了眼睛,她抬起头来,声音高了一些:“怎么会有这样的流言。” “微臣不知。” “我赏他们的不过是些寻常东西,恐怕你也不稀罕。再者,你都有我了,还想要什么赏赐,”端微枕着他的肩,正巧对上他看来的目光,她喉咙一紧,“那你想要什么,我有的便赏你。只是金银财宝你也不稀罕……” “不必了,殿下的赏赐,微臣不敢轻受。” 这人怎么这般难伺候?端微轻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肩头蹭了蹭。见谢祈明拿起桌上的书卷,她刚要有所动作,就听到头顶上传来的声音。 “殿下,你的手,”他翻开那卷扉页上也沾着墨渍的《管子》,语气都未变,“似乎放错了位置。” 端微的手不知怎么就摸索到他的衣领里,交领的官袍被她的动作分开了一些。她手触及他的胸膛,隔着里衣正摸了没两下,听到脑袋旁边的声音,她手上一抖,只觉得掌心温热,还带着好闻的香气。 “可是你也摸过我,总要公平些,”她声音低了一点,慢慢地收回来,看着自己手上的墨汁蹭没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下好了,我们扯平了。” “殿下既还有精力胡闹,想必许大人所留的功课殿下定能及时完成,”谢祈明低眸瞥了一眼她已经蹭干净的手,捉住她还要摸来摸去的手掌,“不打扰殿下,微臣告退。” 端微见他要走,反身就抱住他的肩。她手臂勾住他的肩膀,结结实实地坐到他腿上,脑袋靠着他的脖颈摇了摇:“这么多,我哪里抄的完,你向许大人说说可好,大不了我明天再写,总也迟不得。” “先帝为储君时,寅时一刻起身,读书习字,没有一刻放松。长公主为储君时,比先帝更加勤奋,今日殿下为储君,自当夙兴夜寐。”谢祈明这样说着,伸手捏向了她的手臂。端微只觉得手上一麻,蓦地松了手,紧接着就被人抱到了椅子上。 “微臣告退。” 端微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桌上散乱的纸张。见谢祈明出了殿,锦碧上前将纸张一一收了起来:“殿下,可还要继续写下去?” “我几岁时长姐就教过我这些了,要不是为了在这几人面前装傻子,我早就去睡了。”端微的唇角一动,起身转了转有些僵硬的手腕,走到床边一头便栽到了床上。锦碧想提醒她还未梳洗,见端微动也不动的身体,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转身打过一盆水来,小心地靠到了床边。端微平躺着,脸上的墨迹快要沾到了枕头上。锦碧将帕子浸到温水里打湿,刚要抬手,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心下一慌,回头正对上谢祈明的视线,刚要起身行礼,因他抬手的动作止住了声音。 “我来,你下去吧。” 锦碧屈膝行了一个礼,将帕子交到了他手上,迅速地退了出去。 端微的床前常亮着烛火,他将已经打湿的帕子又浸了一遍拧干,慢慢地擦上了端微的脸颊。她脸上的墨渍已经在他肩头蹭去了许多,但仍有晕开的未拭去。他将帕子折成四方,仔细地擦去她颊边的墨渍。 端微的脸巴掌大,墨渍能蹭得到处都是也是本事。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指尖按了按她柔软的脸颊。脸是干净了,他借着烛火去看她的手掌。端微十指上的墨渍也在他身上蹭了不少去,他将帕子又浸了一遍,缓缓擦上她的手指。只是刚刚触及她的手指,端微便动了动。 他动作停住,只见纱帘间的影子晃了晃,端微睁开眼睛,只是还有些睡眼朦胧,有些茫然地看向他的脸。 她怔了几秒,看着正握着自己手和帕子的人,唇边慢慢绽开一个笑:“谢祈明,我就知道你心疼我。” 他喉间一塞,将那帕子扔到水盆中去,刚要起身被端微一把拉住了手臂。 端微抱着他的手臂,瞧着那水盆里沾着墨汁的帕子,歪着脑袋看他:“是不是?” “殿下未免多想了,微臣不过是怕以殿下懒散的性子,明日起身时会被许大人看了笑话,”谢祈明拿开端微扶在他手臂上的手,像是轻笑了一声,“如此而已。” 他话说的一点也没有心虚的样子,端微也拿不准他在想什么,抱着他的手臂松了松:“那你是不是还在为我没有赏赐你的事情生气?” “微臣不敢。” “赏给许大人和沉大人的蜜橘,当真是因为他们是抚州人氏,恰好抚州刚刚进贡了蜜橘而已,”端微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指尖,“那我明日去要回来,你可会消气了?” 谢祈明转过头,看向端微的眼睛。她皱着眉,唇紧紧地抿着。 “微臣之意,并非如此。” “那你要怎样才不生气?”端微言罢,坐起身来,借力按住他的肩膀。她犹豫了几分,凑过脑袋去,抬头轻轻吻向他的唇角。她唇微冷,柔软且细腻,贴着他的颊边轻轻亲吻一下,随即马上挪开来,凑到他眼前。 谢祈明袍袖下的手轻轻一颤,他看向端微的脸,她也正看着他的神情。 “这样好吗?”她抬着头,指了指自己的唇,“这样的赏赐,我可没有给过任何人。” 赏赐 端微的唇有些冷,唇脂似乎带着桂花香。 他袍袖下掩着的手微微收紧,看着她仰着头,唇上还有微亮的唇脂残留。她打量着他的神情,像在斟酌他喜不喜欢,见他不动,她又仰着头,轻轻地靠近他的唇瓣,随后“啵”的一声,她迅速离开,双手抱起了他的手臂。 “你别生气了,好吗?”她抿了抿唇,看着他的脸,“大人。” 谢祈明手指有些发热,有些难以克制地想去碰她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他低头移开视线,什么都没说,半晌方抬手去挪她的手臂,声音听着依旧平静,只是攥住端微的那只手有些发烫:“殿下,微臣不敢。” 端微轻叹了一口气,头枕在他肩上:“那你为什么对我还是冷言冷语的?不是在生我的气吗?” 谢祈明知道就算推开端微的脑袋,她还会凑上来,索性让她靠着了,但是身子仍与端微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看向另一侧,纱帘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凡为人便有喜恶,臣不过是不喜与殿下太过亲近。”谢祈明声音微哑,感觉到靠在他肩上的脑袋好像蓦然抬起来了。他转过头,只见昏黄的烛火下,端微正瞪圆了眼睛看他,目光里似乎有些不解。 “你不喜欢我?”端微看着他,语气都低了下来,“从来没有人不喜欢我,母亲和长姐说我是天底下最好的。” 她虽这么说着,眉头却没皱起来,好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又拽起了他的袍袖:“不对,我可是储君。大人,你竟直言对储君不满,该当何罪啊?” 谢祈明闻言挑了挑眉,看着端微有些气鼓鼓的样子,发热的掌心攥着她的手腕,将她如同粘在自己袍袖上的手挪了下来:“微臣自然不敢对殿下有不满,只是殿下乃万金之体,微臣不敢轻易触碰。” “那你那天还摸我,”端微轻轻地哼了一声,声音都在嗓子眼里,“你还摸我脚了,你流氓。” “……” 端微见他拨开自己的手,回头从自己枕侧抱出了一个盒子。谢祈明瞧着她宝贝地抱在怀里,她借着光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块糖砖一样的东西,有微甜的气味。端微小心地拿出一块,似乎还有些不舍道:“这是之前肃仪在民间发现的花生糖,似乎是加了蜂蜜的,但是太过甜腻,所以我让御膳房改了配方,以花作糖,但那花一年只在春季开,故而这味道一年也只得一次,眼下花季刚过。御膳房前几日做好的,我不舍得多吃。” 她用帕子包好这一块花生糖,有些小心地捧到他手心里:“这当真是天下独一份的东西,我只赏给你。” 谢祈明见端微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里的花生糖,瞧着确实是像心爱之物。她又看了他一眼,催促着他收起来:“你若连这个也不稀罕,那我当真也不知改赏你什么好了。” “昨日御医说殿下用膳时不吃几口便要求撤下菜式,以致温补气血的药膳都倒了大半,微臣原先想着许是殿下大病方醒,口味还需御膳房和御医多加摸索,不曾想原来殿下自己有这些点心吃着,自然不肯用膳了。” 谢祈明将帕子裹着的花生糖收到手中,就势拿起了端微怀中的盒子。端微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将那块花生糖放了进去,并将盒子拿到了自己怀中:“为了殿下调养身子,此物微臣先替殿下收了。” “你——”端微怔了一怔,从床上站起来,看着谢祈明转身的动作,手足无措地去穿鞋子,“谢祈明,你把我的花生糖还给我!” 因黎明时蓦地下起雨来,许观节进明光殿时已迟了一刻。宫城外的路近日因雨泥泞,马车都行不动。他本以为以端微往日里的习惯尚还要多睡几个时辰,谁知到殿外时,已能透过窗子看到书案前的正在出神的端微。 窗前有一株梨树,现下正是开得好的时候,只是一场雨来,花瓣落了不少。端微望着外面的雨出神,连许观节进殿的声音也未听到,直到锦碧小声提醒,她低着头道了一声免礼平身,白净的脸上唯有眼下有一圈浅浅的青黑。 许观节依例坐到端微身侧的椅子上,窗外雨声潺潺,他看着端微眼下的青色,声音犹豫了一些:“殿下,可是昨夜用功读书了?读书之事无法急于求成,殿下现在应当保重身体,不宜在……” “不是,”端微本用手撑着下巴,这时转过头去看他,声音也低了下来,“谢祈明把我吃的抢走了,我太过伤心,一夜未眠。” 许观节要说出口的话蓦然停在嘴边,端微说话一向有礼,像是直言“抢”这一类的字眼似乎还未有过。他不由得怔了怔,理解着她话里的意思,就见端微低着头趴了下去,贴着书卷转过了头。 “……殿下,恕微臣愚钝,谢大人,将……什么抢走了?” “我的花生糖,一年只得一次,我都舍不得多吃,”端微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昨夜被抢的画面,声音蓦然塞在喉咙里,已隐隐带了哭腔,“并非是因我小气,只是区区点心而已,我想他并不稀罕,只是这一点东西,他都不让我吃。” 许观节声音一滞,看着端微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她紧紧抿着唇,眼眶已经红了,话说不得半句,眼看豆大的泪珠要打到书卷上。许观节轻吸一口气,正要说什么,见端微抬起头看着他,眼眶微红。 “殿下……我想谢大人也并非有意为之,只是担心殿下多吃伤身,”许观节怕她的眼泪掉下来,再一侧身看到了窗外的晏峥。他正抱剑站在窗前,似乎只是如昨日一般值守,然而他回头见到端微的神情,立刻飞身一跃,从窗外翻了进来。 晏峥手中的长剑并未出鞘,几步跨到了端微身侧,他屈身拱手,看着端微的神情,语气瞬间焦急起来:“殿下,可是身有不适?” “不是,”端微紧紧抿着唇,似乎这样能止住泪水一眼,可是泪珠在眼圈里晃,虽因忍着不至于掉下去,可这样看着人,越发让人心生不忍。晏峥眉头紧皱,看向坐在一侧的许观节,声音随之一变:“敢问许大人,殿下为何如此?” “不关许大人的事,”端微忍得眼睛发痛,低着头拿着帕子掩住自己的口鼻,另一只手去提笔,“晏峥,你退下吧。” 许观节伸手揉了揉眉心,看着她虽这样说,纸张上的墨汁却因她滴下的泪珠糊成了一团。他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头疼地合上了自己面前的书卷,低着头靠近了端微一分,语气里带着些安抚的意味:“殿下莫再伤心,恐怕这样伤了身子。至于殿下的东西,微臣这就去要回来,这样可行?” 端微抬起头,对上许观节有些无奈的眼睛:“真的?” “自然如此,只要殿下别再掉下泪来,”许观节将迭好的手帕放到端微面前,将她身前的纸张用纸镇铺好了,“心者,君主之官。殿下伤心,便是伤了身子。” “好,晏峥,你随许大人去,”端微拿起他递来的帕子,自己擦了擦眼睛,但眼眶还是红的,“那端微就多谢许大人了。” 前朝内阁正议着事,沉含章自门内看到许观节的小厮,见他正为他撑着伞,二人有些急促地朝着这里走来。因为内阁议事之特殊,前后三道门都有侍卫把守。许观节匆匆地进了门,将身上雨水抖了去,越过沉含章看向正坐在椅上翻着折子的人身上。 “许大人,此刻你不是应该在明光殿为殿下侍读吗?”沉含章语气一顿,“还是殿下出了什么事……” 谢祈明闻言翻着折子的手一停,只见许观节官袍上还带着些许雨珠,像是急匆匆赶来的。他上前拱手对谢祈明行了一个礼,随后坐至他身侧的椅子上,抬眼看向身前的沉含章,先是叹了一口气,声音随之低了一些:“大人,殿下方才垂泪,言……大人抢夺了她的……她的吃食,未免殿下久泣伤身,微臣无奈,只得应着殿下将东西要回来。 ”……哭了?”谢祈明抬手,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确有此事?” “只怕是殿下到底还是个孩子,若非殿下突然落泪,微臣也不至于冒雨前来,”许观节有些头疼,“殿下哭得伤心,引得计抚司的晏峥都留意起来,现下他正于外面候着。” “我去看看,有劳许大人了。”谢祈明声音微冷,随即起身向外走去。 屋内一时只剩了他与沉含章两个人,见谢祈明带着钟由出了门,他放松了一口气。沉含章坐到他的身侧,声音不由得也焦急了几分:“殿下怎么了?大人怎么会抢殿下的……吃食?” “不怪你疑惑,就连我也是如此。谢大人如今身居高位,竟和殿下抢几块花生糖,”许观节揉着额角,“只怕说出去也没人肯信,只是殿下瞧着确实是伤心不已。如此孩子心性……不知往后该如何……” 他话说到这里便止住,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明光殿里,端微用手帕把泪水擦了个干净,不见了一点伤心之色。锦碧将蜜饯端上来放到一旁,端微一口含一个,扫了一眼许观节留下的书卷,懒懒地抬眼:“许观节明明惯用左手写字,教我写字时却以右手教之,他怕是打量着我看不出来——” “殿下聪慧,长公主时常说殿下领悟快,怕是这些人都轻看了殿下,不肯好好教。好在殿下是都学过的,倒也不怕他们不好好教,”锦碧笑了笑,“只是要辛苦殿下忍耐了。” “这算不得忍耐,一时之计罢了,不过谢祈明这人,他怎么如此小肚鸡肠,”端微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样哄也不行,那样哄也不行。昨夜里还把我的花生糖抢去了,瞧不出他这样一个人,竟贪我这点吃食。” 她还要说什么,被锦碧悄悄拉了拉衣袖:“殿下,谢大人快进殿了。” 她抬起头,从窗外向外看,只见门外缓缓走进了人来。谢祈明的官袍上落了些雨水,站在原地向这里望了一眼,随后便走了进来。端微低下头,拿着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再抬头望向走到自己书案前的人,眼圈仍是微红的。 “殿下的出息,便是在这里流泪不止吗?”他看着端微仰起的头,她眼睛微红,正瞪着眼看他,手里的手帕满是湿痕。 “我才不是为了那一点东西,只是我在想,你全拿去了,是不是因为还在生气,”端微抬手用帕子抹了一下眼睛,声音又低了一些,“你也不喜我碰你,我不知赏你些什么你才欢喜。这样想想,就觉得伤心。” 江氏 “殿下,大人是气着了还是……”锦碧将窗子关了,回过身将桌上的书卷都收整齐,“我瞧着他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不碍事,他究竟如何想谁能猜的透,不过我这样一闹,他今日应该不会再过来了。“端微低头一笑,大约是刚刚的一番言语,将谢祈明说得一言未发,只冷冷看她几眼就拂袖而去了。又或许是想着她这般不争气,为了几块糖都能落下泪来,总之他今日应当不会再踏足明光殿。 “殿下,马车已安排妥当,”晏峥微微拱手,“徐府的后门隐蔽且有人接应,自后门进徐府,想来不会有人发现。” “雨天人少,你方才跟随许观节过去时是否看到内阁的人都在里面?”端微走至屏风后,将锦碧事先备好的衣衫换上去,“只要他们都在宫中,那便好说了。” “都在,虽有几位大人不在其中,但在门外却也见他们的小厮在门口,想必是也在宫中,”晏峥声音沉稳,“请殿下放心。” 锦碧将端微的发丝尽数梳起,以玉簪挽之。晏峥静守在门口,只见梳妆好的端微走出来,原先的碧色宫装已换成一身月白的男子装束,她发髻高束,手中执一把泼墨的折扇。他一时看的愣住,见端微走至身前方拱手:“殿下,请随臣来。” 若不是晏峥,她居深宫十数年竟不知明光殿外有通向宫外的密道。晏峥绕到殿后,俯身打开一块稍有松动的青石板,板外有些许积水,晏峥先跃进去,至台阶前燃起火把,小心地伸手扶住了端微的手臂:“殿下小心。” 只是从入口到台阶处的距离太高,锦碧为她撑着伞,有些担忧地看着密道内的晏峥:“殿下,这样高,您的脚踝还伤着,不若让晏大人抱您下去。” 端微此时倒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她点了点头,看着密道内举着火把的晏峥,张开了手臂:“晏大人,有劳你了。” 晏峥见端微张开手臂要跳下来,一只手稳举着火把,另一只手伸上前去,站起身一把接住了跳下来的端微。她身量纤纤,即使这样撞到怀里也没有多少重量。他轻咳了一声,将端微扶稳在地上,忙转过头去:“殿下,微臣得罪了。” “不妨事,快走吧。” 密道内积水并不多,端微跟着晏峥的脚步,这样一路走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晏峥将密道尽头的石砖挪开,纵身一跃跳了上去,随之俯身接住了探身上去的端微。马蹄声混在雨声里,他撑起伞护着端微上了马车,谨慎地向四周望了望,确认四周无人后,跃上马车拉住了缰绳。 端微已有多少年未出过宫,但即使再好奇,也未敢掀起帘子瞧外面的景色。京城现下烟雨蒙蒙,她只悄悄掀起一角轿帘向外看了一眼,随即迅速地放下了帘子。徐府在东城,马车要行半个时辰。她听着外面的雨声不知多久,随后缰绳似乎被拉住,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小巷中。 徐府的后门她幼时来过数次,已十分熟悉。晏峥掀起轿帘,小心地将端微扶了下来。后门正虚掩着一条缝隙,晏峥上前轻轻推开:“殿下,府内有徐女官安排的人接应,微臣在门口守着。” “若要在这里,你也到车上去,莫让雨淋着了,”端微正要进门,瞥到他额上和手上那细密的雨珠,从袖中拿出了手帕,塞到了他手里,“我速速就回。” 晏峥声音都停在了喉咙里,他怔怔地看着端微塞到自己手中的碧色手帕,再想说什么,端微已撑着伞钻进了门中。 徐府不大,里面的路她也烂熟于心,只是雨天路滑,她走得慢了一些。穿过长廊尽头的花园便是徐肃仪所住的西苑,她一路上都未见着有小厮婢女,想必是徐肃仪事先已将人遣干净了,她撑着伞跨进西苑的侧门,还未抬头看,便猛地撞到了人身上。 端微因本有脚伤,这一撞险些滑了脚。青石湿滑,对方猛地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稳了。 端微站稳,将伞挪开了一些,只见这人正站在自己身前。他长身玉立,一柄细细的竹骨伞下是一张清俊温柔的脸,发丝被玉冠束了一半,其余的发丝留在肩侧,黑发如墨,如那双眼睛一般,像是浸润着雨水的光泽,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身上似有一股茶香,冷冷地仿佛浸在雨里,却颇为好闻。 这人不曾见过,至少样貌如此美丽的男子,她若见过一定会有些印象。 本以为不会碰到其他人,看来是她有些大意了。端微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只见他淡淡笑了笑,将头顶的伞向前一倾,遮住了端微露出的脑袋。 “殿下,今日徐女官想要为您引荐的人,正是在下,”他声音平稳有力,带着些笑意,“还请殿下随在下前来,此路湿滑,请殿下多加小心。” 端微微微张嘴,见他朝着徐肃仪的房间走,并未立刻跟过去,反倒站在原地,有些警惕地看向他的脸:“你说你便是那人,可有证据?” 男子转过身,像是料到了端微会这样问。见端微的脑袋仍露在伞外,他上前将自己的伞撑高了一些,低头看向端微的眼睛:“殿下,在下姓江,名禹淮,乃庐陵江氏长子,与徐女官于数年前在庐陵相识,想必徐女官也向殿下提起过。” “你是江禹淮?”端微不由得吃惊,眼睛随之眯了眯,“那江近月是你何人?” “回殿下,近月乃是家中小妹,与殿下曾有一面之缘,”江禹淮低头说着,“舍妹知我近日来京,特地嘱我带回殿下的近况。自三年前别后,舍妹时常说起殿下乃有天人之姿,今日一见,确如舍妹所说。” 端微一时间舒了口气,三年前她确实与江近月有过一面之缘,此事无人知晓。她抬手擦了擦额前的雨珠,随着他向前走去,语气已然轻松了许多:“近月是曾提起家中长兄,你莫怪我多问,今时今日,我不得不万事小心。” “殿下忧虑,在下知晓。” 徐肃仪的房间里正燃着香,因端微喜这香气,故而她时常多燃。江禹淮将伞收起,回身将紧闭的窗子开了一条缝隙:“听闻殿下大病初愈,香气过浓,恐不利于养身。因有急事,徐女官在府前处理,还请殿下稍候片刻。” 他行事细致而得体,言语也颇为有礼,端微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只见他坐至端微的对面,为她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地端到了她的面前:“近日朝中言及该修大齐律令,殿下所烦忧之事,可是此事?” “不错,”端微端起了茶杯,“不过我只知有此事,却不知此事因何而起。我病了好些年,若不是长姐……兴许这事我不必烦忧。听公子的意思,是知此事因何而起?” “家父乃庐陵太守,此事正从庐陵而起。”江禹淮微微低头,喝了一口茶,随即抬眼看向端微,“庐陵地方豪强甚多,家父虽着意治理,然其在庐陵根基已深,难以撼动。先前有兴平崔氏,家中子弟均捐官于庐陵,前年春天,其幼子崔复捐兴平县令,于同年冬日,纳了同县丁氏女为妾。” “纳妾?”端微声音一停,刚喝下去的一口茶顿觉苦涩无比,“我记着大齐律规定,凡七品及七品以上官员,不得纳妾,若有违者不仅官职难保,还有牢狱之灾。” “不错,崔复却以身试法,先后已强纳三妾。若其朝中无人,必定不敢如此放肆。” “谁?”端微声音蓦然冷了下来,“谁教他敢这样有恃无恐?” “崔复的长兄崔汝,官拜刑部侍郎。崔复的堂兄,官拜大理寺卿。”江禹淮语气低了一些,带了些嘲意,“崔氏一门在刑部与大理寺皆有依靠,才敢如此放肆。” “且不说崔复,大理寺掌官员刑事之审判,刑部掌司法政令,兼有复核审理之职,如此重要的两部,竟有盘根错节的势力纠缠,那天下断狱之事,岂不都是崔家人说了算了?”端微不禁冷笑了一声,“怪不得崔复敢强纳女子为妾。” “刑部上书提议重修大齐律,恐怕正是担心日后崔复之事被人揭发,若在此之前重修律法,兴许不仅会免了崔复的罪,还会免了许多像崔复一样的人的罪,”江禹淮低笑一声,“凡朝中官员有私纳妾者,必当对此事全力支持。而眼下长公主崩逝,更是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看来此事须得尽快解决,只是眼下朝政之事均有内阁处理,我虽贵为储君,却形同虚设,”端微抬手轻轻揉着自己的眉心,“若是贸然将公子拔进六部,恐让人生疑。” “殿下不必将在下置于六部,”江禹淮微微一笑,“在下只需待在一个地方便好行事。” 端微不解:“何处?” “计抚司,殿下的身边。” 热度 “若是计抚司的话,确实好办许多。”端微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对上他的目光。江禹淮正看着她,眼里像晕开了墨色似的,正如烟雨濛濛中的山峰所呈现的墨色一般,带着沉静又温柔的眸光。 她还从未被这样的目光盯着看过,沉含章虽温文儒雅,但君臣有别,不会用这样的视线望向她。至于许观节,未免逾礼,都尽量避开与他的直视。或说谢祈明,他大多数时候看向她都带了些让人摸不透的意味,像隔着一座高山。 她不禁一怔,随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公子……我脸上可蹭了什么东西?” “殿下的发冠似乎被雨淋湿了,”江禹淮一笑,“大病初愈之人,在雨天应当注意保暖,以免寒气入体,殿下应小心珍重。” “公子还懂医理?”端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果然摸得一手湿意,“今日出门匆忙了些,现下确实有些冷。我素畏寒,往年不到夏日,便不出这宫门半步。” “家母为医女,在下耳濡目染,略懂一些,”江禹淮瞧着端微手掌上沾上的雨珠,此刻才微微皱眉,“殿下既畏寒,还应好生调理。” “对了,你若懂医理那便方便许多了,过几日我会想个法子,让你以计抚司的名号名正言顺地留在我身边,”端微眼睛蓦然一亮,“只是须登上几日,还请公子耐心等候。” 说话间,徐肃仪已推开门走了进来。她似乎刚从宫中回来,身上的官袍上溅了些雨水。见她进门,端微忙上前拉住她的手。 “音音,手怎么这般凉?”徐肃仪顾不得擦自己身上的雨水,握起端微的手捂着搓了搓,“过来时淋雨了吗?我总是说要你撑伞时不要三心二意,总这样淋了雨,身子几时能好呢?” “不碍事的,快坐。”端微坐了下来,将方才与江禹淮说的又与她细说了一遍。徐肃仪点着头,稍稍叹了一口气:“进计抚司确为万全之策,只是你要拿捏些,别让谢祈明等人起了疑心。到底庐陵事小,你的安危才是大事。音音,在宫中与内阁的人打交道,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可知道?” “肃仪,别太担心我,他们只当我是草包储君而已,”端微说到了这里,有些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他们哄着我,怕是觉得我越痴傻越好,如此我何不随了他们的意?” “谢祈明能在数年间官至首辅,此人心机深不可测,我只担心他向你提出刑部上书修律一事只是诱饵,故而你行事定要以保全自身要紧,”徐肃仪皱着眉头,“不过眼下有镜清相助,也可小心一试。” “好,过几日我便寻个合适的机会,让……公子进计抚司,”端微握着徐肃仪的手,看向江禹淮的脸,“端微多谢公子相助。” “在下为大齐子民,自当为殿下效力,殿下莫言谢字,”江禹淮淡淡一笑,微微低首,“是在下要谢殿下赏识,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力。” 端微因担心内阁之人发现她出了宫,在徐府待了不过半日就匆匆返了回去。冒雨来回加之此次走路太多,刚到傍晚人便难受起来。锦碧看她恶心不止,身上也低热着,不由得担心了许多。 “殿下,还是叫御医过来瞧瞧吧,”锦碧伸手探了探端微的额头,“殿下身子刚好一些,若再有事,不知会否伤了身子根本。” “不急着,过两日再说,”端微虽然难受,但尚可忍耐,“起码忍到谢祈明来,到时你记得将我说的惨一些,就言他拂袖而去,我思他过度,忧思难解,以至于淋了雨。” 锦碧虽不知端微这样是何意,但只能遵着她的命令办。正巧这两日内阁不必来讲学,端微在床上昏睡了两日,锦碧每隔一个时辰总要来试探她的额头,以免她烧昏了过去。直至第三日,端微水米未进,一碰身上更是烫的吓人。 近日里阴雨连绵,殿中潮意甚重,她摸了摸端微的额头,焦急地俯到她耳边:“殿下,这样便行了,若再不请御医,只怕是等不到谢大人来了。” 端微因高热,眼前像蒙了一层雾,额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听到锦碧的话,她点了点头,声音也弱了许多:“去吧。” 锦碧先遣了小桃去请御医,自己快步跑向了内阁议事的地方。这里一贯是有几层侍卫,她冒雨跑过去,被门前的侍卫一把拦了下来。锦碧将伞抬高,怒目看着眼前的侍卫,高声喊了一句:“我乃明光殿殿下的贴身婢女,还不让开。” 钟由听见声音,从屋檐上飞身而下。他看着锦碧焦急的脸,示意门前的侍卫让出路来,声音低沉:“随我来。” 锦碧跟着他一路走进门去,沉含章正与许观节说这话,话音刚落锦碧便闯进来。她面色焦急,也顾不得行礼,急切地走至谢祈明身前方才屈身行了一个礼:“大人,殿下高热不退,已说起了胡话。还请大人往明光殿去,我们殿下……” 谢祈明手上动作一停,还未说什么。张廷远今日恰好也在,他从面前的折子中移开眼,听闻此言,立刻扶着桌边站了起来:“殿下高热?” “回大人,正是的。殿下春日常高热,近日又淋了雨,故而高热不退。兹事体大,还请诸位大人移步明光殿,”锦碧声音一急,又看向面前的谢祈明,“殿下唤着大人的名字……” 端微虽然高热,但常年多病已习惯了,所以尚有意识。她听着计抚司的人脚步匆忙地进了殿,随后似乎是内阁的人,她隐约听到了沉含章的声音。只是耳旁御医的话却听得不甚明了,她轻喘一口气,正想撑着身子坐起来,随即就被刚刚赶到的人扶住了身子。 谢祈明坐在床边,扶住了端微的身子。她半卧在他怀里,滚烫的身体挨着他微冷的官袍,滚沸的心肺好似凉了许多。谢祈明一手揽住她的身子,一手探上端微的额头。掌心是她滚烫的额头,他沉默一秒,抬眼扫向床侧的御医。 御医猛地跪了下来,忙磕了一个头:“回……回大人,刚刚已为殿下服了汤药。只是汤药起效尚需时间,殿下身子太弱,如今只有体热退下来才好。” 晏峥看到谢祈明怀抱端微的动作,握着剑的手微微一紧。他抬眼扫向自己周围内阁的若干人等,目光冷峻:“在下不知,殿下前几日身子尚好,怎的跟随诸位大人学了几日,今日便高热不退了?” 许观节闻言微微眯眼,看向握着剑的晏峥:“晏大人此言,许某倒是不懂。许是近日多阴雨,殿下不甚淋雨,故而生了高热。” 晏峥冷笑一声,随即面向端微的床榻跪了下来:“殿下,计抚司近日选核,有一入选之人颇懂医理,不若让他前来,看看是否能让殿下退下高热。” “御医皆是从天下医家中擢选而出,不知计抚司的这位入选之人,其艺是否胜过御医,”许观节微微抬首,“事关殿下安危,若出了差池,恐怕晏大人也难以担责。” 端微虽无力抬眼去看他们,但闻言却动了动手指。她蜷在谢祈明怀里,说话间都是热气,拉着他的手指,声音虚弱的断断续续:“谢祈明,我……难受。”她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扒着自己身上的寝衣。 见状周围人迅速移开了视线,谢祈明按住端微的手,将她抱得紧了一些:“就依晏大人所说,传此人前来。” “不过若是此人未将殿下的高热退下,”谢祈明声音虽淡,望向晏峥的眸子却冰冷无比,“晏大人应知后果。” 谢祈明将锦碧从冰水中浸过的帕子敷上端微的额头,她浅浅地喘了一口气,发丝都散落在他身上。她尽力睁开眼睛,抬眼望向谢祈明的脸,话没说半句,声音先委屈了起来:“难受……这里,像煮着。”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覆着一层水光的眸子看着他:“长姐,我要长姐。” 沉含章站在许观节身后,见状微微闭起了眼睛。烛光照不到他所处的位置,他袍袖下的手紧攥着,听着端微喊长姐的声音,胸口不知为何瞬间闷了起来。 谢祈明用帕子擦着端微的脸,冰水浸过的帕子刚刚擦过她滚烫的脸颊,水珠便消散了。他略微解开自己官袍的外袍,让端微贴着他的身子倚靠着,手掌抓住了端微滚烫的十指,声音低了很多:“殿下。” “母亲怎么还不来看我?是不是还没下朝?”端微低头絮絮地说着,眼前已不清明,高热造成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聚到眼眶里,“母亲……锦碧,母亲是不是还没下朝?锦碧,你去……你去正乾宫请一请母亲。” 锦碧闻言眼眶一热,她跪在床边,忍着眼中的泪:“殿下,已去请了,陛下正和大人们议事呢。” 谢祈明抱着她的手不禁颤了颤,他用帕子擦着端微的脖颈,正欲说什么,端微便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贴在他胸膛上的脸满是高热造成的潮红:“别走。” “大人,人已到了。” 晏峥将路让开来,只见他身后带着药箱的人已快步走到了床边。他拱手行礼,声音沉稳:“江州江禹淮,见过大人,可否让在下先为殿下诊脉?” 谢祈明微微点头,见他隔着丝帕搭上了端微的手腕。他眉头微皱,看了一眼谢祈明怀中的人,目光一低,从药箱中展开了装满银针的布袋。 “殿下寒气入体,且身子太弱,以致高热难退。施针可使殿下退热,”江禹淮语气一顿,“在下可保殿下三针以后,其热必退,只是殿下万金之体,还请其余人等暂且回避。” 锦碧忙上前放下了床边的纱帘,屋内的人也纷纷回身避开了视线。谢祈明将端微寝衣衣袖向上拉去,江禹淮随即操针,慢慢地扎入了端微的曲池穴。他持针之手甚稳,一针下去,移开目光:“请大人将殿下后背衣物上褪至肩下。” 谢祈明闻言,手上动作一顿,他看了江禹淮一眼,将端微的寝衣自后方向上褪去,前方仍然遮得严严实实。他以手护在端微肩上,挡住了脊背中央向上露出的肌肤。端微肌肤白皙,因高热似乎泛起了微红。 江禹淮看着面前光洁的脊背,持针落到大椎穴上。端微随之轻哼了一声,攥紧了谢祈明的手掌:“怎么……怎么了?” “殿下,只是施针,”谢祈明声音低着,“殿下高热不退,以针灸可解。” “大人,最后一针施在膻中穴,此穴在胸口中央。” 此话一出,一旁的锦碧都怔住了。谢祈明微微抬眼,看着面前的江禹淮,眉头终于紧紧地皱了起来。他眯起眼,抱着端微的手随之收紧:“何处?” “施针于膻中,可温经通络,驱寒逐湿,殿下风邪入体,正应施针于此处。” “殿下其身贵重,在下可蒙眼施针,”江禹淮声音依旧平和,“在下自信,蒙眼施针之处,与目视施针之处绝无差别。” 谢祈明虽皱着眉,可眼下怀里的人身子仍然滚烫,他略微点头,算是应允了此法。江禹淮立刻从药箱中拿出巾帕,熟练地蒙于眼上。谢祈明将端微的寝衣轻轻解开,仍以手挡住其腹部,低头看向她的身子。 她白皙的胸口因为高热泛着一层薄红,那两处挺立的茱萸从寝衣的布料中弹了出来。谢祈明胸口一热,随即抬眼移开视线。江禹淮不仅蒙了眼,头也侧了过去,施针之手更是未碰到端微半分,针却丝毫不差地扎进了端微的膻中穴。 “若无差池,殿下半个时辰即可退热,只是仍需以冷水擦拭身子,”江禹淮转过身将蒙眼的巾帕摘下,“还请大人明悉。” 端微只觉得身上被刺针之处一阵酸胀,脸被谢祈明用手掌托起。她要去看自己胸口的银针,被谢祈明抬手拦住。他拉了锦被盖住端微的身子,低头时声音更轻了一些:“殿下,忍一忍。” “昨日我等你来,你为何不来,我淋了雨了,”她目光清明了一些,眼眸好似蒙了水雾,抬眼看向他,“我在殿前等着你,雨就下了。” “是微臣之错,”谢祈明将她颊边的发丝顺到耳后,裹着帕子的手指擦过她的侧脸,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她耳边的声音很轻,“殿下,若说功课平庸,尚且好说。而下了雨不知回殿中,微臣倒是真有些发愁。” 端微眨了眨眼,唇紧紧抿起,因高热脸颊仍是红着的:“你说我傻。” “微臣不敢,”谢祈明不禁低头一笑,“殿下,现在可有精神了吗?” 恩宠 端微这一病又养了数日,直至七八日后身子才好的差不多。她不觉得有什么,却将锦碧吓得愁了好几日。端微只觉得病中这七八日谢祈明不仅好言好语地哄着她,行事也不似往常冰冷,这次病生的大约是利大于弊。 这几日天气晴好,快要入夏,日头也晒起来。许观节和沉含章二人的车架正准备入宫去,沉含章掀了一角轿帘,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看向对面正拿着书卷的许观节:“这几日和暖,不知殿下的身子有没有好一些。” 许观节并未抬头,翻了一页过去:“宫中既无消息,想必殿下并无大碍。” 沉含章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犹豫了一分:“那日……看大人的神色言语,似乎十分在意殿下。” 那日谢祈明不仅守了端微一夜,直至她高热退去,更是每日都去明光殿看她。原本这几日朝中积压的奏折已堆积成山,他向来要看到深夜,却还从中抽出了时间去看端微的情况。 许观节听到这话才抬起头,他直视着沉含章的脸,好似叹了一口气:“大人与你我二人一样,不过是逢场作戏。这戏若要唱下去,总得有殿下这位储君在。” 许观节声音极轻,将手中的书卷合了上来:“沉兄,说起此事,我也不得不提醒你。你我二人皆因大人方能有今日的官位,沉兄若对殿下动了情……恐伤大计。” 沉含章并未料到他会如此直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许观节目光中含了些复杂的情绪:“殿下年少天真,我知你心疼她孤身一人在深宫之中,我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局势已经如此,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我犹如利器,虽能伤人助人,却也要看握在谁的手里。若去了错误的人手中,不仅难以成事,反倒折了自身锐利。” 沉含章闻言,手掌慢慢收紧了,他微微闭眼,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又是一言不发地转过了头。 “那日为殿下施针的江禹淮,听说因为此事近来颇得殿下宠爱,已得了计抚司司巡都督一职,”许观节话锋一转,因为马车的颠簸而略微皱起了眉,“这七八日里,殿下时常与他在一起。不过第三日派去江州的人回过话来,江禹淮的身份确无问题,他自庐陵来本打算参加礼部的选核,因江州大雨而耽搁了行程,未赶得上选核,只得参加了计抚司的选核。” 沉含章这才睁开了眼睛,看向许观节:“宠爱?” “你也见了此人长相,姿仪俊美,见其人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宫中人也说江禹淮似乎言语行事颇得殿下欢心,大约此人确实有些本事,”许观节淡淡一笑,“这也不奇怪,他身出庐陵名门,自然要比寻常士子出色许多。且看那晚他在明光殿的表现便知,一手好医术,倒是为他在殿下身边谋得了一个好差事。” 二人正说话间,轿帘外传来车夫一声轻吼。马车向前一冲,似乎是撞上一个什么东西,随后猛地停住了。这一冲撞,二人被晃的几乎坐不住,扶住身侧的车窗方坐稳。车夫掀开轿帘,神情有些慌乱:“二位大人,这人不知从哪里突然窜了出来,我一时没勒住马……” “撞了人了?”沉含章眉头紧皱,随即掀开轿帘下了车。只见马车前的人已站了起来,正轻拭着身上的灰尘。他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沾了不少灰尘,腰间所系的玉佩上蹭上来些许灰土。他手掌微弯,似乎是被马蹄上的蹄铁所伤,手背上正汩汩流着鲜血。 见沉含章和许观节下了马车,他微微拱手算是行礼,即便手掌正流着血,也未见丝毫疼痛之色:“在下惊了二位大人的马,请大人见谅。” 沉含章见竟然是江禹淮,声音一滞,倒也顾不上说这些:“江大人,不必多礼,还是先将伤处包扎。今日之事,实在抱歉。” 许观节见到是江禹淮,也微微一怔:“的确如此,江大人,还是先去包扎为好。改日我与沉大人必会登门致歉。” “二位大人言重了,江某善医理,此伤并不算什么,二位大人无需挂怀。”江禹淮并未多说什么,与他二人又互相行了一个礼,随后转身进了宫城。 因此事一耽搁,两人到明光殿时也晚了一刻。端微正坐在桌前,见二人进殿,示意锦碧倒好茶水。许观节和沉含章刚要跪下行礼便听到端微有些急切地喊免礼赐座的声音,他们坐下来抬起头,只见端微正鼓捣着手里的针线。 端微不长于针线活,因连日无聊,缝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雁出来。她将绣好的手帕展开平铺在桌面上,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们二人:“二位大人看看,这是我新绣的几只大雁,大人觉得如何?” 许观节低头看着只有一只翅膀且头嘴分离的“大雁”,手指轻轻一动,斟酌了片刻方抬头:“殿下所绣之物自成一派,想来也是别有风格。殿下若有精神刺绣,应是身子康健了许多。如此,臣等便可安心许多。” 沉含章不知怎么夸好,只瞧着这东西实在不像大雁,若端微不说,他倒瞧不出绣的是什么。正为难之际,见端微又摆出一条手帕,有些兴奋地展到他们面前:“那瞧瞧这个,你们猜这是什么?” 眼前的手帕上绣着的一团歪歪扭扭的东西,许观节轻咳一声,桌下的手轻轻碰了一下沉含章。他也正低头犯难,像是在观察,看了数眼方抬头:“殿下,这……殿下所绣之物可是家禽?微臣愚钝。” “……这绣的御花园的芍药,不像吗?”端微闻言,唇不由得抿成了一条线。她还想说什么,听锦碧通传有人进殿,她应了一声,迭着自己的手帕。 “微臣江禹淮,参见殿下。” 听见江禹淮的声音,她蓦然抬起头来:“公子,快平身。” 这有别于他人的称呼让一旁的许观节和沉含章对视了一眼。只见江禹淮走至端微身前,轻轻拱手,似乎要说什么。端微一眼就看到他被两层绢帛包裹起的手掌,还透着轻微的血色,浸透了头层的绢帛。 “公子,你的手可是伤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端微声音急了一些,竟立刻伸手捧了他的手来。江禹淮十指修长,手掌大部分被绢帛包起,只余指尖在外。她看着绢帛透出来的血色,脸上尽是担忧的神色。 她抬头看向他的脸,只见她触碰之际,江禹淮轻轻皱眉,眉眼间似有克制的疼痛之色。他如墨色晕开的眸子含着些许痛意,长睫微动,却仍平静地注视着端微:“多谢殿下关心,不碍事的。” “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还是谁伤了你?”端微语气一顿,看着他的手掌,“伤口这样深,要几时才好?可知谁伤了你?我定要治他的罪。” 许观节看着端微的手小心地捧着他的手掌问来问去,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一丝不详之感。他眯着眼移开视线,正欲喝茶,只听江禹淮的声音慢慢地响起来。 “今日入宫之时,不巧撞了二位大人的车驾。微臣被马蹄的蹄铁划伤,故而血涌,此刻已止了血,殿下不必担心,”江禹淮垂眼看着端微,似有疼痛之色,微微动了动手指,声音却很轻,“此事都是微臣自己不小心,请殿下切莫责怪许大人与沉大人。” 殿中有一瞬的寂静,许观节一口茶水喝下去,闻言袍袖下的手立刻捏紧了。他与沉含章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情绪,这才慢慢地将攥紧的手松开。 端微闻言,转头看向他们二人,虽未出言责怪,目光中却难掩几分责怪:“既然是无意之事,那便算了。公子往后要小心些,这样伤上一下,不知要疼上多久。” 江禹淮微微一笑,随即看向桌上的手帕:“微臣不知二位大人正在殿下殿中,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不打紧的,我正与他们说着我这几日绣的东西,你瞧瞧这个,”端微说起自己的绣品,语气轻松了一些,“你猜这是什么?” 江禹淮低眼看着,目光顺着她绣的痕迹向下看,不禁笑了笑,眸光却停在端微的脸上:“殿下针法豪放,将御花园的芍药绣的娇艳欲滴,只是确还不及殿下姿容的万分之一。此外,芍药花瓣可入药,有清热散结、活血止痛之效,明日微臣为殿下采一些制一碗芍药甘草汤来,有益于殿下养身。” 沉含章压在自己腿上的手收紧了,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大人能看出此物为芍药,一则是殿下针法别具一格,二则是大人眼力过人,”许观节笑了笑,捏紧了手中的茶杯,“看来大人不仅精通医理,还颇懂花叶草木。” “殿下所绣并非凡品,不与寻常俗物一般,自然能一眼看出,”江禹淮轻喝了一口茶,侧头看向端微的脸,“想来二位大人也如在下一般能够看出此物,毕竟殿下所绣之物,必定与俗物不同。” “……” “我不长于绣艺,本有些懊恼,可听公子一言,心中好受了许多,”端微一笑,颊边多了两个浅浅的酒窝。江禹淮微微侧眼看着她的笑容,又似乎是为免逾越礼节,看一眼又收回目光,待端微低下头,目光像伸出的小弯钩,试探般又重新追着她看了过去。 沉含章觉着自己似乎快要连牙关也咬紧了,他忍着喝了一口茶:“看到殿下身子好了许多,臣等安心不少,前朝尚有要事,殿下若无吩咐,臣等告退。” “好,不必跪安了,”端微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江禹淮,“公子可还有事?” “于微臣来说,殿下便是第一等要事,”江禹淮说着,好似手掌有些疼痛,脸上虽忍着,长睫随之颤了颤,“只要殿下未让微臣离开,微臣便会一直在殿下身边。” 沉含章:“……” 从明光殿到议事堂距离不近,今日走过去却好像并未费太多时间。现下议事堂还未有人,许观节坐到椅子上,轻轻按着自己的眉心。沉含章隔着一张桌子,闭着眼睛坐到他身侧的椅子上,似乎在忍耐,然而终究没有忍住,声音似从齿缝里挤出来:“江禹淮这人说话行事……” 他本以为许观节会如往常一般不予评价,谁知下一秒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许观节用手揉着眉心,冷笑了一声:“惺惺作态。” 沉含章深吸一口气,声音也随之一冷:“让人恶心。” “殿下年幼,心性率真,未经男女情事。他如此诱哄,怪不得会得殿下欢心,”沉含章道,“殿下若被他蒙蔽了,做出出格之事……” “有谢大人在,江禹淮的胆子未必有这样大,但若殿下动心,此事也不好说,”许观节声音平静了许多,“且此人说话阴阳怪气之腔调,确实让人有几分想动手的意味……” “但他身在计抚司,我等无权干涉,且他正得殿下欢心,不可轻易动之,”沉含章叹了一口气,似乎想起了江禹淮的神情动作,不禁有些齿痒,“他在殿下面前的做派实在是……我从未在男子脸上见此神情,而且惹得殿下怜爱——” “且殿下称呼我等都只称大人,竟称他为公子——” “过妒易伤神,沉兄莫不是也要投水去做水神?[①]”许观节见他的样子,原本阴沉的脸上不禁笑起来,“说起来计抚司的人本就以储君为重,江禹淮想讨殿下欢心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此人还需留意,你我小心便是。” 端微这边正与江禹淮一同吃着午膳,殿门口有晏峥和锦碧把守,她倒不担心会有人闯进来。因江禹淮右手伤了,不便动筷,端微先以银箸将菜都夹到了他碗中:“公子多吃一些,流了这样多的血,要多吃些才能补回来。” “谢殿下关心,”江禹淮低首,“庐陵昨日来消息,言崔复的恶役陈某又于街巷强抢良家女,此人行事愈加嚣张,看来动作要快些,否则不知还会有多少女子沦落至崔复手中。” “可此事要想入手,需得从刑部开始。听肃仪提起,崔复那位身担刑部侍郎的兄长近日正打算选人为他处理要务,我想应该与此事有关。毕竟他总不能亲自出面,需要一个人替他处理从四面八方来状告崔复的书信,”端微声音停了停,“刑部空缺人手,吏部却人多臃肿,若将吏部的一部分官员拨去刑部,想来也是常理。” 江禹淮执筷的手一顿:“殿下的意思是?” “看来今日真要在谢祈明身边吹吹枕边风了,”端微说到这里,挑了挑眉,“说不定这批放进刑部的人,会有我们的人呢?” 江禹淮点了点头,他右手执筷,像是因太过疼痛,原本看向她的眸子也低了下去。端微看他那只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发颤,指尖泛出了微红。她眉头皱起,将自己面前还未动的、夹好的菜式换上了一柄玉勺,连碗带勺放到了他面前。 “用勺子会好一些,你因进宫找我而伤,我瞧着便有些心疼,”端微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么深的一道口子,想必当时你流了许多血。” 听到端微说“心疼”两个字,江禹淮唇角轻轻一动,可很快恢复如常。他抬眼看着低头用膳的端微,目光落到她碧色的衣衫和如雾般的青丝上,渐渐又看向了她的胸口。似乎想起了那夜针灸的场景,他耳边一红,忙移开了视线:“殿下,不必担心,只是小伤而已。” 夜里宫门要落锁,江禹淮赶着宫门落锁前出了宫。马车平稳,车上的小厮看着闭目养神的人,又看向他被绢帛包扎起的右手,有些犹豫地出声:“公子,昨夜我去拆那蹄铁时不慎惊动了马,以至于只拆了一半,让公子伤的太重了,请公子责罚。” 江禹淮睁开眼睛,并未生气。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血色,反而淡淡地笑了笑:“不必请罪,阿昀,你做得很好。” ①出《酉阳杂俎·诺皋记上》载有的“妒妇津”的故事: 传说晋刘伯玉妻段氏甚妒忌。伯玉尝诵《洛神赋》,曰:娶妇如吾无憾矣!其妻恨曰:君何得以水神美而轻我?我死,何愁不为水神?乃投水而死,后因称其投水处为妒妇津。相传妇人渡此津,必坏衣毁妆,否则即风波大作。 交换 “晏大人,殿下请大人移步进殿。” 晏峥今日值守,正抱臂倚在殿外的梨花树下。梨树靠着殿中的书案,若殿中有危险,自这扇窗能最快进殿。晏峥微微点头,侧眼看向书案前正写着字的端微,跟随锦碧进了殿。 书案上正放着一个白瓷酒瓶,端微左手拿着酒瓶,右手执笔,写下一笔便仰头喝下一口酒。锦碧自然拿端微这幅做派没法子,低着头退了出去。晏峥见端微大口饮酒,脸上却没有丝毫醉意,稍稍吃了一惊。 “殿下,“晏峥弯腰拱手,“殿下有何吩咐?” “你近些,我有要事交代去你去办。” 端微搁了笔,将写好的纸张放到一旁。晏峥依言上前,她也将桌上的密信展开来:“计抚司派到庐陵的人至今未回信来,我今日思量着会不会出了什么差错,你可有消息?” 晏峥垂眼:“自殿下吩咐以后,章阮便启程去了庐陵,殿下手中的这封信应当是他刚到庐陵时第一封回信。可不知是何缘故,再也没了消息。依微臣看,该再派人前去探探。” “不错,若章阮真出了什么事,那便麻烦了。不过此次还有更重要的事交给计抚司去做,”端微看着桌上的密信,轻轻皱起眉,“你从计抚司挑一个武艺高强、办事妥帖的人启程去庐陵,找到崔复手下一名捕役,此人名唤陈湘。” “微臣遵命,”晏峥低着头,“殿下,找到此人以后要如何?” 端微未抬头,将密信折起送到了手册的烛火上。烛火燃烧,火苗舔舐纸面,瞬间化为一团灰烬。端微用手帕擦了擦手背上落下的灰尘,声音并无变化:“杀了他。” 晏峥不由得一愣,他看着烛火下端微纤细的影子,唇边一动,却没有迟疑:“微臣遵命。” “此事要做得小心谨慎,你要叮嘱派去的人,命案发生后当地必有些风声,这些不必理会,只管听着便是,”端微语气一停,“重要的是,此事莫让江公子知晓。” “微臣即刻去办。” 见晏峥领了命出门,端微稍稍松了一口气。她将灰烬拭尽,把方才挪开的纸张重新铺好。谢祈明昨日来写的字,墨迹早已干透。她对着他写好的字,自己执笔在另一张纸上临摹。晚风从窗外吹进,将案头上的纸张吹了下去。 端微忙俯身去捡,纸张被吹到了书案的缝隙间。地上铺着软毯,她跪下去捡,手指还未触到缝隙中的纸张,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谢祈明看着端微拖在地上的裙摆,她身子被椅子挡了一半,似乎正在探头寻找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她忙抬起头来,一头撞上了椅子腿儿上。端微轻嘶一声,坐在地上捂着脑袋,仰着头看向逐渐遮住烛光的高大身影,嘴巴瞬间撅了起来。 端微嘴巴撅的好像能挂上一个瓶子了,谢祈明低眼看着她,略微俯身去看她的脸:“殿下,这又是在演哪一出?” 端微把那张纸从缝隙里抠了出来,一只手捂着额头,指了指上面的字:“你昨日写的字,掉到这里了,我总得把它拿出来。” 谢祈明弯下腰,似乎要去看端微手中的纸张。她见他俯身,立刻拽上了他的袍袖,这次用了十成十的气力,拽着他的袍袖用力向下一拉。谢祈明身形一晃,正要说什么,端微已将他拽到了地上。她按着他的手掌,翻身坐到了他的身上。 书案挡住了外面大部分的烛光,她看着被她压在身下的谢祈明。她散落的发丝均落在他的官袍之上,挡住了那与腾空而起的四爪黑蟒。谢祈明的脸上有着隐隐的烛光,她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慢慢低头看向他的脸,声音里像掺了什么蜜糖一般:“谢祈明,我胸口疼。” 谢祈明略一挑眉,他右手尚还扶在端微的腰身上,见端微倾身靠近他的脸,他抬头一嗅,随即伸手挡住了端微凑上来的唇,漆黑的眸看向端微有些迷蒙的眼睛:“……殿下,可是喝了酒了?” “只喝了两口,”端微向下,见他捂着自己的嘴,反倒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掌心,“真的,不信你闻闻?” 这她确实没有说话,只为壮胆喝了两口,并未有醉意。 他掌心好似被小蜜蜂扎了一下,生出几分刺刺的疼痒。谢祈明喉头微动,捂住端微嘴巴的手向外挪开。她的脸贴着他的耳边,灼热的呼吸像是马上要与他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了,腻腻的分不开。她凑近他的耳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那日施针,我胸口是不是留下疤了,大人替我看看。” “殿下,针灸是不会留下疤痕的。”谢祈明想避开端微的动作,可她手撑在他胸膛上,微红的脸上眼睛里像掺着盖着蜜的酒,不知从何处能闻到她发间特殊的香气。她硬硬地拨开他的手,直盯着他的嘴唇看:“大人,你的唇看起来好软,那日我碰上以后,这几日总是想起来。” 端微说这些话,向来脸不红心不跳,偏偏还是用最认真的神情说。谢祈明被她直勾勾、亮晶晶的目光引得呼吸颤了颤,侧脸避开她的视线:“……殿下,身为储君,不可言语轻浮,前几日诸位大人教的,殿下都忘了?” “大人只说,不可对别人他人轻浮,”端微指尖触上他的唇,目光紧紧地看着他,“可我喜欢大人。” 她腰肢纤软,隔着衣衫似乎都能感觉到掌心下的温香软玉。她指尖随之挪开,低头捧起他的脸,呼吸相撞的瞬间她轻轻吸了口气,随之压上了那片薄软的唇瓣。谢祈明掌心猛地收紧,与那日一触即离的亲吻不同,她轻轻压着他的唇瓣,舌尖笨拙地向里钻了钻。津液交换,端微的脸颊被憋的通红,探进去的舌尖压着他的唇舌,难耐地轻哼了一声。 谢祈明扶在她腰侧的手收紧,本要侧脸,被她舌尖勾着,二人呼吸搅在一起。他低喘一声,被动地回应起这个吻。端微的手胡乱抓住他官袍的领口,从未接触过的陌生气息让她不禁有些战栗,要往后退一退,却被含着唇瓣轻轻咬了一口。她心口都热了,没有章法地回咬了过去。 发丝快要被汗水浸湿了,她压着谢祈明,但呼吸却被他尽数吞了去。咬到的唇瓣柔软细腻,她听得身下的人似乎闷哼了一声,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的腰身向上,慢慢地、缓缓地,最后落到她的脸颊上,硬生生地将这个吻分了开来。 端微的动作蓦然被打住,目光有些意乱情迷,呼吸急促地看着被她舔舐的唇瓣。他脸似乎也有些不正常的潮红,看向她时,喉咙里的声音低沉了许多:“殿下,殿外尚有许多宫人,还有计抚司的人值守。” 端微假装不知他话中的意思,眨了眨眼睛看向他:“关着门呢。” “……殿下,”谢祈明抬手轻轻触向自己的唇,“咬破了。” “我没有这样做过,自然不知该怎么做,你教教我,我这次不咬你了。”端微仍然看着他的脸,作势又要吻下去,被谢祈明一把捂住了嘴巴。 “微臣也并无这种经验,”谢祈明声音一滞,“想来教不了殿下。” 端微压在他胸膛上的手未动,趴下去勾起他的发丝。方才一番,他发丝也散乱了不少,同她的发缠到了一起。端微听着他胸膛中的心跳声,轻轻地动了动,抬眼看向他如墨般漆黑的眼睛:“我不懂这些,可我想要你。” 她说得诚恳极了,微红的脸颊蹭上他的脖颈:“我……我真的不懂,以前长姐有侍君时,只说以后我有了便知其中滋味。我虽不知那些,看到你时身子却热起来。我又不知这该怎么办,只知道……” 她声音停了停,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唇:“我的身子……似乎想要大人。” 谢祈明轻吸了一口气,不知被她哪句话说得耳根子都红了起来。他靠着椅子坐起身,看向端微红红的脸颊:“我却听说,殿下这几日有计抚司的江大人相伴,日子有趣的很。” “谁传的假话?他为人处事细致周到,我不过多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对他和对你,自然不是一回事,”端微声音急了一些,“你……你自然和其他人不同。” 谢祈明看着她的神情,似乎在揣度她话中的真假。端微倚到他的怀中,勾着二人的发丝,绕在指尖打转儿:“其他人可不像你一般,进我殿中无需通传。” “再者,听说前几日朝中之事甚多,刑部的折子都快将你们那里堆满了,你还每日来看我,在我心中,你自然和别人是不同的,”端微低着头说,“刑部事多人少,你们格外辛苦,我便想着你这几日不会过来了。” “可我在病中,以前有长姐和母亲相伴,”端微接着说道,“现在却只有你会来看我。” 谢祈明低眼看着端微的动作,她正勾着玩儿他的发丝,他声音轻了一些:“这几日前朝确实事多,刑部人手太少,上一次选核又未选到能用之人。若非事多,此后可每日来殿下这里。” “人手不足?那随便从其余几部选些人过去便是了,若所有事都要堆到你头上,你怕是三头六臂,身子也吃不消,”端微心里一面盘算着,一面说道,“总之,我还是想日日看到你。” 谢祈明看着她如云雾般散开的发丝,那歪掉的簪花便是方才将他推倒时撞到的。他伸手将她发髻上的簪花戴正,揽在她腰间的手随之一动:“殿下所说的倒也是个法子,不想殿下虽懒于读书,心思却不懒。” 端微指尖一颤,不知他是否话中有话,可依旧镇定道:“无论怎么做,我只想日日都看到你来。我想着许大人和沉大人会不会嫌我太笨,我羞于说什么。若是你得了空能每日来教我,即便你嫌我笨,我反倒能驳上两句。” “那明日便由微臣来侍读,”谢祈明听着她的话,“殿下可还满意?” 端微正要点头,听得他又补了一句,声音缓缓的。 “正巧这几日计抚司似乎也不太平,让计抚司的人守着殿下,微臣也难以放心。” “怎么不太平?”端微的心如擂槌,仍佯装不知地问,手心中已有微微的汗水。 “计抚司的左都督章阮前几日不知为何擅自离京,回京途中又夜闯近京郊城门的岗哨,来势汹汹,不知为何。不过请殿下安心,”谢祈明低头一笑,揽着她的腰,唇凑向了她的耳边,声音轻了许多,“微臣已命人将其射杀,殿下——可以安心了。” 纠缠 端微指尖掐进了掌心里,她竭力保持着镇定,仰头看向他,语气里只有吃惊:“计抚司的人夜闯岗哨?” 她不知谢祈明是知道了什么,只得镇定自若地发问。他手指挑起她的发尾,模仿着她的动作,指尖绕着发丝打了一个圈儿,声音漫不经心:“他直冲岗哨而来,却不说明是何原因,也并无计抚司所发的通行文牒。此人形迹可疑,未免其进京对殿下不利,微臣便命人即刻射杀了。” “说来倒也奇怪,岗哨的兵士审问其出京缘由时,他一言不发,更不肯坦明身份,直至死后方从他身上寻到一块带着姓名的令牌,”谢祈明语气淡淡,勾着端微的发丝,在她耳边轻声笑了笑,“微臣不禁有些好奇,他为何要如此遮掩。” 端微低着头,胸膛中心跳得剧烈,但神情依旧未变:“兴许是有什么说不得的缘故,计抚司的人一向安分,我想……这种事到底只是少数。” “微臣也希望如此,”谢祈明看向端微的发顶,眸色晦暗不明,“若这种人多了,生出什么事来伤了殿下,内阁无法对天下交待。” 谢祈明言罢,扶着端微起身。书案上的书卷散乱,谢祈明不由得皱起了眉。他看了一眼书案右方被一卷《论语》压着的书,青色的扉页与四周线装的书本相比有些格格不入。端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些慌神地要伸手去遮掩。 谢祈明将她按在原地,另一只手移开上面的书卷,将这本颜色特殊的书从中抽了出来。他翻开两页,神色随之一凛。端微看着他好像瞬间青黑的面色,抬眼有些心虚地压低了声音:“……我只是随便看看。” 谢祈明猛地将书页合上,看着端微绞着手中的帕子:“殿下平日看几页书便喊着头疼,看起这春宫图倒是兴致勃勃。” “我……我不懂,所以才找来看。嬷嬷以前说我待有了侍君之后,只管躺着,不必懂什么,我便有些好奇……”端微声音弱了一些,“我只看了几页,不过是些在床上打架的图画罢了,哪里……哪里有什么。” “此等秽书,微臣先替殿下收了。”谢祈明声音停了停,目光避开端微有些微红的脸颊。她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自己走到了床边,目光还恋恋不舍地停在谢祈明手中的书中。他将书掩到身后,冷淡的眸子瞥了端微一眼。 她如受了天大的委屈,坐到床上拉起了被子。谢祈明走至床边,看着端微揪着被角,一双眼睛总向他手中的书望。他抬手揉按了一下眉心,听得端微压低了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我这几日,胸口总是觉得有些涨,小腹也有些坠痛。我记得以前听嬷嬷说此是女子之病,自己便也好了,我便未向旁人提起。” 说着,她掀开被子的一角:“我又听说,这……这民间的春宫图上好似有解,我便找来看了,并非是满心满脑只有情欲之事。” 听端微这样说,谢祈明掩书的手停了停。他正欲轻身问什么,只听得被子里的端微轻轻叫了一声。端微猛地从锦被中钻出来,双手掩在身下,拉着被子盖了盖,声音有些茫然:“谢祈明,好多……血。” 她虽用手掩着,但血迹已透过她的裙衫洇了出来。碧色的裙衫后方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浅色的床褥上也落了些斑点血痕。她有些无措地低头看了看,觉得下身好似有什么涌动,温热的涌出来,血迹便沾满了下身的裙衫。 “……殿下,此前未有过月事吗?”谢祈明抓住她要去摸向裙衫的手,攥着她的腕子将她稳在床上。见端微有些茫然地摇头,他好似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即看向床褥中沾染上的血迹。 “此谓癸水,也称月事。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故称月事。寻常女子在豆蔻之年便有,兴许是殿下体弱,又常年服药,故而如今方有月事,”谢祈明将一旁锦碧早已迭好的衣衫放到她的枕边,“殿下先行更衣,微臣暂且回避。” “不行,你先别走,”端微低头看着自己裙衫上的血迹,“这……这该怎么办?以前因我一直未有这个东西,嬷嬷和长姐便不曾教我,只说有月事带便可。” 她一边抓着他的袍袖,一边探头去翻床下的橱柜。谢祈明见她弯腰,躬身为她打开橱柜的门,她一阵翻找,从橱柜中翻出了她要找的东西。只是托在手上,端微愣愣地看着这一条上绣着莲花的褐色布袋,手指碰了碰,抬眼看向他的眼睛:“怎么用?” 谢祈明仍是抓住她要乱摸的手,指尖轻轻碰上布袋一端的系带,虽是叹了口气,但语气仍颇有耐心:“此中间空缺部分填了棉花,以吸附月事经血。短扣要扣于亵裤后方,两侧长带系于亵裤上的系带。女子身子娇贵,月事带须整洁干燥,不可被人随意触碰,若沾了脏污上去,易使女子染带下之症。” “你身为男子,怎么懂得这样多?”端微点了点头,可看着他,语气迟疑了一些,“你不是说你未……” “殿下那本春宫图上一二页上写的清楚明白,”谢祈明语气未变,“殿下且先更衣。” 端微见他起身向殿门口走,也不再多拦,不过稀里糊涂地按着他所说的将月事带与衣衫都换好了。锦碧闻声后换了新的床褥上去,正要与端微说些什么,再见谢祈明进殿,忙带着端微沾染的衣衫和褥被退了出去。 端微以为他人已走了,有些意外。只见他两手均拿着什么东西走进来,待他到床前,端微看了一眼。他左手将一碗汤羹置于床旁的案几上,将另一手的汤媪放进了端微的被中。端微一怔,汤媪隔着她的衣衫被塞到了小腹处。滚水隔着衣衫减了热度,刚好有足够的暖意。 他端过那碗汤羹,用玉勺搅动片刻散热,将碗端着凑到了端微的唇边。 “这是?”端微端过碗来,看着这碗汤羹,“汤羹?” “御膳房所制的红枣核桃葛根粉羹,养血安神,通经活络,”谢祈明将她的锦被遮了遮,“殿下腹部坠痛,为月事间的常症,食此粉羹或有缓解之效。” “当真?”端微舀起一勺,舌尖都是甜的,此时侧过脸看向他,“我听嬷嬷说,民间常以女子经血为秽物,常设了种种规矩不许有月事的女子去做某事,寻常士子更对此避而不谈,你为何不避?” 谢祈明头也未抬,似乎正在看手中的《千金方》,声音略微低了一些:“肉体凡胎,无论男女,皆从女子身中出。飞禽走兽,皆由雌性孕育。若无月事,世上便无凡人降生。若按此论,此非但不为污秽,反倒洁净。” 端微点着头:“我也这样想,我原先和长姐商议,若谁再说女子有月事便不详,便直接把他拉出去砍头。” “移风易俗并非一朝一夕可成,至于民间如何说,殿下不必太过在意。若有男子道会因女子月事而沾染晦气,想必他并非由女子所生,其行甚比不得知恩的牲畜,这种愚昧之人的话,殿下听来做什么?”谢祈明一面说着,翻过了一页书,似乎找到了什么东西,“冷香汤……可治女子月事期间的气血亏虚与寒凝血瘀,明日微臣命人制来,殿下记着要饮尽。” 端微瞧着他的脸,不禁应了一声。她侧身蹭了蹭他的手臂,和他一同去看他手中的那本书:“我自前几日病后,总觉着你关心了我许多,你是不是——” “殿下的臣子如微臣一般,都关心殿下身体康健。不过前面殿下屡屡伤病,前几日朝中有人便指微臣与内阁钳制殿下,以至殿下伤愈又病,”谢祈明微微抬眼,对上端微的眼眸,“微臣若再不盯紧些,怕是下一次朝中会有人说微臣虐待殿下了。” “……” 端微就知从他口中听到句软话是不可能的,她轻哼了一声,自己舀了一勺汤羹含到嘴中咽下,凑上前去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角。谢祈明翻着书的指尖一停,抬手熟练地捂住端微要亲上来的唇:“殿下。” “你防我怎的像防虎狼一般?”端微被捂住嘴巴,不满地掐上他的手臂,“我没有侍君,总想贴着你也不成吗?” 端微说类似的话向来不会有任何的羞臊,谢祈明指尖揉着额角,一只手还要捂住端微随时会趁其不备亲上来的嘴巴。他看着端微的眼睛,正色直言道:“一则,殿下应以读书习字为首要事,而非耽于情色;二则,殿下年纪尚小,不宜过早接触情事。故而微臣请殿下今后慎行,也莫再有轻浮之语。” 老古板,穷书生。 端微暗暗地在心内骂了一声,佯装没有听到,倚着他的手臂躺下来:“迄今为止,我只碰过你的嘴唇,你身子半分滋味我都没尝到,哪里来的耽于情色?” 见谢祈明不说话,端微拉着他的手掌,认真地数算起来:“你看,我现下总想着这事,全是你勾的。我没有侍君便会总想着,你想若是让我知道了是什么滋味,我便不好奇了,便有精神读书习字了。你若总不教我碰,我便总想着,你说是不是?” “……殿下在策论时若也能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微臣也不必发愁了。”谢祈明低着头看她,对上端微仰着头看他的目光。端微用指尖蹭着他的掌心,继续说道:“总想着,吃不下也睡不着该如何好……” “殿下方才不是已经碰过了?” “那怎么够,”端微坐起身子来,盯着他的唇,轻吭了一声,“我还没……就被你拨开了。” 二人对坐四目相对,端微这样说着,目光一遍遍从他唇上流连。谢祈明唇上被她咬出一个口子,已结了血痂,薄唇上有充盈的血色。他被端微盯得略微侧了一下脸,不知是默许还什么,没有说话。端微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上凑了凑,没有被推开,反倒有些不习惯。 视线交汇,不知为何有些尴尬。端微用手指点了点唇,试探着顺着他的唇角吻上去。端微刚刚喝了掺了蜂蜜的红糖葛根羹,舌尖都是甜的。她扶着他的肩,舌尖掠过他被咬破的唇瓣,一丝血腥气混着她舌尖的甜蜜灌进去。谢祈明低哼了一声,端微听得耳朵仿佛都麻了,舌尖勾着带进去,她剩余的呼吸全被人吞到了肚子里。 蜂蜜的香气带着些花果香,他伸手捏起端微的下巴,迫使她张嘴换气。两人的动作好似都不太熟练,耳根子红了大半。津液的交换让端微升起战栗之感,她的手不由得摸向他的脖颈,顺着他的领口向下触摸手下的肌肤。 谢祈明按住她向下乱摸的手指,将其包裹进自己的手掌中,湿润的呼吸与端微急促的呼吸搅到一起,他稍稍喘了口气,望向端微迷蒙湿润的眼眸:“殿下,这下可尝够了?” 他唇瓣的伤处被她舔破,此刻正流着血。端微指尖触上他的唇瓣,仰头吻到那粒珠子般圆润的血珠上:“我怎么觉得……还不够啊……” 唇瓣上传来刺痒的感觉,谢祈明的手揽在她腰侧,他克制般地移开脸,不叫端微继续亲吻下去,两根手指挡在端微湿润的唇瓣上,墨眸看向她的眼睛:“殿下,欲不可纵。” “你都没让我放纵过,”端微圈着他的脖颈道,“长姐和我一般大时,侍君已有四个了。” 言罢她又想起这人格外小心眼,又慌慌地补充道:“当然,我已答应你我只有你一个,旁的人我都没有兴致。” “殿下连癸水都尚未弄清楚,其余的对殿下来说尚早了些,”谢祈明掀起被子将她一卷,将还热着的汤媪也重新放到她的小腹上,“其次,殿下如今多病,节欲方可养身。” 端微没了法子,手指虽还勾着他手掌,枕在他手臂上看他:“那你再亲我一下,我便听你的。” 对端微向来不能应承,否则她会顺着杆儿向上爬。谢祈明便如没有听到,要站起来却被她捞住手臂。她又看他,眼睛里有烛火映上去的光芒:“且无人之时,你莫再殿下、殿下的这样叫我,我听着太生份。” “我小字观音,母亲、长姐都叫我音音,”端微将脸颊贴向他的手掌,“谢祈明,往后你也叫我音音吧。” 拉扯 端微养了十几日,连脚伤都已好得差不多了。春雨算彻底下了过去,明光殿外的梨花均已落了。晏峥隔着窗子看了一眼里面正说着话的端微,转身向正殿走去。锦碧见他进来,将茶倒好后十分规矩地退出去关好了门。 晏峥上前拱了拱手,玄色的官袍上落了几朵残败的梨花。端微抬眼看他,本欲提醒,未来得及出声就听到他的声音,随即止住了话语。 “殿下,他们并未从章阮的尸身上发现什么,想来是章阮在死前藏了起来。不过派去的人仍根据之前章阮留下的密令找到了他所藏的信件,请殿下过目。”晏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双手呈上前去。 提及章阮的死,端微眼眸暗了暗。她拆开这封带着些潮意的信件,目光从这一行行有些潦草的字上看过去:“和第一封信一样,章阮已经查明了崔复和陈湘等人的许多裙带关系。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让他匆匆写下,来不及寄出便动身返京。” “章阮至死都未向内阁的人吐露半分,殿下尽可放心,只是微臣担心他们仍会起疑继续查到计抚司的头上。所以此次前往庐陵处理陈湘的任务,微臣交给了天枢阁的人去办,”晏峥微微低头,“天枢阁表面为江湖组织,实际隶属于计抚司,行事隐秘且只遵储君之命,由长公主一手创立策划。长公主临终前曾对微臣道,若殿下到了用人之际,便将天枢阁交给殿下。” 端微闻言,好似并没有感到吃惊。她望向晏峥,将手中的信纸放到烛火边点燃:“晏大人,你之前未告诉我还有天枢阁的存在,是因还不确定我是否有成为储君的潜质,是吗?” “微臣不敢,”晏峥忙又低头,“只是长公主临终前曾说,若殿下不想做储君,便不必将天枢阁的事情告知殿下,否则只会徒增殿下的烦恼。微臣斗胆隐瞒,皆因长公主遗诏,绝无他心,请殿下恕罪。” 端微并未生气,她摇了摇头,示意晏峥平身:“我并不是质问,只不过想确认心中的疑问而已。长姐确实了解我,我也知你并未撒谎,不必紧张。” “章阮的家人,你暗中多多留意关心,不可叫他们少吃穿。他家中尚有读书的弟妹,也不可叫其因缺银而失学,”端微叹了一口气,看着火焰吞尽信封上最后一个字,“或许……或许若无我的命令,章阮不会丢了性命。” “殿下,长公主曾对章阮有大恩,章阮尽忠于长公主,也必然会效忠殿下。早在初入计抚司时,我们每个人都知要为储君拼尽一切,乃至性命,绝无后悔。”晏峥声音一停,随即道,“殿下不必自责。” 端微并未言语,她点了点头,算是将晏峥的话听了进去。 “天枢阁的人昨日来报,已将陈湘一击毙命。陈湘有兄弟姊妹数十位,田产无数,堂兄弟甚多,陈湘一死,他们便闹到了衙门去。陈湘为崔复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崔复有不少把柄都落在了他们手上。他一死,他的兄长便带着些许证据去威胁了崔复,”晏峥轻声道,“只是崔复为县令,自然不可能容他们状告自己。陈湘的家人也知其理,所以已将一部分书信与诉状递上了庐陵。” “欲壑难填,他们不从崔复手上刮出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且吩咐下去,这些诉状与信件定要弄到手里来,此外还要留意崔复的动作,”端微略一思量,“未免崔复杀人灭口,证据湮灭,无论如何也要设法保其至少一位亲属的性命。” “微臣遵命,”晏峥说罢,又从怀中拿出了一盒什么东西,双手呈到端微面前,“这是教仪司的徐女官托微臣带给殿下的东西。” 端微看着面前的白瓷圆盒,轻轻点了点头。 晏峥退下以后,她走至镜前,方将这圆盒打开。端微将唇上的胭脂擦去,手指触上圆盒内的白色膏体。桂花的香气淡雅,她以护甲挑起一点唇脂,缓慢地涂到了唇上。锦碧上前为她梳发,俯首道:“殿下,现下大人正在议事堂中。” 钟由坐在议事堂的房顶上,远远地看到端微的车驾,飞身落至地面,抬手屏退了门前的侍卫。 端微从未进过议事堂,堂内的侍卫见端微进门,纷纷跪了下来。因为刑部挤压的琐事太多,这几日内阁的人没有一个人闲着。端微进门就看到了正在书案前看着奏折的沉含章与许观节。二人都未料到端微会突然前来,忙放下手中的奏折,就地跪了下去:“微臣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谢大人呢?” “回殿下,大人正在里屋看奏折,微臣这边前去……” “不必麻烦大人了,只几步路,我走过去便是,”她向后一瞥,“锦碧,将我带来的点心交给两位大人。” 里屋未安门扇,只被两道屏风隔开。端微走至屏风前,躲在屏风后,侧身向前看了一眼。书案后的人正看着奏折,即便端微未发出声响,他依旧淡淡抬眼,撞上端微欢喜的眼眸:“殿下,潜听非君子所为。” 端微见被发现,即便他未行礼也未恼怒,从屏风后跃了出来。前几日尚还不能跑跳,今日看着脚伤似乎已好全了。谢祈明瞧她腿脚利索了,目光扫到端微今日的穿着上。端微喜穿碧色,今日穿了一件曳地的碧色暗花纹裙,上衣着一件对襟绣金丝芍药的外裳,因为傍晚天冷,又在外披了云龙海水纹的青色披风,衬得人愈发好看。 谢祈明多看了两眼,端微已绕至他身后,熟练地靠着他坐了下来:“几日不见我,大人未曾想我吗?” 端微的青丝如瀑,歪着脑袋看他时全都到了奏折上。谢祈明将正在看的奏折抽出来,压到了她的发丝之上,并未抬头:“微臣与天下万民一般,时时刻刻记挂殿下身体安泰。” 因里外屋只有两道屏风隔着,端微特意压低了声音。她撑着下巴看谢祈明烛火下的侧颜,伸手遮住他正看着的奏折:“你且看看我吧。” 端微指如葱段白,指尖挡着奏折上的字,脑袋枕到他肩上。谢祈明微微眯眼,抬手将端微的手移开。她手指随即触上他的掌心,随之与他十指相扣。他略一停顿,端微的脸已经凑到了他的眼下。 “给我亲一口。”端微道,声音还轻轻的。 谢祈明置若罔闻,任由端微与她十指相扣,继续用左手翻过奏折。她轻吸一口气,索性整个人挡在他面前,她就硬生生地向后坐到他腿上,另一只手勾住他官袍外的玉带,彻底挡住了他的视线:“你给我亲一口,我不烦你了。” 谢祈明看着眼前仰着头瞪他的人,她正盯着他的唇看。他唇上被咬破之处似乎已经看不见痕迹了,她不由得盯着多看几眼。谢祈明伸手挡住她的眼睛,终于将奏折合上:“殿下行事若如山匪一般,如何治理朝政?” 端微扒着他的手:“山匪强人所难,我却没有。你瞧,我只是动嘴,却没有动手。” 端微有一套自己的歪理,他轻轻挑眉,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端微见他看着自己,只当他是在邀请,勾着他的脖颈就凑了上去。屏风后尚还有人在,前前后后有若干官员进来议事。她如在无人之境,即便他向后靠,仍旧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未免闹出大的声响,谢祈明并未推开。端微先轻轻亲了一口他的唇瓣,见谢祈明又要以手作挡,扣紧了他的手指,湿润的吻再次落到了他的唇瓣上。谢祈明身子一僵,只愣神一秒,舌尖就被端微勾了去。她无师自通地轻轻喘了一口气,指尖缓缓地蹭着他的手背。 端微的唇上有着淡淡的桂花香,他伸手压住了她向前贴着的腰身,克制地轻咬了一下她的唇瓣。寂静的空间内亲吻声像被放大了无数倍,她抓着他的袍袖,轻轻哼了两声。谢祈明动作停了停,抓住她拉扯他衣襟的手,低着头压低了声音:“殿下,屏风后尚有人在。” “那我小点声。”端微虽这样说着,唇瓣相触的瞬间仍有些暧昧的水声。他按着端微的脑袋避开来,将她紧紧地箍在自己怀里,以免她又抬头上来。端微不满地动了动身子,却听得身上人似乎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低哑。 “殿下,莫再乱动了。” 她没细思量他这话的含义,坐在他腿间又动了动。可正欲再伸手上去,她动作不禁一停。只觉得下身好像奇怪,隐隐地似被什么硬物抵住一般。她下身的裙衫甚薄,那物似还带着热度。她慢慢地动了一下身子,身下的人似乎又闷哼了一声。她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他,他已伸手挡住了她的眼睛。 端微瞬间来了些兴致,她故意向上坐了坐,即便眼睛被他蒙着,身子却又动了一下。他手掌不禁垫到了她腰后,箍住她的腰身以防她再次挪动。端微扒着他的手挪开,只见他低着头,神情似有克制之意,见端微仰头看他,不禁转过了头。 谢祈明平日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唯独这些时候会有这样的神情。端微轻咳了一声,靠着他的胸膛慢慢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他掌心似乎更热了一些,低头看她的目光多了一些恼意。端微的手顺着他的胸膛向下,慢慢移到了他的腰下。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些警告的意味:“慕观音。” 端微被他的直呼其名吓得一怔,随即扯着他的玉带冷哼了一声:“谢祈明,你敢直呼我的名字——” 他正要说什么,端微已扯着他的袍袖将人向下拽去。椅子被她推了开来,她按着他的肩吻了上去,他防备不及,两人滚到了书案下。因外头有人,不好发出声音,她有意地重重咬了一口他的唇瓣。谢祈明轻舒一口气,只见坐在自己身上的端微已伸手解了自己披风内的上衣。 她外衣微开,里头穿了一件绣石榴纹样的亵衣。她就势将外衣脱了,披风包裹着只穿了亵衣的身子。谢祈明侧眼移开视线,攥着端微的手腕要将她拉起来,她反握住他的手,就这样探向了她的亵衣。 亵衣的系带松了松,她抓着他的手掌覆上自己的胸口。指尖触及的绵软让他喉头一紧,端微俯身看着他,不由分说地吻下去。他轻喘一声,扼住端微的下巴,正要说什么,屏风后传来了一道清晰的男声。 “大人,今日还回府中吗?” 钟由的声音让两人动作瞬间停住,端微还在愣神,他立刻用披风裹住了她的身子,声音稳了稳:“今日我留在此地看奏折,退下吧。” 他话音刚落,端微已轻轻咬上了他的喉结。身子紧密相贴,她纤软的腰身贴着他的身子,轻轻地噬咬着。谢祈明官袍被她扒了一半,他捏住她的下巴,多用了几分力,她疼的眉头一皱,可摸下去的手丝毫没有犹豫。 “大人,你平日里穿这官袍让人看不出,身子竟这样结实。”端微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手指滑过他腹部紧实的肌肉。他呼吸颤了颤,低眸看着端微绯红的脸颊,声音带着些冷意:“慕观音,谁教的你做这些?” “无人所教,无师自通,”端微诚恳地点了点头,“谁叫你这几日不来找我。” “殿下这样好情色之事,此为人君大忌,”谢祈明抓紧了她还要向下摸的手,对上她湿润的眼眸,“你——” 端微还要估摸着别把他气死,声音不由得轻了一些:“我知你对我无意,你这人,又不许我有侍君,又不肯让我碰,到底要我如何?” 谢祈明自唇间到脖颈尽是端微留下的吻痕,他轻轻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忍耐:“殿下,这话想来也对别人说过。” 端微一愣,眼睛都瞪圆了,立刻开始喊冤:“我倒是敢,我那日提起侍君之事,你将我前后说了一通,我当时便许诺以后只有你一人。你不信便罢了,我倒是还想问,我哪里不称你的意,你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谢祈明微微一怔,抬手将端微的手臂套进外衣里,以防她脱下,他硬是借着光打了一个死结。端微险些被气笑,只见他将她外衣系好整理整齐,又将她披风也重新系了:“殿下尊贵,微臣不敢轻易触碰。” “可是你都摸过了,你现在才说,好像晚了一些。”端微虽是这样说,但也抬手为他整理好了官袍的衣襟。谢祈明这人一丝不苟,衣衫穿的也是,里里外外几层倒不嫌热。她将他官袍的带子系好,两人对坐着,一时间忽然没了话。 “还说不想要,把我胭脂都亲去了。”端微揉了揉自己的唇瓣,没头没尾冒出一句。他闻言抬起眼来,只觉着之前被端微咬破的地方似乎又刺痛了几分。烛光下端微的唇像有一层浅浅的光泽,与之纠缠时那唇瓣绵软,他似乎总是克制不住地多用许多力气。 “你若不想,我以后亲别人去。”端微侧头看他,语气里多了一丝狡黠。 “殿下若想,大可一试。只不过那些存心让殿下耽于情色之人,微臣或许只得将其处理了,”谢祈明将端微拉起来,将端微掉下的珠花簪了回去,“殿下届时——莫说微臣狠心。” 争风吃醋 端微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软枕已被她的汗水湿了,她坐起身轻轻喘了一口气,抬手触上自己额上的汗水。梦中谢祈明那日的声音还环绕在她耳边,那些话转来转去,余音仍是“莫怪微臣狠心”几个字。她不由得联想起章阮的死状,掌心中也冒出汗珠来。 锦碧撩开纱帘,用帕子擦着她额上的汗珠,声音缓缓的:“殿下,可是做噩梦了?” 端微接过她捧来的茶水,喝下一口方缓了许多。她摇了摇头,手却抓紧了锦被,望向了外头的天色:“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徐女官正在殿外候着,嘱咐我们不必叫醒殿下。” 端微听到是徐肃仪来,连忙向外看了一眼:“快请她进来。” 徐肃仪进殿时端微仍在床上,瞧着便像心神不宁的样子。她坐至床边,刚刚触到端微的手掌便察觉到她掌心的汗珠。端微体寒,夏日里都不见有汗水,她不禁拿着帕子擦了擦她的掌心,轻轻问道:“音音。” “这几日睡不好而已,你别担心,”端微先她一步说出来,“听闻昨日谢祈明当真从吏部选了一些人到刑部去,我思量了许久,故而多梦。” “的确如此,不过他只是点头,选人还是由沉含章所选的。毕竟沉含章为吏部侍郎,这样确能缓解吏部壅滞,也刚好能解刑部人手不足之困,哥哥已被选去了,”徐肃仪按着她的掌心,像想起了什么,“音音,章阮的死,你莫要放在心上。一入这深宫,没有谁的命是握在自己手中的。” 端微点了点头,道:“陈湘已死,我想崔复快有动作了。” “说起此事,我正是想来告诉你,兴许江禹淮并非是全心襄助。我虽与他相识数年,知他人品贵重。但此人心思深沉,且心绪从不露于表面。前几日我让哥哥的人暗中前往庐陵查过,江氏为庐陵望族,与崔家这几年来多因利益而不和,”徐肃仪皱起眉头,“除掉崔复,拔除崔家在庐陵的势力也是他们所希望的,我猜想兴许江禹淮也是在借你之手,将此事做干净。” 说罢,她看向端微:“音音,他在利用你。” 她看向端微,只见她正用指尖捻着自己的发尾,并无吃惊之意。见徐肃仪看她,她仍打着圈儿玩着自己的发尾,声音淡淡:“我知道。” “同他玩玩,又有何妨。” 徐肃仪像是微微吃了一惊,可并未说什么。端微拉起她的手,声音低了一些:“肃仪,若我说现在我为了一些事,可以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事,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不择手段?” 徐肃仪看着她的神情,摇了摇头:“音音,你是储君,你今后要做大齐千千万万子民的君主。无论你利用什么,又或是踏着谁走上去,都是常理。因为历来的君主都是这样做的,哪怕有一天,你要利用的人是我——” 端微未言语,好似苦笑一声,伸手和她的手握到了一起。她低着头,所以徐肃仪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她眸光中似含了万千情绪,但不待片刻,语气便恢复如常:“对了,我有一事想确认,那冬藤散……会不会影响子嗣?” 徐肃仪有些奇怪,但还是答道:“从前陛下让长公主与你服冬藤散,是因此物虽是毒药,但若控制好药量,定时服用便可让身子减轻其他毒物的祸害。若不定时、不定量,毒性渐深,会使人双目视物之力渐渐下降,倒还未听说此物会影响子嗣的,你怎么问起这个?” “毕竟是将冬藤散混进了唇脂里,我少不得也要吞进一些,只是有些担心我将来的子嗣……会不会被影响,”端微这样说着,语气轻了一些,“如此而已。” 议事堂内,沉含章将今日的奏折尽数堆到了许观节的书案上。书案上已堆了不少文书,他抬手止住沉含章的动作,语气停了停:“你吏部人手众多,你少不得清闲,将这些都给我怕是不成。” “许兄才思过人,近来谢大人事多,这些自然就落到许兄头上了,”沉含章打趣一声,“实在不行,许兄可分些给殿下来看。” “殿下连一块糖被人抢去都要委屈上许久,这样孩子心性,怎看得了奏折?”许观节随手拿起一本,想起那日端微来时的情景,“虽说谢大人定不会对殿下这样心思单纯的女子起念动心,但要从大局考虑,自然要哄着她。”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转,放下了手中的奏折:“不巧,我忘记沉兄最爱心思单纯的女子。想来若沉兄未到官场,是十分愿意做殿下的侍君的。” 沉含章听他打趣儿,脸颊瞬间便红了:“休要胡言乱语。” “罢了,方才钟由过来提及大人正往御花园去,我们也一并去吧,”许观节搁下了手中的东西,见沉含章的神色,不由得轻笑一声,“我不过随口打趣儿,沉兄莫再多想了。” 快到夏日,外头也渐热起来,只有到日暮时分才多几分凉意。许观节与沉含章正巧在御花园附近配上了谢祈明和钟由,一行人往里走着,抬眼便瞧见了悬在空中的纸鸢。宫中规矩甚多,寻常宫人不敢如此放肆。许观节抬眼瞧着这纸鸢的颜色,再向前走几步,果不其然,树木掩映后,正有一个碧色的身影。 江禹淮看着端微手中的纸鸢,轻轻摇了摇头,颇为耐心地碰了碰她手边的线轴:“殿下,纸鸢初放,放线不可过长,眼下东风刚至,稍稍停一会儿再放线,纸鸢便可高飞。” 端微拿着手中的线轴,听着他的话将纸鸢的线收了一些。纸鸢做成了鸟雀的形状,上下皆染了青色的颜料,在空中格外显眼。那边几人走进来,许观节一眼便看到端微身侧的江禹淮。他侧眼看了看谢祈明的神色,不禁一笑:“往日里只见殿下爱在大人面前转,今日倒是不同了。” 谢祈明抬眼看着不远处的端微,她正扬手将线放了出去,侧首与身侧的江禹淮说着些什么。许是因够不到已经放出去的线,江禹淮站在她身侧,伸手替她将线收了一些回来,二人的身子远看犹如紧密相贴。端微见纸鸢终于迎着风飞上空中,有些兴奋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公子,看,飞起来了。” 江禹淮淡淡一笑,伸手扶住端微拿着线轴的手,声音温柔清晰:“殿下,若要纸鸢高飞,手中要稳。” 他似还要说什么,抬眼见几人已走至他们身前。端微背对着几人,只顾着抬头看天上的纸鸢,向后几步就碰上了谢祈明的身子。她抓着线轴向后看,见谢祈明正低眼看着她,眸子像掺了墨一般不知含了什么情绪,瞧着怪让人害怕。 “你怎么来了?”端微吃了一惊,手上的线轴不由得松了一下。风势正盛,大半的线便放了出去,连带着纸鸢不受控制地向外飘去。江禹淮正要上前收线,只见线轴已被人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谢祈明左手攥住了端微拿着线轴的手,将她环在了怀里,右手向上将线慢慢地收了回来。端微愣了愣,只觉得他手劲儿怎么突然这样大,轻轻喊了一声疼,多放出来的线便已被他收回到了线轴里。端微抬眼看他,刚要问一句,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手像是被重重地捏了一下。 许观节挑眉,抬眼看向江禹淮,笑容未变:“未想江大人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殿下之前只知读书习字,十分勤勉。现下能这样放纸鸢,想来也是江大人的功劳。” 江禹淮低眸一笑:“殿下久在宫中,在诸位大人教导下又日日勤奋,只是久病多思不易养身。纸鸢在民间颇受欢迎,殿下放一放纸鸢,有助于疏郁解忧。微臣自知浅陋,故也只能寻这些法子让殿下开怀。” “纸鸢是江大人做的,他的手很巧,”端微仰着头说了一句,指了指空中的纸鸢,“许大人要是也有兴趣,我让江大人再多做几个送到府上。” 她话音刚落,被谢祈明握着的手又疼了一分。她不解地转过头看着他,只见他神色虽一如往常,垂眼看她时眸中多了些警告的意味。端微皱了皱眉,将自己的手向外挣了挣,轻声道:“你轻些,我的手又不是铁打的。” “江大人既精通医理,又善于制物,微臣佩服,”许观节瞧着这空中的纸鸢,“像我等便想不出用纸鸢来替殿下解郁的法子,看来还是江大人心思细密。看这纸鸢精巧,想必大人花费不少精力。” “能为殿下效劳,多少时间也不算枉费,”江禹淮依旧笑了笑,“在下不过穷有几分手艺,远不及许大人与沉大人在内阁日理万机的智慧。” 端微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往,不禁生出几分想看好戏的心思。只是她手还被人箍着,想要再凑近些听是听不到,她只得挣了一下,却被身后的人揽着腰按得更紧了一些。谢祈明握着她的手,将纸鸢慢慢地向下收。她挣也挣不脱,回头瞪了他一眼:“谢祈明,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大病初愈,不宜吹风,且明日尚有功课,今日便到此为止。”谢祈明一面说着,一面将纸鸢收了回来。端微还没有玩够,眼瞧着纸鸢被一点点收回来,刚要开口,被谢祈明按到怀里转过身去,顺手捂上了她的唇。 “几位大人慢慢聊,我就先送殿下回宫,”谢祈明转头看向几人,目光对上江禹淮的眼眸,尾音上扬一分,“江大人,告辞。” 端微连纸鸢都未来得及拾起来,被谢祈明强箍着就走进了御花园深处。自御花园尽头确有小路通向明光殿,只是此路窄偏,少有人走,端微更是没有走过。她半推半就被人带到了尽头的杏树前,正要问他,被他捏住的腰身就又疼了一下。 端微倚着杏树,抬头看他的神情。只是夜色蒙下来,此处灯火微弱,她便看不清了。谢祈明一只手扶着她的腰,手掌动了动,低头掐上她的下巴。端微吃痛地哼了一声,皱着眉头看他:“谢祈明,你无缘无故发些什么疯?” “殿下前几日尚且说只有我一人,前头与沉大人纠缠不清,今日又与江大人拉拉扯扯。微臣实在不知,”他低头看她,指尖摸索着她小巧的耳垂,“殿下口中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心?” “我……何时与公子拉拉扯扯?”端微怔了怔,后背抵着杏树的树干,“他不过教我怎样放那纸鸢,只是凑巧而已。再者,内阁如此繁忙,我若拿着纸鸢去找你教我,你可有空闲?” “公子?殿下叫的可真亲热。” “你……你都不让我碰,却还吃这些无缘无故的飞醋,”端微觉得好笑,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肩,“那自明日起,我也叫你公子如何?你说要怎么样,我便怎么样。” 谢祈明没有说话,她语气顿了顿,踮着脚尖,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这样可行了?” 他在夜色中注视着端微的眼眸,目光落到她的唇上。桂花的香气馥郁,他抬手从端微袖中抽出手帕,按上了她的唇。端微略微挣扎,手腕被他扼住压到树上。他卷着帕子将她唇上胭脂一一拭去,端微不知他何意,轻哼了一声,随即被他捏住了下巴。 他倾身吻了下来。 往日的亲吻他总在回避,此刻舌尖却长驱直入。端微一时间未喘得上气,被他顶开了牙关。唇舌的交缠让她身子不由得软下去,他一手扶住她的腰身,捏着她下巴的手松了松,唇舌间瞬时冒出暧昧的水声。 “你……“端微只觉得后背快要被树干磨破了,刚轻喘着出声,谢祈明已将她抱到了怀里。胸膛中有剧烈的心跳,端微还未回过神,唇上便被他轻轻咬了一口。她吃痛地倚着他的身子坐下来,指尖掐上了他的手臂:“你不如两口将我吞了,我倒不会受这些罪。” 平日他装的这样好,倒真让人以为他没有半分欲念。端微一面说一面看着他,埋怨似的碰了碰自己有些微肿的唇:“亲便亲了,为何将我胭脂擦了?” “殿下那日嫌微臣太过用力,以至胭脂掉尽,微臣此次先擦了,便不会掉尽了。” “……” 她不由得气笑出声,抬眼瞧他:“那今日怎么不说我耽于情色了?” “微臣担心殿下玩物丧志,不得不想些殿下更喜欢的事来做,”谢祈明声音落在她耳畔,“微臣良苦用心,殿下可知?” 端微假意应承了一声,被他咬过的唇瓣还在隐隐作痛。她正要说起来,腰身就被他抱得更紧了一些。谢祈明揉捏着她的耳垂,声音隐在浓浓的夜色中,已全没了白日里的克制有礼:“微臣的心太小,若殿下并非真心,想来应知后果如何。“ 端微攥着帕子的手指不禁颤了颤,虽是如此,她仍然冷静着,语气反而多了一分笑意:“你说,我对你这样上心,怎么不算真心。” “那微臣便为殿下举些例来,比如殿下利用微臣以后便弃如敝履,又或者——”谢祈明语气低了一些,手指缓缓地碰上她的唇,“殿下心中有了其他人。凡此种种,都算不得真心。” “你莫要冤枉我,自我醒后,你且说说我是不是只同你一人这样亲密?你若再不信,我便就此起誓,”端微暗自轻轻吸了一口气,揽着他的脖颈看他,“我慕观音,生生世世不算,且算今生今世,就只有你一人。生同衾,死同穴,绝不弃你而去。这样你可放心了?” 端微虽看不清他神情,但隐约感到抱着自己的人神色好像是好了许多。她估摸着谢祈明这人确实不好招惹,惹了还必须对他一生一世的负责,瞬间生出几分懊悔之感。她在心底对老天爷道了一声“莫当真”,又倾身亲了亲他的唇角,温言软语道:“至于其他人,我对他们并无他意。江公子于我,不过是如计抚司其余人一般,只是我能用之人罢了。” 御花园内草木葳蕤,枝叶繁茂,层层迭迭的花树都在这棵杏树之后。树木掩映,灯火微弱,隔着树后一条小径站定的人默默地看向了那棵杏树。他听着端微的声音,慢慢低下了头,看向了手中之物。 碧色的纸鸢静静的如滞飞的鸟儿,倏忽停下,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真情 夜深露重,锦碧将床前的纱帘放了下来。烛火映在床上,满床尽是昏黄之色。端微将手中的地图展开,一面看着地图上的山川河流与广阔疆域,一面听着纱帘外的晏峥说话。疆域万里之广,北域不冷不热,正是好时候;江南风景秀丽,也别有一番风景。 她看着已经做上记号的地点,心中欢喜里许多,仿佛已经离了京城。 “殿下,陈湘亲属所写的诉状与一应文书,计抚司已经拿到了大部分,很快可以继续行动了,”晏峥低着头,“听说崔汝近来颇为恼火,不知是不是因为崔复的事。” “崔复做的恶事如今人人皆知,他自然恼火,有这样一个侄子,他的官怕是做不了多久了,”端微将地图小心卷起,压到自己枕下,“这几日我总有些预感,像是什么事情会被谢祈明察觉一般。你且记住,若他真的知道了什么,无论对我做什么,你切记你与计抚司不可太过冲动,我自有打算。” 晏峥闻言轻轻皱了皱眉,但还是抱拳拱手:“遵命。” 这几日多梦,每日醒来都是大汗淋漓。其实自那日御花园中他将她唇脂拭尽时她便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过此后数日他都未提起此事,因此端微也有些拿不准。明日尚要去议事堂试探试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端微因为已经两叁日未见他,故而在第二日挑了傍晚时分才去。钟由先向内禀明过了,才见谢祈明出门。他自议事堂出来,只见端微正躲在门口的树下,人虽藏着了,裙摆却露出来。他轻笑一声,假意没有看到,自顾自地从树旁走了过去。 只走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了她不满的声音。端微向前快走了两步,伸手勾住他的手臂:“我这样大一个人,你都没看见?” 他低头看她,面上似乎微微吃了一惊:“殿下何时来的?微臣方才出门,好像并未看到殿下。” 端微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轻轻哼了一声:“你就装成看不见好了,我走了。” 她这样说着要自己向前走,手却没撒开。谢祈明见状又低头看她,端微又瞪他一眼。他不禁挑眉,伸手捏了捏端微的下巴:“殿下不是说要走吗?” “前面有湖,我怕水,夜里不敢自己过桥,”端微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也伸出手掐他的手臂,“你就知道我害怕,故意走这条路对不对?” 端微要生气又不敢生气时,样子像微微炸毛的小花猫,逗她时就觉得有趣。他在夜色中捏了捏她的下巴,似乎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神情。 这桥已修了有些年头,但依旧坚固。桥边有垂柳丝丝,湖面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飞鸟掠过方点起一圈涟漪。端微站在他身侧望向湖面,又踮着脚看向他的脸。谢祈明低头,她点了点自己的唇,无声地看着他。 端微今日似乎未涂唇脂,没了往日熟悉的桂花香。他弯腰靠近她的脸,却并未吻下去,只看着她嫣红的唇瓣,指腹慢慢地按了上去:“殿下今日,未涂唇脂。” 端微手上一颤,扶着桥的栏杆:“所用的唇脂恰好用完了,此物费事,待几日后方有新的。” 湖畔有风,柳枝的影子在端微的脸上晃。谢祈明点了点头,可目光依旧未从她的唇上移开。他居高临下地看她,指腹顺着她的唇一直到唇角,贴近她耳边时声音轻了一些:“听闻殿下的唇脂十分特殊,所以前几日微臣特地弄了些来,不过制此物的匠人说,若按原方,便不得此香气。想要此香气,须向其中加入一味毒物方可成。殿下可知是什么?” 端微身上一阵寒意,她胸膛内的心剧烈跳动,她有些勉强的笑了笑,看向他的脸:“是冬藤散吗?我幼时常服此药,也是母亲让我服下的,我只知这是药,未曾想这竟是毒物吗?” 谢祈明看着端微的神情,眸中似有万千寒意。他手指不紧不慢地摩挲着她的唇角,像是在考虑她话中的真假。端微倚在桥栏上,身后一片冰凉,她抬头望着谢祈明的脸,声音颤了颤:“你……你不信我吗?” “殿下用着这有毒的唇脂,又将微臣咬伤,”他手掌捧着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殿下要微臣如何不怀疑?” “我用它只因香气特殊,且我自小就用冬藤散,母亲只说是药,未告诉我是毒物。”端微急急地解释道,“我……我并不知它有毒,若知道,我怎么会用到自己的唇上。” “殿下为保大齐江山永固,都肯以储君之尊委身于微臣,又怎么没有可能以身投毒呢?”谢祈明语气慢慢的,捧着她脸颊的手慢慢向下滑到了她的脖颈上,“微臣实在很难相信殿下的话。” 端微依旧镇定,她低头轻吸了一口气,抬眼时眼眶便红了:“我怎会不知,你留我性命也是因为现在尚须一个储君。正因如此,我方愿意讨好你,也愿意只有你一人。我想若你喜欢我一些,我便不用担心大齐江山易主。可现在——你既不信我,杀了我便是。” 她仰着头,任凭他的手掌落到她颈上。谢祈明看着她,那泪珠已经滚出来落到了下巴。他手掌握着她的脖颈,却未用力,指尖只触上她滚落的泪珠,冷笑了一声:“殿下落泪,如此惹人怜爱,不知是不是也这样哄过其他人?” “我原以为你这几日不来找我是因政事繁多,原来只因你在怀疑我。若你当真不信我,自此以后,我不再找你了。生杀予夺,我任凭你处置。”端微眼睛红的不像样子,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向外落。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轻挽起了自己的衣袖,那色泽温润的玉镯正在她腕子上。端微低着头,将玉镯从手腕上取下。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反身就将那玉镯掷到湖里。玉镯坠水的声响惊起了一旁的飞鸟,她侧过头不再看他,呼吸却在轻轻的颤抖。 谢祈明袍袖下的手略微收紧了一分,他指节顶住端微的咽喉,但并未用力,声音却冷了许多:“殿下大可放心,微臣还不至于要了殿下的性命。只是最近几日,殿下还是在殿中闭门读书为好,以免再碰到了什么唇脂,伤了殿下的性命。” 入夏第一日下起雨来,季节交替落雨是常有的事情。明光殿殿门紧闭,隔去了外面的声音。锦碧有些发急地望着殿外,又看向软榻上的端微,面色不乏忧虑之情:“殿下,谢大人已将您软禁了数十日了,这该如何是好。” 端微懒懒看她一眼,垂眸道:“软禁有什么可怕?我十多年都是自己在这殿中过着日子,早就习惯了,谢祈明总不能将我关一辈子。” “奴婢是怕他做出……”锦碧欲言又止,“若他起意伤了殿下性命……” “不会,有储君在他方能名正言顺掌管天下事。且此刻杀了我,他或许不一定忍心,”端微合眼道,“我好歹和他纠缠了数月,若有一二分情意,他也不会在此刻对我动手。” 她话音刚落,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雨声。她抬头向外望去,杏花早已落尽了。眼下正是日暮时分,雨落得有些稀奇。她伸手探向窗外,试了试外头的雨势:“等了数日,总算等到这场雨来。锦碧,你去对外面看守的侍卫说,我要出去透透气。” 她所能行动的范围也绕不开明光殿附近,不过今日例外的是身后蓦然多了许多侍卫守着罢了。端微由锦碧撑着伞走到了桥下,湖岸旁杨柳依依,雨丝打着圈儿落到湖面上。她踩了踩脚下松软的土壤,只向前一步,被锦碧惊恐地握住了手臂。 “殿下,您怕水——” “从前是怕,可是此时也顾不上了,”端微轻轻笑了一声,“别担心,我幼时掉入这湖中是因我当时太小,水能莫过我。如今我已长大了,这水也不过到我的膝间。” 她一言说罢便提起裙摆,踩着脚下湿软的泥土就跨进了湖中。周围侍卫虽多,但未料到端微忽然跳进湖里。随着锦碧一声惊叫,他们瞬时反应了过来,纷纷要跳下水去,却见端微站在湖中,对着他们轻轻摆了摆手。 湖水不深,确实只到端微膝上。晏峥看着摸索着向湖中央走去的端微,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剑。一侧的侍卫有些焦急地看向锦碧,她连忙低头道:“殿下说要进去寻东西,不允我们跟随,依奴婢看,还是向大人禀明吧。” 湖水不深,但却又湿又冷。端微身上被淋得透彻。她在湖底的污泥里行走不便,因此行动极为缓慢。脚下只要像踩到了什么,她便俯身去拾,被湖水浸透的衣袖紧紧地贴在身上。 走了几步,她弯腰从泥中抓起此物拿起来,只见是不知何年何月被人扔进去的一只银镯子。 锦碧在岸上急的剁了剁脚:“殿下,您快回来——” 议事堂的几人赶到湖边时,端微仍躬身摸索着什么。茫茫的雨雾中,只见端微又俯身从泥里抓出了什么。她将此物放到湖水里清了清,见又是杂物,抬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此时匆匆赶来刚至岸边的人猛然跳入了水中,在众人的目光中迅速地向着端微的方向走过去。 端微直起身来,想要看清拿起的东西是什么,随后就被人攥住了手臂。她有些茫然的抬头,正对上江禹淮那张布满焦急之色的脸。 他脸上也已满是雨珠,呼吸急促地看着端微:“殿下,如何贵重之物也不至于殿下冒雨进湖寻找。你素体弱,又在湖水里泡这样久,可曾想过自己的身子?” 端微没想到竟是他下了湖,他一向谦和有礼,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情急。端微摇了摇头,又俯身下去摸索,这一次终于摸到了环状的东西。她用衣袖擦去上面的污泥,只见污泥之下正是那个色泽通透的玉镯。 “找到了,”她喜出望外,“公子且上岸去吧,我找到了。” 桥上数人望向湖里,许观节微微皱眉,侧头瞥了一眼谢祈明的神色。他面色阴沉,如同此刻的天色,但却一言未发。湖中的江禹淮已屈身将端微抱了起来,她惊呼一声,被他抱到了怀里,一步一步向着岸边走去。 端微因在水中站立时间过长,几乎要站不住了。江禹淮将她放到岸边,侧身扶住她的身子,抬手探向端微的脉搏。端微的手搭在他臂弯中,轻咳一声,抬眼瞥到了走过来的人,赌气一般扭过头去,拿着玉镯的手轻轻颤了颤。 谢祈明看向她手中的玉镯,眸子一动。端微衣衫尽湿,已贴到了身上。旁边的人均已扭头回避,他俯身将端微抱起,她却不肯,抬手就推到他手上:“大人那日与我划清界限了,不必再如此。” 她从江禹淮怀中起身,就势将玉镯塞到谢祈明怀中,不肯看他:“锦碧,我们回去。” 她衣衫湿透,纤弱的身子晃了晃没有站稳。谢祈明只迈出一步便抓紧了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箍到怀里。端微浸在湖水中近一个时辰的身子正在发抖,他攥紧她挣扎的手将她抱到怀里,低下去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慕观音,你要不要命了?” “你软禁我这么久,何必管我要不要命,”端微看着他,眸子发红,“我不过是一个对你下毒之人,你又何必管我要不要命。” 谢祈明看着她通红的眼眶,不知怎的,呼吸像停滞了一般。他看着端微执拗的眸子和手中的玉镯,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将她抱起来向殿中走去。端微挣扎了片刻,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不肯再说话。 锦碧忙前忙后为端微换了衣衫,将几个汤婆子都塞到了锦被中。端微侧身转向床内,不去看坐在床边的人。她身子发冷,裹着锦被咬牙抱紧了汤婆子,随后被人轻轻握住了手。她偏不要被握着,刚要抽出手来,便被他握得更紧了。 “殿下要气到什么时候?”他俯身问她,语气慢里带了些不明的笑意,“被人下毒,似乎是微臣应该生气,怎么反倒是殿下气着了?” “是,正是我下的毒,你一刀将我砍了便好,”端微挣脱不开,索性将手一放,“从此大齐江山改姓谢,你享千千万万人俯首称臣,何必再管我。” 谢祈明像是被她这话逗笑了,他抵笑一声,捏了捏端微的脸颊:“殿下冒雨去寻这玉镯,是料定了微臣不会让殿下因此又添病症,也知微臣不可能现在就要了你的命——殿下,微臣说的可对?” 端微因为在湖水中泡了许久,声音都弱下来。她轻轻咳了几声,终于回头看他:“正是如此,我冒雨到湖里去寻这破镯子,正是为了让你怜惜我,你现在可满意了?”她言罢卷过被子,压抑着又咳了几声。 知她兴许是在做戏,可听见这咳声,心似乎又不明缘由的、隐隐疼起来。他强迫她转过脸来,伸手探上她的额头。端微不让他碰,眸中像含了万千委屈,她避开他的视线,呼吸急了一些:“若非是你为我戴上的,谁稀罕你这破镯子,母亲赏我的金银玉器,哪个不比这个好。” 言罢,她又看向他怀中的那个玉镯,眼不见心不烦一般闭上了眼睛:“喜欢你这样的人,当真是我倒霉。我素日不爱妆扮,早知如此……谁还特意涂了唇脂去见你。” 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地坐起身来。她拽着谢祈明的衣袖,上手便伸进去,从里面掏出了一方碧色手帕:“你的东西还给你了,我的你也还给我。那日的誓言,通通不作数了。明日我便叫教仪司张罗为我选储君的事情,现在你可满意了?” 谢祈明看着端微因生气而紧紧抿起的唇,唇角轻轻一动。他拿过端微的手帕,将已经清洗好的镯子又擦了个干净,攥着她纤细的腕子缓缓地套了上去。 她怕水,合宫都知她幼时因落水而大病了一场,从此再也不敢靠近水边。可她却走进了这冷湖中,在湖中寻这玉镯寻了近一个时辰。 她话这样情真意切,让人觉得是动了真情,她说她只会有他一个人,兴许也是真的呢? “若知殿下如此伤心,微臣那日不该吓唬殿下,”他握住端微微冷的手掌,倾身将她抱到了怀中,他靠近她的脸颊,语气慢了许多,“音音,此事是我不好。” 情意 端微一时无话,但并未挣脱他的手。她背对着他,即便被拥到他怀中,仍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并未回身。谢祈明见她仍执拗地低着头,捧着她的脸颊让她被迫转过身来。 原先被下毒的人是他,现在倒是他要哄着人了。 “殿下。” 端微这才抬头看他,不过目光里仍带着几分委屈与埋怨。她侧身躺到床上,声音轻了一些:“那你今晚留下陪我,我总觉得身上冷。” 以前无论如何他都绝不与她同床共枕,今天却是因祸得福。她这样说着,向床内动了动身子,心想着他若是拒绝也不急在一时。谁知刚刚为他让出了位置,身后人便真的上了床。为聚气而言,她床榻并不宽敞,此时躺进了一个比她高大许多的男人,床上空间一时局促了不少。 端微这才转过身看他。 他枕在端微之前未送出去的那个枕头上,展臂勾起了她的脖颈。端微枕到他手臂上,自然地靠到他怀里。身上原是冷的,这样紧密相贴便觉得暖和了不少。他指尖勾着她洗沐后的发丝,指尖便带上了一些湿意。 “我幼时多病,到七八岁时母亲便命我服冬藤散。起初几日确实难受,但后来每日服用,身子竟然好了一些。我便当此物是药,一直服用,从未想过它是旁的东西,”端微轻声说道,“冬藤散很香,我后来发现把它放到唇脂里会有桂花的香气。我觉得若有香气,兴许你会喜欢一些。” 谢祈明动作一顿,低头看向她的眼睛。端微的眸子安静湿润,像浸了水一般。 ”我因为常年多病,一直住在明光殿,到十三岁时都未出过宫。母亲和长姐政事繁忙,多顾不得我,如此十三年,我到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我落水的那处湖泊,”端微又低头道,“可是幼时落水之后,我再也不敢靠近水边,可去的地方便又少了一处。” “所以我知长姐去了,我再无倚靠以后,即便你或者他人将我圈禁,我也并非不能忍受。从前我的日子便是这样过的,不在乎今后的日子是不是也是这样过,”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可你命人关了明光殿不允我出门数十日,我又觉得伤心。” “我总以为,你待我会和别人不一样的。” 谢祈明的手慢慢地覆上了她的额头,好在似乎从上次针灸之后,端微的身子好了许多,现下并没有起高热。他一面听着,一面将端微向怀中揽了揽,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腰身:“殿下的父亲,从前不曾陪着殿下吗?” “按律来说,父亲看我的时间也是须有节制的。四岁以前,父亲常陪着我。我四岁时,父亲生了一场重病,后来……便去了,”端微笑了一声,语气一停,“陪着我最多的是锦碧,我病中这些年,都是她悉心陪伴照料。” 说到这里,她微微起身,伸手抓上了他官袍的交领处。 “若我们有了女儿,你不许总是叫她一个人待着,”她正色道,“即便政事再忙碌,你也要陪着她玩玩。小孩子不像大人一般知道那么多,她只知道爹娘不在身边便觉得寂寞害怕。” 好端端的说起孩子来,他哑然失笑,看着端微有些严肃的神情,不禁皱了皱眉:“殿下怎么说起这么远的事情来?” “不远,谢祈明,你今年已二十六了。我想着朝中许多大臣似乎弱冠之年便已结亲,只你们几人独身至今。”端微趴到他怀里,仰头看着他,“你想要女儿吗?我现下就可以和你生。” “……” 谢祈明揉了揉眉心,看着端微的目光,伸手拍了拍她微红的脸,轻笑一声:“殿下自己方还不知事,却想着子嗣之事。” “母亲十七岁便怀了长姐,若无子嗣,皇室无以承继。只是可惜母亲的其余侍君好像都不知有什么隐疾,只有父亲和母亲留下了子嗣,”端微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膛,眉头不禁皱起来,“谢祈明,你几次三番拒我,该不会也有什么隐疾?” 谢祈明原本的神色尚好,闻言脸色似乎沉了下来。他轻咳一声,捏着端微的脸颊,轻轻用了一份力,连压在她腰上的手都用力了几分,黑眸深深地看向她的脸:“殿下,可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端微见他的神情,小心地往被子里躲了躲,声音闷闷的从被中传出来:“谁叫你都不让我碰,你不叫我碰,我哪里怀得上孩子。” 谢祈明看着她在被中的脑袋,伸手将被子掀开一角。端微已将脸埋在了他胸膛上,一只手游移到他的手掌上,指腹轻轻在他掌心上点画:“我总是一个人在这殿里,无趣的很,若有一个小孩子,兴许会有趣许多。” 反正也不是由她来带,生下来就可以赶紧跑掉了。端微在心内补了一句,继续说道:“谢祈明,你说,你什么时候才允我碰你?” 端微一日日脑袋里也不知在想什么,他不由得又笑了一声。端微听到他压低的笑声,不满地坐到他身上。他半倚着床栏,看端微皱着眉瞪他。她向前坐了坐,伸手揽住他脖颈,就势蹭上了他的唇瓣。 端微未涂唇脂,唇上却有甜香。她轻轻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舌尖刚刚触及他的唇瓣,随即就被扣住了双手。他翻身将她压到身下,扣紧了她十指按到枕上。她鬓发由此散乱,想要看清身上的人,他已欺身吻了下来。 多日未碰在一起的身子仿佛一触就点燃的火,她轻呼一声,舌尖被勾了去。他捏着她的下巴亲吻,听得她压抑的轻声呻吟,伸手探向了她未合紧的衣衫。她身子不禁颤了颤,直觉那只手已钻过了薄薄的衣衫。他手掌似乎能点起火,覆上了她平坦的小腹,涌起无端的热度。 端微不自觉地弓起身,手指想要阻挡,他却自小腹向下,慢慢地探进了她的亵裤中。端微被吻的面色绯红,声音带着些颤意:“你……你在摸哪里?” “殿下不是想要微臣伺候吗?”他声音在她唇边,缓慢地将手向下探,直至那层薄料下靠近了那处热源。端微身子绷紧了,茫然无措地看向他,随后那只手掌就隔着布料轻轻按下去。她咬紧了唇,伸手抓紧了他的肩。 “殿下,若要怀上孩子,这里是要被欺负的。”他低头喃喃道,手指似乎挑开了那处布料。手下是一片温热的肌肤,他手指探进去,正触上一片的湿润滑腻。她身子轻轻的颤抖,因为有陌生之物的进入而紧张不已,想要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有呻吟。 他看着她涨红的脸颊,手指陷入那条滑腻的缝儿中。端微慌神,却又蓦地轻哼出声,涨红的脸上有些难堪的神情,伸手挡了挡自己的脸:“你轻些……” 她不知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身下被撩拨的空空荡荡却有无限热意。他略带薄茧的指腹压上那处微鼓的花粒,端微的身子都快卷成了一团,陌生的快感让她生出几分想逃的本能,她挣扎着动了动,被他抱到了怀里。 谢祈明紧紧箍住她的腰身,一面轻吻着她的唇角,一手轻轻揉按着她身下那敏感湿润的花蕾。端微脚尖都绷紧了,压不住自己喉咙中的轻吟,靠着他的肩,难耐地将人的袍袖抓紧:“你别碰那里了……好难受……唔……” 她话未说完,都被他的吻吞了下去。她身下像有热意涌动,被快感逼的无处可逃,他只不过轻轻揉了片刻,她声音里已有了哭腔,奈何怎么也撼动不得他肆意搅动的指尖,咬着唇弓起腰,身下蓦地多了一片湿意。 谢祈明低声一笑,终于从她身下抽出手来。他迎着烛光,让端微看着自己的手。只见那两根修长的手指上布满了透明的水液,在烛火下格外显眼。他揉了揉端微要低下去的脸,低头看着自己被浸的亮晶晶的手指,声音哑了几分:“殿下的身子太敏感,微臣——还未怎么动。” 端微才不想听这些会羞死的人话,被忽然出现的陌生快感已弄的身上没了力气,只有陌生的高潮余韵涌来。她埋头在他颈侧,咬唇道:“你……这就是你说的伺候……净会欺负我,我怎么……那些水儿……” 谢祈明官袍上都沾了她下身涌出的湿液,她看了一眼,羞的抬不起头:“以后不要了,你欺负我。” 她话音刚落,觉得身下似乎又被什么东西抵着了。热潮刚刚用过,她敏感的动了动。那处硬热隔着衣衫顶在了她湿润的私处,她意识到那是什么,轻声吭了一声,抱着他的脖颈摇了摇头:“别……我受不得……” “殿下不是说想要个孩子?”谢祈明低头吻她,声音低哑,“微臣若非如此,怎么让殿下怀上孩子?” “改日,改日,”端微忙说道,脸埋在他肩头,“你会成心用力欺负我……当我不知道,瞧你要报唇脂之仇。” “不用气力,怎么能让殿下这里多一个孩子?”他低声一笑,指尖碰上端微的小腹,“从这里到这里,须得用力些,方能让殿下得了子嗣。” 端微蓦地想起那本春宫图上的图画,羞的更不知如何是好,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这人……平日里倒是正人君子一般,现在又会说些浑话逗我……” 谢祈明见她羞的抬不起脸,也不再继续逗她。端微向来是嘴上逞英雄,现在碰一碰便怕了。他低下头去看她红透了的脸颊,正对上她有些羞恼的目光。 “你前几个月不与我靠近,是不是不确定我的情意,”她看着他,“今日方才确定了,才肯和我这样近?” 谢祈明未言,只是再伸手揉了揉端微的脸蛋。端微便知他这算默认,不禁轻笑了一声:“原以为天下男人都多情,谁知你是个一心一意的。说了喜欢你也不认,偏要自己确信了才是。你这样的若非遇上我,看你到七老八十都不会成家。” “是,微臣寒微,殿下看得上微臣,乃是殿下垂怜。”谢祈明低笑一声,将端微抱到自己腿上。她倚靠在他怀里,十指纤纤,搭在他的袍袖上勾搭着他垂落的发丝,勾一勾,开始想起了宫外的景色。 冀州太寒,江州潮湿,不能向这两个地方去。 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划船。吴州想来不错——她这样想着,抬头瞥向谢祈明的脸。他看着端微的神色,轻笑道:“殿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能把你这样俊朗的人弄到手里真是不容易,定要看紧了,”她握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心口,“以后,你可休想甩开我了。” 探病 端微这几日心情大好,连带着身子都好了许多。往年盛夏为避暑热,她都不出殿门半步。如今正是蝉鸣的时候,她日日都想向外走。晏峥将近几日朝中的动向说给她听,道崔汝这几日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写了崔复罪状的陈书近日一封封地递上来,他即便销毁的动作再快,也留下了蛛丝马迹。 能有这样的结果计抚司功不可没,她正欲夸他几句,忽然想起什么,从亭前站起来:“这几日怎么不见江公子?” “回殿下,江大人病了几日,想来身子还没有好全。” “怎会病了?”端微有些奇怪,江禹淮自己颇通医理,按理说会比常人更注意些才是。眼下正是盛夏,应不会有风寒之症。 “殿下那日行至湖中,江大人过于心急便下了水,此后像是染了风寒,”晏峥说道,“微臣已派人去府上看过,江大人并无大碍,只是需好生养上几日,殿下不必忧虑。” 即便晏峥这样说,端微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人是因她而病,且江禹淮的身份又十分特殊,理应多过问。 “下午若许观节来殿中侍读,你随便找个由头将他打发了,”端微思忖片刻,“下午我出宫去瞧瞧江公子,仍从密道走。” 谢祈明现下定不会允准她出宫去,想要出宫还要自己另想法子。巧的是谢祈明这几日忙着朝政,约莫着白日里不会到明光殿来,因此下午偷偷溜出去一次还是可行的。 晏峥点了点头,弯腰拱手:“遵命。” 端微仍扮了男装,有了上一次经验,这一次显然驾轻就熟。晏峥带着她从密道钻出来,马车已经停好了。她扫了一眼见四下无人,飞快地上了马车,待马车开始向城中奔去方敢掀起帘子向外看。 江禹淮初到京城不久,开府也是前几日的事情。恰好工部侍郎致仕,余下了一处小宅子。江禹淮买了下来,距离宫城不远。因一早得了端微要来的消息,宅子后门已经有一个小厮候着了。端微由着他引进去,宅子四方不大,走几步便到江禹淮的住处。 小厮还没开门,她便听得里头咳了几声。屋子里似有药香,她推门进去,江禹淮正在书案前写着什么。他抬头见是端微,起身便要跪下行礼,被端微上前止住了动作。 江禹淮面色有些苍白,掩面轻咳一声:“殿下,未免微臣病气过给殿下,微臣便坐远一些,请殿下恕罪。” “公子懂医理,怎么还病的这样厉害?”端微并没有坐到远处,反倒离他更近了一些,“若非那日你进湖中,也不至于生起病来,倒是我的不好。” “殿下切莫自责,微臣在下湖前便微染风寒,并非殿下之过,”江禹淮眸子像含着水,低头轻轻道,“殿下若自责,微臣惶恐。” 端微探头去看他桌上的东西,只见他书案上正摆着一个刚刚编号的纸鸢。他正提着笔为纸鸢上色,碧色的颜料已经染了一半。见端微探头看,他将纸鸢拿近了一些:“微臣愚钝,病中无事,想殿下似乎喜爱纸鸢,便做了来。” “这东西耗时间耗心神,你在病中,要以好生休息为主,”端微担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随后又看向桌上的纸鸢,轻轻一笑,“不过公子的手当真是巧,我还未见过这么活灵活现的纸鸢,愿以一金购之。” “殿下喜欢,便是微臣之福。” 端微还要说什么,只见门口的小厮匆匆跑了进来。江禹淮微微皱眉,看向了匆忙跑进来的小厮:“阿昀,不可冒犯殿下。” “公子,内阁的几位大人突然来了,说是探病,”阿昀急急地向端微行了一个礼,“现在是……” 端微正欲喝茶,闻言不禁吓了一跳。自从唇脂之事以后,她听到谢祈明的名字都有些害怕。谢祈明这人不仅多疑而且爱吃飞醋,若让他知道她现在在江禹淮府上,回宫以后还不将她拆成几截儿。 她忙从座椅前起身:“哪几位大人?好端端的他们来做什么?” “谢大人,还有许大人和沉大人,只说是探病,现下正在府门前,”阿昀说了一声,看向仍旧镇定的江禹淮,“公子……” “你去前厅倒好茶,请几位大人稍候片刻,”江禹淮声音依旧镇定,他看向端微,“殿下,且先到里屋避一避。几位大人纵使前来也只会停步此处,里屋容有床榻,想来几位大人不会无礼涉足。” 端微顾不上这些,听到这句话便匆匆钻进了里屋。里屋和外屋隔着一道门,她躲到门里方才歇了一口气,转眼打量起这间小房间。与外头一样,这里面也有着淡淡的药香,混合着些新鲜茶叶的清香。 香如其人,她仔细嗅了嗅,向后又躲了几步,随即便听到前屋传来了许观节的声音。 谢祈明已坐到了前屋的茶桌旁,端起了婢女上前倒好的茶。茶香清幽,他只端起却未曾喝下一口。一旁的许观节也正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他轻轻喝了一口茶,随即笑道:“听闻大人近日忽感风寒,我与沉大人便还惦记着前些日子伤了大人的手,正巧谢大人愿一并前来探望,这般叨扰,还望江大人多包涵。“ 江禹淮淡淡一笑,仍旧提着笔画着手中的纸鸢:“几位大人光临寒舍,江某还担心招待不周,何来叨扰之说。” 谢祈明并未说话,他只端着手中的茶,抬眼看向一旁隔着一道门的里屋。不知为何,他多看了两眼,低头轻饮了一口茶:“江大人书房的陈设与议事堂有些相似,想来也是里屋做休憩之处。” 江禹淮面不改色,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纸鸢:“我素喜清静,此处外间读书,里间休憩,省了来往的麻烦。这原是工部侍郎陆大人的书房,我略加修整,自然比不得议事堂的陈设。” 端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大气都不敢出,索性躲到了江禹淮的床后头。只听外面寂静了片刻,随后才又响起说话的声音。 “议事堂这几日整修,正在寻些像样的屋子做参考,“谢祈明抬眼,墨眸望向里屋的门,声音淡淡,“不知江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引我们进去看看?” 借口 端微紧张的连呼吸都快停住了。 她按住自己忍不住发抖的手躲到了床帏后,只听门外的声音停了两三秒。江禹淮看向自己桌上的纸鸢,轻轻摇了摇头:“内屋杂乱无章,不便让诸位大人近前,还请大人谅解。” 谢祈明低声一笑,声音慢条斯理:“江大人此书房工整有序,内屋反倒杂乱无章,想来是平日里勤于政事,不常收拾。” “确有谢大人所言之故,江某惭愧,”江禹淮低了低头,声音依旧不卑不亢,“只是于政事上,江某不敢自称勤奋,不过是为计抚司尽绵薄之力,方不负殿下所托。” 端微在里头听着,心里只想着谢祈明赶紧快走,因此也全然听不进他们彼此恭维客套。好在江禹淮这话之后,他们也不能擅自闯进来,又你来我往地聊了片刻。端微忍着不发出声音,终于听到许观节提出要走的声音。 她提着这口气,直到听到外屋的门打开来。 江禹淮因托病之故不必送他们出去,他差了小厮将几人送出去,关紧了门便走向里屋。端微从床帏里头冒出来,见外面确实无人后才敢走至门前。她轻舒一口气,忙看向窗外:“不行,我须得赶在他们进宫之前回去,若谢祈明见我不在宫中,定会起了疑心。” “殿下莫急,请这边走。” 江禹淮回身打开书房的暗门,只见一条密道轰然闪了出来。她来不及多问什么,匆匆地穿到密道里。果然没走多少路便望见前面的光亮,她小心地推开门上去,眼前正是江府的后门。晏峥已经在马车前守着了,见端微探出身子,他连忙上前遮住,扶着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提到了马车上。 “殿下坐好。” 马车疾驰在大路上,绕过了人声鼎沸的几条主街才到了宫外的密道处。晏峥打量四周无人,又如前将端微送进密道中。她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直到顺着密道到了明光殿外。晏峥将密道门紧紧关闭,顾不上礼数,低头道了一声得罪便弯腰将人抱了起来。 端微猛地被抱着腾空,惊呼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已被他带着从窗中翻进了殿内。锦碧连忙上前去解她的男子衣饰,见晏峥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忍不住出声提醒:“晏大人,奴婢要为殿下换衣了。” 晏峥声音一顿,连忙弯腰拱手:“殿下恕罪,微臣这就告退。” 又一个翻身,他已经背对着殿内站到了窗外。 “殿下,谢大人已经快到殿外了,”锦碧将她的冠帽取下,忙往她发髻上插上了几根发簪,“殿下记着别慌,便不会被人看出来。呀,殿下,快将鞋子脱了。” 端微的鞋上还沾着泥水,她一面将身上的男装脱下扔给锦碧,一面将沾着泥水的鞋脱了下来。锦碧为她披上湖绿色的外衫,忙将鞋子拾起,连带着男装一起锁到了橱中。端微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走至书案前坐好,殿门外便刚好传来了通传的声音。 她喝了一口茶,捏紧了手中的笔杆。 谢祈明自殿外走进来,他望一眼站在窗前的晏峥,缓步走到了书案前。端微“恰好”抬头,看着谢祈明的脸,声音略微高了一些:”你怎么白日里就过来了?今天的政事可忙完了,总算记起有我这样一个人了。” 谢祈明盯着她脸上的神情,像是想从中看出些什么。他未言语,只是这样看着她,坐到了她身侧的凳子上。端微在心内暗骂了一声,却亲亲密密地挽起他的手臂,连脑袋也枕了上去:“做什么不言语?” 谢祈明低头看她,沉声道:“殿下可知计抚司的江大人病了有几日了?” “晏大人方才说过,我还未吩咐赏东西下去,只不过江大人颇懂医理,应该无甚大碍,”端微歪着头看他,“怎么了?” 谢祈明看着她的神情,并未再多说什么。端微一颗心七上八下,又怕露出马脚,站起身来就往他的怀里拱去。谢祈明揽住她钻进来的身子,抬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声音淡淡:“殿下,现在还是白日。” “白日怎么了,我又没做什么,”端微坐到他腿上,勾着他脖颈看他,“你且说说这两日都不来看我是什么缘由?我听着外面人说谢大人这几日并不忙,整日与另外几位大人聚到一起去,轮到我头上便没空了。知你不喜欢我,只不过为一时情势才和我好,装装也不成吗?” 端微生气和小兔子生气似的,不敢怎么大声说话,却知道拿眼睛使劲看人。谢祈明捂住她要亲上来的嘴巴,隔着自己的手掌轻轻点向她的脸:“不过两日,殿下怨言便如此之多。微臣倒是不知该看重政事还是看重殿下了?” “两样都要重,”端微轻哼一声,“你都不肯说一句喜欢,还嫌我怨言多。” 她挪开谢祈明的手,又皱起了眉头:“不过江大人既病了,少不得还要问一问,改日你陪我去他府上看看。” 谢祈明虽揽着她的腰身,但看向她的目光却有些沉。他像是在辨别她话中的真假,手指慢慢地抚上她的发丝,轻声道:“殿下很看重江大人,是该去府上看看。不过应该不必与微臣一起,殿下自己也可前去不是吗?” 又在试探了。 端微每每被他这样看着,就生出一层惧意。她面不改色,侧头看向他的眼睛,轻哼了一声:“我若自己前去被你知道了,还不被你拆成两半。你当我傻,会自己去吗?” “哦?殿下的意思是原本打算自己去的?” “是,我不仅打算自己去,还打算和江大人私奔呢,”端微瞥他一眼,攥起的拳头狠狠地锤向他的胸膛,“你与其问,不如让教仪司为我操办些妆奁等物,我好带着跟江大人回庐陵去,省的你心烦。” 谢祈明唇角一动,眼睛里却没笑意:“殿下敢吗?” 端微手指一颤,正色看他:“若我敢呢?” “殿下既要舍微臣而去,那殿下珍视之物微臣也留不得了,”谢祈明的声音停在她耳边,轻声道,“天下,皇位,明光殿等等,殿下也不要了吗?” 清白之身 那些归根究底也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端微心里这样想,可并没有说出口。反正只要是哄着谢祈明便可以,她不禁抬头道:“要,自然要。”他闻言点了点头,像是知道端微会这么回答,她便叹了口气,将头枕在他肩侧,一只手轻轻勾着他腰间的玉佩。 “你,我也要。” 端微好说歹说将人哄走了,心里却盘算起来。谢祈明和江禹淮并无交情,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跑去探病。且知道她去江府的人,无非就是晏峥、锦碧与江禹淮自己,若无人通风报信,谢祈明怎么会刚好就在那个时候到了江府。 她在书案前坐定,让锦碧传了晏峥进殿。见端微神色如常,晏峥微微低头,刚刚进殿便跪了下来:“殿下恕罪,微臣自进计抚司以来,独以储君为重,微臣受长公主大恩,绝不敢背弃殿下,请殿下明鉴。” 端微自上而下看着他,像是在想什么,她摇了摇头:“起身吧,我只是想不通,却未怀疑到你头上,你不必担心自责。” 说起来还是江禹淮更有嫌疑一些,可是她又实在想不通他的目的。按理说若端微的事办成了,庐陵以后便以江氏独大,他起初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主动请缨,又怎么会故意露出马脚让谢祈明发现呢? 她轻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锦碧:“锦碧,你去请徐女官过来,记得要小心一些,不要被旁人瞧见。” “殿下,近日崔汝如热锅上的蚂蚁,崔复做的事连朝中其他的大臣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我们是否该收网?”晏峥道,“若留给崔汝转圜之机,联合朝中其余私下纳妾的臣子一同翻案,此事怕是难办。” “不急,谢祈明再如何,也不能将板上钉钉的事变成没有的事。崔复想翻身,只有去求谢祈明,可崔复手里有什么值得谢祈明为此冒险的呢?”端微抬眼,“何况内阁诸臣以谢祈明为尊,其余人不敢轻举妄动。” 晏峥点了点头,但似乎心中仍有所想。端微看出他的心事,手上的动作不禁停住。她把玩着手中的笔,抬眼看向他:“晏大人似乎还有话要说,但说无妨。” “殿下,恕微臣直言。微臣以为今日之事应与江大人有关,殿下刚至江府,谢大人就与诸位大人前来,实在过于巧合,”晏峥低头道,“微臣以为,若是江大人私自传出消息,那在时间点上便刚好合适。微臣斗胆猜测,并无诋毁攻击之意,只是事关殿下的安危,微臣不敢妄言。” 端微虽然心中也是这样怀疑,但并未直接说出口。她想了想,抬头道:“大人思虑确有道理,不过此事尚无证据,还需再三查证。若我轻易治了江大人的罪,若有误会,便伤了他的心。忠心最是难能可贵,所以此事还需再查,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 “微臣明白。” 徐肃仪自教仪司前往明光殿,特地与锦碧分开来走。她从御花园取小道前往,以为此时花园应正好无人,却没料到里头仍有说话声。里头的声音似乎听见了脚步声,一时间都止住了。她依旧向前走,迎面便瞧见许观节的脸。 他正同一旁的沉含章说这话,见徐肃仪走进来,也起身走了过来。 “这位可是教仪司的徐奉仪?”许观节看向她官袍上系着的腰牌,略一拱手算是行礼。徐肃仪也同样略一屈身回礼:“教仪司奉仪徐肃仪见过许大人。” 教仪司与礼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对许观节这位礼部侍郎还是要客气几分的。徐肃仪又抬眼看向沉含章,再度屈身行了一个礼:“沉大人。” 沉含章回一个礼,见她手中挑着一盏灯笼,正欲问什么,许观节已经先开了口。 “花园深处枝叶繁密,方须掌灯前行,徐奉仪何故要从小路走?”许观节看向花园深处的方向,“那边是明光殿的位置,徐奉仪要去见殿下吗?” “殿下先前命教仪司制珠宝式样,教仪司所呈图纸均未得殿下点头,徐某今日带了新的图纸呈给殿下,”徐肃仪语气不慌不忙,对上许观节探询的眼神,“因此路较近,故而掌灯前行。未想两位大人在此议事,多有打扰,请二位大人谅解。” 许观节点了点头,只见徐肃仪走过几步,却又停住脚步。她反身看向他们二人,语气低了低:“不过徐某有一事不解,还请二位大人代为解惑。” “哦?何事?” “先皇在时以教仪司为宫中大小礼节、礼事统策之地,故教仪司为整肃宫中礼节,秉持先皇之旨,特下此命。凡前朝大小臣子,无论品阶高低,无旨不得擅入宫中,更禁官员进出御花园等地,”徐肃仪看向许观节的眼睛,“不知二位大人今日在此,可是得了殿下的命令?” 许观节眉头一皱,他看向徐肃仪执灯的手,与沉含章对视一眼。如今都知前朝后宫只有谢祈明一人说了算,一时间被这样指出逾礼之处,他尚还有些不习惯。 略一思量,许观节微微挑眉,不禁低头道:“徐奉仪教训的是,我二人近日闲散,听闻御花园中芍药盛开,从议事堂前来看看,却不曾想忘了宫中礼制。明日我二人便去向殿下请罪,还请奉仪网开一面,今日莫在殿下面前提起。” “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此虽为小事,可若有一日被有心人利用,殿下降罪便不好了,”徐肃仪淡淡道,随即转身向前走去,“徐某告辞。” 许观节望着徐肃仪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前几日你说如今在刑部的徐衡恩是徐奉仪的兄长,才能颇为出众,我原是不信,”许观节看向身旁的沉含章,“如今看来倒是有可信之处,徐家确有人才。徐奉仪如此熟悉宫中礼节,应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你瞧着把她调到礼部如何?” 沉含章抬眼:“这你要问过殿下。” “与殿下何干?” “她为教仪司奉仪,本就是殿下向长公主求来的。因前朝如今科举男女分卷,多有不公,徐奉仪历考三次都未选入,殿下便向长公主求来此职,”沉含章语气停顿一分,“徐奉仪在教仪司做事很是出色,颇得长公主赏识。因此将她调任的事情,你姑且还是再多思量思量,莫要惹了殿下生气。” “竟是这样,”许观节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禁看向他,“那殿下身边有这样一位出色的臣子,会不会——” 端微和徐肃仪说完话便到深夜,因为晚间谢祈明常来,端微不敢让她多留。果不其然徐肃仪前脚刚出殿门,后脚便有通传说谢祈明到了。端微忙把自己床上的瓜果点心都收起来,只是收到了一半,他人已走了进来。 谢祈明瞧着这地上的果核果皮,抬眼看向端微的脸。 端微手中还拿着一个橘子,见谢祈明看她,抬起手给他看:“若我说是我一个人吃的,你信是不信?” 瞧端微还是在生气的模样,谢祈明接过这个橘子。近日抚州又进贡了些橘子来,听说明光殿要了一大筐来。宫人说这是殿下的原话,无人敢不从——“抚州蜜橘金贵,我要留着赏给谢大人吃。” “方才进门正碰上徐奉仪,想来是你们同吃。只不过近日朝中多言微臣以色侍人,骗得殿下喜欢,以至于殿下连进贡的东西都只留给微臣,”谢祈明看着手中的橘子,“不过今日这么看,殿下原来不止留给微臣,还赏给了徐奉仪。那这以色侍人的罪名,微臣实不敢当。” 谢祈明怎么整日为这两三个橘子吃些飞醋。端微险些气笑了,她熟门熟路地抓着他的衣襟躺到他怀里,又拿起一个橘子举到他面前:“他们怎么说?说你是狐狸精吗?” “虽没有这样难听,却也差不多。”谢祈明手指轻轻拨弄着端微垂下来的发丝,指尖点了点她沾着橘子汁水的唇角,“微臣实在冤枉。” “冤枉什么?我都为你弃了后宫,难道你还担不起一声狐狸精的称呼?”端微哼笑一声,枕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剥这橘子,我肩酸疼的很,你给我揉揉。” 端微惯是会享福的。 谢祈明轻笑一声,用手指裹着帕子将她唇边的汁水都擦净了,这才抬手捏上端微的肩。端微一面剥着橘子,一面将橘子瓣抬手递到他唇边:“左边,左边,轻一些,你这样的力气,把我骨头都要捏碎了。” 谢祈明放轻了手中的力道,含下端微递来的橘子。 “朝中人说什么,让他们说便是。你是未婚之身,就算被我纳进宫中又如何?”端微仰头看向他的脸,忽的神色一变,“谢祈明,难不成你已经成婚了?又或者,你敢偷偷纳妾?” 谢祈明没来由的被端微扣上一顶娶妻纳妾的帽子,手上的动作不禁停了下来。他低眸看向端微的神情,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语气慢慢道:“敢问殿下从何处听来这等污人清白之语?” “我听锦碧说,近日朝中民间因为什么大臣纳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说原是母亲曾下旨七品以上官员不得纳妾,而如今却有人暗行此事,颇为猖狂。我便想到你了,谢祈明,你要是敢纳妾,”她猛地坐起来,将一瓣橘子塞到他嘴中,“我……我噎死你。” 谢祈明唇角一动,将端微塞进他口中的橘子咽了下去,低头道:“确有此事。刑部已收了数千封来自庐陵的诉状与信函,直指庐陵地方豪强崔氏强行占地、伤人纳妾、横行乡里等罪行。” 端微心内一动,只不过面上仍然是惊讶之状:“还有这等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呕血 谢祈明没有言语。 端微便转了转头:“怎么,你害怕我告诉谁不成?” 她这么说着,从他怀中起身,抬手勾着他脖颈,硬是和他四目相对:“谢祈明,你还不信我,我不过好奇问问,难不成你还害怕我下诏去救那等大逆不道之人吗?”她皱起眉来,一双眼睛盯着他看,说着说着便委屈起来,转过头去开始剥橘子。 “奸臣,早知如此,这橘子才不剥给你吃。” 谢祈明失笑,把赌着气的人捞回怀里。端微扭着头,不忘把橘子皮丢到他身上。见他还不言语,她将剥下的橘子皮向上一递,全都塞进了他衣袍的交领里。谢祈明抓住她的手指,她哼了一声,将橘子瓣填入自己的口中。 “前朝同僚言微臣狐媚惑主,宫中殿下言微臣乃是奸臣,”谢祈明看着她被橘子塞的满满当当的脸颊,伸手捏了捏,“微臣之罪,看来是说不清道不明了。” “你可别故意说起别的来,我就要听这个,母亲最烦纳妾之人,否则也不会定下这条规矩。你不说说你如何办,难道是想赦免他?”端微坐起来,看着他的脸,“今日免他的罪,明日免别人的罪,到最后天下男人都纳起妾来,你也好纳妾是不是?” 谢祈明捏住她的下巴,听着她一股脑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原说着崔复的事,殿下怎么又绕回我身上了。” “你当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最好互相同情之事。眼见着男人因罪而入牢狱,便想方设法为其解释开脱,然而见女子飘零凄惨,一个个又如同成了哑巴,”端微正色道,“你若宽恕了他们,便就是也认了纳妾之事,那我何必还留在宫中,我——” 她话还未说完,被谢祈明塞到口中的橘子止住了话语。 “微臣何时说要宽恕此人?”谢祈明点了点她鼓起的脸颊,“只不过崔氏为庐陵名门,与京中望族常有利益往来。且崔复的两位兄长在刑部与大理寺均任高职。现在虽有了证据,然而怎么罚,何时罚,还需再仔细斟酌。” 端微抿了抿唇,将口中的橘子咽了下去:“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若要灭其势力,可先稍稍纵之,”谢祈明拿着帕子擦去端微唇角的橘子汁液,“此人必当活不过立秋之前。” “这还差不多。”端微一笑,像是满意了许多。她靠着他坐稳了,两条腿也晃晃悠悠地挪到他身上。见谢祈明还剥着橘子,她手指勾了勾他的手,仰头看向他的眼睛,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 谢祈明略一挑眉,将剥好的橘子瓣放进她口中。端微却摇了摇头,虽然嚼着橘子果肉,但仍是看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见他不动,她皱起眉来,勾着他脖颈就将唇凑了上去。橘子的清香在口腔中蔓延,她轻轻噬咬着他的唇瓣,舌尖只往里闯,连呼吸都慢了几分:“我要这个。” 谢祈明一手揽住她的腰,低头浅浅的回应着她的吻。端微像是对他浅尝辄止的动作极不满意,仰着头深深吻下去,听得耳边一声压抑的低喘:“殿下,殿门未关,外面还有人。” “管他如何,纵使开着,谁敢进来?”端微轻轻哼了一声,抬手拉下床前的纱帘。两层纱帘一落,她便倾身将人压了下去。橘子似乎滚到了一旁,她未在意,坐在他身上便又低头吻了下去:“大人,怎么总在意外头有没有人?” 口中津液交换,有着啧啧的水声。谢祈明略微起身,挡住端微还要吻上来的唇。她已伸手扒了他一半的衣袍,连里头的亵衣都露出来,一双手还止不住地向里探,在他的胸膛上不断地摸索。 她手指伸向他的亵衣里,指尖触向他的胸膛。肌肉的线条在手指下起伏,她向上滑,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只听得他在耳边低低闷哼了一声,扶在她腰侧的手瞬间收紧。她看着谢祈明似乎有些微红的耳根,顿时起了坏心思,纵使手腕已经被他压在胸前不能动了,手指还是轻轻在他肌肤上画着圈。 “大人,刚刚的声音真是好听,“她贴到他身前,轻声道,“大人再叫一声来听听?” 端微的春宫图看来是没有白看,他低头按紧了她要乱摸的手,声音沉沉道:“明日微臣便查谁往宫中带些淫秽之书,将殿下教坏了。” “春宫图可没有教如何亲吻,只教着男女如何欢好,”端微反而笑道,肩上的衣衫也滑到了臂弯中,她的手被压着不能动,身子便贴上去,“大人可要试试?” 谢祈明一手拉住她向下滑的衣衫,一手按住她乱摸的手,硬是将人牢牢地箍在了怀里。端微心想这人真是有着一番耐力,便靠着他,指腹慢慢地磨蹭着他的掌心:“不叫便不叫,按着我做什么。” 端微身子纤软,身上又尽是沐浴后的香气,他喉咙一闷,低头到她颈侧,气息似也不稳:“殿下那日嚷着怕,不肯再继续。今日怎么又招惹起来?”她只管招惹,最后又喊着怕,自己倒是享过福后在他怀里睡了,不管抱着她的人是怎么样的熬。 端微也是存心撩拨他,闻言轻轻一动,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谁叫你今日不信我,问起崔复的事还顾左右而言他,我不报复回来,心里难受的很。” 谢祈明像是被她气笑了,指腹擦过她微红的唇。两人纠缠间把对方的唇咬狠了,泛起一片不正常的红来。原先宫里人常道小殿下性柔温婉,现下却没瞧了一点,倒是耍赖撒娇的本事不少。 他不由得低头在她唇边也印下一吻:“那殿下可算解气了?” “略微解了一些,”端微道,“总瞧着你们内阁商量这商量那,却不肯和我说一句。也不知你们是嫌我天性愚笨还是有其他,别人我管不得,你若再事事瞒着我,我便真要生气了。” 谢祈明不禁低头一笑:“殿下看重微臣,微臣喜不自胜。” 端微还要说什么,只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正要掀开纱帘问,听得锦碧好似急忙走了进来。她行了一个礼,随后急急道:“殿下,计抚司方才来报,江大人不知因何呕血不止,请殿下下诏请御医前去。” 妒意 端微猛地掀开纱帘,身子探了出去:“呕血?”她声音微微高了一些,忙要起身下床,刚刚坐起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床上似乎还有一个男人。她抓着纱帘的手一顿,慢慢回过头去,正对上那人的目光。 谢祈明看着她的动作,不紧不慢地合上了自己被扒开的衣袍。 “……我听是呕血了,才有些着急,”端微回身抱起他的手臂,“我去看看,你也同我一起去看看,怎么说他也是计抚司的人。你若要在这个时候吃醋,可不坐实了你狐媚惑主的事情?” 谢祈明看着端微的神色,她神情磊落,晃了晃他的手臂:“大不了你陪我一起去,难不成真要看着他死了不成?” 端微好说歹说才能和他一起出宫去,一路都在袍袖下握着那人的手,谁知谢祈明一路上竟不理她,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只是淡淡地应着。端微一瞧就知他又在吃些飞醋,是存心不和她说话,自己便将手撒开。 此时已下了马车,晏峥在前头引路,后头尽是计抚司和宫中的侍卫。端微撒开他的手,刚要自顾自地向前走,手又被握了回去。谢祈明抓住她抽回去的手,掰开她的手指,硬是重新将两人的手握到一起,却目不斜视,依旧不看端微一眼。 端微被气笑几分,加快脚步拽着他向里走,一面同晏峥问着:“晏大人,江大人何时呕血,又为何呕血?” “据江府的小厮报,是今日饭后,江大人刚刚饮下风寒的汤药,便吐出几口血来,”晏峥低头道,“此后呕血不止,浑身冰凉,如今人已昏昏沉沉的,江大人自行失针暂时止住了呕血之症,只是还需御医把脉以确认病情。” 御医走在了前头,端微也加快脚步,跟随晏峥走向了江禹淮的书房。内寝的门开着,来来往往有两三个小厮与婢女,正向外端着热水盆。端微回头瞥了一眼谢祈明,和他一同走进去,就见床榻上,江禹淮费力地撑起身子:“微臣……参见殿下。” 端微连忙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拽出来,坐到了小厮准备好的凳子上。江禹淮墨发披散,面色苍白,唇间还有一丝未拭去的血丝。他要下床行礼,刚刚撑起身子说了一句,便立刻重重地咳了一声,鲜血顿时从口中喷涌而出,沾上了他的寝衣。 端微微微一惊,便也顾不得君臣之别,上前坐到了他的榻边,有些手忙脚乱地从自己袖中掏出手帕,擦向他的唇角:“公子,可是有哪里痛?怎么会吐这么多的血,陈御医,快为公子把脉来看看。” 陈御医不敢抬头看谢祈明冷冷的目光,低头躬身坐到床前的凳子上,搭上了江禹淮的脉搏。端微看着江禹淮苍白的神色,他像极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安慰她,看着她沾血的手帕摇了摇头:“殿下,莫污了殿下的……帕子。” 端微看着他这样虚弱,哪里还记得身后还站着一个脸色阴沉到极点的男人,将手帕迭了迭擦拭着他的唇角:“这时候了还说些这个做什么,你只管躺着。陈御医,公子到底是什么病症?” “回殿下,从大人脉象看,大人应该素来体健,若换了平常人,此刻怕是不成了,”陈御医将手从他的脉搏上挪回,跪着低头道,“大人之症,似有中毒的迹象,但并不会致命。因其风寒,毒物在体内发挥过快,以至于其表症来势汹汹。其所服毒物虽然无法得知,但也有类似的解药暂缓表症。” “那有劳陈御医快些抓药烹煮了,”端微叹了口气,低头道,“好好的,怎么会中了毒?” “殿下可以查探大人今日最后食用之物,此毒或有残留。” “晏峥,你将此事查清楚,看看什么人把这些东西下到公子的饮食里,”端微语气一凝,“将此人抓出来,定要严惩不贷。” “殿下息怒,微臣这就去查,”晏峥低头拱手道,“定能查出下毒之人。” 见御医又往江禹淮臂上的穴位刺下两针,她稍稍松了口气。江禹淮似乎无力再说什么,已晕晕沉沉地躺回了床上。端微这才想起身后的人,她仰着头回头看,只见谢祈明正居高临下地看她,目光沉沉的,如同外头的天色。 她寒毛都快竖起来,又站起来走到他身侧,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走到了门外。她最愁着看到谢祈明这幅神情,好像要吃人似的,不哄上半天,他绝对不肯开口说话。端微此时也不知母亲后宫有那么多人都是怎么应对过来的,她只有谢祈明一个都有些头疼。 “你瞧他的样子,像是半条命都没了,我自然要多关心一些,”端微抬头道,“难不成你要让朝堂众臣说我这储君冷血无情,连自己的近臣都不闻不问吗?你若要因此事生气,我这次可不哄你。” “殿下贤德,微臣不敢置喙。”谢祈明低头看她一眼,自己转过了身去,似乎不想再看端微,也挪开了端微紧握的手。 “……”端微提了提垂到地上的裙衫,绕到他面前,站在了灯笼下,“我不过为他擦了擦吐出的血,你要是病了,我比这更着急,我定是茶饭不思地在你床前,连药也一口口喂给你,整日就念叨着你怎么还不好,这样还不行吗?” 谢祈明闻言,终于低眸看她。 端微一面提着自己的裙衫,一面抬头看他,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君臣有别,殿下万金之躯,为微臣区区臣子侍奉汤药,”谢祈明低头道,“怕是要折微臣的寿了。” “因为你与其他臣子不同,”端微无奈地看着他,“这句话,你还满意吗?” 谢祈明看着她的神情,也不说满意与否,只是抬手捏住了她的脸颊。端微打了一下他的手,上前拽着他的袍袖,用力地晃了晃:“也没见过你这样善妒的男人,还好我只是为他擦了擦血,若是喂给他药,你怕是要拆了我。” 谢祈明得了一个善妒的名号,眼睛都未眨。灯笼下端微的脸被映得红通通的,他想起方才端微关切江禹淮的模样,伸手揽住她的腰身,硬是将人压到了自己怀里。端微只挣扎了一分,由他抱着,低头掐了掐他的手背。 “殿下如此关怀江大人,若是知道了谁是投毒之人,想必要严惩不贷,”谢祈明低头道,“可是如此?” “自然如此。” “那假若投毒之人是微臣呢?”谢祈明低头靠近她的耳畔,声音淡淡,“殿下也要严惩不贷吗?” 端微后背一凉,她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是真话还只是一个试探。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侧头看向他的目光:“你?若是你,我便遮掩过去好了。我总不能叫其他人知道大人善妒,因为我宠爱公子便下了毒,让大人在史书上被记上一个妒夫的名号。” 谢祈明听着她的回答,忍不住低声一笑:“当真?” “不然如何?”端微哼了一声,“那你的意思是我须公事公办,将你打入大牢?” 谢祈明知道再说下去要将她惹急了,低头叹了一口气,将她紧紧地抱到了怀里。屋内屋外都有人,端微也不避着,张手环抱着他的腰,抬头轻声问道:“其实我觉着,你不是会给他下毒的人。” “哦,何以见得?” “你大概会寻个别的由头将他拉出去砍了,以后史书工笔只道庐陵江禹淮媚上欺下,服毒自尽,谁人也不知是你做的手脚,”端微手指点了点他的胸膛,“你说是不是?” 谢祈明挑眉:“殿下此言是说微臣心机颇深,残害同僚?” “我可没说,”端微轻声道,“不过纵使你做什么,私心里我都要偏向你,所以你别做些让我为难的事情。” 夜色茫茫,端微看着他,声音多了几分认真:“你总不能叫我们的女儿有一个是罪臣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