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风云(古言np)》 楔子 浓烈深沉的夜色吞噬着大地,偌大的宫城笼罩在冲天火光中,厮杀声不绝于耳。 殿前广场中央,薛棠握着浸血的长剑,怔怔地望着倒在地面上的白衣男子。那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哥哥,而她,亲手杀死了他。 浓稠的血从他的身下蔓延扩散,绽出殷红色的花,染透他的白衣。 躲在薛棠身后的孩童吓得脸色惨白,双眼因惊恐而瞪得极大,瘦小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天上骤然下起了雨。 长剑上斑驳的血掺杂着雨水,沿着剑锋蜿蜒流淌,从剑尖滴落至地面。 薛棠缓缓合上眸子,任由雨水拍打着脸庞和身体,进行洗礼,可血腥的气味像是融进了骨子里,无法抹去,挥之不散。 弑父杀兄,毒死亲夫,诛戮吴氏全族等等……她已经数不清自己的手里到底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她甚至可以预料到后世如何评说她的狠毒,可现在回不了头了。 落子无悔,已成定局。 飘摇的风雨中,疲惫不堪的身体愈发沉重,她侧首看去,对上了一个温柔而又坚定的眼神。 一股干净的暖流顿时涌上心头,那温柔的眼神仿佛说: 我在,一直都在。 她的内心平静下来,安稳而又充满力量。 臣子文疏林上前,俯首叩拜,“叛党已除!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话音甫落,群臣将士们相继叩拜,高声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刹那间,撼天震地的呼喊声响彻皇宫,经久不息。 薛棠毫不避讳地享受着世人的臣服礼拜,仿佛这本该是她拥有的,而真正的新帝——那个年幼的孩子,此时宛若空气,无人在意。 一个傀儡皇帝罢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孩童畏缩地望向高高在上的薛棠,背后窜过一股寒意,眼中的怯惧愈发强烈。 “轰”的一声惊雷响起,孩童吓得跪倒在地,脱口而出一声轻呼:“姑姑……” 那语气近乎哀求。 薛棠优雅地转过头,可眼底尽是凉薄。 孩童彻底绝望了。 薛棠冷冷地俯视脚下的孩子,那副狼狈的模样让她心生一丝怜悯,不过转瞬即逝。 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也许……她从未变过,只是觉醒罢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帝王家的血脉向来如此。 第一章绾阳公主 天和二十八年冬,肃穆庄严的朝堂上,皇帝准许了老将军沉如山告老还乡的请求,与此同时,也定下了绾阳公主薛棠的婚事。 薛棠是南盛皇帝的第四女,由于前三位公主早夭,她便成为了南盛唯一的公主,皇帝对其宠爱有加。 凤阳阁内,薛棠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她年轻美丽的容颜,不过她的脸上没有半分出嫁的喜色,眉目消沉,郁郁寡欢,对各宫各院送来的贺礼视而不见。 几个宫女小声悄悄议论起来。 “已经好久没见公主笑过了。” “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怎么会开心起来呢?” “公主和冯大人好可惜啊……” 侍女符采听到她们窃窃私语,竖起手指置于唇间,示意噤声,“不要提了,若让公主听到,会更伤心的。” 几个宫女立刻干活去了。 符采无奈地叹了声,捧着一个精致华贵的锦盒走向薛棠,“这是宁亲王送来的贺礼,公主可要过目?” 提到宁亲王,薛棠舒展了眉头,立刻接了过来。 她打开锦盒,眼前一亮,里面是一个血玉镯,色彩殷红,正而不邪,这种高原血玉是极其罕见的珍品,十分贵重。 只是,原本是最喜欢的物件,现在却提不起太多兴致。 她扯出一抹笑意,“皇叔费心思了。” 小时候她最喜欢待在薛景鸿的身边,薛景鸿待她极好,常常带她出宫游玩,又教她诗书礼乐,不过后来他被皇帝派去打仗,戍守边关,已有多年未见了…… 就在她看着玉镯出神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公主!公主!” 薛棠神色淡定,将玉镯小心地装进了盒子里,问道:“怎么了?” 侍女织素凑近她耳畔,气喘吁吁道:“公主,冯大人要走了。” 她蓦然抬眸,神情恍惚,紧握着锦盒的指节泛白。 朱墙碧瓦落满白雪,风一吹,纷纷扬扬,满城飘絮。 十里亭外,梅花开得极盛。 “这风雪愈下愈大,冯兄不如等几日气候暖和些再启程,若受了风寒,反倒是耽搁上任了。”卢济舟关切道。 冯鉴青怔怔地望着似血般的红梅,苦涩地摇摇头,“我会注意身体。” 当今圣上任命他为安州知府,需尽快上任,再者……公主大婚,于公于私,他都不想久留京中。 卢济舟作为他多年的知己好友,深知他的心事,没再挽留,“你身子弱,我为你准备的驱寒药记得服用。” 冯鉴青颔首。 安州虽距京城遥远,但盐业发达,经济繁荣,更是南北漕运枢纽要道,地位重要,在此地担任知府之职,前途无量,风光无限。 不过,风光的背后免不了牺牲。 “外戚不得干政,若你感情用事,不仅你的仕途不保,大好前程就此断送,冯家也会遭受牵连,甚至影响到朝堂的平衡。冯家不允许,陛下也不会同意。”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冯鉴青望着高高的宫墙,黯然神伤。 卢济舟无奈地叹了声。就在二人沉默之际,身后忽地传来细微的踏雪声响,卢济舟转身看去,一袭红衣映入眼中,茫茫白雪,格外明艳。 卢济舟愕然,立刻施礼,“拜见公主。” 冯鉴青闻声心头一震,片刻,缓缓转过身来。 他仍旧是记忆中的一袭青衫,眉眼清正,端方持重,举手投足流露着文人雅士的书卷气。一阵风雪吹过,吹起他衣袂飘荡,发带飞扬。 薛棠以为自己的内心建立起了厚厚的围墙,坚不可摧,可那扑面而来的清幽梅花香还是轻而易举地闯了进来,攻占了她的嗅觉与心房,乱了思绪。 冯鉴青神色淡然,恭敬地躬身施礼,“公主。” 温和朗润的声音未曾改变。 薛棠犹记那年初见,宫中白雪皑皑,梅花盛放,他跟随着他的母亲入宫赏梅,如清风明月般美好的人,只一眼便动了心。他朝她施礼一笑,温声唤她,她心头从未开窍的种子忽地萌生了芽,懵懂又炽热,不可遏制地朝着开花结果的方向生长。 如今再听这声音,只觉得陌生又悲哀。 薛棠保持镇静,微微一笑,“我来为大人践行。” 说着,随侍端着木盘上前,木盘放着酒与杯盏。 “谢公主好意。”冯鉴青仍旧毕恭毕敬,无半分僭越之意,只有刻意的疏离,好像他们只有君臣关系。 薛棠落寞,按捺着心中的波澜,神情如与寻常友人寒暄般平和,“大人这便走了?不多留几日吗?” 冯鉴青亦是平静地回答:“此行路途遥远,提前动身,以免出现差错,耽误了上任的时辰。” 薛棠沉默,少顷,郁郁地叹了声,“是很远啊……”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或许,山水不相逢,这辈子都无缘再见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酸涩,仿佛身体被抽空了似的,怅惘地呆立着。 两人默然,气氛变得沉闷,冯鉴青的头更低了。 身为局外人的卢济舟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得恭默守静。 薛棠抬眼望向冯鉴青,于她而言,哪怕只有一个温柔的眼神,都是莫大的慰籍,足够她回念半生,可他仍是沉着头,保持着生疏的君臣之礼,随之而来的一句话,更是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 “臣因公务在身,来不及赴公主婚宴,便在此恭贺公主新婚之禧,愿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百年偕老。” 薛棠怔了下,凄然一笑。 她缓缓走近,昂着头凝视他低垂的眼眸,步摇微微晃动,道:“你当真不知我想嫁的人是谁吗?” 闻言,他背脊僵住,沉默无言。 薛棠眼眶发烫,种种回忆浮上脑海。她不信他无意,她只信她看到的——清正的眉眼间流露出的温柔,以及她所能感受到的、礼节中克制隐忍的情愫。 可,这又如何…… 她并非生在寻常人家,而他身后也牵扯着家族权势,命运使然。 她木然地拿起随侍端着的酒盏,极力保持身为公主应有的端庄,却难掩哽咽,艰难地挤出祝福的话语,“这杯酒,我为冯大人践行,愿冯大人前途无量,官运亨通,早遇良缘,白首不离……” 她的心在颤抖,仿佛被锋利的刀剜了一下又一下,无比疼痛。 卢济舟不忍看她悲伤的模样,心头酸涩,他转头看向冯鉴青。 冯鉴青垂下的眼眸中含着泪光,嘴唇发颤,欲言又止。 只一眼,他的隐忍、克制一触即溃。 他只能回避。 薛棠的心再度被刺痛,明明已经麻木,却仍能感觉到强烈的痛楚。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决绝地转身离去,冯鉴青藏在眼中的泪坠了下来,可目光仍未敢追随。那抹刺目的红色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茫茫大雪中,他都没有看一眼。 与他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他落泪,这是头一次。 卢济舟无奈叹息。 雪仍旧下着,白茫茫的一片,格外空寂。 良久,冯鉴青迈步离开,他的步子缓慢,似有不舍,可还是浑浑噩噩地前行。 卢济舟看着那抹失魂落魄的背影,心里不禁感到难过。 在他的印象里,冯鉴青看似是个文弱书生,可实则一身傲骨。敢在朝堂之上不畏强权,直言纳谏,即使冒着砍头的风险,他也不曾屈服,背脊始终挺直,刚正不阿。 可此时,他的背脊微驼,风雪之中,那抹清瘦的身影格外颓然。 第二章夜停红烛 到了公主出降的日子,天还黑着,凤阳阁灯火通明,宫人们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薛棠眼眶红肿,面色憔悴,需要用厚厚的妆粉去掩盖,符采和几个嬷嬷一同为她化着盛妆。 屋内金银珠宝制成的饰物绚丽多彩,璀璨夺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薛棠不为所动,只觉得层层迭迭的厚重嫁衣束缚得她骨头生疼,脊背酸痛,胸腔好像堵着一口闷气,无从宣泄,快要无法呼吸了。 符采为她戴上头饰,沉甸甸的钗冠坠得她头一歪倒,好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吓得符采连忙扶正她的头和摇摇欲坠的钗冠,她的眼眸更加空洞无神,看上去如同一具美轮美奂的人偶,精致、华丽又毫无生气。 “公主……”符采和织素都很悲伤,不知所措。 三皇子薛婴齐知道了薛棠的情况,破例过来见她,想要劝劝她。 薛婴齐本就待人和善,对他唯一的妹妹更是关怀备至,呵护有加,两人自幼便亲近,关系甚至比她和她的同胞哥哥薛云构还要好。 她与冯鉴青之间的事,他心知肚明。 见她憔悴的模样,他心头酸涩,可又无可奈何,“外戚不得干政,他若做了驸马,仕途就此终结,一腔抱负无从施展,大好前程不复存在,他可甘心?” 薛棠一恍惚,随即变得坚定,欲要反驳时,薛婴齐抢先道:“即便他现在为了你心甘情愿,可人是会变的,难保他以后不会后悔,从而辜负了你,毕竟他牺牲的不止是自己的仕途,而是整个冯家的未来。若换作是你,你会怎么选?” 薛棠无言,目光黯然。 薛婴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钟氏非我所爱,可我还是要纳她为妻,这是帝王家无法摆脱的宿命,与其抵触,不如试着接受。” “试着接受……”薛棠苦笑了下。 他为了入主东宫,与钟家联手,娶钟氏是他布局中的一步棋,而她却是被操控的棋子,和同为棋子的钟氏无异,像是待宰的羔羊,命不由己。 无助与不安侵袭着麻木的心,哪怕门外候着无数守卫,她也没有安全感。 薛婴齐见她仍是失魂落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须臾,沉重地吐出几个字,“他……会是个好官。” 薛棠心一凉,垂下了眸子。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因为没有嫁给心上人而失意,还是因为身居高位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婚姻而感到悲哀。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心如止水……” 符采轻叹了声,“若公主真的心如止水,又为何执意见他一面呢?” 薛棠无言,符采又为她涂了层脂粉,遮挡泪痕。 身为南盛唯一的公主,薛棠的出降仪式十分隆重。当皇帝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身着嫁衣出现在眼前时,不禁心酸了下。 薛棠眉眼间的哀愁与欢快的礼乐格格不入,他多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嫁给她喜欢的良人,但是这场婚姻并非儿女情爱那么简单,这是她身为一国公主应该去做的。 皇帝有许多体己话想说,但心有愧疚,如鲠在喉,只得轻轻抱住了她。 “父皇,儿臣走了。” 薛棠放开了皇帝,叩首施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拜别皇帝后,薛棠执扇遮面,在宫人们的簇拥下,登上了金碧辉煌的车辇,仪仗队伍绵延数里,浩浩荡荡地前往公主府。 薛棠怎会不知这婚姻背后的意义?她不过是枚制衡朝堂势力的棋子罢了。 驸马的祖父沉如山是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为南盛立下汗马功劳,战功显赫,声名远扬,不过沉如山手握军事重权,锋芒太盛,晋阳沉家也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家族逐渐变得庞大。皇帝为了制衡,将她下嫁到沉家,便可以外戚不得干政为由,从而一步步削弱沉家的实权。 历来功高盖主,祸必降之,不得善终,沉如山自知惹来帝王猜忌,便允下了这门婚事,又以年迈为由主动让权,这才保全了沉家。 仪仗队伍停了下来,到了公主府门口。 薛棠下了车辇,稍稍下移团扇,看到了她的夫君,沉宗知。 他的五官棱角分明,剑眉星眸,一身红色婚服衬得他更加气宇轩昂,英武不凡。 薛棠记得有一年秋猎,她在围猎场上远远见过他一面。 那时的他身穿银白铠甲,高大威武,气势如虹,若说冯鉴青是诗书典籍温养出来的谦谦君子,那他便是刀枪剑戟磨练出来的刚烈少年,只是,他行事低调,甚至甘愿给其他世家子弟做陪衬,把好不容易打下来的猛虎拱手让人,让别人出尽了风头。 对此,她甚是好奇,印象深刻。 不过她没有兴趣了解太多,匆匆一眼,过客罢了,却不曾想,他会成为她的驸马。 沉宗知朝她长揖,迎她一同入内,进行繁缛的大婚仪式。他虽为武将出身,但并非粗鲁的莽夫,举止文雅,彬彬有礼,这副英俊的模样倒是让薛棠心里的愁郁减轻了几分。 入夜,新房之中,沉宗知按照流程作了却扇诗,薛棠移开团扇,沉宗知眼眸一亮,尽是惊艳之色。 她生的明艳,雍容华贵,国色天香,金色的步摇、耳坠在烛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只是她的脸上没有新妇的欢喜,神情十分平静,透着几分难以亲近的疏离,如同激不起波澜的深幽古潭。 沉宗知并不意外,早就听闻她与新上任的安州知府冯鉴青过从甚密,她很喜欢他,只可惜有缘无分。 他心里不是滋味,不过也只能接受。 侍女端来合卺酒,薛棠没有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从容地接过酒杯,等待与沉宗知共饮。 她礼数周全,端庄大方,沉宗知不由得晃了下神,茫然地与她饮下合卺酒。 随后侍女为二人更衣,落下床帏,关上了门,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了。 雕花喜烛静静地燃着,昏黄的烛火隔着红纱,晕着朦胧的光。香雾透帘,鸳鸯暖衾,说不出的绮艳旖旎,柔情万种。 若是寻常新婚夫妇,丈夫应是拥新妇入怀,耳鬓厮磨,浓情惬意,翻云覆雨,行夫妻之实。可对于沉宗知而言,他娶的是一国公主,即使成了夫妇,也摆脱不掉君臣关系,难免拘谨,更何况,这段婚姻没有感情。 沉宗知茫然、拘谨,不知所措,脑海里闪过大婚之前,宫中派来的嬷嬷教他的规矩,其中也包括如何与公主圆房。他悄悄转头看向薛棠,从他的视线看去,她微微低着头,乌黑柔顺的发垂落下来,更衬她肌肤胜雪,吹弹可破,一双玉乳半隐在薄纱之中,丰满雪白,诱人遐想。他不由得乱了心神,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立刻收回了视线。 薛棠没有任何举动,只是静静地端坐着,眼神有些空洞,像个木偶似的,不知在想什么。 沉宗知极力克制的理智与生机勃勃的欲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无时无刻提醒着他:即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也不能对她做出一个丈夫可以对妻子做的事。 他起身转向她,低首朝她一揖,毕恭毕敬道:“时辰不早了,公主歇息吧。” 薛棠抬起头,平静地问道:“你去哪?” “臣去偏房休息。” 沉宗知说罢,欲要上前拿起软枕离开,薛棠开口道, “洞房花烛夜,莫不是要我独守空闺?” 她虽是反问,但语调平缓,听上去很温柔,只是那柔意,透着些许疏离。 沉宗知内心更加忐忑,是在留他吗? 他不敢直视她,仍是恭敬道:“公主劳累了一天,臣怕影响公主安歇。” 他的言语让薛棠感到有些意外,不禁轻笑了下,眼神有了光彩。 她起身缓缓靠近他,纤柔的手欲要触碰宽厚的胸膛,沉宗知心里陡然一紧,立刻退后了几步,脱口而出,“公主请自重。” 薛棠看着落空的手,不可思议地一笑,“新婚之夜,何来自重?” 沉宗知意识到自己失言,神色多了几分窘迫,一时间不知所措。 薛棠泰然自若,莲步微移,向他缓缓靠近,温声道:“你是认为身为女子的我,主动向夫君寻欢不够矜持?还是觉得身为公主的我,如此行径有失礼节体统?” 她的语调轻缓、平和,可听着却压迫感十足,一字一句都带着上位者的威严,那是帝王家与生俱来的。 沉宗知头低得更沉了,“臣、臣失言,望公主恕罪。” 薛棠不再打趣他了,神情变得淡漠,开口道:“我不是处子之身。” 沉宗知诧异,可转念一想,她并非寻常女子,即便拥有三千面首,身为驸马的他也不得有怨言不满,只是觉得那冯鉴青表里不一,道貌岸然。 见他默不作声,薛棠眉头一挑,“怎么?可是嫌弃了?” “臣没有。”沉宗知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你为何不看我?”薛棠又问。 沉宗知没了底气,声音轻了几分,“君臣关系不可乱……” “哦?”薛棠玩味地看着他,纤弱的手贴在了他坚硬又发热的胸膛上,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他强烈而又急促的心跳声,她眼眸中的笑意更浓了,娓娓道:“可今晚、现在,你我不是君臣,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子。” 她的声音轻缓、温柔,好似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听得他酥麻麻的。女子温热的气息扑到他的耳颈间,惹得他全身发软,只有身下那处火热愈发坚挺,愈发冲动。 薛棠见他情难自控,忍不住继续撩拨,“你身上……好热……” 纤细的指尖轻轻地游走,她的身子几乎是完全贴靠在他的身上,柔软而又饱满的触感让他濒临失控边缘,她能很清晰的感受到他火热的身体在颤抖。 “公主……”他欲言又止,不知是进是退?脑子一片混沌,魂儿好像都被她勾走似的。 薛棠眼波一转,抬头凝望着他,视线相碰的一瞬间,他立刻移开了飘忽紧张的目光,心跳得更快了,呼吸也变得粗重。 第三章巫山云雨 沉宗知目眩神摇,想不到端庄尊贵、高高在上的公主竟会对他流露出如此媚态,那模样甚是美丽,勾得他腾腾兀兀,情难自禁。 “要了我……”她柔声道,“尽到你做夫君的责任。” 沉宗知顿感气血上涌。 轻飘飘的话仿佛一下子点燃了引火线,火势冲破而出,炸开了烟花。 沉宗知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女人的身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轻盈,纤细的手臂勾着他的脖颈,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媚意格外撩人。 薛棠主动吻上他的唇,那一瞬间,本就记得不多的行房要诀被他忘得干净,大脑一片空白,他迟钝拙笨地回应着唇齿间的交缠。 温香软玉抱满怀,薄透的衣纱如云雾般堆迭,笼罩他的怀间。 他一边抱着她深吻,一边来到床榻前。 薛棠闭目享受着唇舌交融,忽地身子一沉,陷入鸳鸯衾裯中。 她的手顺势滑入到他的衣衫里,尽情地抚摸着壮硕的胸膛,那强劲有力的触感让她心跳加快,檀口中的缠绵愈发迷乱。 随着手心游走,他的衣衫褪落下来。 沉宗知恍恍惚惚,在她的引领下,飘到神游之境。 烛红帐暖,良辰美景。 沉宗知迷蒙地躺着,眼中映出女人美丽的后背,削肩细腰,乌发如瀑。 她扭动着腰身,湿滑的玉户摩擦着坚挺火热之处,雄茎表面鼓胀的筋络频频揉掠敏感的幽核,那美妙的感觉让她欲罢不能,不由得仰起头,愉悦地轻喘着。 “嗯……” 俄顷,快乐充盈到了极点,女人下身颤抖,交合处涌出一片潮湿,抵在溪谷处的硬物愈发蓬勃,那炙热的温度好似要将她融化。 她喘歇片刻,慢悠悠地继续磨着,几次三番差点洞入,可皆是虚晃。 钻心的酥麻感逼得男人临近崩溃。 欲火焚身,沉宗知再也忍受不了了,一把将她推到了身下,反客为主,可旋即意识到自己的鲁莽,神志清醒了几分,踟躇不前。 薛棠没有反感,反而有意无意地挺起玉臀,像是等待着他的进入。 她的迎合壮了他的胆。 沉宗知一手握着她的腰肢,一手扶着阳物顶开了花瓣,缓缓地挤进温热的甬道中,那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让他险些提前缴械。 他停顿调整,无师自通地动了起来,毫无经验的他在要道上探幽索胜,渴求参透其中奥秘,可又被那妙处弄得神迷意夺,不得要领。身体最原始的冲动驱使着他横冲直撞起来,一下又一下,快速而又猛烈地顶撞着柔软敏感的蕊儿。 薛棠咬着唇,享受着他青涩却又猛烈的索取,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蔓延开来,承欢的娇吟声溢出柔唇。 沉宗知生怕自己粗鲁,弄疼了她,稍停了下来,试探地唤了声,“公主?” 快乐骤停,她不满足地扭着腰肢,兀自动了起来,“嗯……继续……” 女人动情的浪荡让他倍感讶异,心潮澎湃,仅存的理智统统抛之脑后,完全被身体本能的需求所操控,如同驰骋沙场的将军,在她的体内冲锋突击。 “啊……啊……” 莺啼燕啭,柳娇花媚,如醉如痴,快活极了,女人沉沦在欲海中起起伏伏。 洞房花烛,春宵销魂。 薛棠忽地想到了白雪红梅中的青衫男子,可她想象不到与他欢好的样子,翩翩君子似的人,发乎情,止乎礼,温柔似水,在床上也会如此意乱情迷吗? 她乱了。 难以言喻的欢愉层层迭迭地袭来,她没有空隙再去思考,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这个出入她身体的男人。 粗重灼热的气息伴随着深浅不一的吻,落在了她的耳颈、后背。男人宽厚的手掌几乎覆盖住女人的杨柳腰身,紧实的麦色皮肤与女人雪白细腻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显淫靡。 红帐内浪潮翻涌,薛棠数不清到底泄身了几次,身子软得厉害,快要禁不住他的搏弄折腾了,可他食髓知味,并未餍足,精力仍是旺盛。 薛棠深刻地体会到了她与沉宗知力量上的悬殊,堪比蜉蝣撼大树,更何况,他还曾是个驰骋疆场、奋勇杀敌的武将,若与他夜夜云雨,恐怕都容易死在他身下。不过她并不抵触排斥与这样的男人欢好,那威猛的冲锋让她无比快乐舒爽。 雪白的身子被撞得频频前移,眼看快要从床边掉落,沉宗知一把揽过她的腰,将她的身子翻了过来,压在床榻的中央。不等她停歇,他欺身而上,抓着她的两条玉腿急进急出。 薛棠可以清晰感受到雄壮的轮廓在她的甬道里来来回回,他的每一次进出都充满力量,坚硬突起的肌肉紧绷,线条分明,强健壮硕的身躯汗涔涔的,更具野性的气息。 眼前完美的体魄刺激她的感官,更让她心荡神迷,指尖紧扣住他血脉偾张的双臂,在他猛烈的攻势下,留下一道道红痕。 女人带着哭腔的呻吟声愈发高亢,情不自禁地呼唤了声他的名字。 “沉宗知……” 他更加激昂澎湃,抓起两团雪乳,嗜血似地急突猛进。 “啊……”女人溢出柔唇的娇吟被撞得支离破碎,涣散的眼眸含着泪花。 她快要不行了。 男人疾快抽送像是一次次地把她抛到了极乐的巅峰,软肉紧缩,幽谷不断地涌出涓涓热流,浸湿了身下的鸳鸯衾裯。 激情过后,一切平静下来,沉宗知如清理战场般换了一床被褥。 薛棠昏昏欲睡,沉宗知则是拘谨地躺在她身侧。相较于薛棠的困乏,沉宗知精神得很,初尝云雨的他,仍是心潮澎湃,意犹未尽,回味着其中的美妙,觉得自己似乎过于粗鲁,不够温柔。 “公主,弄疼你了吗?”沉宗知试探地轻声问。 薛棠摇摇头,累得连话都懒得说。 沉宗知安心了,见她如此疲惫,他没再多言,只是觉得此时此刻,红烛暖衾,自己不应像个木头似的自顾自睡下。 他犹豫片刻,伸出手臂,欲要拥她入怀时,薛棠一个漫不经心的翻身,让他落了空。 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他仍可知她的神情——平静却又淡漠,带着不可僭越的疏离感。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凉意从指尖蔓延开来,终是茫然地收了回来。 两人相隔的距离足以容纳一个人,枕冷衾寒,沉宗知落寞而又无措,明明肌肤相亲,却仍感遥不可及,强烈的落差让他心绪复杂。 “是臣哪里做的不好吗?”他困惑地问。 沉默片刻,薛棠疲乏地扔下句话,“时候不早了,睡吧。” 沉宗知欲言又止,“公主……” 女人寂然不动,不一会儿,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她睡着了。 冷淡的态度与承欢时的热情大相径庭,仿佛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欢爱只是一场梦。 沉宗知胸口郁堵,千言万语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一夜无眠。 第四章烟柳重重 薛棠嫁出去了,皇宫里冷清了许多。 皇帝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头上的白发变得明显,他比以往更为勤政,排解衰老带来的忧思。 御书房内,皇帝薛道权静静地阅览折子,一众臣子垂首立于殿内,只有宰相谢雍端坐在椅子上。他头发花白,面容沧桑,可身板仍是端正,精神矍铄,尽显一朝国相的威仪。他旁侧站着一位身着绿色官服的年轻臣子,神清骨秀,风华出众,极为显眼。 薛道权看完手中的折子,眉目舒展,赞许的眼光望向绿袍臣子,“这治灾十策是你写的?” “正是。”他上前应道,“微臣年少时亲身经历过雪灾,深知官吏治灾的利弊。治灾需要变通,不可依样葫芦,务必严密考察灾区的具体情况,才能制定出有效的救灾措施,然后按轻重缓急,一一落实。” “才思敏捷,见解独到,真是后生可畏!”薛道权开怀大笑,“便按照你的方法进行。” 闻言,绿袍臣子自信一笑,志骄意满。 大太监赵德安见圣上处理完了政事,躬身进来,“陛下。” “何事?”薛道权问道。 赵德安一扬手,身后的宫人上前呈上一座莲花形状的琉璃灯盏,那灯盏小臂大小,通身晶莹剔透,巧夺天工,美轮美奂。 以前南盛只有绿色琉璃,色彩单一,如今工匠提升了工艺,烧制出黄色的琉璃。为了展示这一成果,司珍局精心设计,制成这座琉璃莲花灯盏,呈献圣上。 薛道权兴致盎然,抬手将灯盏置于阳光中,丝丝缕缕的金光透过琉璃,散发出绚丽的光辉,他手腕轻转,异彩流动,变幻瑰丽,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众人皆被琉璃灯盏的美丽所吸引,啧啧称奇,惊叹不已,唯有那位年轻的绿袍臣子格格不入,他只是抬眼瞥了一眼,便索然收回了目光。 再珍贵美丽,也不过是个供人赏玩的器物罢了,乏味至极。 他昂首无视,眼中流露出几分鄙夷。 薛道权打量着手中的琉璃灯盏,若有所思。他记得薛棠小时候十分喜欢皇宫屋顶的琉璃碧瓦,觉得亮晶晶的,绚烂夺目。 想到自己唯一的、被当作政治工具嫁出去的女儿,他心头酸涩,深怀愧疚。 薛道权轻轻放下琉璃灯盏,望向谢雍,和颜问道:“朕想在公主府修建一处琉璃水榭,爱卿有何建议?” 未等谢雍开口,他旁侧的绿袍臣子立即上前劝阻,“陛下万万不可!琉璃名贵,价比玉高,建造一座琉璃水榭所费不赀,劳民伤财,百害而无一利。更何况北境正逢雪灾,百姓困苦,哀鸿遍野,若陛下大肆铺张,极易引发民怨,请陛下三思!” 他的语气强硬,直言不讳,听得薛道权龙颜一变,眉头紧锁,谢雍带有暗示意味地轻咳了声,可他并未理会,继续侃侃道:“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陛下应去奢从简,万不可铺张浪费,后宫亦是如此。” 话音落下,御书房陷入沉寂之中,气氛变得压抑,薛道权板着脸,一言不发,肃冷的眸子审视着他。 众人敛目屏息,战战兢兢,反倒是极有可能大祸临头的他坦然自若,镇定从容,即使面对帝王的威压,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怯惧,端正地垂首揖立,静候帝王回应。 大太监赵德正不禁暗叹:他虽是宰相谢雍的学生,圣上也对他青睐有加,但终不过是个七品翰林院编修,以他的官职资历,竟敢直言规谏,甚至涉及后宫,胆子可真大! 气氛仍然凝重,就在众人以为薛道权将要大发雷霆时,他忽地冁然而笑,转头看向谢雍,赞叹道:“谢卿家,你有位好学生啊!朕甚是喜欢!” 气氛缓和下来,谢雍暗暗松了口气,附和着笑了笑。 受到帝王夸赞,文疏林更是春风得意,神采飞扬。 其他臣子面面相看,各怀心思,有的向他投去轻蔑不屑的目光,有的观之不语,也有附和恭维。当然,大多还是看不惯他年少轻狂,目中无人。 出了宫殿,文疏林搀扶着腿疾未愈的谢雍前行,谢雍没有因为圣上表扬了自己的学生而感到喜悦,神情格外凝重。 “幸好陛下没有责罚你,不过不知是福是祸……” 文疏林自信一笑,“我犯言直谏,乃是为国为民,若陛下怪罪于我,岂不枉担仁德之名?所以,不会有事的。” 谢雍摇首叹息,人心复杂,帝王的心思更是变幻莫测,怎会只有“仁德”? “妄自揣测君心,大忌也,非人臣为之。”谢雍郑重道,“你的本意是好的,可还需敛一敛锋芒,否则刚愎自用,必招祸事。” 文疏林一怔,恭顺低首:“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此时几个宫女迎面走来,朝他们福身施礼,少女含羞的目光频频停留在文疏林的身上。 文疏林相貌出众,仪表堂堂,既有书生墨士的清俊文雅,又有少年得志的恣意洒脱,任哪个女子见了都会动心,而他也毫不吝啬展露自己的风采,抬眸望去,扬唇一笑,那抹疏懒的笑意透着几分风流韵致,格外好看,惹得几个宫女面红耳赤,匆促离开。 谢雍面露忧色,喟然长叹。 文疏林劝阻皇帝为公主修建琉璃水榭的事很快传遍了皇宫内外,当然,也传到了薛棠的耳朵了。 她不以为意,就算没有他阻拦,她也不会同意皇帝铺张浪费地建造琉璃水榭,只是没想到民间会传出来两人积怨已久,甚至大打出手的流言蜚语。 不过关于“两人不和”的谣言并非凭空臆造。 两年前,皇帝下旨重修南华书院,并集诸士而课之,文疏林自荐讲学,却因薛棠的一句话“德高望重之人,方能服众。”被筛除下来,失去了一次施展才华的机会,而这次文疏林劝阻皇帝为公主修建琉璃水榭,难免引起坊间猜议。 薛棠没有理会,“两人不和”的谣言对于她来说,不是坏事。 阳春三月,烟柳重重。 薛棠回宫探望皇帝,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的池塘边站着一个人,她的心跳倏地漏了半拍,那身形背影高挑清瘦,甚是熟悉。 她盯着男子转身,待看清了模样,心里落空,面无表情。 原来是他。 文疏林见薛棠到来,眼前一亮。 她一身朱红常服,颈间系着璎珞圈,云鬓高挽,凤钗步摇,举止端庄优雅,仪态万千,仍是尊贵的公主气派,只是多了几分婚后的成熟韵味。 文疏林上前施礼,“许久未见,公主近来安好?” “一切安好。”薛棠气定神闲道,“听闻父皇想为我修建一座琉璃水榭,但被大人劝止了,可有此事?” “正是。”文疏林直言道,“俭以养德,公主以身作则,克明俊德,不仅利于国家安定,也会受到百姓的敬仰与爱戴。” 薛棠一扬唇,笑意未达眼底,“文大人清正廉明,真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文疏林拱手恭敬道:“公主过誉了。” 没有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气氛冷了下来,两人默然伫立。 同样是劝谏,冯鉴青铮铮铁骨、字字珠玑,无畏又不失谦逊,而文疏林的言语、气度却透着一种恃才傲物的轻狂,与冯鉴青的不矜不伐相差甚远。 想到这里,薛棠的眼眸闪过一丝落寞,脑海中那抹青色身影挥之不去。 “这天儿还是寒凉,许美人的身子弱,吩咐内务府多备些炭火送去。”皇帝闲谈的声音赫然出现,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是。”大太监赵德正高声回应,似在提醒着两人。 薛棠和文疏林立刻施礼。 “父皇。” “陛下万福。” 薛道权见二人没有发生争执,气氛还算融洽,安然一笑,和蔼的目光移向薛棠,“怎么不见驸马?日子过得可还舒心?” 薛棠恢复了温和的神态,莞尔回答:“儿臣一切安好,驸马去郊外为儿臣采摘酿酒用的花卉与果子,等日后儿臣酿好了酒,父皇定要尝尝。” 薛道权连声叫好,“许久没有尝到你酿的酒了,是有些馋了。” “父皇喜欢便好。”薛棠上前亲昵地挽起皇帝的手臂,“父皇,听闻玉露池修缮好了,女儿想去看看。” 闻言,文疏林抬起眸子,恰好与她的目光相碰,只一瞬,文疏林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薛棠也收回了视线,悄然无息。 皇帝宠溺地笑着,“好,去吧。” 薛棠嫣然一笑,“谢父皇。” 第五章微云暗度 月上柳梢,夜色朦胧。 烟岚苑内,青翠层迭的山石丛林环抱着一方温泉,热气升腾,水雾氛氲,恍若仙境,半浸在泉水中的窈窕身影若隐若现,袅袅娉娉,引人遐想。 薛棠倚着石壁,闭目养神,湿潮的发宛延至泉沿外,好似一抹逶逦的浓墨。 侍女符采为她揉按肩颈,手法娴熟,力度适中,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她的身心舒缓了许多。 按摩高超的人很多,可符采却是非比寻常,比技艺更珍贵的是她的品性——心思缜密,处事谨慎,聪慧过人,是个百不一遇的可人儿。 想到这里,薛棠不禁感慨道:“若日后过了年龄出了宫,我还真是舍不得你。” 符采坚定道:“奴婢不走,奴婢要一辈子留在公主身边,陪着公主。” 入宫前,她的父母早逝,一直住在姨母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姨母家贫穷,常常揭不开锅,迫于生计,年幼的她不得不挑担进城卖橘,贴补家用。就在她以为生活无望时,幸得出宫游玩的薛棠怜悯,收为婢女。薛棠心善,待她极好,平日侍奉之余,还可学习诗书礼乐,博闻强识。若非如此,恐怕终其一生都要困在乡野之间,逃不过嫁人生子,浑浑噩噩的命运。 薛棠欣慰一笑,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你有个妹妹,多大了?” 符采颔首,“今年七岁。” “可有读书识字?”薛棠问道。 符采摇摇头,“女红会一些。” 出身乡野的姑娘家,几乎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薛棠思忖片刻,温言道:“谢相的小孙女谢蔚缺一位伴读,正好你妹妹与蔚儿同龄,便让你妹妹去宰相府做蔚儿的伴读吧,既可安身,又可读书识字,一举两得。相府家风清正,蔚儿品行纯良,定会善待你妹妹的。” 入相府做伴读,那是多少人奢望的机会…… 符采诧异,嘴唇翕动,难掩激动的情绪,跪地叩拜,“公主恩德,奴婢铭记在心,奴婢替妹妹谢过公主!” 薛棠和颜一笑,“起来吧。” 她轻轻撩起一捧水,晶莹的水珠沿着纤臂流淌,蜿蜒而下,她凝眸望着,沉吟道:“活水源流随处满,东风花柳逐时新。女儿家应是要多读些书,不是《女诫》、《内训》这一类的书,而是一些开阔眼界的书,格物致知,受用一生。” 说到这里,她垂目凝视着泉水,郁郁地叹了一声。 不知从何时起,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束之高阁的华美摆件,毫无生气,只能在布满灰尘的昏暗一隅中等待腐朽。 她像是被困住似的…… 可又被什么困住了呢?婚姻、身份,亦或是什么……? 身子不自知地下移,温热的泉水漫过她的胸脯。 压抑的胸闷感袭来,她倏地回神上浮,呼吸变得顺畅,只是她的思绪已经乱了,内心聚着难以排解的浮躁之气,只得再度闭目养神。 轻风吹拂,丛林窸窣,正当符采全神贯注地为她按摩时,一个身影悄然笼罩。 符采怔了一下,转瞬平静下来,了然离去。 按摩戛然而止,薛棠还未适应,下一瞬,沾着凉意的指尖掠过她的耳廓,酥痒窜袭,一双陌生的手随之覆在了香肩上继续按摩。 那双手骨节分明,苍劲有力,与女人的柔夷完全不同。 这是双男人的手。 薛棠并不意外,仍是闭目,淡淡地道了句,“非礼勿视君子也。” 男人疏朗一笑,“我不是君子,也不做君子。”旋即靠近她的耳畔,低声道:“公主可要看清楚了。” 他话音加重,意有所指。 薛棠睁开眸子,转头看去,一张清俊的脸出现在眼前,他唇畔轻扬,闲雅地微笑着。 两人第一次偷欢的地方便是玉露池,她暗示的话一出,文疏林便心领神会。 薛棠心波荡漾,慢条斯理道:“轻薄公主可是死罪。” 文疏林一倾身,两人近在咫尺,暧昧的眼神交织着,呼吸变得灼热。他的目光下移至嫣红诱人的唇上,饶有兴味地一笑,“公主舍得吗?” 话音落下,他俯身吻了上去,唇齿间的缠绵瞬间点燃了欲火,一发不可收拾。他径直闯入她的檀口中辗转,掠夺着她近乎稀薄的气息,欲火烧得愈发炽烈,女人湿漉的纤臂顺势勾住了男人的脖颈,给予热情的回应。 文疏林将她拖抱出水面,她顺势压在了他的身上,一边唇舌交缠,一边扒着他的衣衫,似有几分急不可耐的意味。 文疏林有些意外,却也享受其中,不禁调侃道:“公主的热情更甚从前,是驸马服侍不周吗?” 薛棠眉眼一扬,意味深长道:“大抵是……许久未见,甚是想念。” “嗯?”文疏林格外愉悦,轻捏起她的下巴,“哪里想?” 薛棠没有回答,而是轻轻舐起他的指尖,一边舔着,一边朝着他媚笑,天真而又魅惑。 文疏林腹下一紧,喉结滚动,欲火变得猛烈。 他抓起身旁的衣纱,挥手一抛,朱红色的纱似轻雾烟云,袅袅地落到地面上,随之而来是她的身子,被他翻身压在衣纱上。 灼热的气息从她的耳颈间延烧至胸前,嫣红的乳尖儿,因动情而挺立着,如同诱人采撷的胭脂梅,他一口含住吸吮,舌尖绕着圈的舔弄,另一侧雪乳被他握在掌心揉捏着。 酥麻涌过全身,细碎的娇喘从她的柔唇溢出,“啊……” 文疏林心荡神怡,兴致盎然,徐缓地向下吻着。 玉腿微张,他的唇游移至溪谷处,这里早已泛滥,浸淹了茸茸丛林,湿漉漉的一片。 他轻含嫩红的花瓣,舌尖在核儿上兜转吸吮。 奇异的酥痒袭来,薛棠情不自禁地夹紧双腿,而他愈发深入,那灵巧的舌已经探进软肉之中搅弄,品着溢出的花蜜,觅着敏感的源泉。 粉蝶戏园,春光无限,她的腹部紧缩颤抖,两团玉乳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波动,不一会儿便到了极致的愉悦,涌出的水儿全都被他吞下了。 他的唇沾着晶莹的玉液,缓缓移开时,拉出细长的黏丝,淫靡极了。 女人一羞,粉面含春,水眸潋滟。她娇喘着,身下仍是空虚,想要寻求更多欢愉。 文疏林轻轻一笑,掌心在玉户上摩挲轻揉,修长的两指顺着湿滑进入甬道中探寻,他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轻车熟路地寻觅到了让她欲罢不能的软处,指腹肆意抚弄着花壁那处敏感,弄得她腰肢摇颤,呻吟连连,“啧啧”的水声清晰地传来。 文疏林看着她享受其中的陶醉模样,心头涌上一种不可名状的成就感,不禁问道:“臣和驸马,谁服侍的好?谁更能让公主快乐?” 他的话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不管是调情,还是事实,他都自信满满——薛棠必然肯定他。 薛棠沉浸在他手指带来的欢愉中,微弱的回答断断续续地淹没在呻吟声中。 文疏林没有听清,求知欲促使着他加快了抚弄的速度,手臂青筋凸起,随着腕臂摇摆幅度增大,薛棠下身颤抖得厉害,汁液淋漓,她呜咽地娇喘着,腰身一挺,玉腿夹紧,达到了舒爽的顶峰。 她媚眼如丝,气喘吁吁地抛出几个字,“下一个更好……” 这样的回答出乎意料。 第六章雾水桃花 文疏林怔了一下,旋即抽出手指,深沉的目光落在湿黏的指腹上,“看来,臣和驸马都不能满足公主,臣还需勤加练习。” 说着,他拉过她的一双玉腿,搭在肩上。 火热的硬物抵在湿濡牝户摩挲,好像下一瞬就要冲顶进去,那难耐的酥痒让她更加迷乱,潋滟的水眸涣散,愈发媚惑,“你要怎么练习?” 文疏林轻轻一笑,“那要看公主能不能受得住了?” 话音落下,他猛地一挺腰,长驱贯入,深幽的窄道瞬间被填满。 “啊嗯……”薛棠的指尖紧攥身下的衣纱,搅成一团。 男人开始深深浅浅地抽送,身下的物事出牝入阴,粉瓣不断吐纳着阳物,肉体碰撞的淫乱声音格外的响。 一来一往,一冲一撞,仿佛奔腾汹涌的潮水拍打着礁石,一波又一波,浪花四溅。 女人嘤嘤娇吟,莺啼燕语,兴会淋漓,如鱼入水般快活,雁穿云般欢畅。 男人低靡的喘息十分撩人,不离耳畔,听得女人更为迷醉,不禁直起酥软的身子,将他推到地上。 后方的泉池氤氲着蒙蒙水雾,空气愈发稀薄温热。 女子跨在男人的身上,幽阳交媾,柳摇花摆。 溶溶月色中,香汗润湿的肌肤泛着莹白的光,更添靡丽旖旎,女子仿若置身幻境,腾云驾雾,神魂飘升,闭目陶醉其中。 云鬓缭乱,金钗斜垂,摇摇欲坠,她的额头渗出细细汗珠,桃面潮红,朱唇微启,溢散莺莺娇吟。垂散的乌发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高耸的雪乳随着摆动而颤晃。 文疏林被眼前的春色迷得心魂激荡,情不自禁地捧起那两团浑圆肆意揉捏。 奇痒袭来,内淫难禁,她猛地加快摇弄,快感充盈至极点,身体骤然绷直,交合处顿感一片潮湿,酥软无力。 欢爱的动作停了下来,文疏林意犹未尽,捧握着她的臀瓣,挺腰疾突猛进,那劲急的顶弄刺激得女子啼吟连连。 “啊……啊……” 欲罢不能的欢愉再度旋升,她心荡神摇,醉仙欲死,极乐过的身子敏感至极,男人狂风暴雨般的突进,让她仿佛被层层浪潮吞没,一重高过一重,终是在汹涌的波涛中冲顶,身下痉挛不止,津液肆流。 两人都是汗涔涔的,激情过后的喘息此起彼伏。 女人雪白的身子好似与月光融合,文疏林伸臂轻轻一揽,将那皎皎月光拥入怀中,抚摸着潮湿的发,给予她最温柔的怜爱。 薛棠枕在他的胸膛上,享受着云雨过后的余韵与温存。 热气散去,肌肤微凉,她不禁往男人的怀里缩了缩,文疏林将她拥得更紧。 只有这一刻,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她是需要他的。 * 烛火昏黄,暖阁旖旎。 缃黄色的罗帐内,薛棠坐在席上,对着矮桌上的铜镜梳发,一旁的熏炉升起袅袅烟雾,香气四溢。 文疏林的手臂支着头,慵懒地斜躺在她身侧,如墨的发散落下来,与她凌乱的衣纱交迭。他闲适地望着她梳发,松垮的衣袍里,清瘦而又结实的体魄若隐若现,气氛更显绮靡。 他自然地搂着她的腰,修长的手不安分地探入衣纱中,指腹摩挲着如凝脂般的肌肤,温热的掌心从她的腰间轻缓地向上游走,正当他的欲火又被勾起来的时候,薛棠忽地开口: “花要半开,酒要半醉。你最好摆正你的位置,以你现在的资历与官职怕是镇不住你的锋芒,若想高升,单靠才气可不够,” 文疏林的动作一停,掌心滞留在乳下细嫩的肌肤上,唇畔扬起一抹意味悠长的笑,“你在担心我?” “我只是提醒你,若是日后出了事,我不会保你。” 她的话毫无温度,透着警告之意,眉眼间流露出的清冷疏离与方才欢爱时的娇媚大相径庭。 薛棠对他,没有任何感情。 这一点,文疏林心知肚明。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闯进她的身体,却无法打开她的心房。他不甘心与她仅仅是床笫之欢,可又无可奈何。 两年幽会,他只是个供她排解寂寞的工具,亦或是,一个替身。 文疏林收回了手,自嘲一笑,“我自知,我比不过他。” 闻言,薛棠晃了神,目光不禁落在了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上,清冽的梅香飘荡心头,缭绕不散。 她放下梳子,语调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他为人谦逊,既不招摇,又不张扬,背后又有世族撑着,而你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太过张扬,只会招惹他人嫉妒眼红,凡事皆有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说话间,文疏林穿好了衣衫。他起身一掀罗帐,敷衍地回应了句,“公主的话,臣记住了。” 薛棠眉头紧锁。 文疏林背对着她,神色复杂。 每每提及那人时,她的眼睛总是亮亮的,泛着温柔的光,格外刺眼。 他想要刻意忽视,却怎么也做不到,那抹不属于他的柔情像是根刺似的,深深扎在他的心里,即便拔出来了,窟窿也仍然存在。 文疏林佯装满不在乎,转过身,悠然一笑,“冯大人一心为国为民,高风亮节,臣自愧不如,臣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俗人,只想潇洒的活着,逍遥一生,若因此遭人嫉妒,惹来是非,甚至搭上性命,那也是臣的命,不过请公主放心,臣决不会连累公主,给公主带来麻烦。” 薛棠默不作声。 隔着半透的帘,文疏林看不清她的神情。 须臾,平静而又冷漠的声音传来,“既然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帮你。” 第七章一枕槐安 文疏林犹记初见她时,她身着一袭大红色盘金绣华服,展翅翱翔的鸾鸟纹样从曳地裙摆直至衣身,华贵大气,熠熠生辉。乌黑的云鬓戴着赤金步摇冠,美轮美奂,耀眼夺目,在她的映衬下仿若周围的一切变得黯淡无光。 那时他寒窗苦读十余载,殿试以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考中探花,扬眉吐气。 殿试放榜后,礼部举办琼林宴来为进士们庆祝,她在侍女的环绕下,款款步入琼林苑,端庄优雅,雍容华贵,明艳不可方物,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文疏林也不例外,不过相比他人的恭谨露怯,他格外从容,得天独厚的好皮相衬得他更为出众,如春和景明般美好,令人赏心悦目。 薛棠不禁驻足看去,目光交织的一瞬间,她恍然怔住了。 对于她的失神,文疏林没有感到意外,许多女子都曾被他俊逸的风姿所折服,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对他芳心暗许,烟花巷陌的花魁头牌邀他做入幕之宾,掷果盈车之事,常有发生。 他本就春风得意,志骄气盈,公主这一顾,让他的心境更为疏朗开阔。他坦荡地迎上她的目光,并回应了一个温情款款的笑容。 恰逢琴师拨弦转调,暧昧的气氛被灵动悠扬的琴声烘托得恰到好处。 正当他暗叹俘获公主的心竟是这般轻而易举时,薛棠的转变出乎他意料——她蹙了蹙眉头,神情变得漠然,下颌扬起,目光透着高高在上的疏离冰冷。 反感之意,显而易见。 她傲然离去,文疏林的笑容滞住了,周遭那些奉承他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只觉得耳鸣发胀,脸颊滚烫。这样的窘迫,似曾相识,过去不堪的画面浮现眼前——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穷困潦倒,捉襟见肘,他想用自己的墨迹来换饱腹的馒头粥菜,没想到遭店家百般嫌弃,说他的破字烂画连烧火的柴禾都比不上。 吃了瘪,他的心情大跌谷底,意兴阑珊,却还要强颜欢笑地和众人推杯换盏,他心里郁堵,五味杂陈,一个恍惚,竟碰翻了桌上的酒壶,洒出来的酒水湿了他一身,十分狼狈。 他更加郁烦了,随意换了身青衫,直至宴会结束,仍是心情低落。就在他欲要离宫之际,忽地被人叫住。 “文公子。” 他转头看去,顿感讶异,唤他之人竟是公主的贴身侍女。 符采深意道:“公主有请。” 回想起薛棠不悦的神情,文疏林仍感惶窘,对于莫名其妙的邀请,他一头雾水,正要开口询问时,符采已经迈步前行了。他只得茫然地跟着走,小心翼翼地绕开巡卫,穿过晦暗的幽径,来到玉露池。 只见薛棠寸缕未着,正闲适地沐浴在泉水中等他。 他不禁想到了那句诗: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在这里,他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情爱,尝到了鱼水之欢的快乐。 一切自然而然,径行直遂。 在她的帮助下,他深谙皇帝喜好,提前知晓朝中形势变化,并顺利成为宰相谢雍的学生。 同时,他也明白了公主态度大变的原因——冯鉴青,那个她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两人年龄相仿,身形背影近乎一模一样,若穿着相似的衣衫,很容易被人认错。不过两人只是外形相像,气质却截然不同。 世人皆说冯鉴青似雨中青莲,亭亭净植,清雅绝尘,生来宽仁谦善的性子,赋予他慈悲圣洁的神性,更添和净秀美;而文疏林似月下白鹤,孤光自照,骄矜倨傲,恰逢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落拓不羁,优越的皮相与含情的眉眼相辅相成,尽显风流韵致,潇洒疏狂。 两人各具风姿,不分高下。不过,相较于无权无势,寒门出身的文疏林,世家大族出身的冯鉴青更有名望。 出身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结,这是无法改变的。他本就低冯鉴青一等,又被当成他的替身,心有不甘,忿忿不平。尤其是当他得知冯鉴青拒绝了公主的爱意,心中更是愤懑,如果换作是他,他绝不会为了仕途而抛弃心上人,甚至会带她私奔…… 大不韪的念头一冒出来,他诧异不已,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这样的想法并非出自道德礼义,而是源于一种无法言喻的怜悯。 他极力去克制这份“怜悯”,可越是压抑,便越是强烈。 他沮丧极了,不甘心与她只是床笫之欢并非权欲熏心,图谋更多私利,而是…… 他动心了。 当他意识到这份情感时,已是覆水难收。 文疏林常常疑惑,她真的喜欢冯鉴青吗?若心有所属,怎会与其他男子私相授受,翻云覆雨,甚至享受其中? 他只能借此来慰籍:或许她是喜欢自己的,只是尚未觉察,总有一天,她会意识到的。 可靠近烈火,怎会感受不到温暖?爱与不爱,太明显了。 他看不透她。 正如现在她在帘后,缃黄色的罗帐映着朦胧的侧影,长发披垂,下颌微扬,修长的颈勾勒出优美的弧度,依稀可见眉眼轮廓,模糊的神态若即若离,宛似雾里看花。 文疏林怅然失笑,转身离去。 薛棠抬眸侧首,像是凝视渐行渐远的背影,又似失了神。 夜色深沉,月光晦暗,宫阙殿宇仿佛笼罩在幽蓝色的绸缎下,肃寂而又压抑。 文疏林行至宫外,这里地处空旷,没有高墙遮挡,月色一览无遗。他仰起头,轻轻地抬手,似触碰流泻的月光,可却空空如也,指尖乏倦地轻拂。 他一身绿官服,玉腰带,幞头微斜,一阵清风吹过,扬起衣袂飘飘,尽显侧帽风流之韵致。 这一幕恰好被从郊外归来的沉宗知看到,一眼便认了出来。 两人虽素不相识,没有交集,但沉宗知曾在一次宴会上远远见过他一面,霞姿月韵,风度翩翩,令人过目难忘。 文疏林落寞地垂下手,小厮牵过马绳,他正要上马时,与不远处的人四目相对。那高大的身影颇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想了想,眉目间的忧郁骤然消散,唇角衔起一抹玩味的笑,“驸马爷?” 突然的探问让沉宗知微微一怔。 坊间传闻他与公主不和,他不知其详,只觉两人相识甚少,谣言多半是穿凿附会,人云亦云。 他犹豫片刻,上前打个照面。 “文公子。”沉宗知拱手作揖,彬彬有礼。 确认了他的身份,文疏林没有还礼,甚至懒得打官腔敷衍应付,只是斜睨打量他几眼,旋即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眉眼中流露的自信更加坦然耀眼。 沉宗知诧异于他轻慢的态度,愣怔间,他已经跃上了银鞍白马,留下一抹疏懒的笑意便纵马离开了,衣袂飘荡,恣意潇洒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沉宗知呆立原地,拱着的手还停在半空。 真是无礼! 他恍然回神,愤然甩袖,浑然不觉余留在空气中的、熟悉的淡淡幽香。 第八章瑰意琦行 回宫探亲的这几日,薛棠对沉宗知的态度更为冷淡,宫里的人皆看出来两人之间的疏离。 一日午后,薛棠挽着薛道权的手臂在御花园中散步闲聊,沉宗知恭谨地跟在父女两人身后,默不作声。 一路上薛棠没有与沉宗知交谈过,甚至连眼神肢体的接触也没有,两人生疏得像陌生人。 薛道权心绪复杂,这毕竟是他一手促成的婚姻,自是希望二人情投意洽,恩爱和睦。 他轻轻拍了拍薛棠的手,和颜劝道:“你也不小了,和驸马早日生个孩子,朕还想抱孙子呢!” 闻言,跟在身后的沉宗知脸一烫,可旋即眸光暗淡了几分,与她从新婚到现在,房事并未断过,不过她始终没有怀孕的征兆,似一直服用着避子的丹药。 薛棠没什么反应,仍是言笑晏晏,“父皇的孙子多着呢,不差我生的这一个。我记得前几日八哥府上添了一女,父皇可有赐名?听闻那孩子生得很漂亮……” 她岔开了话题,和皇帝闲谈着家常。 沉宗知怅然垂眸。 夜幕降临。 凤阳阁内,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整理收拾着。 沉宗知拘谨地立于窗前,神色端凝,若有所思,而薛棠则是慵懒地倚在贵妃榻上翻阅着典籍,她乌发垂散,未着珠翠,悠然自适。 符采熄灭了几盏烛火,关上了寝殿的门,带着几个侍女一同退离了。 殿内只剩二人,寂然无声,沉宗知没有任何举动,薛棠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继续品读书籍。 烛花静静地燃烧着,蜡油流淌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沉宗知仍是纹丝不动,薛棠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轻轻抱住了他高大的身躯。 沉宗知背脊窜过一阵酥麻,他转过身看去,薛棠自然而然地伸手抚向他的胸膛。 “公主……” 沉宗知按住了她的手,止住了她脱他衣衫的动作。 “怎么了?”薛棠柔媚地问。 沉宗知神情凝重,嗫嚅不语。 见他没有云雨的兴致,薛棠的眼神疏淡了许多。 柔夷般的手从他的掌心抽离出来,他心里顿感一空,目光黯然。 他深知她心有所属,每一次的欢愉都格外重视,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引起她的反感,可她却毫不在意,剥他衣服的动作愈发娴熟,如同脱簪取钗般自然随意。 尤其是她在身下承欢时流露出的快乐,常常令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可事后的冷淡却又让他痛苦不已,频频陷入纠结与矛盾中,心力交瘁。 他不知道如何待她,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她的忽冷忽热,是挽救这段婚姻?还是放任不理? 沉宗知眉头紧锁,欲言又止,薛棠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模样。 她没有等他的话,而是若无其事地来到镜台前坐了下来,随意绾着发,又自顾自地挑起了妆奁中的首饰。 沉宗知望着那抹端雅的红色身影许久,终是艰涩地说了出来,“公主既无意于我,为何要与我圆房?” 此话一出,她手一顿,旋即仍是漫不经心地挑选着妆奁中的饰物,“我父皇的嫔妃无数,他何曾真正在意过谁?还不是夜夜翻牌子,今儿宠幸这个,明儿宠幸那个。” 说着,她拿起一支金钗移到发间比了比,觉得单调,又放了回去。 沉宗知骇异,被她毫不避讳的直言直语堵得语塞,“这、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本质是一样的。”薛棠冷笑了下,发间簪上一朵红色牡丹花,平添了几分不容多看的艳丽。 沉宗知哑然,心头仍是掀着波澜,讶异而又苦涩。 他闭目决绝道:“如果只是因为我是公主名义上的丈夫,那,我不会再碰公主。” “不碰我?”薛棠失笑。 她这一笑,让沉宗知顿感茫然。 薛棠从容起身,施施然地走向他,“别忘了,你是尚公主,先君臣后夫妻,床帏之事岂容你做主?”她昂首直视着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当然,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求。” 一字一句,语调平缓而又威严。 沉宗知深受震撼,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明明是双柔和的眸子,却尽显摄人气势,那不容直视的明艳与尊贵迫使他低下了头,仅有的一丝底气,也被她寥寥几句话驳倒瓦解,荡然无存。 “臣谨记于心,恪守君臣之礼。”他苦涩道。 薛棠凝视着他,那副俊朗的面容没有流露出不满与愤怒,只是敛目垂眸,隐隐透着忧戚。 这世上大多的男子都希望自己的妻室温淑婉顺,体贴贤惠,安分守己地守在后宅之中,像被圈养的鸟雀般听话,毫无怨言地服侍丈夫,伺候公婆,传宗接代。若是反过来,倒行逆施,便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 他倒是不同,哪怕妻子强势,压过他一头,也没有觉得不妥。待她恭谨守礼并非惧怕公主身份,而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地尊敬她。尤其是云雨时,她若不想要了,他便克制欲望,不再动她分毫,如果换作别的男子,必定自尊心大受打击,满腹牢骚,郁愤不平。 只是对于他来说,妻子忽冷忽热的滋味,实在难过。 薛棠无奈地叹了一声,眼神渐渐温柔下来。 沉宗知虽为武将出身,但并不粗莽蛮横,言行举止端方,礼数周全,一身正气,尽显世家贵公子的风范。 要说对他一点好感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喜欢这段身不由己的婚姻。 一个活生生的人,像个物品似的被交易出去,来换取他人的好处,美名其曰是为国为民,奉献自己,可为什么公主只能靠婚姻来展现自己的价值? 这样的想法疯狂地滋蔓生长,一发不可收拾,让她愈发不安。 她无法抑制内心的反抗。 正如年幼时,皇帝允许她去国子监听课,前提是必须换一身男装。她心中不服,为何国子监只允许男子进入,却不允许女子进入?但碍于圣命,她不得不从,不过,她并未完全顺从,而是依照男子襕衫的形制改了一身女装,虽然看上去不伦不类,但挑不出错。 她穿着这身衣衫,又傅粉施朱,精心打扮了一番,昂昂自若步入国子监,引起皇帝不满,她辩驳道:“我精心打扮,以示对老师的尊敬,有何不可?” 皇帝无奈,同意了她穿女装入内,却也限制了她去国子监的次数。 回忆浮现眼前,她犹记当时先皇后规劝她的话:“女子不应过多抛头露面,有失礼节,不成体统。” 薛棠郁懑,身为女子理应最看重的贞洁道德,她视如敝屣,那对于她来说,就像是捆住手脚,束缚自由的桎梏,抵不过一场痛快酣畅的欢爱。 她徐步走到镜台前,娓娓道:“我是喜欢冯鉴青,可我与他没有缘分,又何苦压抑自己?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不也是妻妾成群吗?冯鉴青在我心里的地位无人可替,但这与我接纳其他男人并不矛盾。” 沉宗知一怔,无奈笑笑,“冯大人是公主的第一个男人,地位自是难以撼动……” “不是他。”薛棠打断他的话,眸光略一暗,“我与他发乎情,止乎礼,没有肌肤之亲。” “那是谁?”沉宗知的疑惑脱口而出。 沉默片刻,薛棠平静地反问:“这重要吗?” 沉宗知不再多问。他低估了她的心性,即使没有公主这层身份,她的思想观念仍是超脱世俗,独异于人。 薛棠拾起妆奁上的金钗,戴在发间,牡丹簪花与金钗交相辉映,更衬她明艳动人,雍容华贵。 “爱博而情不专,如果合适,我都想要。”她对着镜子看了看,丹唇扬起一抹坦然的笑意。 沉宗知只是怔愣了下,心头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她与世俗相悖的思想言论带给他太多震撼,以至于她后面说的任何话都不足为奇。 他不禁想到了半生困在深苑中的母亲,眉眼始终笼罩着淡淡的忧愁,从未真正开心过。 母亲本是将门之女,能文善武,武技甚至远超父亲和祖父,但因是女子,不能上阵杀敌,到了年纪便嫁给了父亲,此后一直居于内宅之中,郁郁寡欢。后来不屑与几个姨娘争宠,自行搬到冷清的深苑中居住。 他犹记枯树下那抹孱弱的身影,日复一日地痴痴望着远方,从他蹒跚学步到长大成人,盼了一年又一年。他起初以为母亲是在等父亲,可后来发现,母亲的目光始终盯着天际翱翔的大雁。 他想,若是母亲有公主半分强势,或许,不至于郁郁而终…… 薛棠见他失神,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直言道:“我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不会只有你一个男人,三从四德,忠贞不渝,我做不到。若你觉得委屈了,大可去找别的女人风流快活,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从此以后你我相敬如宾,互不干涉,我不会再与你欢好,你也不能踏进我的房门。话已至此,看你的选择,我给你时间考虑。” 话音甫落,在他愕异的目光中,她从容离开,朱红色的衣影飘飘,倔强而又刚烈。 她素来喜爱红衣,那烈火般的颜色,倒是与她的性子甚是相配。 第九章桃花露浓 在偏殿守着的侍女织素见薛棠出了寝殿,连忙上前施礼,“公主?您怎么出来了?” 薛棠展颜一笑,“无事,出来透透气。” 织素疑惑,“那驸马……” “夜已深,公主小心着凉。”符采突然出现打断她的话,并拿来一件披风为她披上。 薛棠和颜道:“你们歇息吧,我自己转转。” 织素狐疑地望着那抹离去的背影,真是捉摸不透公主和驸马的关系,若说亲密,可两人的疏离显而易见;可若说是生分,两人又天天睡在一起,颠鸾倒凤,春色撩人,那欢好的声儿听得人脸红耳赤。她到现在还记得一次房事过后,公主腿软了一天。 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驸马的心思,落花有意,情有独钟。 正当她出神时,额头突然痛了一下,“哎呀!” 符采慢悠悠地收回了手,谆谆告诫道:“咱们身为公主的侍女,公主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不要过问公主和驸马的私事,更不要妄自猜测。好奇心是奴仆的大忌,轻则遭人数落,重则性命不保。” 有这么严重吗? 织素努嘴揉着额头,长“哦”一了声,旋即嘿嘿一笑,“符采姐姐不愧是公主看重的人,心思敏锐,聪慧过人,不像我笨头笨脑的,日后要多跟姐姐学习,免得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公主不开心,还望姐姐不吝赐教,多多提携。” 她说了这么多话,符采只听到了两个字“提携”。 符采无奈地笑了笑,“公主人好,只要你谨守本分,就不会有无妄之灾。待时间久了,等级自然有所提升,届时我也会为你美言几句的。” 织素闻言欢喜,朝她欠身,调皮地眨眨眼,“那多谢姐姐了。” 她侍奉公主不过两年,最大的感慨就是在公主手下当差真是件幸事,薛棠对待下人向来和善,没有一点颐指气使的公主架子,只是…… “公主确实是待人温和,不过……”织素上前附耳悄声道:“我有点怕。” 薛棠本就生的明艳,国色天香,天之骄女的身份更是赋予了她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感,气质卓群,不容多看,言行举止尽透着难以亲近的疏离。尤其不笑的时候,那不怒自威的模样令人望而生畏。 符采沉吟道:“公主毕竟是皇上的女儿,身份尊贵,与常人不同,感到畏惧是正常的。” 织素暗自思忖,从未见过符采有惧怕之态,或许是与她侍奉的时间长有关,也有可能是她并不表露出来。 “我见公主待姐姐亲如姐妹,姐姐也会怕公主吗?”织素问道。 符采默言。 与其说怕,敬字更为合适。不过,侍奉薛棠多年,长年累月的相处下来,两人的感情已经远超过主仆。 在她心里,薛棠不止是端庄持重的公主,也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女孩子。 薛棠生母早逝,一直由先皇后代为抚养。薛棠十岁时,先皇后病重,当今圣上破例将公主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也是这一年,她被薛棠看中,赐名符采,入宫服侍,一进宫便是高等宫女,甚至可以随着薛棠自由出入皇帝的寝宫,那对于贫寒乡野出身的她来说,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画面。从小寄人篱下懂得察言观色的她,在宫中行事更是谨小慎微,生怕因为一个无心之举而失去了这大好的机会,也怕丧命于此。 她亲眼看到大皇子薛桓芳因一时动怒,将脾气都发泄到了下人身上,肆意打骂,导致一个太监被活生生地打死了。 她胆战心惊,更加庆幸自己是公主的人。 薛棠虽然看起来冷淡,但性子还是温和的,除了因自幼养尊处优而骄纵任性些外,品性上没有缺点。她的冷淡源于高贵的身份,在人前需端庄得体,雍荣尔雅,像是立在庙堂中雕像,不可失了公主的尊仪。 不过,她察觉到了她那隐藏在端庄外表下的叛逆,并随着相处时间的增进,愈发明显,如同海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犹记薛棠十三岁那年,有一日深夜,她服侍薛棠入睡,薛棠神秘兮兮地跟她说,“符采,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跟任何人说。” 她犹豫片刻,见她倾诉欲旺盛,颔首应道:“我入眠梦游时,什么都记不得。” 说着,她盘腿坐在地上,装模作样地掐指念法,浑身一个哆嗦,压低了声音道:“我现在是梦游的状态,公主可以说了。” 薛棠噗嗤一笑,笑眼盈盈,那是对亲近之人才透露出来的柔意与娇俏。 她从床榻下的暗格里拿出来一本册子,意味深长地递给了她。 符采打开一看,脸腾地红了起来,这是一本春宫图。 她臊得立刻合上了,耳热心跳。 即使已过桃李年华,可在这种赤裸裸的画面面前,她还是忸怩害羞。 相较于年长的她,还处于稚嫩年纪的薛棠显得格外淡定,坦然自若,就像是看普通的书,没有一丝羞怯,落落大方。 薛棠从她手中打开册子,移到她眼前,满脸期待道:“这没什么的,你看看,这和我要说的秘密有关。” 符采只好硬着头皮去看,这春宫画讲的是一女子神游入梦与神仙交媾,采阳补阴,翻云覆雨。那画面十分精致,栩栩如生,若是当作寻常画作赏阅,可谓精品,尤其是那男神仙十分好看,鹤骨松姿,玉树临风。 她虽尚不能完全适应,但也可以接受了。 正当她看得迷离时,薛棠的一句话让她猛地清醒。 “我好像入画了……” 符采讶异地看去,只见她低首含笑,眸光潋滟,一副少女怀春的羞涩模样。 夜色婉约,淡淡的花香缱绻在空气中,醉人心扉。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朝景园,薛棠停下脚步,这里满是桃树,春日盛开时,花团锦簇,娇艳动人,甚是好看。她很喜欢这里,不过并非因为桃花,而是另有缘故——她初尝云雨,第一次经历男女之欢便是在此地。 沉宗知问她人生第一个男人是谁?她没有回答,一方面是不在意世俗的贞洁束缚,而另一方面则是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只觉那是位神仙,温柔似水,清逸绝尘。 第十章离经叛道 薛棠的生母早逝,从小住在长春宫,由先皇后郑氏抚养。 郑皇后出身高门,是位知书达礼,温婉端庄的女子,因她品性娴淑,恭顺节俭,德荣兼备,世人称为贤后,是女子典范,只是体弱多病,常年吊着汤药。 郑皇后待她很好,她也很尊敬这位养母,只是那恭顺的性子,常常让她感到憋屈,郁堵不快。 薛棠犹记十岁那年,每隔三年的选秀大典临至,可此时皇后病重,皇帝便想取消选秀,皇后却不顾病体,跪在皇帝身前劝阻:“臣妾身体孱弱,不能尽心侍奉皇上,如今陛下后宫空虚,理应广纳品性贤良的美人来侍奉陛下,为皇室开枝散叶。” 听到这话,薛棠的心里不是滋味,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选秀大典如期进行,薛棠好奇那是怎样的场面,皇帝便破例让她旁观。中选的秀女里有两位极其出挑,魏氏明眸皓齿,清丽窈窕,而赵氏杏脸桃腮,娇艳媚人,皆是难得的美人。 薛棠看得久久移不开眼,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不过不是攀比姿色,而是羡慕她的父皇,可以将这两位美人一同收入后宫,今儿临幸这个,明儿临幸那个,好生快活。 如果她遇到了两位风姿卓绝的男子,该如何安排他们侍寝呢? 幻想到这里,她不禁忿忿不平,身为一国公主,为何只能选一位驸马?便是如寻常男子那般纳妾都不行,更不用说开展选秀,广招美人。除非是史书里提到的蓄养面首,不过这是荒淫放荡,道德败坏的行为,乱了伦理纲常,会被口诛笔伐,遗臭万年。 她还曾因萌生这样的念头,被郑皇后罚抄一百遍女则内训。即便郑皇后已到气若游丝的地步,也要在病榻前拉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诫一番,要她做个贤良淑德,端庄持重的好女子。 可愈是规诫,她的心里便愈是不服气,表面维持着伪装出来的庄重模样,私底下仍是我行我素。贤良淑德更多是对男人有益,才大受称赞。她不想像个附属品似的活着,束缚在只针对女子的条条框框中,成为所谓的贞洁烈妇,道德典范。 皇帝的宠爱并不能给予十足的底气,她的倔强更多是源于九皇叔在背后为她撑腰。若不是薛景鸿教她三纲五常以外的知识,又带她出宫游历,博闻强识,恐怕会被束缚女子的道德礼教驯化成第二个先皇后。 她不是纯良的女子,也不想做纯良的女子,性子似乎天生如此,一身逆骨,离经叛道。 她时常好奇自己的生母究竟是何许人也?隐隐觉得一定是位非同寻常的奇女子,她很想了解,却无人提及,连遗物都没有,甚至找不到生前的任何痕迹,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皇帝和郑皇后只字不提她的生母,即使她有意探问,也无人敢言。 是谜一样的存在,更是宫闱中闭口不谈的禁忌,便连年长她几岁的同胞哥哥也不曾透露半分。 后来她不再过问,将对生母的猜想与思念深藏心中。 郑皇后病情愈来愈重,无法照料薛棠。皇帝想亲自抚养他唯一的女儿,便让薛棠搬离了长春宫,住进紫宸殿旁的凤阳阁,准她可以自由出入帝王寝宫。 薛棠曾窥见魏美人伏跪在帝王腿间吹箫,也见识过赵美人为了争得帝王宠爱,使出浑身媚术,轻纱艳舞,婉转承欢,交合姿势千奇百怪,她还曾将赵美人遗落的春宫图册偷偷拾回去翻阅。 耳濡目染下,豆蔻年华的她对床帏情事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寻常孩童正处于懵懂无知时,她已通晓阴阳交合之道,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渎,对男欢女爱有着不为人知的向往与憧憬。 只是她没想到,人生的第一次欢爱会来得那么快,那么奇幻。 由于赵美人更受帝王恩宠,魏美人暗中调制暖情酒争宠,邀皇帝在朝景园赏花品酒。 皇帝一眼识破了魏美人的心思,不过并未拆穿,薛棠也意会到赏花品酒背后的意思。她心生好奇,偷偷跟来了朝景园,躲在桃树后,窥看亭中春景, 只见魏美人坐在皇帝的腿上挑逗,原本皇帝板着脸,不言不语,可饮下一杯酒后,神情变得迷离。 薛棠疑惑,这酒真有这般神奇吗?莫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可当她窥探到父皇难以自抑的动情模样,不禁啧啧暗叹:这手艺用来争宠实在可惜,若是拿出去售卖,必定供不应求,财运亨通。 酒过三巡,洒酽春浓,皇帝抱着她离去,遗留石桌上的半壶暖情酒。 薛棠四探无人,悄悄上前察看。她打开壶盖,浓郁醇厚的酒气扑面而来,钻鼻冲脑,一阵迷醉感袭来,逼得她推远了酒壶,那上头的醉意才消散。 空气中余留泛着桃花香的酒味,隐隐夹杂着五石散的气味。 她眉头紧锁,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倒在杯盏中品尝了一口。 入喉辛辣,回味浓烈,明明不是那么好喝,可却好像有一股魔力蛊惑着她继续品尝。 一杯又一杯,到最后,她直接捧壶而饮,喝得精光。 起初没有不适感,她只觉头脑有些晕沉,想要尽快回宫歇息。可很快,酒劲儿涌了上来,她的身子变得虚软,摇摇晃晃,脚下轻飘飘的。 踉跄几步,她连忙扶上一旁桃树,顺着树干瘫坐下来,体内生出一种难抑的异样感。 夜色昏蓝,轻纱似的月光笼罩在含苞待放的桃花上,静谧安宁。 薛棠躺在桃树下,昏昏欲睡,可身体的燥热却让她难以沉眠,头脑胀得厉害。 忽然间,从远处雾气中走来一抹缥缈的白色身影,如烟如幻。 她的眼皮格外沉重,掀不起来,朦胧醉眼中,那隐隐绰绰的身影渐行渐近,长身玉立,清逸绝尘,轻风吹起他衣袂翩跹,飘然若仙。 薛棠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那超然世外的气质绝非凡人。 第十一章一晌贪欢 她的脑子更加混沌,口干舌燥,昏昏沉沉之际,轻飘飘的衣袖拂过脸颊,痒痒的,柔软而又清凉,带来片刻的舒适。 须臾,额头覆上温度,神仙的手背轻触,探了探她的体温。 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可肌肤相碰的瞬间却让她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异感觉,身体变得燥热难耐。 她突兀地抓住了他正收回的手,仿若搁浅的鱼儿在求救。 神仙明显怔住了,许久未动。 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似玉瓷般美好无暇,虽然看不清他的模样,不知其详,但可以想象到他的圣洁优雅。 她更为迷乱,渴望得到这只手更多的触摸,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无法自拔。 意识到她的反常,男人诧异,不知所措。他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意志在清醒与沉沦中挣扎,艰难地与欲念抗衡。 良久,他反扣住她的手,牢牢握住。 薛棠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在颤抖,迟迟未动,似极力克制着欲望。她按捺不住了,另一只手伸向他的身体,胡乱摸着。 那衣绸触感沁凉,柔顺细滑,如同一脉清冽的仙气涌来,舒缓了她的燥热。不过双腿间蔓延的奇异痒意尚未缓解,反而愈发强烈,空虚而又躁动,渴求一场欢愉。 她顺势抱住了他。 他的背脊一僵,身子隐隐颤粟,神思激荡,可仍是心存顾忌,踌躇不前之际,薛棠挺身抬头亲吻上去,只是她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地亲上了他的脸颊,停留了片刻,醉酒的眩晕再度袭来,天旋地转,柔唇掠过他的唇畔,一头栽到他的肩上。 他的身子僵直,错愕地怔住了,泛着桃花香的酒气萦绕不散。 这神仙怎么像块木头似的?是没有七情六欲吗…… 薛棠迷糊地腹诽时,他突然紧紧地回抱住她。 那密不可分、几乎要把她揉进骨子里的拥抱令她的呼吸更为艰难,始料未及。 她清醒了些,欲要看清眼前景象时,眼睛被一条绸子轻轻地蒙住了,那似乎是神仙的发带。 这场荒唐的欢愉拉开了序幕。 神仙徐徐褪去她的衣衫,对待珍贵的画作似的,小心翼翼。 微曲的指节轻轻揩过她的肌肤,从耳垂缓至挺立的乳尖儿,那触碰似有似无,虚飘飘的,仿若隔靴搔痒。 “嗯……” 她忍不住地呻吟,腰身不安地起伏扭动。 这般新奇的愉悦前所未有,远胜过夜深人静时,顾影自怜似的自渎。 他敛声屏气,指尖因情欲高涨而轻颤,修长的手继续下滑,探入双腿间…… 她眼前漆黑,没有视觉,其他感官更为灵敏。 一阵轻风吹拂,花枝微微晃动,悬挂在叶尖的露珠摇摇坠落,芬芳香气更为沁人。 没想到仅仅只是抚弄了几下,她就受不住地泄了身,极其敏感。 他有些意外。 灼热的吻从她的颈间向下落去,途径高耸的雪峰,到达湿润的幽谷,俯首臣服,就这样,轻缓地吻遍了她的全身,从外到内。 薛棠沉溺在他带来的极致温柔中,欲仙欲死。 一双玉臂主动地迎了上去,她搂过他的脖颈,双腿自然而然地攀上他的腰间,凭着记忆中春宫图的画面,含情仰受,与其交合。 湿润的幽径被贯通,没有强烈的疼痛感,甚至很顺利地纳入了。 她曾自渎过,探索过身体的奥秘,哪怕是初经人事,也并不生涩。 男人讶异于她对男女情事的熟稔,不过仍怕狂烈的欲火伤到她,没有径直挺弄,而是留给她适应的时间,紧抱着她。 “好深……”她紧扣着他的背脊,指甲陷进皮肉里。 他一言不发,也没有痛苦的呻吟,只是沉闷地受着,气息愈发紊乱粗重。 薛棠先动了起来,这位神仙有些矜持,似乎没有经历过男欢女爱,比初尝云雨的她还要青涩。 阴阳交合,渐入佳境。乍疾乍缓,津液肆流。 这位神仙身形清瘦,却结实有力,尤其在乱花深处进出时,更为刚劲。 他直身屈膝,她仰坐而入,一对玉乳落到他的眼前,不禁含吮上去,惹得她腰身摇摆得更快了。 十指相扣,热汗涔涔,交缠的身体好似融到了一起, 仿佛,本应如此。 夜色深沉,薄雾缭绕,唯有微茫的月光流照,辉映桃树下缠绵的身影。 钗垂鬓乱,湿汗淋漓,潮热的身子在他顶弄下起伏乱晃,那速度愈发急快,她扬首疾吟,迷乱兴奋中,身子倏地绷直,仿佛一下子被抛上了云端,那是一种无边无尽的极乐。 她瘫软下来,满面潮红,双腿间仍是痉挛,蒙眼的绸布也被汗水浸湿,她欲要摘下来,一探神仙的真面目,可却被他拦住了。 身子疲惫,醉酒的后劲儿也起来了,即使她想窥探仙容,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便顺着他的意,没再刨根究底,不去碰眼前的绸布了。 欢爱过后,神仙倚卧在桃树下,薛棠依偎在他的怀里,衣衫遮盖在身上,整个人被他深深拥着,格外温暖舒适。只是他默不作声,像个哑巴似的,薛棠也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似透着一丝悲伤。 她好奇地伸手抚向他的脸庞。 唇瓣柔软,鼻梁高挺,那优越的骨相,颇有几分熟悉。她继续游移,触及到眼眸时,指尖潮湿。 就在此时,她的手腕被扼住,探索终止。 恍惚间,他缓缓俯下身,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唇,不沾染一丝欲念,像是怕惊扰到她,唇瓣没有任何偏移,就这样停留许久。 待他抬身时,薛棠忽觉一滴凉意落在脸颊上。 似汗珠,又似一颗泪,滑入耳颈间,无声无息。 虚幻中的一点真实乱了心绪,可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想,眼皮愈发昏沉,终是在他温柔的照拂下,安然酣眠。 待她醒来时,天蒙蒙亮,云雾缥缈。散乱的衣衫沾着花瓣遮盖在她的身上,旁侧空无一人,蒙眼的布也不知飘向何处。 宿醉的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杳无踪影,无迹可寻。 清露花逦迤,大梦了无痕。 她心里空荡荡的,怅惘间,粉红的花瓣飘到眼前。她恍然发觉一夜之间,桃花竟都开了,花瓣随风纷飞,清甜的香气更为馥郁。 或许,真的是谪仙入梦,春风一度。 后来她常去朝景园游荡,期盼与她欢好的神仙再度现身,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仙影,她也心满意足了。 不过那位神仙始终没有出现,她只能借着春宫图幻想,直至邂逅了冯鉴青,这份执念才渐渐消失,只当是一场旖旎的、泛着桃花香的春梦。 第十二章休休有容 冯鉴青。 梅园初遇,一见倾心,只可惜有缘无分。 当年梅园一别后,时光匆匆,再见已是第二年的寒冬。 虎威将军侯海的长子侯胥代父出征,胜仗凯旋,皇帝在郊外行宫设宴庆祝,酒过三巡,郑皇后因身子不适提前离席,皇帝担心皇后身体,并未久留。没有帝后在场,臣子们玩得更是尽兴,划拳饮酒,袒胸露乳,地上还有醉酒酣睡之人。 冯鉴青并未参与其中,他衣衫清整,静坐在席间,观之不语,如雨后空山般清新的气质在肉山酒海中格格不入。 侯胥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装清高!” 侯家与冯家本就有仇怨,冯鉴青的才貌又远胜过他,颇得皇帝赏识,哪怕直言进谏,陛下也未曾怪罪。 他心生妒恨,看他不爽,可又无从出气,今日庆功宴是他的主场,正好是个机会。 “这乐师的琴曲实在无趣,早听闻冯兄琴艺卓绝,不如为我们弹奏一曲助兴可好?”侯胥望向冯鉴青,狡黠地微笑着。 此话一出,场面瞬间安静了,众人面面厮觑,任谁都看出来这是在折辱刁难他。 一位年轻的臣子厉声驳斥:“冯兄出身名门,又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怎可让冯兄抚琴助兴?你……” “好。” 冯鉴青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应了下来。 咒骂的话一下子噎了回去,杨复隐一脸担忧地看向冯鉴青,心里急得很。 侯胥大笑,神气十足,挥袖指向坐在琴前的乐师,趾高气扬地喊道:“一边去!给冯兄腾地方!” 乐师瑟瑟发抖地退到一旁,冯鉴青温和地朝乐师一揖,“借琴一用。”旋即又向杨复隐投去一个宽慰的笑容,那笑意好似蕴含着力量,杨复隐心安了许多。 冯鉴青坐在琴案前思忖片刻,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容地拨动琴弦,一曲《广陵散》在殿内响起,琴声悠扬,飘逸自在,如潺潺泉水流入心怀,妙不可言,听得众人入了迷。 看他云淡风轻,泰然自若的模样,侯胥气得牙痒痒,明明是想让他吃瘪,却不曾想被他夺了气势。侯胥朝一旁的下属王丰使了个眼色,王丰凑近,侯胥附耳私语。 王丰了然颔首,侯胥得意一笑,举起酒坛朝众人大喊:“来!继续饮酒!” 喧闹声刹那间炸开,盖过了琴音,冯鉴青面不改色,仍全神贯注地抚琴,心无旁骛。 推杯换盏间,王丰假装醉酒脚滑,将手中的酒坛掷了出去,摔破在琴案前,一块弹飞的碎片划过琴身,断了一根弦,琴音戛然而止。王丰四脚朝天地仰摔过去,十分滑稽,众人捧腹大笑,一片哗然。 在喧笑声中,冯鉴青径自走向王丰,轻轻地将他扶了起来,关心问道:“可有受伤?” 王丰愣了一下,窘促地摇摇头,内心不由得暗叹:明知自己是为难他的人,非但没有嘲笑,还出手相助,当真是谦恭仁厚,气度不凡! 冯鉴青转身朝乐师歉声道:“在下必定赔偿。” 真是假惺惺!侯胥轻蔑地哼了声,旋即唇畔勾起一抹笑,“冯兄琴技了得,不妨用这断弦的琴为我们弹上一曲,开开眼界。” “你别欺人太甚了!”杨复隐攥紧拳头,愤愤不平。 侯胥下巴一扬,“要打架吗?” 都醉了酒,理智大乱,情绪更为暴躁,被他一激,杨复隐撸起袖子就要冲向侯胥,冯鉴青连忙拦住了他,朝众人和颜道:“天色已晚,过度饮酒伤身,一曲结束后,各位同僚回府休息可好?” “行啊!”侯胥嗤笑了声,颐指气使道:“还是这首曲子,若走了调,就不算结束!” “你!” 杨复隐气得涨红了脸,冯鉴青又一拦,朝他摇首。 稳定住他的情绪后,冯鉴青坐回到案旁,看着断弦的琴,沉思默想,考虑对策。 就在此时,苍茫辽阔的尺八乐音突然响起,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冯鉴青循声看去,红衣白裘映入眼中。 薛棠吹着尺八而来,神态从容闲雅,顾盼生辉,明艳动人。 冯鉴青一怔,继续抚琴。 尺八的加入填补了残缺的音节,琴声为辅,遥相呼应,乐音愈发萧瑟凛冽,曲调透出肃杀之气,犹如浴血战场,奋勇冲锋,气势磅礴。 两人配合得极为默契,曲终奏雅,神韵天成,众人叹为观止,只有侯胥铁青着脸,咬牙切齿。 一曲终了,薛棠莞尔看向冯鉴青。他目光一飘忽,朝她深揖致谢。 “拜见公主。”在场群臣纷纷施礼。醉醺醺的臣子暗中掐着大腿保持清醒,衣衫不整的臣子慌忙地弹冠振衿。 侯胥正在气头上,可碍于她的公主身份,还是低下了头,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衣衫大敞,袒胸露腹,一身肥膘暴露在外。 薛棠睨了一眼,嫌弃地撇过头,讥讽道:“侯大人遮一遮肚子吧,实在不雅。若让不知情的外人看到,还以为侯将军是杀猪的屠夫呢!” 窃笑声此起彼伏。 侯胥恼羞成怒,涨红的双眼闪着凶光,格外渗人,吓得一些臣子大气不敢喘,汗洽股栗。薛棠面不改色,昂首直视着他,尽显一国公主的威仪。 皇帝没有同意她参加庆功宴,她只得远远地偷看,不曾想竟瞧见侯胥欺辱于他,义愤填膺,哪怕事后被皇帝责备,她也要出面为他抱打不平。 王丰生怕侯胥脾气上来了,冲撞了公主,急忙揽过他的肩劝道:“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老将军等着你回家呢。” 侯胥怒气填胸,可又不能做什么,愤愤地瞪了冯鉴青一眼,猛地推开了王丰,拂衣而去。王丰松了一口气,拜别公主后,又讪讪地朝冯鉴青一揖,紧追侯胥的脚步离开了。 冯鉴青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耳畔忽地传来女子温声细语的寒暄。 “转眼一年过去了,公子可好?” “一切安好。”他恭而有礼。 薛棠娓娓道:“那侯胥仗势欺人,嚣张跋扈,实在可恶。冯公子大度,胸怀广阔,不与其计较,难能可贵。” “与其争,不如容。”冯鉴青沉声静气道。 薛棠称赞道:“冯公子当真是坦荡荡的君子,不过……”话音一顿,她努努嘴,续道:“我可见不得你受欺负,我派人带你走另一条路回府,不与他们同行。” 冯鉴青一怔,娇蛮而又温柔的声音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见他迟疑,薛棠蹙起眉头,加重了语气,“公主的命令,你不从吗?” 冯鉴青犹豫应道:“是。” 薛棠展颜笑了,悠然离去。 冯鉴青神色凝重,杨复隐靠近他深意一笑,“冯兄,公主好像……看上你了。” “不可胡言,有辱公主清誉。”冯鉴青严肃道。 杨复隐玩味的笑意甚浓,转身之际,不小心撞到个人。 他定眼一看,是个穿着宫装的清秀姑娘,赧然道歉:“小生一身酒气冲撞了姑娘,实在冒失,多有得罪。” “没事。”符采没有过多理会,掸了掸衣衫来到冯鉴青面前,引臂恭敬道:“冯公子,请随奴婢这边来。” 第十三章光风霁月 夜色浓重,冯鉴青跟随着提灯引路的符采前行,越走越偏僻,亭台楼阁渐渐隐没在黑暗中,眼前变得空旷,依稀可见远处群山的轮廓,一望无际的平地上覆着厚实的积雪。那雪平坦洁白,留下的步印很少,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莹莹光泽。 冯鉴青茫然不解,已经离开了行宫,可她仍是前行,似乎要将他引至另一处。 他欲要开口询问,苍凉辽阔的尺八乐音在风中响起,回荡不绝,一抹熟悉的身影随之出现在视线中。 符采悄然退下。 冯鉴青回过神时,符采早已不见。 乐声渐弱,停了下来。 冯鉴青躬身问道:“公主为何引臣来此处?” “我想见你。”薛棠莞尔道。 冯鉴青恍然怔住了。 薛棠悠然看着他,自从初经人事,尝到甜头后,她便食髓知味,想要追求更多的快乐。她喜欢既有才貌,又有风骨的君子,冯鉴青的出现荡漾了她的春心。她时常偷偷幻想,若依照后宫位分排列,那冯鉴青一定是正宫的地位,其他男子都要往后靠靠。 那时的她尚未意识到这样的想法等同谋逆,是在觊觎帝王的权力。 她只是想追求灵肉合一的快乐,尤其是在女德的规训下,更想放纵了。撕开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繁重衣衫,从华丽的锁链中挣脱出来,享受至情至性的极乐。 天空忽地飘起了雪,薛棠抬手伸向半空,眼笑眉舒,“下雪了,公子可要随我避一避雪?” 冯鉴青一口回绝:“这不妥……” “你要留我一人在此吗?你一点也不担心我的安危吗?”薛棠满面娇嗔地打断他的话。 冯鉴青顿时无措,薛棠笑着拉起他的衣袖,快步至不远处的破屋中。 这是一间还未修缮好的屋舍,里面空荡荡的。薛棠掸着身上的雪,不经意回身一看,发现冯鉴青站得很远,背对着她,脊梁挺拔,矜重端正。 薛棠一笑而过,继续掸着雪,与寻常好友闲聊般的语气随口一问:“公子可会尺八?” “略懂皮毛,远不及公主。”冯鉴青拘谨道。 薛棠轻叹了声,“以前的宫廷乐常有尺八出现,后来因尺八杀伐气重,文人不喜,渐渐被箫代替。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尺八,它的音色很独特,空灵辽阔,像是展翅高飞的鹏鸟,可以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翱翔。” “公主吹奏得很好听。”冯鉴青温和地回应道。 薛棠喜笑盈腮,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学习尺八的过程。冯鉴青侧首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回应几句。一番闲聊下来,气氛缓和了许多,那恪于礼教的疏远淡化了几分。 夜色愈发深邃幽蓝。 风花雪月,一夕欢好,岂不妙哉? 薛棠没有直白言出。 微弱的光线中,她怡然注视着那颀长端正的背影,“器乐我最喜欢尺八,那公子可知我倾心什么样子的男子吗?” 冯鉴青一恍惚,低首道:“臣不知。” 薛棠朝他徐徐移步,悠悠轻吟:“谦谦君子,卑以自牧。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泰而不骄。怀德怀刑,不以冥冥堕行,慎其独也。如山中竹,谷中兰,雪中梅,自是有节有香有骨。” 冯鉴青眸光一动,心中泛起波澜。 这是皇帝赞颂他的话,广为流传。 言罢,薛棠已走至身后,满目期许,冯鉴青心乱如麻。 他弓腰回身,后退一步,郑重道:“臣无心情爱之事,惟愿秉诚守实,倾身以报社稷,兼善天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百姓。” 几乎没有迟疑的拒绝了。 沉默片刻,薛棠幽幽的声音传至他的耳畔。 “那……你可无愧于我?” 一滴雨坠落心头,荡起圈圈涟漪,冯鉴青垂首无言。 无声胜有声。 薛棠黯淡的眸子重新亮了起来,抿唇一笑,“你不敢看我?” “目不视非,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影响公主清誉,臣去外边侯着。”冯鉴青肃然道。 薛棠讶然,“可风雪很大……” 他不顾阻拦,执意要走,门一开,冷风流窜,寒气袭来。 “冯鉴青!”薛棠扬声叫住他,嗫嚅道:“这里黑,我害怕……” 时间静止似的。不知过了多久,吱的一声传来,风雪声渐弱,变得闷沉。 门关上了,那抹身影仍在。 薛棠暗喜,怯声问:“你还走吗?” 冯鉴青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径自在窗前寻了处透亮的地方,端坐下来。 薛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存在,只见他解开垂在玉冠下的发带,蒙在眼前,温和朗润的声音传来, “臣就在这里,守着公主。” 心弦一动,余韵悠长。 薛棠恍惚看住了,这不是幻境,亦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的。 月光斜照在他的脸庞上,周身仿佛散发着柔和的清辉,温润端方,光风霁月,似画般美好,圣洁而不可亵渎。 色欲痴念烟消云散,薛棠脸颊烫得厉害,如小鹿乱撞的心跳愈发强烈。 一点昏黄的光突然出现在窗纱上,时隐时现,似有人在外探看。薛棠怔了下,悄然上前开门。 没有了视觉,听觉更为敏锐,冯鉴青疑惑地轻唤了声,“公主?” “是我的侍女找来了。” 薛棠回道。 符采提灯撑伞站在风雪中,怀里还抱着一把伞。周围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 “公主,快回去吧。”符采蹙眉轻声道。 薛棠没有留意到符采凝重的神色,匆匆拿伞走到冯鉴青身前递给他,柔声致谢,“已为公子备好了回程的马车,稍后就到,外边的风雪还很大,公子路上多加小心。” 冯鉴青抬手接起,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一起,两人身形皆是一滞,微妙的悸动蔓延开来。 薛棠抿唇羞笑,快步离开了。 碎琼乱玉中,她满心欣喜,笑眼盈盈,轻快的步子仿佛要跳起来似的,符采撑起的伞左挪右偏,根本遮不住她。 符采一脸担忧,警示道:“公主,陛下生气了。” “怎么了?”薛棠不以为意地问了句,仍沉浸在喜悦中。 符采沉吟道:“陛下是因您而生气……” 寒气骤然加剧,透肌侵骨,薛棠神色变得凝肃。 第十四章槛花笼鹤 “本就是侯将军挑衅在先,棠儿帮冯鉴青解围,打抱不平,也在情理之中,陛下万不可重责。” 苦口婆心的劝言回荡在寝殿中,郑皇后提心吊胆地敛首跪在床榻上,额头渗着豆大的汗珠,面色苍白极了,毫无血色。 站在她面前的薛道权满腔怒火,甩袖斥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公主,没有朕的允许,怎可随意面见外臣?现在侯海上疏弹劾,说朕的女儿不守礼法,有伤风化,甚至意图涉政!” 最后两个字出口,郑皇后神色大变,“那分明是侯海为他的儿子出气,棠儿怎会涉政啊!请陛下明鉴啊!” 急火攻心,郑皇后猛地吐出一口黑血,顿感天旋地转。 薛道权急忙扶她躺下,“你好好歇着,不要再劳心费神了。” 郑皇后不顾虚弱病体继续劝道:“棠儿是您的女儿,不要因为几句谬论而伤了父女的感情,她还那么小……” 薛道权别过头,凝重闭目,决绝道:“这次是绾阳的错,朕必须给她一个教训,杖责二十,让她好好反省。” “陛下!”郑皇后欲要拽住他离去的衣袖,羸弱的身子从床上栽倒下来。 薛道权一惊,回身扶她,可她却不肯起来,伏跪在他脚下,凄怆哀求道:“棠儿还小,禁不起杖打啊!臣妾去劝劝她,她会听话的!” 薛道权心疼地拥她入怀,怀中枯瘦的女子渐渐啜泣起来,“陛下……棠儿姓薛,是您唯一的女儿,血脉相连,她不会……绝对不会背叛您。” 薛道权眼神复杂,紧紧地抱住她。 当薛棠得召见郑皇后时,她呆住了。 那副病容更加憔悴了,形如槁木的身子瘫靠在床榻上,乌发垂散,眼眶深凹,面色惨白,一副油尽灯枯之貌。 薛棠鼻子一酸,上前握紧她的手,“母后……” 郑皇后覆上她的手背,有气无力地劝诫道:“乖孩子,听母后的话,你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没有你父皇的旨意,不要随意抛头露面。哪怕以后婚嫁了,也不要与外臣过从甚密,更不要……干涉朝政,切记,切记!” 一番说教淡化了薛棠哀伤的情绪,尤其那反复强调的语气,令她心生不快。 她微微松了手,头垂了下来,“母后认为儿臣错了?” 寂然无声,郑皇后沉默不语。 薛棠抬眸看她,眼神满是理直气壮的倔强,“那侯胥仗势欺人,我身为一国公主,有责任保护我的子民。” 此话一出,郑皇后怔住了,眼前少女的神情似曾相识。她的内心惴惴不安,语气多了几分严肃,“你为冯鉴青打抱不平的心,母后理解,可也要恪守礼法。酒宴上皆是披襟散发,衣衫不整的外臣,你身为公主,又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怎可在这样的场合中抛头露面?” “那是皇家举办的宴会,又不是自家的私宴,他们见了公主,理应穿好衣服,着装整齐,怎怪我不守礼法?明明是侯胥失仪大不敬。”薛棠忍不住地反驳。说罢,她小声地嘀咕起来:“再说了,那侯胥大腹便便,也没什么好看的。” 郑皇后摇头叹息,“棠儿……” 眼见着郑皇后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说教,薛棠连忙应道:“我记住了。” “好孩子。”郑皇后怜悯地抚摸着她的头,目光略有几分哀戚。 薛棠怏怏不乐,她若是个皇子,必然受到帝后夸赞,哪怕真的涉政了,她也不会受到任何责罚,甚至还会得到鼓励和支持。只可惜她是个公主,常常好事变坏事,处处受限,诸多不宜。普通男子尚可三妻四妾,公主是除皇后外,国朝最尊贵的女人,却仍要守贞。明明受帝王万千宠爱,却被明令禁止不许踏入前朝一步,宛若槛花笼鹤。 不过,她还是很喜欢自己的女儿身,若有朝一日,女子可以冲破束缚,如男子般潇洒而活,那该有多好…… 她正想着,郑皇后和婉的声音传来,“尺八杀伐气太重,不如换别的乐器学习。你父皇喜听琵琶,你若感兴趣,我便传乐师过来教你。” “琵琶也可奏出杀伐之音。”薛棠脱口而出。 郑皇后无奈叹道:“女子习乐还是要以柔婉之曲为主,静心修身,陶冶情操,那些粗犷的乐器和曲子皆不宜女子学习。” 闻言,薛棠心里郁堵,丝竹管弦本是一种乐趣,怎么像被拷上枷锁似的? 她欲言又止,郑皇后剧烈地咳嗽起来,抚胸喘息,嘴唇愈发苍白。身旁的侍女急忙递来药茶,薛棠立刻接了过来,微斜杯身送到郑皇后嘴边,缓缓喂其服下。 看着郑皇后气若游丝的虚弱模样,薛棠心里更难受了,只得压下不满的情绪,不再争辩。 几日后,在乐师的指导下,薛棠学起了琵琶。 凤阳阁内,薛棠恹恹地拨弄琵琶,照着曲谱奏出生硬的调子,兴致索然,昏昏欲睡之际,符采抱着一个长木盒走来。 “又有臣子弹劾我了?”薛棠头也没抬,无精打采地问道。 符采意味深长地一笑,“是冯公子托人还伞。” “冯鉴青?”薛棠眼前一亮,精神骤然清明。 符采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放在桌案上,神秘兮兮道:“这里面好像不止是伞。” 薛棠兴致盎然,撇开琵琶上前细看。 只见一枝红梅赫然别在木盒的镂空雕花上,暗香流动,清雅朴质。 薛棠的唇畔不觉上扬,心生欢喜,她好奇地打开木盒,伞旁的物件跃入眼中,加快了她的心跳。 那是一把尺八,顶部刻着海棠花。 过去的记忆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尤其是那无关色欲的心动,仍然存在。 薛棠迷离地醒来,睡眼惺忪,仿若回到过去的恍惚感尚未消散,心跳得厉害。她依稀记得自己在朝景园游逛累了,便伏在石桌上休息,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带子压在手肘下,披风没有被风吹走,严实地盖在身上。 她忽地意识到在临睡之前,披风的带子是系好的,并未散开。 难道记错了? 她突然想到什么,立即环顾四周搜寻。 “是你吗?” 良久,无人回应,只有风吹枝叶的簌簌声。 薛棠怅然垂眸。 第十五章忍辱负重 一场烟雨过后,天色渐青,山雾空濛。寺院的钟声回荡在幽谷中,深厚空灵,余韵悠长,一群大雁随着佛偈渐飞渐远。 浩浩荡荡的皇室仪仗队伍驶至华云寺,旌旗招展,结驷连骑,绵延数里。 郑皇后生前常常来华云寺礼佛,故在她病逝后,每到清明时节,皇帝都会其子女来华云寺住上几日,悼念亡妻,今年亦是如此。 主持与一众僧人在寺院门口叩拜迎接。 公主的轿辇停在最后,沉宗知跃下马来到轿旁等候,薛棠一掀帘,他便恭敬地伸手相扶,薛棠只是将指尖轻轻搭了过去,优雅下轿,随即收回了手,仪态端庄,目光疏离。 自从那夜过后,薛棠待他如宾,不再与他同房共寝,甚至连话都很少说。 沉宗知僵在半空中的手垂落下来,黯然神伤。 “都起来吧。”薛道权展颜道。 僧人们纷纷起身,一位束发的白衣男子在其中格外显眼,眉清目秀,丰神俊逸,立如芝兰玉树,清正端雅。 “父皇。”他和敬地唤了声。 久未听到的清润声音令薛道权心头一颤,移目看去,映入眼中的男子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唯有那抹笼罩在眉眼间的阴郁彻底消失了。 薛道权上前轻拍了拍他的肩,“构儿近来可好?” “儿臣一切安好。”薛云构温和回道,“父皇又瘦了些,勤政的同时更要注意身体。” “朕会的。” 面对儿子的关心,薛道权感到欣慰,可心头又生出几分惭愧,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喟然而叹,沉默无言。 一位缥碧绸衫的清秀女子从皇帝的轿辇中探身而出,那张陌生的面孔令在场的僧侣都愣住了,能与帝王共乘一轿的人,定不是普通人,可他们只收到了皇帝携其子女前来碧云寺的消息,并不知道还有其他人。 “这是许婕妤,你们愣着做什么呢?还不行礼!” 在一旁的大皇子薛桓芳厉声厉色,吓得那些僧人慌忙施礼。 “不要怪罪他们。”许今禾紧张地劝道。 她的话一出,薛桓芳的神色柔和了几分,不过转瞬即逝,恢复如初,仍透着目空一切的倨傲,盛气凌人。 薛道权抬手道:“许婕妤伴驾随行是朕的临时决定,不知者无过,不必跪了。” 薛桓芳身躯高大,异于常人,衬得那些瑟瑟发抖的僧人更为瘦小。一身绛紫锦服尽显他尊荣华贵,俨然一副储君气派。虽尚未入主东宫,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势在必得。 “大哥。” 弟弟的一声问候如风过耳,薛桓芳不理不睬,薛云构的神色仍是平和,看不出一丝波澜。薛桓芳昂首阔步从他身前经过,紧跟在许今禾和皇帝身边,“父亲小心台阶。” “放心,我还没到七老八十。” “父亲正当年呢!” 和蔼的笑声传来,父子俩谈笑自如,气氛轻松闲适。直至亲密无间的身影消失在台阶的最高处,薛云构眼中的落寞才浮现出来。 “六哥。”薛棠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薛云构顿时眉目舒展,轻轻一嗅,“一如既往的梅花香。” “这还是六哥制的香,其他香我用不惯。”薛棠笑眼盈盈。 薛云构的眼神更为温柔,“我又制了些香,这次的梅香加了冰片,气味清冽,适宜暑热时节,待你回去时带走。” “那我可一定要好好品品,六哥有心了。”薛棠目光期待。 薛云构一笑而过,“我一个闲人,制香取乐,妹妹喜欢便好。” 薛棠闻言不免有些感慨,从她幼时记事起,薛云构便在华云寺带发修行,长斋礼佛,起初是为久病的郑皇后祈福,后来郑皇后离世,他仍不离寺,继续为皇帝与天下众生祈福,鲜少有机会回宫。 他虽已封爵,但只是个挂名王爷,没有任何实权,甚至连自己的王府都没有,一直在华云寺居住,这便导致了明明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妹,气质却完全不同,一个明艳华贵,一个清雅质朴。 钟声深沉悠扬,一座座佛殿庙堂笼罩在缭绕的檀烟中,香气浓厚,薛棠跟随众人来到一座特殊的佛殿前。 这座佛殿只立着一尊与众不同的菩萨金像,慈眉善目,华冠丽服,与已故的先皇后极像,这正是皇帝命人用赤金铸造皇后圣像,以此纪念皇后的贤德。 先皇后离世后,皇帝一直未立新后,又常常怀念先皇后。世人都说帝后情深,可薛棠不以为然,若真是情深,何来后宫叁千佳丽?又怎会带新欢来悼念亡妻呢? 许今禾在佛殿门外踌躇不前,面露难色,“陛下,这……不合适。” 薛道权主动拉起她的手,安慰道:“如果皇后在世,朕相信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薛棠眉头一皱,不堪视听,别过头时,目光不经意地掠到薛桓芳的身上,发现他也很不满,脸色极差。 父亲在自己生母的圣像前与别的女子亲密,还把生母搬出来自圆其说,她这个过继的女儿都看不下去,更别说是亲生骨肉了。 “父皇……”薛桓芳欲要上前劝止。 薛道权面无表情地一瞥,薛桓芳顿住了脚步,嘴唇隐隐翕动,似在做思想斗争。 默立片刻,薛桓芳低首将手中的香烛递给了许今禾。许今禾一脸抗拒,可在帝王的威仪下还是选择了顺从。她点燃香烛,听话地按照流程进行参拜。 薛桓芳终是退回了原地,拳头紧握,指节泛白,颇有忍辱负重的意味。 薛棠微眯眸子,几分好奇,几分轻蔑。 参拜过后,许今禾起身退到旁侧,薛道权满意颔首。薛棠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许今禾的身上,她原是御膳房的小宫女,后被帝王临幸,破例从宫女直升为婕妤,这对于后宫的女人而言,可谓是莫大的恩宠与荣耀。 起初薛棠耳闻时还有些诧异,可今日一见,便不再感到意外了。 父皇向来喜欢温顺柔婉的女子,而许今禾就是这样的女子,面相良善,纯真美好,清澈的眼眸透着不谙世事的懵懂,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好感,怜爱有加。 像是曾受盛宠的赵美人和魏美人,性子在帝王眼中都过于张扬,并非良善,还为了争宠斗来斗去,到最后一个死了,一个打入冷宫后疯了,而她尊为天子的父亲,隐身般的享受并冷眼旁观这一切。 薛棠木然,心底冰凉。自打那以后,她便不再认同受皇帝宠爱是件幸事、是可以引以为傲的殊荣,她只觉得悲哀可怜,包括她自己,甚至连“宠”这个字都变得讽刺。 参拜结束,众人出了佛殿,薛桓芳同皇帝在前面走着,薛棠魂不守舍地跟在后面,不料薛桓芳突然止步回身,她猛不防地撞上了他坚硬的胸膛。 薛桓芳掸了掸衣服,一脸鄙夷,“我与父皇还有政事要谈,你一个女人家跟着做什么?” 高高在上又带有轻蔑意味的语气令薛棠不适,顿感气闷,可又无法反驳。 薛桓芳扫了眼她的腹部,拿腔作调道:“听说华云寺的送子观音很灵,不如妹妹过去拜拜,那儿才是妹妹该去的地方。” “送子观音就算了,我现在只想向佛祖多进几炷香,去去晦气。” 揉着额头的薛棠话里带刺,听得薛桓芳脸色阴沉,“已经是出阁的姑娘了,一点妇德妇容都没有,父皇真是把你宠过头了!” 他挥袖离开,薛棠凝眸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胸口郁气难平。 “棠儿。” 温柔的声音忽地响起。 第十三章春水煎茶 流水潺潺,曲径通幽。青砖灰瓦间,一树红山茶盛放,明艳似火,为素朴的禅院增添了一抹亮色。旁侧凉亭中,薛云构不疾不徐地煮水煎茶,薛棠默坐静观,心不在焉。 风炉炭火旺盛,釜中水腾涌,茶沫快要溢出,薛云构添水止沸,余光中,薛棠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吃些点心解解乏,华云寺的吃食比不上宫里的珍馐美味,不知合不合妹妹胃口?” 说着,薛云构打开石桌上的食盒,里面是几道精致的糕点,装在青瓷碟子中。薛棠一眼就看到了豌豆黄,这是她最喜欢吃的糕点,心头郁气消失大半。 那堆迭的豌豆黄块块分明,小巧方正,澄黄的表面淋着晶莹剔透的桂花蜜,鲜亮诱人。薛棠迫不及待地执箸夹起一块品尝,香甜软糯,入口即化,唇齿间流溢着桂花的清香,回味无穷。 “真好吃。”她的眼眸亮了起来,心情大好,接连吃了好几块,不禁夸赞道:“想不到华云寺的师傅手艺这么好,更胜宫中御厨。” 薛云构轻笑了下,“这是我做的。” 薛棠讶异。 釜中汤花生白,薛云构分了碗茶,轻轻推到她面前,“我知道你要来,便提前做好了,这点心还有很多,慢慢吃。” 薛棠押了一口茶润喉,微苦的滋味中和了甜味,清新爽口,余味回甘,齿颊生香。 这茶与豌豆黄极配,薛棠心甜意洽。 薛云构见她吃得开心,唇畔不自知地上扬,注视着她的眼神更加温柔,无声无息。 “六哥。”薛棠忽地抬眼,他的目光立即飘移到釜中正翻滚的茶汤。 “嗯?”他轻淡地应了声,平静地将釜从风炉上移走,放置在交床上。 “你怎么会做豌豆黄呀?而且还这么好吃。”薛棠疑惑问道。 薛云构微笑道:“寺里之前晒了些豆子用不完,我闲来无事,便学习了几种吃法,妹妹喜欢就好。” 薛棠牵动唇角,笑意有些黯淡。 小时候不懂他为何舍弃荣华富贵、权势地位,选择入华云寺苦行清修,后来储君斗争拉开了帷幕,她才明白,他哪里是祈福,分明是避世自保。 兄弟阋墙,父子离心,即使血脉相连,也免不了争权夺利,可选择躲避真的能逃过受制于人的命运吗? “六哥,你不想回宫吗?” 即使知晓他的回答,她还是想问上一句。 薛云构押了口茶,淡然笑笑,“富贵乃烟云幻境,不如作个闲人,对一篆香,一盏茶,一溪云。” 薛棠犹记年少的他,眉眼始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伤,内敛而又阴郁,与人相处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难以亲近。而现在的他,眉眼慈悲,恬静淡泊,像是看破红尘的神仙,清冷通透而又悲天悯人。 这样也挺好。她没再多问。 薛云构感慨道:“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女孩,如今已为人妇,当真是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薛棠垂眸附和道。 薛云构关心地问道:“婚后生活可好?驸马待你如何?” 薛棠晃了下神,无奈道:“他对我很好,人也坦荡,我只是单纯不喜欢这段婚姻。” “妹妹是不喜欢当下的处境吧。”薛云扼要地道了句,一语点破她的困扰。 薛棠豁然,“六哥真是了解我。” 薛云构低首抚向胸口,“我是你的亲哥哥,血脉相连,自是能感知到你的喜怒哀乐,通晓你的心思。” “说来惭愧,妹妹感知不到六哥的心境。”薛棠讪讪道。 “或许是因为我无悲无喜吧。”薛云构一笑而过,徐徐为她续上了茶。 在佛香梵音的长期熏陶下,他的眼神愈发清净通透,似水滋润万物,泛着普度众生的神性,超然物外。 薛棠的心绪得到片刻安宁,可又很快陷回愁闷中。薛云构虽然懂她的心境,但无济于事,并不能带来解脱,除非他回宫夺权,尚可助她,可这难比登天,如挟泰山以超北海,不易实现。 亭外的一树红山茶随风飘摇,独自盛放在冷清的墙瓦间,灿烂却又孤寂,仿佛被深院禁锢住了。 薛云构见她情绪低落,温柔地开解道:“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与其在无涯愁海中沉沦,不如顺其自然。” 薛棠清苦一笑,对于她而言,顺其自然与妥协无异。他是这样的选择,可她不想。 “真是羡慕六哥的心性,倒是应了那句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看来吃斋念佛并非是苦事,对修身养性大有益处。” 薛云构感慨万千,无奈叹息:“妹妹不如与我一同修行?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薛棠努努嘴,“我不要。” “妹妹舍不得身外物?亦或是心有牵绊?”薛云构云淡风轻地一笑。 薛棠摇了摇头,目光多了几分哀戚,“我只是……不甘心。” 薛云构敛容,沉默半晌,喟然长叹,“禅院清幽明净,或许可以减轻些许愁绪,平心静气。” 乏力感油然而生,薛棠垂眸不语。 梵音钟声回荡在耳边,那是可以令人心神安宁的声音,可她仍静不下心,只觉心头郁堵,像是被四面都是墙的屋子困住似的,无处逃脱,连透气的缝隙都没有。 天色晦暗,云雾沉闷。 薛棠漫无目的地在寺中游荡,行至东边,院落墙面的一方题字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篇《心经》,墨迹很新,应是前几日写的,还隐隐散着清雅的香气。上面的字笔法精妙,疏密相间,潇洒飘逸,神似书圣墨宝,可见摹写者笔力高超,运用自如,已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薛棠仔细观摩,若有所思。 凉意沾衣,雨落无声,她入了神,浑然不觉一把油纸伞悄然而至,遮在她的上方。 “公主,小心着凉。” 熟悉的声音传到耳畔,她回神转身看去。 蒙蒙雨雾中,一袭蓝衣的沉宗知出现在眼前,遮雨的伞向她倾斜。 第十四章雨条烟叶(限) “你考虑好了吗?”薛棠淡然问道。 “公主,请相信臣。”沉宗知毫不迟疑道,“臣不是始乱终弃的人,既然认定了公主就决不负心。公主哪怕面首叁千,臣也不怨不悔。只要公主需要臣,不论是以臣下的身份,还是夫婿的身份,臣都会满足公主。” 这些话压在他心头许久,好不容易得到了释放,言辞恳切又流畅。 薛棠的神色仍旧平静,看不出波澜,她沉吟半晌,开口问道:“沉宗知,你……真的喜欢我与你的这段婚姻吗?” 这样的回应出乎他的意料。 沉宗知怔愣了下,坚定道:“能成为公主的驸马,是臣最大的幸事。” 薛棠垂首笑了笑,目光中的苦涩转瞬即逝,余留几分温柔。她不想让两人之间的气氛过于沉重,尤其是在他星眸明亮,满眼爱意时,她还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 她前行几步,佯装绊了一下,惊呼出声。 沉宗知急忙扶住了她,“公主还好吗?” 她撇了撇嘴,“脚扭了。”说着拿过他手中的伞,沉宗知自然而然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她抿唇一笑,顺势勾住他的脖颈,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温热的气息弥漫在耳颈间,沉宗知的脸颊腾地烫了起来,心跳急快,板直地盯着前方。明明欢好过无数次,可面对她的撩拨,还是一触即溃,乱了方寸。 雨条烟叶飘飘,油纸伞微晃,伞下拂过的风潮湿而又黏连。 他就这样一路抱着她回到了禅房,丝毫没意识到圆领袍的盘扣被她悄悄解开了,腰带也松了。 檀香缭绕,诵经声隐隐传来。清幽静谧的禅房中,沉宗知将薛棠轻轻地放到床塌上,旋即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褪去她的鞋袜察看。他见脚踝光洁,没有红肿,心里安稳了,正准备为她按摩之际,衣襟忽地耷拉下来,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的衣袍开了。 他立即捂住了衣襟,脸颊烫得厉害,头也不敢抬。 薛棠掩唇一笑,慢条斯理地打趣道:“瞧你,生怕被我占了便宜似的。” 心知是她作的乱,沉宗知赧颜,头更低了,“公主既然想看,那便看吧。” 说着,他不再遮掩,敞开衣怀,精壮的身躯半露在她眼前。 这体魄确实赏心悦目,肌肉线条恰到好处,如同精雕细刻般美好,尤其是胸肌前的两颗红果,透着鲜嫩的粉色,在半敞的衣衫内时隐时现,与这具成熟的躯体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被她灼灼的目光注视着,沉宗知耳根通红,局促不安,却仍是强装镇定为她按摩脚踝。 “还、还疼吗?”他讷讷地问。 “不疼了。” “那公主可还有不适的地方吗?” “有。”薛棠一本正经地应了声。 沉宗知不假思索道:“臣去传随行太医……” “不必,你就可以治疗。”薛棠扬唇一笑,微微抬腿。 沉宗知不禁怔住了,她的脚踝离开了掌心,足尖有意无意地掠过他的腹肌,慢悠悠地向上游移,落至胸膛挺立的红豆上,揉挑拨弄。 酥酥麻麻的异感袭来,他面红耳赤,一把握住她的小腿高抬,她的身子一下子仰了过去,双腿朝他张开着。 这样的姿势并不陌生,他本想制止她的举动,却更暧昧不清了。 呼吸变得紊乱,沉宗知别过头,极力克制道:“公主,这是寺里……” “你又不是寺里的和尚,何须守清规戒律?”薛棠轻飘飘道。 话虽没错,可不合道德礼法,不敬神佛。 沉宗知踌躇不前,薛棠声调加重,“你不敢?” 眼见着她又要摆出那副冷静持重的模样,沉宗知猛地拽过她的小腿,欺身而上,干柴烈火勾了起来。他的身下早已硬挺,薛棠的眼眸变得柔媚,迎上他激烈的亲吻,翻云覆雨,颠鸾倒凤,直至夜深。 雪白如月光的身子被男人抵在门板上,女人的双腿盘绕在男人的腰间,两具身体深深地交缠在一起。 即使深更半夜,仍有僧人在苦修,木鱼梵音隐隐回荡在耳畔,那明明是祥和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声音,薛棠却感到格外刺耳。 “再用力点……”她轻喘喃喃。 男人更为亢奋,薛棠忽觉自己的身体脱离了门板,重心完全依附在他的身上。 汗涔涔的身体仿佛交融到了一起,柔软的双乳压着坚硬紧绷的肌肉磨旋,她的指尖深深地扣着他的背脊,享受着他在体内的急冲猛进。 抓着她腿根的手臂青筋凸起,肉体疾快碰撞的响声掺杂着湿泞水声在禅房里回荡,完全淹没了佛音。 耳边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愈发强烈,欲海翻腾,层层浪潮袭卷而来,铺天盖地。 世间清净了。 肌肤潮湿微凉,她紧抱着他,攀附在他腰间的双腿隐隐搐动,交合处湿腻一片。 夜色漆黑寂静。 薛棠枕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上,静静地听着他强劲的心跳声,那极具生命力的跳动将她餍足后的空虚衬托得更为明显。 虽然欢爱多次,但过后极少有温存时刻,沉宗知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光。夜深寒重,他将被子向上提了提,盖住她裸露的肩颈,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她的额头,轻怜地抚摸着她的发。 “我可以向公主保证,我会从一而终,绝不背弃。”他恳挚道。 虽然这样的承诺很感人,但对于薛棠而言,激不起来太大波澜,很快便心如止水了。 从小到大,她极少见对待感情一心一意的男人,大多都是妻妾成群,便连她敬重的几位长辈也不例外。从一而终只用来要求女人,并且非常严格,而男人见异思迁却比比皆是,无可厚非。纳妾蓄妓司空见惯,花街柳巷夜夜笙歌,民间典妻卖妾的事迹她也略有耳闻。 一方面是她信不过男人的承诺,另一方面是她并不在意。 在她的认知里,既然选择做她的男人,那便要忠贞不渝,这是不可撼动的基础。不过,她不希望被婚姻所束缚,尤其是违背意愿、强行凑到一起的婚姻。 哪怕贪恋他完美的肉体,常常沉沦于他所带来的性爱欢愉,她也无法对婚姻产生好感、憧憬,只觉得这是一种沉重的枷锁,加剧了世俗眼光对她的审判与框定。 她叹了声,“时候不早了,睡吧。” 沉宗知黯然,温柔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公主,我想爱你。” 薛棠心头一颤,翻身离开他的怀抱,面无表情道:“我希望我们之间……不要产生感情。” 怀里空荡,温度骤凉,沉宗知无奈一笑,“臣忘了公主还有心上人。” “与他无关。”薛棠毫不迟疑道,“我不喜欢这段婚姻,可我现在还无法反抗被安排的命运。我不想逆来顺受,不想妥协屈服。” 说罢,她又继续直言道:“你是无辜的,若有朝一日寻得机会和离,你另觅佳偶吧。” 沉宗知心头泛起苦涩,落寞问道:“如果没有这段婚姻……” “那我与你没有交集,不会相识,陌路而已。”薛棠打断他的话,止住他的猜想。 沉宗知顿感身侧空落冷清,两人之间不过一掌之隔,可却咫尺天涯。 第十五章雾锁烟迷 薛棠在寺里住得烦闷,薛桓芳又时常与她吵嘴,心里更是郁堵,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离寺,薛云构前来送行。 兄妹难得见上一面,又匆匆分开,沉宗知借故离开,不打扰他们兄妹二人说体己话,“马车停在了寺外,臣先去整理行装。” 薛棠颔首。 薛云构望了一眼沉宗知离去的身影,旋即侧首看向薛棠,只见她半垂双睫,默不作声。 两人徐步在小径上,薛棠忽地开口,“六哥常伴青灯古佛,耐得住寂寞,妹妹着实佩服。 薛云构沉吟道:“修行之人自是要清心寡欲,六尘不染,时间久了,也便习惯了。荣华富贵,男欢女爱如梦幻泡影,皆是虚妄。” 薛棠若有所悟,可她静不下心去探索佛理奥秘。 她幽幽叹息了声,“我欲念太重,达不到六哥的境界,只觉得长斋礼佛苦得很,不过对于六哥来说,是一种独特的快乐吧。” 薛云构淡然笑笑,“乐不在外而在心。” 薛棠无奈垂目,以她现在的心境而言,很难得到真正的快乐。 她扯出一抹笑,调侃道:“不过六哥没有体会过男欢女爱的快乐,实在可惜。” 闻言薛云构唇边的笑意滞住了,恍惚的目光转瞬即逝,不易察觉。 薛棠向前走着,不远处身着缥碧绸衫的女子吸引了她的目光,那女子踮脚站在倚树的木梯上,一手扶着梯身,一手朝树上挥动着,似在召唤什么。 薛棠定眼望去,“好像是……许婕妤。” 胳膊抬得发酸,许今禾停歇片刻,不经意间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走来,她匆匆下梯,落地时重心不稳,险些摔倒,薛棠连忙上前扶她,“许婕妤小心。” “谢谢公主。”许今禾柔婉一笑,欠身朝薛棠和薛云构施礼。 薛棠疑惑问道:“许婕妤在做什么?” 许今禾指了指树上,“我的手帕被风吹到了树上,这上面还有只猫儿,我想救它下来。” 说着,叁人的视线汇聚在树上。 只见一块绿色手帕悬挂在枝头,随风飘摇,而茂盛的枝叶间,一只圆滚滚的小白猫趴在树干上,尾巴紧紧缠着树枝。 薛云构不禁轻笑了声,“原来是小福。” “小福?”许今禾一怔。 薛云构解释道:“它原本是只被人抛弃的野猫,常常溜进寺里偷吃东西,师傅们见它可怜,便养在了寺里。”顿了顿,他又笑道:“不用担心,它可以自己下来。” “可这很高……”许今禾忧虑道。 “不妨你唤它一声试试。”薛云构一笑而过。 许今禾见薛云构坦然自若,犹豫片刻,朝着树上高声呼唤,“小福!小福!” 那猫儿倏地打起精神,尾巴高高翘起,纵身一跃。许今禾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猫儿直接将她扑倒在地。 薛棠一惊,“许婕妤!” 许今禾只是猛不防的愣了一下,随即看着怀里的猫儿笑出了声,“真可爱,好像小白啊!” “小白?”薛棠心生好奇。 “是我家里的猫儿。”许今禾兴致盎然地回道:“我进宫前,小白还很小,比我手掌大一点,现在可能和小福一样大了吧。”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有些忧伤。 小福像是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她的眼眸又亮了起来,笑逐颜开。 见许今禾忘我地逗着猫儿玩,薛棠不禁心生感慨,真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子。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与她相仿,可论辈分,却已是她的庶母。 薛棠暗暗叹息了下,友善地朝她伸出手,“许婕妤可有受伤?” 许今禾摇摇头,正要搭上她的手起身,薛棠的身子被猛地推开,一声大喝随之传来,“滚开!” 小福受到惊吓,浑身炸毛,许今禾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猫儿已经飞快地窜走了,消失不见。 “好啊绾阳!你连父皇的妃子都敢欺负!仗着自己受宠就为所欲为了吗!”薛桓芳指着薛棠怒吼。 许今禾惊慌失措,“不、不是!这是误会……是误会王爷……” 这摆明是借着由头朝她报复撒气,薛棠矫首昂视,厉声否认:“我没有!是你自己不长眼睛!” 薛桓芳脸色阴沉,“真是嘴硬!让我这个当大哥的好好教训你!” 他扬手打她之际,腕臂猛地被一股力道扼住,这股力道稳而强劲,非同常人,不过转瞬变弱。 薛桓芳扭头一看,满目诧异,想不到竟是他那自幼柔弱、没有半分习武天赋的六弟。 难道是错觉? 薛桓芳眉头紧锁,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运劲拍出,薛云构躲闪不及,胸口硬生生地挨了一掌,震得他踉跄倒退。 见他反应迟钝,薛桓芳继续试探,气势汹汹地朝他挥拳出招,打得他措手不及,连连后退。薛桓芳的身手是出了名的敏捷迅猛,薛云构无从招架,眼见着薛桓芳的掌刃劈了过来,一个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薛桓芳的手硬生生地定在半空中,愤怒的眼眸中映出一张女人的脸。这场面似曾相识,犹记少年时,幼小的身躯张臂挡在薛云构的身前,一双倔强的眸子恶狠狠瞪着他,扬声呵道:“不许欺负我哥哥!” 现在的她,不需要刻意发狠,只是平静地注视,便不怒自威,摄人心魄,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令人望而生畏。 薛桓芳面色铁青,握拳颤抖,想不到她的气势竟是这般凌厉。 他怒极反笑,“小时候被绾阳护着,现在还被绾阳护着,六弟真是废物啊!” 薛棠反唇相讥,“同为父皇的血脉,若六哥是废物,那你算什么东西?” “你!” 薛桓芳咬牙切齿,大步上前,许今禾急忙拉住他的衣袖,“王爷莫要因为一时误会而伤了兄弟和气啊!” 薛棠面不改色,没有丝毫畏惧,薛云构伸臂将她护在身后,淡泊的眼神变得锐利,“大哥,佛门清修之地,不可动粗。若惊扰了父皇,你我皆担待不起。” 这两兄妹还真是像! 薛桓芳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愤恨地瞪着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个人在拉着他,狠狠一拂袖,那双抓着他衣袖的手被甩脱出去,许今禾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许娘子!”薛棠下意识地想要过去扶她,刚一迈步,薛桓芳已经惊慌失措地跪在她身前。 “你怎么样?哪里摔伤了?对、对不起……” 他竟语无伦次起来,欲要扶她,许今禾侧身一躲,惊恐地避开他的手,“妾没事。” “让我看看你……” 薛桓芳担心极了,紧跟着她起身,手掌自然地覆在她的手臂上。 肌肤触碰的瞬间,许今禾陡然一紧,疾退两步保持距离,神色慌乱,“皇上、皇上在等妾,妾先退下了。” 话音甫落,她匆匆离去。 “欸……”薛桓芳欲要抓她的手臂,可却落了空,披帛从他的手边飘过,没有停留。 这一幕被薛棠看得真切,难得见薛桓芳露出落寞的神色,更令人意外的是他对许婕妤直称“你”,并非尊称。 察觉到异样,她侧首望向薛云构,恰巧薛云构沉凝的目光投了过来,对视瞬息,两人心照不宣。 薛桓芳与许婕妤之间的氛围实在微妙。 许婕妤是皇帝的后妃,他的庶母,可他的眼神算不上清白。现在想想,那日佛殿中他忍辱负重的模样,别有深意。 薛桓芳怅然片刻,回头剜了他们一眼,拂袖离去。 薛棠不动声色地望着幽怨的背影,暗暗思忖:皇子若与妃嫔有染,是祸乱后宫,有违伦常的重罪,即使侥幸保住一命,也会因逆道乱常而被废黜爵位,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回京,与储君皇位彻底无缘。 这正合她意。 不过,皇帝十分偏袒他这个嫡长子。薛桓芳的幕僚曾受贿替人科举作弊,薛桓芳不止知情,还暗中推波助澜,这本应受到重罚,可皇帝只是关了他叁个月的禁闭而已。若没有一击溃敌的确凿证据,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引祸上身。 薛棠压下心思,眼神变得柔和,她转身看去,担忧的目光在薛云构身上游移,“六哥伤得严重吗?我传太医为你看看。” 薛云构摇首一笑,“无碍,他出手不重。时辰不早了,驸马还在寺外等着你。” 薛棠仍不放心,“我还是传太医吧。”她可不信薛桓芳出手不重。 “不必。”薛云构叫住了她,“我真的没事,况且,寺里的师傅精通医术,若身子不适,师傅便为我治疗了。” 想来,怕是招惹麻烦。 薛棠无奈地叹了声,“要小心薛桓芳。” “放心。”薛云构轻扶着她的肩,安慰道:“父皇还在寺里礼佛,他不敢真的伤我,顶多是脾气上头,为难我几次罢了,待他离寺便安然如故了。再者,我无心储位,对他没有威胁,倒是你……” 他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薛棠心领意会。 薛桓芳本就因她与薛婴齐关系密切而厌恶她,再加上频频争吵,两人的关系更加恶劣了,皇子间明里暗里的东宫之争愈演愈烈,势必会连累于她。 若想明哲保身,远离争斗,就不能与薛婴齐走得太近,不过,那是她最在乎的叁哥,哪怕卷入夺嫡的斗争中,她也不会刻意疏远。 薛云构垂下手,目光微黯,无奈叹道:“万事谨慎。” “我自有分寸,六哥不必担忧。”薛棠淡然一笑,旋即转移话题,攀谈起来:“禅院东墙上的心经,墨迹很新,想来是六哥近期所书。” “练笔之作罢了。”薛云构一笑而过。 薛棠悠悠道:“六哥过谦了。那篇心经笔法精妙,结体遒美,密而不挤,疏而不散,可是模仿书圣王羲之的字?” “妹妹好眼力。” “是六哥的书法又精进了。” “改日我教你。” “我可没有六哥这天赋。” 气氛变得轻松,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说说笑笑,身影渐远,衣袖飘飘。 那块遗落在枝头的绿色手帕被风一顶,钻进树杈深处,在茂密丛生的树叶中极为隐蔽,毫不起眼。 行至寺外,沉宗知正拿着野草喂马消闲,显然等候多时。薛棠没有继续与薛云构琐谈,柔声告别:“六哥,照顾好自己,我会常来看你的。” 薛云构颔首,凝眸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薛棠来到车马前,沉宗知恭敬地扶她上轿。 “棠儿。”薛云构忽地唤了声。 薛棠疑惑回头。 那凝望着她的眼眸漾出温柔笑意,他缓缓道:“一路平安。” 薛棠莞尔点头,掀帘入轿。 “王爷告辞。”沉宗知朝他叉手施礼,薛云构谦和回揖。 沉宗知不禁心生感慨,公主同胞哥哥的气质真是与众不同,不像生在帝王家的皇子,倒像是入世的仙人,菩萨低眉,眼神悲悯,清冷而又面善,出尘脱俗。 马车驶离华云寺,山路迢迢,云雾迷蒙。 薛云构目送轿辇远去,眸光渐渐黯淡。 马车里,沉宗知倒了一盏温水递给她,“臣见六王爷很惦念公主,临行前特意嘱咐臣要好好照顾公主,还亲手准备了公主喜欢的吃食,供路上充饥果腹。” 薛棠心里一暖,娓娓道:“其实我与六哥相处的时间不长,自打我记事起,他就在华云寺清修了,很少有机会回宫,不过血浓于水,无关亲疏远近。” 沉宗知闻言晃了下神,目光惆怅,“臣很羡慕公主。” “羡慕我有个好哥哥?” 见她神色无奈,沉宗知有些茫然。 薛棠苦笑了声,“其实九个兄弟中,只有叁哥和六哥是真心待我,其他兄弟都是虚情假意,不害我已是幸事。像我那因巫蛊罪被处死的五哥,生前曾妒恨我受父皇宠爱,又是推我落水,又是在我的吃食里下毒,还夜夜诅咒我不得好死。还有处处与我作对的大哥。”提到薛桓芳,薛棠更是嗔怨,“幸好我出生时他已有了自己的王府,不在宫里生活,不然,我这日子可难过了。都说父皇最疼我,我看呐,是最疼他!” 犯了大过不重责,虽无储君身份,但却拥有储君权力,可自由进出政事堂,与臣子共商国是,处理政务,那些高文典册任他翻阅。 而皇帝又是如何宠她呢?不让她干政,娇养在后宫中,最后把她当作工具嫁出去。 以前她尚未完全觉悟,可婚嫁之后,愈发通透。 薛棠鲜少谈及宫里的事,沉宗知身为臣下,也不方便过问,如今听她提到往事,不免心疼。他的经历与她有几分相似,更能感同身受,他很想拥她入怀,怜爱她、保护她,可那不容僭越的疏离感令他望而却步。 他的父母早已去世,府中虽然亲人众多,但只有祖父和小妹骊珠示他为家人,真心相待。不过早在他成为驸马之前,沉骊珠就因受不住家里人排挤,离开了沉家,而沉如山重病缠身,每况愈下,前些日子探望时,已病入膏肓,沉疴难起。 他担心地暗叹,不知爷爷现在身体如何? “吁”的一声突然传来,嘶鸣声高响,马车急停,薛棠一个没稳住,向前栽了过去,沉宗知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她的腰身。 薛棠警觉蹙眉,沉宗知立即掀帘探看,只见一个小厮挡在车马前,面相有些眼熟。 “二公子……不、不……驸马爷……”小厮气喘吁吁地改口。 沉宗知想起来了,来人竟是沉家的小厮。 “何事?”他讶异地问道。 小厮眼眶红肿,慌慌急急,“老将军他、他……”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沉宗知攥紧帘布,异常镇静地问:“你慢慢说,爷爷到底怎么了?” “老将军殁了。”小厮哭丧着跪倒在地。 薛棠闻声一震,沉宗知的身躯倏地僵住了。 第十六章同室操戈 “爹走得突然,来不及交待后事,你们竟要独吞沉家所有家产!” “叁叔,别忘了我可是沉家的嫡长孙!如今爹和祖父都不在了,支配家产的权力自然落在了我的身上。” 刚一进门就听到了从灵堂传来的争吵声,沉宗知面色沉重,快步走向灵堂。 涉及到沉家家事,薛棠没有跟上去,整理着匆匆换好的丧服,等待情况稳定再进去拜祭。 灵堂之内,众人披麻戴孝,可脸上却无半点悲伤之色。 叁房长子沉敏怒斥道:“真是目无尊长!有我这个长辈在,哪轮得到你们分配家产?” “叁叔还好意思分家产呢?”女人嘲讽的声音幽幽响起,“老爷子最后的时日里,可是我家承威日夜守着,寸步不离的照顾,这时候叁叔在干什么?在赌坊赌钱呢!” 沉敏脸色涨红,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一句话。他的夫人俞姝雁上前反唇相讥:“日夜守着?寸步不离?我看是别有所图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沉敏有了底气,随声诘问道:“是不是你们偷走了爹留下的阵法秘籍?” 身为嫡长孙的沉承威急了,“别冤枉人,我可没偷!说到秘籍,我还要问你们,是不是你们私藏?” 阵法秘籍是沉如山所作的兵书,里面记载了沉家军几次胜仗的策略经过,以及军队训练与实践作战的经验要论,是他毕生征战的心血结晶,其价值之高,远胜金银,沉家人皆是虎视眈眈。 众人争吵时,沉承威之妻韩玉娘忽地开口,“秘籍不能被骊珠那野丫头偷走了吧?老爷子生前可是最疼她。” 闻言,众人的目光落在了沉敏的身上。 沉敏眼睛瞪大,“你们看我做什么!” 沉承威冷笑了声,“那野丫头是你的女儿,她去了哪里,你怎会不知?” “我没有那样的不肖女!她早就离家出走了,我怎知道她去哪里鬼混了!”沉敏挥斥道。 “离家出走?怕不是早早就携书出逃了。” “没准就是你偷走了秘籍,然后冤枉到自己女儿的身上。” “卖了秘籍去赌钱也说不定。” 众人声势汹汹,眼见着沉敏的气势弱了下来,俞姝雁挺身而出,怒指沉承威:“沉家军早已解散,你那么想要秘籍,莫不是想起兵造反?” “信口胡言!”沉承威气得双眼冒火,“叁叔,是你非要跟我争,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沉承威抽出佩剑刺去,沉敏拔刀对抗,两人早就互相看不顺眼,如今短兵相接,更是斗得不可开交。几个招势过后,刀剑相抵,擦出了火花,两股力量互相牵制,一时间僵持住了。沉敏年纪大了,有些吃力,渐渐不敌,就在刀要落下风时,一支玉簪飞快地击中剑刃,刚劲的力道弹开了二人。 众人忽感一阵疾风腾空而过,高大的白色身影赫然横在二者中间,两人各执刀剑的手腕被牢牢箍住,那敏捷的身手令人猝不及防,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地上断成两截的玉簪极为眼熟,俞姝雁惊觉探向发间,自己的簪子不知何时被顺走了。 沉承威恶狠狠地瞪着一身丧服的沉宗知,“好啊!你也来凑热闹争家产了!” “我没有。”沉宗知反驳道。 沉敏趁他不备,另一只手狠狠劈向他,沉宗知一个躲闪松了手,两人顺势脱身。 方才还针锋相对的叔侄二人,现在竟不约而同地一起攻向他,沉宗知颇感意外,下意识地躲闪,却迎来两人变本加厉的攻击。他无心恋战,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遂主动出招,但顾忌血缘关系,还是手下留情了,反倒是沉敏与沉承威下手极重,招招致命。 打得激烈时,沉宗知被两人围住,沉敏横刀砍向他,而背后的沉承威也朝他挥剑,腹背受敌,他一个旋身轻巧避开了,刀剑碰撞到了一起,“当”的一声,沉承威被劲猛的力道震得踉跄后退,还未站稳,就被沉宗知一个扫腿,绊倒在地,摔得狼狈。 薛棠有些诧异,她一直在远处观战,那叔侄二人皆不是等闲之辈,沉宗知以一敌二,竟未落下风,这还是在他赤手空拳,没出全力的情况下。以前她只知他上过战场打过仗,却没想到他的身手如此了得。 现在只剩沉敏一人,沉宗知顾忌他是长辈,没有主动出击,只是应招躲闪,时而虚晃,时而实接,看得沉敏眼花缭乱,招势频频落空,汗水大滴大滴地落下。 几个回合下来,沉敏急了,朝他疯狂挥刀,左砍又劈,气势汹汹。沉宗知不再闪避,近身抢攻,沉敏格挡不及,被其肘击胸口,震退数步,沉宗知回旋一踢,精准打掉了他手中的刀。剧痛袭来,沉敏疼得忍不住呻吟,整条手臂像是要废了似的。 众人震惊,以前的他极为内向,处处退让,毫无存在感。如今锋芒毕露,着实让人意外。 俞姝雁扬声质问:“沉家的阵法秘籍是不是在你手里?老爷子早就想传给你,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沉宗知立即驳道:“我曾公开说过无心秘籍,决不争抢,怎会如龌龊小人般出尔反尔,狗苟蝇营,行暗室欺心之举?” 他的话意有所指,中气十足,铿锵有力,顿时激怒了所有人,尤其是沉承威。他身为沉家的嫡长孙,从小受训,吃尽苦头,理应是阵法秘籍的传承人,可老爷子只信得过两个人,一个是沉敏之女沉骊珠,另一个便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沉宗知,并扬言决不将秘籍传给他人,他只能明弃暗取。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比不过他们?心中积怨爆发,沉承威愤恨不平,执剑朝沉宗知狠狠冲刺,沉宗知仍是不惧,侧身一闪,顺势扼住他的手腕,一拧劲将他的手臂反折背后,施力一压,沉承威腾地跪倒在地,面目痛苦狰狞。他下意识地挣脱,却被压制得更紧,动弹不得,毫无还手之力。 “混账东西!我是你大哥!你竟敢伤我!”沉承威破口大骂。 沉宗知夺过沉承威手中的剑,丢到地上,随即松开了他,痛斥道:“爷爷尸骨未寒,你们竟在灵堂前刀剑相对,争夺家产,你们可对得起爷爷的在天之灵!” 薛棠第一次见沉宗知动怒的模样,眼神冷厉,气势凌人。 众人不寒而栗,皆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只有俞姝雁不惧,幽幽嘲讽道:“呦!这当了驸马都尉就是不一样了,好大的官威啊!竟敢教训起我们来了!” “哪来的官,赘婿也算是官吗?”一个轻蔑的男声紧接传来。 哄笑声骤然响起。 沉承威一边揉着肩头,一边咬牙切齿地拱火,“人家可是皇室赘婿,威风着呢!” “谁都知道公主与驸马关系冷淡,这老爷子殁了,公主都没来祭奠,他哪来的底气跟我们摆架子?”韩玉娘不屑道。 方才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个人,现在串通一气,同恶相济。 薛棠突然理解了沉宗知的羡慕,他的这群亲人,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冷嘲热讽,没有一个是向着他的。 沉宗知麻木地环视一圈,目光落在灵位前的棺椁上,更加痛心。 “绾阳公主前来吊唁!” 下人的高喊声一出,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随之响起,“公主与驸马关系冷淡,我怎么不知道?” 众人闻声大惊,纷纷叩拜。 沉宗知一怔,欲要施礼,薛棠立即扶住了他的双臂,阻止了他下跪的动作。 “我来迟了。”她的目光温柔而又坚定。 沉宗知心头悸动,心跳甚至比打斗时还要快,局促地低下了眸子。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大多慌乱无措。坊间都传公主不喜驸马,常常冷落驸马,可今日一见,两人关系并非如传言般恶劣。 薛棠昂首斜睨了他们一眼,不疾不徐地厉声道:“贪图钱财,不敬逝者,忤逆也;叔侄相争,罔顾人伦,不孝也;辱骂驸马,妄议公主,大不敬也。条条罪行加在一起,足够你们掉脑袋了,你们好大的胆子!” “请公主恕罪!”众人惶恐叩首求饶。 俞姝雁压下心头慌乱,镇定道:“公主息怒!我们没想争,是沉承威先挑事的!请公主明鉴!” “真是厚颜无耻!”沉承威顿时急了,移膝上前,“公主不要听信他们的鬼话!祖父生前曾说过叁叔贪财,难成大事,我才不敢将家产分给叁叔!” 沉敏见势不妙,拉下脸面朝沉宗知跪去,胁肩谄笑地求饶:“宗知,你父母走得早,叁叔可没少照顾你,念及亲情,你跟公主求求情。” 沉宗知苦笑了声,“喂我吃馊了的菜叶也是照顾我吗?当初你狠心赶走珠儿时,怎不念及亲情?” 沉敏哑口无言,沉宗知没再理会他,径自在灵柩前跪了下来,眼神悲戚。 沉承威和俞姝雁还在争辩,薛棠听得头疼。沉老将军戎马一生,德高望重,想不到他的后代竟是这般庸碌不堪。 她扬了扬手,“不必吵了,扰得老将军九泉之下不得安息。这一切我会如实禀明父皇,由父皇定夺。” 沉承威满目骇然,俞姝雁恨铁不成钢地推搡了下沉敏,低声咒骂,“没出息的东西!” 沉家一众子孙乱作一团,恸哭声和争吵声回荡在灵堂中,嘈杂扰攘。 薛棠来到沉宗知的身侧,敛衽朝灵柩跪下,肃穆拜奠。 沉宗知眸光一动,“公主……” 薛棠伸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紧紧握住。 第十七章父女离心 薛棠虽贵为公主,但她没有处置的权力,顶多拿皇权压压他们。沉家的权势本就被削弱了,如今更是没落了。 薛棠有些感慨,不过更让她心里不是滋味的是那些人私下不敬她的驸马,就像是轻视她似的。 窗外花枝在细雨中微微摇曳,薛棠若有所思地问:“你跟了我,是不是很委屈?” 陪在她身边的沉宗知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怔住了。若说感情上的忽冷忽热,确实是有些难过,除此之外,他没有感到哪里委屈。 薛棠撇了撇嘴,“驸马好像个受气包。” “我在沉家本就不受重视。”沉宗知立即解释道。 薛棠摇首,“不,这不一样。你看王妃都是风风光光的,像我大哥的王妃,哪怕我大哥不在意她,也没人敢轻视她。我可以欺负你,但别人不行。” 驸马相当于赘婿,哪怕是入赘皇室,在世俗眼光中,也是极容易被人瞧不起的,更何况,驸马还因外戚不得干权而无法入仕。 薛棠怅然叹了声,如果她的力量强大到可以改变礼法宗制,那么,很多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她就可以真正庇护身边的人,甚至……更多的人。 可现在的她像被困住似的。 她越想越郁闷,索性不再去想,调整心情与他闲聊起来,“想不到你的身手那么好,真是大勇若怯,深藏若虚。” “公主过誉了。”沉宗知微微一笑,“我娘生前一直教导我,福莫久于安,切不可锋芒过盛,招人嫉妒。” 薛棠脑海里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感慨道:“你母亲教得很好。” 想到故去的母亲,沉宗知神色略一暗,薛棠旋即转移话题,“你还有个堂妹?” 沉宗知颔首,“已有四年多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去了哪里。” “可曾想过找她?”薛棠问道。 沉宗知笑了声,“珠儿不喜拘束,自由自在惯了,她与我告别那日还说要做个闯荡江湖的女侠。” “女侠?”薛棠眼眸一亮,对她这个小姑子心生好奇,“有机会定要认识认识。” 薛棠不曾想这样的机会很快到来了。 几日后的傍晚,她正在书房看书,烛火骤然一股怪风灭掉,一个黑色身影翻窗闯了进来。 薛棠一惊,呼喊声还未发出,就被黑衣人捂住了嘴,“公主嫂嫂,别怕。” 薛棠怔了下,黑衣人微微松开手,薛棠脱口而出:“骊珠?” 沉骊珠惊喜于两人素未谋面,薛棠竟认出了她,可眼下她正逃命,情况危急,不容多言,仓促地将背上的包袱塞到薛棠怀里,“我活不成了,替我交给二哥。” 薛棠还没反应过来,嘈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府邸门户洞开,持着火把的将士们鱼贯而入,来势汹汹。为首的是一个身披铠甲的年轻男人,威武挺拔,庄严冷峻。 “搜仔细点!缉拿逃犯者,重重有赏!”他高声道。 沉宗知听到动静,警觉持剑而出,“你们要做什么?” “卑职金吾卫上将军裴衡光,奉命逮捕朝廷要犯。”他不卑不亢道。 沉宗知惊疑之际,一道笃定的声音响起。 “这里没有朝廷要犯,裴将军请回吧。” 薛棠从火光中走来,高视阔步,泰然自若,一众卫兵齐齐让路跪拜,沉宗知执剑护在她身旁。 裴衡光低首作揖,心里生出几分忌惮,但职责在身,还是镇定地反驳道:“卑职亲眼看到犯人往公主府的方向逃窜。”说着,他抬头看向沉宗知,目光充满敌意,“逃犯是驸马的妹妹沉骊珠,驸马真的没看到吗?” 沉宗知陡然一震,“珠儿怎么了?” “她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图谋不轨。”裴衡光斩钉截铁道。 沉宗知不可置信地挥袖斥道:“不可能!这是污蔑!” “是不是污蔑,待卑职将她缉拿归案,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裴衡光抬手一扬,众卫兵四散涌入府内。 “站住!”薛棠大喝一声,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她昂然拦在裴衡光身前,“你夜闯公主府搜人可有诏令?” 裴衡光心里一虚,立即辩解:“情况紧急……” “裴将军当公主府是普通私宅吗?”薛棠不容置辩地打断他的话,“未得诏令带兵擅闯公主府,你好大的胆子!” 在她的威慑下,裴衡光腾地端肃跪地,“请公主见谅,卑职也是为了保护公主安全。” “那等你拿了诏令再来搜府吧!”薛棠冷冷道。 裴衡光顿口无言,紧咬牙关,终是抬手扬了声,“撤!” 军队离开了府邸,家仆立刻拦上了门闩。薛棠折返书房,发现沉骊珠早已翻窗远遁,无影无踪。她打开书架的暗格,将包袱递给了沉宗知,“这是骊珠让我交给你的。” 沉宗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厚厚的泛黄书籍,这是沉如山留下的阵法秘籍,是沉骊珠极为珍视的物件,若非危难关头,她绝不会舍弃。 “我去找她。” 薛棠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裴衡光不会轻易离开的,必定匿伏在府外侦察监视,你一出去就会被他们的人盯上。” “可珠儿有难,我不能不救她。”沉宗知急切道。 “救是肯定要救的。”薛棠沉声道,“看来,须得回宫一趟了。” 夜色昏沉,刚赶回宫,薛棠便在紫宸殿外听到了沉骊珠被捕的消息。 大太监赵德正见她的身影出现,上前低声劝道:“公主,您最好不要再深夜回宫了,虽然陛下给了您特权,允许您在婚后自由出入宫廷,但您还是收敛点吧,陛下已经不高兴了。” 薛棠听出来话中的意思,这是让她回去,但现在情况危急,不得不进去。 香炉升起的青烟萦绕殿内,薛道权披着外衫,斜倚在榻上翻看奏折,不怒自威的模样令人望而生畏。 “父皇。”薛棠跪了下来。 薛道权只是瞟了她一眼,视线落回奏折上,“你是来为沉骊珠求情的?” “我相信她。”薛棠坚定道。 薛道权翻奏折的手一顿,目光更为寒冽。 他没有回应,肃声道:“沉家多事,你若不喜欢驸马,便赐你和离。” 薛棠怔愣间,薛道权又道:”魏郡公的长子不错……” 薛棠苦笑了声,打断了他的话,“驸马很好。” 她是想得到真正的自由,并非和离了之后又被当作工具送出去。 “那便和驸马好好过日子,尽快给朕生个外孙。”薛道权用命令的语气道。 薛棠郁抑不申,紧攥袖角,“儿臣不打扰父皇歇息,先退下了。” 不知何时,父女亲情淡了许多。 是父皇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或许都没有变,只是压制在假象之下的真实浮了出来。 赵德正轻声劝道:“公主回去吧。” 薛棠心有不甘,不肯离去。 “公主,您救不了的。”赵德正同她叙说沉骊珠一事的经过,“当年沉姑娘离开沉家后遇到军队招兵,可军营不收女人,她便改名换姓,换了男装应征。因她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很快就从无名小卒升为副将。” “那怎么会图谋不轨呢?”薛棠忿忿不平。 赵德正叹了声,“这不前些日子沉老将军病逝,她想回去祭奠,但没有理由告假,便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军规森严,军营不能出现女人,她女扮男装是违反乱纪,是要被砍头的,她便逃了出来。这一逃,就变成图谋不轨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薛棠更为郁懑了,“如此说来,女人的身份倒成了一种罪过了。” “明日早朝就要判决沉姑娘了。”赵德正无奈道,“公主,缘木求鱼,煎水作冰,你救不了沉姑娘,既然不会影响到你和驸马的生活,便不要管了。” “我身为一国公主,怎可见死不救?”薛棠反驳道。 赵德正后悔同她说沉骊珠的事了,连忙劝道:“小公主,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莫要因此伤了父女感情呀!” 薛棠听而不闻,一心想着如何在明日早朝上救下沉骊珠。 三哥外调离京,皇叔戍守边疆,眼下还可以找谁帮忙? 脑海里闪过一个苍老的身影,可转念又觉得不妥,他年事已高,身有重疾,正告假养病,若被她连累,招来祸端,她于心难安。 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念头突然涌来,如同烧开的热水翻滚沸腾,令她的心脏狂跳不止。 第十八章朱云折槛 衣香人影消失在夜色中,赵德正松了一口气,可心里却不太踏实。 翌日清晨,赵德正一如既往服侍皇帝更衣,待皇帝上朝后,闲来无事,他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泡茶歇息。 茶刚泡好,一个小太监慌张地闯了过来,“不好了!公主去了宣政殿!” “啪”的一声,茶碗碎了一地,赵德正大惊失色。 “公主万万不可啊!宣政殿不是您能去的地方!” “这有违礼法宫规,公主去不得啊!” 长廊之上,薛棠拔出金簪抵在颈间,“谁敢拦我?” 一众侍卫宦官惊吓后退。 薛棠就这样步入宣政殿内,一袭红衣明艳似火。 群臣面面相窥,惊愕不已,有的惶惶低下了头,有的急忙拿笏板遮眼。 曾思温瞠目结舌,“陛下,这!这……公主怎可出现在朝堂上啊!” “陛下!”薛棠不慌不忙,恭敬欠身,“沉骊珠一心为国,绝无异心,她女扮男装也是情有可原,这不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大可割发代首,莫不要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 “忠义?”曾思温嘲讽道,“她藐视军规,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这算什么忠义?若不重罚,军规礼法岂不成摆设?届时必定军心大乱!“ 薛棠直谏道:“守法而弗变则悖,死守故法不知变革非明智之举,不如更改军规,女子亦可参军。” 此话一出,坐在龙椅上的薛道权脸色沉了下来,众臣骇异。 “公主为了维护沉骊珠竟都不顾礼法了!”一个臣子小声叹道。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公主肯定向着沉家说话呀!”另一个臣子私语道。 曾思温不可思议地质疑:“女子柔弱,怎可上阵杀敌?” “钟骊珠杀敌无数,屡获战功,可一点也不输男儿。”薛棠反驳道。 曾思温嗤了声,“不过是侥幸罢了!” “侥幸,曾大人说得真是轻巧。沉骊珠不靠家族背景,从一个无名小卒晋升为副将,一步步累积的战功足以证明她的实力,证明女子也有上阵抗敌的能力与气魄!” “如此说来,公主是认定了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和沉骊珠一样勇猛,皆可上阵杀敌?” 薛棠心知这是挖了个坑,等着她跳进去。 她想了想,朗声道:“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选拔将才应论能力,而非性别身份。” 曾思温轻蔑道:“即使如此,若沉骊珠恢复女子身份出征,公主可敢保证她不会败仗?” 薛棠笑了,“莫非曾大人认定了她出征必败?” 曾思温愣住了。 薛棠环顾群臣,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绾阳敢问殿上的各位将军,谁敢保证戎马一生,未有败仗?曾大人是个没上过战场的文官,怨不得他不懂。” 听到这话,曾思温气得吹胡子瞪眼。 薛棠继续道:“若是战败,追究败军之责无可非议,可现在尚未开战,胜负不知,怎可妄下定义?曾大人,你是何居心?”她扬眉一笑,“莫非大人已提前知悉开战必败?” “诡辩!”曾思温瞪大了眼睛,脸色涨红,跪向皇帝,“陛下!陛下!后宫女子不得涉政!不能因为公主是您的女儿,您就徇私枉法,纵容公主胡行乱闹!” 薛棠争辩道:“我不守礼法,甘愿受罚,可我身为一国公主,受万民供奉,岂能眼见忠义受辱而袖手旁观?” “公主,你错了!你是女人,你应该恪守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生儿育女,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一位言官严肃驳斥。 薛棠心头一堵,女子终其一生困于后宅之地,依附男人而活,就是对的吗? “父皇……各位大人……”她颤颤地唤了声,“我想凭自己的能力为民请命,为国效劳,哪怕搭上性命,我也不惧,而不是只能靠婚姻展现自己的价值。” 她的一番肺腑之言并没有引起共鸣,薛道权置若罔闻,群臣窃窃私语。 “女人见识短浅,难成大事,有什么能力?绣花织布的能力?” “公主真是被陛下宠坏了,竟敢在宣政殿胡闹!” “女子不在内宅相夫教子,偏要抛头露面,招惹事端,这沉家女儿就是例子,公主不识大体,竟还要袒护效仿!” 吏部侍郎张承观朝高坐在龙椅上的帝王跪了下来,肃穆摘下官帽,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女子当以嫁人生子为己任,这是规矩,是纪纲人论,向来如此,天经地义,若没有其约束,则天下大乱。公主身为天子之女,更应恪守三从四德,安分守己,做个贤妻良母,成为妇女典范,可公主却不守妇道,擅闯宣政殿,有悖于礼法纲常,意图牝鸡司晨。陛下!您不可纵容您的女儿胡作非为!请陛下给朝臣、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陛下!您不能纵容公主祸乱朝纲,误国误民啊!”几个臣子附和稽首。 满朝文武接连跪了下来,薛棠顿感千斤重的铁块压顶,浑身发麻,手止不住的颤。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困住她的究竟是什么了。 大殿的地板上,拉长的影子孤独萧索。薛棠心寒意冷,毅然抹掉眼角的泪,昂首挺背,她不认为自己错了,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绾阳公主擅闯宣政殿,逆道乱常,法无可贷,罚俸三年,禁闭三年,食实户降至五十户。”薛道权威严道。 他板着脸注视薛棠,眼神没有半分身为人父的慈悯,只有上位者的冷酷无情。 薛棠平静地接受宣判,无畏无惧,昂然自若。 他语气加重,又道:“杖责八十,即刻行刑。” 偏殿内,阳光透过窗格漏了过来,洒落殿中央。 薛棠静静地趴在刑凳上,她已被嬷嬷摘去簪珥珠饰,长发披散,一身素服。侍卫持着厚重的竹板站在两侧,她毫不怯惧,只觉得阳光照在背脊上,暖烘烘的。 薛道权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棠,薛桓芳也在场旁观,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心里暗爽,他这个妹妹骄纵惯了,早该挫挫她的锐气。 落杖之际,薛棠忽地开口,“父皇。” 薛桓芳轻蔑一笑,以为她是害怕了,想要求饶,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诧异。 “守在宣政殿外的侍卫和宫人阻拦过我,是我以命相逼,硬闯进去的,请父皇不要责罚他们,”薛棠恳求道,“我愿再挨二十杖打,代为受过。” 薛道权讳莫如深的眸子看不出波澜,他淡淡应了声,扬手示意行刑。 挨打的是皇帝最宠爱的金枝玉叶,施刑的侍卫一时间不敢下重手。薛桓芳见板子轻了,厉声呵斥:“你们都没吃饭吗!” 侍卫闻声手抖了下,板子旋即重重落下,剧痛猛地袭来,薛棠拧紧眉头,指尖深扣刑凳边角。 赵德正心生不忍,公主从小养尊处优,娇皮嫩肉,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刑罚?他上前悄声劝道:“小公主呀!陛下就您一个女儿,您服个软认个错,陛下会宽恕你的。” 薛棠仍不屈服,“我……何错之有?” 赵德正呆住了。 竹板重重地打着,一下又一下,薛棠死咬嘴唇,强忍痛吟。 薛桓芳有些讶异,想不到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妹妹还挺能忍,不过再挨上十大板子,就未必逞能了。他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笑话。 薛道权冷眼睨视,“疼吗?” 帝王高高在上的探问,毫无感情。 薛棠强撑着昂起了头,“父皇……我是你的女儿,是一国公主,我受得住。” 额头青筋紧绷,豆大的汗珠密密滴落,她的脸色极其惨白,顽抗的眼眸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泽,破碎却又刚烈,不需要任何怜悯,骄傲地坚守着自己的尊严与信念,甚至带有一丝挑衅意味。 这副模样似曾相识,薛道权鼻翼翕动,“再加八十杖。” 薛桓芳敛容一怔,笑不出来了。现在的刑罚已经很重了,再加一倍,必然要了她的命。 “父皇,绾阳到底是个弱女子……” “你要为她求情?”薛道权深藏的怒气泄出几分。 薛桓芳背若芒刺,立即低下了头,“听凭父皇处置。” 杖笞的闷响声回荡不绝,已打了三十多板,薛棠的后襟早已渗出了血,竹板上也沾了血,她仍一声不吭,薛桓芳别过头不忍再看。 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陛下,宰相求见。” “不见。”薛道权一口回绝。 小太监面露难色,“谢阁老说陛下不见,他便不起。” 午后的日头正盛,跪立在宫门外的苍老身躯微微颤晃,同他一起跪着的文疏林连忙扶住了他,就在此时,一团阴影笼罩过来。 “你回去吧,朕意已决。”说着,薛道权的目光移向文疏林,“你老师腿疾未愈,好生照顾。” 谢雍开门见山道:“陛下,您不怕当年的梦魇再现吗?” 此话一出,薛道权脸色大变,“放肆!” 文疏林腾地低首叩地,讶异于帝王的震怒,不禁对谢雍所说的“梦魇”产生好奇。 谢雍毫不畏惧,苦苦相劝:“公主是您唯一的女儿,又是先皇后养大的,受先皇后长期教诲,她是永远忠于您的。公主只是性子冲动了些,但绝无涉政私心。” 说罢,他的额头重重叩地,“臣,愿以性命担保。” 薛棠被侍卫用担架抬出来时已气息奄奄,浑身是血。 文疏林的眼眶一下子湿了,心尖仿佛被狠狠揪起,步伐不觉前移,谢雍隐在袖中的手用劲一拽,将他拉了回来。 他突然意识到,他与公主之间不为人知的隐秘关系,老师似乎心知肚明…… “公主!”一声高呼倏地响起。 沉宗知急切地赶了过来,护在担架旁侧。 这一幕正好落在文疏林的眼中,沉宗知作为驸马可以名正言顺地陪在她身边,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心隐隐抽痛,一滴泪悄然落下。 薛棠趴伏在担架上喘息,面如死灰,麻木昏沉,一行人朝着太医院匆匆赶去。薛棠的后背血肉模糊,殷红的颜色像是要把她吞噬,沉宗知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 “我还没死,哭什么……你若再哭,就不要承认你是我的驸马,丢人……”薛棠嘶哑干涩的声音传来。 沉宗知忍泪含悲,哽咽道:“是我连累了公主。” 薛棠虚弱地摇摇头,“不关你的事,即使骊珠不姓沉,我也会帮她。” “公主……”沉宗知肃然起敬,震撼而又心疼,吞声饮泣。 跨过门坎时,侍卫们即使再小心翼翼,担架还是颠簸了下,窒息般的剧烈痛感侵袭而来,薛棠的五官拧到一起,紧攥的拳头颤抖着,明明疼痛至极,可她却笑出了声, “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不惧不悔。” 朱红色的宫墙上,几只大雁飞翔而过,高亢嘹亮的啼鸣声响彻云霄,久久不散。 第十九章如梦初醒 太医院里乱作一团。薛棠虚弱地趴在榻上,殷红的血早已浸透后襟,触目惊心。 她艰难地撑着意识,眼眸蒙眬,耳边传来沉宗知失控的怒吼。 “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不救人!” 沉宗知一把揪住医官衣领,那劲道直接将人提了起来,医官双脚离了地,脸都吓白了,“驸驸马爷您不要急……公主毕竟是女子,身份又尊贵,需谨慎对待……” “糊涂!公主性命攸关,你们竟还顾忌这些!”沉宗知又急又气。 医官惶恐,“下官尽力,下官尽力……” “我来医治!” 一道耳熟的声音突然响起,薛棠终是撑不下去了,昏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抽抽搭搭的哭声时隐时现地回荡。 薛棠感觉自己被人托抱着,可又觉得身子虚飘飘的,仿若游离在混沌中。 黑白色的景象影影绰绰,模糊而又扭曲,依稀可见一团黑雾在隐隐颤动,像一头披散的长发。 是鬼门关吗? 她伸出手,却发觉自己的胳膊小巧细嫩,与刚出生的婴儿无异。 那团黑雾转了过来,露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只能通过轮廓识辨出是个枯瘦的年轻女人。女人鬓边斑驳,几缕干硬的发丝显得很突兀,即使没有色彩,她也能看出那是白色的。 女人似乎在流泪,泪珠滴落在她的嘴里,又苦又涩。 娘亲…… 她本能地发出呼唤,可喉咙被堵住似的。就在此时,一股温暖的力量将她的手裹住。 “公主……公主……” 缥缈的呼唤从远方传来,一声又一声,愈发清晰。 薛棠涣散的眼眸缓缓睁开,只见沉宗知半跪在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脸担忧。他看起来十分憔悴,眼眶还红着,眸子布满血丝,像是很久没有睡觉的样子。一向干净整洁的他,唇边竟长出了胡茬。 她心头一动,回握住他的手。 沉宗知惊喜,一旁的织素激动地哭了出来,“太好了!公主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真实的视觉、听觉充斥着感官,心砰砰跳动着。 她还活着,不过四肢无力,身子重极了,只能虚弱地伏趴在床榻上。 符采匆匆端来个装水的瓷吸杯,小心翼翼地将杯侧长管的顶端送到她唇边。薛棠轻轻一吮,温热的水润了喉,头脑清醒了许多。 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映在眼中,她恍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太医院,而是公主府的寝房里。 “骊珠……怎么样了?” 嘶哑的声音传来,沉宗知没想到她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在担心骊珠,心里感动不已。 “割发代首,保下了性命。”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军册抹去了她的名字,再也不能踏入军营一步。” 薛棠刚一亮起的眼眸又暗了下来,空洞木然。 沉宗知双手握住她的手,眼中含泪,“若不是公主冒死求情,珠儿早就丧命了。公主救命之恩,臣与珠儿刻骨铭心,没齿不忘。” 薛棠难过极了,可惜沉骊珠千辛万苦立下的功绩了,她一腔热血,赤心报国,却换来这么个下场。 符采心疼道:“公主,您昏迷了七天,身子很弱,禁不起忧思愁虑。” 七天?想不到昏了这么久……薛棠苦笑了下,她在宫里受刑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厚实的竹板重重地打在身上,一下又一下,痛彻骨髓,而她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全程无动于衷,甚至要将她置于死地。 那副冷漠无情的嘴脸,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记忆浮现眼前,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问道:“谢国相还好吗?” “公主放心,谢国相安好,现在许是在府里养病。”沉宗知回答道。 难为他一把年纪,又有腿疾,还要为她求情。 无力感涌上心头,薛棠本想着请沉宗知代她去宰相府探望,可皇帝下了禁闭令——公主府上至公主驸马,下至大小仆役,未得诏敕不得擅离。 薛棠心如死灰,薛桓芳之前犯的过错比她重得多,却只关了三个月,而她又是挨板子,又是关禁闭,一关还是三年。 她自嘲地笑了下,“可惜我不是父皇的好大儿啊!” 这一动扯到了背部的伤,疼得她面目骤紧,直冒冷汗,眼前蒙着模糊的水雾。 从她踏入宣政殿的那一刻起,父女间那点虚伪的亲情彻底瓦解,不复存在。 “公主……”沉宗知紧张担忧,眼中的泪落了下来。 “我去请太医过来。”符采焦急离去。 织素哽咽劝道:“公主不要想那么多了,您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薛棠木然沉默,她移转视线,四目相对,沉宗知那张俊朗而又憔悴的面容上,泪痕清晰可见。 织素在一旁道:“您昏迷这几日,我们快担心死了,驸马爷更是日夜守在公主身边照顾公主,亲自为公主擦身按摩,煎药敷药,已经好久没合眼了。” 薛棠心头触动。她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出,然后沉沉抬起,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旋即收回了手,有气无力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沉宗知怔住了,对这三个字茫然不解,心底有些惝恍。 “这是臣应该做的。”他自责道,“臣只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公主。” 薛棠摇首叹息,“一人做事一人当,说来,你们也是被我连累了。” 见两人情绪低落,织素连忙安慰道:“公主,不要这么说,不就是三年嘛!很快就过去了,府里有吃有喝,日子也是很惬意的嘛!公主曾答应过我要教我读书识字,三年的时间,我应该能学到很多东西,公主可不要说话不算数。” 薛棠的唇角牵起一抹笑,“放心。” 气氛轻松了许多,织素一边踱步,一边畅想,“等公主好了呢,我和符采姐姐跟着公主读书识字,若学累了,就吃吃点心喝喝茶。天气凉快的时候,还可以在庭中烧炭炙肉,对了!我还可以教公主打雀牌,可好玩了!还有驸马爷……”她回身看向沉宗知,嘴角扬起揶揄的笑意,“驸马可以天天陪着公主,尽情享受床什么欢……哦对,床第之欢!哪怕睡上个三天三夜,都不会有人打扰,不过以驸马爷的体力来看,时间还能再长!” 薛棠抿唇一笑。被织素这一打趣,沉宗知急张拘诸,耳根烫得厉害,憔悴的脸颊竟恢复了些许气色,“织素姑娘你……” “我怎么了?” “你念错字了。”薛棠纠正道:“不是第,而是笫,是床笫之欢。” 织素懵住了,“床紫?” 薛棠无奈笑道:“待我身子恢复些,好好教你识字。” 织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符采引着太医过来了,织素立即规矩地侍立在床侧。 “公主,这位是何太医。”符采介绍道。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上前切脉诊察,在旁围着的三人惴惴不安,当他说出公主已无危险时,三人都松了口气,紧张的神色舒展了许多。 何太医继续道:“公主刚刚苏醒,身子还很虚弱,切不可乱动。下官开些通络醒神的药,为公主定惊开窍。” 薛棠微微颔首,陷入了沉思,她昏迷前听到的声音很耳熟,可刚复苏的她,脑子还有些混沌,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不过那声音一听便知是个年轻男人,并非眼前这位年过半百的何太医。 难道是错觉?可又是那么的掷地有声。 何太医离开了。 沉宗知有些局促,“我去煎药。” 说着,他朝门口走去。 “驸马,我去吧。”符采上前拦住了他,“公主已经脱离危险了,您好好歇歇吧,这里有我和织素就够了。” “是呀驸马,您可不能累倒了!得恢复好体力,养足精神,不然怎么照顾公主呀!” 织素的声调起起伏伏,别有深意,听得沉宗知更臊了。 “公主,臣、臣先去歇息了。” “好。”薛棠柔声应道。 沉宗知匆匆出门,惯常朝右走去。 “驸马,您要去煎药吗?”织素一本正经地扬声道。 意识到走错了方向,沉宗知匆忙朝反方向折去,行疾如飞,不敢抬头。 织素扑哧笑出了声,符采连忙用手肘戳了下她,织素吐了吐舌头,将搭在架子上的方巾投水拧干,熟练地干起了活。 符采离去煎药,织素一边小心翼翼地为薛棠擦身,一边解释道:“公主,我不是成心戏弄驸马,也是怕他还坚持守着公主,身子再累垮了。” “我明白。”薛棠无奈一笑,旋即开口问道:“一开始在太医院救我的医官不是何太医吧。” 织素讶异,“公主怎么知道的?何太医是昨天才来的,之前一直是卢太医为公主治疗。当初公主差点……”断气两个字硬咽了回去,织素哽噎了下,继续道:“是卢太医救活了公主。” “你可知道他叫什么?”薛棠问道。 “有随行的医官唤过他的名字,好像叫什么舟……”织素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卢济舟。”薛棠脱口而出。 织素为她擦身的手一顿,“对!就是这个名字。” 薛棠了然,难怪觉得这声音耳熟,原来是冯鉴青的知己好友,虽与他无交集往来,但也见过几面。 “他回宫里了吗?”薛棠又问道。 织素摇摇头,“他已经辞官了,就在昨天。听说是家中母亲去世,回乡守孝了。” 薛棠诧异,据她了解卢济舟的母亲早已过世,难道记错了? 第二十章心照神交 思绪变得混乱,薛棠没有力气去想,身体的不适已经让她疲惫不堪。 禁闭的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薛棠的身子渐渐好转,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这一日,沉宗知为薛棠敷好了药,符采在一旁惯常问道:“快到午时了,公主想吃什么?松茸豆腐和焖牛肉如何?” 薛棠点头,她现在没有食欲,做什么便吃什么。 沉宗知接话道:“符采姑娘,不如把焖牛肉换成糖醋小排,加一道樱桃煎,再炒个芦笋菌子,虽然公主喜辣,但现在身子尚未完全恢复,还是不要放辣了。”说着,他的视线移向织素,“有劳织素姑娘做一份桃胶炖雪莲子,可以点些桂花蜜。” 这几道菜让薛棠产生了兴趣,都是她爱吃的,“按照驸马说的做吧。” 织素笑道:“驸马真是了解公主喜好呀!” 沉宗知不觉搓了搓手,“这是应该的。” 薛棠垂眸,唇畔牵起一抹笑。符采和织素去准备饭菜了,一道耳熟的声音忽的传来,“二哥对吃食研究颇深呀!” 一个蓝衣少女翻窗而入,她的身手轻盈敏捷,直接来到床榻前。她跪了下来,郑重叩拜,“骊珠谢嫂嫂救命之恩!” 薛棠下床连忙将她扶起,“快起来。” 上次只听到了声音,没见到面,这次的初会倍感亲切,一见如故。 “我早就想来拜谢嫂嫂了,不过大理寺刚把我放出来。”沉骊珠怏怏道,她转头看向沉宗知,“二哥,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 “我明白。”沉宗知转身朝门外走去,“你在这里等我。” 薛棠好奇,“这里守卫重重,你是怎么进来的?” 沉骊珠仰首伸眉,“本女侠武功盖世,这可难不倒我!” 薛棠了然一笑,是她低估了她的实力了。 沉骊珠自信满满,“我可以救嫂嫂出去,外边天高地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薛棠无奈摇首。 她若一走了之,不知要连累多少无辜之人。况且,她不想像自己的亲哥哥那样躲着避着过一辈子。 她不甘心。 “你的勇气值得我学习,为了祭奠你爷爷尽孝,哪怕不惜性命也要坦白自己的女儿身。” “嫂嫂的勇气更让我钦佩。”沉骊珠叹息道:“其实祭奠爷爷并不是我坦白身份的原因,主要是我受够了女扮男装!我宁可死在敌人的长枪下,也不愿死在礼教纲常的铡刀下。” 薛棠心头一动,“你努力习武是想以女儿身堂堂正正地披甲上阵,保家卫国,而不是女扮男装,用男人的身份做一切事。” 沉骊珠欣喜地握住她的手,“嫂嫂懂我!嫂嫂你知道吗?军营里的好多男人经常拿女人说笑打诨,嘲讽女人没有见识,只能暖被窝生孩子,其他什么都做不了,还天天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争吵。我听着这些话都快被气死了!只能更努力的杀敌立功,不敢有片刻懈怠,期盼有朝一日证明给他们看,证明女人也可以打仗,并且不输给他们!” 薛棠回握住她的手,“你做得很好了。” 一个涉政被关了禁闭,一个违反军规被逐出了军营,两人心照神交,既是欢喜,又是怅然。 沉宗知拿着一个包袱过来,里面装着的正是之前沉骊珠托付给她阵法秘籍。 “这是爷爷留给你的,我可以替你保管,但绝不会私吞。” 沉骊珠接过包袱,“我当然相信你了二哥!要不然我也不会来公主府,这若是大哥或是我爹拿了去,爷爷这一生的心血可能就留不住了。”她看向薛棠,“嫂嫂,你的伤还没好,要多注意身体,一定要按时服药。” “这段时间你也受苦了,牢狱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来了月事,更难熬了,身子可有沾凉受寒?” “我皮实着呢!月事不痛不痒。” “那你身上可有哪里受伤?我这里有药。” “哈哈我还想把我珍藏的金疮药送给嫂嫂呢!” 两人相谈甚欢,沉宗知心里有些羡慕他这个妹妹。她与公主虽然相交甚少,但两人的情谊却要比他与公主的夫妻感情深得多。 正当他出神时,沉骊珠拍拍他的肩,“二哥,照顾好公主嫂嫂,你若敢欺负嫂嫂,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我护着都来不及,怎么会欺负?”沉宗知脱口而出,旋即赧然低首。 薛棠无奈一笑,平日都是她欺负他,而他也任由她欺负。 沉骊珠朝薛棠直爽道:“公主放心!我二哥为人正直,从不入花柳之地,也没有不良嗜好,而且我二哥纯情得很……” 沉宗知清咳的声音突兀响起。 沉骊珠不顾他的暗示,仍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若是外出游玩或宴席上有外女在场,他连头都不抬。记得有一年同周家姐姐游玩而归,周家姐姐的马车坏了,只能和我们共乘一辆马车,我二哥为了避嫌,下车徒步回府,走了十余里地,脚底磨出好几个泡,疼了好久呢!” 沉宗知脸颊烫得厉害,“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不要提了。” 沉骊珠忍俊不禁,抬肘压在他肩上,“二哥你一害羞耳根就红得厉害,都成了婚怎么还这样呀!” 沉宗知倾斜着半边身子,更显局促了,他一个抽离,“我去煎药了。” 看着兄妹二人玩笑打闹,薛棠心底升起几分羡慕,自己有九个哥哥,可却从未拥有过这样的时光。 沉宗知出去了,沉骊珠幽幽地叹了声,“既然参不了军,那本女侠继续闯荡江湖去了!” 她背好包袱朝薛棠告别,薛棠见她衣衫缝着几块补丁,鞋子也磨损得厉害,叫住了她,“等一下。” 薛棠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荷包递给她,沉骊珠疑惑地接了过来,沉甸甸的分量一猜便知是何物,她急忙推回给薛棠,“不不不!我不能要!嫂嫂被罚了俸,还被关了禁闭。” 薛棠将荷包塞进她的手心里,温柔浅笑,“我毕竟是公主,拿着吧。”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沉骊珠鼻子一酸,眼中闪起了泪光,“我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家里只有爷爷和二哥对我好,当年我还没及笄,我爹就非逼着我嫁人,还说什么女子不婚就是大逆不道,我呸!都是狗屁歪理!然后我就离家出走了,后来参了军,军营里也是冷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家的温暖了。” 这种“家”的温暖不是姑嫂关系带来的,而是薛棠本身给予她的关怀,有同为女子的惺惺相惜,也有她作为公主的深仁厚泽。 薛棠将她鬓边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柔声道:“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外边天高地阔任鸟飞,自由自在地去闯吧。” 沉骊珠顿感心中充满了力量,拱手告别,“嫂嫂保重。” 那抹蓝色身影翻窗远去了。 薛棠眺望远方,仿佛她的几缕魂魄跟随沉骊珠飞走了,心里多了些冲破牢笼的动力。虽然她尚未得到真正的自由,但能帮助她人得到自由,亦是她心之所向。 “公、公主,裴将军又来了……”织素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薛棠眉头一皱,立即从敞开的柜子里拿出个东西扔到了床榻上,织素还未看清是什么东西,薛棠已经迈出房门了,她急忙追了上去。 裴衡光率领一众卫兵冲进内宅,他一身金甲披身,冷着一张脸,眼神锐利,气势凛凛,令人望而生畏。 “裴将军带兵进来,意欲何为?”薛棠伫立在台阶上,端庄而又威严。 “卑职方才看到个人影,像是刺客。” “公主府的仆从很多,裴将军许是看错了。” “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真相。” 上次没有底气吃了瘪,这次他奉旨看守公主,底气十足,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尤其是公主性子烈,并非安分守己之人,更要严加看守,以免因一时疏忽而影响未来仕途。 “搜!” 他抬手一扬,卫兵们立刻涌进各个屋中缉查。 “公主……”织素陡然一紧。 薛棠泰然自若,裴衡光经过她身边,欲要进入她的寝房。 织素不服,拦在门前,“你一个外男岂能随意踏入公主闺房?” “职责所在,请公主见谅。” 裴衡光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身上的金甲熠熠生辉,衬得他的气势更为威武凛冽。 薛棠转过身,仍是从容不迫,“裴将军恪尽职守,勤勉尽责,我怎会为难将军?织素,让裴将军进去。” 织素气鼓鼓地挪开身子。 “谢公主配合。” 裴衡光命手下在外等候,他独自进去搜查。 南盛向来讲究藏风聚气,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寝房都要比寻常屋室小很多,一眼尽收眼底。 屋子里没有“刺客”。裴衡光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床榻上,一片烟红色的布料极为显眼,尚未婚娶的他一时间没认出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可疑,上前执剑一挑。 似乎是女人的肚兜…… 他的脸腾地红了起来,立即从房中出来,神色带有几分羞惭。 “是卑职冒犯了,请公主恕罪。” 薛棠淡淡一瞥,“将军若不放心,不如亲自守在我的寝房外,监视这里的一举一动。” 裴衡光的头更低了,“卑职不敢。” 薛棠警示道:“我虽然被父皇关了禁闭,但公主身份未变,还请将军注意分寸。” 裴衡光朝卫兵们扬声道:“传我的命令,所有人退回府外把守,未得传令不准入府,如有违抗者,军法处置!” 卫兵纷纷撤退,织素心中一喜,终于不用像犯人似的被人处处盯着了,不禁更加佩服公主应付自如的处事能力了。 高大的背影离去,薛棠忽地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叫住了他,“裴将军,我有一事想问你。” 他回身道:“公主请讲。” “宰相重疾缠身,不知现在病情如何?”薛棠询问道。 裴衡光神色有些沉重,“陛下召集了天下名医为宰相治病,可惜回天乏术,如今已时日无多了。” 薛棠心头一震,身子发晃,裴衡光立即扶住她的臂膀,“公主……” 幽香扑鼻,轻飘飘的发丝拂过手背,惹来痒意,裴衡光顿觉两人距离过近,欲要松手时,却被她抓住了手臂。 “裴将军,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第二十一章半人半神 h𝓪𝒾𝓽α𝔫𝔤w𝔬.𝒸õ𝔪 乌云压顶,空气闷沉,似要下一场大雨。公主府外仍是重兵把守,一辆马车停在门外。 谢雍病入膏肓,皇帝准许薛棠探视一次。临行前,她向肃立在门口的裴衡光致谢,“谢谢将军替我向父皇请愿。” 裴衡光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正色道:“请公主速去速回,不可久留。” 薛棠在沉宗知的相扶下进了轿辇,赶往宰相府。 在薛棠的记忆里,谢雍是外臣,来往甚少,不过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谢雍看上去不苟言笑,风仪严峻,待她却十分和蔼,像是对待亲孙女似的,只是,他也会用贤良淑德来教化她。 有时候想想,她觉得谢雍很矛盾。她不服从他的规训,私底下与文疏林频频幽会,还将文疏林举荐给他,而他明明清楚她的所作所为,却还是收了文疏林当学生,并替她隐瞒她与文疏林这段不可告人的关系。看圕請捯渞髮蛧站:𝖕𝖔18𝖜.⒱𝕚𝔭 一边规训,一边保护,像极了先皇后。 来到宰相府前,考虑到薛棠与谢雍或许有秘话相谈,沉宗知没有跟随进去。 薛棠匆匆入府,这时的谢雍已病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气若游丝,枯瘦的面容布满皱纹与斑点。 薛棠心头触动,跪在床榻边,“谢国相,我来看您了。” 闻声,谢雍艰难地睁眼看去,一袭素衫隐隐绰绰,似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合。 “谢谢您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女人哽咽的声音变得清晰,谢雍轻唤了声,“公主?” “是我。”薛棠应声。 谢雍抬起沉重的手,嘴唇翕动,似要说些什么。薛棠上前握住他的手,侧耳贴近他的嘴唇。 “你要……听话。”谢雍气息奄奄道。 薛棠顿时收住了眼泪,悲伤的情绪消失大半,她不禁想到了故去的郑皇后,也是弥留之际还在规训她。她能感受到他们的规训是出于保护她的心理,可她不愿接受。 “我不想失去自我,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被驯养的动物。”她反驳道。 谢雍颤颤地叹了声,浑浊的双眼盯着屋顶,“看来……老臣和先皇后都无法改变这一切的发生……” 薛棠茫然不解。 谢雍微弱的声音有些哽咽,“老臣愧对先皇后,也愧对你的母亲。” 提到了生母,薛棠愕然,紧紧握住他的手,“谢伯伯,你知道我的生母?你可以和我说说我生母的故事吗?她孕育了我,可我却对她一无所知。她叫什么名字?是怎样的女子……” “公主,斯人已逝。” 嘶哑虚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薛棠直愣愣地垂下手,强压下许多疑问,平静地抛出一句话, “我的生母是被我父皇害死的,对吗?” 她的语气毫无波澜,甚至带有几分肯定。 谢雍没有回答。 薛棠木然笑了下,眼中泛起了泪光。 后宫香消玉殒的女子皆因帝王而死,哪怕不是执刀人,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也脱不了干系。 谢雍沉沉叹息道:“她的存在对陛下是一种威胁……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 “什么威胁?”薛棠追问。 沉默半晌,苍老低沉的气音响起,似从洪荒远古传来,令她脊背发麻。 “天子,天之子,半人半神。” 他浑浊的双眼变得涣散,“不要试图抗衡,活着……好好活着……” 薛棠呆住了,泪水连线似的滚落,悲伤而又麻木。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姐姐。” 是谢雍的孙女谢蔚,一个七岁的娃娃。 她的小手递给她一方手帕,安慰道:“姐姐不要哭了,你身体还没有恢复好。” 薛棠看了一眼床榻上昏睡过去的枯瘦老者,快速擦掉眼泪,强颜欢笑,“你爷爷会好起来的。” 谢蔚红着眼摇摇头,“我很清楚爷爷的身体。” 看着小小年纪的她已然是成熟懂事的模样,薛棠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谢蔚继续道:“爷爷与我说过,身死而魂不灭。爷爷会一直活着的。” 薛棠怔住了,脑海不禁浮现出梦境中的模糊身影,那个孕育了她,却早早离世的女人。 在她凝思之际,谢蔚牵起她的手,“姐姐,我带你去个地方。” 薛棠跟着那幼小的身影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中,里面的架子堆满了书籍文卷,虽然看上去有些杂乱,但很干净。一个敞开的书箱里放着谢雍的手稿,有治国辅政的策论,有诗词歌赋,还有一些画作,不过都草创未就,没有完成。 “这些都是爷爷留下的,我会好好学习。”谢蔚坚定道。 薛棠欣慰地抚上她的小脑袋,她发间的银鹤簪流转着洁白的光。 谢蔚抬头看向薛棠,掷地有声道:“国之宝器,其在得贤,我想成为像爷爷那样珍贵的宝器,光前裕后,大有作为。” 薛棠心生惊叹,她只有七岁,言辞与思想远超同龄稚童,非比寻常。 她蹲下身来,平视那双稚嫩而又坚定的眼眸,笃定道:“会的,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灰白色的天,小雨溟蒙,淅淅沥沥。 沉宗知见薛棠许久没有出来,心里有些担忧,怕她淋了雨,伤势又重了,便拿着伞入府寻她。他绕过了影壁,只见一个撑伞的男人走在前面,一袭松绿衣衫,身形颀长,玉树临风。 沉宗知记得在府外等候时看到过他,当时小厮为他撑着伞,伞檐挡住了他的脸,不知何人,但从卓绝的身段气质来看,应是位达官贵人。 沉宗知走近几步,欲要行礼,那位贵人停下了脚步,沉宗知忽觉几滴雨渍甩到了身上,他抬伞看去,一张清俊的脸映入眼中,眉梢眼角透着几分张扬笑意。 “远远就看到一个人影呆呆傻傻地杵在宰相府门口,原来是驸马爷呀!是我眼拙了,还以为是个看门的仆人呢!” 嘲讽的声音响起,沉宗知脸色一沉。上次以礼相待,却未得到尊重,他可不会再由着他骄横了。 “许久不见,文公子愈发俊俏了,与南楼苑的小倌不相上下。” 沉宗知反唇相讥,文疏林不慌不忙,从容地朝他一哂,“看来驸马爷对南楼苑甚是了解,莫非去过?” “我没有!”沉宗知想要争辩,却一时语塞。 他自小注重礼教,性子又内敛,鲜少与人争吵,面对这种无端的敌视难免有些无措。 文疏林轻蔑一笑,斜睨的目光更为傲慢,“你一介粗蛮武夫,根本配不上公主。” 沉宗知顿口无言,他与文疏林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可文疏林却视他为寇仇,而且这敌意还带着一股子醋劲儿,不像是与公主不合,迁怒于他,倒像是忌恨他这驸马的身份。 第二十二章海棠无香(限) “他配不配得上,还轮不到你来评判。”平缓而又极具威慑力的女人声音忽地传来。 沉宗知立即上前为她遮雨。 文疏林诧异地看向薛棠,“你护着他?” “他是我的驸马,岂容你嚣张放肆,出言不逊!”薛棠冷声道。 文疏林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我比不过冯鉴青,还比不过他吗?就因为他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 薛棠心生不悦,不知从何时起,她渐渐厌恶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冯鉴青,那种感觉就像是认定了她眼中只有情爱,没有别的。 “这里是宰相府,你老师的家。”她提醒道。 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应,文疏林的心更痛了,故作轻松地一笑:“那又如何?”他的目光撇向沉宗知,有意加重了声音,“在你出嫁前,老师就知道了我与你的私情。” 他以为沉宗知会因此大怒,抓着他衣领挥拳吼骂,口水喷溅,气喘如牛,可沉宗知只是怔愣了下,并没有表露出他想象中的过激反应,态度甚至很平静,平静地守在她的身侧为她撑伞,平静地接受了他与薛棠的私情。 这就是正房的底气吗? 文疏林幽愤极了,仿佛有团浊气堵在胸口,纡郁难释。 薛棠忍住火气,“我承认,我最开始的确把你当成了冯鉴青的替身,但你不是他,他也不是你。” 文疏林自嘲一笑,“对,我当然不是他,冯鉴青是天上的云,我就是地里的泥。” 这话完全曲解了她的意思,薛棠蹙起眉头,语气冷了几分,“你自轻自贱,我也没有办法。” “薛棠!”文疏林的声音带着不可遏制的颤抖,“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供你纵欲的工具?” “直呼公主名讳,大不敬。”她沉沉地吐出几个字。 你真无情! 酸楚的话压抑在喉咙中,文疏林没有宣泄出来,眼眶红了起来。 沉宗知的妹妹出了事,她奋不顾身地相救,哪怕不惜性命。他不明白沉宗知到底哪里好?值得她这般喜欢…… 他快忌恨疯了。 “叁年……我与你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已有叁年了,可我从未感受到你的感情,哪怕是片刻的喜欢都没有。如果光明正大娶你的人是我,你是不是也会为了我,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身涉险,不惜性命?” 薛棠不可思议地轻笑了下,“我救沉骊珠,不在情,而在义。” 话音落下,文疏林露出错愕的神色,沉宗知移目看去,两人的视线聚焦在薛棠身上。 “女人的作为,一定以情爱为初衷才合情合理吗?女人没有自我吗?非要被儿女私情所束缚吗?叁年了……你从未懂过我。” 她一字一句,撼人心魄,两个男人都怔住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更为明显,薛棠决绝地抛下句话,“我对你已仁至义尽,你好自为之吧。” 她擦肩而过,沉宗知紧跟其后,他清楚地看到了木立在原地的文疏林泪流不止,眼神悲痛而又呆滞。 雨还在下,愈来愈大。 马车一路疾驰,薛棠漠然不语,沉宗知默默陪着她,直到回到了公主府,两人都没有说上一句。 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裴衡光提着的心落了下来。 薛棠见他的金甲挂着雨珠,头发也有些湿,不禁问道:“将军一直在等我吗?这雨可不小。” “看守公主是职责所在,卑职不敢有半分疏忽。”裴衡光肃声回道。 他虽然站在房檐下,但雨下得很大,难免淋到。薛棠撑开了手中的伞,莞尔递向他。 裴衡光看着遮在头顶的伞,心口竟有些莫名的悸动,微微飘忽的目光落到了为公主撑伞的驸马身上,沉宗知神色如旧,没有任何异样。 他犹豫地握上伞柄。 薛棠松开了手,转身朝卫兵们高声道:“大家辛苦了,我吩咐厨房熬些姜汤分给大家驱驱寒。 众人怔了下,异口同声的道谢此起彼伏。 明明把她当成犯人看管,可她却极少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也从未见她发过脾气。 “公主真是个好人。” “听说当初公主受刑时,公主还为阻拦她的宫人求情。” “是啊,还因此多挨了几杖打。” 私语声隐没在雨中,裴衡光却听得真切,神色变得严肃。 薛棠步入府内,裴衡光将手中的伞推给旁侧的一位将士,“你的风寒还没好。” 那位将士连忙摆手,“这是公主给将军的……” “都是一样的。”裴衡光将伞塞到他手里,仍是板正地守在门口,比屹立在门前的两座镇宅石狮还要威严庄重。 回到寝房内,沉宗知拿起一块干净的手巾,轻轻擦拭着薛棠潮湿的发。 薛棠仍是从容端庄的模样,仿佛她只是去探望生病的老人,期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断了叁年的情分,她会伤心吗? 正当沉宗知失神时,薛棠抱住了他,双手攀上他的宽背,像是在对他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短暂的欢愉可以为我带来快乐,但这样的快乐不是源自爱情。我的欲望很重,我想要快乐,想要自由,更想要摆脱当下的处境,唯独不想要爱情。” 沉宗知对上她的眸子,她的眼中没有一丁点伤感,只有汹涌的欲潮。 在感情方面,文疏林输了,他也没赢,但他已经知足了。 “海棠不需要香气加持,仍是百花之尊,千秋万代,长盛不衰。公主,我希望你是自由的,我也想尽我所能,让花开得更灿烂。” 这话,薛棠很喜欢,轻车熟路地解开他的衣。 “那你现在……滋润我吧。” 沉宗知怕碰到她后背的伤,将她抱到了桌案上。 唇齿间的缠绵点燃了欲火,薛棠的衣衫尚未褪尽,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他的填满。 男人低沉的喘息极为诱惑,酥酥麻麻的痒意从她的耳垂处极快地蔓延开来。最原始的生命力在蓬勃律动,桌子晃动得厉害,瓷杯水壶摔倒地上,所有声音都被滂沱的雨声掩盖住了。 强劲的肌肉力量让薛棠欲仙欲死,她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嘬出红痕,他的后背遍布着她指尖划过的印记。 薛棠感觉快乐极了,仿佛置身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奔跑、跳跃,甚至尽情地翱翔,涌动着的血液在沸腾。 在激烈的交缠中,薛棠靠近男人的耳畔,“除了快乐、自由,我还想要一样东西……” “公主想要什么?” 男人已经无法自拔了,无论她要什么,他都会帮助她实现。 薛棠贴上他的耳廓, “我想要……权力。” 挣脱桎梏、执掌朝政,满足所有的欲望,甚至生杀予夺…… 冲上巅峰的极乐席卷全身,高潮的喘息,带有餍足过后的享受。 沉宗知惊愕地注视着她。 乌黑的发凌乱湿漉,面色潮红,在这样的媚态下,她的眼神却是凌厉的,充满膨胀的野心,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美丽,驰魂夺魄,令人心甘情愿地臣服拜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