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轮庄》 第一章 这该死的工作(1) 「你说你还在睡觉,你到底有没有打算要来。没有,你这种态度我们公司很难继续合作,不是说对不起就行,当初也再三跟你确认过才发通告,我们并没有强迫吧。好好好!」 范铭尹掛断手机,他简直气疯了,不过在他发怒到任何一个小模或演员身上之前,他觉得自己会先完蛋。范铭尹打开简讯,飞也似的传了一段讯息给青姊。 『人数少两位,打给阿蛋没接。』 「不好意思,请问是小一吗?」 穿着上班族套装的女孩走到范铭尹旁边。 「对,你是蕙雅吧。」 她点头,范铭尹把纸上的名字划掉,目前还剩下三个名字没划掉,其中一男一女打了他枪。对那个男的范铭尹也不能说什么,因为是从脸书上找来的素人,跳票也是意料之内。 重点是那个女的,叫什么来着,吴篠鈺这傢伙,第四期进来的老人,已经叫不动了。青姊给的保险阿蛋也死不接电话,没办法要人。手都他妈的快打烂了,要不要再打一次给篠鈺。 否则他还能怎么办? 「小一。」 「嗯?」 「你的拉鍊没拉。」蕙雅带着笑意说。 「谢谢。」范铭尹不改神色拉上牛仔裤拉鍊,蕙雅身边站着一名男子。「请问这位是?」 「我男朋友,他是陪我来的,应该可以吧?」 「你好。」男子说。 「当然没问题,应该说我求之不得。男友今天有事吗?」 「他没有,今天我们都没课。」蕙雅有些迟疑。 「拜託,请你今天一起演出,当然通告费也会发,不用担心。」范铭尹合掌说道。 「耶,可、可是我不会演戏啊!」男友急忙拉着蕙雅低声说:「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因为我也没对她提过啊,范铭尹在内心吐槽。 「我们现在还少一位演员,你能来的话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也可以名正言顺陪女朋友到最后。今天来了很多大咖,剧组不会容许外人观看,你能以演出者的身分待着就没问题。」 「好、好吧,只要时间不会太长……」 范铭尹继续简讯轰炸青姊。 『还缺一位,阿蛋没回。』 范铭尹看了看手錶,又把电话拨出去。 「喂……」 依然是懒洋洋的声音。 「我是小一,篠鈺你真的没打算赶过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 「嗯。」 「那么依本公司的权利,能够对你提出毁约的赔偿告诉。」 「唉我……啊……随便啦。」 电话掛断了,范铭尹想着如果他手上这支是3310,铁定要不顾身分往地下猛砸,让台北一起毁灭掉算了。 青姊没有回传简讯,青姊在装死,从二十分鐘前就在装死,阿蛋也是她给的人脉,要他自己处理就对了。 手机传来震动,范铭尹精神一振打开,是负责统管现场人员的大姊咪鲁传来的讯息。 『小一你们在哪?』 『捷运站,准备带上去了。』 带你阿嬤上去啦,范铭尹不禁咒骂,他又拨下数以百通计算的手机。 「喂智强吗?我是小一,你现在在哪一站,红树林,我们现在要上去了,你到之后就直接进学校,我们在篮球场那边拍摄,拜託你快一点。」 范铭尹叹了口气,对着四散的演员说:「大家集合,我们准备上去了。」 演员…… 什么演员。 范铭尹也睡过头了,前一晚在公司打电话打到十一点半,匆忙赶着末班捷运回家,洗完澡还打给阿蛋做最后确认,搞到一点才睡觉,今天依然被放鸽子了。闹鐘明明设五点怎么都没响,结果他被第一位先到的人打电话叫醒,才发现已经是五点二十分。 所以范铭尹一边换衣服一边刷牙洗脸,头发什么的都来不及用,袜子刚套上就抓着球袋往大街奔去,没注意到牛仔裤拉鍊敞开。凌晨五点半的一百公尺,他伸手招了计程车就跳上去,通告费先去掉大半,一边祈祷今天能平安无事。 然而坏事之后通常接的就是坏事,好事之后通常接的也是好事。范铭尹的坏事从大学毕业入伍之后就一直延续至今。 「小一你来了,我们往这边走,让大家先吃早餐。」 和这个剧组已经是第三次合作,范铭尹对咪鲁不会说不熟,但也没好到可以提出一些任性的话。 「咪嚕,我们现在人到十四位,剩下一名男生在红树林站正赶过来,」范铭尹讲到这边咪鲁的脸色已经很难看,「这位原本没在名单上,是她的男朋友,不过我想今天就让他参与演出。」 「那没什么问题啊,之后再把名字给我,他有没有带衣服?」 「没有。」 「叫那个在红树林站的尽快赶来,直接搭计程车来,等下吃早餐的时候服装组会过来看你们的衣服。」 「还有一个问题。」在咪嚕准备杀死他前,范铭尹迅速说:「还缺一位。」 「当然是叫你来补了。」 可想而知的答案,然而他还是不得不试一试,都已经和青姊讲好了,怎么能在这里退缩。 「可以只出十五个人吗?」 「啥?」咪嚕的凶狠眼神连狮子都会夹起尾巴,「当初就讲好了十六个人,人不够当然用你来补,别跟我开玩笑。」 你想死吗?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咪鲁一脸表示。 「不好意思……」他说。 咪嚕装作没听到把他们带上楼,在附有饮水机的楼梯口停下来,这就是他们今天的临时据点。两大箱纸盒塞满三明治、蛋饼还有小杯红茶,范铭尹再次点名分发早餐,这简陋场地你要不坐楼梯,要不就站着。 灾难,天大的灾难,范铭尹想。 他把没拿完的早餐放在同一箱,另一箱充作垃圾桶,还来不及咬开三明治就接到智强的电话。 「你人在哪?」范铭尹问。 「我――呼呼已经到学校――但是没看到篮――球场――往上爬还是――没看到。」 「附近有没有地标。」 「――我刚刚经过活动中心。」 强风干扰着频率。 「你往左边走应该还会看到楼梯,我们在楼梯上来左手边的大楼。」 「呼呼呵,好的,谢谢。」 幸好在咪鲁回来前,智强终于满头大汗赶来。 范铭尹还没动过早餐,他取出莱卡相机,想抢在开镜前先拍剧照。来到一楼,剧组已经架好摄影轨道,大咖来了两位正交由化妆师打点。 大概是生物实验课程的场景,一楼教室佈置混合药剂、冒烟玻璃杯、解剖刀与一袋死青蛙。 尽量不引起注意,范铭尹走到篮球场朝里面拍照,两张、三张,把黑板上的算式也拍进来才能证明是这场电影。 当然他是没奢望和大咖一起合照,之前同事michael就在临演要求合照时凑过去,结果事后咪嚕飆了michael一顿,因为大咖的经纪人对他们提出抗议。 大咖爽快答应合照,经纪人提出抗议,所以咪鲁飆了他们一顿,这里处处佈满陷阱,话只能信三分。 范铭尹寻找角度时,咪鲁突然发现他,一脸大便走来。 「今天的场不能拍。」 范铭尹愣住了。「之前不是都说可以拍?」 「你看这阵仗也该瞭解,反正今天你只能拍自己人。而且老样子要在上映后才能放。」咪嚕最后又补了一句:「之前也给你们拍了那么多张工作照。」 大姊,他们每一次通告都要拍个上百张老闆才会满意啊。范铭尹当然不可能抗议,只好摸摸鼻子回去,打算化妆时再猛拍个五十张,然后看看有没有机会捕捉戏里的身影…… 只是这场戏他也会在其中。 真是王八蛋。 青姊,你他妈的王八蛋。 范铭尹不讨厌演戏,然而下午他有一处非去不可的地方。 他―― 愣盯着走廊对面的大咖。 范铭尹等一下要和这位大咖擦肩而过,假装跟智强聊天,内容瞎掰胡扯,反正不会收到他们的声音,甚至脸都是失焦处理。 他们只不过是个配角,是个临演的。 『第十二场,第二镜,takeone』 场记打板。 第一章 这该死的工作(2) 拍一段,休息一段,再拍一段。 准备上课的大学生经过走廊纷纷盼以好奇眼神,范铭尹和他的十五人团队就像是动物园野兽,待在走廊供人观赏,时不时有人来问他们做什么。 实在很困扰。 他们能够在哪边休息,要看剧组有没有帮他们商借,现在一楼走廊都给剧组拍摄和休息,而他们只能待在二楼走廊的小空地。 「你们是在拍电影吗?」 「嗯。」 「电影名称叫什么?」 「不好意思是商业机密喔。」范铭尹做出上百次同样的回答。 「系学会长投票喔!大家来投票喔!」 一张大桌入住,系学会搬来折叠椅坐着,可以待的范围又更受限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范铭尹检视空着的教室,如果外墙贴的课表没错,接下来这间教室应该都没人使用。 范铭尹把大家赶进去坐着,所有人歇了口气,一放松就三三两两聊起天来,范铭尹不得不随时克制他们的音量。 「好了,不要太兴奋。」范铭尹说。 「欸小一,你怎么会来做经纪人,还是说跟我们一样原本也是应徵艺人,结果走偏变成经纪人了。」坐在旁边的安琪儿用腿戳戳范铭尹。 安琪儿是他的人,更精确的说是他谈成功的人,所以和范铭尹的关係本来就不错。她目前是大学夜校生,平日半工半读,对演艺圈嚮往。范铭尹觉得她算是有资质,小巧嘴唇,圆润眼睛,个性外向。 不过该怎么说,就只是很漂亮的素人小模,还缺少了一些光环。 范铭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光环,那并不是在现场看到本人,而是透过那四四方方的monitor去观看演员的一举一动,浑身会起鸡皮疙瘩。 必须到这种程度才行。 「我一开始就是应徵经纪人。」范铭尹说。 「是喔,我觉得你很适合拍戏啊,你看,长那么帅应该也很上镜。」安琪儿说。 「嘿安琪儿,想追小一喔,不行啦,小一是我的人囉。小一你说句话嘛,帮哥哥搞一个戏份更多的角色。」 「想要更好的角色你们要自己努力啊,这可不是我说了算数,对吧智强?」 「啊哈哈,总是差临门一脚……」 之前cm应徵男主角,他们公司挑了赵智强去遴选,面试表演还是被刷掉。 「季刚你在说什么鬼话,人家小一有女朋友了,怎么挑上我呢,不过只是偶尔来一发的话。」安琪儿曖昧笑着。 「哇銬,好劲爆的内幕!」 「唷咧唷咧,咻咻!」 竟然还吹起口哨,逼得范铭尹不得不动用大绝招。 「喂,都给我安静点,想吵到其他人上课啊。公司的原则是不准你们私下交谈喔,小心我抓几个人去外头吹冷风。」 大家嘟起嘴巴表示抗议,不过总是收敛了。 「我去外面看看状况,你们自己注意一点。」 已经等了剧组半小时,不算特别长,里头的哄笑让范铭尹稍微受不了,他本来就不是外向的人,不如说多数时间他习惯沉默寡言,像这样哈拉几句也是基于工作关係。公司表面上不希望经纪人和艺人太过要好。但就像在公司一定要跟同事打好关係,出来跑通告也是同等道理,旗下艺人是一整天的同事。 底下的剧组人员来来去去,大多是场务在整理道具或维持秩序,他们表情凶狠以便吓退学生围观,于是有几名学生也学范铭尹从较高的楼层偷偷观察。 他认得出导演、副导,其实他更想知道这齣戏的编剧在哪里。能够撑到现在,是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抑或当个称职的工具人,或是根本没有这项职务的人。各种可能性――机会与命运―― 「小一,差不多该轮到你们囉,等下是在室内拍摄要换上白袍。」咪鲁上来提醒他。 范铭尹走进教室,大伙儿闭目养神,他拍了拍手说:「最后一个场了,再撑一下,加油吧。」 然而这一场又拍了两个小时,等到结束时,他们已经拍了整整九小时半。范铭尹虽然想赶快放他们回家,但还是有必要流程。 「衣服都还了吗?不要自己私藏带回家。」 范铭尹收拾服装道具,交还服装组清点,确定半件都没遗漏才进行点名,他提醒所有人每个月的十五号到公司领通告费,接着一一唱名离开。 「辛苦啦小一。」 「你也辛苦了。」 薄夕暮下,位处高山的校区吹起夜风,范铭尹拉紧大衣,快步走下一栋接连一栋的骨牌建筑,拨了电话但是对方没接。他检视钱包,决定还是搭捷运过去。 范铭尹路上先买了一盒泡芙,跨入医院自动门,闻到浓厚的消毒水气味,令人联想到不详的白净墙壁,他连押了好几下电梯按钮,八楼,门关起来对着镜面整理头发。 他轻轻拉开病房门进入,最里头的那张病床,病床上的女子正专注阅读,她虽然憔悴却一如往昔美艷。病床旁的妇人目不转睛盯看墙壁电视的长寿剧。 「张妈好。」 「铭尹你来了,手术很成功不用担心。好啦,给年轻人一点时间吧,我先回去帮我家那口子准备晚餐,你知道男人总是懒惰。」 范铭尹微笑回应。 「妈――」躺在病床上的张茜一脸不满。 「好了好了,要撒娇去对你男朋友撒,人家还带礼物来呢。那么我先走了。」 张茜别过脸故意不瞧他。乾提着马卡龙的范铭尹只好自己拉张座位。 「会有后遗症吗?」 「你关心?」 张茜的俏脸如今只透阵阵冻寒,范铭尹多少心疼,但更多的是烦躁和愤怒的情绪。 「我不是故意不来,你知道吧,我跟青姊讲过今天下午的手术,只是……简讯里我说了演员不够,这样工作会开天窗。」 「所以你是选了工作那边,所以你是有意不来!」 「茜,你太激动了,不要那么大声。」 范铭尹望向帘子后另一组病人,他们现在都静悄悄没有说话声。 「你不是不愿意,你是没有心。我出车祸当天你就没有来,之后也只来过匆忙的一次。我都快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你的女朋友还是一般朋友。」 「已经连续上了十三天的班,我也很累,只是想把事情做好。」 「那么我的事呢,你有想过好好努力吗?」 「你的事我绝对摆在第一位,所以现在才要这样赚钱。」 「那么你娶我。」 张茜握住范铭尹冷冰冰的手,湿润眼眸看向他,像是黑夜中的救赎。 ――他瞬间明白了一点。 「我现在的薪水没办法支撑一个家庭,结婚一定会常常为钱吵架。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范铭尹尽量考虑措辞,却还是让张茜彻底崩溃。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行!」张茜大吼,「你什么都不行,永远都不行,我们根本不可能结婚,为什么还要在这净说谎言来欺骗对方,就只是在玩游戏!」 「我不是……」 护士小姐跑进来,一边责备范铭尹一边安抚张茜。然而护士小姐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离开了病房,毫无意识离开医院。他只记得张茜最后跟他说的那几个字。 「我们分手吧。」 范铭尹在进公司前回传简讯。 『好。』 第一章 这该死的工作(3) 下起小雨了。 近几年台北不常下雨,比起动輒限水的南部还算好一点。渐渐枯涸的台湾不论做什么都像在绕圈子。 范铭尹确信张茜会哭一整晚。 抱着枕头,不愿让任何人看见那张哭花的脸,只有范铭尹可以看,可以拥抱这样子的她。 但不会是今晚,不会是。 以后也不会再是。 他推开装有铃鐺的玻璃门,玄关灯暗着,他脱掉湿淋淋的鞋子,听到前面传来细细悦耳的声音。 「小一你回来啦。」 「对,青姊已经走了?」 「晚上有什么事吧,她换上黑色礼服先走了,是细肩带那件。」michael见着他衬衫上都是水渍惊呼:「没带伞吗?」 「反正公司有。」 「辛苦了,今天拍真久喔,你下午有去医院吗?」 范铭尹摇摇头。「拍完才去。」 「这样啊……你妈妈的手术顺利吗?」 「手术没问题,其实是我女朋友,妈妈只是对青姊的说法。」 「她应该没有很生气吧。」 「分手的话算不算很生气?」 michael睁大嘴,作了眼睛上翻的鬼脸。 「所以我说女人太计较时机了,不管怎样你最后还是去了,虽然是慢了点,不过慢总比没行动好。青姊今天一来就说阿蛋打电话跟她抱怨,说你完全没跟她讲好,也不知道集合时间、要出几个人。」 「放屁,我昨晚就跟阿蛋连络,时间、地点都告知她,她也说会出三个人。」 「青姊就在抱怨阿蛋没有诚信,说以后会尽量减少找她合作。」 「就这样,青姊抱怨完就没了?」 michael摆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你也知道青姊,虽然我想陪你去喝酒,不过真是没办法。对了,青姊有说明天让你休假,所以我想――」michael上下打量他,「小一你打卡回家休息吧,总之先去洗顿热水澡。」 「这是命令还是……」 「不,只是好友的建议。」michael笑说。 「还没发完后天的通告吗?剩下多少。」范铭尹走到michael的办公桌翻看名单,没圈起来的部分大概剩三分之一。「这张给我,一起完成赶快下班。」 「小一!」michael发出娇嗲声。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终于把名单全部打遍。关掉音响,拔掉插头电源,倒掉公司的垃圾,锁好玻璃门撑伞走去捷运站。 「不喝一杯吗?」mcihael问。 「太晚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吧,虽然我不用,」范铭尹故意说这些闹他,果然michael又扮了鬼脸,「心情在拨打电话中平静下来了,真是好用,以毒攻毒。」 「我明天在传简讯给你,好好休息耶。」 然而,范铭尹总有这样的感觉,无论休息多久都起不了作用,一条绳索紧勒着他的脖子,夜晚时多少会松开一些,到了白天又像有人从背后拉紧。 拖着疲惫身子回到家,换掉溼衣洗了个澡,开了啤酒没开灯,盯着黯沉的电视萤幕,只有外头苍白的水银灯微弱照射,黑森林深处的弧状萤幕映照出他一手拿着啤酒罐的身影。『没什么好看的,你想看见什么。』范铭尹喝了半罐放回冰箱,穿上大衣一手抓着安全帽走出去。 这台二手野狼在冬天如果不热车,很快就会熄火,然而现在是半夜一点,他不想要吵醒整条旧公寓的邻居。范铭尹推着野狼来到主要干道,踩一下,咚、咚,踩了十几下才发出噗噗声音。范铭尹点了根菸等车热,如果大学同学看到这样的他应该会傻住吧,他那时候几乎是菸酒不沾。 今天他会抽掉半包菸。 酒也喝掉半罐。 全部的东西都只剩一半。 不过他还是戴全罩式安全帽而不是半罩式西瓜皮,风太冷了。 半压离合器,左踩档桿,右手催油门。然后两档、三档、四档、五档,风刺进耳朵,把胸口一刀一刀挖开,冻住了血液与指尖。 和张茜相遇是在大三那年,当时范铭尹担任男公关,而班上女公关自己没男友,强迫范铭尹去找别校举办联谊。 范铭尹找上隔壁大学知名的英美系,英美系女大生不只一口流利外文,身材更是火辣,配上温婉气质,让他们一狗票男生都跑去作头发买新衣了。 那天晚会,他碰上了张茜。刚开始只是间聊彼此的兴趣,喜欢的日剧,结果发现双方都热爱文学,范铭尹正在帮中文之夜撰写剧本,张茜非常感兴趣,他们同时着迷于对方的才华,像是只有自己发现的璞石,希望能经由自己的手去琢磨成瑰宝。 他们不断聊着,结伴去感受世界的美好,他们生命中无法诉尽的秘密悸动,画出彼此远大的梦想,如初生之犊不畏虎般燃起火焰,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喜欢对方,想佔有对方,想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念头交往。 张茜曾经问过他: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当然会。」 「可是你之后会去当兵喔……」 「嗯……那我想我就能以更成熟的方式和你在一起。」 现实并不是成熟,而是复杂的。 范铭尹并不擅长解开复杂的方程式,所以他成不成熟从来也不重要。 雨停歇,空气却依然潮湿不已。范铭尹拍掉大衣上的水珠,走过如屏障的黑暗防风林,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抽菸,指尖因为火星而稍微暖活。他在海边对张茜告白,那时候的自己还很爱玩,沙滩上和朋友一起用十几个小小的玻璃造型蜡烛排成一颗爱心,由于海风大,刚点着的蜡烛一下就熄灭了,他们不得不找许多块石头排在外围挡风。 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衝,能够爱就去爱。 「现在已经不是了……」范铭尹苦涩吞嚥。「张茜,我们已经……」 他拔掉手指的钢戒,那是大学生打工的薪水唯一买得起的奢侈品,在他当兵前做出的一个保证。 丢出去与落海的那瞬间,范铭尹都没有听到声音,他以为会听到噗通一声,恐怕是自己想多了。因为海是那么大那么的深,它葬送了许多东西,也包容了许多东西。 他以为会听到心碎的声音。 捏熄菸蒂收进口袋,他骑上野狼回家,惊讶发现客厅竟然亮了灯,母亲坐在客厅,见面就劈啪说道:「你又这么晚回家,我很担心,早叫你不要做这份工作――」 「我只是出去晃晃。」范铭尹不耐烦挥手。 「每天都搞到那么晚,万一出车祸该怎么办,张茜最近不是才出车祸。你之前的那份工作还比较好。」 「嫌之前那份工作不好的也是你,」范铭尹不自觉地吼起来,「我现在领的钱比较多,也能够拿回家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不要跟我大小声,我是觉得你可以找更正派一点的工作,不要每次都找一些――像什么在导演底下,结果薪水比打工族更惨,你现在不也只是在骗人钱而已。去学好英文啊,到外商公司福利比较好,你堂妹去澳洲留完学,现在人就在外商公司。」 「他们也是有成名的可能性。」 「你们公司有什么讲得出来头的艺人?」 「这是大环境使然,因为台湾的演艺圈正在萎缩,而且不光是演艺圈,是整个台湾的文创界都逐渐没落,现在才会……」 「那么你就不要再走这圈子的路,去其他路闯闯看也好啊,路怎么可能只有一条。否则像你这样子要做到几岁?你能够永久做下去?」 「你否定了全部为了文化而辛苦工作的人!」范铭尹打开房门,「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你只管拿钱就好,别再管我。」 他用力把门摔上。 「哎这孩子。」 没有一样工作是该死的。 该死的是,那些工作明明没有梦了,却还作着梦拼命追逐的自己。 范铭尹很想要很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跪倒,去索求,他仅仅只是想要一个渺小的,却被所有平凡人祈求不已―― 希望若是有。 范铭尹决定搬出去,越快越好,明天就去办妥。他必须离开这个家,因为他已不再完整,无法忍受待在一个完整的地方。 第二章 倾听,失落的话语(1) 苏云縓细数畅销排行榜,黑三本、咖啡五、歷史四、蔡六、远两、时旅三。她走到大抽屉一口气把书搬出来,一本本顺着正反叠放,把畅榜的空位补满,从围裙口袋拿出贴纸黏贴书封。 外文榜如法炮製,接着便要处理新书。今天下午库存会进五十六本重量级的翻译文学,新书区虽然有几本已经见底,不过下午就会汰换掉,苏云縓从底下抽屉抽了不同的作品垫在最下面,至少先维持美观。 接着是耶诞大展,外文书通常很缺,因为不敢进大量,如果外文书滞销那是书店本身要吸收掉,没有办法退货。所以在摆放外文书时特别考验店员的功力,立面、平放交叠,摆得跟艘战舰一样。 只是摆得美不美观,和书的销售量不一定会成正比。 稍微轻一点,心灵方向,教导一些平常人该有的常识(举凡说话、待人、生活、家庭)等类型的书,是台湾人较为偏爱;而歷史、斗争、政治、地缘则是中国人的偏爱。 这是阅读习惯上的差异,轻而小,小确幸,悠活风是目前台湾奉行的信条。 苏云縓并不觉得这风气很糟,因为是时代所趋,只觉得有些可惜,这些书封较为沉稳严谨,拿在手上能感受到时代重量的书籍,并没有来得及让大家听见它们的声音便埋没在茫茫书库。 「线上有文学区的同事吗?」 耳机传来同事的声音,苏云縓作为回答用指尖在麦克风上点了三下。 「……台需要一本晴天少女第二集,风向出版,库二。」 苏云縓又敲了四下表示收到。 一开始的杂讯恐怕是刚压住麦克风就发话了,苏云縓并没有听清楚,只听到一个台字,最有可能是服务台要的书。她快步走回办公室,踩着椅子把堆得密麻的架上叠书挪开,晴天少女就在第六叠里,抽出来以后迅速把书放回去。 由于是假日,服务台前已经挤满了人,苏云縓想确认是不是她们呼叫,比来比去,服务台的新进人员只跟她说了声谢谢就忙着应对客人。苏云縓只好回到文学区进行整理。 二十分鐘后,就在她帮另一位现场客人找书时,耳机传来声音:「文学区的同事,刚刚询问的晴天少女有书吗?」 苏云縓顿时知道她给错地方,应该是收银檯而不是服务台,她着急起来却难以解释,而旁边的先生还在等待,幸好人文同事过来解围。 「云縓,刚刚那本书没找到吗?」 苏云縓摇摇头,拿出小册子快速写下。 『给收银,我拿到服务台了』 「你帮这位先生找书吧,我帮你拿去收银。」 苏云縓想说声谢谢,但是她只能伸出拇指上下扳动。人文同事并没有看见。 她想要出声,手紧捏长裤,那么多的时候她想要说出口,声音却滑落了,在无声无息中追不上她伸出的手,没有语言能够片刻停留。 只有孤寂留下。 「小姐,你有没有事?」 苏云縓露出歉然的笑容,带领客人到他要找的书柜前指出那本小说。 「原来在这边,谢谢。」 苏云縓并不是天生无法说话。一年前她待在生產线作业,整天下来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大部分还是对着餐厅老闆,当时生了场大病,声音开始有些发不出来,不过她本来就不太需要说话,也不放在心上。 后来工厂放无薪假,苏云縓的经济状况不允许没有收入,所以她跳槽到书店。她非常喜欢看书,每一週几乎都跑去图书馆借阅,她不太用电脑也不太用手机,一年内和朋友吃饭交际的次数一隻手数得出来。 她没有那些多馀的钱去消费娱乐,而书就像是唯一的救赎。 在书店工作后,喉咙的状况时好时坏。每天犹如复写纸抽换;上班,吃自助餐,下班,加班,看书到入睡。在办公室吃饭时,苏云縓都是当一名听眾,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足以分享给大家听的事蹟,脸带微笑附和才是她的擅长。 同事久了也习惯,姑且苏云縓是个美人儿,纯粹待着就是一幅美丽的印象派画作,对书的敏锐度高。就算话不多,而她本身像待在自己的世界与外隔绝,和客人的互动只比零稍微多些,同事们也不讨厌她。 放假的日子不多,不过苏云縓不需要太多的假期。没有非得要去做的事,没有非得要花的钱,维持轻轻淡淡,空白的很好,需要一些什么别的世界,只要翻开书就行。 她养了一隻小仓鼠作陪,逗逗牠,看着脸颊囊塞满种子,满足趴在木屑上把食物藏起来。 某一天,她便完全发不出声音了。 医师说是主动脉弓的问题,声带长了厚茧。究竟为什么没在说话的她会长出厚茧来,医生也回答不出所以然。只是这两项病症都非得透过手术解决不可,那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苏云縓不管是哪个选项都没办法支付。 她静悄悄的置于一旁。 觉得这样就没问题了,不会影响到任何人,明天的地球依然转动,她搬着书,触摸书,脸贴伏书页,不让任何人瞥见她的眼眸。 第二章 倾听,失落的话语(2) 「喂,我问你厕所位置,你跟我比手画脚干么,用说的行不,店员小姐,我可不懂打哑谜。」 浑身酒气的大叔靠近苏云縓,她惊慌拿出小册子,大叔抓住了她的手臂。 「来问厕所就不是客人?你瞧瞧我买了这一篮子的书,总有资格问一下唄,在客人面前胡弄瞎搞,这啥劳子的服务,你说说,说说看。」 同事跑来解围。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请问有您什么需求?」 「没事没事,我不过问这小姐厕所在哪儿,可她偏不回答,这一篮子都是要给结帐,又不是进来混吃混喝――」 「抱歉,我们这位同事没办法说话,可能因此造成您的误会了。厕所只要从那道门出去,走廊到底右手边就是。您可以先把这些书寄放在我们的工作站。」 同事举起手掌比了大略方向。 「哎,这间店也真古怪,没法说话的人也雇用。让让,没事儿,让让。」 苏云縓还没回过神来,她在做什么? 她看向手上的书和旁边的书车,想起她正在上书,西洋侦推有两柜倒了。 卜洛克和克莉丝蒂。 继续上书,冷静下来,苏云縓接到了找书的通知,她有印象放在地下室,搭乘电梯来到了b4,一排排铁架和箱子放着无数书籍。她有整理过文学架子,因此不会很难找到。 「你不觉得云縓有点造成我们的困扰吗?」 「那也是因为生病的关係。」 苏云縓停下脚步。她不得不停。 「话虽如此,她也应该想方法改善吧。我不觉得她有想改善的意愿,之前多少还能应付客人,也能放心把事情交给她。但是现在能够单独放她在书区作业吗?就快过年了,到时候书店一定会忙翻,云縓不可能应付得来。」 「要跟副店长提吗?看要不要转到商业区还是别的方式……」 苏云縓回到地面,脱下围裙放在办公室,推开厕所的门洗把脸。泛白发青的嘴唇,水滴从黑色发丝滴下来,嘴型对着镜子。『请听我的声音,不要只是看着我。』没有得到回应,只有冲水马桶的声音。 她回到服务台翻开小册子。 『魔法之初第一集找无』 「知道了。」 大家不会追问是不是真的没找到,是不是放在哪里没看到,小库、书车、抽屉或办公室。他们不多问苏云縓,因为他们在这点上相信她的专业。仅仅如此,苏云縓方才听到的话却像墨滴入水中,在胸口晕染成悲哀。 她辜负了全部人的期待。 而且她应该为此负责,她知道的,她明明知道,却依然无法开口。 于是这一天,她终于体认到自己是纯粹孤独的存在。 第二章 倾听,失落的话语(3) 下班经过路口,苏云縓低头没注意到网咖自动门打开,迎面撞上一名男子,最恐怖在于那名年轻男子直直倒下,而且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苏云縓不可置信地摀住嘴,她蹲下来探了探男子的鼻息,男子突然睁眼,一把抓住苏云縓的手。 「啊,我睡着了。」男子擦掉嘴角的口水。 他发现情况有些古怪,不晓得为啥搞成这样,只觉得手中的触感不赖,冬天的时候特别暖呼呼。苏云縓杏眼圆睁的模样让男子看得入迷,连续二十个小时没睡的下场在男子眼中造成幻象,斜切夕阳将女孩燃烧。 「我喜欢你。」 苏云縓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把『你没事吧』翻到下一页写上『咦?』 男子看了一眼迅速站起来。 「抱歉天使小姐,有缘会再见面,到时候我会正式告白,请等我!」男子抓着背包跑掉。 今天对苏云縓来说头昏脑胀的事太多,她难得在捷运看不下书,只是脑袋放空望着玻璃窗。回家前路经超市买了鸡蛋、鸡肉、水芹菜,家里的冰箱还剩下豆腐和青葱。 提着塑胶袋走上公寓三楼,手还在包包里摸索钥匙,房东太太就走了上来。 「苏小姐,回来啦。」房东太太和善可掬说。 苏云縓手指比向房东太太,拉回来拳头对着自己。 『你好。』 「苏小姐,这个月的房租要请你缴交了。」 苏云縓从钱包取出七千块,房东太太写了张收据,接着才用十分抱歉的语调说:「不好意思苏小姐,下个月起房租要调涨一千五,所以房租要变更为八千五,是这一区房东们的共识。你最近有看新闻吧,信义线的开通让附近地价上涨,为了因应成本上的变化,我们也不得不做出调整,请你要见谅。」 气管被紧紧勒住了,不过还不打紧,没有人看得出来。苏云縓微笑点头,房东太太认为通知到后就下楼。 钥匙…… 第一次尝试没有插进锁孔,撞到铁门发出鏗的一声。 黑暗的房间里发出滚轮跑动的声音。 不需要跟谁问好,想吃饭或不想吃饭都由自己决定。 下起了晚雨,明明夕阳才刚华丽的没入地平线,晚上一转冷就开始飘雨。苏云縓从地板上站起来。 『得收衣服才行。』 阳台上乾冷的衣服,冬天无论怎么晒都晒不乾,那股寒气似乎渗进纤维毛料里窝居,穿在身上就无法避免的被夺去体温,然而还是必须穿着,把自己紧紧包覆起来,否则体温会流逝得更快。 把这些衣服全部塞进行李箱。 胖胖也要带走,对了,回家后还没能餵牠呢,苏云縓想。 能够弄清楚自己最后究竟会在哪就好了,不会不安到身体疼痛起来,得知在这茫茫世界里她所处的位置,照这那个方向一心一意的去移动。 脸埋在刚收下来的寒冷衣物里,把眼泪退回眼眶深处。 当她拉着行李和宠物笼出现在三楼透天厝圆轮庄,也连带辞去了工作。她最喜欢文学了,如果因为客人多寡问题而调去别区,她没办法接受。如果因为工作不适任的问题而调到外县市,她也不会接受。 苏云縓有不得不留在台北的理由。 第三章 做你的电竞春秋大梦(1) 如同林宇溪寧可先入伍服完兵役,也要让他颠峰时期能够保持在电竞上。做出某些选择意味着牺牲其他选项。 他妈妈那时候已经把他打个半死,现在的话――打死他的念头恐怕没有比当时少,好在他在军中为了么八假练出连上前十名飞毛腿的实力,现在他妈要抓到他也没那么简单。 『波波在排韩服吗?』 『恳求台主唱歌gank』 「嘿,我现在在网咖没办法唱歌。想听歌的话,多赞助我才能搬到可以唱歌的地方开实况。」林宇溪说。 耳机里马上传来订阅的音效声。 『乾爹助买帝宝抱歉借过』 『准备搬家啦波波』 『已经一年没听到波波的歌声了』 游戏实况,是近年来风风火火的一项產业,最初发现到人们对于楚门世界形式的实境秀感到无比兴趣。 其中大幅蓬勃发展的族群,是专玩游戏的游戏实况主。于此同时,电子竞技兴起,原先人们还戴着玩游戏没前途的有色眼镜,演变到现在正考虑是否要把电子竞技纳入运动项目。 影响世界最剧烈的正是林宇溪玩的王者英雄。它属于五对五dota类游戏,分成红蓝两方,十位玩家选择英雄角色进行对战。游戏要诀是吃兵、击杀英雄、击杀野怪这三点,获得经济和等级,回家购买更强力的装备与点高角色技能。最终目标是攻破对方主堡获得胜利。 游戏性明确,吃重个人技术与团队意识,更重要的是非常刺激。 刺激感将游戏昇华为媲美运动的彭湃热血,人们不再觉得电竞选手只是动手动嘴打电动。而是真正拥有难以媲美的技术,展现华丽技巧的闪耀星星。 电竞之星。 如同皇家马德里的双亿齐飞。 国外电竞选手靠着签约金、比赛奖金、开实况、卖人气周边等等的分红。年薪上看千万甚至逼近亿元。 林宇溪一开始是想跟着这么赚。 不过他现在不想了,当他放弃就读大学直接入伍时,他就再也不想赚大钱,只想在世界大赛雋刻自己的名字。 『波波什么时候要復出啊』 『找到战队了吗』 『听说国外也有人来接洽』 「这个目前还不方便说呢……」林宇溪说。 『波波你要关台了喔,我们会寂寞孤单觉得冷,今天就开个十小时吧』 「我要去上班啦,明天再开,掰。」 林宇溪退出游戏,头靠在椅背休息,如果是上电竞的班,他的身体现在就不会如此挣扎,不,他只是个西餐厅的服务生而已。 和战队的合约还有四个月,再撑四个月……这期间他不能洽谈任何条约。 国外战队曾询问他要不要去当练习生,月薪跟当服务生差不多,提供住宿机票,表现稳定也能当上正式选手。林宇溪考虑后拒绝。他确实是想要冠军想得不得了,也不认为自己没办法击败正式选手往上爬。 他认为那座巨大的奖盃必须留在台湾。 好几年前,台湾曾经有过一座,仅仅唯一的一座,他没办法飞到美国现场看比赛,只能跪在电脑前嘶喊。后来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至少他泪流满面的脸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我们不比别人差劲。」 林宇溪依然在等待,领着战队的一千五百元,一边打工一边到网咖磨练。 一口气喝完甜得蛀牙的红茶,他走出网咖,刚想这风冷得真他妈的好,精神全回来时,强烈衝击从左方而至,林宇溪倒在地上昏迷了,半梦半醒间闻到舒服香味。 林宇溪睁开眼后震慑了。 对方完全是他的菜,柔顺黑长直,表情惊慌,却无损那黑鑽双核心眼眸。光滑无瑕的形貌只要有任何一个地方出错,堪称艺术品的电脑便报废了。但是没有问题,开机的声音是如此悦耳。 「我喜欢你。」 等林宇溪回过神来已经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等一下,这样自己不就像个怪宅男嘛。 于是林宇溪只好洒脱的说:「抱歉天使小姐,有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会正式告白,请等我!」 「您好,欢迎光临!」 「您好,欢迎光临!」 「小心脚步,请往这边走。」 「小心脚步,请往这边走。」 值班说完,他们就要大声复诵。 「谢谢各位同仁。」 林宇溪双手叠放腰际,对着前面的同仁鞠了四十度的躬。 有别于游戏的战场开始了。 此起彼落的介绍声,「这是您的香蒜芙蓉佐……」「建议您可以从右手边的蕈菇开始享用,搭配主厨特製……」「今天是退伍后的聚餐,那我帮各位准备一些小礼物和免费的餐酒……」 不断撞开来撞过去的厨房门,墙壁掛满餐点贴条,整理脏碗盘的铁柜让制服沾上酱汁滴到皮鞋。 「c6桌主菜可以上了。」 林宇溪连忙端起托盘,c6的主菜一个g一个h一个vk,g是香蒜嫩煎松阪猪,h是碳烤肋眼牛排佐黑蘑菇,vk是海陆。林宇溪小心翼翼确认,把大盘子端到托盘上,放置盐巴、研磨胡椒罐,肩膀撞开厨房门,到外头隔板上贴起来的点单表确认座位。 g是对应fe,纸巾右侧的第一位,然后h又是对应什么――努力想啊,疲倦不中用的脑袋,端着托盘的手发抖起来。林宇溪需要上一些治疗或是喝药水。 现实没有这种东西瞬间拉高血量。 深吸一口气。 林宇溪走到c6露出微笑压低身子。 「这是您的香蒜嫩煎松阪猪,盐巴和胡椒罐可依个人口味酌量取用。」 右手端起肋排保持稳定,轻轻滑进桌面不让铁盖敲击,靠纸巾左方内侧的那位客人,「这是您的――」 组长一个箭步衝来,抢走他手上的肋排,拿给右边另一位客人。 「这是您的碳烤肋眼牛排佐黑蘑菇,享用时小心烫口,请慢用。」 当林宇溪送完最后一份餐点时,心知不妙了,果然组长把他叫过去劈头痛骂。 「你进来多久了,你想砸了我们这间店吗?我们请你是要你来帮忙,不是要你来搞破坏。」 「对不起……」 「再有类似情形你就直接打卡下班吧,我们也不需要你。」 好多个一百一十五块从空中飘过,彷彿是蛞蝓在半空留下黏液痕跡,林宇溪死命追着,直到制服被汗水淋漓透湿。收店的时候和另外两名员工一起被店长叫进房间。 「不用那么拘束,随兴坐就好,要喝水吗?」 「不用。」林宇溪摇头。 「那么,做到现在觉得如何?」 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林宇溪表示,另外两个人也同意这番话。 「皓何这礼拜有很大的进步,我都有看在眼里,不过今天晚上也出错了吧,介绍菜色的时候念错了。不过我想这边会越来越进步。」 「宇溪我觉得进步很多了,只是偶尔会心不在焉。不过现在每种主餐都可以端了,我觉得很好,你的进步就比馥芳还快,馥芳你看看,人家比你晚一个月进来就做跟你一样的事了,是不是该好好检讨一下。」 高职生余馥芳低低点头。 「宇溪只要再多用心,一定很快可以追上正职,这应该也是你的目标吧。」 林宇溪当然只能一昧地点头。 「我希望你们都可以再加油,不懂不熟的地方尽量问,尽量练习,错一次可以,错两次可以,但是我不希望错到第三次,一错再错就表示你们没用心。」 「知道了。」林宇溪点头回答。 「好了,事情都忙完就下班回家,都打过卡了吧?」 「都打了。」 穿上大外套,林宇溪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每回工作结束,林宇溪都稍微搞不清楚自己的目标,制服上洗不掉的酱汁气味充斥鼻腔,就算经过洗衣机也留下透明永久的污渍。 到了店里,内部齿轮全部反过来,针尖逆时针行走;回到网咖打开实况,当指尖点着滑鼠左键,鐘才开始顺着行走,时针画出一个接连一个由右至左的圆。 「是不是非得把你五花大绑才愿意去大学?」 他老妈站在家门口,手撮着鸡毛撢子,凌晨时分宛如军神再临,吓掉林宇溪半条命。 「别再揍我了,我已经三十个小时没睡觉。」 「你这孩子不揍一揍真的脑袋不清楚!」 「我已经办休学了,还要重考耶,况且我现在的目标是当电竞选手。」 「什么电脑选手电竞选手,你脑子烧坏了是吧,不爱念书爱玩还藉口一堆,有什么前途――有什么前途――」 鸡毛撢子抽得林宇溪哇哇大叫。 「不不――是真的有钱拿――」 「领个几千块就叫赚钱,那我给你就好了啊,真的,听妈的话,现在大家都有大学学歷,你没有出去不是会被瞧不起吗?」 「有或没有都会被瞧不起。别打了,你再挥那根试试看――」 他妈妈双手叉腰,一根鸡毛撢子系腰摆腿走天下。 「试试便怎样?」 「我、我便,我我我便走人了。」 「你敢!」 林宇溪左勾右臂,拳头朝上,中指擎天,竟是比了个大中指出来。 「我他妈的一定要当上电竞选手!」 他急忙往后跑,脚跨到机车上钥匙都还没插进去,双脚猛推车轮,鸡毛撢子在耳边虎虎生风,刺得脸颊生疼。他钥匙一转,电门一催,扬长而去,只剩下背后的泼妇骂街。 「好,你有种,你有种就都不要给我回来,去做你的电竞春秋大梦!」 第三章 做你的电竞春秋大梦(2) 「八小时。」 林宇溪把钞票放在网咖柜檯,他是常客没必要拿出证件。坐到老位子戴上耳机,点开王者英雄,刚上线就一堆加好友的讯息,超级烦人,随便进了一场排位赛,选择下路射手,揹着一把比身体还大的天谴鹰弓的英雄范克夫。 他的特色是射出一条长锁链箭,只要贯穿路径上的角色就能把他们固定,基础秒数一点三秒,随等级上升增加。 范克夫的被动能力让人又爱又恨,他的三招技能都是指向技,需要玩家预判招数飞出去的路径与时间。只要技能有击中就会累加一层,让技能组越来越痛,一旦技能放空层数就归零。 是一隻完全由玩家决定是垃圾还是英雄的角色。 很不顺手,对方好像要把无名波波打到连他妈都不认识。血量直直下滑,林宇溪拼命闪支援灯,要打野队友来支援。 「差三隻巨人上六。」打野回答。 林宇溪就在那一刻,右手一晃,左手q喷出去,范克夫射出巨鹰旋风,边边角角擦过对方的辅助黏玉熊。这招巨鹰旋风带有位移效果,如果正面击中会击退角色。 而现在擦过黏玉熊的右侧,会把它往左边吹飞一小段。林宇溪手没停,瞬间接上一技錮魂锁链,把对方的射手和辅助一齐绑住,直接按下w,一道电光先是衝到黏玉熊的脸上,背后分岔出蜘蛛网闪电。 同时间对方射手开了共用技能纯净,把掛在身上的锁鍊消除,减轻分裂闪电的伤害,打出技能刷掉林宇溪三分之一的血量。 现在是比拚大绝之际。 角度是林宇溪站上风,手速却是对方快,他们家的辅助胖娃娃现在才加入战局,林宇溪不断闪躲对方的技能,错过了施放的最佳时机。 「天破心红爆!」 「粒枪光束!」 黏玉熊死前一刻把范克夫拉过来,爱兹妲上校正好接出最高伤害的粒枪光束,直接爆死林宇溪。 『妈的,jungle到底会不会玩。』林宇溪手不停歇地敲打键盘。『你刚刚下来我们就双杀了,不会就别来雷。』 林宇溪按下投降,只要我方有超过半数人的同意,主堡就会自动爆炸。 『波波今天心情不好喔?』胖娃娃密他。 娃娃是菁英中专职辅助的玩家,很长和林宇溪搭配到。因此她一下就看出来林宇溪的异常。 『对齁你不是已经一天没睡了怎么这时候还在线上』 『不想睡』 林宇溪摘掉耳机,去厕所洗了把脸。回来时看到座位旁的女人正在看着他的角色。 「你在看什么?」 女人不像是凌晨会待在网咖的人,一身高雅气质,蕾丝连身裙紧贴,眼角淡淡鱼尾纹。这时段应该是更像他这种,没有地方可以去,才会昼夜盘踞在网咖。 「继续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死在这。」 「不懂你在说什么。」林宇溪摇摇头,拿起耳机准备戴上。 「你知道这个位置平常都是给谁吗?」 「谁?」 林宇溪随口一问。 「王者英雄的高端玩家。」 「我就是啊,你不是有看到我的角色名称。」 女人摇头,明明是在网咖却戴着英伦风贵妇帽,真是奇怪的女人。 「无名波波,我没看过这位职业选手。」 他才想说他没碰过那么奇怪的人耶! 「至少有在高端听过吧,你看我的积分表。」 「菁英第六,不是第一名吧。」 「我我我以前在韩服、台服都有第一名过!」 「刚刚看你玩觉得挺烂的,而且没打完就投降了。」 胸口好痛,林宇溪顿时有些喘不过气。 「不是……我只是……状态不好。」 「状态不好却想要当上职业选手?」林宇溪讶异不已,她明眸皓齿一笑,这笑容煞是好看。「我认为你没办法进入职业队,甚至没办法站上舞台。」 听闻女人的话,林宇溪当然一肚子火,不过仔细想想说不定她是什么职业战队的教练,反而低声下气问道:「你从哪个地方看出来?」 「看你一脸憔悴就知道了,你多久没睡觉了?」 呿,还以为能听到什么有效建言,林宇溪重新戴起耳机。 「那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无关。」 结果耳机被摘掉了。 「当然有关係,我可不准你暴毙在这里。」 「囉哩巴唆,这里是网咖可不是你的修道院。嘖,你怎么跟我妈一样。」 「既然你有家人,又何不回家睡觉?」 「说来话长,实际上我……」 林宇溪直接把椅子转过去,反正也玩不下游戏,对这个说话不客气的老女人没由来的开始吐苦水。奇怪的女人,奇怪的夜晚,四周充斥游戏音效,已经三十个小时没睡的浑沌大脑,所以连他也奇怪起来。 「嗯哼,你就没办法回家了。一直到你夺冠之前。」 「是啊。」 「那你恐怕一辈子都回不了家。」 「对啊我一辈子,喂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太婆!」 「永远――不准――叫我老太婆或欧巴桑或大妈,叫李姐。」 唔喔喔喔,林宇溪的头盖骨给李姐五隻手抓得嘎嘎作响。 「稍、稍等,李姐――!」 感受到生命威胁,林宇溪不禁大喊出口,惊动全网咖的人,还有人跑出门口在外头看了看才回来。 「知道怕死,却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照这样下去你不出两天就会暴毙在网咖。不论你再怎么想达成一件事,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两边的太阳穴阵阵抽痛,鑽子沿着骨头隙缝刺入神经。 林宇溪摇了摇头。 「也许你说的对……」 「你来我那边睡吧。」 「什么?」意识越来越不清楚,林宇溪判断不出来对方话里的含意,「李姐你这是包养的意思……」 李姐笑起来,银铃声让林宇溪深陷幻觉。 「当然不是,我在大安区有一处租屋,可以让你每个月缴五百元入住。」 「这么便宜……我怎么信你……」 「因为这间网咖是我的,我不想看到有人暴毙。当然不只是那么简单,有附带条件,」李姐的红唇似水蜜桃滴淌般,「每个月终你都要交日记给我,把一个月来发生的事写上去。」 「奇怪的人……」 「没错,所以这笔交易你看怎么样?」 林宇溪过了一段时间才回答。 「成交。」 「那么走吧。」 「我还……还剩六小时。」 「以后再补给你。」 李姐不由分说把林宇溪带走,当他想骑上自己的机车时给李姐拦住了。 「你这种状态还想骑车?」 「要不然……」 「坐我的车吧。」 她指向路边一台银色车子,三个针尖的车徽,好像常看见,林宇溪认不出来。只觉得这软硬适中的皮椅座起来很舒服,清梅香味…… 「我们到了。」 「嗯?嗯嗯唔……」 林宇溪痛苦睁开眼睛,擦掉嘴角口水,刚下车门绊了一脚,差点要摔着了。李姐及时撑住他。 「没见过那么瘦的职业选手。」 「我才、才不胖。」 「嗯,无名波波你说的是。」 嗶嗶两声。 谁撑着他走到门口,林宇溪一时间还想不起来,他只想靠着继续睡,不过又被摇醒,勉强多走了两步。如果在车上没有睡着的话还稍微能保持清醒,不过现在林宇溪完全处在恍惚状态。 恍如变魔术般,他不知怎么地就躺到了柔软床铺,突然觉得好笑而傻笑起来。棉被被谁拉到胸口,林宇溪短暂醒来。 「谢了李姐。」 林宇溪没有听到回答,所以他又很快地说了一句。 「李姐,我有什么特别,值得你伸出援手?」 「我不知道,也许你根本没什么特别。晚安。」 灯关上,李姐走了出去。 不过在出去前,她好像又说了一句,又好像没说,因为林宇溪的意识已经沉入深深黑暗。 「你的故事我很感兴趣。」 第四章 早餐事件(1) 林宇溪作了一场梦,小时候他站在无风不波的擎天岗,天空的飞机云拉得曳长。他想从上方俯视的滋味一定很棒。 人类拥有无限的可能。 小小的他做着倘大的梦。 结果长时间躲在棉被里打电动,他得了近视。不知道是哪个喇叭嘴说近视就不能开飞机,林宇溪当年还在衣柜里痛哭流涕放弃梦想。 之后过着和平常人一样的生活。唯一的特别是,林宇溪玩起游戏总比其他同学强太多。 林宇溪高中时,察觉到自己在游戏上有特别天赋,他应朋友之邀,参加当时王者英雄高中盃,从原先默默无名不被人看好的团体,一路打进冠军赛。 舞台下无数眼睛盯着他,带着期盼与失落。林宇溪第一次嚐到了顶着光环站在舞台高度的滋味。 林宇溪觉得自己是有用处的,赢得胜利的瞬间,他的存在媲美世界,擦出的火花足以让人们鲜明留在记忆里头。 不枉为人。 当完兵,一家知名企业找上他,他听到后几乎是乐昏头,没有多想后果,条约爽快地签下去,代表企业开始正式比赛。后来才发现企业并非真正想赢得比赛或培育选手。 他们纯粹是要利用林宇溪的名气帮企业代言,关于电竞这一块碰也不碰,一切由他自行负责。 没有月薪,只有比赛奖金以及参加比赛的一千五百块车马费。没有团练室,没有教练,不打比赛还要付给公司违约金。 每场比赛都是凿战,每场比赛他都打得十分挣扎。 林宇溪突然晓得了,这才是现实。 当他抬头仰望天空的飞机云,却没注意到脚下的碎石,一路滑下去,离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试图紧抓什么都是在虚耗力气。 「啊!」 林宇溪滚下床,骨头发出不祥喀拉声。 「早上了!」 他急忙衝出房间,这里好陌生,宽敞的欧式客厅,巨大的55吋电视,林宇溪不小心撞到木柜,上面的不倒翁左摆右摇。 「我是谁?头,我的头!等等,现在可不是演戏的时候。」 林宇溪跑到门口,正巧碰上一名穿衬衫的男人,他抱着塑胶书柜走进来。 「大叔,现在几点了?」林宇溪问。 「大……你自己看我的錶。」 男人转到左侧,林宇溪歪着头。 「一点……」林宇溪数着角度,「二十五分?」 「就算你疑惑的看着我,我也不能帮你调整时间。」男人冷酷的说。 「哇我要迟到了,这个月的全勤奖。」林宇溪快哭出来。 男人让开了一个位子。 「请过。」 「谢啦大叔。」 「大……」男人一脸愕然。 林宇溪一溜烟跑出去,左边是小巷子,右边也是小巷子,不管了先到大街上拦计程车。他举起手马上抓到一台小黄,简直就是指向技达人。 「我要去啊我忘了带钱包!拜託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林宇溪又衝回那间房屋,刚才的男子还在屋内。他坐在小板凳上吹风。 「大叔,先借我五百块,我打工回来还你。」 男子抿起嘴唇。 「我不借钱给来歷不明的人。」 「太伤感情了,我想我们以后会是室友。」 「好吧,你这么说我倒是不能不借。不过你今天是发薪日?」 「我想想,下礼拜二才发。」 「你下班后会去领钱?」 「户头大概没钱了。」 「所以你不可能打工回来后马上还我钱吧?」男人不客气的说。 林宇溪无可反驳,「我不是那种拿了就跑的……」 男人拿出一千块塞到林宇溪的手里。 「总之要记得还。」 「我以为你不借了......」 「我说这番话只是为了提醒你,有些谎言破绽很大,没把握就别乱说。」 林宇溪愣住了。 「你不是赶着去打工?」 「大叔,你叫啥名字?」 「范铭尹,而且我不是大叔。」 范铭尹把绑着长绳的经纪人名牌拿出来。 「我叫林宇溪,是将来会成为职业电竞选手的人。」 林宇溪同样把餐厅的金色员工名牌拿在手上。 「也是上班快迟到的人。」范铭尹说。 「喔对,总之我的全勤奖掰了。还有范铭尹大哥,记得刮鬍子才不会那么像大叔。」 让人苦笑的一个傢伙,林宇溪和范铭尹同时对双方做出评价。 「帮我关上大门。」 砰。 范铭尹退伍之后再也没有跟人一起住过,年纪轻的室友也行,不要把奇怪的傢伙带进门就好了。 「好像真的该整理一下。」 范铭尹摸了摸粗糙的鬍渣,自从担任经纪人,每天都注意服装仪容,当然不需要到西装笔挺那般正式。这份工作多少和保险房產人员有所区隔,虽然本质上几乎一模一样。 用强大话术包裹住核心价值几乎为零的东西。 这是戳不破游戏。 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承认,它们就是完美无瑕。他们并没有真的创造出什么或提供实质贡献,而是买卖信用,运用信任。他们相信,对方相信,所有人都相信,那就会成立,有人就能赚钱。而它的核心价值至此再无其他用途,不会有人在意,直到信用破產。 等搬完行李好好用热水刮个鬍子吧。 堆在门口的杂物只剩下电脑和书籍纸箱。范铭尹蹲下一股作气抱起纸箱,大门传来开锁声。 风捎来了绝美景致。 少女的长发被吹起,她用手轻轻挡着脸,光芒从白皙指甲沿着优美的手指曲线反射,她好像有开口又好像没开口,范铭尹听不见,所以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本该是冬天寒风,阳光却融化冻僵的耳朵。 碰! 沉重纸箱砸中范铭尹的右脚。他痛到无法言语,少女帮他搬开,手如蝴蝶飞舞。 「谢、嗯?不好意思――」范铭尹感到困惑。 「她应该是在问你有没有事吧。」李姐从后面走进来说。 她用力点点头。 「我没事,请问这位?」 「你的第三个室友,高兴吧,是位水嫩嫩的美女。」 她怯生生的脸染起緋红,伸手对准他再用拳头指向自己。 「你好,我叫范铭尹。」范铭尹再度拿出名牌。 她两手接过回望李姐。 「她是苏云縓。」李姐说。「她无法说话。」 范铭尹刚想示好微笑,却不由得僵在半空,表情变得狰狞恐怖。她伸出左右手两根食指交错,右手掌斜放在额角轻轻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范铭尹问。 「我也不晓得。」李姐说。 苏云縓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请问我的房间在哪』 小册子写着。 「二楼,我带你过去。」李姐说。 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范铭尹也吃不消。 「没有办法说话,却不是听不到。」 通常聋哑都是併在一起,因为听不到所以不会说话。像是海伦凯勒,或是海伦凯勒,范铭尹也只知道海伦凯勒。 「手脚挺俐落,如何,房间还满意吗?」 李姐下楼,来到范铭尹佈置得有模有样的寝室。 「这一间收一万都不算过分,五百实在是……」范铭尹皱起眉头,「你只是象徵性收取租金。」 「至少不会把你们卖掉。」李姐勾了勾手要范铭尹跟出去,「这边是乾湿分离浴厕,旁边的房间是租给你的第二位室友,无名波波。」 「无名――我以为他叫林宇溪。」 「哦,林宇溪,听起来是个容易感冒的名字。」李姐说。 淋雨吸鼻子,范铭尹浑身一阵发寒。 「目前只有你们三个人。浴厕一、二楼都有,基本上男生就是用一楼,请维持好整洁。电视机只在客厅,厨房和餐桌也是在一楼,要怎么使用你们自行协调。」 「无所谓,我是外食族。」范铭尹说。 「之后就知道了。三楼靠楼梯侧是我的房间,但是我不一定会在,有需要直接打手机联络。」 「瞭解。」 「三楼靠尽头的房间,不要去打开。」 「咦?」 「不过那间锁上了,你们不强行硬开也打不开它。」 便宜的价格本来就让范铭尹感到古怪,不过这种事还真是从没碰过。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等哪一天我心情不错再告诉你们。」 「不会有危险?」 「不会。」 话题画下句点。 「机车可以停在车库左侧,不要挡住车道就好。垃圾车每天晚上固定八点半来,资源回收是一、三、五。」 李姐带着他走到外头,这间欧风独栋透天厝,并不是一出门就到街上。它和街道之间用围墙隔开,中间有车库和花园。 「日记是每个月初还是月终给你看?」范铭尹问。 「随便你,除了这点之外,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们。」 不能乱开门,定时缴交日记,现在李姐提出要他们去当巡守队维持社区治安都不奇怪。 「帮我照顾这片花园。」李姐说。 范铭尹睁大眼睛。 「很困难吗?」 「不会。」 他以为是更困难的条件。 「你们三位新房客就好好在这栋圆轮庄度过新生活吧。」 李姐遥控车门,开着银色宾士车离开了。 「圆轮庄……这间房舍的名字吗?」 范铭尹抬头环视,大门上头钉着木製船舵,二、三楼往外延展半椭圆窗台,摆着只有乾土壤的花盆。 「华丽的外表与不为人知的内在。」范铭尹踩着杂草漫步。 花园枯萎了大半,只剩半数的花还活着。野百合、迷迭香、蕾丝姑娘,都是生命力强悍的花草,稀稀落落一片寂谬。 他倒是知道如何用药草学名拼出兇手的名字,这是之前帮导演写的推理剧本所做的功课。总之,再和另外两个人讨论看看吧。林宇溪尚且能沟通,该怎么和苏云縓对谈他还真不晓得。 讲一句,苏云縓写一句,那恐怕所有讨论都会成了午夜会谈。 或者他该去学手语。 不是吧,就为了一个室友。 范铭尹正伤脑筋时,房门被敲了两下。 「请进。」范铭尹说。 没有动静。 至少该听得到…… 范铭尹不悦的打开房门。「你怎么不出声……啊,抱歉。」 现在才记起来她无法说话。 『对不起,门锁起来』 苏云縓快速写下。 对!他刚刚换衣服才把门锁上,是范铭尹误会了。该道歉吗?可是他刚刚才这么说过,现在再说一次感觉怪彆扭。范铭尹难得抓不出应对,只能僵在原地。 苏云縓一脸歉然欲离开,范铭尹瞧见她手上一袋用塑胶包起来的冰块。 「那个,请等一下,那是要吃的吗?」 有效! 她回过头,伸出手指从下巴滑开,接着又快速比了一连串,只是范铭尹有看没有懂。 『帮你冰敷脚』 她拿了块布包在塑胶袋外头,指着床铺要范铭尹坐下,接着把冰块敷在他的脚背上。 『先冰敷两到三天,之后再改用热敷』 她翻到第二页。 「谢谢――噢这个真的很冰。」范铭尹忍不住说。 苏云縓从口袋拿出暖暖包垫在他的脚板。 「谢谢。」他说。 苏云縓双手朝左外推出去,举着右手摇了摇。范铭尹像是被引诱般也学着做出手势。她露出笑容,小巧虎牙立在两侧。 是不是真的该学手语了? 第四章 早餐事件(2) 「竟然是你!」 林宇溪回来又引起一阵骚动,他看到苏云縓直接单膝下跪,从背包拿出一包卫生纸 为什么是卫生纸?范铭尹的脑袋无法思考整个大当机。 「一场美丽的缘分。」 卫生纸默默拭去林宇溪眼角的泪水,他又抽了一张折成戒指形状,套进苏云縓手足无措的指间。 「请嫁给我吧。」林宇溪说。 她快速比了一大串手语,优美帅气兼具,只是没人能看懂。 「林宇溪你在说什么鬼话,人家都吓到了。」范铭尹马上跳出来。 「抱歉铭尹哥,因为是之前就约定好的事,一时心急没办法控制。」 「你们认识?」范铭尹问。 苏云縓拼命摇头。 「怎么会……」林宇溪嘴巴一开一闔,跟隻金鱼没两样。 「总之你们先互相自我介绍,看是不是认错还是小学同学,反正也有关于日后住宿的事情要讨论。」范铭尹说。 「你好,我是――」 林宇伸出手,掛在手腕的碳烤塑胶袋晃来晃去。 「把袋子放好再跟人握手吧。」范铭尹说。 林宇溪拿出一串葱段烤鸡肉,放到范铭尹嘴前摆动,他无奈咬下鲜嫩多汁的鸡肉。 「不用多说,这袋就由我请大家吃了。」 「是用我的钱请客。」范铭尹舔了舔嘴唇。 林宇溪的笑容冻结了,不过他很快又领着大家前进。 「新室友们,让我们促膝长谈吧。」 「你准备进去的地方是浴室。」 「哇哩咧!这浴室未免大得夸张,光浴缸已经是我家整间浴室大小,要不要在里面一块泡澡讨论正经事?」林宇溪认真问。 「你当你是罗马人吗?」 「罗、罗马人?」林宇溪一脸不解。 这个吐槽太正经了,范铭尹稍微反省。 『嘻嘻。』 虽然是气音,好像确实听到些什么―― 他们同时看向身后的苏云縓。 她摀嘴轻笑,像是交响乐停止后还留有半刻的馀韵。 三个人坐在客厅吃碳烤,苏云縓和林宇溪交换彼此的名字,她依然没有印象。 「那是当然,因为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林宇溪骄傲地说。「那天在网咖我刚走出自动门,就听到呼呼呼,然后你就咻,我们就碰一声,喀拉喀拉,我以为我死了,因此见到天使。」 苏云縓突然激动比出手语。 「那个……」林宇溪疑惑的问。 『我记得,你身体还好吗』苏云縓快速写下。 「还好――不对,我的头,头这边有些疼,帮我揉揉的话应该――」 范铭尹毫不客气地朝林宇溪的头拍下去。 「铭尹哥!」 「怎么?」 「哪时和我一起去舞台上表演个段子吧。」 「付钱我才干。」 林宇溪又转头回问苏云縓:「对了云縓,你不方便说话吗?」 「她没有办法讲话,都是透过手语或写的方式沟通。」范铭尹想不出有什么更婉转的说法。 「不能好好聊天难以彰显我的魅力……啊,透过电脑或手机比较方便。事不宜迟,我们赶快交换手机号码吧。」林宇溪说。 半推半就下,他们认识头一天就交换了手机。之后分配了倒圾垃、清扫屋子与整理花圃的轮值表。 「我的房间是哪一个?」林宇溪突然有疑问。 「你不知道!」 虽然范铭尹已经大致掌握林宇溪的天然,只是没想到会天兵成这样。 「你该不会还没把行李整理好吧。」 「别说什么行李了,我根本只有身上这件制服而已。」林宇溪哭丧着脸,「我的机车还停在网咖那边。铭尹哥,拜託借我车,没拿回来我真是断了两条腿外加全勤奖破灭。」 「别说傻话了。」 「拜託啦,我会遵守交通规则,时速绝不超过六十公里,油钱也会补贴。」 「我不是这个意思。」 范铭尹瞄了一眼双手合十的林宇溪。 「你骑我的车过去,你要怎么把你的车带回来?」 「呃、分身术?」林宇溪傻笑。 范铭尹根本没在听,走到门口拿起摆在鞋柜上的安全帽。 「拖拖拉拉就不载你去了。」 「铭尹哥,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喜欢照顾小朋友?我可不是天生保母。」范铭尹嘲弄地笑,「不好意思苏云縓,我们要先出去,今天就到这边吧,你可以先去睡觉不用等我们。」 虽然不懂手语,不过范铭尹也可以猜出来苏云縓正比出路上小心。 第四章 早餐事件(3) 「酷耶铭尹哥,竟然是档车,我以前也想骑,不过我妈都说太危险了。」 「跟一般的车不会差太多,只要你有遵守交通规则,不要乱切车道,方向灯有打就不会危险。」 进档,窜过红色国產车,一下子就鑽入车阵,范铭尹左脚上抬退档。 「你说要娶苏云縓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对于自己说出口的话,都是抱持百分之百的心情。」 林宇溪钩着档车铁桿。他把手缩进口袋。范铭尹的技术很好,车身几乎感觉不出震动,就算手没有抓着也不觉得会掉下去。 「铭尹哥,该不会你也――」 「没有和你竞争的打算,只是你做事都毛毛躁躁,不要对人家有逾矩行为。」 「耶,我才不是那么没常识的人,好歹高中也交过女朋友。」 「喔,现在呢?」 「分手了。」 「节哀。」 来来去去,反正也只有一开始最认真。如果不是能够接受彼此的价值观,认为林宇溪他去打电竞只是愚蠢的行为,那么就没必要多谈了。 不顾后果吗? 上整天班的疲劳又回来,林宇溪头顶在范铭尹背上。 「喂,你可别睡着,会摔下车。」 「说说话吧。」 真是强人所难,他应该要专心骑车才对,范铭尹想。 「你现在的工作就是那个什么电竞?」 「不是,我在西餐厅上班。」 「制服该拿去洗了,酱汁的气味很重。」 「那是十分折腾人的工作,零件都快磨光。」 「没有不好,粗重的工作正好可以改掉你不顾后果的习惯。」 「例如?」 「对初次见面的人告白,离家出走。」 后座扭动了一下,范铭尹抓紧龙头保持平衡。 「你看出来了?」林宇溪问。 「没有行李,机车停网咖,同一套制服穿了两天,连李姐都不知道你的本名,这样猜想就只有离家出走被捡回去的可能性。」范铭尹说。 「听起来很像什么小猫小狗,」林宇溪停顿了一会儿,「和家人意见不合还是……我不太清楚,铭尹哥,如果家人或周遭的人都反对你走这条路,你会选择放弃吗?」 「如果是大多数人的意见,也许就该听一听吧。他们可能正是想到你这种不顾后果的个性。」范铭尹说。 「你不懂。」林宇溪摇摇头。 不,他懂的,可是他依旧只能这么说。范铭尹专注前方曳着红光的车灯,手紧握龙头。 「如果顾虑到后果就做不了,铭尹哥,你担任那个什么经纪人,就是安求的答案吗?我记得新闻以前说过那类似诈骗吧。」 「会发通告,至于能接到多大的案子,视乎艺人本身的潜力。」 范铭尹给出模稜两可的答案。 「通告费有多少?」 「……一般临演五百,小特或中特会再加几百块。」 「那么你不能算是一个好人吧,铭尹哥。」 「不是不好的话,没办法在这里生存下去。你有梦想那很好,可是太好了,你就弱了,别人会压在你头上。因为他们懂得控制,他们瞭解温柔、理想、美、善良都只是猎捕者的食粮。」 前方红灯亮起,从四档减速,范铭尹很讨厌这种感觉,才刚起步,速度抓上来,就要开始退档。排气管发出抗议的闷哼,巨大铁块刮擦柏油路面。闯过去啊,敢不敢,你敢不敢,一阵一阵问着。 范铭尹依旧待在体制内,循规蹈矩,前人怎么做,他就跟着前人的步伐。一贯的流程必定要遵守,这是维持生命尊严最基本的底线。 「我可能不顾后果,但是铭尹哥,你连这种人都称不上。你这番道理我无法认同。」 野狼沉默下来,不嚎叫是因为不想吸引同伴过来。 有时候孤寂反而在群体当中才会突显。 夜无垠笼罩,玻璃帷幕大楼反射出漆黑的兽,霓虹灯纷扰。他们在华丽中衰败,在繁华中与刚成为的室友进行斗争,没有意义到了极点。 「我并不需要你的认同。」 范铭尹盖上安全帽的塑胶面罩。 「我们只是室友。」 第四章 早餐事件(4) 范铭尹惊醒。 从下午五点开始睡,晚餐都跳过没有吃,现在嘴巴异常乾渴。 梦的馀韵还缠绕在身。 手拼命要抓住床柜上的手机却始终勾不着。都几岁的人了,还为了这片魑魅魍魎流窜的黑暗惊慌失措,范铭尹自己都觉得好笑。 头真他妈的痛得要命。 范铭尹解开缠在身上的棉被,打开房间电灯,从抽屉拿了包菸走出房门。他以为这时间应该是没有人,更准确地说,这一个礼拜他不曾看过谁待在客厅。 『为何大家都把衝突当作是一件这么糟糕的事?不就有许多美丽的事物是从衝突中诞生的吗?』 电视萤幕拨出一对陌生男女,而他们正体验着生命中最美一天的邂逅。 「jesse设下陷阱,celine收起了她的背包和这名陌生男子共游维也纳。」范铭尹说。 「在那短短的一日,却比世上任何人更瞭解对方,不觉得很浪漫?」李姐说。 「也许吧。」 范铭尹坐到李姐旁边,和她一起看着这部以前曾和不同人看过的电影。 『不是,我当然想再见到你。我是说,妈的,如果现在要我选择和你结婚或再也见不到你,我一定会娶你。我是说,也许这只是甜言蜜语,但很多夫妻连甜言蜜语都没有就结婚了。所以我想我们不会比别人差,你想和我做爱吗?』 『唔,其实我下车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跟你上床了。可在我们聊了那么多之后,现在我也不确定了。我干嘛要把每件事都弄得那么复杂啊?』 『我不知道。』 范铭尹在心里默念。 我不知道。 「你有看过续集吗?」李姐突然问道。 「没有。」 「有没有兴趣看,不用露出犹豫的表情。一起看的人不对吧。我猜猜看,你害怕感受到现实的心痛。」 范铭尹不作声,只是把菸点燃。李姐也伸手抽了一根。 「李姐今天怎么会来?」范铭尹问。 「来看看你们相处的情况,果然是一团糟。」李姐说。 「从哪里看出来?」范铭尹继续问。 「花圃的状况还有今天早上,我要不是眼盲了,还需要等到你们日记才会知道。」 「早上?」 「苏云縓有帮你们两个做早餐,你们都不晓得吧。」 早上五点范铭尹就出发去拍摄现场了,回来时累到什么都没吃就睡死在床上。这礼拜都没有好好和其他两个人聊天。 「林宇溪也没吃吗?」 「单论我看到的部份,中午苏云縓把那两份早餐吃光了。不过你们相处得好不好,那是你们得自行解决的事,我不干预。」 范铭尹默默抽菸不答话。 楼上突然传出重物落到地板的声音,范铭尹才刚想着怎么了,披头散发的苏云縓快步跑下,她穿着连身睡衣,神态糟糕至极,胸前抱着一个大笼子。 笼里是奄奄一息的老鼠,全身抽搐,那副恐怖模样似乎感染到牠的主人。苏云縓不停地打颤,怀中的笼子随时都会摔落,她却依然死命地抓着。 「苏云縓,」范铭尹刚开口,她的身体就震了一下,「去换衣服。」 她咬着下唇不肯放开笼子,范铭尹将手掌覆在她冷冰冰的指头上。 「我会照顾牠,要尽快去医院吧,快换衣服。」 手放开了,苏云縓火速跑回楼上。范铭尹拿着两顶安全帽,结果李姐右手甩着车钥匙站在门口。 「开车载你们过去。」 「麻烦了。」 没有音乐的汽车安静得像是散场的冷清电影院。每个人怀着不同思绪,一时半刻尚不想从这种状态抽离。害怕思绪一旦中断就得面对现实。 动物医院传来阵阵狗吠,医生往胖胖身上注射一剂针药。抽搐慢慢停止,剩下微弱的喘息。 「只能等牠撑过这段时间,不一定能救活,我们只有试试看。」 「我明白了。」范铭尹转头对苏云縓说:「明天早上再来吧?」 小册子翻开。 『我想留在这』 「李姐你呢?」 「无所谓,我留在这边陪她,你要回去的话麻烦自己搭计程车。」 范铭尹摇了摇头,坐到旁边,随手翻阅杂志,假装自己有事可做。 飢饿感像无底洞,范铭尹处在巨大空洞上方漂浮,慢慢地,像是长出不完全的翅膀般飘落,有种背部碰触到洞底就会死亡的预感。 手机传来震动。 林宇溪传来的简讯。 『你们在哪?』 「我出去一下。」他对另外两个人说。 没有得到回应,两个女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范铭尹来到外头回拨给林宇溪。 「铭尹哥,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不是你传简讯过来的吗?」 「我就是在问你们怎么了,电视也没关,电灯也没关,人却都跑不见了。」 声音听起来很着急,是吗?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范铭尹把事情告诉林宇溪。他只简短说了一声:「我知道了,掰。」就掛断电话。 妈的,还是一样没礼貌的小屁孩。 二十分分鐘后他就见到这名小屁孩。林雨溪穿着西餐厅的制服,酱汁气味依旧难闻,而且他披着薄风衣,外面又套了件厚外套。该怎么说,范铭尹觉得这穿搭真是十分古怪。 「她们都在里面?」 「是啊,你明天不用上班?」 林宇溪像是感到很厌烦似的说:「就算请假我也得留在这边,大不了被臭骂一顿,再大不了就辞职不干。」 「这种想法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因为工作是为了生活啊,而这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不能够顾此失彼吧。」林宇溪说完就走进去。 「还给我用四字成语,这小子。」范铭尹严峻的嘴角突然微微上扬。 他买了四罐热咖啡带回去,给那些只能在椅子上沉默等待的人。手和肚子稍微暖活起来。处境真是悲惨,那么就惨澹到谷底吧,范铭尹必须要去相信,事情总有一天会转好起来。 「抱歉,牠没能撑过去。」 苏云縓落下斗大泪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站着,拭去泪水拿出钱包,付了打针的钱,付了看诊费,付了火化的钱。一点点装在盒子里的小灰烬,和人类的遗骨不同,不会有太大碎片。 付不完的是心里头的债。 「回去吧。」范铭尹说。 恍惚之夜,回去的时候大家都累垮了,李姐也难得到三楼房间睡觉。 苏云縓一回到房间就在日记写下对不起,她也不清楚要跟谁道歉,只是想这么做,不知不觉趴在皱掉的日记上。 「我回来了。」 平时都会有人答话,不像今天静悄悄,她感觉不出屋子有人的气息,于是又提高了音量。 「我回来了喔。」 书包落到地上。 她衝到客厅摇着不醒人事的妇人,她大吼、拼命哀求,却没得到任何回应,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救救她啊,拜託救救她,苏云縓只能不断按压胸口,等待救护车,等着急诊室的灯熄灭,等到她的眼泪自然乾涸。 一直在等待。 没有回应,在冰冷的塑胶椅旁,不论是有人或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苏云縓依然持续等待。 母亲病逝时,一併夺走了声带。她的身体出现缺陷,位处的地方也不相同了,逐渐衰退的声音最终形成了空白地带。 『唔……』 她维持趴着的姿势睡着了。 下场是苏云縓的手和脚都脱离了身体掌控,她花了整整五分鐘对抗电击般的痛楚,才将臀部挪开椅面,又花了三分鐘勉强站起来,简直像初生小鹿。 走下一楼,如她所想,空荡荡的客厅没有灯光,这几天早已习惯的模式。她思考下一步,先去帮花圃的花浇水,处理胖胖的骨灰,接着出外找工作…… 不愿再想了,她好讨厌思考。疲倦重压在肩头,苏云縓倒坐沙发。人生的瓶子到了现在,终于像是给老虎钳夹住,装进东西或倒出东西都是天大的错误。 灯突然打开。 「早安。」 「早!」 范铭尹和林宇溪捧着碗盘走来,炒饭、炒麵、炸鸡块和沙拉,身上的围裙全是斑斑污渍。 『这是什么?』 苏云縓惊讶地比出手语。 「我和宇溪中午做的菜,放到现在可能有些凉了,热好再让你吃。」 当然范铭尹是不懂手语,只是觉得她可能正在询问。苏云縓慌张地摇头,拉住他们的手要他们一起坐下。她细细瞧着眼前满桌菜,不漂亮、没香味,但是在苏云縓的眼中这就是热腾腾的美食。 「对,这是做给你的!」林宇溪说。 好不好吃呢? 林宇溪紧张得要命,苏云縓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他一颗心更是悬到喉头,不会吧,难道因为看起来很丑不想吃,尝一口也行啊。 苏云縓的表情很困扰。 完了,真的完蛋,林宇溪心情跌到谷底。 「喂,忘记拿筷子。」范铭尹说。 「哇啊啊啊啊是筷子啊!」 林宇溪衝到厨房一把抓起十几根筷子和汤匙。苏云縓眼花花接过,夹起一块冷掉的炸鸡放入口中,她抬起头,故意皱着蛾眉。 「不会吧……」林宇溪身体前倾,都快把口水滴在食物上。 苏云縓藏不住笑意,比了个结实的大拇指。 「好吃,好吃耶,铭尹哥她觉得好吃耶,太酷了!」 「白痴,你不要让她吃不下饭,况且那炸鸡块是我醃的。」 「你可真别说,没经过我的马杀鸡,肉质焉能如此鲜嫩。」 这一搭一唱又让苏云縓辛苦憋笑,乾巴巴的炒饭和淡味麵条卡在喉咙,一不注意,眼泪啪的一声掉在桌面。纵然如此,她依然大口吃,筷子碰撞碗的声音,咀嚼的声音,汤汁吸吮的声音。 听着,请用力听着。 「看她吃我肚子也饿了,我也再吃一碗。」 「嘿铭尹哥,你中午不是才吃过。」 「几乎都我在备料,当然要多吃一点才划算。来,你也一起吃,大家一起吃更有滋味。」 「唔喔喔,收到。」 苏云縓的眼泪和笑意似乎不管怎样都止不住。 明明不会手语的这两人,却听到了她的话。 吃饱喝足,他们捧着骨灰来到花园,打电话取得李姐的同意埋在玫瑰丛下。 「准备好了吗?」范铭尹问。 苏云縓点点头,把骨灰撒下去,范铭尹覆上土堆压实。 「虽然素昧平生,不过你有这个主人想必不会死不瞑目,而是能好好上天堂,那边有取之不尽的葵花子,你就不用老是藏在颊囊中了胖胖。」 范铭尹闔起眼睛,在心里致哀,结束后,他发现苏云縓正比出手语。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认得出意思。 路上小心。 第五章 日常与寻找(1) 所有的人力银行都开过一遍,拨打数十通电话,询问对方有没有意愿来面试,送出邮件告知面试时间、地点,把应徵者的资料填在面试表格上,资料删除,换下一位。 宛如喝水一分鐘解决一位。 范铭尹伸展筋骨,喝着沁人心脾的薄荷花茶,办公室大音量的hothits循环拨放。michael正一边回信一边在社团贴文,最后面的青姊做着她私人的事,现在还不是轮到她出马的时候。 另外一边的情况不知道怎么了,范铭尹分神的想,重新按下电话号码。 □ 「苏小姐,你之前有做过类似的工作吗?」面试官问。 苏云縓摇摇头。 「不过她之前在书店工作,我想应该差不多吧,都是处理书方面。」林宇溪答腔说。 「我们是製造端而书店是通路,你们总不会没搞懂就来应徵?」 苏云縓又摇手又比手语,后来才在小册子上写:『我知道出版社的工作』 「你这上面写会使用illustrrator,是工作上曾经用过还是……」 「呃,是工作――不,应该是在家里学会,总之是自学吧,非常厉害啊!」林宇溪开始看图说故事。 『学校有这个课程』 「啊对,她有在大学学过。」林宇溪急忙补救,「你说对吧云縓?」 苏云縓用力点头。 面试官细长多疑的眼睛瞇得跟隻猫没两样。总之这气氛延续到面试结束,差点让两人都虚脱。 他们找了间咖啡店休息。 林宇溪挖了一口巧克力碎片冰沙,苏云縓搅拌热拿铁的奶泡。两个人不约而同叹息。 「我从没想过应徵工作会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林宇溪苦着脸说。 『你之前的工作是怎么应徵上?』苏云縓写道。 「我不知道,我是说,我做过三份工作,可是很奇怪,这三份工作的老闆几乎都迫不及待要我进去。只问瞭不瞭解这间公司啊,为什么想进来等等。比起我说,他们说得更多呢,都在介绍公司,之后说过几天会再连络,结果当天下午就打电话通知录取了。」林宇溪歪着头。 『也许觉得你是人才』 「感觉起来又不是那么回事。我自己知道我没什么特别技术,以前也去应徵过空少,一下子就被打枪了。」 苏云縓听完后心情更加低落,差点想把自己埋在热奶泡里噎死。 「没问题啦,云縓你那么漂亮,有气质有文静,人见人爱,不雇用你真是天大的损失。」 『谢谢。』 苏云縓扳动大拇指。 『不客气。』 林宇溪双手推出去。 他们的生活起了些变化。苏云縓会在家煮好饭菜等他们回来。他和铭尹哥开始学起手语,由美丽的苏云縓亲自把手执教,到现在已经是第四堂课,基础对话大致能掌握。 『你还好吧?』 林宇溪比出手语的同时,也一个字一个字唸出来,以确认是否正确。 『没问题。』 苏云縓的回应表示他成功了。 □ 「你有先瞭解我们公司吗?」范铭尹问。 「就是模特儿那一类的经纪公司吧,其他部分并不是很清楚。」 「没关係,至少你有个大略的概念,那很好。我们公司主要和各大厂商与品牌合作,包括像是m厂的代言、北市府的展览,s歌手的mv,这些都是我们合作过的对象。当然,这部分一定都是有合作才敢写上去。」 「嗯。」 「公司活动的相簿记录有点进去看过吗?」 「呃……没有。」 「从这边点选进去就可以了,我先帮你个做简单的介绍,之后你有兴趣回家也可以多点选多研究,对我们公司瞭解越深,对你来说机会也比较大……」 范铭尹滔滔不绝进行他的工作,最早进来的时候,他还结结巴巴常常讲到一半就中断。 到了现在,几乎就跟早安您好一样,成了生活惯用语。 以前他只懂得用文字武装,现在他本身就是一件武器,利用嘴巴去攻击、去魅惑、去保护、去建立自己。范铭尹说不上好或是坏,只是察觉到,由于本身的改变进而改变其他段关係。 「那么我们先下去拍几张照片,之后会把资料交给我们主管作审核,拍完以后就可以离开了。」 范铭尹拿起相机走到地下室,打开灯光调整白板的位置。 「等一下正式照拍完后会要你摆三个pose,你可以先看杂志找灵感。」 他有没有想过要推出苏云縓。 范铭尹的确有,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脑海霎时乍现,在精心布置的场景中,透过monitor產生激烈的化学效应。范铭尹十分好奇,她能把自己想像的剧本带到多高的海拔。 后来他发现苏云縓无法说话,处在亟需要钱的状况,范铭尹就没办法自私的将她推至耀眼却又令人失落的大舞台。 「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什么?」 「没有,好了的话,帮我在白板写上你的名字。」 另外一边的情况没问题吗,自告奋勇的宇溪让范铭尹担心不已。 第五章 日常与寻找(2) 回家前范铭尹带了两包盐水鸡,想到今天大家一定累坏了,顺手带消夜回去犒赏两名室友。 情况比想像来得更不妙。 林宇溪成大字型躺在沙发上是预料之内,只是没想到连苏云縓都两眼放空,不顾气质仰头枕在沙发背,头发散成披纱从沙发顶端垂悬而下。 「小拳王,振作点。」 范铭尹用手揉揉苏云縓的头,她眨了眨眼,鼻子喷了两口气,闭起眼睛享受。范铭尹尷尬了,他只是想让苏云縓打起精神,现在倒是得一直站着。从太阳穴一路按到百会,交互运用指节部位进行更深层按压。 「铭尹哥,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范铭尹把手抽离。 「一包腿一包胸,还有小黄瓜、笋片、猪血糕。」 「太棒了全都是我爱吃!」 「只要是可以吃的你都爱吧。」 「拜託,像红萝卜那种邪魔歪道就没人可以忍受好吗?」 林宇溪坐起身子,把盐水鸡从塑胶袋拿出来,撕开摊在桌上。范铭尹去厨房拿了个大盘子。 苏云縓对范铭尹比出手语。『很舒服,谢谢。』 『不客气。』 苏云縓泡了壶洛神花茶,热茶茶点一应俱全。太丰盛了,苏云縓良心不安起来,不过既然她的室友都在大快朵颐,那些关于体重的顾虑只能拋在脑后。 「今天的面试状况如何?」范铭尹问。 虽然不用问就知道,问的话林宇溪会连珠炮似的讲出来,其实还挺方便的。 「而且那些刁鑽的问题云縓根本没办法回答,他们期待自己看得懂手语吗?虽然面试官是不需要考虑到面试者的难处啦,不过我觉得这种方式根本就……」林宇溪嘴巴没一刻停歇,「说实话,我没有一拳打爆那个鹰勾鼻……」 「停。」范铭尹举起手。「我都清楚了,总之如果你自己有开公司,铁定第一个雇用苏云縓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林宇溪自傲回答。 「今天都还没有任何通知来?」 苏云縓摇了摇头。 「还有明天一天的时间。」范铭尹看了看两个人。「不,我不该乱给希望,基本上录取的话,这两天会通知,我想可能性不大。以现在的应徵环境,当天就会发出通知了。」 他停了一会儿,才转向苏云縓询问。 「那么,你对于今天有什么想法?」 她无意识地咬着下嘴唇思考,接着慎重比出来。 『我很需要一份工作。』 范铭尹比出『我知道』。 「明天先等等看,如果还是不行,后天我休假时再陪你去找工作。」 『可是我没有投递其他公司。』 「我认为要做出一些改变,人力银行上大部分都是高强度的公司,很难找到适合你的环境。」 范铭尹露出难得微笑。 「如何,后天和我一起去冒险。」 苏云縓伸出柔软的手掌,指尖向上,四指微弯。 『可以。』 第五章 日常与寻找(3) 第一次烦恼挑衣服,苏云縓站在衣柜前再三考虑,之前在书店和工厂都是穿长裤,自从脱离学生时代就不曾穿过裙子,面试则是一贯的套装长裤。 裸露腿或是背,苏云縓从没想过。 现在她竟然认真在考虑……不对,只是因为特别的应徵方式让她心神不寧,才会考量服装问题。还得画点淡妆,糟糕,范铭尹该不会已经等很久了吧。 「喂,为什么我不能跟去?」林宇溪拿着安全帽恶狠狠地问。 「你不是要上班。」范铭尹斜睨一眼,马上转回电视萤幕。 「我这――我实在是――」 「要迟到了,这个月的全勤。」 「我我我哇啊!铭尹哥你这浑蛋,我最讨厌铭尹哥!」 林宇溪好像哭着跑掉了。 「说什么话呢,又不是我发给你两百块。」 范铭尹笑起来,重新窝回电视机前观看篮球赛,也许他该找个时间来写一篇热血沸腾的运动剧本。不过台湾的篮球几乎是没有任何看头的,除非学日剧主讲爱情包装篮球。 还是得写棒球吧,号称是台湾的国球,有许多振奋人心的时刻,同样蒙上许多黑暗时刻。现在究竟是振奋或黑暗依然晦暗不明,就像是他的前途。 等待的时间比想像中还久,肚子饿了,范铭尹有找食物吃的衝动,再稍等女士一会儿吧。 张茜是属于化妆一派,眼线、腮红都先上妆再出门。他以为苏云縓是属于素人派的。 台湾目前的风气反而是不化妆佔大多数。 只有特殊需求才会化妆,并且认为化妆交男朋友是件多馀的事,自己赚来的钱自己享受,做投资理财保障未来生活,出去玩也是找志同道合的朋友。 仅仅在某些偶然时刻,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才会想像是否有其他生活方式。在这样的夜晚,有人会温柔地捧起所有,毫不吝嗇拔除自己心中的刺,就算双手滴血,也足以在紧紧相拥中感受体温。 不过每件事不都是如此吗?一但固定下来,再没任何变化,总不可避免被孤寂缠绕,滞带的时间化作粗梗卡在心脏。不单是爱情而已。 肩膀突然被轻点两下,范铭尹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张甜美清秀的脸庞。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会。」范铭尹说。 她画了淡妆,穿着开襟衬衫、短裤与黑丝袜,不经意裸露的雪白肌肤极具魅惑感,一双月牙美腿简直诱人犯罪了。她披着暖色围巾和外套,提升整体稳重。穿搭得宜,虽然范铭尹想要这么说,偏偏颈部垂掛的长条珍珠项鍊坏了全部,一颗颗圆润大珍珠显得太过老气,不适合这身散发青春气息的服装。 幸好素材本身非常优秀。 「很好看。」 范铭尹几乎是犯职业病的脱口,苏云縓顿了一下。 『谢谢。』 『不客气,我们走吧。』 范铭尹顺利比出手语,光是能让苏云縓理解就获得极大满足。 『搭摩托车吗?』 『对。』 避免苏云縓的发型压坏,范铭尹给她戴上西瓜皮。他今天想悠哉地骑,阳光普照,没有非要赶着做的事。 苏云縓坐稳后,范铭尹递出口罩。 「风沙很大,戴起来比较好,妆才不会花掉。」 『好。』 范铭尹滑出车道骑上大马路。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旧书摊、古董店、饰品店,一一进去询问,每间店都让苏云縓面试,她本身的面容就很适合接待客人,范铭尹并不是要表达歧视,每个人对于自身的武器多少要有一定程度上的认知才能在社会生存。 然而天生的武器往往不如后天的强大,有没有经过砥磨,那光芒纯度是彻底不同。 于是乎,每位老闆在得知苏云縓无法说话后,都很快结束提问,确认她一开始拥有宽阔大道,可惜没有保养好到一半路就断了,无须时间考虑就拍板定案。因为是以分母取胜的东西,如此爽快反而省事。 范铭尹担心的是苏云縓,他没有特别帮忙,全交由苏云縓自行面对,只有太长的语句会帮她翻译。在问答之间肯定不断消耗大量精神。 不料他竟然判断错了。 显然苏云縓十分开心,风骋电驰的速度感令她着迷不已,呼啸的风声导致她什么都听不清楚,问题不大,总有不需要话语的时候。 苏云縓张开手。 「扶好。」范铭尹说。 这句倒是听得清清楚楚,苏云縓一把抓住范铭尹的腰,瞬间意识到手里结实又柔软的触感,脸颊不禁热辣辣地烧起来,从扶腰变成紧捏外套。 这种感觉是什么? 苏云縓不瞭解,只觉得心脏碰碰跳不停,像是第一次去远足,第一次考到一百分,第一次那种……不知道,她摇摇头。 骑了一阵子,他们稍作休息,到小吃店点了滷肉饭、鸡肉丝饭、下水汤。苏云縓依然感觉异样,吃的速度比平时更慢了。范铭尹不太在意,早把碗盘清空的他专注看着新闻,所以苏云縓也没想到范铭尹会突然回过头来,差点就正面对视,她连忙捧碗避开视线。 苏云縓作贼心虚放下手中的碗,这才注意到范铭尹比出手语。 『会不会累?』 他边比边问,苏云縓摇摇头微笑。 『累……跟我说……』 范铭尹想比出更完整的句子,无奈一时记不起来,他也尷尬地笑了笑。 『不如说是很好玩。』 「这句我不懂。」 苏云縓连忙拿出小册子重新写上,一边教导喃喃唸着很好玩是这样比的范铭尹。 不太妙,眼窝深处感动了,苏云縓连忙喝下水汤,果不其然呛到。 「慢慢吃,今天就悠间来吧,就算着急工作也不会跑来,更不会跑走。」范铭尹抽了张卫生纸给她。 苏云縓只能一个劲的点头。 装满胃袋,他们紧接上路。午后阳光洒在身上,无数光针细碎披簑,脑袋暖活的浮胀起来,苏云縓一度瞇起眼睛,头靠着不知名的高级枕头,给她一点点的睡眠就好…… 车身倏地一震。 香甜美梦惊醒,苏云縓发现她靠着范铭尹睡着了,急忙检查外套,没有口水痕跡,没有残留口红。 「好不得了的店。」范铭尹说。 苏云縓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应该是间咖啡厅,外头摆放多张火红色桌椅,一些人坐着喝顏色奇特的饮料,桌上摆着三明治、松饼一类的轻食。特别之处在于他们几乎人手一本书。 最令人震撼的还是店的造型,浑身散发黑暗时代的氛围,大块腐朽木板招牌捆绑铁丝网,wizard是它的店名,而且摆在怪异的地方,龙大顎正下方用黑钢构成华丽的字体。 范铭尹没有看错,也不需要揉眼睛,虽然他旁边的苏云縓的确揉了。那真的是一个巨大红龙头颅,一眼就知道是手製,如果没有那对玻璃眼珠,会误以为是哪里来的山怪妖魔。 不过龙眼珠确实是水准之作,他好久没看过那般漂亮的工艺品了。尖细如虫的瞳孔,辐射状的金色虹膜,活生生似的盯着他们,水晶玻璃里彷彿有水淌流。靠着这对琉璃龙眼,巨龙头颅才多少顺眼了些。 店切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书店,另一部分则是点餐吧檯。主要卖特调饮料和轻食料理,其他还有一些是类似盖饭吗?总之旁边画上碗的形状,不知道用意。 详细在卖些什么,看过菜单之后还是搞不清楚,卖食物能卖成这样范铭尹实在也很佩服,像是菜单上的第一道―― 龙之吐息,好,范铭尹尚可理解,大概是加了很多辣椒酱的蛋糕。精灵饼乾,是巧克力豆馅饼吧。 但是圣盔谷之役到底是啥玩意儿,还分类在松饼,难不成会吃到半兽人口味的松饼馅。 圣光啊!这杯饮料喝下去八成就上天堂了。 有点奇怪,不对!是超级奇怪啊,感觉不走就来不及了。 犹豫不决时,戴着墨镜留着一搓小鬍子的壮硕中年男子朝他们瞪视,全黑的背心与银色领带,双手各握一把奶油刀。那也许是范铭尹的想像,他们即将命丧于此,要命,他根本是堕天使吧。 范铭尹把苏云縓推到身后。 第五章 日常与寻找(4) 「要点什么。」 充满磁性的声音,范铭尹不禁愣住,一时间也没听清楚店员大叔的问题。范铭尹倾身向前,大叔也同时往前,墨镜映照出范铭尹的鼻孔。 「你们要点什么。」 「我们没有要点东西。」 「是来借书的?」 「也不是。」 「来买书的?」 「这里还可以买书啊?」 「以前可以,现在不行。」 「我有点被弄迷糊了,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间店?」 「如你所见,这里是餐馆,」大叔指向那群坐在露天椅子吃饭的顾客,可以看出明显的客层,全部都是青壮年男性,「同样也是租书店。」他指向旁边灯光昏暗的店铺,范铭尹从这角度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里面大概跟魔多没两样,「也曾经有过卖书的业务。」 「曾经……」 「你对这间店很感兴趣?」 「也算是,这里缺人手吗?」 「看情况决定缺或不缺。」 这还是范铭尹头一次听到难得诚实的答案,差点想哭了。 「你要进来?」 「不是我,是我背后这位女孩。」 苏云縓把双手合放在大腿前,黑白分明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珠,她倾身致意。 「小月!」 大叔突然朝里面中气十足喊了一声。 「怎么了老大?」 「出来顾一下。」 小通道走出一位整体来说肉感的女生,她接手吧檯。而称做老大的大叔带着他们进入书店。 推开锁链装饰的玻璃门,外头光线照进阴暗书店,大量悬浮微粒。这门的装饰可谓糟糕透顶,大概想塑造出中古世纪风格,然而像是发菜般垂掛在玻璃门上绝对不是好主意。 店内飘散浓厚的咖啡香与书本陈旧气味,脑袋迷醉放松,搭上昏黄油灯,如果再来张吊床范铭尹会非常感激。 他们穿过数排书架来到松软的沙发区,摇曳不定的骷颅头造型烛火摆在桌面。处于这样的气氛面试难免令人坐立难安,不过苏云縓,你拿起桌上的龙骑士阅读可就太超过了。 范铭尹当然没有白目到当场阻止她,老大正仔细看她带来的履歷。反正是一间诡异的店,在面试时看书大概也没什么。 苏云縓终于放下小说。 「如何?」老大问。 「好看,很难想……」 范铭尹帮苏云縓翻译,可惜力有未逮,他看不懂后半段的手语。 『出自那么年轻的作者』苏云縓写下来。 「是听障方面的问题还是――」 「听得到,只是不能说话而已。」 「……没差。」 老大俯身,严肃的表情终于回到正常面试的气氛。 「你之前有在书店工作过,我录取的条件很简单。」 苏云縓咽了口水。 「让这间店转亏为盈。」 空气沉重的连一根针落地都会掀起十级地震。 「情况有多糟?」范铭尹问。 「亏损了一百多万。」 ok! 是时候离开了,继续待下去连未来都会赔上喔苏云縓,把东西收一收,你怎么反而拿出小册子,快住手啊! 『首先灯要换亮一点』她写,『没有人喜欢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 「还有呢?」老大问。 『客群主要集中在成年男性吧?』 「没错。」老大回答。 『等一下,你要应徵这间店吗?』范铭尹临时打断她。 『不好吗?』苏云縓回问。 『不是……』 范铭尹不能不说他早有预感事情会变成这样。苏云縓是个好女孩……唉,最近他身边尽是这种人。 「关于客群的问题,你有什么想法吗?」 老大不理会两人之间的手语小剧场。 『需要进一些轻小说、罗曼史、青少年冒险』 「我对这方面没什么接触,这类的读物能完整体现世界吗?」老大皱起眉头。 「可以。」范铭尹帮她回答。 『重点是要有摆设,要有主题』 『包装和内容比重是一比二,才会吸引人』 手疲倦了,写的速度明显慢下来,老大依然耐心等着。 「有实际上的作法参考吗?」 『现在最好配合圣诞节』 她俐落的把书取下来,将两个方桌併在一起,不到二十分鐘的时间,运用书本叠出了圣诞树,书封顏色经过精心挑选,看起来真的很像一棵掛满装饰品的圣诞树。 老大想了想,「先带你瞭解我们店铺的营业模式。」 他们穿越员工专用门来到外头吧檯,小月正把玩手机的音乐程式。 「你们已经知道了,这里兼贩卖食物和饮料。平常借书是书的十分之一总价,不过只要点餐就能够免费看到高兴为止。」老大说。 「餐厅的部分应该赚钱吧。」范铭尹说。 「没错。」老大毫不讳言。 他们走上红绳围住的二楼。亲眼目睹了一桩惨剧,大量书本随意乱放,书封满灰尘,架内倒放的书本拗折,书况糟糕透顶。 「这间复合式店的原始构想,是要营造出阅读氛围,书自然能卖出去。现在听的话肯定觉得自不量力,wizard的本意是要提升台湾整体的阅读习惯。」 「倒果为因了,目标其实正是拖垮整间店面的主因。」范铭尹说。 「以前我瞧不起那种人,觉得是在找藉口。独立确实是一条没有尽头也没有其他退路的钢索。她现在又在比什么?」老大问。 「她的意思是……」范铭尹瞇起眼睛。 『贩售绘本为主』苏云縓写道。 方才苏云縓没有提过绘本,而且绘本――那不是专门给小孩子看的玩意儿吗? 『现在儿童市场很热门』 犹如晨鐘敲响。诚如她所言,目前高价童装是越卖越好,婴儿食品更不用说,简直发疯了似的涨价。范铭尹深思箇中道理。 「现代人大多只生一个小孩,才捨得花钱吧,当然生活水平也是在节节上升……市场的趋势有逐渐往贵而高品质的方向靠拢,绘本适合当作圣诞节礼物。」范铭尹说。 『大人也该多看看绘本』苏云縓笑着比手语。 老大不置可否的耸肩。 「我还不确定你这方法行不行得通,你先帮我把书单开出来。」 苏云縓动笔写下清单,老大朝她说道:「你叫苏云縓吧,你可以从明天开始来上班吗?这些书明天就能到店,交给你负责我会安心许多。」 「等――」 范铭尹连忙大喊,这也太快了吧,能够应徵上当然是件好事,但是这间个性过头的店…… 「不会不支薪吧?」范铭尹问。 「三万包劳健保,採轮休制。」 「三、三万!」 范铭尹差点气闷,一口血洒满地。 『好。』 「发薪水的方式会加速你的店破產。」范铭尹忍不住说。 「不管怎么样都是末期,如果她真的有办法拯救,三万不嫌多。」老大说。「如果做不好,这薪水也领不久了。」 他们同时看向店外,只剩下一组客人。 恐怕离顶让的日子已经在倒数计时了…… 第六章 眼泪是太过强烈的光芒(1) 「要回去了吗?」 『我还有一处想去的地方。』她把地址写下,范铭尹用手机一查,所在地竟然是座公墓,骑车过去大约三十分鐘。 夕光射入眼睛,范铭尹把安全帽面罩拉下来。等红灯时,背突然咚的一下,苏云縓垂头倚靠。他拍了拍苏云縓的肩膀叫醒她。 「抓着我的腰,你才不会掉下去。」 尚在犹豫,啟动的衝击力导致苏云縓身体一晃,她乖乖听话把手扶在范铭尹腰际。 没戴围巾和手套真是错误,范铭尹以为会在气温转冷前回去,只拿了一个口罩给苏云縓。 牙齿打颤,指头简直黏在握把上,范铭尹努力保持神智清醒,外套口袋伸进柔软的东西,推测一下,是蓝色小精灵――怎么可能!肯定是苏云縓的手。不过他口袋里可没放零钱。 抵达目的地,苏云縓迷迷糊糊下车,附近扫地的老人靠近。 「小云,有人载你来啊?」老人说。 苏云縓頷首致意,范铭尹只认得出来她要借用某种东西,这名下巴宽厚的驼背老人倒像十分瞭解,也不多话,走进一旁建筑。 他们来到后方管理室,老人大方借出水桶、手套、抹布和小镰刀。范铭尹只在小时候扫过墓,没有太多印象。慎终追远的重要性与日渐低,现代人鲜少保持过多的思念,那不符合现代的速度感。 范铭尹提着扫墓工具给老人一把叫住。 「小云,你男朋友借陈伯一下欸。」 苏云縓的反应简直像演默剧,惊慌失措比了一连串手语,快步走向范铭尹想拿走他手中的工具,却一脚踩进水桶往后摔,范铭尹完全没反应过来,水桶和抹布同时脱手。摔得四脚朝天的苏云縓左脚勾着桶子,头顶盖着抹布。 「噗哧。」 范铭尹忍不住大笑,拉起鼓着双颊的苏云縓。她难得生气,噘嘴把工具带走,手劲有些大力的关门。 「我头一次见到小云发脾气。」陈伯不可思议地说。 不消说,范铭尹更是从没见过,不过陈伯接下来的话才叫他吃惊。 范铭尹慢慢消化这段话的内容。「我想是苏云縓本来就比较内向,才没有带朋友来过。」 「她当然木訥。」陈伯挥了挥手,「我不是指这个意思,从她母亲入葬的那天,直到现在,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人。」 「一个人?」 「独自一个人,没有其他人。一个人拿着一枝香水百合,往往一待就是半天。」 彷彿宣布谁在昨日因绝望死去,谁又在今日因希望诞生,这类必然的事。 「先坐下吧。」 陈伯沏了一壶乌龙茶。 「那一天的事我还记忆犹新,印象太强烈了,以至于现在面对墓碑,总会把那女孩身穿黑衣的影像重叠起来。」 苏云縓的高中时代。 陈伯会注意到苏云縓,是一名女孩子家竟然只有社会局义工与老师陪同前来公墓。她穿着过膝黑裙,手紧握雨伞,抿嘴不发一语。 一切的流程皆从简。 原本以苏云縓的经济能力,不可能有一处土葬空地。然而母亲那方的祖先在日治时期是望族,直到国民政府时期才因大片土地徵收而没落。 这座公墓其中一区已经划分为他们家族的古坟,比起放入灵骨塔,直接按照生前契约埋葬祖墓更便宜。 幸抑是不幸,苏云縓的母亲早先处理完毕自己的后事,几乎没有用得上苏云縓的地方。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捧着黄巾布包裹的骨灰罈,亦步亦趋跟在义工后面。 她有哭,并没有哭出声。 就像那天的气候,黑色连绵细雨,却激不起半点声响。 苏云縓侧身站立,伞挡在墓碑上方。义工走了,老师叮嘱她要平安回家也先回去。苏云縓依然佇足,不让墓碑淋到半点雨滴,那简直像是她一生的志业。 宛如一幅黑色的画作,陈伯对范铭尹说。 人潮来来去去,陈伯虽然不放心,不过他总不能一直顾着她。忙了一个下午,陈伯差点晚餐都来不及吃,囫圇吞枣噎下几颗杂粮馒头和白切牛肉,他才打着手电筒去墓园巡视。 他没料到那名女孩还站在墓碑旁,整天的低温导致她的手剧烈颤抖,伞面雨水不断倾撒,越落越快,一片片打溼墓碑。陈伯问了她好几句却没有得到回应,他抓着女孩的手腕要强制带走,才惊觉她异常冰冷。 苏云縓终于气力放尽,陈伯赶紧搀扶她回管理室,正准备打电话叫救护车被苏云縓阻止了。 她甚至说出让陈伯不可置信的话。 「请让我留宿一晚。」 「不可能啊小姑娘,按这边的规定是――」 「拜託你。」 苏云縓跪下来,额头紧紧贴着地板,任凭陈伯怎么劝都没用。 「只要一晚就行了……」 在专业与人情伦理间,最终陈伯只能妥协,放任苏云縓睡在沙发,他不敢留下来,怕会闹出什么间话。隔天他比平时更早抵达管理室,苏云縓已经离去,只留下一纸半字。 『谢谢你陈伯,我去上课了』 曾经在战场前线奋勇杀敌的陈伯,却捏着那张字条痛哭。 他瞭解到这名女生晚上睡在这里的理由,而那理由和他起了共鸣,独留台湾的陈伯没有办法止住泪水。 对苏云縓来说―― 哪里都可以是她的家,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所以她才会大学肄业。」范铭尹解开了履歷的疑惑。 「小云的母亲希望她能上大学,她也确实读了一年……」陈伯说。 「我看得出来她很会逞强。当然,同居一个屋簷下,我一定尽可能帮她。除此之外,陈伯,你总不会有过份期待。」 「我什么都还没说呢年轻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这好几年以来她唯一带来的人。至于出自什么理由,陈伯就不会去管。」 范铭尹默不作声。 陈伯突然两手撑膝,弯腰低头说:「请你照顾好小云。」 「咦?那个我――」 范铭尹连忙起身,陈伯的身影,不知道为何让他联想到自己递出剧本给导演的姿态,如此卑微却又一心一意。 陈伯,不用拜託我也会去做,要拜託才肯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真正去做的。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范铭尹说。 他离开管理室,沿着阶梯爬山。 从一尊尊石碑中发现苏云縓的身影。她已经把墓碑清理乾净,现在正双手合十站在墓前追悼。 他也有要稟报的事。 显妣芳婷王母余孺人墓。 苏云縓睁开双眼,已经没了怒气,只馀留湿润眼眸。 范铭尹双手合掌,在心里默念:『王妈妈,您的女儿已经是位独立杰出的大人了,多亏她,圆轮庄才能和好如初。现在她也正被老闆器重。』 「拜託您继续守护她。」 范铭尹说完,面向苏云縓。 「我们回家吧?」 『好。』 她轻轻一笑,而那幅黑色画作便填上了彩虹。 第六章 眼泪是太过强烈的光芒(2) 骑到圆轮庄的小巷,范铭尹一度以为自己走错路,看到铁栅门后一丛丛盛开的玫瑰才确认无误。 一名女高中生正死命敲打圆轮庄大门,把门铃当成计数器般狂按。 该报警处理了,不过那制服是台北第一女校,随口说出她要当法官、医生,大家都会认真看待的光环角色。这样子的高材生跑来他们家一副要拆屋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范铭尹熄火停在路旁。女高中生看到他接近,警戒神色一闪而逝,她换上甜美笑容。 「我不是可疑人物喔。」 一般而言,会讲出这句话的人有九成都可疑。 「你找这家人有事?」范铭尹问。 「我的家人住在这里,没打算做奇怪的事。」女高中生甜甜一笑。 「你家人叫什么名字?」范铭尹又问。 女高中生的笑容瞬间消失,冷冷地勾起嘴角。 「我为什么要跟你这陌生人讲那么多?你是不是想要窃取个资?」 「现在要乱闯别人家的可是你。我没有想要对你怎么样,只是问清楚才能帮上你的忙。」 「假好心,」她睨着凤眼轻哼,「多管间事,变态男。」 范铭尹为之气结,如此蛮横的人从没碰过,一见面就拒人千里,重点是一直堵家门口,大骂主人是变态。 「我不晓得你想做什么,不过你还是赶快回家比较好。」范铭尹说。 「现在是补习时间,大叔,你以前成绩不太好吧?」女高中生回呛。 「那你怎么还不去?」 「脑子动动,」女高中生翻了白眼指着脑袋,「想也知道我翘课了,逻辑概念,加油点好吗?」 他应该把这女高中生绑在野狼后座,插着一根写满怒罗江门的大旗,衝上台北大桥好好指导她正确的礼貌用语。 『你的家人是指林宇溪?』苏云縓翻开小册子。 「对,你怎么――」女高中生有些吃惊。 上完班的林宇溪正巧骑着kiwi回来,一发现他们就停下。林宇溪打开安全帽罩,噗噗排气的bg狗车差点翻倒。 「林清玟……我爆了。」 女高中生林清玟一个箭步衝上来,书包毫不客气地砸在林宇溪身上。 「喂!这是对好久不见的妹妹该说的话吗?」 「难不成你要我说goodgamewellplay。」 「我也还是会揍你。」 「你看吧,我就说――」 林宇溪一脸得意,下场就是多挨了好几下。 「我说你们两个,先进到屋内好好谈一谈,看是认错人还是失散已久的兄妹。」 一番好意的范铭尹,却不免在林清玟回身时也挨了一记书包。 「是你带坏我哥的吧。」 用遥控锁把铁栅门打开,范铭尹重新发动野狼停进车棚。林清玟明显不悦,考虑了一会儿才跟着进去,然而当她看见花园中争奇斗艷的百花,神采飞扬起来。 「啊,好可爱的野白合,能感觉到她无止尽的倾诉。玉冠六办水仙,在花的蓓蕾中恋上自我。」 林清玟几乎欲罢不能,一会儿又跑到他们刚整理好的小菜圃。林宇溪一掌拍在他老妹的额头。 「啊!」林清玟捂起额头,「一定红掉了……」 「谁叫你在这边磨磨蹭蹭,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谈耶!」林宇溪大吼。 「离家出走的是你又不是我。」 「好了,快进去。」林宇溪催促。 林宇溪头一次这么认真想谈论正经事,范铭尹和苏云縓都不禁改观。脱鞋走入屋内,林宇溪不让他妹妹有时间评论圆轮庄的内部装潢,强迫安置沙发。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哥,你一定没有定时保养你的车喔。」 「啥?」林宇溪张开大嘴,表现出智商降低的倾向。「我的车又怎么了?」 「被我装上追踪器。」 「我他……老爸知道一定会揍死你。」 「还不都是你一声不响地离开,」林清玟垂头低语,「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压力有多大,要连你的份一起努力,但还是不够……」 阵阵抽噎,苏云縓坐到她旁边抱住她,怒视林宇溪。 「等一下,这、这应该不关我的事吧?」林宇溪哭丧着脸。 『你应该要照顾好你妹妹。』苏云縓比出手语。 林清玟擦拭眼角宣告。 「所以我也要住在这。」 「你搞屁啊,这我还不被老妈干掉我就跟你姓!」林宇溪说。 「你明明就跟她同姓!」范铭尹忍不住吐槽。 「我们都姓林没错!」林宇溪大吼。 「哇!云縓姊姊,他又在欺负我。」 苏云縓一边安抚倒卧的林清玟,一边对林宇溪示意,他只好可怜兮兮地放软身段,露出娘味十足的假笑。 「好咿,葛葛当然也很想跟莓莓一起住,」林宇溪的怪腔怪调,令范铭尹心生爆打他的衝动,「只有一个不怎么大的问题,你要怎么说服老妈?你还要参加学测。」 「家里的气氛太糟了,反而让我唸不下书。而且哥,你不要看妈这样,她还是很担心你,我过来监视你的话她会比较放心,毕竟我比你能干不知道几倍。」林清玟充满自信的说。「我不需要你给我钱,从国中开始,每次段考只要我在全校前十名都可以拿到六千块,累积到现在也好几万了。」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林宇溪又回到嘴巴开闔的傻瓜神情。 「因为你又不可能拿到这些钱,妈才不说的喔。」林清玟说。 林宇溪哑然失笑,起身把大门打开。「出去,林清玟,这里可没六千元给你领……喂喂喂,你们干么一脸认真盯着,难道没察觉我是在开玩笑?」 苏云縓摇摇头。 无奈的林宇溪只好颓然倒回沙发求助范铭尹。 「铭尹哥,你说该怎么办?」 「由李姐决定吧,虽然可以预料到……林清玟,你不怕我们是坏人?说不定真的是变态。」范铭尹说。 「所以跟我哥哥住的你们是坏人吗?」林清玟反问。 「还真的是很高明的逻辑。」范铭尹笑起来,「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你得先取得父母的同意才能入住。我不管你有千百种理由,你现在的身份就是未成年。」 「未成年就一定要凡事报备?成年之后就不用了?」林清玟嘲弄似的说。 「这是形式上的问题。」 其实不是这样的,范铭尹心里想。总有一天她会知道,不再需要跟任何人讲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要在何处停留也没有人在意。 但是现在的她不需要瞭解。因为的确,她还未成年。 「我知道了。」林清玟板着一张脸回答。 联络李姐过来,她果然爽快答应,只是对林清玟提出了和他们不同的条件。她不用交日记,而是每个月都要和父母联系。同时李姐也和林妈妈交换电话。目睹这一幕的林宇溪脸色铁青,大概是觉得自己又落回了老妈的掌握。 三天后,林清玟拉着绿色行李箱出现在大门。 「我来了喔!」 充满朝气的打招呼。 『欢迎回来。』苏云縓比着。 「你先把鞋子在门口蹭一蹭啦,这周是我打扫耶,要不然就换你来扫玄关。」林宇溪大声抱怨。 「晚上来订比萨吧。」李姐把手机丢给范铭尹。 他叹了一口气做最后总结。 「欢迎你来到圆轮庄。」范铭尹说。 第六章 眼泪是太过强烈的光芒(3) 圆轮庄发展出更紧密关係,起因是林清玟在日记抱怨她都不晓得要不要关玄关灯。附带一提,她本来是不需要缴交日记,然而她看林宇溪总是乱写一通,就忍不住动笔示范。 经开会讨论,他们决定在玄关处掛上一个小白板。子项目写着他们五个人的姓名,主项目则是『家里』和『外出』,最晚归的人担负起关闭圆轮庄水电设备的重责。 李姐不想搅和其中,只是林清玟已经帮五个人都缝好装上磁铁的大头娃娃,李姐只得无奈地把娃娃移到外出那栏,虽然她明明就站在圆轮庄。 另一方面,苏云縓的工作似乎渐入佳境,不像当初没工作在家时,总不自觉皱眉,鬱鬱寡欢,瞧得林宇溪是心疼不已,飞扑抱住她,然后给范铭尹勒住脖子拖走。 她偶尔在范铭尹看电视时静静坐在旁边,思考书店活动,列出清单,或是缝布娃娃(大概是受林清玟影响)露出满足表情。 新来的小妮子范铭尹曾问过她。 「你怎么确定你的办法可以说服我们?」 「观察不就行了。你们很疼云縓姊姊吧,不能开口兼之天生美人,那模样真是叫人看不下去,连我都忍不住――哦,以上当然是玩笑话。」 林清玟十分不雅观的,明明穿着校裙,却把脚盘在沙发上摇来摇去,吃着波卡大口灌可乐。 「况且我不会只有一个备案啊小一哥。」林清玟笑着。 「你偷看我的日记……」 「小一哥,保母哥,满地开花二十一,」林清玟唱起童谣,「二小一,三小一。这名字是比较能跟模特儿拉近距离?」 「你不会想在演艺圈用本名闯荡,或是大喇喇以真面目示人。那会造成自己困扰。」 「因为我还未成年,所以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奇怪想法。」 林清玟一把抢走遥控器,把范铭尹正在看的殭尸片转掉,改成她喜欢的韩国综艺。范铭尹聊胜于无看着,没想到竟是欲罢不能。这不过是在拍综艺节目吧,甚至出动了直升机、军舰,摆明着是电影规格。 以台湾综艺节目来讲,一集能有五十万就该偷笑,韩综基本上是五百万起跳。范铭尹是这么以为,如果普遍运用低廉不花脑力的方式去创造物件,毫无情感只为促人买单,那么最终的价值也跟冷冰冰塑料一样,没有非得存在的理由。 与此相关范铭尹的工作,因应圣诞节到来,公司接到较多的展场与主持通告。天寒地冻穿上露出度极高的服装。比起跑龙套镁光灯较多。当然还是有少数不断抱怨,想要中途离开,都得靠范铭尹软硬兼施留下。 圣诞节前一周,范铭尹才听着demons,瀏览ptt,回覆facebook上想来面试的人,刷一刷社团文章。 突然事情就这么降临。 门碰的一声摔开,谜幻乐团正唱到『我心中潜伏的魔鬼就藏在那里』。小流氓推开门,而且小流氓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反而扑到范铭尹身上。 「不能原谅啊铭尹哥!」林宇溪哭说。 「给我――让开――」范铭尹推开林宇溪。 「要我原谅他很简单,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他,或看见他出现在任何一场电竞比赛,我见一次打一次。」 「你要不要从头开始讲?」 范铭尹把音乐关小声,电脑椅转向床。 总之按林宇溪夹杂一堆脏话的内容归结,他们goodgame(简称gge)战队的下路辅助maintoa刚才打电话来,表示圣诞大赛他无法参加了,一下子是要紧事,一下又说台南的家人叫他回去。 这是至关重要的比赛,林宇溪当然不可能放任选手说不打就不打,追问之下,maintoa才说出实情,他不想比赛了,钱领得少,圣诞假期还要给其他人惨虐,被网路乡民贬低得毫无自尊可言。 「我不懂,既然参加了hoa,就有必要把联盟赛事打完,这已经是最后的三场。你之前不是也很想取得通往世界大赛的门票?」 「只是小屁孩的痴人说梦罢了,早就不可能,那是给有天分和机运的人。连一线战队都在世界赛中节节落败,更别提我们……」 maintoa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 「现在黑手很缺人,熬出头的话薪水也不错,最近我认识的机车行打算找我过去试试,你在餐厅赚不多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你已经不是我认识永远不认输的桃王了,」林宇溪咬着嘴颊苦涩的肉,「maintoa,以后别再连络。」 掛掉电话的林宇溪马上跑来跟范铭尹诉苦。 「要怎么办,弃权吗?还是找其他人代替,这种比赛可以找别人打吗?」范铭尹撑着头问。 「我就知道铭尹哥一定直指核心,才第一个找上你。」林宇溪露出与他妹不惶多让的诡譎笑容。 「拜託,十二月二十五号晚上九点帮我们出战!」 「二十五号……」 那天早上范铭尹有3c商场的pg活动,公司负责上半场的四名模特儿。从早上八点半开始,大约下午五点结束,去公司报备完再回来差不多是六点。 「空是有,不过我没玩王者英雄。」 「怎么可能!」 「我几乎不玩那类型的游戏。」 「铭尹哥,你大学的时候到底都在玩些什么?」 「麻将、羽球、夜泡夜游,难道我是卡丁车高手也要跟你说。」范铭尹两手一摊,「说起来,你应该直接到游戏里找高端玩家吧。」 「我也不是那么没常识,有先问过三个比较熟的高端,他们圣诞节那天都有事。其他玩家不是年龄限制,就是风格,你懂吧铭尹哥――那种style不对tone的feeling,如果是铭尹哥我觉得肯定没有问题。」 「胡说八道有金氏世界纪录,你一定是保持人。」范铭尹打开游戏网页下载,「我记得我有一隻十五等还是十六等的帐号。」 「酷!我先双排带你到三十等,顺便练一下默契。啊,skype给我,方便沟通。你应该不介意我开实况。」 「实――什么?」 「总之就是会有人看我们打电动,是我另一笔收入,不要在意。」 不一会儿,skype跳出邀请视窗,范铭尹心想这年头真不一样,打电动给人看都能赚钱。 「测试测试,小一有听到吗?」 范铭尹戴起无线耳机。 「有很吵的电磁波,你是不是把手机放旁边。」 框啷,碰。 「哇,水洒出来……好了好了,这下没问题吧。」 登入游戏大厅,范铭尹的角色名称是可尔必思水饮。 『波波在跟谁双排啊』 『该不会是新妹子』 『软性饮料就是妹子』 『等级只有十三级耶波波也当骑士团了』 「拜託,是男的,是我室友啦!」林宇溪说。 聊天室瞬间洗版。 『男的果然波波性向……』『内有世姦情请继续收看』 「你在跟谁说话?」范铭尹问。 「我的观眾啦,你赶快按确认。」林宇溪说。 「喔……」范铭尹闷闷回答。「观眾会听到我的声音吗?」 「会啊,对了,你的角色就选莱纳斯,长得很像犀牛的那隻,共用技能就选光墙和虫洞。」 「莱纳……」 范铭尹在选角时间快倒数完前才找到,连忙调整技能,四、三、二――进入读取画面。 「咳、嗯,观眾好。」范铭尹打声招呼。 范铭尹当然看不见聊天室里纷纷和他打招呼的数千名观眾,只听见林宇溪的碎念。 「我不是叫你选虫洞,你怎么会选到復活!」 「这两招我用起来都很强,不要吵。」 「什么復活很强,从来没听说过有人用復活很强……」 进到游戏,范铭尹的犀牛马上亦步亦趋跟着林宇溪的飞刀手,他站在哪个水草,就跟着他站在里面,如果这游戏有重叠效果,范铭尹大有可能直接把犀牛塞到飞刀手身体里再不出来。 凡事模仿,就会造成下述结果。 「你怎么吃我的兵!」林宇溪又大呼小叫。 「我――」范铭尹揉揉耳朵。「不行吃?」 「当然不行,你是我的sup(support)耶,就是我的辅助。」 「你这解释等于没解释。」 所以范铭尹又失手吃掉一隻小兵,现赚二十三块。 「辅助是不吃兵的,经济全让给我这隻攻击射手,这是基本概念。还有你要时常移动,不要让对方太容易攻击到你。」 「游戏里也还是配角……」 「才不是配角,下路能不能打好有一半落在你身上,当然现在这种程度的场看不太出来。不过王者英雄里的五个人,没有任何人是不重要的。像你这隻是开战角色,所以开战的重责大任要交由你负责,喂!你怎么突然衝出去!我又不是说现在开战!」 林宇溪只见犀牛衝向对方,这是第三招技能,加成跑速的短位移技,只要撞到敌人英雄就能够弹起对方,并在自己身上附加一个保护盾。 「听到关键字滑鼠就暴衝。」范铭尹解释。 「我还不被你气死――」 趁着犀牛皮多血厚的特性没那么快被击杀,飞刀手的旋转飞刃同时命中两名敌人,对面一时间拿不准主意该先击杀谁,短暂犹豫,林宇溪凭藉高超的走砍技术带走对方。 「关麦啦!一换二。」 林宇溪大叫。接着按下tab观察范铭尹的装备。 「你要先出青蛙,在消耗品那一栏,把青蛙放在水草里才会有那地方的视野,还要带两隻苍蝇,可以让对方的青蛙现形。」 犀牛像是没听到似的,装备了三把长剑勇往直前。 「哇,果然一下子就復活了,这技能说不定适合――那边还没视野不要过去――啊,死了,你怎么不动了,铭尹哥你断线?」 林宇溪摘掉耳机跑到范铭尹房间,看见林清玟笑倒在床上,范铭尹正一脸困惑。 「装备问题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你的耳机咧?」 「你不是说要关麦。」 林清玟听到又大笑起来,不断捶着范铭尹的床。「哈哈哈,哥,他真的把你的话当真。」 「别雷了,拜託你赶快把耳机戴起来吧。」 又接连打了几场,林宇溪顿时绝望。没想到范铭尹在游戏中和他现实那副沉稳可靠的模样大相逕庭,几乎是幼幼班不断出现低级失误。 可尔必思水饮练到二十五级,范铭尹每次的死亡数都是全场最高,总之完全派不上用场。林宇溪又开了场新游戏,范铭尹竟然选了一隻难度最高的暴风女,手残没观念的人绝对不推荐的英雄。 这场游戏直叫林宇溪疯狂。 他打得是痛快淋漓,杀起敌人是行云流水。暴风女席娜瓦总在最关键时刻落雷击晕对面,甚至巧妙运用大绝巨塔风暴,把尝试塔杀他们的坦克和射手直接一百八十度调转位置。 「太酷了!铭尹哥你脱胎换骨了,你终于找到你最会使用的咦?」林宇溪打开门愣住。 坐在椅子上的是李姐,她翘腿喝啤酒,另外两个人合不拢嘴,完全没想到李姐如此厉害。 「无名波波,勉勉强强吧,以职业来说算是达标,只是破塔和吃野怪速度太慢。」李姐说。 林宇溪当场五体投地跪下。 「李姐,拜託,十二月二十五号晚上……」 第六章 眼泪是太过强烈的光芒(4) 平安夜那天,范铭尹工作了十二个小时,晚上九点多才回到家。大家决定好这一天要吃火锅。 打开大门。 整间圆轮庄空空荡荡,林清玟从三楼挖出来的圣诞树不若往常闪着绚烂七彩。李姐不喜欢摆出圣诞树,依然阻止不了林清玟打扫一遍后笑吟吟掛上装饰品。 除了范铭尹,其他人的白板位置都掛在外出。桌上有一张纸条『帮云縓姊清玟留』。范铭尹绕了一圈,把灯通通打开,遥控器转着圣诞节特别节目。 电视里充斥大量捉弄人身笑话,范铭尹一阵乾笑,不知怎么地,无法打从心底真正大笑起来。 有这么短暂一刻,范铭尹突然清楚意识到,这几个月来沉淀的悬浮物质慢慢聚合,他无法习惯空无一人的房子,那样的留白对一个人来说太巨大。 范铭尹把钥匙、钱包和手机收进大衣口袋,锁上大门往捷运站方向走去。 今天从宇宙看向台湾一定特别耀眼。一座光的岛屿,于漆黑寒冬等待雪橇捎来讯息。 从人潮多到闷热的捷运车厢下来,范铭尹参照地图前往wizard。那间神奇的复合式书店现在又大不同了。 夜晚的wizard犹如圣诞珠宝,散发蜂蜜色光芒。店外用投影机拨放电影,店内更是络绎不绝,许多人提着巫师自製手提袋。 音乐轻柔流过店里每一处角落,抓住那些想离开的人的脚步。其中几段旋律范铭尹有印象,是小月玩手机音乐製作软体时的和弦。 「你帮我把这些搬上去。」 老大一看到范铭尹,就把一叠轻小说交给他。书上的封膜还没拆,差点从范铭尹手上滑掉,他赶紧用胸膛顶着。 「放去哪?」 「随便找张桌子摆。」 范铭尹举步维艰绕着楼梯往上,二楼与之前的模样差异极大,从废墟变成了温暖巢窝。他刚把书摆在大桌上,来不及细瞧就被人叫住。 「小一哥,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喔?」 范铭尹转头见到穿着红色圣诞装的林清玟。 「才会在下班后又过来。」林清玟补充。 「你不也来了。」范铭尹说。 「当然是因为我有出力,多少想检验一下自己的成果,」林清玟转了一圈,红色裙装飞舞起来,「好看吗?」 范铭尹打量一番。 「好看,你本身属于可爱型,这风格的衣服会很适合。」 林清玟愣住。 「谢谢、呃……你总是对女孩子这么说?」 「如果她是合适的人。」 「不合适又如何?」 「工作上的话我必须昧着良心讲。不过你和我不是工作上的关係。」 林清玟默默咀嚼,突然抬起头。 「开始了。」 范铭尹才想着为什么前面坐着一大群小孩。围起来的红布幔无预警拉开,椭圆形舞台摆上一张桌子,桌面放置如连环画剧的鏤空沙盒,底部的布景可以随时抽换,中间鏤空部分让玩偶进行表演。目前的布景画着一顶帽子。 穿着红色圣诞裙装的苏云縓与小月蹲在沙盒后面。 「我开始想像在丛林里探险究竟会是什么情景。终于我用一隻彩色铅笔完成了我生平的第一幅画作……可是大人们却说,人怎么可能被一顶帽子吓到?」小月说。 苏云縓抽掉第一张布景,小朋友们发出惊呼声,蟒蛇的肚子里塞着一头大象。 「但我画的并不是一顶帽子,而是一隻蟒蛇正在消化肚内的大象。」 苏云縓抽换到第三张,一望无际的沙漠与坠毁飞机,她左手套着飞行员布偶,右手套着小王子布偶。 「拜託你,帮我画一隻绵羊。」 苏云縓配合小月,小王子的双手合起来。 「小王子可是我缝的喔。」一旁的林清玟骄傲的说。 「她帮了我很多忙。」老大说。 范铭尹没回答,只是静静听着。 「她想换掉招牌上的龙头。小云觉得那条龙必须跟玻璃眼珠相衬才行,」老大说,「她用了很奇特的词去形容。悲伤。」 「费尽心思才有办法製作出来的工艺品。要找到能够相衬的东西可不容易。」范铭尹说。 老大微微一笑,真的是在笑吗,也许是墨镜反光的误会。 「那是我女儿第一个作品,她大学时期做出来的第一个龙眼珠。她一直想要完成整条龙。」 光是眼睛的部分就如此叹为观止,如果真能做出完整的一条龙,肯定会轰动到国外去吧。 「应该很可惜吧,台湾电影业不需要太昂贵的道具。大部分时候,由于预算问题剧组必须妥协,把能够砍的砍光,美率先牺牲,接下来是热情。妥协进入了回圈,成了一种潜在规则。于是每拍一部片都像是在为下一部片作准备。」范铭尹说。 林清玟的注意力转向他们。 「你怎么会认为是电影相关?」老大问。 「直觉。」范铭尹说。 「你很瞭解,在她小时候,我买了一套魔戒设定大全。从那之后,我女儿认为透过双手做出来的东西充斥着生命力,专注几近无意识的举动,她便能在那瞬间创造出另一个世界。所以她跟大男生一样揉捏泥土,玩着泡沫乳胶、糖浆色素。我认为她有必要承担做出选择的压力,那时候对她丝毫不留情面。」 「她怎么了?」林清玟小声地问。 「我女儿――走不出她所创造的世界,牢困在才华与生活失衡的行星,她没能留下什么……所以我才开了这么一间店。」 每个人理解到的程度一定不同。范铭尹他听到这句话时,心中想的是赎罪。那罪是对生的傲慢,对死的傲慢,对放弃的傲慢以及对无能为力的自己的傲慢。 老大期望他女儿眼中所看见的世界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吧。可是终究差点陷入同样的处境,必须要能够不傲慢的,细细地像是烫熨衣服般冷静确实做着。 范铭尹抬起头,重新望回舞台。 「我才不是杂草呢!花朵甜甜地回应。我才不怕大野狼呢,她又说,可是我讨厌气流风,你没替我准备屏风吧?」 苏云縓轻轻曳着从圆轮庄庭院摘下来的玫瑰花。 「在小王子离去星球前的那个早上,他最后一次浇水,再见了,他对花儿说。但她却不说话。」 不说话并不是因为不能说话,而是心破碎了。 范铭尹从口袋掏出手帕,递给林清玟拭去脸上的泪水。 苏云縓和小月配合得很好,将范铭尹拉进每一颗不同的行星,多变的面貌,欢愉以及哀伤,重逢之后的离别。 旅程终究注定要结束,所有的星球都如过往云烟,消散在小王子与飞行员的对谈里。 关店打烊,时间来到十一点多,范铭尹他们在门口和老大道别。 「我订好圣诞大餐了,不留下吗?」老大说。 「家里还有人在等,很抱歉。」 范铭尹帮苏云縓进行翻译。 「哥一定等得气死了。」林清玟揉揉通红的鼻头笑起来。 「我很感谢你。」老大对苏云縓致意,又对范铭尹说:「以及你。」 「我没做什么事。」 「你把她带到这里来。谢谢。」 对双方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范铭尹闭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这里是很好的世界。」 老大挥手别过,苏云縓凝视范铭尹。 「肚子饿死了,走,我们赶快回家!」 范铭尹率先跑起来。 「幼稚耶小一哥。」 林清玟在后面喊。苏云縓抓起她的手朝前一比。 「好,我们也跑,怎么能让臭男人专美于前!」 回到圆轮庄,范铭尹还以为林宇溪会哭着跑来,没想到林宇溪一回家就是打王者英雄,连餐厅制服和两件外套都来不及脱,就和李姐加紧练习。 此时传来喵的一声。 糟糕,礼物叫了。 林清玟和苏云縓摸不清头绪,还是苏云縓耳朵比较灵,循着声音来到厨房,找到藏在饭桌下一隻小小银灰色猫咪,刚两个月大。牠瞇起眼睛瞄瞄叫,双手在毛巾上趴呀趴地不知找什么。 「为什么有猫!」林清玟蹲下来,屁股不自觉地随猫扭动。 苏云縓则是露出和猫一样的神情,张着小嘴眼睛发亮。 「铭尹哥,你藏得太不隐密啦。」林宇溪走进厨房说。 「这什么?」李姐也进来问。 「圣诞礼物,我和宇溪去收容所领养,有打过预防针了。」范铭尹说。 李姐不改面容,这张脸讲出把猫给我退回去都不意外。范铭尹不觉得她会这么做,尤其是看到苏云縓的指头正被这隻小猫紧紧抱住。 「不要让牠摔破骨董。」李姐说。 「拜託你了。」范铭尹拍拍林宇溪的肩膀。 「不是我吧?这明明就是送给云縓的。」林宇溪马上推责。 『给我的吗?』苏云縓抬头。 『对,给你的。』范铭尹比出手语。 『有没有买猫咪的食物?』 「我们买了乾饲料和离乳食品。」 范铭尹从塑胶袋拿出一罐鸡肉泥,让女孩们去照料。他和林宇溪则趁这段时间准备火锅,把熬好的高汤倒入大锅。由于全让李姐出钱,她理所当然地买了上等的日本好料,松阪猪、鱈鱼浆、鯛鱼片、帝王蟹。 用芝麻、萝卜泥、香油、沙茶、香菜末调製好沾酱,等汤锅滚开后逐一把料丢下去。李姐悠哉看电视等候开饭,两位女生抱着猫闻着高汤美好的香气。 「睡得好熟。」林宇溪凑近躺在苏云縓膝盖上的银色小猫。 「从任何意义上都是膝盖躺了一隻猫,陷入无法动弹的幸福状态。」林清玟羡慕说。 苏云縓食指轻抚猫咪鼻头到额头。汤锅冒出咕嚕声,等待已久的耶诞大餐终于开动。 大家很快把第一批青菜吃光,夹起干贝、文蛤、鱼饺,放肉进去,林宇溪要了颗蛋,把蛋黄打在沙茶酱里搅拌。 林宇溪和李姐孜孜不倦研究隔天的比赛该怎么打。范铭尹则是和苏云縓、林清玟聊着刚刚wizard的活动。 吃到一个段落,他们讨论起猫咪的名字,林宇溪提议的闪电侠直接驳回,反观林清玟蛮有取名天分,她认为是圣诞夜,便取名叫夜夜,获得除了林宇溪之外的眾人一致通过,猫的名字便定下来。 大致清理桌面,从冷冻库拿出同样是李姐出钱的冰淇淋蛋糕。由五音不全的林宇溪带头唱完整首圣诞歌,他们一边享用蛋糕一边交换礼物。 照原本的协议,范铭尹和林宇溪合送了猫咪就当苏云縓的圣诞礼物。岂知林宇溪背叛了他,偷偷准备一条项鍊给苏云縓,送了李姐一串耳环。两样礼物不管怎么看都是因为懒得思考才在同一间饰品店解决。 「欸,怎么我就是笔记本。」林清玟抱怨。 「高中生不应该穿戴花花绿绿,哥哥我觉得朴素一点来得好。」 「我看你是不想要你的游戏片了吧?」林清玟瞇起眼睛。 「我道歉!请把游戏片给我吧。」林宇溪说。 范铭尹收到抗蓝光护目镜。 林清玟则送了他一双白兔造型短袜,很公平,因为范铭尹送林清玟的礼物是一条大红围巾,等等,那围巾可是要好几千块。 他送李姐会旋转发光的地球仪,给林宇溪一件羽绒外套,希望他别再穿着强烈个人风格的两件式外套。 最后从苏云縓手中接过厚重的玫瑰版小王子。 圣诞仪式结束,夜夜跟着苏云縓回二楼,其他人各自回房。范铭尹开着灯躺在床上,摊开那本小王子,黄色扉页写上两排秀娟字体。 『听到你的声音再度转动我的时间』 翻到第二页,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塑胶玫瑰,范铭尹手中传来震动,触动了某种机关,最右侧的玫瑰花瓣顺时针转动,旋了一百八十度来到另一侧。 他躺在床上等待花瓣片片移动,直至大朵玫瑰花盛放。 这本小王子的确独具收藏价值。 他提着藏在衣柜的袋子,躡手躡脚走上二楼,敲了敲苏云縓的房门。门开了小缝。 『怎么了?』苏云縓问,『要进来吗?』 『不。』范铭尹用手语回答,把手上提袋交给苏云縓。「白色高跟鞋,我认为适合搭配你那条珍珠项鍊。」 苏云縓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 『给我?』 『对,圣诞礼物,希望你不会介意。在这种情况下……』 苏云縓绽放笑靨。 『我很高兴。』 「圣诞快乐,还有……」 范铭尹比出手语。 『我也很高兴能听见你的声音。晚安。』 『晚安。』 苏云縓赋予他一个全新的世界。 与眾多行星不同的独立世界,寂静无声,纯然一片白净。 第六章 眼泪是太过强烈的光芒(5) 十二月二十五号,那天万里无云,一片清澈晴朗。天气乾爽就能够取胜,恐怕没有这种预感。 「我们不先在外面吃晚餐?」范铭尹问。 「馆场内有热食部,热狗堡、吉拿棒、爆米花、饮料。」林清玟冷得把脖子缩进红围巾。 「还真像是去看一场电影。」范铭尹说。 「敌队昨天放话要在二十分鐘内结束游戏,否则就要请所有观眾吃热狗堡。」林清玟牵着苏云縓,感情要好似的腻着走。 范铭尹完全不晓得她们已经昇华成闺蜜。 「喔,你想要吃免费的大亨堡。」范铭尹说。 「怎么可能,你当我白痴吗!」林清玟恶狠狠瞪来。 范铭尹觉得莫名其妙,他只是顺着话题说……噢,他知道错了。 「抱歉,诚如你所说,太少动脑思虑不周才会说出这番话。」 「没关係……况且呢,我哥昨天也发下豪语,如果这场比赛获胜的话,他要请全部的观眾吃热狗堡。」林清玟嘴角骄傲上扬。 「总之有获胜的可能性。」 「当然没有。」林清玟甜甜笑着。 这小妮子实在搞得范铭尹一头雾水。 「不过,如果真的有的话……」 飘渺话语,并不是认真讲给谁听。范铭尹顺着林清玟的视线望去。 玻璃钢构立方体建筑耸立眼前,人潮之多超乎想像。壁面一块烈焰招牌的phoenix电竞馆。林宇溪说圣诞大战的票一下子就卖光了,所以他们是使用vip票券入场。 『我相信他会赢。』 随着苏云縓坚定的手语,揭开了比赛序幕。 首场比赛气氛就炽热难耐,由目前积分排名第一的tek(taipeieastknight)与排名第二的dct(doracraft)出战。他们之间战绩只有一场胜差,双方包括此次交手只剩下两场赛事。因此是赢是输,几乎直接决定了hoa联赛的冠军宝座。 比赛开头,就连范铭尹这种低手都瞧得目瞪口呆。纵然他有许多不明白,还得倚靠碎念的林清玟进行解说。然而他马上能感受到那股撼动心弦的魅力。 所有的选手不仅仅只是在玩游戏。他们是真正身处在一场战争风景。对阵、试探、骚扰,抢夺战略视野,不停转换阵线和游走,给其他条路製造压力,斗力之馀兼斗智,对手必须在同一时间立刻做出反应。 「你是tek的粉丝?」范铭尹问。 「三年前的世界冠军正是他们抱回来,后来虽然经过多次重组,成员们大多面目全非。大家的期望依然很高。毕竟那一天是少数为自己是台湾人的身分而热血沸腾的日子。」林清玟说。 「那你哥呢?」 「这是两码子的事喔,我哥会进入电竞圈也是受到tek影响。当然,现在tek只是其中一个要打败的目标,所以不管怎样……」 「你终究会站在宇溪那边。」 「毫无疑问。」 林清玟露出目眩神迷的微笑。 无论机率多寡,都会选择站在林宇溪的阵线。有人背弃自然有人相挺,铁杵般的信念造成的结果,至今仍不知是好是坏――加油啊无名波波。 然而这位心如铁杵的傢伙,犹如放进高温炉快要液态化,什么坚定自信早化作一滩泥水。 「李李李李姐,你、咳、你不紧张啊!」 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李姐,正因禁菸显得不耐烦,她嚼着口香糖舒缓情绪。 「有什么好紧张。」 「比赛啊,今天有近千名观眾。心脏都快病发,完蛋了挫赛,这场输掉我们就是名符其实的gg耶。」 目前进行到第二场赛事,他该不该再去一趟厕所,可是前十分鐘才去过耶,现在又去的话不就会被取笑膀胱无力。啊啊,该怎么办,万一打到一半想上厕所就是作茧自缚。老天,他成语用得真好! 「小鬼。」李姐慢条斯理的说。「你紧张个屁。」 「可是――」 「紧张能帮助你多吃一隻兵、多一个击杀数吗?我想正好相反。所以你的紧张对比赛是完全没有帮助。」 「有道理。」林宇溪哭丧着脸。 「想想你在单排游戏的战斗风格,不要让我明说。还有要去上厕所就快,一直抓着裤襠是没有帮助的。」 「收、收到!」 其他队员与其说疑惑李姐的身分,更像是狐疑她怎么成为gge的教练。不过他们不看好李姐,只是权充maintoa的位置,恐怕队长都自暴自弃了。 gge战队要对上联盟第三强的deofd,他们没有退路。想要和第四名的积分打平,有机会去打平分加赛。那么他们接下来的三场赛事都不能输。偏偏这三场几乎必输。他们对上联盟第三、二、一名。充满浓浓恶意的死亡倒数时鐘。 maintoa一直很懊恼别人瞧不起他,他本来不是那种人,然而当他习惯了网路上的谩骂,也渐渐瞧不起自己。林宇溪死都不愿意落到那种地步。 他会赢得今天的胜利。 「欢迎继续收看phoenixlive,我是主播拜託。」 「我是赛评correct。」 「第三场比赛是由goodgame对上deofd,也是今晚我们另一个重头戏,决定我们的gge战队能否抢到第四名。」 「是的呢,这场gge的关键应该还是在下路队长无名波波与上路的justgo身上,无名波波一向以激进打法闻名,相对也是被对方关照的重点。所以破口在于justgo的传送能不能及时到位。」 「gge的战术几乎都是围绕在无名波波上。不过赛前我们得知,他的辅助maintoa已经退出了战队,这对他们今天的战况会不会造成影响?」 「可能还是要看磨合的情况吧,毕竟tek也在季中调换选手,让打得更优秀的选手上来提升联盟竞争力。一扫前几周的连败。我想这对职业战队来说是件好事。好的,现在是两队选手的介绍……」 大型萤幕放出林宇溪的照片,沉思表情,中二程度飆破电竞馆天花板。unknownpopo,kda值6.3。场内粉丝举起加油牌子,并且以女性占多数。林清玟也不甘示弱的高举手机跑马灯,加入七彩炫光特效『无名波波赢game请吃热狗堡』 范铭尹打开手机上网,瀏览讨论版。观眾虽然喜欢无名波波的傻里傻气,又会使用各种炫技,不过同样认定gge战队不会有任何作为。 场内灯光转暗,范铭尹关掉手机,林宇溪穿着他送的羽绒外套出场。大萤幕上是一张泛白的脸,嘴唇泛紫,真那么冷你还是穿两件外套吧。 林宇溪戴着抗蓝光眼镜,装上键盘、滑鼠,脖子掛一个耳机,耳朵里再塞进另一支耳机。 从这一刻起,他不会再听到外界的任何声音。只有游戏的音乐,攻击、施放技能的音效,以及和他站在同一阵线的另外四名伙伴。 单纯愉悦不断重复着的声音。 那正是林宇溪所追求的境界。 「gge对决deofd,圣诞节最后一场比赛,gge必须充分把握住这一战。好,现在游戏正式开始!」 第六章 眼泪是太过强烈的光芒(6) 漫度虚空之门降临的五位英灵,被选中之人,捨弃了姓名,捨弃过往一切,只为守护身后这座神圣殿堂。战斗吧,为了胸中怒火;赌上性命的战斗,只为了最终荣耀。 当虚空之门一打开,林宇溪的飞刀手里奥率先衝出三座兵营与防御塔的高地,兵再过一分五十秒出生,现在暂且只有他们五个人,上路的justgo;中路的goodchoice;打野的maxmillion;射手unknownpopo;辅助marylee。 林宇溪隐身在水草里,纵然是属于他们的野区地盘,却半刻不敢松懈,对方是何时入侵都不奇怪的职业战队。他们採取分散站开的作法,保持机动性。 上路河道出入口的青蛙清楚见到对方四人的身影,他们一下子就离开,应该是採取防守位。看来对方是採取正常开局。 平常gge把青娃深埋对方野区河口是为了入侵红区,但是这次林宇溪不敢冒太大风险,尤其是一开始fd的人便开啟共用技能天眼照到go,埋完青蛙后林宇溪就叫他后退。 一分五十五秒,身上带有红光的四臂冥王带着两隻小鬼甦醒,这块u型凹地俗称红区,他和蓝区的冰结虫身上都各自带有不同的增益效果,是必吃的野怪。 林宇溪使用旋转飞刃削掉四臂冥王一波血量,剩下交给max料理。正准备带着李姐回下路抢升两等时,萤幕跳出他无法理解的事。 狂风击杀了go。 怎么可能! 林宇溪仔细观察小地图,发现go死在他们家蓝区的三角水草。 「勒德把我定住,射手和打野直接缴虫洞上来杀。」go大吼。 「他们不是正统开局!狂风调去上路,我们的蓝要掉了!」max说。 「我知道!」 林宇溪推敲出事情经过。fd先佯装他们在上方据着防守位置,实际上已经透过天眼看到go埋青蛙的地点。他们整群退出去以后,派出中路诱导。剩下的人不从野区出入口走,而是从两座外塔之间绕了一大圈,避开青蛙的视野进入他们家蓝区。 fd的辅助勒德更凭藉多年的经验,选择在小兵快要抵达线上时,从go待着的水草四码外丢了一招光影暗牢,就这么恰巧禁錮他。 「和对方换蓝。」 林宇溪下令。 平常这判断是没问题,对方入侵他们蓝区,他们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更何况林宇溪帮助max吃掉四臂冥王,他们的血量还算充裕。对面只有两个人是不足以守住蓝区。 中路对线的两位法师似有感应,也朝蓝区移动。 choice没预料到会演变成他们后手去抢对方蓝,以至于兵线先给烈克洗了一波推到塔下。他必定会损失这一波兵。但是如果能帮助团队抢到蓝,甚至藉机杀掉对方上路,可是倒赚不知道几倍。 max进入蓝区和罗隆尔展开激斗,冰结虫在两人之间游移,不断因其中一方的攻击转移仇恨,但是gge他们依然具有优势,max带的共通技能猎杀专门用来攻击野怪。 然而下个瞬间max也慌了,简直不可思议。他的身后发出传送蓝光,表示敌方其中一人要过来。 一般常理,只有上路会携带传送,而上路罗隆尔正在max眼前苦撑,所以不可能是他。 不管max多不想承认,fd的辅助勒德宛若死神出现在他身后,一招光影暗牢禁錮住max。 李姐的暴风女席娜瓦几乎同步发动,落雷打在勒德身上,暂时让他失去战力。 她考虑是否要虫洞上去缓住后撤的罗隆尔,然而对方法师来得比自家快速,她贴上去虽然有机会换掉,但是恐怕更要赔上两条人命。 「别小看人!」 林宇溪怪叫一声,虫洞上前,两排旋转飞刃从斜角精准刺穿罗隆尔和烈克,罗隆尔在死前只来得及收拾掉max。 烈克没让前来送死的无名波波太好过,施放火焰弹精准炸中,不仅如此,连一旁悠晃的冰结虫都遭受波及。基于野怪会攻击距离最近敌人的设定,冰结虫猛撞林宇溪。烈克狠毒地来一招借怪杀人。 血量剩下三分之一,只要林宇溪多吃到烈克两下普功,加上冰结虫的伤害,他会直接死亡。而辅助勒德更是不给活路似的,整场第三次光影暗牢朝他释放。 「我传上路。」justgo说。 这一句顿时宣判林宇溪死期。最早死亡的justgo復活了,他却不传送过去帮忙,心知肚明,等他到时林宇溪早已死去。 那个瞬间,林宇溪右手近乎无意识晃动,光影暗牢结结实实击中了,却不是他的飞刀手里奥,而是从方才便不断攻击他的冰结虫。那场面甚至像勒德为了帮助林宇溪逃离冰结虫的魔掌。 烈克点下去的普通攻击不偏不倚打在冰结虫身上。 李姐毫不犹豫缴出光墙,让林宇溪保持稳定血量。烈克不敢追击,勒德更是为了躲避choice而撤退,否则在双面夹击下大有可能换他死亡。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林宇溪竟然如此顽强,可以做到一对一等价交换。 「我们还在游戏里!」 「你他妈太屌了波波!」 「max野区佈视野。」 林宇溪兴奋不起来,只有沉重压力扛在双肩上。也许其他人正在为他的精采表现祝贺。但是林宇溪知道优势已经拱手让给fd。 go损失的虽然比想像中少,但是上塔血量明显掉得飞快。 最严重的是,他们的打野max输得太多了,彻底瓦解林宇溪激进打法为核心的风格。目前敌强我弱,林宇溪根本不敢主动出击。 观眾们眼看吃兵数量越拉越开,经济从两百、八百,差到现在的一千五,完全展现出职业队打业馀最常见的窒息式打法。 fd不着急,最初的成功让他们奠定胜利基石。 林宇溪还在等待寇盗成王的时机。 「不会就这样结束的,他也好几次从这样的绝境打上来才获得胜利。」林清玟轻语,「那些胜利可能对前几名的战队不值得一提,他们太过渺小,但是……」 苏云縓拿起林清玟的手机站起来。 『无名波波赢game请吃热狗堡』 光芒在电竞馆一遍又一遍来回扫刷。 不知道是哪位恋慕苏云縓的人,竟然喊起口号:「gge!gge!gge!」 如海潮般往四周扩散,喊着gge的人不绝于耳,似乎在这瞬间观眾都成了gge的铁桿粉丝。 没办法对此现象做出判断,范铭尹想,但是在胜负的世界里真的有什么好奇怪,又有什么好不奇怪吗? 答案只有一个。 人们才会趋之若鶩的伸长双手拼命往前奔跑。 「不管渺小或不渺小,信念始终存在。」范铭尹说。 「信念?」林清玟抬起头。 林宇溪额头滴下涔涔汗水,他的十根手指疼痛起来。但是没问题,那只是精神上的痛感,对他细緻入微的操作不具影响。 至少还需要三波兵林宇溪才能拆掉下塔。他的等级是五等,fd的射手狂风已经接近七等。相较林宇溪多了一招大绝。单独称线的罗隆尔虽然也是五等,但在独享经验值的机制下,会比林宇溪更快上到六等。 「下路要不要强杀?」 「不好,你先帮choice拿蓝,尽快把中路兵线推出去。」 「上路塔要掉了,我挡不住!」 「把中央河道的青蛙佈出去。」 掉塔就要种蛙,损毁的防御塔不能再提供视野,成为地图上的黑暗盲区,但是go贫困到没钱买青蛙。 当狂风操控的爱兹妲上校破掉上塔后,gge再也掌握不住狂风的行踪。 炸弹随时会在任何一条路引爆。 林宇溪拉回里奥,不敢继续攻击下塔。还差一点,就是这么一点差距,他们逆转的机会稍纵即逝。 fd的打野猛岩矮人霍布儿突然从他背后跳出来,以雷霆万钧之势掷出巨木,打算一举晕住林宇溪。 从上帝视角观看的观眾,都不觉得下路的林宇溪和李姐有机会存活。fd全员策动这次下路塔杀。 林宇溪能依靠的只有他手中的里奥,以及李姐的暴风女席娜瓦。 巨木从林宇溪头顶轰然砸下,他甚至根本没看清楚技能,当矮人跳出来时他先做出预判,瞬间按下虫洞往上瞬移。从另一侧跟进的勒德眼明手快,一见林宇溪逃出生天,毫不犹豫投掷光影暗牢。 李姐操控席瓦娜往上一扭,用肉身帮林宇溪挡住光影暗牢,同时在脚下放置范围补血技。 和勒德一齐施展杀招的罗隆尔,施放出寒冰吐息,缓住了暴风女席娜瓦。出乎罗隆尔的意料,他以为霍布儿会打中林宇溪才跟着进场。结果霍布尔失手,他反倒吸收塔的仇恨,皮薄血嫩的罗隆尔只能往后拉开。 虽然不若罗隆尔想像,但是没问题。狂风已经赶到,小兵群也走近扛住防御塔。 没必要施放大绝霜寒结界,罗隆尔判断,他决定交给狂风和霍布儿处理。 註定死亡的两人不需要浪费一个大绝。 不同于罗隆尔的心思,霍布儿涌起另一层担心。一般来说在塔下被强开,就算对方再怎么认命也会意思意思打个两下。 然而现在的林宇溪竟然在攻击小兵,连血量只剩两成的席娜瓦也跟着攻击。难道他们放弃了? 霍布儿为了以防万一,毫不吝嗇地开啟大绝,身形越来越高大,全身散发黄金光芒的万耀金尊。 他不打算给gge任何一丝希望。 「李姐……」 林宇溪高度集中盯着萤幕,轻声呼唤几乎水过无痕。 李姐确实收到了。 赶至的狂风算准席娜瓦的血量,一招鑽石喷射打在李姐身上,血条大幅见底,狂风连看都没看,转身准备收拾林宇溪。 然而席纳瓦没死。 「她没死!」狂风忍不住吼出所有人都一目了然的事。 他击出鑽石喷射的瞬间,林宇溪和李姐合力杀掉两隻小兵。两个人同时上到六等。血和魔力少量恢復,致使狂风判断失准,他必须再花一秒打出普攻才有办法击杀席娜瓦。对,只要一秒,狂风的爱兹妲就可以靠杀死李姐触发被动,加成跑速脱离防御塔的危险区域。 一秒差距。 李姐确认到自己没死,毫不犹豫按下大绝。 ――巨塔风暴。 狂风为了那一枪,与开啟技能进击的黄金霍布尔,一同踏入席娜瓦的风之领域。 剎那眩光,他们位置一百八十度调换,狂风的普攻动画还没出来就被中断掉。霍布儿的猛爆进击无法停止,他把自己带离战场。现在换狂风成为防御塔的新一轮目标。 罗隆尔此时终于放出霜寒结界。 然而已经慢了一线,李姐的落雷先轰晕狂风才殞命。狂风还保持八成血量,他进塔太深,虽然触发了被动,但是狂风不想赌命,他看到附近水草发出传送光,他决定直接用虫洞瞬出塔的范围再好好料理林宇溪。 勒德和烈克重振攻势,林宇溪尽力躲过,甚至对狂风攻击。尚无大碍,爱兹妲上校血还有六成……不太对劲,既然林宇溪有时间对他普功,为什么不直接使用技能削血,虽然不太可能击杀他,但机会总是有。 狂风突然一阵迷惘。 时间流逝太快,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眨眼瞬间,狂风的思考跟不上比赛节奏。 主播一句:「席娜瓦晕住了爱兹妲,被罗隆尔用霜寒结界带走,列克开啟大绝火之――」还没讲完,狂风就虫洞出塔。 林宇溪按耐已久的旋转飞刃终于出刀,狂风落地的剎那,精准命中,并且配合技能引拉。这招螺旋锋角是飞刀手里奥的短位移技,拉扯飞刀路径和里奥形成对角位移。 如果狂风没用虫洞瞬移到林宇溪正前方,那么他的螺旋锋角便不可能直线衝向狂风,而是会往旁边偏移。但是林宇溪有直觉,狂风一定会自行移动到他眼前,因为狂风的打法太小心翼翼,他必须保证自己不会死亡。 「还没结束!」林宇溪接连打出技能。 抽回的飞刀二度贯穿狂风,他往后脱逃,鑽石喷射也削掉林宇溪三分之一的血量。 然而林宇溪就像夺命死神紧贴着狂风,以几乎不可能的手速施放赤铜烈片,里奥周围划出三刀火焰回旋镖,圆弧状刷过爱兹妲。 「五枚。」林宇溪按下大决。 螺旋锋角击中两枚,赤铜烈片击中三枚,里奥的六等绝招钢铁世界直接引爆五枚飞刀的伤害。 尚未死去! 狂风的心脏霍霍跳动,他即时按下恢復拉起血量,队友烈克用火之化身击杀掉林宇溪。他差点就被二换一了,狂风吓出一身冷汗,过了半晌才想起他要点掉下路外塔。 「风!」 辅助喊了一声。 狂风停下攻击防御塔的动作,并不是他不想攻击。 但是―― ggeunknown击杀了deofdwildwinds。 狂风不可置信,激动到差点摘掉耳机――到底怎么办到,然而不管狂风多想说服自己,他在死前的确发现是什么杀了他。 共通技能――毒袭。 很少射手会选择带毒袭,他们通常都是选择自保技,林宇溪却选择毒袭。更有趣的是,如果fd前面没压制那么兇,不把gge的小兵全清光,狂风还有机会吸取小兵的血。 当林宇溪和李姐都被击杀,狂风除了恢復就没有任何补血手段。林宇溪覷准这一点才把所有的伤害和毒袭灌在他身上。 「波波,你不该只是无名之辈……」狂风惋惜地说。 gge除了林宇溪之外,几乎没有人可以撼动他们。接连几个gge队员过来下水饺,优势底定,狂风率领全队把塔一座座摸掉,攻上高地兵营。 林宇溪只能紧握滑鼠,眼睁睁看着主堡不断散落水晶碎片。 无名波波再无力打回来。 好像有提到名字,林宇溪不太确定,是因为耳机还没拔掉吗?可是已经没有音乐了。嗯,他听不到游戏的声音。一切都结束了。 在说什么? 喔,对,要握手。可是究竟为什么要握手? 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举动,让林宇溪颤抖不已的手给任何一个敌人察觉。 好吧,他知道这是每个职业选手都应该有的道德标准。 ――去他的运动风度。 「波波,你打得很好。」 狂风抱住他。 拜託不要这样,拜託你…… 队员们一个个离去,这间对战室如今只剩李姐和他。 林宇溪放不开手中的滑鼠,即将失去什么的预感,不用捏碎的力道握住他便握不住游戏,握不住无名波波,握不住他自己。 如果这只是游戏,为什么他现在会那么痛。 「我们输了。」李姐说。 「……我知道。」林宇溪说。 「我们输了。」 「我知道……我知道……」 李姐把手覆在林宇溪手背上,再三确认,不论确认多少次都不嫌多。 唯有人类可以传达的重量与温度。 「可是我……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林宇溪抵着桌子,眼角滑下一道闪光,「啊啊啊啊啊啊啊……」 范铭尹一直以为决定胜负的必然因素是实力,然而他错了,真正决定胜负的是对比赛的信念。范铭尹现在能够如此确信,因为他不认为林宇溪输了。 只要仔细看就知道。他甚至必须要瞇起眼睛才有办法直视。 眼泪是太过强烈的光芒。 第七章 在移动过后(1) 细緻的齿轮、游丝、悬吊细鉤、陀飞轮,宇宙星辰般密布的银坑,七颗宝石镶嵌。机芯本身是一层层反覆製成,五十元硬币大小却塞了超过一百个零件。当中只要一项没有发挥功能,它便不能够移动。 范铭尹当兵时,把这支swatch机械錶带去军营,每晚睡前的空档摆在枕头旁,细细听着机芯移动的声音。 在那段寂寞不已的日子,炙阳逼出钢盔内的汗水,他们推扛七吨重的155公釐榴弹砲,范铭尹在满是泥尘的野战阵地大声覆颂:「方向修正量洞,方向二四洞洞……」想着自己究竟在这边干什么。 无论怎么移动,总会回到原点的对脚步。雨持续下,居民们依旧待在他们的家园,绝壁可能坍方,中断过的公路随时会一再中断,他们始终不愿离去。 中型战术轮车载着他们从宜兰赶去花莲救灾,当一天结束,重新载他们回到宜兰指挥部,洗一顿不知道有没有的热水澡。 然后范铭尹摆上swatch机械錶,侧耳倾听齿轮咬合。那声音会让他想起张茜。 那一年张茜去瑞士送给范铭尹这支錶,他的是黑色,张茜则是银色。张茜说两个人在一起是互补关係,要像这两支手錶提醒对方不间断的移动。 机械錶一定要不断地拨动它,陀飞轮才能顺利运转。 分手之后,范铭尹已经不贴在耳际聆听,只是习惯性戴着。 范铭尹转了转笔桿,放下右手勾着的电话。 「明天只有八个人?」青姊拿起桌上的行程表说。 「最近状况不是很好,facebook拉不到人,其他公司也差不多是同样情况。」michael说。 「总之要用心,虽然通告十分重要,不过这直接关係到你们的薪水,没有新人,公司就是一团死水,继续加油啊。」青姊拍了拍范铭尹的肩膀,「你们说好明天通告要谁带了?」 「我。」范铭尹说。 「你们说好就好,那么我先走了,确定明天都没问题再传简讯给我,掰掰掰掰。」 青姊穿上高跟鞋离开。 michael关掉玄关灯,范铭尹把音乐转到华语热门。他们摊开划得破破烂烂的名册继续拨打电话。前三天已经先连络过模特儿一次,照常理来说现在只是再次提醒,应该会进展快速。 「皓莹竟然跟我说她没钱搭车来台北!」michael翻了白眼。 「孟言的车报销来不了。」范铭尹说。 「乾脆我们传简讯给青姊,电话线路坏了没办法打吧。」michael俏皮地说。 总是会遇到这类事,所以不管设想多么周到,范铭尹他们还是得加班十二个小时才有办法通通搞定。 「做过几次临演大家都不想来了。」 范铭尹蹲着锁上大门,嘴里呼出白雾,和拎着垃圾的michael一前一后走着。 「青姊的别种方式是指什么?」范铭尹问。 「上街拉人吧,大概是青姊那个年代。现在成功率很低,因为大家不会相信。」 「不值得信任的工作。」范铭尹笑了笑,「你怎么会想做这份工作,还特地从苗栗上来。」 「跟我当初设想的不同,原本以为会跟着明星做一些助理的事情喏。我到公司之前是在婚纱摄影上班,同样担任助理。摄影师都很会夸大其词,久了就认清其实没什么指望。」 michael走进捷运站的厕所洗手,摆弄头发。 「待在这间公司变成要自己夸大其词了。阿宝走了以后,变成我们两个是公司的主力,也不能轻易离开。」 「你的口条很棒,至少比我好太多。」范铭尹洗完手,往水盆里甩了甩。 「都是长久累积,虽然我擅长,也不是自己想做的事哦。小一,你又是为什么来公司?」 好几次范铭尹问过自己相同的问题。 『写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根本看都不想看……你们这群人,各个心地善良,非常好说话,都是好人哪。别人说什么就干什么,这么干也不是不好,就是难以成大事。』 摔在桌面的剧本从没拿出来过就好了,当时的范铭尹一度这么想。他有留下来的选择,只要他对导演这番话深信不疑,一个月四千块,赌上未来。 「人力银行的工作配对选文化相关,就帮我储存这间公司了,觉得来试一试也可以。」范铭尹说。 「然后就羊入虎口不可自拔。」michael笑说。 范铭尹不相信导演口中的理想国。 于是他进了经纪公司,如果不这么做,他恐怕会彻底从圈子离开,一眼也不会回望。 然而他真的还待在圈内吗? 范铭尹深深怀疑,明天是电影拍摄,大体而言,他有参与到这个过程没错。到底是哪边出了问题,就算亲身在片场,甚至牵丝攀藤和一些助导打好关係,他却再也感受不到热情。 既像圈内人,又像身外人。 范铭尹认为是本身概念上的意义没办法契合进去。 他靠着捷运门,手伸进背包摸索了一阵子又回心转意抽出来。实在没力气阅读跟苏云縓借的小说。上班的疲劳,光翻一页,眼皮就沉重得像是有小矮人吊在下方,更别提要他写下任何一个字。 回到圆轮庄,范铭尹一打开门夜夜就张牙舞爪飞扑过来,小小猫拳挥了他的皮鞋两下,磨磨蹭蹭,接着一溜烟跑上楼梯跳进苏云縓怀中。 「我回……」 「嘘――」 林清玟手指放在嘴间,这两个女人在楼梯间鬼鬼祟祟搞什么。范铭尹顺着她们偷窥的视线瞧去,发现林宇溪和李姐正在对立。 「李姐!」 「安怎,无名波波。」 「请你僱用我。」 「我没兴趣成立电竞战队。」 「请你让我在雷神网咖工作。」 李姐双手环胸,如果有人能读懂她的面容,范铭尹认为就有资格去野生动物园管理狮群了。 「然后可以一整天待在网咖打王者英雄。」 「对呀,就可以一整天玩王者英雄多棒,欸不是这样啦……」林宇溪惊慌到比出手语。 「不是想泼你冷水,你比得再用力我都不明白。」李姐说。 「反正就是,对啦,你没说错,我需要大量的练习时间。」 「这世上有哪一份工作可以让你整天打电动?」 「电竞选手!」林宇溪说。 「还有游戏公司企划。」 范铭尹走进客厅,苏云縓和林清玟见状也跟在后头。 「哦,你们可真会说。」李姐点了根菸。 林宇溪挺起胸膛朝李姐走去,她的身后就只有墙壁。 「我说李姐――」 林宇溪右手横越李姐左肩的剎那,李姐脚尖祭出,身体顺势打横,掌心上托,反身猛然投掷。 「啊!」 过肩摔至地板的林宇溪,两眼失焦望向天花板。 「网路上都说是墙壁咚……我怎么……」 「不要随便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李姐冷冷地说。 林清玟喃喃唸着这真是酷毙了。 「你现在的工作打算怎么办?」李姐问。 「今天早上就辞了!」林宇溪理直气壮的说。 「这种事就特别俐落。」范铭尹叹气。 「当然,我这人要做一件事,非得把全部结束再开始,否则没办法专心去做,手脚不麻利点怎么行。」 「我是讽刺你不顾后果。」 「不用那么夸讚我啦,我会不好意思。」林宇溪傻笑。 「让你坐在柜檯打整天的王者英雄也不是不行,」李姐把落到地板的香菸捡起来,「一个条件,一个月内你要打上台服第一名。」 「咦?」 李姐俯视盘腿坐在地板的林宇溪。 「做不到吗?」 「当然做得到!」 嘻嘻。 他们同时望向笑起来的苏云縓。 『我觉得很可爱。』 「姊,该不会是发烧了,眼睛才会模糊不清。」林清玟把手置在苏云縓的额头。 「相较于可爱,我个人比较习惯被形容为帅气。」林宇溪说。 『发烧了吗……身体应该健康。』苏云縓不太有把握。 「没有这种程度的自信,别说要进职业队。」李姐说。 「心情踏实多了!」林宇溪大声说。 「生病的话就要咯吱咯吱。」林清玟朝苏云縓搔痒,让她笑弯了腰。 圆轮庄的每个人全在自说自话啊,这样还能沟通出一个结论实在也令范铭尹佩服。 他们庆祝,吃着林宇溪自掏腰包买来的盐酥鸡和关东煮。一不小心,范铭尹又搞到凌晨之后才睡觉。就算工作上失去了热情,跟期望天差地远,但是并不会困扰。 只要不强求更多的个人时间,不奢望买房,四平八稳活下去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在这一片黑暗里,手机散发光芒。 『最近还好吗』 寄件人张茜。 第七章 在移动过后(2) 流光宣洩的音乐。 范铭尹闭着眼睛,从左到右滑掉手机闹鐘,原本想翻身继续睡,突然觉得大腿不太对劲,好像移动就会遭到天谴。 「呼嚕嚕。」 他起身一看,夜夜正把头枕在他的右脚,尾巴枕在左脚,肚皮横越两脚间软软垫在床铺上。这隻银色小猫未免太会享受了。 「醒来了,小呆猫。」 范铭尹伸手搔了搔夜夜的脸和脖子。 「喵――」醒来的夜夜马上做出反击。 「唉唷,不错嘛小傢伙,这招又如何?」 范铭尹改搔为揉,然而不良的姿势导致他严重抽筋。 「唔呃呃呃!」 正当范铭尹拉着抽搐小腿,满脸痛苦,而夜夜骄傲在他身上踏来踏去时,房门突然被一把推开。 「小一哥!你该不会是在玩什么羞耻游戏?」林清玟摀着嘴,「老天,夜夜击败你了。」 「说什么――」范铭尹字句艰难地说,「脚抽筋――」 「什么?这一隻脚?」 林清玟用力扳上他的脚板,终于暂且舒缓了范铭尹的疼痛。想要道谢却见林清玟撇过头。 「范铭尹,今天我朋友来家里念书。」 「我知道,虽然不晓得是怎么听说,开读书会不错。」 「我写在白板上好嘛……可能这是你的居家兴趣,但我还是要拜託你把裤子穿上后再出来。」 林清玟斜眼瞥来,范铭尹低头望着格子四角裤。 原来如此,太学院风了,和他的年龄不符吧。范铭尹盖上棉被连同夜夜遮住。 「你真是冷静。」范铭尹说。 「因为是我看见你的,又不是你看见我的。」 「吃亏的反倒是我了。」 范铭尹伸懒腰,啊啊,骨头嘎嘎作响,腰好疼! 昨天久旱甘霖,他在倾盆大雨下骑野狼抵达地下室夜店,虽然穿着雨衣还是湿了大半。下午两点位于五光十色的场所进行电影拍摄,主角是吸血鬼,跳了好几段热舞喝调酒,和不同女孩调情,整部片光怪陆离。总之他无法理解导演的意图。 冒雨出去吃饭,距离凌晨拍摄还有些许空档,范铭尹在附近找到一家电影院,独自看了部科幻片。 只要能看见星星,什么样的片子都行。巨大无比的太空梭与黑洞,陨石碎片朝萤幕四面八方飞跃。于是在这寒冷的一刻,他几乎完全相信老大讲的是事实,那些不是范铭尹的世界是真实存在。 如果不是,他们又怎么如此捨不得离开。 去麦当劳消磨完剩馀时间,凌晨一点半再度开拍。范铭尹回到家时,天光微亮,积雨云垄罩初乍现的白光,晦暗不定的阴霾渗入湿漉皮肤。 或许正是昨天操劳无比的行程,他现在才全身痠痛,不知不觉睡到中午。范铭尹去浴室冲澡,换上t恤、棉裤、毛衣背心。客厅时不时传来讨论声。他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往客厅方向望去。 「小一哥,你好!」 意思是他不用自我介绍囉,太棒了什么鬼啊!对方到底怎么知道他的名字。范铭尹大惑不解走进客厅。 「小一哥好。」 「你们好。」 范铭尹窥视林清玟手中的参考书,他怎么没由来地一阵眼花。 「由柯西不等式得……」林清玟抬头瞄了他一眼,「小一哥,你九成九是看不懂我们在算什么,不过你想要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学习。」 「还是免了,这两位朋友……」范铭尹说。 「想干么,又想窃取别人的个资吗?果然还是对年轻的女高中生有变态嚮往――」 林清玟话还没说完,她的两位朋友就七嘴八舌的自我介绍。 「很帅嘛轻轻,跟你说的不一样。叫我褚就好了,衣部褚,我们家轻轻受你照顾了。」褚和范铭尹握手。 「什么照顾!」林清玟大叫。 「轻轻说跟一位大叔住,我们可是担心得要命,现在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小一哥,我的艺名取百颂伊合不合适,不过太韩系了点,加入一些台湾味的话,还是该叫百颂萤之类的?」 「那变成日式风格了。」范铭尹说。 「你们两个!今天是来读书的吧,不要顾着聊天。范铭尹你也不要老站在这干扰我们,你去帮我们泡茶啦!」 「我为什么――」 「好了,快去。」 范铭尹不明不白被赶到厨房,从架子拿下柚子罐,他下午明明想好好的……其实也没事做,大概就是电脑前度过荒唐的下午时光。他加入冰糖、切片金桔,玻璃壶煮开放凉再倒入冰块。 「好香,是李姐从韩国带回来的柚子茶。」林清玟偷偷摸摸鑽到厨房。 「喵。」夜夜也躡手躡脚跑进来。 猫可以喝柚子茶吗?范铭尹不清楚,那边的林清玟,不要也想伸出手指偷舔,你是猫是吗? 「你们吃过午餐没?」 「还没。」 「我现在要煮海鲜麵,要不要连你们的份一起煮。」 「不要加葱,万分感谢。」 越来越像一位管家了,范铭尹不自觉地脱口:「喂,我真的那么像大叔?」 「岂止像,根本就是。」林清玟窃笑着,「好吧,是没那么老,这身装扮很休间。不过说真的,你要再多一点热情,否则会未老先衰哦。」 锅子摆到流理台。这小妮子一定没看到他暗潮汹涌的热情,对,就跟这咕嚕冒泡的滚水一样,随时都能让蚌壳啵的一声猛然打开,势不可挡,就算重新提笔写剧本也是…… 啵啵啵。 吃完午餐回到房间。 「又死了,该课鑽的时候是不是就该课。」 范铭尹垮着脸,忽一回神两个小时就这么离奇消失了,宛如被黑洞吞噬,无声无息,连个光都没剩。 大概是盯着电脑太久,两边太阳穴痛起来。范铭尹躺在床上闭眼假寐。 暴龙鼻息喷过车窗;发出嗡鸣的光剑斩断一切;外星人骑着脚踏车飞上天空;幽魂保护心爱之人;迎向木星无尽旋转的太空船。 生动的画面一幕幕播放,倒映在玻璃眼珠上。 这些故事在年幼的范铭尹心中埋下种子。他搂着被单紧盯对孩子来说过份庞大的画面。录影机吸进vhs录影带,打开了某座小殿堂。 起床时又过了晚餐时间,头昏沉沉的,作息时间都随着北风吹到永夜地带搅成一团乱了。 客厅灯亮着,林清玟趴在大厅桌上睡着了。 「睡在这会感冒。」 「唔……」 林清玟甩了甩黏在脸颊的蓬松乱发。 「你起床了。」 「你也该起床,回房间再睡。」 「书还没唸完,」林清玟一口气喝下玻璃杯的水,「你要出去?」 「吃晚餐。」 范铭尹换上衬衫和牛仔裤,套了件大衣准备出门。 「只剩速食店可以选择耶。」林清玟瞇起眼睛说:「云縓姊晚餐煮炸猪排咖哩,装了一盘冰在冰箱,看你要不要吃。」 「你刚刚是不是有一瞬间不太想告诉我?」 「才没这回事呢。」 林清玟跟着他到厨房,捧着一根汤匙…… 「你哥还没回来?」 「要再过一个小时左右。」 林清玟舔了舔偷挖咖哩的汤匙,范铭尹则是默默啜着柚子茶。 「他最近连实况都很少开,想要认真去拚看看吧。」 「你又知道了?」林清玟瞥了他一眼。 「他有给我聊天室的管理员权限。」 「啥!」 她重重拍了桌子,柚子茶洒到手上,范铭尹倒抽一口气。 「我要他给我都不给,还在那边说会被骚扰有的没的,啊你们就不会被骚扰,我就会被骚扰!」 「你一定会把出言骚扰的观眾全部ban掉吧。」 「你当我是谁?」林清玟骄傲抬起下巴,「我一定会像割掉那边一样爽快俐落,让他们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范铭尹彻底无言,只好尽快改变话题。「你怎么不在房间唸书,客厅很冷吧。」 「有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林清玟的表情不像骗人。 「头上长着两根触角,飞在半空,能够瞬间从房间底爬到房间顶,那个窸窣诡异的动作不是人类可以办到,」林清玟两眼透露出最深的恐惧,「油亮背面,充斥细菌的腹囊。在你放松戒心时,突然啪搭啪搭地靠近再迅速躲开,以玩弄人心为目的,满是细毛的六脚,有翅亚纲,斐蠊目,不死之虫……」 「你根本是在讲蟑螂吧!害我真以为出现什么不乾净的东西。」 「别乱说,什么不乾净的东西!」林清玟吓到把脚缩起来,「三楼尽头的房间李姐不是不准我们进去,该不会里头真的有脏东西?」 他们陷入了沉默,厨房安静得令人害怕。 「很有可能,李姐把旧情人的头颅收藏在衣柜,每天帮他换不同的衣服。一到深夜,等我们都熟睡时,他便在走廊游荡。万一房客不小心遇见那颗头颅,便会被问,你知不知道回家的路呢,你知不知道?如果回答不出来,头颅就会七孔流血说,那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体在哪?」 「呀!闭嘴!」 林清玟连椅子都翻倒了,整个人重摔地板。 「没事吧?」 「我看起来像有事吗!当然没问题,这地板不知道是谁拖的,太滑了害椅脚失去摩擦力。」 「你也不要太晚睡,考前还是要适可而止。」 林清玟突然拉住他的衬衫。 「喂,那帮我打蟑螂。」 「什么?」 「你不是害我跌倒。」 刚刚某人才说是地板滑。 「所以帮我解决坏虫也是理所当然,等一下!我的房间好像有点……不用了不用了,说起来让男人进黄花闺女的房间本来就很奇怪。我把窗户打开它应该会自己跑走吧?」 「谁知道。」 范铭尹又回房间睡觉,完全不顾脂肪肝堆积。由于先前睡了不少,范铭尹躺了四个小时便醒来。他决定起床看电视吃早餐,等待上班时间到来,一到客厅他就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錶。 现在是六点没错。 那名考生趴着参考书睡着了。 「你不会整晚都待在客厅……」范铭尹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林清玟,你回床上睡吧,这里太冷了,你还可以睡一个小时。」 「唔嗯――」 她摇摇晃晃起身,满脸潮红。 「喂!」 范铭尹抱住差点摔倒的林清玟,惊人的烫度从手中传来。 「你发高烧了!」 范铭尹自责不已,如果帮她把房间的蟑螂打死,林清玟应该会乖乖待在房间唸书,累了躺在床上缩进棉被,如此一来不管她有多想要继续唸书,都会因为温暖而放弃。 现在搞到发烧又怎么去考试―― 走进她的房间差点骂出脏话,这房间比客厅还冷,他赶紧把窗户关上。 「你不介意就睡这。」范铭尹只好先让林清玟待在他的房间。「我出去买药和吃的。」 查了二十四小时药局的地址,范铭尹骑车买了退烧药和皮蛋瘦肉粥。回家时苏云縓刚起床,范铭尹告诉她现况,请她照顾林清玟。 他再度出门买了三份早餐,回来后看看时间,叫醒呼呼大睡的林宇溪。 「起床。」 「再让我睡一下,我下午的班……」 林宇溪死命抱着羽绒被,全身裹得紧紧。 「帮你买早餐回来了。」 「放桌上谢谢……」 「你妹发高烧了。」 「哎,什么――」 林宇溪勉强探头。 「我说你妹发高烧了。」 「她……不要紧,她很坚强,又不是小孩子了。」 「说什么鬼话,赶快去给我洗脸。」 林宇溪虽然不甘愿也是走进了浴室,他一边刷牙一边闷闷地说:「铭尹哥,我觉得你有时候保护过头了。」 「可能你说得有道理,但和现在的事无关。」 「我知道了,只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林宇溪走出浴室碰上了忧心忡忡的苏云縓。 『不好。』 「什么不好?」林宇溪歪头询问。 『她执意要去考试。』 「现在几度了?」范铭尹问。 『四十度。』苏云縓激动地比划,『已经吃过退烧药还降不下来,我觉得很严重,要带去看医生。』 「我……没事……」林清玟蹣跚走过来,「不会影响考试……请……借过。」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哽在疼痛的喉咙里。 等到林清玟上楼,范铭尹才叹了一口气。 「宇溪,今天你陪林清玟去学校考试吧。」 「为什么?」 「我和苏云縓等一会儿都要上班,现在不方便临时请假,你看林清玟这样子像是没事吗?」 「我也要上班,况且还有一个月的期限……现在压力很大,随时随地要跟时间赛跑,又不是说没有正事要做了,难道只有你们上班叫上班,我上班不叫上班的道理。」 「她是你妹妹!」范铭尹不禁提高音量。 「对,她是我妹妹,凡事都想要做到最好,吸引全部人的目光,总是那么坚强,她怎么会像我这个失败者。」林宇溪喘着气,「生病就不要去考试,她的人生不会因此毁灭,为什么她老是要得一百分。我没办法当她哥哥,我根本没有值得让她作为楷模的地方……」 啪! 苏云縓用力打了林宇溪一巴掌。 楼梯间传来声响。 「我不用人陪……我自己到学校考试……」 林清玟换好校服,面色苍白走向大门。 『我载你去。』 苏云縓连忙上楼,直接进李姐房间拿车钥匙,李姐跟她说如果有什么状况需要用车,可以直接开她的没关係。 「林宇溪,我知道你为什么常常不顾后果。因为你很自私。」范铭尹说。 林宇溪没有反驳也没有搭话,只是走回房间关上门。 汽车里太安静,林清玟头疼不已,不听音乐或许是比较好的选择,但她还是放进cd。巴哈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弓弦的声音非常清晰,简直像要拉进螺旋状的耳蜗深处,不断勾勒出回忆似的。 是她小时候……应该是吧,因为小孩子特别容易发热,也不是真的感冒,体温却节节上升,那时候刚回到家只有她哥哥在。 照顾不舒服的她,哥哥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先哄林清玟入睡,而他唯一知道的办法只有唱摇篮曲。 当时的安全感却一直没能忘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林清玟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但是,实际听到哥哥亲口说出来…… 她闭上眼,让冷冰冰的车窗玻璃擦去眼泪,紧握口袋里的手帕。不要被这世界击倒,无论如何她都要当第一才行。 纵然她心如刀割。 第七章 在移动过后(3) 门下鬼影幢幢,是刚才梦里追逐她的吸血鬼,抑或是传到耳里的大声咆哮让年幼的她醒来。她巍巍颤颤解开身上两层棉被,没有像往常一样嚎啕大哭。 因为某种更震慑人心的东西在外头,黑暗不可怕了,它阻挡着东西进来,但是林清玟还是有必要把门打开,那边才是她赖以生存的世界,有灯光照射,而不是这里,她的粉红鸭小床与长年抱着的小毯子。 「你完全不需要解释!你只是想找个藉口把东西摔烂。」 「对,我就是要这么做,」她母亲砸坏了一盏桌灯,碎片像一颗颗透明弹珠散在地板,「你给我滚出去!去你的公司睡觉,带你的小婊子去徵信社,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如果你瞭解我在事业上投注的心思……」 「我现在不想看到你的脸!」 她父亲带着咒骂碰的一声关上门。 「妈咪,什么是小婊子?」 她妈妈才发现这个因冷而打颤的小东西,蹲下来紧紧抱住她。 「那是你永远不能成为的那类人。」 林清玟还太小了,她以为小婊子就是指『那类人』,偏偏这两个词汇她都不认识。这问题困扰了她好长一段时间,夜晚的恶梦也从吸血鬼化身为小婊子。在她的意识形象里,小婊子有锐利犬齿,六条腿与厚实的肩膀(如此才扛得动她老爸)。最可怕的是,那傢伙威胁了她其中一根支柱,也就是她妈妈。 「你要努力读书,我的小乖乖,拥有不输给任何人的成绩,你就拥有不输给任何人的未来。你可以凭自己决定一切,不用看男人的脸色。这都取决于你现在的学习,不要让我失望。」 因为妈妈的脸色凝重,这让林清玟小小的脑袋不断重复记忆,努力用功、努力用功。接着她为这番话其中一个逻辑提出问题,也就不难想见林清玟日后会成为一位成绩优秀的学生。 「那么哥哥需不需要努力用功呢,他是男生,他需要看自己的脸吗?」 妈妈把她抱在怀中,地板上玻璃碎片彷彿可以看见她小女儿註定明亮的未来。 「他也得用功,哥哥的成绩如果继续维持这副德性,那么永远不会有女生喜欢他,因为聪明的女生不会喜欢愚笨的人。」 而后,她哥哥的成绩一直不见起色,甚至不上大学了。林清玟连他的份加倍努力,就算没有女生喜欢,就算他不聪明也无所谓。因为林清玟不讨厌,反而在心底一部分喜欢诉说理想全身投入电竞的林宇溪。更重要的是,林宇溪并不需要看她脸色,她也会待在旁边。 无庸置疑,本该如此,唯一的小失误就是林宇溪亲口说出没办法当她哥哥。 「轻轻,你还好吧,你看起来很不舒服。」褚说。 「……只是小感冒,多喝点水就好,英文有把握吗?」 「只要别再出详述近期看过的一本小说这种作文题目,我才没那美国功夫。老师来了,我先回座位囉。」 教室陷入安静,她们在考前多背进几个单字,几句俚语,充满变化的文法。 只是林清玟很痛。 她甚至不确定能不能撑到考卷发下来。 第七章 在移动过后(4) 急诊区到处是人声,偶尔传来微弱哀号。 苏云縓不是第一次前来,却是首次待在与其说像医院,更像是战场的地方。护士、病人、警察、医生忙碌穿梭,勉强把灾难井然有序固定下来。幸好没有真正不忍卒睹的画面,饶是如此,过往的回忆还是让她不禁一阵晕眩。 「振作点。」 范铭尹从后撑住她。 『你顺利请假了。』 『多亏同事,下次要请他吃饭。』 他们找到林清玟的病床。她憔悴熟睡,手臂吊点滴,似有随时蒸发在充斥药味空气的疑虑。 差一点林清玟就得住院治疗。她勉强拖着病痛的身体去考试,范铭尹难以想像非得要做到这种地步不可的原因。 回到圆轮庄,让林清玟喝下几口鸡肉粥,吃了数颗药丸沉沉睡去。范铭尹和苏云縓才在客厅沉默地用午餐。 直到睡前她都念念不忘考试,而且显然,林宇溪这个人在她内心绪纠结成块,放进烤箱烘焙成坚硬石头随时用来砸人。 门铃刚响,就接连叮咚了好几声,范铭尹说着来了走去开门。 啪! 清脆巴掌声惊得苏云縓跳起来,范铭尹脸上有着相同吃惊神情。 身穿旗袍,踩着高跟鞋,画上柳眉与红唇的妇人,右手还凌厉悬在半空,左手的马卡龙土產已经摔在地板。 「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仅凭一句,他们就知道来者是林妈妈。她用雨伞指着范铭尹,雨水不断滴落在范铭尹的脚背。 「为什么这里有男人?」 恐怕她期望苏云縓告知答案,很可惜,没有像他们手语九段的实力是无法和苏云縓沟通。 「林妈妈,请你冷静下来。我是范铭尹。」 「谁跟你妈妈来妈妈去!」林妈妈大声说,高跟鞋也没脱便走进来,「那ㄚ头完全没提过有男房客,我一定要找她问个清清楚楚。」 林妈妈没想到苏云縓会一把拦住她。 『她现在身体不舒服,希望林妈妈不要以这副模样去见她。』苏云縓比手语。 「你是苏小姐吧,」林妈妈上下打量,「听我女儿说你很照顾她。说起来,你目前只在书店工作是不是?对未来没有其他的想法吗?是不是该再回学校进修会来得比较恰当,你家人没有其他意见吗?」 『我……』 苏云縓连连倒退,林妈妈趁势逼近,范铭尹才刚挨了一巴掌,出面的话恐怕会雪上加霜。 「妈……?」 被吵醒的林清玟自己下楼。她的脑袋虽然昏沉沉,多少判断得出来现在是她能想像最糟的情况。 「你为什么没去考试?」 林妈妈拽住她的手臂下楼。 「我真是搞不懂,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我有没有说过身体健康你才有本钱去和人竞争?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任何事都不能当藉口。你要培养独立自主精神,我才答应你去外面生活一段时间,结果呢――考试也不去,你是不是和男人玩通宵才生病,和陌生男子同居这种事都敢隐瞒!」 「我没有……」 林清玟有气无力的声音被她妈妈认为是作贼心虚。 「和别校男生交换英文日记我也答应了;你问我买星象仪、买吉他、买缝纫机,我有哪一次说不。结果整天只想交男朋友,变成十足愚蠢的女生。不断告诫你,等你进入好大学好企业,要多少男生就有多少。偏偏什么不好学,跟你哥一样,成天玩乐不务正业……」 「不是这样!」 林清玟甩开母亲的手。 「哪里不是?」林妈妈说。 「你让我出来只是……你想证明你对我的爱,你认为我很快就会受不了咳咳咳……并不是为了我好……你是为了你自己……你害怕失去……你可以把自己塑造得多痛苦……却不想做出任何改变……咳……你根本没有努力……」 啪! 是因为被打了一巴掌,林清玟才流下眼泪,还是在更早之前就哭了。 为什么他们老是要做这种事? 「你们全都不知道什么对你们才是最好!你给我把东西收一收回家,我不会准许你学你哥搞烂自己的未来!」 林清玟推开大门往外头跑出去。林宇溪手还放在门把上,没有拦住他妹妹只是站着。苏云縓抓起雨伞追在后面。 「你为什么在这里?」林宇溪问。 「带你妹妹回家,她跟着你只会有不良影响,现在连考试都随随便便应付了,你们都是一个样。」 「随便你说。」 林宇溪走上二楼。 「林妈妈,你不去追你的女儿?」范铭尹说。 「我当然――范先生,你现在是在质疑我这位作母亲的?」 「我认为所有人都无法去质疑一位母亲,那是她们的事,也只有她们能对自己做出相对思考,否则她便不具备当母亲的资格。我相信您有许多疑问却选择不提出,因为您不真切理解自己做了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用这种说法我就听不出来你的讽刺吗?」她愤怒得就要破口大骂。 「她前一天在客厅读书读到凌晨才会重感冒发烧,不听劝告,还是执意要去学校考试,结果昏倒送医。她不是因为想独立才搬出来,她纯粹是――我不清楚你们家的情况,所以我只能肯定一点,您是把对自己的期望投射在林清玟身上。但那真的正确吗?」 「母亲总是会给予孩子最好的东西,我们爱着孩子,否则连提都懒得提。」 「我不否认。但是您忘了,连您都没有达成的期望,又怎么晓得那究竟是好是坏。你强迫她去相信一个幻象,把一切交由她承担,却说服自己也有出力。」 「你不懂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女人是多么可悲!」林妈妈尖叫起来,搂着肩膀颤抖,「我是为了不要让他们落到这种地步,这是对他们最好的方式,这是当父母的――」 「那么林清玟为什么离开你?」 林妈妈宛如遭受重击。 「她才不――」 「当你的痛苦成为了我们的痛苦。」林宇溪从二楼走下来,像是感到疲累地说着。 「我们都知道老爸的事。希望粉饰太平的是你,不断勉强的也是你。你以为这是牺牲,其实只是把问题搁置在一旁。导致我们都认为自己很不幸。」 「不幸……」林妈妈顿时茫然。 人皆自私,范铭尹转过头。他没有立场去指摘林宇溪,因为他本身亦是如此,总以为自己的决定是好的,绝对正确。 当范铭尹一声不响地离开家,只剩每个月匯回去的钱,他的母亲是不是同样悲伤。 当张茜寄了一封分手的简讯,而他只回了一个好,她的痛苦是不是大过于他的痛苦。 为什么他们老是要做这种事? 一定是因为他们爱着对方,却不知道该如何去爱对方。 雨从外头洒入,也带回来佈满雨水的苏云縓。 『她不见了,我找不到她!』 『她最后往哪里走?』 「她说了什么?」林妈妈走上前说,「她说什么!为什么清玟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你们都先冷静下来!」范铭尹大吼,「云縓你说吧……往后面过去吗?是河滨的方向,我们沿着那个方向一路循过去。」 外头响起一阵阵接续的雷鸣。 不要出事,因为他们真的还爱着,只是犯了错。 范铭尹撑起伞,鑽进小巷子。 第七章 在移动过后(5) 天气如崩开盖子的玻璃瓶,倾下一颗颗圆润玉露,想要止住雨势,非得等到有人注意到,重新立起瓶身扭紧旋盖才行。 她的身体不再滚烫,取代而之的是极度畏寒,林清玟不清楚她是怎么跑到大桥上,只记得自己死命奔跑,彷彿所有人都准时搭上火车,她却远在十里外。 在这之间,高烧与幻象来回穿梭。脑袋经歷一场宇宙大浑沌时代,宛如浓稠大锅汤把她的人生丢进去搅和。 林清玟很认真地想,依照她妈妈的期望值,应该要养一隻google或一隻wiki才对,对于每个问题与解答都能精确无比给出,几乎不会有闹脾气的时候,除非海底电缆又断了。 眼前电光一闪,轰隆声紧接而至,近得几乎像在耳边打下来。她吓得扶住桥栏,楔型鞋一滑,卡在栏杆缝隙间,露趾楔型鞋脱离脚掌孤零零卡着。 她还非常虚弱,努力挡着侧面强风,尽可能伸长腿把鞋子勾回来。然而摩擦力终究抵不过风势,把厚重的楔型鞋吹落桥底,甚至还有一把破伞跟在后头飞出去。 雨势随风骤强,林清玟一屁股坐倒,披头散发十足狼狈。 这一片漆黑里,有某样东西伸到眼前,她亟欲从现状脱困不由得伸手接过。 对方说了什么,雨声太大了,无法听见。 『找到你了。』 于是他乾脆比手语,林清玟顿时清醒,是范铭尹。 『回去。』 「我不回去,你放手――呀――」 一辆砂石车从旁疾驰,坑水随车轮飞溅。 范铭尹实在没輒,只好先带林清玟到桥墩避雨,同时传简讯给林宇溪和苏云縓告知人已经找到。他盯着倾盆暴雨好一会儿,才转头对樑柱旁低头的林清玟说:「等雨变小我们就回去。」 「喔……」林清玟小声地说,「可是我好累。」 「幸好我们还有一个地球,否则我们该坐在哪里呢?」 范铭尹盘腿坐到水泥地,林清玟也有样学样坐着。 「爱玛。」 「嗯,爱玛。和苏云縓借的,总算是看完了。」范铭尹把大衣脱下来,「盖着吧,反正我不会冷。」 林清玟遵照指示保暖,两个人暂且望着篮球场整理思绪。 「宇溪和你妈妈都来找你。我想大概类似冰雪奇缘安娜那种感觉。」 「你很不会安慰人。」 「我以前说过你还没成年才需要凡事报备,我收回那句话,你并不是我想像中的孩子气。所以你应该瞭解,万一今天没有任何人来找你,你该怎么办?」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因为你是鸡婆的人。」 如果是刚才雷声大作的时刻―― 「我非常害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妮子会如此示弱,范铭尹颇为讶异。 「如果哪一天我的成绩掉下来了,她是不是就不想要我。明知道很蠢,却净想着无可救药的事。我害怕待在家里,一天一天看它逐渐崩解,所有的人却还是装作没事。我们不关心彼此的生活,所以他们能够过问我的只剩下成绩。」林清玟咬着下唇。 「林清玟,我跟你讲一个故事。」 当时他们进行为期两周的操演任务。整团兵营机动南下。在凌晨时分把一台台155公釐榴弹砲装载到火车铁板上,合力用粗麻绳一圈圈綑绑住。结束后马上搭乘中型战术轮车从桃园移往台中。 那个礼拜,他们不断操练、模拟火砲射击,他们天南地北的移动,像一隻隻忙碌工蚁。前一天还落脚在嘉义国小,后一天就跑去台南的高中。 那段日子的最高峰,是到了某个国小扎营时,疲倦与卫生都降到最低点。 以一般论,没有士兵喜欢待在营区,对分派到桃园基地的范铭尹来说,那里就是五天的噩梦,没有人会把那边当成家。 然而那天,十二月的寒气冻住了意志力,他们为了这个任务整整两天没洗澡,大量酸汗堆积,钢盔下的头发纠结。实在受不了的范铭尹伙同班长,带着两瓶矿泉水走到操场隐蔽处,洗了一顿克难澡。 像两条淋湿的狗,班长对他自嘲。 唯独那个晦暗时刻,范铭尹胸中充塞想家的念头,宿命性的影子渗进来,然而勾起他思绪的不是台北的家,而是桃园基地那张绿色床垫,一条白色太空被,两侧有铁桿紧紧包围。 仅此一天,他怀念桃园基地,当时各种意义上的一个家。 「你是指痛苦的两相比较,我不应该对自己的家不知足。」林清玟说。 「不是那么健康的方式,对我们全体来说,」范铭尹顿了一顿。「圆轮庄是我那天深刻体悟到的桃园基地。美好温暖并非它的真实风貌,而是我们附加上去,关于现况而不得不埋葬的场所。」 「关于现况而不得不埋葬的场所。」林清玟又重复一次。 范铭尹换了个坐姿。 「像是大型掩埋场,把东西通通丢入,市民们不会发现,甚至没有意识到社会上有这么一群人,每天默默处理好几千吨的垃圾。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秉持这种心情。宇溪的反应恐怕由此而生,他不是个会掩饰的傢伙,不用这种方法,不能够和你面对面吧。」 「我有时候会很羡慕云縓姊姊,甚至是十分忌妒她。」 「忌妒苏云縓?」 雷声渐行渐远,彷彿是喧腾得够久了,有人捲起钓鱼线收走似的。 「忌妒她不会说话,保持一幅画的安静美丽。好人们会去关心……除此之外的人懒得和她接触,那样很好。我知道这说法很糟糕,不过云縓姊不像我们揹着包袱……我是说,会读书不是一件坏事,只是我好疲惫却又不满足,想找一天甩开所有的东西,说不定就像是今天……」 「没有包袱,大概是苏云縓的包袱。」 「老是说这种意义不明的话可是会惹人嫌喔。」 林清玟笑起来,轻而易举把感觉上的病痛驱走。她很清楚,羡慕其他人,而其他人也忌妒她所拥有的东西,那都是有道理。 人类最卑劣的情绪,却是不得不为之。促使林清玟强烈感受到活着。 「你知道云縓姊那条珍珠项鍊吗?是曾祖母一辈流传下来。我认为她妈妈一定很想要亲眼见到云縓姊身披婚纱戴上项鍊。我连那个都羡慕。」林清玟面向范铭尹,「小一哥,你有类似的东西吗?」 范铭尹仔细想了想,把手放进口袋。「没有。」 「我认为我真是糟糕透顶,连不该羡慕的地方都忌妒。我没有自信,所以我很自私喔。」 「第一天就知道了。」 「什么,没自信吗?」 「当然是你的自私,林清玟,和你母亲如出一辙。」 林清玟吐了吐舌头,不为这个中伤生气。 「你有没有注意到,你除了我哥之外其他人都是称呼全名。」 「可能是这样没错。」 「你想过原因吗?譬如说另一侧的掩埋场。」 「我不特别去想这个。」范铭尹说。 林清玟若有所思,「我觉得不想思考的事,不必特别思考也没关係,一定是因为时机还没有到。」 「时机?」 「譬如一定非得在犹如负伤野兽激起兇性的暴雨中,或是深沉到没有半盏路灯的黑夜里,」林清玟头探向外面,「雨停了,铭尹,我们回去吧。」 她抓住范铭尹的手臂,反而让他狐疑起来。 「你没问题了吗?」 「不能说没问题,还有些微烧,但是你说不去面对面的话就会住在掩埋场上,虽然那种场合可能或多或少都有必要性,但是不动手把可以回收、无法分解的东西从中挑出来,就是极为没有效率的问题,还是说……」林清玟张着因发烧显得红艷的双唇,「小一哥你要帮我退烧?」 「什么?」 「哎,我的鞋子掉了一隻……好麻烦……我看乾脆别穿鞋了。」 林清玟脱去右鞋拎在手上,范铭尹看着前方的少女光着白皙裸足,弓起脚掌小心翼翼跃过碎石子的背影,在他眼中形成一种特殊光景。那不像存留于现实,晃若梦境。 她可能正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挣扎着,从某处移动到另一处。 「走还是不走?我不舒服喔。如果不走的话,晚一点你恐怕就要揹着我了。」 「回去吧。」 回去圆轮庄。 不是他们真正的家,却是在此现况中他们待着的宿命性场所。 第七章 在移动过后(6) 上到河堤,不远处传来骚动。 救护车停在马路,救护人员快步拉着床架把一名湿淋淋的男子抬上车。 楔型鞋坠落,彷彿预告了事态。林清玟一边大叫一边衝过去,「哥!」。林妈妈也在现场,他们进入救护车。一片混乱中,范铭尹拉着颤抖的林清玟坐下。 「无呼吸心跳,准备实行cpr。」 「请问是患者的家属吗?」 林妈妈只是盯着林宇溪毫无血色的脸,他像是人偶不断被压挤胸膛。「都是我的错……」她掩面泣不成声。 「我们是家属。」林清玟回答。 「把患者送去马偕医院可以吗?」救护人员说。 「好。」林清玟轻声回答。 林宇溪垂下来的左手勾着一隻鞋,湿淋淋的楔型鞋,随着车子震动落下。范铭尹捡起来放在腿上。 生命的重量…… 「我该怎么办……铭尹……我该怎么办……」 「不会有事的。」 范铭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手术室外是个可怕空间,有长椅、掛画,甚至还有电视,却唯独缺乏最重要的安全感。 林清玟一直闭眼祈祷。李姐带了苏云縓过来,递上一套乾净的衣物让林清玟替换。 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林宇溪的父亲来了,是就算没有喝酒脸上也总是溢满红光的中年男子,西装领微微冒着蒸气,恐怕是一路跑来。 「孩子的妈,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还在急救……」 「你为什么没有顾好孩子,你这是什么称职的母亲!」林爸爸突然大发脾气。 「不要跟我谈称不称职!你又为什么没保护好这个家!」林妈妈伴着哭音尖叫。 「不要吵了。」 林清玟擦掉眼角的泪水,用手背揩着鼻子。 「有更好的时机谈论这些事吧。」李姐说。 经过一段恍惚的时间,寂静在胸口化作疼痛,前不久还好好的人,而且范铭尹还对他说了,你是一个自私的人。一个转身。范铭尹可能就要失去他…… 急诊室的大门终于开啟。 他们团团包围医生。 「请问是林宇溪的家属?」 「医生,宇溪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林妈妈急切的说。 「呼吸心跳恢復,现在已经稳定下来。」 空气中膨胀的巨大气球瞬间消气。 「妈――」 林清玟从背后撑住差点瘫软的母亲。 「林宇溪有非心因性肺水肿现象,头部则是受到石头撞击有脑震盪和挫伤。目前血氧浓度已经恢復稳定,由于宇溪能够自主呼吸,因此我们採用非侵袭性正压呼吸器的方式支持他呼吸。在加护病房观察一晚没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谢谢你,医生,谢谢。」林爸爸连忙握住医生的手。 趁着林宇溪转去病房,林家人都去处理事宜时,范铭尹来到外头吸菸区和李姐分着绿色万宝路。 淡薄荷含在口中。 他为什么选择抽凉菸,甚至曾被人耻笑那是女生抽的香菸―― 范铭尹尝试过其他品牌,怎样都抽不惯,甚至无法让心情放松。喉咙的焦油味沉重得让人更加烦躁,乾涩的烟草使嘴唇疼痛起来。 大概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根,也是味道最不像香菸。 抽菸要选最没有菸味,喝酒喜欢喝淡,爱人希望可以不那么深爱。 范铭尹不想再一次承受那种撕裂心扉的痛。 林清玟哭了,林宇溪哭了,连苏云縓也哭了。 他依然无动于衷,泪腺可能在出社会的那一刻就被某人恶作剧似的打结,觉得任何一种情绪都只剩下疲倦,他厌恶善良或是爱什么的。光要在现实中活下去就耗费全部心神。 『你还好吗?』 范铭尹回过头。月光下的苏云縓佇立,她的手指引路灯光芒,缠绕在指尖化为语言。 『我们去走走。』 『好。』 范铭尹以极富感情的慢板步行,专注配合苏云縓的双手交谈。 「我没想过一天之内可以发生那么多事,接下来陨石撞地球我都不会意外。」 『可惜我们不是太空人。不过你比较高,可以先帮大家撑住,争取英雄拯救地球的时间。』苏云縓明眸皓齿一笑。 「难道我不适合当英雄吗?」范铭尹好奇问。 苏云縓露出正经神色。 『你是我的英雄。』 咚咚。 清楚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那么宇溪呢?」 苏云縓指尖轻触下巴想了一会儿。 『我想清玟是宇溪的英雄。』 「不过他对林清玟很兇。」 『我们对英雄的标准总是来得比较高。』 「你不说林宇溪是林清玟的英雄吗?」 『做出改变的人是林宇溪喔。』 在苏云縓的定义里,能去改变别人的就是英雄吗?范铭尹寻思一想,拯救确实算是改变现况的类型之一。 「那么我改变了你什么?」 苏云縓眨了眨满是夜空的眼眸,里面闪烁倾诉。但是范铭尹无法切确得知,正如她从未展露过的声音。 『秘密。』 他们不知不觉中散步到街上,到星巴克外带六杯热咖啡。虽然快要过农历新年了,街道依旧充满浓浓的圣诞气氛,玻璃面的喷雾,络绎不绝的咖啡厅,男人与女人围着围巾互望。 「尹。」 突然有人出声,范铭尹记忆里只有一个人会这么称呼他。熟悉感犹如清水搅拌起泡。 范铭尹走到两名女人坐着的桌子旁。 「张茜,好久不见了。」 她的面容依旧,嘴角有一颗黑痣,笑起来就像是地球的卫星朝上旋转。她穿着黑色套装,就算看到他也不会显露过多讶异,像是他们从没吵架或从没交往过。 「你怎么会来这里?」 「在附近办点事。」 「那么这位是?」张茜指向他背后的苏云縓。 「室友。」 『你好。』 苏云縓举起拳头。 「她在做什么?」 张茜看向一旁的女生,她同样不解摇头。 「这是手语,」范铭尹解释,「你好的意思。」 「原来如此,很高兴认识你。」张茜頷首致意,「这位是我花旗的同事……尹你搬去外面住了?」 范铭尹只是点头。 「是什么时候搬出去?」 「前不久。」 「最近你妈妈的高血压有好转吗?」 「跟以前没什么分别。」 「好久没去你家做希腊海鲜沙拉了。」张茜探了探范铭尹的脸色。「说起来也是过去式,现在恐怕不方便吧,如果是新的女朋友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不必回答的苏云縓一阵紧张。范铭尹略为皱眉,似乎在确认这个问题的含意。 「我们是一般朋友。」 点餐柜台叫到他的名字,范铭尹提着盒子和张茜她们道别。 「下次再一起出来吃饭吗?」张茜突然丢了这么一句。 范铭尹愣住,没有明确回答,挥了挥手带着沉默的苏云縓离开。等到确定他们都走出店里,张茜的同事才凑近,掩不住脸上好奇的神情。 「mandy,你不是说前男朋友对你很死心踏地,只是不太长进。我们都一致认为要给他一点刺激他才会有所反省……」 「我是他的初恋,没有那么容易说忘就忘。」张茜盯着玻璃门。「没有那么容易。」 第八章 失去錶的手腕(1) 当时李姐使唤林宇溪去她的房间,帮她看看下礼拜往法兰克福的机票是不是摆在桌上。结果却见到林清玟哭着推开他。 她老是令林宇溪心烦意乱,既然去了医院就好好休息,始终学不会教训,该对她怎么办才好。然而林宇溪很快就清楚,因为他妈妈跑来了。 参加过大大小小比赛的林宇溪晓得,适当的压力有助于表现。但是一个人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力去应付全部的事,他寧可把次要的东西简单放弃掉。也就是除了电竞以外。 李姐的房间独具成熟风格,黑色格纹床架、佈着火痕的木桌、波斯地毯、蛋壳型独立浴缸、黑胶唱盘机、各国的地图掛布。 林宇溪轻轻抚过桌上的黑色痕跡,在手工布罩的玻璃桌灯旁摆着白色封套,里面总共有四张机票,tpe到hkg,再从hkg到fra,之后逆飞回来。 他把机票放回封套,一旁摆置的日记。也不是现在才注意到――他一进门就发现那本质感如苔蘚的毛绒绒笔记本。那是他送给妹妹的圣诞礼物。 只是考虑到现在,林宇溪才下定决心打开。 他知道他伤透了小妹的心,同样的,林宇溪也深深伤害了自己。 所以他不得不知道,如果这样做足以消弥掉他的罪恶感,最卑劣的作法。 日记里主要都是针对范铭尹这傢伙有多浑蛋,浴室拖鞋常常穿出来把地板弄湿,吃完消夜的碗放到隔天,浇花后不清鞋底直接走进来。 接着来到十二月二十五号。 林宇溪想起那天脑袋还是发胀,第一年电竞生涯就结束在那场战役,光想起画面都令他觉得惶恐不安。他瞄到几个段落,翻页的手指停住。 『不讲结果只论帅气程度,我认为我哥是今天全场的明星……虽然我妈说过聪明的女生不会喜欢愚笨的男生,我想不是这样,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于是林宇溪是我的英雄(今晚限定)。』 然后……没有然后…… 外头的雨势很大,水气膨胀起来,像是要把地球冲垮般的暴风雨。 他爬上河堤巡视,就在那一刻,注意到河岸载浮载沉的鞋子,米色细纹楔型鞋。 林清玟喜欢在假日穿出去逛街的露趾楔型鞋。 已经有多久没和她一起上过街了,林宇溪不管怎么回想,都只有小时候她硬跟着自己上山下海的模糊记忆。 年幼的他翻着航太杂志,而像隻蚕宝宝的林清玟便趴在旁边摇着小脚说:「这是什么?」 「外太空,嘿你知道吗,我们所在的地球,也只是这么大的外太空里的一小撮。」 林清玟把眼睛睁到最极限,看向她哥哥张大的双手,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我以后要去外太空。」 「但是哥哥之前不是说要当英雄。」 「我要当太空人!从很广阔很广阔,比太平洋还广阔,比大西洋还广阔的宇宙中往下看地球。」 「耶,那――清玟的英雄就不当了吗?」 「那个也会当,我两个都当。」林宇溪揉着他妹妹的头说。 只是林宇溪的英文很差劲,在英语补习班老是留级,被他妈妈说这种破烂英文还想当太空人真是头壳坏去了。 所以林宇溪又这么对他妹妹说了。 「我以后要当科学家!」 「不当太空人了吗?」 「那个过时了,科学家才是未来的趋势,我要做出可以缝补臭氧层的机器!」 偏偏林宇溪的数学同样奇糟无比,数学考试是不及格的常客,被他妈妈用藤条打先不说,至少科学家这个梦是不再作了。 「我以后要开飞机,在蓝天遨游的感觉一定很爽快。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林清玟从参考书上抬头,抿了抿嘴唇,「很好啊。」 只要哥哥一直是我的英雄就好了。 对不起,我不是你的英雄,或许我永远不可能是,你哥哥其实什么也做不到。林宇溪用手抹去脸庞的雨水,衝过斜坡,朝着在暴涨河里漂浮的楔型鞋跑去。 只有一点是真的,不是任何谎言,不是任何说出口却做不到的事。 她是他的妹妹,就算林宇溪再怎么无能为力,想要做的事情都失败,不断地被骂,嘲笑、冷眼看待全都无所谓。 林清玟是他的妹妹。 他要拉住她。 不会再甩开她的手了,对不起,就算不是英雄也没关係,林宇溪也有林宇溪办得到的事。 他睁开了眼睛。 口很乾,四周吵杂不已,然而林宇溪有不得不说的话。 「……我有救到林清玟吗?」 「你有,笨蛋哥哥,」林清玟说,「你有。」 「如果云縓可以答应我的求婚就太好了。」 说完,林宇溪又闭上眼睛睡着。病房陷入一阵空白沉默。 「我刚刚还以为我哥醒来了,好像只是我的错觉。唉,医生说现在差不多该醒来了,怎么还没呢?我想说醒来后的重逢一定感人肺腑。」林清玟说。 「你没有看错。」范铭尹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自欺欺人了林清玟。」 「屁股啦。」 第八章 失去錶的手腕(2) 牛肉麵冒着裊裊香气,林清玟低头打开手机,快速瀏览脸书。 『chuyingwang:第一名,这次承让了』 林清玟不自觉挤了挤脸。 『chingwunlin:注意来势汹汹的復出警报?(?д??)』 「汤要凉了。」坐在对面的林妈妈说。 林清玟这才关掉萤幕,专心吃晚餐。 「手机尽量少滑,尤其是跟人出去吃饭的时候。」 「唔唔。」林清玟含着嘴里的麵条。 「还有,一个女孩子少把屁、屁股、白痴、笨蛋这种话掛在嘴上。」 「喔――」林清玟噘起嘴,「是个人特色。」 「那特色会让你嫁不出去,」她妈妈白了她一眼,这副模样真是和她太像了。「最近百货公司都在周年庆,找个时间去买件衣服吧。你看看,你这件一定是和粉红色的混在一块洗了,领口都被染色。」 「我没有钱。」 「有哪一次是让你自己出钱买衣服的。」 「在你不噢――没事。」 林清玟赶紧打住,毕竟,能够花父母的钱买衣服当然是未成年的权利。 「我有没有提过,」林妈妈轻描淡写地说。「你让我很骄傲。」 框啷,筷子掉进汤里。 「现在怎么提到这个?」。 「所以说你如果喜欢念书,也唸得很不错,是一件值得奖励的事,但是如果你不喜欢,而是喜欢别的东西,那么去追求看看或许也无妨……」 「或许?」 得意洋洋的林清玟遭受制裁,桌下挨了她妈妈一脚。 「你可不准给我去追男生。然后就算失败了也不要哭天喊地,不管决定做什么都要抱持着做到最好的心态。」 「我和哥哥可都是您亲生的呢,」林清玟眉笑眼开,「不用担心,我很擅长念书,没道理去讨厌擅长的事。」 「如果你觉得待在圆轮庄蛮好,就再多待一段时间。」 这下子林清玟反而不能理解了,她还篤定自己会被抓回家。 「我和你爸爸谈过了,最近会谈妥离婚程序。」 林清玟难掩震惊,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妈妈受到的煎熬一定比她高出上百倍。她静静聆听暂且不做表示。 「之后我会搬去林口那边的家,蕙婷阿姨你知道吧,她们家开肉乾礼品店,之前有邀请我去那里工作,我想趁这个机会答应下来。」 「林口……」 「等一切都安顿好以后,我再接你过来。如果不想继续住圆轮庄,也可以提早回来。」 「很好,我是说,现在这样很好――我想应该很好。」 母女俩没有针对此事特别着墨,林清玟也清楚,她的言行举止已经透露出她的立场。到底是好是坏,她无法肯定。只是不去做,不把伤口剥开来清洗的话,一定无法彻底好转。 「妈,你一直不离婚,是顾虑到我们吗?」 餐厅内的视线注目过来,林清玟往旁边狠狠一瞪,大家连忙继续用餐。 「没有人会希望家庭破碎,只是很可能它已经碎了我却视而不见。」 林妈妈叹了口气,剎那间,始终坚毅的脸部线条冻解。长年以来皆如此过活,而今,松手后却茫然。她都这把年纪了,眾多社会期待里,她应该是相夫教子无可改变。 「现在会离婚也是因为我们吗?」林清玟降低音量说。 她妈妈笑了,有别于以往带点神经质的惊笑。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林清玟觉得那会促使一个女人拥有力量。 「我的两个宝贝,你们啊,真是强迫老妈重新思考很多事,翅膀长硬了,好像不放你们出去闯闯都不行,连你老妈都被拖下水。」 「因为我们是这样子的家庭呢。」 第八章 失去錶的手腕(3) 汗沿着额头滴落。 大量阴影渗进肺部,氧气被尽数抽走。 无法动弹。 主堡爆炸后,狂风站起来拥抱他。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赢―― 「我和你爸爸,我们要离婚了。」 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林宇溪察觉到那两个人待在病床旁的意味,没有,他想没有什么好说,只是觉得有些疲累了。 「你们也这个年纪了,没有扶养权问题。只要你们想,跟着爸爸或是跟着我都可以。」林妈妈摸着林宇溪的头发,「虽然你这令人操心的孩子恐怕还想自己走一段吧。」 「我让你们吃了很多苦。」林爸爸停了很久,才继续说道:「我现在必须做得更多才能弥补。对你们,对你妈妈都是如此。真的很抱歉。」 林妈妈没有回应,只是几乎不可闻的叹了一气离开病房,留下许久没交谈过的父子俩人。 「你像年轻时候的我。」 林宇溪可没想到老爸会讲出这番话。 「不听劝,不顾一切往前衝,认为自己有办法全部搞定。你别看你妈现在一副母老虎的样子,当时为了追她可花费我许多心力,连续三天站岗女生宿舍。」 林爸爸托着双下巴沉浸在回忆里。 「然后我成功了,我得到手,我以为我成功了,所以不必再去珍惜。我忘记当初的心情,到头来那些又通通离去。」 林宇溪有多久没正眼看过爸了,鬓发白丝,他老了,时常撑不住自己的体重。林宇溪从来没叫他要少喝酒,要重视健康。他父亲错过了什么,是不是代表他同样如此。 「林宇溪,不要顾着猛衝,偶尔也要注意到身边的人。这或许是这几年来我对你说过最像父亲的一句话了。」林爸爸摸摸他的头。 病房门再度打开,然后关上,一切又冷清下来。 林宇溪以为要成功就是要捨弃全部,来换得那一次的机会。 但是…… 老爸曾经成功过,却又全部还了回去。 林宇溪拿起柜子上的手机。 『铭尹哥我该怎么做』 没过多久,范铭尹走进来。 「怎么了臭小子,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天底下如此瞭解我的恐怕也只剩范铭尹,难怪我如此相信你。」 「你受伤了,才会虚弱到胡言乱语。」 「清玟也受伤了。」 「那小妮子跟你不一样,所以才会一副绑架犯脸孔出现在圆轮庄前。」 林宇溪忍不住跟着笑出来,苦涩无奈,那说不定意味着他该长大了。 「对不起……」 「你干么跟我道歉,去跟林清玟道歉。对了,我先提醒你。」 范铭尹露出真切的笑容,既不自嘲也不嘲笑。 「你并不孤单。」 「咦?」 「王者英雄是五人团队游戏吧,人生也是一场团队游戏。」 范铭尹转过身,食指与中指交叉高举,刷的一声林清玟突然拉开房门,搞得范铭尹尷尬把手藏到背后咳嗽。林清玟经过还踢了他一脚说:「感冒就去看医生,不要传染给病人行吗?」 「哥你哎――哎哎哎哎。」林清玟突然胀红脸躲到苏云縓身后。 「你刚刚不是很有气势地走进来?」范铭尹说。 「但是一看见哥哥那张浑蛋脸,我我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嘛,我是想先声夺人,抓住他让他无法反抗。」 你那是先生夺人吧! 「林清玟……」 「干嘛!」 她提高八度音回答林宇溪。 「对不起。」 「屁股啦。」林清玟抓着头发。 「是真的,对不起,我应该对你好一点,我忌妒你,不自觉地对你很坏。我担心你在前面一直走,接着就把你哥哥拋下了。」林宇溪不改其心直口快说。 「那么我……」 「不要慢下来。」林宇溪握住她的手臂。「林清玟,你要在前方让我追赶,我总有一天会超过去,到了那时候,我才是你的英雄。」 「白痴喔哥,你不可能追上的,连车尾灯都看不到。」林清玟笑起来,「但是我就好心的期待那一天吧。」 范铭尹拉着苏云縓悄悄离开病房,出去后手很快地放开。 苏云縓心里不踏实,想起昨天看到的上班族,她想问她是范铭尹的谁。 头一次对一个人有这么强烈的困惑感。 她没有过这种经验,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甚至,当苏云縓意识到自己无法发声时,涌起了深深的自我厌恶。 范铭尹完全没发现平静的苏云縓正在思考如此复杂的事。 「我对宇溪和清玟说了很多大道理。实际上,连我自己都没有做到。」 『例如什么?』 范铭尹走到大面落地窗前,镜面照出苏云縓的姿态。当初遇见她时,觉得她纯洁的像颗璞玉,不受现实一丝一毫侵犯,后来范铭尹才知道那是她偽装自己的方式。 「我想要你。」 第八章 失去錶的手腕(4) 苏云縓如遭电击,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范铭尹后续有话。 「我想要你去参加试镜。」 苏云縓歪着颈子摆出小鸟般的神情。 「电影的试镜――我想让你站在镁光灯下。」 范铭尹不知道镁光灯的手语怎么比,于是比了星星。 那舞台就像是站在眾星之下,你看不清楚,但是你知道黑暗中有无数的人仰望,把你当成他们共通的祈望。 「你有潜力,如果你愿意相信我。」 苏云縓双指併拢,右手往左手敲了两下,指向范铭尹。 『我相信你。』 范铭尹要进行的并非正规流程,对他个人而言是私心,不打算让苏云縓拍一组一万三的宣传照,加入经纪公司,将她纳入青姊的羽翼下,被迫去接一些痛苦太多收穫太少的工作。 这些过程重复久了,将消磨掉一个人的意志,得以展现之物逐渐成为破铜烂铁。如果那是不可避免的砥礪磨练,范铭尹肯定它是件好事。然而,做了几年下来,他看过无数男男女女瞭解到那不过是压得喘不过气的琐碎工作,最终逼得他们不得不从演艺圈离开。 甫推出,就要撼动人心,彷彿是被强大黑洞引力拉入的太空梭。 这才是生存之道。 「走了吗?」 「走了,底下都没人。」 michael打开地下室的灯。 「品酒会的票真有用,摄影大哥连电脑都没关就跑了,省去调查密码的功夫。」 「监视器怎么办?」 楼上办公室装了三支监视器,楼下摄影棚装了一支,不清楚的人还以为这里天天遭小偷光顾。 「青姊不常看监视器。总之被发现再说。」 「谢了,师傅。」范铭尹笑起来。 「别爱上你师傅。爱情对我们之间太过沉重,清清淡淡的师徒之情恰好。」 噹啷。 玻璃门推开。 苏云縓怯生生地踏进一隻脚,看见范铭尹才放心下来,结果一见michael马上慌张九十度鞠躬,手里捧着的纸袋落出一个小盒。 「哈囉,这就是今天的女主角吗,透明系精灵,大概是这样子的感觉,那么摄影妆容不需要太强烈以免喧宾夺主。小一,你带来的仙杜瑞拉可真激动呢。」 「不,她……」范铭尹好笑看着胀红脸的苏云縓。「这是她要送给你的提拉米苏,刚刚摔到了,她觉得很抱歉,说你可以不要吃。」 michael已经津津有味地吃着。「这块蛋糕救了我们一命,今天忙到晚餐都没吃。啊,请多多指教。是这样比没错吧?」michael拳头对着自己。 『你好。』苏云縓微笑。 「非常好,第一个镜头就用这种感觉的笑容去拍。」范铭尹拍了拍手。 michael担任摄影助理偷学了不少化妆技巧,如果没有他,范铭尹的计划难以成功。 镜头,一个镜头,连续镜头,如歌行板。范铭尹打从初次见面就绘画出这副模样的苏云縓,差别在他终于可以将那幅画从幻想拉入现实。 花了半小时化好妆,做了一个简单高雅的法式盘发,苏云縓穿着无袖连身洋装,白色高跟鞋及珍珠项鍊,手臂掛着金色绳鐲,光滑的锁骨与后颈裸露出漂亮曲线。 来吧,放个适合跳舞的音乐。 「笑一个,看着我,自然微笑就行了。对,这个笑容很棒,头稍微往左侧偏一点,好。」 范铭尹一边指导一边按下快门。 「坐在这,右手小指稍微贴着下唇。眼睛看镜头。」 之后又换了几套的衣服。可爱粉色系毛衣,牛仔短裤,michael用电棒烫弄出微捲效果,换上露趾楔形鞋,涂抹粉色指甲油,范铭尹把机械錶给她戴在左腕当作饰件。 「嘿,试着抓住吧。」 范铭尹用猫棒逗弄苏云縓,她大笑起来,『我又不是猫咪!』michael捕捉到这瞬间的娇颠神态。 「捨不得把目光从小一身上离开吗?」michael笑说。 『没有!』 苏云縓噘嘴,又杀了michael好几张底片。 气氛渐入佳境,突然有人从楼上走下来。 他们同时停住,范铭尹大骇,来的那人竟是―― 张茜! 第八章 失去錶的手腕(5) 「尹。」 范铭尹下意识把苏云縓挡在身后。张茜双眼盯着苏云縓,视线落在她手腕。 「我来找你吃消夜,以前我们很常这样做吧。等你下班一起去师大附近喝酒,然后你到我家过夜,隔天去吃早餐。」 范铭尹没有回话。 「我以为你会想要更好的生活,不是成天活在不切实际当中,不只是想要和年轻妹妹玩玩而已。」张茜嫌恶的打量苏云縓,「这才是你捨不得这份工作的原因?」 张茜手中滴着水的伞不偏不倚砸中范铭尹的脸。 不回答是不是代表默认,范铭尹觉得十分疲惫,静等着张茜夺门而出。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苏云縓会捡起那把伞追出去。 玻璃门外的世界不断地被雨水冲刷,彷彿要把城市的尘埃洗尽。 苏云縓追上全身湿透的张茜,递去的伞却被她一把甩开。 「云縓姊!铭尹!」 因为范铭尹没带伞,送来给他的林清玟从街道另一头出现,她嗅到不对劲的味道。 『伞。』 「别假好心,以为勾搭上经纪人就可以飞黄腾达,我告诉你!你不如去接十万块的伴游更好赚,在拉斯维加斯酒店睡个七天就有收入。」 张茜抓住苏云縓的手,把那支錶狠狠扯下来。 「不要戴我送他的錶!」 机械錶的拨桿撞击地面,时间停止,零件随着雨点弹开。 「你搞清楚,他只是利用你满足虚荣心,之后就把你丢弃在旁不闻不问,你如果全部交给他你就太傻――」 『你……错了……』 苏云縓瘫坐在人行道上,林清玟箭步飞来。 「婊子!」林清玟在张茜反应过来前大骂:「你说的是你自己吧,喜欢对方的帅气与才华,一旦期望破灭就擅自认定对方不爱你,你爱的不是范铭尹,只是拼凑出来的理想情人,你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有试着去理解――」 就算是在雷声掩护下,张茜这记耳光的声响依然穿透出去。林清玟眼眶噙着泪水,接着反挥。 「不是真心爱范铭尹,就不要继续纠缠他。」 「好啊,现在连高中妹都搞上了,尹,你变得太多。」 「我不否认我喜欢他,那和他是否喜欢我无关。」 林清玟一脸冷静,淋湿的制服袖口在空中划出轨跡,不配合手语就好像无法讲出接下来的话似的。 「我喜欢现在的范铭尹,他的缺陷,他的不完整,我全都喜欢。」 林清玟浑身颤抖,范铭尹就算在滂沱大雨中听不清楚她在讲什么,也能够从手语辨别。 黑色宾士急停在人行道旁,穿着与瘦弱身形相比过于宽大的西装的男子撑伞跑来,他推开附近民眾,一把搂住张茜。 「张茜,你今天是怎么了,也没等大家就先离开,你都淋溼了。我们晚上订了东区餐厅,等下到我家洗个澡再去和其他人会合。」 「……我是做了一场梦,以为这几年的梦代表某些含意,不过我想我错了。」张茜对着范铭尹说,跟着男子往宾士车走去。 男子经过范铭尹旁边时开口:「前男友,我问你,你可以给张茜什么?」他似笑非笑喷了鼻音。 范铭尹只是狼狈地淋雨。 「活在梦幻的小女生,祝你好运。」张茜回头对瞪视她的林清玟说。 喀擦!喀擦! 站在后方的michael扛着整组摄影机,包上防水布拍照。 范铭尹捡起地上两支伞,撑在她们上方。 「好,卡!」michael对着围观的群眾大喊:「不好意思――这是在拍摄电影――请不要围观。」 范铭尹把坐在地上的两人拉起来。 「回家吧。」他说。 回去圆轮庄。 第九章 第一步(1) 林宇溪把耳机甩开,站起来大吼。 「我打到台服第一啦!」 全网咖的玩家停下手边动作,哗的一声叫嚣,把滑鼠拋上空中。 「今晚所有的餐点我请客!」 林宇溪这番话又引爆另一波高潮,客人举起键盘―― 「谁敢丢键盘,我就把他丢出店外。」李姐蹺起旗袍下的美腿,全场欢声嘎然止息。 「李姐,我在一个月内达成了。」 「你总算有点像高端,无名波波。」 「这还只是有点喔……」林宇溪脸垮下来,接着电脑弹出大量讯息。「哇,突然涌进那么多单,这怎么煮得完!」 「得意忘形就是指你,不过做得好。」李姐难得一笑。 就像被老师称讚,林宇溪突然害臊,赶紧埋头煮麵。 「得到台服第一,这季赛事也结束了。」 「嗯。」 「没有挑战世界大赛的资格。」 「嗯。」 「结果到头来我是不是什么都办不成。我想了很久,晚上睡不着只是拼命想,会不会最后我成为了煮泡麵大师。加葱吗?要加笋乾吗?我乾脆直接在会场门口摆摊做生意,也算是另类踏入殿堂。」 李姐打起电话充耳不闻。 「……但是我又想,结婚之后就得渡蜜月吧,果然蜜月旅行最好的地点还是在欧洲,哼,没钱也有没钱的作法啊,我不如在欧洲打世界赛时一併蜜月,这想法如何?」 「嗯。」掛掉电话的李姐还正好衔接上。「东西收一收,制服放回去,走了。」 「去欧洲?」林宇溪张大嘴巴,好像他刚刚得到的是王者傻瓜第一名。「还有很多餐点没做齐耶。」 「我叫美咪接你的班,双倍时薪。」 「那我也要留下――啊好痛!」 李姐披上风衣往停车场走去。林宇溪连忙关火送餐,脱下制服,等美咪交班。 他走近宾士车,左右思量,打开了后门。 「坐前面。」 「啊。」 「怎么,讨厌坐前座?」 「不是,今天心情上有点怪怪的,可能太兴奋了,觉得坐李姐旁边的话会干扰到开车。」 「凭你的斤两还不至于让我出车祸。」李姐单手转动方向盘驶出停车场,他们听着李姐那个年代的西城男孩,「无名波波,别人不是你的计程车司机,坐后座很不礼貌。」 「李姐是老闆吧,顶头上司,说一我不可能说二的工作权掌控者。让老闆帮我开车……」 「不喜欢?」 「哎,我就实话实说了――超级爽。」 「林宇溪,你就是个小鬼。」 李姐又露出笑容,哇这下恐怕,林宇溪刚觉得不妙,天空降下倾盆大雨。 如果是今天,说些关于秘密的话好像都没问题。 「李姐,你的本名是什么?」 咚隆。 车体震了一下,前方的铁栅门打开,警卫朝车内探来。 「李总好!」 「辛苦了。」 李姐把车窗摇上,朝园区内灯火通明的大楼前进。 「李玫芳。」她说。 岂知林宇溪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透明钢骨大楼,玻璃帷幕放映游戏cg,掛着天空船企业商标。 啪! 「好痛啊!」林宇溪抱着头说。 李姐踩下油门,以极快速度衝下环状车道,吓得林宇溪紧抓着握把不放。 倒车档,旋转方向盘拉回来,李姐左手靠着椅背侧过头,滑行般一次放进车位。 「下车。」 「等、安、安全带还卡着。」 李姐一个反手锁上中控,她勾了勾手指叫林宇溪过来。 「李姐,我们是要去――」 电梯门打开,李姐把识别证贴在感应磁条上,按下四十九楼。 「我以前的办公室。」 「以前?」 这层楼安安静静,李姐非常熟悉该往哪里走。她突然停下,紧跟在后的林宇溪一头撞上去,哇得一声怪叫。 「安静。」 她的手指贴上林宇溪的嘴唇,冰冰凉凉,把热度都吸走,只剩下心跳声。 「我讨厌嘈杂,林宇溪。」 她拉开大门。 倘大的会议室,长木桌,演讲台、投影萤幕、高级办公椅,每个座位前设有麦克风和电脑萤幕。 李姐转开百叶窗让室内不再如此昏暗。她随兴找了个位子,林宇溪坐到旁边摇摇晃晃转着座椅。 「……李玫芳吗?」 「叫李姐。」 「李姐,我们在等什么?」 「你等了好几年,还差这一时半刻。」 「说实话喔,你可别再打我了。我很享受现在的时刻。」 林宇溪背对李姐。 「小鬼,你想要赢过全部的人?」 椅背靠椅背,一言一语紧贴脊椎,比起任何的声音都更细緻入微的听见了。 「我要赢过全世界的人。」 「知道怎么做?」 这同样是他问范铭尹的问题,他隐约理解到答案并不是一或二相加那么简单。战胜一切甚至象徵了他该用何种态度过活。要赢过世界上的所有人,不光靠技术就能够办到。 「进来。」 李姐的声音中断了他的思绪。 戴着无框眼镜的斯文男搬进一台笔电。他对李姐点头示意,接着打开笔电接上投影机,桌上萤幕同时闪出画面。 「这是台、韩、美服打上菁英榜的台籍选手名单,总共九十八位。已经先过滤掉年龄不符、代打与有合约者。点进名簿可以查看选手擅长的角色及短评,请林宇溪先生妥善利用。」 男人介绍完默默退去。留下哑口无言的林宇溪。 「我被搞糊涂了,现在是……」 「skyship战队,由天空船赞助,林宇溪,你是这个战队的队长,由你来打造团队,和选手们一起接受训练,直到你去衝击世界的眼球。」 林宇溪的手在发抖。 「想赢,首先,你要踏出第一步。」 第一步。 如果他永远不曾踏出去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之辽阔。 「……李姐,我有什么特别?」 「你不特别。」 王者英雄的光芒自她背后闪起。林宇溪想哭,那必定是他终于抓到了获胜的一丝契机。 「你就只是个不服输的小鬼。」 第九章 第一步(2) 手机上显示凌晨五点,他习惯性摸索床柜,过了好一会才记起机械錶已经没摆在原本的位子。那时摔到地上之后就对它失去印象,或许给猫叼走了,或许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依然转动。 不管怎么说,曾经损坏过的东西,就算修好了也不可能跟原先一样。 范铭尹起床,脑海跑一遍流程,接着打开信箱瀏览。 这是公视出资的单元剧,每集由一名身心障碍者担纲主角,探讨他们的生活点滴。 其中一集是讲述失聪少女在游乐园做吉祥物打工遇到痞子男的故事。 苏云縓并没有因为上次心情低落,反倒是范铭尹像被乙炔切割器在脑袋开了一道门供人随意进出。早安,范先生您好,请不要成天活在不切实际当中。 盥洗完,苏云縓解开围裙把早餐端出来。 他们没聊天,只是看着新闻吃着炒蛋与培根。餐桌上摆着一面镜子。范铭尹把碗盘清洗乾净,瞥见苏云縓专心对着镜子练习,冷笑,瞪视,嘟嘴,挤眉弄眼。 她听到范铭尹的脚步声,装作没事跟着电视上的mv打拍子。 「表情练到泰然自若了。」范铭尹说。 苏云縓掩脸缩进木椅里。 「吃饱了吗?」 『好饱。』苏云縓双手从肚子撑开。 「今天的试镜地点在游乐园,不知道是不是打算现场拍摄前导片。」 怪不怪暂且摆在一旁,光是争取到试镜机会就已经是万幸。 阳光从巷弄一路延展到大街,范铭尹撑开遮阳伞,伞边缘的阴影和她的布鞋重叠彷彿是乐谱音符。 今天他们要利用捷运前往游乐园,免得苏云縓的妆容在骑车过程脱落,服装方面换上俐落的高腰卡其裤与衬衫。 到了台北车站,门一开就涌入大量人潮,范铭尹起身让位,苏云縓见状也想站起来却给他一把按着。 「你坐着,等下可有得站了。」 捷运往空中驶去。 「会不会紧张?」 『一点点。』 范铭尹笑说:「想像你在镜子前做过的练习就不会有问题。」 表演者生来如此,爱你的人会不可自拔地,恨你的人会打从心底排斥。 除了把专业表现出来,最后还是只能做回自己,抄袭偽装的粗糙烂製一下子就会被识破,一行一言皆由心生,唯有让大眾瞧见专属的个人魅力,才有可能征服他们。 苏云縓愣愣望着窗外风景,她喜欢这条空中捷运,喜欢彷彿是要去何处旅行的预感。 对范铭尹而言,那氛围寂静无比,也有此时才能想起的重要事物。 早上十点,游乐园的售票口已经排了长长一条人龙,幸好他们已经先印出剧组给的通行票券,直接给工作人员打洞后入园。 苏云縓展现出高度兴趣,目不转睛盯着入口喷泉前跳舞的布偶人多多鲁君,与乳酸菌公司合作的乐园吉祥物。招牌动作是捶着厚肚腩,大喊多多鲁,从头顶喷出一罐乳酸饮料。 『好热闹!』 「你是第一次来到游乐园?」 『对不起,是第一次。』 苏云縓像隻挨骂的小狗,范铭尹觉得她很可爱而笑起来。 「为什么要道歉?」 『我怕不利于试镜。』 「苏云縓,每一次的演戏都是在体验新人生。」 『新人生?』 「和自己的过往经歷不同,剧中人物的思想、行为,他们曾经遭遇或即将遭遇的事,都是从无数可能性中诞生出来,我们说不定穷极一生都没办法拥有那些经验,但是演员必须揣摩。」 『自由想像吗?』 「游乐园有没有跟你想的一样。」 苏云縓瞇起眼睛,跑到多多鲁君旁,摸了摸它的软喃小肚,它马上尽责喷出一罐乳酸饮料,还趁机偷抱惊讶的苏云縓。 『比我想像中更好。』 「当你的演出足以做到这种程度,击败脑海中所想像的,它就会成为你的第二人生。」 他们提前了半个小时抵达,是较早来的一批,苏云縓领到的号码牌却是三十八。 「我们会用大声公叫号,在此之前请待在附近。」 「难道前十名是彻夜排队吗?」范铭尹故意打趣问。 「不是先来先排啊,我们时间没那么充裕。」负责接待的小胖妹取出夹在腋下的本子翻起来,「你看,荣星製作,排在第三十八位。麻烦你们稍等一下啦。」 『顺序在前面比较好吗?』苏云縓紧张打出手语。 『有一定程度的优势。』范铭尹打出手语,接着朝死死盯着的小胖妹说:「提醒你,大咖来了。」 「啊,是凯琳经纪的人。」 小胖妹这才撇下对范铭尹他们的好奇。 和凯琳这种大公司不同。小型经纪公司有没有甄选上都由模特儿自负后果,公司不负责培训。简单来说,他们根本没有塑造巨星的意愿,基本态度只是抽佣赚钱。你叫它生出一个巨星它会先倒给你看。 「wizard最近的营收如何?」范铭尹问。 『借阅的学生变多了,他们放假会来店里聚餐。』 「便宜之后是品味。」 『对,现在是培养老大的时间。』苏云縓笑起来。 她的胸襟宽广,并不因喜欢古典而轻视轻小说,喜欢儿童文学而拒绝武侠。苏云縓认为每个领域都有它本身的价值与特性;每一个不同世界她皆能读到美与善。 范铭尹才确定她在演艺圈有办法生存下来。 无论遭遇何种挫折,苏云縓一定可以发现美与善。 『怎么了?』苏云縓回望范铭尹。 「你一定会成为演艺圈里盛开的鬱金香。」 使尽全力抵抗那些负面,与它们作对,只会遭致更强烈报復。必须压低姿态虚心接受,让胸襟宽广到可以容纳一切,就有机会熬过冬天,开出一朵美丽的成花。 『我没见过鬱金香。』 「鬱金香很美,小学时候老师要我们去找一朵花来介绍上。我看见鬱金香的图画就一见钟情了,虽然荷兰的鬱金香狂热终究化为泡沫。」 说不定从那时开始,他就一直追逐着某种梦幻且狂热的事物,张茜看透了,所以她说我不切实际,那也没有错误,范铭尹想。 『泡沫并不是她的错。』苏云縓顿了顿,『可惜圆轮庄的花圃没有。』 「不好种植,鬱金香要经过长时间低温冷藏,两个月的时间,球根才足以含苞待放。花瓣不能碰水不能接触高温,她喜欢冷,是朵必须要耐心等待的花。」 『我擅长耐心等待。』 「我不擅长,尤其肚子特别不擅长,」范铭尹摸着咕嚕作响的肚子笑说。「不过我们回去还是可以买个鬱金香球根。」范铭尹把苏云縓的头发拨到耳际后靠近她说:「想不想先测试一下演技。」 第九章 第一步(3) 「剧组有准备午餐吗?」 几个耐不住的小模,找了在门口嗑便当的小胖妹。她先用罐装绿茶清了清卡在喉咙的食物,摆出她也不清楚的无奈表情。 「好像没有吧,午餐部分要请你们自理。」 「那便当是怎样?」 小模们看向放在她腿上的便当。 「这是给剧组人员。」 制式回答,可想而知,小模们掀起反弹声浪。没有座椅也没有午餐,小模大声说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哪可能抽出时间去买午餐。 「你们可以请号码排在后面的人去帮忙买。」 「你敢把钱交给不认识的人处理?」 「对啊,我们都是自己来的,最少做时间控管吧,现在才几个人完成,十个有没有?要我们呆站六个鐘头吗?」 「要看受试者的进度,导演不想有缺漏之憾,时间自然会拉长。」 「我们又饿又累怎么表现出最佳一面,」女模擦拭脸上大汗抱怨,「妆都花掉了,至少多搬几张凳子让我们坐。」 「可以用的椅子都已经搬出来。」 几名模特儿沆瀣一气,吵吵闹闹,一般这种局面,要嘛不是凯琳的经纪人出面掌控,就是范铭尹他跳出来安抚大家的情绪,这是经纪人的工作职责。 现在凯琳的人还在里面进行试镜。 给了范铭尹大闹一场的时机。 啪啪啪! 连续三个响掌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老天,苏云縓是真的朝他脸狠狠打下去,范铭尹差点不知身在何处,苏云縓的模特儿站姿勾勒出强烈曲线,纤长颈子一倾,冰冷眼神令人联想到夜后。 练习一个月就在实战中展现,范铭尹觉得腰痠背痛都值得了。 她凌厉一指,叫范铭尹过去跟小胖妹谈判。 「不好意思,我们家的模特儿也受不了,她的意思是,如果要在大太阳底下等待,至少也得坐下来。」 小胖妹望了一眼苏云縓,声音没像之前那般肯定。 「不是故意让你们站着,全部的椅子都给剧组用了嘛。」 「跟乐园的工作人员多借几张椅子不会有问题,之前和农会合办秋季游园节庆,购入了不少塑胶椅,现在应该都收在仓库。」 范铭尹一清二楚,毕竟那时才带了一名舞台主持。 「我可没办法代表剧组去跟园方交涉。」 「你可以进去问问执行製作有没有办法交涉。」 「可是……」 苏云縓不耐烦走来,小胖妹才一晃眼她就神出鬼没出现,一双修长美腿,甚至让其他模特儿產生了在她脚上的不是一般布鞋而是典雅高跟鞋的错觉。 范铭尹神情肃穆,手语回覆苏云縓,却给她的硬生生打断,那样强硬与傲慢的飞舞,小胖妹不禁担心起这位经纪人会不会被自家艺人徒手劈死。 她没料错,只是迎面劈来的不是手而是咖啡纸杯。残留的褐色液体溅上了范铭尹的黑长裤。 「等一下!」小胖妹终于察觉到她无法掌控局势,「我进去问问。」 执行製作丢给她园区对外联络窗口的电话要她自行处理。如果说执行製作是执行製片的助理,那她就是助理中的助理,而且不过是被临时找来帮忙。 如果电话没接起来。 如果负责接洽的大男孩不要用那么爽朗的语气说,哇,你怎么那么厉害,还知道我们堆满塑胶椅,你可以到我们主园区靠近梦幻……这个死猪头! 「我去拿吧,告诉我地点和电话。」范铭尹说。 「我、我的电话号码吗?」小胖妹说。 「怎么可能。」范铭尹笑起来,「是负责人的电话。」 他好迷人,小胖妹一瞬间晕呼呼。 苏云縓毫不客气站到他们之间。她怎么有办法瞪着小胖妹的同时让他感受到杀气,范铭尹想真是太可怕了。 范铭尹不只扛了塑胶椅回来,还顺手带回一打炸鸡请在场的模特儿。苏云縓坐得离她们老远,约定是到进去试镜之前,她都会扮演一名高傲的女明星。 其他模特儿看来都怕了苏云縓,倒是和范铭尹相处得不错,抢着在他旁边聊天。 「所以小一,你也是来应徵女主角吗?」 女模们笑起来。 「我是她的经纪人。」 「不是吧,我还以为你们是男女朋友,因为穿着情侣装呢。」 「路上有八成的经纪人穿着皆是如此。」 「所以不是男女朋友囉。」 苏云縓瞪来,打了响指叫范铭尹过去。『怎么了?』『耳朵过来。』范铭尹以为她是要讲悄悄话,没想到她一口咬住耳垂。 『你照顾别人干么,你是我的经纪人。嫌我还不够麻烦吗?』 入戏也太深了吧! 一般来说有可能直接咬下去吗? 「冒昧问一下,你们不是单纯在练习手语吗?她是真的不会说话?」 苏云縓的表情顿时僵住,范铭尹察觉到她已经从角色抽离出来。 幸亏小胖妹正巧拿起大声公广播三十八号的人进去试镜。 『进去吧。』 范铭尹挡住她们好奇的视线。 「进度好像变快了,错觉吗……」 他们不晓得导演已经不在里头,整个剧组都已经撤出来开始架设,只剩下副导和助导在面试。 「这是剧本,五分鐘后会请你表演。」 苏云縓双手接过鞠躬。她站着专心阅读剧本。 里面有一项考题,只要达成考题条件就行了。 唯一的难处在于她没办法用对话去引导对方。 她的胜算是方才饰演高傲女星的回响,依然不可思议的残留体内。苏云縓闭起眼睛,当她一巴掌挥出去时,指尖窜入了热流,沿着手臂滑入心脏。 那瞬间,既是她却又不是她。 「三十八号,准备好了的话,我这边就要开始了。」 她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准备,action。」 男子撞倒苏云縓,她跌到柔软的绿垫子上。 那是和林宇溪的初次见面。 男孩遇见了坠落的天使,呼吸疼痛起来。一见钟情无需任何言语左右,爱就是爱上了,唯有在那个当下他们不考虑往后的事,不必知道有可能完成他们或是摧毁他们的未来。 苏云縓接起他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眸凝视对方。她嫣然一笑,宛如我见犹怜的高雅鬱金香。 ――刚结束父亲葬礼的你,在街上被男人撞倒,请引导对方问出你的姓名。 为了再也不可能回去的那一天,为了没有的选择。 于是,苏云縓流下眼泪。 接着,她又绽放出更绝美的笑容。 这一次,是为了无悔的爱。 不光是临时男演员,连副导都屏住呼吸,像是现在已经正式开拍大气都不敢喘。 他过了好几秒,才想到要把她拉起来。 苏云縓道谢后转身,「阿……」男演员呆立原地,他发现苏云縓落下一条金属腕錶,他捡起来大喊:「那个――」察觉到自己即将脱口的话,他莞尔一笑,这恐怕破了最短纪录。 美得不可方物的苏云縓回头眨了眨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第九章 第一步(4) 「苏云縓。」范铭尹等了一会儿,「苏云縓?」 她抬起头,眼珠子喳巴喳巴闪,猜不透她的想法。范铭尹抓住摩天缆车握把。呃,不会掉下去吧,应该不会,已经快要来到最高点囉。 真是疯了,陪苏云縓来搭摩天轮,脚快从身上脱落啦。 范铭尹重新面向苏云縓。 「还在想试镜的事?」 『是也不是。』苏云縓装得一副神祕模样。『不是在想失败,我觉得演戏很有趣,好像可以从中获得勇气。』 「一般来说,大家都是鼓足勇气才敢演戏,你却反倒从演戏中得到勇气,实在怪得离奇。」范铭尹笑说。 试镜失败了,往好方面想,苏云縓不抗拒演戏――即使范铭尹没办法亲眼看见试镜状况,光从她在外面演出的那一段,就知道那不仅仅是不抗拒。 「你当时是怎么詮释大牌明星?」 『要帮我保密喔,』苏云縓在嘴唇上打了一个叉,『我是想着林妈妈进行揣摩。』 范铭尹的眼睛闪了一下,他朝外面望去,火树银花点亮夜空。 「难怪导演要选择在游乐园试镜。」 苏云縓吓到似的身体蜷缩。 『危险吗?』 「不会。第一次看烟火?」 『电视――电视上看过。我也没有坐过云霄飞车。』 「云霄飞车的话不太……」 『没有坐过喔――坐坐看吗?』 露出猫咪般的神情,他不就完全没办法拒绝了。 勇敢,勇敢。 不然怎么能踏出第一步呢。 「小刚,检查一下这个画面可不可以用,喂,小刚!」 「啊?」 「妈蛋咧,我拍得太美了,让资深副导都看傻去。」 「哈哈。」 「你先看,我去找咱们家的小宝贝。」 趁着导演和演员谈话,副导赵翊刚接续中断的思绪。他在开拍当下,竟然不由得想像起monitor中稍嫌油腻的女主角如果换成三十八号会如何。 就算陈沁的表演无法真正达到该剧核心,不足以使人废寝忘食一直盯着。她有姿色,胸部又大,可以适度吸引观眾眼球,更重要的是,她是凯琳目前要捧的新人。 公视不讲收视率,但导演想要红,他势必得搭上这条船。 很可惜,但也没办法,就将她忘了吧,让她的资料留在碎纸机里头。资料可以绞碎,人生可不行哪。 赵翊刚重新审视monitor画面,烟火下的男女主角吻戏……拜託,皱起眉头是闹哪样,现在可不是心跳五十而是拍戏啊大姊,凯琳到底捧了怎样的一个人上来。 如果三十八号真的有如他所想的实力,不被现实压垮,那么总有一天会再度见面。毕竟,台湾就是个四面环海的小岛国。 第十章 当她成为了却――(1) 林清玟三步併作两步从房内跑下客厅,她先到厨房拿了一包波卡和可乐,右脚蓄势待发,准备飞踢范铭尹逼迫他让出空位。 「林清玟,今天不行,不要吵。」范铭尹及时说。 「耶,小气鬼。」 林清玟如毛虫瘫在沙发椅背,採取她心中不会吵到范铭尹的方式,在他头顶嚼波卡。 「在做什么?」 「投导演所好。」 下一次的试镜是萧歌手的音乐mv,导演李衍泰,擅长叙事式音乐电影。范铭尹为此找了大量的导演作品进行分析。 林清玟看了好半晌。「苏云縓对你来说那么珍贵吗?」 鼾、鼾。 范铭尹睡着了。 「和我聊天有那么累!」林清玟身体扭向一边,波卡倒出来,「呜哇――」 林清玟失去平衡从沙发背跌下来。重重敲到范铭尹的头,嘴唇轻擦过眼角,一股脑撞上他的腹部。 她可没忽略那瞬间触感。 「林清……呃……」 「不是你搞错了,我没有亲到,不对不对不对,这不算数!重来啦,我抗议!跟我想得不一样!人家的初吻才不要那么意外!」 林清玟重击范铭尹的肚子。 「呃你在说什么……林清玟……你躺在我腿上干嘛?」 「没有,只是――」林清玟眼珠乱转,一副人小鬼大,「突然想练瑜珈。」 「在别人的腿上练瑜珈?」 「小一哥不知道吗?最近双人瑜珈正夯喔。」林清玟反手弓起身体,活脱脱像个被大法师附身的女孩,范铭尹无言以对,「你现在可以帮我撑住腰部,把我当成盘子在空中旋转。」 「你指的是瑜珈还是特技?」 咚。 他们同时转头,苏云縓一脸讶异站在门口,纸袋装着的一叠书摔落。夜夜跑过去嗅闻,把自己装进纸袋整理舔毛。 『抱歉,打扰了。』 苏云縓连忙收拾纸袋,没注意到把喵喵叫的夜夜关起来了。好沉,书怎么变得那么沉重。 「云縓姊,我们没有在做奇怪的事啦,」林清玟跑去接过她手中的纸袋,也没注意到夜夜死命挣扎。林清玟往后一瞥,至少范铭尹是没有做奇怪的事,「来跳舞吧?」 『跳舞?』 「参加mv的试镜也需要舞蹈的基础喔。小一哥,音乐开大声点。」 林清玟拉起苏云縓的手,苏云縓脑子一片混乱,身体倒是自动和林清玟一起随音乐摇摆。范铭尹调整音量,关上窗户与帘子,灯光转成炫光模式。 「有庆祝也不说,太不够朋友了吧。」 林宇溪把磁铁移到『家里』,还来不及脱鞋,耳朵接收到差一拍抵达高潮的音乐,侧背包飞出,双脚划出圆步接续freeze。 「你不是假日才要回来?」 「计画中不包括我没有带――哇――」林宇溪完全失败,直接空翻半圈背部着地,夜夜正巧从林清玟手中的纸袋飞跃而出,成球状弹上林宇溪的衰脸,「偶低枕坨。」 「你是去郊游的小朋友啊!」 「范经纪人,去三楼最里面的房间拿一支酒出来。」李姐说。 范铭尹到了三楼,想起那间房是李姐谆谆告诫过不能进入的禁地。 她的心境上起了什么变化。 圆轮庄最大的房间,九坪。独立卫浴,摆满两面墙的书柜,可装五十五支酒瓶的钢黑酒柜,双人床铺上防尘套,光滑洗鍊的clearaudio唱盘,可动式木屉夹层收藏不同年代的lp,那些古旧如手绘的封套足以让人欣赏整个下午。 随便一支酒…… 范铭尹注意到打磨的桃花心木桌摆着数个大小不一的东西。 他终于知道李姐隐藏起什么。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得很尽兴。 李姐用白兰姆酒作基底,凤梨切块,倒入椰浆、鲜奶打成汁,最后和碎冰一起倒入雪克杯摇盪,完成了漂亮的凤梨可乐达调酒。 跳累了,喝几口调酒,吃着林宇溪买回来的滷味。 『好玩吗?』 范铭尹用手语问。 『好玩,而且我不用担心喝醉被怎么样!』 苏云縓大笑,手语彷彿成了舞姿的一环,林清玟以拟似月球漫步的掰咖姿势滑来,「云縓姐,来跳慢舞。」她拉走苏云縓,手环着腰际,彼此火热共舞,初时略显害羞的苏云縓一下子就适应了,大大方方和林清玟紧贴。 「这次壁咚一定要成功,没可能每次都失败的道理。」 「小鬼,你在碎念什么。」 「没事,我呢――」林宇溪右手靠墙,稍微踮起脚尖,由上方俯视单手拿酒杯的李玫芳,「啊,成功了……」 「所以你现在想如何?」 「不知道。」 「是吗……」 李姐双手搭在他的肩膀,随节奏慢舞,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宇溪也像根木头无法动弹,李姐靠近脖子的手掌温度强烈渗入体内。 「这样呢?」 「口渴……」 林宇溪乾掉整杯调酒,彷彿是闯入不该来的宴会的小偷猫,他赶紧介入女子双人共舞,以头转开场,脸部着地作为结尾,另一层意义上的地板王子。 范铭尹站到李姐旁,点燃一根菸递给她。 「李姐,你为什么透露给我?」 「想知道的话,就拿他妹妹来交换。」 「……」 「开玩笑的。这里头的基调正在改变,年轻的酒需要经过时间的呼吸甦醒,你应该能察觉,我已经不是圆轮庄唯一的主人。」李姐晃了晃手中的澄色饮品,「总之,不管你有什么结论,我希望你别忘记当初来圆轮庄的理由。」 辛辣香甜的凤梨可乐达,丰厚滋味在范铭尹的口中扩散。酒不再淡而无味。 「你们种的花很漂亮。」李姐说。 「因为这个家的人都在花圃上投注了许多时间,包括李姐。」 墙壁也许动摇了,也许没动摇,那是相对性意义。对砸向高墙的鸡蛋来说,它们希望墙壁动摇,对接受保护的人们,墙最好是永远屹立不摇。 「好几个月前你曾问过我。李姐,那么你看过吗?爱在日落巴黎时。」 「第一集看了三十遍,但是我不去看九年后的故事。」 「那又是因为――」 李姐笑了,眼角鱼尾纹不可避免地显露,无论到了几岁,那颗心却始终无法像年龄一样熟成。他们活在现实而非梦境,现实生来即是与他们对抗,所有的一再幻灭,他们永远得不到索求之物。 于是,圆轮庄油然而生。 「不想跟茱莉蝶儿一样。」李姐手指顶住范铭尹的左胸口,「现在已经感受不太到心痛了吧。」 范铭尹点头,这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无奈与疲惫呈细烟状漂浮。 只有屹立不摇的墙,与墙上斑驳的蛋痕罢了。 第十章 当她成为了却――(2) 那晚大家都醉了,尤其是林清玟这小妮子醉得特别厉害。范铭尹扶她上楼时,不可避免地想起林妈妈赏他耳光的恐怖情景。 「铭尹……」 「我不进你房间,你有办法自己进去吧?」 「不是那个啦。」林清玟似乎醒了过来,甚至让人怀疑她根本没醉,「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几乎让范铭尹准备好要讨论那个话题,然而林清玟只是更加困惑的把话吞了回去,「不,没什么,晚安。」 她关上木门。 那喀的关门声,不比以往有活力。 古怪,太古怪了。范铭尹掏出皱巴巴的菸盒,确认了给李姐是最后一根,塞回长裤口袋。 门咿呀地打开。 「啊?」 林清玟吓一跳似的抚着胸口。 「我以为你回房间了。」 「正准备回去。」 「不进来坐坐吗?」 「是要请我喝茶的意思?」 「难道还能做比这之外更多的事。」林清玟红通通的脸一笑,「稍微有个东西想请范铭尹帮我看看,帮我传道授业解惑也,跟在大桥底下时一样,不期望得到有用的答案,不过听听看也无妨啊,大概是这种感觉。」 「你没有醉到脑袋不清楚吧?」 「可能唷,否则我都是一个人做出决定。」 相较起来,林清玟的房间显得丰富温暖。 最显眼的是大量时装海报,海报的重点确实摆在模特儿身上的服装,就算有相貌不怎样的模特儿,活脱脱像是骷颅人,却完整詮释出服装的神性,类似的海报把房间贴成了几何星空。 「你看看。」 林清玟递出简介手册,中法双语说明。他详细阅读,有些人对于合约式文件非常吃力,但是范铭尹的基本工作之一就是要读懂这些文件,因此他很快地发现,他没有误会林清玟的蓝色窗帘。 「esmod是怎样的学校?」 「巴黎高等时装设计学院。」 林清玟偷偷看着范铭尹,他坐在地毯没表示意见。她开始缓缓讲述,小时候靠爸爸的关係去参观时装伸展台,独具节奏性的画面在年幼的她心中带来如同战斗机轰炸过后的震撼。 关于老大的女儿,林清玟觉得很遗憾,但是也因此才认清,去追寻对某人而言很重要的东西,说不定会丢掉性命,可能根本不存在社会认可的价值,然而为什么呢…… 「我的成绩足以让我投入任何一项有前景的產业都没问题,不是在炫耀,只是一直以来的努力让我可以办到。」 「我懂。」 「我却牢牢被在台湾最受到轻视对待的產业吸引。只是想去做,嗯,用自己的双手一步一步慢慢做着,耐心擦拭的话最终一定会亮起来,其他的东西都比不上。我明明不相信纯粹的感觉……」 「嗯。」 声音寂静下来。 范铭尹认为她在琢磨,以一种把玻璃球捧在手掌的小心翼翼态度去应对。这是年轻的好处之一,不断调整自己的姿势,直到摸索出对自己来说最棒的姿态。 「那么,你想问我什么?」 「我真的该去参加esmod的面试吗?我是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学院在亚洲扩大徵选,包括资料审核和面试都比以往来得方便。但是没通过奖学金的话……」 「经济上有负担?」 「爸爸应该会不顾一切的帮我出钱吧,照他现在的态度来看。」林清玟用手捲起头发,「不光是这样,如果我打算入学,从现在开始就要专心一意唸法文,这有可能断绝我进其他大学的路。」 「你看起来不像是对自己那么没自信。」 「范铭尹,有时候我真恨你的精明。」林清玟大笑,丝毫不顾女儿家的仪态捶着床,冷静下来后用力吸了两口气。 风的声音。 「我害怕离开台湾……我不想离开圆轮庄。」 我不想离开你身边,林清玟没有说出口。 「你哥哥离开了。」 「不代表我也要跟随他吧。」 「对他来说,圆轮庄是个中继站,让他恢復气力的地方。对你而言呢,你是不想要原地踏步才来圆轮庄吧?别适得其反了,高中看似离社会很远,但你应该有足够的能力去处理自己的事。」 「这是建议吗?」 「我的建议是,你先好好睡一觉,等明天起床吃顿丰盛早餐,选择那个时候的你所冒出来的想法。」 想法跟文章与咖哩一样,搁置一天之后才容易看清全貌。 许多时候,当下那个细节并不清楚,往往在自己都没搞懂时就去做了,范铭尹常犯下错误,沦落到这步田地也是有跡可循。他不希望林清玟步上后尘。 「万一那想法很糟呢?」 「你的人生也不会因此毁灭,顶多过得比较迟缓一点。」 「你才迟缓呢!」林清玟瞪了他一眼,「如果我失败了,虽然那是不可能,万一我真的失败的话,变成厉鬼也要死缠着你不放。」她笑起来,「过上如你的日子,可能也是好选择。」 「我不建议这么做。」范铭尹苦笑,「晚安了,林清玟。」 「晚安,铭尹。」 第十章 当她成为了却――(3) 适合苏云縓的戏路不多,范铭尹依然对她独具信心,为此,他硬是在繁忙的工作抽出空档。 michael必须掩护他,工时十三、十四个鐘头已经是基本款。「回来时记得帮我带个关东煮,啊不要黑轮。」michael也只是这样说,「fighting!」 范铭尹深深过意不去的还有她。 批判与评审永远是件苦差事,尤其是她还负责带wizard的新人,工作量比以往更大。 苏云縓真的想进演艺圈吗? 那究竟是谁想做的事。范铭尹不敢过问。 现在他们跟着剧组在天母一栋透天豪宅进行mv拍摄。导演初见苏云縓就讚不绝口,范铭尹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不过他可是比当事人更高兴。 「前面要表现含蓄,你察觉到男友有小三,他为了挽回你而不顾一切从背后抱住,懂吗,这就是mv的主题,女人是水做的,你心软了,打算原谅他,就在此时!」李导手势配合,彷彿他正拿着一台v8,「完了,又再一次看到他和小三的合照,会觉得很火大吧,已经不可能挽回了,你一口气抓住桌上的水杯朝他脸上泼去,」李导讲到激动处打了个响指。「女人再也不是水做了,象徵无论物体的本质是什么,急剧变化下――」 范铭尹心想导演的理论果然跟他拍摄手法同样落落长。 「小一,这次带来的人不错,难得挑剔的李导也一拍即合。不过她是天生?」咪嚕问。 「详情我不清楚,应该是后天造成。」 「有办法治疗吧,要不然多可惜。」 范铭尹从没想到这点……不,是他刻意不去想。 万一苏云縓的个性活泼外向,凭她的美貌又怎么愿意待在他身边。察觉本意的范铭尹掀起波涛汹涌。 「小云,这边表情是慢的,变化太快留不住馀韵,准备再来一个。」 说穿了,她们觉得范铭尹表现出来的态度对她们很重要,但终究不过是身为经纪人的专业罢了。 「小一,你今天没带相机来拍照啊?」咪鲁问。 「不是正式工作,你不用提防我偷拍,今天一切悉听尊便。」他笑说。 他近乎本能式的把内心与外在分开,已经感觉不出其中的细微差异,像是搅拌棒把底部的糖水与纯水分界混淆。 「卡,ok,接下来的泼水戏,小云你记得拿起水杯就要唰的泼出去,不要犹豫。先run一遍,感觉不错就直接用longshot拍,二号摄影机来个cu(closeup)。」 不理解自己就不能接受他人,范铭尹不想再伤害彼此。 「卡卡卡,不对!不要停住,直接一鼓作气把水泼出去,亚新没那么玻璃心,被女孩子泼水这档事就当喝水。」 片场笑声四起,苏云縓试图想用手语表示些什么,但是没人在乎。 「准备,action。」 范铭尹实在搞不懂这股鬱闷的由来,到底是因为苏云縓被亚新抱紧,还是他把自己点破了。 「不对,唉,搞什么,」李导把脚本摔在地上,「我说小云,这怎么拍啊,指示也不听,啥,你在比什么?喂,现场有没有人来翻译。」 范铭尹彷若大梦初醒跑进片场。 「导演,她是说水杯没有水。」范铭尹说。 「妈的,场务搞什么名堂!道具也弄不到定位,小郭,他妈的,叫小郭给我滚过来,」李导乱吼一气之后说:「你们辛苦了,先去旁边休息待命吧。」 范铭尹很想帮苏云縓辩解,不过他当然不会蠢到那么做。一切刚起步,他们得跟其他跑龙套的挤在小房间席地而坐。 片场内部的消息,都必须仰赖执行製作咪嚕通知。 「我去搬矿泉水,你坐着就好了。要一起去啊,还是会紧张?」 『一点点。』苏云縓俏皮地比出手势,跟在范铭尹旁边。『不过拥抱或吻戏果然很正常吧。』 范铭尹差点绊到自己。 「爱情剧的话,通常是蜻蜓点水……这方面的心态恐怕要调适好。」先调适好自己的吧,范铭尹内心吐槽。 他们回到二楼当作片场的主卧房,却被工作人员挡住,理由是目前正在开拍。 「女主角还在外头却开始拍摄,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范铭尹说。 「我们是就事办事,你有疑问等结束之后……等等,咪嚕要过来,让她跟你们解释。」工作人员关掉无线电说。 咪嚕打开房门,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把他们拉到一旁。 「小一,导演决定换个可以沟通的演员。」 「她并不是无法沟通,也听得到。」 「你知道导演都是看心情在拍的。」 不是场务的疏失,不是求好心切造成的反效果,没有人想聆听苏云縓的话。所有人都只想听自己想听的,当然可以很轻松地把错都归咎到别人身上。 混帐,混帐! 「看在我们合作那么久的份上,也不要说我不挺你。」咪嚕把范铭尹拉过去小声说:「之后我会和另一个剧组合作电视剧,预定二十到三十集左右,女主角确定要找懂手语的人,我看苏小姐的外型蛮符合导演的需求,可以帮你们美言几句。」 「咪嚕姐……」 「你和她事成了可要请客喔。」咪嚕曖昧地笑,「详细资料我再附件到你们公司。」 「谢谢,不过我们不是那种关係。」 「哎呀,这种事谁都说不准的。」 苏云縓也跟着弯腰道谢。 虽然得到了保证,范铭尹依然心情沉重搭上捷运。 『等下回公司吗?』 「明天的通告不发完不行。」 『老大有教我打起精神的方法喔,抱歉了。』 苏云縓大力拍击范铭尹的脸颊,「好痛!好痛!等等,车厢的人都在看。」他连忙后退。 『果然有效果呢。』 『不是吧,你被那个墨镜大叔骗了。』 『不过笑了喔。』 心情上得到了治癒,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面容,她恐怕不晓得吧。 『我没什么能做的,今天做菜给你们吃好吗?』 『在我们公司?』 『是。』苏云縓敬礼。 苏云縓偶尔间暇时,会来他们公司接受michael的指导(等青姊下班),如果工作正忙,就安安静静坐在沙发看书或帮他们出外买食物。 「哈囉,女朋友。」michael听到门上铃鐺声,探头出来打招呼。 『谁的女朋友?』苏云縓比出手语。 「她问是谁的女朋友。」范铭尹说。 「如果成为明星,那就是所有男人的幻想女友了。」 『好微妙。』 苏云縓闭起一隻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你的表情也很微妙。她想在公司做菜,没问题吧?」 「我个人非常欢迎,哎呀呀,材料都买来了,手脚真是俐落。」michael看着提着一大袋食材的范铭尹,「可以娶了。」再看看挽起袖子的苏云縓,「可以嫁了。」 「我们也可以继续打电话。」范铭尹马上接口。 苏云縓到流理台洗菜,挑掉虾仁肠泥,把甜椒、胡萝卜、番茄、起司、熟火腿切丝。结果理所当然没有瓦斯。她稍作考虑,拿着一包细圆麵走出去。 等到范铭尹从工作中回神,她已经和对面的小吃店达成协议,使用店内的大汤锅煮麵,代价是吃饱后来店里帮忙到打烊。 苏云縓俐落捞起来麵条摆盘,细圆麵捲成球状叠放,食材依序摆放。完成了一大盘色彩繽纷的义大利冷麵。她连底下摄影大哥的份都准备了。 『还没完成。』苏云縓轻拍michael伸过来的筷子。『最后一道工序是撒上魔法溶液。』 「魔法溶液?」范铭尹问。 怎么听起来就很不妙。 苏云縓从随身包包拿出一个小瓶子,顺时针倒入半瓶。 「充满漂浮物的橄欖绿液体!」michael惊呼。 范铭尹捲了两圈放到碟子上,夹着起司火腿入口。 清爽酸脆的鲜味,牙齿弹动的麵条口感,保留蔬菜原味的料理方式,苏云縓早有准备,除了…… 「美味是非常美味唷,只是该怎么说――」michael正在寻找某种强而有力可以表达心中的感言。 「有下水汤的味道。」范铭尹说。 苏云縓用叉子捲起义大利麵细细品嚐,眉头耸动。 「中体西用也不是每次都奏效。」michael说。 大家忍不住相视大笑。 偶尔渡过如纺织机踩织出来的银线般的生活,对范铭尹来说,或许正是身为一个人的救赎。 第十章 当她成为了却――(4) 范铭尹回想起来,因为临时换角的无理事件,让他的天线像是被一隻大手弯折,没能正确接收到讯息。 『详细资料我再附件到你们公司。』 ――你们公司。 「有个不错的电视剧试镜机会,推近两期的模特儿,锦瀅经验丰富,除了她之外再多找两个人报给咪嚕。」青姊下达指示。 「好喔。」michael拉长尾音,对范铭尹比了割喉的动作。 寄到公司信箱,代表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必须挑选宣传照。 「事情办完就早点回家吧,掰掰掰掰。」 青姊总以这句话做结尾。 新进员工小锋看到老闆下班,期待着也要跟着要下班,可惜事与愿违,他们最少还要三个小时才能完成今天的工作。 挥之不去的雨云老是盘旋在范铭尹头顶,做什么都不顺遂。 「我为什么利用她完成梦想。」 每当见到苏云縓,范铭尹总是满怀痛苦及彻底相反的喜悦。 两天后,吴锦瀅和苏云縓获得试镜机会。 「后天我想请假。」范铭尹说。 「本子拿给我一下,小锋!」青姊喊。 「来了!」 青姊翻阅行程表。 「那天有十三个人要来面试喔,只靠michael会忙不过来。」 「小锋多少能帮上忙吧。」 「那我们公司还不倒了,」青姊发出高亢笑声。「为什么要请假?」 范铭尹不敢隐瞒,万一吴锦瀅回来告发不妙了。 「我想陪同试镜。」 「小一你会不知道公司的惯例是不参与试镜?喔――青姊知道锦瀅长得蛮可爱,像是洋娃娃对吧。」 「呃……对。」范铭尹说。 「那我就通融,明天你陪着锦瀅去试镜。至于礼拜天带新人去台大――」 「我去吧,顺便抵后天的假。」范铭尹说。 后天究竟能不能顺利。 范铭尹收敛心神,把vivi、茉莉杂志放到右手边文件夹以便随时取用,打开网页输入密码进入照片区,其他需要的网页以新分页模式开起,介绍时才不会手忙脚乱显得不专业。 所谓的专业其实再简单不过,讲到别人觉得自己够资格。不知道为什么,范铭尹在工作上几乎都是学习这一类的事,就连导演也是以装腔作势来领导团队。 一切准备妥当。 范铭尹叫进今天第一位客人。 他赖以为生的工作,是在利用与被利用之间找到一个绝妙平衡点。范铭尹偶尔会想,他这人事实上到底贡献了什么,让更多的人以为他们有机会在演艺圈发光发热,事实上,在签属合约的当下就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尽情利用我!拿走我的全部! 恐怕没有人如此自虐。 所以范铭尹必须尽可能地掩饰他正在利用苏云縓的这项事实。 过了桥底红绿灯,从蜿蜒小路转进停车场。等在河滨公园西侧入口的吴锦瀅,刚要伸手打招呼,看到范铭尹背后的苏云縓瞬间愣住。 「她也是今天要试镜的人。」范铭尹说。 「你好。」吴锦瀅换上甜美笑容,「啊小一,我以为青姊是要你特别来帮我呢,好像是我误会了喔,小笨蛋。」 「你们都是公资產……」 「嘻,嘴真甜。」吴锦瀅挽起范铭尹的手臂。 一点糖的成分都没有吧! 「走吧,时间要到了。」 范铭尹转头示意苏云縓跟上,她的视线似乎有些冷淡。想太多了吧。 几名工作人员正在河岸边操作洒水机具,试镜虽然选在户外,不过并没有把整个剧组搬来,范铭尹见到几个熟人,咪嚕,还有那是赵翊刚副导演,原来他也参与了这齣电视剧製作。 那天试镜结束,赵副导找他问了苏云縓是哪间公司。乐观一点想,赵副导对苏云縓似乎颇有兴趣的样子。像他刚刚经过旁边,一边用鼻子闷哼,范铭尹还真不懂赵副导到底是有兴趣还是看好戏。 负责这次『夏雨夜之声』的罗导,范铭尹也拜访过他们工作室几次,论功力比他们导演强上太多。罗导非常清楚他要带给观眾什么,并且巧妙运用画面构成去抓到重心。 比起他的导演老是嚷嚷着戏剧就是要抓住观眾的眼球,结果却只抓住观眾的火气来得好。 导演唯一说过让范铭尹心服口服的一句话是「知道当导演的方法是什么吗?钱才是重点,只要有钱你就可以当导演。」但是范铭尹想导演漏了最重要的一句,当一个好导演的方法。 天分。 有资源却没天分是很糟糕的一件事,但又比有天分却没资源还轻松些。 苏云縓是后者。 总之,范铭尹凡事都作最坏打算,因此他从不祷告,毕竟不可能事事都祈祷吧。唯独对苏云縓是例外,她吃了那么多苦却从不抱怨,他怎么能不为她祈祷。 已经有好几个人试镜完,她们一个个淋湿了,范铭尹递出毛巾,这也是有目的的接近。 「谢谢……哈、哈啾。」女孩打着喷嚏。 「难吗?」范铭尹问。 「临场反应要很好,就算是模拟雨天,现在还是冬天哈、哈啾――」恐怕是演得不如预期,女孩抱怨起来,「再说,我会手语又有什么用?对方不会手语是要怎么沟通啦!还叫我们自己想办法,说要拍出最美的样子,我倒想看看有谁的头发像烂海草一样还能美得起来!」 冷雨冻住呼吸的那天,苏云縓的伞被张茜打落,范铭尹当下打算阻止,只是那个画面太唯美,她太美了,美得让他心痛。在那一刻,他必须藉由雨水来掩饰泪滴。 相信罗导愿意把那幅唯美的画面永久保存在镜头中。 忙了好一阵子,当影子逐渐成为脚下黑点,咪嚕宣布试镜结束。 吴锦瀅顶着一张臭脸走来。 苏云縓她…… 咪嚕偷偷比了一个ok的手势。 「真的?」范铭尹几乎无法言语,「真……」 半湿发丝贴在脸颊的苏云縓信步走来,嘴唇翕张,双眼倒映水光,彷彿刚被唤醒,直到范铭尹衝过去把她举到半空,她眨了眨眼,发梢上的水珠洒落到他们身上。 「等场地整理好就去旁边的咖啡厅签合约。我先问一下,苏小姐的演出费一样匯到荣星公司的户头吗?」咪嚕说。 「不,我之后把她的存摺影本给你,麻烦你匯到那个户头。」范铭尹说。 「哦……会相当辛苦唷。」她拍拍范铭尹的肩膀,「可别轻言放弃了,那么等下我再来找你们。」 范铭尹把心情稍微平復下来。 「你成功了。」 『好不可思议,总觉得世界乾净明亮了起来……啊,你的外套溼了!』 「这种事怎么样都好,你通过才是――」 吴锦瀅把毛巾丢回给范铭尹,打断他的话,「这种事还真的怎么样都好,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你要走了?」范铭尹脱口就后悔了。 「晚上我有其他试镜,现在可没空庆祝。」 「需要我陪你去吗?」范铭尹弥补似的说。 「不用了,小一还要忙签约的事,」吴锦瀅笑起来,「我一个人会比较自在。」 「嗯,公司见,加油。」范铭尹说。 虽然对吴锦瀅过意不去,但是苏云縓成功了。 『真的很不可思议。』范铭尹比出手语,他迫不及待要和苏云縓分享喜悦,无意间抓住了她的手。 「啊!抱歉。」 范铭尹很快放开。 『不,没事喔。』 「听说这次试镜很难。」 『我是这样做。』 苏云縓把那本万用笔记本掏出来,上面有些水渍,她递给范铭尹。 「用笔记本来沟通?」 『许多人不懂手语,而且对试镜还有一个额外帮助。』 苏云縓把这段话腾在笔记上,范铭尹不得不靠近以便看清楚。「有什么帮助……」肩膀不经意撞上苏云縓,扶着本子的手指擦过她的手背,像是滑过了一片雪的纺纱。 如果说方才握住她的手不过是无意识举动,那么这次的意外让两人同时意会到了。燃起火花的电流沿着肌肤,名为亲密感的分子游移不定两人之间。 「用在戏剧上的话的确很棒。」范铭尹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转成开玩笑似的说法:「观眾喜欢看曖昧的阶段。」 苏云縓意识到这个举动的含意。以往,她总是观察不下判断,因为没有必要,演戏则不同,她不像当时漠然旁观,她想要自己去判断。 『导演喜欢像是紧绷的弦的画面,珍贵却易碎。』苏云縓如流光划出手语,『那样的戏才是最美的吗?』 『那样才会是最美。』 他以手语回答。 第十章 当她成为了却――(5) 苏云縓终究会意识到,范铭尹是把达成不了的愿望寄託在她身上,跟林妈妈对待林清玟的方式如出一辙。 范铭尹盯着玻璃门上的暗沉倒影,撇开杂念,转换成上班模式走进公司。正好瞥见吴锦瀅在青姊的办公桌前,两人谈得有声有色。 「小一早,青姊我先走了,下午还有课。」 「锦瀅你怎么会来?」范铭尹问。 「我来拿上个月的通告费。」 「必胜客的广告和……」 「明夜吸血鬼。」吴锦瀅晃了晃手中的信封,「一千一入袋,你也赶快回神吧。」 空气中残着黏腻氛围,michael忙首工作,平常就算是忙到焦头烂额也会用手势和他打招呼,今天却彷彿遭到鬼压肩盯着桌面。 于是,范铭尹领悟到这一刻终究会来临。 「小一,你过来。」 范铭尹拉过椅子。青姊曾是模特儿出身,常在公司穿性感短裙或紧身小礼服,翘起长腿不经意走光也丝毫不在意,用蜜糖般的声音魅惑。范铭尹的意思是,青姊的手段非常厉害,她懂得这行的运作模式,想尽办法从中赚钱,一个女人撑起这间经纪公司。 「我听说了奇怪的事,那齣戏……争取到女主角的苏云縓小姐似乎是用了公司的名义。」 「她跟公司没有关係,苏小姐是以个人名义参加试镜徵选。」 「小一你没有帮上任何忙吗?没有动用公司任何资源?青姊不是在怪你,反倒这个月的分红要多给你一些呢,为公司找到一位指日可待的明日之星。」青姊呵呵笑起来。 正因为青姊十分厉害,范铭尹才不能把苏云縓交付给她。 「她不会加入公司。」 青姊把眼睛瞇起来,像极了一隻狐狸。 「小一,我想你并不是很清楚,这牵涉到法律问题,如果动用公司资源却以个人名义进行,那算是侵权行为。」青姊说。 「今天下班前我会提出辞呈以示负责。」范铭尹说。 「这完全是两码子事,小一,你想走我也不会强留,但是再怎么说,擅用公司资源去推和你有交情的朋友,公司是有办法控告你。」 「你曾经有过吗青姊?」范铭尹深吸一口气。「让我们旗下任何一位模特儿登上大舞台,不只是串场跑龙套,不只是穿上性感衣物充当门面,哪怕一次也好,你有认真想过让他们的名字被大眾知道吗?」 「你以为我没干过这一行吗?有能力的人自然会往上爬,不够力的人再怎么推都没用,演艺圈更是如此,不光靠能力就可以吃饭,你还要看运气,看人脉,你做了那么久会不懂,公司必须斟酌所有的――」 碰! 范铭尹双手拍撞桌面。 「如果连我们都不挺旗下艺人还有什么好说!要告我无所谓,青姊不嫌身上揹了两个诉讼还不够麻烦。」 michael走到青姊办公桌前。 「青姊,这种事传出去对公司名声不太好,如果被外面知道公司有官司缠身那还真找不到人来面试了。况且……虽然我没研究过劳基法,每天工作十二、十三个小时,只以基本底薪与抽成计算,不确实计算加班费与补休,说出来会造成麻烦吧。」 「现在换你帮他说话了?」。 「把一切摊开来不是这一行的大忌吗?」 青姊默默思量。 她从满脸寒霜转为笑脸。 「小一,虽然说辞职了,不过礼拜天的通告还是要麻烦你带新人,michael你说那天要回彰化老家吧,既然感情那么好,临走前也给他留个礼物。」青姊说。 「我一定会把事情交接好才走。」 michael要回彰化过个短暂的年节,等他回来时就不会见到范铭尹了。 「还有根据竞业条款,你之后不能到任何一家经纪公司任职,这点之前合约有写到,记得吧?」青姊说。 「记得。」 「那么,祝你之后一帆风顺。」 领了上个月的薪资,收拾完私人物品,在礼拜天通告结束前范铭尹不需要再回来公司。 短短一个小时,玻璃门后的阳光依旧刺眼,范铭尹的人生却起了极大变化。 他失去了工作。 不是为了张茜,不是为了他妈妈,而是为了苏云縓辞职。 是因为他爱苏云縓吗? 不对,他想,不是这样,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罢了,一直以来我都想要这么做。然而相对社会,他认为正确的事并不一定是被认可的正确。景色模糊,阳光渲染成雪,眼见一片白茫。 michael送他到门外。 「小一……」 「抱歉,我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还把你拖下水。」 「没比我上次在片场直接被轰出去还可怕,你这小呆瓜,别担心我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走一步算一步。」范铭尹用力捶了michael肩膀说。「在这里,一步就只是一步,既不是跑也不是跳,离终点还很远。」 这是来公司第一天michael讲给他听的话。 「抱歉,我要先走了。」 「嘿,既然那么久远的话都还记得,应该不会忘记我吧?」 「没有一个徒弟会忘记师傅……我很庆幸可以与你共事。」 范铭尹在遇到michael前,并没有想过和同事之间的相处可以如师亦友,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同甘共苦,更或许是他们都有理念原则。 「之后一定会再见。」范铭尹说。 「因为地球是圆的嘛。」michael笑了。 范铭尹想了想,也笑了。 第十一章 战斗(1) 「铭尹哥,你再也不能取笑我瞻前不顾后啦,丢掉工作没关係,关于这点我可以算是你的人生前辈,首先就是自己不能感到丢脸,即使那是很丢脸的一件事没错――」 「你到底是来干嘛!」 林宇溪坐在范铭尹床上,摇脚嚼波卡盯着范铭尹使用电脑。 这两兄妹真该帮波卡代言。 「帮你打气。」 「别打扰我就已经是万幸。话说你怎么知道我辞职的事?」 「还不是你老窝在家。」林宇溪视线斜向右上方。 「原来如此――合理推断――个头!我前三天辞职,你今天才回来圆轮庄,哪隻眼睛看到了?」 「哎,铭尹哥就算变成无业游民,脑袋依然清楚的不得了。日记上写的。」 「日记是给人传阅用的吗?是用这张嘴在说三道四吗?」范铭尹推倒林宇溪捏他脸颊,他只能发出唔呼呼的抗议声,「很能说啊林宇溪,我看这样你还说不说得出来!」 「亨一呵哥花轰轰。」 房门打来开。 苏云縓端着一盘苹果,端盘的手剧烈颤抖,她眼中的画面是身为攻方的范铭尹跨坐林宇溪,轻抚宇溪胸膛,为了避免他逃走甚至抓紧手腕。 苏云縓想看下去又不敢看。 「苏云縓,我们不是――」 范铭尹连忙爬起来,这小子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一直呜啊呜啊乱叫。 『抱歉打扰,这是水果然后……对了!我要上班。』 「等――」 范铭尹一脚踢中门,小拇指瞬间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怎么了,刚刚有谁来吗?」气喘吁吁的林宇溪这才回过神。 「苏云縓,她帮我们削苹果,现在赶去上班。」 「耶,那我今天回来不就没事干了。」 「你回来只是为了看她?」 「当然。」林宇溪沾沾自喜。 范铭尹皱眉坐回电脑前,小声低语:「昨天拍摄了一整天,今天还要去wizard上班……」 林宇溪瞇起双眼直盯着电脑,等到范铭尹发现时已经来不及关掉萤幕。 「回音,空格空格,那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铭尹哥,你这段话好深奥喔,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又为啥有回音?」 「你的新战队如何,有没有机会夺冠。」 范铭尹改变话题,林宇溪十分配合的跳进来。 「人人有机会,各个没把握。不过这次skyship与眾不同喔,上届台湾区冠军tek,虽然是趁世界赛他们败给韩国没多久提出练习邀约。不管怎么说,我们赢了,扎扎实实的赢过他们。」林宇溪捶打手掌。 如果一直输一直输,不论多具才华的选手都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差劲到那种程度,没有战斗的资格,原本可以发挥的也会搞砸。 一场胜利,就足以成为改变自己的力量。 「训练室也狂到不行,教练透过玻璃墙观看训练,帮每个人做了张素质分析表。显卡是超狂的980,超狂六核心。最后呢,这你一定会超级羡慕,连打卡都是用指纹机,没见识过吧,我都快变身成狂战士。」 不要连脑袋也变成狂战士就好。 「总之,是很高级的训练室。」 「没错,来真的,豪门战队,顶级训练,身体管理,训练室外有免费的饼乾饮料,只是李玫芳也太――我是说李姐也太不近人情。」 林宇溪陷入回忆模式。 天空船企业位在北投,景緻古雅,风静清幽,如果觉得运动量不足,可以动动脚爬到坐落在半山腰的公司,爬累了不妨喘口气歇歇,找间温泉小馆暖活。 以上,全都不可能办到。 林宇溪找来的四名队员当中,驯兽师和风中一片叶都是身形壮硕福泰之人,骑车上山催足油门只有时速二十公里。 后来这两个人乾脆不下山,成了天空船的镇山之宝。 「叶子,我觉得很奇怪,你的体型是如此的雄壮威武,为什么id却取作风中一片叶。」林宇溪问。 叶子推了推鼻尖上的sks蓝光护目镜,自从他在公司得到这款保护眼睛,有效提升电脑使用品质的护目镜后便捨不得拔下,吃饭、洗澡戴,甚至睡觉也戴,不只抑止了度数加深,更强化了他打王者英雄的信心,目前一款护目镜要价二十八点五美元,附送拭镜布。 经过把超炫黄护目镜推上去又滑落的漫长时间,叶子总算开口。 「因为我是世界树的叶子。」 「停――」 范铭尹插进回忆里。 「你说故事就说故事,突然介绍起公司的產品干嘛?」 「李姐的指示喏,我现在开台不能随便开,除了要经过教练同意,还得不定时介绍公司產品,铭尹哥,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特地帮护目镜标上美元?」 「不,我不……」 「当然是因为介绍產品太无聊啦。」 「拜託你讲重点。」 「哎,你也很想知道我的故事呢。」 总之,公司有免费零食,林宇溪当然不会客气,左波卡右可乐,鞋子一脱踏入练习室,位子安排在他右边的胖娃娃一脸吃惊。 「波波,早餐没吃饱吗?」 「娃娃,你有没有听说过免费的最贵,由此可证,零食可以说是公司目前最贵的东西,波卡好,不吃吗?」 胖娃娃一阵苦恼,摸摸小肚子。 「再吃下去人家就要復胖了,好不容易加入战队,特别瘦下来想说拍起照比较上相。」 「这么说也没错,而且手会油油的,刚刚应该要一双筷子,嘿,你想不想看我的独门秘技,用脚打电动――」 「等等等等。」 范铭尹再度打断林宇溪。 「你没对胖娃娃刚才的发言感到奇怪吗?」 「不想胖的话当然要少吃油炸类囉。」林宇溪一副了不起似的摇起手指,「铭尹哥,其实你不太瞭解女生吧?」 范铭尹顿时哑口无言。 「但是我的脚趾很灵活,脚打电动什么的完全不成问题。谁知道李姐一看到,就朝我的天灵盖巴下去,总有一天会给她打笨。那么爱乾净就不该摆零食,食物可不是用来作装饰!噢,我这句话可讲得真好。」 「她是怎么打你?」 「就像这样――痛――」 林宇溪毫不犹豫朝自己的后脑勺拍下去。 范铭尹可以确定的是,不用打这小子就已经够笨了。 第十一章 战斗(2) 夜夜喵的一声,把两人注意力吸引走。牠彷彿皇后出巡,绕着尾巴穿梭在两人之间。 「夜夜,你怎么越来越帅了,有跟我好好学习喔,这帅气的蝙蝠装是谁买给你的?」 「喵――」 林宇溪把夜夜抱起来,牠一连挥出猫拳鄙夷跳开。 「那件是你妹妹缝的。」 「林清玟?」 「她要考法国的时装设计学院。」 「噢,难怪最近她老是喃喃自语崩舒之类的咒语。」 「你都不担心她啊。」范铭尹说。 「会呀,我担心她给坏男人骗了,除了这点……其馀我正在努力学习。」林宇溪拍了拍范铭尹的肩膀,「铭尹哥,要不要和我出去打球。」 「你找不到苏云縓就来烦我啊。」 「滑鼠忘了带回家,现在我没事做啊!就算想回公司也得等李姐回来载我。」 「我很忙。」 「少打一个小时的奇怪文章也不会出事啦。」 「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拜託。」 林宇溪合掌瞬间,电脑噔的一声停止运转,电灯全部熄灭。 「你干了什么好事。」范铭尹说。 林宇溪不可置信盯着双手,「难道……不会吧……」他又惊又喜,「我连大魔法都学会了吗……临兵斗者皆阵什么前的!」林宇溪快速结印,虽然像是手指打结,总之他非常气势地,以手掌都疼痛起来的力气拍击。 「没、没事吗?光没有回来吗?铭尹哥……喂……」空盪盪的房间只剩他与咿呀作摆的木门。「好黑好可怕……」 老早丢下他的范铭尹走到花圃,林清玟穿着慢跑服正在做伸展操,清爽短发如风中小草。 「林清玟。」 她没有回应,应该是戴着太阳眼镜听耳机的缘故。范铭尹轻轻拍了她,她身体缩了一下,看见是范铭尹才放松下来,露出阳光微笑。 「早啊,铭尹。」 「早,那个――」 「噢,」林清玟把耳机摘下来,里面传来法语会话。「请说。」 「家里停电了。」 「有停电通知,说断电到下午两点,因为要拆除区内的老旧电线杆,没有注意到这个通知吧?」 有吗?不……好像稍微瞄到,范铭尹记不太起来,现在满脑子都是其他事,他甚至不记得昨天晚上吃了什么。这么一说,他今天是不是连早餐都还没吃?所以苏云縓才在赶去上班前削了一颗苹果。 「剧本和拍摄当然很重要,但是请别搞坏身体。这番话由我来讲有点奇怪,不过正因是过来人,所以我知道操之过急不是一件好事。」林清玟双手贴上他的脸颊。 「你知道我在写剧本?」 「当然,总之操之过急的话,云縓姊也会很辛苦吧。」 「苏云縓?」 「她不是在一直勉强自己,我当然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林清玟实在讲得太小声了。 「什么?」 「唉,男生不懂啦!你们男生不懂的事可多着。」林清玟大发脾气说。 「懂不懂我是不晓得,但有人欺负我的云縓就不可饶恕,」林宇溪不知道何时站到玫瑰棚架旁。「是谁欺负她了?」 「他。」 「我?」 「你!」 林宇溪打量范铭尹,是在评估他的身材还是干什么,尤其是对着他的屁股嘖了一声。 「天气好,又适逢停电,天时地利人和,你不想跟我来场比赛都不行了。」 「我干么要――」 「就比跑步吧,林清玟,你平常都怎么跑的?」 林宇溪完全没在理会范铭尹的抗议。 「跑到大桥不过桥,逆时针沿河道跑到烤肉区离开公园,过两条马路的右侧巷子有间日式拉麵店,我都吃完再跑回来。」林清玟说明。 「终点就定在拉麵店。」 「我没说要跟你――」 林宇溪拉开手脚热身。 「我有预感会跑赢,铭尹哥你想想看,跑步赢,也打败tek,此时不和云縓告白更待何时。」 不过是场练习赛而已,自信心也膨胀过头了! 「你说要比什么?」 范铭尹偷偷伸展手臂,慢慢地把腿压下去,啊抽筋了。 「跑步,马拉松,告白。」 「你们加油……哥,你拉住衣服,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林清玟瞬间发出轰隆音效,范铭尹搞不懂她是怎么办到的。 「抱歉抱歉,一时心急,请你帮我们喊开始。」 「幼稚鬼。」 林清玟瞪了他们一眼,高举右手挥下去。 「开始!」 第十一章 战斗(3) 林宇溪开场卯足全力,那傢伙,难道不懂跑步是经过漫长淬鍊的哲学。范铭尹咬紧牙根紧随。 理论归理论,一旦牵扯到胜负,那些白痴理论通通去死吧。 他们不相上下,任谁也不轻言落后。范铭尹生锈车轴的双腿在跑开之后,渐渐只感觉热度。 果然是好敌手。 「你们两个再那么慢吞吞,中午前到不了拉麵店。」 林清玟听着法语轻松超过,小麦肌肤跃动。说起来,她晒黑了不少,是为了走向与其他参加指考的学生们不同的道路特别锻鍊体力吧。 真是耀眼。 范铭尹抹去眼瞼黏咸的幻影。 离开大桥没多久,强烈痛苦袭击范铭尹,喉咙成了沙漠,他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否则实在没办法跑下去。 「呼呵呼……我……我呼……提议……休息……」 林宇溪此话一出,范铭尹马上赞同。 活的……太不健康了啊……哈哈。 他们大口喝水,把汗洗乾净,坐在草坡上眺望。这条新店溪是台北都会区的命脉,由南至北横贯,最后接到淡水河出海。 林宇溪随手拔了几株杂草。 「新戏是什么时候上映?」 「下礼拜五。」 「过年期间?」 「这是一场闔家观赏的戏。」范铭尹微笑,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宇溪,你为什么想对苏云縓告白?」 「当然是因为喜欢她。铭尹哥,你总不会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maybe。」 「说的也是。我和前女友也不是一见面就喜欢,后来相处的感觉不赖就接受看看。那到底算不算爱我现在也不清楚……她说过我对她付出太少,但是要付出多少才算多,评断的标准究竟在哪?」 「你不该问我。」范铭尹苦笑。 「我想保护苏云縓……如果我跟云縓在一起,你跟我妹妹在一起,我们五个人未来一样能相聚在圆轮庄,就算聚少离多,感情也不会散。」 「什么――」 范铭尹从来不知道林宇溪有类似的想法。 「不是啦,就是那个,我觉得林清玟似乎蛮喜欢你的样子,至少我没看过她跟其他男生可以这样心平气和聊天。铭尹哥的话我会很放心吧。」 李姐已经预感到一场海上风暴的来袭,才把圆轮庄的船舵託付给范铭尹,期望在她无能为力时,范铭尹不至于让航行失控。 「林宇溪,我不记得李姐是怎么打你的头了。」 「很简单啊,从后上方打――」 范铭尹趁机偷跑。 如果这趟风雨飘摇的航程中需要具备任何一项素质,范铭尹认为是意志力,足以撑到终点的意志,体力和烤乌鱼子,看起来是多了两项,不过这种弹性本来就是身处在演艺圈该建立的柔软。 这项体悟一直要到『夏雨夜之声』剧组前往台东进行三天两夜的拍摄行程,范铭尹才确实嚐到肌肉都无法消化的深刻滋味。 第十一章 战斗(4) 搭乘四个多小时的自强号来到台东。范铭尹租机车从火车站骑到台东大学知本校区。 这次剧组要拍摄女主角夏宇心的大学时期。 寒假回台北老家的夏宇心,遭逢一场午后大雨,巧遇目前正在当兵的曲以叶。两人在溼答答的廊簷透过笔记本对话,有女朋友的他只能当作是场美丽的邂逅。 直到航空公司与台东县政府合办航太展,接班人曲以叶主持开场酒会,再次遇见夏宇心。 此次相遇,曲以叶意外得知女友与同父异母的哥哥曲镇河祕密交往,心灰意冷之下不愿归营,在火车站被夏宇心劝回去。 这几场戏,主要围绕在临湖落成的图书馆与校园进行拍摄,罗导所看中的是刚建成不久,山丘屋顶铺满绿意的台东大学图书馆。 现实也正逢寒假,学生相对稀少,范铭尹放下心来,哪知好死不死,他在操场附近看到了系主任。 「你是不是99级――」 「范铭尹,主任,我是范铭尹。」 「唉唷,对,瞧我这个记性。当年那个小帅哥现在变得相貌堂堂,还成了电影工作者。」 「是。」 「挺好哪,既然有个了不起的工作,就该找时间回来见见学弟妹,指导他们,分享一下工作上的心得。」 「之后我会再找时间……她是电视剧的女主角,苏云縓。」 苏云縓弯腰致意,主任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彷彿绑了砝码不住点头。 「好好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苏小姐的美貌要叫中国四大美人都不得不让贤。」 『您过奖了。』苏云縓羞怯一笑。 「主任,我们得过去了。」范铭尹指向背后正在架设的片场,摄影轨道、大灯架、反光板、舞台、长桌,工作人员走来走去,场记随时注意造型师来了没,以便通知苏云縓梳妆。「这齣戏下礼拜开播,还请主任帮我们多多宣传。」 「学生的作品我们一定大力支持,校方也是与有荣焉。」 范铭尹无法对笑呵呵的系主任说出实情,更别提苏云縓也在旁边,他丢掉工作这件事不得不隐瞒,苏云縓的出道绝对不能因此被毁了。 「小一你来的正好,这批临演没有人带,可能要麻烦你多多照看,不然任他们在附近随意拍照造成剧组很大困扰,啊,云縓你先等一下,」咪鲁叫住她,「亚书的经纪人找你,他们现在应该在――那台车,白色那台,凯琳的保母车。」 「请问有什么事?」范铭尹问。 「我不太清楚,亚书想跟云縓对剧本吧。」 「没关係,你去看看我们的男主角,我把临演集合起来。」 艺人之间打好关係是演艺圈法则之一,范铭尹目前唯一的考量是怎么做对苏云縓最好,其他的项目都可以摆在第二顺位。 苏云縓首次在没有范铭尹的陪同下和剧组见面。白色箱型车外站了两名魁武保鑣,苏云縓一来,便用空气导管耳机通知车内经纪人。 苏云縓忐忑不安,镀膜玻璃看不见里面状况,既然到这不打声招呼也失礼。门一把拉开,身穿西装的经纪人朝她致意。 「早安,苏小姐。」 『早。』苏云縓翻开笔记本。 化妆到半途的季亚书探出头。 「云縓,还没化妆吗?你看看你脸上都是灰尘,把眼睛闭起来。」 苏云縓还没会意过来,季亚书已经拿了张湿纸巾帮她擦拭。 「michelle,你换帮云縓上妆,剧组的化妆师技术太差,我不信任。小陈,你去帮我问问导演第二十三场戏,我推倒的香檳塔是玻璃製还是塑胶製,可别让云縓受伤了。」 陈纪经人识相的下车。 季亚书以淡棕眼眸凝视苏云縓,混了加拿大、阿根廷与台湾血统,季亚书拥有精灵般的脸蛋,完美无瑕到几乎无须粉底遮掩,一抹邪气电眼连男人都会为之心动。 范铭尹应该没有搞错,像季书亚这种专辑甫推出首周便卖破八万张的巨星,不会对苏云縓别有用心。 没问题吧…… 「准备,action。」 罗导一下令,全场噤默,围观学生已经被工作人员阻挡在外,只有举着收音桿的boomman和摄影机跟着演员移动。 这场戏接续曲以叶上台致完词,往香檳塔倒入香檳时给曲镇河绊住脚,香檳塔洒了在正前方录影的夏宇心一身酒水。 撞上。 曲以叶拉住跌坐在地的夏宇心,遮住她脸庞的球帽脱落,大束头发解放似的飞落,沐浴在金色雨中。 tracking(摄影机横移)――cu(特写)。 「你没事吧,你……」 命运转动,像是要看进彼此深处般的对视。 ――xcu(大特写)。 镜头持续运转,彷彿要拍到天地为之崩裂,导演才激动喊卡。 范铭尹抓起毛巾准备突破剧组人墙,季亚书率先脱掉西装外套披在她的双肩。 「罗导,有没有淋浴间让她冲洗?」季亚书问。 「小季啊,这段连戏的服装仪容一变,观眾岂不气炸了,看电视剧的可不是瞎子。」罗导说。 「导演,你行行好嘛,收音大哥手都在抖囉。参考花絮组的照片把服装还原,改成清水弄湿的话不会露馅,头发也要重新弄过,这味道,再说下去我都醉了。」 片场虽然有几个人跟着笑,不过罗导的表情似乎不是太满意,赵副导笑了几声就赶紧收敛。苏云縓见范铭尹来了,着急地比手画脚一番。 「导演,她没关係,有需要就继续拍下去。」范铭尹说。 「很好,黑白姊妹先来帮云縓打点一下。」导演举起扩音器叫人。「辛苦了,注意别踩到酒杯。」 苏云縓不稳地起身,范铭尹赶紧抓住她,地上满是塑胶酒杯,他乾脆直接把苏云縓抱起来,也没听清楚季亚书在人潮声里说了些什么。 冷风肆无忌惮地吹虐,台东属于山风与海风的交界地带,尤其骑上大桥,剧烈到彷彿会连人带车吹落太平洋。 梳化组的黑白双姝(一个总是穿白衬衫,一个总是穿黑t恤)把苏云縓衣服上的香檳稍作擦拭,盖上厚毛毯让她保暖,整理头发,季亚书的经纪人拿了两杯热茶过来。 然而不管苏云縓表现多么坚强,单薄冷湿的服装一开拍马上抖到无法自主,为此吃了好几次ng,范铭尹骑车赶回市区买了好几份暖暖包,让她藏在衣服内里才解决问题。 而范铭尹完全被咪嚕当成临演保母使唤,无暇处处顾及苏云縓,这份人情又不得不做给咪嚕。 延迟了多场戏,直到导演终于放饭时,已经来到晚间九点,他们马不停蹄地拍了十个小时,途中勉强找空档瞇一下眼,幸好后段戏份都是在图书馆拍摄,无须忍受寒风侵害。 范铭尹把热腾腾的便当分送给临演人员,不知不觉照着老习惯坐在附近。结果不知道从哪拿到豪华双主菜便当的苏云縓,从外面啪搭啪搭跑进他们休息的教室。 「洗好澡了吗?」范铭尹问。 『嗯,用了女生宿舍的澡堂,身体都暖――』 哈啾! 范铭尹脱下羽绒外套给她盖着,她像是披了件大棉袄。 「刚洗完澡会热,最容易着凉。」 『是,范经纪人。』 「小一,你们是什么关係……啊你是她的经纪人!」 教室一阵骚乱。 「太棒了,等到现在终于有价值!」 「天哪,我很喜欢看你的戏!」 别闹了,第一集下礼拜才开播好吗。 「可以帮我签名吗?下方写to阿龙哥。」 苏云縓有些讶异到最后笑着点头,。 范铭尹斜睨着眼。「阿龙,你刚刚不是担心得要命,不知道通告费什么时候拿到。」 「没差啦,有这张签名我就满足――不对!」身为东大的学弟,幸好你没有因为一张签名就昏了头。「我还想要签名照!请跟我合拍。」阿龙大叫。 「拜託,请跟我也合照!」 「还有我,打卡上传。」 范铭尹想起以前工作不得不低声下气求一张合照,结果还被告发。所以他现在不会阻止这个举动。 殊不知站在门外的季亚书目睹了全程。 第十一章 战斗(5) 「卡。检查镜头。」罗导说。 全体人员都在引颈期盼,拍摄时间来到凌晨一点,体力下探谷底。苏云縓疲惫不堪的模样叫范铭尹担心,接下来还有两天拍摄行程…… 「ok,今天的拍摄就到这边,大家辛苦了,都快点去休息。咪嚕,睡觉的地方安排好了吗?」 「圆形剧场,等等我会带大家过去。灯光组、摄影组和美术组的,六点就要起床别忘了。」咪嚕说。 眾人无力回应。 范铭尹准备去接苏云縓,结果听到季亚书邀请她到凯琳露营车睡觉。 「车上有暖气系统,棉被床铺一应俱全,比睡在剧场更舒服。」 『抱歉。』苏云縓比手语。 「那边那个,手指交叉敬礼是什么意思?」季亚书问范铭尹。 我不是那个,这长相好看的浑蛋。 「抱歉的意思,总之――她不喜欢欠人情。」范铭尹替她回答。 「果然跟剧里的夏宇心一样是好女孩。」季亚书非常满意。「不勉强,如果睡得不好或太冷了,欢迎随时来,就停在早上那个地方。」 『谢谢你的好意。』 现在可没空继续哈拉,范铭尹拉着苏云縓离开,好好睡一觉是当务之急。范铭尹自然知道剧场的位置,要经过早上摄影的湖泊,一整天都想介绍给她却没馀韵的大嘴巴还是忍不住脱口。 「这座镜心湖以前死过人。」 范铭尹没有好好介绍反倒讲起了鬼故事。 『什、什么。』 「啊不……涌现很多大学时代的回忆,不知不觉讲了奇怪的事。」 在剧场领了工作人员准备的两个睡袋,找了偏僻角落铺好,苏云縓睡靠墙,没有其他人干扰至少比较容易入睡。 苏云縓乖乖鑽入睡袋,范铭尹帮她盖上外套。 好冷! 睡袋几乎没有保暖效果,范铭尹赶紧搓动手指,尽量让体温扩散。 『湖出了什么事?』 苏云縓侧身比出手语。 『传闻是某一届学长,他们在镜心湖畔庆祝生日,吃了蛋糕喝了点酒,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寿星掉进湖里,他的朋友下去救他,人是救上来,却换成那位朋友罹难。』 『怎么会……』 『有位女同学和死者是情侣,痛苦的她每天食不下嚥,瘦得不成人形。某天晚上,她独自走在宿舍走廊,看见那位学长面无表情在走廊底盯着,她追上去,学长挥挥手走过转角,等她过去时已经不见踪跡。从那次之后,她的精神状况却好转了。』 陆续有工作人员进来,没过多久,鼾声渐响,剧场灯熄灭。范铭尹在彼此间摆上手机,微弱萤光照着。 『铭尹是这所大学的学生。』 『从大都市来到遥远的乡镇,榜单出来时还想说眼花了,关掉网页重新输入。当时我连台东在哪都不清楚,只是想着,啊,可以远远离开家就好了。不过这里是个好地方,骑车到海边,或是往更南有一处专门玩飞行伞的鹿野高台,我们常常半夜骑上山,躺在跳台斜坡仰望星空。』 范铭尹从没见过的景致,亿万颗星星塞满了视界,所有的光皆无法逃逸。 『哦,载女生去看星星。』 苏云縓也太敏锐了吧。 回想当时,就像有一根刺卡在喉咙弄不掉。 当时他载只是朋友的张茜出去,老掉牙花招,看海,看星星,吃热腾腾的东河肉包。 那天张茜忘记戴眼镜,她说没办法看清楚,范铭尹便把眼镜借她,张茜看了一会儿,范铭尹也只看了一会儿,他们轮流戴着眼镜,那个瞬间同时爱上了一闪而逝的流星。范铭尹当时怎么可能想得到,流星是会坠落,而坠落只造成了破坏。 后来,范铭尹戴起了隐形眼镜,无独有偶,他也学会把自己藏起来的技巧。 『我有朋友特地去学观星。』范铭尹转移话题。『射手与天蝎尾巴之间有一条带状的银河云雾,银河一路延伸到夏季大三角,可以看见被隔绝的牛郎与织女星……』 『好特别的兴趣。』 『倒也不是,他喜欢班上一位女同学,想在夏天时约她一起夜间漫游细数星空。』 『是位诗人呢。』 『可惜最后没在一起。』范铭尹笑了笑。 『爱情真的是世界上最神祕的东西,我们被爱摧毁,但是又被相同的爱拯救。』苏云縓深深思索。 他们真的待在黑暗剧场吗? 或者其实是仰躺在澄澈夜空下,手机代替星光,湛蓝浸染了苏云縓的双眼。 如果爱是神祕,那么苏云縓对他来说算不算爱。 『铭尹认为爱情是什么?』 『吃到饱。』 『为什么?』 『吃到饱付了大笔金额,所以每个人都想吃回本,不停地吃,就算饱了,超过负荷了也不罢休,不够多,想要更多。我们是自愿付钱,到最后却想从老闆手中赢回些什么,不这么做好像就输了。』 范铭尹他怕输,因为他从来没赢过。 『对你来说爱情又是什么?』 苏云縓用手蹭了蹭小鼻头,半张脸缩进睡袋,只有一双反射光芒的手留在外面。 『阅读到一本好书。』 『好书?』 『我习惯先在书店试阅,有一种啊,就是它了的感觉,我想这份感觉值得保存下来,于是签署契约带它回家,花整晚时间细细读完,那是段既开心又惆悵的旅程,我获得的同时也失去了……虽然寂寞但我还是很高兴,书始终放在那里,到了某个时刻,我会重新翻阅。因为是我的书而非其他人的。』 无论何种姿态都是爱吧,海豚跃起,黑胶音乐,相片簿感性留言,乘载太阳的风吹拂。那些说不定都是爱。 范铭尹却害怕去感受。 『睡吧。』范铭尹用唇语说。 苏云縓缩进睡袋里缓缓陷入沉睡。 范铭尹盯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捨不得似的闭上双眼。 第十一章 战斗(6) 咪嚕来电。「准时八点到图书馆,现场有早餐。」「我知道了。」掛掉电话,范铭尹感觉奇怪得不得了,身体的暖意彷彿加上重量。他忆起孩提时代,一觉起来发觉四周都没人,安静犹如深海,如果当时有一点现在的温度,也许他就有足够的勇气去拥抱。 范铭尹掀开羽绒外套,发现了一颗头,更精确描述是睡到头毛乱翘。苏云縓鑽进他的外套内,像隻冬天怕冷的猫咪蜷缩起来。 「苏云縓,起床了。」 虽然范铭尹不想这么做,只想慵懒望着她的睡脸。 「苏云縓。」范铭尹又叫了一次。 苏云縓鼻音嚶嚀,睁开眼睛,一副不清楚自己怎么在这里的模样,她想比手语,却重心不稳跌到范铭尹身上。 「苏云縓,没有睡迷糊吧?」 范铭尹露出微笑,过了一会儿却觉得不大对劲,她依然软绵绵趴在身上,像烘烤过的蓬松棉花。「你的头好烫!」 『晕呼呼的,有两个范铭尹,真是笔划算交易……』苏云縓嫣然一笑,扶着范铭尹站起来,他赶紧把外套披在苏云縓身上。『好,我没事了。』 站得起来不代表没事啊! 『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 苏云縓像是要给自己打气般比着。 工作一但开了天窗,极可能再也没有自己的机会,如果不能如期消化掉戏份……往好方面想,今天大多拍摄室内景…… 别开玩笑了! 苏云縓连三明治都吃不了几口,强迫自己专注在剧本上,不把台词刻进大脑根本记不住。他为什么逼苏云縓到这种地步。 「苏云縓,你看完医生吃过药后再回来,我请导演先拍其他人的部分。」 『我没问题唷,可以继续拍……』 「如果出事了该怎么办!」 引起工作人员的侧目,范铭尹改用手语交谈。 『拍和拍得好是两回事,你忘了林清玟抱病考试的结果。』 『我知道,如果可以耍任性,把压力丢给别人,如果这么做,结果这齣戏失败了,那样肯定会非常后悔,铭尹是不想后悔才带我来的吧……我不会做出比之前逊色的演出。』 工作人员在图书馆忙进忙出,围观民眾比昨天更多,外围闹哄哄一团,剧组不得不分人手严加控管,片场笼罩着低气压。 『景搭好了,总不能女主角消失不见。』苏云縓开玩笑似的比。 外头一阵疯狂高分贝尖叫,范铭尹不用看就知道是谁。 「云縓,你的脸苍白的跟鬼似的,受风寒了吧,我早提醒不要睡在外头,早餐吃了吗?」 季亚书来就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女粉丝。 「苏云縓,既然如此,我会全力支援你,你就放手去做吧。」范铭尹说。 『我知道了。』苏云縓的手放在胸口上下抚刷。 「他在说什么,是什么意思?」季亚书追问。 支援我拍戏,苏云縓写道。 「那本来就是经纪人的工作,办不到的人没资格担任经纪人。像是随意给临演拍照却不出面阻止,导致剧组消息在网路上走漏。」季亚书哼了一声。 范铭尹准备衝出围观民眾组成的人墙才后悔不已,她们见人出来,马上节奏分明大吼季亚书!季亚书!突然有人大叫那不是季亚书,不知道是谁,是个跑腿的工作人员,全场哀鸿遍野。 「借过,借过,让开!」 范铭尹硬是鑽开一个缝隙。 「季亚书要跟一群流氓拍戏,想到就心疼。」 「刚刚胸部好像被他摸到了,讨厌!」 「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范铭尹差点没给她们气死。 独自在拍戏现场奋战的苏云縓言出必行,她的表现没让任何人看穿,只是异常大汗常将妆弄花,必须不断补妆,惹得急性子的罗导摆出臭脸,酸了一下这种大冷天流汗也是值得拍摄的珍景。 「来,热茶。」 苏云縓不好意思拒绝季亚书,茶让她的头更痛,不过还是勉强喝光。 「你需要多补充水份,有人说拍戏靠揣摩,画报靠面容,拍on档戏最重要的是体力,我去跟导演要求休息,刚刚搬书拉伤了腰。」季亚书说。 『谢谢。不过进度delay许多,补妆时好好休息就没问题了。』苏云縓勉强笑着。 「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你着想,我是真的腰酸背痛,是说没事跑来穷乡僻野拍戏,导演是疯了不成,你的经纪人又不知道跑去哪,照顾艺人的职责都不懂,昨天还拉你跟一般市民拍照。」 『那是不好的事吗?』 「你也看到了,外围一坨拉库看好戏的,导致拍摄常常中断,而且常有人利用那些剧照说自己跟某明星是好友之类的进行诈骗。说真的,我不期望太多,经纪人只要有一个作用,在类似事情发生前先一步阻止。云縓,我不是责怪你的疏忽,只是传授你在演艺圈生存的法则。」季亚书说。 苏云縓缄默不语,而季亚书口中那位失职的经纪人正在家乐福大肆採购,买了通心粉、火腿、玉米罐、盐巴、布丁,沙士四罐,一把菜刀,退热贴。 范铭尹来到诊所掛号,想了想不对,万一医生是照范铭尹的状态来开药可没效果。他对护士如实托出,是目前拍戏中的演员发烧,不知道医生能不能根据他描述的病徵来开药。 「不好意思喔范先生,我们这边不能代掛号,还是要麻烦请你朋友亲自过来掛号。」护士小姐说。 「不是朋友,是我负责的艺人,她现在正在拍戏分身乏术,拜託,让她先撑过今天,之后我一定会带她好好去看病。」范铭尹恳求。 「抱歉,我也无能为力。」 护士小姐中断话题,把头低下去处理其他事情。 「至少让我和医生见一面。」 范铭尹跪下来,惹得诊所内其他病人侧目。 「先生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做我们很为难……嗯珍芸你说什么电视剧组?」护士小姐突然讶异问道:「你该不会是来帮季亚书拿药?」 「……对,我是他的经纪人。」 「什么!抱病拍戏真是太敬业了,季亚书又努力又可爱,我可以要他一张签名吗?」 「拿药的事――」 「我看看。」护士小姐心情转好的键入电脑,「十一号。有问题记得要回来复诊。」 「谢谢。」 季亚书这浑蛋、咳、这个大明星还挺好用。 范铭尹见到医生,劈哩啪啦把所有病徵都讲出来,冒汗,高烧,没有鼻水,轻微咳嗽,睡眠时间短,在湿冷状态下演戏,只差没把苏云縓的生平都鉅细靡遗一番。 「我帮你把药性开强一点。」 「不会有副作用吧?」 「有充分的休息就不会有问题,年轻人啊恢復力都很好。」 「非常感谢。」 范铭尹弯腰道谢,总觉得他的行为模式越来越像苏云縓了。 第十一章 战斗(7) 「卡。」 『抱歉。』 「准备,action――卡――表情不对,云縓你要看着亚书的眼睛,你们不是陌生人。」 「卡,不对。」 「再来一个!」 高热侵蚀苏云縓,似梦非梦。突然间她觉得十分孤寂,身处嘈杂却如此寂寞,过了那么多年,她以为自己不再有妄想。 导演宣布镜头ok,苏云縓差点气力放尽,好不容易撑着走到化妆区,倒在椅子一切交由黑白姊妹打理。 「你的气色越来越糟,要不要先去洗把脸?」季亚书担忧问。 「我好不容易化好妆,你不要在旁边怂恿一些有的没的啦。」黑妹妹说。 苏云縓刚想拿起笔记本写上没问题,指头却无力抓牢,驀地一隻手横越,及时接住落下的本子。 「久等了。」范铭尹终于赶回来。 冰凉沙士贴上她热呼呼的脸颊,苏云縓心满意足的闭上双眼,喂喂,可别就这么睡着啊。 范铭尹把沙士倒入酒杯,加上几许盐巴用吸管均匀摇晃。 「小时候发烧,我妈会弄加盐沙士,冰冰凉凉的,你吃完布丁后再吃药。拍戏时不舒服吗?」 『没关係,我……』 对上范铭尹凝视的双眼,苏云縓停下手语,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 『抱歉,确实很不舒服,热到没办法集中精神。』 「贴上退热贴吧。」 范铭尹观察,这退热贴呢,自然是必须贴在有衣物遮掩的部位,以免拍戏时破功。 「我帮你贴在背上。」 『好。』 他轻轻拉开苏云縓的棉质长板t恤,迅速贴在后颈下方。 「喂!你做什么!」季亚书大叫。 本来没有多想的范铭尹,被他一吼心慌意乱,连忙藏手到背后。 「克尽经纪人职责。」范铭尹强装镇定说。 「克……什么鬼,总之,这里有其他女性,难道不能请她帮忙,你是哪一间经纪公司的?我看要建议你们老闆改派女性经纪人。」季亚书说。 「随你便,倒是凯琳的露营车上有厨房吗?」范铭尹问。 「就算有又如何,你别想了,不可能让你――」 「我要帮苏云縓煮汤,她喉咙痛得吃不下固体食物。」 季亚书的表情看起来是在生气没错。「经纪人!」他大叫。 一身黑西装的陈经纪人马上冒出来,跟召唤小精灵没两样。 「亚书,怎么了?」 「你带这傢伙去露营车,监视他做饭,确保他不会加入奇怪的料。」 没有经纪人会干出这种事。 他们顶多是加入反粉丝,等等范铭尹还真要问问陈经纪人有没有加入季亚书的anticlub顺便引荐他。 等范铭尹走远,季亚书才低声对苏云縓说:「你不要误会,没有准备万全是经纪人的失职,只是我没看出来你生病了……」 『我知道你很善良。』苏云縓写道。 吃完布丁吞下药丸,她暂且止住了身体的疼痛。当上戏途中感到不适,便努力回想背上那块冰凉贴布,力量不可思议的涌现,她又可以专注投入夏宇心。多亏各方的帮助,终于顺利拍完今天的戏。 虽然后半段超英赶美追回进度,结束还是拖到夜半时分。这次,连范铭尹都劝苏云縓去露营车睡觉,他看过内部空间,比剧场温暖舒适多了,再者,季亚书的造型师michelle也待在车上,他认为不会出事。 范铭尹严厉告诫苏云縓,绝对不准着凉,要不然乾脆别演了,这才让苏云縓退让。 『抱歉要麻烦你们。』 「没事,好好睡,明天还有得忙。」 季亚书牵着苏云縓上车,女生睡下铺,他睡上铺。 范铭尹目送她乖乖上车后,总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谁知道这块石头却莫名地砸脚,他的步伐趋沉,明明躺在和昨晚相同位置却冷得难以入眠。范铭尹说服自己不要再多想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这齣夏雨夜之声,苏云縓能否一鸣惊人,端看它掀起的效应。 至少,范铭尹很喜欢她的演出…… 夜深人静,一抹影子悄悄出现,又如烟似的悄然离开。 范铭尹直到清晨甦醒才察觉身上裹了一条厚毛毯,五个鐘头的短眠似乎做了场美梦,细节记不清楚了。 那天清晨,阳光彷彿是由尺画出来般笔直射进太麻里车站,遥远的尽头是海,这是在台东的倒数第二场戏,罗导放手让苏云縓去发挥,不给予任何指示。 苏云縓的烧刚退,脱离神灵恍惚状态就接到导演指令,她莫名紧张起来,于此同时,也有彻底相反,彷彿是初生白鸽试着飞翔的新鲜预感。 月台聚集三十多名临演,范铭尹也身在其中,被eng摄影机、摄影摇臂、反光板、收音桿包围,演员要在肃然起敬的包围网中泰然自若,范铭尹无论看几次都深深着迷,他敬佩演员,一块架满机械的天地即是演员们的真实世界。 苏云縓置身中心,不,范铭尹认为她已经化身为夏宇心,就算视线与他交会也不带感情。 她现在有想见的人,但那人不是他。 「云縓,往fin打一点。」 罗导不时比对镜头,安排演员位置。 「火车再五分鐘进站,人员各就各位,人员各就各位。」赵副导用扩音器广播。 夏宇心得知曲以叶不打算搭上这班回宜兰的火车,她找遍台东,短暂两天里彼此相互陪伴的地点,却始终遍寻不着,她最后只能抱着一丝希望来到火车站。 这时后的夏宇心一定非常焦急吧。’ 但是―― 不太对劲,苏云縓只有理不出头绪的焦急和夏宇心同步。她想,一开拍,她得推开人群,顾不得旁人眼光衝出去。 任何一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做出的举动,是夏宇心的举动吗? 那是她的夏宇心吗? 场记来到镜头前准备打板,远方火车的轰隆声分秒不差传来。 苏云縓是夏宇心,夏宇心就是她,她们是同一人。她要饰演的既非夏宇心或苏云縓,而是两者。 她本来不属于这里,也没有为了谁付出过,所以在去见谁之前,在去抓住谁的手之前,她们都怕得一步也踏不出去。 海潮般的人群把夏宇心前进的方向阻断,粗暴相撞让她缩起身子发抖,她一步也不敢踏出去,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那些临演的目光转为讶异。 她能读到他们的想法。 火车不是来了,这时候不去找男主角怎么行?剧情是不是不一样,她没有注意听吗? 只有一个人,他从不在乎夏宇心听不听得见,是否能够说话,他耐心地花上大把时间等待,无论她愿不愿意沟通,光是待在旁边,男人就因此开心起来。 如果不是他,夏宇心不会有勇气。 ――反转了。 她推开路人,火车进站,她的眼中密密麻麻尽是旅客,却不见曲以叶。夏宇心突然意识到他们再也不可能相见了。 『曲以叶!』 她用尽力气大喊,却没有人听得到,没有人,只馀无声。 叩、叩。 车窗敲了两下。 夏宇心在泪光中看到站在窗旁的曲以叶,他呼出白气,手指画开,在玻璃上留下一串号码。 『打给我。』 『什么?』 列车缓缓啟动。 『打――给――我!』 曲以叶做出打电话的手势跑过车厢,夏宇心露出不晓得你在说什么的表情逗弄他,最后才笑起来。 结束了…… 「卡,好,ok,做得好。」罗导连连称讚,最后不忘调侃一句。「在我们的逃兵小子从火车上被抓回来前,先移动到沙滩吧。」 苏云縓将呼出的白雾收纳在掌心,久久不能忘怀。 瞬间闪过领悟。 她认为,可以对陌生人说谎(无论是否出自本意),对朋友甚至是对爱人说谎,这些都是自身的事。然而,一旦对演出的角色说谎,观眾极易察觉犹如人工合成照片的不自然 对她来说,詮释角色并非一股脑地剖析背景,设下种种合理的限制。该怎么演才对,该做什么表情才符合。苏云縓对角色真心,它也对自己真心,即使做了错误、不合理、反指标性的举动,角色也会堂堂正正回应,那才拥有了角色的灵魂。 夕阳下的太麻里沙滩燃烧起来。 他们拍完martinishot,今天的最后一个镜头。 拍摄完毕,打完收工,会这么想的范铭尹真是有够天真。导演这种吹毛求疵的生物,必定再三检查需不需要补镜。 虽然苏云縓已经如释重负似的,双脚埋进沙内,手肘撑着半躺,盖着范铭尹他都不晓得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厚毛毯。 『我觉得火车站的桥段很浪漫。』苏云縓比出手语。 「羡慕吗?」 『羡慕,也羡慕像是看星星,或骑车去夜游之类的事情。』 范铭尹搓揉双手,苏云縓把一半的毯子分享给他。 『铭尹做过最浪漫的事是什么?』 「最浪漫的事……啊!」 范铭尹记起不堪回首的过去。 『请说。』 「也没什么好说或不说。」 『拜託嘛。』 「就是送张茜戒指当作生日礼物,那天稍微玩了个小游戏,我给她一些线索,让她按图索驥去慢慢去各个地点寻找,最后发现戒指……总之十分幼稚。」 『不˙真˙的˙非˙常˙浪˙漫。』苏云縓的手揪起空气。 「别说我了,你呢,你的浪漫事跡。」 『咦?』 苏云縓尚在沉思,掛满笑意的罗导带着编剧一起走来。 「小云,你这次表现得可圈可点,导演感觉你把面具摘掉了,活生生造出夏宇心的血与肉。小简,她可没糟蹋你的剧本吧?」 「确实耳目一新。」简樑编剧说。 『谢谢。』苏云縓鞠躬道谢。 「不过这声音的毛病有没有方法治疗,声带出问题的话,应该动个小手术就行了吧。」罗导说。 「云縓之前看过医生,医生的说法是必须动用到机械手臂来开刀,费用不便宜所以一直没去做,年后她会再到台大医院看诊。」范铭尹说。 「戏剧要有张力,某部分还是得加上配音来彰显,观眾们一定要有打到脑子的声音才能引起共鸣。」罗导拍拍她的肩膀。 动一次手术要花费二十万,苏云縓的总片酬是二十八万,分成五期领取,缓不济急。范铭尹目前全部的存款有六十多万,做大事是不可能,但小事的话―― 「苏云縓?」 她好像当机了,范铭尹摇摇她的肩膀。 『啊!要把毛毯还给凯琳的人。』 「你说这一件?」 『是。』 范铭尹突然顿悟。 「――这应该算是浪漫事跡。」 第十二章 告白(1) 除夕,范铭尹以为台北的车流会减少,没想到是一如既往的壅塞,车阵鸣响大作,档车最恨碰上的情况,走剎往復间,引擎发出巨大不耐的噪响。 不过今天范铭尹却希望慢一点抵达目的地,一方面归究于捎去的讯息,另一方面则是琢磨她在火车上说的故事。 辞去了书店不得不搬离小套房的苏云縓,带着一只皮箱无所适从。穿梭在酒火灯烂,霓虹满夜,容纳了两百六十万人的台北市,她找不到任何一处可以容身。 存款见底。 她几乎走投无路。 拖着皮箱的手磨破皮,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她在妄想走到半路突然有人告诉她中大奖,在茫茫人海中见到她唯一的父亲回来找她? 不是的,苏云縓根本不去想那些,只是回忆妈妈每天温柔的帮她梳头,细细耳语,就算活很苦,只要想好好活下去,人就能顺利活下去喔,我的白囡囡,你要想着好好活下去。 她为什么还活着? 是为了不让母亲成为骗子。 所以她排除其他思绪只念着一件事。 苏云縓走到火车站,疲惫坐在长椅,盯着不断翻转的时刻表,彷彿宣告时间就是不停地转动,不可能为了你停下。 父亲还没外派到中国时,总是在台湾各地出差,她和妈妈会在父亲回来那天坐在火车站大厅等候,之后他们一人拉起苏云縓一边小手,去附近的平价牛排馆吃饭。 那是苏云縓首次品嚐到的美食,一辈子都不曾忘记的滋味。 聊到这边,苏云縓吃吃笑起来,搞得范铭尹一头雾水,她想到范铭尹平常从不主动提起家人的话题,一提到就是加盐沙士。 可能小孩子都很肤浅吧,给自己温饱的人就是亲人,正因为有这种印象,才会把回忆中的食物和亲人做出连结。 苏云縓不再肤浅也不再天真了,唯独那一刻,置身在夜晚的火车站大厅,等待不可能存在的人物,人声渐稀,她希望自己还是那个肤浅又天真的女孩,能够毫不犹豫地找人倾诉心中的恐惧。 「你要去哪?」 苏云縓抬起头。 面前多了一位女人,有那么瞬间,苏云縓还以为是她妈妈来接她了,但是眼前的妇人显然比母亲时髦漂亮,波浪捲发和硬挺剪裁的长板大衣,流露出干练之美。 「你没有目的地。」 女人彷彿是看透了她。 「要不要跟我一起来?」她说。 苏云縓呈现无法理解的呆滞,女人的笑和母亲不同,那是不在乎任何事,却又彷彿掌握所有她不在乎的事的笑容,苏云縓从这笑容中获取力量,所以苏云縓接过女人没叼菸的左手。 「叫我李姐,你的名字是?」 『苏云縓。』她比着,『我叫苏云縓。』苏云縓不可抑制地哭了。 她说,那天是她做过最浪漫的一件事。 她等到了一个人。 第十二章 告白(2) 苏云縓是因为钱进入圆轮庄;林宇溪是因为梦想;林清玟是家庭。 那么他呢,范铭尹又是为了什么来圆轮庄。 尽头的房间是李姐的问题,她想找到答案才让他们住进来。范铭尹说不定与她相同,都只是为了一个答案。 他在骑楼停好车,打开公寓铁门走上三楼,陆陆续续住了二十几年的家。 「要回来怎么不说一声,这孩子真是的,料买不够。」 范妈妈从厨房端出装满清汤的大锅。 塑胶盆里堆满茼蒿、高丽菜、,其他是简单的一些豆腐、玉米,没有肉品,也没有范铭尹爱吃的鱼饺。 「我等等就要回去,不用特别准备我的份。」 「都回家了,吃完饭再走。」 范妈妈擦乾双手,把电磁炉关掉,准备出门再买一些火锅料。 「年轻人喜欢吃些时髦的东西吧,今天我在公车上听到一群小妹妹讨论年夜饭要买pizza、炸鸡桶和一打啤酒,说到激动处我也跟着心旷神怡,不知多久没尝过十足的肉味。」范爸爸露出羡慕神色。 「都几岁的人了,不忌口吃油炸,你啊,是胆固醇、三酸甘油脂、体重三高。」范妈妈说。 「经纪人的工作不错吧?有没有认识什么美眉啊,演艺圈不好混吧。」范爸爸马上转移焦点说道。 「我回来是要说我辞职了。」范铭尹很不想说出这些话,感觉非常没用,好像那么多年以来想证明自己的念头全是错误。「暂时没办法把钱匯回家。」 安静也不过是一瞬间,刚想离开,他妈妈叫住他。 「有什么事要报告等吃完饭再说。」 范铭尹只好和他爸坐在客厅看着新年特别节目。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高中被逼迫念书虽然很不愉快,但是上大学之后偶尔也会想家,当兵时更是想家想得厉害。 那时候相处起来明明很轻松,因为是家人,所以觉得任何事都没关係。 后来,范铭尹开始工作了,工作压力大,休假少,薪水也少,脾气越来越差,除了必要的公事根本不想和谁谈话,连见到家人的脸都觉得不耐烦,只要一谈起工作就会有股无名怒火。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盯着电脑,只是试图早点入睡。 你懂什么?你懂这个工作吗?你懂我付出什么代价? 范铭尹对自己失望,连带地对周遭人失望,明明与他们无关,不该这么想,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心胸狭窄到把宽容丢弃,把同理心丢掉,只留下一根又尖又硬的刺。 当范铭尹第一次见到林宇溪时,就觉得他很刺眼,满口空话,甚至暗暗祈祷林宇溪会遭逢失败,重大的失败,跟他一样体认到现实是残酷的,别做梦了,别再说世界冠军之类的瞎话。 然而…… 苏云縓改变了他。 笑起来就像一朵盛放的花的女子,因此就算范铭尹有刺,苏云縓也会成为玫瑰;就算范铭尹不相信梦想,苏云縓也会成为鬱金香。 「你喜欢那个工作吗?经纪人的工作。」范爸爸突然开口。 「有坏的事也有好的事,整体来讲挺有意思。在这段期间,我有成功推出一位新人,现在她拍的戏差不多要播了。」范铭尹转到戏剧频道。「她叫苏云縓,现在我们住在一起,还有其他室友,我觉得她有成为明星的潜力,设法把她送上大舞台。」 「你的表情看起来开心多了。」范爸爸说。 「现在这个时刻,我很开心。」 他们默默看着夏雨夜之声,进了广告之后范爸爸才开口。 「当年你爷爷送我进陆军官校,当了一阵子的兵,深深觉得那里的环境和我本身差异太大,三角状的螺丝总不能栓在圆形的孔里吧,后来花上好一阵子考上国立大学,等到毕业时已经快三十岁,靠着徵文比赛得奖进入报社,真正稳定下来也三十好几。」 「你还年轻,有各种可能性,家里的经济状况不需要轮到你来操心,你只要记得一件事――下面的通用货币是黄色,蓝色对我没啥用处,可别搞错了。」 范爸爸说了一个不太好的笑话,逗得自己哈哈大笑。 「少在那边贫嘴,还自得其乐。」范妈妈提着购物袋进门,除了火锅料,还有宝特瓶装沙士与炸鸡桶。 范铭尹不禁莞尔。 寒冷的新年,他们吃着热呼呼的火锅收看夏雨夜之声。 「你说哪个是你们的演员?」范妈妈把第二轮的青菜扫下去煮。 「女主角,就是那个在比手语的女生。」 「喔,演得很活啊,真是位漂亮的小姐。」 范妈妈帮范铭尹空了的杯子倒满沙士,气泡一颗颗浮上来。 「你不是因为和人家怎样才被公司开除吧?」 「不是,你别想太多。」 「那个张茜呢?」 「分手了。」 「喔。」范妈妈愣了一下,「反正,就跟你爸爸说的一样,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的话你也不会听,有记得吃饭就好。」 「……虽然很唐突,不过新年快乐。」 范铭尹掏出准备好的红包,获得了两声新年快乐,他赶紧扒完碗中汤菜,拿去洗水槽摆着。 「迫不及待离开啊,给过红包就当完玩了。」范妈妈说。 「宿舍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范铭尹指向电视萤幕里的苏云縓。 「剩下的炸鸡包一包你带走吧,我和你爸也吃不完那么多。」范妈妈说。 「好。」范铭尹迟疑了一下才说:「谢谢妈,谢谢爸,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爱你们。」 「你啊,有想过之后要再做些什么吗?」 范妈妈终究抵不过内心的担忧。现在范铭尹知道,那其实是担心他这个人,吃得饱吗?开心吗?万一有天他们不在,范铭尹是不是可以顺利地活下去。而不真正在意他的成就或挣钱多寡。 「编剧。」范铭尹说,他盯着电视萤幕播送的片尾曲,「由她来演出我写的故事。」 第十二章 告白(3) 「大家都多吃点,你儿子真讨我欢心,不需要人催就挟满一整碗。」蕙婷阿姨搓揉林宇溪的头。 「噗唔噗唔!」 林宇溪满嘴饭菜疾呼,噢他可怜可爱的苏云縓,住手,不要再欺负她了,不要让她站在大雨中,不要因为她听不到就排挤她! 「偶心已碎。」 「哥,吃饭和讲话你选一样好好做,脏死了。」 「你还不是听着奇怪的咒语跑步,一心二意。」 「是三心二意,你不要擅自减少,而且你是要说一心二用吧。」 「人类只有一颗心脏,多一颗或少一颗都是悲剧的开端。」林宇溪一脸认真,「天哪,我又再次恋爱了,林清玟你看人家云縓哭得多美,我一定要把这段录下来。」 「白痴喔,直接叫她哭给你看不就得了。」 「我哪可能让她哭。」 「我有办法啊。」林清玟浅浅一笑。 陈蕙婷夫妇笑得合不拢嘴,也不枉大清早到市场准备年夜饭,蕙婷搬出多年不曾拿出手的佛跳墙,林妈妈帮忙料理香菇栗子鸡蒸饭、红烧排骨,厨房的火扭开后就没停过。 「你们两个真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林妈妈长叹一声。 「没关係啦,好久没那么热闹,你说你儿子是做什么,好像跟电脑方面有关?」蕙婷问。 「他是那个电脑选手。」林妈妈说。 专注看夏雨夜之声的林宇溪也忍不住回头。 「妈,跟你说过多少次,是职业电子竞技选手――隶属天空船企业。唉,我给你票,下次你来看我比赛就知道了。」 「天空船不是……我记得股价有到一百五十多点!」蕙婷惊呼。 「小蕙你没记错吗?这几年游戏类股都是一片惨澹,宇溪你啊,这次真是被你给捞到,公司年终会发放股票吗?」林妈妈问。 林宇溪顿时很想学学他妹妹的翻白眼。 「有为青年!」蕙婷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值得庆祝,店里有瓶客人从法国带回来的红酒,宇溪可以喝吧,有赚钱就能喝,至于清玟记得要偷偷喝,别给你妈发现了。」 「是,蕙婷阿姨。」 林清玟一本正经地回答,让林妈妈啼笑皆非。 到一楼肉乾店舖的蕙婷迟迟没有上来,正当大家担心起来时,她又啪达啪达回来。 「门外有个奇怪的男子不断徘徊。」蕙婷压低声音说。 「是不是以为我们还在营业?」林妈妈先做出合理解释。 「楼下灯全关了,有谁会来一片漆黑的商店买东西!」蕙婷不禁大叫。 「杰森,怕你们不清楚,杰森是德州电锯杀人狂啊痛!」被林妈妈狠敲的林宇溪也大叫。 「万一那傢伙真的是杀人狂该怎么办,吃不到团圆饭的反社会人格者在新年展开屠杀……」 「林宇溪,你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林妈妈命令。 「为什么要我――」 「你就在那边危言耸听。」 「可是夏雨夜之声――」 「快去!」 林宇溪满腹牢骚,接过蕙婷阿姨给他的球棒下楼。只开夜灯的肉乾店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在营业,林宇溪刻意放缓脚步,从反光玻璃侧面看向店外,冷清大街上站着一名动也不动的人。 「怎么办,要不要叫警察来。」蕙婷死抓着林宇溪的手臂说。 「别别别担心,交给我,这种事我游戏看多了,我们从侧门神不知鬼不觉绕过去。」 林宇溪握紧球棒,推开柜台旁的安全门,目标人物的半边脸在阴影下,林宇溪没办法辨识,防风大衣的领子立起,非常可疑,不管是微胖的身材,或是跟他差不多矮的身高…… 「喂!」 林宇溪拍上男子的肩膀,他肥胖的身躯像颗皮球弹起。 「爸你在干嘛?」 「咦?什、什么,是宇溪啊,没有啦,买完啤酒正好经过这里……」林爸爸左右支絀说,「所以想买一盒肉乾回去当下酒菜。」 「喔。」 可是这里是林口。父子俩沉默以对,直到陈蕙婷出声打断。 「站在外面不方便说话,先进去吧。」 「我得回去了,还有人在等。」 林爸爸露出他在工作上的虚假微笑。 「宇溪爸爸,今天是除夕夜,我想不管是谁一定都希望和家人共度团圆。」陈蕙婷说。 林爸爸的笑容僵住了。 「爸,你没地方去的话就进来吧。」林宇溪说。 林宇溪对老妈一直是採取打不过就跑的策略,然而和老爸根本没有交手过,现在林宇溪要逼他承认,别再装模作样说着满嘴谎言,否则多想修补关係都不可能。 「不会太麻烦你们……」林爸爸说。 「没的事,况且你也带了伴手礼。请进。」蕙婷阿姨示意林爸爸手中拎着的一整袋台啤。 「打扰了,新年快乐。」 人总需要根,若无根,则容易得到乏爱症候群,极度渴望爱却又对爱麻木。 根可以是一人,一念,一地。 林爸爸以为他至少有地,岂知人走了,地也不再值钱,于是每个日夜里总是犹豫踱步。 第一眼是不可置信,林妈妈皱眉,紧绷的身体缓和。 你来做什么? 来给孩子压岁钱,发完我就走了。 ……你这人在想什么? 这段对话真适合搬上现在的夏雨夜之声,真是搞不懂大人哪,林宇溪摇摇头,打开老爸的红包,噢!至少这八千是货真价实。 「爸妈,新年快乐,还有林清玟,这些钱记得去法国买土產。陈伯伯和惠婷阿姨也新年快乐。」 不过林宇溪可是包给每位家人一万,够大气吧,幸好李姐薪水也给得大方。 「哥,你今年去欧洲打世界大赛,不就可以帮自己带土產。」 「喔对,没错,你很懂嘛,好,不用帮我买,把那些钱拿去买你喜欢的东西。」 「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林爸爸说。 「别装可怜,想吃就留下来,不想吃你也可以回办公室喝酒。」林妈妈冷淡地说。 林爸爸转露出喜孜孜的表情。 「真是不好意思,啊,谢谢,来,别客气都来喝一杯。」 林宇溪和林清玟交换眼神。 「我不喝酒,等一下我们就要回去了。」林宇溪说。 「晚上骑车危险,你们可以睡我那边,等明天再回去,床铺也已经帮你们两个铺好了。」林妈妈说。 「谢谢妈。」林清玟亲暱地搂着母亲。「不过今天是闔家团圆的除夕夜,我们的庄园主人却独自待在被寒冷所摧残的花圃,无人相伴……」 林宇溪的心思飘忽,庄园,这个词恰到好处,诚如他妹妹所言,他们就像是庄园主人李姊的小园丁,农间之馀的夜晚举办宴会。而他,还是庄园主人的小工人。 如果除夕没和那个家分享到任何一刻鐘,这一年想必不会画下完美句点吧。 第十二章 告白(4) 苏云縓煮了两碗韩国拉麵,撕开年糕包,加上起司、生鸡蛋和香菇。她们以此方式度过除夕已经好一段时间,毕竟一个人的年夜无法吃下太多饭菜。 无言中也共通的默契,她们几乎不交谈,两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李姐则是习惯性自言自语。 「关8应该考虑在舞台上卖章鱼烧,这也符合他们的表演宗旨,。」 「smap的西装秀果然是焦点。」 李姐说,不期望得到回应;苏云縓听,不期望有人知道想法。她们的相处就像是威士忌里消溶的细緻冰块。 苏云縓完全忘记今天是夏雨夜之声的首播,毫无自觉今天过后,台湾将有约莫五十万人认识她。 她吃完充当长寿麵的泡麵,等红白歌唱大赛结束洗好碗盘,去浴室用起泡热水仔细搓揉身体,把垂至腰际的秀发慢慢吹乾,剪指甲,比平时更花时间整理。平常没注意到的事,像上学风景般略过去的,往往在整理间一併打理好。 苏云縓关上房间灯。 对某些人来说,一整年可能睁眼闭眼,连意识到都没有就轻松渡过;另一些人,要活过那一年都极为辛苦。所以新年有除旧佈新的意味。 躺在银元月光下的苏云縓,被突如其来的深刻孤寂侵袭,像是脚趾交缝处有根针戳进来。 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她爱范铭尹。 如果是平常日子她一定不会意识到。唯独今天,在欢腾庆典的阴暗处剥掉的真实感,一丝不掛,如同伏流的念头。 她爱他。 无庸置疑。 只是有个大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别说异性,她连和同性来往的印象也十分薄弱,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到哪一条线为止才是正确方式,苏云縓无法顺利掌握。 她翻过侧身,打开line。 『你在哪?』 肯定是在家,苏云縓删掉。 『我很想你。』 啊,差点就把内心想法传出去了。 『最早版本的铁达尼号的星空其实是假造而且还搞错了。』 范铭尹一定会觉得她疯了。 关掉手机,苏云縓躺平,等待已久的夜夜趁机跳到胸口。她轻抚夜夜的毛,如果声音治好了是不是会比现在更有勇气。 窗外突然警报器大作,夜夜受惊跳起,扭动得像条麻花捲坠下床。 『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事。』 「喵喵。」 夜夜亦步亦趋跟着苏云縓。 黑暗中的李姐比出安静手势,手中握着一把瓦斯枪。她们贴着墙壁来到楼梯口,客厅传出沙沙声。 「停车都可以a到宾士,李姐还不杀了你。」 「嘘,小声点,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重点是赶快把警报停下来,我看踢个几下有没有――」 李姐下楼,黑暗中响起哀号,苏云縓赶紧把灯打开,林宇溪成大字倒在地板,双眼无神喃喃唸着我怎么又…… 「你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林宇溪,除夕不好好待在家成天跑来跑去。」李姐说。 「跟你们一起过年啊,烤肉派对第二弹,圆轮庄盛大展开。」 「扰人清梦,死罪。」李姐把枪口对准林宇溪。 「有话好说!李姐,过年要守岁,今天没有人那么早睡啦,会过年失败。」 「过年还会失败我从没听说,你的守岁真是名符其实热闹。」范铭尹拎着两包塑胶袋出现,空出一隻手把造型磁铁移到家里。「是夜,禁中爆竹山呼,声闻于外,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你们知道守岁的由来是什么?」 苏云縓眼睛一亮比出手语:『愿闻其详。』 「古时候,有隻狰狞兇猛的野兽名作年,每年腊月最后――」 「铭尹哥,讲古等火堆,跳舞等女人,我看看你买了哪些料,噢,跟我一样几乎都是肉耶。」林宇溪打断他。 「我就说你们男生都只想吃肉而已,所以蔬菜咧。」林清玟臭脸以对。 家里还剩半颗高丽菜和三支玉蜀黍,实乃不幸中的大幸。他们在花圃找个空地置烤肉架,男生生火,女生处理食材。范铭尹用手背揩汗,满意看着火花从黑炭隙缝中燃起,果然烤肉的韵味正是一体同心。 「小一哥,到底有谁会烤高丽菜来吃?」林清玟翻着白眼。 「总之先吃吃看。」 范铭尹把淋上酱汁烤熟的高丽菜夹到林清玟眼前。 「勉勉强强。」 范铭尹露出你看吧的幼稚表情,林清玟只好露出关爱孩童的眼神。另一边,手指正准备穿过啤酒拉环的李姐被林宇溪不知好歹阻止。 「你――」 区区林宇溪胆敢,李姐的眼神透露出危险讯息。 「不是啦,我是想说……」林宇溪马上缩得比夜夜还小隻,比夜夜的喵叫还小声,「新年请李姐载我们去海边看日出。」 「我很久没有熬整晚,开到一半睡着你得负责叫醒。」 「我该怎么叫?」林宇溪一脸惊恐。 「自己想办法。」 李姐放下啤酒,食指优雅的串起烤鸡肉。 而林宇溪这天才想的方法,是让李姐根本连睡都睡不着,在车上用五音不全的铜锣嗓热唱。 「噢,我爱夏天。」 「现在是冬天!」范铭尹忍不住吐槽。 「有――漂亮妹妹。」 好,他放弃了。 「每到夏天我要去海边。」 『去海边!』苏云縓也笑着用手语应和。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白沙湾,他们独享着毛毯与整片月牙沙滩,身体陷入柔软沙粒,彷彿要被阵阵海潮带去远方。深夜将他们化作黑影,无法掌握远近感,涌起一丝不安。 林宇溪把手电筒打开,一抹斜光划开海平面。 「来玩光绘吧。」林清玟提议。 「光会是新上市的游戏吗?」林宇溪表情呆滞,幸好现在天黑海风强,没人发现他又展现出低智商的倾向。 「无名波波,把嘴巴闔上。」李姐说。 「光绘是利用相机的长时间曝光,把手电筒发出的光的轨跡构成图案。」林清玟解释。 他们决定用两张照片组成happy2016,李姐声明她只负责拍照。力求表现的林宇溪动作特大,不断干扰到旁人,于是大伙儿一致同意把他摆在人畜无害的1。岂知正式来时,林宇溪爆喝跃起,1化为光剑斩断照片,充分展现他的个人风格。 「李姐姐,你就来试试看嘛。」 林清玟拉住李姐的手半推半就。她无奈站到y的位子,像是叼菸般晃着手电筒,相反的,林宇溪可兴奋极了,用力画出p的屁股,失去重心撞上李姐。 啪擦,相机捕捉到林宇溪被李姐过肩摔的腾空瞬间。 「这张照片是今年最棒的礼物。」林清玟笑到流泪。 他们仰躺沙滩。幽暗的夜空终于透出一丝黎明曙光,厚重墨染倒入海水调淡,冰冷清新的空气飘上岛屿,不一会儿,恐怕只有短短十来分鐘,阳光衝出云层。 「新年快乐!」林清玟说。 「啊,我要先说,希望今年可以抱回世界大赛冠军。」 「我只希望skyship别丢了公司的脸。」 「希望圆轮庄可以诞生一位明星。」 『祝收视率长红。』 林清玟站出来,面向大海,背部闪着漆黑。 「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心想事成的话,可能会大乱也不一定,但我还是希望每个人内心最深刻的愿望都能以某种形式达成,不必给我们真实的形体,就算只是徵兆也开心。」 第十二章 告白(5) 夏雨夜之声的首集收视率来到8.42,托了季亚书的福。大眾虽然不了解苏云縓,却同样被她的演技深深吸引,彷彿几乎可见黑洞的奇异点那般入迷。 范铭尹没有注意到徵兆,现在的他还困在触手可及的现实,拼命查阅地图,中、永和一带他不熟,都怪那台陪了他六年的野狼竟然一时发不动,失去两轮的他们只能靠着两条腿移动。 捷运车厢角落的女学生不断瞄来,范铭尹刚留上心,女学生下定决心走到研读剧本的苏云縓前面。 「你真的是夏宇心!我从刚刚就觉得好眼熟,你被欺负的时候我都快哭了。」 『我、我吗?』 苏云縓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热情粉丝 「那个――」范铭尹插手。 「我可以请她签名吗?」 「哎……好吧。」 女学生喜孜孜地请苏云縓签在书包上,这下子吸引了全车的注意,许多人认出苏云縓。 「要去拍夏雨夜之声吗?」「曲以叶知不知道他被耍了?」「请笑一个。」 范铭尹忙着控制秩序,突然一声惊叫从人群中爆开。 「有人在偷拍!」刚刚那位女学生大叫。 鸭舌帽男子迅速抽离手机,范铭尹比他更快,及时扑去,此时捷运一个大转弯,有人压到范铭尹身上让他动弹不得,眼睁睁看鸭舌帽男把照片删除。 「站务人员,谁快点去叫。」 「不要让他跑了!」 兵荒马乱中,站务员抵达,范铭尹把偷拍狂扭送出车厢,这期间他频频看手机,拨打咪嚕的电话也没人接,好不容易等到警察来到。 「因为我手錶的反光她就以为我在偷拍。」偷拍男抵死不认。 「你先把手机交出来。」范铭尹说。 「没有证据可以要我交出手机吗?」 「如果对方提告,手机会作为证物扣押,我们先去警局作笔录以釐清案情。」警察说。 「抱歉,请问可以另行约时间吗?现在赶着拍戏实在没办法……」范铭尹说。 「现行犯都要当场带回警局,否则我们无权调查他的手机,还是你们要直接和解?」警察说。 被害人比出手语。 『剧组比较要紧的话就和解吧。』 『可是……』 『有很多人见义勇为站出来,所以我很安心。』 『我知道了。』 范铭尹把和解的意思转达给警察,突然强光刺痛眼球,嗅到血腥味的大批记者赶来,彷彿是甜筒嘉年华的数十支麦克风挤到苏云縓面前。 「没打算对偷拍者进行提高是私下做了利益交换吗?」 「你会不会觉得经纪公司没有做到保护艺人的职责。」 「有人认为是为了新戏特意炒作,苏云縓你的看法是什么?」 『我不……』 记者们看见苏云縓比出手语,更加兴致勃勃用快门捕捉。 「请不要干扰到其他旅客!」站务人员不得不出面制止。 「苏小姐的问题一率由我代为回答,不是,我们没有要原谅罪犯的意思,只是目前行程紧急,我会代她去警局作笔录,之后再找时间去警局作正式笔录。」 警察在重重记者包围下不答应也难。然而记者并没有因为得到答案就放过,范铭尹护着苏云縓推开记者,千辛万苦招到一辆计程车把她送上去。 『你先过去,我做好笔录马上去找你。』 匆忙送走苏云縓,范铭尹又赶去警局,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注意到手机有未接来电。 等到事情告一个段落,范铭尹动身前往片场。「我到底在做什么……地址给了云縓,结果忘记抄起来。」他呆愣原地,这才发现手机里有一个多小时前咪嚕的十几通未接来电,范铭尹拨打回去却无人接听。 苏云縓应该到片场了。 打开line,里面只有五个月前他们还很陌生,无法用手语沟通,范铭尹问她早上有没有给花圃浇水的讯息。 『告诉我今天的拍摄地点在哪里』 一眨眼,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六个月。 未读。 上戏中吧…… 范铭尹站在捷运站地图前,包装推出苏云縓的过程中,他是头一次如此徬徨。 新星苏云縓,因哑巴惨遭偷拍之狼袭击! 《夏雨》创六年首播佳绩,女主角于捷运遭摄不雅照。 治安红灯,明星躲不过死角偷拍! 网路上随便一点都是类似报导,记者还放出访问前同事的影音档。 记:可以跟我们谈谈苏云縓吗? 同:她是一位文静的女孩,教她的事都上手很快,那时候才刚进公司第一个月吧,已经做得跟正职一样又好又快。 记:当时就觉得她有表演潜力吗? 同:是公认的店花,不过她不能说话,很少谈起个人的事,也不清楚她私底下有参加试镜,当然该做的工作都做得非常好,所以离开书店去演艺圈闯盪,同仁们大多感到不捨。 记:那么这次的捷运偷拍案…… 同:真是可恶!我每次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时也怕会不会碰上这种变态,如果艺人都会碰上这种事,那我们一般市井小民又该如何自保。 记:你们还有见面吗? 同:今天下班我会用line问她有没有事。 身分未明的前同事侃侃而谈,范铭尹不知真假,不过连前同事都可以说出一大串,他不敢想像路人甲乙丙会撰出怎样的流言蜚语。他发现另外一个视频,威力又远超过前一个。 那个姿态,那个动作,不折不扣正是青姊。 记:据说苏小姐原本是你们公司的旗下艺人。 青:苏小姐是公司很有潜力的一位新人,只是唉……真的是养老鼠咬布袋。 记:不会吧? 青:公司明定经纪人不能和艺人有太深的牵扯,但私底下也管不着他们的手脚…… 范铭尹看的是一肚子火索性关掉。 他抵达片场――地下爵士酒吧,已经是中午休息时间,半架灯半浸于黑暗的吧馆放着披头四挪威的森林。 范铭尹不安起来,如幽魂走过火光,踏在铺着地毯的楼梯。杀气腾腾的季亚书朝他走来,保证粉丝没看过。所以现在很简单,只要把手机拿出来喀擦一拍,肯定瞬间覆盖苏云縓的新闻。 季亚书横跨一大步,挥出右拳,范铭尹根本反应不及,应声倒地。 「我现在只想狠狠揍你一顿。」 「亚书!」陈经纪人衝过来拉住他。 「范经纪人,导演以为她是故意摆架子迟到,在剧组面前骂了她一顿,云縓没有辩解,她连开口都做不到,你懂吗?你懂她有多努力,就算被骂到毫无尊严还是尽力把戏拍好。范经纪人,你跟我说你要怎么保护这样的女孩,你连一间经纪公司都没有!」 范铭尹心知肚明,如果苏云縓不是这样的女孩,他当初又怎么敢把她送进演艺圈。 「亚书,好了,导演不是还要要跟你们讨论下午的戏?」 季亚书甩开,陈经纪人随即把范铭尹扶起来,先为季亚书道歉,慎重掏出三千块作为补偿。 「不用……我懂。」 范铭尹嘴角渗血,陈经纪人递来一条沾水的手帕让他敷着。 「我进这行也有十年了,看得出来你花费大量心思推出苏云縓。不过,苏云縓的潜力说高很高,说低也低,这里是台湾的演艺圈。」 「曇花一现……」 「如果不是有计画去做,投入资源进行正确包装,结果诚如你所说。苏小姐到目前为止,并不隶属于任何一家经纪公司之下吧。」 「凯琳想怎么做?」 「经过打磨的苏云縓将是最灿烂的鑽石,我们会给她一份很好的合约,帮她出钱动手术,由专业老师培训,走韩团包装。有了凯琳的资源,夏雨夜之声只是她登上国际舞台的第一个台阶。」 范铭尹头晕目眩起来。 「为什么说给我听?」 「如果范经纪人不是得到苏云縓的全然信任,我想她不会在这种状况下继续跟着,我这人说话是比较直了点。不过公司有兴趣把范经纪人一併签下来,论化学效应,我想你们会是很好的组合。」 范铭尹真的想答应,有了凯琳,片酬翻个三、四倍没问题。 不过是一则美丽的天方夜谭。 「……我揹着竞业条款,不能去任何一间经纪公司。」 咎由自取的后果,范铭尹却后悔得想砸掉一切,他真的气炸了,气这个世界,气那该死的徵兆,气这些全要他明白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这一切显得如此可笑。 因为那是她的东西。 那么他为什么非得要待在这里乖乖听话。 「你才以个人身分带着她活动。」陈经纪人眼神复杂起来,「闯出名号是另当别论,这还只是起步阶段,你知道没办法永远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消失都不足为奇。如果你愿意割爱,凯琳会给一笔转让金。」 范铭尹的梦该醒了。 只剩苏云縓踏上真正巨星的旅途。 「我会说服她。」范铭尹说。 「什么!」 陈经纪人的反应显然比范铭尹大多了,似乎在确认这话有几分真实,范铭尹的神色没有丝毫动摇。 「如果苏云縓今天同意签约,我们会马上发布新闻稿对外宣布。她的家人住在台湾吗?」 「她没有法定代理人,苏云縓可以自己决定一切。」 「那合约的部分就请范经纪人帮忙过目。」陈经纪人从公事包拿出厚厚一叠合约,范铭尹伸手接过。「到了这个地步,我终于相信你是真心为她好。」 他是吗? 一切的开端都是他个人私心,所以现在才会沦落至此,如果不是他一直妄想发光发热。但是有千万分之一的机率对苏云縓来说是好事,范铭尹就必须去做。 第十二章 告白(6) 苏云縓趁着换场空档找到范铭尹,他异样沉默,误会的苏云縓笑笑敲着头自首。 『被骂了,不过把误会解开所以没事。啊你的嘴角,是被撞伤吗?』 苏云縓要来一袋冰块,双手捧着枕在他脸颊,彷彿初次相遇的那一天。 手指渐渐变红。 她真的没事吗? 会比起他更没事吗? 苏云縓的眼里有几分血丝,她说不定也一样,偷偷找个没人的地方哭过就当没事。范铭尹想温柔地抚摸,彷彿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值得慎重以待。 他压下念头。 『没事就好。有个好消息,凯琳经纪说要把你签下来。』 『凯琳经纪?』 『季亚书的公司,台湾目前数一数二的模特儿经纪,他们资本雄厚,承诺要把你打造成国际巨星。我认为这对你来说是最佳选择。』 『铭尹。』 『怎么了?』 『你也会一起过来吧,因为你是我的经纪人。』 『不,我不是经纪人。』范铭尹笑起来,笑到都快流眼泪了,『我早就辞职了,没什么,这件事和你没关係,凯琳会尽力打造你。』 『你没有打算要一起过来打算或是――没有你我不可能当上艺人。』 『你做得好是本身的实力。你只需要在意一件事,演戏开心吗?』 『……嗯。』 『加入凯琳一定可以接到更多出色的戏剧,不必再为钱烦恼,你可以把全副精神放在表演上。』 『可是――』 「云縓,准备进场了。」咪嚕说。 『去吧,加油。』 范铭尹专心研究合约书,比起荣星製作的合约书详尽,少了模糊空间,更别提他从没在合约书里看过的禁爱令。 「每年提高乙方抽成比例……」 「实际上有头几年就待不下去的新人,这是为了保证公司的权益,范经纪人应该理解,前一、二年我们会着重培训,训练、治装、宣传费用都是由凯琳负担。」 「跟荣星製作相较起来好太多了。」范铭尹总算露出一个真心略带苦涩的笑容。 酒吧灯打开,剧组收拾场地,比范铭尹想像得还快结束――好像不是那么简单――从工作人员的抱怨听来,似乎是苏云縓不断吃ng,罗导索性不拍了。 「是我们误会你,不过云縓啊,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来是不专业的表现。这齣on档戏存量只有短短三集,一旦开天窗大家都别想混了。」 『我会改进――』 「没关係没关係,你不用解释,」罗导像赶苍蝇似的挥手,「我们都知道你今天的心情大受影响,答应导演,调适好心情,我也跟你拜託了。」 苏云縓表演失常,这不像她。 范铭尹拍拍她垂头丧气的背。「不用担心今天的偷拍,凯琳他们会发布签下你的新闻,并且承诺你以后都由保母车接送,不会再碰上类似事件。」 「凯琳会安排你和练习生一起住,等到时机成熟再以女团形式出道。」陈经纪人说。 「我也经歷过这段呢,公司表面上不准你们吃消夜,不过我有门路,饿的时候call我一声直接带你出去吃。」季亚书笑吟吟的出现。 『抱歉,我没办法签约。』苏云縓低头。 就算是不懂手语的两人,大致上也猜到她的意思。 范铭尹赶紧把苏云縓拉到一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 「不,你不知道,那可是凯琳,根本没办法透过面试或正常管道进去,模特儿们只能等待被它挑中。」 『就算如此也没关係。』 「你还是不懂。」范铭尹摇摇头。「今天是偷拍事件,明天可能是你和两个陌生男子同居,后天又挖出你没钱去动手术,那群记者不会善罢干休。粉丝们会因此幻灭。所以你需要凯琳的力量把这些八卦流言通通封锁掉。」 『不能只是单纯的演戏。』 『最终你可能连戏都演不成,这些日子吃的苦就没意义了。』 苏云縓连嘴角都要咬破般用力绷紧。『我不能没有你。』 『凯琳比我厉害的人比比皆是,比我更懂――』 『我喜欢你。』 范铭尹身体一震。 那天他站在病床前,外头倾盆大雨,张茜问他要不要结婚,就是在那一刻,范铭尹才深深瞭解到他始终活在最底层,那根本是不能考虑的选项。 范铭尹无法拥有苏云縓,不是她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 「你恐怕是误会了,我对你好是出自陈伯的要求,他要我照顾你,但这已经超出极限。我很感谢你带我到舞台上走一遭,毕竟光靠我是不可能办到。对你的照顾到最后也变成个人私心。你懂吗?我没办法再给你什么。凯琳不同,凯琳可以提供你实质上的帮助,凯琳也可以帮我,他们给的转让金你绝对想不到有多少。」 『这不是实话。』 『我们不是小孩子。』 『一切只为了一个舞台吗?』 『都是为了一个舞台。』 『如果这是铭尹所希望,我会跟凯琳签约努力成为巨星。』 「我相信你可以办到。」 第十二章 告白(7) 林宇溪硬把范铭尹从床铺拖起来,他丧失生气的慾望,只是浑浑噩噩盯着。 「报导讲的是真的还是……」 拍出一部电视剧取得不错成绩,对一般人来讲已经心满意足,范铭尹不想苏云縓屈就于此,他们现在是以便宜的价格住在圆轮庄,李姐常常在冰箱准备高级食材。 范铭尹知道这种轻松的感觉会毁了他们。 社会对待大人的标准非常严苛,所谓的成熟其实和现实层面脱不了干戈,他们不可能一辈子依赖圆轮庄。 「李姐呢?」 「她在北投,这不是重点,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苏云縓真的要搬去训练生宿舍吗?你干嘛不阻止她,你不是她的经纪人。」 「你回来做什么?」 「我刚刚不就说――」林宇溪闭上嘴,以奇异的眼光打量范铭尹。「我以为那天跑步赢是因为你有执着。」 范铭尹沉默不语。 「你不在乎她以后去哪里吧,云縓的演技不管在哪一定都能发挥……」 摔门前林宇溪烙下一句狠话。 「光看新闻报导我都以为你是坏人,我怎么可能放心让苏云縓去那种经纪公司。」 他不是随便说说,林宇溪做了万全准备,隔天一早就在客厅等到手中的玫瑰都垂下,头发凌乱的苏云縓慢吞吞下楼。他赶紧把没有精神的玫瑰花丢到桌底。 「小笨蛋睡真久,要不要出去吃午餐?」 『昨天饭菜有剩,今天不吃完不行。』 「没关係没关係,吃完再出去。」 苏云縓摆上两副碗筷,林宇溪一点胃口也没有,做个样子挟一两口。 「铭尹哥起床会不会没东西吃啊?」 『他不用吃。』苏云縓察觉自己太过强硬,态度柔和下来,『范铭尹不喜欢吃隔夜菜,他会做能够马上吃完的份量。』 「云縓的做法比较像妈妈。」 这一番话逗得苏云縓笑出来。 「来吧,我的小姐,请上车。」 这台黑白狗机车没有载过如此高规格美人,引擎噗噗热起来,它的主人过分谨慎地催油门,深怕一点震动就会引起后座乘客极大不适。 林宇溪在某些地方胆小到近乎可爱,他不去掩饰身上像是乾硬发黑的口香糖的不好部分,当成理所并不讨喜,苏云縓却喜欢这份单纯。 来到公园河畔,西侧桥下篮球场正在报队比赛。如果非要和范铭尹比赛篮球才能告白,林宇溪绝对会鍥而不捨打败他。 无论如何绝对不会输给范铭尹。 「云縓,你别去那间经纪公司,我不觉得他们正派。」 『凯琳是登上世界舞台不可或缺的助力。』 「你应该再多想想,也许你们都被对方骗了,我相信凭你的能力不用靠别人――」 『我不成功不行!』 林宇溪震惊到拟好的台词全忘了,头一次见到苏云縓如此激动。起大风,她的头发随风纷飞,水花开满整条河川,冬季的尾巴还在打转,春天讯息已经悄然捎来。 「小姐,请买一个吧。」 推着轮椅的阿婆冲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苏云縓露出微笑,掏出一百买下两条口香糖与糖果。 「好人会有好报哪,美丽的小姐,近期内你会有很不错的桃花,莫慌莫急,跟随内心声音做出选择。」 『咦?好。』 奇怪的不只是这番话,阿婆给苏云縓的其中一条口香糖缠上银色心型项鍊。 『婆婆,你的――』 「苏云縓。」 『先等一下,她的东西落下了。』 「那是我送你的礼物。」 林宇溪手发抖把项鍊解开,他原本想亲自帮苏云縓戴上,但这抖得实在太过分了,勉强戴上去恐怕会勒死苏云縓。 『为什么?』 「我喜欢你,请你跟我交往。」 心脏快要爆掉了,林宇溪根本不敢抬头。 一分鐘、两分鐘,不管什么都好,拜託赏他一个痛快…… 啊,他告白的女孩子没办法说话。 林宇溪抬头只看到苏云縓弯着腰,到底是『抱歉我不能跟你交往』还是『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意思是……」 『抱歉。』 林宇溪脑中一阵轰然巨响。 「我不会输给他,如果非得击败他才能让你爱上我,我也会去做。」 『不是,宇溪,爱情不是胜负。』 「你跟我讲我哪里不好,我会为你改变,你说什么我都改,绝对不会丢下你。」 只要有心没有什么不能改变,尤其是为了心爱的人,再大的痛苦都足以承受。既然范铭尹不愿意改变自己,那么他愿意为苏云縓做到最彻底。 『宇溪,我不要你改。』 「但――」 『你保持这样子很好,有话直说,追逐闪闪发光的梦想,你拥有大多数人没有的特质,我喜欢这样的你。』 「只是喜欢还不够吗?」 『我不知道。』苏云縓啜着泪光。 「说不定我们在一起会觉得很不错,我对你多付出一些,比现在还多,尽力成为你理想的男友。」 『宇溪,你说你为了我什么都可以改,是不是因为你想让自己喜欢上我。』 不,我已经喜欢上你了,林宇溪无法理解。 『爱如果要勉强改变才有办法,或许是在说服自己,我应该这么做,我不应该这么做。宇溪,不要说服自己。』 林宇溪的个性是越挫越勇,他本来不打算轻言放弃,直到弄清楚她的想法。但是一部分的他却不由得同意。 啊,如果是这么勉强的东西,或许没办法得到真正的喜悦吧。 「……我载你回去。」 至少在最后的最后,让他保持绅士风度。 回去的速度比来时快上许多,简直就像得不到人家就要马上赶走似的,但是林宇溪现在苦苦撑着才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抵达圆轮庄门口,林宇溪没有熄火。「你先进去吧,我还想要晃一晃。」 『好……骑车小心。』 「苏云縓。」林宇溪拉开安全帽头罩,在苏云縓要关上大门前脱口,「不管你要做什么,我永远站在你那一边,所以放心去做。」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苏云縓深深鞠躬,那样的身影暂时是见不到了,如果不去做些什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 但是具体作为,要怎么做,该怎么做,苏云縓不晓得。黑暗的客厅与离开前没有分别,她不知道范铭尹究竟是待在房间还是去了哪里,有没有吃饭,有吃饱吗,可能范铭尹都不想让她知道。 苏云縓没什么可以做。 她只能等着搬出圆轮庄。 爱人或是被爱只带来无数伤害。苦尽甘来是予人希望的假象,有时候单单一个痛苦就持续了好几十年,那尽头处的风景到底是不是幸福,根本无从得知。 李姐熄灭万宝路,打开车门,再一个礼拜hoa联赛即将开幕,上季tek以九成五胜率进入世界大赛,却在分组预赛时惨遭淘汰,如果他们真要夺冠,skyship有必要保持全胜纪录。 李姐从来没有相信过林宇溪,精确地说,李姐从那天起就再也没相信人。给他玩玩看也没关係,万一人生就此失败也不关她的事。毕竟世上有八成的人运气很差劲,当他们在某一刻领悟了,便选择安分守己过日子。 这不是对错问题,而是选择问题。 但是有那么一丁点的机会,林宇溪,就让她看看与眾不同的东西。 李姐搭乘电梯来到十七楼的练习室。走到电灯开关旁,手指却没有按下去。月光彷彿是尽忠职守的点灯人,日復一日,无疑问地给予疑问之人柔和的光。 「无名波波,你在做什么?」 林宇溪靠着墙壁,啤酒罐散放,乾乾的空气除了酒味还有一丝啜泣。 「李姐……我太天真了……以为只要认真起来就必然有好的回应。」 「进步了,我半年前就知道的事,你现在终于发现。」 「不管是爱人还是被爱,都天杀的难――」 林宇溪尝试爬起来却踉蹌摔倒,李姐抱住他。 「甜甜的味道……」 「亚曼尼女性香水。」 「很好呕――」 林宇溪吐出来,李姐闪避不及沾上一点秽物,她非常仁慈把林宇溪打晕。 「小林,我在十七楼,带拖把和水桶上来。」李姐掛掉电话。 明月皎夜,残灯长影。 李玫芳褪去上衣,到林宇溪的储物柜拿走战队外套披上。 「该拿这小子怎么办……」 月光不会回答,就算独自在海上度过三天三夜,当时的月光也不曾回答过李玫芳。就像黑暗纯粹只是黑暗,以为可以从里头听到依稀声响,那其实是自己的声音,朝心发出来的声音,而不是现实的声音。 想要听见,真的想要听见那剧烈到耳膜震破,心脏迸裂,像是在巨大洞窟中的瀑布的回响。 不过苏云縓听不见,耳朵贴在房门上也听不见,尝试张开嘴巴形成美丽弧形,发不出半点声音。哪里出错了,下顎的角度或是唇形,或是空气介质之类的,可能也有程度上的精神障碍,否则不会如此,致人万劫不復却说不出半句话。 「范铭尹你知道吗?」 她一定是无法发声,而他一定是看不见。 「你改变我的人生,你改变了我最重要的人生。」 苏云縓的头轻靠着门扉。 『但是我却不晓得怎么靠近你。』 她提起夜夜的笼子,推着行李打开大门,坐上凯琳的保母车离去。 范铭尹静静侧身,已经压到失去知觉,他动也不敢动,盯着门缝下的脚尖,不断在心中默数,希望痛苦赶快过去,数字支配了一切。 麻痺从脚蔓延,手臂、指尖,接着是呼吸,庞大的痛苦没有随着脚步离去,反而成了持续在暗夜闷烧的废屋。 停下来,快停下来,脑中不断尖叫。 直到手机的闹鐘铃声响起。 范铭尹一把将手机摔到墙壁上,玻璃壳盖瞬间裂成蜘蛛网状。 「妈的,他妈的……」 范铭尹打开房门,地板摆着一支机械錶,那支陪他度过漫长的军中生涯,最后却给送他的人摔坏的手錶。指针安稳走着,时针斜斜翘起,到处都是刮痕。 时间是虚幻轴上的长度,如果没有事物与事物交会產生的现象,那么它不具备任何意义。范铭尹把錶重新戴回左手腕。 那里还有一张纸。 「好好照顾身体,不要因为睡过头就不吃早餐,不要懒惰只吃微波食品。如果可以,请少抽菸和酒,很多事并不是身体的错,对自己好一点。ps.可惜来不及看到鬱金香花开。」 溃堤的眼泪把笔跡染糊了。 范铭尹害怕暴露出毫无防备的一面。致命性的弱点,喉头被人紧紧掐住,看穿他的灵魂才华不过是一文不值的垃圾。所以他很久没哭了,范铭尹不允许自己卸下武装。 没有值得保护的东西,也连带失去武装的理由。 范铭尹追出去。 第十三章 剪枝(1) 范铭尹坐上野狼,来不及发动,戴好安全帽的林清玟自动弹进后坐。 「喂――」 「不是要去找人吗,出发。」 「我没打算带一个累赘。」 「喔。」林清玟瞇起眼睛,「那么你知道苏云縓去哪里。」 「上车抓好。」 「我都已经上呃――」 啟动的暴衝让林清玟撞上范铭尹的背,野狼飞也似的驶上马路。林清玟连忙抓住他的腰。 「好冷啊啊啊。」林清玟抖得大叫。 「你说她去哪?」范铭尹在风中大喊。 「铭尹觉得她会去哪?」 「凯琳。」 「回答错误,不过也不会怎样,只是代表你不够瞭解云縓姊。话虽如此,看见红灯也要停下来!」 轮胎即将超越白线的那刻范铭尹才急煞。 「没打算闯红灯……你抱我抱得那么紧做什么?」 「不这样抱的话,我不就飞出去了吗?」 「言归正传。苏云縓到底要去哪。」 「wizard。如果註定踏上演艺圈那里也不能待了吧,除了被笨蛋哥哥带出去,这两天苏云縓都待在家,好像在修什么。总之,不好好道别的话云縓姊一定会受不了。」 慢了一步,当苏云縓进入凯琳总公司,以一般手段没办法再见到她。凯琳想必希望与前经纪人有关的联系都断绝,重新将苏云縓的背景洗白。 「铭尹?」 他打了右转方向灯。 或许正如林清玟所言,他根本不理解苏云縓,只以自己的方式对她好,觉得那样她才幸福。事实上那是『我』的幸福,推卸不幸皆由他人造成,范铭尹无视苏云縓,他不去处理混乱的情绪,找到打结线头,而是乾脆弃置一旁,以为只要搁置着总有一天会自然梳理妥当。 wizard奇幻书店。 骯脏的钢构招牌清洗乾净,外围镀上一层薄金,玻璃橱窗透亮,半弧形窗檯用繽纷的绘本与袜子装饰,户外的遮阳伞重新洗刷,在明媚阳光下彷彿置身沙滩。 热食区摆上一隻做工精细的半兽人,不是游乐园那种随便的玻璃钢模型。而是运用各种复合媒材,耐心一刀刀刻出来的艺术品。它表达的含意恐怕连艺术家都没办法完整掌握,观者只能凭自身经验与它赋予的经验在某部分去做连结,在另一部分进行省思。 wizard做出了许多改变,而那位幕后功臣正和老闆相拥。 「苏云縓。」范铭尹说。 她僵住了。范铭尹下车,再次大喊。 「苏云縓!」 『你要――保重。』 她被经纪人推入车内,范铭尹没有追上去。 范铭尹看一眼便瞭解苏云縓已经做好道别的准备。 「云縓姊最失望的是你不信任她,不论是辞职的事或是凯琳经纪的事,需要共同决定的事情你从不让她参与。不过她是最近才搞懂这一点。」林清玟挑明讲。 「你很早就发现了。」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经验,但经验终归是经验,我才会懂。」林清玟拍着他的背安慰。「我不需要你特地去相信我喔,反正我会自己全部找出来。」 远处的老大招手要他们过去。「捣蛋鬼和经纪人都来了。」 「嘻,老大,我可以吃雪宝冰吗?」林清玟问。 「吃吧。范经纪人有没有兴趣看看本店新进的类型小说。」老大说。 「……好吧。」 书柜与书柜之间的独特氛围依然保留,像走进厚重无声的积雪,踽踽独行,故事的片段与梦影响整个场域。 老大带着范铭尹一路走到书库,关起门马上变得闷热,里面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发出嘎嘎噪音的小风扇。四层书架摆满书籍,准备上架或回收,这里既是书的家同样也是埋葬场。 「我想那几尊雕像是您女儿製作的。」 「一直保藏在仓库,把它们当作遗物。我女儿在製作的时候一定没打算当成遗物。她对自己创作的东西所抱持的爱,和苏云縓点名这间店所缺乏的东西一模一样,既然可以互补,我认为这种处置才适切。」 「爱?」 「语言中前三顺位学习的字眼。」 「该不会新书是指爱情小说?」 「人们需要爱情,苏云縓最后帮wizard推荐的书。人无时无刻都渴求爱,从婴儿时期夺乳汁开始,爱和生存本能无可避免绑在一起。就算出社会,不需要爱就能生存下去的时期,我们还是试图在硬壳里灌入爱,尽量让它柔软到可以和心併存。不这么做许多事都会极端困难。」 老大和半年前不同了,现在的他就算留着没剃乾净的鬍渣,戴着墨镜,也不像当时可怕。 「我以为远离的话,至少不会造成任何人受伤。」范铭尹说。 电风扇嘎吱嘎吱转动,古老的风带来燥热预感。 「因为爱是自私。」老大说。 「苏云縓跟你讲了……」 范铭尹从外套口袋掏出香菸,想了想又作罢。 「你觉得自己是在利用她吧。可能我多管间事了,利用并不是件坏事。不如说我们希望被人利用。」 「这是不是有点被虐。」 「利用也是价值,它和机会之间只有一线之隔。」老大双手交叠,下巴轻轻靠着。「当然有些人是不需要什么价值也能活下去,有些人则不尽然,云縓原本是前者,现在又成了后者。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由于我的缘故。」 「我劝你不要想太多比较好,那对现况一点帮助也没有。」老大说。 「如果不考虑全面而任意去做……」 「不存在永动机,没办法二十四小时都用来处理一切的事情,拣出一、两样对自己来说最有价值,尽可能地保持意志投注在上面去做,已经是非常了不起。」 「饿死的话不可能幸福吧。」 「幸好wizard有许多食物可以吃,每个月进三次货,生鲜食材是大清早去市场买好。」 「老大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没事就来wizard,做点体力活我想是最让脑袋放松的方法。」 「但是……为什么?」 「你们重新让这间店找回价值。」 老大摘下墨镜,并不是眼小如豆,或是水汪汪大眼而戴起墨镜。那是一双要说也是温和的黑眼珠,看起来意外诚恳。 缺乏活动的部位渐渐囤积大量废弃物,一旦机能下滑,心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影响。大学时期,范铭尹每天去操场跑步,那时期在意的东西真的很简单,学业报告,午餐,骑车,和人的交往也是在没意识到什么困难的情况下度过。 要说顺利确实也是很顺利。 「我们都是在做巨大而没有回报的事。」老大重新戴回墨镜。 出社会学习各种五花八门的东西,结果到头来,现在又好像回到学生时代。只是这次不能靠课本或是老师,而必须由他自行发现。 反覆摸索,承认错误,对于范铭尹来说很难受,但也远远不及失去苏云縓那种无以名状的痛楚。 回到圆轮庄,范铭尹坐在餐桌前沉思,他现在还不饿,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对食物提不起兴趣,没办法感受到对食物的深切渴。 不过他还是做了两盘义大利冷麵,勉强在林清玟的监督下吃完。 「你下午想做什么?」林清玟说。 「不知道……没什么要紧事,明天开始会去wizard打工。」范铭尹说。 「嗯哼,那也很好啊。我下午会在房间念书,有什么事可以来敲门,我会特别给你优待。」林清玟揉着光滑的耳垂说。 「去esmod没问题了?」 「考上当然是没问题,要不要去又是另当别论。」 「上了也不去?」 「我会仔细考虑,毕竟是自己得到手的东西,全权处理没问题吧。」 「有想法。」范铭尹发现他的椅子附近有一枝红玫瑰,没人管它所以它也不去管任何人的姿态。「你成熟了不少。」 「我想是快要到投票年纪了。义务来时,人不得不长大,脑袋必须更加清楚才行。」林清玟轻轻按压范铭尹的后颈。「不过脑袋不清楚也有不清楚的好处。」 「唔……」范铭尹叹了口气。 「不揹着把事情搞清楚的责任,才能毫无罣碍活下去呢。」 也是有这种生活方式,不过范铭尹做不到。因为大体而言个性已经固定了,从根部生长的方式到枝干弯曲的倾向。至于用篱笆剪把过于厚重拉掉平衡的枝干剪去,修掉锐利分枝,让顶芽更好成长这点小事还做得到。 范铭尹拿来乾净水瓶,捡起地上的玫瑰花,剪刀斜切花茎末端,把玫瑰放入水中。 日光成对角切开餐桌,水瓶一闪一亮,他的下半身浸泡暖和午阳,上半身处在黑暗的斜对角,安静注视着水瓶里的玫瑰。 第十三章 剪枝(2) 头痛欲裂…… 喉头残留着灼烧的触感。 搞不懂世人为什么对酒精着迷,甚至有琼浆玉液的美称。透明刺鼻的液体又苦又涩。 热衷品酒的铭尹哥和李姐肯定不正常,譬如跟味觉有关的中枢神经遭受不可復原的致命损伤,需要吃大量苦而刺鼻的食物才有味道,这或多或少跟他们彆扭的个性有关。 林宇溪睁开眼,眼瞼因刺眼眩光不得不重新闔上。纯白如天堂之地。 这里不是那间狭窄寝室,下铺有老是打鼾的叶子,夜晚伴着巨大礼炮降临寝室,所有人无差别接受他的临幸。 现在能够远远离开那声响比什么都美妙。 林宇溪继续赖床,这里温暖无比,床垫也像是为他量身打造。头埋进蓬松枕头内,拉过棉被像是饭糰把自己包紧,柔软的棉絮飘出若有似无的香气,减缓太阳穴的阵痛。 「还不想起床面对现实吗?无名波波。」 林宇溪决心紧闭双眼,想一些纯白之物,床单、棉被、白墙、内衣―― 细肩带支撑的睡衣藏不住光滑美背,两侧肩胛形成漂亮山形,凹陷下去的部位彷彿是流奶流蜜的谷地。李玫芳染色的亚麻鬈发随意披散,彷彿是刚摘採的新鲜麦穗。 李姐套上披肩,遮住了美好胴体,林宇溪感到可惜极了。 「你打算睡到我回来为止?」 「想,头实在痛得厉害。但是躺在你的床上怪不好意思。咦――」林宇溪鑽出棉被,左看看右看看,宽敞的房间,左面墙是大型落地玻璃窗,从半开的窗帘望出去视野一览无遗,以及盯着他胸膛的李姐。「这里是哪里!完了完了我怎么光着上半身。」 「你的问题已经自行回答。没穿衣服的理由不记得吗?弄得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但是我不想进你们寝室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光着下体也太可怜了,我的牛仔裤多少可以让你挽回自尊心。怎么,不合脚吗?」 「还行,不过钮扣扣不起来。」林宇溪拉开棉被突然大喊:「那岂不是李姐你帮我换衣服!」 「是在关灯情况下换,什么也看不到。」 「那就好――不是这么说吧。」 「另一种说法会比较好过吗,你的太小了,想看也看不到。」 头又更痛了。 不是想不起来,而是不愿想起来。林宇溪还有依稀记忆,醉得一塌糊涂,后来稍微好转,被她撑扶进电梯。 「我现在非常惭愧。」 林宇溪像个小女人似的双手掩面。 「没什么需要你负责的。」李姐微笑。「苏云縓要走要留恐怕也不是无名波波可以决定的事。」 「你、你怎么知道?」 「不会喝酒的小鬼装大人。」 李姐起身,披肩滑落,低领睡衣根本挡不住姣好身材,她到底是几岁的人,集中衬托的胸脯结实高耸,林宇溪一下子就脸红了。 「狠狠失恋了。」 「呃、咳……你说的对。」 「不失败过一次你不会承认自己的不足。所以今天要用来疗伤还是什么,我不负责,你也不用负责。」李姐一语双关。 「嗯没、没错……」林宇溪垂下目光,不一会儿又激动抬头。「啊李玫芳,不那个我是说李姐,拜託载我回市区。」 「你想见最后一面?」 「如果不好好说再见的话,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见。」 「我不是你的专属司机。」 「拜託。」林宇溪双手合掌,没有得到回应。「李姐今天不去每次都会去的那个地方吗?」 她叹了一口气。 「今天不用……你去梳洗换衣服。」 「衣服?」 「不是要回圆轮庄。」 「喔!」林宇溪刚要起身,突然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把棉被拉开来又迅速盖回去。「我稍等一下好了――您先请。」 李姐一脸怀疑盯着林宇溪,接着头歪向一边。 「起生理反应?」 「哇啊啊啊啊啊不要说了,平常不会这样。你的身材根本犯规了,我要对此点作出严正抗议。」 「喔,你是要我负责的意思?」 「不是,绝对不是,肯定不是,到底怎么理解成这样。拜託,请你先离开。」 准备洗晨澡的李姐打开衣柜,拿出内搭衣与质地轻薄的长衬裙,耳垂上的珍珠环摇曳。完了完了,简直像把全世界的纯洁穿戴在身上。「对了――」她打开下方抽屉,手上拎着两件内衣裤。「贴身衣物放在这一格。弄脏的话就丢到浴室前面的衣篮。」 「李玫芳!」 第十三章 剪枝(3) 范铭尹看不清楚,手指彷彿晕染墨汁,划过空气留下残影。他把电视机打开,没有想看的节目,只是让眼珠无意识地跟着泛白扫描光线。 转到音乐频道,范铭尹停下遥控器。 独白开场,陈綺贞的流浪者之歌,音色渗进体内,化作茧蛹般的哀愁。范铭尹不去正视这份哀愁,不和这份哀愁头脚相拥的共存是不行的。 外头射进的光芒撕裂了黑暗,铁捲门发出轧轧噪音,范铭尹怀着希望开门,来的却是露出和他同样失望神情的林宇溪。 「她走了?」 「走了。」 林清玟捧着参考书下楼,发现那两个人呈现奇怪姿势,像是犯错小僧般额头顶墙。 「你们在干嘛啊。」 林宇溪只会唉声叹气,林清玟只好把询问目标转移至范铭尹。 「怎么了?」 「我的头对地心引力有莫名依恋。」 「喔是喔,要保重。」 「吃好睡满。」李姐整理打结的头发。「每天定时如厕身体自然健康。」 「苏云縓这种美女是不会大便的!」林宇溪突然回神大吼。 所有人一脸你在共三小的看着。 「真的啦,那么臭的――」 「你说我和那么臭的东西又如何?」李姐问。 「我、我不知道。」林宇溪左支右絀。 这下林清玟也也好奇起来。 「哥,那么我呢?」 「你肯定天天大便啊,还一天大五次。」 「你这白痴才一天大五次!」林清玟往林宇溪的脚跟一踢,见范铭尹盯着他们兄妹俩,林清玟双掌摀起范铭尹的耳朵,啪的一声,打得他是头昏脑胀。「不准听!」 「别再说些煞风景的话,我饿了,范铭尹你去煮饭吧,冰箱里应该还有一整块和牛。」李姐说。 「我没胃口。」范铭尹说。 「我也没有。」倒在地板的林宇溪说。 「煮两人份也行。就算其它工作做不好,不过能做好的事就应该好好去做。」李姐说。 「我们可以叫外送。」林清玟说。 「不,李姐说的没错。」 范铭尹挽起袖子走进厨房,他初到圆轮庄下厨次数也不过两隻指头数得出来,后来多次进出厨房帮忙苏云縓,才慢慢烧出一手好菜。 林清玟像隻小白兔蹦蹦跳跳进入厨房。 「去餐桌上坐好。」 「耶,你管我那么多,我要做两人份的晚餐。」 「晚餐我会负责。」 「你没听懂,我是说我要做另外两人份的晚餐。」 范铭尹打开冰箱把细绳绑起来的和牛端上流理台,甜椒切丝,热水稍微氽烫番茄快速剥皮,洗净芹菜、芦笋,切开半颗柠檬。 他要林清玟将生和牛均匀抹上盐巴与黑胡椒,结果她竟然拿出量杯。 「你这是做什么?」 「凡事都以科学基准来做绝不会出差错,料理不外如是。」林清玟口中喃喃唸道:「以体面积平方英寸计算……盐巴与胡椒的混合比例为3:1……好!」范铭尹超级不安,林清玟双手各拈一白一黑小瓶,手如猛禽一扑一灌,盐巴盖脱离本体飞出,半罐盐巴浇撒红嫩花白的生和牛,堆成一座盐白小山丘。 「不小心失手了耶嘿。」 「你就算敲头吐舌装可爱也行不通。」 「什么嘛。」 「做料理哪里有人使用量杯。」 「有啊!这是分子料理,漫画写过。等等,橄欖油要用滴管添加,连最微小的地方都不放过,我负责――」她撞开范铭尹,橄欖油瓶摔到地板,半罐金黄翠绿的初榨油无可避免流满地。 覆水难收,油无例外,人更无意外。 「帮我一个忙。」范铭尹语气温柔的说。 「什么?」 「马上出去和他们一起待在客厅看电视。」 「……抱歉呦。」 「没关係。」 让林清玟留下来帮忙也可以,范铭尹只是想找个藉口驱走她,好冷却涌现上来的强烈情绪。 他不得不承认。 苏云縓已经离开了他。 第十四章 做球(1) 「一、二、三、开――一、二――」 舞蹈老师停下音乐,五位团员僵住,大面舞蹈镜照出尷尬姿态,她们不确定哪里又出错了。 「你们以为手放在腰上奶挤出来就是性感吗?重点是落落大方的热情与自信,你们连一点边都沾不上又怎么刺激观眾。是不是把空调关掉才能激发出热情,优妮你说?」 「这次会跳好。」 优妮摘下棒球帽,把瀏海上梳反戴。 「第三小节重头开始,我会视你们的表现决定要不要给你们休息。」 三楼左侧第二间的练舞室,是她们oncem的专属教室。当然,目前尚未出道,成员也是最近到齐,正在紧锣密鼓训练。尤其是新进团员苏云縓没有舞蹈基础,所有的东西都必须重新教起。 除了腰身柔软,脸蛋好看,优妮觉得苏云縓是一无是处。oncem的五名团员,优妮、rei有舞蹈底子,陈沁、方夏儿和苏云縓不是模特儿就是演员出身。练舞绝非易事,好不容易有点进展,加入一个苏云縓又打乱了整团的节奏。 优妮多少不满,她已经二十岁了,是青春年华过一半的年纪喔。没读大学就进入凯琳,练了三年却迟迟无法出道,谁知道还要陪这些小鬼胡闹多久。想归想,优妮还是肩负起队长的职责。 「大家,还记得我们的团名是什么?」 「oncemore。」 少女们异口同声说,只有苏云縓比着手语。 「再一次。」 「oncemore!」 「不是啦,是叫大家再跳一次。」 她们马不停蹄的练过午饭时间,苏云縓下午有电视剧拍摄,直到经纪人衝进练舞室抓人,她才急忙从公司出发,午餐在车上简单吃过,结果到最后也没跳出像样的一次。 晚上轮到陈沁去拍摄,她们能齐聚一堂练习的机会屈指可数。优妮气到斗志全失。她现在接的工作只有杂志拍摄和综艺节目的嘉宾,其馀时间都待在公司练习。 算哪门子的队长。 团员们前往餐厅,她则是留下来独自练习,尽可能把汗水排出体外,让脑袋一片白茫茫,不去思考未来方向。但是不管怎么跳都不流畅,失去热情的话―― 「啊!」 优妮重重跌落弹性舞池地板,扭到的脚踝没办法移动。 「可恶,讨厌毙了,你们全都讨厌!」 优妮流下不甘心的泪水。 整天的行程泡汤了,虽然想这么讲,不过本来就没有行程,她就算受伤也不会造成公司困扰,这才是最痛苦的事。顺理成章看完中医。可能经纪人多少都看在眼里,叮嘱她今天就好好静养不要再练了。 优妮无法乖乖听话,待在练舞室做stretch(伸展)或多或少可以抚平心中的不安。 练舞室的四排大灯还都亮着,优妮从二楼走上来时以为自己忘记关掉,耳里传入节奏分明的音乐。 谁那么用心偷跑进来练习? 优妮踮脚朝门上望去。是那位新人,她应该才刚下戏而已,明明公司有按摩场所可以放松…… 真是看不下去了! 「不对。」 优妮大喇喇推开练舞室的门,苏云縓吓到跳起来。 「重点不是跳给谁看,而是要达成心目中理想的自己。」 优妮用膝盖顶住苏云縓的腰,她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双手就被优妮拉开。那是一个讯号,打开身体的开关,以stretch解开通往舞蹈殿堂的锁,硬梆梆的身体顿时觉得轻松多了。 「把动作打开节奏才会流畅。如果舞者扭捏造作,观眾也会跟着丢脸。他们花钱看表演是为了忘掉现实烦恼,可不是为了提醒他们现实是多么令人尷尬。不要以为舞蹈只是把动作合上拍子,那么随便一支节拍器都可以取代你。」 优妮教训苏云縓,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她确定苏云縓有野心也有企图,而不是骂完就摆烂的草莓。 『跟拍戏的道理相似。』 「我看不懂你在比什么。」 苏云縓拿起手机迅速键入。 「导演说戏不是把角色演出来,而是让观眾进入角色的世界,首先不能有自己正在演戏的念头。」优妮唸出声。 「我想只要是让人观赏,它具备的要素不会有太大差异,照着这个方向去练习大体上不会出错。」 「你懂好多。」苏云縓写道。 优妮咬着幽绿发丝说:「因为没其他事情好做,只能研究其他人成功的模式,检讨自己的不足……哎,这样你就知道我其实没什么能力,明明没有成功出道还大言不惭。」 「优妮是我们的队长。」苏云縓正色写道。 「什么意思啊。」优妮害臊笑着。「有馀力继续练吧。」 可能跟演员背剧本的实力相关,苏云縓几乎不曾跳错。一旦知悉舞蹈的秘诀便快速上手。她模仿优妮性感的身段,转化为自己独有的甜美姿态。 「噢,真是太可爱了。」 优妮不顾香汗淋漓抱住苏云縓。 『咦、队、队长。』 「你的进步出乎我意料,感觉上像是把忘掉的东西重新找回来。」 『因为教导有方。』 「虽然不晓得你在比什么。」 优妮扭开水壶,装满她的自製饮料,灌下一大口后递给苏云縓。苏云縓从没碰过这档事,一时间呆住不知如何应对。 「啊,我不知道你会介意。」 苏云縓摇摇头,这对她来讲很新鲜。她大口喝下去,整张脸瞬间扁掉,她用尽力气缩紧起子,手指颤抖打出讯息。 「好酸!」 「柠檬碳酸水对皮肤很好喔,大量流汗后喝一杯,贯穿身体的清凉感就是我戒不掉跳舞的原因。」优妮喝了一口打嗝。 『优妮好像大叔。』 苏云縓比着手语,优妮一脸神奇。 「你怎么会想演艺圈?」优妮问。 「有一个人认为我有成为巨星的资质。」 「哦,挺有眼光的嘛这傢伙。」 苏云縓的脸红起来。 「该不会你是因为他才进入演艺圈?」 她胀得像颗熟透的番茄,优妮觉得真是可爱毙了。 「不用勉强回答啦,你可以正常呼吸。」优妮大笑接着说:「我的皮肤不白,小时候吃很少,在班上总是被叫黑竹竿。以现在的话就是边缘人吧。当时学校和市府合作世运会的开场表演,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我竟然徵选上了。 「那群顽皮学生反而变本加厉,嘲笑是黑竹竿在跳舞喔。小朋友嘛,难免一点恶意就觉得自己被孤立,好几次都想退出,继续撑下去只是怕造成大家困扰。」 「没因此讨厌表演吗?」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优妮神秘地说。「当时只想着赶快结束演出。回到班上,导师大力表扬我,全班都在鼓掌,那些看轻我,极尽嘲讽的人不得不随其他人拍手。仅仅是一场表演,我就成为班上的多数。」 「原本不喜欢的人有可能变得喜欢?」 「所以我才会一直跳下去,大概是某种群眾效应。我想只要有非常多的人喜欢,世间的评价也会随之改变。」 苏云縓陷入沉思,优妮误以为她是担心之后的手术,拨手搔乱她的头发。「别担心,经纪人有说什么时候去美国动手术吗?」 「后天早上的飞机。」 「等你平安归来,oncem就可以开始动手录製专辑。」 她们整理完练舞室回到宿舍。 「洗完澡我帮你按摩小腿。刚开始练舞,身体的强度还跟不上运动强度,每次练完帮小腿拍一拍比较不会痠痛。」优妮说。 『谢谢。』 「这是谢谢的意思吧,我看你比了好几次。」 练习生宿舍原本是四人寝,现在为了迎接苏云縓的到来,把桌椅拆掉多加一张床舖,她们大半的活动空间便侷限在床上了。照经纪人的说法,女团最重要的是团员之间的默契,紧密生活会让她们表演更出色。 优妮听了差点没翻白眼,回到宿舍又发生让她更傻眼的事。整间寝室闹哄哄打成一团,rei双持枕头,陈沁和夏儿佔据上铺位置防守。打得寝室棉絮乱飞,夜夜躲在床底大叫。 「你们在干什么!」优妮大吼。 「是rei先开啟战端。」 「rei,你又在那边胡闹,快把枕头给我。」 「yesmadame.」 rei敬礼,接着把枕头狠狠砸向优妮的脸。 优妮气炸了,捡起枕头衝向这位台法混血儿。rei用另一个枕头勘勘抵挡,优妮没抓牢,手一滑,枕头飞去苏云縓脸上,柔软的枕头像是没碰过如此美人,牢牢黏住,夜夜见状啪的攀在上头,宣示这里是牠的地盘。 「啊,新人姐姐被攻击了。leader你霸凌新人。」rei说。 「抱歉云,我没想要――」 『夜夜,攻击。』 夜夜跳至半空,猫拳夺去眾人目光,苏云縓趁隙朝优妮臀部挥出枕头。几名即将出道的女星像是疯婆娘用枕头互打,不时参杂高亢喵叫。 苏云縓累翻了,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躺在床上愣愣打开手机。 现在也才不过一个礼拜而已。 她必须累到这种程度,灵魂掏空得一乾二净,才勉强忘记痛苦。 「怎么老盯着手机叹气,该不会跟『他』有关?」毛巾包头的优妮凑来。 「后天要去美国动声带的手术,我会加油。」苏云縓把讯息传给范铭尹后闔上手机。 『报告动手术的事。现在还不太行,所以想让他放心。』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懂。」优妮一副了然的说。 忽然一阵敲门声,老么rei被指使去开门,她心不甘情不愿拖着棉被,偷偷打开一小缝,脸上露出惊喜笑容。 「亚书哥哥,你带东西来给我们吃喔!」 「嘘,小声点,给你们经纪人听到我还不被扒皮。」 优妮跳下床,一副老大姊的样子靠在门边,手臂伸长挡住季亚书。 「亚书啊,从没看你给姐姐带什么好东西,今天是吹了什么风。」 「火车站的起司蛋糕风,最近很火,亚书是看优妮姐终于要出道,贡献一番心意。」 「瞧你说的。进来吧,不顺便招待你,姐可说不过去。」 「不用麻烦。」季亚书把蛋糕盒塞给优妮。「云縓,出去吃晚餐吧。」 比苏云縓更惊讶的是优妮。 「你还没吃晚餐?」 『不,吃过了。』 「我问过你的经纪人,她说你中午只吃御饭糰,晚餐则是奶油麵包和一小盒沙拉。你就算想减肥我也不准。」季亚书霸道说。 『我没有很饿。』 当然,他们都不懂苏云縓在讲什么。优妮轮流看着苏云縓和季亚书,最后视线落在她握着的手机上。 优妮恍然大悟。 「云云,想吃就去,我帮你掩护。季亚书我先跟你约法三章,只准吃饭不准做多馀的事。」优妮指着他说。 「优妮姐都这么说了,走吧。」 他们从二楼的逃生门出口离开。下起了阵阵细雨,季亚书没有带伞,他把外套脱下来遮住两人头顶。 「保母车在对街,我们跑过去。」 季亚书护着她衝进车内,拍掉大衣上的水珠,帮苏云縓调整座椅。 「这是不是像夏雨夜之声的开头。只是我们现在不是夏宇心和曲以叶,而是季亚书与苏云縓。」 如果有一百个女生,那么九十九位都会爱上他的贴心举动。然而苏云縓只是盯着车窗上的水珠,手掌贴在上面感受其冰冷,就像是他的心。 「公司的人私底下去常去那间居酒屋。它採取小包厢制,免去和一般人挤的困扰。女艺人都喜欢它的梅酒……」 季亚书人很好,长相真是没话说,花美男这词彷彿应他而生。 但是季亚书永远也不可能是范铭尹。 给了她那么多爱,当她想要回报时,却拒绝的冷酷男人。 我想你。 苏云縓寄不出去。 她多么多么想讲出口,苦闷大量涌上喉咙,却始终得摆在心底。 外头渐渐化为银色闪烁物的世界。 第十四章 做球(2) 「小一,先走囉。」 「好。」 「外面飘雨了,你没带伞的话就从伞架随便抽一支。」 「好,路上小心。」 小月穿上雨衣,骑着小绵羊离开。范铭尹巡视一圈,确认外面的桌椅和雕像都搬进店内,关上玻璃门。 现在他喜欢一个人走在街上思考,或什么也不思考只是走着。离开一段时间,漫长却如一年。 路与雨的气味混杂,像是晒了多天还没乾的衣服。 范铭尹伸长腿避开水塘,找个有空位的捷运车厢坐下。 他现在无时无刻都在读书,通勤时读,店内没客人时读,晚上睡前也读。像隻不断进食的无尾熊,把那些有趣的、苦闷的、好的甚至坏的文字通通当成尤加利叶咀嚼。范铭尹需要找回对文字的敏锐度,人类能够写出的东西,一定不脱自己本身的宇宙,因此有必要不断开疆闢土。 可以写的太多,可以写出来的又太少,就像爱情。 范铭尹去便利商店买了咖啡、报纸和大亨堡。活动量大,胃口自然有比较好的倾向。晚餐吃了店内的大份起司义大利肉酱麵,回家还是渴望消夜。简直是要把之前人生不足的部分补足那般。 明天不用上班。范铭尹吃完消夜,简单洗头顺便刷牙,把试图闯入浴室的林清玟赶走。接着把上班时想到的小说内容键入电脑,这是一项重建精神的庞大工程。 无声长夜,只有他与眼前萤幕。 然而当滑鼠游标移到.doc的一瞬间,全身力气像是被抽水机抽乾,雨声渗进血管代替了血液流动。 范铭尹没想过寂寥有办法杀死一个人,单单不去想就不可能办到。一次呼吸,一个举动,他都会想起苏云縓。现在就算闭上眼,范铭尹也能完整描绘出大雨下的她,张茜打了她一巴掌,那股疼痛深深留在心中无法抹去。范铭尹爱她,想紧紧拥抱她,却一步也无法动弹。 迸裂的手机完全坏了。这样也好。他现在还没成功,只是一颗有稜有角的绊脚石,对他们来说什么是幸福,范铭尹还在寻找。 但是―― 手掌贴近窗户玻璃,范铭尹呼出一阵白雾。冻得透彻,彷彿她的手指。 思念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允许。 「苏云縓,听说你术后復原的情况不错,日后有没有发布唱片的打算。」 去厨房倒开水的范铭尹停下脚步,站在李姐后面收看娱乐新闻。 「我们……」 苏云縓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还没找到声音的正确释放方式。但是很悦耳,有独特的频率在其中运作。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范铭尹愿意花全部财產把这声音买下来,放进玻璃罐听着入睡。 「你们是指oncem的成员吗?」 「对。」 「我认为你的声音独具鑑别度,应该担任主唱的位置。团员有没有对自己的定位特别坚持。」 拜託,这根本连万分之一都没形容到,不过记者问这哪门子的问题,完全是挖坑给苏云縓跳吧。 「队长优妮提议我们用比赛来争取位置。还请各位准时收看oncem专属实况频道。第一张专辑onechance,oncemore的製作进度和幕后花絮会在实况中呈现给大家。」苏云縓说。 「你个人比较想争取哪个位置?」记者鍥而不捨追问。 「应该是门面,rei今天教我唱rap,她说我唸的跟大悲咒没两样,所以还是别拿来荼毒大家的耳朵。」全场泛起笑声,苏云縓又笑说:「当个吉祥物也不错,最近她们都叫我小猫姊。」 「小猫姊的绰号怎么来?」 「啊,因为我有养一隻猫,牠叫夜夜。收看实况频道也可以看到夜夜喔。」 苏云縓回答得体,也有程度上的趣味。和以往完全不同了。凯琳经纪把她培养成一名货真价实的女明星,配合如日方中的夏雨夜之声想必能在短期内窜红。 「动手术的话可以跟我讲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才不会被电视中的你吓一跳……」范铭尹说。 「警告你别抢了我自言自语的定位。」李姐回头说。 「李姐,有没有兴趣看续集。」 「你放吧。」 范铭尹放入dvd,坐到沙发上顺手拿起一罐黑啤酒,冰得恰到好处。 「宇溪没一起回来。」 「他没有回来的理由,现在既然在全力备战,就不该为了其他事分心。」 「原来李姐你那么看重胜负。」 「战队对公司来讲是一项投资。」 「今年没夺冠你会解散战队吗?」 李姐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把香菸盒推给范铭尹。 「不抽一根?」 「不了。戒菸。」 「没顺便连酒也一起戒掉。」 「一下子全戒光的话,人生道路可是会走歪。」 「戒掉的话也没办法走上正途。」 「至少……」范铭尹微微一笑。「可以和过去做个区隔。」他们不再说话,而是默默喝着啤酒,怀着各自心思欣赏电影。 第十四章 做球(3) 应该全力备战的林宇溪,却遭逢人生总有几次的莫名时期,他现在真心不懂胖娃娃在做什么。游戏不好好打,老是转过来盯着他,补血补去敌人家。早上起床一开门,细心打扮的胖娃娃就站在门口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每天不也一起吃的嘛。 还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谢谢你的珍珠奶茶。」 「珍珠奶茶?」 「不过我不是很喜欢吃珍珠,人家的脸已经够肿了,再咬下去会变成双下巴喔。」 「双下巴?」 「不是双下巴啦!」胖娃娃用力拍打林宇溪的手。「这只是婴儿肥。」 max端着日式烤鮭鱼,拉开林宇溪旁边的座椅准备就坐,没想到胖娃娃一脸哀怨。 「老麦,虽然对不起你,但是我们在谈正经事喔。」 「那我坐远一点好了。」 max看起来都快哭了,好歹是他们的上路,请对他好一点啊。 「我们在谈什么正经事?」林宇溪问。 「最近下路组合一直打不起来,感觉上是出了什么问题。」胖娃娃认真说。 「所以你只需要专心一点。」 「我喜欢养乐多,以后就买多多绿吧。以前从来没有别人对我那么好,偶尔让我撒撒娇没关係吧?」 「……你喝多多绿可以比较专心的话。」 「嗯嗯。」 胖娃娃一脸痴迷凝视着林宇溪。 总之哪种饮料都可以,拜託你赶快回到从容冷静的辅助胖娃娃。 结果,早上的团练娃娃发挥得不错,却换成max不对劲了。他彷彿世界末日叹着长气,队友的沟通不理,角色復活了都没发现。 中午休息,林宇溪单独找max谈话。 「你到底怎么――」 「一切都结束了……」 「振作点!」林宇溪连摑了max好几掌。「你不是我们团队里最能抗压的上路吗?就算敌队全跑去杀你,把你打出经验值区,我还落井下石把你的经验和钱抢走,你也还是能够活得好好的啊!现在这种世界末日脸不是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是什么?」max茫然问。 「把每一天都当成是星期天,乐观到活像是喜憨。」 「唉,我现在只想着白色情人节怎么约娃娃,哪有星期天的心情。结果她根本就讨厌我。」 原来喜欢娃娃――什么!max喜欢胖娃娃,噢,他一定要赶快跟李姐讲,这实在是太有戏了。老天,不对,他得先帮帮这位老战友。 「嘿,我知道娃娃喜欢喝多多绿,你看要不要请她喝,趁她心情好约她。」 「我还以为她喜欢珍奶!」 「等等,我懂了,你该不会每天买珍奶给胖娃娃吧?」林宇溪说。 「我不知道她不喜欢,十点半练习,我十点就买来放在她的置物柜。这真是天大的错误。」 「我想不是这个原因。」林宇溪摸着下巴头头是道。「你没有留张小纸条註明是你送的?」 「嘿,男人不做多馀事,不讲多馀话。重点是真心诚意放在那。」 这位朋友到底是哪来的中二啊。 「这样吧,你明天去买多多绿,十点十分放到她的置物柜。」 「那不是跟我平常做的事情一样吗?」 「还没说完。」林宇溪露出神秘微笑。「并且找机会约她出去玩。」 「我怎么可能――」 「嘘,男人不说废话。」 接着林宇溪约胖娃娃隔天十点十分在休息室见面。 胖娃娃对他抱有好感的最大主因,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对娃娃好过。她说她以前真的很胖,整个高中时期都在霸凌中度过,她因而休学,把自己锁在家里。 如果不是战队找上她,胖娃娃恐怕不会出门,甚至兴起减肥的念头。 她只少了几公斤后就变得可爱无比,丰腴的腰和臀甜美诱人。但是一码归一码,林宇溪并不是因为贺尔蒙作祟才找上胖娃娃,他相中的是胖娃娃在王者英雄的实力。 所以,对,在林宇溪被苏云縓拒绝的当下,他确实没有什么理由不和娃娃在一起。彼此是各取所需。况且成为男女朋友说不定默契会更好。 但是当爱情成为需求,他们便不懂得慈悲,最终成为麻木的人,这与林宇溪的生活哲学相牴触。所以他寧可把机会交给真正喜欢的max。 「这种情感交织的关係对团队真的好吗?我没办法理清。」 林宇溪去找李玫芳。她一脸不耐烦,风霜更胜以往。每个周末,她从台北近郊不知名某地回来时,总是摆出这张脸。然后灌进大量的甜白酒,把身体当成一座堆满砾石的葡萄园。 「你想凑合胖娃娃和老麦,而且是在娃娃对你示好的情况下。」 「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但内心又很不安,万一skyship分崩离析该如何是好。」 「嗯哼。」 李玫芳一口气把琥珀色的贵腐酒喝掉半杯,递给林宇溪。他的心脏瞬间漏跳好几拍,到底李玫芳是要他单纯端着还是喝掉,这个不确定更加要他的命。林宇溪偷瞄几眼,确认李玫芳没有在看,心平气和移到嘴边。 「你有没有其他辅助名单,我们得开始找新辅助。」 林宇溪把酒喷出来,李玫芳神色不改,拉过他的战队服擦乾脸庞。 「抱歉。不用到换选手的地步吧,我只是怕现在连胜的气势消了。大家都是战友,一起为了夺冠努力,哪可能说换就换。」 「你找这些人来是为了获胜,不是为了谈情说爱,如果你这队长有疑虑就该快刀斩乱麻。」 「说不定爱情会让化学效应更猛,就像那个丢一点小东西就会咕嚕咕嚕爆发的……」 「催化剂。」 「对!爱是推动人类最隐晦的催化剂。哎,我怎么讲得出这番只有铭尹哥才能讲出来的话――」 「闭嘴。你让我的头更痛了小鬼。你既然有答案又何必来问我?」 「我是因为……」林宇溪一时词穷。「李姐是战队的出资者,所以我有义务回报,这是身为队长的职责。」 「别把正事和感情混为一谈,这是我唯一的回答。」 「那么李姐,如果今天你不是以出资者的身分,而是以朋友的身分呢?你还是要死脑筋的找另一名选手替代。今天换作是我,是不是我也要被踢出去。」 「出去。」 「什么?」 「我说,给我滚出去!」李玫芳指着门口。「有你在酒都难喝得要命。」 林宇溪脸一阵白一阵红,踱步走到房门,不甘示弱回击。 「虽然这是你的房间没错……我是尊重你才说给你听。」 「滚!」 玻璃杯砸在门上。 第十五章 姐妹(1) 林宇溪直到胖娃娃吸着多多绿就坐才放下心中大石。 「多多绿很好喝喔?」 「咳……」胖娃娃满脸通红说:「多多绿也好喝。」 「那很好,喝了就要专心。」 「嗯嗯。」 「就算白色情人节出去玩,也不要怠惰练习。」 「讨厌!」 总之,幸好这件事并没有朝着分崩离析的道路迈进。 不仅如此,叶子和驯兽师的中野连动在春季例行赛达到巔峰状态,上路的max依旧维持打不死的台湾劳工状态,胖娃娃恢復成只从角色抖动便可猜出来林宇溪意图的绝佳伙伴。 今年台北小巨蛋举行的春季总冠军战,由skyship对上去年在例行赛就把他们淘汰的deofd。 一万五千张门票卖光,林宇溪要了几张vip席,分别寄给熟人,想当然尔,苏云縓的座位始终没有人来。为了新专辑的推出,她们跑遍各大节目宣传,一直在收看oncem实况的范铭尹很清楚。 林宇溪使出浑身解数,所有意识集中在和敌人的对线与整张地图动向,打出优异操作。 最终,skyship以三比零的战绩击败了deofd。 林宇溪得以站到狂风面前回握他的手。 「狂风你打得很好。只是今年,我更强。」 当晚,李姐包下东区烧烤店一整席请团队吃饭。 林宇溪带领团队获胜,凑合一对小情侣,就连叶子和驯兽师都產生出奇妙的化学反应;他们同样鸡块沾冰炫风,键盘放在肚皮上打游戏。说实在话,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加美妙。 「李姐,我有资格担任队长了吗?」林宇溪不免揶揄一番。 「等你可以前往欧洲时再说吧。」李姐面不改色。 「boss你的生啤。」韩籍教练端来两杯跟脸一样大的玻璃杯,白花泡沫浮在金色液体上。「乾杯!」 其他人纷纷举起手中饮料。 「boss,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表现。」韩籍教练握住她的手。 「要带领这群小鬼不容易吧。」李姐说。 「他们都很有潜力。年轻人吸收高,反应快,我肯定这是一支今年会前进欧洲的战队。」 韩籍教练和李姐又互相乾杯。 什么嘛,林宇溪臭着一张脸,别在那倚老卖老了。 「咕嚕咕嚕,啊哈。」林宇溪灌下一大口生啤,雪花似的泡沫沾在嘴巴四周。「噁,有够难喝。」 「又在那边想鬼点子。」 李姐往牛舌洒点盐,带着烟熏味的牛舌很搭啤酒。 「不是。」林宇溪醉了,头靠在李姐肩上。「所以到底是怎么样,老扳着一张脸,尤其你从那边回来心情都很差,搞得我心情也差,胜利嗝都没了。」 「关你什么事。」李姐皱起眉头。 「boss,到夏季赛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要不要办个员工旅游让这些小朋友出去散散心。」韩籍教练插入对话。 「你有什么好提议?」李姐乾脆不理林宇溪。 「最近汝矣岛的樱花盛开很美,去韩国玩的话boss不用另外请导游。另个行程也不错,搭邮轮玩日、韩、中,有泳池、酒吧、歌剧院,日本停靠福冈,韩国停靠釜山……怎么了boss?」 韩籍教练察觉李姐神色有异。 「我们也要听。」胖娃娃挤到林宇溪旁边,身为娃娃跟屁虫的max当然也凑过来。「员工旅游,好呀好呀,邮轮好棒喔。人家小时候有个梦想,就是在邮轮上演出铁达尼号。」 「嗝,铁达尼号沉了。」林宇溪说。 「讨厌,不要破坏人家美好的幻想!」 胖娃娃一拳揍向林宇溪的手臂,老天,他感觉整条手臂废了。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让娃娃沉下去。我们可以趴在叶子和小驯的身上等待救援。」max说。 驯兽师一口气夹起铁盘上仅存的六块猪五花,用一张特大萵苣包起来。「只要船上有电动打我就去。」 「我同意。小驯,第三轮十盘松阪猪交棒。我先去拿冰淇淋。」 「收到。出海去,出海打渔去,出海打游戏。」驯兽师做起了打油诗。 「我们不搭邮轮。」李姐说。 正在构思泳装的胖娃娃心情沮丧不在话下,其他人也颇有怨言。只有林宇溪静观其变。 「想要放假是吧。好,我给你们假,等你们玩爽了再回公司。」 李姐说完就走。还是韩籍教练追上去,左一句boss右一句boss缓颊留下。只是再也没人敢提放假一事。 酒席过后,林宇溪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脑袋浸泡在温热的酒精之中,听着叶子断断续续的呼声。 他觉得有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隔天清早,李玫芳发动宾士正准备驶出地下停车场,车窗突然被敲了两下。 李玫芳推高墨镜,按下电动窗按钮。 「载我一程吧。」林宇溪说。 李玫芳打开门戴回墨镜,林宇溪在置物柜挑选唱片,最后选择酷玩乐团的专辑。他喜欢askyfullofstars这首歌,彷彿是他待在天空船的写照,自由奔放的杰作,一面享受阳光与冷气。 「我今天不去圆轮庄。」 「你想去哪?」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紧急剎车。 「这里是马路正中央耶!」 「闭嘴。你跟着我做什么。」 「……」 「不说吗?」 「你不是叫我闭嘴。」 李玫芳望向后照镜踩下油门。 「说吧。」 林宇溪玩着手指头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想是因为不够完美。」 「完美?」 「你瞧,我拿到第一座总冠军,凑合了胖娃娃和max。苏云縓大放异彩担任乐团主唱,唱片也卖出了十五万张。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你。你时常情绪不稳,我认为这会严重干预我的手感。」 李玫芳乖乖停在红色号志灯前。 「不介意我抽根菸?」 「我说介意的话――」 「下车。」 李玫芳按下车窗,烟飘起,接着被风吹散。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李玫芳花了点时间绕去花店买了水仙,又到元祖食品购买冰淇淋麻糬礼盒。 「哇,以前我们回外婆家时总会带元祖雪饼回去,好怀念喔。」林宇溪喜孜孜打开草莓口味。「就是这个味道。上国中之后很少回去,我也没再吃过。」 「为什么不回去?」 「各忙各的,表哥们上高中。总之要多少理由似乎都有……」 「终究会如此。」李玫芳说。 他们往新庄方向驶去,宾士开进满是櫟树的巷道,坡度忽高,最终停在一栋低矮教堂旁。时近黄昏,他们拎着礼盒下车,黑瓦白墙的哥德式建筑矗立,烫金版字镶着地上星安养中心。 他们跨入哥德式建筑的穿堂,坐在柜檯的小姐忙着填写东西头也不抬。 「今天参访时间过了。」 李玫芳再往前走了几步,她才把注意力转来。 「啊,李小姐,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正觉得纳闷。这位先生是?」柜台小姐推了推厚眼镜,金鱼般的大眼瞪来。 「我外甥,来的路上顺道去买东西耽搁了。」 「原来李小姐有外甥。」柜台小姐的眼睛像是某种扫描器打量林宇溪。 「他最近才从美国回来,想要见见外婆。她在房间吗?」 柜台小姐确认掛在墙上的圆形时鐘。 「她在小花园散步,差不多要回来了。」 林宇溪趁两人谈话时,环视这栋欧风建筑内部。笔直前进的路与右手方的白色长廊,左侧绕过柜台是往上的楼梯,斑驳痕跡佈在木头樑柱缝处。林宇溪停在白色长廊前,拱形台桌上写掛号处,再往深处看去,铁门上方的玻璃气窗贴着病房牌子。 林宇溪才想去一探究竟就被柜台小姐拦阻。 「已经过了参观时间,下次请早。」 「参观时间?」 「这里列属于文化遗產,里面是日治时期建造的痲疯病院。」 林宇溪吓一跳,柜台小姐见到他的反应笑起来。 「现在当然不是,只是作为歷史的见证而保存。一、二楼是文化遗產,扩建的三、四楼则作为安养中心使用。」 林宇溪发出讚叹声。「我不知道可以住在文化遗產上,感觉很厉害,但是这不算破坏古蹟吗?」 柜台小姐的脸沉下来。 「我们上去等她。」李玫芳说。 「也差不多该回来了,这边要提醒外甥,夜间请保持安静,毕竟是年事偏高的住户。请戴上访客证。」 林宇溪跟着李玫芳走入电梯,柜台小姐不断注视他们。 刚进电梯,林宇溪就忍不住低声问:「我做错什么吗?」 「地上星疗养院在三年前进行遗址迁移,改为地上星安养中心,文化遗產只是表象形式。话虽如此,一旦被戳破,他们便觉得自己的专业受到挑战。」 「无论地位多崇高多厉害,人都需要被挑战。要不然谁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胜利。」 「这是政府机关的认定。他们不会在意你要不要挑战他们。」李姐说。 「好吧,但是为什么非得把古蹟整个搬来,待在它原本的地方不好吗?」 「捷运预定在原址建造机房,如果不搬迁,政府要赔三十亿以上。当每一种作法都会造成伤害,你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电梯抵达四楼,这里比一楼乾净明亮,柔和的鹅黄灯尽力营造温暖,推着轮椅或拄着拐杖的老人们沿着走廊踱步。他们呫囁耳语,商量晚上是要看电影或打桥牌。热食部正忙着燉熬关东煮招呼客人。 「日安。」 戴渔夫帽的老先生见到他们打了声招呼。 「日安。」林宇溪回礼。他凑近李玫芳身边悄声说:「几乎像是不同地方呢,不过他们生活得好自在。」 「立面主义(facadism),只保存建筑外观,整修其馀的结构。许多居民打从日治时期就住在这里。政府为了与当地居民达成搬迁和解,允许他们继续住在地上星,并承诺给他们更好的居住品质。」 「古蹟系,这里真是太疯狂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名词,不过我想这里应该是复合式古蹟百货之类的。」 「终究会如此。」 李玫芳走到502房门前,敲了两下打开门。 凉意吹进房内,薰风拂面,飘动窗帘隐隐约约遮住坐在床铺的老妇人,林宇溪揣揣不安跟着李姐走近,老妇人专心翻阅旅游杂志。 虽然岁月在老妇人脸上留下无情痕跡,不过她年轻时应该很漂亮,双眼炯炯有神,和李姐一模一样的粗眉毛。妇人转头,脸上堆起线条露出和蔼微笑。 「玫芬,我的乖女儿。」 第十五章 姐妹(2) 林宇溪呆了半晌,李玫芳把窗边柜上的水瓶拿去洗手槽冲水,放入刚买的水仙花。李妈妈靠近用手搧了搧。 「好香。」 「有香味?」 「玫芬你成天窝在公司,花的香味都闻不出来。偶尔也要到大自然走一走。你和齐熙都应该放一个自己长假。」 下沉夕阳来到与窗户同个水平面,视野落满橙色晚霞,水仙殷红了。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林宇溪头昏脑胀,我叫你林玫芳好长一段时间耶。 林玫芳无视混乱的林宇溪,打开伴手礼盒,妇人眼睛为之一亮。 「晚餐前吃一个不过分。妈,这是你念兹在兹的元祖冰淇淋。」 「台湾零食嚐起来比较亲切,虽然要跑园区三圈才能消耗掉热量……你们别光顾着我,多不好意思,玫芬你再拿两个来,别让这位先生饿着。」 虽然才在车上吃过,李姐亲自端来撕开包装,林宇溪也不敢推辞。 「这位先生是?」 「韩齐熙的义弟林宇溪,他替齐熙前来拜访。」 先是外甥,现在又是义弟,花样越来越多了,之后变成私生子都有可能。 「对对对,韩什么――」李玫芳高跟鞋踩住他,林宇溪高八度大喊:「韩大哥是我最尊敬的兄长,我当然要来拜访您老人家!」 「齐熙最近创办一个电玩战队。林宇溪在里头担任队长,鬼灵精怪,深得齐熙欢心。」李玫芳脚劲没有丝毫放松。 「别闹过头了玫芬,你看人家都快哭出来。从小你就是最调皮的那一个。」李妈妈笑道。「说起你韩大哥的事业真的很忙,金孙小脚嘸影哪,你妹妹从美国回来了吗?她那刚烈性子不知道跟谁学的,一声不吭就跑去美国攻读电脑。她回来后你跟齐熙说一下,正好让她帮忙公司业务。」 「她不听我的话,除非韩齐熙亲自去求她。」李玫芳跟着笑了。「那本旅游杂志写什么。」 「我等你问很久了。」李妈妈笑得灿烂,她摊开刚刚读的那一页。「最近来地上星听解说的民眾越来越多。小花问我要不要一起当导览人员,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能上杂志,世间真是无奇不有。」 林宇溪点头如捣蒜。 「我也是,走投无路时正巧在网咖遇上李姐,如果不是她,我不可能拿下台湾区冠军。际遇很奇妙,它把我们丢进深不见底的洞里,却又丢了根绳子让我们爬上来。」 「是怎么样的比赛?」李妈妈好奇询问。 「不是一场,不是两场,而是无数场艰难的血战,我们战到血流成河,至死方休。独立一人是不可能打赢的,所以我找齐四名伙伴携手抗敌。远古的誓言,现今的荣耀,掌握隆德菲亚大陆奥秘的人,就能掌握胜利基石,我愿承担责任,选择最困难的下路攻击手……」 林宇溪讲得口沫横飞,李妈妈听得津津有味。直到邻居小花姐端来一锅猪肚鸭血汤,才中断林宇溪的丰功伟业。 难得凑齐四个人,饭后小花姐搬出麻将桌。李玫芳原本要藉身体疲累推辞,林宇溪还不知好歹说:「李姐什么都行,不过我看麻将这国粹她就不太行。」李姐马上抽东丢骰,一闕下来,李姐通杀三家,林宇溪皮皮剉大叫,李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很久没有那么开心了,宇溪有空再来看看我这老人家。」 「我一定会再来看您。」林宇溪说。 「玫芬,开车要注意安全,不要抢快超车。」林妈妈说。 「我知道。」李玫芳说。 「一定要注意安全,时间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出了意外,人没有办法像机器一样修好。」 「妈,我会专心开车,不会发生任何意外。」李玫芳握住母亲的双手。 林宇溪从没看过李姐如此温柔的脸庞。果不其然,刚离开地上星疗养院,突然骤降豪雨,两人匆忙跑进车内。 李玫芳没有马上发动车,她打开车窗抽着菸。 「地上星这名字取得很好。」林宇溪说出他内心的想法。「原本是夜空耀眼的星星,只要抬头就能看见,某一天它却殞落了。也许真的终究会如此。坠落的星星来到地面,已经没有人在乎它,但我心知它曾经是那么灿烂。李妈妈和小花姐都曾是星星。」 「你想说你是特别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它是一颗星,只有你懂。」李姐终于回应。 「特不特别我不清楚,我可能只是个勇于挑战的笨蛋。」 「不是可能,你就是个笨蛋。」 「那么李姐,我可以挑战你吗?」 「不行。」李姐按熄香菸,打开雨刷,发动汽车上路。「不行。」说得是斩钉截铁。宾士车驶出街区,走上台一线,李姐才淡淡说:「不过我的心情没有以前那么糟。」 「好吧,至少告诉我该怎么叫你。」 「一度想称讚你的我大概是脑子烧坏了。」李玫芳叹气。「你原本怎么称呼就这么称呼。没有很困难吧。我可以成为她,但她不可能成为我,所以――」 「李玫芳,你发烧了吗?」 林宇溪把手贴在她的额头上。 油门急催。 「哇啊!你不是才答应你妈妈要遵守交通规则啊啊啊。」 惨叫呼啸而过。 第十五章 姐妹(3) 如果林宇溪是听别人说不要就乖乖放弃的人,那不可能有现在的他。「芬芳姐妹真的很谜耶……应该说这名字也取得太妙了。」曾几何时,此事变得比夏季例行赛更加佔据他心思。 「芬芳姐妹?」范铭尹问。 「对啊,最后一字合起来就是芬芳。」林宇溪说。 「好喔。」范铭尹说。 回圆轮庄寻找蛛丝马跡的林宇溪,没找着可疑之物,反倒扫出一堆垃圾。现在和刚下班的范铭尹、林清玟一起吃晚餐,观看第十集夏雨夜之声。 这一集收视率在曲以叶轻拍夏宇心的肩膀,趁她转头吻下去的瞬间,飆到了13.4。 林宇溪差点破口大骂,虽然这反应和一般观眾完全相反。好吧,他也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气愤,顶多鼻子哼了一声,不管那些迷妹们怎么说,他觉得季亚书和苏云縓就是不配。 苏云縓越发清丽脱俗,林宇溪却好像不认识她了。 范铭尹筷子一放,剩下半碗炸酱麵没有胃口。林清玟瞪了一眼扯开话题:「所以芬芳姐妹到底是谁?」 「我想芬是姐姐芳是妹妹,总之就是李玫芬和李玫芳。为什么她妈妈会用她姐姐的名字称呼她呢……」 林宇溪陷入长考,直到他妹妹翻着白眼。 「所以说李玫芳到底是谁喔!」 「你们不知道?」林宇溪很是惊讶。「李姐的名字就叫李玫芳。」 范铭尹恍然大悟。「原来照片上那名女子是她姐姐。」 「哪一张照片?」林宇溪问。 「范铭尹,你到底在说什么!」林清玟最讨厌别人知道她却一无所知,不由得发起脾气。「你们俩个串通好是不是。」 林宇溪望了范铭尹一眼,心情复杂。李玫芳真的很奸诈,她透过日记掌握每个人,唯独自己藏身在安全区域,她把线索丢到各处,如果不是真有恆心的人就不要找她。 「真是不爽。铭尹哥,你知道什么?」林宇溪问。 「不会比你更多。」 「你第六感感应喔。」 李姐让他去那间房的用意,范铭尹至今仍不得而知。她把选择权交付他是因为信任或者…… 李玫芳嗅到他们是同一类人。表面坚强实则胆小,重要抉择不敢亲手决定,只能假以他人之手。他们害怕改变,害怕会在转变的痛楚中死去。 「三楼尽头的房间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 「铭尹!」林清玟浑身一阵发寒。「你不是说那里闹鬼不能进去喔。」 「鬼是有。不过是存在李姐心中的亡灵。」 「没上锁吧?」 「就算有上锁你也会撬开。」 「倒也是。」 林宇溪走上三楼,尽头是一扇酒红桃花心木门,几何装饰线,黄铜角门把边缘磨损光滑,压下去很沉重,彷彿由一团厚厚空气填满,不过并不是无法打开。 林宇溪挥掉空气中的尘螨,一时间找不到电灯开关,他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唔……」 忍不住讚叹。 从装潢就宣告这里是主卧室的地位,处处皆是细心设计的成熟美感。吊型老爷鐘、蓝纹手工地毯、金属垂灯、豪华酒柜,都不是一时衝动买下。唯一美中不足处是这些家具全给一层防尘罩盖住,像在漫漫时空被遗忘了。 林宇溪没花多久时间就找到照片。 数十个相框摆在一张双臂宽的木桌上。这数量不仅仅是作为回忆,彷若弔唁,底部铺着一束束枯萎花草。 相片大多是双人合照,李姐和一名男子的亲密合影。她搂着男人的手臂露出甜美微笑,女上男下相拥在沙滩……差点被骗了。 那不是李玫芳,而是李玫芬,她们是一对双胞胎! 以他那对专门鑑定机体的双眼瞧来,脸部打磨方式有些许不同,柔和曲线是李玫芬吧。 男人则是韩齐熙。 他又找到更多三人合照的证据。 背景是豪华三层白色游艇,贴着skyship商标,李玫芬站在中间搂着李玫芳与韩齐熙大笑,李玫芳一如既往冷艳。话虽如此,这三个人的感情确实很好,少数几张照片透见李玫芳的微笑,露出林宇溪都觉得害臊的少女神情。 如果只是这样当然没什么问题。 林宇溪把其中一个相框拆开,取下照片翻到背面,整张撕裂又黏贴的痕跡,如他所料。 照片上身穿着婚纱,西装洋溢幸福的两人,圆轮庄最初的男女主人―― 两张黑白照预示了命运。 截至目前,林宇溪还跟得上,但是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曾经盛开的花朵枯萎了,圆轮庄逐渐荒废,演变成他刚搬进来的模样。 这一切还没办法解释为何她妈妈把她误认成李玫芬。 范铭尹走进来,拨开一碰就碎的枯叶,露出掩盖其下的一道道抓痕,涸乾血跡怵目惊心。跟在后头的林清玟发出悲鸣。 「铭尹哥,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宇溪的双眼里满是愤怒。 「李玫芳知道我会不顾一切。」 第十五章 姐妹(4) 既然确定李玫芳对他只会隐瞒,林宇溪就不问她。他戴着安全帽骑上bg狗车来到地上星安养中心。 柜檯小姐看到他单独前来颇为惊讶,林宇溪说自己是来找外婆。 李小姐没一起来? 她今天有事。 喔。 这样回答不就没办法继续对话下去了。柜檯小姐磨磨蹭蹭,好不容易离开某本帐册还是什么无比重要文件,不慍不火说:「她在展厅帮客人做导览。」 「请告诉我展厅在哪?」林宇溪上身前倾。 柜台小姐突出金鱼眼,里面反射出林宇溪的瞳孔。 「你确定你不是瞒着阿姨自己跑来吗?」 「这有什么关联性?」 林宇溪眼睛也瞪得老大,他可不是会认输的人。 「……大门出去右侧教堂,李妈妈在那里进行导览。如果你有事要找她,请先等她工作结束。」 「好,我会安静旁听。」 教堂白墙粗糙粉刷,大小不一的颗粒附着,有些已经剥落露出水泥。猫咪蹲在楼梯舒服地打呼嚕,温暖阳光从正门上方的玻璃窗照入,正好落在佈道台前。 游客坐在长椅上听李妈妈讲解。她认出林宇溪朝他微笑点头,继续说日治时期的故事。 「由于痲疯病被认为是无特效药治疗的疾病,政府将病患与世隔绝。病患往往受到民眾指责,甚至被嘲弄成脏东西。当时精神压力极大的病患们,自主性盖起这间教堂作为精神依託……」 温和的声线讲述那个年代的悲哀与美好,林宇溪难得耐心听完。 「宇溪,你真的来看我呢。」 「说到做到,虽然不是那么回事。不过男人就是要说到做到。」 「这份干劲很好,年轻人保持正向的衝劲以后才能取到好老婆。」 「像韩齐熙吗?」 「没错,你韩大哥能娶到我们家的玫芬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李妈妈吃吃笑起来。「齐熙不只有才华,更是说到做到的人,如此一来不管公司或人都会成长。」 「这张是他们的结婚照吗?」 林宇溪小心翼翼从文件夹拿出他借(偷)来的照片。 「玫芬和齐熙的婚礼,他们在夏威夷举办,花了半年筹备。婚礼前两天我们搭飞机入住火奴鲁鲁酒店,玫芳当时嫌客房服务生太热情了,一直打扰她休息呢。」 李妈妈悉数林宇溪带来的一张张照片,从她口中说出的似乎不仅仅是回忆,而是她现在活着的时空。 「这张是她们一起去法国玩,玫芳当时和齐熙大吵一架还不想去呢。不过玫芬一说齐熙在亚维儂有座葡萄酒庄,她马上改变态度。虽然是两姐妹,个性却是大相逕庭。」 「站在这边的是玫芬吗?」 「哦,宇溪也分辨得出来,很容易搞混吧。她们两姐妹小时候总喜欢互穿对方衣服,假装成对方去上学,每次被我抓到都要狠狠打她们屁股一顿。」 「李妈妈,你确定这一位是玫芬,这边不苟言笑的是玫芳对吧。」 「我不可能认错。好歹是把屎把尿养大她们的母亲,她们有哪些特徵我都一清二楚。像玫芬手肘内侧有一点小黑斑,玫芳则是小时候被门撞到,把头发拨开右额上方秃了一小块喔。」 下次他可得去拨拨看。 「李妈妈,现在每个礼拜来看你的人并不是李玫芬,不是姐姐李玫芬,而是妹妹李玫芳。」 「阿,怎么可能。」李妈妈愣了一下又笑出来。「宇溪,你想逗我对吧。别看李妈妈垂垂老矣,可没患老年痴呆症。玫芳现在还在美国呢。」 「不,李玫芬和韩齐熙已经――」林宇溪再三犹豫,终于下定决心。「他们已经过世了。」 「虽然是春末,不过还是有些冷意,我该回房多加件外套。」 李妈妈彷彿没听见似的起身,林宇溪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她是李玫芳而不是李玫芬啊,为什么你会把她认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回房休息了。」李妈妈脸色转冷峻。 「李姐很痛苦,她每次来都要假装成李玫芬,她逼迫自己扮成死去的姐姐。」 「闭嘴!」尖叫回盪,一些留在教堂的民眾惊讶望来。李妈妈也不管,抓住林宇溪的领口大叫:「你说的全是谎言!她是李玫芬,我的大女儿李玫芬,她还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诅咒她死!」 「我――」 林宇溪无止尽的坠落,眼前一片混乱。她像是发了疯的扑上来,拳如雨下,其馀人连忙拉住,柜檯小姐和小花姐赶来。 林宇溪完全没办法思考。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起来。」 林宇溪模糊的视线越过敷着脸的冰袋,然而比这一切都更加冰冷的语调,比那些疯狂都更加不理智的李玫芳站在面前。 「我说,起来。」 她把林宇溪拖到外面,伸手想往他另一侧的脸上打下去却硬是忍住。 「林宇溪,你做了什么?」 「我……」 「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凭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 李玫芳轻易的被瓦解了。 第十六章 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1) 「最开始并不是我母亲。」 他们待在车内,听着反覆的海潮声。 那天她们姐妹一齐考上附中,在同一天遇见韩齐熙学长,爱上同一个男人。李玫芳明知不可能有好结果。 两边都是她深爱的人。 所以只有李玫芳受伤就够了。她的退出是那么安静,所有人都不会发现她的心思。双胞胎却个性迥异,如果玫芬是太阳,她就是反射太阳光的月亮。没有李玫芬的话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受到瞩目,玫芳偶尔会这么想。 玫芬留在台湾管理天空船企业,她则远渡重洋唸书,以为能斩断命运。 那一天,李玫芬去游戏者开发大会的途中,在北宜公路上遭超速跨越双黄线的货车撞上。李玫芳听到噩耗连夜赶回台湾,等待她的是一具冰冷遗体,与她相同面容的尸体,那彷彿连她自身也一併死去了。 「不应该是这种结局……」 她爱韩齐熙也爱李玫芬。小时候,她们热衷分身游戏,彻底改变说话行为模式,假扮对方去学校。一次也没有被拆穿过,被班上视为孤僻的李玫芳都有演出属于李玫芬的公主角色的机会,这对当时的她来说多么与眾不同。 但是她从来没想过要抢走玫芬的男人,一次也没有。 「玫芬……为什么你要死去……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你们才刚新婚……」 李玫芳为了整理姐姐遗物,来到新居落成的圆轮庄,整场葬礼都没有露脸的韩齐熙呆坐客厅。她怒从中来,衝去打了韩齐熙一巴掌。「你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不保护好她!」李玫芳捶着韩齐熙,突然被一双温暖的臂弯抱住。 「芬,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韩齐熙紧紧抱住她,勒得她不能呼吸,她必须鼓起所有的力量才能推开。 「韩齐熙你在说什么……我是芳,李玫芳,你看清楚一点。」 「你喔又装作是你妹妹闹我,我不是每次都会上当。芳在南加州晒太阳吧,昨天才听你说过。」 「韩齐熙你――」 玫芳,你想不想玩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我扮成你,你扮成我。我们假扮对方去上学。 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 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呀。我们既独特又是一体,值得拥有第二人生喔。你就不会害怕上学了。 你才怕呢。 来,闭起眼睛,当我们睁开眼睛时,我是你,你是我。 李玫芳照着做,她小心翼翼闭起眼,怕残留在眼底的光芒消逝。还不能看,还不能打开喔,仪式还没有完成。她们十指交扣。李玫芳缓缓打开眼睛,她成了李玫芬。 「我回来了,齐熙。」 这是一切报应的开端。 第十六章 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2) 李玫芳拿出一瓶矿泉水灌入乾渴的喉咙。 「还要继续听?」 「你觉得足够了?」林宇溪反问。 「没有足够的那天,除非是世界末日降临。」李姐淡然一笑。「无名波波,你觉得我和李玫芬有什么分别。」 林宇溪认真想了好一会儿。 「她是不是比你可爱啊。」 「我不否认。」李姐笑到呛泪。「我们虽然长得一样,但是芬天生就有迷人魅力,见过的人无不喜欢。我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研究了二十几年都没有一个结论。」 深爱李玫芬的韩齐熙会被她骗过去吗? 玫芳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答案。 他们一起生活,玫芳听姐姐说过不少工作上的事,电脑专业足以使她顺利接手公司业务。 李妈妈最初很惊讶,但也没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配合李玫芳演戏,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似乎真的认为玫芳就是玫芬了。 韩齐熙十分呵护她,就算提出任性一点的要求也任由玫芳。她为了证明韩齐熙对她的爱,曾经要求他蹺掉隔天的董事会陪她去澳洲看日出。 但是韩齐熙一次也没碰过她。 某一天,韩齐熙突然对她说。「明天我们开游艇出海。」 「怎么想出海?」 「我没有单独带你搭过游艇吧,最近一直在拓展公司业务冷落你了,这算是赔罪。」 「又再那边胡说八道,走吧,我也想见识地球最大的哺乳类动物。」 「鲸鱼是可遇不可求的梦幻生物。」韩齐熙笑说。 韩齐熙对她而言也是如此,漫长等待的痛苦与瞬间消逝的喜悦无法比较。人们普遍不会无止尽等下去,也不应该等待,李玫芳后来才理解。 「那段时期是高剂量吗啡,戒与不戒都是痛苦。」李玫芳说。 「我想我懂。」林宇溪轻声说。「希望有人来拯救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你说过不想让我死在网咖,你可能不会相信,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喔,但是拿到台湾区冠军的剎那,我想起了你的话,想起了我可能真的一辈子都回不了家。」 是你拯救了我。 但是,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她一直盼着,认为那个人会把她拉出来。那股信仰足以使她无悔地等下去。 那天,晴空万里。 「小心。」 韩齐熙一手抓住李玫芳吹上半空的遮阳帽。 他关掉游艇引擎下锚,随着波光粼粼的太平洋海水飘盪。李玫芳换上泳装晒日光浴,听着50年代摇滚金曲,摇一摇用樱桃点缀的荔枝甜酒,偶尔在鱼竿有动静时拉拉看,莫名其妙钓上两条鯖鱼。 韩齐熙现切生鱼片沾着酱油、柚子皮,两个人站在厨房你一手我一口简单解决午餐。 下午在海里游了一会儿,船上的淡水足够五天份,不用担心洗澡问题。等到太阳逐渐落下海面,风大了起来,李玫芳抱着读了不下十次的《陪你到最后》进船舱。她以前没办法谅解史丹,当然,现在还是没办法,但这并不代表她无法不认同。 李玫芳握住韩齐熙的手,毛毯拉过胸口,他们靠在床边喝着亚维儂60年份红酒,观赏爱在黎明破晓时,电影还没结束李玫芳就醉倒。韩齐熙把她抱到床上。她拉住他,明明任何人都不会谅解,却还是渴望被爱。 「齐熙,不要想她,不要离开……」 睡意如海潮来得又猛又急,她来不及意识到就陷入沉睡。意识像是一片乾草静静躺在最深处幽微的海底,不受狂风波浪惊扰,酒精的气味浮在礁岩表面形成一颗颗气泡。 终于,风和酒的气味飘去,李玫芳醒来,一时间茫然,四周漆黑无息,她像是无助的小女孩呆坐在床,脑袋里负责平衡的风阻尼球摇晃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她在游艇上。 刚刚梦到了些什么,不是噩梦,而是过去美好的片段,他们三个人一起搭船出游,那段日子阳光明媚,玫芳总喜欢花一个下午坐在窗边慢慢欣赏照片……他们在游艇上的自拍,李玫芳有看过,她应该记得,韩齐熙带着李玫芬,两个人一起开着游艇去冲绳玩了三天…… 韩齐熙带她来船上的理由是什么? 李玫芳抓起披肩丝巾下床。风停了,连一点风声也听不见,眾星彷彿自海面升起,船上一片黑濛。她走到客厅,喝完的玻璃杯散乱摆在酒吧檯,饭厅没有人,冰箱里冰着剩下一条鯖鱼,另一间睡房同样空荡荡。 她走过甲板、船尾、浴室,打开所有的灯。李玫芳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维持不疾不徐的步伐,否则恐惧会将她击溃。 『怎么突然想出海?』 『我没有单独带你搭过游艇吧。』 「韩齐熙……」李玫芳摀住嘴巴跑进厕所,全部吐出来会比较好,根本是骗人,她的喉咙痛到似乎要咳出血。 打从一开始就只有失去。 游艇孤零零飘在太平洋某处,李玫芳不懂驾船,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清晨下起暴雨,船摇晃的幅度加剧,李玫芳没抓稳被狠狠拋起撞上门板,全身多处擦伤。她只能牢牢攀着栏杆乞求暴风过去。眼前鲜明看见韩齐熙在水中被绞成碎片,那也是她的下场。 暴雨持续了一个上午,等到云层渐渐往远方退开,李玫芳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操作无线电,密密麻麻的开关,她的所学完全派不上用场,光是搞懂就花了好几个小时。 为什么要活下去…… 疼痛与疲惫摧毁了她的意志,平静的海洋是如此温柔,前一秒试图吞没她与小船的巨浪,现在却散发柔和光芒,彷彿海纳了全世界的悲伤。唯一阻止她跳下去的念头是海里已经有一个韩齐熙。 她以前有多爱韩齐熙;现在就有多恨韩齐熙。 「因为恨才拼命活下来?」林宇溪问。 李玫芳嘲讽似的笑。「韩齐熙事前寄给律师一封两天后才能打开的信,里面有船的位置以及遗嘱。」 李玫芳在第三天被找到,虚弱的她被送进医院,幸好只有右肩闭锁性骨折与轻微脱水。 韩齐熙将握有的73%天空船股份全数移转到李玫芳名下,不是李玫芬,而是她李玫芳。她在短短一天之内成了台湾前五十大富豪。 李玫芳不要这笔钱也很简单,只要拋弃继承就可以了。然而跟了齐熙十年的律师只说了一句就将李玫芳的坚持粉碎。 「韩齐熙先生说这是他死后唯一的心愿。请你务必要收下。」 李妈妈来到医院,看见她的宝贝女儿穿着调整衣打点滴都急得快哭了。 「玫芬,幸好你没有事,如果你有个万一妈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齐熙也真是的,这时候还放不下工作。」 就是这一刻,她原本不愿意承认,轻率忽视掉的现实揭开序幕。 李玫芳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解脱,亡灵将如影随形跟着她直到尽头。 「我把母亲送去地上星,表面上是因为小花姐的缘故,实际上,我没办法再听她讲出李玫芬三个字,我的怨恨无法抚平。他究竟为什么要令我这样活着,像是死去般活着……」她镇定的说。「留你们在圆轮庄并不是出自好心,我要看见比我更悲惨的人,藉此来平復内心的哀屈。」 林宇溪不觉得她有错,而且很显然,就连她脸上的镇定都极有可能是装出来,证据就是汽车突然左右晃动起来。 凌晨三点五十七分,南台湾大地震,芮氏规模六点六。 某些人在陪伴了二十几年的住家逝世……这些他们都还不知道……林宇溪只看得见李玫芳缩起身子打颤。 等到林宇溪回过神来已经把她抱在怀中。 地震彷彿要连大海一併震碎,黑潮激烈衝上岸,林宇溪只想好好抱着她。心痛或不捨,不,韩齐熙竟然不懂珍惜这样一个美丽又坚强的女人,他才不管李玫芬有多棒,李玫芳不是谁的替代品。 「李玫芳,不是只有这样而已,你想看到我们从困境中爬出来,所以才跟我们要日记,你要知道我们有没有办法扭转命运。」 地震如来时倏然停止,林宇溪依然抱紧她。 「你就是你,李玫芳。」 「好,所以说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耶?啊,没、没啊,就是那个你知道的,害怕的时候就会很想找东西抱着。」 李玫芳笑而不语,一拳塞进林宇溪的肚子。 「李玫芳,我想要喝点东西,热的东西。」 「但不是酒。」 「对,不是酒。」 「那我就不确定了。」 「我想要喝咖啡,刚泡好的热咖啡,闻到香味就觉得幸福。」 「幸福吗……」 李玫芳想要哭又想要笑。 「走吧,去喝刚煮好的咖啡。」她最后决定一笑,转动汽车钥匙。 第十六章 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3) 苏云縓以为自己头晕了。毕竟昨天在奇美博物馆连续拍摄了二十个小时,补回因唱片宣传而延宕的进度。 短短一个月,她的身价彻底不同。同时有一部电视剧和电视剧主题曲找上门来,片酬是一集十六万,比往昔整整提高了八倍之多。 拜于此,凯琳经纪也大方帮她和季亚书订了两间台南大饭店商务房。 她想这就是加入凯琳,一定可以接到更多出色的戏剧,不必再为钱烦恼的含意。 苏云縓轻叹一声,原想翻身继续睡,不过她察觉到这晕眩持续得有点久,晃到她几乎下不了床,床柜上的玻璃檯灯逐步移到边缘。 咚咚。 季亚书用力敲门,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当他准备强行破门,衣衫不整的苏云縓才跌跌撞撞出来。她在睡衣上披了件薄外套,抓着卫生纸按住额头。 「你有没有怎……那是血嘛!」季亚书惊恐的退后两步。「天哪天哪,你得赶快去医院。经纪人在过来的路上,我们先离开饭店,你有口罩吗?外面现在全部都是人……」 这是一场震碎台湾的大地震。 她断断续续听着保母车内的新闻广播,各地灾情频传,尤以他们位在的台南最为重创。 救护车一辆辆开进急诊室。 季亚书大喊要其他人让开,甚至以明星的身分叫医生过来急救。不,她虽然害怕,但害怕并不致命。 「我没事,拜託先救其他人,那位老婆婆一直说她胸口很痛。」 苏云縓只肯让护士用食盐水帮她清洗伤口。 她不在意有破相危机,只顾着看手机。经纪人和季亚书都很火大。整间急诊室瀰漫着恐怖气氛。生命在此被讨价还价,财富帮不上太多忙,人们所能做的只有祈祷。 她不像以前那么害怕了。 范铭尹的出现给她勇气,接着就像完成任务的天使飞走,使她足以忍受思念之苦,却不足以使她对爱保持信心。 这里所有的爱都濒临溃灭。 你还好吗? 有没有受伤…… 无论苏云縓重复打开几次,他们之间的讯息都停留在好几个月前,连已读的标记都没有。范铭尹确实是完全不在乎她,那并不是谎言。 「是不是伤口会痛?」季亚书担忧的问。 「不。」苏云縓擦了擦眼睛。「……希望他们都不会有事。」 着急想确认的不只苏云縓。 范铭尹从床上跳起来,他连上ppt查询各地涌入的情报,接着打开灯直上二楼,把尚在熟睡的林清玟叫醒。 「林清玟……林清玟……」 「jenepeuxplusmanger。」 「林清玟!」 「啊,是,怎么了?范铭尹你竟然有胆子跑来夜袭我,好呀,打算省略前面繁文縟节的过程直接跳到最后一个步骤吗你这个大变态!」 范铭尹及时闪过她的巴掌。 「发生了地震。」 林清玟马上起身。 「家里有没有事?」 「网路上流传台南有建筑物倒塌,我们家没事,帮我一个忙……」 「你这个人。」林清玟翻着白眼。「就算你不要求我也会问她。」林清玟打开手机飞快键入讯息。「你没打算办一支新手机?」 「要不要办似乎都无所谓。」 「她说头部有小擦伤不过没大碍,今天预定会从台南回台北。我跟她说我们都平安喔。」 「麻烦你了。」 拍戏,当然是如此。苏云縓是一周要工作七天的当红炸子鸡,几乎没有间暇时间,每一天都把自己操到最极限。 这么重要的时刻,范铭尹却只想到陪在她身边的人是季亚书。 他们泡了杯浓茶,一方面希望可以帮助自己入睡,另一方面又做完全相反的打算。开着新闻收看最新状况。 「其他让你抗拒办手机的理由是什么?」林清玟裹着棉被缩在沙发上问。 「边缘人,有手錶,不想代班,然后……最糟的部份是我会害怕。我怕收到苏云縓的讯息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怕忍不住找她,叫她离开演艺圈回来。」 「很奇怪的一点,小时候父母都会叫我们要恐惧,要怕烧开的水壶,要怕插座插头,要怕刀子,怕整间厨房,怕车子怕马路,怕陌生人。但是当我们长大以后,所有的人都叫我们不要害怕,不要害怕结婚,不要怕出外闯荡,不要怕买房,不要害怕工作,不要害怕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人类真的有够矛盾耶。」林清玟轻轻用茶杯碰了他的茶杯。「但是不管怎样,敬那些害怕与不害怕。」 「敬你不再是一年前的小女孩。」 「敬苏云縓小姐的美好事业。」 「敬那些活不到像我们有这般美好体悟的人。」 「敬台湾。」 范铭尹把茶一饮而尽。 「敬台湾。」 第十六章 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4) 苏云縓彻夜未眠,混乱的情绪太容易哭泣,她在车上假寐,看见那栋彷彿是转错方向的太空梭直直坠落的建筑。 她什么忙也帮不上。 大批救援与物资涌入台南,剧组最好的作法是赶快离开,各台的新闻记者已经够多了,他们不必再增添色羶腥的八卦。 苏云縓现在可以毫不吝嗇把最后几集的酬劳通通捐出去。 如果她有钱了,有名了,就能够得到她想要的爱吗? 苏云縓想这就是问题所在。 范铭尹和林清玟说不定是情投意合,她收到林清玟的简讯后有这种预感。女人的直觉让女人受罪,这既是天赋也像是诅咒。 她满脑子想着的人,没想到隔天却在片场遇到。 一开始只觉得比平常更吵,结果就看到对着罗导弯腰的范铭尹。苏云縓根本没做好心理建设,其实也才不过几个月不见,她怎么会紧张得像是初恋小女生手忙脚乱。 「小云你是在练习跳舞吗?来你的水。」季亚书笑了几声。 「谢谢……」苏云縓没拿稳,矿泉水洒了满地。 「那傢伙不是――」季亚书对这个紧绷下巴有印象,老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看来就有气。「喂,你已经是不相干人等,跑来片场做什么。」 范铭尹没有理会。「我待在黄导底下就很敬佩罗导,希望罗导给我一个机会,拨五分鐘瀏览大纲。」他双手捧着厚厚一叠剧本。 「小一,你说有重要的事情跟云縓讲我才放你进来,现在太难堪了,你已经打扰到整个剧组的工作。」咪嚕拉走范铭尹,一张张稿纸散落,苏云縓捡起来拍掉上面的沙尘。 「我也拜託导演,这是他认真写出来的剧本,我相信一定很精采。」 苏云縓就在身边,范铭尹一震,反而没意识到她说了些什么。 「导演可不是谁都能给出时间的啊。」罗导勉为其难把剧本收进公事包。 咪嚕拍手大喊:「好了好了,没什么好看的,其他人都给我赶快去工作,轨道是不是不用架啦!」 范铭尹犹豫了一会儿叫住苏云縓。 「谢谢。」 「比起你为我做的,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回报。我期待看到你写的戏,希望有一天可以――」苏云縓想露出微笑,不过太紧张了,两片唇像风中残叶抖个不停。 「头部的伤还好吗?」 「没事,不会留下疤痕。」 她配合专辑把头发烫捲,棕金波浪古典雅致,炎热而潮红的末梢血管浮在近乎透光的皮肤,没上妆就美到令人窒息。 「声音……」 「啊,去美国动手术好了。」苏云縓小声地说:「我不知道……」她的脸色黯淡下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我的讯息。 「oncem的歌很好听,里面有感动人心的元素。」 「主打歌是队长优妮写的,我听着也觉得很棒,虽然是自己的声音感觉好害羞。」苏云縓遮起脸。 「夏雨夜之声的收视率也创新高了。」范铭尹不晓得他干么硬要提。「曲以叶偷吻夏宇心的那幕你拍得很好。」 范铭尹听见心脏作响的巨大音量。 「因为……」苏云縓保持虎牙笑容。「多亏范经纪人的指导,无论碰上哪齣戏都会先做好心理建设。抱歉,下次再聊好吗,我必须去化妆了。」 「你忙吧。」以前是侧脸现在是背影,他必须习惯这种疏离感。「谢了云縓,你帮我很大的忙。」 苏云縓没有回头,只是朝后比出大拇指。她怕一回头会让偽装崩解。 「我是白痴吗……」范铭尹默默说。 第十六章 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5) 「亚书,简单的一场戏你可以ng成这样,叫三岁小孩来演都更有主角风范。你们啊,不要以为再一集杀青可以给我随便乱搞!」 罗导摔掉扩音器离开片场。 他开着车龄十年的黑色本田,接到经纪人打来赔罪的电话。回到家,专注收看韩剧的妻子也不瞧来,手一边摺着衣服。 「导演你评评理,有没有一个帅哥撑起整部片的道理。欧爸真的很帅呢,剧情怪是怪,却让人重新回忆起初恋。」 「长得好看有屁用,邪魔歪道没半点硬底子。我们以前的风气可不是这样随便,大家都是苦干实干拚上来,各个在片场战战兢兢怕被导演干飞。现在呢,哼,念个两、三句就放新闻,粉丝还组个狗屁社团来围剿。」罗导大发脾气说。 「唉唷,我在讲哪齣你在讲哪齣,你这人真是。满身大汗也不赶紧去洗洗。别挡着我看电视。」 罗导经过垃圾桶时顺手打开公事包,把范铭尹的剧本丢掉。 「整叠你都不要喔。」妻子问。 「垃圾。」 「不要也别乱丢,纸类可以回收。」妻子碎碎念捡起来。 「好了,今天的报纸。」 「说到这个就有气,下午不是下了场大雷雨,结果半截报纸都泡湿了。」 「你早上就该拿进来啊,反正成天做间事看韩剧。」 「什么成天看韩剧!每天洗你们的臭衣服臭袜子,还要帮妹妹带小宝――」 「行了行了。唉,没东西看的话……」罗导一把抢过妻子手上那叠剧本。「拿这个将就吧。」 「这不是垃圾?」 「要排出垃圾当然要先吃点垃圾食物。」 罗导带着范铭尹的剧本走进浴室,脱掉裤子一屁股坐上马桶,结果一坐就是四十分鐘。妻子急忙敲门大喊他是不是掉进去了。 「别吵,把菸拿来。」 罗导嘴叼菸用手指细心翻阅剧本,这实在是…… 如果说一位演员的随便可以搞得他心情糟到无以復加,那么看到一部优秀作品的感动自然不言而喻。 当晚,经纪公司收到明天休息的临时通知,天下大乱,以为罗导气到再也不想见到自家艺人,公司老闆想方设法透过各种管道赔罪,殊不知罗导只是痔疮復发。 另一方面,范铭尹对自己抱持的期望不比对苏云縓来得大,因此当他真的在星巴克见到罗导和简樑主编时是惊讶大过兴奋。为了这场面试,他穿着熨过的白衬衫与西装裤前来。 结果罗导只穿着polo衫和短裤,他无地自容想把衬衫的釦子都解开算了。 罗导开门见山地说:「我们看过你的剧本,创意不错,是个有想法的故事。」 「最后转折的地方让人惊讶。」简樑说。 「谢谢。」 「这部分讲完了。事实上剧本有太多粗糙与不合理之处,要完整搬到大萤幕上不可能,会被评价成b级电影。」罗导说。 「我有做好不断修改的准备,导演觉得哪边不好我都会尽量配合。」 「不是这个问题。」罗导摇了摇手。「范铭尹是吧,你的简介――」 「对。」 「我没有听过,黄导是哪里来的?」 「他四年前有推出过一部电影,夺宝爸爸团。」 范铭尹喝了一口冰拿铁缓解口乾舌燥,效用不大,诺拉琼斯的慵懒也帮不了他。 「没有听过,这就是问题所在范小弟。」罗导把黑咖啡乾完,吐出浓厚的酸苦气味说。「你还年轻,没经过大风大浪,笔力不足以驾驭剧本。你的知名度不够高,观眾不会买帐。我跟你说实话吧,有人肯拨空看你的剧本已经要偷笑了。」 「我懂。」 「你能理解就好办多了,毕竟你也是混过这行的人。首先,我当然非常欣赏这个剧本,愿意花十万买下版权。或是第二种选择,你可以加入阿樑的团队,你懂吧,现在简樑编剧这二字就是票房保证,你会跟公司其他编剧合作写分场。这些流程你应该都清楚。」 范铭尹没有考虑太久,他看到简樑编剧时就已经做好准备。 「我希望能待在罗导底下学习。」 范铭尹想坚持走完这条路。尽头一定有他想像不到的风景,那么说不定有一天―― 「阿樑,你们是明天开会对吧,明天带上这小子到公司。」 范铭尹不会感到意外,现在世界的成立并不在乎什么东西是谁的,谁又有权利,重点是能不能顺利赚到钱。 范铭尹低头跟罗导道谢。 机会就是机会。 就算不是机会也要尽可能打好关係。网络不仅仅是电脑用语,而是总体世界的概念。 第十七章 建立梦想的步骤(1) 助理编剧的工作非常弹性,礼拜二开会,礼拜四email给每位编剧分场初稿,礼拜六再开一次会,礼拜一交出修改稿。 拜于此,范铭尹依然保有wizard的工作而不至饿死。 夏雨夜之声的杀青酒会在凯萨大饭店举行,热热闹闹举行到晚间十点,范铭尹是少数得到第一手消息的人。那天正好是礼拜六,他们一群小编剧还待在公司进行剧本攻防战,简樑编剧突然醉醺醺闯入,对这群嚮往演艺圈的小编剧们大爆料。 「季亚书在舞台上又亲了苏云縓的脸,罗导还亏他们现实也可当个真情侣。同公司的师兄妹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简樑大笑。 曲以叶和夏宇心才是情侣好吗,不要戏剧现实傻傻分不清!范铭尹差点想杀人,况且有三年禁爱令,她根本不可能成为谁的女朋友吼。 另一方面,苏云縓暂时将重心移往oncem,她从没想过她人生中第一场演唱会是在日本举行。 每位团员在后台以各自方式紓解压力。 「吃土逃不兔土陶皮、不吃土陶兔陶皮、喝!」rei以不标准的口音念绕口令。 「妈,我没事啦,快要上台了,你们站第二排还带大字报喔,日本人又看不懂中文,你们应该写日文才能达到宣传效果啊……」陈沁则和家人通电话。 方夏儿拿着手机到处自拍,苏云縓真心羡慕她的泰然自若。 「云云、云云,咦你那个……」 优妮满脸疑惑走来。她的第一套服装是露肩黑色蕾丝裙,和苏云縓的白色蕾丝正好形成对比。第一首歌以光与暗作为主题,第三首歌换上第二套衣服,演唱会比拚的不只歌艺好坏,所有能够带给观眾的视、听、气氛享受都是oncem的目标。 「是,优队长。」苏云縓举起右手敬礼。 身为视觉风暴中心人物的她竟然―― 「你怎么把鞋子穿在手上!」优妮差点尖叫,不过她想到等一会儿可得叫个三小时赶紧摀住嘴。「等等,第一首歌的造型是波希米亚风吗?完了我搞不清楚。」 「不是。」苏云縓把拎在手上的白色高跟鞋放下。「那个……」她脸上的潮红透过了粉底。 「什么?」优妮歪着头。 「祈祷仪式,希望今晚的演出顺利,高跟鞋……是重要的人送的。」 因为太珍惜了,这双圣诞节收到的白色高跟鞋没有穿过几次,苏云縓一回家就心疼的擦拭放回鞋盒内,几乎保持全新模样。 「哦。」优妮若有所思。「人虽然不在,不过只要穿着就觉得安心。」 苏云縓用力点头,大力到优妮都觉得她发型快乱了。 「好好,我知道了。」优妮双手固定苏云縓的脸颊。「看上去挺配这套衣服。总监ok吗?他不ok我也会让他ok,今天我就是你的小小造型师。」 苏云縓噗哧笑出来。 优妮拍手叫大家集合。 「各位,就是今天了,今天我们一定要让台上的观眾说出――」 「oncemore!」 「我们一定会――」 「oncemore!」 「好,来做stretch放松。」 嘿咻――嘿咻―― 「倒数五分鐘。」导播大喊。 oncem踏上升降舞台,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她们可以感觉到头顶上方传来阵阵热浪,那是数万名观眾带来的期待。 苏云縓没办法止住手心颤抖。 「倒数三分鐘。」 「优妮,第三首歌你出场时cue我。」苏云縓说。 「好。」优妮捏捏苏云縓的掌心。「别紧张,你是今晚带给观眾最耀眼光芒的那颗星。」 「五、四、三、二、一、cue。」 舞台升至最顶,观眾的吶喊声几乎掀翻武道馆,大家踩进排练了数百次的位置,眩目灯光与萤光棒把会场染成粉银世界。 唯独苏云縓漏了一拍,脚步没有跟上。 优妮是率先察觉到的人,幸好观眾目前专注于苏云縓的歌声,沉浸在刚出场时的感动,不特别在意舞姿。 但是粉丝不会给她们太多时间,他们已经把oncem每一首歌的动作背起来。尤其跳舞是oncem的卖点。 「苏云縓!」优妮内心焦急大喊。 不可思议,苏云縓突然在这一片灿烂光海中发现了,明明不可能,数万支圆型萤光棒魅惑了视线。然而她就是发现了。 「为什么万物俱生俱灭,为什么飞鸟无法潜入深海,为什么蝴蝶激不起涟漪,为什么白昼之后又有黑夜。因为是你,因为是你。」苏云縓尽情歌唱跳舞。 她不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但是今天有不能失败的理由。 观眾因她而哭泣。 也因为她的笑容重拾微笑。 「oncemore!」 「再来一次!」 「twicemore!」 「再来一次!」 「moremoremore!」 汽球飘落,高潮不断延续,夜晚诞生了更多的夜晚,彷彿是永远不会结束那般,观眾们捨不得离开,他们从没想过这个夜晚会是如此美好。 演唱会终于顺利落幕。 每个人都倾尽全力,观眾们也全力回应。这一夜,世界是她们的,汗水把灵魂都锁在舞台。回到休息室,没有任何一个女孩有力气庆祝。 「刚刚在舞台上的人真的是我吗……啊啊,请帮我把水拿过来。」rei躺在冰凉凉的地板上呈现大字形。 「那不是你喔rei,是你的幽魂,因为太想上舞台所以做了场好梦。」方夏儿趴在桌上说。 「如果这场梦不会醒来就好了。」陈沁横躺在沙发说。 「笨蛋沁,不醒来你要怎么做第二次!」优妮用力拍她白嫩嫩的大腿,陈沁痛得哀号。「对吧云云。」 「嗯。」 优妮朝她伸出拳头,苏云縓握起拳头轻碰。 「好了女士们,去洗个澡换衣服,外面都是粉丝给你们的礼物。」经纪人眉开眼笑进门。「还有这个可爱的小吊饰,做得维妙维肖不是吗?小猫接住。」 苏云縓知道这个玩偶,原本都贴在圆轮庄的白板上,现在又製作得更精美,连打歌服都细心缝上。 「哇呜,这可以当成oncem的周边商品来贩售了。」优妮凑过来说。 「我认识製作者,不过她现在应该忙着学业没办法量產。」苏云縓说。 「原来是熟人,我还担心不知道该不该给你呢,怕是狂热的男性粉丝,他还附上这一枝鬱金香。」 苏云縓用比刚才拿麦克风更颤抖的手接过黄色鬱金香。 「云云――」 「抱歉。」 苏云縓衝出去,一路跑上舞台,茫然若失盯着空盪盪的上万张座椅。 「啊,云云唱到秀逗了……」追出来的优妮一脸担忧。 第十七章 建立梦想的步骤(2) 买了伴手礼的范铭尹提着大包小包回家,他怀念开门后夜夜用尾巴绕着他的腿。 「是什么?」 现在代替夜夜的是林清玟,她在范铭尹身边绕来绕去。 「香蕉banana。」 「什么香蕉banana,不是重复了嘛。」林清玟笑出来。「演唱会如何?」 「很棒,她确实成为足以改变世界的明星。」 「喔,对你来说也算是愿望成真喏。」 「应该……」 林清玟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她总能把别人的心情搞糟,屡试不爽,这肯定是林氏兄妹的共通特技。 「怎么突然不讲话。」林清玟手肘挨挨碰碰。「哎,不如这样,我们明天去看场电影。」 「没什么好看吧……」 「是吗,星战七又如何?」 「什――」萎靡的范铭尹猛然抬头,「不是猩球大战之类的。」 「白痴喔,当然是星际大战。」 范铭尹抓住林清玟的手。 「我死而无憾。」 「好、好啦。」林清玟脸颊捎上緋红。 连续两天兴奋到失眠当然对健康很不好。不过范铭尹已经鲜少有这种馀韵,要说幸福也确实幸福。 这是他想要渡过的人生吗? 某种程度上来说,没错,他不像当初搬来圆轮庄时毫无目的,觉得生活就是一团刚迈入冬天的烂泥。他热衷剧本逐渐影像化的步骤,无论是掛谁的名字,一点点小进步就开心不已。 因为有价值可以忍受各种不合理。 「出门囉。」林清玟大喊。 范铭把磁铁移到外出栏。 他们坐到中山站,以比平常台北人低上两公里的时速慢慢散步到台北光点。决定先看电影再悠间吃午餐。 「十二点二十分,看完两点多,你应该不会饿死吧。」范铭尹说。 「吃得开心比吃得饱重要。」林清玟说。 他们前脚才刚踏进电影院,苏云縓和季亚书的后脚就跟着来到。 「你想看什么?」 季亚书瀏览一遍电影海报,心中自有定夺。 「星际大战的话……」 「我想你会喜欢《我就要你好好的》,对我们的演技也有帮助。至于其他呢……这是旧作新拍吧,电影业也是搞到没什么梗只好骗骗老观眾的钱,我认为这种作法一点美感也没有。」 「好。」 「这附近有间日式料理店,午餐去那边吃。」 昨天她们一回国,季亚书便前来拜访,开门见山说身为师兄却没能捧场,特地前来赔罪。优妮怂恿两人不如休假去看电影,甚至和亚书约好下一场oncem的演唱会请季氏小子担任嘉宾。 队长既然做出了约定,苏云縓也不好意思推辞。 适逢假日,日式料理店大排长龙,季亚书不耐烦等了三分鐘后直接找上老闆,称他们最近要开一个新型态的美食节目,希望店家可以先帮他们安排座位。 不到五分鐘,他们顺利入座。 「亚书,这样好像在用特权。」 「特权并不是我们想要就有。你的演艺生活才刚开始,和我们身处环境息息相关的东西最好趁早学会。」 苏云縓不懂他的意思,直到客人反应他们插队,季亚书以真面目示人,全店竟然陷入疯狂,争相与他们拍照。 就连老闆也拿出白纸请他们签名写下感想,裱框掛起来当作宣传。还特地多招待他们料理。 「没有粉丝就没有我们,永远要记住这点。之前电视上有位颱风天泛舟的哥,随便讲几句话就红透半边天。印证facebook最近流行的一篇文章。」季亚书头头是道地讲。「今天我们不站出来发声,未来也不会有人替我们发声,所以每一次能够彰显自己的发声机会都要把握。民眾不管合不合理,他们只是想听你讲话看到你。我们的特权能让每个人都开心。」 「亚书真的懂很多……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有另外一套规则。不过我想那篇文章的意思应该不是这样喔。」苏云縓说。 「当然不是。」季亚书挥了挥手。「这是蓝色窗帘理论吧,我有听过,每个人都能随自己的喜好去解读文章。」 季亚书虽然常常曲解,也以经验自得出一套理论,苏云縓觉得这点还蛮可爱的。 时间差不多,他们准备进入电影院时,她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不……没什么。」 「进去吧。」 苏云縓完全没料到会碰上他们。 两人关係融洽地谈笑。她竟然在那一瞬间犹豫要不要打招呼,就这样错失了时机。 第十七章 建立梦想的步骤(3) starwars的亮黄字体随着喇叭磅磅奏乐缩放,电影标题以这年代少见的气势打上去,光这一幕就足以使范铭尹流泪了。他庆幸自己是生在这个年代,无论是演唱会或电影都已经做到人类所能抵达的最高规格。 「这部cp设定绝对是赫斯将军和凯罗忍。」林清玟兴奋拍着范铭尹的背。 「我们看的是同一部电影吗?重点不是应该摆在凯罗忍的原力怎么强到可以停住爆能光束,而且难道都没人在乎路克是不是还单身。」范铭尹说。 他们愉快聊着电影内容,挑了间路边看起来不错的拉麵店。点餐使用摆在门口的贩卖机,取票后再交由服务生处理,范铭尹生平未见,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在服务生解说下点完餐,被旁边窃笑的林清玟全程录影。 「跟你说,我第一关资料审核过了,就剩面试部分。」 「真的?」 「不值得大惊小怪吧。我还边准备指考呢。」 「你真是太奇怪了,我没见过有人像你这样根本是苏秦上身的念书。」 「我把你这番话视为讚美。」林清玟白了他一眼。 范铭尹和林清玟各自享用味噌拉麵与豚骨叉烧,突然一群年轻女子集体闯入店内,宛如警察临检般四处搜索,人人一支手机互通有无。 「是日式麵店没错。」 「报告,没看到相关人士出没。」 「请问这里有没有艺人?」 范铭尹挑起眉毛。不,不可能,抱持这种期待只是让心情不必要的浮动。 「大叔,你有没有看到!」 范铭尹差点呛到,赶紧把嘴里的麵条吸进去。 「没有。」 「这个消息是误报,不是日式拉麵店,重复一次拉麵店是误报,是日式料理店。图片已经上传到群组里。」 「快快快,去下一间,不要让人跑了。」 女子集团又风风火火跑出去,破坏力简直跟龙捲风没两样。 「最近高中生是不是很流行这种。」范铭尹问。 「也没有特别流行,只是偶尔吧。」林清玟笑说。 「箇中乐趣大概只有年轻人懂。」 「大叔,拜託,你只要学会战慄随时都可以来一段快闪舞。」 范铭尹不禁莞尔。和林清玟在一起多少会让他体悟到岁月无情,另一方面受到年轻的风影响,觉得就算是一事无成跟打工族没两样的二十九岁也还来得及。 他们在附近间逛,参观这栋尼克逊总统入住过的雅白洋房,台北光点,二楼佈置给艺术大学策展,主题是爱情。千百年来人们无不心神嚮往之物。 范铭尹现在懂了,因为那种情感对他们来说太纯粹,现实中难以实现,只能怀抱信仰。 逛了好一阵子,林清玟口渴了。 「去咖啡厅吧,随便你想吃什么都行,庆祝你通过第一阶段,我请客。」范铭尹说。 不说还好,说完林清玟马上扳手指头数数。 「黑森林慕斯、草莓天堂、重乳酪起司、大吉岭春摘。」 「喂,你打算把我一个月的薪水吃光啊。」 「耶嘿。」林清玟装可爱似的吐舌头。 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 范铭尹马上后悔了。 左侧靠墙的那组客人,喝着拿铁与冰沙的那两人,虽然戴着鸭舌帽和墨镜,范铭尹还是认得出来。 「你觉得我把第一排点起来如何?」林清玟问。 「随便。」 没料到会得到这种回答,林清玟自讨无趣。「铭尹,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你这样子――」林清玟注意到范铭尹的视线,她走过去,大方拉开苏云縓背后那张桌的椅子坐下。「云縓姊,好久不见了。」 苏云縓取下墨镜转身和她拥抱。 「轻轻,你的手臂长肉了。」 「呜,唸书唸到半夜就会下意识吃消夜。别摸了云縓姊,会肿起来。」 范铭尹和苏云縓互相对视。 「你好。」 「你好。我收到你的花了,很漂亮。」 那朵花的意思你懂吗。 「也谢谢轻轻的磁铁人偶,做得太精緻了,我们团员都说想要一个呢。」 「我考完再帮你们每个人缝一个。」 服务生把菜单拿过来,范铭尹暂时专心翻阅。 「什么花?」季亚书突然开口。 「黄色的鬱金香。」苏云縓说。 「不是有什么奇怪意图吧?」 季亚书瞪着范铭尹。 「我不晓得你想到什么,况且你有资格质问我吗?」 「我现在和她在一起,我应该有资格问前经纪人送花是什么用意。你是嫉妒她现在的成就故意搞出新闻,还是纠缠她要钱?」季亚书取出皮夹丢了好几张白花花的纸钞。「你要多少钱我给,以后别再纠缠她了。」 这问题有什么好回答,范铭尹根本不需要回应,但是苏云縓和林清玟也都看着他。 「为什么送我黄色鬱金香?」苏云縓问。 鬱金香是泡沫,黄色鬱金香是无望的恋情。 不能理解,他非得回答不可,如果可以他也想直接说出口。但那算什么,为什么他非得要顾虑那么多,为什么不可以寻求在一起开心,最终分开也无所谓,最终两个人都面临悲伤也无所谓,为什么他现在不能随心所欲遵循内心的慾望。 是什么在束缚着他? 是什么让其他人痛苦而他只能痛苦看着。 「单纯作为粉丝身份送花,祝贺苏云縓的演唱会成功,真的很成功。」 范铭尹推开椅子大步离开,林清玟拿起包包追了出去。 「范铭尹!」 怒气冲冲的脚步停在斑马线前,那绝大部分是对他自己的愤怒。 「你要丢下我直接回家吗?」 范铭尹没有回答,林清玟慢慢走到他身后。 「如果那么痛苦,如果看到她只剩下痛苦,就和我在一起吧。」林清玟咬住嘴唇,隔了好一阵子才继续说:「我不在意你的身分地位,我不在乎你的梦想要多久才能达成,那些我全都很喜欢……」 她的手轻轻贴在他的背部。 「你的一切我全部喜欢。」 第十七章 建立梦想的步骤(4) 继春季联赛大满贯,skyship在夏季的成绩却突然一落千丈。 叶子迷上手机游戏;驯兽师除了规定的训练时间之外都在玩线上游戏。 他们是成绩太好开始松懈,心态上怠惰了。教练团下猛药,包括阶级掉出天鑽就禁假,再打不好,训练时间外通通断网的措施。 其他人的状况就不是祭出一些普通手段能解决了。 那天团练结束,他们吞下十二连败,李姐把林宇溪叫出训练室。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不应该轻易相信你。无名波波,你到底为了什么夺冠?」 林宇溪沉思良久,李玫芳也没有催促的意思。 「不知道就回去思考,我不希望你也是我的一个错误决定。」 林宇溪根本不敢讲最近表现差只因满脑子都是她。 无庸置疑,他在电竞舞台上找到生存价值,为了台湾夺冠感动落泪。时至今日,他的心态有一丝一毫改变吗? 不,林宇溪依然强烈想拿下冠军。只是他不再为了自己而战。 「娃娃、老麦,今天找你们来不为别的,现在战队的问题很严重。我自己当然有许多责任,但我还是不瞭解你们最近异常的表现,老麦你觉得――」 「这要问你自己吧。」max甩门离开。 林宇溪一头雾水,胖娃娃低头欲言又止。 「两人之间的问题不好好处的话不行。」林宇溪摆出队长威严。「尤其感情问题不应该带到工作上。」 「我们分手了。」 什么啊! 「因为我发现我还是喜欢你。」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也想过退出团队,这样下去不管对团队还是对麦来说都是种伤害,可是我……」胖娃娃哽咽啜泣。 「娃娃,你是因为无名波波的邀约还是因为林宇溪的邀约才来skyship?」 「无名波波……」 「你想改变吧,让原本瞧不起你的人知道你也可以做出大事。我们并不是因为谁的命令或逼迫才来,我们想要成功,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为了冠军才齐聚一堂,我们感染了彼此,对!」林宇溪恍然大悟。 「波波?」 「我的梦想是拿到世界冠军,所以她的梦想才会也是。」 「她是指谁?」 「李玫芳。」 「李……」 「我很抱歉,娃娃,我没办法回应你的感情。」 「啊。」 「但是你在王者英雄中的实力我最清楚不过,我们培养起来的默契不是随便找人就能替代。这样讲也许很自私,但是我需要你的辅助。」 「我……」胖娃娃囁嚅低语,「我会加油,所以请你专心看着你辅助的一举一动,不要让我白白送死。」 「我很感谢你。」 当晚,他再次把max找来,地点是天空船企业的室内球场,林宇溪换上篮球衣,手抱着一颗篮球挑衅。 「百万麦克斯,你的王者英雄实力和我不相上下,这点我多少承认。不过篮球至今没赢过我半次。该怎么说,就像个软弱的小娘泡。」 「我听你放屁。」 「六分,每进一球攻守互换,敢不敢?」 「来啊。」max直接脱掉上衣。「没有赌注就没有意思了,敢不敢?」 「你要赌什么?」 「胖娃娃。」 林宇溪把球丢给他。 「你先攻。」 一对一斗牛的要诀很简单,纯粹是体能对抗,碰撞、挣脱、快速突入,这对自从有了女朋友就没在运动的max来说,到了第三球就跟不上林宇溪。 「妈的,妈的。」max瘫坐在硬木地板大口喘气,他败了,败得极惨。「我从来没有赢过你半次,完全没有,王者英雄也没有,现在连胖娃娃都输给了你。」 「你的数学至少比我强。」 「那是因为你太笨了。」 「总之,胖娃娃不是我的赌注。」林宇溪装作没听见。「我已经拒绝她了。」 「为什么!我认为是你的话――」max兇悍地抓住他的领口。 「我有喜欢的人。」 max的手顿时僵住。 「是谁?」 「李姐。」 林宇溪大笑,承认的感觉真好。他能理解max脸上的震惊。不过喜欢就是喜欢。不管李姐是三、四十岁的女人或十几岁的小女生,林宇溪都承认自己满脑子是她的幻影,简直跟诅咒没两样。 「你也是意外的辛苦。」max说。 「不就是这样,我们都是心甘情愿。max,娃娃需要的是可以倚赖的人,而不是一隻只会听话的宠物。」林宇溪随意把球往篮框上一拋。「人之所以会被其他人吸引,是因为我们在对方身上看到无限的可能性吧,那可能性或许会带领我们到从未想像过的地方。」 「波,战队解散后你成立了skyship,所有人里你唯独挑中我,我知道其他战友的不甘,他们最后只能把梦想託付给我们。但是我让你失望了,我不知道,队长,我或许不是那么可靠的伙伴。」 「你是他妈的百万麦克斯!你把我拉进战场就想独自走掉吗?如果我在这场战役中不能相信你,那么还能靠什么活下去。现在才刚开始,我们的冠军之路,走吧。」林宇溪把max拉起来。 单单改变心态,事情导向便完全不同,原本的困扰成为助力。他们本来就是一群才华洋溢的年轻选手,韧性强,自我意识高,不轻易信任人,只要能团结,他们就是所向披靡。 skyship终于从联赛倒数第二爬上了第三名的位置,保持下去,他们依然有机会争夺只有两张门票的worldchampionship。 现在就算是放假时间,成员们也大多自主训练。 练得最勤的林宇溪今天却有事要解决,不得不暂时远离电脑,大步走向停车场。 李姐刚发动宾士车,车门就被敲了两下。 「成绩好了又开始嚣张,无名波波。」 「自然是可以嚣张一下,李姐,给我奖励吧。」 「我没把你们的网路通通断光光就已经是莫大的奖励。」李姐冷冷地说。「你想要什么?」 「一个约会。」 林宇溪伸手打开车门,无奈车门纹风不动,他拉了两下,依旧没变化。 「想做什么?」 「跟你约会啊。」 「你不要以为我告诉你那些事表示我喜欢你。」李玫芳的冻脸一点都没有融化的意思。「我要你知道我的心已经死了,就在那天夜晚的海上。我不再去爱谁,爱情没有任何意义,你应该选择和你一样对爱保持信心的女孩子。」 「也许我真的应该这么做,不过你搞错了一点,我是林宇溪不是韩齐熙,我没有他那么懦弱。」林宇溪靠近车窗,他要仔细盯着李玫芳的眼睛说。「李玫芳,如果你真的心死了,又为什么要把船舵钉在圆轮庄大门上,你纪念韩齐熙,就算你恨他,但你对他的爱对你来说依然重要。你不对爱失望,而是不敢去爱。」 「退个一万步,假设你讲的是真的,你又凭什么做我的对象。」 「我永远不会放弃,你说过我就是个笨蛋,我是笨蛋才能那么勇敢。我不放弃你,也不会让你放弃自己。」 「你真的有那么勇敢吗?」 李玫芳移到副驾驶座,拉住林宇溪的衬衫,他失去重心前倾,不偏不倚吻上李玫芳。 鲜红的唇留下痕跡,糖色吻痕,海上盐风滚动着沁凉颗粒,一瞬间就像约定了一辈子。 唇分。 「我不喜欢你,也不可能跟你去约会。」 「但是接吻……」 「没有感觉。」 李玫芳坐回驾驶座,嘴角逸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 「喂,我会为了你夺冠,你听到没有李玫芳,我会为了你夺冠。」林宇溪鬼吼鬼叫跑走。 「傻小鬼。」 李玫芳发动汽车,还没推到二档林宇溪又跑回来。 「林宇溪,我先声明我最讨厌的男生类型,那种纠缠不休,女生摆明今天没心情还不自知的蚂蚁男。」 林宇溪恍惚指着手机。 「接到了一通电话……李玫芳,恐怕我们要去接人。」 第十八章 爱是......(1) 「你的一切我全部喜欢。」 人群熙攘往来,光影游移变换眼睛所见。人们都没有发现街道景色彷彿万花筒转起来,水银灯在开啟与否之间等待终将看不见的一刻。 林清玟就站在他眼前。 脸上的表情永远是那么真诚,女孩不懂得掩饰,她的美丽源自本身自然而然的活力。如果说范铭尹没有曾经为她心动那绝对是骗人。 如果范铭尹拒绝她无疑是大白痴的行为。 她知道让范铭尹开心的方法,就算两人吵架一定能马上和好。 因为范铭尹,林清玟不再认为世界只有一种样子,不再觉得痛苦无法忍受。她想要把这份心情一吐为快,好想要范铭尹理解这一点,她到底有多喜欢他。 但是―― 林清玟突然想到。 她能给范铭尹想要的吗? 如果范铭尹只要快乐,那么她做得到,又如果范铭尹只是一个想要寻欢作乐的人,林清玟不会喜欢上他,这就是矛盾之处。 强烈不安涌上心头。 爱情不比考试,不是骑脚踏车,不像种植作物,不是练习过就能做得好,不是付出就会有收穫。林清玟可从没想过世界上还有这种像是她命中註定的天敌。 爱到底是―― 「对不起。」 时间停住了,林清玟搞不懂为何其他人还能若无其事走在路上,没有感觉到世界被时间分解成一颗颗微小粒子,过往的每一个片段,凝结在胸口成了最美最痛的冰刻艺术。 「林清玟――」 她阻止范铭尹继续讲下去。 「我没那么脆弱……」 他们站在斑马线一端良久,没有半句话。突然林清玟用力捶了范铭尹一拳。手语激烈得彷彿是要把无声冰冷的世界击碎。 『你既然那么爱她就去讲啊!白痴!』 「大白痴!」 林清玟用尽力气大喊。在绿灯即将转为红灯前跑过马路,独留被路人侧目的范铭尹。 夜幕低垂。 范铭尹流连街头,她的心很受伤,就跟他的伤一模一样。 林清玟会回家吗? 圆轮庄渐渐失去原有功能,范铭尹总不能一辈子躲着。并不是他不想面对,时间还太短,光要抓紧暴风中的船桅就几乎花费了所有力气。 「喂,那个不是……」 「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去问问可不可以合拍。」 范铭尹瞄向那三名女生跑过去的对街,一看差点摔倒。帽子和墨镜都摘掉的苏云縓,绑在腰际的外套半垂拖地,她晃着手中莓红色调酒,用比平常更豪放的姿态与她们谈话。 「哇,你本人跟电视上好不一样喔。」 「一、二、三,大家都看镜头,起司――」 苏云縓像个花花公子搂着她们,临别不忘送上飞吻。 「呀――」 『你们要好好把握现在,往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复杂,最后我们都会丧失掉快乐的能力。』苏云縓摇晃比着手语。 苏云縓把调酒喝光,漫无目的走在大街。幸好灯光昏暗,路人们没空理会一名看来就是喝醉的女子。范铭尹捡起她落在地上的外套保持距离跟着。 季亚书呢,她的经纪人呢。 她把空的饮料杯丢进垃圾桶,转身进入一间酒吧,大喇喇坐在檯前。 『给我一杯浓度最烈的黑啤酒。』 酒吧太吵杂,更别提苏云縓是在比手语。 碰! 她用力拍桌,酒吧瞬间安静。 「给我最厉害的一号啤酒,啊,抱歉吵到大家了。」苏云縓抽出皮包里的大叠纸钞,「今晚我请客,大家请尽量喝唷。」 敌意的眼神马上转为尊敬,所以人鼓掌叫好,。店员没碰过这种拟似电影情节,还是把钱全收下,打开一号木桶装满玻璃杯,放张杯垫送到苏云縓面前。 周遭窃窃私语,其他人疑心起她的身份,想要坐到旁边瞧个仔细。 「一杯londonporter。」范铭尹抢先坐下。 就算靠得那么近,苏云縓似乎也没发现,她几乎是半睡半醒喝着啤酒,如果不管她可能就这么被捡走也不一定。 期间,她的手机响过好多次,铃声是oncem第三首歌重复开枪,以r&b为主题的詼谐流行乐。不过苏云縓没有接起来的打算,而是放任它彻响。 「帮你收杯子。」 『感谢你容忍一个疯女人的夜晚,啤酒好喝。』 范铭尹低头假装研究木桌纹理,苏云縓步出店内,范铭尹拿走她遗留在桌面的手机跟出去。苏云縓完全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她提着从小七买来的半打啤酒,一罐接一罐边走边喝,她好像忘了自己是个艺人,就算不是,一个女孩子也不该这样走着。 途经一间夜店,苏云縓打算闯入,结果被门口的保鑣拦下来检查身分证,苏云縓没有携带,只能悻悻然离开。 路上没有半个可能阻碍她前进的人,范铭尹怀疑她说不定就这么直直走去台湾海峡。 结果是淡水河中断了旅程,他们一路走到大稻埕码头。 空气残留水的气味,声音彷彿被河面吸走变得乾乾扁扁。耳朵凑过去听,有什么东西沉入水里的响音。 苏云縓靠着栏杆喝乾啤酒,范铭尹也很佩服她的酒量,照她的喝法范铭尹早就不省人事了。 「苏云縓,你的手机。」 她失去重心,范铭尹及时过去扶住。 『好心人士,你长得像我一个认识的人。』 「他是怎么样的人?」 『坏人,打击罪犯的疯子,他的杀人方式是救人,全世界的男人加起来都没有他残忍……』 重复开枪噠噠啦响着,苏云縓抓过手机,在范铭尹眼前用力丢进淡水河,范铭尹想都没想就衝过去。手机是抓住了,人却跟着掉进河里。 苏云縓试图跨越栏杆,范铭尹连忙叫她不要乱动。他把手机高举,嚥了好几口又生又涩的河水。 「你乖乖待着……我自己游上去。」 走了一整天的路,范铭尹几乎没体力,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抓稳湿滑的木栈桥。 苏云縓看来快晕过去,勉强抓着范铭尹的手,他也没想到先把这支手机丢上岸。折腾了好几十分鐘才连滚带拉爬上桥,范铭尹精疲力竭,苏云縓也累坏了。 苏云縓摀住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为什么跳下去也要保护手机?」 「你现在是艺人,所有人都会找你,你的消失对他们来说攸关生计。你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八卦杂志拍下来。我倒是想问你为什么要把手机丢掉?」 「某人已经不再看我的讯息,已经不再接电话,我还需要它吗?」苏云縓粲然一笑。 范铭尹愣住了,他下意识摸着手腕上的机械錶,之所以戴着既不是为了看时间也不是因为张茜。这支錶在苏云縓修好时,就像是赋予了其他灵魂,声音听起来不同,运转的方式多少跟刚出厂有些微差异。 很不可思议,这支錶因此有了温度。 「苏云縓,我很抱歉。有许多东西坏了。手錶坏了,手机坏了,心也坏了,我只能得过且过活着,这也是我来圆轮庄的理由。但是后来你成了那个理由,而我不能拿你去冒险……苏云縓?」 她突然推开范铭尹,头低下来面向淡水河。 「呜噁……」 也算是意料之内,不管酒量多好,一次灌进这么多杯不可能不吐出来。 范铭尹轻拍苏云縓的背,溼溼的手掌在她衣服上留下鲜明痕跡,范铭尹连忙用裤子擦手。好了,这下子又更溼了。 「没法搭计程车啊……」范铭尹喃喃自语。 全身溼透的男子,喝醉呕吐的女明星,从任何一个方面来想都是最糟组合。 「苏云縓,帮我解锁你的手机,我要打给林宇溪。」 『你要偷看女士的祕密吗?』她比着。 「我是说要用你的手机打电话。」 『如果是你的话没问题。』 苏云縓画了手法复杂的星芒阵。范铭尹出神盯着,一个不注意,她倒在范铭尹怀中。 「如果是你的话……」苏云縓闭起眼睛喃喃唸着。 接着又吐在范铭尹身上。 「啊,这真是――」 范铭尹快疯了,不过既然都浑身湿透也无所谓了。他脱掉上衣抱着苏云縓去厕所,把衣服洗乾净,帮苏云縓整理仪容。她没有露出丝毫该有的反应,譬如用湿润的眼睛说这里是男厕,她反而靠着洗手台差点滑下地板。 「你啊,真的是完全看不出来。」 范铭尹把苏云縓安置在石椅,那张睡脸是世界最美之物,范铭尹根本捨不得移开视线,手指彷彿是柄昂贵的琉璃花梳顺着苏云縓的秀发落下。 捲起目眩神迷的金色海浪。 第十八章 爱是......(2) 一道刺眼光线射进码头,范铭尹赶紧收手。 「铭尹哥,你们怎么搞成这样,去海里殉情是不是?」 林宇溪一见面就贫嘴,李玫芳可忙了,轮流瞪着他们。 「座椅是真皮。」 「更好清理的材质。」范铭尹说。 「你们互相学习不良的部分是不是?」 林宇溪还以为是在称讚,笑了几声看苗头不对赶紧住嘴,和范铭尹一起把苏云縓扶上后座。 「话说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林宇溪望着后照镜正色问。 「大冒险,骗不过对方的人要喝一杯酒。」 「所以铭尹哥一定很会骗人。」。 「是啊,对了,林宇溪你真的很帅。」 「嘿嘿,三八啦,怪不好意思的。」 李姐手撑额头,摆出我怎么会欣赏这小子的表情。范铭尹大笑,不知不觉寒冷的身体逐渐暖活。 「李宇溪,帮我一个忙,问你妹妹现在人在哪里。」 「要说是你问的吗?」 「不用说她也会知道。」范铭尹苦笑。 无论最后他们的会变成怎样,范铭尹都很庆幸可以遇到她,发自内心深深的感谢。如果不是林清玟,他不会真正理解坚强。范铭尹从这位比他小十岁的女生找到了自己死去的很多部分。 「她在我妈那边,说自己现在是深闺怨妇,然后叫你去死。」林宇溪说。 也是骂得有理。 「回家后你们通通去洗澡,这味道真的是够了,宾士车也暂时不能开,08年的凯迪拉克会不会太显眼……话说你的大明星小女友这种状态能够自己洗澡吗?」李玫芳打着方向盘说。 「李姐……」 「我帮她洗――我指衣服,抱歉,到家前都不说话了。」林宇溪被李姐一瞪马上噤若寒蝉。 最后由李玫芳带着像是市场上晒了一整天的海参的苏云縓进浴室。范铭尹痛痛快快洗了顿澡,一出浴室就被虎视眈眈的林宇溪拖走。 他把安全帽硬塞到范铭尹手中。 「上车。」 「做什么?」 「打球。」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你先别推听我说,我已经累了整天。喂――」 半夜的台北无车无雨,就算只有排气量一百的bg狗车也适合疯狂奔驰。林宇溪像是疯了似的大叫,范铭尹紧紧压着头上的西瓜皮安全帽,他才刚当了两回坏人,现在又退龄成大学生。 「宇溪啊,你有没有觉得轮胎有点扁。」 「别诅咒我,虽然这台小狗车比不上你那台野狼,好歹也是我的忠实战友。」 林宇溪才刚说完,车轮噗的一声爆胎,他慢慢滑到路边。 「铭尹哥,你抱得我肋骨很痛。」 「妈的,还不是你不按时检查车况。」 「如果林清玟和苏云縓看到一定会兴奋拍照。不对,林清玟现在应该会叫你去死。」林宇溪窃笑。 「不要转移话题。」 范铭尹想到那画面就不寒而慄。 「天注定我也没辙,比赛都是三战两胜,爱情不该有例外。」林宇溪把车停在路边脱掉安全帽。「来比谁最先跑回圆轮庄。」 「为什么我非得――」 「那么你就放弃苏云縓,不要再去扰乱她,把她当成自我成就的战利品,别让她喝得跟今天一样彷彿世界末日。铭尹哥,怎么样,输了就像个男人把她放下。」 范铭尹沉默不语,林宇溪不耐烦的双手环胸。 彼此也这样吵吵闹闹过了大半年,大多数的时候,他们无法取得共识,但林宇溪也不因此看轻范铭尹,相反的,他很敬佩这位大哥,觉得铭尹哥有太多值得他学习的地方。 难道林宇溪打从一开始就看错了。 「我在等你说开始。」 「啊――」 没有枪响,没有预备动作,林宇溪说go的同时两人起跑。就算获胜了也不会得到任何东西,不会有人因此幸福,更不会有人摸着头说你做得很好,但是林宇溪从来不曾停下脚步。 「没有任何事情是汗水解决不了!咕啊啊啊啊!」林宇溪大叫。 汗水解决不了的事情可多着。范铭尹刚换好的衣服又全湿透,吸进的空气刺痛肺部,热气缠着裤管挥之不去。 台湾的夏日总是如此,闷热潮湿,不是连续乾旱就是突如其来的暴雨,地狭人稠,四面困海,要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我们不得不学会妥协。这是范铭尹一年前的想法。 如今,他遇见了李玫芳,遇见了苏云縓,遇见了林宇溪与林清玟。 他们从不轻言妥协,不断受伤却又不断迈进,忍着伤疤被揭开的痛楚就是为了等待一个痊癒的机会。 妥协不是唯一的路。他们可以坚强,选择去面对这场风暴,对着它吶喊,高举一握就断的脆弱双臂,或许下一秒就粉身碎骨了,至少这一秒他们不肯屈服。 「啊啊啊啊啊啊啊!」 范铭尹越过林宇溪,双腿都在打颤,可是身为人还是不得不跑,本来就不需要任何奖励,不需要乖乖给人摸头还哈腰求赏。 他们是为了自己而跑,为了心中的信念,为了更坚强去面对这个世界。 为了一份爱。 或是为了一份爱被拒绝,狠狠地将心撕碎,以为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但是总有个人能让自己重新找回勇气。 「铭尹哥你到底爱不爱苏云縓!」 范铭尹快要把肺吐出来,嘴巴乾涸得像是要裂开了,皸裂的嘴唇阻止不了最重要的隻字片语。 「我――说给你听干嘛,我应该是要说给她听。」 「又没差别,说给我听就等于是说给她听,好歹我也曾经是情敌一号。」 「自认情敌一号。」 「总之,我认为苏云縓不能没有你,之前一直看着她的我最清楚这一点。而你也不能没有苏云縓。」 「因为你一直看着我?」 「是我们互相看着彼此。林清玟……没办法吧,不适合铭尹哥,她太泼辣了,不怎么讨喜。男生不吃男人婆这一套。」 「李玫芳也不是属于乖巧玲瓏的类型。」 「你怎么――你是魔法师不成!」 「看你们俩的互动还猜不出来就是心盲了。我对林清玟……虽然和她哥哥谈这个很怪,不过我确实喜欢她,她的魅力鲜明深刻,就像是太阳。」 「太烫了,会被灼伤。」 「很温暖。」 林宇溪同意这一点。 「只是……我想爱是无从比较。」范铭尹说。 「我也曾经喜欢苏云縓,不是说我现在不喜欢,但是方向改变了。」林宇溪盯着头顶的路灯,他们快要走到圆轮庄。原本不熟悉的小巷,不知名的公园,现在都一清二楚。「铭尹哥,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你拼命跟我借钱,看起来超像骗子。」 「铭尹哥才是,那鬍子半年没刮过,我还以为来到中途之家呢。」 「刚失恋,对打扮什么的自然没心思。」 「之后苏云縓来了,我心目中最高规格的电脑。该死的,她真的好美。所以我希望有一个懂得珍惜她的人跟在身边。」 「接着是林清玟――」 他们站在圆轮庄大门前。 林宇溪抬头望向破旧却依然有美丽色泽的木头船舵。他没有告诉过李玫芳,整栋圆轮庄里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把舵。 就算是现在,就算听过了那个悲伤故事的林宇溪,他更加爱这个门饰。不,也许他是更爱圆轮庄了。 「爱确实没有办法比较。」林宇溪说。「不要担心林清玟,她很坚强,比她哥哥坚强多了。往好方面想,至少她现在还会叫你去死。」 第十八章 爱是......(3) 近来,李玫芳有了帮人洗澡的经验,光要苏云縓好好站着让她涂抹沐浴乳就是天方夜谭。 至少帮醉女洗澡比醉男简单多了,李玫芳不会受到情慾干涉,泡泡忍不住在那边给他多搓两下。 「嗯哼不得了,这腰和屁股的紧緻程度简直像女性杂志剪下来,不愧是现任国民女神苏云縓,你可是全台男人意淫的对象呢,就像个玩具在我手中……」 苏云縓突然摀住嘴巴,李玫芳猝不及防。 「脸盆――真是全毁了――」李玫芳乾脆把衣服脱掉,和再度昏睡的苏云縓一起洗澡。「宅男们肯定没想到大明星也会喝得烂醉。当初像隻走失小狗的你真的成了明星,我不得不佩服范铭尹。」 浴缸啟动泡沫模式,李玫芳泡在温水里,毛巾擦拭苏云縓潮红的脸,打开一支新牙刷仔仔细细帮她刷牙。 蒸气渐渐凝结,附着在黄檜壁板,滴答滴答,水气成型。 她揉着苏云縓小巧莹洁的脚。 「苏云縓,你现在比一年前快乐吗?」 咕嚕咕嚕,苏云縓沉入水中。 洗完澡又是个大难题,李玫芳发现她搬不动熟睡的苏云縓,勉强拉出浴缸,头喀咚撞到地板,帮她擦乾换上睡衣已经累得不想动,左右思量,李玫芳决定直接放生。 「情况如何?」 站在厨房打着新鲜西瓜汁的范铭尹询问。 「像条东港黑鮪鱼躺在浴室,要麻烦经纪人抱她上床。」 「前经纪人。」 「有差别吗?」 李玫芳风韵犹存一笑。 「李姐……」 「不认同?」 「觉得你更漂亮了,虽然不晓得造成改变的主因。」 范铭尹在李姐对他造成任何实质伤害前赶紧上二楼。 苏云縓像条美人鱼侧躺,头靠在呃――马桶盖――这件黑色蕾丝睡衣未免太暴露了,小裤裤都快露出来。 范铭尹拉过乾净浴巾覆在她身上,将苏云縓一把抱起,走回她以前的房间。一张铺着床单的弹簧床,棉被折成方正豆腐型整整齐齐摆着。这个房间寂寞得只剩下睡觉功能。 「晚安。」 范铭尹关上灯,听到苏云縓的呻吟。他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守候。热毛巾洒上花露水轻柔擦拭她的太阳穴。 为了长期抗战,范铭尹泡了杯浓浓的瓜地马拉咖啡豆,扭开小夜灯,一本挪威的森林摆在二郎腿上,配着咖啡渡过长夜。 清晨雾气。 森林的气味落在枕头,迷雾般的思念。 如梦似幻的碎片刺伤眼角,醒来后的苏云縓不自觉流下眼水,那一定是太阳穴太过疼痛的缘故。 她抓着棉被翻身。 咚。 重物落地,是书,更精确地说,是村上春树1987年旅居希腊与义大利时撰写的小说。那一年,她想,恐怕下了好几场让台湾沉泡在水里的大雨,才诞生出轻易让女孩子哭泣的男人。 男人? 苏云縓拼命眨眼,不是上铺,没有oncem的海报。 「昨天……」 那些丢脸的记忆全回来了,苏云縓鑽进棉被,只露出半颗头偷偷盯着沉睡的范铭尹。 好烫,头痛得要命,所以应该是假的。 他会原谅她吧? 苏云縓凑近范铭尹,手指抚摸能感觉到刺硬鬍渣,线条如刀锋锐利,因此第一眼见到会有些害怕。其实人很好,甚至好过头了,却硬要装作坏人,久而久之连他都相信自己是坏人。 他有一双沉默眼珠,取而代之的是为了工作而烈善辩的嘴。不管他的话语多强力,那双眼总是如无灯之夜晦暗,彷彿是两个人在说两件截然不同的事。 这名激烈又寂静的男人,不可思议的,当碰上苏云縓时,眼眸下的黑洞便有丝丝光茫逃逸。 不知道何时,这个绽放热烈光彩的眼眸正凝视她。 「吻戏是什么感觉?」 「我尽量不去想那个感觉,因为很短,忍一下子就过去了。」 「如果再长一点。」 「再长――」 苏云縓发不出半句话,她的嘴被静悄悄堵上。现在才懂原来所谓的感觉是什么意思,不是把它当成一项工作。 他就这么轻易佔有她的灵魂,并且剥夺了其他任何可以体会幸福的方式,至此以后,苏云縓几乎只能想起这个吻。 「为什么哭了?」 「咦?我不知道。」苏云縓摸着脸颊才注意到湿漉漉的痕跡,「奇妙现象。」范铭尹六神无主的模样使她破啼为笑。 「啊……你先盥洗,楼下有新鲜的西瓜汁。」 苏云縓拉住亟欲离去的范铭尹,不行,她非得搞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这次的吻她用尽全身力气,不让对方逃走,刺上唇纹,苏云縓几近窒息,范铭尹以为她会就这么死去才握住她的双臂轻轻拉开。 「林清玟……」苏云縓抵着范铭尹的胸口轻声说。 「她现在应该不想看到我。」 「抱歉。」 「不要道歉。」范铭尹把她的头抬起来。「她也不会希望听到你道歉。」 「嗯。」 「那么季亚书呢?」 「他现在应该也不想看到我。」 苏云縓眨眨眼睛,忍不住噗哧笑出来。她咳了好几声,喉咙又乾又涩,这就是俗称的菸酒嗓吧。 「早上有行程吗?」 「咳……没有,下午有录音行程。」 「用这种低音大鼓的声音录音!」 『可以完美演绎史密斯飞船的歌声。』苏云縓乾脆比手语。『你脸色好难看。』 「我们要好好想个法子,这副破铜锣嗓去录音肯定被骂翻。」 范铭尹的表情一副会挨骂的是他,老是这样子,就像是她的家人,苏云縓很受不了,所以才会爱上他。 不过公司不太可能责骂她们,优妮说oncem光这一季赚的钱就是公司去年上半年度的营收。 『骗你的。』 苏云縓吐了吐舌头。 「乖巧的苏云縓也学会骗人。」 『托您的福。』 她察觉到范铭尹的视线不自然。她的睡衣不仅透明,细肩带也落了一条,苏云縓慢慢举手遮住胸口。 范铭尹假装忽略,把阳台上的矮牵牛花瀑一个不漏印在脑里。仔细想,他越来越会种花,万一当不了名编剧不如就当个花农吧,范铭尹沉溺白日梦,手臂被苏云縓戳了两下。 『铭尹,可以帮我找件衣服吗?』 她的衣服掛在阳台晾乾。范铭尹永远不会让她的期待落空,拿来两件白衬衫和黑长裤。 「李姐出门了,你先暂时穿我的,我用熨斗把你的衣服快速烫乾。」范铭尹一脸歉然。 『没关係,这样很好。』 语毕,范铭尹杵在房内,苏云縓笑吟吟回望。 「对,你要换衣服。」他赶紧退出房间。 苏云縓褪去睡衣,穿上大一码的衬衫,把扣子一颗颗扣上。 她好像没有那么幸福过,在懵懂的时期,被爸爸扛在肩膀上左摇右晃,妈妈牵着她的小手的回忆,她以为幸福就止于当时。 不过这样好吗? 电影中,女人只穿男人的衬衫而不着裤子。苏云縓盯着长腿确认弧度,拍摄画报有要求她露出大腿展露性感,还被旁边的rei偷摸了好几把,直呼她的美腿会令地球上每个男人脑充血。苏云縓心脏狂跳。 宽松白衬衫只盖到大腿根部,每走一步都会隐约显露女人的性感,就这样到厨房从后面抱住范铭尹。 『不,我没办法做到!』 苏云縓慌乱比出一阵手语也不知道要给谁看。她赶紧把裤子套上,走个两步就滑下来,幸好范铭尹设想周到多给她了一条皮带。 洗完脸把牙齿从里到外刷乾净,苏云縓忍着头疼跑下楼。 「在做什么?」 苏云縓出声招呼,范铭尹吓得跳起来。 「呼,我还以为家里闯入不知名的大叔。」 范铭尹用汤匙搅拌锅内沸水,把装在小碗的蛋倒入。苏云縓索性闭上充满磁性的声音,咬着下唇踢了他一脚。 「开玩笑的,我是你的歌迷。」范铭尹以汤匙轻轻拨动,包着蛋液的水波蛋逐渐成形。「班尼迪克蛋,最近老大想要开发新產品,我想说试着做做看,不是特别为了你准备。」 她还来不及开心就被击沉。 「云縓,冰箱里有瓶红色宝特瓶帮我拿出来,对就是那个,倒进杯子里。」 范铭尹凑到苏云縓旁边,手拿锅铲用肩膀把门关上。 「好,现在坐到椅子上,你可以一边享用西瓜汁一边看着帅主厨做菜,或是一边傻笑都随便。早餐快好了。」 「铭尹你越来越像宇溪了。」她大笑。 「老天,那我得跟他分手才行。」 「不行,这样我们会少了很多乐趣。」 范铭尹端上白盘,淋着荷兰酱的班尼迪克蛋散发浓郁香味,他备好刀叉放到苏云縓面前。 「厨艺倒是越来越像我。」 「托您的福。」 「别只有我吃,你也吃吧。」 范铭尹分享苏云縓的水波蛋和火腿,外表不怎样,味道倒是颇实在。 「所以是什么时候?」吃到一半,苏云縓突然发问。 「什么――噢,我不知道。」范铭尹望向别处。「你又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 苏云縓皱起鼻头思考,彷彿很头痛。 「不知道就别想了。」范铭尹连忙阻止。 「带你去见我妈妈的那一天。」苏云縓绽开笑靨。 「嗯。」 范铭尹顾着喝咖啡,苏云縓不满嘟起嘴,殊不知他的脸快烧透了。 苏云縓不想回公司,她可以盯着他的脸一辈子,只要像这样待在他身边,她想要的幸福不过如此。 「你下午真的没通告?」 「呜……要回公司团练。」 「我送你回去。」 苏云縓悲伤趴在桌面。 「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 「咦?」 「这里是圆轮庄哪,你去看看玄关。」他大笑。 玄关旁的白板,外出与家里的那一栏,她的磁铁娃娃被移到了家里。光是这个举动就让苏云縓窝心不已。 「铭尹,你还是那位令女孩子哭泣的男人。」 「移动的是林宇溪,昨天我正忙着搬运某人。」 「别说。」苏云縓以手遮脸。「再给我一枝黄色鬱金香好吗,你送的那枝枯萎了。」 「那个是……」范铭尹显得为难。 他不知道该不该诚实相对,不好的预感袭来。 白痴吗? 他想像林清玟骂他的模样。 范铭尹必须要相信,他们之间是真实的,不会如鬱金香化作泡沫。 「抱歉,鬱金香是去花店买,我还没把鬱金香种起来。」 苏云縓愣怔,接着捧起范铭尹的脸。 「买的也没关係……」 还没说完,就被急促门铃声中断,季亚书是上门讨债的混混撞开范铭尹,口中胡言乱语。 「你知不知道全公司都在找你,老闆、经纪人、优妮她们都担心你是不是出了意外,结果你竟然跑到这个男人的家,你有当艺人的自觉吗?跟我上保母车回公司。」季亚书不容苏云縓有辩解馀地,拉着她走出大门。 范铭尹提着装衣服的纸袋追出去。 「传出去对她会造成多沉重的打击你有没有想过!」 三年禁爱令虽然主要是为了保护公司,但其实也连带在保护她们。 「大家喜欢夏雨夜之声这齣戏,你以为他们会在戏结束没多久就接受夏宇心跟其他男人在一起的新闻?我搞不懂前经纪人,你究竟是在帮她还是在害她。」季亚书的每一句话都重击在范铭尹。 保母车停在巷子出入口,演艺圈动輒得咎,每个人都如履薄冰往上爬。 「我会再联络你。」范铭尹对苏云縓说。 季亚书打开车门,苏云縓却留在原地,对车上的叫喊置若罔闻。 她伸出食指对着自己,右手握拳拇指摆上,左手掌在上方画出无数个同心圆,指向范铭尹。 范铭尹比出一模一样的手语。 季亚书把她拉进保母车。苏云縓捧着双手呼气,她最珍贵的宝物,滚烫得令人难以忍受。它超过活着所需的热量太多了,人们才愿意生死相许。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范铭尹的双手组合成方框,框内是苏云縓的身影。逆光是镜头里的救赎;她是他的救赎。 他不可能成为花匠或当个书店店员。 他的梦想就是苏云縓。 第十九章 没有选择的抉择(1) 范铭尹站在回家的路上一间大型服饰店前,平常他根本不会去在意,然而苏云縓正在帮这间公司代言牛仔裤。就像是被食物引诱的猫咪,脚步不自觉停下,广告看板上的苏云縓令他充分得到满足。 「简直跟傻瓜没两样。」范铭尹自嘲。 回到家,洗完澡开了瓶沙士打开电脑,他才发现这不仅仅只是自嘲,而是墨菲定律下的傻瓜。 好奇心不会杀死一隻猫,无知才会。 网路上到处转贴范铭尹、苏云縓和季亚书在圆轮庄前争执的照片。就算是最不会说故事的苦闷上班族都能看着照片侃侃而谈。当晚苏云縓喝醉的丑态也被爆料出来。 范铭尹的脸书弹出一整排视窗,八百年没联络的朋友自地心窜起,一个个在问这件新闻是不是真的,关心苏云縓肉体比关心他心灵有没有受创的人还多。 新闻留言是一面倒的指责、非难、看好戏、针对国籍攻击,甚至扩大攻訐整个台湾演艺圈。那些不相关的谩骂几乎没有下限,好像台湾电视剧就是烂,不值得一看是他们这种行为所造成。 「到底是什么啦!」 林妈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芒果,开门就看见发疯狂骂的女儿,她轻轻关上门。 「人家交不交男朋友关你们屁事。」林清玟差点把键盘敲爆。「绿茶婊想指责人,大婶,是小清新睡成口臭了。一堆逻辑概念都没有的白痴。」 凯琳经纪接到通知的第一时间没能即时反应,苏云縓回来后就高烧卧病,整理出事发经过就煞费苦心。 他们先发出声明不排除对杂志提告,没想到风波越演越烈,苏云縓和季亚书的两派粉丝几乎开战,凯琳紧急召开记者会说明。 苏云縓戴着口罩在oncem成员陪同下,偕同季亚书抵达会场。 「对不起,造成大家的困扰,我应该早点出来道歉。」苏云縓一开场就深深鞠躬。 现场闪起如雷灯光。 苏云縓拿出稿纸开始发表声明。 「二十五号礼拜六,oncem刚结束日本演唱会行程,公司慰劳大家所以给成员们一天的假期,当天我和朋友们去看电影,由于太开心的缘故,晚上多喝了两杯造成不检点的行为,现在跟大家致歉。」 苏云縓再一次鞠躬。 「尔后,时间上有所不及,过了公司的门禁时间,只能等待楼管人员早上前来开门,考量之下,和季亚书入住熟识的朋友家,隔天早上搭乘保母车回宿舍。造成大家的误解与社会不安深感抱歉。」 苏云縓第三度道歉。 「现在开放五分鐘的提问。」 凯琳当然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是粉丝们的激烈程度超出预期,有人折断唱片扬言提告精神损伤。这场记者会的目的不光是要澄清报导,更重要的是拉回粉丝,因此全程透过转播放上实况网站。 经纪人点名最大的八卦杂志记者,第一个问题就犀利得难以招架。 「苏云縓小姐,我想请教一下,根据可靠资料,照片中那位男性是你的前经纪人,曾经爆出过合约纠纷,而苏云縓小姐去年有大半时间都住在那栋房子,你们可以说同居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位经纪人曾经是你的男友吗?合约纠纷也是因为感情问题才生变?」 照理说苏云縓的经歷只有公司高层掌握,除非是她的前室友透露给媒体,否则就是oncem的成员有人背叛了。 优妮一瞬间想到这些事。 「对,那里曾经是我的家……」 苏云縓如实说出她的故事。调涨房租又丢了工作,在李姐好心之下以便宜的房租住进圆轮庄,没有隐瞒也没有闪躲,以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讲述。 苏云縓止不住咳嗽,喝了好几杯水缓气。 「这件事我们晓得了。」记者没有坐下的打算,他整理了一下笔记。「仔细看当天照片,你穿的并不是前一天的衣服,过夜洗澡很正常,但是你换上的衣服是unitedarrows男版白衬衫,黑色长裤不符合苏小姐的尺寸,不是有特别亲密性关係的男性友人,苏云縓小姐不可能穿在身上,所以那几件衣服是前经纪人的吗?」 「时间到了。」经纪人出面制止。 「回答我那套衣服是不是前经纪人的就好了!」记者紧咬不放。 「那件衣服是……」 苏云縓突然失去意识倒下,实况紧急中断。 范铭尹瞬间夺门而出,野狼骑上大马路,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记者会地点。他摘下安全帽,茫然若失盯着川流不息的车阵,整个人彷彿要被强烈光芒吞没。 第十九章 没有选择的抉择(2) 医生诊断苏云縓是暂时迷走神经失调,打上点滴休养即可。 季亚书顺势接管了记者会。 苏云縓那件衣服并不是前经纪人,季亚书说,是他的。当天她喝醉弄脏衣服非得换掉,至于为什么是穿季亚书的衣服,理由就是夏宇心和曲以叶。 季亚书的一席话给了媒体大书特书的题材,再度引爆两个粉丝阵营的情绪,然而这次他们大有重修旧好的意味,毕竟粉丝们内心还是期盼这对萤幕情侣能再次携手演出。 如果是苏云縓和季亚书,虽然不甘心,两个人非常登对。 或许是意料之内,他们在各方面的声势水涨船高。讨厌苏云縓的人多,喜欢她的人也多;有人认为她不是玉女而是慾女,也有人持反面意见。种种一切混合成高涨的化学反应,最终得到win―win的局面。 但是优妮知道自己搞错了。苏云縓喜欢的人不是季亚书,而是照片上另外那名男子,事实上根本没有人认为那名男子能跟季亚书媲美,但是握着她的手的优妮知道,在提到他时苏云縓是以多强的力道回应。 「陈沁,是你做的吗?」 优妮一定要把那个人揪出来。 「什么?」 陈沁心不在焉在床上涂抹指甲油。 「我问是不是你做的。把苏云縓的过去告诉媒体。」 「队长,你抓得我好痛……说不定是小猫自己不小心讲出来。」 优妮说了声抱歉放开陈沁。 「就像你们称呼,我是队长,你们可能不清楚,但是我一直看着你们。沁,我不可能看不出来你的妒意,我只是没说而已。如果没有你就老实跟我说没有,我会郑重道歉。」 「我没――我不是――」陈沁使劲摇头。「我不是故意说出去,很奇怪啊,明明是我的採访,记者偏偏要问苏云縓,平均收视率1.6我愿意吗?我明明比苏云縓更早进公司,戏剧方面也是她的前辈,为什么我就不行她就可以!」陈沁露出寻求的神情。「而且也不完全是坏事,大眾施予她关爱同情,连季亚书都承认对她有好感,支持夏曲连线的粉丝们开心极了。」 「你是认真说出这番话吗?」 「幸运的人总是能化险为夷,他们获得的比自己应该有的还要多。」 「你真心这么认为……」 陈沁垂下目光,对着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的苏云縓道歉。「我真的没有要害你的意思,小猫,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了,演得很不顺,我如果知道记者的提问别有用心就不会接受採访。」 「抱歉……」苏云縓离开房间。 「云縓!」 优妮决定先回头教训陈沁,她强迫陈沁闪躲的眼神直视。 「沁,你真的是笨蛋,一年前你有想过在日本武道馆出道吗?获得那么多掌声喝采,成员们拥有的机会比这十几年来努力过的还来得多,你为什么不肯想一想箇中原由,难道自尊和地位真的比这一切都重要?如果你不愿意和成员们一起走下去,我会告知公司,你仔细想清楚。」 优妮到处找苏云縓,最后在一楼大厅柱子后发现鬼祟人影,她肯定想溜出公司,从医院回来就被下禁足令,只有工作时间在经纪人陪同下才得以出去。 「云云,这样不行。」 苏云縓身体一震。「抱歉,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当面告诉他。」 「我不是来阻止你,我是来帮你逃出去。首先,这身衣服一定要换掉,而且你最好先洗个澡。汗味很重,要香喷喷才能去见男友吧。」 苏云縓换上报童帽、墨镜,遮着半边脸的大妈遮阳服,亦步亦趋跟着优妮。大门警卫狐疑瞧来,优妮转身指点。 「嘿,今天的游戏没有搞得很难吧,陈编剧,像上次那种要爬十几层楼的我可不要,要不是看在你今天直接过来接我的份上,否则我才不参加呢。」 苏云縓配合点头。 警卫收起疑心让她们通过。 走到公司后巷,优妮都把车停在这间日式料理店旁,这是她在二十岁那年买给自己的礼物,红色小丰田。 「云云,你听到多少?」 优妮把苏云縓给的地址输入导航系统开口问道。 「几乎。」 「你怎么想?」 苏云縓难得为此心烦意乱,以前的她会当作小事原谅。无论别人对她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无关痛痒,今天听过明天就忘了。 身处曝光率极高的演艺圈不同,她的态度会衍生出诸多问题,她面对的顾客几乎是同一群,她和同事间的合作再也不能像工厂或书店,打完卡就是陌生人。 「我不能原谅陈沁。」 「知道了。」 优妮看回前方,车子滚泥球般慢速前进。她以为总算有个好的开始。搞不懂就是有人因为一些小到跟指甲缝的黑垢没两样的利益寧可捨弃长远未来。 「但是优妮,你要原谅她。」 「什么!」 优妮重踩剎车,幸好速度不快,后面的福斯及时闪过,驾驶连按了好几声喇叭打开车窗破口大骂。 「我不能原谅陈沁,所以优妮你要原谅她,否则oncem会解散。」 「我现在的感动不亚于演唱会成功。」优妮握住她的手。 她只害怕一件事,范铭尹的误会,不得不将他当成宝物暂时藏起来,连医院名称都隐瞒他。 应该不至于,也好好在电话里澄清那些发言是季亚书的专断独行,如果反应再大一点就好了,他只是淡淡说他懂,身体先顾好。 万一范铭尹以为她不表态是默认了季亚书…… 她想像不出失去范铭尹活下去的方法。 因此苏云縓就算硬来也要让范铭尹理解,她戴上口罩墨镜下车,看清楚楼层简介。大楼管理员死死盯着她的脸,苏云縓只能像重度老花眼的老嫗,脸贴在访客簿上胡诌姓名。 罗导旗下的编剧与其说是怀疑更像是好奇的眼神,甫接触苏云縓的视线又赶紧移开。她谎称自己是范铭尹的妹妹,家中有急事找。 范铭尹正在开会喔,你要不要先坐着等。好,苏云縓回答,她默默喝掉对方端来的热茶。 整间会客室只有她,壁纸上张贴罗导执导过的电视剧与电影海报,摆在中央的是夏雨夜之声,她在太麻里火车站凝望远方等待男主角的掛报。 如今,她彷彿被眾人遗忘在会客室,是与他相遇之后鲜少有待遇。 好想见你。 紧紧拥抱你,亲吻你,捧起你那粗糙鬍髭的脸庞;在下雨的夜晚把她带走,哭泣时用湿淋淋的手拍抚背部。那么她就有力气坚持下去。。 苏云縓离开会客室,刚走没两步,就在走廊迎面撞上简樑。她驼着背问,请问厕所在哪?苏云縓压低声音。简樑指了个方向,她道过谢,闪避背后疑心的视线笨拙地走着。 眼袋的黑影用遮瑕膏也掩饰不了。以前看文学作品认为恋爱的女生都疯了,她想这写法只是为了畅销而夸大,没想到她爱起来同样如此,随时随地冒出疯狂的想法。譬如直接公诸于世,或是两个人私奔到峇厘岛结婚。 然而她不能背叛oncem,以及那群在她生病低潮,雪花般涌入的大量明信片与礼物。许多人在信中写道,他们放弃了工作,放弃女友,放弃了人生,但是听到她的歌看到她的戏又振作起来。 明明素未谋面,苏云縓却成为他们每一天可以努力活着的理由之一。 「铭尹,你一定要理解……」 她内心祈求。 然而世间不存在偶然。 她经过一间玻璃半掩的房间,门扉没有完全闭合,靠近时的轻微震动弹开了锁钮。 房内站着一脸凝重的范铭尹,苏云縓差点大叫,飞进他的怀抱,不过她又瞧见坐在办公椅上的罗导。她勉强按捺念头,没关係,只要听到范铭尹的声音就满足了。她压低身子悄悄接近。 「小范啊,导演也不是笨蛋,当初你这剧本早就预设好演员,女主角是瘖哑人士,拥有看穿他人内心的能力从而捲入谋杀案,这类型电影是现今台湾所缺乏,导演看中的便是这一点。」 「谢谢导演。」 「我们就直白点,你这齣戏想找小云来演。」 「……嗯。」 苏云縓摀住嘴又惊又喜,范铭尹真的办到了。天知道她多想演出范铭尹写的戏。 「目前台湾能詮释的演员大概只剩小云,不过这会造成很大的问题。我不是指剧本部分。」罗导挥了挥手。「万一媒体知道这齣剧码是你撰写,或是有任何指涉你的部分都是个大问题。你懂吗?」 范铭尹没有反应。 「这是今天早上的报纸,自己拿去看。」 罗导摔来报纸,他沉着看完,静静把报纸放回桌面。 「今天,不要说如果,不要说只有你,这齣戏真的开拍了,我们找来苏云縓担纲女主角,然后在编剧名单中写上你的名字,那么我们公司今天就毁了。所有民眾与媒体都会抵制这部电影,抵制我这位导演。民眾会感觉被人耍着玩。你要导演怎么办。负面炒作也是有一定流程,而你们这几个人的负面消息只会毁了自己,你同意吗?」 范铭尹无法回答,紧紧握着拳头,掌心流出鲜血。 「导演……」吞嚥口水都变得十分艰难,范铭尹低声下气问:「打算怎么做。」 「剧本已经完成一半,现在放弃这段日子都白费了。剧本得如期开拍,只是你的名字不能够出现在幕后名单,只要有你,媒体就会捕风捉影。如果你接受,公司方面还是会继续啟用,你必须比现在更低调,别再惹事生非。」 「请让我回去考虑几天……」 蹲下来的苏云縓赶紧擦拭眼泪起身,她快步走向门口,负责接待的人看她突然匆匆忙忙,走过来叫住她。 「你们家不是有很重要的事,我帮你看看范铭尹好了没。」 「不用。」苏云縓快要无法承受,她死命盯着地板上的黑影。「没事了。」在对方讲出第二话之前,拉开玻璃门跑下楼。归还访客证,推开大门,苏云縓摔下阶梯,膝盖磨出血,管理员喊些什么,根本没半点感觉,怎么能相提并论,疼痛…… 她跑向路边临停的红色丰田。 「云云,你有见到他吧,感觉还好吗,云――」 苏云縓再也没有办法多忍受一秒,她不得不用尽力气哭泣,拼命对自己说没事了。 她们心知肚明,不可能没事。 爱上一个人很简单,毁掉一个人也因此变得十分简单。 「云縓,没事了,你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第十九章 没有选择的抉择(3) 林清玟从公园直穿小巷,路灯明灭,最终放弃挣扎,点亮了介于灰与微光的晚空,她甩了甩肩上背包忍不住咂舌。 「什么呀,办坎城影展喔。」 圆轮庄被记者四面包围,胆子小一点的人恐怕就落荒而逃了。林清玟可不是,她大喇喇闯入禁区,记者大为震怒,区区一个小女孩竟敢,一波麦克风马上毫不留情塞过来。 「你是房客吗?」 「每个月五百的房租是不是有什么内幕!」 「房客和房东私底下是否有进行特殊性交易?」 「性你――」差点一个妈字脱口而出,林清玟赶紧闭嘴,万一播出去她可不知道会被林妈妈打几下屁股。「没有铺红毯,没有给礼金,甚至连欧咪呀给都没有还妄想採访我,传播系都是这么教的?回去重读大学再来吧孩子,也不想想一群人堵住整条马路车子要怎么过,你们再不滚我就依妨害公共安全报警。」 「伶牙俐嘴,你看样子就未成年,家长在哪里,对你逃家的行为没有严加看管吗?青春不是拿来给你堕落挥霍。」 样貌美丽的记者毫不客气用麦克风顶着她。 「她已经不在很久了……很久以前在她……之前……她告诉我不要相信新闻记者……因为他们只以挖人疮疤为乐……而不是以帮助人为乐……他们最喜欢做的就是欺负毫无反抗力的弱女子……」 林清玟掩面啜泣,其他记者不可置信的盯着採访人。 「喂你们仔细看她根本在假哭。」美女记者气得直跺脚。 突然间,各家记者不约而同接起手机,嘴上喃喃唸着c电视台,收到,立刻赶去云云。有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他们迅速收拾摄影器材,一窝蜂挤进採访车。乱中有序一辆跟着一辆离开狭窄巷弄,效率堪称之高。 「哼。」 林清玟吐了吐舌头。她很快就搞清楚这群记者干什么去了。唯一比挖掘圆轮庄八卦更具吸引力的只有这个八卦的始作俑者。林清玟不怪范铭尹在时隔多日见到她时无暇打招呼。 c频道,这是oncem闹得满城风云之后首次登台的综艺节目,苏云縓不免被问到季亚书相关问题,优妮极力扯开,苏云縓却自己跳出来接话。 「方便透露你们现在的关係吗?大家应该跟我一样是雾里看花,看起来你们是互相对彼此抱有好感。」 苏云縓手遮着嘴靠近主持人耳语。 「你说不要大声张扬,要不然出去约会老是被偷拍。」主持人说。 现场观眾哇的一声骚动起来。优妮瞪大眼睛,苏云縓刻意不朝她那边望去。 「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们有可能不只是同门师兄妹的关係?」 「我想给你更肯定的答案,不过还是顺其自然吧。」 苏云縓微微一笑,只有优妮发现她的嘴唇颤抖,几乎失去了血色。 这一段节目瞬间打破c台收视率十年线。记者不再来採访圆轮庄,他们沦为八卦闹剧的小鱼乾,当咸度不够时才会有人过来舔两口。 范铭尹拿起鞋柜上的安全帽。 「你要去哪?」林清玟问。 「公司。」 「现在这个时间?」 「现在这个时间。」 「虽然不明白,不过回来时可以帮我带一点吃的吗?」 范铭尹也就嗯了一声,他甚至忘记出门规矩,但是他又能回去哪里,有任何差别吗?有真正可以安身立命之处,别傻了,噩梦无法结束,早就没有路却一再说服自己。 他现在不得不低声下气拜託导演,要他纯粹作为写手或是生產机械都可以。 那是他仅存在掌心的碎片。 怎么蠢得以为自己终究能够停止坠落。 为什么一丁点的幸福都不被允许,为什么要他们这样活着―― 整个世界都放弃他们,要他们死心,就算两个人相爱也只是互相毁灭。范铭尹根本不懂,毫无头绪,他有什么资格指责苏云縓的做法。 一定是从哪边开始就搞错了。 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做现在就不会变成这副德性。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范铭尹不得不强迫自己这么想。 她怎么有办法忍受分手两次。 短暂在一起,却让对方伤得又重又深,到头来只剩下绝望。 『我们分手……』 范铭尹不可能回覆这封讯息,她难道不知道会把他毁了,他怎么还有办法写出一齣剧想像女主角是她,想像就算不靠任何人他也能办得到,想像那些曾经以为的未来。 『嗯。』他回传。 正因为是苏云縓的请求―― 范铭尹按下封锁,接着才发现那天苏云縓的心情。 小时候他很爱作梦,范铭尹用棉被把自己包得紧紧的,从里头一点一滴汲取养分,长大后的他才发现那并不只是一个梦,而是无数人的梦串联在一起形成的繽纷泡沫。 他品尝细细柔软的奶泡,然后是跳跳糖、酸梅、苦巧克力,那些滋味令他的青年时期都在想像中渡过。 没有一刻忘记,只是假装忘记了,每个人都装作不记得,范铭尹为了融入他们只得学习这些规则。 苏云縓把他保留的所有滋味唤醒。 也是苏云縓让他知道人终究只能戴上假面立足于社会。 就算坠落也不能让人发现,千万不行,他们只会看着洞口拍拍胸脯说幸好不是自己。至少有一个人帮我发现了那个洞还替我掉下去。 拜託,你千万不能让人发现,范铭尹不断不断地日復一日为她祷告。 从那天之后,oncem沉寂了好一段时间。 第二十章 这一年(1) 苏云縓假装她在跳舞,假装在唱歌,假装笑着,扮另一个人,假装她的病已经痊癒可以专心衝刺演艺事业。 她假装自己还活着。 没有多少人看得出来,大家喜爱她,引颈期盼她宣布和季亚书再次合作的那一天。 她希望范铭尹可以好好活着,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要被导演威胁,不要被任何人围剿。她不能变成他的把柄,那比爱不到他更加痛苦。 范铭尹依然有说有笑,行为能力正常,照样上班、写剧本、睡觉,他只做必要的事,不关心周遭一切,不再做菜,不发表任何意见,不在乎世界有没有任何改变。 林宇溪去找李玫芳,曾经世界冠军值得他捨弃全部。明天是争夺台湾区最后一张世界赛门票,决战前夕,他内心却放不下范铭尹。不是捨弃全部,而是要尽可能拥有全部,林宇溪现在才懂得执着远比捨弃更加强大。 「李姐,请容我不客气提议――」 「那你还是别提了。」 「请容我客气――」 「你何时客气过?」 「总之,我要拜託李姐一件事。」林宇溪双手合掌。「请你投资铭尹哥的电影事业,他们就不用受一群莫名其妙的王八蛋掌控痛!」 林宇溪的头狠狠吃了一记爆栗。 「你以为我随便谁都会投资吗?你先搞清楚我们是什么公司。」 「但是你就出钱帮我成立战队呢……」林宇溪囁嚅说。 「因为你有这个价值。」 「咦?」 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你、你说什么?」 「我刚刚没有讲话。」 「骗人,我明明就听到价值啥去了。」 李玫芳很受不了似的手随意挥了两三下说:「我是觉得你有价值才成立战队,并不是谁来要求都会答应。那个领域并非我的专长,我不可能贸然出资。」 「谢谢你……相信我……」 怕是没听错,林宇溪竟然跟她道谢。接下来他又擅自打开车门坐进来,李玫芳确定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了。 「明天就是冠亚军决赛,你现在在做什么?」 「明天就要总冠军战了,我想待在车内冥想。」 「你――」 「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这台是凯迪拉克。」 「08年的凯迪拉克,绝对禁止弄脏。」 「很好闻喏。」 林宇溪调整椅背,舒舒服服躺下来,眼睛缓缓闔上。李玫芳拿他没辙,转到古典乐频道。贝多芬c小调第八号钢琴奏鸣曲,作品十三,第二乐章《如歌的慢板》,他们随着无尽延伸的笔直道路前进。 想像贴合人体工学的电竞座椅,键盘倾斜四十度,直觉式按下q、w、e、r按键,滑鼠红光,耳机、耳罩、护目镜,那些配备是他身体延伸出去的部分,萤幕是大脑,他的思考中枢,想像这些,林宇溪操控战局。 这里是他的主战场,没有人可以跨越雷池一步。 灯光照射,乾冰雾起,欢声隔离在玻璃之外。 林宇溪左手边是胖娃娃,右手边是叶子,接着是max,驯兽师。后面站着韩籍教练。 「小驯,可别把你哥的野怪都吃光了。」 「我饿了自然就吃。」 「百万麦克斯,今天又要来压榨你。」 「波波,你哪一天没有压榨过我?」 「明天。」 「如果明天公司能规划去英国的行程该有多好。」 「不是如果,娃娃,是千真万确,我护照都办好了。」 「波,你是想就算没门票也要去渡假吧。」 「白痴喔老麦,渡假也是拿到世界冠军之后的事,你们在欧洲比赛时最好不要吃一些有的没的,吃坏肚子我还不扁死你们。」 此刻,林宇溪的眼里耳里只有这四名战友。 人生来就是为了战斗。 第二十章 这一年(2) skyship赢下门票的那一刻,网路上掀起腥风酸雨,看衰skyship的人,夸口他们能赢得总冠军就吃大便,大举条列出选手的不足,无名波波在一番论战下成为全台湾最废兼最强的攻击手。另一方面,也有支持者以他们进前四强就发放两百份炸鸡排聊表心意。 林宇溪的实况暴增到一万多名观眾,他难得不玩游戏只是单纯分享心情,一年前陪他昼夜颠倒的老观眾不免感叹,彷彿见证歷史大事。 除了skyship,另一个人也即将啟程。 巴黎,林清玟的异想世界,她觉得这个标题不错,闔上从李姐那边拿回来的日记。期待本身比实际抵达的想像度更高更广,可惜精力充沛的她对日益萧瑟的圆轮庄亦无能为力。 况且她干么要为了一个拒绝她的白痴担忧,现在可真是大快人心呢。如此一来,等她变成无法忽视的女人从法国回来,说不定他―― 整理完行李,检查护照、入学通知、旅行支票,预付卡放进随身包包。 她似乎已经没能做的了。 「范铭尹,后天陪我去机场。」 他挑起一边眉毛。 「你连室友的最后一面都不想见吗?」 范铭从躺在沙发发呆的姿势起身。「你做好去法国的准备了?」 「停在原地打转不符合我对未来人生的想像图,我想当个值得尊敬的成年人,如某位讨人厌的大叔。」 「你一直都很努力,就算看不到回报也执意去做。」而不是像我,范铭尹说:「你肯定办得到。」 「所以给我奖励吧。」 林清玟闭起眼睛踮脚,头发传来温暖的触感,大手乱拨乱抚,发梢翘如鸟巢。 「我走了之后,你会寂寞吗?」 「一定会。」 如果他们终究渺小,只能相信人尽事竟,失败是他们做得不够多不够好,拼命说服自己。 那纯粹是他们不甘愿投降。 计程车开上国道一号,林清玟望了视线始终停留在窗外的范铭尹,转过身闭起双眼假寐。 自欺欺人也没关係,骗自己还有可能性。人类既愚蠢又聪明,不需要事实也可以活着,但是真的能从无数虚幻中抓住一丝事实的人,把假象变成了无可挑剔的事实。林清玟爱的是她这么相信的范铭尹,从无数垃圾掩埋起来的场所找到她,把她拉起来的范铭尹。 换她了。 抵达桃园国际机场第一航厦,她办妥入关手续,取得机票,托运行李,眨眼间只剩过海关了。 「这一年过得飞快呢。」林清玟说。 「有时候觉得真的太快,就像一班来不及赶上的列车;有时却又太慢,搭乘的下一班列车迟迟驶不出黑暗无底的隧道。」范铭尹说。 「无论漫长短暂,这趟旅程对我来说很重要,对云縓姊来说也有同样意义。」林清玟走上阶梯,俯视范铭尹。「我昨天去见她了。铭尹,不要相信任何只能以看或听存在的形式,如果你爱她,相信你的直觉,如果你爱她……请相信……」 她的嘴唇彷若空气落在他的右眼。 「你从我这边夺去的东西,我现在把它要回来了。」 林清玟消失在他眼前,眼底彷彿还残留着她的阳光笑容。 『一路顺风。』 范铭尹比出手语,没有谁看到,没有一点痕跡。 林清玟在空姐笑容守护下走进机舱。昨天虽然想闯进凯琳,不过她马上就被警卫请出来了,林清玟只想和苏云縓当面对质,她不相信科学物理性以外的方式,谁知道看不到不相信是什么鬼话,愚蠢毙了。 「才怪。」 林清玟拉开机窗隔板,机翼晃动,高楼大厦越缩越小如积木,农田构成一块块绿绒布,薄云吸进螺旋桨内。虽然是第一次搭飞机,林清玟没有害怕,她深刻地把台湾映入视网膜,内心悸动久久无法抹灭。 她决定挑一部长片渡过漫漫的飞行时间。对了,她还没看过铭尹和李姐百看不厌的那部电影。乘着一列火车抵达巴黎,陌生人们,那是关于爱情,也是关于人生,崭新的…… 第二十章 这一年(3) skyship天天跟其他战队团练,一旦确保了世界赛的名额,国外强队改变原先态度,开始有意愿找他们交流切磋。 在韩籍教练牵线下,skyship移师韩国进行为期半个月的特训,每天训练至少十小时起跳。第一次飞航带给林宇溪并不是兴奋感,而是差点死掉的恐惧,他紧抱小毛毯,耳蜗剧痛在下飞机后的一个小时都消散不止。 然而不能成为打不好的藉口,sjyship在韩国是输多胜少,尤其面对上一届世界冠军samsungcolor(三星彩)毫无招架之力。 如果只有体认到实力差距就失去练习意义。林宇溪逐渐明白不足之处。skyship之所以在台湾称霸,是以出乎意料不间断的攻势达到闪电战效果,然而遇到实力坚强的队伍往往会被铁桶防御。找不出破口,队员们心浮气躁之下反显破绽。 想赢得比赛,就非得把韩国队稳扎稳打,逐步蚕食的狼群战术学起来。林宇溪要求大家在剩馀的一个月内上手韩国体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习。要不是队员们各个都有夺冠慾望,老早手牵手到劳动部前绝食抗议。 半个月的集训眨眼间过去,林宇溪惴惴不安回台,压力与疲劳让他的体重足足掉了两公斤。范铭尹时隔一个月再见林宇溪,差点以为他晒成了一条高丽人参。 「男人味……」林宇溪满意地用手搓揉粗糙下巴。「铭尹哥,果然男人就该留鬍子。」 范铭尹直接一掌给他巴下去。 「好痛!干嘛啊?」 「初次见面时你才叫我记得去刮鬍子。」 「因为你那时候看起来很像流浪汉。」 「你现在完全就是。」 背包都没放下的林宇溪被拖进浴室,范铭尹搬了张椅子,挤上泡沫,连日来的压力都在细软泡沫中刮去,林宇溪放松身体,介于半梦半醒。 「我从以前就有感觉,铭尹哥喜欢照顾人。」 「没有特别喜欢。」 「是吗……自己不清楚自己的特长吧。你喜欢照顾,也很会照顾,因为你是善良的一方。」 林宇溪说出了跟上个导演同样的话,各个心地善良,语气讽刺。现在范铭尹听到并不会不舒服,他知道林宇溪是真心认为,而且尊敬这种特质。 「不过铭尹哥,谁能照顾你……」 「你担心过头了。」 「边缘人才懂边缘。」林宇溪笑起来,范铭尹把热毛巾盖在他脸上,烫得他大呼小叫。「那天之后,你和云縓都没有联络过了?」 范铭尹轻微摇头。 「关于她的消息也不追了?」 他其实很想见苏云縓。一开电视,连上网络,张贴她的新闻,走在路上遇见她的招牌。到处都是她却不是她。视若无睹也不足以形容范铭尹的窘境,并不是口头说忘了她就再也不会心痛。 「她们下个月要展开为期五个月的世界巡回演唱会,我不清楚你们的事,但这作法不是昭然若揭嘛。铭尹哥,不要守着这间屋子,不要像韩齐熙怀抱着圆轮庄的幽魂活下去。」 「韩齐熙?」 「他喔,不重要啦……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对手之一罢了。后天要去英国,我要先补眠调时差……你知道的,虽然我们都会手语沟通,但是她根本只专注看你的手。」林宇溪双手画个半圆,拳头对准自己。 「现在道晚安也太早。」 范铭尹走到外面,拨开花棚垂落的紫藤抬头仰望,大晴天,光线像无数块破碎的三稜镜刺入双眼。 万一比赛还是输了,岂不是成为乡民接下来整整一年的耻笑对象。 范铭尹转身走回室内,关起圆轮庄大门。 第二十章 这一年(4) 林宇溪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骑车前往地上星安养中心。 这件事他规画多日,甚至不惜和柜檯的四眼田鸡全面开战。林宇溪慎重抱着黑色方形包包踏入自动门,神经质左右张望,老天,他上次来可被揍惨了。年轻的柜檯小姐一边丢着pokemon一边好奇望来。 原先的四眼田鸡不见了,换来更年轻的小姐,她的眼神真诚热情,没有多疑的吊袋眼,总之可以讲明来意吧。 柜檯小姐听完他的意图,不仅没有阻止,反而跟他保证那项器具可以使用。但是,她说,李妈妈最近的状况不太好,受了点风寒,现在可能在熟睡。幸好他有带苹果来探望,林宇溪回答。 地上星和前几次来并无两样。 时间来到这里似乎就静止了,老人们居住在半古蹟,究竟是前进或是后退他们并不关心,因为这个轴已成定局,不再对他们仁慈。虽说可能是适合年长者的生活方式。 林宇溪尽可能对他们仁慈,那是努力活过大半辈子的人值得拥有的对待。 房间昏暗不明,门没有上锁,他小声说句打扰了。李妈妈半躺在床,只开了盏小夜灯,膝上摆着一本小说睡着了。 林宇溪躡手躡脚把东西装起来,削着苹果皮,最后发慌到整理房间。当他放下刷子,洗净双手擦着额角的汗走出厕所,李妈妈满脸笑意盯着他。 「宇溪,不去比赛却来探望我这老人家,时间是很宝贵的。」 「时间宝贵才会来看您老人家。」林宇溪把像是被啃过的苹果附上叉子奉上。「伯母还记得我打比赛呢。」 「你讲得口沫横飞要忘记也难,你是电竞选手,但不是齐熙的义弟。」 「我没见过韩齐熙,他比较像是我的对手。」 「对手,噗,这句话真有意思。如果是生前的齐熙,也许真的和你谈得来。」李妈妈开怀大笑。 「伯母!」林宇溪很吃惊。 「我们总是缅怀过往的荣景,却不考虑对现状于事无补。老人们的未来太短暂,但是你们还有能力去创造一个不让自己后悔的未来。」 林宇溪摇摇头,打开刚才装好的笔记型电脑。 「也有伯母才能办到的事情喔,和活着的时间长短无关,我不懂那么深奥的事啦。但是这件事只能拜託伯母帮我。」 「什么?」 「我明天要出发去欧洲比赛,希望伯母可以为我加油。不用每场比赛都看也没关係,每场看太累了,其实就算不看我也不晓得,光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就获得了力气,所以……」 「我每场都看,教我怎么用。」 「啊好,谢谢妈妈,啊不,我是说李妈妈――伯母。」 林宇溪详细教她连上实况的方法,比赛时间附在电脑里,她专心一一记下。 「我懂了,比赛要加油。问个题外话,玫芳现在有男朋友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有几隻很像苍蝇的脏东西啦。不过李姐应该没有那个意思……」 「她脾气硬得要命,内心琢磨什么都不说。不过别看她这样,说个两、三句好话很快就软化了,也不知道是像谁。」 林宇溪忍不住盯着李妈妈,两人相视大笑。 「宇溪,你真是块宝,要说的话其实你跟她姊姊比较像。」李妈妈停顿一会儿。「你喜欢玫芳吗?」 「不只是喜欢……我爱她。」 李妈妈杏眼圆睁,直接的告白让她也很受不了似的摀起脸。 「她对你一定很没輒。」 「哪有,我一直被李姐欺负。」 「不过我不爱你,宇溪。」 「咦?」换林宇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我虽然不爱你,倒是蛮喜欢你这小滑头。」李妈妈拍拍林宇溪的肩膀。「去吧,去赢得世界冠军。」 第二十章 这一年(5) 像是柏油路裂开的雨的气味。 范铭尹抱着一人份的衣服,天空转变,看来要下雨了,和那天他从大学搭乘捷运到医院去探视前女友一样,气温、湿度、不安都如出一辙。 修改剧本的工作做得不用心,拿到的分场越来越少。罗导不再提起,其他编剧和他也没话好说,未来会找个严苛的理由把自己逼走吧。 范铭尹连试图的动力都没有,他知道这样下去只是毫无意义丢弃拚死争来的机会。但是看看林宇溪,他在小组赛表现得多么出色,台北东区骑士tek已经在八强中落败,剩下skyship今晚在德国科隆的四强准决赛。 看着林宇溪精采的表现,跟着聊天室观眾一同欢呼,暂时拋开忧愁,单纯享受快乐。在旁边看着别人的成功自己也能稍微感同身受,范铭尹并不需要挣扎去做一些什么,到头来却备感痛苦。 他已经无法写出有画面的东西。 绝望让文章死亡,嘴里塞满灼热的砂砾。 所以范铭尹打开电脑连上实况,不特别去想,skyship对上中国,当成是自己的战斗那般认真。 「不是吧,怎么打成这样。」范铭尹大喊。「不能下水饺啊。」手不忘跟着聊天室酸民笔战。 聊天室故意把名字讲错成skyfall,预言他们会被直落三。 林宇溪孤注一掷在最危险的龙区与对方开战,把敌方主将引诱进去,靠着野怪无差别范围攻击,他则是运用技能逃出死亡圈,瞬间打出高伤害量终于把中国队一波灌倒。 「讚哪!」范铭尹大叫,灌下冰凉啤酒。 黎明虽近,黑夜依然垄罩。「skyship捏着命根,这虎口抽身,半条腿儿还勾搭着大牙呢。」中国主播们互搭訕笑,大家还是不认为skyship可以挺得过这一场。 趁着十五分鐘休息时间,skyskip制定以无名波波为主轴的战略,既然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是skyship命脉,那么没必要反其道而行,不跟对方演了,skyship直接祭出四保一战术,把重责交由队长一肩扛起,只要无名波波一倒就是整个团队瓦解。 「波波,你行吗?」 休息室里所有人都望向他,队友、教练、顾问,以及保持沉默的老闆。 「李姐,我行吗?」 林宇溪反问老闆,她看起来想抽菸,预备姿势都摆出来,只差她顾虑到队员而没有真的来一根。 「我不知道你行不行。我只能相信你行。」 「好。」 林宇溪握拳击打,穿上skyship蓝黑色战衣。 「我们走!」 第二十章 这一年(6) 李玫芳洗完澡换上浴袍,开了瓶玛歌酒堡送来的一支新酒,翻开密密麻麻的笔记,明天对上的是誉为本世纪最强的三星彩,他们寻求三连霸,本身立基点已经和skyship做出区隔,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机会赢。 越无坚不摧的队伍,其心理压力越沉重,一旦出现一次破口,对信心的重创比任何战术都有效。 「胜利契机……」 李玫芳咬着钢笔,房门叩叩两声,她系紧浴袍带子透过门眼往外看。 「胜利的契机……不太像。」 穿着海贼王短裤短袖的林宇溪抱着从台湾带来的枕头。 「头发变乾爽了。」 林宇溪搔着几乎没剩多少发丝的小平头。「我们可不能让对上中国队的情况再次发生。我不知到有没有用,不过樱木花道也是这么做,我想总是没错。」 李玫芳伸手摸了摸说:「胎毛。」 「胎、胎毛。」 「你房号多少,迷路了是不是?」 「六二五号房,而且哇――」林宇溪探头探脑鑽进来。「这一比我们简直就跟贫民窟没两样。」 「你不会是想要睡在这个房间?」 「哎说什么鬼话――」林宇溪顿时慌了手脚,准备大力称讚房间的作法根本施展不开,还、还是勉强试试吧。「你的房间有乾湿分离浴厕呢,超棒的,我们洗澡都湿得一塌糊涂,搞不懂水怎么一直洒出来,如果你的厕所也湿应该只有尿出来的可能性。玫芳你刚洗好澡喔?」 李玫芳打苍蝇般用力一拍,林宇溪脑门发出清脆声响。 「别逼我在总冠军战前夕杀人。」 「说那么可怕的事干嘛……好,你答对了,叶子的打呼声太大我根本睡不好,绝对没有其他意图,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李玫芳充耳不闻走入房间,这间豪华套房把大沙发併在一起就是张床舖。 「我睡沙发就好了,不打扰你,好吗?」 「转过身。」 「咦?」 「我说好再转回来。」 林宇溪背对她,窸窸窣窣的落地声。 「好。」 李玫芳换上小龙猫睡衣,这也太――小龙猫都被挤成大龙猫了。她鲜少穿这种可爱的睡衣,多少有点不自在。 「那么我先睡了哦。」林宇溪说。 「睡床,反正是双人床铺,我哪敢让队上的王牌窝沙发。」 「男、男女……」 「不可能夜袭,因为我对你没兴趣。还不快给我滚上床。」她把林宇溪推到床铺,脱掉室内拖鞋,端着红酒杯和笔记本躺到另一侧。 灯光调暗,李玫芳把枕头垫在腰际继续研读笔记。 叩叩。 max打开房门,见到前女友突然出现不禁动摇,刚洗完澡的她十分可爱,他随即想起林宇溪给的建议。当一个可以让人倚靠的男人。 「这么晚了还不睡?」max冷淡的说。 「有点不安,想和波波讨论一下明天的打法。」 波波…… 「麦,你不要误会,我是真的想讨论。」 「我知道了。不过他不在房间,他说这里太吵睡不好,要到其他房间睡。」 「其他房间。」胖娃娃脑袋一阵大当机,似乎早有那种跡象,她怎么会都没发现。娃娃不知道唸着什么失魂落魄离开。 「喂。」max急忙叫住她。「你才不要误会,叶子的打呼声真的很大。该死,我不应该跟你讲这些对不对。你或许觉得我不够可靠,但是我会让你知道我不比林宇溪差。明天我会击败他们,只要你call我,我二话不说传送下去,无名波波call的话我可不理。」 「波,你原本想耍帅,最后一句整个弱掉了。」胖娃娃破涕为笑。 第二十章 这一年(7) 冠军战凌晨一点开打,范铭尹提前进入实况卡位,他准备好饭糰和咖啡。万一七战制全打满,结束可能是八个小时之后。 开幕式请来交响乐团演奏游戏主题曲,cosplay舞者穿梭在如星星绽放的雷射光,齐力拼出王者英雄的mark。普尔曼会场欢声雷动,全球一千五百万名观眾依据不同管道同时收看。祭典气氛炒至最高点,两队选手出场。 skyship搭乘升降舞台,林宇溪弹得太高差点跌跤。 「欢迎收看2016王者英雄世界赛总冠军战第一场,我是主播拜託。」 「我是赛评correct。」 「面对不败神话,寻求三连霸,名符其实王者中的王者英雄samsungcolor,天空船该如何破解对方的坚实阵容?」 「是呢,这游戏从选择英雄就开始较劲,相较于韩国体系的稳扎稳打,天空船偏向出奇不意突袭,往往上六等前会抢先打一波小会战,我想这场天空船应该不会偏离其战术核心,毕竟他们能在小组赛一路过关斩将也是倚靠……」 他们知道,对方知道,观眾心里更是清楚天空船会採取什么战术。拳脚功夫胜不过对方,万一战术执行不确实,范铭尹不认为他们有胜算。 赢吧,范铭尹紧握双手。因为不可能赢,所以才要赢。 天空船果然在林宇溪上四等的同时对下路发动总攻击,上路的max接到娃娃指令传送至下路,眼看包围网就要形成,韩国队的打野却解除隐形状态突然现身,加速截断天空船的包夹攻势。 「刚刚上路水草不是才看到打野!他怎么有办法一瞬间跑下来。」林宇溪大吼。 「我不知道啊,他是不是也选传送,不可能,他有开加速那不可能是传送!」max失控大叫。 「活下来的全部撤退!」 林宇溪做出决定为时已晚,他们被杀得片甲不留,防御塔一併陷落。林宇溪按下tab观看对方的装备,加速鞋,他脑内拼凑出完整样貌,韩国队的打野先在上路露头,而且是已知那处水草有天空船种下的青蛙,故意让他们看见,使他们误以为打野要攻击上路。 对方出现后马上开啟隐形,天空船叫max传送到下路的瞬间。对方打野正站在原地传回主堡,直接将鞋子升级,配合共用技能加速衝到下路。 「完全被摸透了。」林宇溪咬着下唇。 天空船的战术被轻易瓦解,韩国队甚至反过来利用,林宇溪无法应对,一步步被韩国队拖走节奏,基础实力不足,战略智商比不过。 他们在一塔未取的情况下被韩国队击败。 「波波……」胖娃娃露出痛苦神色,耳机摔到地板,「实力相差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战胜。」 人类要怎么战胜神,要怎么胜过命运? 「宇溪,你会放弃吗?」范铭尹说。 「老人家熬夜看比赛了,抬起头来,宇溪。」李妈妈认真对着萤幕说。 广告休息时间。 「我们至少还有三场可以努力。叶子你说话啊,驯兽师你不老用肚子来骚扰我们,我都还没找你算帐。你们是一脸家里死人个什么样。」max用力摔水瓶。 「max没说错,你们并不是比不过对方,不放弃总有希望……」 教练团和max的话遥远的像在另一个星球,林宇溪按压灼热双眼。范克夫、自负、战术、队长职责。 「听我说,安静,都听我说!」林宇溪站起来。「你们没有忘记这一个月苦练的战术体系吧。」 「波波,那种急就章的战术怎么可能有效。」胖娃娃说。 「对方也是这样想,我知道很乱来,但是一次就好,一次让他们大意的机会。我想了很多,没有其他能赢的方式,我们不可能不下赌注轻松赢得比赛。我要使用范克夫。」 「范克夫!」他们大叫起来。 「输一场就没救的世界大赛选容错率极低的英雄,就算是你的爱用角也不可能给你机会秀――」 「我可以视对方的想法跟老麦一样吧。对方以为我们狗急跳墙只想秀一波,实际上我们要以他们的体系去对抗,韩国射手在对线期一定会设下陷阱尽一切办法杀掉我,他的自负会看不清楚情势,我保证我绝对不会死。」 我信你了,max首先表态。叶子大力拍着林宇溪,一旁的驯兽师用肚皮撞来。我不会让你死的,胖娃娃认真说。那么你得先把这两个人拉开啊,林宇溪咳了好几声。 「李玫芳。」林宇溪说。 「这是你们的战队,相信你们自己才有机会取胜。」她说。 在遥远的台湾,萤光点点,他们无视夜晚就该睡觉的规则,至少不是今天,失眠一天比失眠半年更好。「让大家看看你的可能性吧,无名之人。」范铭尹咬了根取代香菸的魷鱼丝。 凡人皆是无名之人。 林宇溪咬紧牙关,试图在歷史上刻下姓名,如触犯天条引发眾神怒火的普罗米修斯,排山倒海的压力啄食血肉。一条锁链、两条锁链,林宇溪操控范克夫准备加上第三条时对方发动攻势,务求在他引爆前一举擒杀。 林宇溪发动虫洞后退,差一步抵至防御塔范围。「max!」敌人落入圈套,下路水草升起传送的蓝光柱。然而林宇溪千算万算,就是没料到韩国队恐怖的打野竟又鬼神出没,自林宇溪背后张开一堵闪电墙,只要林宇溪撞上必死无疑,大罗神仙来都救不了。 「波波!」胖娃娃尖啸一声,虫洞开啟,她硬生生用角色体积卡住林宇溪,自己一头撞上闪电墙。「反打!」她在死前吶喊出渴望。 这一撞,撞开了不败神话的缺角,天空船拿下第二场胜利。观眾们纷纷洗频『2016最佳一挡』『娃娃爱你』『娃娃我老婆』『最强下路』 林宇溪激动地和队员们拥抱,彷彿赢下世界冠军,这也是理所当然,全世界都没有人认为他们有机会从韩国队夺下一胜。叶子和驯兽师的双胖夹击差点把林宇溪压扁了,李姐见状把他拖出来。 「李玫芳!」林宇溪情不自禁抱住她。 这一下所有人都瞪大双眼,李玫芳神色不改把他推开,敲了他的头。「过度膨胀,别忘记你们还有五场战斗。」 大伙儿互相击掌回休息室,唯独胖娃娃佇在比赛包厢。「为什么要现在发现……」 胜利曇花一现,三星彩马上展现两届王者的强大韧性,他们不封锁林宇溪表现很好的范克夫,并且证明了那些小伎俩对韩国队来说通通不管用。 林宇溪对眾人打气,幸好他们看不见聊天室中狂洗被打回原形、不意外之类的酸言酸语。只是第四场比赛,林宇溪再没信心使用被打爆的范克夫。 口头保证终究只是白纸。天空船虽然竭力抵抗,中途一度有扳回来的趋势,还是不敌韩国队逐步把三路外塔打破,逼迫龙区会战,天空船只能在自家的兵营与火龙之间择一。 这就是韩国队着名的全盘端去。 林宇溪没发现队伍的不协调音,战场太吵杂,而他只在乎眼前所见。直到落败前主堡炸开的那一刻,林宇溪才望向身边的胖娃娃。 「波波……」她掉下眼泪。 三比一,skyship面临听牌。 第二十章 这一年(8) 范铭尹不晓得赶不赶得上,他没有切确实时间,但是好歹也要把下一场比赛看完。他希望中场的乐团表演赶紧结束,虽然摇滚超棒。 范铭尹要知道林宇溪的胜负尽头到底是什么。 如果不存在――或是来不及――终究也可能只是命运的一个渺小片段。 漫长的三十分鐘,导播将镜头带到场内显眼的华人女孩,当天空船的支持者们颓然坐下,唯独她大力挥舞加油旗帜。范铭尹定眼一看差跌没跌下坐椅。 嘴里拼命喊着的正是林清玟,双颊还画上台湾国旗与飞艇标志。 由夜至白。 连败的氛围使skyship的成员们疲惫不堪。 「我们能和韩国队拚到这种程度已经相当厉害了。」林宇溪突然开口。「想听到这样的安慰吗?我没办法给你们,我不愿意这么说,逃避与他们正面交锋。搞清楚,这里是好不容易踏上的至高殿堂,一旦认输,那些全化为乌有,我们唯一谈起今天不会后悔的理由只有夺冠。但是你们为什么拼命追逐冠军,是为了什么?」 「证明。」max丢开覆在脸上的热毛巾。 「不枉我们活过。」叶子说。 「都被你们讲光了,我只好说我是来吃美食。」驯兽师说。「哼,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取笑我是胖子,我要他们明明白白说出我是驯兽师,冠军队伍的驯兽师。」 「波波……」 欲言又止的娃娃,林宇溪把拳头对准她。 「当时你想退出战队,我阻止了,我不曾后悔。我们战队需要你,而且你也需要这个战队,难道不对吗?」林宇溪往前伸手。 胖娃娃猛力摇头,她的拳头碰上。「你没说错。」其他人也把拳头撞来。 「让我们去衝击世界。」 达成梦想非一人之力足以办到。身处在风暴中心的人往往双眼蒙蔽,其他人可以帮助他们看清,同样身陷风暴的人拉着彼此,无论终将被带去何处陌生境地,他们都不至顿失依靠。 宇溪看清楚了,范铭尹他呢,他看清楚了吗,不付出代价,坏事永远不可能成为好事。 skyship还有两场硬战要拿下。 范铭尹关掉电脑,手机放在口袋收听实况。 圆轮庄外头和吵翻天的实况相比简直是不同世界。没有记者、採访车。主流还没意识到网路產生新的变革,依然以往常製造消息的手法和网路串流对抗。 倒是有个人在公园附近徘徊,范铭尹走过去摘下对方的帽子,就算是过去式,三年的交往他也不可能认错。 「张茜。」 她比以前消瘦,眼神更加锐利,然而最初的温柔并没有失去。「尹,马上就被你发现了。」 「你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不知道附近是不是还有大批记者。」 「你来过不只一次了?」 「我有传讯息,不过我想你连电话号码都换掉。我辞掉银行的工作,最近要去日本,叔叔在那边开了一间贸易公司,需要稍懂日文的台籍干部,你大学有去地球村补习过吧,薪水很好,是努力存钱也能买房买车的馀裕。」 「蛮不错的机会,你的男友也有钱,能够过上理想的富裕生活。」 「早就没在一起了。意见与观点差异太大有时候靠物质生活也弭补不了,我想找你一起去日本,我们两个,一定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 「脚踏实地工作生活,一步步买房结婚,这已经是平凡人最大的幸福。你在她身上投注了那么多,到头来理想背叛自己。比起能确实掌握在手中,辛苦付出获得回报来得好吗?不要一厢情愿走着不成路的路,逃避现实。」 「我认为你讲得很对,不是嘲笑的意思,你的想法才是正确合理。」范铭尹微笑说。「但是茜,你多少也明白了,从大学时期和我相遇开始,知道我在帮中文之夜撰写剧本,你知道我从来不正常,那都是硬装出来。」 「……好吧,确实是,都什么年代了还想靠老旧的文字去吸引女孩。」张茜笑到流泪。「虽然我想当一个老旧时代的女孩,不过真的太难了。」 「那也是你的优点。」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张茜说。 「我想是。」他说。 张茜从他手中取回棒球帽,反戴背对着范铭尹。 「她是旧时代的女人。她之所以讲出那些话是想要保护某人,真是愚笨,在那种地方努力也不会有人看见。」张茜说。 「有两个女人掛保证还不相信,就是不折不扣的大白痴了。」 「你是啊,不喜欢的事你放弃得比谁都还快,一点努力都不愿做,完全像个白痴兼浑球。」张茜痛快骂出来。「最后一则消息,反正彼此将来在不同国家,也不可能见面,就爽快地分别。oncem女团今天会飞抵香港。」 「我知道。」 「哦,那你知道她们已经在高速公路上了吗?」 「茜……」 「离情依依的话别说了,我根本不看好你们两个的未来,所以快去吧,去承认你的失败。」 「谢了。」范铭尹跑没几步回过头大喊:「张茜,祝你在日本找到好男人。」 她挥手离别。听说日本很大男人主义,要道贺也不会选个好一点的说词。张茜又笑了。 范铭尹跑到大街招了计程车。 「桃园国际机场,请快一点。」 他口很渴,手边没有半瓶水,现在也没时间买罐装水来喝。范铭尹把手机接上耳机调大音量,司机默默观察。 「先生。」 「嗯?」 「你可以放出声音。」 好像碰上了不得了的司机。 「现在是冠军战?」 「对,二胜三败落后给韩国队。」 「好想赢韩国啊。」 司机大哥你眼睛一点笑意都没有,单纯想讲这句话吧。 「关于电竞你怎么看?」 「有机会打回来,现在是五五波,啊,这波反打――」 「我是指你对电竞这项產业有什么想法。」 总觉得碰上计程车司机版的老大了。 「虽然困难但是有它的魅力,电竞產业需要大量人力,供给需求没有失衡,我想它有办法做起来。」 「小儿子最近嚷嚷着要当电竞选手,我没读过什么书,不太懂这些新潮的玩意儿,不过现在听一听也觉得热血。」 此时爆发了一波会战,他们暂停讨论专注比赛,双方队伍一路从主堡高地打到龙区,最终由林宇溪斩杀四人坐收,顺带吃下火龙。 「世道越来越难混,我怕他将来后悔。另一方面我也提醒自己有魅力的东西自然会吸引人们。」司机大哥停顿了一会儿,侧耳倾听。「赢了。」 「对,赢了。」范铭尹裂嘴大笑。 「小兄弟,这瓶拿去喝吧。虽然是打算载你到桃机时才打开,不过现在的你比我更需要。」 范铭尹接过司机大哥的保力达,一解口渴之苦。 「你的班机是几点?」 「不是我,呃,我是去追人,不清楚她什么时候离开。」 「不错。」司机大哥驶上高速公路鑽入内车道,速度狂飆起来。「幸福只有自己能追,没有谁可以代替去做。」 「电竞產业如果要做起来,需要更像大哥这样的人,信任这项產业,投入更多力量。你的信任会在冥冥之中帮助儿子。当然,他想当选手自己的能力也必须达标。」 相信这项產业是好的,有魅力,观眾会来看,有基本收入,足以让选手与选手的父母安心投入,產业扩大,需要更多的技术人员来支撑比赛运转,竞争强度在大量选手涌入后提高,打造出与世界一较高下的顶尖人才。这才是正确的流动方式。 王者英雄的最后一场战役即将开打。计程车转下交流道,车流莫名阻塞,这一停就是好几十分鐘,司机大哥示意范铭尹把比赛音量转小,打开收音机收听即时路况。 「前方有游览车发生严重车祸,恐怕要堵塞一阵子。」司机大哥说。 范铭尹脸色转白,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 后车门突然打开。 「下车。」司机大哥说。 范铭尹意识到对抗是必然,不这么做,一辈子都扭转不了。 他抓起钱包,钱撒了一地,司机大哥把他拉出车外。「钱怎么样都好,人生一旦错过就没了。」 「那么请司机大哥先帮我保管手机。」 「你不看最后的结果?」 「从现在开始是我的比赛,我也想要夺冠。」 范铭尹捲起袖管跑了起来。 「小兄弟,我该怎么把手机还你!」司机大哥大喊。 「上网搜寻圆轮庄就会出现住址!」 范铭尹跑过连光线都扭曲的闷热车阵,驾驶们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有名男子从眼前跑过。范铭尹远远看到翻覆冒烟的游览车,消防车忙着洒水线灌救。 「可恶,可恶!」 范铭尹沿着看不见尽头的航站南路奔跑。 没有路又怎样,如果不曾走到那边,不曾停在原地想办法,那条死路永远不会被前仆后继的人以命搭建出粗糙桥樑。 他什么时候会真正死去,范铭尹经歷过,当活着却再也没有任何感觉。就算是恐惧、害怕、悲伤,就算只剩痛苦也是活着的证明。因为疼痛才想尽方法试着痊癒,当一万人里面有一个人千辛万苦爬出深渊,他不再嘲笑那些掉进去的人,对他们冷眼旁观。 人们如果不再信任彼此,同样的洞只会一再崩落。 而他们之所以愿意冒着再次坠落的危险对洞里的人伸出援手。 那都是他们爱着对方。 「我们回家吧?」 『好。』 『我很高兴。』 「圣诞快乐,还有……我也很高兴能听见你的声音。晚安。」 『晚安。』 「你有潜力,如果你愿意相信我。」 『我相信你。』 『不是在想失败,我觉得演戏很有趣,好像可以从中获得勇气。』 「一般来说,大家都是鼓足勇气才敢演戏,你却反倒从演戏中得到勇气,实在怪得神奇。」 『如果这是铭尹所希望,我会跟凯琳签约努力成为巨星。』 「我相信你可以办到。」 「再给我一枝黄色鬱金香好吗,你送的那枝枯萎了。」 「那个是……抱歉,鬱金香是去花店买,我还没把鬱金香种起来。」 「买的也没关係。」 等我,苏云縓,等我。 第二十章 这一年(9) 在最后一场比赛开始前,胖娃娃丢出问题。 「波波是为了李姐夺冠吗?」 「某方面而言没错。」 「那么我会为了你夺冠。」 林宇溪欲言又止,胖娃娃不服气说:「要为谁夺冠是个人自由。」 「娃娃,我会为了你夺冠。不要露出那种表情,这也是我的个人自由。」max说。 剩下的叶子与驯兽师同时打起寒颤。 「拜託,不要对我说,想起来就噁心。」 「小驯你去对铜盘烤肉说吧。」 全部的人都笑出来。 「教练来为我们讲几句话。」李玫芳说。 「今年勇士队七十三胜破了公牛的纪录,却在总冠军战三胜四败输给了骑士队。没有任何一个神话不能被打败。」 实在太过认真,大家都有点无所适从,林宇溪赶紧呼叫李玫芳。 「请李姐帮我们总结吧。」 李玫芳用一贯态度环视眾人,既不冷也不热,但是她一场比赛也没缺席过,对大部分的队员来说她是教母。 「你们要先成为砲灰才有机会当英雄。懂了吗?懂了就打一场无怨无悔的战斗,砲灰们!」 「sky!」 「ship!」 「sky!」 「ship!」 「go!」 最后一场战役,不耍花枪,林宇溪选择最拿手的天谴鹰弓范克夫,硬撼对方的爱兹妲上校。接连七战韩国使用相同套路,一千零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到底,靠得是真功夫。 skyship则是一个月前吸收外来底蕴,融入自家套路,然而截然不同的经脉走势并非朝夕能掌握。直到总冠军战这天,他们被逼到极限,现学现卖下终于融会贯通。 韩国队发动攻势,他们几乎同时发动攻势瓦解,仅仅一秒间的误差,对方倒下两人,他们也倒下两人,彷彿镜像对照,双方不约而同退回防御塔。 「速度跟得上对方,下一波是在小龙区。」林宇溪大吼。 「先在中路防守到小龙重生。」max说。 「好,不,既然我们的思维套路一样,我们就比对方强大。」林宇溪灵光一闪。 「什么?」 「max和叶子,你们传送对方野区加速衝出来强迫开战,韩国队以为我们用他们的套路,一定没料到抢在小龙重生前开战。娃娃你去右侧种青蛙扰乱视听,驯兽师和我在塔前招呼。」 前几次获胜的战斗,他们皆以正面抱团的方式交战,给了韩国队他们捨弃不合理状况下也要强行开战的错觉。 要登上世界舞台本身就具备诸多不合理,skyship打败了台港澳八支参赛队伍,接着又击败来自全球的十四个战队。 「max你主call。」 林宇溪把重责託付给max,现在的他必须全神贯注对方的一举一动,没办法分神指示,他必须是那位活到最后的玩家。 「还没、还没,我开大了!进场打打打!抓掉爱兹妲!」 「波波我保你,先杀坦克。」 「追上去!追追追!」 「nice――」 「直接破主堡!」 不合理的事不可能以合理方式度量,机率低到连续掷出一百颗骰子都不曾出现,他们只能赌上千万分之一,把未来投身到不确定性中,同样以不合理对抗。林宇溪知道他们有能力实现,对队伍的自信并没有让他失去判断准头。 这是人类唯一能战胜神的方法。 skyship成功了。 他们摘掉耳机抱住对方,主持人请他们上台时还泪流不止。驯兽师先被访问,韩籍教练帮忙翻译,首先问他如何在混战中保住林宇溪。 也不知道是紧张或听不清楚,驯兽师最后只开怀说了声我爱大家。 全场鼓譟,看来外国人挺满意这个风马牛不相干的回答。麦克风交给队长林宇溪。 「主要是队友们发挥得很好,他们全心信任我。我没想过能够击败samsungcoior,他们是这个游戏顶点的队伍,如果再打一场我不觉得会赢。」 高达四十公斤的水晶冠军奖盃推到会场,每个队员各得到一个冠军金戒,记者摄影拍照,收拾一团混乱,工作人员来来去去,林宇溪在舞台左侧角落找到了李玫芳。 「玫芳,我办到了。」 她双手环胸,不冷不热,像是刚从酒窖拿出来还没放入冰块的威士忌。「做得好。」她倒也没吝嗇抱住林宇溪。 「是因为有人不准我暴毙在网咖。」 「我很少觉得自己做对了。你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李玫芳终于面露笑容。 「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所以趁着这股气势我要完成另一件不可能的事。」 林宇溪把冠军戒指套到李玫芳的无名指,单膝跪下说:「我不能给你世界末日,但是可以给你世界冠军。」 「戒指是对方答应才能戴上。」话虽如此,李玫芳也没摘下来。 摄影机转到他们身上,观眾席泛起一阵低呼。 「嫁给我。」林宇溪说。 观眾席上哭又笑的林清玟顿时惊呆了。 「等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四十二岁。」 「所以你不要再抽菸,少喝点酒,不要比我早死。」 「有道理。」李玫芳说。「你还有什么条件。」 「我想接李妈妈回来住。」 「你被她打了一顿反倒转心性。」 「我瞭解到要和你一起拥有未来多么困难,你的过去造就了现在的圆轮庄,你或许以为那里是坟墓,但是你拯救了许多人。我是唯一知道你所有秘密的人,我会背负它,就像我扛起这场战役。她也有看这场比赛喔,她知道是你,李玫芳,是你让我有机会在法国跪着和你求婚。」 全场屏息以待,胖娃娃快要感动得晕过去了,max紧紧抓住她。 一分一秒过去。 李玫芳没有回答。 林清玟突然站起来,右手握拳朝向天空,拇指、食指和小指同时伸出。观眾看到她比出这个手势,也纷纷站起来比出这个国际手势。 「你愿意嫁给我吗?」林宇溪说。 李玫芳怕自己一说出口就哭了。 她又不是小女孩,只能食指对着自己,左手在右手上画圆。就算是这样,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别哭别哭,我就当你答应喔。」 林宇溪抱住她。李玫芳总是装得那么巨大,实际上却是渺小无比,渺小的两人一定有办法互相走下去吧。 「你把一个堂堂的、公司总裁、弄成什么、德性。」李玫芳用力掐他,把鼻涕抹在他身上。「谁说我答应了,拿个真的戒指――」 林宇溪不让她讲完,扶着脸吻上去。 这世界让她对爱失去信心,却又悄悄让他们爱上。 「哥!」林清玟大叫。「你真的会被揍死,看吧,果然被打了。」 第二十章 这一年(10) 要跑多远…… 到底要到何时才能再见你。 彷彿展开滑翔翼的第一航厦。 oncem恐怕不会和一般民眾挤出境关卡,范铭尹绕了一圈,最后跟着高举牌子的粉丝跑,终于看到对大家挥手的oncem,她们鱼贯进入礼遇通道,保鑣挡着入口,不是现在就没机会了。 「苏云縓!」 范铭尹鑽过人墙,跌跌撞撞大叫。 现场太吵杂了,太多人挡着他,传达不过去。 「苏云縓!」 声音终于穿过人潮,她回头,保鑣见状架住范铭尹,同样有保鑣把苏云縓围起来。 「苏云縓!」怕她听不见,范铭尹边说边比出手语。手臂被拉住,保鑣扯着他的胸口往后拖。范铭尹摔倒死命抓着地板。「我非常后悔,为什么地震的第一时间不在你身边,为什么你被媒体包围时我没有挡住他们,为什么我只能看着你忍受痛苦……为什么不能爱你……」 范铭尹的声音越来越薄弱,太多太多东西阻挡在他们面前,没有人听得见也没有人看到。 「小猫快过去!」陈沁张开手挡住包围苏云縓的保鑣。「我真是不想混了,你别呆住!」 「现在正是你rock的时候喔。」rei也加入战局。 「咦咦!」方夏儿搞不清楚状况愣在原地。 「把人带走!」oncem的经纪人对着压制范铭尹的保鑣大吼。 「滚开。」优妮走到保鑣们面前,露出杀人眼神。「听不懂吗?」虽然耳麦不断传来指令,保鑣们还是屈服优妮的冰冷神情之下,放开遍体麟伤的范铭尹。 「铭尹。」 苏云縓抓起他的手,那么无力,完全不像当初坚定的问是不是相信他,把她推上舞台的人。 「很可笑吧……想用对的方式……却没想到现实的墙高大到几乎跃不过去……明知道这是一场无望的恋情,声音不可能传达出去,不可能有人看到,如此的自私。」范铭尹站不起来,双腿太沉重,疼痛不止是从胸口蔓延,多讲一句都会将彼此撕裂。 「你不可笑,在我眼中你永远不可笑。」苏云縓抹去脸上的泪珠。「我会撑住你。」 无论身在多残酷的环境,走到穷途末路,无论风暴要击沉这艘船多少次。 「我听见了喔。」苏云縓靠近范铭尹的胸膛。「很大的声响,像是要把心脏都击碎的声响。我知道那是什么,因为我一直试着让别人听见。」 这一年。 高雄美浓地震死了一百一十七人。 台湾全面变天。 华航大罢工写下台湾首次成功的歷史新页。 谢淑薇退出国家队。 oncem创造四十亿產值,世界巡回演出结束后苏云縓遭到公司冷冻。 时隔三年,skyship夺下台湾第二座王者英雄总冠军。 人们在动盪不安的未来中继续过活,试图找到一些什么,值得他们努力活着的事物。找到一个在最深黑夜依然能支撑自己的家。 花费多少时间都无所谓。 因为他们相信终有一天能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