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班师回朝以后(女宠男)》 我的大冤种妹妹 容朝皇宫,麟德殿。 容朝皇室在这里宴请刚刚封赏过的讨伐百济的功臣名将。 启蛰坐在她哥下首,不断地接收到对面褚辞玉的疑惑目光,和她哥频频望过来的冰冷眼神——咋说呢,想刀一个人的眼神,那还真是藏不住啊! 褚辞玉一会看她,一会看她哥,褚辞玉看她的时候很迷,看她哥的时候更迷。 “砰!”大殿中传来一声闷响。 群臣纷纷看向启翛。 启蛰也跟着望过去,以眼神示意,你咋滴啦哥? 启翛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太过激动,一掌拍上了几案。 “咳咳!”他握拳掩饰尴尬,“好啊,众位爱卿讨伐百济辛苦,我大容实在是人才济济啊!” “敬诸位爱卿。”启翛举杯。 “谢陛下。”群臣纷纷回敬。 落下假笑,启翛松了口气,还好朕足智多谋。 好不容易撑完这场宴会,启蛰不出意外地收到了她哥的凶狠眼神,那眼神很类似于在崇文馆上学时,她经常对其他小伙伴友好示意的——等着,放学别走。 启蛰缩手缩脚来到她哥处理政务的紫宸殿。 启翛坐在龙椅上,狭讽道:“哟,这不是我的好妹妹,耀华长公主,是什么事让您这么一脸小心。” “我最最亲爱滴哥~”启蛰谄笑。 “别别,我担当不起。”启翛连连罢手,“你只要给我解释解释,褚辞玉为什么一直盯着我就行了。” 从刚才宣旨开始,到现在殿中设宴,这人就像眼皮抽筋了一样,一直盯着他看。 好吧,作为一个开明的皇帝,他可以理解,褚辞玉从小生活在边境,那里民风剽悍,没有礼貌也正常。 但这厮原来看向他,眼皮还只是跳动,后来看到启蛰进来,那抽搐地快跳舞了。 摆明和启蛰有关。 再者,直视君颜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他爹娘也太过纵容。 真是放肆! 最最重要的是,还害得他一时冲动,破坏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克制,差点在群臣面前下不来台。 启蛰用脚在地上画圈圈,一脸嘿笑企图装傻。 启蛰说:“满朝文武,谁不真心拜服我哥。那毕竟哥你打小就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允文允武。” 启翛一脸真诚的说:“没用的,你还不明白吗?从你把那张该死的春光美景图落在我房间,还被阿爹看到的时候,我们就恩断义绝了。” 春光就算了,那图上还是好几个人聚众赏春! 阿爹那一顿揍……打从出生起,他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玛德,越想越气。 他说:“我告诉你,我真是一刻忍不了了,作为一个明君,朕不能滥杀无辜,所以我一会就去派人给他看病,只要褚辞玉不是患有眼皮乱跳不能自理的恶疾,朕就要他好看!” “别!”启蛰扑过去,直接把她哥按回了椅子上。 “嗷!”启翛一声尖叫。 那龙椅后边雕刻的是栩栩如生的金龙,她这么一按,正好把他按在上面。 他发誓,古往今来一定没他这么像真龙天子的了,估计现在后背脊椎骨都能显现出金龙形状了。 “启蛰!!!”启翛喊,“我杀了你!” 他伸腿就要蹬过去,启蛰下意识地拍了他腿一巴掌,轻描淡写但正中麻筋。 然后,他抱着腿哀嚎:“启蛰,我杀了他!” 启蛰是习武之人,伸手是下意识反应,这会儿发现打重了,赶紧帮他捶腿。 边捶边说:“哥你咋这个样涅,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他呗。” 启蛰按摩手法不错,手法老到,启翛很受用,但是这口音,听着真是很别扭。 他说:“你不就是去了一趟百济,怎么现在说话都这么怪,你赶紧改回来,我太不习惯了。” 启蛰板正腔调,一字一顿:“咳咳,他们那边说话都是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带过去了,不过哥,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褚辞玉,我看着这小伙子不错呀。” 启翛翻了个白眼:“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这么护着他。他的眼珠子,都要飞到你脸上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两个在百济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他对你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启蛰挑挑眉,做惊讶状:“你是在承认我的魅力吗,我就知道,你虽然人不怎么滴,但是起码的审美还是有的。” 启翛微笑:“不,只是如果他眼神真这么不好,那朕就恕他的罪,并派最好的太医去过给他治眼睛,怎么说也是功臣,年纪轻轻就瞎了可怎么好。” “靠!”启蛰拍桌子爆了个粗。 启翛说:“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这次轮到启蛰不好意思,启翛看得有点惊,我这没脸没皮的妹妹是怎么了? 最后她扭扭捏捏地说:“你也知道,他长得那么好看,精准卡在我的审美上,我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有的。”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 但是启翛首先想到的,并不是他妹可能暴露了身份,或是被猪拱了这件事。 而是另一件本来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可以理解为忠君爱国,但现在发现其实可能与事实大相径庭的事。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问:“那你们……有发生什么,吗?” 启蛰本来不想承认,但她哥表情实在狰狞。 她甚至怀疑,再犹豫一会,她哥就能把她活嚼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说:“这种事你也知道,有时候一把火烧上来,它控制不住的呀,何况他不止脸蛋好,身材也好……” “启蛰!!!!”启翛觉得,自己天灵盖都要被怒火顶开了,“我说褚辞玉前几天为什么跑到御膳房,死拖硬磨,就是不让送冰酪过来!” 启蛰更加小心翼翼地问:“哪天?” 启翛磨牙冷笑:“就是上次朕单独召见伐百济的功臣,尚食局送杏干来那次。朕好心赏他们一碟,结果他尝完就开始问东问西。” 他阴恻恻地问:“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啊!这! 启蛰僵住了。 须知尚食局送来的杏干可不是一般的果脯蜜饯,而是特意为爱吃酸的小皇帝定制的酸杏干。 咬上一小口,能酸倒一大片牙。 但她不爱吃酸。 而且褚辞玉也知道她不爱吃酸。 上次单独召见的时候,褚辞玉可没和她面对面坐一个殿上,肯定没对“当朝皇帝是个女子,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表示过丝毫怀疑——睡都睡过了,怀疑个蛋! 她和她哥又有七八分相似,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但这这这,谁能知道他看起来一个阳光大男孩,不单纯地当个直男就算了,脑回路还这么七拐八弯。 启翛笑得诡异:“他甚至,还跑到尚药局,告诉他们不要在朕的日常用具里,加入麝、香。” 启蛰,你可真是我的好冤种妹妹。 启蛰狠狠掐住自己大腿,防止一时不慎乐喷出来。 褚辞玉居然怀疑她哥怀了孕——这这这,百济造反那些人的胆子都没你脑洞大啊喂! 你当这里是狗血小说,吃个酸就怀孕啊,作者是那么格式化的人吗? 启蛰说不出话——主要也是怕笑出来。 但她哥也不说话,所以气氛一时僵持在这里。 整个大殿空气都凝固了一样,启蛰内心呼唤,老天啊,谁来打破僵局吧。 然后,门外有人禀报:“陛下,云麾将军褚辞玉求见陛下。” 像是一个闪电劈过来,狠狠把启蛰轰得外酥里嫩。 启蛰崩溃,咱就是说,老天这么忙,也不用所有愿望都即刻灵验的。 启翛都气乐了,说:“行啊,想见不是,让他进来。” 启蛰扑过去就要抱她哥大腿,被启翛一指头戳在脑门上,定住了。 “我看你躲躲闪闪,也不相认,那不就是不喜欢他不想处了,那这样,哥帮你分手。” 启蛰眼神一转拉住她哥的手,真诚真挚的说:“哥,分也不是不行,我也有着考虑,但是这么突然,连我都想不出理由,怎么好劳烦你……” 启翛抽出来手,拍拍她的肩,俊美的脸颊上挂了一抹真诚的假笑:“别担心,没事,你去屏风后面吧,哥帮你解决。” 启蛰迫于她哥杀人的目光走到屏风后面,听到褚辞玉进来的声音,紧接着她哥就开口,挥退了在殿外的其他宫人。 启蛰听到他哥掐着嗓子,学着她的嗓调说:“褚辞玉……” 还没说完,就听褚辞玉说:“陛下,刚才是我唐突了,我不该把这里当做边疆战场,这么盯着您真是十分不和礼数。” 启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他十分不耐烦地翻了他一个白眼:“就你有礼,我们都没礼……” 褚辞玉又打断他:“陛下,我知道我们可能不合适,这样,只要您说出我一个缺点,就当做您不满意我,臣立马回去,再不打扰您。” 启蛰躲在屏风后看不见,不晓得他摆出一张多凄凄切切又坚贞隐忍的脸。 启翛被这一打岔,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满心怀疑起自家老妹和他在一起时到底是个什么画风,怎么没说几句话这人给自己身上添一堆小设定呢? 只是虽然褚辞玉在启翛眼中优点全无,但是当下挑个缺点这事,也不容易。 毕竟起码褚辞玉从外表来看,俊美挺拔,容止有度,几乎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他又不很了解褚辞玉,一时之间说出一个内在的缺点还是挺有难度的。 他吭吭哧哧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不爱吃胡荽,口味不和。” 好像挺多人都不喜欢这个小仙草的。 胡荽,也就是香菜。 启蛰狠狠闭上了眼,并一把捂住脸。 我滴哥,褚辞玉对胡荽简直就是痴迷成性好吗,我甚至见过他现在戴着的香囊里就有几片风干的胡荽叶子…… 但是褚辞玉并没反驳,他用犹带少年人清澈的嗓音说:“谢陛下,臣知晓了,臣告退。” 说完,居然真的丝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出去了。 启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就看见她哥满脸大问号,并用两只眼睛一张嘴,形象表达了对她眼光的怀疑。 就这人,他,他,他真的不是有点什么大病吗? 在大殿的时候,还一脸情意绵绵、爱恨交加,宴会刚结束不多一会,一来就要提分手了。 而且要提也是我妹提好吧,你算老几你搁这越俎代庖。 呸,口音被带偏了。 不过,他真是不明白了:“你不是应该挺喜欢他的,干什么要分手,我可不觉得你是虚心听取你哥我的金玉良言。” 启蛰说:“呸!” 启翛说:“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有什么难处你和我说嘛,也好让我挑准伤口撒盐!” 启蛰翻完白眼才道:“阿娘遗志劝我花海纵横,有能享受的就多享受,他这边是没料到的突发状况嘛。况且在那边还没怎么感觉,一回来就有点不自在。” 她蹙眉抖了抖肩,有喜爱时爱就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的,真的不会太蠢吗? 启翛听了这话,面色直接冷了下来:“不要和我提那个女人!” 启蛰也是无奈,她哥什么都好,就是听不得阿娘一句好话。 她想解释:“哥,其实阿娘她……” 但启翛拒绝再听,傲娇小公举说不就不:“好了你走吧,不要打扰我办公,去去去,快走!” “唉,好吧。”启蛰习惯性无奈,每次都这样。 启蛰出了紫宸殿没多远,忽然一个人影从暗处闪出,速度极快,伸手就冲她的手去了! 启蛰下意识就要抬腿还击,然后就听那人影说:“卿卿,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对不对!” 大禹无雨 褚辞玉的声音! 他怎么还没走? 启蛰挥退了身边的侍从,就看褚辞玉从阴影里走出来。 光线一点点照亮那张俊颜,他面上带着那样的深情,那样的隐忍,似乎有千百句未说之言。 而了解他的启蛰,只感觉额角隐隐做痛。 果然,褚辞玉一把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道:“我知道的,你一定是有不能言说的苦衷,才会想要和我分开。” 启蛰想说,倒也不至于,怎么就到有苦衷这地步了呢。 然而她刚发了个气音,就被褚辞玉的大掌一把捂住了嘴。 “唔唔!”褚辞玉你疯了?! 褚辞玉一脸了然地道:“是不是有人阻止我们在一起,甚至以我的性命相要挟,你为了保护我,才迫不得已要离开。” 救命!启蛰心里喊,脚指头又要承包大工程了。 但褚辞玉明显没有感受到她的内心OS。 甚至于,他想了想,又认真区分断句重音道:“阿蛰,别怕,你说出来,别担心我,不管有什么,我们都共同面对。” 我也很想说,你倒是先松手啊呸呸! 当然,褚辞玉又没有接受到她的示意。 又或者,他把她被捂得泪莹莹的目光当成了别的意思。 好吧,她想,一定是他没看懂,因为褚辞玉已经开始念上了。 他用饱含情感而抑扬顿挫的语气,念起了诗。 “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 “我呸,呸呸呸!”太不吉利了! 启蛰终于扣开他的手,获得了道具奖赏“新鲜の空气”。 她看着褚辞玉已经闪动晶莹的眸子,老大无语。 人真是不能活得太抒情的。 褚辞玉说:“阿蛰,你的脸色不好。” 是啊!她现在胃里有点恶心,不知道是因为被你掌心“绝望而深情的汗水”捂的,还是被你的诗恶心的! 启蛰喘够了气,马上说:“没有,没有什么苦衷谢谢,也没有邪恶势力要分开我们,就当是我自己的原因行不,我不想……” “不!你不会的。”褚辞玉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脸,“我了解你。” 你了解个屁! 你了解我就不要总打断我! 启蛰深吸了一口气,想从新开口,想了想刚才,然后又深吸了一口,这才说:“褚辞玉,我不想在一起了,过去一年多你就当没见过我,这样,我回去库房挑几件礼物,就当是我贸然分手的歉礼。” 褚辞玉一张俊颜终于真的开始泛白。 按照原来他肯定泫然欲泣字不成声,但是现在却开始颤抖地隐忍:“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是为了那些东西吗,你怎能如此想我,我真的好难过……” 启蛰看着他的样子,心有不忍,到底是好了四个月,于是担忧会不会是她话说重了? 她知道,褚辞玉看起来翩然如玉,其实内心极为单纯。 他爹娘恩爱,褚辞玉作为他爹娘第一个孩子,接受了他们所有溢出来的情感。 褚云光那样聪明的人,差点把孩子宠成一个傻白甜。 后来他爹发现不对,给他好一顿智商恶补。 谋略处事是上去了,但到底也没能把他从天真的世界拉回来。 她这样毫无预兆的话,可能对他确实是太重了。 启蛰自我反思。 只是既然想起了边塞的安远伯嘛……她心念一动,左右她是真喜爱褚辞玉,目光再绕上褚辞玉那张琼花碎玉般的面容,若他执着,也不是不能给他个名分。 驸马都尉虽然不得拥有实权,但他若考虑清楚还是想当,启蛰也无谓给他这个位置——她是真喜爱褚辞玉,从小到大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若非如此,断不会将就了那些阴差阳错,在行军途中就按捺不住和他滚上床。 启蛰心意已转,正打算从新和他说。 褚辞玉已经说道:“我知道了。” 他忽然变得冷静坚韧。 启蛰:??? 你又知道什么了,你的脑洞又想开到哪? 不过,是不是我把他想的太简单了,会不会他真的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重又自我反思了一下。 褚辞玉毕竟也是名门之后,褚云光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真放心一个傻白甜儿子出门行军打仗。 莫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想说,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你,只不过在百济那边和京城不一样。 我回来了,就不再只是一个替哥行军的妹妹,想着如何把仗打好就行了,而是有其他身份。 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想想清楚。 你也应该多了解我一些,然后也想清楚。 然而不等她说,褚辞玉已经开口。 他用无比沉痛无比怀念的语气笃定地说:“你一定是失忆了。” 启蛰:嘎? “如果不是你失忆了,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你是不记得我,不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了,别担心,我会让你想起来的。”他甚至慈爱地揉了揉她的头。 阿娘说,她听的故事里,有许多人要和从前的爱人分开,都是因为落水或其他意外失忆。 他们醒来后,对自我认知出现了重大失误,开始变得和从前大相径庭。 后来这些人有的经历苦难成为人杰,有的重整旗鼓励志修道,但毫无例外,他们都失去了原来的自我。 噢!我的阿蛰~别担心,我会让你从对世界的陌生和怀疑中,变得重新信任的。 启蛰被揉得满脑袋凌乱,然后,她反思了她的自我反思。 对褚辞玉,除正常的事情以外,你永远不能高看他一眼。 不然不用大禹治水,褚辞玉就能给你整无语了。 行吧,你开心就好。 启蛰领着她的一众仆从走的时候,褚辞玉还在远视着他们的背影。 一直等到她的人影都彻底被婢女寺人们挡住,他的小剧场犹自未停,满脸恋恋不舍地离开。 启蛰回到公主府,立刻找了人,安排歌舞。 她要好好放松一下,来弥补这一天受到的的精神创伤。 不多时,舞乐俱起。 启蛰斜倚在凭几上,吃着水果喝着酒,听着小曲看着舞,面前美人身若扶柳,好不惬意。 其实一般来讲,公主未出阁的时候,都可以住在皇宫,不用另起公主府。 但是她不是一般人,她是耀华长公主,食邑五千户。检校吏部尚书兼国子监司业,先皇后嫡女,当今皇帝的亲妹,生来便众星捧月。 但这并不是她早开府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她阿娘,这个更不一般的女人。 从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阿娘乃一代明主,但酷爱美人,好听歌舞。 阿耶没少因为这个和阿娘吵架。 阿娘每次都认错得非常诚恳,然后下次再犯。 似她今天这般惬意地听歌赏舞,是她阿娘苦苦追寻了一辈子的梦想。 直到有一天,阿娘忽然想到,可以给她建一座公主府,然后来她的府上听歌赏舞看美人。 女儿请娘,顺理成章。 于是,她就拥有了一座公主府。 那时候她还小,不敢自己住。 阿娘只经常带她过来看歌舞,然后看完再带着她一起回宫。 如果车马服饰不特别张扬,路上还能够带她买点宫外小零食,和其他新奇有趣的小玩意。 公主府名存实是给她阿娘养乐人的。 那时候的时光似乎那样慢,久到再怎么期盼长大,甚至在夜晚的时候,对着窗子外面悄悄许愿明天快快到来,可星月依旧暗蓝,恍惚时间分秒可见。 而如今想起,时间似乎又很快,她阿娘去世后,不到半年,阿耶也走了,皇兄未弱冠而登基,好在朝政还算稳定,兄妹俩背靠背作战,总算是掌住了大权。 再后来,百济反叛,皇兄打算御驾亲征,却在行军前病倒,她替兄出征,一去就近两年。 她今年不过十九,然再回想起从前温馨幼稚的岁月,居然已经恍如隔世。 时间啊,为何从不肯为任何人回头。 ————————————————————————手动分割线,求猪猪呀求猪猪 蜜蜂王子与熊精公主 启蛰出着神,门口有人进来回禀:“殿下,考二郎来了。” “他怎么来了,快快快,让他进来。”启蛰收了收自己豪放地坐姿,把搭在桌案上的腿收回来。 考二郎名考雅相,他父亲考中书令是启翛尤其器重的臣子,还封赏了光禄大夫。 而如今的皇后考意之,也是考雅相的族妹。 考雅相自小和启蛰交好,小时候在崇文馆上学,每次开学之前没写完的作业、罚抄,都是考雅相和她哥一起帮忙熬夜补的。 但她的字考雅相学得最像,是以写的最多,简单地说,就是过命的交情。 考雅相人如其名,是个很雅巧的长相,脾气也好,不像褚辞玉那个脑洞精,一天天想的比跑马场还绕,走进他的脑回路里,分分钟都得迷路。 他闲着的时候,不像人家喜欢跑跑马射射箭,专门喜欢写话本子,那一个个迷离迷奇的梗,还挺叫人欲罢不能。 唉,也不知道他现在写到哪了,上次看的时候,熊精公主和蜜蜂王子正因为在树林中发现了一个废弃的蜂巢,而这个蜂巢建造极巧里面还有不少蜜和一二小蜜蜂,出于两方利益,二精对这个蜜罐的处理态度争执不休。 这个新篇章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熊精公主和蜜蜂王子原本是仇敌是克星,本来大自然让他们命中注定,永远只能是敌人。 但是熊精公主在一次觅食中,忽然看到一个格外美丽的蜂巢,里面居然能够存放更多的蜜。 出于本能,她是很想掏这个蜂巢的,但是蜜蜂王子的探子早在数里之外,就发现了这个可能进攻的强敌。 于是,蜜蜂王子带领着全部族人,出来列阵防守。 熊精公主一眼就看到了在前面打头阵的蜜蜂王子,并被他俊美的容貌和高傲的蜂针吸引,无可自拔地、深深地、要死要活地爱上了他。 而在知道了这个蜂巢是蜜蜂王子组织改建扩造之后,更是被他的创意深深地折服。 而蜜蜂王子也被这个毛光水滑的熊而震慑,他看出这一定是个强劲的对手,将来,森林都很有可能被这只熊给统治,震慑于她的熊掌之下! 他们本该是你死我活,但神秘的爱让他们撇去动物本能的偏见! 所以,在熊精公主刻意追求,和蜜蜂王子的虚与委蛇之中,他们共同踏上了森林冒险之路。 在经历了重重困难之后,蜜蜂王子也被熊精公主所深深吸引,从原来的口直体嫌,一步步沦陷于她的霸气威武,深深爱上不能自拔。 启蛰看的时候就觉得,他要是能活到二百岁,整个文坛都要拜倒在他的脑洞下! 大军班师回朝的时候,正写到他们对于那个废弃蜂巢的争夺。 按褚辞玉的话来讲,这不仅是对于重要资源的掠夺,更是爱情中的抗争,谁先屈服,就等于承认自己更爱对方。 那天,她本来是打算追更完的,不过这个邪恶的小家伙,企图阻止这位酷爱学习的少女。 这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利用他优美健硕的腹肌胸肌臀大肌,勾引着沉浸在书中的少女。 充满求知欲的少女感受到坏人的挑衅,觉得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 于是少女放下了心爱的书,以床为战场,与他打响了一场隐秘的战争。 考雅相进来,就看到启蛰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蹲在启蛰面前晃晃手,说:“上课啦!” 惊地启蛰一个激灵,结束了那场让人面红耳赤的战争复盘。 启蛰拍拍胸口,镇定下来,说:“你咋这会儿过来了?” 考雅相说:“我来要我的礼物呀,听说你去边塞游玩,两年没见,你变了不少嘛。不过听说海边风大,都没把你吹糙。” 她替兄出征,此事密不外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好在她和启翛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她行军时戴上盔甲,更是难以辨认。 只是委屈她哥,要穿着女装,以长公主生病为由,去了东都行宫养病。 然而她哥在东都病好之后,撒了欢地玩儿,跟脱了缰的疯马一样,把附近全都逛了一遍。 她仗打赢回朝之前,她哥还紧赶慢赶地去了趟东海,才转路回来。 国内朝政一半由在洛阳的大臣处理,另一半送去东都,由监国的“长公主”处理,实在有什么拿不定的,再送去边塞送交“皇帝”。 但她哥玩去了不管不顾,奏疏实则是启蛰处理完后,一份快马送回朝中,另一份则送去东都,让她哥知晓。 启蛰的手段,是她那一肚子坏水的阿娘亲手教出来的,再加上自幼就和她哥一起去秘书省的小学读书,后来又一起去崇文馆,接受活得成了精一般的太子三师的教导。启蛰逃课不比逃课之王启翛少太多,但成绩基本没落过人下。处理起这些不说轻而易举也算井井有条,启翛再放心不过。 考雅相的话,启蛰不怀疑是刺探,极自然地伸出手说:“也没有,你看我的手,就比原来粗多了。”好在百济苦寒,带兵打仗,厉风把她的手吹皲裂都有好几次,更是黑了不少,不比原来滑软,也就没有在听到她哥去海边玩时再人工作假一波。 她眼神一亮:“不过我还长高了呢,你看。” 她站起来,拿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 考雅相比褚辞玉矮了一点,褚辞玉身高六尺,他大概五尺九。 启蛰在女生里也不算矮,她原来大概五尺五,现在估计要有五尺六。 站在一起,她大概能到考雅相眼睛那里了。 考雅相把她呼在眼睛上的手扒拉下去,说:“到也还好,养养就回来了,不过你可别转移话题,我的礼物呢?” 启蛰从小就喜欢出去玩,天南海北地出去逛。 每一次出去之前,考雅相都会让她帮忙带个礼物回来。 不拘是什么,只要是她在旅途中看到的,觉得很有意思的就行。 不过这个事后来被褚辞玉知道了,醋得不行。 他借机撒娇,让启蛰顶着冰雪天在外面绕着山跑了一大圈,还亲手堆了个和褚辞玉等高的大雪人才算完。所以礼物她当然不敢再给考雅相买了! 但毕竟他们两年没见,他又开口…… 启蛰自知躲不过,咬咬牙,忍痛让人去库里,拿了前朝书圣的一幅字。 这可是书圣的字啊,她也没有十几篇的!就算是相较之下喜欢最少的,也叫人心痛万分。 褚辞玉,你把我可坑惨了! “这个,送你了!”启蛰看着拿幅字被交到考雅相手上,心痛地移开了目光。 考雅相也惊,这这这,这不是她平时最爱胜珍宝的。 他惊叹过后推拒:“虽然你能为我放血我很开心,但是不用这么贵重的,你就把路过的小玩意给我就行的。” 那就更不行了,那些都是和褚辞玉买得成对的。 到时候他要是发现少了一个,就算是以为她失忆了,是带病之人,褚辞玉也绝对能和她作上天! “不不不,你拿着吧,我帮我哥在东都监国,也不好买什么,这个就当是我的歉礼。”比起褚辞玉发火,给一幅字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那个火,能烧的连绵不断、连日不绝,最是易放难收,比澳洲大火还凶,不敢惹不敢惹。 考雅相神色变了又变,他视力还不错,当然看到了公主府新多出来的小摆件。 有陶瓷的小人,粗制的风铃,还有一只竹草编的小老虎,这些粗劣的手艺和金碧辉煌的公主府格格不入,一看就知道是街角小贩的手艺。 往常,她带回来的也都是这样的东西,怎么今天宁可割肉,拿出那幅字,也不肯把这些给他。 考雅相心思电转,随即想到了什么可能,但他不能问。 不管启蛰出去是不是找了其他相好的,是玩玩还是动了真心——看这架势也不像是随便的。 只要他不问,装作不知道,就还可以继续和她亲近。 ——不管是谁,都别想阻拦他的目标! 他笑着收起那幅字,打趣道:“公主殿下,你可是少有的这么大方,这样,明天我家里设酒,你可记得来,喏,这是请帖。” 启蛰不置可否,这请的可真是挺巧。 她拿过帖子一翻,有种果不其然的感觉:“你祖母的寿辰?” 她把帖子甩回考雅相身上,啐他道:“你可真会省事,这是你请的吗?” 考雅相接住请帖,把它放在桌面上,促笑道:“我可没说是我请的,是你自己以为的。去吧去吧,你都这么久没回来了,我大哥又给你添了个小侄女你都不知道。” 启蛰说:“你这话说的,这孩子好像是给我生的一样。” 考雅相忍不住笑,但他把拳抵在唇边,即使笑,也优雅有方。 启蛰摇摇头,想起考雅相一直尽心帮她在管国子监的那些事,遂道:“行吧,那我明天去,我可先告诉你,要是他们唱的不好听,我可随时走的哦。” 考雅相拱手回她:“放心吧,都请的说书的,毕竟说的比唱的好听嘛。” “噗嗤!”启蛰忍不住笑,冲他摆手,快走吧你! 考雅相一走,偌大的公主府又没了能与她说话的人,仿佛又只剩她一个人。 她安排下去明天要给考老夫人带的礼,也没有了再听歌舞的兴致。 她伸了个懒腰,唔,回房间好好休息,已经回来了,就要抓紧国子监那边的事了。 她给自己打气,好在是在明年开春前及时回来了,这事若成,阿娘定然也高兴。 国子监的女学生们一向用功,想来待到明年花开季,就是她们扬名的好时节了。 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就有的心愿,想让女子一同去科考。 她阿娘身边的冬阳姑姑,是难得的习武奇才,学识武艺无一逊于男子,甚至她的一身武艺就来自冬阳姑姑。 小时候她闹着要学武,阿娘看她坚持,就让冬阳姑姑去教她。 那时候她就知道,冬阳姑姑的箭法又快又准,她的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 有一次,阿娘理政,她坐在阿娘旁边玩,忽然想起一件事:“阿娘阿娘,我们今天开了箭术课,教课的先生说阿兄的靶子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一支箭能够过去扰乱了平静。”盛姿和冬阳对视一眼都笑了,戴廷那个老滑头才不可能当着小孩子的面说太子不是,这小妮子越发精明,嘲笑人还知道借别人口吻。 启蛰看她们都笑以为是不信,赶紧转移话题。 她站起来用小小的爪子,抓着阿娘的袖子摇晃,好奇地问:“为什么冬阳姑姑不去考贡举,别的不说,冬阳姑姑的才艺和平射或者筒射,都绝对没有问题!” 才艺,即勇技,考验身手,平射则考验箭法,筒射就是考验远距离能否射中,具体则有不同的考核标准。 若考核能过,则可授予勋官等官职。 听了这话,冬阳姑姑和阿娘又笑了起来,但是笑着笑着,阿娘的眸子里忽然充满了忧伤。 冬阳姑姑揉揉她的头,笑着说:“公主能想着我,我就很开心啦,不过我是没办法参加贡举的。” 还是小小一只的启蛰,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她有些急切地问:“为什么不能,阿娘你让冬阳姑姑出宫,她肯定可以的。” 冬阳抱着她说:“公主,我带你出去玩吧,别打扰殿下处理政务,姑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说着,就要抱走她。 启蛰自然不肯,她在冬阳怀里又哭又闹,就想知道为什么冬阳不能去考贡举。 即将出殿门的时候,阿娘说:“冬阳,你放下她吧,我来跟她讲为什么不可以。” 冬阳放下她,于是她蹬着小短腿跑到阿娘身边,听阿娘一点一点为她讲解。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知道,女子从很早之后,就没办法当官了,就算是当女官,也只能为在皇宫里负责一些杂事,是不能够和那些男人一样,入朝作宰相将军的。 她问阿娘:“那阿娘为什么能理政,阿娘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去改变这个制度?” 阿娘把她抱在膝盖上,轻声说:“前一个问题,要蛰儿自己去思考了。至于后一个问题嘛,阿娘只能说,现在时机还不够,不过等蛰儿长大,没准就可以啦。” 阿娘虽然没有答应她改变科考法令,却也放手,让她去做她认为可行的事。 没有女子学习经史武艺,那她就找人去学! 国子监有六门课业,她就在每一门类,都挑了二十个极具天赋的女子送去学习,从小培养。 这些女孩子既有本事又有野心,才学上各个出挑,与国子监的男学生比也不输。 阿娘没来得及做的事,就由她继续完成! ——————————————手动分割线 本文以唐朝为参考,一尺30.7厘米,褚云光184,考意之181,启蛰172 至于为什么启蛰能装她哥而不因为身高被发现,答曰垫鞋垫~ 中书令:正三品掌政令,管发布皇帝公告等宰相事 光禄大夫:从二品散官。散官无实权无公职,个人对这个愿理解为享受某级别待遇 P.S. 说女子很早之前能做官这里,有吕后封自己妹妹为侯的记载 依旧求猪猪求收藏求评论 一马当爹 第二天,启蛰起床,她一直习惯早起。 在院子里先练完一套拳,又练了一套剑法,这才洗漱换衣服,准备出门。 公主出行,正式的卤簿是有青衣六人,执偏扇团扇者各十六人。 乘两匹马的厌翟车,车上驭马者十人,车后随行的车六辆。 共执伞一柄,雉尾扇一柄,团扇两柄,由十六名内给使所执,并随车行走,另有执戟者六十人。 但实际上,启蛰的仪仗还要更大一些。 先皇子嗣少,一共就两个孩子,她自然备受宠爱,她的仪仗,先皇是特准过加用一品官卤簿的。 而这次回来,启翛为表她“监国之功”,诸多奖赏里,更是有准许她享亲王卤簿一条。 但启蛰这一趟出门行军,本就艰苦,两年下来,连享乐之心都淡了许多。 是以,她非常简朴的,只按照普通公主仪仗,使唤了一百零八人出行——正好凑齐了天罡三十六,和地煞七十二,共一百零八星宿。 重新坐在她的厌翟车上,启蛰舒服的简直要哭出来。 妈耶,太久没坐,感觉她骑马的臀部都要配不上这车了。 没多久到了考家,里面的人得到通传,已经出来接驾了。 启蛰一抬手,免了他们的礼——她今天是替她哥来给考中书令面子的,可不是来摆场子的。 她赏光来考老夫人的寿辰宴,本来是极给他们脸面的事。 但众人神色不知为何,都稍许有些怪异。 启蛰就忽然想起,大概三四年前,自己还在京城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候她还小——就当她还小吧! 有一次闲的没事,看周易学如何给人算命,恰好那天有人邀请她去一个生辰宴,出于对自己水平的误解,她自信地给人家算了一卦。 卦象上清清楚楚地显示那人将有大劫,她把卦象如实告知,还贴心地祝那人生辰平安。 后来这事传出去,叫当时还是太子的她哥知道了,把她一顿好说,还送了不少东西给人家赔不是。 但这桩丢人事,到底还是传了出去。 从那之后,一直到她替她哥讨伐百济回来,再也没去过别人的生日宴。 启蛰从这桩丢人事中回神。 她走过去,简单地问候了考老夫人几句,对方也连忙回话问安。 看得出来,考老夫人还是很紧张的…… 唉,启蛰悄悄叹了口气,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种深奥道理,不是所有人能都明白的。 启蛰被请到上座,这时候寿辰宴已经开始一小会了,舞乐俱起,也有其他宾客过来向她敬酒。 “许久未见长公主,公主风彩更胜从前啊!”吏部刘侍郎举杯过来。 “哪里,谬赞,倒是许久未见到刘侍郎,一向可好。” “多谢公主关心,托福,在下身体还算硬朗。” 刘侍郎抚着他的胡子,恭敬笑答。 “长公主,许久未见了,远行辛苦,臣敬您一杯!”有人见刘侍郎开了头,分分过来问候。 启蛰一一含笑回应。 真是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虚假而亲切的问候,都有些不习惯了。 见惯了攻打百济的大小庆功宴会上,那群不怎么会说话,还想拉着她灌酒的老实人,再感受这样的如沐春风和敬小慎微,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她记得,当时讨伐队伍里的某些愣头青,可真有人想和她拼酒量来着,然后被上头将军揪着领口踹了回去。 那真的也是段,很有意思的生活啊! 启蛰喝了几杯,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这些人都是个顶个的人精,一看她面上稍有不耐烦,立刻退了下去,不触她一点眉头。 启蛰起身,打算去他们家的后花园走走,消消酒。 不成想她现在是香饽饽,还没逛多一会,就已经有人过来寻她。 启蛰一转头,发现过来的是个有点眼熟的脸孔。 “公主这样看着我,是不认得榭芳了吗?”这个榭芳是个模样不错的小郎君,一张口,就是极好听的一把嗓音,如空谷幽兰。 尤其他说这话的时候,又给自己添了点娇怨和哀婉,于是幽兰泣露,更觉悦耳。 啊,启蛰想起来了,他是考家一门远亲,具体多远不知道,反正最近也得是缌麻了。 但因为他声音好,说话又好听,很讨她喜欢,她就给他安排了吏部司勋郎主事这么一个小官。 “我当然记得你,好嗓子嘛,啊不是,榭芳嘛。”启蛰拍拍他的肩。 和这个榭芳说两句话的功夫,花园里已经来了三四个年轻漂亮的男子。 启蛰有的已经不太记得了,但大概知道,这些都是原来很能讨她喜欢,让她给了小官职的人。 唔,原来觉得也没什么,现在才发现,居然光是能来考府的人就这么多啊。 行军最忌讳无功而赏无过而罚,没打仗的时候不以为意,现在从军营里出来,看着这些“花瓶”,还真是有点难受。 尤其他们虽好看,但比起褚辞玉,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有如鱼目之比明珠,小山炮和大美人的差距。 启蛰不想再吃清粥小菜,打算离开此处。 一转身,她忽然看到一个颧骨上有颗大黑痣、看上去要有三十多的男子也朝这边走来,唬了她一跳。 嚯,你可真是有勇气,我就算是香饽饽,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过来啃一口的好吗?! 正打算开口让这帮人和大黑痣退下,没想到大黑痣已经在她五步外站定,躬身说道:“公主殿下,我们家二郎请您过去呢。” 启蛰这才发现,这人一身考府下人打扮,那二郎肯定就是说考雅相啦。 她为自己的自大狠狠羞愧了一下,明明她并不是这么自恋的人,怎么忽然就对自己的审美和眼光失去自信了呢。 这样一想,有句话倒是挺对——红豆掉王八缸里,以为所有人都想和自己对眼。 启蛰不再多想,赶紧让这颗痣带自己去找考雅相,好远离这些原来以为能装花的糙泥瓶子。 没走多远,就看到考意之抱着个孩子,在石椅上晒太阳。 她挥退那颗痣,走过去狠狠拍了拍考雅相的肩膀:“太及时了我的好兄弟,诶,这个就是你大哥新生的小女娃吗?” 说着她伸出手指逗了逗那孩子。 “虽然你这样说也没问题,但是我觉得最好还是说‘我大嫂新生的小女娃’比较没有歧义。”考意之状作无奈。 启蛰笑得不行。 这小女孩一点不怕生,见启蛰过来逗她玩,伸着嫩呼呼的小胳膊,就要让她抱。 考雅相说:“她这么喜欢你,要不你来试着抱抱吧。” 启蛰指了指自己:“我?你确定?以及你确定不是和你大哥有什么仇吗,也不怕我摔到她。” 考雅相不和她废话,已经把那孩子递到她怀里,启蛰赶紧手忙脚乱地接过小孩子。 “不对,这里要拖住,那,不用扶着那,但要拖住脖子,对!” 他俩交接地手忙脚乱,明明是很有爱心的一幕,但在其他人眼里,可能就不这么认为了。 比如,褚辞玉。 褚辞玉作为新封的功臣,自然也会接到考家的请帖,但能让他来给考老夫人过寿的原因,还是因为听说了耀华长公主的仪仗来了考府。 他紧赶慢赶地赶过来,却并没在酒席上看到启蛰。 好不容易问到一个知道她在哪的下人,让他带着自己过去。 没想到才过去,就看到启蛰和一个陌生男子背对着他拉拉扯扯! “住手,你们两个!”褚辞玉怒气冲冲。 启蛰一听他的声音,下意识身子都僵住了。 不知何时,她已经练就出从他声音就知道他有多生气的本领了。 就这毫不掩饰的怒意和醋劲,保管有她好受,不作死不算完的。 启蛰抱着孩子,怕伤到小孩,不太敢转身,但褚辞玉已经向她走过来。 启蛰疯狂给自己做心理准备,不管他一会怎么闹,外人面前,面子一定要保住! 一会把孩子交还给考雅相,然后拉他去僻静地方,再解决问题,实在不行就带他回公主府,那里都是自己的人,怎么也不会把消息传出去。 她偏过头,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褚辞玉的狂风暴雨,没想到他已经走到自己身边,却一直没有开口。 启蛰等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于是转头去看,就见褚辞玉已经红了眼眶,好像马上要泪眼婆娑。 启蛰:??? 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还是谁给他下了降头了,怎么这么安静,不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她忍不住开口:“不是,这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褚辞玉像往常一样打断她:“不,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启蛰被打断得几乎习以为常,但恕她的脑回路还没有锻炼出来,所以她依旧一脸问号。 褚辞玉说:“真是辛苦你了,但是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怎么能够让你一个人承担,蛰蛰,我……” “停!”启蛰赶紧打断他,“你先别说话,别说啊!” 她把孩子小心地交还到考雅相手里,然后拉着他一通走——好在她小时候没少过来找考雅相玩,对他们家还是比较熟悉的,很快就找了个僻静地方。 就是褚辞玉,不知道咋回事,她拉走他的时候,犹自恋恋不舍地回头看。 启蛰在一次站定,说:“好了,这里人少,只要我们都小点声说话,这个人就不会丢出去。现在,你可以说了。” 褚辞玉说:“我还能说什么,蛰蛰,真是太为难你了,你有什么事应该和我说,我们一起分担才是呀?” “能不能别叫我蛰蛰,怪膈应的。不对,你还是先说,我到底没告诉你什么吧?” “哪里膈应了!这明明是爱的称谓,含蓄隐忍的人,不好意思将他丰富的情感表露出来,只有在深情地念着他所独有的爱称时,才能将那丰沛的感情,从细枝末节中渗透一点出来!” “玛德……行,先不说丰不丰的,我快被你逼疯了,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没告诉你什么?!”启蛰抓狂。 褚辞玉于是深情款款:“孩子呀,你连我们的孩子都有了,为什么还要避着我呢?” 启蛰:?!! “不是你误会了吧,那不是你的孩子。” “怎么可能不是,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怎么可能不是我的。那孩子我都看到了,长得多像我!” 救命啊,启蛰崩溃,有见过战场冒领功劳冒领人头的,真没见过随便冒领孩子的,褚辞玉你这是得有多想喜当爹? “你真的想多了,那个孩子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考雅相他大哥的孩子,我不过是帮他抱一下。” 褚辞玉看着她一脸认真,渐渐地反应过来,渐渐地觉得有些尴尬。 他俊美如玉的脸颊上悄然升起一线红晕。 启蛰看他的神情,知道他大概是信了。 她心说,你把我整得那么尴尬,现在轮到我了吧。 “你倒是说说,你觉得那孩子哪和你长得像,来,具体说说,是鼻子嘴巴还是脸型。就千万不要是眼睛,不然这孩子以后肯定毁了。” 褚辞玉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红,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他也只是想到阿娘小时候听过的、然后给他讲听的故事。 想到了故事里的女主角,怀孕了却谁也不告诉,一个人悄悄把孩子生下来,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等到那孩子都会叫阿爹的时候,男主角才凭借孩子的长相,认出了孩子是自己的,并找到了孩子的母亲,在经历了一番坎坷之后,重新相爱。 他就是想早一点相认嘛…… 你一定不爱吃软饭 启蛰好不容易捏住他一个把柄,正准备大笑特笑,没想到考雅相居然走了过来。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褚辞玉说:“想必这就是新封的云麾将军,幸会,我是考雅相,阿蛰的朋友,她也真是粗心,你是我们家的客人,她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你拉到这里,真是失礼,我代她向你道歉。” 这货绝对有问题,且来者不善,他以男人在爱情上敏锐的直觉打赌! “就你有礼,我们都没礼。”褚辞玉略做思考,用那天启翛讽刺他的话讽刺回来。 考雅相碰了跟钉子,笑得就不那么自然,说:“将军此话何意?” 褚辞玉昂首,做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说:“皇后是考氏远亲,但无周亲,陛下特以亲戚故封你为奉议郎,此乃天恩。然本将军乃平百济功臣,陛下所封从三品云麾将军,还是安远伯世子、上轻车都尉,你一从六品上,见本将军为何不拜?” 考雅相死死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 他耐着性子向褚辞玉解释:“褚将军长在边疆可能不知,本朝除了见同司隔品长官要拜,三品以下拜正一品,四品以下拜三少,及东宫官拜三师外,其余皆随私礼。” “将军常在边境,不知道京城礼数也有可能,只是下次在他人面前可不要出此无知之语,免得贻笑众人。” 不行,他真是忍不了褚辞玉那副欠抽的表情,是以最后加了一句。 启蛰不知道他这是抽哪路子的疯,忽然在这扮起懵懂桀骜来。 褚辞玉可真是不傻,他爹娘又都是从京城出去的,这些规矩分明门清。 他无故发难,也亏得考雅相脾气好,换个脾气暴的,分分钟撕起来好吗? 褚辞玉“哼”了一声,又说:“那你也没拜她呀!” 他以下巴点点启蛰。 考雅相沉声道:“我与公主之间,自然不用将军来多指摘。” “哟,关系这么好哇!”看看本将军又发现了什么能吵架的小辫子。 启蛰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适可而止。 她不拉倒还好,这一拽褚辞玉的炮火又向她轰来。 他看向启蛰,抱臂冷冷说:“你既然没失忆没苦衷没隐情,那就请您、长公主殿下给我讲讲,无缘无故的,为什么不见我吧,还有为什么会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人打断我们说话,给我个理由,合情合理合法,要不然……” 他威胁之意不言而表。 考家酒宴安排的东西不好,你怕是吃到炮仗了你。 启蛰顿时脑袋一大,她揉着头说:“他是我总角玩伴,自然不用这些礼数……话说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褚辞玉脸色一变,又开始委屈起来:“还不是想来找你,说好你要当我第一个读者的,我的新章回都开写了,你还在这,不知道和谁鬼混,哼,一点也不把我放心上!” 兄弟,你不该去写折子戏,写的哪有你演的好,这么形象逼真还一波三折,戏班子少了你这么个名角才亏大发了。 启蛰把他拉开,悄悄附耳说道:“我回去跟你解释好不好,现在外面都是人,我还要帮我哥做做场面呢。” 有哥就是好,怎么用怎么巧。 “我不,我要你现在就给我解释,他是怎么回事。” 褚辞玉斜瞪了考雅相一眼。 考雅相后知后觉,终于发现这是怎么回事。 启蛰招出来的花花蝶蝶他也见了不少,但这么嚣张放肆的可是头一个。 一个小妖精在我这耍威风,当心耍的越欢,凉的越快,启蛰可不是多有耐心的人。 不行,他要拿出大气好肚量来,做大事的男人,不能输。 考雅相又笑得从容,说:“既然褚将军你还有事和阿蛰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明日再见。” 说完,他颔首,走向前院。 哼,大度吧,让你看看,什么才是正夫气度,呸,什么才是干大事的人! 褚辞玉看着他的背影,翻了一个超大白眼,差点翻不回来。 他醋哼哼地说:“怎么,你们明天还要见啊,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挺有闲情逸致呗,新欢旧爱左拥右抱啊,哈,不愧是‘长公主’啊!”他刻意咬重长公主三个字,意在提醒她,还没向他解释怎么居然其实是长公主这件事。 启蛰拉着他作噤声手势,悄悄道:“真没有,明天是去商量正事的。” 褚辞玉看她这样更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们的才叫正事,我的都是闹事了呗。” 他转身就走,启蛰一把拉住他袖子:“你上哪去?” “卖艺呗,我这没人疼没人爱的,去闹市卖卖艺,卖卖货,看能不能有人看中呗!” “去你的!”启蛰笑骂他一句,把他拉回来,跟他解释,“明天真是商量事,是国子监女学生的事嘛,我起码还检校礼部尚书不是。我哥还有吏部侍郎,国子监祭酒什么的都在的。” “那他都能去,我也要去。”褚辞玉拉着她的袖子,噘嘴撒娇。 就你这个样子,真是赢在这张脸上了,还好你好看,换个人本公主分分钟拉出去砍了。 “你去干什么,我怎么好带你去?” “怎么不行,这是召人议事又不是常朝,我也能提提建议,而且,你还没和我解释,为什么回来就翻脸不认人。” “行行行,你去,你去,”启蛰也是无奈,看他仍是一脸等解释,只好说,“等回公主府我告诉你好吧。” “行,”褚辞玉高兴了,“那我们一会就回去,我和你一起回。” “我是来代表我哥来贺寿,怎么好就这么走,而且我今天乘厌翟车来的,你坐上去像什么样子。”和个男宠似的。 “这还不算贺完,你要贺到哪天才是头,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吗?再说了,你的车我为什么不能坐,我的人你都坐过了,别说车……” 启蛰一把捂住他的嘴,大庭广众的啊啊啊! 她真傻,真的,她单知道褚辞玉私底下是没脸没皮的,不知道他在外面也没有。 真是败给他了! 告辞了考老夫人和考中书令,启蛰重新坐上她的厌翟车,带着褚辞玉回去。 厌翟车很大,三四个人坐都没问题,但回去这一趟,好像怎么坐怎么怪。 启蛰一想到外面的人,透过纱帐,看到里面有个男人,一定会以为她行军不整的! ……噢,忘了,现在不行军了,单以为她不整了。 那无所谓了,毕竟她就是不整,想想那一院子会跳舞的小郎君吧,这要是让褚辞玉知道可怎么好! 回了公主府,山茶看到褚辞玉坐在厌翟车上一起回来,也惊了。 她今天被公主派任,留在府里清点礼品登记造册,就没有跟着去,没想到褚将军就跟着公主一起回来了。 她跟着启蛰一起出征,自然知道褚辞玉,也知道这是一位怎样的主。 看来,今天要嘱咐公主府的下人,没事少出来了,以免看到什么有损他们公主形象的事…… 启蛰向山茶挥挥手,示意她把仆从都带下去。 她领着褚辞玉到内殿,先给他灌了一盏清热败火的茶。 她总结了一下,打了个腹稿,开始陈述自己:“我当初替我哥……那也是临时决定,更是要绝对保密的。” “辞玉,当时就和你在一起,已经是我自己没把控好,我的过错。后来细想,这事若传出去,即便别人不知道我是替我哥过去,又或者像你一样,以为我哥是女的,单以为陛下行军作风不检,都不是小事,更别提若是暴露,那简直不堪设想。” “但这件事没有闹开,也没有太多人知道,所以我哥也没多深究。” 褚辞玉点点头,这个他都知道,大舅哥除了有点不好,倒还是挺好的。 “不过,”他想起一桩要宗,“咱们毕竟是打赢了,大军还朝也没有什么乱子,你回来之后干嘛不认我!” 他气鼓鼓,要不是我执着,连今天的解释都没有。 启蛰叹了口气,靠着他支腿坐下。 “因为后面我也没怎么想好,”她拿起另一个茶盏,浅浅喝了一口,“行军在外,虽然担心被人发现,但也远离朝堂,各类事还是少的。” “咱们若真是成婚,驸马都尉可是没有实职的,若是还和原来一样,倒也可以,但我担心你的名声会不好听。” 卖色上位的人古来已有,但这名声里不应该多他一个。 “我知道呀,驸马都尉嘛,历来都是这样的呀。”不干活躺着还能拿俸禄,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睡不好——半夜做梦真的会笑醒好吗。 到时候就告诉阿娘,大风真的会刮来钱! 启蛰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着重提醒他:“但是这就会让你没办法施展才能!” 褚辞玉也咬定回她:“我真的知道!” “不,你不了解,到时候你做事就会有很多限制的!”不能青史留名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不,我真的知道,我很愿意!”他又不想搞什么宏图大业,就像安安心心写话本子,然后看着这些本子有很多的读者,叫好声一片就可以了。 “你还不了解。”启蛰痛心疾首。 “你还要我怎么了解?把容律倒背一遍给你听吗?”褚辞玉怒,肠胃不好,想吃点软乎饭怎么就这么难,你们家是缺这几个饭钱吗! “总之不行,你回去多想想,总之思个三五遍起码。”启蛰摇手拒绝。 “再斯可矣!”褚辞玉怒。 启蛰一愣,“那你一遍都没好好想过,还提再思呢,去去去,回去好好想。” 不再容褚辞玉开口,启蛰硬是把他推出了公主府。 何方宵小,做此爬床行径 在半个时辰以前,她已经练完了三套剑法五套刀法和两套拳法,但仍是静不下心来。 在练武之前,她还抄完了史记本纪里的刘邦和吕后本纪,也没什么大用。 公主府惨烈倒下的木桩子,和书房满地的“诸吕”都能作证,启蛰的心并不像面上看起来那样冷静。 她今天去见阿娘的父母,她的外祖和外婆。 阿娘虽不是她生母,可却是从她出生起就养育她的,生母早亡,她和哥哥都是阿娘管大的。 阿娘绝不似寻常家里母亲,会细致叮嘱孩子吃饭穿衣,顶多京城时兴什么新花样时,会在吩咐六尚制衣之余,偶尔记得捎带着把她和哥哥的一起做了,除此以外,几乎再无生活上的照顾。 ——当然,这也无妨,毕竟六尚宫女和内侍省寺人也不都是死的,由他们打理,比起不靠谱的阿娘,可真是靠谱太多了。 比起母亲,在她心里,阿娘更像是她望项背之人。 就像阿娘也不是普通的皇后,比起皇后这个名头,阿爹亲手书的“大圣显治慈孝神皇帝”这个追封,倒更适合阿娘。 虽然朝中诸人鲜有对阿娘评价正向的,总是攻讦她牝鸡司晨又无道于下臣,但她去边塞出征之时,却亲眼见到了阿娘治理下,哪怕边塞百姓都如何丰衣足食。 她有眼睛,有脑子,切切实实看到了阿娘是如何遵从本心,拼着一臭到底的名声,从上到下洗涮了启氏皇室和世家大臣,做了她想做的事。 虽然启氏皇族和忠心的大臣都觉得阿娘祸乱国祚,不惜损害启氏承秉千秋基业的根,故意要让许多仕子更牢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她也没有办法讨厌阿娘。 阿娘不是他们亲娘,但真的也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 她亲眼看着阿娘这么多年是如何为了自己的心愿理想焚膏继晷,几乎到了啜食吐哺的地步,但阿兄十二岁时大病,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照顾阿兄的,也是阿娘。 阿娘是那样接近于飞蛾扑火地在完成自己的想法,她看了这么多年,早就把阿娘的影子印在心底。 可外祖父说,他看着阿娘活得真的太累了。 他若早知道阿娘积劳早亡,可能当年未必会去劝阿娘顺从心意走这样艰难的路。 说这话时,她看着外祖父的头,几乎全是白发,俊逸清瘦的眉宇间,添了重重几道皱纹。 明明就在几年前,外祖父还在崇文馆授课时,灰发圆袍还分外矍铄。 她晓得外祖父的意思,怕她执意再走上一条辛苦路。 但顺从意愿的路纵然难走,却绝对开心。 就像从前有人问她习武是否辛苦,她却觉得既然是自己愿意主动选的,那么累或痛都只是成功路上的必然,去往心之所向,苦不是苦。 明知路险而故进。 阿娘如此,阿娘的阿翁亦是如此,就连盛修外祖他自己,何尝不是明知晓当年与外婆的婚事何等困难,却偏要尽力为之! 或许是盛氏骨子里一脉相承的撞南墙也不回头影响了她,可她有信心吃一堑长一智,走得比阿娘更顺畅更漂亮! 想想外祖父那句话,未必吗?不是吧。 思绪万千,忽然,远处一个在动的黑影引起了启蛰的注意。 那个黑影在公主府围墙上站了一会,然后跳了下去,鬼鬼祟祟在往这边摸来。 启蛰一点没有有人来偷家的感觉。 ……这一定是褚辞玉,她敢打保票。 因为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在月黑风高翻人家墙的时候,哪怕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也要看着月光投下来的影子,先摆几个姿势然后再跳下来的了。 启蛰甚至感觉,她家墙脏了。 有你这样的将军,真是何愁大同天下不成。 ——别说“外户而不闭”,我连院墙我都想拆了。 启蛰躲到房脊后面,看着褚辞玉蹑手蹑脚翻进她的窗子,她挥了挥手,四周的暗卫得到命令,退了下去。 房间里,褚辞玉掀开她的被子就准备扑上去,这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何方宵小,竟做此爬床行径。”启蛰无奈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褚辞玉转身就是一大跳,扑在启蛰身上,把她扑得向后退了好几步。 他像一只大熊,挂在启蛰身上,揽着她的脖子,娇脆道:“我想好啦,我决定躺着数钱,吃你的软饭吃到牙掉光!” 启蛰拍拍他的头,说:“就会撒娇,下来吧。”我真的撑不住你了! 褚辞玉于是从她身上跳下来。 启蛰说:“你真的想好了?不怕以后后悔?” 褚辞玉说:“唉,都说商人奸滑,我看你才是滑不溜手,想蹭你点饭这么难。你这么怕我后悔,那就当现在是试婚好吧,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我们再成亲。” 启蛰点点头,这样倒是比较可靠。 褚辞玉笑着看向她,说:“既然是试婚,那我们就都要拿出些诚意来。” 启蛰背坐在梳妆镜前,有点好奇:“那怎么才算有诚意。” “比如说两个人之间一定要有信任对不对?还有做对的事要夸,做错的事要罚,赏罚分明,才能长久。” 启蛰想了想,倒也很有道理。 遂,她点点头。 “你既然同意,那你就该挨罚了!你私下瞒着我,也没个解释就要单方面分手,这是很武断刚愎的做法!” 启蛰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她眯着眼,头向后倾,拿出防备的架势,说:“你想怎么样?” 褚辞玉笑得牙不见眼:“那就请您,我的公主殿下,绕着公主府外墙单脚跳一周吧。” 启蛰本能拒绝:“不,绝不!”这让别人看到了,本公主以后还怎么御下?! 褚辞玉马上换了一副哀怨的口气:“唉,我就知道,你说喜欢我也都是骗我的,你是不是就喜欢考雅相,我都看出来了,你们两个关系绝对不一般,你就是拿我当解闷儿的。” 启蛰还是拒绝,虽然你这样很好看,但是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褚辞玉使出杀手锏:“你是不是利用我,就为了让我给你们家卖命,所以才和我在一起,可怜我这一颗痴心……真是错付啊!老天啊,你开开眼,看看这痴心男子薄情娘!” 他凄凄切切,配着小调唱起来,“一枝红蜡枉磨枪,巫山云雨露洒床……唔唔!” 启蛰死死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我去,我去还不行,你大半夜不要唱这些淫|词|艳|曲!”让人听到还以为我干什么呢! 驾最快的车,看最大的热闹 启蛰遇到褚辞玉也真是没办法,认栽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出去找山茶,吩咐山茶告诉府里所有人都待在自己屋,日升之前不许出去。 她自己换了身朴素衣服,又戴上面纱,等公主府所有人都在屋子里待了一段时间,才偷偷摸摸的出了门。 在自己家鬼鬼祟祟,也真是没谁了。 为了有人的时候可以掩饰过去,启蛰还是选择了穿裙子——起码可以偷偷撂下脚不是。 一切准备就绪,启蛰绕着公主府的墙开始单脚蹦,同时死死注意着周围的人,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斜倚着墙,四十五度望天空,假装悲风伤月,故作风流之状。 公主府地广,可以简单看作一个有开口的长方形,周长等于两个长和两个宽。 启蛰好容易蹦完一个长的二分之一,都没有人发现。 她有些放松地呼了一口气,正打算一鼓作气蹦完,没想到拐角处迎面就碰到了一位熟人——她哥身边的内侍刘梦远。 刘梦远是从小跟着他哥身边的寺人,说别人认不出她还有可能,刘梦远嘛——除非他瞎了。 恰巧,因为拐弯,腿不能放下来,所以启蛰单腿跳出来的样子,完完全全落入刘梦远眼里。 刘梦远乍然见到启蛰这个样子也是吓了一跳,他和启蛰对视了一眼,眼中的惊讶落到彼此眼里。 刘梦远心说,有生之年看见这场景,不如我此刻瞎了比较好…… 启蛰率先破局,“咳,你有什么事吗,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她边说边把腿放下来,虚虚悬在裙子里,装作没事人。 刘梦远自然也是个人精,刚才甫一看到,就赶紧把身边的小寺人挥远了。 在启蛰说话之前,他就已经把头死死低下去了,此刻恨不得一脑袋扎裤裆里。 他听到启蛰的话,赶紧说:“回殿下的话,陛下让我送一盒糕点过来。”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启翛是如何交代:这么晚了,一定要把启蛰扒拉醒云云——谁能想到长公主她这么晚还不睡,不仅不睡,还出来单脚蹦着玩,更好死不死让他给看见了…… 启蛰光听话就知道她哥没安好心,然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先把刘梦远打发走是要紧事。 她装作不知道她哥的小心思,故作淡定:“行,我知道了,我收到了,你赶快回去吧。” 刘梦远听了这话如闻大赦,把盒子交到启蛰手上,连忙躬身告退。 要不是顾着礼数,他简直恨不得撒丫子就跑。 苍天无眼,百年难遇的长公主出糗,真想分享就让皇帝看见啊,为什么要让他看见呢,他可没这么大命消受,这福气给他他也不敢要! 启蛰接过糕点,看着刘梦远以乘风犹不及的速度走远,心里的尴尬一下涌上来。 她隔着墙,赌气一把把糕点盒子撇过去。 盒子落到地上,“咚”地一声响,糕点滚在地上。 褚辞玉远远跟在后面,也没想到真会遇到人,他有点小内疚,但跳还是要让她跳的,不然这一次不声不响要分手,下一次指不定就要干什么! 启蛰知道他的想法,翻了他个白眼,然后安慰自己,刘梦远是没胆子把这件事说出去的,就当没人知道,嗯,没人知道。 但是她显然忽视了一个问题,刘梦远不会开口提,但是她哥特意派过来整蛊她的人,这么快就回去,肯定是要被逼问的。 刘梦远一个宦官,身家性命都依仗着启翛,自然不敢犯欺君之罪。 是以,没过多久,启蛰在蹦完两个宽加一又三分一的长,马上就要看到希望曙光之前,在巷子口,听到了车轱辘的声音。 那车咕噜噜驶过来,启蛰连忙把脚放下藏进裙子里。 不一会,那车走近了,她看到,里面施施然坐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宦官打扮,好像就是刘梦远的徒弟! 那徒弟下了车,哆哆嗦嗦地给启蛰行了个礼,言说他被启翛派过来的任务——他也是没办法,他师父有事真就躲徒弟后面,他被他师父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来。 启蛰这才知道,因为刘梦远推说没有看清,她亲爱的哥哥在知道这个事之后,星夜派了人提着灯来看笑话。 就为了怕赶不上她的笑话,还特意让人坐着车过来! 估计要不是皇帝半夜无故出宫,第二天会引起朝中各类大臣亲爹一样痛心疾首的说教,她哥就能星夜打马亲自过来! 启蛰无语,这可真是她的好大冤种哥哥。 人生中她第一次觉得,她娘取消宵禁制度是个多么错的决定,大晚上,不该出来的人就不要随便出来好吗! 启蛰到底是没蹦完,她实在是不能接受丢脸丢到她哥面前,于是赶走了那个小寺人,回去趴在她的床上,恨不得用被子就直接捂死自己。 褚辞玉看她受打击太大,也没接着让她蹦——看起来,在她哥面前丢人这个刺激,已经远远高出了单脚环绕公主府一圈这个惩罚。 启蛰无语泪千行,丢这么大个人,她真是不知道明天要怎样面对她哥的目光! 明天还议什么事,直接给她议谥号吧! 第二天,启蛰顶着一对熊猫眼起床——没办法,一想到丢人丢到她哥那儿去,她就浑身不自在,完全睡不着。 两人洗漱好,褚辞玉依旧坐着她厌翟车,晃晃悠悠去宫里。 启翛看到启蛰进来那一刻,就笑得根本停不下来,连他的行礼问安也根本没注意。 褚辞玉被这笑声震惊到,才发现坐在上面的皇帝陛下,也顶着一对黑眼圈。 启蛰冷笑:“哟,您是因为特意派人坐车去看我笑话,良心过不去,才也没睡好吗。” 启翛边乐边说:“你先别管我为什么没睡好,我就记得是谁原来大言不惭说‘牡丹花有多少片,我的心有多少瓣’来着,怎么现在就让人家吃得死死的。” 啊啊啊啊! 她恨不得用脚趾扣个房子钻进去,一辈子不出来。 这是她多久之前说过的傻话,她哥居然还记得! 真就是你的对头才会记住你每一句傻话,在所有不适当的场合拎出来,让人笑掉大牙是吗? 启翛现在看这个妹夫也顺眼多了,指着宫人搬过来的座椅,笑眯眯对褚辞玉说:“来,别管她,你先坐。” 褚辞玉行礼告谢。 他没有说,但他觉得这实在是太离谱了,他完全不能理解。 毕竟他家除了他就一个妹妹,在他被养的非常傻白甜之后,他爹娘给妹妹来了一个狼性教育,以至于他妹妹就和小大人一样,说话奶声奶气,做事干脆利落。 那么香香小小软软一团,他宠还宠不过来,哪会这样如待死敌一般,看不到对方笑话就能难受得能睡不着觉。 当然,看到了估计也会因为总是想起来而睡不着吧……比如现在。 褚辞玉心说,他不理解。 启翛只消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当然理解不了,因为他没有一个这样冤种妹妹。 他甚至不知道,托他妹的福,启翛到现在都还记着,京城谁家鸡毛掸子最结实! 偏宠 没坐多久,刘梦远就过来回禀,说几位参知政事都过来了。 启蛰他们于是起身,去紫宸殿正殿议事。 这次召他们过来,主要是为了讨论一下打败百济后的种种问题。 说是百济,其实百济灭亡也有数十年了,大容东北部的半岛版图中早只有新罗,百济查无此族。 容朝边境接壤外族甚广,以长安作轴,西有吐蕃,及吐蕃北部各小国,设安西都护府于龟兹统辖。南面岭南道交州设安南都护府。 北面是突厥和契丹,设安北都护府,突厥地广兵强,附近一些外族大多由其掌握。 半岛地区在百济高句丽分别被灭之后也只余新罗。 此次叛乱的其实是一些自称百济后人的乱党,在平壤处起义,接连打了几场胜仗,新罗节节败退,眼瞅着乱党势力愈大,这才忍不住向容朝求助。 按说新罗连年骚扰熊津都护府,容朝不胜其烦本不应管他,坐看这一出狗咬狗的好戏,但乱党贪心不足,后来还驱兵骚扰辱夷、大行、石城等数城。 兄妹俩和朝廷诸臣一合计,正好可以借这次出兵之机,顺便维稳熊津都护府。 大容如今国力强盛,百姓富足,平个叛乱料是小事,启翛便决定御驾亲征。 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但大臣们连哭带劝反到助长了启翛逆反之心——你不让我去我偏要去,你说我不行我就行给你看。 启翛拒见所有劝说的大臣,打定主意要去出征,东西都收拾好了,偏偏在大军拔营之前病倒。 因为担心落了皇族颜面也伤了士气,他和启蛰两人一商量——启蛰的兵书是崇文馆先生赞过数次的,还算靠谱,再加上说是御驾亲征,但军饷俸禄发下去也不是为了事事让顶头上司做决定,还是任用将士偏多;最重要启蛰一身武艺,别的不说自保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这才临时决定让启蛰去出征。 本来设想的是数月就能回朝,没想到期间状况频发,从拔营之日开始算,到班师回朝,启蛰在外面待了近两年,自然要好好清算这笔账。 如今乱党已灭,熊津都护府的地域也增添到大木岳、黄等也伯伊以东,剩下的嘛……皇帝亲自出兵帮你讨伐乱党,难道不该交点劳务费吗? 启蛰拍了一把扶椅的把手道:“新罗往年就是太闲了才屡屡犯边!以我的意思,除了劳务费之外,平壤到冬青乎的城镇便归咱们大容,要么二十年之内,全新罗赋税都增加三成,看他们还有力气闹挺。” 启翛看了她一眼,启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又说了土话,悄悄吐了吐舌。 座内几个大臣没人注意到两人互动,只暗道长公主容色姝绝明耀如焰,心却是硬似罗刹。 户部尚书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道:“从陛下带回来的户籍登记来看,新罗总共约百一十万户,五百多万人丁,人本就不算多,赋税也有定数。” 他顿了顿,把陛下纵容士兵劫掠这句话咽回去,改口道:“他们自己百姓也深受战争之苦,若再加重税,恐怕五十年之内都恢复不过来,强压之下,很可能再次反叛,那么怕赋税又将延迟。” 考中书令说:“他们再反叛倒是不足为惧,但是灭叛党之处,陛下与众臣商议,都觉得大约八月不到就能回朝,却因为新罗在围攻牛岑时运粮不及时,而错过战机,这才是最可惜的,虽说陛下在新罗运粮不及时后,速判战机已逝,及时撤去包围,而后再攻,但却让乱党趁机反攻,期间种种又足足将战役拉长了一年,由此怠误造成的损失,才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一下。 褚辞玉说:“新罗冬日霜雪几乎能把人半身覆没,我们的士兵鲜少在此严寒条件下作战。加之又有百济残余势力的时常骚扰,新罗运粮不及时,种种因素以致战机消逝,而西南诸部动态亦要时时当心,若不从中回损增添,怕于西南战事无益处。” 启蛰缓缓敲打着扶手思考,说:“皇兄在百济时,我听闻有一郡将,在任存山带领逃卒顽抗,褚将军,听闻此人颇为骁勇。” 褚辞玉会意,说:“长公主说的不错,此人名叫扶余相泽,之前效命于乱党,我军破乱党之后,此人因为恐惧我军,所以带领残卒驻守任存山,后招募大约三万人,驻守在山上,还组成了敢死队奋而抵抗,那里地势易守,我等至今并未攻下。” 启翛看了一眼启蛰,她不会无故提起此人。 启蛰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启翛于是说:“我亦记得此人颇有谋略,诸位爱卿看,是否可将此人招降。” 启蛰说:“若此人果如褚将军所言,那招安他也是有利我大容之事,皇兄以为如何?” 启翛说:“我朝素来兼纳人才,扶余相泽既然有才,自然可以为我朝所用。二位爱卿说的也不无道理,想来赋税之事,应该再多商议。” 众人滔滔不绝讨论了一上午,直说得人口干舌燥,这才敲定出大体方案。 新罗既然求助,自然要掏一部分“劳军费”,这是当然的。 劳军费可在五年内交齐,提高赋税的年限由二十年减免成十年,十年内几个大城镇赋税提高两成,并招安扶余相泽。 这些还都只是大体方案,具体还要再详加讨论,但今天上午启蛰参与的这一场,倒是可以算过去了。 毕竟他们并不具体出谋划策,只是敲定大概方向。 中午,启翛留了他们用膳,众人吃完后回家的回家当值的当值,启蛰带着褚辞玉,去了自己未出府时住的殿宇。 启翛一直没有动过这里,启蛰偶尔进宫晚了懒得回去,就在这里住。 没待多一会,有宫人进来说:“殿下,尚食局送来的点心到了。” 那人一挥手,一排托着托盘的宫女进来,放下盘碟后又鱼贯而出。 启蛰伸了个懒腰,招呼褚辞玉过来吃东西。 她拈了一块指头大小的糕点,浅尝了一口说:“不错,你们李司膳的手艺愈发好了。” 旁边站着的宫女笑着说:“殿下也知道,司膳他最是爱好糕点,每天都想着怎么钻研新的品类呢。” 启蛰点了点头,问褚辞玉:“觉得还可以吗,要是喜欢我让他多装几盒带回去。” 褚辞玉拿的是毕罗,他尝了一口瞪大眼:“这毕罗味道好得惊人啊!”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笑了,只有褚辞玉不明所以。 山茶说:“将军不知道,先皇后最不喜欢蒸熟的水果,所以不太喜欢毕罗这类点心,偏偏李司膳较真,觉得殿下不喜欢一定是因为没有做好,天底下没有不好吃的点心,因此日夜钻研,这做法改了几十次,才让殿下喜欢,您说能不好吃吗!” 褚辞玉点点头:“这还真是个格物致知的人。”一定要写进去,就当是蜜蜂王子家里的工匠非常爱好装修好了。 屋里人笑得更厉害。 忽地,门外有人开口,那是一段极细腻动人的嗓音:“阿蛰你们在说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进来一个女子,极美的容颜,叫人见之即惭。 启蛰站起来,顺便拎了一把褚辞玉说:“阿嫂怎么过来了,也不让人通传一声,快上茶。” 阿嫂?那这便是如今的皇后考意之了。 褚辞玉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容色上能与他阿娘媲美的女子,他连忙行了一礼:“臣褚辞玉见过皇后娘娘。” 考意之身后,启翛也跟了过来,他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帕子,在考意之额头上擦了擦,说:“大晌午的干什么一定要过来,你想见启蛰随时都可以嘛,意之热不热,快喝口水。” 启蛰翻了她哥一个大白眼,你这真会用妹妹疼夫人,顺手把茶盏递给考意之。 褚辞玉有些惊讶于考意之的受宠程度和启蛰的举动,要知道,启蛰可一向都是大爷款,向来只有别人侍候她的份儿。 这大爷一向是别说动手,嘴都懒得开那款,最喜欢别人看眼色就能明白她想干什么。 今儿可真是太阳打北边出来了。 不过看到考意之,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可他一望即知,美并不是她能够让启家兄妹如此怜爱的原因,更是因为她身上的气质。 这女子有一种极复杂的气质,很难具体描述,但简而言之就是让人心怜。 她仿佛是脆弱的,却也好像是坚韧的。 似一块极剔透的宝石,让人想捧在手心里关爱,却不知,这宝石的质地实则坚硬异常。 脆弱似乎是她的外在又是她的内在,坚强仿佛是源于她的内心又展露在她的外表。 褚辞玉看到她也不得不感叹造化神奇,竟有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 考意之缓缓开口,端方又带羞柔:“瞧你们两个,哪就娇弱成这样,都让人家见笑了不是。” 褚辞玉连忙拱手:“娘娘说着,臣……” 启蛰挡下他,语带宠溺:“他是个楞人,傻是傻了点,但是很有意思的,阿嫂莫见笑。” 启翛说:“哟,这都学会护着了,这可真是百年难见的奇景,啧啧,啧啧啧啧|” 启蛰冲他可不客气,“这大中午的,你来干什么,是今天菜里盐太多,闲到了吗?” 启翛翻了个白眼,考意之已经接口:“你们两个还是这样,一见面就斗嘴。你哥就 也是,嘴硬心软。来人,把东西拿过来。” 考意之身边的女官呈上一个精巧的螺钿盒子。 考意之屏退了下人,只留了他们四个,她看看启翛,纤眉微挑,示意他开口。 启翛别别扭扭地说:“呐这个是涂到手上的,送你了。” 说着把盒子推到启蛰那边。 考意之摇摇头,对启蛰说:“你哥就是这样,总是不会好好说话。阿蛰,你回来那天,他见完你回去就找司饰和司药,让她们琢磨护手的方子。你哥回去和我说,阿蛰原来那样喜欢做指甲,出门在外肯定累到了,他是心疼阿蛰你又不好意思说。” 启翛别过头,故作淡定。 启蛰挑挑眉,她拿过盒子凑到启翛脸边,语带惊讶道:“哇塞,不是吧我的好哥哥,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 她打开盖子,取了一点涂在手背上,惊叹地说:“真是很好用啊!” 启翛没说话,但是耳朵动了动,有点得意。 启蛰合上盖子塞给褚辞玉说:“可惜啊,你要是昨天之前和我说,我可能还有点感动,但是现在……” 她把脸凑到启翛旁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但是在你连夜派了个人坐车去看我笑话之后,这里面就没有感动,只剩下三分凉薄两分讥笑和五分漫不经心了。” “噗!”褚辞玉没忍住笑出了声,这明明是他写的话本子里的角色词,启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念出来,真是让人忍不住。 启翛的刀子眼狠狠杀到他脸上,褚辞玉忙作手势,示意不要理他,你们继续,又被启蛰拉到身后去。 考意之看了眼褚辞玉,目光流转若有所思,阿蛰可是从来没有这般偏宠纵容过哪个男子,便是她那好“族兄”考雅相,也不曾得过启蛰如此细微处的照拂。 启翛也知道理亏,可实在是看她笑话的本性大过了理智。 考意之忍笑给他打圆场说:“阿蛰,你哥他,昨晚,嗯……知道了之后,也一晚上没睡好呢。” 启蛰看着她哥,凉凉道:“是一想就笑,笑到睡不着吧呵呵。” 启翛忍不住反驳:“又不是我叫你单脚蹦的,麻烦有火去正确的地方发。” 很不厚道地,他试图使用“浑水摸鱼和隔岸观火”的大连招,把注意力转移到褚辞玉身上。 乍然被提到,褚辞玉连忙就要举手表忠心——我大舅哥要是觉得我苛待了他妹妹就不好了。 但启翛看考意之已拭汗两次,想着她最是惧热,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行吧,你几分都无所谓了,我们走了。” 哼,才不和你们说了! 但没走几步他又想起来回头道。 “你一会自己去找国子监祭酒他们商量吧,不必问我,你做啥哥都支持你。” 救命我口音怎么也被带偏了?!! ——————————————————手动分割线 新罗的战役都是编的!都是编的!千万别被带跑了! 求珠求评!!!!!(撕心裂肺) 帝女之怒 紫宸殿不对外开放,启翛不在,下午议事自然不能再在那里。 启蛰早就提前着人告诉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和吏部侍郎去吏部等她。 吏部门前,右散骑常侍张思温只身立在那里,侯着启蛰。 远远地,张思温看到启蛰和褚辞玉并肩而来,心下略惊——殿下竟允他并肩而行! 张思温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而面无异色,她快步向两人走过去,快走到启蛰面前时行了个礼,有些激动地说:“殿下,思温好久不见您了!” 随即,她又看向褚辞玉,目不斜视地向他颔首:“想必您就是云麾将军,将军劳苦功高又这般芝兰玉树,真令吾等羞惭,在下张思温,吏部侍郎兼右散骑常侍,有礼。” 她不能不有礼,启蛰可很少给人这般脸面。 这男子中原打扮,但细节处与配饰都是河北道边塞所流行的,眉目俊逸肤如羊脂,眼型极为漂亮,深棕色的眸子熠熠如星,唇色干净淡粉,轮廓干净利落。 张思温眯眸,天公竟也有这般作美的时候,这张脸几乎每一处,都是贴着启蛰的审美点长的。这么漂亮得雌雄莫辨的一张脸,居然还是个将军? 噢,这一定是个有谋略又迷惑女人心智的妖男,一个马背上的董贤,一定要敬而远之好避嫌,张思温心里给他盖上祸国妖男的戳。 褚辞玉看到吏部门前那个挂着金龟符的女子时,心中就有猜测,听她自报姓名,果然正是张思温。 这可是个不容小觑的女子,哪怕他长在边境,亦有耳闻。 他颔首回礼,温和笑道:“有礼,在下亦久闻张散骑才略过人,不想今日一见才知散骑亦是倾城之姿。” 张思温人如其名,是番温婉长相,眼角眉梢处由于过分精致,还带了丝风流脆弱,但朝野内外,无人会因此就以为此女柔弱可欺,或者说,曾经这么想并且试图去调戏她的,都被张思温以极残忍的手段折磨而死。 她出身世家,少时于秘书省小学结交公主启蛰,两人是总角玩伴,后来因为张思温才思敏锐,手腕果决,极得启蛰器重,后来被封为右散骑常侍,中书省从三品大员,是启蛰身边第一谋臣。 这就是一株又美又毒的毒蘑菇……褚辞玉也默默给她圈上不可靠近的红圈。 启蛰是很久没看到过这两个货对人这么客气了,她调笑:“这么久不见,思温你真是越来越懂礼貌了。怎么,词藻还够吗,需不需要我拿本成语大全为你们官场互吹助助力?” 这话一出,毒蘑菇和马上贤同时退了一步,彼此挂起亲切友好而又疏离的笑容。 启蛰摇摇头,迈步进门。 一进去,发现众人加上考雅相,都已经等在里面,没时间和张思温再叙旧。 启蛰坐在上首,沉声开口:“本宫在东都监国两年,许久没有过问国子监中女学生的事,明年春闱在即,女子科考乃立新之政,其中细则还需探讨,在座诸卿共同参管科举之事,对此可有何建议或疑问。” 底下坐着的诸人,除了褚辞玉、考雅相和张思温,其余人都互相望了望,期待有人先开口。 启蛰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礼部侍郎擦擦汗,试探性率先开口:“殿下,不知考卷是否还要另做一份以区别开来?” 他说完面上虽无甚表情,但满眼忐忑,不安地等着启蛰开口。 长公主本就气压迫人,如今从东都回来,竟莫名又添了几分戾气,看着好不吓人。他心里抱怨,都怪这几人不肯开口,倒叫他当出头鸟。 启蛰点点头,这问题她倒是早想过。 她纤长的手指缓缓敲打着桌案,边思考边说:“不必。朝中每年为了防止科考作弊,在正经考试里,都有不同考题,今年还是一样,让所有考生都答这几份,其他几科也遵照旧律即可。” “国子监的女学生都是在官学考过去的生徒,既能考过官学,也就不必额外增减难度,至于时务,则由皇兄召人议题时,再统一出题就好。至于乡贡,去年年末就让州府发了榜,令各处通晓,若有女子报名,也允许考试就是了。至于其他,例如荫、亲,举孝,都容后再议,首要之务,是今年科考。” 启蛰说话的时候,向身后微微一抬手,她身后的山茶领命福身出去。 不一会,有鱼贯而入的宫人,捧着几盘精致的拇指大小的点心,并茶酒进来。 这是召人议事的一贯旧习,代表着可能要谈上很久,如果有人渴或是饿了,也可以稍微垫一垫,算是人性化管理。 另有一个宫女端了一个托盘,捧着几个琉璃酒盏进来,摆在诸人面前,又倒了美酒进去。 这是启蛰破了百济王城时,在他们库里搜出来的。 这几个杯盏剔透而华美,倒入酒液之后,因为晶体折射而微有彩芒,很得启蛰喜欢,回朝之后,被“赏赐给了在东都有监国之功的长公主殿下”。 国子监祭酒无视这些宫人进出,只是在听启蛰说话的时候,脸上老褶不断蹙着他的白眉。 启蛰刚一说完,他就仿佛忍耐不下去一般,用他沉哑的嗓音说:“那殿下,仕子人员如何定夺?是单给那些女学生辟几个名额,还是增加入选人数?” 启蛰皱了皱眉头。 张思温便含笑问他:“祭酒何有此问?” 那年近花甲的老祭酒,抚着白须道:“放榜后,总也要有个安置她们的地方,依老臣看,人员不要太多,就让她们去与那些正字帮帮忙,不然朝廷岂不白养这些闲人。” 考雅相说:“祭酒说笑,她们怎么会是闲人,殿下既然让那些女学生一起考试,自然是要和其他仕子一样的重用她们。” 考雅相眼珠一转,又说:“不过祭酒倒是提醒起一件事,既然男女有别,那不如直接划掉一半入榜的男子名额,单给那些女学生,以示公平。” 张思温听了这话,略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直接划掉一半名额,那就是放水于女学生了,毕竟她们的科考人数,肯定是远远低于男子的,这可不是什么好方法,很容易引起仕子愤怒,紧随其后的就是朝廷官员的沸议。考雅相不可能不知道,他什么目的使得说出这样一番话? 不过……若是启蛰希望如此,她自然也管不了其他,肯定要一马当先,在这里站出来支持启蛰。 张思温极快地把目光自考雅相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启蛰。 老祭酒怒而开口:“小子怎敢胡言!” 考雅相反问道:“有何不妥吗?” 老祭酒更加生气,拍案道:“你的礼数呢,考中书令就是这样教子的吗!从古至今,就没有女子能够科考一说,当初先皇后不过是允长公主童稚之言,才让她们去官学。那些女娃有幸习得圣人书,能更好相夫教子也就罢了,怎么能够站在朝堂之上,与男子同列,这不是胡闹!” 这话说完,殿内一片寂静。 老祭酒也发现自己失言,上首,启蛰的脸色已经不是那么好看了。 考雅相极不明显地嘴角上挑了一丝弧度,继而愤愤开口:“这是什么话……” 没等他说完,启蛰将手中捏着的琉璃杯盏狠狠向地上砸去。 一声脆响,琉璃杯盏四分五裂。 因为她含怒而掷,手劲过大,有些琉璃片碎在地上后又溅起些渣子,落在礼部侍郎的衣袍上,礼部侍郎被她怒气所震,一时间竟不敢有所举动。 “本宫要你们来此,并不是听你们争辩这件事的可与不可。这是我与皇兄商定的事,还轮不到你们置喙,本宫是要你们拿出些实施细则,可没那些时间听在这你们拌嘴斗舌!” 启蛰在外面打了近两年的仗,虽说以她的身份,是不用场场冲锋在前,但毕竟也是打仗,亲自上战场总是免不了的,她又常年习武,有一身不错的身手,在战场上也是亲手杀过人的。 平时她总喜欢玩笑还显不出什么,此刻她怒极开口,身上的戾气一下子迸发出来,十步内无人不战战兢兢,大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褚辞玉从开始讨论时就一言不发,他本就只是过来陪着启蛰,原先也并没有参与过这事,万一冒失开口容易惹出笑话,还会落了启蛰的面子,让人觉得她不分轻重御下无方。 但启蛰现下发怒,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更不好劝解,况且这确实是启氏的决定,轮不到他来置喙操心。 爹爹说过,君就是君,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最忌讳的就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吏部侍郎看到自己的直隶上司发怒,率先站起来一拜:“长公主息怒,祭酒年纪大了,遵从古习也是常事,殿下万不要为此气伤了身子。” 张思温也站起来开口劝解:“殿下息怒,祭酒想来是一时说错话,并没有不敬的意思。” 她递了个眼神给山茶,示意她找人清了那些残片出去。 这祭酒两朝元老,启蛰也并不想真因此事而罚了他,倒显得自己不善待臣下。 但他也确实触了启蛰眉头,看今天进来时他们的样子,恐怕就是在揣测她的态度,只要她不那么坚定,估计就要以种种理由推拒此事了。 若是这般纵容下去,可不是驾驭之道。 启蛰敛了些怒气,沉声开口:“今年的考卷,全都让人封上名字再判,时务部分,则封上名字后,由人抄录下来统一呈上来过阅,以防有人提前贿赂,辨认字迹而作弊,至于其他,你们先商议着,十日内拿出个章程送到吏部,由我过阅。” 说完,她一甩袖子,转身出去。 启蛰出去那一刻,殿中所有人都悄悄松了口气,帝女之怒,实在震慑人心。 跪天跪地不跪鸡 启蛰生气吗?好像也没有那么生气。 这是褚辞玉坐在启蛰旁边、支着手,看启蛰和张思温在公主府宴饮谈笑得出来的结论。 启蛰甩袖子出去之后,直接回了公主府,路上又吩咐山茶,着人安排了歌舞杂耍。 褚辞玉自然是跟着她一起回去,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将军府,就是不住。 这会听到启蛰的吩咐,好奇地看向山茶。 山茶接受到他的目光,笑着给他解释:“郎君且看,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公主府就有人过来蹭饭啦!” 褚辞玉就懂了,那估计是张思温。 唔,看来张思温确实和启蛰感情很好嘛,那这就是个要结交的人,以后万一吵架,还能留着劝架用,褚辞玉很有先见之明地想。 回到公主府,启蛰迈着轻快的步伐,去房间换了身轻便的衣服。 褚辞玉一路跟过去,斜卧在塌上,以一个妖窕的姿势以手撑头,毫不避讳启蛰只着中衣的样子。 他想起刚才在吏部,还好奇地问:“蛰蛰,你为什么那么坚持,一定要让那些国子监的女子去科考呀,你……不喜欢自己是女子吗?”最后几个字,像是怕戳到她的伤处,还放轻了口气。 文不能理政,武不能投军,哪怕容朝对女子一向宽容,某些规矩也依然不能改变。 她这样光芒四射的人,一身好武艺,又善治善能,偏偏碍于女子之身,连讨伐百济这样的功劳都不能记在自己身上,她曾经……一定是怨过的吧? “蛰蛰”?这都什么破称呼,启蛰哭笑不得。 “怎么,觉得我太坚持这个事是因为心里介意不高兴?” 启蛰在山茶的服侍下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山茶退下。 她上前一步捏住褚辞玉俊俏的下颌,带着两分轻佻,吹了个口哨:“那云麾将军可想好了怎么抚慰本宫?” 褚辞玉的反应很直接,一把拉下右侧衣服,露出莹润的肩头。 启蛰明显是被这个反应取悦了,她起身解释。 “其实也还好,我只是觉得,女子在智力上并不比男子有所缺损,我阿娘、我、思温,都不比任何一个站在权力高处的男子差。” “而且就算是最直观提现男女生理差异的时候,例如抵御外敌,人们一般印象里,体力好的人占优势,功劳也最大。可应该出力的时候,她们也并没有少出一分力。” “就像是我初到新罗,当时百济正在攻城,我去的时候,城内粮草已尽,守城将卒折损过半,那些女人没有不淋着滚烫的油桶去城墙御敌的,箭枝不够时,她们也是夜以继日地裁木制箭。” “再扩一步讲,如果当时城破,百济的人杀进去,他们也不会单单放过那些女人。” “既然生活和苦难并不会因为男女而给予差别,那为什么不能有些更公平的新规则呢?” 褚辞玉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她的话。 启蛰坐过去,轻轻抚上他的眉。 褚辞玉剑眉星目,那一对长眉越发衬得他美如冠玉。 启蛰描摹着他的眉眼,漫不经心地说:“不瞒你说,我小时候真的是这样想的。”女人又不必男人差,凭什么处处不可以?就算是迎着所有人的骂声,她也可以做到她想做的事。 至于现在嘛……启蛰轻笑一声,她可不打算蹈她阿娘的覆辙! 她从来不是那么大公无私的人,也不想等别人骂过了,再为了自己的评价好像很中肯,于是似是而非地夸一句“有些地方做的也还不错”。 哈,如果朝野上下都有女子,后人攻讦时,看他们还怎么骂“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褚辞玉看着启蛰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心里有丝心疼。 他支起身子,轻轻亲在她的额上。 这样违逆世俗的举动,即使是公主,天之骄子,也一定很有压力吧。 他忽然想起在新罗时的那一天。 彼时乘胜追击,他们出城剿灭了一股敌军,在亲手杀掉最后一个敌人后,那人破开的胸膛流出了内脏,灼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惊地他整个人一愣,随即下马,扶着树大吐特吐。 那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反应。 他虽长在边疆,却并不太能接受鲜血,更别说杀戮。 他向来是管出谋划策,出兵的事都是阿耶挡在他的身前,如一座巍峨的山,抵御住塞外风雪刀兵的严意。 但前些天阿耶不小心被流矢射中,他不忍阿耶带伤领军,于是自请领兵,不想第一天,就发生了这种事。 那时他想,这下完了,皇帝一定以为他是个软弱的人。 边疆有这样怕见血的臣子,皇帝一个念头,会不会影响明年税收和所派粮草,会不会皇帝觉得他们家无用,找人取而代之,无用之臣的下场…… 他乱七八糟地想,整个人尚在眩晕之中。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递给他水囊。 他费力地睁开眼,发现年轻的君王就站在他身边,轻轻开口,“看到这些很难受的话,你下次可以在营帐里面。” 他自嘲地笑了笑,还没等开口请罪,皇帝又说:“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对恐惧的事情软弱也并不可耻。害怕并不是弱小和女人的特权,能直面血腥也不是能者和男人必有的品格。” 年轻的君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我在京城就听闻你父子之名,打仗也不一定要上战场,运筹帷幄也很重要,你就留在营帐里面,为大军出谋划策吧。” 他忽然发现,面前的人盔甲覆盖、看不清面容的脸上,有一双眼睛那么美,睫毛弯而长,眼神明亮,直达人心。 年轻的君主说完,翻身上马,连远去的背影都是那样挺拔,令他陡然生出士为知己死的报效之心。 只是,他害怕的东西还蛮多的,后来不经意在年轻的君主面前,还展露过他害怕虫子、害怕蜗牛、害怕狗……咳,太丢人不说了。 但总之每一次,这位年轻的君主都不曾表达出任何轻视,让他在新罗的寒霜暴雪里,倍觉心暖。 直到后来因为巧合,无意中知道了她是女子,汹涌的感情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褚辞玉眼睛里似是波光粼粼,启蛰心念一动,在他唇上亲了亲:“大白天就这么勾人作甚,嗯?” 她的尾音像一把小钩子,勾得他心痒痒的。 褚辞玉声音沙哑地说:“殿下怎么这么说,明明这才叫勾人呀。” 他轻轻咬住她的红唇,辗碾舔舐,用力吮吸。 褚辞玉眼神慢慢变得迷离,被扯下的衣领也因为这番动作而微微敞开,露出春光。 启蛰眼神一暗,心里暗道一声妖精,当下也顾不得张思温一会就要来,看他们迟迟不出来会怎么想,脑中只想着就地正法了这小妖精。 她手指灵活地从褚辞玉腰身处一绕,劲瘦纤润的身体便从被衣袍的束缚中渐渐显出,启蛰轻轻含住他的喉结,以舌尖和牙齿轻啮,手滑抚在他好似白玉的胸膛上,褚辞玉一声颤吟,似乐似忍,向后微扬的颈项脆弱等待承受,给人一种轻易能完全掌控之感。 …… 等启蛰重新收拾好出来的时候,张思温已经在花厅等了好一会了。 启蛰漫步从里间出来,浑身都散发着事后餍足的慵懒。 张思温的目光落在她饱满微肿的红唇上,目光微暗,她啧啧不已。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些人就这么把持不住呀!我们在那里累死累活地商讨,有些人呢,和小郎君翻云覆雨,唉,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启蛰笑着捶了她一拳,“过来蹭饭的就不要那么多话。” 她揪着张思温的领子凑近她,低声说:“他脸皮薄,你可别当着他面说昏话。” “还有,”启蛰略带点警告威胁地挑挑眉,“一会不许乱说话知不知道。” 张思温浑不怕她,故意大声道:“哟,这么心疼人家呀,其他小郎君听了还不伤心死,我看官窑的茶盏又要紧俏起来了。” 褚辞玉恰好理完衣服进来,听到最后一句,问:“茶盏紧俏,为什么?” 张思温意有所指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有酸气的茶盏易磕到地面而碎吧!” 启蛰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拉着褚辞玉在上首坐下,张思温浑然无畏。 山茶在后面一招手,有侍者捧着珍馐进来,摆在小案上。 琴箫合奏,绿袖甩起,两个人举杯对饮。 一别两年,却并没有疏远,如今杯酒言欢,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月上中天,张思温喝的有点多,大着舌头说:“阿蛰你记不记得,咱俩小时候还跑出去一次。” 启蛰正举杯要给褚辞玉喂酒,听了这话,停下手,问:“嗯?哪一次?” 褚辞玉也朝张思温看过去,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是很想知道启蛰小时候的事的。 张思温几乎靠在凭几上,一只手高举着空酒杯,慢慢回忆道:“就那一次,你把那副……赏春图落在陛下房间里,事后还惹得陛下被罚,你连夜收拾了攒的钱翻进了我家的墙,把我拐出城,说要浪迹天涯那一回。” 启蛰瞬间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低着头哧哧笑。 “你还和我说,要自己出去立一番事业,这样谁都不敢把你怎么样,结果没多久钱花光了,咱俩睡了一晚上破庙,实在待不下去,第二天又翻我家墙想再拿点钱,结果被逮住了,还记得不?” 启蛰笑得肚子疼,说:“怎么可能不记得,我回去被罚跪了一晚上,那可是我唯一一次被阿娘罚。” 张思温听到罚跪,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说罚跪,当时在林子里我不让你上树,你偏要上去,结果不小心掉下来,还砸死一只鸡。” “哎呀!这事儿你怎么也提!”说着,启蛰撂下酒杯,就要过去捂住她的嘴。 褚辞玉倒是听得兴致勃勃,好奇的目光直盯着张思温想听后续。 张思温身子向后靠,指着褚辞玉:“你快拦下她,我就继续说!” 褚辞玉一把抱住启蛰的腰,启蛰忙拉开他的手,却一时不得法,只好说:“你怎么帮着她,小时候的傻事,你别听了!” 张思温快速开口:“那你确实够傻的,趴人家院墙外面听人家说万物有灵,不小心害死的生灵会回来找害人的人报仇。” 张思温说着就开始笑,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断断续续开口:“然后我们就给那只鸡埋了个小土包,不知道听谁说要磕头致歉才够虔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褚辞玉你不知道,当时她当时都怕成什么样了,就是死命不肯磕,说跪天跪地跪父母就是不能跪鸡,最后还是我给她磕的呢!” 启蛰自小天之骄女不用提,张思温虽然幼时被继母苛待,但到底是三品官之女,后来又在先皇后面前露了脸,被送去给公主伴读,她和启蛰交好后,也就没再吃过什么苦。 两个富贵乡里出来的孩子,任是聪明些,但在混惯了市井的人眼里,和两只待宰肥羊要差不多少。 别说启蛰仓促出来没带多少钱,就算是搬了个砖头大的金块出来,也不够两个散财童子花的。 就这还要感谢启蛰会点身手,不然被人牙子卖了都不是没有可能。 要不是钱花光了,实在饿得慌,启蛰怎么也沦落不到去山上“打猎”的地步。 结果猎物没弄到,倒是多修了个坟包,搞了个建筑工程,狠狠为大容朝民生建设之路添砖加瓦。 那天晚上,又饿又累的两人,下榻之处就挤在一处破庙。 当是时,只闻呼啸刮风声,破窗纸颤声,远处呜咽声,众声齐作,惊得人脊背发凉,一身身出白毛汗。 启蛰害怕,思温也害怕,大晚上两个人在破庙抱成一团,听着外面声音恐怖,仿佛下一秒那只鸡就要过来带走她俩。 启蛰害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于是就找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遗书,想告诉阿爹阿娘,一定记得把她喜欢的那些小玩意给她陪葬,并给她一个好听的谥号。 特别是启翛房间那幅图,她当时还没看完,刚看了一点,因为听到阿爹的声音,所以从后边溜走了。 那图笔墨精巧,妙趣横生,现在想来还是心痒难耐,不给她带下去的话,她八成是要死不瞑目。 思温被窗外的风声树枝划地的声音吓得实在够呛,心下一横,也顾不得丢人,保住命才是最要紧的。 于是颤着声说要不我替你磕了,然后对着破庙里的像就是一通乱拜,口里念叨着“大鸡有大量,早死早托生”,那样子比往日拜家祠还要虔诚。 褚辞玉已经笑得眼泪都喷出来了,山茶死死绷着脸,但嘴角颤抖得和得了羊癫疯一样。 这真是纯纯好家伙,启蛰扶额,多少年前的旧事还被人扒出来。 古有佛祖舍身饲虎,今有她启蛰舍己娱人,不得不说,她这公主当的可真够亲民的! 抹黑艺术 距离国子监祭酒和两位侍郎他们拿出章程的最后期限一晃而至,小组作业马上就要上交。 这些天里启蛰也没闲着,毕竟想要女子可以真正参加科考为官,考试还只是第一步。 容朝官方所说,正规的选举方法大概以身、言、书、判为主,也就是体态样貌、言辞、楷法和政治思维。 集中考试以包涵卷面整洁分在内的书法和文章好坏定优劣看似不易,但哪怕算上作弊小抄,都已经是相对来讲最为公平的一环了,毕竟后面一科比一科主观。 考试结束后,便出成绩排名,这是大多人知道的次序,却并不是完整的程序。 成绩合格的仕子还需要参加铨选,考察体貌和言谈,再细问专长以判断能力。等铨选的结果出来,综合分数定了甲乙等,才会呈送给仆射过目,再由仆射送往门下省,让给事中审阅、侍郎核查、侍中审定,等全无异议才会交送天子,听天子旨意给予符节。 启蛰固然可以直接封这些女学生个把官职,但这又不是收钱办事的一锤子买卖,若不能叫大多数人心里服气,这些女学生日后路也难走,更别提为她办事。 可如果她全然不理会,即便女学生通过了考试,在铨选那一步被卡死也无可奈何,老祭酒说的话给她提了个醒,虽说她并不觉得朝堂上尽是敢拼着三族也要和她做对的,但万一真有不要命的扔到秘书省做个正九品下的小正字,那她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即便她再提拔回来,那兜兜转转还是走了老路,不能让别人信服。 启蛰自然不能容许这样的可能发生,所以她盘算着,请她哥过来吃饭,再找几个负责这事的,当面敲打敲打,就不信这样还有人敢作死。 要请她哥,那自然得整点拿得出手的乐子,好在褚辞玉这些天也没闲着,手上在写的话本子的第一部已经写完。 对于他倾才力献的这么一部缠绵悱恻、荡气回肠、一波三折、扣人心弦的佳作,褚辞玉是很想要把其搬到舞台上的,启蛰也觉着可以先排出一幕,如果好就在那天上台演出。 既然要拍戏,自然要有戏班子,然公主府只有舞郎没养戏子,只得向外寻找。 无奈时下重歌舞而轻戏曲,戏班子一般都只唱经典片段,例如霸王别姬,别姬一别能别好些年,不知道的还以为别姬是个人名,和霸王凑一对。 文人们墨客爱写诗歌而非戏本,班主们只好打着一碗饭传承个千八百年的主意,鲜少有新作。 但虽然写戏本的人很少,班主们也明白一个意思叫做宁缺毋滥。 尤其褚辞玉这出“动物戏”几乎可以算是本朝开山之作了,别无分号的头一家,里面花花绿绿的动物成精说话不算什么,居然还要情情爱爱,看得多少班主头大如斗,连连罢手。 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刚正不阿地拒绝抹黑艺术。 山茶让人找了好多戏班子,好不容易有一家戏班班主为了五斗米折腰,接下了这一宗为难手下人的活。 无奈哪怕手下戏子加班加点起早贪黑宵衣旰食地排练,这出新戏也还需不短的时间才能磨出来。 不得已,上台时间只能滞后再滞后。 褚辞玉等得蔫头耷脑,启蛰看不下去,干脆转换思路找了个皮影戏班子,砸下重金,命他们用手上现有的人物给褚辞玉连夜排了一出。 班主犹犹豫豫地称时间有限,皮影角色没有那么多合适的,这戏可能要将就一些,不若在给他们几天时间,也好重新赶制皮影,有个像样的演出效果。 启蛰问大概能还原出多少?如果能尽快或者现在还原度也还不错的话,还能再加赏赐。 班主想了想,不就是出动物戏,套一个调上去唱应该也不是很难,于是一狠心咬牙称七成,乐得启蛰大手一挥,又赏赐了两匹绡缎,直接拍板定下,明晚就演! 虽然没有很相衬的皮影,演出效果可能不那么好,但好在启蛰倒也不甚在意——这东西她也只是做个后手,主要还是逗褚辞玉玩,只要褚辞玉不要再闷闷不乐就好了嘛。 这场先凑合过去,等过些天那个戏班子排出来了,也就无所谓这个排的怎么样了。 皮影戏于是在公主府开摆。 启蛰特意让人搬了美人榻放在戏台下,到时候她就和褚辞玉半卧在美人榻上看。 烛火昏黄,唱腔婉转。 等到褚辞玉感动得不能自已、含情脉脉之时,她就伸出纤指,挑起他白皙精巧的下巴,轻轻用诗一般的口气对他念道:不必感激,辞玉,你知道的,为了你,做什么我都愿意,为你花心思,是我最开心的事。 趁褚辞玉泪眼朦胧、将哭未哭之际,她再狠狠亲上他的唇,掐着他的腰,把眼睛红红的他吃干抹净。 启蛰主意打的好,却没想到临场出了点差错。 在褚辞玉这种十八级颜控写的话本里,蜜蜂王子和黑熊公主不管是不是同一动物纲目吧,可都是惊为天人的一对好相貌。 那可是哪怕面对强敌来犯,头发丝都一根不乱的精致程度。 但因为要的急,已有的皮影里并没有黑熊妖怪和蜜蜂妖怪这种精怪,尤其没有蜜蜂精——这又不是歌颂劳动、赞扬舍己为人的教育主场,怎么会有蜜蜂这种动物! 再就是黑熊,平时都是挨打、被诓骗以凸显主角武力智力的妖怪,一个沙包而已,那会有人给黑熊做成什么丰乳细腰的貌美精怪。 不知道戏班子他们怎么想的,居然就把五大三粗的黑熊精放了上来。 至于蜜蜂,大概实在是没有什么选择了,只能找了一个黄色的皮影来代替。 这个黄色皮影的衣着……嗯,怎么说呢,就非常“简朴”。 不知道这位原先是什么样的戏剧形象,身上肌肉虬结,看起来壮硕得和黑熊精有的一拼,和“蜜蜂帝子”这个角色上,大概只有性别为男是可以对应上的。 这这这,这实在不像情爱戏码! 谁能想像两个五大三粗、手臂肌肉鼓胀得要爆出来的硬汉谈恋爱呢? 尤其是两个人最开始相遇的时候,明明是意外地欣赏起对方,再加上猝不及防的心动,但现在看起来嘛……倒是很像吕布战曹操,马上就要火烧蜂巢了。 到了蜜蜂精和黑熊怪遇到另一个猿猴精,并因为意见相左打起来的时候,飒飒落叶随掌风惊起是没看出来,冷不丁一瞧,倒很像桃园三结义为谁插头香的事打起来了。 启蛰转过脸去,有点没眼看。 褚辞玉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听到蜜蜂壮士说:“阁下英冠群雄,吾心生敬佩,何不相携而行,共创一番事业,吾等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的时候实在忍不了,气得用力一甩袖子走人了。 启蛰傻眼了。 感动没有了,泪眼没有了,连温香软玉都跑走了,这是什么一出破戏! 启蛰一拍案,怒道:“放肆!” 启蛰之怒是连久经官场的老滑头们都觉可怖的,更别提这个草台班子的几个小戏子。 后面念唱词的两个人也发现自己唱串了,赶紧跪地求饶,磕头告罪。 皮影班主从旁边哆哆嗦嗦地跑出来,却连说什么都没有想好,只一味磕头说请公主恕罪。 给启蛰气得,本来想烽火戏诸侯博美人一笑,谁知道点个火居然还是把湿柴禾,把美人呛走了。 启蛰本来想当场发落了他们,但是褚辞玉已经走得连人影都要看不到了。 一想还是追褚辞玉更要紧,遂怒瞪了他们一眼,赶紧去追褚辞玉。 角色是侍卫不是管家 山茶没去追启蛰,她招来人吩咐道:“来人,把皮影班主和这几个戏子拖下去打三十鞭子,赶出公主府。” 说完,立刻有人前来带走他们。 山茶看着这几人被公主府的下人反缚手臂带走,脸上尤有惊惧和怨恨,走到他们跟前,面无表情地开口:“你们也不要怪我,殿下信任让你们过来,给你们厚赏,结果你们就唱成这样,居然敢这么落殿下脸面,没有即刻打杀你们都已经是殿下仁慈,来人带他们下去行刑。” 那几个人听了这话,似乎是被吓住了,不在挣扎,被公主府的下人们按着带走。 山茶想了想,又吩咐了身边人一句:“把原本定好给他们的钱,打完了也送过去。” 启蛰追着褚辞玉一路回房间,被褚辞玉一把关在门外。 启蛰退了一步,摸了摸差点被夹到的鼻子,心有余悸。 她轻轻拍了拍门,用试探的口气小心翼翼地说:“玉啊,我……”其实是好心的本来! 褚辞玉不听她说完就飞快道:“启蛰你就是不喜欢我的话本子对不对,你也不喜欢我,想着法让我离了你,离就离,也不带你这样侮辱人的!” 启蛰贴近门,口气温柔而又诚恳,哄人意味十足:“我没有,我怎么会呢。” “嗙!”有个什么东西砸向启蛰,启蛰下意识抬脸躲开,那东西已经弹在门框上被截住,又落了下去,一声脆响后,摔成了几瓣。 褚辞玉摔了一个还不解气,把毒手伸向其他花瓶,连茶盏笔洗都没放过。 启蛰在外面听的很是无语,别的不说褚辞玉音律是真不错,东西碎起来还挺有节奏,连起来好像是曲什么歌。 你说你要是喜欢音律而不是搞写作,高低不能丢今天这个人啊! 启蛰安抚他:“我说真的,我怎么会嫌弃你,更不会嫌弃你的话本子,你忘了吗,那天我看得津津有味,要不是你用美色勾引我,那个长腿细腰宽肩是呗,我怎么会……” 果然,话没说完,门就开了,里面伸出一只手,一把把启蛰拉了进去。 褚辞玉小脸通红,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的。 启蛰把他按在榻上,捧起他的手细瞧。 褚辞玉被她的慎重搞得不自在,问:“你在看什么?” 启蛰认真道:“我在看,这双手有没有伤到哪里,这样修长动人的手,受伤了我会很伤心的。要是它的主人因为生我的气而气坏自己,或者没有办法进行灵感创造,我会替文坛而惋惜的。” 褚辞玉本来想骂她油嘴滑舌,但无奈这一番话实在是太过于真挚,搞得他连怀疑似乎都是一种亵渎。 “噢,”他哼哼唧唧不好意思,“真的啊?” “当然了!”启蛰信誓旦旦,说着亲了一下他的手,“对你,我爱甚珍宝。” 启蛰心里比耶,达成成就,自己男人自己哄。 浑水摸鱼摸过了,自然还得调虎离山转移注意力。 启蛰把玩着褚辞玉的手,缓缓道:“明天就要过去尚书省商量科考的事了,到时候就要忙起来了,这不是打算在去之前哄你高兴。我和我哥差不多,有了喜欢的人,就希望那人能高兴才好呀。” 褚辞玉倒是有些好奇:“你哥……陛下?” 启蛰说:“对呀。你不知道,我哥对考意之,就是你那天见过的皇后嫂嫂,那可真是认定了,连妃子都不纳,没少因为这个被那些个老东西磨叨。” 褚辞玉更好奇了:“他们是怎么说的,他们怎么管也管不到陛下的、的房中事吧,听说陛下现在还是只有一位皇后,一个原来的教导宫女封的才人,他,是怎么说服大臣的呀。” 见鱼儿上钩了,启蛰悄悄挑了挑眉。 “你是不知道,他们是恨不得吃饭喝水都要管一管,好像这样才能体现自己是忠臣。” “就在我去百济之前不久,当时我哥都还差一年才弱冠加元服,朝中有人说陛下应该广纳妃妾,子嗣丰足才是兴旺之象。” “你知道他当时说什么吗,他说他还小,过度纵欲对身体不好,哈哈哈哈你能想象吗,他那时候眼睛瞪地跟个乌眼鸡似的,好像谁敢说他大他就能一口生吞了谁!” 褚辞玉果然被逗笑,他容颜玉色,一笑起来仿佛春花粲然,启蛰看得有些晃神。 启蛰凑过去,屏息,轻轻吻在他的脸颊上。 褚辞玉害羞地轻合长睫,本以为启蛰会顺势做些什么,不想不过片刻,启蛰已经起身。 启蛰抚了抚他的长眉,对他笑道:“你现在这待一会,我去找人收拾一下。” 说罢,转身出了房门。 一出门,启蛰收起嬉笑,眼神冷了下来。 启蛰去到书房,让人唤来山茶。 不多时,山茶进来行了个礼。 启蛰坐在椅上,端了盏茶,问:“那几个小戏子你怎么处置的?” 山茶道:“回禀殿下,唱戏的和班主各打了三十鞭子,给了钱让他们回去了。” 启蛰默了一默。 山茶躬身道:“殿下可是觉得……” 启蛰放下茶盏,摇摇头:“罢了罢了,在京城到底不比外面,少不得手软些。且朝令夕改也不好,就这样吧。” 启蛰起身要走。 山茶不知想到了什么,咬了咬牙道:“殿下容禀,您既知京城不比塞外,就更应小心人言,您与云麾将军如此亲密,保不齐叫外人以为殿下结交功臣,心怀不轨;让陛下觉得您在恃功挟宠,有威胁之意。” 启蛰摆摆手:“你多虑了……” 山茶本来只是劝谏,看到现下这一幕才是真有点着急。 她心里颇焦,不依人地跺了跺脚,雷得启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启蛰也回过味来,她自小长在宫廷,最是明白君主忌讳,与她哥的相处虽然皮了些,经常不分上下,但也都在可把控的范围之内。 她虽不觉得一个褚辞玉能影响她与启翛的感情,但若是她深思熟虑过再开口倒也无妨,偏偏现在这样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倒让她觉得一惊。 褚辞玉对她的影响,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门内,褚辞玉微有不解。 明明气氛烘托地那么好,为什么停下来了,启蛰看上去可不像要学明君圣主柳下惠那样的人。 褚辞玉乱七八糟地想,不过说到明君,她虽有识人之能,亦颇有治世之才,但若是真坐了皇帝,实在要讲百姓是福是祸还真是难测。 褚辞玉想呀想,终于在曾经看过的话本子里找出些能对应的地方。 会不会是他不小心摔毁了什么重要物件儿,比如先皇后的什么心爱物件? 可明明他都是看着规制摔的,只有贵的,并没罕物呀。 到底是不放心,褚辞玉干脆从床上爬下来,蹲在地上挨个扒拉碎片,企图复查一遍,却不知自己的样子活像个敌国细作。 启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褚辞玉盲人摸象一样地在摸地上的碎片。 褚辞玉摸地认真,直到启蛰进来才发觉有人,噌一下把手背在身后,配上那紧张的小表情,更像是什么细作了。 启蛰把他扶起来,招呼人进来打扫。 山茶看着满地的瓷器碎片,忍不住心疼,花了好大力气才控制自己不去“忠言逆耳”。 这这这,这可都是邢窑精品,一只抵中等人家三两年生计不成问题。 能摆在公主府的,更是千金难换,居然就这么被砸碎了,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这怕不是个吸血的小妖精,往日怎么没看出来,他还有这样祸国殃民的潜质。 山茶内心忽然充满了对未来的担忧,看这样子,早晚也是弥子瑕、张放、慕容冲之流啊! 等山茶他们退出去,褚辞玉贴近启蛰,悄悄问:“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他怎么说也是习武之人,就山茶那点小动作,还不够看。 不过褚辞玉担心的另有它事——我不会真打碎了什么重要东西,就像是故事里听的那种关键道具吧? 启蛰倒是有点好奇,他原来可从没有这样问过。 褚辞玉可是个一向不理亏的主儿,别人惹了他,他不告黑状就不错了,更别说省之吾身。 褚辞玉皱皱眉,迟疑道:“怎么山茶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什么祸水一样?” 他阿娘讲的故事里,管家这类的角色,可都是很高兴自己主人找到对象的!还会欣慰地一笑,吵了架也是帮着劝和,怎么山茶倒是这幅态度? ——拜托了将军,您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别人遇到的都是特级安神汤,或是面瘫治疗特效药,能帮助解决各种人类难以解释又难以治愈的疾病,可不是上来就嚯嚯家产的! 启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不用管她,小妮子长大了,谁知道在哪生了气,你要是各个这样操心,公主府上下这么多人,你就算是千手观音也吊不住这么多根皮影线呀。” 褚辞玉生气地捶了她一小拳:“还说,看你找的那些人,唱得什么东西,气死人了。” 启蛰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是是是,我的错,那我一会向将军赔礼,保证把将军伺候地舒舒服服的,啊?” 熄灯。 狐狸精开会 第二天,启蛰起了个大早。 照常晨练完,吃毕早饭,就乘厌翟车去了尚书省。 有了上次发火的教训,几个老狐狸这次倒是很痛快地呈上了文书。 贡举之事,不外乎是帖经条例。 考哪本、考什么和怎么考之类的问题。 容朝贡举有六类:秀才,明经,进士,明法,书,筭。 科类考的内容虽不同,但考的方法大同小异。 秀才考方略策五条,以文理优、劣评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和不第。 明经则是考课本内容,有《礼记》、《左传》为大经,《毛诗》、《周礼》等为中经,《周易》、《尚书》等为小经,按当年的规则,不同经要求通晓不同条数。 进士与明经类似,只是要考的帖经少一些,并需要多考杂文、时务两科。 其他三科大致相仿,不过是把帖经和需要精通的数目变上一变。 科目这些都是固定好的,没什么创新的路子,也只能在帖经上做做文章。 比如某一朝有一年某科忽然要求加考《老子》,也就算是新举了。 按启蛰阿娘的说法,估计那一年许多压错题、没习过《老子》的仕子就要哀嚎不已,接着“《老子》速成培训班”没准就会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启蛰把走思的思绪拽回来,逐一而观。 她阿娘虽然总看孟子,但对外从来宣称不喜孔孟儒学,数年过去,容朝如今科考,几乎不见儒家经典,即便《周礼》、《尚书》、《易经》也都是只考挑出来的几个固定段落。 启蛰秉其遗志,自然不会将儒家经典过多地搬上来。 而贡举的顺序和规则,大体上还是和往年一般无二,只不过加上了一些细则。 又把启蛰上次所说的,考生的卷子密封后由人抄录再评批这件事做了详细规定。 贡举这些事,殿内这些人大多已不是第一次主持,是以并没有什么错漏。 启蛰快看完的时候,考雅相忽然说:“殿下,我觉得尚有不妥。” 此言一出,殿内诸人都向他看过来。 启蛰抬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考雅相领命,说:“这上面只有贡举的相关事宜,但就算贡举过了,如果有些人在铨选藻鉴上做文章,故意不选那些女学生,不也是无用,违背殿下恩准她们学、考初心。” 启蛰心里点头,和她想一块去了,不过既然大家都能想到,她不做点什么,岂非默许如此? 考雅相这话一出,礼部侍郎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又立即垂下去,做面无表情状,中间还偷偷翻了个极不明显的白眼。 你可真是尽忠,感情不是你夹在中间,被驾在火上烤。 若你在我在位置坐一天,看你还能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 贪功诿过就是你啊,考尽忠! 国子监祭酒捋捋胡须,没说话。 他纯纯只管学生的事,只参与到贡举为止是丝毫没有问题的,长公主责也责不到他身上,只要他这会不说话,妥妥地低飞过关。 吏部侍郎抬手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也要恨死考雅相。 长公主前些天才发了通火,连带着吏部这些天都低气压,好不容易就快混过这一茬,怎么还有没眼色的人跳出来找事。 礼部侍郎还好,起码今天礼部尚书也来了,还能挡一挡,可他怎么办? 他这势单力孤的,顶头上司要是牵责怪在他身上,不会被降职吧! 张思温默默把这些看在眼里,然后问:“那你可有何想法?” 考雅相轻轻勾唇,笑了笑,说:“何不在试官之法中加入女子,可与贡举相辅相成,这样一来,也能尽早选出合适女官,尽快解决朝臣们对女子处政的异议。” 试官之法是先时曾用过的一种选官之法,让想当官的人自荐,并封个官位以试才能,如果有才就留任,无才就捋官还乡,颇似试婚之法,只是现在已不大采用。 “不可,这简直胡闹!”礼部尚书拽着他那把山羊胡子,直接否决。 考雅相似笑非笑:“为何不可,既然没有提到贡举之后应当如何,我不过是提出建议,尚书何必如此激动。” 礼部尚书严词以拒:“先时试官之法滥用,以至于青衣车载斗量,木笏多如牛毛,甚至有歌谣俚语讽刺。更兼不称职者黜之则罢,但任期若有大错误,造成冤枉才是难以挽回。先时对这些不称职的难免加以刑法甚至诛杀,这难道不是作祸吗!” 张思温挑了挑眉,考雅相也不全是争锋露显的本事嘛,居然能引得这老狐狸动气,表露想法,倒也有几把刷子。 考雅相道:“功者赏,过者罚,难道不是正道?若无不计出身、广纳贤德之心,伊尹怎能为相,卫青如何建功!此乃明圣之行,何故尚书诸多推辞阻塞言路?” 礼部尚书道:“我忠君之心可昭日月,愿剖腹以证清白,岂容小子胡说!试官之制损信乱法,怎可大意轻行!倒是考中书令,深得陛下恩宠却如此教子,不知居心何在。” 考雅相怒道:“商讨而已,我若有过错自有殿下言责惩处,您何必事事牵连家父,难道是我的话戳中尚书的心思不成?陛下广恩圣决,允许女子科考,你不支持不说,还诸多阻拦,到底是何居心!” 启蛰现在已经不想想试不试官了,她只有一个想法:聒噪! 考雅相和礼部尚书抛却商议之事,越来越针锋相对。 两人一声高过一声,启蛰听得脑壳直痛。 启蛰实在烦得不行,皱着眉摆手道:“停!” 两人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尚书省吵起架,瞬间收了言兵语剑。 老狐狸!看着多忠君爱国,一有不对直接缩头,倒是难为了他一把年纪变脸如此之快,张思温看着礼部尚书微哂。 启蛰揉揉额角:“贡举后的事容后再议,众卿这几天商讨此事也辛苦了,今天先到这。” 启蛰吩咐山茶,让人上了几碟点心、几盏清茶。 她自己出去透了个气,张思温跟出来,悄悄对她使个眼色——殿下已经有了主意? 启蛰勾了勾嘴角,点点头。 此刻不好细说,透完气两人一转头要回去,才发现考雅相立在旁边。 看两人发现了他,考雅相噙了一抹温雅的笑走过去。 他看向张思温,示意想和启蛰借一步说话。 张思温知趣地点了个头,往后滑了一大步。 考雅相见张思温稍远了一点,才略带些玩笑地嗔怨开口:“阿蛰,我可是为你不惜又和那几个老顽固吵了一架,到时候他们要是不将道义去我家告我冤状,你可一定记得护住我啊!” 这话听起来是玩笑,却很容易明白其中的意思——考雅相是在向她讨情。 今日他如此为启蛰甚至不惜和几个老家伙争执起来,若真是得罪狠了,日后有谗言诽谤他甚至考家,希望启蛰能记住今日原因,是因为为她尽力才遭诽谤。 或许……也能借此机会,看清谁是要与启蛰做对的人。 启蛰勾唇,好笑地拍了拍他肩膀,“自然,我怎么会白白让你就义了!” 张思温看了看考雅相,面无表情继续腹诽。 考中书令一向自诩忠贤,他知不知道自己养出个小狐狸,还有这举动拿真不是在模仿石显等各路前辈吗? 张思温眼睛中划过狭讽的目光。 等等,石显~ 她一瞬间表情又变得难以言喻。 若是她没记错,听闻前些天考雅相可是在他们府上和褚辞玉吵起来过…… 这个时候去触褚辞玉的霉头,再加上之前种种,莫不是他真想做个石显之类的宠臣不成? 张思温目光变了数变,悄悄咂舌,感叹起自己是个女儿身的事。 陛下只专爱皇后,启蛰又不是先皇后亲女,不像是会对女色感兴趣的人。 可怜她也是如花似玉,怎么连个男人都比不了,连个奸妃都当不成!还要自己吭吭卖力于朝堂,可怜啊可叹! 领略艺术 张思温脑中的一出戏排的差不多,那厢邀宠画饼的戏也落幕。 三人各怀心思进去,不想那几人还在争执。 启蛰不是没看过吵架,她阿娘就喜欢看吵架,小时候还领着她一起看过。 最有意思的当属青楼里,揭开斯文面具,什么都能骂出来。 曾经的一个侍中、如今某州县刺史就曾在花楼大厅扯着嗓子骂对面:你个狗娘猪爹养的王八儿子,什么东西敢和你老子抢…… 她当时和阿娘一起坐在楼上,阿娘听完笑得肠子都要打结,这人什么智商,骂个人还把自己卷进去了,隔天就以袖口有墨点衣冠不整的由头撵出京了。 至于为什么不说真实原因嘛……自然是不能告诉她阿爹,阿娘又偷偷去花楼玩了! 启蛰原先只管看戏,如今却已经要负责劝架了。 她装作没听见祭酒怂恿礼部尚书去和她对呛好让她明白科举不可胡闹,礼部尚书不好回话,遂训起属下前些日子交上来的公文有好几个错别字的问题;吏部侍郎想打个圆场,却被老祭酒拉着,语重心长又不失委婉地劝他不要再写一些有的没的文章送到国子监看能不能当范文了,当年给安远伯求情的启实在是触及情肠才超常发挥把先皇后选进去编入教材,他的文采真没那么好云云…… 启蛰清了清嗓子:“诸位!” 或许是想到了启蛰那天骇人的怒气,所有人动作都停了下来挂上了儒雅面具,本来沸反盈天的内室瞬间静了下来,一片祥和。 很好,很知情识趣,不用她亲自开口劝了。 “今日议事结束,后续按新增的规矩和往年条例即可。诸位近日忙于贡举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去处理公务,本宫也还要处理公文,就不留诸位了。” 众人自然告退,考雅相虽然还想再说话,但是一想启蛰被吵了一上午,这时候心情不好肯定不适合刷好感,遂也撤了。张思温猜想启蛰所说的办法大概是要去找陛下,既然没留她,她也不好主动跟上去。 启蛰独自喝了两盏茶,把这两日的公文挑挑拣拣批了,看了下时辰,正好刚申时。 再不走就赶不上早退了!启蛰施施然起身,打道回府。 十月份的天气,只留二分夏季余热,其余便都是秋日清爽。 启蛰一出门,就望到清白炫蓝的天,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宫道上,张思温远远看到启蛰,挥手过来。 还没近身,老远就闻到桂花香,整个太极宫,只有国子监那边种的全都是桂树。 启蛰看了看张思温过来的方向,等她走过来随口问:“你怎么有兴致去国子监了?” 张思温抬手嗅了嗅衣衫上的桂香,也了然,她退半步跟在启蛰身边,半开玩笑:“阿蛰你重视那些女学生,我不是怕那些人教不会,就去给她们露了一手。” 启蛰一脸不信:“你上次说露一手,还是在崇文馆的丹青课上。” 启蛰当时课间正巧和考雅相读吵了架,争论到底吃汤鱼丸配米饭到底是拿筷子吃还是拿勺子吃。 她筷子学得好,觉得必须要用方便那个;考雅相觉得勺子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存在的,当然要用勺子。 还没吵完先生进来了,启蛰为这个架没吵赢坐立不安。 下完课,张思温过来,偷偷摸摸地说她已经给启蛰报仇过啦,别生闷气了。 一问才知道,那节课是先生让照着自己的样子画肖像图,下课要收。这种画写名字时都是在画旁边写个“某某人像”。张思温把考雅相的像后面写个大蛤蟆,变成了“考雅相像大蛤蟆”! 张思温吐了吐舌。 好在启蛰回想起往事就不细问了,笑道:“你呀你呀,吵个架还帮我找场子,行,够意思!” 张思温得杆儿就往上爬,亲密密挽起启蛰胳膊来:“你的事,我当然会上心啦!” 启蛰任她挽。 忽然想起一事:“你既然替我上心,今晚我就向阿兄讨个给事中给你好了。” 公主权利如今越发大,给事中还一定要去陛下面前讨……张思温转眼明白。 “好呀,我同以往一样,绝对尽全力。” 刚出了宫门,张思温想起来什么,给启蛰一个帖子。 “什么东西这是?”启蛰打开看了看,是有人邀她去府上的品酒宴,启蛰把它塞回张思温怀里,“不去,本公主好这么赏人脸吗?” 张思温神秘道:“据说有西域那边来的美男子,会抱琵琶跳舞。” 启蛰有点心动,张思温重新把帖子给她,启蛰想了想还是拒绝:“本公主要去就去,那是给他们脸,还费力拿这个玩意干什么。” 张思温挑挑眉,惧内这种事看破不说破,她还想蹭启蛰的厌翟车一道回公主府呢。 启蛰前几天给启翛和几个门下省官员都下了帖子,邀他们公主府宴饮。 回去的时候正碰到启翛的车驾。 启蛰见了她哥,笑得一脸谄媚:“哟,哥你来啦,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启翛乜她一眼,抬手把启蛰的帖子扔还给她:“不敢不来,等着你带我长见识呢不是,我到要看看,你想怎么‘让我领略一下艺术’。” 启蛰一把接住,嘿然一笑。 前些天写帖子时生怕她哥不来,把褚辞玉那出戏夸的是天上有地下无,直说要带他领略一把亘古未有前所未见之艺术新风潮,保准叫屈原看了自惭形秽,乐府看了引咎回家。 难以言喻的审美 宴客的地方搭在公主府后山一处花园,名叫银河环斜。 府内有城外引进来的活水,在公主府的几个地方分别挖了池塘,又在银河环斜地面上,曲曲弯弯用一掌宽的渠绕了四十多米的人工溪流。 这片花园,宴客的桌子最多能摆二十八张,是专门宴晚宴之所。镶了明珠的桌子若是全摆上,待到晚上明月高挂烛光亮起,正能和天上二十八宿对应。渠壁上全嵌了不规则的黑曜石,只在要紧处点缀了几颗宝石,水流动时叫光亮一映,熠熠生辉。 耀华公主府占地极广,褚辞玉闲逛了数日也只粗略过了一遍,细赏过的还不足公主府五分之一。 这处白日时只是水渠精巧,流水华丽,褚辞玉大致看出来鹅卵石混琉璃铺出来的地面是对应着星宿的,但也以为不过如此罢了,虽则极华美又贵得骇人,但若起个“银河”的名头还是不大撑得起来。 但今日再看,明珠承了霜色月华又折给渠中宝石,莹莹幽光已是无边浪漫,黑曜石的水渠将整条细流都衬得质地如同墨翠,才是将“银河环斜”的华贵诠释得恰如其分。 枝叶茂密的高大梧桐树矗在墙边,光下叶绿如墨,衬和着其他花木,给这园子自冷艳中多出一份鲜活生气。 启蛰落半步跟在启翛身后,由山茶引进园去,其他赴宴的大臣都随在他们身后,只褚辞玉、张思温二人落在启蛰身后。一路走来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嘶气声不断。 今日人不非常多,一共只摆了十四张桌。启翛坐在上首,啧啧赞叹:“阿蛰你这园子我来了三次,如今修得越发好了。” 启蛰想了想那出不知道会排成什么样的戏,遂诚恳道:“不止这一处,哥你要是想看我今天可以带你细细了解!”说着就要起身。 启翛哪能不知道她想什么,一挥手拦住:“不必,还是提升我的审美品味要紧,快让他们出来吧。” 实在是拦不住啊……山茶一个眼神,小厮领着几个穿戏服的进来去临时搭的戏台子上。 因为给戏班子的时间比较充足,他们特意新制了全套的戏服,启蛰定睛一看,演蜜蜂王子那戏子身后有一条细细尖尖的东西垂落——居然把蜂针也还原出来了! 嘶~启蛰耳后一紧,向上帝王母佛祖三清祈祷但愿这戏能看…… 吹的弹的敲的同时奏起,《蜜蜂王子绝恋熊精公主》这出戏就在台上轰轰烈烈开场。 戏班子按照时下的惯例略改了些词,穿着棕黑色戏服的戏子站在台中央就开唱:“熊精公主人人夸,一身皮毛顶呱呱,森林伙伴见了我,没有人敢笑哈哈!” 启蛰直接喷了口酒出去,张思温在她下首,肠子快笑打结了愣是死死咬住牙,一口小白牙都快咬碎了,场内传来“哼哧哼哧”憋笑的声音。 启蛰扶额,一世英名就毁在今天了,她偏头过去,不敢看她哥。 台下一时寂静无声,越发衬得台上锣鼓喧嚣。 褚辞玉原本脸色发绿,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发作才看下去,没想到听着听着,倒真看进去了。 唱戏不同话本,没了如“她泪盈眼眶,只呆呆地望着远处蜜蜂王子邀请族内蜜蜂小姐共舞,泪珠欲坠不坠,一阵风起,万叶飘渺,一枚叶脉稍折的柳树叶落在熊精公主脚下,被清澈的水珠一砸,顿时跌在尘土飞扬里”这种煽情的废话之后,剧情快了不止一点。 在启蛰喝了一壶酒吃了半盘花生米解了两次手之后,就已经快进到了熊精公主终于发现蜜蜂王子对她并不如自己一般爱恋,只是出于一时兴起和种种筹谋算计,所以含泪对峙了。 “哪怕是沉重似泰山、激涌若万丈巨浪的爱情,也不能触动你无情而冰冷的眼眸。我就像一尾濒死的鱼,逞强从海的深处游到你身边,可你却不愿理会我一路如何的辛苦。我赤诚的爱意交予你,就像将最美的夜明珠送给盲人!” “我是多么渴望以我的眼换天上的星,好在永恒中的每一个日子里,都能有一半的时光看着你……可这对你来讲无所谓的像一只猎豹随意地绕开了一枚石子,激不起你心中一点波澜,更不会有一个蜂巢中几许蜜糖!” 台词听得启蛰磕西瓜子的动作一停,西瓜子差点没飞到嗓子眼呛死她! 这都是哪来的词儿?是戏班子改的还是看话本子的时候一目十行没注意到? 上帝王母如来佛啊,这哪来的戏子这么专业,说词的时候都不会笑的吗?! 启蛰左右一顾,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却着实吓了一跳! 褚辞玉啃着帕子角哭得泪眼婆娑就算了,毕竟这人小时候听的睡前爱情故事太多,本就和正常人脑回路不一样,可没想到连她哥也几次拿袖子偷偷抹泪!! 启蛰两个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转头一看张思温,嚯!好嘛,连张思温眼眶都红了,什么情况???! 他们泪点是和她尿点长一起了吗! 不会,其实是我的审美不太正常吧,启蛰忽然迷茫了…… 好在在她快要陷入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之前,撇头看到了不远处过来赴宴的几个大臣也是一脸吃了二斤土快要噎死的表情。 启蛰安心了——这个世界还是有正常人的啊! 还来不及走过去和那几位难得的正常人唠唠心得,这出戏到已经结束了。 几个戏子上台谢幕的时候,启蛰听到她哥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太精彩了,实在是太精彩了!赏,全都赏!”然后捏着帕子擤了个大鼻涕。 启蛰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给了个眼色,同样面无表情的山茶走过去交代下人赏赐。 山茶回来的时候低声说了几句,启蛰点点头想让她哥去后面擦擦脸换身衣服,就看到她哥已经拉着褚辞玉的手,拍着他的手背说知心话:“听说这话本子是你写的,吸!写的真好!我现在信你是真心喜欢启蛰了,不是至情至性的人,怎么可能写得出、吸!这么至情至性的故事。”她哥居然真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就这么和褚辞玉聊上了! “上次意之和我说,她看得出来,阿蛰也是稀罕你的,她可从来没对别人这么上心,虽然……” “咳咳!”启蛰提醒道,“山茶让人打了水,哥你去后面擦个脸换身衣服吧。” 启翛点了点头,还拉着褚辞玉依依不舍:“你有空就快写,写完让他们排出来,我等着看呢!” 启蛰看不下去了,翻了个白眼,一把把褚辞玉从她哥手里拽出来:“行了别墨迹了,快去吧你!”啰啰嗦嗦没完了! 好戏 “辞玉,你和乐世去旁边的屋子,山茶都备好了,你两个也理理衣服。”启蛰追着喊了一声,刚才这两个不争气的,也没比启翛好哪去。 启蛰嗑着瓜子,启翛理好仪表已经过来了,直接从启蛰的瓜子小钵里抓了一把,鲜奶加绿茶炒的,味儿不错。 他边磕边问:“你刚才怎么叫思温‘乐世’?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启蛰心说,我还没开口,你倒是先找进来了,不错不错。 启蛰白楞他一眼,“这你都不知道,思温的字啊,还是年初起的,我不知道就算了你……”说着反应过来了,“好吧我在东、咳东都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也有理由。” 说着正巧张思温也过来了。 启蛰手一扬,递给她一把瓜子:“你来的正好,快跟我哥解释解释,你这字怎么回事?” 启翛略有讪讪:“对呀,‘思温’‘乐世’听着没什么关系嘛,谁给你取的?” 张思温接过瓜子略一拱手:“陛下,是我自己取的。先前‘思温’的名字是我阿娘取的,是她的心愿,到底不应。但大人赐名怎可轻易更改,我就想着不如取个喜欢的字,快活一生逍遥乐世也不错,这是我的心愿,我努力达成。”张乐世笑眯眯,看起来对“乐世”充满期待。 张乐世说完拿起瓜子,想起手心里轻点的那一下,明白这是启蛰的抱歉。 阿蛰这人呀……有什么可抱歉的,还不是为她求官? 是她阿娘非要嫁与一个只见了数面的男子,嫁过去才知道那人原是有心上人的。为着那人总不肯看她,不知想了多少别人眼中可笑的法子,做了多少他人口中笑话一般的事,阶詈笕鍪秩隋荆仓涣袅艘桓霾蛔惆怂甑暮⒆樱湍敲锤黾耐凶约合M拿帧� 阿蛰从小被娇宠,明明比她还小两岁,却总是心疼她这点本不应入眼的旧事,哪怕她被挑中作了公主伴读后就搬到了外祖母家,还是因为这事格外关照她。 她开蒙晚,小启蛰怕她被先生骂,一直给她补课到跟上进度,才开始领她出去玩…… 想着,她放下瓜子,又道:“阿娘当时一见钟情于那人,想方设法也要嫁,可以容貌爱人,本就是大错特错,企望着别人因为自己的爱而爱上自己,更是愚不可……”话没说完,是启蛰拉了拉她的手。 哎~明明是心思果决不忌手段的人,偏偏要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心软,张乐世微微低头,掩下不住弯起的嘴角。 启翛叹了一叹:“说起来,你和先皇后也是族亲,我记得年初衡兴县侯致仕了,你如今还是住在你外祖母那里吗?”张乐世阿娘是她外祖母的小女儿,她外祖母却是先皇后盛姿的亲姑母。 “回陛下。老在外祖母家住也不像话,王傅昕——我那庶兄承爵以后,我在京中另置了门户,只偶尔去看看外祖母,她最近新养了好几只猫,偏我见到猫毛就要打喷嚏,外祖母说我吓到她的猫了,还生气叫我不许去呢。”可能是说到外祖母,她嘴角终于一扬。 王家有个世袭的县爵,她父亲是从三品县侯,王傅昕是正四品县伯。 启翛点了点头,问启蛰:“你今年不是开府,可想好都选谁做府官,不把乐世纳入麾下吗?”表彰启蛰监国之功的封赏里,就有允许开府一条。 启蛰道:“自然是要的,但这事也不急,我预备着等明年再从春闱里挑一二个好的,一并封了省得麻烦。” “你在吏部确实是要管仕子科举的事。”启翛想了想,“”既如此,不如让乐世帮你的忙,就封她个……” “给事中吧,哥你既然想她帮忙,这位置最好不过。”启蛰接口道。 “行,那就给事中。”启翛倒不在意是什么,左右给了官他心里莫名好受些。 但这看在其他官员眼里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给事中可以分判门下省事,百司的抄奏也由给事中先读,并有驳回之权。尤其在容朝,给事中虽然官位不高,却可参政,说是半个宰相也无不可。长公主又提到春闱……几个官员对视一眼,自以为心有明镜,得悟圣意。 张乐世当场就叩谢陛下,又说心中感怀皇恩,愿歌《鹿鸣》以报之。唱完,启翛又赏了一百匹绢。 对面几个臣子听了一晚上戏,终于有他们发光发热的机会了,见启翛听得高兴,也自请歌舞以娱。 今天本来就是邀众玩乐,人多才好唱戏,启蛰厚道,自己搭台子让戏子唱完也不撤,大方借场子给那些官员。 启蛰拿东西逗褚辞玉猜左右手,又和张乐世摇骰子喝酒,配着乐人吹的曲和太常博士的琵琶玩得尽兴。 褚辞玉输了几次,叫着要和启蛰换换,他把手插到瓜子钵里,攥拳伸出让启蛰猜里面单还是双。 褚辞玉拳头攥了老大一个,大拇指和食指圈住的缝里还漏了两个。 倒不见启蛰纠结犹豫,她只看了看月亮,喝了盏酒就道:“双。” 手摊开,张乐世凑过头看着他数出了二十六个南瓜子。 褚辞玉不服再要来,启蛰却坚决不和他玩这个了。 张乐世拍掌大笑:“你这是撞她枪口上了,你以为这儿为什么是二十八星宿的景儿?阿蛰心算快得不似人,她刚才看月亮是在看时辰起天罡时课,你就是握八十个子儿要猜单双她也是能中的。只是这东西一日无心只能用一回,再来她也不晓得是什么了,要输的事,她才不肯和你干。” 启蛰见张乐世拆她老底,握拳咳了咳,装不在意侧过身喝酒。 台上是右牵牛卫将军在跳胡旋舞,礼部尚书给他敲鼓点。 跳的实在不赖,动作节拍韵味拿捏到位,启蛰挑眉看得啧啧称奇,两年没见,这些人不会就在家苦修舞蹈呢吧? 张乐世见怪不怪,倒是褚辞玉,很是讶然。 要是今天以前,别人说他乡巴佬他绝对不认,但今天这场面,他在边塞长到十八也确实是第一次见。 京城官员都是这种风格吗,用跳舞拉进情感表达忠诚?他瞥头见启翛看得确实高兴,一边饮酒同人说笑,一边还不自觉打着拍子。 台上跳得热烈,褚辞玉不知根底,忍不住也想上去跳一段讨好大舅子,启蛰本来拍着巴掌和她哥说话,见褚辞玉动作一把把他拽下来。 启蛰贴着他耳朵小声道:“有你什么事,坐好看你的。” 启蛰知道旁边褚辞玉的疑惑,却不给他解释,只拉着他坐回去,剥石榴给他吃。 她能怎么解释,说这都是她阿娘留下来的历史遗留问题? 要说她阿娘,自己一身手段,手下用人时自然选听话能办事的。她心有明镜,所以过分劝谏的大臣都派到各地去任职,有些有能力的就当个都督刺史,没有的就当个录事辅助刺史。 朝中听话的人多,办起事来上传下达就方便,这也是阿娘政令通达、能逆臣子意治朝的原因。但阿娘用人的弊端也在这,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就算是废物也能对号入座利用个透彻——当然,也没有说大臣们都是废物的意思。 到了启翛这、当时十九岁的少年天子面前,许多原本听令的大臣一时不知如何保住位子,就变成阿谀之臣了。 且这些年明经科等需要背经书的地方,考的都是删减版教材,明经科本来就只要认死理背就行,阿娘还把范围给缩了一半,明经科越发容易,选上来也就越不中用。好在容朝官员数千,考试的也只占一部分,倒不是大问题。 启蛰能说,她今日请过来的就不是直言上谏那拨人? 摇摇头,把小盘里的石榴籽递给褚辞玉。 礼部侍郎的一天 我说:“老张,我觉得这两张桌子不大对齐,你再调调,你看,后面这张是不是比前面的窜出来一点,万一坐前面的觉得我是故意给人难堪怎么好?” 老张哈了个腰,过去调桌子,我蹲在旁边看,没注意到我妻玉娇过来了。 玉娇往我头上呼了一巴掌,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撅在这盯桌子像什么话,我都想给你一脚!快给我起来,谁没事盯着桌子齐不齐,诚心找事呢!” 我拍拍头起来,真是妇人之见,岳父泰山在我刚入官场时就提点过,要我处处当心,说官场上哪怕是个喷嚏都可能不是白打的! 岳父泰山是做到了左省侍中的,说的话必然字字珠玑,婆娘不晓事,我不与她计较! 我本想让老张再去看看贺礼是否仍然万无一失,但门僮来报,说吏部刘侍郎已经到了,我快步去迎,不忘告诉老张再去看一眼好安心。 我欲宴请朝中近日炙手可热的云麾将军和张常侍,因玉娇总说我不会说话,还特意请了刘老兄帮给我作陪客。 前几天长公主在公主府宴请陛下,几百双眼睛都看到了公主对云麾将军如何宠爱,居然还亲自剥石榴给他! 这事若不是同去赴宴的刘老兄告诉我,我万万不敢信。 耀华长公主是什么人,先帝后的心头肉,当今圣上亲妹,自小就是天之骄子。九岁那年,公主要给自己改封号,但“耀华”的“华”字正与当时的华凝长公主封号相同,先皇后直接赐了华凝长公主霍山二百封户,改叫了霍山长公主。那霍山长公主亦是嫡公主,性子冷淡却矜傲,怎么肯应,吵闹了半年,最后被先帝罚了两年年俸做结。 陛下登基后不知是否也因为此事,到底没加封霍山长公主为大长公主,与阳淑长公主是唯二没被陛下加封的姑母。大长公主与长公主虽然品级相同,但失了这份尊敬,到底不大好看。 耀华长公主是众星捧月着长大的,极有主意,向来没人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如今监国回来,不仅贵重无匹,气势更凌厉迫人。能劳她手剥石榴,云麾将军真是何方神圣! 玉娇前夜有些担心地问我,既然他们如今正在风头,那请客会不会让人说闲话不太好。 我告诉玉娇,官场往来就是要交际,有人一时受宠却没人一生受宠,谁得势与谁交好也不过是自保之策,我顶头上司礼部尚书快五十了,平时衙里没少揪胡子骂人,但出了议事厅,不也得给人敲鼓点?人啊非得这样能屈能伸不可。 玉娇点头,摸黑亲了我一口,我心里美得上天。 刘老兄见了我挥手过来,道完安好,他撩着衣袍拉我小声说话:“王三,帖子里没提,我来问问你,今日宴席可有什么特别要注意的?又或是有什么需要我帮你打铺垫的,你提前跟我说。” “您这么想着弟弟,真是多谢刘兄了!”我略做个揖,“不过今天没什么别的事,就是交好一番,以后衙里内外见到,也能打个招呼。” “奥奥奥,懂懂懂!”刘老兄一拍我的肩,正要先请他去喝茶,门僮又来通报:“郎君!张常侍、云麾将军和考奉议郎来了!” 我和刘兄对视一眼,心下哀嚎,怎么考奉议郎也来了?刚让老张摆齐的桌子,再添一张可要怎么摆哟! 我与刘兄一同过去,大家在前庭见了礼,考雅相拱手笑得清雅非常,道:“路上见了乐世和云麾将军,都说要到您这赴宴,我凑个热闹就跟过来了,还望王侍郎别介意才好,您这儿若是有不方便的,我便去食肆也无妨。” 我最怕说客套话,只得笑着回他:“哪里会哪里会,考二郎来高兴还来不及,我正想着我与刘兄都是俗人,还担心褚将军与张常侍嫌闷,你这流云手一来,我这蓬门也多几分雅意了!” 刘兄也说:“考二郎的琴声如流云名动京城,想请还请不来,是我跟着王三沾光了呀!” 实在不是我们两个谄媚!考雅相因着避亲的关系只领个散官,看着不高,但是他老子是右省第一把手,谁敢怠慢? 况且耀华长公主回朝后两次议事都携了考雅相,因此他虽然事儿多,却也很可以结交。 玉娇帮我添了桌子,我又对着主客位犯了难,才想起褚辞玉与张思温同品,一个爱宠一个密友,这可怎么排才好? 好在他们两个谦让一番,张思温自己坐去了下首。 玉娇在远处帮我盯着,一看大家都落座了,赶紧让人把菜品上齐。 褚将军人很客气,先举起杯:“辞玉从边塞而来,粗俗惯了,王侍郎相邀实在是荣幸万分,若有什么贻笑大方的,还请诸位海涵。” 太客气也不好,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回!赶紧举杯:“将军实在是太客气了,将军姿容不凡,容止雅若皎皎明月,我见之才知何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您肯赏光,就是给下官面子了!” “您太自谦了!这里不是衙门哪有下官一说,何况我也是虚占官位,如今战事已了,听命待选而已。” 我快要撑不住了! 刘兄举杯遥敬客席:“若说荣幸,谁也没我荣幸之至,今天是借几位的光,才能才能来王三家里吃饭,若不然,昨儿和内子拌了两句嘴,今日不知有饭吃没有呢!” 他说完,大家都一笑,气氛顿时打开不少。不亏是耀华长公主手下经常见大世面的,我当真没找错人! 我和褚将军随口唠些关内外习俗的磕,刘兄同张常侍考二郎说话,时而插一两句我们这边的玩笑。 边说着,我心里犹豫着考二郎来的突然,可若少了他那份看起来也不好。 我对老张低声吩咐,要他把我新买的琴抱出来,和其他贺礼放一起,都先摆在能看得见的远处。 不一会,老张已抱了琴放过去,我正想开始送礼,考二郎似乎晕了一会儿酒 我有些犹豫,要不让人给他上碗醒酒汤?他却忽然扶额直起腰,晃了晃头,开始小声同张常侍说话。 我间或听到考二郎说:“……自小相识……效命……自然是急人之所急……斜风管……” 又听张常侍道:“……令行禁止……不才愚笨……” 我想加进去一句却不知说什么,和刘兄对视一眼,显然他二人声音太小,刘兄也没听见。 我见考雅相又盘了盘腰间流苏玉葫芦——他那玉葫芦材质一般,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总是不离身,我虽然见他次数不频繁,却也记住了他有这么个挂件——忽然眯眸一笑,说:“乐世你前些日子还总在青楼肆坊厮混,最近倒是忽然去国子监去得勤快了。” 官场里的话里有话,这个我懂! 张常侍吊儿郎当回道:“不过是为大容人才选拔出点微薄之力,职责所在。”她斜过头去看考二郎,我瞧不见她的神色,只是听她略微拉长调子道:“哪比得上奉议郎,去太医署路见不平排忧解难这么热心~” 不知这话是讽刺还是刺中了什么,考二郎听得额头青筋倏然暴起,又立刻消弥。 他俩的对话引得大家都看过去。我直觉他们说的是一些我最好不要知道的。想起玉娇看上哪家珠钗的时候,常和我说礼多人不怪,我一直牢记在心。 既然酒过三巡,不如就挑这个空档把我精心挑选的礼奉上。 在我的示意下,被打扮成婢女样的美人娉娉袅袅地走进来,替换了褚将军身边倒酒之人。 这是我挨了玉娇两个耳刮子才接进门的,我对她很有信心。 男人嘛,和公主在一起的时候估计得小意奉承、卖乖讨好,等离开了公主身边,肯定都是想加倍补偿回来的,但是若出去惹出风言风语,难免失了公主欢心。 将美人作婢女打扮就是为了回去时带到将军府,不惹人注意。长公主事情多,哪管得了这么细,待晚上微风拂面,褚将军自然记得我的好。 而张常侍,她最近步步高升,我特意精挑细选,买了块品种水头雕工都极好的玉雕竹节,恭祝她节节高升,竹子又有寓意君子的意思,更是一举两得。 考二郎那边我也没落下,虽然事出突然,但巧在我前天用攒的私房钱买了把上好的琴,他既善琴,那拿琴送他也算恰如其分。 张常侍身后的小侍女大概少见品相这么好的玉,瞪圆了眼又看向我。考二郎的小厮抱起琴时亦有点哆嗦。我默叹一口气,平日里也该让下人见些好物件,忒没见识了。 我还是看向褚将军,毕竟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美人倾身给褚将军倒酒,柔若无骨媚似幽兰,看得人又忍不住转头——可惜这等福气,是轮不到我身上啦! 若换了我,不等美人倒酒醺醺然,玉娇的耳刮子必然先让我晕头转向。 一转头,正好看到刘兄冲我疯狂眨眼,颇不解,下意识看了看张常侍和考二郎那边,他俩没说话,只双双挑了挑眉,勾起一缕淡似错觉的笑,还碰了个杯。 看起来一切都很好嘛! 正想着,一声脆响! 褚将军忽然甩了杯子站起来,他并指不住点向那婢女,我不解,又点向我,我大惊!褚将军冰冷开口:“你……打算破坏我爱情的纯洁?!” “咳咳!”话一出,张常侍和考二郎忽然咳嗽起来,像是被酒呛到。 “啊?我?”我赶紧摇摇头。褚将军又开口,更冰冷了:“不是是什么!你找这么个人过来,就是想引诱我做一些不成体统的事,借此玷污我的爱情的忠贞和纯洁!!” 我……我冤枉啊!我哪知道会玷污他纯洁,我赶紧求救地看向刘老兄,但他也似乎呆住了没甚言语。 褚将军眼看越发生气,脖子都开始泛红,拳头攥得青筋都起来了,我更不知如何开口。 玉娇忽然冲过来,抬手给了我一嘴巴:“好啊你,我说了不让你扶她做贵妾,你还想借着今天请客的由头把她带出来,怎么,是想让我看在客人的份上许了你先行后闻?做梦吧你!来人,立刻拖了她拉出去发买了!” 打的漂亮玉娇! 我捂着脸怒道:“客人在呢,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玉娇哼了一声:“我倒是想给你面子,可惜有些人给脸不要脸!” 褚将军的目光从笃定变得有些犹豫,但仍不很信。 我豁出老底:“真、真是小妾,我发誓,好端端的我怎么会想玷污您纯洁!将军若不信可以去公家账面查,我……我每月都有领这笔媵妾钱,账上必然记录了!” 数量在规定以内的媵妾,容朝每月都会依照不同品级发放月俸,我家里虽然没有小妾,但把玉娇养的狗“桂若”的名字填了进去,将每月的月俸当做我的私房钱。 若不是看褚将军实在怒得厉害,为了证明清白,我是死都不可能说出来的! 褚将军重新坐下,我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但没过一会儿,他忽然又起身,告辞说要去皇宫里接长公主回府。 ……长公主今天陪陛下去郊区捕猎了,你其实可以把想查账说得更明白些。 宴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张常侍、考二郎连刘兄都说告辞。 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和玉娇逐渐升起的怒色,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好好的,请什么客! 黑状(小修) 吏部衙门。 考雅相打了帘子进去的时候,启蛰正对吏部侍郎吩咐琐事:“……吏部这几年的旧档我都看过了,你拿回去吧。对了,有个叫林逸白的令史,经他手的待选官上任后表现都不错,你过几天把他叫过来,我要当面见。” 吏部侍郎抱了公文,道了声“唯”告退。 启蛰整理起其他公文,叫考雅相进内室来。门口人通报时她就看到考雅相了,只是还有话和人说。 考雅相翩然进来,他今天特意打扮过,挑了身绣墨枝红枸杞的白色圆领衫。 启蛰果然注意到了:“今天这身不错,红果子绣的是什么,大红枣吗?” “是枸杞!枸杞!”考雅相瞬间有些破功,扯着衣衫给她看,“味甘性平、滋补肝肾的枸杞!” 照平时,启蛰肯定保面子解释一番,但考雅相这架势和某人太像,她哄褚辞玉哄惯了,这时候下意识一连串点头:“啊啊啊行,知道了知道了,绣这么像谁分得清,我还以为你忽然转了性,和乐世一样迷恋起红枣来。” 张乐世最喜欢红枣,衣服纹样是红枣,荷包花样是红枣,连荷包里面也都是枣!冬天没有鲜枣了她还能掏出枣蜜饯! 要不是红枣只能补血,她都快以为张乐世发现了什么灵验秘方,打算拿红枣当金丹吃预备长生不老呢! 考雅相想起张乐世,难免想起前天几句机锋,翻了个白眼,倒是又恢复冷静,嫌弃道:“谁和她一样,红枣补气,她大概是肾虚找补吧。” 他说的是张乐世今日频频去青楼舞肆一事,然启蛰不接茬,反倒问:“你怎么对药性了解这么多,你衣衫绣的也大多是药材……” 考雅相一愣,这些药性他其实是脱口即出……大概是某人念过太多吧。 启蛰打量他两眼,狭促道:“怎么,你终于知道自己学艺不精,打算弃文从医了?医馆估计开不成,可想好在哪摆摊?” 考雅相下意识道:“朱雀大街吧……不是谁要弃文呀!我学艺不精,你忘了课后作业谁帮你做的!” “你还好意思说,你但凡查查书,也不至于把‘采莲南塘秋’下一句自己补成‘抓住大泥鳅’吧!我抄了这首破诗整整五十遍!”启蛰带上痛苦面具。 “你把根据蓄水池每时辰进水差额,计算‘应该怎么办才能填满水池’给我回答写‘必有贪污,应该拉下去拷问!’害得我挨手板!”考雅相也是一脸义愤填膺! “你把‘人为什么要谈古琴’的抒意题写了‘为了避免惩罚和让父亲满意’!我阿耶让我写了一千字的陈因书!”事隔多年,启蛰想起来还觉得残酷,“一个八岁的孩子,写一千字!写完拿起来比我腿还长!” 考雅相不知是想不出反驳,亦或是想到什么,不说话了。 少顷,启蛰收拾好了公文,起身出门,考雅相醒过神来跟过去,作循循善诱状:“阿蛰我是想来和你说,张乐世就算再有能力,她一个吏部侍郎又是给事中,频频去国子监肯定有争议,不如……” “不如给你安排去国子监?” 考雅相被挑破心事倒也不尴尬,他要向启蛰证明他的能力,再证明他的心意,最后争取拿到驸马位置气死他爹,自然是从启蛰目前最关心的着手更事半功倍。 他刚打算从三大背景五个意义和七个要害分多个小点,向启蛰阐述一下让他去干着活的种种优点和好处,启蛰已经开口: “你前些天参与了今年常选的讨论,应该也知道这活不是那么容易干的。” 考雅相点点头,转眼又想了六个阐述小点。 但没等细细分析要害,启蛰已经拍他肩膀郑重道:“既然你今日来说,想来也是想清楚了。我这边忙着吏部和别的事,不像从前,没空总去国子监,更懒得见祭酒那张老脸。”语气里是忍不住的想解脱。 听话听音,考雅相明白启蛰这是早有打算,正等他自己开口了。哎,只是可惜他熬了两个大夜才写出来近万字的优点分析,全都变废纸了。 他心情略复杂,按说是应该高兴 可总有种简历千辛万苦编好了、但老板随手抽了个运气好的录用正巧是他的迷之挫败感是怎么回事? 但启蛰还有话:“你既想分忧……那些人说的也不错,斜封官还是不好,冗员太多看着怪难受的,想想就浑身不舒服。这样,我和皇兄说撤了我这边司业的职,由你试官检校,先干个半年,若不错就任你为司业好了。只是我这边也不好总出例外,你去国子监递个陈状,例考过了再送去左右省,总之照着流程走一遍,别让人挑错。” 这是有意让他多跑一趟,在启蛰说斜封官时他就懂了。 明明那么小声,到底还是被人把话传出去了…… 他上次和张乐世说的就是想联合建议启蛰,采用斜封官的方法,多培养一批自己的势力,但不知为什么,张乐世没同意。 考雅相自然明白这是敲打,只暗恨自己熬了两个夜想写因由,却被别人捷足先登告了黑状。 这下好了,他长八十张嘴说得舌灿莲花,启蛰也不可能忽然脑子被浆糊糊住,认为他是一心为她好了。 但这话被传出来和姓张的没关系,她就算不赞同也不会这么做,被启蛰知道了她也没好处拿。 启蛰不知他想,又给颗甜枣:“你去了国子监好好干,对了,你若是和太医署的女医情投意合,虽然规矩不许医女嫁人,但我也可给你赐婚。” 启蛰一副“我都懂”“哥俩好”的表情,还拍拍他的肩,本来考雅相还能理智思考,这下是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踏马的,刚说不是张乐世,结果告黑状的里到底没少了她! 那些侍郎每天一起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离得近告状快也就算了,怎么连张乐世都抢他前面! 吃饭也就前天的事,昨天下午启蛰才从郊外行宫回来,他不过熬了个夜,就连着被坑!还有没有同道主义精神? 张乐世也是没出息,不过一天多没见就颠颠过去,怎么不干脆长公主府里算了! 他心里门儿清,除了张乐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嘴欠把他这点小事搬出来,明摆着故意要给他添堵! 考雅相正证侧证反证,用尽一切方法,力证他去太医署绝对只是碰巧,对那女医连枣核那么大的心思都没有!直说得口干舌燥才让启蛰相信他确实没有喜欢别人,好保持自己在她那里的清白形象。 然末了,启蛰还是语重心长地对他来了一句:有了喜欢的也没事,知慕少艾人之常情,总是压抑也不好。 好吧,这么真诚的劝慰,她显然是对他没有半点它心,考雅相气摔! 出了尚书省,正巧遇到考中书令考篁。 考篁毕恭毕敬地给启蛰行了个礼,启蛰破天荒也用半礼回他。 她去新罗之前才刚接手吏部尚书的差,还没干上一旬就出门打仗去了,这些天把吏部近几年公文细读,才算彻底详细了解了吏部各项职事。 吏部掌天下官吏选授、勋封、考课的政令,与中书省一直有公务往来,例如每年官员放选等事,也都是要交由中书省再过一遍的。 要不是这些天看了二十多卷比胳膊还厚的卷宗,她都不晓得,考中书令干的到底有多好! 难怪她阿娘当年对铨选舞弊案大力整治时,一批里面二十六个进士都在上任前被罢免了,唯独让他重试,合格之后还特意给派去了秘书省,出任堪称“卿相预备役”的校书郎一职。 前几年又力排众议,不惜略过好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也要把他提做中书令——才年过不惑就到了中书令位置,纵观整个容朝历史,也都是极少的! 启蛰看卷宗的时候就生了结交之心,正巧遇上他,也就和他多说几句,随便唠点家常,再请教些事,拉近拉近关系。 她不是自大的人,向来听得进有益良言。阿娘自小就告诉她,请教比她有经验有学识的人不是丢脸的事,话要听进去,然后自己判断,不拒言,亦不盲从。 考篁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榆木疙瘩,当下就站在宫道巷口谈了起来。 考雅相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心里简直要咬碎了牙齿。 然而他已经忍了那么多年,对着这个人面兽心衣冠楚楚的畜生,哪怕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也早就有了掩饰技巧。 他着白色绣墨枝枸杞子圆袍,庭然而立,丹颜含笑,高阳煦风拂照而过,俊朗清秀,如谢庭兰玉。 可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如何腐烂透底,要靠心里一遍遍演练考篁的一万种死法,才能继续站在这维持笑容。 不就是伪君子,在考家二十年,有人日日做榜样,他亦练得炉火纯青。 启蛰谈了两刻钟,估摸着考中书令马上也五十来岁的人了,再站下去没准要累坏,遂拐个弯结束了话题。 笑着辞别了考中书令,启蛰还欲去别处,转头一看,考雅相已出了满头的汗。 她抽出一张帕子递给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考雅相接过去拭了拭汗,嗓子都有点哑:“是有一点,公主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启蛰点点头,半开玩笑:“你们都这么喜欢去国子监,我自然也想去看看。” 考雅相后背也被汗浸湿,在那人面前,身体下意识就会不适,在家里听训经常不到一刻回去就得歇好久方能缓过劲来,是以这会儿挤都挤不出笑模样了。 启蛰看他实在难受,说:“你不如坐我的轿撵回去,我今日没用厌翟车骑马来的,山茶就多备了顶小轿。” 考雅相目光一闪,点点头,回了个虚弱的笑意给她。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启蛰去国子监本来是想看看女学生的功课,再鼓励鼓励,动员几句。但她许久不去国子监,早忘了他们的课表时间,加之和考篁说话耽误了一会,去的时候已经是晚飨时分了。 国子监学生大多都去吃饭了,剩下几个刻苦的,一边叼馒头一边复习功课。 启蛰有些为难,这会进去也太尴尬了,她是鼓励她们馒头吃得好,还是让人把馒头扯出来给她背《出师表》? 正打算走,张乐世从拐角处出来,手里拿着卷书,见到启蛰目光一亮,噌噌几步过来。 她走进了,启蛰才看到她手里拿的是《尚书》,启蛰随手一翻,里面是小字密密注解过的。 启蛰随口道:“哟,你倒是很会管理时间,一边有空花天酒地,一边还有时间注解这个,文体两开花嘛!也罢,你要是诚心想当国子博士,去也无妨,反正你的辞赋比这里博士要强得多,这几年的进士秀才、状元榜眼还没越过你的去,哈哈你若是教出几个文豪,将来杏坛史上,还能留你一笔,嗯?” 张乐世随手把书卷塞给身后的人,这时候天色已黑,宫人们才开始点蜡,启蛰看不清她身后是什么人,只是看衣服,大概是国子监的女学子,她并不在意。 张乐世早习惯启蛰毒舌,她吊儿郎当,上前挽住启蛰胳膊:“啧,教学生这活不适合我,我怕教出几个‘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来!” 上学时候学《汤誓》,讲的是商汤欲灭夏桀,与众人声讨夏桀。是时民众愤恨不已,以太阳比喻夏桀,意思是哪怕太阳毁灭就会万物消亡,那大不了都别活,也得拉着他一起死。 启蛰当时在课本底下压了本某朝某人的杂记,根本没听,本来她前桌是启翛,有人挡住也发现不了,但是那天启翛刚熬夜写完前天逃课的罚抄,正在补觉。 两人被抓个正着,被罚一人抄一百遍《汤誓》,还扬言要告诉帝后,启蛰当场就要起义,叫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朝先生一脑袋冲过去! 启蛰当时九、十岁,人小劲不小,直接把先生尾椎骨撞折了…… 后续被罚得多惨先不说,后来好一阵子提到启蛰,都是“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听起来像个刺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诸再世~ 启蛰佯怒,张乐世笑嘻嘻讨饶。 她两个自顾自走了,后面的女学生行完礼,深深看了一眼,彼时烛火已亮,她目光闪动,连眼角小痣都格外漂亮。 那女子轻摸了摸眼尾小痣,一声轻笑,十足的讽意,亦转身离开。 宫道上烛火不多,张乐世半挽半靠地贴着启蛰,她本就没个正形,前些天褚辞玉经常在启蛰身边陪着出入,如今就没有顾忌了。 张乐世这样惯了,启蛰也不拨开她,将下午的事简单说了,末了让张乐世替她写个奏呈上去。 张乐世摸摸下巴,听完顿了一刹,仍旧笑眯眯:“考雅相急躁了,但阿蛰你还是要用他呢。” “到底相识这么多年,他若是只是想差了主意,或是想赚几个零用,也就随他。况且我可真没心思去国子监,吏部的事刚上手,少不得在开头的时候专心些。” “哼哼,你不会是看姓考的好看所以想护着他吧?也不怕你府里那个吃醋,再去把国子监的账也给查了?” 前几天褚辞玉被礼部侍郎刺激到了,抽风一样跑去户部那边非要看人家账本子,把人家那三五年的老账都翻了出来,偏他去的时候怕没有由头还现编了个——担忧有人冒领俸禄。 御史台一听来了大活,赶紧把这几个月没完成的绩效全押在这里,有了这群人盯着,户部现在从尚书到令史,平均一人捧五本账册子开始核对,灯火通明好几天了。 启蛰对此颇感无奈。 查账这种事,其实颇有忌讳,衰败时查账容易分崩,鼎盛时查账容易离心。不管出于哪种角度目的考虑,启蛰都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可既然这么快就颇有声势地查起来了,说她哥启翛没有默许乃至暗中授意绝不可能。 好在如今权利归拢,倒不怕出太大乱子。她哥若是想借着这次换掉一批她阿娘的旧臣,她不好置喙。 只是这事在外人看来毕竟是她的人所挑起,启蛰虽不担心外人如何看——她和她哥心里有数就行,却也颇恼褚辞玉鲁莽。 但一想这人抱着生怕有人玷污他爱情纯洁的念头,又是被人故意推波助澜,倒也有些不知责令。 但凡换个人,哪怕是她原先随手封的那些小美男,敢给她弄这个,起码也要揭层皮,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上有天下有地,别当老子没脾气! 可褚辞玉毕竟不是她下属,赏罚分明没法用到他身上,启蛰头一次遇到这种事,还真有点不知如何对他。 启蛰以手扶额:“别说了,想起他那个作劲儿我就头大如斗,钻火圈的猴子都没他能折腾!” “哟哟,他那么作你不还是愿意当黄盖~”张乐世挤挤眉,“要不你就现在回公主府,把东西连他都扔出去,当场分手,给他来个扫地出门!不管他是哭还是跪,下雨还是晕厥,你都不理他!”她明显越说越兴奋,有点手舞足蹈的意思。 启蛰越听越乱:“停停停!什么又哭又闹又下雨,乱七八糟的,你也画本子看多了吧,而且怎么一说到他扫地出门你这么兴奋,和有世仇一样?” 张乐世反应过来,有些讪讪:“什么世仇,不是你头大如斗,我帮你描绘一下场景好解气呀!” “谢谢你了,你这份心还是留给青楼戏子吧,你要哪天捧出个名角,没准人家还给你在庙里供个牌位,到时候有你好香火吃。” 启蛰说着,摇头叹了口气:“你别说,这一天天,还真不如你在小倌馆逛着舒服!” 张乐世探头去问:“你知道啦?” 启蛰说:“你这样声势浩大的和平庆县子对砸人家初夜,我想不知道也难。” 张乐世说:“你不会生气吧,我就是想气死我后娘昏爹而已,倒也没和他如何……” 启蛰打断她:“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大容法令又没有禁止女子不能进秦楼楚馆,再说了,就算有,你和本公主什么关系,能让这么点小事影响了,放心吧!”她轻描淡写,是真的全然不在意。 张乐世噢了一声,勉强笑笑。 烛火是真的昏暗,没人看到一双眸子里隐秘的期待是如何黯然下去的。 ———————————————— 太卡了太卡了,观众老爷们给点评论珠珠打个气吧呜呜呜 睡前故事 褚辞玉在公主府观赏湖里荡起双桨,十一月的天气,细微冰碴荡开波浪,满脑子都是家里寄过来的两封信。 一封是告诉他要注意身体,既入京,闲来无事可出门替父母多拜访老友,特别是耀华长公主,乃其母总角起的手帕交之女;另一封,则是训斥他“大闹户部”,告诫他没事就呆在家里,少出门走动! 两封信写的时间隔了有半个月,却一起送到,显然是他的“功绩”被传回去以后加急送来的。 褚辞玉倒是不急,第一封他已经超额完成任务,达成“登堂入室”成就了,而且估计因为这,马上还能收到第三封信。 至于大闹户部的事,启蛰前些天也同他说清了要害。 他不是个傻的,当初找上户部也是因为知道这事不可能闹太大——他只稍微暗示了一下,说自己喜欢他们家一个摆件,想买过来,偏他们说是御赐之物,死活不卖,他是较上了这个真——没想到京城的波谲云诡果然远盛边塞,就这么点小事,偏偏一不留神让人拿着做了借口。 启蛰生气御史台敢找她的人作伐子,狠狠记了一笔黑账,却也不忘和褚辞玉仔细掰扯这件事。 可分析得太深,褚辞玉不干了——显得他多没有脑子一样! “这事也不能全赖我嘛!我那借口绝不会闹这么大,有心人想蹬我一脚,我不撅起来也能找到借口!而且我的初衷是坚定不移的‘实事求是精神’!葡萄是甜的就是甜的,别说狐狸,蚂蚱都不能说它酸!谁知道是不是就有人想存心玷污我和我的爱情!” “那你不想想,狐狸为什么盯着葡萄说酸!还存心玷污你,你当你是白素贞,谁都想和你作对啊!” “我是白……我是白素贞还不是因为你非要手欠救我!有本事你就让我晕血晕死啊!啊——啊啊!略略略!!!” 启蛰被他气得脑瓜子嗡嗡响,颤颤巍巍指着他说不出来话。 褚辞玉也觉得自己不像是犯了错的态度,蹭到启蛰身边卖乖:“你看你还是挺博学的啊,‘狐狸和葡萄’也知道‘白素贞和许仙’也知道。这些都是阿娘给我讲的故事,我在书上从来没看到过,你都知道,真是太厉害啦!哇哦~” 启蛰本来揉着太阳穴,不想理他,可听了这话又忍不住接茬:“这也是我阿娘给我讲的故事!我还和阿娘说过听后感: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勉强算它找补;可白素贞被情爱一叶障目,舍弃大好前途,放弃修仙大业功败垂成,实在蠢得惨不忍睹!” “啊?”褚辞玉疑惑了,“不对吧,是白素贞被人间真挚的情感,和许仙自愿终身扫塔打动,所以才要留在人间啊!” “怎么可能!这些个故事的要义,就是为了其他无关紧要,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功业只会一事无成!” “我爹娘说了!这是为了歌颂人间自有真情在!” “这是我阿娘讲的故事!” “故事也可以被加工升华,我爹娘说的才是对的!” …… 山茶在门外听着,早默默谴开了公主府的下人,由着他俩为谁他妈才是对的吵到半夜…… 启蛰最近因为常考快到愈发忙,回来的时候,天光只剩一息残亮,可路过湖边,她一眼看到褚辞玉在湖上泛舟 墨色笼天,他却穿着一身嫩碧色长袍,玉面琼姿,宛如冬日里一株鲜笋。 她本想谴人招呼褚辞玉回去小心受寒,但张乐世抱着坛子,眯了眯眸:“湖心其实也不错,竹叶清露在湖心煮茶,伴着梅香,也别有趣味嘛!”公主府冬日也不凋敝,墙边种了梅花,于湖心亭可闻花香。 听着倒是不错。启蛰吩咐山茶,改去湖心煮茶。过了片刻,张乐世和她一同坐小舟过去。 褚辞玉看到她们两个过来,也把小舟揺到湖心,他划船不熟,东揺西晃,倒也和启蛰她们差不多时候上岸。 山茶已让人铺了狐皮垫子,又点了碳,把各种器具送到。 张乐世把坛子用手绢擦擦,揭开封口,里面是一罐露水。 褚辞玉闻了闻:“好香!有竹叶的味道。” 张乐世道:“将军好灵的鼻子,这是好久以前我早起收集的竹叶清露,埋在衡兴县…伯家里,差点想不起来,今天特意找阿蛰陪我去取的,要是一个人,真不想踏进那里,可就白瞎这坛子露珠了!这还是竹子没长成之前收集的,那会儿竹叶更小,味道最好了!” 张思温动手煮茶,她今天兴致极高,连褚辞玉都看出来了。 “阿蛰快尝尝!竹叶露珠清煮峨眉雪芽,真是香啊!”张思温给他们倒了茶,碧气袅袅,还没喝就陶醉在其清韵中。 “阿蛰,我看傍晚怕是要下雪,一会儿咱们再添个羊肉锅怎么样,这茶解腻也好!” 启蛰颔首,山茶行礼下去准备。 启蛰端茶轻呷一口,说:“不就是去了趟衡兴县伯家,你心情这么好?” 张乐世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我想到王傅昕那张脸就想笑哈哈哈哈,他不会以为我真惦记他那点家产吧?!他爹还没死,我阿娘的院子和那几十棵竹子他就动不了,除了这,他们家还有什么值得我看得上眼!” 她恨不得拿茶盏和褚辞玉碰一杯:“将军没看见,王傅昕像是公猪吃火药了一样,脸通红还哼哼叫哈哈哈哈!” 衡兴县伯府里遇到时,她当着王傅昕的面,往地上扔了十饼金,直言那是给他租金,让他晨昏打扫不得怠慢。 王傅昕当场气红了脸喘着粗气,然启蛰就站在张乐世身边,他再怎么也不敢放肆,只能看着她去院子里挖出坛子,扬长而去! 酒上桌时,张乐世自己倒满一大杯,王傅昕走着瞧,好戏还在后头!她一饮而尽。 褚将军的眼和心 我们蛰蛰可真是好看! 长眉凌厉微挑,琥珀色的眸子里若有秋水,鼻梁挺翘,下颌线清晰如刃,明明是锋锐到不敢直视的美貌,却偏偏因为眼尾一颗小痣,又添了几分妩媚,连周身威重的气势都给调和了一些。 许是感受到我虔诚炽热的目光,蛰蛰偏头看了我! “吃你的吧,喝一口看我一眼,那我当下饭的呢?”她在关心我诶!哪怕语气有些无奈,但是她连和张乐世说话都不忘关心我,呜呜呜~我们蛰蛰真好! 张乐世说:“阿蛰连说话都不忘看褚将军一眼,当真是喜欢到心坎里啊…” 看吧!连张乐世都这么觉得! 蛰蛰笑着摇摇头,接回话题:“你说刘侍郎就是当年写那篇启的?真的吗,我是一点都没看出来,那启写得多好啊!但就刘侍郎那文采,我早先可没少听祭酒吐槽他——写的不怎么地,偏偏还总想把自己文章送国子监当教科书,拿他的文章教人,和拿毒肥料种地、毒奶喂孩子没区别,早晚荼毒后人。” “真的真的,千真万确!你没看他第一次见褚将军的时候,那个含情脉脉哟,差点老泪纵横了,啧啧老橘子都快成陈皮了还重新淌汁呢!” 噗!我一口酒喷出去。 这比喻真是绝了。 当年阿耶被卷入谋反案下狱的陈年旧事我是清楚的,也知道当时不少阿耶的朋友都帮忙走动求情了——虽然都没什么用,最后是阿娘找到了先皇后才解决了这事——各种求情状、表、奏、疏里,一篇《为昭武副尉褚云光清白启》的文章脱颖而出,遣词真情实感,造句妙笔生花,一出世就夺得了那年京城文榜第一名! 家信上拜访的名单里也是有这人的,先前我还有些不解,如今倒是悟了。 我说:“什么叫含情脉脉,你这个用词会让我十分怀疑你是不是走了后门才毕业的。” 张乐世的脸有点绿…… 绿什么啊?我又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哎,不过不得不说,我们蛰蛰真是桌上最纯洁的——她仍捏着酒杯,脸是最后一个才绿哒! 我用干咳压过去这阵尴尬,蛰蛰一定是心疼我,随便找了一个话题打岔。 “我和阿兄说,把今年的常科日子,定在了冬至那天,这样离家近的仕子还可以回家过个年。” 冬至是容朝盛礼,百官都要去大殿朝拜,还要去圜丘祭祀,这样的日子再加上常科考试,大概会相当手忙脚乱,讲道理绝不是一个好时机。可——张乐世也知道,先皇后的生忌就在冬至。 “阿蛰你的意思我倒是懂,那陛下的态度是?” “阿兄……没回绝,想来默认了。” “但是冬至那天毕竟隆重,你可想好了由何人主持常科?这人选既不能一心二用,是参与冬至朝拜的关键人物,但身份又要撑得起能在冬至那日主持整个容朝的常科。” “他们呈上来的名单我倒是看了,其中有一人我虽意外,但一想,倒确实是合适。” “阿蛰既然说意外,想来并不是朝中经常能见到的。” “可不是,刘侍郎举荐了霁王叔。” “吴王?还别说,这老小子是有几分本事的,能想的起来吴王,王爷这几年虽然不大参与朝政,但他的身份,主持一场常科可是绰绰有余了。” 吴王……进京前我就被科普过他,先帝的弟弟之一,早些年也是为先皇后效力的。但这人最有名的,还是京城第一美男的名头,和与他亲叔叔缠绵悱恻的不伦虐恋……啧啧,茶楼戏院二十余年经久不衰的热门题材啊。 我说:“说起来前几天我在郊外骑马时,远远看见一个昳丽清皎的男人在溪边远眺,叁十如许的样子,身上的配饰正是一品亲王的,难道就是他?” 蛰蛰说:“你这般形容,应当不错,但霁王叔可不是叁十出头,他已经是不惑年纪了。” 真惊人啊!但想想阿娘,又觉得岁月不败美人这话极真。 张乐世说:“不这样怎么能这么多年还牢牢拿捏住齐王殿下,听说齐王殿下就快要从剑南道回来了,估计茶楼又有新题材了。” 我凭借着多年的写作经验说:“《王爷的白月光回来了》?” 张乐世一拍大腿:“你可真是取名天才!白月光…白月光,也真是恰如其分!” 我轻轻摇了摇头。 若我不晓得这故事,白月光听着或许很有意境,但在阿娘那里知道了开始,又在京城听闻了后续,却觉得这一段应该归到火葬场分类。 这故事真是极短就能概括:齐王遍游芳丛的时候就垂涎彼时的京城第一美男子,苦苦等候终于寻了个机会,把这朵花折在手。然而再美的花单是好看,赏久了也无趣,没过多久齐王就抛在脑后,倒是这美人念念不忘,后来找人出了主意,另作出一副新性格,重新吸引了齐王目光。齐王似是动了真心,然而美人受伤甚深,不信齐王会对新风貌下原本的自己动心,只敢像攥风筝线似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让齐王远离,却又不肯让他接近。这风筝线,一攥就是十九年,比我还大一岁。 这要只是个故事也好了,偏偏有人在中间熬了十九年。 阿娘和我说的时候万分叹息,别人只当听个乐子,但是谁会去留意吴王佩了十数年连丝绦都微微泛白的玉佩,谁去细嗅齐王日日不变的莲花熏香? 到底是怎样的情意,十九年不肯放手,十九年不愿释怀,以至所有人都当个乐子消遣茶余饭后,唯两位主人公甘作他人口中笑料。 我轻声说:“是怎样的年少之情,至今犹爱。” 启蛰没有说话。她拿了酒壶,自斟自酌,面上不见触动,眼中更无波澜。 我偶尔会想,为什么她永远可以这么冷静,到底是故事不够触动心弦,还是情感足够坚定? 阿娘说,是她看上了少时文采飞扬的阿耶,主动要和阿耶在一起,阿耶顾忌自己门户寒微,又是被贬罪臣,本来是想等有一番事业后再去娶她,可她悄悄收拾了包袱,等在路上,执意要同阿耶一起去边塞。 阿娘是尚书之女的时候,阿耶还是个微末副尉,阿娘带着最明亮无暇的爱意,说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去选择携手一生的人。年轻的阿耶对那个炙热坦荡的少女说,你赢了,以后行路亦或白骨,我都执你手与共。只要我还在,我的一切荣光都与你共享。我俸禄一斗米,你吃一斗米,我俸禄两千石,我们共受两千石。 阿耶没有食言,他只有阿娘一个妻子、一个爱人,他的目光里永远只有阿娘,乐阿娘所乐,痛阿娘之痛,二十载不曾变过。 阿娘和我说,如果你遇见了那个让你心动的人,你确定那是个可以和你相爱到老的人,不要犹豫。 我爱启蛰。从我还以为她是御驾亲征的君主时就开始爱,雪里林间,她眸光亮盛繁星皓月,我见了,愿同飞蛾扑火,只想献上一生。 她那样尊贵,气度不凡,大帐中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时的英明沉稳,足以让天下任何一个绝力高智之士愿意效命!我几乎以为,一辈子能站在她身边,已是奢求。 不知道如何描述才能出我对她的爱,因为每每想到她,我这个最喜欢写话本子废话连篇的人,提笔叁刻竟落不出一个字。 我说完话后,她独自倒了两杯酒,却依旧没有开口。 我肯定她必然是喜爱我的,否则以她心计,绝不可能在出征途中让我知道了她的身份后,不仅不杀还与我亲密。 我爱她的一切,也爱她的淡然。可有时候,她的淡然,真让我患得患失。 张乐世沉吟一番,说:“可能是遇到了太爱的人吧。”每个字都很轻,不过拽回了我的思绪翩翩。 酒喝到这,话题明显悲伤起来。 我们叁个连碰了几杯,张乐世看起来就有点喝大了。 这不难看出,毕竟她一直在捧着一碗海带汤腻声叫宝贝。 “宝贝儿~你真美!真香~你…勾引我!你跟我…回家去!” “别摇头啊宝贝儿,放心,我绝对不让你听一点和竹子有关的诗!我小时候一直听一直听,真是真是…真、真让人烦啊!但是、现在!咱们一点都不听,不听!嘿嘿,他喜欢竹子,我偏不!” 她晃晃悠悠抱着汤碗就朝柱子撞过去,还没等人拦,已经撞翻了碗,脚下一滑马上就要摔,我赶紧扶一把,没想到她要摔了却不是找东西稳住身体,而是紧紧护住了头上一根簪花。 因为她的出其不意,我没能扶住,张乐世靠着柱子摔坐在地上,两只手还碰着那根簪花不放。 那是一支嵌牛血色珊瑚花的簪子,她日日都戴,珊瑚品相上上,倒也值得她这么护着。 不过经她这么一摔,我才发现,蛰蛰大概也是醉了,要不这么大动静,她起码会看一眼。 她每次醉酒都极少说话,整个人也愈发端坐,似乎是力求不让人看出她醉酒。 我叫山茶找人扶张乐世去休息,弯腰抄起蛰蛰膝弯,抱她回去。 在新罗的时候,有一次蛰蛰醉酒了,我就是这样抱她的。 她醒着时仪态万方威风十足,但此刻,她的头靠在我胸口,柔软的发丝轻轻蹭上我的脸颊,我只要一想这是我深爱的人,就有一种难言的满足充满心胸。 文人的爱 楚王府。 楚王妃在王府设宴,邀请诸人赏雪,尤其是京中各家官员女眷,大家就明白了,这其实是相亲宴。 楚王是先帝的异母幺弟,先帝从是皇子时就多与吴王交好,登基以后数年之间也就为吴王一个弟弟开过府,对楚王不冷落但也不特别亲厚,但尺布斗粟之讥谁人不惧?所以从来也不薄待就是了。 这次相亲宴的主角是楚王妃的长子,楚王妃和离改嫁过,长子是头婚时生的,如今十八,正是择婚的年纪,这场赏雪宴自然也是为他而设。 但因为楚王妃生的世子如今十六,过两年也要择婚,女眷们大概和家中商议过,除了家中年纪合适而受邀的小娘子,都很有默契地带着略小一点的女儿来了。 以启蛰的地位,原本不必要过来帮楚王妃掌眼增势,但楚王性子和蔼,楚王妃年轻时也活泼好玩,启蛰两岁时楚王妃双十年华改嫁到皇室,夫妻俩没少带着小孩子们出去玩,是以和启蛰很亲。 褚辞玉有一搭没一搭的喝酒,看着并排坐在上位的楚王妃拉着启蛰说话,心里有点闹小脾气。 但也知道是他非要跟着启蛰过来,原本没备他的位子,且楚王妃为儿子选儿媳,自己一个未婚男子,自然不宜靠得太紧——影响姑娘们和楚王妃说话可不好——也就没办法。 褚辞玉百无聊赖,全场看一遍看向启蛰,再全场看一遍再看启蛰,如此循环。 楚王妃如今叁十七,比楚王还大两岁,但夫妻感情极好,她仍旧面容娇艳,性子活泼。 这会儿,她拉着启蛰亲亲密密地说话。 “听说你最近还抓了个贩卖答案的,这么点小事怎么还要你亲自去管?” “不管不行啊!最终题目还没定下来呢,一群人就已经买好答案了……蠢成这样的要是被选进来,我没准以后还要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楚王妃掩面一笑,启蛰又叹了口气:“还好你今天找我过来,要不我还要在吏部听他们吵架,前几天有人提议说选人不能只看诗辞,又说要多了解经义,不能死记硬背。” 楚王妃大眼好奇:“这不是老生常谈,有什么可吵的?” “正因为老生常谈,所以有人提议今年要改成口问,即问即答那种形式。但是一想就知道,只记录回答的评分优劣容易生出舞弊,所以又提议找人把口问的回答记录下来,每场叁个人一起记录。这不,就开始为了谁去提问的活计争起来了,唉~”启蛰叹了口气,一个个平时兄长弟短的,现在为了不去抄写差点人脑袋吵成狗脑袋。 吏部每年有几千人去考常科,真忙起来,不管是司封的还是司勋的都得去帮忙。 大冬天的,谁不愿意袖子里揣个小手炉人模人样地问话,都不想去磨墨写字,感受一把累“断袖”。 楚王妃继续好奇:“那这事是怎么解决的最后?” “我让人写了几个签,排好顺序去抽,签上面写几就抄几场,生死天定各凭运气。” “那吵架是吵……” “先抽谁!” 说着话,楚王妃的长子过来行了一礼:“母亲,堂姐。” 启蛰笑着打招呼:“束云来了。” 启束云身姿修长,相貌阳光俊朗,被他娘拉着坐在身边,离启蛰就几尺远——褚辞玉坐不住了! 启束云还和启蛰说话,带着点少年人的温润清朗:“许久不见堂姐了,堂姐最近在忙什么呢?” 褚辞玉哼哼,黄鼠狼给鸡拜年! 启蛰也是和颜悦色:“吏部一点小事罢了,你呢,最近书读的怎么样?” 啊~最近书读的怎么——样~哼! “嘿嘿还行吧,我的天分自然不如堂姐。” 一会不拍马屁就受不了是吗,你马尾巴呀! 楚王妃道:“这孩子一直拿你做榜样呢,同样是进学,他就不如你了,我叫他好好学,过两年也去考常科试试。” 东施还拿西施做榜样呢,哼~学人精! 启蛰点点头:“叔母别太担心,束云自然也是聪明的。你好好学,等明年开春,堂姐带你去打猎玩,学习也要劳逸结合。” 褚辞玉是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疾步走过去,一把坐在启蛰身侧,微嗔道:“你还没说带我去呢!”他虽然撒娇,但目光清朗,人又俊俏,如雪松清露,凛冽清新略带俏皮,倒把旁边启束云彻底比了下去。 不争气的家伙啊。“谁说不带你去了!”启蛰一指头点他额头上,看似几分无奈,但也纵容了他的动作。 褚辞玉心满意足了。 启束云看他俩互动,看向褚辞玉,目光像小兔子一样干净:“你是云麾将军吧?我该叫什么,堂姐夫吗?” 褚辞玉被一声姐夫哄得心花怒放,瞬间看这小子顺眼多了,人长得不如我好看,见识倒是多多的有~ “就你眼睛亮!”启蛰也不得不感叹这孩子心思玲珑,轻易化解了矛盾。 随便唠了几句,启蛰说要出门赏雪,拉着褚辞玉出去了。 这本是为启束云相看的宴会,褚辞玉在那抢了风头可不好。 启蛰带着褚辞玉去花园,她小时候没少在这玩,也不陌生。 一出去,褚辞玉的八卦之魂就熊熊燃起。 “蛰蛰,启束云看起来和你关系很好嘛,他不是……”褚辞玉还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小小声说话,“王妃带过来的孩子,怎么还姓启?” 这话估计憋半天了,启蛰给他解惑:“叔母原来嫁的那个人……文采不错貌似深情,但后来感情消退,嘴里说什么坚持追求爱情,想要灵魂相许,一心要把新的女人接回去扶正。叔母忍无可忍,说和离可以,但是一定要把孩子带走。王叔追求叔母的时候,叔母担心束云,王叔就说会把束云当做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特意让他入了族谱。” “追求爱情?我也想啊。这话听起来好像没问题,但我怎么总感觉有问题?” 启蛰轻嗤一声,说得漫不经心:“是不是追求爱情,不是看他变心后说什么,是看他从头到尾怎么做。他要是真追求爱情,又觉得叔母不是他所爱,当初为什么那样不顾一切地追求?把人家娶回去才发现不是真爱了,早干什么去了。他要是当初不能确认那人是否是他所谓的灵魂相知就追求,那他的爱也不过如此。说到底,不过是移情别恋的借口罢了。” 褚辞玉大力点头:“他做不到在寻找真爱寻找时小心谨慎,也做不到在以为找到后珍重小心,他的情感,他所谓的爱,当真轻贱。” 褚辞玉看着启蛰,一袭重紫金纹披风将她秾锐眉眼称得愈发高贵,其间冷漠,万般皆入不得眼。 灵魂相知……严格来讲,他与蛰蛰算不得灵魂相知,他这个人,并不追求那种过分空无的东西,何况朋友、师长都可算某种意义上的灵魂相知,而他爱的,只有启蛰,那才是他眼里和心里都有的人。 可启蛰,她的灵魂,她的追求又是什么呢? 启蛰走到梅树旁,仰首轻嗅梅花寒香。 在她看来,那人不过是个藉口寻爱没有担当的渣滓。但楚王妃却说,他是真的在苦苦寻“爱”,只不过寻的,是文人所谓的爱。 也是一个冬天,已经毫无心结的楚王妃领着她去折梅花,对她这么说。 “文人追求的爱是一种感觉,他们把能给这种感觉的人当做此刻最爱。当对着让他拥有这种感情的人时,别说其他,生死不在话下,当感觉消失,又恨不得像甩开未熬干的饴糖一样,甩开这个人。 他们毕生追求的都是不存在于真实日子里的情感。 不要相信那种人的爱,不要相信那些深爱着爱情的人的爱,他们是如此见不得爱情中的杂质,更别说把它们与生活联系在一起。 他们虚妄着那种没法存在的纯粹感情,认为那才是永恒。一但把这和生活联系在一起,日常琐碎就会稀释掉他们的情感,把本就有限的期限变得更短。 他们认为爱情应该是完全纯洁,而它降临在如此普通的世间时,是会有杂质的。如果减少一些不必要的相处,或许可以减少一些杂质的介入,来略微延迟那种感觉消逝的速度。可连他们自己都会变,这种感觉,也注定是会消失的。 对爱情要求越高,幻想越丰富的人,对现实的感情越不忠诚。” 其实她并不关心这些,是文人的爱还是匹夫的爱对她来讲都无所谓,她是耀华长公主,是整个大容最尊贵的女人之一,不需要藉爱而活。 如何证明过去被更改? 启蛰折了一小枝白梅花,别在褚辞玉发间,乌发雪肤,剑眉星目,玉人一笑,仿若拨开云雾。 霁王叔上次见到褚辞玉以后和她说,这么多年京城第一美男的头衔终于到了换人的时候,虽然有玩笑逢迎的成分在,但其实这话也不虚,褚辞玉的相貌,京城当无出其右。 那边启逐雨过来找她,十六岁的小少年,已经快和她一样高了,唇红齿白,见了面就乖乖地叫“堂姐”,说母妃找她过去,伸手就拉她,看得褚辞玉脸当场就绷不住了,小嘴撅的能挂油壶。 启蛰就又觉得上天是公平的。他容貌是无匹,但就像她阿娘说霁王叔的——老天给他一个顶配显示器,相应的就收回一个高级处理器。 何必总在意这些人呢,她的亲戚们如此和她交好,哪怕有幼时的情分在,更多的还是看上她如今的地位和在吏部的身份。 前几天她亲姑母文笃大长公主也拉着她的手,表情不能再慈眉善目,但话里话外都透着让张乐世滚蛋,让自己孙子替换她做吏部侍郎的意思。 她那孙子,说不学无术都是太夸奖了,上次他们那帮人聚会,有人问他觉得汉朝哪个男宠最好看,她孙子连汉朝都不知道,还理直气壮说如今是容朝,别想骗他犯罪!大义凛然地表示他有底线! 启蛰听了都要气笑了,大字不识一箩筐,连“容朝”两个字都不一定能写对,还想和她搞一手伯夷不吃周粟? 真的很想告诉他,一般文盲与罪犯之间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一般文盲如果过于纨绔,发展下去,也可能成为罪犯! 想到这,启蛰乐了一下。 亲戚和族群的意义从上古开始就是为了更好生存而互相扶持,以血缘深浅划分利益亲疏。 说到底逐利而已。 普通人家亲缘之外都不免势利,褚辞玉吃这些人的醋,未免把皇家想的过分温情。 启蛰回到宴会上,楚王妃原本在和谁家贵妇说话,见了她,高高兴兴拉她坐下,神神秘秘地说:“阿蛰,听说考家二郎给你引荐了一个胡僧真的吗?” 启蛰让褚辞玉还回去他的位置,听了这话,点头道:“真的,法号叫怀虔,如今暂住在普安寺,我捐了钱给他建新寺,等建好他就过去新寺庙。” 楚王妃凑得更近一些:“阿蛰你原本是信道更多的,捐过两个道馆,这人很有本事吗,能打动你?” 启蛰说:“也还行吧。” 那天,这怀虔和尚跪地行完礼和她聊了一会,见她神色缺缺,忽然说:“贫僧虽长在龟兹讲学,却也久闻殿下之名。” “噢?”仍是兴致不高。 “殿下聪明绝顶又身份贵重,更是监国两年功高望重,如和璧隋珠有之乃我大容之幸。可殿下有没有想过,您为何是殿下?” 启蛰半抬了抬眼,示意他继续说。 “殿下的功绩都是因为您是容朝的长公主这个前提,才得施建,贫僧僭越,说句冒犯的,若子房王猛处在您的位置,只怕能为之事,与您不逞多让。” 启蛰冷呵一声,意味不明:“你倒是真敢做比。” 她威压素来极重,方才坐姿随意还不很显,如今直起身子靠住椅靠,手交迭放在股上,磅礴气势便尽涌出来,目光如鹰隼一样锐利,直直看过去,怀虔冷汗涔涔,几乎想跪地求饶。 他擦擦额头,舍命咬牙道:“殿下,佛家讲究因果,人的路途有起点而无终点,每一世的人生都只是漫漫路途的一段。每一段际遇都是因为先前的果,每一段做为,也都是未来的因。您现世是金尊玉贵的容朝公主,自然是因为前世积德行善大有功德,必然是要持续积福德,才能生生世世尽享权利荣华!”说到最后,他怕得忍不住磕了个头。 这倒是和道家不同,启蛰垂下眼睫,道家道术她略有所闻,不敢称懂,只不过自己听到的道教故事里,还是修行成仙的比较多,普通人信之修之多求今生长寿。 来世,来世…… “你继续说。” “唯。”怀虔忍不住又磕了个头,“我们把往昔叫做历史,但其实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是人的所作所为构成,人从来不曾从所谓‘历史’中抽身,每一步所为,皆有前后踪迹可寻。” 启蛰随口问:“你既说因果,本殿虽然对佛教所闻不多,但也听闻转世,可既然人有定数,那兴盛战乱年间人口数大有不同,你做何解?” 怀虔略想即道:“殿下既然知道转世,不知可曾闻六道轮回,天道人道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盛世战乱人口数不同,乃是因为不同做为去了其他五道,又以功德深浅,决定来世贵贱。” “然你所说,不能证实。” 怀虔讲起佛经和传闻的故事,但启蛰的思路却已远偏。 莫名地,她想起阿娘有一次在城楼上望着下面人群自言自语:“如果有一天你回到了过去改变历史,而历史顺着你所改变的继续往前,所有人记住的都是新发生的,只以为本来如此。要怎么样证明其实是你改变了历史,而不是历史本来就这样。” 历史车轮滚滚而去,只有碾去后才会留下痕迹。 所有人只能沿痕迹而观,于是知道大江东去,谁敢猜想,它是否本已偏航? 记忆来源于过去,因此现状或许并不是“理应如此”,而是改变了,却不被知道。 想到这些,启蛰虽然说着“不能证实”,但已经觉得捐一点建寺庙的小钱出去,哪怕是假的,对她也是微不足道的损失,但若是真的…… 对有些人来说,行动并不一定代表认同,只不过手中所有太多,足够去面面俱到地投一些赌注。 未雨绸缪,有时候是一种特权。 启蛰和楚王妃说:“我听过这人在陇南那边的事迹,再者,建个庙左不过几百匹绢,也就几十金,就当日行一善也不怕。” 楚王妃点点头,别看启蛰这么说,但肯定是认可了,不如自己哪天也去了解一二…… 启蛰说:“叔母看得如何,你和束云可有中意的人选?” 楚王妃摇头,笑叹了口气:“束云不肯认真看,一直和我说娶妻尚早,他是玩心未定。” 启蛰点点头,看着抱礼过去的下人,说:“但你这礼可没少收。” 楚王妃的宴会,不少家贵女都做了礼物奉上,贵重的少,只图个别出心裁让人记住就好。 楚王妃笑:“怎么,你还看上我这些了,你若喜欢就挑挑,喜欢的全带走好不好?” 启蛰欣然同意,她也不是真要挑,刚要起身恰巧有一个清秀小娘子拿着托盘过去,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启蛰招呼她过来。 这小娘子把托盘放在案上,是一个手炉套和一把丝扇。 启蛰说:“这一冬一夏还挺齐全。” 她拿起扇子把玩,那扇面上不是常有的花鸟美人,却是绣了洛水边茂盛茨草,还有一句“福禄如茨”。 那字体清瘦有骨,和她阿娘早年字体极像。 “君子至此,福禄如茨。这字倒是不错,是谁写谁绣的?” “回殿下,是臣女自己写自己绣的。” 楚王妃也拿过去看:“哟!这绣工真是好,不过你怎么想着绣这个,倒是少见。”楚王妃极擅女红,她的一句好,可真是不简单。 “回王妃,臣女自小倾慕先皇后,特意临她的字,茨草虽然不如普通花鸟美人好看,寓意却极好,正适合王妃这样多福之人。” 启蛰又看了看那手炉套,这上面的技法是包梗绣,所绣仙鹤祥云都是隆起的纹样。 她心念一动:“你既然倾慕我阿娘,可知道她的《女愿》?” 小娘子颔首而答:“自然是知道的。‘人无常志,不能终托。心薄情浅,刎颈尚能反目,谈浅交短,拔刀只为锱铢,掌珠尤不能百年,常惧坚强,何……’臣女怎会不知。” 这篇文章是先皇后幼时所做,意在言成婚之惑,这是楚王妃的相亲宴,后面的话就不好说出来了。 “我这有一篇不一样的《女愿》,你绣法不错,不知可愿意帮本殿把这篇小赋绣下来?” “能为殿下效劳,臣女荣幸之至。” 楚王妃佯嗔:“你这人,好厚脸皮,人家是来赴我赏雪宴的,你倒是先支使起我的客人做事来了。” “怎么,叔母这就不舍得了?我还偏就喜欢这孩子。”启蛰挑眉,“你是哪家娘子,一会我让山茶去找你,她会告诉你如何绣。” “臣女是大理寺卿苏严之女,行三。” 张乐世和大理寺的人交好,还帮他们写过本书,是以闲谈时启蛰倒是听过大理寺卿家的事,仿佛只有一个嫡女行五,要不然这些小事她还真不去了解。 楚王妃请人过来,自然也是知道这些人家里情况,她不再说话,于是启蛰问:“本殿不会亏待你,你想要什么?” 苏三摇摇头,谦卑道:“能为殿下效命一次已经是臣女福分,臣女不敢要什么。”她说着退了下去。 楚王妃看着苏三恭谨守礼的背影,眼中若有所思,还没来得及和启蛰说什么,下面的桌案走出一个小美人,行完礼,这小娘子莺声燕语道:“臣女苏葭,想为王妃献舞一曲。” 楚王妃自然没有推拒之理,启蛰更是个好歌舞的,当下就让乐人配合奏曲。 褚辞玉在刚才在那苏三端托盘的时候就悄悄凑到启蛰身边了,这苏葭和刚才的苏三,都是在偏后的桌案那边出来的,尤其是苏三,她的托盘等了许久,一直到启蛰方才说挑选礼物,才端着过去。 方才楚王妃和启蛰说话的时候,后面还有人低声交谈。 “哟这不是大理寺卿家的,他们家五姑娘一向拔尖儿,真是没想到这三姑娘也是难得,能得长公主看中。” “苏三娘子好精妙的心思,今天回去,风头就要超过五娘子了吧?” “苏五娘子自小精心培养,哪是她一个庶女能比的?” “看来,苏府是要变天了啊……” 褚辞玉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不知道为啥,他总觉得这些话莫名耳熟~ 苏葭人美,身段也好,丝竹声渐浓的时候,她以一个优美却高难度的姿势开始转圈圈,舞衣上嵌者的珠子配合动作发出清响,全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 褚辞玉还听到有人惊叹,“天啊,苏五娘子一舞惊人啊”、“看这舞姿,果然不是一个庶女能比的”。 再配上苏五娘子脸上不经意流露的得意,虽然想不起来到底哪熟悉,但褚辞玉还是想说一句——味儿太正了! 就在这时,舞衣上一颗珠子可能不承甩力,恰好掉了下来,滚在苏葭脚下,苏葭脚一滑,啪叽向前摔了过去! 就是这么巧,她头上的簪子摔出去落在启蛰面前,簪子上的珠子摔脱了,触地崩起,直接砸在了启蛰脑门上! 这么近的距离躲都躲不开,而那珠子啪一下砸完之后,还以启蛰脑门为支点,又飞向天空,抛出一个优美弧线之后,才谢幕似的落地,落地上还滚了几米。 期间,整个世界死一样的静…… 所有人的眼睛都垂下去不敢乱瞟,但左右之间小眼神碰撞得热火朝天,恨不得睫毛都眨掉几根。 只听“嘭”一声,启蛰捏碎了一个酒盏,戾气四射。 四下没人说话,但褚辞玉在心里默默为他们补上——得罪了长公主,苏五娘子这下算是废了! 楚王妃惊呆了,那苏葭都吓傻了,哆哆嗦嗦跪趴在地上,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褚辞玉眼尖,苏葭舞衣上的绣法,和扇子同出一辙。 他一开始就觉得那舞衣长了一点,但这时候,也歇了告状的心思——果然吧,自作孽,不可活,这种情况,他还是想想如何自保吧! 启蛰咬牙切齿:“苏、葭!把她带下去,打二十板!”玛德,好疼,但是不好意思揉,这要不是楚王妃的宴会,她当场就让人剐了她! 二十板子绝对不好受,但不一定打死人,上一个敢这么冒犯启蛰的连骨灰都不知道撒哪了。 没有人敢求情,苏葭反应过来泪流了满脸,刚要嚎,被赶过来的母亲一把捂住嘴带了下去,健步如飞拖着女儿去领罚,两腿倒腾得如风火轮直冒火星子。 长公主这会儿还只说了二十板子,养几个月还能好,她一会儿要是理智回复,把她赐死了,皇帝也不会为了这个重责自己亲妹。 楚王妃回过神来,自然也不会劝阻启蛰,只是觉得今天这苏葭没血溅当场,那什么怀虔和尚可能真的有点用。 等庙建好了,她还是也去上点香吧,阿弥天尊,福生无量陀佛! ———————————————————— 1.佛道那里是灰我自己胡诌,没有引导大家去信,怀虔其实也不是很厉害的得道高僧,他只是会说话;也没有贬低的意思,都是为了剧情需要,和看书时自己的猜想。 2.《女愿》是第一本里的,这里摘了一段,那本叫《盛容》在晋江也是免费的,不过看不看都不影响,后面也应该会出这个女愿全文。 大家能不能给灰我投投珠珠和评论呜呜呜,人家看不到反馈,不知道怎么进步很焦虑的嘛~ (*?????) 演讲稿请不要创新! 启蛰早起练完武,打算吃完饭去衙门。 山茶今天轮休,但一切有条不紊,依旧在花厅摆好了早点,褚辞玉一向爱睡懒觉,他的饭都是单独吃的。 启蛰刚进门坐下,就看褚辞玉穿着中衣光着脚跑进来。 他呼呼喘着粗气:“你还在我就放心了!” 启蛰手里还拿着包子,但先问了好奇的:“你居然这么早就醒了?” 褚辞玉坐旁边倒了水咕噜噜喝了,这才抹抹嘴:“还不是厨园!那里的鸡一早上叫个没完,可烦死人了!”他在公主府越过越自在,快比家里还舒服了,这时候歪头气鼓鼓撒娇,大有告那些鸡一状的意思。 他从家里带来的小厮明珠拿着鞋追过来,这时候也累的不行,把鞋放褚辞玉旁边,有人给他端了杯水,他喝了出门喘气去了。 启蛰轻轻皱眉:“厨园还有雄鸡吗,上次不是说叫人都杀了,以后不许养雄鸡?”公主府厨园有自己的田地种些时令蔬菜,还单僻了一亩地,一半养鱼,另一半养些家禽家畜。褚辞玉上次说过两次雄鸡吵闹之后,启蛰就不叫人再养公鸡了。 回话的是一个管事,她躬身:“公主的话,必不敢不执行,至于为何还有鸡鸣,还要等问过才知道。” “问问问!那鸡就差没在我床头叫了,它只是长了张嘴,不是唢呐成精!如果世界被攻陷变成被动物饲养,大公鸡的领地我一定不待!” 管事看看启蛰,启蛰一扬手,示意叫人去带厨园的人过来。 褚辞玉说话的时候她还咬着包子,这时候嚼完了才说:“要是被攻陷了,你在哪位动物大王领地待着都是块预备粮,我劝你还是从容赴死吧。” 说着话,方才那个管事已经回来了,她回话:“禀公主,据查问,有五个厨园的人都说,雄鸡日前已经按您的吩咐全部杀死,我看了账,也确实没有新购入的雄鸡记录。鸡卵孵出来的小鸡也没达到能鸣叫的大小,但在去鸡群查看之后发现确实新多出几只雄鸡。根据厨园负责此的管事回话,这几只鸡原本应当是雌鸡,不知为何产生了变化。我带了管事过来供您询问,那几只鸡也在院外,如果您想亲眼查看,随时可以带进来。” 看看躬身立侍在一旁的男管事,褚辞玉悄悄比了个大拇指,这效率是真行啊! 启蛰目光乍变,神采和疑虑几种情绪变换不定,最后轻轻道:“不用问了,估计是小鸡崽看不出雌雄容易被误会。这件事上上下下都不许再提!把这几只鸡都杀了,拔毛剁碎后扔到城外去埋了,别引人注目。至于其他的鸡……” 启蛰敲敲桌子,有些犯难,若是都杀了,难免宴客时临时出去买不够。但不杀,谁知道这些雌鸡会不会再改变,这被传出去,怕是比汉灵帝那会儿闹得要严重的多…… “你去找人再采买几只雄鸡,北边不是有个太远不怎么用的厨房,把这些爱叫的动物,都养在北边。” “唯!”两个管事应下,出去处理后续。 启蛰拿勺子舀了舀粥,也没什么继续吃的胃口了,她忽然想起:“你过来找我是有事吗?要不然这个点,哪怕被吵醒了,估计也在蒙头大睡。” “噢噢对!差点忘了。”褚辞玉在怀了掏出来一迭纸打开,“呐,我昨天熬夜写出来的,你看怎么样!” 启蛰昨天提起过几天要去国子监看看那群女学生,要给她们打波气,本来是想找乐世帮她写个稿子,官方一点就好,但褚辞玉听到了之后,嚷嚷着要自己帮她写,在书房忙了半个晚上。 启蛰接过去一看:你说分高,我们特地请了最好的老师授课,你说不公平,吏部连续加班两个月准备考题,保证质量,你说路远,我们特地等到过年才考,让你有时间认真准备!大容状元,可能有些人就是不屑吧,要不怎么还不来考场…… 启蛰一把攥皱了纸页,声音有着浓浓的疑惑:“你这、你是、你怎……你怎么想出来的?” 褚辞玉很得意:“我这是结合了时下最时兴的方式,不用那种文绉绉罗里吧嗦的话,改用亲切、自然、如同沟通的句式,怎么样,有创意吧!” 有,她都快被创死了。 启蛰深吸一口气,压住了隐隐跳动的青筋。 褚辞玉还在追问:“到底怎么样,好不好嘛,快说呀!” 启蛰放下那迭纸,揉了揉眼睛,违心道:“好,太好了,这双眼睛因为看过你的大作而升华!” 褚辞玉高兴了:“我就说嘛,像我这种文豪,就应该站在大殿接受颁奖,让台下万千崇拜的眼神把我淹没,再含羞带怯地表示大家实在是太热情了,最后谦虚道:其实都是运气,大家抬举,非要给我这个奖,我也是不得不接受~” 启蛰无语到眼白都要翻出来了,无比想喝碗白粥醒醒脑,某方面没有自知之明真是可怕,你要是能上台领奖,抄袭狗都可以被捧到榜首了,什么地方才能黑白不分成这样!泔水厂吗? “对啦,那你会把它当演讲用?”褚辞玉星星眼。 启蛰忽然站起来往外走:“我去衙门要迟到了,你先吃着,吃完回去睡觉,睡完觉还可以吃饭,我先走了可能晚点回来!” “诶!喂!蛰蛰!”褚辞玉跳起来追着喊了几声,“干什么嘛走那么急,练功服还没换呢……” 启蛰路上也发现这件事了,好在宫里也有她的衣裳,过去换就好。 她的马车刚进宫门时,只闻车声辘辘,便有宫人远远行礼,连成一片。 进了尚书省,大小官员见了,更是纷纷来拜,启蛰目不斜视走过去,早已习惯这些。 许多人等启蛰走远了,才敢小声感叹一句:长公主龙章凤姿,容止气势更是尊贵无匹,当真不敢直视! 而早上还让人不敢直视的长公主,傍晚时正在听着她哥一把鼻涕一把泪和她哭诉。 违规机构必须取缔!! 公主府。 启蛰走后,褚辞玉继续吃饭,他如今很闲。上轻车都尉是勋爵,云麾将军类似待遇也不是实职,而其他实职在回朝后也都交付了。 容朝一向是吏部与兵部分管放选。所有官职都有任期,任期到了或因其他原因卸任后,会由吏部与兵部重新注授,根据任期表现等多方原因综合考量,再去任命官职。 武官与文官还不同,不总是有差事,又或许因为其他,总之并没再给他派职。他也乐得自在,每月薪俸照拿,每天吃喝玩乐,要是不矜持一点,大牙都要乐出花了。 褚辞玉正在把小菜拿勺子舀到蛋白里,有家丁来报,说大理寺卿家的三娘子送东西来了。 他把蛋白一口吞掉,这才想起来上次启蛰找人家帮忙绣东西的事,鼓着嘴四处乱窜找衣服穿。 等他洗脸梳头换衣服打理好自己,苏三娘子已经在前厅喝了半壶茶了。 褚辞玉过去和她寒暄两句,她倒不对褚辞玉住在公主府的事有疑,面上也没有因为长公主不在而失落。 让人收了锦盒,褚辞玉还是忍不住开口:“你现在在家好过点了吗?” 苏萝本已要走,闻言一愣,转而明白他是已经猜到上次的事了,淡笑开口:“托长公主之福,他们知道我有为长公主办事,并不再难为我了。” “在此也谢过褚将军为我保密。”她行了一礼。褚辞玉避开,她衣衫虽然比上次新,料子也更好,但末尾针脚仓促,显然是赶制的。 明明是血脉亲人啊…… 他有些怜悯:“你可有什么想求的,改日殿下心情好,我或许可以帮你问一问。” 苏萝摇摇头:“多谢褚将军。我没什么要的……也要不了什么。” 送她出门的时候,褚辞玉忍不住问:“你一番心思,所求为何?” “我嘛……”苏萝的目光落在了远处一个远行打扮的骑马客身上,“我有很多想去的地方,但不得已留在原地。既然留在原地,就想过得稍微好一点。。” 褚辞玉是个心软的人:“殿下在负责常科的事,想来你也有耳闻,除了国子监,地方如今也收女仕子,你不如一试?或许可以改变现状。” 苏萝的目光贪看着远处几个新赴京的仕子,闻言摇了摇头:“将军怕是不知,国子监的女学生,是长公主如何精挑细选考较过学问天赋的,男子尚多不能比。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就算在针线上有些技巧,其他却不是我所擅长,况且乡试……我家里,是不会让我去的。” 她这样不受家里重视的庶女,整个大容怕是有几十万人还多,他在大容前端,看到了尊贵惬意的启蛰,看到了随性不羁的张乐世,看到了国子监几十名夜以继日刻苦用功的女学生,却看不到其他更多的被困于家宅中的女子。 她们不得宠爱,不受重视,甚至可能大字不识,道理不知,更有可能长相不美,身材一般,无一技之长,也无过人之智。 她们陷在至亲一手造成的水深火热里,却逃出无门,甚至设法自救也难于登天。 她们的错误或许是性别,可原本不该是。 科举入仕对男子或许是光宗耀祖,但对她们却不一定是。褚辞玉忽然就明白了“无可奈何”是怎样绝望的四个字。 他说:“如果再有机会,我会向殿下推荐你的绣品。” 苏萝重新对褚辞玉行了一礼:“那真是太感谢将军了!” 她抬头,褚辞玉容色无双,晨曦洒落面颊,宛如神仙玉人。 她不敢记住,低下头,眼中忽有微泪,忍下去才道:“您是个心善的人,神佛若有知……希望您日后事事顺心,称心如意才好!” 褚辞玉看了眼皇城方向,仿佛能望到那人,眉眼舒展含笑点头“嗯!”。 送完苏三要回去时,忽然听见一阵交谈,褚辞玉耳力好,透过长街竟也一字不落。 “听说长公主喜欢身量纤瘦的男子是不是真的啊?” “这还有假!今年长公主负责常科,如今京城里的形体班,但凡男仕子都是照着这个标准去努力的!您放心,我们在京城的仪表训练办了七年了,从来没出错过,京城里两曹和皇亲的喜好,没有比我们更清楚的了!选我们您就放心吧,有我们的陪伴,保证您仕途扬帆!” “但是我自己在家练不也是一样?” “这哪能一样啊!您还别不信,这在家练瘦的可太少了,而且只有瘦,没有其他气韵!长公主眼光多挑啊!” “但是仪容只占四分之一,你们要价这么高……” “表面上看是四分之一,但您细想啊,其他几项那都不容易提升着呢,况且就算都拔尖,你们做学问的不是还有一句话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 “常科岂会只看样貌不重才学,我泱泱大朝,岂会让样貌把才学比下去?!” “诶呦我的郎君啊,如今孔夫子在都不敢说这话吧!楚王好细腰,那屈原还一把细腰风采翩翩呢,你是学问文采比屈原还强是怎么着?您要是现在作出那什么《八歌》儿来,我倒赔您十倍,赔您一金!” “你这人懂不懂历史啊!你……” “郎君您也别生气,先听我和您说,真不是我哄骗您,前几年,不少小郎君都是靠长相,被长公主送进了六尚当官的,那可是连常科都没考,直接平步青云!靠着脸蛋样貌做官的事,哪朝哪代都有,您也别觉得不耻,这也不是丢人的事啊!不是有句话叫笑贫不笑娼,拿到我们这也一样啊。等您先做了官,再大展手脚,凭您的本事,在朝里位高权重呼风唤雨,不还是迟早的事吗!” 那人似乎有点犹豫,另一人又下一击猛药。 “要不这样,我自己做主,您的培训费我再返您二尺绢,如果您要是没过呀,您报名的钱,我给你退一半!” 旁边有人惊慌失措地嘶嚎:“啊~?这可不——行——啊!掌柜您这么做,咱们是要赔钱的呀!” “你不要再劝,就这么定了!我看这郎君相貌若虎,绝非等闲之辈,我交您这个朋友,您意下如何?” “掌柜的,真不行呀~!要是都像您这样干,咱们迟早要赔光的啊!家里老太太要是知道也会生气的!” “别管,我今天就要做这个违背家里的决定了!怎么样兄台,我看您也是实诚人,给老弟我句准话,要是成,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小弟我!” “这……兄台如此盛情,我…我就在您这报了!” “好嘞,小张啊,把我老兄领去咱们家签契,对了,千万不许和我老娘说啊?” “掌柜的,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人声远了,长街上已经人来人往,唯褚辞玉僵住不动。 他感觉如果自己是个壶,这会儿天灵盖都要被热气顶开了! 还照着他们家蛰蛰的喜好去培养,培养你祖宗个坟啊!这是什么违规机构,取缔,必须取缔! 褚辞玉本来牵马就要去宫里请命,剿了这帮违规机构,但难得在醋海翻天里还留下一丝理智——这儿就是长公主府,怎么可能有人在这从头到尾地长篇大论要如何讨好长公主? 请一定爱护名声 褚辞玉将泡在醋缸里的脑子挤尽酸汁,这才越发觉得不对。 蛰蛰今天是去早了,那如果按日常,他送了蛰蛰出门才回去吃饭,肯定是蛰蛰在时他听到这话。 凭他对自己的自知之明,今天长街最里面胡同口买菜的阿翁回去不能清晰对老妻复述今日吵架内容,他褚字都能横着写! 启蛰但凡在身边,他怕是要吵得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引得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伸长脖子看! 启蛰其人自小尊宠,在外一向矜傲,最看重颜面,他这样一吵,蛰蛰怎么可能不和他翻脸生气?! 是谁,一番心思周全规划却花在要蛰蛰和他分开上面?他来京城不过数月,何时得罪了这么个人? 那人清楚他的脾气,也知道蛰蛰原先的事——一时高兴随手赏了几个长得好看的人做了芝麻大的官——以至于现在京城居然看是长公主负责常科,就纷纷投其所好! 什么缺德机构!什么满腹诡计的男人!怕是丑得和晏、左一样,还不自量力不知羞耻勾三搭四目中无人!不撒泡尿照照是自己也怕被膈应到吐出隔夜饭吧! 褚辞玉酸汁回脑,立刻就要进去写封折子,请命去剿了这帮国家蠹害违规机构! 吏部门前,考雅相和张乐世不期而遇。 考雅相想来和启蛰汇报汇报最新工作成果,恰巧张乐世也是带着公文来回禀。 邀功自然要选没有外人的时候,考雅相已经打算改日再来。 倒是张乐世嘴欠唠闲嗑:“考二,你什么时候学上佛经了,还找来个和尚。” 考雅相眉眼从容温雅,说:“自然是忽然间灵光一闪,读起佛经来觉得多见识不少。” 灵光一闪想起来还可以让大和尚诌一个姻缘天定,读佛经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可以折磨人的方法。 本来他写给考篁的《一万种死法》写到两千多,都有些灵感枯竭了,看完八寒八热地狱倒是灵感迸发,连夜拓增了一百八十几条! 张乐世说:“啧啧,我听说佛家讲究慧根,真是看不出来,难不成你居然是个有慧根的,那我素日里可真是有眼无珠了!” 你这张欠嘴! 考雅相气得耳根都紧了,深吸一口气才平静,忽而一笑:“我有没有慧根不知道,但你可是个有善心的,连衡兴县伯的忙都不计前嫌的帮,这才叫大人大量,我真是自愧弗如。” “乐世,你这名字,才是真恰如其分的不羁宽宏。” 张乐世被戳了痛脚,目色一晦,反绽开柔柔笑意:“这是自然,我哪有你那样的好福气,父亲是考中书令,令尊颂声载道德厚流光,家父区区不才自然难比。只是龙生龙凤生凤,我这老鼠的儿只会打洞,还望你勤思善学,可不要一直如此,辱没了令尊声名才好。” 颂声载道、德厚流光!考篁那样自私虚伪杀妻虐子的人也配得上这种称呼吗! 考雅相气得头疼,张乐世见他一阵晕眩,倒在路边,赶紧去扶他一把,也顾不得斗嘴,只不想让别人猜忌利用他俩不和。 张乐世刚扶住考雅相,想把他安置在哪休息一下,但考雅相已经醒来。 他略微呻吟着扶住额头,目光逐渐清明。 他极惊讶地看着张乐世,目光一片清澈:“思温?”啊不是,她改了名字,叫什么来着?“世、世…知世?……哎…谢谢你扶我啊。” 考雅相乱拳似的倒把张乐世整蒙了,就算再斗嘴不和,也不至于故意叫她“思温”来挑衅吧? 上次公主府一宴后,朝中慢慢都改了口,那都是人精,哪怕再看不惯或是不喜,就算背后做手脚,也没必要为这么点小事当面翻脸。 考雅相这是什么情况? 考雅相撑地站起来,太久没出现了,还是赶紧回去看看日录里记了什么才行。 他礼貌告辞:“我身体忽然不舒服,我先走了,下次再见。” 走到转角,忽然想起束馨清如今在太医署,不知如今她过得好不好,适应了没有,看完她再回去也不迟嘛! 张乐世看着他的背影思绪良多,她从前和考雅相关系不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惯他不论何时表情如何,都掩不住的目光里看向所有人时的讥讽,开始和他互讥互绊? 可方才他的表情,令她一瞬间想起少时同在崇文馆的岁月。 那时的他就如方才,虽然表情偶有哀伤,身上也被她偶然见过有新旧交迭的伤痕——被送去伴读的孩子,家里往往要求极高,完不成学业任务被体罚也不是罕事——但目光,却极为清朗。 张乐世思索一阵无果,索性不想了,进吏部找启蛰去也。 一进门,张乐世就被启蛰的打扮惊呆了。 虽然衣裳轻逸华美,珠玉点缀,仙气飘飘,但是踏马的,掩盖不了这是一件夏装啊! 启蛰听见有人进来,撩起额前帷帽,那帷帽嵌了玛瑙水晶,奢美精巧,和启蛰明艳面庞交映得恰到好处,贵气无匹,宛如神容。 张乐世又是惊艳又是惊讶,把公文放在案上,绕着启蛰打量起来。 “怎么样,好看吗?我今天来宫里换的衣服,看衣橱里新添了这一套就忍不住换上!”启蛰索性起身转了个圈。 张乐世瞪大眼睛,楞楞点头:“岂止是好看!”她拨浪鼓似的摇了摇脑袋,这才找回些神智,“不过好看是好看,但皇后添置这一套的时候,真的没想过如今都十一月中旬了吗!” 张乐世摸摸启蛰的手:“还好不凉,我说今天怎么燃了这么足的炭火,你真是不怕冻着!” 启蛰拿起雕花螺钿嵌宝石铜镜细看:“这么美,冻着也值了,你说你是多有幸,能和这样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绝世美人儿做朋友!” 启蛰在新罗外出打仗不拘小节,不代表她不爱美,事实上就如考意之所言,她是极喜欢打扮爱美的,她的手既握得了刀剑,也并不羞于拿起黛笔。 张乐世回身把门关紧才坐回来:“我说绝世美人儿,上回你让我快马加鞭赶出来的案子已经办好了,你确定不先看看?” 启蛰一瞬间恢复正经,翻起了卷宗。 这还要从前些天说起。 张乐世得了启蛰的“相罩”以后,在烟花之地玩得越加开怀,从最开始的清倌,一路开挂晋级,玩到了花娘。 在她买了四个小倌两个花娘的出阁夜之后,启蛰终于忍不住了,让她别太顾忌,不是让她完全不顾及敞开了手脚啊! 启蛰拍着桌子告诉她,现在外面的留言已经传出花来了,什么离奇的小故事都出来了,她要是还想干她的右散骑常侍吏部侍郎给事中,就赶紧先停手,再找两个案子弥补一下低到海沟里的名声。 张乐世蔫头耷脑夹着尾巴应了,在门下省的公文堆里千挑万选,甚至还跑去大理寺千挑万选,终于挑出来那么一个合适的。 邕州大都督范研和,在邕州镇守了十几年,官吏百姓一直相安无事,外族不敢来犯,几乎不曾出兵。 但范研和和宜州刺史曾经为了赋税的事和范研和起过争执,一直不睦,本来两个人都没什么人脉,远在大容的犄角旮旯,虽然不和,但也没什么大事。 巧就巧在启翛前些日子撤换了一批人,把宜州刺史的老乡封为了新的户部尚书,这下宜州刺史有了人脉,一下子就求了新户部尚书,举荐了新人岛袂替换了范研和。 新来的岛都督新官上任三把火,要为大容收复失地,一把就燎着了边境外族,和他们在爱州打了个人仰马翻你死我活。 这下好了,人家外族损伤倒是不多,邕州大都督领的那几千个兵却全军覆没,连新任邕州大都督都被扒衣架柴烧死。 这事传回京内,好悬把众人气了个仰倒,须知岛袂要收复的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地方,原先在境的时候每年都要拨附近五个州的赋税养活。 先帝在时,好不容易有人在那里自立门户,先皇后和众大臣一商议,这倒贴钱的地方谁爱要谁要,大容泱泱国土,只要他们不来犯边,犯不着为这么个裤衩子都穿不起的地方起争执,权当是成全五个州的百姓。 结果这岛袂一上任就抱着寸土必争建功立业的心和人家干了一架,争得这倒霉地方富裕也罢,偏偏是个就算是打赢了都得愁怎么养活的冤种地方,然后还打输了。 被这个穷得苦茶子都不能平均人手一条的地方杀了个片甲不留! 张乐世看了一圈,就没有比这个再好办的事了! 此时不顺应民心,严办岛袂一家更待何时?! 张乐世雷厉风行,连十八种死法都给他们定好了,偏偏褚辞玉听了这事,不依不饶死磨活磨求启蛰重查重办。 新来的岛袂原本是左武卫将军,是负责禁宫安全的,本就不适合去边境,这样的人送去邕州,和把汉语言学生送去犁地、拿金簪杀鸡是差不多的效果,连取卵都不一定取的出来。 启蛰被磨得不耐烦,只好一纸公文,让张乐世重查一遍,顺便参了御史台身在监察却不知纠察之过,把御史台几个重要官员一人罚了两个月月俸。 张乐世重查重办,为了让民众信服,写了比两臂还长的一大篇纸陈述事件因由,最后把岛袂的家人判流放一千里,宜州刺史革职,又去安抚了邕州百姓,把范研和重新调回邕州。 启蛰一目十行的看完,也觉处理得当,至于户部尚书——又不是大事,影响不到自己,干嘛要现在就去打脸这位新官,拆她哥的台,有这根小辫子在手,以后户部尚书自然也就是朋友了。 启蛰放下公文:“给岛袂家属支招,找辞玉求情的‘军师’可查出来了?” 褚辞玉对这事如此上心这么求她,一部分是心善,更重要的是安远伯一家也在戍边,有这种事,他自然想给京城提个醒,给他们家多一层保障。 而那人就是完美猜测了褚辞玉的心里,才让岛袂家属找上褚辞玉,不可谓不高明。 张乐世听了手一滑趴在案上,有气无力:“找到了,岛袂的家属拿这人当救命恩人,死活不说,威逼利诱各种套话终于扣出来了!” 挽回名声什么的太累了,信任度果然去之如崩,修补如登,哭死,她以后一定收敛!! “你猜是谁,是中书侍郎赵敞的女儿赵琪!在赵敞出京做官时,嫁给了浔州刺史。” 赵敞……启蛰眼睛转了一转,那还是她阿耶作越王时的幕僚呢,在当年,就以聪敏着称了,想不到他女儿也善于筹谋。 ———————————— 没有骂晏子和左思的意思,其实某灰超爱晏子的!那是褚大儿气愤到口不择言哈哈哈哈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里佟掌柜语气~ 感谢打赏了的小伙伴,收到支持啦,比心?? 求珠珠求评论,大家不要养肥啊呜呜我会哭T﹏T的 一花不香百花芬芳 张乐世目光落在启蛰在桌案敲打的手上,她的肌肤已经养好,纤指长若葱白,粉甲莹如贝母。 她看得眼晕,强行移开目光,找话题道:“要不要考功的时候把浔州刺史一家调回来,或者去找赵侍郎问问?” 启蛰缓缓摇头:“升任与否只凭他的功绩即可,不必强求。至于赵敞……” 启蛰轻嗤:“找他算账可不容易,他虽然不是喜欢鼓弄唇舌之人,但也舌灿莲花得很,随时随地就能掏出三个大点八个小点来,地上一坐就能开坛布经了!” 一提到赵敞还有些麻烦,阿娘生前就把这人调回京来,不效仿太宗为高宗故意贬谪大臣拉拢人心就是因为赵敞过于精明,此举并不能留下他的衷心。 这人出身世家手段不凡,是当初阿娘故意下放到地方与地头蛇制衡的,阿娘看重这人才学,哪怕赵敞明里暗里写了不少讽刺的诗赋也一笑置之。 如今二十年已过,时局已变,赵敞要是用的好,完全可以和考篁发挥同样作用,可何时用,如何用,却也是要深思的问题,不能操之过急。 张乐世哼笑一声:“这我倒信,只是他若说岛袂那一家子如何无辜惹人怜悯,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 朝廷上下谁不是人精,除了褚辞玉,谁有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 真要是同情,何必在朝里水火不容,说到底岛袂这事,不还是大家都为了自己利益顺水各推各的舟,才让发展到今天这样。 她自认真小人,但这事哪怕换了她找任何一个人来做,第一念头都会是不如“顺应民心”。 估计岛袂家人找上褚辞玉就做好了任他作伐子的准备,但谁想到褚辞玉和过去女性先贤一样,还真就做好事不留名。 只不过人家是没名字传下来,只好以某夫人某母为代号,他是真纯做好事,除了在阿蛰那划拉一笔,朝中人不管对此态度如何想到什么,却基本没有人知道褚辞玉求情的事。 启蛰扶额:“他信不信也不重要了,反正褚辞玉也已经给他们伸张完正义了。” 张乐世什么人,一听这话,立刻事不宜迟地上眼药:“阿蛰,不是我说,他这样为了别人的事来麻烦你,说明他根本就没考虑过你啊!” “当然了,他可能没准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没想这么多~” 启蛰说:“他遇事并不多想,尽善而为,偶尔会单纯得令我吃惊。” 话虽如此,语气却并不责怪。 玛德死白莲,张乐世冷呵,佛前莲花座,神下他去坐! 她从荷包里拈出一枚枣蜜饯吃:“对了,陛下知道这事了吧,不会深究起来追责你的小将军插手朝政吧?”她心里有一丢丢期待。 启蛰也拿过一颗枣:“换大都督的事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我哥看完就算了,哪有心思管那么多。” 也是哦,陛下是那种多看几页公文就想拿大炮轰了案牍的人,从上学的时候就讨厌这些琐务,真是算他小子走运! 张乐世忽然问:“你真的那么喜欢褚辞玉?喜欢得非他不可?” 启蛰吃枣的手顿了顿,放下去说:“是,我很喜欢他。他是不一样的,他的想法他的行为他做事的出发点他的心,都与我在京中所见之人不同,有时候很难想,他爹娘是怎么养的他,在边关长大的孩子,居然可以纯净得像一张白纸。” 张乐世的笑有点绷不住,眼神一点点黯下去。 “但非他不可……就太严重了。本宫长到今天,还不知道有什么是非其不可的!” 张乐世不信地斜看她:“但你纵他的样子可不像说得那么轻巧。” 启蛰想到这几个月,颇感无奈:“有时候褚辞玉也实在难缠了些。” 张乐世眼珠一转:“一山难上山山可上,此花不香百花芬芳!阿蛰,记不记得我上次和你说有人请你去看歌舞。”她挑眉坏笑,启蛰想起来,据说那人家里请了好几个西域舞郎。 “嘶~”许久没尝新鲜,启蛰有些心动。 张乐世蛊惑道:“我上次去看,可都是细腰长腿浓眉俊眼,有的其白如雪,有的肤色如蜜,穿着西域服饰,赤足裸臂缠了细铃,别有风情!” 启蛰眼珠纠结地转了几圈,张乐世加重筹码:“他们阿爹和主人家都只许让人教舞,不许人碰,十七八岁,各个是雏,干净得很!” 启蛰动摇了:“那哪天去看看?” “择日不如撞日,他们已经教导好些天了,你随时去,人家随时准备着。” “啧…好吧,你说得太让人动心了,要是不好可有你好瞧!” “诶——但凡败兴拿我是问,走走走!”张乐世起身就要拉启蛰,不管褚辞玉还是舞郎,左右那人不是她,既然这样,专宠不如分宠,那这些人就都不如她这个总角玩伴来的重要! 出门一看,外面下了雪,张乐世找来披风给启蛰系好,刚打算出门,她哥身边的内侍刘梦远打帘子进来,传话说她哥要找她。 去太极殿的路上,启蛰问刘梦远她哥找她所为何事。 刘梦远四下看了看,递过身悄悄道:“陛下和皇后为了叶子戏胡牌的事吵翻啦!” 启蛰:…… —————————— 求珠珠呀求评论,最近简直卡壳卡疯了,还没有评论呜呜呜我真的哭死(-???-???-???-???-???___-???-???-???-???-???) 京圈太子的苦恼?(雾~) 启蛰盘腿坐在胡床上,拿着小铜镜欣赏自己的美貌,耳边划过她哥的絮絮叨叨:“明明可以清一色胡二十四番,她非要把二打出去换两个二三四!文笃姑母他们家的二傻子都不会这么打牌好吗,她还说我不懂,到底谁不懂啊!” 这么点破事,墨迹了快两刻钟。 启蛰嫌弃翻了个白眼,看着唾沫横飞的启翛,收着下巴让身体靠远了点,把镜子偏移,想看看屋子里其他人的表情是不是和她一样无语。 刘梦远路上告诉她这事的时候,她本来都打算直接出宫,但架不住刘梦远左一声她哥心灵受到创伤,右一句她哥需要安慰。 启蛰本来想让刘梦远替她送上一句夏日祝福——哪凉快哪呆着去,但架不住刘梦远硬劝。 “殿下就算看在往日陛下对您的关爱,也去瞧瞧他呀~” “关爱?是指小时候他受不了我骑马带他体现不出他的男子气概,非要骑马带我,最后我俩一起扎沟里去了,还是他在箭术课上把他名字的箭矢和我的互换,最后老师去靶子上收成绩,他满分我下下,被罚在靶场上射满一百支才许走的事?” “你说啊,是这两件吗?” “咳咳咳……那什么,陛下把箭矢名字换了不也是因为您先把他的罚抄拿了,写了自己名字交上去了吗。”搞得陛下后来的时候但凡罚抄,先把自己名字写上去以防被盗! “而且陛下虽然带着您扎沟里去了,但不还是以身体当垫子护住了殿下嘛,殿下当时只有脚擦破了,但是陛下可是整条腿都被划伤,还有一道大伤口,足足养了一个多月呢!” “那是他打算翘课!” “咳咳……那什么,”刘梦远看启蛰已经要转身走了,只好下剂狠药,把旁边人支远,悄声说,“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您喜欢上给人编小辫儿,拉着陛下不放手要给他辫,换谁都不行,当时您还没去上小学,但陛下却已经上学了还要写功课,最后没办法,陛下一边写功课,您一边坐在桌子上揪着头发编小辫……” 启蛰终于有些讪讪,刘梦远看中此刻,发出最后一击:“您还不让人把辫子解开,第二天陛下带着满头小辫子去的秘书省……” “行,别说了,我去!”启蛰闭眼吸氧,“去之前你让我回去先拿样东西。”省的太无聊,说出什么更打击她哥的话! 手中的镜子反照出刘梦远低着头面无表情的脸,和他徒弟死死憋笑,把嘴都憋成波浪线的脸。 唉,果然姜还是老的——“啪!” 启翛一把抓住她的镜子扣在案上,叉着腰怒气冲冲:“你说,到底是谁没理!” 启蛰无奈撒手,抬头看她哥:“当然是你没理啊!她爱怎么胡就怎么胡嘛,虽然我也不懂,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要是这么闲就去花园修剪修剪树杈,和大自然亲近一点就不会有人发现你是个榆木脑袋的事实!” “嘿!启——蛰!你向着谁啊你!” “你你你,你行了吧!” 启蛰把镜子拿起来,揽镜自顾:“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看的妹——”启翛一把抢走,“向着我你还说这些屁话,你是黄狗刚成精啊,不知道怎么说人话!” 启蛰白楞他一眼:“真羡慕你有个这么好看的妹还肯听你这些比傻叉排向大海还有害的废话!” “你到底在气什么啊我就不懂了?” 启蛰气得简直要厥过去,挥手把屋里的人都散了才说:“你有没有想过,她就是不想胡那么多啊!既然你觉得她不是不会打,也不是傻,和意之阿嫂打牌的又是朝中最近表现不错的人的夫人,那排除不可能,不就只剩可能了;你想,人家不会记牌吗,看她打出去两个‘二’最后胡的却是和清一色差不多的牌,人家又不是你这种一千年才能出四个的天才,肯定心里有数,能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吗?!” “示好?笼络?奖赏?用叶子戏?就算是这样,可和这些人表达善意有个什么用?”她一个皇后,需要和这些人示好?是我给她的安全感不够吗?! “我哪知道你问我,那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何况本公主又没做过这种事。”本公主需要讨好别人?笑话! “那你……” “没吃过猪肉,你对镜子快走总看过猪跑吧?再不济三十六计总知道吧,既然事出反常,那肯定是有目的,但是对你又没影响,你管她要干什么?” 启翛歪头想了想,一拍桌子:“谁说没影响,她怎么可以那么打牌!!” 启蛰忍不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一脚朝胡凳踹过去,启翛起身跳开。 —————————— 顺风顺水的太子党们——求人?你别太有想象力! 贤良淑德这条路,多少人走过只余白骨 意之已经在皇后之位,也会不安吗? 唉,不过也是,想起前些天打着阿蛰旗号强抢民男、如今在大理寺狱里某个记不起名字和官职的谁谁,启翛叹了口气。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除了褚辞玉,他妹之前可没那么喜欢过谁,回京之前哪怕身边围着几个男子,也都是上赶着的。阿蛰如今倒贴的还撕扯不干净,还强抢?! 简直就是危言耸听! 连狗仗人势都不太可能,估计要么是想泼脏水,要么就是有八百杆子以外的关系,但“不辞辛苦”顺杆爬过来打着阿蛰旗号虚张声势。 从小打到,这种人多到拉出来够建一个始皇陵了,他不是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相信? 平常人家还能骨肉相连,最不济老死不相往来也就罢了,但只有在这,巨大的利益背后是常人一生难见的丑恶,靖言庸违前恭后倨,为了利益可以彼此残害甚至不死不休。 寻常人家的亲人,可以不理,可以嘲讽,可以暗害,可谁能真的百般谋划只为夺其性命? 谁会因为同僚不和,设计屠灭其一家老小? 如果不是阿娘将一个官员抄家,谁能想象他们家的夜壶是失踪已久官员的风干头颅?! ——这种艺术创作可实在是太特么超前了! 忠奸不辨这种话批判起来比饿了吃饭还容易,但又有几人真的有过这种经历—— 所见之人口中几乎都是假话,所近之人面上讨好背后害怕,能亲近谁? 白兔御史石显之流面前讨巧卖乖,句句一语中的,字字满含关心,能相信谁? 所有人都说为了主上,可他们的谏言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意图暗害他人?多少人的假话说得自己都要信了! 所有人都称希愿克己奉公,然他们的举荐哪怕不是私下受贿,又怎能保证不是出于主观?人含情与欲而生,凭什么认为自己就能毫不偏私! 汉元帝之时,明明有镜子却照不出真容,明明有双耳却听不到真话,明明所感所触都是真实,却处在一个被包裹的巨大谎言之中! ——这当真只能全怪君主无能吗? 先帝一朝勉强还算清明,不敢有人欺瞒至斯,他和阿蛰遇到的这种事已经少多了,但阿蛰直到现在,还会耿耿于怀曾经有人借她醉酒之际,要走了她心爱之物,每次醉酒都装得和老僧入定一样。 霁王叔说:没谁规定因为出生在帝王家,就一定要雄心壮志抱负不凡,有姬发就有姬寅,有武三思就有武攸绪。生在皇家是他命好运好,积德积福修来的,可不是画地为牢。 这话他赞同一半,生在皇家,好不容易有真心亲近的大冤种,还得留着帮他分析恋爱进程呢,可不能让别人为了拿到千古名臣的傻呗称号给祭天咯! 启蛰到底是没看成西域美男,等她终于安慰好她心碎憔悴的哥出宫的时候,已经戌时末了,这个点好人家早该睡了。 启蛰也只好打道回府。 第二天,启蛰依旧早起,她打算今日去看看国子监的女学生,褚辞玉的对话型演讲稿是没法用了,好在张乐世提前给她写过一份。 其实这种话,她听了太多见了太多,就算没有底稿,也是张口就来。 倒是褚辞玉,又是一日早起,说要和她一起进宫给尚书省送公文,启蛰说帮他转交他还神秘兮兮不给看。 这点小事,只随他去。 进了皇城启蛰和他分开,山茶跟着她去到国子监。 昨日微雪,晨间空气冷冽清寒,国子监种了许多桂树,如今只余枝丫,女学生们就站在挑了白雪的枝丫下面,各个捧着书,或念或背。 启蛰看了颇感欣慰。 想起小时候跑去问阿娘,为什么冬阳姑姑不能参加武考,那时她确实不明白,凭什么同样优秀甚至或许更优秀的人,却没法有一个比试资格去真正的一较高下。 阿娘说自己没办法更改,但以后她或许可以,允许她找了女学生送去国子监一起上学。 后来她才懂,不是不能,而是不能不循序渐进,如果不是阿娘这么多年执政,又更改令条,潜移默化地让人认同女子读书为政,哪怕公主之尊,在吏部也不会做得这么顺当。 其实不是她可以,而是阿娘铺了二十年的路,到今天,终于能行人。 但只要一想上次祭酒说的话,她就清楚,想把这条路从通行转为大路畅行,还需要更多时间。 她看了看手中张乐世写的稿子,才藻艳逸要言不烦,是她也不容易想出来的好文采,八斗之才形容她略显夸张,但六七斗大抵是担得起的,除了先朝李三娘,张乐世在此道大约难有敌手。 可想起幼时之愿,这文章虽然好,她却还想用自己的剖心之言。 学生们见长公主来了,都上前行礼,启蛰让山茶把女仕子都叫过来。 等人齐了,她让山茶展开手中所捧锦卷,乃是上次让苏萝所绣之文。 “吾曾闻,世事难察,常有事欲以利,适足害之。非不愿其利,皆因万物生有其运,不可强改。 或说人无常志,不能终托。心薄情浅,刎颈尚能反目,谈浅交短,拔刀只为锱铢,掌珠尤不能百年,常惧坚强,何寄情与一薄纸乎! 昔班昭作《女戒》,女子多效其行,以期和安。然才若文君,险失白头;貌似宓妃,难终其寿。吾见而警慎,不愿蹈辙。 若夫此间以武争魁,木兰持枪纵马沙场,不逊毫分。至于养育启蒙,老师之职,家宅琐务,仆婢之份。安可牺勇而屈乎家宅? 至若此间崇智为先,吾虽无木兰之勇,然以书为盾,可保无虞,沾墨为刃,亦可破竹。先朝不有女相者,盖乎不授而抑才,女子习之,婉儿既出! 文武之贤岂可灭勤奋而没天赋,惟辨雌雄? 我非不能,世之限也!” 女学生中自然也有知道先皇后文章的,此时已经认出,却发现“难终其寿”后面,是从来未见过的内容,与之前不同。 启蛰说:“我阿娘所写,你们可能有所知晓,这一版是我从阿娘那里拿来的原版,锦缎上绣工不错,自行观看即可,我不再赘述。” “今天在这的,都是半月后即将参加常科的学生。你们是古往今来第一批参加科举女学生,自小长大亲自所闻所见,都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世道,比我更明白这对你们的意义,与对后世万千学子的影响。我也知道你们刻苦,但有些话还是想说一说。” “自古以来,贤良淑德这条路,无数女人已经走过了,只是多少人谨小慎微地走过去,也只余白骨一把,既然如此,不如换一条路走!” “我知道有多少人猜忌我之企图,怀疑我的用心,可也应该知道,此非我一人决断,且我就姓‘启’,绝不会做危害家国之举!” “我不怕所有人知道,我培养你们并不是要争权夺利,而是想要告诉世人,可以真正选择自己的喜好!” “女人不一定非要热爱针线丹青舞蹈厨艺,她们也可以热爱算筹兵法刀剑或其他任何一项。正像是有些男人也不一定非要喜欢权力兵器政治,他们也可以喜欢衣服配饰以及各种才艺。解开的是所有人的束缚,不单单是女子。” “更不应该有所谓的‘男工’‘女工’(指女红,原读女工),人要做什么,并不是由性别决定的,而应该是天性和自由!” “你们在皇城多日,或许知道李司膳,他做糕点可是一绝。李司膳也是出自名门,却自幼爱好厨艺,他自己并不因为他是男人而有半分介怀。” “国子监里的那些男子也许不会喜欢我,哪怕明面上不敢表露出来——这就对了,毕竟本宫虽然宽怀,却也不是能宽容到允许忤逆犯上的!” “本宫虽然也在解开男人的枷锁,让他们有选择自己真正热爱的自由,但是在这里,到底还是在给他们培养竞争对手——哪怕今年三千应试者中,他们的对手数不胜数,只不过你们在他们眼前。” “比起他们喜欢与否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本宫更知道,总会有真正热爱其他的男子,会感激我,这就够了!” 褚辞玉送完东西来到国子监转角时,恰好完整听到这番话。 启蛰踏着残雪,站在桂树枝下,她双眉如飞,身姿颀长,眼中傲气如有实质,重紫衣袍绣金,尊贵宛如神明,字字掷地有声。 褚辞玉原地不动望过去,眼中景仰爱意奔涌,滔滔如黄河。 —————— 启翛眼里启蛰:我妹虽然聪明,但其实弱小可怜又无助 实际上启蛰挥大旗: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女愿还是用的上一本的,如果有看过的不要觉得某灰旧调重弹,主要是启蛰现在呼风唤雨,不失意,不是说赋到沧桑句始工嘛~(没有说女愿很好的意思,肯定和辞赋大家比差远了,设定里这个也是盛姿七八岁写的,启蛰拿出来也是因为毕竟有情怀) 话说最近某灰在减肥,经常在打算码字之前感觉胸闷气短心脏不适,根本写不下去,刷B站放松也没用,然后今天忽然发现,吃完饭之后症状明显减轻 Σ( ̄ロ ̄lll) 今天双更,腆着脸继续求珠珠评论嘿嘿嘿 P.S.想起来一个事垂死病中惊坐起也要解释一下,我得稍微提前剧透一丢丢,启蛰真的不是好人,她是处在封建皇朝里的长公主,她并不能完全代表独立女性和觉醒精神!!(启翛的话就更得多想想了) 对话和思考是纯站在他们自己的角度的,哪怕看起来很有道理都不一定真有道理。 这也是为什么文案说打响暗枪的原因,如果大家在看的时候既对封建人物的思想某时感到不适和思考,又觉得哪怕反派除了坏也是有人物魅力,那我可能就稍微成功了。 虽然觉得这里应该没有要我解释的孩子了,但万一呢,毁了未成年人三观我就太造孽了 其他人都是卖臭豆腐转行过来的吗? 启蛰在吏部面谈林逸白的时候,是今天遇到的第三件糟心事。 今天一早,先是褚辞玉阴测测地给她展示讨到了敕令,准备雄赳赳气昂昂,要去京中那些形体班扫非打黄。 紧接着又趁她出门之前,给她看了自己新题材的话本子。 查处形体班这件事还勉强可以说是维护京中教育生态圈质量,只是如果不是在她主持的头一年开扫,且可能查出很多对她后院乃至工作都会不利的资料就更好了,这分明是冲她来的!启蛰无语望天。 但也不能不让他去。 敕令都发下来了,不让去反而更显得心虚,反正这些年紫宸殿案上参她的本子也不少,不缺这么十封八封。 她哥和谁更亲更新谁,她用眼睫毛想都知道。 既然这一茬很可能是冲着她来的,不如顺藤摸瓜,若能揪出来一个暗处之敌,倒也算值。 她和褚辞玉交代过了,至于这些利弊能听进去多少……哪怕褚辞玉拍胸脯和她保证了,她还是觉得听天由命吧! 褚辞玉跟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因为形体班里别人的错和她闹,也不会把发现的任何不利于她的物证透漏给别人用来攻讦她! 看启蛰半信半疑地点了头,紧接着就把他新写的破案题材的话本子拿了出来。 启蛰看完以后,只觉得沉默是金。 她忍住了五千字的讨伐檄文,只对里面主角作出最简洁的评价——他真的很装! 说好一起办案,但是基本上只有男主一个人在叭叭叭,其他人只负责露出“原来如此”和“不愧是你”的表情。 关键叭叭的还都只有刑狱人员的基础常识,蒙蒙外行还行,稍微有点这方面了解的就看不下去了。 启蛰辣评:“你这个设定里,主角和身边的甲乙丙丁可都是办案数年以上了,怎么看起来只有男主有破案经验,其他人都特么像卖炸臭豆腐的临时改行过来一样?!” 褚辞玉有点羞赧,咳了咳:“普通人哪知道这个……” “你管别人知不知道,既然准备写,就得认真对待吧,只蒙外行人有什么成就感啊?!而且这么多人,为什么只有主角看出来了这么基础的东西,想体现人物聪明也不是靠会念三字经考上状元这么个方法吧,别人都白认字了,甲乙丙丁出现的唯一价值,就是以天生有智力问题的脑子,搭配不流口水的正常人形象,去衬托主角吗?” 褚辞玉吐吐舌,咬唇辩解:“我是有看过一些资料的!查得可认真啦!” 启蛰:“查得再认真,不查真正有用的资料,和捧三字经捧一百年,逐字逐句仔细研读最后考不中秀才,还觉得天妒英才有什么区别?我劝你少感动自己。” 褚辞玉粉唇一撇,眼神闷闷不乐,明显还是不大服气。 行吧,启蛰出门的脚步退回来,今天就是不去衙门了,也得和他掰扯清楚,哪怕她是个外行,也不允许有人糊弄她智商——她只是不专精,又不是傻缺! 启蛰:“你就是觉得我比你还外行,不写就没资格提意见不是?” “来,我就问你,假如我不是公主,是京城随便一个普通百姓——和你设定里的杀人犯一样,我把我邻居杀了不想让人发现,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褚辞玉摸摸下巴:“那肯定想把尸体处理好,运出城比较保险,但是出城官兵会细查。就算扔到井里,也可能被发现。那不如把他分尸,扔到什么人少的地方埋起来,或者直接喂狗!” “嗯,”启蛰点点头,“那如果我还是个京城百姓,但是在郊外或者京畿处和人拌嘴,一时不慎杀了人呢?” 褚辞玉:“如果是陌生人,那就把我身上物品检查一下,销毁可能留下的痕迹,至于尸体,还是尽快远离的好,免得被人看见,而且没准晚上就被狼叼走了,或是隔个几天,谁还能认出来,找到我头上?!就算问起来,就说我没见过这人!不过如果不是出门办事,是上山砍柴什么的,那就要尽快回去,虽然如今没有宵禁,但是任何反常都尽量少出现!” 启蛰拍了他脑瓜一下:“你这不是能想出来,这都是普通人朴素的生活经验,你带二两脑子吧!” 褚辞玉没等嘿笑,启蛰继续说:“远抛近埋,死者越是和杀人者关系少就越不用特意处理尸体,连你没做过案都会想到这些,而那些官兵经常接触,会不知道?你真以为大容官兵都是吃干饭白拿饷的?只要干过一年以上,这些大体相同的状况就算细节处变上一些,也都是能看出来的。” “自己不认真查资料,拿这些偶尔灵光一现的点子或是其他皮毛去糊弄人,你过意得去吗!” “那我也查不到这些呀!而且看得人也就图个乐子,情节气氛到位,看开心了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这我确实管不着,这是你对自己的标准的评价,如果你就这么认为,这么写,写出来肯定也会有人看有人追。但是如果是我真的喜欢一件事,就会有我对自己的要求,我不认为我是个只能做中上、中下的人,我做出来的不是单给别人看,凑合过去就好,更重要的是能不能让我自己满意。” “那如果你拼劲全力,确实只能做中下,过分苛求自己办不到的事,不会因此一蹶不振吗?” “辞玉,没有天赋的事人很难长久坚持下去的,真做不成就换一行,也不用逼死自己。如果写这个的是山茶、乐世、雅相,我都不会说这些话,因为他们不在乎,只是玩玩。可你很喜欢,也没有其他困境拦在面前,那就起码要对得起自己的喜欢,你当然可以故步自封沾沾自喜,只要你觉得你可以,只要你能说服自己。” 启蛰理理衣角准备出去,褚辞玉从身后拽住她的袖角,声音可怜巴巴:“我还想试试这个题材,那我在哪才能找这些资料嘛~” 启蛰轻轻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拍拍头安抚他:“大理寺或是京兆府都会有相关记载,你闲了可以拿着我的手令去。” “好!”褚辞玉这才高兴了,吧唧一口亲在她脸颊上! —————————— 褚辞玉:等等,朴素的生活经验?哪朴素啊(?⊿?)? 举口之劳莫辞啊~ 吏部。 启蛰轻靠上椅背,拢了拢袖炉,和颜悦色:“林逸白?” 林逸白垂首应道:“是。” 他四十许岁,面容清毅,启蛰对他略有好感:“我看过卷宗,相比起其他令史,你问的问题格外少些。” 容朝放选下派官员时,在考核过原来的政绩及其他情况之后,会把相同成绩的放在一起,这一部分人派任的官职会大同小异,只有地域和具体职务会略有出处。 铨选要遵循容朝旧例,如一般直系亲属像祖孙、父子不得同省为官,大功之内不得同出两个以上四品官,直系亲人有任三品以上官员者不得任京畿之令、尉,地方官员不得在籍贯地或家乡任职,亲属有某品以上官者,不得任监察之官等等,这些条例大体不变,只是某年可能会增删一些细节。 除非有皇帝特令或是其他原因,令史都要熟记遵守这些条例,还要通过铨问,加以判断,决定某人去某地任何职。 因为放选下去的官员的政绩,会关系到令史的政绩,所以令史们在没有特殊情况时,大多是要仔细甄别的。 令史们习惯不同,有些令史会问得格外详细一些,连忌口、环境湿热、方言是否熟悉等问题都会考虑进去,有的则是喜欢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南人北调北人南调。 前时规定,铨问时,所有问题都会登记在册,启蛰前些日子翻查吏部资料,连带着近三年里七八品地方官的放选旧例都看了一遍。 其中,林逸白所问最少,但放选下去的官员政绩还算不错,几十个令史里,成绩也在中上游。 林逸白答:“候选官员们各有心意,臣只问出即可。” 启蛰说:“你不怕他们别有居心?” 林逸白答:“朝廷选人,到了令史这一步,可以说大局已定,既然如此,别有居心的人去哪都会别有居心。” 启蛰饶有兴趣:“这么说,你是想为其他人行个方便?” 林逸白不知道想到什么,顿了顿才答:“臣只是觉得,如果这个官很难才当上,那么所有人都会更珍惜来之不易的官位,谁还肯去忠言逆耳,久而久之,尽成了蠹虫中庸之辈。” 是个新鲜有趣的看法。 启蛰忽然想起,她阿娘执政时,有一年有些大臣自告奋勇,联名建议要整顿地方不良之风,自请外派,结果三年之期一到,二十多个派下去的官员,只有三个政绩为“上”……后来大臣们都变得谦虚异常,再没人提这种事了~ 只有她阿翁,欠嗖嗖地把这事做为思考题当作元旦作业,留给了崇文馆每一个学子,害得大家在大年三十还顶着炮竹声咬笔苦思。 启蛰问:“那你把那几个政绩不错但得罪州司长官的人派到富庶地方,也是因为如此了?” 林逸白微默,然后答:“是。” 启蛰说:“不用紧张,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林逸白松了口气,说:“谢尚书体恤。臣幼时见家乡贼曹司理盗窃之案,本应秉公执法,却因为倾尽家财方才买得此官,枉顾当时《宁和律》,对富绅之亲诸多减免,对行窃权贵之人诸多严惩,故有此感慨。” 《宁和律》是她祖父定下的律法,时至今日也有诸多沿用。 启蛰点点头,她翻了翻桌案,找到一本文书:“半月前你们主事让你们令史五人,合写一下明年铨问基础问题册。虽然成册,但末尾有标注‘林逸白呈’,是否是你为之?” 林逸白点头,答:“正是。” 启蛰目光平和:“为何?” 林逸白说:“因为主事将此事交于我等五人,却只有臣一人…主笔。” 听得出来,这“主笔”二字,还是他委婉了。 启蛰本来想问,如此做,不怕同僚不睦吗?但看林逸白提起来颇有愤愤的样子,估计也是不在乎的。 她点点头:“此事我知晓了,我会安排人处理,这儿还有别的公务,你且出去吧。” 看着林逸白出去的背影,启蛰无声叹了口气,略有沮丧。 这文书写得平平无奇并不出挑,本来以为是有人陷害,或是他借此故意引人注意,没想到是单纯发泄不平。 启蛰不是不知道这种事,几个人合做一件不怎么重要的任务,总会有人浑水摸鱼,更甚者直接不理不睬,只等最后谁耐不住急了,干脆自己做完。 她知道每次一到这种事,就有不少人抱怨同僚不作为,甚至态度恶略。 但她也知道,如果不是有人心存不满,也不会不顾面子,抱臂而视。大多数人是借着机会,向平时得罪过的同品级的同僚发泄一下。 只不过只要不影响任务完成,这其中的对错是非,一般上司都懒得管,更别提她——说到底,不过是一些能力相近,无法断崖式越过去又心存不平的人使些小绊子。 不同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有各自反应,其实启蛰驭下时也不喜欢这种没能力只能下点小绊子的人,可问题就在于,这种事无法避免。 林逸白的反应明显是对这种事处理无能,虽然把事情挑破,可他既没有以一代多的能力,又不能根源性地解决这类事,只会让上司和同僚难做。 ——这种话她也不会对林逸白说,他的性子太直,听了这些也不会服气,反而会对她有异议。 这样的人升上去,哪天被人活吞了都不知道,启蛰很可能连这么个还算会选官的令史都没有了。 启蛰当然也可以护住他,问题是林逸白的能力不值得她如此做——林逸白的性子要想护起来,太累!而他所能提供给她的,不过尔尔。 正如他所言,他所做的是朝廷选好了人分好了批次之后,给那人选个地方,除此以外,看不出其他才能,启蛰绝对犯不上为了他为难自己——他若有其他才能,就等展露出来以后评判完再说,只不过看他写的文书,这事估计比褚辞玉成了当世文豪还难! 自然了,小组合作却劳力一人这事归根结底,错不在其人,是这种模式的问题。 启蛰点拨过张乐世,她手下的郎中就都是分工合作的,不会有全堆给一个人的情况。 但这就要求主事者不仅有识人驭下之能,还要没有私心,毕竟许多上司实行这种模式,除了懒之外,还可能是为了让人蹭功或其他原因。 想要全范围地更改办公模式不是不行,但这样话就又说回来了,启蛰为什么要废这么大个劲,冒着得罪不少人的风险,去提升那微乎其微的工作效率——受益者还不是她! 收益和投资远远不成正比的事,她才不干! 只是目光落回写了林逸白名字的文书上,启蛰还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本来以为这人能用,可以提一提的。 然……她从小就知道,一个好的上位者,是不需要太多自己的思想的。 古往今来的着作里,不论是韩非子姜太公还是其他人,都建议大夫统民,宰相统大夫,天子统宰相。天子如心窍,运百官以为躯干,要有识人之能而非策民之能。 可没人说过,到底怎样,才算是统宰相而非统民众,又要怎样才能统好他们,多少上位者乃至皇帝前赴后继地搭在这个上面,却不知关键。 但启蛰从小看她娘为政,时日久了自己领悟到——所谓心窍,是没有自主意识的。 做为君主,当然是要有自己的目标——是想当贤君,还是想明君,是想将天下握在手里,还是想取天下享乐而不至崩败——但在小的方向上,却最好不要有主意。 心里一旦有了想法,处事上就有了偏见,不管别人怎么说,下意识都会希望朝自己所想的方向发展。 以君主地位之高,其他人绝对无法阻挡其心意,一旦有人认识到这一点,就是不肖进而贤者退的局面了。 君主主观已定,且坚持自己想法,或成或败。 成,不过与取臣意同等结果,计分只能算中;但败,却无可挽回,要评为下。 且一个人的想法,可能正确一时,但绝不可能一直正确。 一个君主如果目标和方向都出了问题,那溃败就只是早晚的问题了。 一个上位者最好是没有主意却有主见的。 所谓兼听则明,重在一个“兼”字上。不仅“兼”,还要“兼”得正确,所以说当上位者,其实考验的是天赋。 一个被人推崇的君主,是用臣子,去把握朝廷乃至掌控天下。 这样君以明得名,臣以才留名,然后天下得利。 启蛰阿娘盛姿就是只做到了后面,所以虽然掌控朝廷,却被臣子诟病。 大圣显治慈孝神皇帝的统治分为明显的前后时期,前期屡屡提出怪诞不经匪夷所思的叛道设想,甚至一度动摇容朝根基,被宗亲所抗议抵制,而后期则手段较为温和。 虽然其统治风格前后差异极大,且宗亲不喜,但因为盛姿知人善用,赏必至罚无赦,天下文武之士依旧争先效忠。 启蛰根据盛姿一些随笔曾暗自猜想,她阿娘先时可能是觉得一个王朝不可能所有君主都一直有天赋,所以前期行事异常悖逆。 虽然不明白她为何会做此想,但启蛰一直觉得,天赋本就不可能常有,且不一定非要至极,只要能维持启氏统治,就已经够了。 启蛰出去的时候,还是告诉刘侍郎,处理一下令史们文册的问题。 林逸白虽然太过倔强,不知道怎么去调和与自己不认同的人的关系,但也算清正耿直,她并不想让这样的人过于怨气横生,乃至无法做事——反正举口之劳而已! —————————————— 我们蛰蛰现在就是可以改,但为什么凭什么没事吧你o(′^`)o 她处在极度舒适的圈层,完全没必要出来,这也是她的成长之路 从一个封建阶层思想转向正义的批判的布尔什维克的——不可能转这么多的!甚至不一定转成功~ 来晚啦送个mini剧场 褚辞玉:看完《列女传》下一本我打算写一个《恶女传》,蛰蛰你排在目录榜第一个嘿嘿(っ?з?????? 蛰蛰:为什么轮到劳资是恶女Σ( ̄ロ ̄lll)改名!! 某灰:玉啊,和妈沫儿说说,你为啥要看《列女传》(????) 虽然来晚啦,但是这可是三千字大长章诶!所以还是舔脸求珠珠求评论啦 他出身卑微,是旁人献给大汗的礼物…… 启蛰和刘侍郎交代完,一出门就碰到了拿着几卷书的考雅相。 考雅相似乎很开心,玉面含笑,眉眼如细细春风晚月,见了她,抱书略行了个礼:“阿蛰,好久没见你了。” 启蛰睁大双眼,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她才想起,少时与她一起坐在古树枝丫上,闲聊如果树叶全变成蓝色会怎样的少年,似乎就是如此。 她与他们从年少时便相交,但那时候的思温比现在沉默,浑身竖满尖刺,而考雅相却极为细腻,除却周身拢着的淡淡烟愁,是担得起温柔如玉四个字的。 她很久没有想起那一天了,但那日树荫微凉,远处落日始橘,是个美得叫人忘不掉的日子。 考雅相与她同行,轻笑着问:“阿蛰要去哪?” 启蛰背手远看,漫答道:“阿嫂方才派人找我,叫我空了去紫兰殿那边的太液池。” 考雅相点点头,看向启蛰说:“这样啊,那前面我与阿蛰就不顺路了呢。” 他清澈目光,启蛰轻扬眉回他一眼,视线下落在他怀中的几册书上,好笑道:“无妨,只是你最近倒很喜欢医书古籍。”她看到考雅相衣衫上绣的丹参小花,“再用功下去,朝里要多个扁鹊了。” 考雅相也看看臂上绣的淡紫小花,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笑:“若能如此也不错。” 岔路口,启蛰与他分首。 启蛰在太液湖边,远远看到考意之披着水蓝色貂裘拿着钓竿垂钓,姿容绝美,如洛神亲临。 考意之独自垂钓,数十个宫人都立在十步外,启蛰也就挥退了仆从,独自上前。 她走过去,轻步轻声:“阿嫂?” 考意之听到声音回头,发髻上的水晶流苏碰在一起,格外好听,她声音清脆,全然没有启蛰的小心:“阿蛰来啦!绿意,拿胡床来过给阿蛰坐!” 她伸手拉过启蛰:“嘻嘻不用小声,反正冬天鱼儿本来就不爱上钩的。” 绿意使人搬来胡床,铺了垫子,又递了个新袖炉过来,启蛰拢了拢裘皮,坐在考意之旁边。 启蛰伸颈子看看冰面的洞:“阿嫂,钓鱼这种事为什么不找我阿兄,吵架了?”启翛最喜欢招猫逗狗,这种闲趣儿他最得意。 考意之盯着湖面,“他说我不会打牌,我生气,决定不理他十日。” “哦?” “好吧好吧,”考意之歪歪头,大眼睛骨碌碌又转向她,“他运气太好了,和他一起钓,我钓竿冻住了都没一条!” 绿意也在启蛰面前架了个钓竿,启蛰嫌冻手,只抱着袖炉看。 过了一小会,考意之忽然问:“阿蛰,你说人是怎么知道鱼喜欢什么味道的鱼饵的呢?” 启蛰抿嘴,少见地茫然眨眼:“啊?啊这……” 考意之继续自顾自想:“但是鱼应该也有自己的口味吧!像东都和长安的鱼,口味难道会一样吗?” 她睁着好奇的眼,转头看向启蛰求认同,那么美的一双翦水眸看过来,启蛰只好连连应是。 “应该、应该是有不同的吧……像是西汉的大臣,起名字都喜欢取其食、延年、广汉什么的,连取名都因为不同家长喜好而各有风潮,没道理鱼的口味都一样…的吧!” 考意之点点头:“你读书多,我信你!” 启蛰刚松了口气,考意之又问:“那要是你,你取什么名啊?” 启蛰是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脑子里闪过褚辞玉给他的小说人物取的什么绝殇、冰羽、阡染什么的。 考意之支了手臂,托腮道:“慕容辰、顾北城、南宫离……南宫离身份卑微,是旁人献给大汗的礼物,他生得极好,人人说他容色冠于西北……” “噗!”启蛰刚接过绿意的热茶喝了一口,好悬没喷出来。 她拿帕子擦擦唇边,“你也看辞玉的话本子吗?” 考意之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他写得很有趣儿,我每次无聊都看!” ———————— 褚辞玉,一个誓用狗血撒满长安的男人 世界上有没有恐高的鸟儿? 启蛰哭笑不得:“阿嫂若是喜欢,我回去叫人多给你抄录几册样刊,比书肆里出的早。” “那敢情好!”考意之笑得眉眼弯弯。 启蛰拢拢袖炉,忽然面前的钓竿动了动,她扬起钓竿,呦呵!一尾鲤鱼咬着钓钩扑腾着攀在半空! 这意外之喜不仅惊讶住启蛰,连带着考意之都蒙圈了。 她的视线从自己的钓竿转到启蛰的钓竿上,又颇迷茫地看看启蛰,最后看向那尾鱼,不知想些什么。 半晌,考意之放下钓竿,两手托腮,忽然问:“阿蛰,你说鱼会怕黑吗?” “嗯?” “夏天的时候还好说,可是冬季里冰层一结,岂不是很暗?” “呃……或许吧,但如果习惯了,应该会好一些,毕竟天性如此。” “天性……那鸟儿呢,会不会有一些鸟,它们翅膀健全,但生下来就怕高?旁人都觉得鸟儿有翅膀,生下来就是要飞在云里的,但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害怕诶!” “嗯?好问题……但就算害怕,也是要飞的。它们如果觉得自己不是为了飞给别人看,那别人也没有必要知道它们怕不怕,它们也不必关心。” 考意之点点头,轻笑:“阿蛰你总是这么强硬,不愿意示弱。” 启蛰说:“如果真的害怕,我同样尊重它们作走地鸡的自由。” “你呀,我看你说是尊重,语气里却带了一点走地鸡羡慕还来不及的意思!” “它们有两种选择,进可攻退可守,走地鸡自然要羡慕。” 考意之吁出一口气,“确实。如果愿意,作什么都无所谓。只是生来就在树枝高干之上,落回地面,不管怎样,都平添了一道伤感。” 启蛰说:“阿嫂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你可不像是恐惧高翔的鸟,也不是会无聊到特意怜惜恐高鸟儿的人。” 考意之笑:“你这话说的,比我还了解我一样。不过确实,我与你都不是那种人,毕竟哪有绝对的自由这码事。你那美人儿面孔的褚小郎君会心这种软还差不多!” 启蛰也笑了:“唉,他呀……” 启蛰让山茶收下鱼,又甩了钓竿在池里。 太液池冬季不如夏季鲜活,白茫茫的冰面只有和远处梅园的红梅相应时,才多出分颜色。 而考意之,就是冷肃皇城里的红梅,给予这里华丽庄严外,一份生机勃勃的新意。 她的想法很多,大多数奇奇怪怪天马行空,想到哪说到哪,而她脑子里又总有奇怪的想法。 启翛舞象之年的情窦初开,就折在这样一个女子手中。 启蛰并不知道他们相遇的详细经过,她约摸听说考意之这个人的时候,启翛的画缸里,已经满满堆出三十几卷女子画像了。 启翛的丹青极好,画工深厚不说,难得的极有灵性,是崇文馆最严苛的先生见了,也要赞一句“大家”的水平。 画卷上的女子眉目灵动,一颦一笑跃然纸上,以至于启蛰第一次见到考意之,就一眼认出来这是她哥画像上的女子! 只是先皇后不怎么喜欢考意之,觉得她眼底叫人看不清,是非善恶也不界明,当初并不同意这门婚事。 奈何启翛意决如石,又拉拢启蛰说项。启蛰见过考意之之后,果然也很喜欢,在先后那儿帮着说了一箩筐好话,还帮她哥一起跪了书房,最后才成。 考意之这人,既不尖锐也不顽钝,似春风化雨,又像溪流,毫无攻击性,偶尔越出一尾小鱼,还带点俏皮,相处起来既舒服又轻松。 考意之当皇后的时候,言行举止都无可挑剔,私下里怪点子又很多,被她带着带着,就不知说到哪方天地去了,最容易吐出交心之语。 考意之许是觉得钓竿位置不对,扬扬降降调整了几下。 启蛰静看着,冷不防考意之忽然问:“听说你前些天考验今年政绩的时候,把门下省一个给事中连贬了三品?” 往年吏部政绩考核都是一月左右才开始归拢,待到三四月拢出来就算很快了,但启蛰回来之后有一堆人给她递公文,说往年南曹只看功绩不看德行,常科选拔仕子只看文采不看能力。 这种老生常谈哪年都得有个二三十本,几乎快算做了吏部一项基础任务,非要上下半年各写一本,才能表示自己不仅办公还有所思考。 启蛰不厌其烦,直接拍板既然如此今年考核要连并前两年政绩,加上风评学问等综合到一起选评。 从此南曹就支了一大笔烛火费,开始加班加点,而她的桌案上,再也没有人堆放无关紧要的公文了~ 但按往年常例,就算政绩不好,也没有从给事中这种半个宰相的正五品上官,直接撸到从八品下地方官的,算上正品从品和上下,少说得有十级! 启蛰说:“阿嫂说的是贾勤廉?” 考意之回想了一下,这人名字启翛就说笑时给她随口念了一嘴,她也记不清了。 况且朝廷上千官员,就是启翛自己也经常记不清。 有一次有个穿红官服的,启翛前些天刚给提了官,结果遇见时愣是叫了三次也没想起来那人叫什么,她私下还因为这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启不住”,笑了许久。 启蛰倒是记性不错,但也没有那么多心思记人名,五品以下的官员她都是遇见一个记一个。 启翛自己都不一定叫对,考意之也不太能确定是不是启蛰说的那个人,因此含糊道:“唔唔,就是吧。” 启蛰挑挑眉,说:“谁叫他政绩不好,德行也不过关。” 贾勤廉这人行事荒谬,有一次阿兄就和她说,这人经常把赏赐分给下属,他还以为是多大方的一个人,结果有一次听人说起,贾勤廉妻子儿女住的屋子房顶塌了个洞都没钱修,吃的也是米糠之类,说出去还以为朝廷虐待官员了! 启蛰当时就听得眉头直皱,自己办事能力不行,想用这种方式博个名声,他倒是好听了,他妻子孩子倒了八百字血霉,遇上这么个“独善其身”、自己吃不上饭还把锅送人的主儿! 他倒是可以去朋友家蹭吃蹭喝,但孩子连上学的钱都快没有了还不许妻子借米,叫人想看得起也难! 启蛰想起这桩事,不免冷哂:“这种沽名钓誉之人,既无能力,又喜欢慷他人之慨,拿来让人以儆效尤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考意之先挥远了宫人,听完启蛰这话,说:“阿蛰既然这么想,又为什么要奖赏吃人守城的郭滔?” 吃人守城!她要怎么奖励他才好? 原来今天找她是为这事!启蛰眸子微眯,目中划过一道冷光,可这事怎么可能传回京里?她明明都已经处理好了! 不说去新罗的将领早已升职分调各地,五年内都不会入京,就算是在京里,她既然下了令,只要不曾发现是她代皇帝出征,就绝不会有人张扬这件事。 启蛰眼珠一转,视线落在远处路过的鸿胪寺小吏身上,电光石火之间有了头绪——这两日扶余相泽被新罗国遣人送过来了! 她眸底更加森然,原本想着容朝去招安不比他们自己人更懂得如何对付自己人,就没派人过去,没想到百密一疏,倒栽在了这上面! 启蛰皱眉轻喃:“就不知道是谁教唆说得这些话……是新罗皇室有意挑拨,还是扶余相泽心有不甘?还是他们知道了……” 考意之握住启蛰手腕,轻声道:“你别紧张,没人知晓那事,是新罗人入宫时两个嘴碎的仆役嚼舌头,阿翛不是特意学了新罗语,听见后当场就寻了个由头叫人打死了。” 启蛰松了口气:“我就说,来了长安还这么张狂,真是不知道‘作死’两个字怎么写!” 考意之松了手,责怪地乜她一眼:“你先别这么快放宽心,阿翛可是生着气呢!” 启蛰凑近她讨好:“阿嫂~” 考意之低声说:“你也是,那样的人……”她又挥手,把宫人遣散得更远些,“就算死的是新罗的百姓,你也不该奖赏这样的人呀!” “你别怪你阿兄生气,为了守城吃掉满城的人,哪有这样的事!那可是一万多条性命,我听着都发怵,更别说你阿兄又是个极厌恶酷刑血腥的人…那种人你留着都多余,还帮他匿去事迹赏了他,不说别的,你叫天下人如何看待他这个皇帝呢!” 启蛰信誓旦旦:“阿嫂,你信我。而且这人我已经处置过了,把他派去岭南不久,我就叫人悄悄了解了他,只等年后报回京,赏他家人点东西葬了就是。” 考意之眸中稍霁:“你呀,就是胆子太大,什么人都用,你当你阿兄只为了这人生气?你不想想,好在这事都以为是阿翛做的,了不得说句慈不掌兵,胆子再大些的叹句帝王手段也就算了。要是知道是你做的,还不得甚嚣尘上!阿蛰,人言可畏,当哥哥的能不着急吗?” 启蛰忙不迭点头附和:“可不是,我也知道这事我是狠心了,阿娘从前也总说我,说我不如阿兄宽严兼济,我就是学不来嘛!那阿嫂,你看这事……” 考意之看她一眼,半气半无奈道:“我看有什么用,谁的看法管用才重要!好歹这事没宣扬出去,要不然这等凶残事,你叫你哥如何和朝廷臣子交代?” 启蛰叹口气,有些无奈:“阿兄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责任心太重。这儿又不是乡间私塾,哪去计较那么多道德感和正义,自然是谁做得对朝廷最有贡献谁有道理!” 说穿了,郭滔因为守城无援而吃百姓之行虽残戾,但如果放在容朝以前的乱世,又是为那时积弱的皇室逃命创造了时机,那就要找出数个理由,赞他是天公地道的大功臣,没准还给他建个碑。 可如果是王朝太平时期的叛军敌将,那就是要被千刀万剐、写出半米长檄文讨伐唾弃的败类禽兽! 一边要用最残忍的刑罚惩处他,以警戒其他人不敢效仿;一边要用最鄙夷不耻的言辞去形容他,以防他人起同样心思! 考意之佯睨她道:“你要是这么想,那你就去和你阿兄说,当面锣对面鼓,把他说个心服口服才好。” 启蛰赶紧抱住她的袖子,启翛要是能听进去这些,真转了思想,她也不至于这么头疼了,“好阿嫂,我过去他更该生气了,你帮我说说情,等他消了气我再去见他。” 启蛰简要地说明情况:“阿嫂,我不敢瞒你,我原本就是让郭滔领兵去山上高地看一眼情况,谁知他见那里守军残缺稀少,直接自作主张把城占了,我原是要去汇合的,可偏巧另一边被偷袭了,那里是新攻打下来的地势要塞,不能不顾。我带兵去防守,但正赶上新罗冬季,飞雪漫天,粮草和冬衣都陷在半路,我分了一队人去往郭滔所占之城,叫他们过来汇合,但他坚持留守高地。后来百济余孽集结大队人马过来,我也只好在粮草不足的情况下守城。” “我坦言讲,虽然少了几千人,防守是艰难了些,但郭滔守住高地也确实变相威胁了一部分敌军,算起来也是功大于过的。” 考意之挑挑眉:“功大于过?” 启蛰正色道:“自然如此,咱们派兵援救,也是为了大容子民不受骚扰,他一来拖延了叛军,二来并未损伤大容百姓。” 考意之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阿蛰,你这话我不去反驳,并不因为我同意。但你大概也知道,这样的话绝无可能说法你阿兄,大容如今也算丰足盛世,岂能出不义之师?” 启蛰忙说:“是,正是如此,所以我叫人隐去了这一段,也不许军中人妄言此事。” 她眼珠左转两圈,低声戚戚道:“但阿嫂,我也没办法,我当时也是第一次主持那样的大局,不得不放下个人的喜恶,以全军利益为重,郭滔不管怎样,确实是为大容军队立有益之功了。我不敢以私意为先,只敢把自己代入启氏皇族,以此为凭据处事。” “然所决所断,亦不敢说一定正确,其实如果阿兄责怪,我也甘领责罚。” 考意之叹口气:“你阿兄自然信你,不然为何任你掌兵。我也会劝他,但他性格如此,就算气也不是怪你,还不是担心你因此受害。” 启蛰神色认真地点头道:“是,我都明白阿兄为我之心。如果依照我自己的意思,这等禽兽行径之人我早就罚他!但没这么做也是不想伤了士气,好早点结束战争,少劳民伤财。” 考意之安慰理解似地拍拍她的手。 阿翛不忍心自己质问为他出征的妹妹,怕两个人尽说些场面话伤情分,她心里明白。 弄清楚事情就好,没必要为难启蛰,更别说是以“她”的身份立场为难启蛰。 她眸中清冷。 朴素的正义观和道德感在王朝是没有用的,一件情理上有争议的事,也许百姓会议论纷纷,但不需要大臣去如何辩解,“对错”“是非”皇室心里早就有了定数。 而百姓……呵,百姓并不在考虑范围内啊。 说到底,百姓在掌权人眼里,不过是一块略有思想,偶尔要操心的砖头劳力罢了。 这种事她看得清,这世上也多的是人看得清,可他们都不肯说,她又为何要多嘴?说了也无法改的事罢了,还可能会影响她自己的地位。 且,不仅她不在乎,百姓其实也不在乎。 不晓得启蛰这样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的人知不知道,除了因为和他们自身息息相关、所以才费心谋划朝廷利益的受益者之外,还多的是不怎么相关、甚至反受其害却也自愿去做拥趸的百姓。 那部分人乐意谈论这种事,别说他们不知道郭滔,就算知道了,也只会为自己在空口谈论时似乎和上位决策者一样冷血而洋洋得意,乃至与有荣焉。 她费力不讨好打破这些做什么? 那些人的日常那么辛苦,总要给他们留一些能讨论、能维持自尊的话题,才好继续劳作产出。 反正动摇不了她的利益,在她看来,没什么不好。 何况这皇朝之中只有人敢怨臣子,哪有人敢怨皇帝? 她不像先皇后,尽有些没用的心软,却又做不到真正翻天覆地的大改动,最喜欢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考意之有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明明知道一些事做不好也做不成,却执意要去做,前仆后继地也要去做,简直傻得荒谬!而以先皇后的身份地位,就是其中最傻最荒谬的之一! 考意之送走启蛰,看着宫道两边堆积的白雪,忽然想起幼时父母双亡,曾在风雪中乞讨。 多冷啊! 她看了看埋头扫雪的宫人,笑眯眯对对绿意吩咐:“告诉膳房,今晚我要添个锅子吃!” ————————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一章写的好还是坏,还请容忍一下凑活看吧 场面和客套 苏府门外,大理寺卿苏严和新户部尚书崔茂笃在道旁垂首立侍,身后跟着若干小厮婢女。 苏严说:“真是多谢崔老弟愿意帮我这个忙,接长公主的驾啊。” 崔茂笃忙说:“哪里哪里,是苏兄客气,愿意给小弟机会亲近长公主才是!长公主一向忙于公务,不似从前大长公主们愿意各处走动,您能宴请到长公主,真叫愚弟佩服啊!” 苏严说:“欸,说起来这也是多亏了张常侍愿意再牵线搭桥,不然长公主操劳公务贵人多忘事,哪想得起咱们。” 崔茂笃说:“噢,怪不得呢!听说张常侍与陛下和长公主是自幼交好的,难怪有这份脸面!只是张常侍兄长如今陷在狱中,她父亲可是急得不行,没想到做女儿的还有这份心思。” 苏严摆摆手,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个人有个人的造化。就说这张常侍,别看年纪轻但文采极高,处事敏决,又有长公主这个靠山,这才是前途无限啊~” 说起张乐世的文采,崔茂笃倒是想起来,早前苏严还不是大理寺卿时,曾为大理寺行政着过本书,就是张乐世帮他润笔的,后来那书果然受到了上司青睐,不知是否因此,投桃报李中有了交情。 崔茂笃心道,张乐世虽然是个女人,但攀附上了皇家,倒也在朝堂站稳脚跟,想要扒附张乐世的人多入过江之鲫,苏严这老狐狸面上一派严谨,却能交上这么棵粗蔓,可见其人极善钻研,我倒是正可以借此场合,多向这老狐狸学学人情往来,不要再像上次邕州之事一般,误信误判,被长公主捏住小辫子才好! 苏严说:“不过话说回来,张乐世纵然显赫一时,苏氏一族不如从前景气,愚兄亦不才,倒也勿需刻意献媚于她。只是张乐世确实善于交际,所以一来二往中才渐渐有了交情。” 崔茂笃连忙说:“兄所言甚是!苏氏是什么样钟鸣鼎食的世家,哪是她王家可比的?还不是为得她虽然一介女流,却也颇有可交之处,兄长处事,愚弟再清楚没有!只是愚弟不比兄长,出身寒微没甚见识,若是一会儿宴上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还望愚兄不吝指教才是!” 苏严说:“贤弟这话就是过谦了,你虽不是世家出身,却深得陛下信任——这就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了!你放心,你既然看得起愚兄,痛快答应帮我做这次陪,愚兄自然不会叫你为难。我虽是苏氏出身,却也有许多不周全的地方,倒要与贤弟互相学习才是!” 崔茂笃正要回他,忽见启蛰车驾来了,二人连忙请安行礼。 张乐世先下来,又亲自打起帘子,递了手过去。 启蛰扶着她的手下了车,随口道:“免安。”问候了几句,在众人簇拥下进府。 张乐世欠半步落在启蛰身后,面上始终含抹笑意,经过苏严身前时微微侧目,不着痕迹地给了他个眼神。 苏严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进了暖厅,启蛰坐在上位,张乐世没去自己位置,而是先偏坐在启蛰副位,为她添酒布菜。 苏严见张乐世已经为启蛰倒了酒,便只端起自己的杯子躬身去敬她:“严谢殿下不计前嫌,肯鸾驾光顾寒舍,严深感殿下胸怀,在此先敬殿下,愿殿下百福具臻!” 上次葭儿行为冒犯,他当日就登门致歉,却被山茶拦了出来,后来几次又去,公主府虽然肯收了他的歉礼,却总称长公主事忙,无暇见他。 虽然耀华长公主府常日里送礼拜见之人就络绎不绝,而长公主不总是亲见,但他也并不敢因此就信了门房管事的话。 今日长公主肯赏光,他自然还是要当面致歉,只是料想长公主必不希望提及,所以含糊带过。 启蛰浅笑,抬杯回他:“不必多礼,你在大理寺一向勤恳,阿兄也常夸你。过去之事就该过去,我已经揭过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苏严愈发恭敬垂首:“长公主休休有容,严愈发敬服!”说完,又敬了一杯。 崔茂笃见苏严如此谨慎,更加不敢松懈。 他前些日子也听说了苏葭之事,见众人都啧啧称奇长公主居然宽宥苏葭大为不解,一问才知道先朝时曾有人对长公主说了不敬之语,长公主大怒,当场让人鞭一百,又求先皇后革其官职。 据说那人只是见了二八年华的长公主,不知其身份,只随口赞了一句“真绝色佳人,莫非其夫福厚甚过公瑾?”,便遭此无妄之灾,打了不到八十鞭便当场气绝身亡! 相比起来一句无心之失都要被鞭一百,苏葭行为冲撞却只得了二十板子,可不是“宽容”? 崔茂笃想到此处,也越发恭谨,不防启蛰忽然提到他—— 启蛰含了几分笑意:“没想到崔尚书也在,苏寺卿这一宴这么正式,倒显得本公主没换衣裳就过来有些失礼呢!” 崔茂笃正不知道说些什么,苏严已经接过话去:“长公主说笑,您肯来就是寒舍蓬荜生辉了,哪敢不重视呢?寺卿叫着确实有些正式,像衙里议事,您不介意的话,叫严鄙名就行。” 张乐世哈哈一笑:“苏二你说常宴,我就拉着殿下直接来了,没想到你这么精致费心,还好再没外人,不然要是真失礼,可不是我的过失了!” 她这一笑气氛骤然松懈不少,苏严也轻松笑道:“长公主风采卓然,就是粗麻布衣都难掩芝兰之质,哪里会失礼,乐世你又开玩笑! —————————— 昨天写得不好,思来想去还是重写了一遍,这章看着累了点,下章就轻快啦! 最近状态一直不好所以没更,大家放心,某灰有完结强迫症,有时候都是写一点先扔上来靠强迫症写完,肯定不会坑的啦!比心! 禀刚立矩,昂藏之才~ 苏严据传在家时一向严肃,今日却极其和顺恭谦,又有张乐世在一旁不停逗趣说笑,席间氛围意外地轻松。 崔茂笃听他们说话,自己偶尔插补上一两句,也慢慢找到了感觉,不再拘谨。 这种场合启蛰是从小赴到大,熟稔无比,又没有人敢惹她不快,一向自在,但今日张乐世却觉出来,启蛰对苏严格外纵容一分。 苏严说:“我从堂兄本来也要来的,偏昨日他女儿女婿吵起架来,他去劝架被女儿养的狗给扑闪腰了,这才不能来,让我替他请殿下安呢!” 崔茂笃心说苏复最近倒一门心思卖起长公主的好来了,前些日子还上奏,说往年吏部的选人用人,都是考较过一遍分出上下后,再交由中书省重考重定,认为如此程序太过冗长,建议全权交由吏部负责,不必再考。但这折子还没上给陛下就被长公主拦了下来,谦言不敢擅专。他怕是枉做小人! 启蛰说:“我知道了,你替我谢他好意,心意我都领了,若不然还真想看望他,但我向来不喜欢猫猫狗狗,总觉得它们不净,如今这时节正严寒,它们要御寒,怕是味道更不好,想避一避,只好再托苏严你去帮我问候问候,还希望他保全身体,早日康复才是!” 苏严拱手笑说:“殿下关怀之意,臣感同身受,我必然原原本本地告诉从兄,哪担得起殿下一个‘劳’字!” 张乐世把酒盅放下,说:“苏二你要想真感同身受,我教你个法子,明儿你也去挨狗撞一回,哈哈哈我也同样领命来安慰你!” 启蛰乜她一眼:“就你馊主意多!等来日有机会要你传消息,我非得让你徒着两条腿绕遍长安城不可!” 张乐世赶紧讨饶:“我错了我错了,你就看在我弱不禁风的份儿上放过我,等明儿后我就去买几只狗,训练一下识路送信,代替我去!” 崔茂笃说:“人家送信都训鸽子,张常侍可真是与众不同呢哈哈。” 张乐世一拍脑瓜:“我说怎么感觉有点别扭,一时没想起来会送信的是鸽子才对!” 苏严说:“可能是已经有了天上飞的,过去又有鱼腹传素书这种水里游的,乐世也想加个地上跑的吧哈哈哈!” 启蛰摇摇头:“我看她是走路不记路,遇着个岔路就‘汪’,瞪眼张嘴,等到了地方连东西掉路上都不知道吧!” 众人捧腹大笑,声音透过梁木传入屋外挂雪枝头,张乐世趁机给了个眼神,苏严心领神会。 苏严拱拱手对启蛰道:“殿下,臣前些日见一位班主家人生病故帮他买了这一批西域舞郎,不想舞技个个不俗,不知长公主可愿赏脸一观?” 启蛰点点头:“诺。” 苏严出去准备,不一会,七八个着臂钏纱衣金铃锦缎,身材纤长,眉目洒俊的西域少年就各自入内。 乐师们在角落落座,这些舞郎有的手里也拿着简单的乐器,如铃鼓等,当中有一个肤色白皙的最为特殊,抱着把琵琶反对众人,其他舞郎呈众星拱月之势在他周围。 乐声一响,少年们纤长的手指最开始勾起来,然后是腕,是臂。 凡事都有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说,张乐世虽不敢称行家,但这么多年跟着启蛰,到底是见了不少舞乐,有点底子,比崔茂笃更能明白苏严之用心。 如今胡舞中,男子的舞步大多粗犷为配,来衬托中心舞女华丽柔美,这种绿叶和红花配在一起看着不错,但单拿出来,却太过粗犷,有失细韵。 今天这舞为的是什么在座几人心知肚明,然启蛰一向不能容忍她所在宴会,有狭玩舞妓的情况,朝中人大多也晓得,从不会犯这个忌讳。 这就致使如果按原来的胡舞让男子独跳,绝不能引起启蛰兴趣,是以今日这舞蹈,是结合了女舞步而作。 弦乐声初起,舞郎们配合着节拍,灵巧地换着动作。 金缕繁枝镂空臂钏箍在有着薄薄肌肉的手臂上,肌肤光洁,少年们腰肢极细,被镶了金铃的丝帛腰带一束,每每舞动,都伴随了清脆铃声。 旋律渐进,其余少年们纤臂宛娆,中间背对着的少年也踩着鼓点,赤裸玉足随鼓点轻移,锦帛金丝不规则渐接薄纱的灯笼裤,从小腿处就已全是薄纱,随着足尖舞动,轻轻抖立。 大鼓一响,弦调瞬变,配合激烈的节律,少年们的赤足踏着地毯,纷纷旋转起来,纱衣随风鼓起,又被腰间精巧垂下的细链压成绽开莲纹。 抱着琵琶做舞的男子收回双臂,拨弦也从原来零星的三两声变得欢快,他最后一个旋身停下,姣姣容颜正对上位,水眸琼鼻樱唇,并不女相,却有着冷心罗汉看了也会不自觉心怜的娇色。 葱指翻飞,配合着舞步纱衣扬起,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启蛰,清眸烟波泗水,缠绵不尽。 清脆的铃声打断张乐世的沉醉,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苏严这个双九年华的嫡子,却没想到,平日里就神仙玉容的苏倾,一打扮起来,居然更翩如画中仙。 亏了苏严真能做出这种事,倒连带她一饱眼福。 苏家也不知是不是祖坟好,很出风采人物,苏倾和他庶兄吏部主事苏昀是不同的两段气韵。 就不知道是不是和苏昀一样的禀刚立矩昂藏之才~ 崔茂笃看着苏倾放下琵琶,腰肢轻转,足尖旋着舞步,一点点上前,面上岿然不动,心中狂风巨浪骤起,原以为已经了解了官场百情,没想到自来京城,才知道水深千尺,自己不过看层表面! 这,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吗?苏严…行,真够舍得的啊! ———————————— 先写到这太饿了,晚上或许加更,爱你萌 咱们长公主一向疼人~ 苏倾莲步而上,宛转跪坐在启蛰身侧,另有一个清俊的少年跟在其后,于另一边同跪在启蛰五步远处。 启蛰虽然笑容玩味,但态度不明,苏倾并不敢有大动作,浅笑低眉,双手奉酒,姿态恭顺。 崔茂笃目光留意到垂首跪在旁边的少年,他姿色也算上佳,与苏倾是同一类的美人却不及他。 他暗哂,不懂识文断字,光一身好皮肉有什么用?今天这一遭事,知道的说苏严是大理寺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花街种的招财树,人牙贩的大客户,龟公里的顶梁柱,假正经的忘八户! 启蛰没接酒,侧身倚在凭几上,指尖挑起他的下巴,随意问到:“叫什么,几岁了,可有家室?” 苏倾努力睁着无辜的鹿眼,声如浸蜜:“回殿下,我叫苏倾,今年十八,自小只在家读书写字。我自小仰慕殿下文韬武略,常听父亲说殿下为国辛劳,我记在心里,故此一舞,若能让殿下片刻开怀,倾便得偿所愿了!” 启蛰没说什么,抬眼一笑,接过他的酒饮了。 听他在众目之下自白身份,张乐世和崔茂笃对视一眼,目中皆有震惊。 怪道这个目的的宴会苏严把他们两个找过来,原来不是不怕他们传出去,是怕他们不传出去! 张乐世深深看苏倾一眼,他们不会以为凭这个能让陛下指婚吧? 姓褚的前些天日日形影不离地跟着阿蛰,也没见阿蛰要娶…啊不是,要请陛下指婚,难道还怕再添一个人吗?小心搭了儿子又折兵~ 启蛰对送上门来的美男没什么顾忌,只要看着过眼,过往清白,可以说来者不拒。 她就着苏倾的手吃了两杯酒,忽然发现行礼要退出去的舞郎们之中,有一个蜜色肌肤的外族少年,浓眉挺鼻,眼眶深邃,朝气俊逸外又有一分野性之美。 “你,”启蛰指了指他,“过来。” 那少年看上位之人指的是自己,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刚想上前,瞥见苏倾,又有些犹豫。 苏倾在启蛰注意那些舞郎的时候就随着看过去了,这会儿见那人犹豫不敢上前,心中虽妒愤交加,却硬扯起一个笑,声如绞蜜一般:“殿下叫你你发什么愣?做出这没见识的样子来,还不快快上前,让殿下好好看看你!” 苏倾扭回身,又拈了枚果子奉与启蛰。 启蛰接过他的果子,这才认真打量起他的眉眼:“你肤色白皙,我那儿有一条嵌了宝石的松绿发带回头叫人找出来给你,是大城宝石,个个都有指甲盖那么大,你戴着正合适。” 大城宝石一向出名,又是那样的个头,在京城也不多见,但最难得的还是长公主的心意,苏倾轻弯眉眼,含笑谢恩,纯真如初夏点水蜻蜓。 苏府大门。 褚辞玉和苏府管家在两扇门宽的距离里来了一场左右竞走。 五十多岁的老登硬是抡着他两条风湿腿,把褚辞玉死死堵在门外,给他气的够呛。 “你给我让开!” “呼呼、云麾将军,郎主在招待贵客,您不能硬闯啊,起码、起码让我通报一下!” 废话,就是知道是“贵”客才来的,他倒要看看,是怎么个招待法,不顾脸了在门口堵着也不让他进! “我最后说一遍,你让不让?!” “将军您、呼!真不能乱闯啊,起码等、呼!我们回复完郎主呢!别让小人难做啊!” 眼看着通风报信的小厮都要跑远了,褚辞玉也顾不得其他,就着管家老登虚推他的手往后一坐,“哎呦”起来。 “你敢推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要骑马打仗的,你把我尾巴骨都撞裂了我还怎么骑马!哎呦!疼死我了,哎呦~” 管家老登被泼天脏水一浇,又听褚辞玉一声声指控,顾不得别的,赶紧蹲下来想要扶他。 褚辞玉等的就是此时,趁他蹲下起身不便,手一撑地,“呲溜”起身绕过管家老登,顺着刚才小厮跑走的方向追去! 褚辞玉倒腾着两条大长腿,似刮起一阵风,在那小厮呼哧带喘、即将跑到暖厅通报之前,赶在了他前面。 听着里面各种笑声,褚辞玉更心急,顾不得其他,一打帘子,正看见对着他的启蛰,手里抓着一只黑炭一样的爪子,又接过旁边一个白得像纸扎人的男人递过去的一杯酒,不远处还有一个呆得像跪坐陶俑一样的男人在那倒酒! 褚辞玉怒从心头起,火向脑瓜烧,大步冲过去先是抓着黑炭的胳膊把他的脏爪从启蛰手里扯出去,紧接着从陶俑手里抢过酒杯,“唰”把酒泼在了纸扎人脸上! 从掀帘子开始,这一套动作快似闪电又行云流水,众人从没反应过来到目瞪口呆也只隔了一瞬。 只有启蛰常年练武反应快些,但被褚辞玉就这么冲进来的惊讶搞得,也只来得及躲远了从苏倾脸上溅开的酒水! 苏倾直接被泼懵了,反应了一会想掏出帕子擦脸,才想起来今天穿的舞衣没带帕子更没有袖子,只好拿手抹了抹。 他本来被褚辞玉这般妒夫行径气得不清,但抹脸的空隙间忽然看见站起身的苏严极不明显地冲他摇了摇头,眼珠一转,就着脸上的酒渍低声呜咽起来。 张乐世过来想打圆场,被褚辞玉一个杀人般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启蛰顿时一个头八个大,不管怎样今天这宴会是进行不下去了,她给张乐世一个眼神叫她在这善后,拉着褚辞玉就要先出去。 褚辞玉也不太想和她在这闹,倒不是别的,主要是看着这三个人闹心,他先和启蛰把这事掰扯明白,以后有的是时间收拾这几个舞伎! 但苏倾可不想让他们这样走,好不容易才和长公主说上话,看长公主纵容这妒夫的架势,今天若叫他们回去,来日就算长公主身边换了人,怕也不会记得他苏倾姓甚名谁了! 他一个眼神示意,今天整场宴会基本都沉默倒酒的少年微微颔首领命。 那少年站起身,恰好停在褚辞玉身前挡住他。 褚辞玉带着怒火的目光如有实质射过去,只见方才还呆滞的陶俑转脸已换了一副尖酸刻薄又故作大度的表情,给个他气的够呛! 只听那百变陶俑矫揉造作道:“这位郎君怎么来了闹完一场就要走?咱们长公主一向疼人,就算是这位阿弟不懂礼数,想来也不会重责。只是这般场合,还有这么多人在场,阿弟也应当注意分寸,别在人前做没教养的事,给长公主落面子你说是不是?” 嘶!见识过褚辞玉醋劲的张乐世倒吸一口凉气,真好小子,有勇气,比那个关羽胆都大! 启蛰也听得耳后一紧,不由得想起那句名言——男人,你这是在玩火! 褚辞玉原本还没细看他,但这人挡在前面,他就顺势把陶艺黑炭纸扎人三人都细细打量一遍,不由怒火更炽。 他这些天来没干别的,净抓违规机构了,从这些机构里搜罗出来关于长公主喜爱什么样男人的资料是应有尽有一应俱全,恨不得连什么发型什么配色都一一列出来! 关键是,有很多居然还很对!谁知道这些都是谁怎么知道的! 但就算再怎样,这些野机构毕竟离启蛰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其中有许多也是杜撰的。 而眼前这几个男人,尤其是白得和纸扎人差不多那个,启蛰或许只是见他好看,只有同样身为男人的他知道,这人是如何做到了从头发丝抠细节到脚指甲。 腋毛腿毛剃的干净,浑身无一丝赘肉,反倒有薄薄肌肉,发丝清爽不油,眉毛也细细修理过,身上还有着淡淡花香气,方方面面都是按着启蛰喜好处理的! 褚辞玉越看越觉着心火直燎,听完话更是怒不可遏:“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和本世子称兄论弟?本世子教养如何轮不到你点评,自己做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少拉着别人!” 启蛰本就不欲在人前吵闹,听他话里意思就快把自己都牵进去了,赶紧拉拉他的衣袖,准备将人带走:“好了,理他做什么,不要在这里吵闹,先和我回去。” 褚辞玉心火未尽,听了话点点头转回身:“好啊,我不和他吵,我只问你,你尽说忙,就是忙着来和野男人喝酒唱歌吟诗作对的吗?前些天就说娶我为什么还不娶?!…啊呸!为什么不成婚!” 启蛰听得直欲扶额,是真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掰扯这个:“行了,回去我再和你说,快走吧!” 褚辞玉瞪她一眼,却也知道启蛰的性子,不情不愿地跟着她走了。 苏倾见关苓也没拦住,又给乌勒闲一个眼神。 乌勒闲看起来挺刚健的一个人,却采取的怀柔路线。 他几步跟到启蛰身后,用含情脉脉但不怎么标准的官话说:“公主要走,乌勒闲只好告退,这一退,就是一……” “噗!”张乐世好悬没在这么严肃尴尬的气氛中乐出来。 这是当下茶楼改编姓褚的话本里的一句,这“误了咸”不知道怎么听到的,还是打算拿这个练习官话,但她真的很想说一句,别什么都拿来用啊亲!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看话本的! 启蛰也尴尬得脚趾扣地,但好在张乐世一声气音打断了那个“捂了嫌”的尬言尬语,启蛰狠狠瞪他一眼,拉着褚辞玉赶紧跑了——天可怜见,她是真再丢不起这个脸了! ———————— 嘿嘿,爬床尚未成功,苏倾仍需努力,我看好你哟~ 和尚就不要多拓展业务! 寅时初,坐在燃着暖炉的马车里,启蛰昏昏欲睡。 昨日回去,褚辞玉整整闹了半个时辰,不管她怎么哄都没用。她本想夸父逐日持之以恒,但山茶劝她,第二天是祭祀圜丘的日子,她还要早起先去祭拜先后,再去考场巡查,不如早些安寝。 容朝重视冬至,一向在此日接受朝拜和祭天。启翛答应启蛰在冬至日开考,虽然有圆其心愿之意,但也有其他考量。 他年少登基,又在登基不久就连打了两年仗,这两年间常科只考了一次还都是简办的。 大容常科在先皇后之后已经相当规制了,寒门官员的数量也在增加,是朝廷里一股不小势力。如今正可以趁这个机会,让仕子们远观礼制,向仕子们展示大容国威,激起其报效之心。 几个宰相和启翛启蛰兄妹俩商议数日。 因为今年才打了胜仗回来,且前两年皇帝出征,算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正式祭祀和朝拜,自然要隆而重之。 但无论朝拜还是祭祀,甚至于常科,都是规模很大的仪式和场合,挤在一天办实在局促。 依照旧例,朝拜就改在立冬之日,而常科和祭祀圜丘都举行于冬至之日。 祭祀由礼部太常寺等衙依照旧例协办,而吴王则召集仕子,在贡院公布今年常科规则,但从第二日才开始考试。 今日冬至,阿娘生祭,启蛰两年都没回来过,虽然前些天和启翛及百官祭祀过太庙,但这种场合下,穿着一身沉重衣服又走又拜,除了累还是累,根本没有功夫想别的,能记住礼节不出错就很好了,哪还顾得上哀思。 启蛰虽然重心不重表,但也想再去看望一次。 是以前些天她就和山茶说,打算今日特意提早一个时辰出来,去太庙悄悄拜一下她阿娘。 虽然睡得早,但架不住起的更早,又是冬日,启蛰抬手打了个大哈欠,困得要命。 山茶把貂裘大氅放在暖炉旁边熏上热气,又给补觉的启蛰盖了层薄毯。 长公主一向厌冷,大氅熏暖了,一会儿下车披上正好。 山茶透过帘子缝往外看了看,轻轻说:“殿下,就快到太庙了,您先醒醒神儿吧,省的一会下车呛了寒气生病。” “唔……”启蛰揉揉眼,山茶把靠枕抽走,递上一盏热茶。 启蛰接过茶喝了一口,终于清醒点了:“呼…好多了!” 她捏捏鼻梁醒神:“都怪乐世,还说带我去放松……就是这么放的!”一张脸皮倒真是差点开仓放个干干净净! 山茶偷笑:“还不是苏家的人不中用,连个安保都做不好,要叫我,保管守得严严实实的,肋插双翼也进不来!” 启蛰说:“你还笑?这不是看你轮休,没忍心打搅你,你倒幸灾乐祸起来。” 山茶弓腰倾身说:“哪敢哪敢?只是殿下这么会疼人,难怪褚将军巴巴儿地护食,单刀赴会又力战群英呢!听说在门口就和他们管家来了一出兵不厌诈、先发制人,这样的人才去写话本子才叫屈才!外面人听到了,怕是要为褚将军叫屈,好奇咱们长公主一向知人善用,怎么到了褚将军这,就大材小用了呢?” 山茶捂肚子笑起来,启蛰捏捏她颊边的肉,说:“我哪担得起知人善用这句话,我要真是这样,知道你这么口齿伶俐,还不立刻把你送茶楼说书去!或者上一次就该让你替我去国子监,免得我笨嘴拙舌闹笑话!” 山茶本来都停了,谁知不听这个还好,一听更笑得止不住,笑得哆嗦,带着气音说:“欸~我哪有褚将军那么才高八斗,日后公主府的文牍都该叫褚将军去写才是!” 她清清嗓子,念起褚辞玉上次给启蛰去国子监写的备用稿:“你们考不上,我们招不到~哈哈哈哈……”没说完就笑得直不起腰。 启蛰瞥她一眼:“你这丫头,前些天还管他叫张放再世,这会儿话里话外又想他长留公主府,一口一个褚将军,不管他叫成精了的醋坛子了?” “咳咳!”山茶有点不好意思,“这不是替您着想,褚将军是个好成婚对象。您得陛下看重,朝廷上下虽然一时不敢妄动,但日子久了,总会有些势利小人眼热您,又或是想攀附却不成,因此去陛下那里鼓舌。而安远伯一家在边塞,是个又要让人顾忌考虑,又没办法同时对京内外两边下手的存在。您若与安远伯唇齿相依,那就根系愈深,难以动摇;若有人想斩断这层助力,更是鞭长难及,足够咱们有充分时间缓冲。” “你倒是想得深远。” “不深远不行啊,说句冒昧的话,我和您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有我在,断不能让人越了我伤害您。公主不是那种富贵无能之人,连他们尚且都要仔细防范,您更得提防些。褚将军虽然偶尔作闹,却是一颗真心对您,没有入朝的心思不说,身份也合适,就算不给实权,也比那些无权无势添不上助力的强。怀虔和尚上次说您和考二郎天造地设命里姻缘,照我看却不如褚将军,考家就算再得器重,难道还越得过您去?考大郎是个软弱挑不起事的,将来中书令难保就要为二郎君铺路,有心之人看在眼里,难免歪曲您,倒不如褚将军父家安稳。他们若是明白人,就该知道这是一举两得也能让他们功成身退的安排。” 山茶看向启蛰,双目关怀,启蛰握着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我知道你为我好,我自然也会小心。只是这些年,紫宸殿桌案上参我的奏本还少吗,参其他皇亲国戚的少吗?从来都是这样,那些臣子自认忠贞,职责之外,什么都想指手画脚比划一番,都快要忘了这是我们启氏家事!历朝历代,比起我这样登不上位的皇亲,皇帝会更小心外戚和大臣。况且我与阿兄之间,不用你计较思虑这些。” 山茶本想再说什么,但看启蛰目光清明,显然是早有考虑,也就不再提,话锋一转,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上:“就算这样,您也可以仔细考虑一下我的话,褚将军虽然醋劲儿大,但不失为驸马良选!” 提到醋劲启蛰才是真头痛,怀虔上次不过那么一说,她都不怎么在意,褚辞玉听说以后却直接打马过去,举着鞭子叉腰问人家,一个秃驴怎么还学上道士的本事,哪儿多来的这种业务?把个怀虔逼得,躲进屋子里好几日不敢出去。 —————————— 写着写着忽然想起来细纲有bug连夜改了就拖了两天 看着某灰是带着大姨妈更文,求珠珠呀 心灵勇气的来源(新发) 说话间已经到了太庙,启蛰披上大氅下车,命侍从们都待在原地,索性她出来没带太多人,门口还招的下。 夜色犹在,启蛰看着太庙心情百转,一抬头,发现宫墙旁边离着远远的,一东一西矗立两个人影。 她不动声色,等进去走了许远,才回头轻轻问:“你看清是谁了吗?” 山茶说:“仿佛是中书令考篁和户部侍郎温明。” 启蛰点点头,不再说话——她看着也像。 这两个人都是阿娘一手提拔的,在阿娘凶礼上也极尽哀思,尤其是考篁,几乎是泣不成声。 但表在人前的,不论什么反应,都是给人看的,今日过来,算他们真有心了。 启蛰把山茶留在殿外,自己进去,在几排架子数十个牌位前,撩裙跪下。 她本以为自己这么久没来,心里定会感慨良多,但真的跪在蒲团上,反而脑中空空。 烛火晃跳,积雪清冽的气味从门外飘来,她忽然觉得这里实在是太寂静了。 这么安静,以阿娘的性子,可不会喜欢太久。 要是找一堆乐师来这里日日弹琴奏曲,会不会把大臣气得跳脚? 启蛰想到那场面,情不自禁哼笑出来。 只是多好的琴师也不一定有阿娘琴声动人。 盛姿琴技高超,连教她琴的京城名手赵娘子都赞叹天赋过人,若不是少时贪玩不肯学,怕是现在比自己还强上些许。 只是琴技高超还在其次,琴音所诉,才最是动人。 那是一种谁也不能融进去的孤傲和哀伤,就如同这个人,有诸多不能理解之处。 在启蛰眼里,她的阿娘盛姿绝对是个有些奇怪的人。 一方面对谁都下得去心下得去手,有时候处理宗亲和大臣如砍瓜切菜,既酷厉狠绝又条理清晰。 一方面却总会在一些微末小事上悲春伤秋,去心疼那些离自己很远,远到生死尘埃都不会沾及她华美绣鞋的卑人。 很多时候,下午阳光恬淡,光线透过大开的殿门,撒在她小小的柔软的身子上,她就那么抱着膝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听着阿娘弹琴,一曲又一曲,殿外鸟鸣啾啾,声声清越。 稚嫩的脸庞不再哭闹,内心充满安宁,带着笑的小嘴巴和睁大的聆听的眼,渐渐被困意包裹,一下下点起头,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在感到幸福的顶点睡过去。 那是她在长大后任何时刻想起,都会觉得内心充满力量的画面。 可阿耶不喜欢阿娘弹琴,他说阿娘的琴声太空,他听了会心颤,而有时思念太浓,谁也融不进去,更偶尔带了玉石俱焚的味道进去,实在不吉。 阿耶有一次抱着她听阿娘弹琴,等她一觉醒来,却发现阿耶无声地泪流满面,她大哭起来,从此,阿娘弹琴时,阿耶便不再靠近了。 到底是怎样不能释怀的愁肠,使得阿娘三十多岁便吐血早亡? 她该让阿娘省点心的。 她从小便受阿娘教导,小时候听人说女子不能当政,气得把那人扣在原地不让出宫,非要他讲出来具体的理由和证据来,那人支支吾吾无言可对,她硬是耗到了丑时也要逼他说出男女有什么不同,最后被阿娘知道让人带了回去。 阿娘说,没必要和只为了反驳而反驳的人较劲,他们不听道理,只需要做你该做的事,然后站在高处,等其他受训之人的声音把他淹没就行了。 那时候,就算你什么都不说,他的嘴也会和其他人说一样的话,他没有脑子的脑子,会像当初不知道为什么反驳你一样,无条件去附和你。 十六岁时,有官员来京对她出言不逊,她知道那人是阿娘最近棘手的根源,政绩不错又略有家世,偏偏是当年新政实施的一根刺。 她听了那话大怒,然心思电转之间便决定借机行事,了解了这个家伙,若不然,虽然仍至于如此,她却有更多法子,叫那人求死不得! 知道此事之后,阿娘虽然也怒极那人之语,却不愿她狠辣若此,为此事数夜不眠。 阿娘为她操心太多,不留余力地教导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阿兄和她的关系,哪怕后来阿兄和她不和睦,说出许多伤她心的话,她气急了,也不肯破坏自己和阿兄的感情。 阿娘最后那几日,明明已经精乏神萎油尽灯枯,还挥退众人同她嘱咐解释:你从前和我说想要开府,我不应,也不许你说出去,并不是偏心或古板,只是这件事,最好还是由你阿兄自己提出来才最好。蛰儿,我已经不能一直护着你,你也不是喜欢一直躲在羽翼下的孩子,你总有一天会自己展翅,翱翔在自己的天空中,但你记住,如果你是鹰,不要和天空反目,如果你是鲸,不要和大海为敌,除非当你真正有能力脱离出来,否则,永远都要存有一丝警惕! 启蛰永远记着那时阿娘的眼神—— 那个强大的女人曾经对一切纲常规矩冷叱不屑,她用她的一生证明和打破了那些千篇一律说女人难以为政的陈词滥调,她似乎永远是那样胜券在握的掌控姿态,眼神睿智敏锐,洞悉一切。 可那时候,她躺在病榻上,呼吸微弱,神情释然,仿佛不再在乎一切,只知道快要解脱,可看向自己时,无谓的目光又变得满含担忧…… 山茶进来时,启蛰仍旧跪在垫子上,她在启蛰身后轻轻跪下去,说:“殿下,祭典就快开始了,您还要回去换衣服,不能再待了。” 启蛰背对着她,把浸湿的帕子放在袖袋里,磕了个头,起身出去。 太阳仍未升起,寒沉沉的冷风里,启蛰昂身抬首,踏步而去,无一丝胆怯。 启蛰回公主府换好礼服,她受中书令所谏、各大臣同表,推受不得,而为今日终献。 祭祀上帝的事,说简单也简单,并非历任皇帝每年都去亲祀,找个德高望重的礼官去也是一样。 说难也难,像今年这种大祀,朝中不管是礼部太常寺太史令又或是秘书省御史台,凡是自觉有那么一点博古通今的,就都得上道折子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从祭祀神祇、配祀神祇到器具用物乃至颜色,都能扒出史料来证明一下自己的观点正确,和博古通今! 而这些皇帝不回复还不行,一定得对着几十本折子,每本折子近千字、所使用的各种典故生僻字认真阅读并发出回应。 这么一次下来,就能积累不少词汇量和典故,并拥有绝对古语语感,可以说是皇帝离开学堂以后,每年里摄入学问最丰沛的时段! 也很像是全体皇家人的季度考核,毕竟如果是好几个大臣宗亲共同议事,皇帝懒得细听的时候,就可以随机挑选一位幸运宗亲,开口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然后把被抽查者简化过的内容做一遍思考再给予回复。 经过反复研磨晾晒——要么自发钻研,通过磨炼,要么答不出题被晾在一边,被迫把老脸拿出来晒——每个皇家人,都是一位隐藏的酿造高手! 至于启蛰被推选当终献,也是大臣们卖个面子。 往大了说,毕竟启翛当初力排众议,让启蛰跳过一众老臣和亲王去东都监国,实际上就是担了半个太子的职位。 哪怕启蛰也顾忌着朝臣并不算专权,但自先帝后去世后,通过一系列手段,皇权人家牢牢握在年轻的小皇帝手上,而小皇帝明显有意把这些权利分出一部分来给自己信任的当初携手共同收权的自己亲妹,这就足够大臣们卖个好了。 往近了说,吏部如今把控在长公主手里,而综合三年政绩的考核明显工作量“过大”,以至于这么多月都只完成了各地方近万名官吏的结算,千余名京中官员的政绩和长名榜,还要等年后常科结束再发放。 商议祭祀事宜之时,启翛很赞同中书令的提议,启蛰谦虚推辞不过,只好领受。 但真站在天坛,被冷风吹着,她才觉得,这冻也不好挨! 一想到昨晚因为褚辞玉生气没哄好,所以和他分开睡觉,而现在褚辞玉在家呼呼大睡,她却站在天坛几个时辰冻得手脚冰凉还得保持姿态,她就觉着这才真是在报复她昨日所为! 好在礼服厚重尚可保暖,比起跳祭舞吹祭乐的宫人好太多,嘶~他们穿的那些,看到都觉得冷! 旌旗猎空,天坛内千余人或执礼器或捧托盘,身着祭祀之服,各个面容肃穆,千人缄口。 礼官站定,高声唱礼,重臣旁立,为侍候天子行礼,远处乐声渊昂,雷鼓云瑟,伴云门之舞。 玉帛牲牷等祭祀贡于贡案,天子服大裘冠冕,行礼时珠玉碰撞,其声清脆,在呼啸朔风间更添厚礼寥韵。 这是一个王朝向上天祈祷永治,可人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和任何神明都没有关系。 虽然他们求神拜神,也害怕也祈祷。但这今日一切,并不是因为神的给予,赐福,惩罚,胁迫而来,是完完全全,他们自己走出来的。 如果神仁慈,或许这已经是一片天堂乐土,如果神凶恶,那此间地狱里偶有仁善,也真是不可思议。 ———————— 因为新码的和下文太不连而且只有一千字不好单章,所以想了一下把新码的连上重发了一遍~ 上半章:启蛰滤镜max~ 下半章是冬至祭祀,祭祀朝拜都没写太详细,一个是上一本介绍过怕缀余,另一个这些都可以在网上查到,这还不像电视剧能拍出来有看头,就算我不把自己当网文,很多人看这个也不是为了看这些 很可能还会跳,就不想嚼一遍馒头强行喂人了,如果有想了解的可以看通典四十二、三章和唐会要二十四以及旧唐书 对了,提起古琴某灰是真的爱,B站有一首古琴版youngandbeautiful,巨好听!喜欢的友友可以去听听看 最近重刷了一个文后劲真的大,要不然还能早更两天,唉,真的不喜欢看古代文,麻辣隔壁的受不了女主那么弱,那个好不容易不一样最后又原谅男猪,看得倍儿气又欲罢不能 其实最初也是因为找不到喜欢的才开始自割腿肉~ 墨迹太多,遁——! 倒霉的活儿啊 常科当日。 户部侍郎温明站在贡院外面,叉手浅笑地看着远处仕子次第进入,眸中泛起回忆波光。 不远处,一对衣着朴陋的老夫妻握着一个年轻人的手,在细细叮嘱些什么,年轻人接过打着补丁的包袱,说了几句话,眉宇间半是锐气半是隐忧,随后定了定神,告别了抹泪的夫妻俩,头也不回地进了考场。 只余老夫妻俩互相鼓劲儿一般握着手,目光像是赌坊里押尽全部的赌徒,那么沉重,又满含希望。 而类似的场景,附近还有许多。 张乐世正往贡院去,见了温明,停下来笑眯眯和他问好:“呀,温侍郎!又在这看到你了,年年都来这里看仕子,都快站成一道景儿了,赶明我得让石匠在这打个你的像,看来来往往的仕子考前摸一摸会不会有好运哈哈!” 温明冷不丁忽然听到声音,眉眼愈发温和,他转回头见了来人,笑道:“原来是张常侍,一向安好啊!您这话可就是打趣我了,我人微言轻,来看看不过是提醒自己不要忘本,哪有什么好运,若真要打个像,您该建您自己的,让天下仕子略沾沾您的文采,考场上也好妙笔生花。” “诶,温侍郎越发客气,咱们虽不在一部,好歹也是同僚,你还长我许多岁呢,这‘您’我可受不起。” “张常侍过谦了,虽是同僚到底也有上下,何况古来英雄出少年,您的能力有目共睹。”温明虽笑,语气却似认真。 张乐世笑得摇头:“您原来可不与我如此生分,现在又何必这么见外,况且我是‘英雌’不是‘英雄’~,再说……” 她本想继续,忽然看到有车驾在远处驶过。 就不说车厢如何华贵精巧,只看能在这里出现的车驾,便知定然是长公主的。 她笑着回首,与温明告辞:“抱歉,公事在身,没法和您多唠了,回见。” 温明亦客气点头。 张乐世进了贡院,和几个同僚都打了招呼,众人也忙起身和她寒暄。 与温明这种圆滑惯了的不同,吏部大小官吏在她没进来之前大多一脸菜色,是在她将将进门以后才强行变脸。 有几个走神没反应过来的,只下意识跟着站起来,猛地见到她,差点嘴都不知道往哪边扯才是笑,半死不活的表情像极了蹲坑蹲不出来,强给自己一丝体面的模样~ 嗯,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大容的常科已办了许多年,虽然还不算最重要的官员选拔方式,但经过先后大力推行发展,所出官员已能占到大约三一之数。 而常科考场制度也在先后改良下,严谨了不少,按说应该能更公正高效地选拔才杰。 只是,事情的发展与想法有所出入才是常态,一件事带来的正反影响也各有进程。 虽然常科制度还不能说完全完善,但一些其他影响常科结果的手段却早已远远不止于行卷。 往年常科,不管是主观部分给高分,还是把客观问题问简单一点,又或者其他百样玲珑的方式,总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在一些范围内各自行个方便。 这不仅仅是属司内互帮互助,留下人情,还可以在未来某些事情上也得个照应,未雨绸缪互惠互利的大好事。 但长公主的态度从回朝接手吏部的事后,就已经表示出来了,她不允许这一次常科有任何小动作——哪怕是后来有人曾暗示不如留出一部分比例的名额给女仕子,其他再依例“自行处理”,也都被拒绝了。 长公主对此态度非常坚决,无可商量! 特意去亲自抓了宗贩卖假答案的案子,亲查亲捕亲判——而原本就算是考前有人蠢到透真题答案还被告发,也自有吏部或礼部联合大理寺去处理,御史台如果再插一脚,那就是当年大案了。 而哪怕这种案子,也不够拿到长公主面前让她亲处的,表个态就已经能决定案情走向了。 毕竟长公主领了协政的职,还有许多其他大事,陛下习惯召长公主同商。 但长公主为了那个案子,特意推了不少事,最后甚至让身边的宠侍、和常科八竿子打不着的云麾将军在京城查剿违规补习班! 杀千刀的云麾将军也够狠,除了少许长公主的,连七八年前主持常科之官的一些半真半假的资料都给尽数扒出来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为伺候长公主数月,但求官不得求禄不够,心生怨怼,才接机公报私仇,给长公主来了一手吐丝自缚。 不管因为什么吧,官当了这些年,谁也不是没眼色的,顶头上司摆明车马,再对着干就是打着灯笼找死了。 既然不能对着干,总得表现点跟着组织走的诚意,但谁能想到,就因为那么欠不登的一句话,长公主居然真打算让人笔录考题及答案。 而且考虑相当周全! 考官桌案两边,一边一个拿笔记录的,等考完以后所记所录还要收上去换人核对。 不仅如此,考官和记录小吏也都流动,每场都要换不同考场,期间还有从御史台借调过来时时巡查的。 除此以外,还有其他一堆规定…… 从开考到判卷,谁出什么错都要被记下来,算在年后政绩里…… 唉,好好的贴补没得咯,还得撸袖子卖命,天晓得三千多仕子,常科结束以后,笔录的会不会人手一部史记那么厚的册子…… 事情变得钱少活多,张乐世也不开心,但作为长公主的鞍马,自然以她的意愿为意志,只当做没看到这一屋子官吏的凄然惨淡。 反正众人心里也都清楚,就只这一年女仕子头次开考又猝不及防罢了,以后就算都依照此例,群众的智慧也必然创造出新的办法,而长公主日理万机,却不可能总把心思总放在这里…… 不论众人如何想以及日后如何,这一年的常科却在容朝耀华长公主一力保驾下,被后世称为“四百年间最清白的一届常科”。 —————— 哎还是没写到我想写的,下一章一定,一定让美人爬床成功 破碎的梦,小狗伤心(微h)小修 张乐世寒暄完,别了众人,通报后进了启蛰所在的屋子。 启蛰昨天冻得够呛,今天特意揣了个手炉,在炭火燃足的内室,懒洋洋地靠在整个都铺了雪貂皮垫子的黄梨木扶倚上。 那毛皮极好,不见一丝杂毛。 见了张乐世进来,依旧懒洋洋道:“坐吧。”说着掩面打了个哈欠。 张乐世调谑道:“怎么,太紧张没睡好?” 启蛰轻嗤一声,怠懒地扬扬下巴,往后靠了靠,顺着她的话道:“可不是么,一想到十年学堂都为了今日,我就紧张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连听曲儿看舞的心思都淡了。” 啧,这可真是一生尊荣不怎么真正了解寒门仕子、金尊玉贵的耀华长公主啊~ 张乐世抬眉看着她,轻笑。 但,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她十三岁就发誓此生效忠的人,她希望她永远这样尊贵无匹。 世间自然尘埃漫漫,却半分不该沾染她身。 张乐世一扬眉有了主意,倾身伏在案上凑过去神秘道:“哟,好生俊俏这位仕子,也是来进京赶考的吗,知不知道我是谁?” 玩的什么,启蛰来了点精神,勾了勾她领口,佻笑道:“我倒不知,你是何人?” 张乐世狐精一样翘黠的眸子半眯,檀口微张,诱惑道:“我呀?我是来帮你的……”她舌尖轻舔食指,勾魂摄魄:“只要你允我一件事,我便帮你达成心愿,如何~” 拱着身子诱惑人,像极了野史传记里狐狸精勾引落魄书生的桥段,啊不,应该是狐大仙,毕竟还能帮人实现愿望呢~启蛰挑了挑眉,她的右散骑常侍会的本事真不少啊。 指尖从张乐世领口处慢慢上滑,在纤细的脖颈处打着圈儿绕到下颌,启蛰的唇轻轻凑到她耳畔,咬字道:“滚!” 她退回去,从桌案上的笔筒里随便抽了支毛笔朝张乐世脑壳扔过去,砸的她“诶呦”一声。 “少给我不正经,过来有什么事,快说。” “嘿嘿,没什么大事。”张乐世揉揉脑壳,把刚才遇到户部侍郎的事一说。 启蛰听完轻哼,“他倒是心大,还想着左右逢源这种好事。”说着,身子靠回貂皮垫子上,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开口截了张乐世的话头,“由他吧,毕竟是皇兄的人,他想表这份衷心让他演好了。” 张乐世点头称:“是。” 启蛰拢拢手炉,淡然道:“我没空总在贡院待着,不在的时候你替我看着点下面,孤不想见到阳奉阴违的事。” 张乐世起身,正色拱手道:“唯!” 寻常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常科已考了十六天,启蛰就以来往不便为由在宫里住了十六天。 这期间,褚辞玉大概是京城唯一不需要参加常科,却还觉得这十六天度日如年的了。 哪怕还有几天常科就要结束,褚辞玉却实在按捺不住疯一样想见到启蛰的心情。 他卯时初就起床收拾打扮,连换了二十多套新旧衣服,才定下穿一身窄袖牙白桃粉翻领的胡服,极称他玉色肌肤。 容朝极为包容,喜好各民族服饰的都有,也不乏混搭穿着,甚至往往还能造出别样美感。 穿上缀珠鹿皮靴,把衣服展在甜梨熏炉旁熏香,又细细刮了须眉,找明珠给他辫了几缕小辫,细辫中间扣上银丝宝石扣的小装饰坠在旁侧,和其他头发一起束成高马尾,看看镜子总觉缺点什么,灵光一现,拿起银丝穿米粒大小蜜蜡珠子仿桂树枝制成的头饰装饰,才继续下一步。 一个多时辰后,穿好满是甜梨香气的胡服,找了玉片装饰的蹀躞带箍好,显出细细腰身,又以图案简单的银制护臂做饰品,还在纤白的手腕处带了条银链。 对镜照了照,褚辞玉露了个满意的笑,少年气和精致结合得恰到好处,整个人看起来就是芝兰玉树四个字的真实写照! 他还不放心,和明珠从头到脚对镜检查完确定没问题之后,才带上腰牌,信心满满地出了公主府。 褚辞玉先骑马去了贡院,却被告知长公主不在此处,想了想转道去了吏部,一找竟也没有。 在吏部左徘右徊不见人来,跑出门一看天色,都已经快午时了! 是想继续等下去,但最近留在吏部的官吏本来就少,这会儿更是只有几个宫侍,为了避嫌,他不得不另外找个地方。 还好蛰蛰前几次带他进宫,不少宫人都认得他,大约是得了启蛰吩咐,也没拦着他去启蛰在宫里时住的殿宇。 褚辞玉计划不错,反正启蛰也就几个去处,等下午他再去吏部转一转,若还等不到,就干脆躲在她寝殿里给她个惊喜! 他今天全身都是照蛰蛰最喜欢的那种清甜少年郎打扮的,再配上这张整个京城都挑不出第二的脸,等蛰蛰一打帘子见到他,一定会像当初,被他的美貌和全身散发的香甜清爽迷昏了头! 等蛰蛰被他迷得五荤三素时,他就冲过去抱住她,赖在她的脖颈处撒娇!让她忘了那天他在外面嫉妒泼醋掉了长公主颜面的事。 蛰蛰最吃这一套啦!他就趁势把蛰蛰勾到床上,使出浑身解数~虽然傍晚宣淫有点不好意思,但只要蛰蛰喜欢,以后他们俩还和以前一样,那就没什么啦! ——就算以后又有什么野鸡野鸭“东倒西歪”跑出来倒贴,哼,他堂堂云麾将军、安远伯世子,都能和众将一起出谋划策攻城陷阵,还解决不了这些杂毛吗! 他给自己吃安心丸——就像阿耶说的,重要的是爱的那个人,不是面子,爱你的人从不觉得奔赴的勇气是鲁莽。 启蛰在皇宫时住的殿宇是大明宫内最好的一座之一,金碧辉煌,仆婢众多。 但因着耀华长公主在宫外有公主府,原先这里的宫人就大多都被带到公主府去伺候了。 陛下虽然一直让人打扫着,启蛰偶尔进宫晚了也会留宿,但毕竟不能同启蛰在时比,只有十几个打扫宫人。 这会儿日将正午,打扫的宫人可能也都去休息了。 是而褚辞玉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殿门。 他自己打起帘子,刚进门就隐约听到内室有动静,想着没准是蛰蛰在午睡,他偷偷坏笑,蹑手蹑脚打算去吓一吓她! 褚辞玉悄悄走进去,还没进到内室,就看到地上逶迤一路的男子衣衫,他心里咯噔一下,还没等想好这是不是宫中侍卫触犯宫规、自己要不要悄悄退出去,就听到一声女子娇吟——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似乎所有思绪在一瞬间停住,他呆愣愣得下意识抬头,透过珠帘,清楚地看到寝殿内大床上的一切…… 启蛰衣衫不整发丝微凌,斜靠着塌上软枕,鹅颈半仰,泛着春色的脸庞如玫瑰滴红,一手抵着床榻,一手半推半抱着怀中男子颈项,艳如鸽血的花唇轻哼出几声舒适呻吟。 而那个姓苏叫什么东倒西歪的男子,浑身赤裸,露出瓷一样白皙的身体,半跪在塌前,手指四处点火,讨好地吮吻着启蛰半敞开衣襟里露出的娇嫩春山,而小臂就陷没在启蛰华丽的裙摆间。 褚辞玉立在那里,眼前的画面将整个意识瞬间击穿,虚软得让人站不住,又僵得让人动不了。 咽喉被死死扼住,难以呼吸,冰冷的风就从胸膛呼啸着猛烈穿过,寒意从胸腔开始,蔓延上下,寒气如刀,剐得心头嫩肉鲜血淋漓。 眼前的景象过于刺激,他几乎感受不到心跳,耳边却又传来咚咚的响声,像残垣里的破鼓,一声声发出毁灭前不甘的哀嚎。 不知道那男子做了什么,启蛰轻吟两声,俯首轻轻吻上男人的额头,含了情欲的声音如莺啼凤转,甜露一样沁出来:“嗯~嗯哼……可以了……” 绕着男子脖颈的长指,从有着薄薄背肌的白瓷肌肤,滑绕到性感的锁骨窝打圈,向下,推蹭着男子显而不壮的胸肌。 男子那明显带着少年气的身体柔韧紧致,皮肤那样光洁无暇,如玉笋一样的指尖在上面盘绕掌控,是一副美得令人心痛的画卷。 褚辞玉目光中划过痛极的自嘲,他怎么会蠢到以为这是侍卫与宫女私下暗通款曲?就算有,也不可能敢在长公主的内寝堂而皇之地行事。 他其实真的不蠢,只是听了太多阿娘告诉他的故事,就傻傻地信了,虽然察觉到了启蛰最近的心不在焉,但爱情话本子里,主角怎么会有第三个人呢?怎么会呢…… 对心脏的感知似乎又回来了,只是夹杂着撕心裂肺和不可置信的剧痛。 男子将手指从裙摆下抽出,拿到面前,嫩舌伸出,舔舐着指尖晶莹的花露,长眸半眯,呼吸微促,喉间享受地发出哼音,极尽缠绵。 启蛰似是被这一声吟喘唤得忍耐不住,按住男子如玉肩膀,一个调换,反覆在男子身上,长指按住男子细长若竹的手,捏住男子光滑优美的颌尖,动了情欲的红唇在那张神仙都要怜忍的面孔上浅啜。 裙摆漾开,启蛰因常年练武而纤长劲瘦的身子覆了上去,男子菱唇开合,发出一声极动情又刺激的吟叫。 交合动作愈发激烈,一起一落,呼吸喘促间,尽是两人享受的轻吟。 褚辞玉浑身都冷透了,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看完了这一场漂亮的春宫,连呼吸都带着冰凉。 很奇怪,从最初的痛彻心扉看到现在,他的心情居然并不是想撕了爬床的苏倾,又或是声嘶力竭地控诉启蛰,只是有点后悔。 ——为那么仍残留的一丝尊严,他不愿意说,他简直后悔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在殿外多听一听? 如果他不被心里的喜悦激动冲昏头脑,而是细心留神,提前听到动静,没准因为一些愚蠢的怀疑,就不敢进了。 皇天后土共鉴,他是那么……那么爱启蛰啊…… 爱到不想面对。 如果启蛰真的只是玩玩,为什么要对他有许多特殊,让他从爱慕中生出虚妄,如果也有几分心动,那为什么不掩饰好了,骗他一辈子呢? 实在残忍。 像是见证了一场美梦幻灭。 自小无忧无虑的少年在血腥的战场上见到了那个让万千人憧憬敬服的少年,原本只是仰慕,却在长日相处中一点点变成慕、倾慕。 从最开始只是远远看着就能心满意足,忍不住一点一点去接近,让那人也了解自己是个怎样的,不同的人。 等到终于有机会能抛开所有人单独与他相处,却发现他不是“他”……心头一颤,继而被其他情绪填满,从心底传来的声音是狂喜吗,否则为何会那样难以自抑? 他放任着自己的心情一点点变成爱慕,从小被称为水晶心肝的人头一次生出贪婪的情绪,学会了做一些自己曾经不屑的勾引之事,做尽了所有他以为永远与他无关的举动。 借那一次让自己在她面前与众不同的机,他终于让对方相信自己的无害、恋慕,让他在万千个仰慕“他”的人里,成为了可以独占“他”身侧不同位置的人。 她那么好,博识、兼纳、仁慈、宽容、果决……这样的人,对自己和其他人,居然还是不一样的! 他怎么能按捺得住想把心都掏给她的冲动告诉自己一定要保留一分戒心,而不去为自己编织一张美丽的幻梦? 万一,那不是梦呢…… 何况她还那么难以想象地容忍着自己的缺点和嫉妒! 班师回朝那一段时间,他确实因为她不愿相认的举动有过惶惶不安,可过后,她依旧那么包容和宠爱自己。 每当她纵溺了自己独占她的心机,他就忍不住为那美好的幻梦多加一层堡垒,随后重重迭迭坚实到他以为这就是真的! ……原来到底不是。 不是唯一,不是特殊。 她的温柔只因为她是一个温柔的床伴罢了。 她不也一样去照顾苏倾的感受,及时地赞赏他对自己的取悦,事后会轻轻亲吻他的额角,低声说些什么安抚他可以安心休息,好抚平一场情事激烈的余韵。 亲眼见到曾以为牢不可破的屏障打碎的那一刻,万千冷光射来划向自己,心痛得像是被大掌揉成一团,窒息到根本发不出声音,掌心里冷汗涔涔。 褚辞玉很佩服自己这时候还有精力去留意到了茶案上的药碗,黑色的药汁在碗底还有些许残余——他知道这是什么,就算只是闻到,这种强烈的苦味也能准确勾起他的记忆。 蚯蚓雷公藤和其他药材熬成的男子避孕药。 他曾经也喝过。苦的要命。一口就能让人反胃得要把灵魂都吐出来一样。 若不是配着自以为的爱情这种甜味蜜饯,他怎么可能喝了两个月? 为什么不把回朝后让人特制的鱼鳔套子拿来用,这玩意宫里曾经研究了十几年,早就不腥了,虽然不是完全无异感,但比喝苦死人的药可好过多了。 喔,她这些天都没回公主府,这东西制作不易,宫里也不需要,成品大约只有公主府在用。 褚辞玉自嘲地笑笑,这药煎好了放在这,大约苏倾爬床不是一两天了。 原来自己在公主府辗转反侧盼着启蛰第二天传话说回来的时候,苏倾已经爬上她的床了。 ———————— 呜呜呜,超级擅长情感戏的亲友帮忙看了一下俺最不擅长的情感戏份,感觉效果好多了,还得是我导啊! 感恩我Уцshцweи.cσm写女强男生子绝世好文滴兔糍太太 宁愿忍着九万里的心痛(小修) 启蛰安抚完苏倾,略整整衣服,下榻倒了杯茶,喝茶时,一抬头碰上了帘后褚辞玉冰凉绝望的目光。 启蛰放下杯子,指尖摩挲着杯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大容的公主哪个没有几个面首宠侍,权利到了高点,男女的欲望都是一样的。 但这一套说辞显然对褚辞玉没有用,他是个对感情抱着极度天真幻想的人,她喜欢他的单纯,这是宫里所不常见的,也愿意在一定限度内纵容他,但这并不代表她会为此放弃自己的合理享乐。 褚辞玉一望她的眼睛便知她是怎么想的,一瞬间所有的情绪翻涌上来,恨不能立刻把所有的委屈不甘都发泄出来,然而话还没开口,一滴泪毫无准备,忽然就落了下来。 泪滴碎在金线密织的精美波斯地毯间,转眼不见,对于这样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滴,地毯依旧无损华美,只有表面微微湿渍,怕是一会风干后,也看不出来了。 身形不稳地一晃,手腕的银链子碰撞,发出谄媚的声音,极轻微的一声,打在褚辞玉耳里却犹如惊叱! 是啊,做了这么多,再要大吵大闹,是觉得还不够丢人吗? 褚辞玉冷静下来,看着榻上妖媚的苏倾,绝望地阖眸,本想不再多说,心下触底,却反生出几分绝望的勇气。 他张开眼,还是不甘,尽力淡然地开口,嗓音却违背似的,嘶哑极了:“启蛰……” 这么久,苏倾早发现了褚辞玉,原本见他今日打扮细致容色天工,连他都不得不甘心称一句“绝色”,将往日的嫉妒抛在一边,被惊艳到只剩担心,生怕长公主会被这人美貌所惑,被蛊惑着发落了自己。 如长公主这般位高威仪却又温柔大方的主子,谁错过了都会抱憾终身的。 容朝不是没有过得宠而声赫一时的公主,却从来没有一位公主,像如今的耀华长公主一样不仅身得信重,又手握实权。 她随便赏赐下来一点,就够平头百姓从此衣食无忧,她眷顾哪个官员,那人就能在官场上官运亨通! 阿耶日日千叮万嘱,要他尽心侍奉,可别被这小子阻挠了才好! 但没想到,事情居然没有按照他最熟练的方向发展,看这小子痛彻心扉的表情,他不会得陇望蜀地居然傻到想要长公主的整颗心吧?! 对皇室中人,不求名位钱权,求一心一意? 苏倾原本不信有人蠢成这样,但此刻见他不分尊卑开口,心里忍不住高兴起来,却强做淡定道:“大胆,你敢直呼殿下名讳!” 褚辞玉目中瞬间划过轻嘲。 启蛰扬手,制止了苏倾。 本想哄哄褚辞玉,但褚辞玉的反应明显不同于她的预料,虽然整个人破碎得摇摇欲坠,却没跑走,也并不哭闹,看起来,他还有别的话想说。 她向来并不容许犯上,但为今日这份难得的镇静,她可以原谅他做一些不臣之举。 她看向他看过去,目光一片冷然:“你想说什么,尽管说,今日本宫特赦,恕你无罪。” 褚辞玉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这还是启蛰回朝以后第一次这样和他说话,冰冷的似最初见到的尊贵君王。 明明下了决心要分开,为什么见到这样的态度还是心痛如绞。 他忍住哽咽,笑的惨然:“启蛰……难道我不喜欢美色吗?” 启蛰眯眼皱眉,有些疑惑:“嗯?” 他自嘲一笑:“不是只有你懂得欣赏,我也一样。我也喜欢美丽的事物,动听的乐声,和好看的人。”他顿了顿,似在极力忍耐什么,“我同样欣赏美好的事物,可我知道,何谓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盯着启蛰尊贵无情的眸子,轻轻道:“因为我觉得,真正的爱情是不应该败于欲望的。” 启蛰以沉默回他,真正的……爱情?会比几千万缗钱,华丽精美的宅邸,取用不尽的珍物,呼风唤雨的权利,众臣的俯首帖耳更重要吗……嗤,怎么可能! 褚辞玉看不透启蛰的内心,却明白她的想法,目光下意识飘向床榻上仍旧布满情欲痕迹的苏倾,心碎成一片一片。 转回头,笑得更艳,却充满讽刺和哀伤:“启蛰,你几次说要与我成婚,我今天来的时候,本来想问你婚期,但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了。因为在我这里,成婚以后,责任也不应该败于欲望,否则何必成婚?”他摇摇头,像在割肉,“我不要这枷锁。” 启蛰面无表情,她并不善于去挽回什么,何况成不成婚和谁成婚,她也并不在意,因此,只是说:“可以,你想好就行。” 本该是大好消息,但苏倾却无暇幸灾乐祸,褚辞玉眼中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破碎一样,那种巨大的哀伤,连他都觉得震撼! 褚辞玉缓慢却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不后悔。记得你在楚王府和我说的话吗,对待爱情是慎重,三思而后行。” “启蛰,你全都清楚,你只是……”他尽最大力气平稳,然而听上去却是哽咽到快要哭出来,“不够爱我……” 启蛰也被他的哀伤感染,但她毕竟不是褚辞玉,爱情对她来说不仅不是最重要的,甚至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她的人生目标中过。 这不过是一味调味,谁少了都不会活不成,只有一无所有无它可寻的人,才会上当以为这是全部。 有喜欢的她为何要拒绝,没有又何必伤怀,她依旧是尊贵的耀华长公主,这才是重要的。 但心底为何有淡淡的失落之感?启蛰把这归结于毕竟和褚辞玉好了大半年,心疼他已经快成了习惯,见他泪水湿了衣襟,忍不住从茶案旁拿了干净帕子递给他,轻声说:“好了,别哭了,擦擦吧。” 褚辞玉接过去,擦了擦眼泪,死死攥着帕子,眼眶通红地盯着她认真道:“启蛰,我爱你,真的爱你,这件事我从来没有瞒过你,但这并不代表我会为了爱放弃一切。我的心喜欢谁我阻止不了,但安远伯世子也有骄傲,绝不会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我们,就此别过!” 水中月已经被石子击碎,他没办法在知道真相以后装得若无其事,与其徒劳地蒙骗自己试图把水中月据为己有,不如退回从前的位置,远远观望的好。 他宁可忍着九万里的心痛从此遥望天上月,也不愿在水潭边,守着随处可见的虚妄。 看着褚辞玉仓皇却坚定的背影,启蛰总是纵溺看他的眸子里,头一次生出可称之为欣赏的神色,但可惜极淡,并不足以让她说出些挽留的话。 不必再叫老师 张府。 靠近清疏荷叶的池边,有一座两层的全木质楼榭。 与普通亭台不同,小楼占地面积不小,结构搭建也极为精巧,沿着楼梯上了二楼以后,是环楼长廊,楼内四面有窗,窗纹并不繁复,图案天然,通风采光极佳。 张乐世独自立在二楼木窗边,手里攥着一块玉佩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眼中阴云难霁,只在看着不远处抽芽枣树时,神情稍缓。 外面细雨斜斜,天青地绿,万物萌新。 管家周薇上来通报:“娘子,许求遥来了。” 张乐世回头看她,眼中颇有几分意外,挑了挑眉,又把头转回去,“让她进来。” 许求遥收了伞放在廊下,上完楼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窗边心情不太好的张乐世,她微微侧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眼尾,却只摸到一处疤痕。 她黯淡一笑,随即收起情绪,轻轻下拜:“学生拜见老师。” 张乐世没有回头,声音淡淡响起,“你怎么来了,这种时候这么堂而皇之的过来,会让我觉得你这进士科状元,有些名不副实呢。” 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许求遥打起十二分精神,垂首回道:“我本就是老师一手教导出来的,怎敢不来拜见……他们若认为我是靠老师才得了状元,也不算错。” “更何况……”许求遥缓缓抬首看向背对她的那人,语气里带了点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尖锐情绪,“长公主在朝堂上当着百官跪求重判,可我仍是第一,谁敢多言,岂不是质疑长公主?” 常科出成绩,论理自然是要先呈给吏部尚书。 彼时众人立在堂下,满心希望又略带忐忑地看着长公主翻阅卷宗。 这次国子监的女仕子中了三个进士,一个明经,一个秀才,三个明算……哦,其中还包括一个进士科状元,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如果把五千应试三百录取的对照比率放在一起,那国子监的成绩还是相当惊人的。 至于民间女仕子嘛……虽然一个未中,但属实情有可原! 自三年前政令允许女人参加乡试等考试,民间里女人报考的本就极少,长公主前两年不在,境况更惨淡些,这次常科参考的女仕子一共还不到三只手,长公主又说要严考,那没有录中,也在常理~ 况且国子监与弘文馆虽然考题与其他仕子不同,但女仕子的成绩也可以说相当出类拔萃了,怎么看也都该是极长脸的。 但……长公主翻着卷宗却毫无喜色,且一言不发。 安静到只有纸张翻动声的房间里,众人沉默地交换了不安的目光。 半晌,启蛰放下卷宗开口,众人神色一凛,忙凝神听去:“这次成绩我都看了,确实国子监女学生成绩好得出乎意料,所以……我很是惭愧!没想到在众人眼里,本宫居然是个一力护短假公济私的人?我应当说过,女学生的成绩应当如何就是如何,不需要诸位刻意放水。” 众人微惶地对视一眼,莫非他们猜错长公主心思,其实应该再压一点女仕子的成绩,体现出长公主刚正不阿的一面才是长公主心意? 众人眼光交错,一阵推诿,在所有人希望的小眼神当前,张乐世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去:“依尚书看,成绩是否需要重判再交由中书省?” 长公主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忽然拿起带着考卷的成绩出了尚书省,众人一番对视只好跟去。 却没想到长公主抱着这些进了紫宸殿,把东西交给刘梦远,自己跪在殿中谢罪,痛心切骨地将常科前后自己的是非一一所述,神情哀切地请求作废这次舞弊成绩,重新判卷。 陛下阅完卷子,下阶扶起长公主,表示成绩并无不合理之处,但长公主执意请求重判,尤其要将舞弊贿赂的进士科女状元拉去受审。 在皇帝以及原本在紫宸殿的几位老臣几番劝慰之下,长公主才勉强答应饶过女状元,但依旧请求重判,务必令陛下和百官放心。 吏部深受长公主的决心和陛下态度感染,兢兢业业挑灯重判,这才又在二十日后,重出了成绩。 令人欣慰的是,这次成绩与上一次大差不差,只有少部分名次有所调整,长公主这才勉强接受了。 张乐世闻言讽刺似的轻“哼”一声,“是啊,阿蛰这么重视这次常科,把它视为解卦初六,费了大功夫要让所有人对这次常科的结果留一个公正的概念,只有考雅相这种蠢货,以为阿蛰在意的会是成绩是否好看,做出拍马蹄子上这种蠢事。” 许求遥基本可以确定,她这位“恩人”兼“老师”心情是真的差到极点,要不怎么会这么平铺直叙地表达自己看法,照平时,就算再怎么讨厌,也定是拐出一百八十个弯子讽刺人。 张乐世不理她想,低头看看掌中玉佩,忽然攥紧,目光闪过一丝冷芒,阴恻恻道:“阿蛰就是念旧,再加上他有个好爹,让阿蛰承了情,若不是这些,就算再找一百个胡僧从陛下那说好话,也断不能只是革了司业的职这样轻飘飘放了他。” 许求遥总算明白了她这一番情绪是为何,心头一阵酸涩。 受这情绪驱使,她径自直身,上前一步,半真半假地试探道:“原来您是在生气,长公主放过了做尽蠢事的考二郎,却那么恼您在国子监放了枚无足轻重的替子这件事。” 张乐世眸光愈发幽暗,声音甜蜜如丝却充满危险,“求遥从一进门,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这会儿倒是大胆。” 她转过身看向许求遥,目光如同利箭,唇角却微微一笑,“到底是我教得不好,还是你太过出师?刘晚。” 这话一出,许求遥如被戳中软肋,身体一僵,脑海瞬间划过许多回忆,令她呼吸微促。 指甲在掌心扣出深痕,刺激她神智清醒,努力镇定道:“江南道刘晚三年前已被人赎走,去向不明……面前的是您亲自赐名的许求遥,国子监生病去世的女仕子北海郡寿光县许氏的妹妹。” 张乐世总是弄笑的眸子此刻牢牢攫住许求遥的眼睛,似叹似慨,“是啊,阿蛰虽然生气,却亲自出手抹去那些痕迹,以后只会有许求遥。你果然十分长进,不再是当日饱读诗书文采上佳却只为抬高身价的弱女子了。” 许求遥眼中水光闪动,看似脆弱实则坚定,“怎么敢不长进呢?刘意晚为了避讳改名刘晚的那一刻,就知晓她是怎样无足轻重的一个人,若非老师恩德,此刻仍不晓得抬头做人是种什么感觉。” 张乐世忽然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凑近问她,容色狠厉非常,“既然感念恩德,那以德报怨是你们的传统,还是你个人的习惯?” “我……”许求遥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被张乐世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拇指轻蹭许求遥的脸颊,渐渐抚上眼角未长好的疤,声如滴蜜,神如吐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日是故意没有遮掩凑到阿蛰面前,好叫她看清你的脸。”说罢,一把甩开她的脸。 重判完常科成绩,启蛰本来心情不错,召来进士科状元打算提点一二,但等人一进来,启蛰看清楚那人的脸,神色立刻冷了下来。 启氏兄妹俩左眼近尾处各有一颗小痣,只是启翛的是黑子,而启蛰的则艳红如血,因为这点区别,启蛰在百济行军时还特意拿笔点黑。 启蛰并不喜有人相似于她。 但这女子原就与启蛰有两分相似,再加上眼尾红痣,一望便会让人想到启蛰。 启蛰虽不能完全记得住所有女学生的长相,却清楚记得,她亲手挑选的人里,并没有这么一个眼尾有痣的家伙。 有了疑心,以长公主的身份和手段,要查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启蛰恼极了张乐世擅自行事,但那人是她费了老大力气才选中的状元,自然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处置了。 然而正因为她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却保的是这么个人,就更不啻于在众人面前被甩了一巴掌,像极了笑话! 长公主的怒气可不是好相与的,张乐世差点就挨了一巴掌,跪在启蛰面前整整解释了半个时辰,也没让启蛰完全消火。 许求遥轻抚脸颊笑道:“您何必如此生气,您当初赎我不就是因为这颗痣,既然还是许我进了国子监,一定要留着它,又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张乐世从公主府回来那天,许求遥抖开衣摆跪在张乐世面前,仰头望她,轻轻道:“您不必担心,长公主若不喜这小痣,我除了便是。” 张乐世袖子一甩,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被甩在她面前。 许求遥无一丝犹豫,将刀置在火上几息,连镜子都没照,便直接向脸上划去,干干净净地把那颗痣剜了下来,并没有多损一丝肌肤。 张乐世没有说话。 许求遥看着她走到书架边,打开一个盒子,珍而重之地将手中丝绦泛旧的玉佩妥帖放了进去,心中一酸,忽然开口:“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我这条命都是您的,您若不喜,我可以辞官……” 张乐世打断她的话,表情狭讽:“你是阿蛰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才,阿蛰都不动你,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意思。” 她关上盒子,小心地放在书架内侧,语气冷淡道:“你走吧,以后不要称我为老师,也不要再来张府。我说了,你是我为阿蛰所选的人才,并无私心,你最好清楚这一点。” 许求遥终于有些急了,上前一步道:“娘子……” 张乐世并不理会,转身下楼,“管好你的嘴,不然哪日祸从口出,别怪我没提醒你。” ———————— 那个比喻本来要写火种,打上字忽然发现东西方神话不同这个寓意也不一样,不能借指,唉,写文还是要慎重啊 蕊黄 许求遥出去的时候,路过了那几棵枣树,她停下脚步,抚摸起枣树的枝干。 这种不宜入宅的树,只有这个人会珍而重之,甚至当初自己只是靠在树下休息,就被管家一通责骂,只因为这是那个人年少时给她摘过枣的树,便被后来的她从城外移植进来。 那个人是不能触碰的禁忌,老师会对着她的脸发呆,却不许她刻意模仿。 那个人是谁,从长公主来府里闲玩,恰巧她在场,管家二话不说给了她左脸一耳光故意训斥让她退下的时候她就知道。 尊贵的殿下不会理会无聊的训斥下人,就像她永远不知道,那天角落里,一个人曾因为她无故挨了一耳光。 拥有一切的人也不会在意自己说话时,旁边有一双光亮炽热的眼睛,认真记下她的话,当做圭臬去奉行,因为那个人身边从来如此。 我的整个人生都因你而改变,可你毫不知情。 你的一呼一吸能够影响无数我这样苦苦求索的卑微者,却不会在意其中任何一个。 那日之前,许求遥同所有阿猫阿狗一样,都不配为你所知。 在我面前恣睢不可一世的人,却那样心甘情愿跪倒在你脚下…… 我怎能甘心? 但许求遥也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个生来就自带光芒的人,她曾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再没有一个,比那人更适合天之骄子这个词。 那人去紫宸殿见陛下的时候,她远远见过,虽是请罪却不卑不亢,风来袖袍鼓起,那人如霄阙金仙,威仪赫奕,气势卓然。 路过他们这群仕子时,那人侧脸轻瞥了一眼,就那一眼,威厉入骨。 那时候她是真的很害怕,若不是脑海中时时念着老师教导她的话,她几乎真的以为会被抓走。 若天命当真有归,应如是。 很久之前,张思温拿起她在国子监写的文章,一目十行。 少顷。 “啧啧啧,这就是你说你要当状元写的文章?”张思温一松手,把卷子丢在案上,往后一躺靠回扶倚,声音戏谑。 她蹲下捡起落在地上的两页,眼睛不敢看人,声音却不服气:“我知道您文采冠绝,但您还没有细看,末尾两段……” “韵压的很好,比喻也精彩,我看到了。”张思温打断她,歪了歪头,抱臂露出玩世不恭的神色。 “那您……”她咬了咬唇。 “你可知道为什么你们先生会注重文华?” 她坦诚地摇了摇头。 张思温往后靠了靠,懒洋洋道:“因为先皇后时期,她喜欢文采好的,具体来讲是精美清新的风格,所以天下仕子为求入仕,都向着这个风格靠拢。但以后嘛,很可能是如今尚在东都的长公主评卷,她的传闻想必你曾听过,各考官的喜好我想国子监私下也有流传。但你可知道如何让阅卷官看完并欣赏你的卷子,进一步讲,如何让他们觉得自己的上司会喜欢这份卷子,以至能够被一层层呈上去?” 她抬起头,把自己的迷惑和求知一并直白地袒露给张思温。 她知道,对于乖戾的人来讲,适时送上自己的弱点,会更叫他们心安,心情好了,才会愿意继续传授。 果然,张思温露出满意的神情,继续道:“你想当状元,就要知道你为什么是状元。说白了,上面的人希望什么样的人是状元谁就是,而你要做的,就是恰好成为这样的人。” “容朝重视常科,以此作为皇室向天下人展示渴望人才的表示。状元的文章,最基本要满足两点,向外能被天下元元认同,对内则是让皇室满意。仕子们有些以为前面才是关键,把力都放在那里,一旦成绩不及预想,便怨天尤人,抱怨舞弊和考官不公,呵,哪有这么简单,如果他们还记得天下是有姓氏的……”张思温短暂停顿了一下,“总之你要知道,后一点是重中之重。” “清楚这两点以后,再去钻研判卷人和主考官心思,往他们喜欢的方向写,你明白了?” 她努力消化着这些话,缓缓点头,神情若有所思。 张思温闭目靠在软垫上,她轻轻绕到侧面,为张思温打扇。 在记忆里,张府的夏天张思温会搬到楼榭居住,柔风吹过,纱幔飘开,从远处看,是极温柔的一道景,就像那个人,外表是那样娆丽婉约,让人一不小心就忘了,她的手段是多么毒辣。 张府是没有蝉鸣的,如果都不说话,会静得像一幅画。 张思温感受着脸颊边柔柔清风,忽然说:“其实这些,早年也都是阿蛰教我的,那时候我不爱说话,帝后都很忙而阿蛰空闲多,下了课就把我拉到她宫里去,除了玩东西,偶尔也看书。” 带着回忆的声音轻得像蝉纱,一不小心就散在风里。 小小的孩子,领悟却很快,不太懂掩饰的年纪,总是喜欢丢开费力装潢过的字句,用童声将直白到残忍的真相托出。 对很多人来说,长公主位高权重行事又太过不羁,难免心生畏惧,但她不会忽略她骨子里的温柔。 “求遥,吹支曲子,就吹你作的那首《蕊黄》,我忽然很想听。” “是。” 《蕊黄》是她春日上山,见漫山遍野嫩黄色芸薹所作,很明丽轻快的一首曲子,呵,看来提起那人老师心情不错。 晚间,张思温在花园散步,她提着灯,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大概是心情依旧不错,一时兴起,所以又随口指点:“你文采其实不错,经义也愿意下功夫去背诵理解,但我若没猜错,以如今上面两位的性子,会更看重时务,不然就算你真当了状元,风光一时,沦为池中草也不过几年的事。” “对了,我看你的文章好用比喻,题目简单时锦上添花自然是好,但要是论点不易不能十足把握,如你今日那篇,那就是玩火自焚。例子就像辫子,一不小心就被揪住破绽了。没有例子是完美的,别人不知道怎么反驳你的观点,但可以抓住案例上的漏洞。” “我上次讲《狱中谏梁王书》,你也觉得有些例子并不恰当,读时会有跳脱之感,以致不能全然信服。更重要的是,你不能知道读你文章之人,对你所举之例原本是什么态度。” “其文虽受赞誉,邹阳也活着出来了,但这种运气,你若喜欢赌我不拦你,只是趁早另投他人,别让我竹篮打水,赔本买卖,我从不做。” 她颔首听教,声音敬服而诚恳:“老师吞凤之才,今日教诲,学生谨受。” 张思温随手揪了片柳叶,嗤笑道:“一点文墨功夫算什么,那位才是心思无匹,驭下手段高超。”她看着皇城方向,目光沉沉,带有敬畏和忧伤。 如果说权利是一柄剑,启蛰无疑是最好的执剑者之一,权力之剑在她手中操控自如,随心所欲,能够创造出极大的威力。至于他们,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权利之剑啊……许求遥轻抚枣树新叶,那可是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人不再被随意宰割的好东西呢。 —————— 微调了几处 P.S.宝子们可不可以偶尔评论一下让作者安慰一下自己写得不是那么烂,或者有不足和意见也可以说呀,没有反馈真的很自闭很自闭很自闭自闭到怀疑人生啊(碎了) 蜜蜂王子举国出击! 徐岁寒步伐端正地向长公主府走去,耳边是张乐世的喋喋不休:“……啊对,你说话的时候语气一定要真诚!尽量不经意间提一下我当初是如何如获至宝地把你推举到国子监,然后才有今日进士科第六名的女仕子徐岁寒!” “诶,或者这样,你扑过去直接跪倒在地,叩谢长公主再造之恩,把当年我和阿蛰是怎么从街头捡到被养父母赶出去的你,然后把你带进宫,又推荐你去国子监这些事娓娓道来!” “最好哭出来,但是也不要哭的太惨,阿蛰最讨厌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哎呀怎么来之前没想到,你这张木板脸哭出来肯定别别扭扭,应该找个人好好教一下,嘶~” 徐岁寒额角青筋跳了又跳,虽然相识多年,晓得张乐世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但听到这还是实在听不下去,伸手把张乐世贴过来挽着自己的手臂移开。 她少年老成,说话做事总是言笑不苟,这时也不例外:“常侍,这还是当街,请您注意举止。另外,您找我给殿下做说客,并不是扮戏唱腔,您要再这样,我就不去了。” 张乐世还想插科打诨,但徐岁寒表情认真,一个严肃眼神止住了她。 张乐世举手认输:“好好好,我不说了!但是好姐姐,你一定多给我讲好话啊!”她揽住徐岁寒的肩膀往前走,语气讨好,“你想想,当年要不是阿蛰和我,你不早就冻死街头了,你给你弟弟洗衣服洗得满手冻疮,是谁给你上药?又是谁看你有读书天赋,在先皇后那里推荐你去读书,没有我,哪来国子监最年轻的女学生,又哪来的今日进士科徐岁寒,你这名字可都是我和阿蛰一起取的!” 徐岁寒微微拱肩,想要甩开张乐世,无奈她揽得太紧,只好放弃。 她对于张乐世的话并不十分认同,但个性使然,长公主从前就说她是个装了火药的锯嘴葫芦,不会说话也不懂说话,现下铁定斗不过这个伶牙俐齿的,因此只是闷闷答道:“是殿下当了玉佩给我买的药,回宫后还记挂我,找人把我带进宫,你是怕我在殿下面前抢了你的位置,才和先后说……” “诶~话不是这样说的,你在内宫最多就当个宫女女官,但是去了国子监,那可是朝廷命官,前途一片大好!”张乐世看她神色不为所动,眼珠转了转,拍拍她肩膀,语气诱惑,“这样,岁寒,你的成绩不是从十八调到了第六,这样的好成绩,你又精通古籍,去国子监再合适不过……” 她话没说完就感觉到徐岁寒听了这话反而站定,脱开自己。 她心下微诧,紧接着就见徐岁寒转身,皱着眉一脸严肃站在她面前,和她拉开距离,目光犀利如有实质正色道:“张常侍,您受天家恩德,得除吏部侍郎、给事中,更应该秉公行事,不应以权谋私!我答应您去给殿下说情,并不为铨选后官职如何,而是深感当年您与殿下的再造之恩,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否则,此行就真不能成行了!” 张乐世对她的威胁并不生气,甚至不太意外,却也有点好奇。 毕竟当年她就曾直挺挺跪在先后和长公主面前立誓,说要做真正的官,难不成在国子监这么多年,她还真是初心一如当初不成? 真这么没长进? 张乐世挑了挑眉,用似哄似胁的口吻道:“既如此,我是不是该避嫌,把你调去当捉钱令才好?” 捉钱令是本朝开国时,由于连年战乱刚刚停息,百废待兴,朝廷一时之间拿不出那么多钱发俸禄,而特殊产生的官职。 高祖和百官商议下令,每年由朝廷拿出一部分钱款,作为公廨本钱,交由诸司各自处理,或经营买卖,或放贷民间收取利钱,以此做为诸司日常开销费用。 而捉钱令则是负责拿着公廨本钱去经营利润,要定期交给所负责的官衙足额利钱,一般由诸司令史负责此事。 捉钱令最开始是由六到九品官员之子上任,在干满年限以后可以受封官职,后来逐渐扩展到胥士、庶仆乃至商人都可以成为捉钱令。 如果经营的好,还可以有免除徭役乃至免罪等多项优待,商人甚至也可以因此为官,这也是容朝为数不多可以让商人做官的途径之一。 因为后来捉钱者权柄逐渐扩大,而利息逐年增高,以致不但百姓难以还款,甚至捉钱者因此破产卖田举家还款的都比比皆是,更不乏种种中饱私囊之径,先皇后最初执政时是极反对捉钱之政的,甚至曾出手取消此令,引起极大非议。 然而总会有人需要周转,一刀切地放弃管理公贷,只任由私贷泛滥也不可行,是而不到半年,先后就又恢复了此令。 但恢复政令后,还是做出了许多改动,下调了还款利钱,并禁止庶众商人通过这种方式为官,以免造成官员冗杂及白丁为官胡乱作为,但并不禁止捉钱者通过其他方法入仕,又为了安抚捉他们,增加了一些其他优待。 其政令延续至今。 张乐世说让徐岁寒去作捉钱令并不算开天辟地头一遭,但以徐岁寒规行矩步的性子,若担任这职位,属实称得上为难了。 张乐世挑眉等着徐岁寒的反应,是生气,羞恼,赌气接受,还是什么?她忽然觉得有点兴奋。 但徐岁寒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闻言并无异色,既不胆怯也不逢迎,不卑不亢道:“您若让我去做捉钱令,我自然听朝廷派遣,尽自己极力。”然而就在张乐世以为也不过如此时,她话锋一转,正经的面庞上忽然有了几分保守的笑意,“但我想,这不能体现出您的知人善用。” 说这话时,徐岁寒因为总是墨守成规而显得略微呆板的眸子中忽然划过一道亮异神采,在她平庸的脸上几乎可称之为惊艳。 蛇打七寸,张乐世被她双关的话一噎,想起许求遥的事,如被人扎了一箭,偏又无可反驳。 她耸耸肩故作无谓道:“你别说,阿蛰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常科开考之前,商定今年选拔仕子的标准时,因为长公主放话,以时务为首要,吏部近半数人围了一圈在启蛰身边,滔滔不绝地论述选拔人才时注重德行是何等重要的事,把什么张耳陈余的老生常谈也拿出来,试图让启蛰改变主意。 耳边叽叽喳喳了一上午,启蛰揉揉太阳穴,只觉得脑袋里已经成了一锅浆糊,为接了这个苦差事而叫苦不迭。 耳听着嘈杂的声音还有愈发高亢的趋势,简直就像是蜜蜂王子出动举国之力来消灭她,启蛰实在忍不下去,忽然撑案起身,摆手制止他们。 众人对视一番,倒是先闭上了口。 终于清净下来,启蛰长舒一口气道:“我知道各位担心在哪,但科举本就是为了选拔人才去做官,他品行再好,本职不行又有什么用,以科举选拔人才的意义在哪?每天出门就笑脸迎人,扶老人家过桥的事三岁小儿都能做,咱们也不求都是管仲晏婴那样的绝世名相——当然也没有说大家不好的意思——但伴食宰相做为宰相的意义何在,难得不是变相堵塞人才上升道路,我想这并不能算是爱民如子。” 有人闻言反驳,举起西汉末宛人卓茂的例子。 启蛰听他侃侃而谈卓茂如何宽宏大量、遵守美德、敬老爱幼、以行为教化乡里,面带微笑频频点头,心里却腹诽起这又是一个汉朝的例子。 讲了半个时辰的张耳陈余就汉朝了,你又汉朝,怎么,汉朝是你们什么资料库吗? 等听他讲完,眼看着还有人忍不住接着就想发言,启蛰赶紧堵缝接话:“是,我知道卓茂,我学过。你说的也很好,很有道理,我都认同,但是咱们换个角度想,这有才的人他不一定就缺德啊对不对,让我想想汉朝的那个谁不就是又有才华又有品德,谁来着……” 张乐世适时补充:“张良、萧何。” 启蛰猛猛点头:“对对对,就是他们,咱们也不要觉得寒门仕子就一定都很缺德,或者才德不能兼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门第取人,失之……”她简直想胡言乱语,被他们带的,现在只想到桑弘羊主父偃,但这也不押韵啊! 张乐世继续补充:“伊尹。” 启蛰一拍手:“失之伊尹!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当然英雌也是,我知道众卿都是为国家社稷着想,但是也不用太忧心嘛~” 众人还要说话,启蛰先一步说道:“今天就到这,大家也累了,本公主亲自去叫人给诸位上茶,辛苦大家了。”说完拔腿就走,像是后面有什么撵着一样。 众人一阵对视,也只得放弃。 不是不知道常科如何选人定是陛下与长公主和宰相们商议好的,陛下如果不赞成,绝不可能这么执行,只不过在容朝还算是畅所欲言的环境下,忍不住最后一搏尝试抒发一下自己的观点而已。 其中几人对了对眼,偷偷一笑,顺便给总是布置难题的顶头上司回敬一点小报复! —————— 启蛰:春光美景图后劲儿甚大 关于捉钱吏,这个是真的有意思很想写,然后就写了一部分,但也到此为止了。一个是和主线无关,开展支线说不定八百辈子才能讲完,大家也不一定爱看,另一个是这种状况直到今……咳咳,连威尼斯商人都是和放贷有关,几千年都管不了的事~总之有喜欢的可以去搜一下,比心(疯狂求评论版) 别忘了大明湖畔的张乐世啊徐岁寒! 徐岁寒并不知道那天吏部的事情,但也没有追问的打算。 她面无异色地绕过张乐世,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朝前走去。 张乐世看着她笃然得像个行者的背影,目光烁幽不定,这样心怀景行的人,与她不是同路,她偶尔虽会羡慕,亦明白最好远离。 然而想起许求遥给她捅的篓子,还是叹了口气,腆脸追了上去。 “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别走这么快,咱们再商量商量…嘶~你踩我脚了!是,我离远点,但你听我说啊……” 长公主府,书房。 启蛰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下面人呈上来的卷宗,没有什么问题,她随手放在一边。 视线划过卷宗最上面被贬谪的官员名字,启蛰心头一阵冷哂,再有能力,却不会当臣子,自以为能把上位者耍得团团转可不行,启氏不留这样的人。 门外,考雅相被婢女引到此处,再次通报,里面人随意应答了一声,婢女行礼告退,考雅相随手理了理衣袍,这才进去。 他走到书案面前行礼,低头那一瞬间,忽然瞟到桌面卷宗上的名字。 是原来的京兆尹。 前些天有御史台的人参奏了他行事酷虐,却被这人在折子呈上去之前反罗织了贪赃的罪名。 听说事情闹到陛下面前那一天启蛰也在,陛下原本稍有不决,是长公主说御史原本就是为了纠察而存,如果让人构陷得逞,那御史台废除亦无碍,所以贬迁了京兆尹。 陛下发了话,但是执行和记录和替补还要吏部参与,大概也是这份卷宗会在这的原因吧。 考雅相行完礼直身,听说京兆尹这人是很精干有为的,没想到陛下只是听长公主一语,就把人从从三品的京兆尹贬到了从八品下的上县县丞,想到这,他面上不由得更顺和了些。 但他也不甚明白,在陛下那有这样大影响力的长公主,怎么最近行事作风忽然谨慎了起来? 从扶余人来朝之后,公主府似乎行事都不比往日张扬。 尤其是前些天,还特意因为仕子名次之事去紫宸殿请罪,就这么点小事,以启蛰平日睥睨的性子,居然肯当着那么多官员和宫人的面,端正跪在殿下,如果不是那天他碰巧也在,简直是给他一棒槌都不敢信的事! 启蛰见他进来,神色如常,随口吩咐道:“你来得还挺早,怀虔已经先入宫了,你去外厅里待一会儿,我换完衣服咱们就进宫。” 考雅相垂头应是,退了出去。 因为仕子的事,启蛰当着众人的面狠斥了他一通,虽然事后消气了,对他一如既往,但他也不敢立刻就和从前一样随意说笑,难免还是生分了些。 他有些懊恼,启蛰最近的性子实在是难揣摩了些,早知如此他当初就不该莽撞行事。 照这样下去,他什么时候才能当上驸马,借由长公主的势力把那人狠狠拉下泥里,报多年之仇,再推举长公主上位,最后……考雅相眼中狠厉锋芒一闪而过。 从书房去外厅的时候,路过了一处六角亭,里面有个穿水墨色衣衫的出尘男子坐在那里。 他的头发没有束上,只以一根发带松松绑在脑后,青丝铺肩,脸颊旁垂下两缕发丝,调皮地轻抚他稍显清瘦的俊逸脸颊。 微风轻拂,衣袍徐摆,他安静得如一幅美好画卷。 看得考雅相一阵咬牙切齿! 好不容易设计姓褚的小贱人又是干扰常科,又是让他去别人府里作闹,种种安排,才把他从长公主身边赶走,结果便宜了姓苏的坐收渔利。 姓苏的也够没用,专宠还没几天,就让长公主身边围上来不少人,赶都赶不尽! 还有亭子里这个,也是不能小瞧的主儿,长公主骑马过街,遇到了一个撑伞男子惊艳不已,勒马问了几句话,便把这人带上马的风韵事不到三旬就传遍了京城,真是诡计多端,令人发指! 考雅相极不明显地恨恨瞪了他一眼,正巧被亭子里的男子看到,他稍稍偏开头,并不反击,而是对着花丛漾开一抹笑,却故意露出隐藏在发丝间的半张脸,让考雅相清楚看见他的挑衅! 张乐世通报完进府的时候,在外厅外面见到山茶,她直接忽略里面喝茶的考雅相,奔过去握着山茶的手就叫起了“好姐姐”,一通讨好,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掏,和徐岁寒谨颔首示意,随即垂手而立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 徐岁寒站外了一小会儿才注意到考雅相在外厅,远远给他见了个礼,马上又恢复成标准站姿。 考雅相笑容和煦颔首回应。 因为要去听讲经,启蛰特意换了身纹样稍素的衣服。 她其实对听佛经热衷度一般,把怀虔推荐给她哥也只是秉着看到“好物”分享一下的想法,没想到她哥对此倒是很感兴趣,连着召怀虔进宫讲了半个月的经。 启翛喜欢拉她一起,她本来不想日日陪同,和山茶私下把听经那天叫作“臀部受难日”。 但好不容易才让她哥忘了那茬破事消气,得罪人嘛少不得卖点好,也只好暂时牺牲屁股每天被坐死一遍。 启蛰出去的时候,张乐世还在拉着山茶不放,打算从形象上着手,恳切地把自己往绝世大白莲的人设上靠拢,企图让山茶也帮她说说好话。 见了启蛰,张乐世果断撒开山茶,给徐岁寒使了好几个眼神也不见她回应,还是木桩一样戳在那行礼。 徐岁寒不是没看见,但按她的想法,做事要有条有理,自然是要先行礼问安完毕,确定长公主没有别的事,才可以去和长公主闲话家常。 张乐世不知道徐岁寒的想法,等得有点心急,还以为徐岁寒不答应给自己说情。 想想这几天阿蛰都不肯见她,左右这里没有外人,一咬牙一跺脚,自己朝启蛰大腿扑过去了。 那天以后,张乐世天天刘备三请诸葛亮,启蛰其实已经不那么生气了。 但是今早吏部给中榜仕子安排位置,启蛰虽然不喜,但还是忍着膈应把进士科状元许求遥和其他前三的仕子,一起安排在了秘书省任校书郎一职以表重视。 ——她太过于明白政治,或者说人心,是怎样趋利精明,或者说避害冷漠的东西。 ——她不能为一点小事毁了自己亲手栽下的树苗日后成长的机会,和来日无数种子。 启蛰对这事窝了新火,始作俑者张乐世自然得吃点苦头,启蛰一个优雅闪身,张乐世刹车不住冲在地上半趴半跪,两手撑地弓着身,因为后挫力太大,她还弓得圆圆的。 她这幅样子太滑稽,启蛰忍不住掩面,扑哧笑出声来。 张乐世回头,看到她歪着头笑得灿烂可爱,日光照在她面上,璀璨生辉。 她笑着轻轻翻了自己一眼,眼中笑意居多,前些天的怒意却是冰消瓦解。 张乐世总算放心下来,跌这一跤,虽然让考雅相看了笑话,到底还是很值得的。 考雅相已经从外厅出来,跟在启蛰身后,启蛰不再理张乐世,示意山茶通知车驾。 张乐世一边站起来一边拼命给徐岁寒递眼神求救,徐岁寒在这一瞬间的一堆变故里终于回神,上前一步拱手想为张乐世说话。 她方才一直像块木桩一样,这一动,启蛰终于想起刚才看到她的瞬间心里蹦出的念头,遂笑着招了招手,截住了徐岁寒的说情,“岁寒,来的正好,走跟我一起进宫。” 徐岁寒眼睛卒然睁大,对长公主突如其来的命令还有点不可置信。 被长公主拉走的时候她下意识看向张乐世,就看到张乐世也是颇为惊讶,小表情里仿佛还有一点咬牙切齿的酸意。 启蛰倒是很开心,正好这一次给御史台了个人情,不用白不用,徐岁寒成绩不差,性子也合适,正可以把她分派到御史台去,好平息了自己对许求遥一事的耿耿于怀。 日后徐岁寒若是出彩,便可以替换了许求遥在她身边效力,她也就不用担心天下女仕子若没有了榜样和领头羊,会后继无力的问题了。 启蛰兴致勃勃,考雅相满怀心事,徐岁寒不明所以,只有张乐世,在他们走之前拼命给徐岁寒眨眼示意,眼睫毛都快眨掉几根! 岁寒!!!别忘了亲手给你上药的乐世啊徐岁寒!!! 汉传佛教的希望~(雾) 阅读提升:下面将会看到极没有悟性之人所问的荒谬问题,请千万不要当真,或者被绕进去。这只是为了剧情需要,如果想知道这些问题可以去搜一下大师的回答,要不然就只把他当个笑话,毕竟这篇文是在说皇权女权而不是佛经! ———————— 启蛰进了大殿,发现她哥早就津津有味地听起怀虔讲经了。 怀虔的业务能力其实不错,只不过是第一次去公主府时太紧张了才没发挥出全部实力,要不然启蛰也不能把他推荐上去。 但讲得就算天花乱坠,天天听启蛰也受不了,刘梦远命人搬了几张坐具进来,她直着腿把自己砸在厚厚的软垫上面,弄出了一点动静,果不其然得到了她哥眼刀一枚。 启蛰啧啧感叹,这么凶,眼刀要是能杀人,她哥可就当场破戒了,还在这听什么佛法。 其他人也相继坐下,启蛰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开始听今天的小故事。 听着听着就不由又发感慨——这怀虔确实有眼色! 懂得知恩图报,知道主动向她哥说她好话不说,还很懂得“以材施教”。 事情要往前推一天。 怀虔讲了一个“大修行者不昧因果”的故事。 大概是说从前有一个禅师在说佛法的时候,人群里有一个老人总是来听。 有一天禅师讲完了经,大家都散了,只有这个老人不肯走。 禅师似乎并不奇怪,等着这个老人开口问询。果然等人都走干净了,老人就问说:禅师请您告诉我大修行者还落因果吗? 百丈禅师说:大修行者不昧因果。 老人大悟,对他说:多谢您告诉我,过去迦叶佛在世时,我曾经也主持这座山,在这里传讲佛法。但有一天有一个学生问我说大修行者还落因果吗?我告诉他说不落因果。为这一句话,我堕成狐身五百世,感谢您今日的开解。 于是拜别离去,脱离狐胎。 怀虔解释说:“不落因果,也就是不承受因果,这说法是错误的。须知大修行的人也必承受因果,因为一切法皆是依因果之理而生灭。但大修行者对于承受因果这件事并不抗拒,因为他们通达知晓自己因何因而受果,不在迷雾中行走。所谓不昧,也就是不含糊……” 启翛越听越不合心,皱着眉打断:“等等,大修行者应该积了很多福报吧?” 怀虔虽然被打断,但无丝毫不快,他念了声佛号,知理从容道:“所谓大修行者,大多承运而来,要在世间完成他们的使命,这途中可能会经受许多磨难,也会帮助他人从痛苦中解脱,故而可以积攒福报。” 启翛丝毫没有被开解的感觉,眉头愈紧,语气有点不可思议:“那这样的人还不能够免除果债吗?” 怀虔极为包容地笑着摇摇头,还要解释:“所谓因果,不一定只有恶因恶果,还会有善因善果,亦或是恶因善果,善因恶果,这其中就要提到缘,所谓缘……” 启翛眉头紧得能夹死苍蝇,直接挥手制止他,有些不耐道:“这个太长了,你等会再解释。所以大修行者也不能除去因果…啊!还有刚才那只狐狸,他讲经那么多年,就因为一句话说错了就要堕五百世狐胎?!这谁规定的,这合理吗?” 怀虔有些语塞:“呃…这个,陛下,它并不是……” 启翛还在追问,语气里真是充满了深深的迷惑与怀疑:“朕修建寺庙,增添佛像,按你所说也是极为积攒福报的,难道还要为了芝麻小事不能得成正果吗?” 谁跟你在这说磨一斤豆子得一块豆腐呢?这是一回事吗! 说是也不对,说不是更不行,怀虔急得出了一头冷汗,“呃…那个,嘶~” 好在他只是颇为聪明,记住佛法极快又能言善辩的和尚,而不是那种热爱信仰超过金钱地位和性命的和尚,所以他思来想去,最后无奈一咬牙,背叛佛祖道:“这怎么会呢……” 启蛰当时听得昏昏欲睡,直到怀虔结结巴巴地这这那那才勉强抬起头来,然后就听怀虔又开始长篇大论什么福报因果,她迷茫的视线随意扫了一圈周围,并没看到太傅,所以很快又开始坐着点头。 最后还是结束后被她哥一脚踹上椅腿才一个激灵醒过来。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教训,怀虔这一次讲的故事就很无害了。 他合掌颂道:“《一切如来秘密舍利陀罗尼经》云:乃至应堕阿鼻地狱者,若于此塔一礼拜、一转绕,彼等皆能得以解脱。” “陛下,佛经中有记载,往昔有商贾入海寻宝,途遇鲸鱼,在鲸鱼张大扣将要把他们吞食的时候,商贾们齐念佛号,鲸鱼遂闭口而死。后来那鲸鱼转生为人,名叫须瑞迦塔。须瑞迦塔从小入寺为僧,证得了阿罗汉果。原来须瑞迦塔是鲸鱼之前,曾是一只苍蝇,它闻到佛塔周围的牛粪味,懵懵懂懂地绕塔一周,以此功德,使他在佛陀出世时证悟了圣果。” “陛下修佛像建佛塔,也是无上功德,等佛塔竣工,贫僧诚邀陛下亲临寺庙右绕佛塔,得如来庇佑!” 启蛰挑挑眉,忽然有点可惜张乐世不在,要是她在,肯定会和她一起说怀虔已经懂得汉化佛教真谛,容朝之前连续两任皇帝都不太信佛,佛教比起之前没落不少,倒是在怀虔这又重新有崛起的态势,没准哪一日他还真能因为发扬佛法被记入史册了。 徐岁寒自进门行礼坐下,听怀虔讲经开始,就一直绷着表情,听到怀虔说让启翛出宫,眉头死蹙,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她站起身就想劝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帝万乘之主怎可轻易去胡僧之所,结果刚要起身就被启蛰眼疾手快拽了回去。 启蛰偏头咬牙小声道:“这有你什么事,给我好好坐着!” 因为衣角被启蛰牵着,徐岁寒直接跪在椅子旁边,昂首梗声道:“徐岁寒纵为布衣白身,亦不敢重一己之身而轻陛下安危,何况国子监学生深受朝廷恩典,更应不避主喜、直言纳谏!陛下信奉戎狄之神,不惜十数万缗钱兴建佛寺,但汉朝即有人言,鬼神无知叩拜无用,鬼神有知,岂能不劝善黜恶?您怎可为胡僧一语,亲临寺庙……” “住口!此刻大殿之上,哪有你说话的份!”启蛰呵斥一声打断她。 从徐岁寒不顾及形象扽着衣角跪下去那一刻,启蛰简直不可置信到眼睛瞪得溜圆! 这什么人啊,这么多年光长知识不长眼色,就算是文死谏你也好歹等站在朝堂上成了“其中一文”再说吧,没学过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其主肺火升吗! 眼瞧着她哥面色越来越不好,启蛰赶紧出声打断了她,她就这么一个还算可心的仕子了,真不能从这会儿就留一个差印象。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笔直跪在地上的徐岁寒,闹心货,你就谢谢你进士科第六的成绩吧,要不然才不管你! 一群谏官还没闹呢,你在这越什么俎,代什么庖! 启蛰当着她哥的面,不争气地瞪了一眼徐岁寒,刚要开口,就听殿外传来一个刚正不阿的声音:“臣以为,此女所言并不无妥之处!” 紧接着,头发灰白清瘦矍铄的先太子少师,如今的御史大夫、中书侍郎项郗笵从殿外随声而至。 启蛰心头扶额,今儿什么日子,说曹操曹操就到! —————— 怀虔:从业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没有悟性的!不怕流氓没文化,就怕流氓座位大,龙椅那么大个座位,你要我怎么说(?`⊿′)? 一句天下为公,就真以为这天下是他们的了? 项郗笵走到殿中行礼,不卑不亢,泰然而怀谦道:“臣未经传召就擅自过来,希望陛下不要怪罪。” 天噜,知道你别来啊! 启翛心里吐槽完,屏了一口气,抿着嘴提起笑容,和颜悦色道:“怎么会,老师身体不好,入宫怎不坐轿子,让人提前告知,我也好去提前接您。”我也好早点把他们遣出去。 容朝一向尊师重道,极重师礼,他站起身让刘梦远给项郗笵搬坐具,启蛰也等着老师坐下才从新落座。 当今陛下在崇文馆上学的时候项郗笵就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也不戳破他,只是抚了抚灰白胡须道:“陛下事务繁忙,臣本不该打扰,但陛下将常朝改为十日一朝,实在有违祖制,老臣不得不面见陛下有所逆耳!” 启翛在东都野惯了,回朝以后越来越不适应,前些天突发奇想把常朝改为十日间隔,被御史台中书省和各大臣文风优雅措辞激烈地骂了个狗血喷头,连启蛰都嘲笑他说怎么不干脆半年一朝算了。 启翛咬牙想忍忍,试试能不能厚着脸皮挺过去,以后就都这样,反正原来也不是没有类似例子,十天五天也不差太多,但现在看来这事还真不好整。 项郗笵见启翛面色游移,不给他想出借口的时间,又把矛头对准启蛰:“长公主也是,您既然多有辅政,是陛下最信赖之人,怎么能就这么看着陛下荒疏朝政也不劝谏!” 启蛰躺着中箭,狠狠一个眼刀飞给她哥:看看你干的好事,我就说不行,捎带着我都跟你挨骂! 启翛瞪回旋镖给她:你当年连累我的时候少了? 启蛰掩住心虚回瞪:吵架就吵架,翻旧账干什么,这什么坏习惯!咱俩明明半斤八两好吧? 启翛:你当年把老头撞飞了,是谁替你去他府上赔罪的?是谁帮你抄写的? 启蛰:你偷阿耶的墨,把墨底下粘晒干的老陈醋,最后磨出来一股酸味,是谁帮你打掩护说墨坏了了? 启翛:……废话少说,你要是还想要那匹吐蕃良马就快帮我应付过去这一茬! 启蛰:喂你已经答应给我了的?! 启翛移开眼神,装看不见。 启蛰:!!!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项郗笵看着两人眉眼交流越发有回到崇文馆的架势,重咳一声打断他们。 两人惊了一下,启蛰率先回神,站起身堆起笑容道:“老师不要生气,大兄…前些日子…身体欠佳!想专心调养一段时间,养好身体,好把心思全都放在政务上。” 项郗笵明白这是借口,却抚抚胡须,顺着启蛰的话道:“原来如此,如今看陛下面色红润,想必身体已然大好,那不知……”他目含深意地看向启蛰。 启蛰自上学起就没少挨这位忠正清敏的老学究的训,条件反射般被这目光看得头皮一紧,心道你不仁我不义,手起刀落就把她哥卖了:“既然大好,肯定也是要恢复原来的例子,你说是吧,大兄?”她拼命给启翛使眼色。 启翛也没想到他妹这么没节操,顺着老头的话就给自己来了个釜底抽薪,一边咬牙一边提笑肌道:“可!不!是!呢!朕本来今天就想下制,恢复五日一朝的旧例,没想到老师先来了。” 启蛰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这些天被折子轰炸轮番上谏,连她看着都吃不消,现在把项郗笵都搬出来,又刻意挑这个时间过来,足够能表明群臣的意愿。 与其听项郗笵一大——篇教训最后再改回去,不如现在顺坡下驴,也好落个耳根清净。 但她想错了,项郗笵以半致仕之身进宫,明显不是想只说完这件事就拉倒。 项郗笵听完启翛的答复,满意地捋捋胡子,“陛下身体大安,关乎社稷,是天下元元之幸,但……”他话锋一转,又开始严肃教育起来,“胡僧之说,矫陈祸福。上古以来,未有无病千岁之躯,更云极乐百福之地?王莽偕群臣祈福未挽新室,梁帝建百寺向佛饿殍于塌;鬼神之说,玄之又玄,岂朽木泥胎可塑而罔求。况以佛教之言,诸天福报无穷却易坠极狱,正应亢龙有悔过犹不及。如今吐蕃内乱,边境将足皆严阵以待,陛下以十数万缗钱大兴土木修建佛塔,所费甚巨,岂合时宜?且季春之月,阳泄芽出,时雨将降,征徭失之田时,荒之秋收,陛下乃天下元元父母,岂有父母饿亲子而纵私欲之理?” 好一番长篇大论!启蛰听得头脑昏昏,严重怀疑这老头是在家里写好了稿子过来的! 至于吗至于吗?不就造个塔,也太小题大做了! 啧啧,有老头今天这一番话,怀虔就是被留在史书上,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了。 小题大做,启翛也是这样想的。 十几万缗而已,先皇后光一年膳食所费就不止这个数了,怎么不见有人敢揪着这点站在堂上滔滔不绝。 是因为他不够狠,没像她一样,把这些指手画脚的家伙都贬出京去吗? 他缓缓攥紧扶手,怎么随便做点事就要被所有人说得好像他十恶不赦一样。 京城里人人可以信佛,但他不听劝谏就是无道、昏庸! 怎么,裹挟皇帝意志才能体现出他们衷心吗,一句天下为公,就真以为这天下是他们的了? 启蛰一看她哥表情就知道不妙,上一次商量常科如何选拔时她哥就发了好大一通火,私下里拉着她关门骂了小半个时辰。 “从前她看重经义文采,有人说不看才能违背常科选拔人才的本意,我现在不违背了吧,又说我重才不重德,到底是故意和我对着干还是皇帝选的就是错的、就是不行,怎么谁都有说法,还法法不一样!” 启蛰连哄带劝,帮着骂了好半天,最后答应帮她哥去传令这才让启翛勉强消火——然后她就感觉自己被耍了! 现在项郗笵又整这出…… 庆幸吧,这也就是她哥性子好,换她阿娘,管你有才没才,阻碍她真正想做的事,一律下放州县凉快去。 得罪深了的,隔阵子被贬都还以为是同僚陷害! ———— 许久不见的求评求珠呀 因果速报~ 启翛的手扣紧扶手半晌,眸中云雨俱过,终究还是缓缓松开。 他低下头看着堂中鹤发松姿的项郗笵,真心实意地道:“老师说的是……” 认错,改正,嘉奖,送人。 充当群演跟完这一整套流程,考雅相终于能跟在启蛰身后出殿。 殿外阳光尚足,他在殿内却枯坐了几个时辰,腿连着心麻成一片。 他按按肩膀,什么苍蝇绕什么牛粪,听得人云山雾绕,凭什么绕佛塔有功德绕大白菜就不行?真是胡云。 是的,他虽然举荐了怀虔给启蛰,却并不愿信佛经——考篁当着七八岁的他对阿娘拳打脚踢的时候,他就不求因果有报了。 “他”没意识到,他却明白,哭泣和祈求不能制止施暴者,在礼与法都管不到的地方,以暴制暴是最后的公平。 启蛰出了殿门,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被阳光一照,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项郗笵虽说难搞,但也幸亏他来这么一下子,要不然还不知道要坐到什么时候! 束馨清在宫道转角看见考雅相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毕竟比起祭酒、另一个司业和国子丞等人,考雅相同样有权利批假给女仕子,人却温润端方,好相处太多! 她很高兴地挥手小跑过去,“考司业!明算及第仕子项步初身体不适,托我帮她告假,说曲江宴……”视线里,长公主和她长长的随侍尾巴也出现在转角,她傻了眼,声音弱下去,磕磕巴巴道:“……她,就不、去了……” 啊啊啊!她怎么就没发现考雅相那时候是侧头的姿势,只是站的位置靠外,身边可能是有人的! 完了,这要是被问起来怎么办,她最不会撒谎了,步初怀孕都八个月了,该不会最后败笔到自己这吧!! 可这是长公主啊!活的长公主!我的天,她还这么好看!我该干什么行礼吗? 她终于反应过来,小跑的步子钝下来,屈膝一跪,直楞楞道:“……长公主……万安!” 考雅相看着束馨清这一套动作,难以置信地眼睛都瞪圆了,怎么当女医都这么久了,还这么横冲直撞,空有一身医术不知眉眼高低。 这就是“他”的眼光,和她这个人一样,蠢得惨不忍睹,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他才懒得管,多和束馨清说一句话简直都是浪费空气! 但这是“他”最在意的人,反复在日记里嘱托他多照顾——真是傻的可爱,这么多年“他”还没意识到,这世界上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亲密无间,是彼此唯一应该在乎的人。 他不在乎束馨清,但他答应了“他”,就会顾好对“他”的承诺。 束馨清膝盖碰到地上的一瞬间,脑子就清醒了,步初怀孕的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长公主!她要镇定,绝不能引起长公主的怀疑。 她悄悄抬头,接收到考雅相让她起身靠边的眼神,微不可查地点了个头,刚要起身,就听上方长公主问道:“你是女医,怎么帮仕子请起假来了?” 娘耶!长公主这样的人物和我说话了! 启蛰饶有兴致地打量跪在面前的女子,一身青白衣裙,袖边青绿,衣带嫩黄,眼神清澈见底,活脱脱一株干净的百合花。 方才她与考雅相暗递眼神,难不成这就是考雅相用了点手段帮着参加了女医考试的那个人? 束馨清赶忙垂头答道:“回殿下,项步初今早身体不适,我去帮她诊脉,发现她春寒入体,发热微咳,并不适宜外出见风,故而托我帮她告假。”束馨清没用太多医典用词,只捡容易听懂的说。 这是她和步初商量过的说辞,提早告假免得引起怀疑,再加上国子监官员对女仕子一向避嫌,就算看望,病里衣衫不整,也只会隔着门窗,只要不是背到极致,不会被人发现。 束馨清听长公主轻“唔”一声,然后满含兴弄道:“今天发热,要请两天以后的假~” 她低着头,看不见长公主戏谑的表情,单从声音上来听,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但这话又属实刺人…… 长公主的意思捉摸不定,束馨清有些迟疑,但还没等她再开口,就听长公主又道:“我记得老师这孙女不是一向恃才傲物,性子又要强,怎么现在这么谦虚,连大容仕子最期待的曲江宴都不去了?” 语气明明那么轻柔自然,却宛如尖刀,杀人不见血。 束馨清的冷汗唰就下来了,她不知道长公主会认识步初,听话里的意思,似乎还很了解,连步初什么性子都知道…… 但步初怀孕的事绝不可被任何人知晓,是以,她硬着头皮道:“此病容易传染……步初怕过了病气给别人……” “噢~”启蛰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挑挑眉和考雅相对视一眼,面上的狭讽快要隐藏不住,“怕传染给别人。” 这话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她可能就信了,但项步初? 呵,数九的日子里生着病也要在雪地里和她哥比试谁骑术更好的人,她信就有鬼了! 束馨清冷汗盈额,本以为长公主还会再追问下去,没想到只是淡淡说了声“知道了”,就和考雅相离开了。 她跪着目送长公主离去,直到最后一个侍从消失在转角,才擦了把冷汗,提起裙子朝着国子监飞跑过去。 等跑到国子监女舍,束馨清已经满头是汗,她看了看左右无人,一把推开项步初的门又关上,气喘吁吁道:“呼!步初,我遇到长公主了。” 她走到桌案前倒了杯水一饮而尽,项步初听了这话捧着肚子就要下床,束馨清赶紧拦住她:“诶你别动,腿都肿了,一下地又要难受了。” 项步初攥紧她的手,眉目间满是担忧:“你还好吗?长公主性子桀骜,没为难你吧?” 束馨清反握她的手坐在床边,安抚孕妇:“我没事,本来想和考司业告假,结果没想到长公主也在那里,她问了几句,虽然有点好奇,但还是让我走了。” 想了想,她又道:“但我总觉得这事不妥,我一会给你开一帖药,你吃下去就会浑身发热,两天后就会退下去,你别担心,我的医术,不会伤到你和孩子的。” 项步初听了这话摇摇头,眉宇间神色更为凝重:“启蛰虽然乖张,却决不是好糊弄的人,你性子单纯,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心思简直写在脸上,她既然发问,必定是已经起疑了。如今就算把症状表现出来,她要是真想知道,派个人过来细查,十有八九也是瞒不住的。” 束馨清垮下肩来,对没法帮到好友有些垂头丧气:“高傲、乖张,你们两个真是连互相评价都差不多……” 她忽然想起一事,又好奇问道:“对了,你和长公主相识是吗?长公主说你是她老师的孙女,难不成你是……” “嘘!”项步初竖指于唇制止她,警惕地望向门窗,确认没人才轻声道:“馨清,抱歉,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不想其他人因为我的身份有所优待。我想心服口服地赢了他们!” 束馨清点点头,眼神澄澈如水,毫不介怀道:“没关系,我懂的,你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我们步初什么人,才不屑于不公正的第一不是,但你既然说长公主起了疑心,那后面的曲江宴……” 项步初自有孕起便一直束腹,原先月份不大还可以掩瞒,但如今八个月,再怎么束腹阔袍也不可能完全不引人注意。 更何况她现在腿脚皆肿,站不了太久,绝对撑不过一场曲江宴。 项步初沉默了,眼神数次变幻,许久定下心,道:“馨清,我还是得赌一把,这个孩子必须尽早生下来,催产尽管危险,我还是要试一试!” 她原先就问过束馨清这个问题,束馨清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医道上极有天赋,连尚药局最高上司吴奉御都对她赞不绝口。 只是生产艰险万分,束馨清也不能完全担保无虞,再加上常科后判卷放榜上任,中间有不少时间,足够她产子修养,所以走的稳棋。 但现在,却是不得不兵行险招了。 束馨清看她坚定,也明白情势迫人,果决道:“好吧,既然长公主已经起疑,那我就不再劝你了,我回去就准备东西,必然竭尽全力保你二人平安,你想什么时候催生?” 项步初眼神锐毅如枪:“明晚!” “明晚?!”束馨清捂住惊呼,看了看门窗,听着没人才小声道:“会不会太急了,那许求遥怎么办,她和你同住,不可能不知道的!” 项步初笑着摇了摇头:“馨清,我猜她不可能不知道,常科前几月她每日早出晚归,不仅是刻苦用功,大概也是有心避开我,这样万一事发,别人都知道她心思扑在功课上,也能减少怀疑。” “也是,那你打算怎么和她说?” “许求遥是聪明人,不用多说自然能懂,我认承她的情这么多月,她也不会想功亏一篑的。你明日晚间……” 项步初一向机敏,束馨清和她共商计划,只觉其安排细致入微周全无比。 末了,项步初握紧了束馨清的手,眼眶微红,感激发自肺腑:“馨清,这个孩子来的意外,若不是你冒着危险多次照应,我绝无可能将它保住,如此大恩,项步初此生……” 束馨清被她说的不好意思,忙道:“哎呀,你别这么说,我刚入宫也是承蒙你的照顾,步初,我们是朋友,肝胆相照的朋友!” 她带着笑意的样子坦然如山涧白泉,甘冽不掺杂一丝泥垢,岸边的花草都得她照顾,她却不以为意,匆匆欢跃而下,激起的水花被阳光折出光彩,每一颗水珠都能荡涤人心。 她是这世间真正的医者,不仅妙手回春,而且仁术仁心。医道高远,不乏绝智之士,但只有这样的医者,才能践白医道。 项步初并不是感性的人,但此刻看着束馨清温暖阳光的笑容,却眼眶发红,语凝哽咽。 启蛰就是在这时推门进来,戏谑道:“项步初,许久不见,听说你身体抱恙,本公主来瞧瞧你!” 她站在门口,外面的光打进来,把屋内一切都照的无所遁形,唯独她背光而立,似乎身负黑暗。 —————— 求评论!!!! 天之道与人之道 启蛰走进来,身后跟着考雅相,其余侍从都留在了院子里。 考雅相搬了把坐具放在窗下,启蛰坐过去,一个示意,他关了门。 这时候天色逐渐暗下来,透过半撑的窗口,可以看见枯黄色的夕阳半落天边。 窗框影子拉得长长,似一柄黑气沉沉的剑,剑锋直指床上之人。 束馨清率先反应过来,想跪下行礼,但她若一动,项步初少不得也要跟着下床行礼。 虽说她今日仍旧束腹宽袍,但八个月的身孕,躺在床上有被子遮掩还好,若一动作,不可能不被发现。 束馨清咬咬牙心一横,贴着床边直愣愣跪下去,脊背笔直,刚好可以挡住从长公主方向看过去的项步初,她垂头请安,嗓音闷闷:“长公主万安……项步初方才请我为她诊脉,希望早日病愈,能参加曲江宴。她身体不适,不宜妄动,还请殿下恕她无礼之过。” 启蛰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动作轻微,室内死一样的静。 束馨清没回头,但手死死攥着身后的被子,想让项步初赌一把,哪怕是失礼,以项步初的家世,应该也能扛过去。 项步初的视线从束馨清移到考雅相身上,想从中看出个究竟,启蛰到底是来试探,还是已然成竹在胸。 考雅相没理会她探究的目光,还在揣摩启蛰心思。他与启蛰一起长大,是最清楚项步初和启蛰之间旧事的人之一。 当年项步初年少便有才名,先皇后很是喜爱,没少把她接进宫和启蛰玩耍,启蛰也喜欢和这个姐姐玩,总是缠着她。 后来先皇后想选她当伴读,但项步初比启翛还大三岁,开蒙早上许多,不愿意陪着别人重学一遍耽误自己进度,直言拒绝了先皇后。 先皇后从来都喜欢项步初的聪慧,即便项步初狂傲成这样也不曾责罚她。 但启蛰什么人,天之骄子,打小就没受过这样的拒绝,又是生平头一次被别人嫌弃,自尊心狠狠受挫,再没提过让项步初陪她一次。 直到后来她给国子监挑选女仕子,但人数不足,先皇后就向她提了项步初,启蛰本不甘愿找这人,无奈项步初无论条件还是才学都极合适,因此勉勉强强地写了封帖子,真心邀项步初去国子监。 项步初这一次倒是答应的痛快,没几日就收拾东西入了国子监,启蛰对女仕子的事还算上心,却鲜少去见项步初,后来二人渐渐长大,启蛰又去了东都,这便再没见过了。 考雅相心道,按说启蛰要是真能发现项步初点什么错处,八成是不会放过,但项步初明算科成绩第四,又有项郗笵在后作保,到底如何还真不好说,但这货就算再怎么样,现在赖在床上不请安是什么招数,读书读傻了吗她,连启蛰今天专程来找茬的都看不出来? 他看看跪在床前的束馨清,又是一阵怒其不争,哪趟水混往哪钻,你是泥鳅吗你! 启蛰以手支颐,视线在项步初和束馨清之间来回切换,在寂静中神色愈发玩味。 在强大的压迫感下,束馨清只感觉四肢重愈千钧,满屋如被启蛰气场禁锢,丝毫动弹不得。 她额头冷汗涔涔,在听到启蛰叫人的那一刹,心跳达到最高! “束馨清,你起身,来,站前面点。”出乎意料地,启蛰却是先叫了她。 项步初听了这话一急,就想起身,但架不住束馨清暗暗给她打手势叫她一定忍住…… 她实在不想束馨清因为她而出事,但也明白束馨清判断的对,若她不被发现,她们尚有一线机会,小不忍则乱大谋,因此只好握紧拳头眼眶发紧地看着束馨清摒着呼吸,小心翼翼地起身,踱步到启蛰面前。 “抬头。”声音满含玩味。 束馨清一卡一卡地抬起头,发现长公主唇角含笑,明明是明艳动人,在她眼中却宛如罗刹勾魂。 “怕什么,问你一个小问题而已。”启蛰挑了挑眉,表情轻松。 束馨清原本有些心虚,但看长公主的神情不似为难,也就略略松了口气,咽了咽:“您请说。” 启蛰一笑,“你说一个馅料很满的馅饼和一个小一点的包子,正常人会分不出来吗?”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一问,但束馨清的冷汗“唰”地盈满了额头,心跳瞬如擂鼓。 启蛰等了一会,见她没有回应,笑盈盈地转脸问考雅相,“看来她不知道,你呢雅相,你知道吗?” “这……”考雅相不知道启蛰在打什么哑谜,忽然提起无关紧要的事,只好试探回道:“这,应该是分的出来的吧。” 长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考雅相松了口气,看着启蛰转回头对着面如白纸的束馨清指了指自己眼角,前倾身体,在她耳边轻轻吐字,呵气如兰,“本公主看起来很瞎吗?”长公主动作未变,眼神却瞟向项步初,“连她怀孕了都看不出来。”语声骤冷。 话毕,屋内落针可闻。 束馨清呼吸凝滞,心下害怕到极点,膝盖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神情震惊无比。 项步初也震惊于启蛰的观察力,瞳孔骤缩眼珠四转,脑内运转如飞,跪在地上的束馨清就更不用说,整个人怕得微微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比这两人还震惊的是考雅相——他方才顾着礼节,没有一直盯着塌上略有病容的项步初,但也是真没看出项步初居然怀孕。 她疯了吗,还未成亲就怀孕,且不说是不是无媒苟合,连女医都要身家清白,没有丈夫子嗣才能入选,她一个仕子……她疯了吗,大好前途不要了? 是,她是出身世家,得先皇后喜爱,祖父是太子少师德高望重,有资本拒绝伴读公主,但也不能张狂到这程度,公然在国子监怀孕吧! 启蛰看着项步初一瞬间惊慌的神情,心情明显大好。 项步初遮掩的确实隐蔽,却还瞒不过上过战场的她。 她就是讨厌项步初这副恃才自傲的模样,一个世家女子,凭什么觉得皇室倾轧严重,凭什么敢拒绝做她的伴读,凭什么阿娘政务繁忙,却时常有空召她入宫? 阿娘当然最爱她!可阿娘的事实在太多了,分不出更多的时间陪她,却还要有一部分浪费在项步初身上! 你不是很聪明,让本公主听听,这次你想怎么巧舌如簧给自己脱罪,还是终于能看见你也痛哭流涕磕头求饶? 启蛰挑了挑眉,有些期待项步初的反应。 项步初最开始被启蛰点破,确实慌乱了一刹,但等这股情绪过去,她却忽然心静下来,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她虽非王室子弟,却也自矜,从幼时起便记忆超群过目成诵,略长大,写的文章更是满堂喝彩。 身非男子,但在她的同辈里,君子六艺没有任何一人能精得过她,她是祖父最得意的孙辈和弟子,连先皇后那样宏才大略的女子都对她屡屡赞赏。 容朝对女人宽容,等再长大一些,先皇后鼓励长公主在国子监挑选女仕子,她更是有了入仕的机会。 家里世代为官,她不是不懂官场之道,却不屑于此,宁愿去明算科从头开始,也一样能压所有人一头。 启翛是皇子,启蛰是公主,但那又如何,她不比任何人差! 可这个孩子……这个意外的孩子,从她打算要这个和自己连在一起的小生命开始,它就在不断打破她的骄傲。 她原本也是打算像所有女仕子一样,把自己的终身都献予所选的坚持的!可他出现了。 那是个厉害得能拿走她的爱的人——呵,既如此,她甘拜下风。 偏偏人世无常,他拿走了她的爱,却又那样意外、轻描淡写的就死了。 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他若不出现,她就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也并不期望;可当他出现了,她就不可自控地想在坚持和热爱之外,为自己拓宽另一些生命。 ——何况她凭什么不能! 他死了,它却留了下了,她不得不为它躲藏,为它遮掩,顾虑着它的健康,甚至不敢和其他人一样熬夜看书。 她不后悔她的决定,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小生命,一点点感知它的成长,渴望与它见面,将这世界的新奇都带它领略……她当然欢欣。 可欢欣是欢欣,这不能抵消全部。 她从来都是极有主意的,可因为不知道怎样和父母解释,过年时连家都不敢回。 她也时常惶惶,虽然已经做了决定,却仍不知要怎样承受全部后果。 人毕竟是人,有些路可以忍着痛走过去,却没办法说这不痛。 启蛰出现在屋子里的这一刻,如此光鲜,她漂亮的裙摆缀着明珠琥珀,披帛轻柔得像一带云,施施然坐在那里旁观着她的狼狈。 她自少时起便意气风发,从来难以接受被别人看到自己的低谷,更何况是启蛰。 如果没被发现也罢了,她就继续忍忍,但既然揭穿,她并不指望启蛰能放过她,与其声泪俱下地求饶,做那些自己不擅长的事,不如索性摊牌,好歹这么多月,她终于可以抬起头了。 刻意忽略掉束馨清反应过后拼命让她求饶的眼色,和考雅相神色不明的注视,项步初摸摸自己鼓起来的肚子,里面的孩子仿佛也感知到如今的状况轻轻动了动,像在给她安慰和支持。 项步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语声平静如水:“长公主洞察秋毫,既如此,请您发落。” 束馨清似是从她刚才的表现中猜到了如今的反应,听了这话眼中一痛,转回头看着眼前的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考雅相眯了眯眸子,盯紧项步初的表情,发现确实无一丝惧色,哼,还真是好胆魄呢。 这可和她想的不一样,启蛰挑挑眉:“你不打算求饶?” 项步初反问:“求饶管用吗?” 启蛰眯了眯眼,有些不快,看看跪在面前的束馨清,又有了主意:“那你的仕途也不要了?还有面前这位一直帮你打掩护的热心女医,你也都不管了?” 听到被叫,束馨清回过神来,抿了抿唇猛然抬头看向启蛰,膝行两步恳求道:“殿下,项步初毕竟是明算第四,您苦心培养仕子,怎么能半路折戟,臣知情不言愿意领罪,求您饶了项步初!” 可巧考雅相同时开口求情道:“殿下,束馨清不过是为情谊所逼,才一时糊涂,主罪并不在她,还请您明鉴,念在她医术上佳从轻发落!” 启蛰看着面前两人,似是有了底牌,一声轻哼,抬眼似笑非笑看向项步初道:“这你也能视若无睹?” 束馨清紧张地看了项步初一眼,随即又膝行两步,想说些什么,却被启蛰一个甩过来的戾然眼色吓得钉在了原地。 考雅相也回头看向项步初,意思很明显——你不能这时候还叫那没脑子的蠢货给你垫背吧? 项步初看到了考雅相的眼神,无谓地笑了笑,她当然不是像他以为的只是利用束馨清,但这话,她自然不必与他解释。 抚了抚孩子,撑着从塌上起身跪下坦然道:“殿下,罪臣自小行事无度,从前便不知礼数多有得罪,您——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可我却一错再错,辱…”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住所有情感,“辱没了国子监仕子名声,虽百死难赎吾罪。但束馨清性子单纯,被我半哄半骗才做出此事。罪臣不敢祈求您的宽恕,只希望您看在我如今八个月身孕,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再行惩处。” 虽然心里有了预计,但这话说出来还是比想象中更屈辱,她咽下所有傲气,死死控制住嗓音不许哽咽,语毕,动作艰难地磕了个头。 此时太阳几乎落山,光线暗不可查,没人看得见她说话时眼里浓重的哀伤,像深秋满地的枯叶,轻轻一踏,脉网碎遍。 束馨清与她交好数月,脾性相熟,怎会不知道这样碾压自尊的话对于一身傲骨的项步初来说不啻凌迟之痛。 她想开口说话却被考雅相一把用力握住腕子制止,她抬眼,发现考雅相的眸子里满是震惊,情绪复杂,却微不可查地对她摇了摇头,话已至此,除了项郗笵没人能再救项步初了。 听到了想听的话,启蛰还没来得及快意解气,就先被她的月份惊讶住了:“八个月!这……”从进门,项步初就一直宽袍卧在被里,她还以为只有五六个月,毕竟她所见五月妊娠的妇人也有锦盘大小了,这就是说,她三个月之前的常科居然是这样参考的吗! 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项步初,你不是一向自诩聪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不告知家里,不打算成婚,就,就这么有了孩子?!” 她问,她就答:“殿下,国子监最小的女仕子徐岁寒都已经二十三了,按寻常人家,也早就到了成婚主事的年纪,女仕子虽与寻常百姓家女孩不同,但她们依旧只是读了书的女人,而非庙里无欲无求的菩萨……我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启蛰的心情忽然就变得很复杂。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很高兴项步初如现在一般,垂首待命地跪在她脚下,由她发落。 可项步初却说,女仕子有她们自己的需求。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缠着项步初给她念书,读到“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时,项步初很是轻蔑地“嗤”了一声。 有计谋的男人成就国事,有计谋的女人败毁国事,多么可笑! 项步初一向不喜欢哄小孩子,但那天,却一反常态地和她说了许多。 说了什么她现在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过了一段时间,她了解到“人尽可夫”和“何患无妻”这两个词。 这两个词最初明明都是形容有一些事大过情爱,不必在意,但最后却成了一个夸人,一个贬损,何其讽刺。 她带着这些话想去找项步初,得到她的肯定,但跑到阿娘那里,却听到的是项步初拒绝当她伴读的消息。 项步初那样放肆无礼,连项郗笵都为她请罪道歉,可阿娘却一笑而过,说她前些天给自己讲书,确实超过自己许多…… 今天也是,明明是她行为出格,却要说她不理解女仕子。 是她给了这些人改变命运的机会,让她们不必被埋没于家宅琐务,明明所有人都感恩戴德,但项步初的话,却好像是她错了一样! 启蛰呼吸渐重,怒意磅礴,如有实质,束馨清被这气势骇得瑟瑟发抖,连考雅相都被压得说不出一个字,以为项步初必然在劫难逃,然而就在启蛰怒气升到最顶点,打算发落了项步初的时候,今天路过国子监厅堂,挂在墙上的那副刺绣的样子,却突然映入她脑海。 “你起来吧。” 片刻后,平心静气一句话,却让屋内的人再度同时震惊了,距离太近,束馨清甚至清楚地看到长公主说话的一刹,考雅相面上猝不及防划过的愕然。 启蛰不理会他们的表情,继续道:“你并不是宫女、女医,没有人说过仕子不可以有孕,从前都是男子,也无人想过这一点,但既然男仕子可以入仕后成家立业,女仕子自然也一样,不然,朝堂岂不成了阉割之地。” 听到这里,项步初的表情是绷不住的讶然,启蛰将她表情收入眼底,不做理会,继续半慨半叹道: “我阿娘从前就说‘养育启蒙,老师之职,家宅琐务,仆婢之份’,我自幼得阿娘育授,自然‘更’清楚这点!如今女仕子入仕,怎能例外?” “我从前在崇文馆读书,听老师们讲授《道德经》,和乐世私下谈论过天之道与人之道。” “诞育婴孩创造生命本是伟大的,但因此而有的虚弱时期却被世人反当做弱点挟制,岂不是印证了‘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这话。” “你起来吧,我会和阿兄说,以后凡是女官有孕,孕期月俸便多加一缗,好雇佣仆从照顾日常,彰显大容广开言路之心。” 启蛰让人把项步初扶起来,又命人点上灯。 束馨清和考雅相束手而立站在一旁不解地对望。 烛火煌煌,启蛰漂亮的眸子里并无她所说的怜悯,项步初扶人而立,半垂的眸子中,也并无感激。 等看着启蛰仆从云众离去的背影,项步初轻轻叹了口气。 你要从我这里证明什么呢?启蛰。 款待 京城酒肆二楼之中,褚辞玉与扶余相泽临窗对坐。 褚辞玉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拿铜钱在桌上划刻。 木案材质一般,他也不说话只管用力,眼看着不到半盏茶,一张围棋盘就要成型,扶余相泽摇着头放下酒盏,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大容官话,真心实意体贴道:“你要是这么不想出来,其实也不必为了我勉强自己。前些日子你不分白天晚上地带我赏玩,几乎走遍了京城,你放心,我识路本事不错,不会迷路的。” 褚辞玉听了这话煞是无语,仗着是美男,很没风度地翻了他个白眼,“我说你自我感觉可不可以别总这么良好,谁会担心你迷不迷路,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就算迷路还能被拐丢不成?” 扶余相泽被呛也不生气,自他到容朝,唯一交好的就是褚辞玉了,从认识这人起他就有些脾气坏和嘴毒。 虽然和边境上安远伯世子阳光开朗的传闻有些不符,但是其人心思纯良不是假事,比一些看起来笑呵呵,实际上拐着弯绕着圈打探消息的容朝官员好的多。 扶余相泽看他别开头,一脸不高兴,有些好笑地道:“那你怎么气哼哼的,满脸不情愿,等下回去别又写死一堆角色,每次你和我出去逛完回家就写死角色,我都怕京城茶楼的听书人组团暗杀我。”他做了个后怕的手势。 谁因为你写死那些小鸳鸯啊,脸大!褚辞玉想再翻他个白眼,但又怕了他这刨根问底的架势,只好回道:“我卡文了写不出不高兴不行吗?” 一连三个“不”字,扶余相泽虽然喜欢容朝文化,少年时就经常观阅容朝书籍,但很少用容朝话和人聊天过,这个“长难句”他捋了一会才捋清,然后很是体贴的安慰道:“你们不是有一个专门管文章的神,要不你去拜一拜?啊,或者我听说京城有一个姓张的官员,文采特别好,都‘好文章转世’了,要不你去找找她不耻下问?” 嚯,这时候你倒是会用成语了你! 张乐世,天杀的张乐世,前段时间明明触怒了蛰蛰,结果最近居然还能常去公主府! 他都只能在常朝和朝会上偶尔见到蛰蛰,所以开始一次不落,要不是陛下又把常朝改回五日,他都好久没见过蛰蛰了! 想到这,褚辞玉磨了磨牙,恨恨道:“哼,什么文曲星转世,我还武曲星下凡呢,最好一拳一个干翻他们!”说着,他把铜钱狠狠按进桌案里。 这动静不小,其他几桌有人好奇地看过来,又被褚辞玉凶巴巴地挨个瞪走了。 “哈哈哈你眼睛瞪那么大,看起来好凶……哦。”在褚辞玉要杀人的目光下,扶余相泽终于识趣地抿嘴闭口。 褚辞玉转回头来,想要拔出铜钱,但一使劲,铜钱却“咔吧”一下裂成了两半,这下不但褚辞玉,连扶余相泽的脸色也开始严肃起来。 容朝的铜钱在先皇后时期统一重铸过,先皇后重视货币,一直对恶钱管控极严。 恶钱古来便有,官府流通的足两铜钱被人拿炉一改,就能聚宝盆一样一变多,而且成本不高,神仙都要动心。 但做过这种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谁还肯认真耕地务农?吭吭干了一天活收到了恶钱,拿去买米买肉卖家不认,上哪填饱肚子? 恶钱的影响看似只是几枚铜板,但对于市坊贸易的破坏可不容小觑,丰年里还不明显,但一到荒年或是打仗,就显示出恶钱惊人的影响力来了。 但恶钱的出现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有人想从中牟利,也有容朝贸易发达,铜币经常流出,或是以铜钱缴税,等等以致铜币不足的情况。 以前容朝铜币紧缺,市面上的铜币数量不足以兑换全部物品,所以一直也有用绢帛等布匹进行交易的,先皇后曾经试图发行过一段时期的类似纸制飞钱的纸钞,以复杂难仿的工艺制成,用等面值的纸币兑换金银铜等金属钱,并要求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不得拒绝任何人以纸钞兑换金属币的要求,在许多把控之下,纸钞还真推行了五六年。 但后来因为地缘宽阔,朝廷很难针对所有郡县准确计算出当年应该印刷的纸钞总额,再加上丰年欠年物价变速飞快,朝堂印钱的额度很难与市面上持平。 在经济大紊乱之前,先皇后当机立断拍板做主,用国库早年收纳的金属货币和存粮以当时比率回收了市面上五分之四的纸钞,这还得亏是回收的前一年和后两年都是丰年,才没让国库入不敷出。 往昔年月,但凡国库有损,第一个倒霉的总是百姓,但先皇后的举动却相当地出人意料,不仅没烂印纸钞破坏物价,反倒在事情有变坏的趋势前及时回收纸钞,也因为这,虽然在朝堂上争议不断,但先皇后在民间还是有不少支持者的。 但纸钞回收了,“缺钱”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容朝的金银矿极少,不足以支撑起全国上下的用钱量,是以在铜钱绢帛之外,先皇后还允许制造铅钱,与铜钱并行。 又为了遏制恶钱,引用了体量和重量的比重法。建造平底方形容器,平日里将清水注到基础高度,先将不同种的钱币分类称重,再将其投入水中,如果是符合朝廷认可的标准钱币,水位便会准确上升到划刻线。 容器的体积有大小区别,从一枚,五十枚,到三百枚及更高,都有相应划好刻度的容器,并设于全国各地,所有怀疑手上钱币是恶钱的都可以进行验证。 至于手中恶钱,则可以在春秋两季首月,以其中所含铜铅重量,兑换同等铜铅重量的优质货币,再将恶钱回炉重制。 自然了,这方法也不能永保无虞,毕竟从钱币诞生的那一天起,人类对其的探索就从没有停歇过。 所以先皇后极其注重培养明算学子,为的就是广撒网多捞鱼,哪天能捞出一尾管仲、桑弘羊那样对钱币极有心得的人才~ 这些旧话暂且搁置,回到这断裂的铜币上。 要知道褚辞玉虽然练过些武,但钱币太小受力点不足,这张破桌案又是店主人为了省钱留的“传世老案”,整日里油渍酒浸,泡水里煮煮都能当一锅老卤,酥脆得不行,绝无可能铜币卡里面一掰就断。 褚辞玉把桌案里面的铜币扣出来,将两半铜钱摆在一起,正要细细查看截面的金属,就听楼下传来一道清润却满是嘲讽的声音。 “就你长得这样,黑的跟块煤似的,难怪长公主不肯收你,一晚薄幸,上门求连面都见不到,冬天没碳火的时候你要是摔在煤堆里,都得让人给烧咯!” 被嘲讽的人也不甘示弱,狠狠回敬,“你牙尖嘴利就得长公主喜欢,脾气这么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驸马。啧啧啧,待了不到半月就让人撵走的货,还比不上那什么‘云毛将军’,起码人家还知道脸皮为何物没有痴缠,不像某些人,东西都让人丢出来了还跪在门口不肯走!真是水火不侵好厚一张面皮,依我看还修什么堤坝,洪水一来把你堵那再合适不过!” 扶余相泽探头往窗下看了看,就见两个样貌不错的年轻男子互相讥讽,毫不留情。 他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褚辞玉,毕竟虽然相交日浅,他官话又不好,但也明白这两人口中“知道脸皮为何物的人”正是面前的“云毛将军”。 褚辞玉见他看过来,提起嘴角目露凶光地给他展示了一下大容俗语——什么叫皮笑肉不笑,然后拿走盘盏边的碗筷,一手一盘菜伸出窗口,很好地运用了习武之人听声辨位的功底,瞅也不瞅往下一扣! 楼下瞬间传来两声惊呼,其中一个比较直接地骂了一句最流行的恶毒脏话,另一个可能是比较自律,时刻保持人设,但忘了收住方言,所以夹腔夹调地喊了一句“恁个不要脸嘞小贱人,往恁爹脑壳上弄菜,别叫恁爹知道大耳瓜子抽死你”! 在扶余相泽吃惊到合不拢嘴的表情中,褚辞玉收回手冲他可爱一笑,表情极其无辜,又在听完外面最后一句,笑眯眯地揭开酒壶盖子,扬手一淋,有酒有肉地款待了一下这位嘴欠兄的欠嘴。 不想努力,也不想别人渔翁得利,这世界可以 扶余相泽本以为这两人会不依不饶,冲上来闹上一通,没想到这两人低头胡乱扒拉掉身上酒菜,隔着窗骂骂咧咧却又不指名道姓了。 废话,他俩又不傻!这可是京城,随便上街拉个人,没准他三姨妈的二侄子的小舅子的大外公就是什么当官的! 这酒肆价格不低,一壶酒能买两条高档绣花亵裤,敢在这里做这种事,多少有点依仗,不论多少,哪怕不是大外公,是大外公他小孙子,也不是他俩这穷亲戚能比的。 褚辞玉自始至终都没有往下看一眼,也是存了出气就好不必相识的心,扶余相泽直爽不傻,笑呵呵给他倒了杯酒,为这气度敬他一杯。 褚辞玉刚拿起酒杯,猝不及防窗口里撇进块暗器!直朝他飞来,他随手接住,才发现要不是接得快,这石头可就打上他今天佩的玉佩了! 天杀的!这可是蛰蛰一百五十三天零两个时辰之前送他的! 褚辞玉小兽发怒,仗着自己练过武,直接跳窗就追过去了! 扶余相泽傻了眼,那破石头他看得清楚,并不是练过武的人扔来的,飞到桌子上就已经快力尽了,咋褚辞玉刚才还一身正气板板挺挺,现在急得跟三大爷被揍了似的? 心里一急,下意识就切换成了容朝话边塞版,朝窗口喊去:“不是你搁啥去,火急火燎地,等等我啊!” 他本来也想跳出去,但现在二楼的客人被动静吸引,一个个都朝他看过来,送菜过来的小二更是怕他也跳出去赖账,小心翼翼贴着墙从侧路转移到窗前,拿起托盘格挡,小眼睛满是戒备,大有断其逃路之意。 嚯!要不是时机不对,扶余相泽都想给他鼓个掌,小眼儿巴查,反应还挺灵敏! 来不及多说,他从怀里掏出钱放到案上,撂了句“不用找了”,赶紧下楼去追褚辞玉。 褚辞玉顺着石头撇来的方向一追,就截到了那两个长相不错的男子,两人也没想到还真有人跳窗追过来,登时吓个脸色发白。 他们虽不知面前高挑俊逸的男子是谁,但他身上穿戴无一不是精巧昂贵,知道这下是真不走运,惹到“小外公”了,赶紧道歉。 挑事甲花容失色:“这位郎君,小的有口无心,不知道您在酒肆吃饭,出言惊扰了,这就给您赔不是!” 挑事乙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啊对对对,要是知道您在这吃饭,小人就是上山去咬狗熊屁股,拿门牙磕鸡蛋,也断断不敢出现在您面前啊!” 花容甲听到这都绷不住了,难以置信地望了啄米乙一眼,嘴憋成了一条波浪线,死死控制住自己不笑出来,省的惹面前之人更生气。 要早知道这人是这么个缺货,他当初何苦因为家里建房子那二分地和他争执不休,最后吵去了衙门。 这缺货也是,家里有门子亲戚是户部员外郎也不早说,要不是中书省的郑谦南郑主书见他容貌难得,把他提了出来,他还不知道要在大牢里关上几百辈子! 郑主书和他说,只要侍奉好长公主,别说几分地,就是百顷良田也不过长公主一句话的事。 长公主他自然听过,那样位高权重威仪赫赫的人,没想到有一天可以轮到他去侍奉! 他自小就被左邻右舍夸赞相貌不凡,长大了更是什么“卫玠”“潘安”之类的词都听过,他本以为这就是他的机缘了,上天要他生就如此容貌,绝不是让他籍籍无名。 寒窑十九年,也终于轮到他扬眉吐气在众人面前了! 他一心攀附长公主,都抱着万一长公主有什么癖好也必要忍下来哄得公主高兴,却没想到长公主那样的天人之姿,居然还随和温柔! 他候在门外时听到里面长公主对一个官员训话,不过几句话,那官员出来时都面如金纸大气不敢喘,这人平素在他们面前总摆出一副威严架子,在长公主面前竟如猫儿般恭顺,他战战兢兢进去,没想到长公主却对他微微一笑…… 殿下果然大方,不过侍奉几次,他得到的财物已经足够他们全家吃用几十年,原以为这就是他的翻身之机了,没想到不过半月,就让人从府里好声好气地请了出来。 他一口气不顺,今天又遇到害他进牢里这货,前些天就听说他也被送去侍候殿下,但这人如何他可再知道不过,身材相貌虽好,不过是一个没脑子的货,果不其然一夜薄幸就被殿下抛在脑后。 本想借机出口气,却不想又惹了这煞星,这才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 褚辞玉听到啄米乙说的话,忍了半天,还是绷不住破功了,他相貌之俊,是整个京城里都挑不出第二的,这一笑,如琼如琦,星眉剑目,竟把路边四月白璧之姿的玉兰都给比了下去。 啄米乙见他貌如春风触碧波,雅似高山萦茶韵,不由得想起他那堂二叔告诉他的,长公主最喜欢的一类男子,大约正是如此,不由心生酸妒。 他本自得于这俊洒相貌,虽然不似寻常肤白男子,但英发雄姿岂非最要配蜜色肌肤? 本以为可以占据公主宠爱,却不想不过一夜就被长公主忘到爪哇国,他明明身家清白,可长公主宁愿与那成了婚新科进士出入成双,也不愿意再度宠幸自己! 那进士眉目深邃,桃花眉眼,高鼻薄唇,气质亦正亦邪,相貌可与面前这兰玉男子一较高下,长公主宠幸也就罢了,怎么连身边这矫揉造作的家伙也比他得幸时间长,一个破落户他也配! 想到这,他再度开口,语气陪着小心,却是把花容甲卖个底掉:“郎君您大人大量,方才就是这人不仅口出恶言,还蓄意报复拿石头丢您,您可以把他抓起来审问,小人句句属实,还望您高抬贵手,饶小人这一次!”竟是把酸意不顺都浇在这人身上,想要借刀杀人! 花容甲大惊失色,“你……你怎么敢当着面就信口雌黄!”他急急道:“郎君明查,方才是小人情急之下说了两句土话不假,可丢石头的却不是小人做的,您窗口高有一丈还多,拳头那么大的石头,小人当真举不起来啊!” 甲乙二人当街就开吵,他两人自幼就是邻居,最知道彼此有什么黑料,一时间连“为了不去帮家里干活假装自己怀孕”、“下雪天拎着水壶把老师家门缝给浇了第二天开不了门上不了课”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抖落出来。 扶余相泽出来的时候,两个人正跳脚互骂,手里各攥着对方一缕发丝,不知道是要结拜还是做法~ 褚辞玉正听得头疼,见扶余相泽过来赶紧招手,在这的半刻钟真是有种绝望的感觉。 一时冲动追过来果然是大错特错,这么两个人居然还爬上过蛰蛰的床,简直有一种练了十年武艺,最后被七岁小儿拿根针扎死了的心累。 前些天的家信里还说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考虑,知道他大概是真心爱慕长公主,长公主待他也极好,就接受了他与殿下之事,要他恭谨侍奉,千万别再动不动使性子拈酸吃醋,努力修德才是。 他前几天看着这过时的信还觉得心酸无限,经常夜半悲从中来,一遍遍抚摸蛰蛰送过他的东西,然后泪洒当场…… 但今天一看,他还努力个什么,蛰蛰大概是全然忘了他,这才左一个右一个地左拥右抱齐人之福。 和蛰蛰在一起时他偶尔听怀虔说过什么“末法时代”,本来还有点害怕,现在倒是巴不得赶快来临。 ——他不想努力了,但也不想其他人渔翁得利,这世界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爆炸,他迫不及待了!! 扶余相泽走近,见了他招呼一声:“辞玉,还没解决完吗?” 甲乙二人本来“打得火热”,听了这名字,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神色极为微妙。 画饼还价 花容甲和啄米乙的反应实在奇怪,不仅不动手了,还瞅瞅对方,再瞅瞅褚辞玉,然后会心一笑,反而松开了手。 刚才还煮豆添火力,这么会儿就豆也不容易了?连一向粗线条的扶余相泽都察觉出不对了,不是,你们这一脸村头恶霸横刀夺爱但报应不爽马上就要大祸临头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褚辞玉也不解,于是合理推测:“你们这是……忽然系统上身了?” 花容甲amp;啄米乙amp;扶余相泽等边懵逼:??? 褚辞玉许久没上线的神奇脑回路大展奇思妙想,还生怕自己半年多没回家记错了格式,于是又试探性地报了一遍可能出现的小名:“栋幺?零零一?鸡变藕不变?” 没等仨人拿出瞅二傻子的眼神瞅他,已经有一道年轻女声气急败坏地打断! “褚辞玉!你又在这丢人!”虽是娇呵,却也带着无奈、欣喜、想念种种情绪。 几个人循声望过去,发现出声的是一个身着黑色劲装骑在矫健白马上的少女,那少女眉目英烈,极为鲜妍明媚,棕色的眸子亮得烁人,哪怕是最亮的夜明珠在夜幕下也不能相比! 她漂亮得难以形容,但更引人瞩目的却是眉宇间的骄意,神采飞扬,散发着自信的风采,却不轻狂傲慢,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却刚好中和了这股锐利,仿若姑射之仙,光彩夺目。 她手执马鞭,银鞍白马立在那里,整个长安街都成了她的陪衬! 众人还在惊叹造物主之偏爱,褚辞玉却在听到那声音的片刻震惊之后,瞪圆眼睛,小飞鸟发现虫虫一样张着手臂朝那少女奔了过去:“谢玉?!你怎么来京城了?呜呜呜想死阿兄了!快让阿兄抱抱!” 褚谢玉还在马上,手臂被飞奔过来的她哥抱了个正着,眼看着这人就要在二百双眼睛前给她来一场涕泗横流的衷肠倾诉,褚谢玉赶紧低头,狠狠在她哥耳朵前威胁道:“褚辞玉!你要是再不放开我,我就让所有人知道,你小时候上课给刘老师和王刺史写爱情故事,还抄袭的牛郎织女,结果刚写到王刺史抱走刘老师衣服就被发现,然后找上门的事!” 褚辞玉闻言僵住,慢慢放开了手,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家妹妹,呜呜呜,这么久没见,谢玉怎么一点也不想他,亏他还寄了好多东西给她,凶巴巴!一点也不像小时候可爱! 好不容易推开大猫一样嗅嗅蹭蹭的褚辞玉,褚谢玉视线一转,看向前面一脸看戏的甲乙二人。 明明看起来也就是个十四五的孩子,目光却有些过分清明,带着仿佛看透人心的明朗。 甲乙二人被她饶有兴味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心头正不安,她忽然一笑,语气真诚:“你们二位,真不知道议论三品官是什么罪?” “还是……需要我在这给你们讲讲?”她点点头,真诚得像街口吆喝先尝后买的小贩。 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不痛,却略含警告意味,被扫到的人犹如好梦惊醒,纷纷撤腿离远了。 花容甲和啄米乙这会才反应过来,托马的,这毕竟是三品官,快死的骡子比驴强,就算要倒霉,也不是自己这蜕了壳软虾能碰的! 两人白了脸色,眼神发虚,手脚簌簌,褚辞玉看了一会就觉得无趣——他搬出长公主府的事就不是个秘密,京城里但凡有条舌头的估计都把这事说过一遭,只不过他平时不怎么见人,官场同僚又碍于他的品阶,没人当面直说。 他的气早在刚才这两个互抓互挠的时候消尽了,他性子乖巧,本身不是那种嚣张跋扈得理不饶人之辈,启蛰当初看上他,也有觉得这人脾性实在少见之故,是而这会儿,褚辞玉都在想着要不让他俩走了算了。 但求情的目光刚递给谢玉,就被无情挡了回来。 褚谢玉心里这个怒其不争啊,都懒得解释,直接示意跟着她一起来的侍女君女下马请人。 谁也不想引颈就戮,不曾想那侍女看起来斯斯文文,向他们走来时却有一种无论往哪里逃都被看破的避无可避之感,竟然是练武之人! 花容甲干咽了咽,心里当场完工一座道佛大殿,把所有能想到的神仙都塞在里面拜了个遍。 就在他以为天绝人路,给神仙画饼到“每月去三次道观,每次都捐两吊钱,早晚各一炷香”的时候,旁边啄米乙且惊且喜孝顺无比地叫了一声:“二叔!” 我勒个豆!真这么灵?他悄悄捏了捏钱袋,又在心里和各路仙长汇报起自小家境,企图对这大饼打个商量~ 钱侩徕看到啄米乙和郑谦南那厮举荐的人一起垂头丧气地站在那时就觉得不对,刚想避开就被叫了个正着。 他干巴巴地扯了个笑走过去,心里却盘算着像上次争地那种小事还好,但凡这小子惹了大祸,这小子一家年节走动都很少,为他搭上自己可不值! 尤其现在好不容易靠着原来任过宜州附近县县丞的旧事,和崔尚书套得几句近乎,可不能为了这小子把前途断送! 等过去了看到现场就褚辞玉和新来的新罗人再没别人,钱侩徕松了口气又不禁暗骂他这侄子肚里存不住个屁,连个眉眼高低都没有,净得罪人。 只是骂归骂,到还是帮他赔罪告饶。 褚辞玉本来还以为谢玉还会不肯放人,毕竟谢玉的本事比他大,她要是成心给这俩人一个教训,能找出多的是的理由,条条正当,他也拦不住。 没成想谢玉这回倒是出乎意料地好说话,没等那人说几句,就给他个眼神让他处理,自己驭马往边上去,不再理会了。 扶余相泽回家的路上,还在思考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来是叫辞玉出来玩,结果出现了两个路人甲,紧接着辞玉他妹妹褚谢玉也来了,从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出现,到啄米乙叫住他二叔,尤其是他二叔一脸被孝到地驻脚,解释,带人走,然后褚谢玉拉着褚辞玉告辞,简直像加了二倍速! 开头是找人出来玩,结尾是人都跑光了,他也不得不回家,可他又不想回家…… 啊有了!他可以不回家自己出去玩! 扶余相泽捋清楚思路一砸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停下脚步,满脸洋溢着智慧的喜悦,高高兴兴地转头找家茶楼听书去了! 褚辞玉就没这么好运了,刚领着谢玉回到了将军府,还没和可爱妹妹好好说说话,就被谢玉挥退了人,把他摁在坐具上揪着他的衣领逼问:“褚辞玉!你到底闯了什么没告诉家里的祸!我要再不来,我看你被京城的人活吃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 发晚了,前几天反反复复发高烧,这两天才刚好一点,哭泣 好个记不住人名的外向中年! 褚谢玉跟着她哥来到百福殿。陛下为了给在外巡察一年的齐王叔公回京接风,特意在百福殿设宴,邀请了一些宗亲臣子。 大殿挑高极高,视线开阔,明亮堂皇,漆柱饰彩描金,角落里摆饰精巧,金造瑞兽几尺之高却栩栩如生,因为快近傍晚,各式缠枝嵌珠烛台燃起烛火,光亮反射到镶嵌的珠宝上,莹辉熠熠,不弱天光。 五月暑气渐起,精巧贵重的香炉就不再燃香,改用各种鲜花装饰添香,香味清馨,寺人宫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为桌案上摆放菜肴,角落处乐师齐聚,另有着官袍的管事在嘱咐事宜,乐师们凝神听去,频频点头。 褚谢玉五岁时,他们家新被加封安远伯,阿娘在府中设宴,附近大小官员都来道贺,阿娘品味高雅,堂中布置奢简相宜,为人交口称赞,这么多年她一直记忆犹新,可却远不及今日天家富贵来得震撼人心。 进了大殿,皇上还没到,一些朝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各说各话,褚辞玉想找个地方先坐下,褚谢玉赶紧戳戳她哥后背,小声提醒他:“你快打招呼啊,你不打招呼我怎么知道人家对你什么态度?” 褚辞玉心里呜呼一声,想起谢玉的话,只觉得人心难测,看见人群就不想靠近。 褚谢玉悄悄瞪他,微微移首,示意他赶紧过去! 这倒怪不得褚谢玉如此催促,实在是相当事出有因。 自打她哥去了京城,三五不时总传回来一些“惊悚”传闻,什么去别人家生辰宴上闹事啦,陛下去长公主府里,她哥也在,结果陛下都没怎么,她哥先当起大爷款啦,总之种种,跟恐怖故事一样,把她阿爹阿娘吓得够呛。远的在外面顶多写写信也鞭长莫及,可近在咫尺的她就遭了老罪,一天要听她爹唠叨八十遍! 臭老头儿年轻的时候据说也是什么长安才子,怎么到了现在成碎嘴子精转世一样,就以磨叨人的功力见长? 听了大半年,愤怒的小宇宙终于在争吵中爆发,和她爹来了个天雷勾地火,地壳碰流星,但老头眼瞅着说不过她,就说她的话是歪理,就搬出老话来形容他吃的饭如何如何多,恨不得驴一天吃半斗草料,他一天吃三石还兑水! 把她气得翻来覆去一宿没睡着,第二天半夜都还是气不过,爬起来卷上包袱拉着君女离家出走,发誓要去京城弄个比她爹还大的官,拿官印堵她爹的碎嘴! 走之前去了趟马圈,特意骑走了她爹娘最喜欢的那匹高俊白马,走的时候月黑风高骑在高头大马的背上感觉威风凛凛心里那个爽,没想到不到两天这破马就沾了一身灰,不刷就蹭衣服一身灰,给她这个气得——怪不得她老爹没事都不骑它,阿娘只有做了新衣服才骑它溜一圈,早知道就不捂着马嘴蹑手蹑脚做贼一样把它偷走了! 谢玉时年不过十五,小孩心性,路上怎么走没事,但亮相一定要棒!为了形象,她还特意在进城之前找了个地方,把风尘仆仆的白马从头到尾涮洗了一遍,连马鞍都快刷反光了,务求它一定光彩照人! 刚到长安,正打算找个人问问她哥住在哪,就听君女小呼一声:“娘子您看,那是不是郎君!” 她转头一看,嘿,还真是那连累她被磨叨了二百一十四天的哥,这么久没见又瘦又憔悴,正堵在两个长得不错的小郎君面前听他俩“有口无心大人大量”地赔不是。 她本来以为就是两个路人甲嘴欠,但是能欺负得她那傻白甜一样的哥都过来找人算账了,一定得尝点教训才能让人走。 结果听着听着,那两个路人甲知道了她哥是谁以后,不但不担心惹了非同一般的达官贵人、名副其实的三品官,居然还露出了点幸灾乐祸之意,这可就太反常了! 褚辞玉尴尬又带点羞涩地解释:“会不会是,那个他们也……照顾过蛰蛰啊不长公主,所以……” 她是真恨铁不成钢啊:“你就长二两脑仁行不行,你可是有军功来京的!而且他们还认识一个当官的,就那个员外郎,他们连见到一个六品员外郎都能当救兵松口气,偏偏对你露出那样的神色这合理吗?而且那员外郎来的时候明明不情不愿,见到是你居然也觉侥幸,这里面没有事驴都不信!” 经过好一番言辞逼供,她这傻白甜哥哥才在一堆类似“某某人心怀不轨要玷污他清白”的琐事里,交代出去年带人搜查了常科培训机构的事。 好嘛,合着家里整天担心褚辞玉没个眉眼高低净惹祸,她为了不被磨叨还拼命找借口说她哥不是二百五,结果人家这根本就不负所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略微出手就把整个京城的二百五都给比了下去! “褚辞玉!我说你脑子是不是发大水了啊,京城关系盘根错节,你是多脑抽多不开眼想着去砍人家的摇钱树,这要不是有长公主护着,你早被人活吃了你!他们连当着面都敢这样,指不定背后把你说成什么,整日里想着报复,所以连那几个边边角角都敢用那种眼光……什么!你和长公主闹掰了?!家里怎么不知道?” 褚谢玉被气得团团转,恨不得在大厅用双脚拓出一块跑马地来!但看看她哥眼下的乌青,又有点生不起气来,正长个的少年,本就有些清瘦,又是那般风姿,在塞外被多少人吹说玉人一般,来了京城就半年多,瘦得都快脱相了。 扶余相泽还以为她哥向来嘴毒不饶人,根本不知道这货在家都快成活佛了,向来与人连个口角都不怎么有过,可见当初是怎样被刺激得失去理智了。 褚谢玉听她哥委屈巴巴地说当时查物证的时候看到长公主原来的“事迹”,再加上那时察觉到长公主已经不似原来宠爱他,心里别提多惶恐,根本记不着其他,实在气不下去了,只好借着这此她也能去的场合,帮她哥探探,京城里官员究竟对他什么个态度,这才把她来京城的事报给宫里。 看他妹催促得急,褚辞玉眼神乱瞟,有点心虚,谢玉还让他上去打招呼,但其实这些人他都不怎么认识啊,连姓氏和官职能对上的都没几个,他来京城之后基本都和蛰蛰在一起,要么就是埋头写画本子,根本不怎么社交,这些戊己庚辛都是谁和谁啊苍天! 就在褚辞玉一筹莫展,正想着要不然和谢玉坦白从宽的时候,一个容貌气质相当漂亮优雅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和他打起了招呼:“这不是云麾将军褚……嗯褚……褚家小郎君嘛!” —————— 褚云光:谁是老头,你爹我才四十出头!!!! 千金美酒 褚辞玉眼神一亮,这个人他有印象,京城第一美男子吴王! 可算有认识人了,他兴冲冲拉着谢玉过去:“臣褚辞玉见过吴王殿下!” 谢玉跟在后面也行礼,但吴王抬手就给免了,眼眸弯弯,笑容和蔼:“谢玉也来长安了呀,你阿娘阿耶他们还好?” 窝趣,百闻不如一见,算起来吴王也是年过不惑的人,但笑起来,居然还给人潘安宋玉之感!难怪阿娘总哼哼瞧不上他俩,揽镜时总说只有吴王美貌可与自己相比一二! 看见美男,褚谢玉心里兴奋得放烟花,但面上还是眨着亮晶晶的眸子,清澈又俏皮,有礼答他:“谢殿下关心,二位大人身体均安,也时常挂念您呢,阿兄来京以后爹娘还写信嘱咐他去向各位叔姨问安,结果阿兄腼腆又怕失礼,居然还不曾向您问安,等下我就写信回去,要阿娘亲自骂他!” 她哥也真是,恋爱上头不管不顾,除了去致仕的外祖父家拜访过几次外祖和舅舅,其他阿耶阿娘的亲朋好友都没怎么走动,要不然京中纵然利害为先亲缘靠后,怎么也不至于连个提点两句的人都没有! 谢玉自然不知道她哥一片丹心,想着长公主就算身份显赫,但也不好不避讳结朋党之嫌,从不肯为他人做跳板;又兼长公主不喜欢外戚攀附,也就甚少往来,以至于快到京城一年了,还没褚谢玉这半个多月拉着他走亲访友礼数周全。 扶余相泽后来辣评:一颗红心向太阳,爱情该黄还得黄——以七言律格式,充分展现了他和某灰不相上下难分伯仲的文学造诣! 启霁一眼看出这小姑娘扮灵精,聪明外向,不惹人厌,像极了旧友,“哈哈哈哈你这小家伙,鬼精鬼灵,真是和你阿娘当初一样!好啦,不要叫殿下,我与你们娘亲是同窗好友,兰家与启氏也曾有姻亲,你们不妨叫我一声表舅。”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只要不谋反还失败——也就是谋反和失败的交集∩——乐享终老绝不成问题,褚辞玉只要不是得罪了皇帝贤侄,看在当年阿湖的面子上,一些零散官员的态度,他都可以看做不重要的真子集∈~ 吴王表情亲切不似作假,辞、谢二人也就从善如流。 交谈起来,吴王就不免端详起褚辞玉。 上一次见这少年郎还是皇帝侄儿回朝庆功,那时他神采飞扬丰神俊朗,十足阿湖年轻时的熠熠洋洒,如今尝到了情伤却是如当年的他一般,丢魂失魄。 青春少艾啊青春少艾,当年阿姿这么说他,如今一转眼,竟也到了他说别人的时候。 启霁啧啧而叹,美目间又是感慨又是促狭,“谢玉也不必担忧,辞玉情深义重,对心里的执想不肯白璧微瑕,倦怠见人也相当正常,这与我当年如经一辙,再理解不过~”说着还眨眨眼,美目张阖间流光莹烁,一点没有这个年纪里大多数人的古板,若有旧人在此,就晓得他灵动不减当年,“毕竟《满园梦》和其他本子里二十多对原本的神仙眷侣都劳燕分飞阴阳两隔,怕是要忙坏了~” 褚谢玉听得眼睛滴溜溜转,灵动狡黠,不知在想什么。 褚辞玉却没他妹心思轻松,他搬出公主府的事并不隐蔽,被他这么隐晦一提,轰一下红了脸,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您怎么……难得您肯谅解。”也不欲多解释。 谢玉满是好奇,琥珀色的眸子瞪得溜圆,见她哥不语,忍不住问:“表舅,您不是就和我阿兄见了两面,怎么知道他什么性子?而且……” 吴王会意地挑挑眉:“而且也不避讳我当年的事?你们阿娘那个性子,你们要是不知道当年的事,那才是司马懿搂晋惠帝讲故事——哄傻子呢。” “至于性情……”他满眼笑意,却又似叹息,“写故事的人渴慕的感情,在故事里是藏不住的。” 京城茶楼极为叫座的《满园梦》里,犯案的木匠刚从漩涡湍急的水里被捞上来、又毅然跳下去之前,对着三步外,已相许了三生的捕快说了这样一番话: 要做能浮起来的核舟,没有工匠会怕雕琢的辛苦,但最怕上面被人砸了个眼儿,米粒大小,也遇水即沉。我若不爱你,不会纠结了三年才下手。一千多个日夜,我每次在柜里看到再不能浮起来的核舟,都恨不得生啖其肉……怪只怪我虽然爱你,但却是个木匠。 何等决绝,但谁懂里面果决之下的不舍? 褚辞玉闻言,眼眸一瞬之间水光弥漫。 说了几句,宴会也快开始了,辞、谢二人别了吴王,向安排的位置走去。 褚谢玉头一次到皇宫,免不了打量,正巧两个寺人捧着放置酒壶的托盘,以躬身虚护的姿态,小心翼翼从她身边经过。 她随意看了一眼,正要收回视线,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靠内侧的寺人忽然摔了一跤,人连带着托盘连带着酒壶都整整齐齐飞了出去,那寺人飞得少,落了地看着还在空中的酒壶吓得魄散魂飞,直接瘫坐在地。 还好褚辞玉就在他旁边,伸手一捞,接住了酒壶和托盘,硬是把他散出去的魂魄又收拢回来。 那寺人呆呆地看着面前递给他东西的褚辞玉,不大一会反应过来,泪都快喷出来了,直接跪下磕了几个头,哆哆嗦嗦好像个拨浪鼓,嘴里叨念着:“谢将军救命之恩、谢将军救命之恩……” 褚辞玉如青玉般润然,轻笑着摇摇头,示意不必在意,把个寺人惊艳得,眼睛瞪得像铜铃! 然惊艳人者起身就转去同谢玉小声说话:“你瞧见了吗,那酒壶是薄胎瓷,釉色极好,我刚才一摸,釉面还结了淡淡霜气,难怪他要吓成这个样子,那酒必定金贵极了。不过他也确实该害怕,那瓷胎太薄了,我刚才一上手差点不小心捏爆了……” 谢玉听着,点点头,不语,看向那两人的目光却深晦。 方才她瞧得清楚,那寺人是被旁边的人绊了一下才摔的。可这酒若是珍贵,被绊的人绝对会供出他来。 真是相当难以理解,怎么只有这样拙劣的手段,却也偏要下手? 她看着那两人背影挑了挑眉,这是京城,有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倒不意外,但是像今天这样这出,和前些天那两个路人甲,就嘴欠,不懂消灾只会道歉,连匹夫之怒以头抢地都没有,未免还是歇歇吧! 她收回目光,一肚子话想说,但看了眼身边手有余香快乐满满的她哥,些许探讨的念头、呼!念死如灯灭。 得,这毕竟不是她该管的闲事,就更没必要和旁边应该住在功德箱里的家伙去说了。 乐声渐渐从散乱的一两声试音变得成曲成调,满殿宗亲大臣也各自落座,片刻后,帝后与齐王、长公主等人说笑着,从屏风后面进来。 满殿人起身行礼,被皇帝平身,丝竹声大起,宴会也正式开始。 寺人捧着酒壶小心翼翼倒了酒,启翛随手拿起薄胚瓷酒盏遥敬齐王,亲切、尊敬、雍容不迫:“叔公这一年巡按辛苦,我敬叔公一杯。” 褚谢玉顺着众人目光看过去,齐王是遗腹子,上一代皇帝崩得又早,他辈分甚大,其实也不过四十许岁,不怎么显老,没有留须,眼眸多情,倒是一副风雅的好相貌——唔,倒也配得上美人表舅吴王。 启萌坐在下首,蔼而不倨,端起杯笑回:“陛下日理万机,我不过为国分忧,何敢言劳。” 他这叔公一向知情识趣,不会过分居功。启翛笑了笑,看看酒盏,葡萄酒紫红芳香,闻之心醉,不禁染上笑意,声音里也带了些回忆:“高昌县的葡萄酒,好多年不曾喝过了,上一次……”上一次还是……还是阿娘在的时候,听闻高昌美酒,特意着人千里迢迢运过来,因为怕其他容器污染了酒的味道,就用牛车拉着酒坛减震,一路上冰块镇着防止变质,等运到长安,也不过剩了八坛,听闻他喜欢,就让人拿了两坛送去东宫。 在座的有不少老臣,都知晓这酒珍贵,四下目光一对,再看向上首的齐王时,眼神里就各有了计较。 启蛰也把玩着酒杯,晃了晃里面殷红似血的美酒,浅笑轻啧:“可不是,长安的葡萄酒比起高昌的还是差了不少,若不是叔公,我都要忘记这酒的味道了。” 说这话时,大殿靠后的桌案前,一个深邃桃花眼的俊美年青男子目不转睛深情款款地看着启蛰。 褚谢玉瞥了瞥头,发现她哥也注意到了这一幕,脸色有些苍白,她抿了抿唇,心下为这痴情种亲哥长叹口气,把想和他八卦齐王的心思暂时收了起来。 启萌笑了笑,没有太多得色,却很亲切关怀:“陛下喜欢就好,这回运来的多,我给阿蛰你也多送去了几坛,只是不要贪杯伤身就好。” 启蛰举杯深嗅了嗅,酒香醉人,她转了转眼珠,抬眉一笑,故意道:“那不行,这么香,我得在阿兄这多喝点,喝够了,回去才好慢慢再品!” 考意之偏首笑看她,端庄中流露出鹅颈曲线风流,声如铃脆:“不怕你多喝,怕你成小醉鬼,再坐在梅花树下不动,非让它给你做八荤八素!”几人哄然而笑,下面一些官员不好意思大笑也都对视偷乐,启蛰不好意思地别过头,眼角却也是满满笑意。 启翛正乐着,视线随意一扫,看着下面一张空位:“咦,考雅相怎么不在?” 倒不是他特意关注考雅相,只是这人前天刚被阿蛰荐去收恶钱,即将出行,故而让他也一道赴宴,没想到居然没来。 考篁眸中深色一闪,自己结交长公主,却没想到让这小子渔翁得利,他虽然装得乖巧但一向对自己有悖逆之心,昨日不过略微试探,就已经敢和自己叫板,若不借此教训打压一番,来日就要骑到自己头上去了! 思及昨日“教训”,他捋了捋短须,面不改色心不跳,忠谨谦恭道:“谢陛下关心,小子昨日生了场病,发热胡言,怕过了病气给贵人,故不叫他前来。” 启翛点了点头,没多问,倒是崔茂笃捻须一笑:“不知令郎生的什么病,我前日见他还神采奕奕,没想到一天就病得这么严重,雅相不日就要奉圣命下州县,将来必定大有所为,说不定还会超过中书令你啊!” 陛下和人说起其他,众人附和而去,并没有太多人注意这里,考篁就谦虚笑笑不语。 崔茂笃见此神光一炬,随即垂下眼帘,“这病若急,中书令也该保重自身,少出门吹风才是。”语气关怀,但眼神却死死盯在考篁面前的果品上,不去看人。 考篁不过是比他运气,生在京城,就当上了中书令,若他也在京城,如今绝不会在考篁之下! 考篁听崔茂笃说有人越过他就心下不爽,但总有目光零星略过他这里,也只好按下不发,可那几句关怀的话还得回得体了…… 他暖意融融地看向崔茂笃,神光带笑,笑容感怀,语气真挚:“崔尚书良言关怀,朽倍觉暖心啊!” 崔茂笃被他这真心答谢的样子噎得一哽,暗道一声装模作样,然后捧起笑脸,长声劝他珍重。 考篁吃了两口菜,看着崔茂笃与身旁官员谈笑风生,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上首饮酒说话的皇帝,想起崔茂笃的话,总觉得堵着一口气。 这人得陛下看重,如今炙手可热,若不提防,怕是真要超过我了。 他心思一转就有了主意,索性撂下牙箸,沉重道:“陛下,我听闻豫州和河南府附近蝗灾严重,但当地州官迷信天灾,以为杀蝗虫太多,有损祥和之气,担心招致灾祸,居然不敢除蝗。此事本应过几日常朝表明陛下,但初夏将至,正是青苗离离,若此时耽误,怕是不利于农收!”他突兀一站,满殿目光都朝他看来,心里一得,神情就更肃悯些。 启翛正和齐王说起巡按趣事,冷不丁忽然听到公务,人都木了—— 狠狠磨了磨牙,心里吐槽三千字,有气无力回了一声:“是吗?” 启蛰转过头看向考篁,见考篁也悄悄看了她一眼,又扫了下旁边也噤声看过来的崔茂笃,心里一番思虑,考篁与她最近都交情不错,他的话掉在地上,对她并无好处。 于是转头看向她哥,给他打眼色:问都问了,你也不能把话给他塞回去,赶紧回吧,早揭篇早省心! 启翛回她一个无语的眼神。 启蛰递了个嘲笑给她哥,才充满关切道:“中书令大概是见稻米思青苗了,阿兄一向关心百姓,中书令也是忧君所忧。” 褚辞玉本就注意着启蛰,又听到蝗灾,想起少时见到过蝗虫满天,农人哭嚎绝望的脸,不由得更凝神去听。 农田是百姓生存大计,一家温饱尽系于此。 一年减收,很可能不只是几个月吃不饱饭的事,而是关系到全家老小还活不活的下去,如果顾不全,谁要先活下去…… 叹了口气,努力压下心头浮现饿殍于野带来的不忍,认真听下去。 启蛰已经表态,满殿官员表情也满含关心,启萌见势而为,也道:“我巡按时也见蝗虫食苗,收成大减,农人夜宿田埂也要赶走蝗虫,不然饿殍相枕,才是悲不胜言。如今正是蝗灾时节,考中书令有心啊。” 启翛心里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挂上了忧国忧民脸,关切问:“当地官员是怎么说的,中书令可有什么想法?” 褚谢玉目光灼灼,也好奇考篁要说什么。 考篁站起身,恭敬恳然,不乏决勇:“蝗灾蔓延,会致农收大减,必要治蝗!天灾祸患一说,本是人心疑惧,虚构出所谓降祸,本不应忧虑,况先贤有云,‘祸患有所不避’,臣愿自请管理灭蝗之事,若真有杀生会损伤祥和,而招灾祸一说,臣愿独担此祸,尽灭蝗虫,不使农无所收!” 这话振聋发聩,此刻大殿无声,不管是否敌友,都为考篁敢不惜祸福的行为投去动容一瞥。 褚辞玉心里松了口气,敢为百姓将祸患归于自己的人啊……再看向考篁时,目光不免带上敬佩。 启翛也对这话极为触动:“中书令!好一个中书令!考卿不愧是肱股之臣,朕敬你一杯!” 皇帝高兴,侍者也连忙挤出个笑脸,有眼色地赶紧上前捧着酒壶小心地为陛下倒上甘红的美酒。 “不敢……” …… 褚谢玉听考篁这番慷慨陈词也深有触动,想不到朝堂上竟还有这样以公忘私之人,倒叫人敬佩!一股豪情涌上心间,为官如此,不负本心,无愧于天下,才叫不枉一世! 她胸中吞云纳川,豪情万丈,神光烁烁! 不过她一向思绪极快,待爽饮完这杯,抒发完感慨,目光就开始转向其他。 随意一览,在无人注意之处,她认出方才摔倒的寺人,正是此刻站在皇帝身边侍酒那位。 考篁一番话大义凛然为国为民,满殿文武都为他感怀百姓而表现得极为动容感佩,只有这人,两耳莫闻心无旁骛,生怕自己再有意外,目光只牢牢盯住盛载了远道而来美酒的酒壶不放。 爱是毒药 大殿珠光辉煌,觥筹交错间,褚辞玉发现启蛰在喝闷酒。 虽然不明显,但是她不开心。 阿蛰的心太宽阔了,装得下许多事,万事眼见耳闻就了于心而不发,有必要时,才展露出一点去操控局势。 他爱慕她的广博,却也曾经恐惧于拥有这样的心的人,他是否有足够的分量,在茫茫原野间占有不止一席之地。 虽然到底失去了,但敬仰是不变的,他依旧希望,这种时候,他能给她一些小小的安慰。 张乐世也发现了启蛰心里有事,不过不同的是,她可以直接过去。 自带酒杯走到启蛰案旁坐下,语声关切:“阿蛰,怎么了?” 启蛰见是她,嘴角撑起一个笑,但眼神里没有任何笑意,淡淡道:“没什么。”说着又是一杯下去。 方才在后面说话的时候,齐王叔公一直夸赞她阿兄在新罗平乱的仗打得精彩,弱冠之初就显示出明君风范,但到她这,就变成了“阿蛰管了这么多事也是辛苦了”。 这宫里朝堂,少有直来直去的话,再就是以齐王的精明,更不可能直说,不过启蛰也明白,他话里意思是觉得自己管的多了。 她并不会被这一两句话打击到,但方才见了这酒,忽然就想起,这酒,也是阿娘喜欢的。 不得不用力眨眼吸气,好吸回满腔心酸,忽然很想念阿娘……阿娘是绝不会说女人就算懂得多也要藏拙这种屁话的。 张乐世眼神暗了暗,阿蛰不愿意告诉她的事呢,压下心里的落寞,给坐在后面的进士递了个眼神。 虽然不想,但叫他来陪,或许阿蛰的心情能好一点。 乐世注意到,其他人也就快注意到了,启蛰收敛起情绪,眼神一扫,看到了张乐世位子旁边拘谨和人说话的王傅昕,凝神问:“你怎么忽然和你这庶兄来往起来,你不是一向不待见他吗。” 上次捞他出狱就算了,最近还处处带着,给他介绍起朋友来。乐世的品阶比县伯就高了一品,再者皇亲贵胄还亲疏有别,一个不起眼的县伯,和朝中风光无限的官员比起来,平日里交往的人可差远了,王傅昕又没他父亲的聪明脑子,不过平庸之辈,这种小场合都反应讷讷,乐世这是准备改开济慈院了么~ 张乐世说起谎话向来比真金还真,但面前的人是启蛰,她只好飘开眼神不去看她,随意无奈道:“这不是我父亲一定让我带着他,父命难违……” 启蛰收回思索,偏头看了她一眼,明显并不相信,但只是说:“不管你怎么想的,记得有分寸。” “嗯”,张乐世心头一暖,低垂的眼中春池起澜,轻轻应了一声。 那进士收到张乐世示意,喜不自胜地过来,但碍于这是宫宴,也只是在启蛰身边敬酒,并没有其他动作。 褚辞玉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这一幕完整看在眼里,心里仍旧不是滋味,看了看四周,发现无人注意,悄悄起身出去了。 褚谢玉刚才就看到他哥一直在往长公主那边看,现在见他失魂落魄地出去,也撂下酒杯追了出去。 褚辞玉站在临池的亭子里,月光湖水映着夜色下枝条的墨绿,层层波光中,他背影萧瑟。 那日的决绝并不后悔,可今日的心痛亦真切难当。 阿蛰少见地难过,他却不能去安慰,反而眼睁睁看着其他人亲近阿蛰……四月青硬未熟的李子咬一口,可能掩盖过此刻心头酸涩? 宴会里的乐声隐隐约约传来,但传到此处,只剩幽咽。池面不起风波,银光如霜冷彻,水声缓缓,缠绕上丝竹声的尾音,凄如幽咽,在仲夏夜也能让心头泛起层层寒波。 知道自己是长情的人,却没想到,五个多月过去,当日的伤疤非但不曾好转,反倒有愈发溃烂的趋势。 情伤崩裂,竟反倒比当初战场上为阿蛰挡的那一箭更让人痛不欲生。 毕竟当初差点射穿他琵琶骨的那一箭,阴差阳错下,居然让他得到了阿蛰的信任,虽然肌肤不再光滑,但想到阿蛰的目光每每触及到那疤痕都会变得柔软,他只觉甘之如饴。 谢玉说他傻,把他狗血喷头地骂了无数遍,可爱本就是腐心蚀肺的毒药,尽管理智在旁边拼命呼喊制止,还是不能阻止坠入情丝的人一口饮下。 他也不是完全昏了头,还有的那一点点尊严,制止了他撒泼吵闹然后继续跟在阿蛰身边的念头,于是这么多日夜,毒入肌骨,他咬牙隐忍,欣慰又绝望地想这痛是否要陪他一辈子? 褚谢玉追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哥站在亭边水岸,周身颓条气息弥漫,瘦得风吹就倒的身影没在水雾中,似乎下一秒就要举身赴清池! 她惊得目眦欲裂,上前一把抱住她哥,急急呼喊:“哥你不能想不开啊!想想爹想想娘,你的未来路还长……”一边说一边把他往亭子中心拖。 褚辞玉被拽着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下,转身一看,谢玉急得脸颊通红,眼睛里含了一包泪,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猫。 心一下软了,谢玉聪明又一向要强,这两年更是自诩大姑娘,不像小时候追着人喊“哥哥、哥哥”,更难得有这样的表情。 摸摸她的头,细声安抚:“我没想不开,你忘了我水性多好?只不过是里面太闷出来透透风,别担心啦。” 褚谢玉仔细盯着她哥表情,嗯有点悲伤有点消沉还有点黑眼圈,但确实毫无死志…… 明白过来是自己误会了,脸涨得通红,立马撒开手退离她哥三步外,外带凶巴巴地瞪他一眼:“没事你站池边这么近,要有谁给你一脚踹下去,你就等着一身淤泥见你这死脑筋的爱人吧,或者到时候让人当人俑给埋起来!” 褚辞玉知道她是找面子,也不拆穿她,轻轻一笑,倒把谢玉笑得更不好意思,撇开眼不看他,嘀嘀咕咕:“我就说,齐王那老登当年还不是负了吴王表舅,也没见谁寻死觅活,还能笑呵呵聊天,要是这么点事就跳河,护城河都得堵满了溢出三丈高!” 褚辞玉纵溺一笑:“好啦,不要在这里说这些了。” 谢玉羞恼也发泄完了,明白她哥的意思,撇开头不自然地“嗯”了一声。 娘说过,皇城里有数不尽的眼睛和耳朵,就算是对面而话的人,也不能保证对方长了谁的耳朵,来日自己说出的话又会传进哪堵墙内,以什么语序…… 两人各付思绪,正要回去,不及防后面响起一道男音,喜怒不明:“这是谁家的孩子,骂了人就要走,也太潇洒了不是~” 二人一惊,一个颀长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谢玉登时惊得眼睛溜圆,难怪常言道不要背后说人,面前这人可不就是她刚刚一时羞恼口不择言骂的齐王老登! 褚辞玉心中一紧,微微侧身挡在谢玉身前,拱手赔礼道:“见过齐王殿下,小妹孩童心性一时口不择言,还望殿下原谅,家父是河北道的中都督府都督、安远伯褚云光,小臣是上轻车都尉、云麾将军褚辞玉,请齐王千岁安!” 谢玉并不鲁莽上前,而是跟在后面行礼:“见过齐王殿下,民女无知,鲁莽之言冒犯殿下,还请殿下降罪。” 齐王对此不置可否,而是问:“你方才叫吴王表舅,可我并不记得原先苏太妃的侄辈有嫁去河北道的?” 辞谢二人迷茫片刻,谢玉率先回道:“回禀殿下,民女阿娘兰湖并不是苏太妃的亲戚,是吴王殿下说与民女母亲是同窗旧友,又有些姻亲关系,让我二人称呼他为表舅,民女才厚颜唤此称呼。”先帝与吴王的嫡母是兰氏出身,而她阿娘是兰氏嫡系,吴王念着旧情肯让她与阿兄称呼一声“表舅”,却不代表齐王也如此想。齐王并没有明确表示出生气怪罪,她自然不能直白点出身份,不然听起来好像是拿先人威胁他一样。 齐王沉吟片刻,果然想通其中关窍:“我想起来了,你母亲是有魄力到敢私奔出京的兰湖,果然是吴王旧友……” 辞谢二人对视一眼,齐王虽然点出当年之事,语气却并不是嘲讽的样子,这是打算放过他们了? 然而齐王挑挑眉,下一句便道:“所以,你们这是为吴王抱不平咯?” 这……褚谢玉再行礼:“民女不敢……”褚辞玉忽然抢断她的话:“殿下,非是小妹敢妄议当年之事,不过是她见小臣沉溺情伤,难以自拔,关切之下口不择言罢了,绝没有其他意思,请您见谅!” 齐王盯着他,若有所思:“云麾将军……云麾……褚辞玉……噢,是你!”他眼神一亮。 想起来了,这人就是回京以后才发现,茶楼话馆都在议论纷纷的失意小青年褚辞玉! 这么多年,坊间难得有比他和霁儿更佐酒的情感谈资,倒不是因为他更惊世骇俗,只不过这人是个小文青,爱写话本子,几个最畅销的话本子忽然都开虐,众人悲呼之余自然也好奇背后作者不得不说的故事~ 啧啧,他爱谁不好,偏偏是他那最心冷的侄孙启蛰,盛姿一手带大的孩子,果然也如她一般,身为女子,却好把弄政事,还有几分他年轻时的风流,听说这几月公主府里新人络绎不绝,栽在启蛰身上,难怪这小孩要伤心呢。 —————— 饭来啦!今天双更 折腾不亏 齐王摇摇头,一声轻叹,也失去了逗弄孩子的兴致:“好了,你们走吧,皇室之人,感情不可做寻常估量,你阿娘的痴情在这儿可不合时宜,不如尽早断了痴想。” 这么容易?看看齐王沉浸在回忆里的样子,褚谢玉反应过来,他根本就没有真生气,不然不论是隐而不发,还是以失言责罚自己,都不会不叫人来还问了这么多有的没的。 想想那劝告似的话,和这人眼里的复杂思念,谢玉心里有了数,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她那一句“吴王表舅”,所以才不气却好奇吧。 行完礼正打算走,一直没说话的褚辞玉却突然问了一句:“皇室之人的感情如何?您与吴王当年的事我亦有耳闻,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爱,为什么当初不肯一心一意,如果不爱,这些年的孤身一人又是为了什么?”把谢玉急得在旁边拉他的袖子。 齐王本来思绪远飞的眸子忽然乍起冷光,但等看到褚辞玉迷茫伤神的表情,忽然心头一窒,一张许多年前还尚且稚嫩的脸,带着深切的悲伤与眼前人重合,只是那时,他漠然不肯相见,也不肯回答那人“爱不爱”的愚蠢问题。 终究是逃不过的,齐王幽幽一叹,时隔多年,终于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当初确实不爱,等到发现深爱的时候,已经难以挽回。” “那为什么后来又爱了?” “因为……”齐王声音深沉而怀念,连与他刚见面的谢玉都可以清晰看见他眼中深渊般的懊悔和沉痛,“因为真心,因为他爱我……”因为这世上,从没人爱过我。 听到这话,褚辞玉的声音中也有了哽咽,悲伤夹杂着说不出的讽刺心酸:“既然因为真心,那难道当初就不是真心了吗?!”不知想到哪里,他的声音微乎其微,“可一朵花的真心,又如何比得过百花笑颜……” 齐王见此背过身去,月光冷照,太液池银光粼粼,如墨般的水面下,谁也看不清水深究竟几尺。 真心,皇室之人哪有真心,太久没见过,就连真的见到时都分不清那是否是真心了。 他是遗腹子,母亲早亡,皇兄多疑,虽然表面上待他好,连他的皇子们都是一起养在王宅里时,唯独他可以早早开府,自己居住,但实际上,他从小到大连身边的乳娘都是半年一换,更别提其他宫人、培养亲信。 九到十二岁那年有一个姓王的乳娘,不知怎么,竟然陪了他三年,期间嘘寒问暖关心万分。他以为这就是对他最好的人了,直到有一天乳娘的儿子犯事,她不顾皇兄不让宗亲结交大臣的命令,一定要他去和管事的官员说,放了自己的儿子。 他最终去找了,但皇兄听闻后,处死了乳娘,罚了他半年俸禄,再后来,他身边所有宫人都离他远远,除了本职外不肯亲近于他,对他避如瘟疫。 他活了二十多岁,就被防备了二十多年,直到皇兄去世,这期间怎么过来的,只有他知道。 “就这么简单就可以深爱了吗?”她哥不问,但褚谢玉再也忍不住好奇,目光在两人之间移来移去,已经从她哥刚开口时的震惊,变成上蹿下跳听八卦的猴了。 齐王转头看她,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转,目光中是聪敏也掩盖不住的真正涉世未深的单纯。 这个年纪还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真的很少见,皇宫内外都不乏聪明人,可更多都掺杂了经验教训留下的深沉,这样玲珑却清澈的目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锋利却不曾出鞘过的宝剑,那未沾染尘埃和鲜血的剑刃,轻轻转动,就反射出一片雪亮。 他不曾有过这样的眼睛,启霁也不曾,就连十五岁在象姑馆找的那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男伶,都不曾拥有过这样的眼神。 初初发现自己喜欢男人时,还以为自己是异类而惶惶不安,但没人可以诉说,也没人可以教导。 第一次找上清倌的时候,他忐忑又害怕,可渐渐地,他发现皇兄并不制止他,甚至有意纵容,于是他干脆沉醉欢场,既可以让皇兄放心少些监视,而且……虚情假意的关心也是关心,他也要。 “这并不简单。”启萌叹息一声,“爱上一个人,怎么会简单呢。” 发现启霁的时候,那少年正如湖面莲苞一样,开始逐渐绽放自己的美丽,满池春色都被他比了下去。 这是个比他还不起眼的皇子,却有着惊人的容颜……今宵有酒今宵醉,他不怕牡丹花下死,况且皇兄那么爱名声,怎么可能让他死,嗤。 他从风月场里学来的哄人技巧,再加上时机恰好,绝丽的莲花折在他手里,他纵情细嗅少年人的馨香。 可少年清纯,却并不是他心里最喜欢的样子,他喜欢的人一定要聪明,要大胆,要会把弄人心,进退得宜,运筹帷幄,多谋善断!而启霁虽然不完全是表面的无害,却也都是自保为上,其人并没有太多才智。 他把守着自己的心关,绝不肯对这样的人动心。 褚谢玉皱了皱鼻子,还是不解,不过见齐王没有生气的样子,就继续大胆发问:“可您说想要真心,吴王表舅也确实真心,难道当初,他不曾对您说过心意吗?” 齐王对这话啼笑皆非,但忽然触及思绪,笑容蔓延上阵痛。 他当然说过,而且不止一次,但当时自己不过一笑置之,又或是满面笑容满眼感动地回一句“我也爱你”——他一个一品王,风月场上,最不少听到的就是“爱”字,就连当年那个乳娘,也是口口声声“爱”他! 谢玉追问:“若是当初不知道是真心,那后来又是怎么确定的,而且既然知道了,那为什么不干脆在一起?” “谢玉!”褚辞玉听她越问越欢快,生怕齐王恼怒,忍不住轻喝一声。 嘶!八卦听得太上头了!褚谢玉反应过来下意识一抿嘴,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但齐王却回答了,嗓音嘶哑:“就是因为不敢相信,所以知道得太晚了,等发现的时候……” 他忽然停住,说不下去了。 对一个不敢相信爱的人来说,确定一个人是真的爱自己有多难?确定自己爱那个人又有多难? 他生在皇室,身份贵重,一言九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小时候虽然害怕,但长大之后才发现,倒也不亏,就算是注定要用感情换这些,他也认了。 启霁那样令人措手不及地爱他,当他发现,当他深陷,都已经过去了七年。启霁爱他,却被伤到只肯和他保持若即若离的远近,可笑他数年风月场上练出的甜言蜜语,到那个真的爱的人面前,竟再不能说出一字。 他曾经以为他会追逐自己喜欢人的样子追逐到死,可当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一个与曾经的喜欢截然相反的人,也只能坦然接受,从此喜好化为云烟,此生只剩一个人在心头如日高悬,如月恒经。 因为知道得太晚了,等发现的时候已经难以追及,可即便如此,仍旧庆幸有此爱人,唯夜深人静,叹一声时不我待。 褚辞玉闻言叹息,看到齐王此刻的样子,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浓烈悲哀,但想起阿耶阿娘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说不清是自言自语还是什么,轻轻道:“年少的时候青春飞昂,可等岁月沉淀,也依旧会那么执着地爱一个人吗,即使无望?” 身后有一个叹息似的声音突兀响起:“中间也想过放弃,可是年岁越大,越觉得有个爱的人实在不易。” 三人惊讶回过头去,走来的人赫然就是这场莫名而起的夜话中,不在场的第四人——启霁! 齐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霁……吴……”眼中是强行被按捺的欣喜若狂,“你怎么在这?” 启霁别开头看向湖面,又叹了口气:“偶然撞见,看你们说了许久,倒也好奇。” 启萌张口,口型数次变幻,最后道:“我还以为,你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愿意出来……” “我只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而且,我从没听到过这话。”他看向褚辞玉,话却像是说给别人听:“其实中间也不是没试着换过别人,但是有了最想要的人,心情和感觉是不一样的,细想来也是够索然无味,就放下了。” 谢玉心思灵活,眼见着两个人都有话要说,赶紧拉着她哥走了,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齐王想去拉吴王的手,被他轻巧躲开了。 她眼珠一转,这俩人要是借这个时机和好了,这大人情就是她和她哥的了,这趟来得可不亏! —————— 启萌启霁的感情跨了两本书,终于算是高潮落幕,后面再有一点就完事啦,这俩货也是够“唉”的。 不过没写到俺想写的地方,但是再多一点,就又该拖了~算了好事多磨,后面的线布置了好多天终于定下来,俺可是老期待了(摩拳擦掌) 她凭什么不能? 许求遥看着在长公主身边端茶倒水献媚的蒋如琨,心里酸水汩汩往外冒,秘书省中能力佼佼家世显赫者不计其数,她一个状元都立足艰难,偏偏这厮靠相貌傍上长公主这棵巨木,一路帆扬风助。 原先她一直以为,老师只是把她送去国子监——确实也并没有给她开后门——但等被“放逐”秘书省,她才晓得与其他人一般无二的“正常”待遇,也并不是凭空就有的。 这里和她曾经待过的地方不同,那里更多的是不开窍的人,而这里更多的是心都开了刃的人。 愚昧是一柄钝刀,通常不会用尽全力戳人,更多带来的是绵绵不绝的烦躁,但人心复杂的地方像一张锋利渔网,每一丝都可能割开一道口子,有时侯还没感觉到痛,已经见血了。 那边蒋如琨又说了些什么,逗得长公主一笑,许求遥看得牙都快咬碎了,狠狠灌了一口酒,这么会伺候人你考什么进士,阉了进宫当太监不是更好?! 视线一转,看到老师正同她兄长在说话,不论是宴会刚开始又或是方才去找长公主说话,老师两次路过她面前,却完全不曾往她这里瞥过一眼,胸中一涩,倒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心思收了回来。 指尖摩挲着杯口,空想没用,她已经站在了过去要讨好的那些人上面,将来还要站得更高!要让老师真正看到她许求遥,就得把所有挡她路的人都清除才行…… 可别人先不说,蒋如琨如今背靠长公主,她想扳倒长公主目前就和蚍蜉撼树差不多,可若是去讨好她,讨好这个人……许求遥艰难咽下喉中的酒,只觉得酒液苦涩无比。 眉头微皱,思索间余光忽然瞥见褚氏兄妹进来,不少小官员路过他们时都是稍微绕着走的,褚辞玉明明官位不低,但从宴会开始到现在,都很少有人去与他交谈。 把这情景纳在眼底,许求遥心神一恍,吐了口气,唇角微勾,说不清是悲是讽。 她收起方才眸中的冷厉,熟练地调整好表情和眼神,拿起酒杯起身去向长公主敬酒。 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去,但在看到褚辞玉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她绝不能像褚辞玉一样。褚辞玉还有家世兜底,她没有。 不是不担心长公主的态度,但她好不容易才在秘书省三位新进士八个校书郎中拿到了这次宫宴的名额,绝不能浪费一丝一毫。 路过时悄悄看了一眼老师,毫不意外没收到任何回视,她面无异色地收回目光,仿佛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多余的动作。 明明已经做好了因为小痣的事可能会迎接长公主怒火的准备,但在听到长公主淡漠轻视地回复她的话时,许求遥还是感觉自己练这么多年的心防和表情不够到家。 长公主在和她说话,可眼睛里根本没有许求遥这个人,“你不必来讨好我,今年入仕三百人,每一个都可称呼我一声‘老师’,我若是处处念着这点,处事偏私,皇兄怎么可能放心把吏部交于我。” “至于女子入仕,更不是为你一人,你也不必扯着那么大的脸面代表其他人感激我。你从前到底是个什么本公主没有兴趣探究,也不必担心或试探我来。但许求遥,你既然当了第一,就最好名实相称,若他日再发现有偷梁换柱的事,本公主保证你一定会一万遍祈祷在原来的位置待到死。” 长公主的眼神漠然而剔透,仿佛透过衣服,扒皮见骨地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那种了然与轻蔑的眼神下,许求遥只觉得自己此刻比当年第一次真正没穿衣服时还要赤裸羞愧。 被那样天生尊贵的人,用那种看穿一切的口吻戳中自己深埋在心底不愿见人的卑微,真是比用匕首在骨肉中刮上一千次更痛,许求遥袖子下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她连十五岁面对那些肥腻客人赤/裸裸的打量时都没这样无地自容,她以为,被亲生父母卖过去经历了那样的过往之后,这世上再没有人能伤自己。 许求遥的表情简直快要维持不住……可是不,她一定要笑,还要笑得自然从容,长公主说话前把人都挥远了几步,没有人知道她们的对话,她一定要装出没有任何事的样子,决不能被任何人看出来长公主对她的不喜! 许求遥的演技到底是扎扎实实练过的,从启蛰说完话,到她行礼告退,全程表情恭训,没露出一点怨恨。 启蛰看着许求遥离开,撇头翻她一眼移开了目光,谁不待见谁不知道吗,还非要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凑过来,这货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一点眼色没有? 蒋如琨上前帮她倒酒,但这么一打岔,连带面前这个进士都看不顺眼了,启蛰挥挥手,干脆把他也遣走了,看着歌舞自饮自酌起来。 阿蛰心情不佳,又在许求遥来了之后遣走了他人,张乐世自然不放心,她起身走到启蛰身边坐下,启蛰看了她一眼,这回倒是没再排斥有人接近。 酒喝的多了些,她索性身体一软,靠在了张乐世肩上。 张乐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的更舒服些,细声问:“怎么了,蒋如琨惹你不高兴了吗?”眸中一瞬划过冷厉。 殿内丝竹声不歇,众人喝酒说话划拳声此起彼伏,倒衬得这里安静一些。 “没有,”启蛰挪了挪头,不想说话。 远处烛光跳跃闪烁,盯着看了一会,忽然开口,“乐世……我很想阿娘……” 张乐世一讶,阿蛰极少说这些,她的喜怒除非有意展露,否则并不轻易表述,思念就更是了,这类脆弱的情绪,阿蛰基本上不会示人。 她握上她的手,“阿蛰……” 说起来,阿蛰腻在先皇后那里撒娇也就是前几年的事,那时候的她也就和褚谢玉差不多大,那小姑娘机灵稳住,但阿蛰那个年纪比起褚谢玉还要娇纵得多,才几年,就变得这样沉静了,当真让人心疼。 启蛰还是不适应温情脉脉地说这些,脸往张乐世颈窝转了转,把思念咽进肚子里。 就在张乐世以为她酒醉睡着的时候,启蛰又出声,却是换了个完全不同的话题,“刘秀姑妈的儿子有名字,刘秀的姑妈没有。” “嗯?”话题跳得太快,张乐世有些不解。 “史书里提到谁娶谁,不说娶谁,只说娶了谁的女儿,因为要团结谁,所以娶谁女儿外甥女侄女……她们都没有名字,凭什么没有名字呢。” 张乐世低头看着她,启蛰却抿嘴又不说了。 这是不想再继续的意思,张乐世就没再顺着说下去。 阿蛰不是第一次说这些话,她从前就一直讨厌这种不公。 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安慰她也是心里话,“但你一定会有名字的阿蛰。”我想以你之能,来日全天下都会知道耀华长公主是如何超群绝伦之人。 “好,”启蛰一笑,“到时候我拉着你,一起有。” 张乐世轻声,“嗯,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等着见那一天。” 启蛰轻笑出声,正要说话,她哥忽然从上首带着醉意大声问她,“阿蛰!你对吐蕃内乱有什么想法?”估计是又有谁在这会儿讲政事,她哥不耐烦,拿她当挡箭牌。 启蛰把头撇回去,装听不见,她喝的确实有些多,不大想听这些事。 但靠在张乐世颈窝里,依稀还能听到褚谢玉在夸她哥和褚谢玉自己哥仗打得厉害。 哼……厉害的明明是她! 启蛰摇摇晃晃支撑起身子,转头看张乐世,眯起眼睛问:“你想要做的事,你……流连楚馆,那些人说你怎么办?” 她眼中三分醉意七分清醒,张乐世笑笑,慢条斯理道:“那就拔了他们的舌头。” 是啊,说出来的话不中听,就断绝了他们的口舌,眼睛看不清真相,就扒开真相,让他们看清楚再说话。 因为身体天赋,女子练武想要比男人好并不容易,但她不是一样做到了,她凭什么要屈居人下被人指戳,该是她的东西,她凭什么要让给别人称颂? 心念一转,已经做了决定,她撑着张乐世站起来,目光扫到方才凑过来、现下在和秘书少监说话的许求遥,立刻有了主意。 想要机会不是?本公主就给你们个机会。 张乐世扶着启蛰走到陛下面前,听她提议说过几天去行宫避暑郊游,不如带上仕子们一起,有种种好处云云,启翛也醉得不轻,看起来都没听清楚是什么,大手一挥就同意了。 好嘛看起来别说是让谁参加个郊游,就是让把阿蛰封成太后,陛下这会估计也能同意,张乐世腹诽。 但阿蛰为什么忽然提起仕子们,是不是与许求遥那时过来有关? 没等多想,启蛰往她身上重重一靠,差点顺着衣服滑下去,看样子是醉得快站不住了,再顾不得多想,赶紧一把抱住人,叫来山茶一起扶住阿蛰,回寝殿休息。 ———— 女鹅和乐世那里都不是我写的,几乎是看到了感知到了又像就明白是那样子的,所以叙述下来,这种感觉真的很神奇,她们有她们的想法,我都不能违逆,而是把后面细纲微调一块,奇妙! 长公主的谋算 怀德宫修在山腰,风景秀美,视野开阔,与长安宫殿的精巧华美不同,这里的楼亭大多依山而建,傍水而立,处处与自然为一,壮阔而宏伟。 六月骄阳似火,但怀德宫草脉鲜翠,绿荫成群,栀子月季和野茉莉到处开遍,清雅的花香随风阵阵,花圃里令人眼前一亮的娇粉嫩黄簇簇盛放,黄鹂鸟啼声清脆,经过绚烂的花木间时鸟鸣响起,为夏日送去清爽。 启蛰穿着新制的嫩黄色纱裙,腰间以垂着细坠的绝细金链装饰,同色的浅纱帏帽一样坠着米粒大小打造成花鸟鱼虫样子的金饰,整个人光华夺目。 她坐在树荫下的藤椅上,侧边有宫人打扇、端茶,她自己也拈着把玉柄绢扇,轻摇着同周围立侍着的仕子们说话。 帝后去了山泉引凿出的湖边垂钓,一些臣子三三两两,有的说话乘凉,有的在行宫结伴而游。 张乐世和考雅相难得和气,在离启蛰稍远处的树荫里下棋,张乐世执白后行,在考雅相试探性侵入白子所围地界时难得没有正面争锋,反退了一步。 考雅相挑了挑眉,“这不像你性格啊,”他顺势而进,一子落下又扩宽了不少领地,“又是帮扶手足,又是消锋谦让,你是打算也放下屠刀证果罗汉,还是有什么后手等着打人一个措手不及。”张乐世给她哥这一通好人好事做得,又是帮他拉人脉,又是想把他塞进自己收恶钱的编伍里,去年还势同水火,今年就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了?呵,但凡她这几月里遭雷劈过一次,或许他就信她革面敛手了。 张乐世小让一招就不再退守,落子开始争斗起黑白交界处的地盘,“我就是有后手,你与令尊如今在朝堂上风头正盛,也不可能这时候亮出来;况且就算有布局,成不成还两说,你觉得这种事我会让我那守成都不容易的大哥去办?” 考雅相开局占了先机,寸步不让,一鼓作气占住一大块地盘,“那你是什么意思,你的家务事我可不掺和。” “嗤~”张乐世轻笑一声,紧气提掉他三个子,“我若是要整他出气,还用大费周章把他送去你那?你也太小瞧人了。你是新封的监察御史检校五品,只待去江南查获了恶钱流出的案子就有封赏,炙手可热,但我也不是靠乞讨得来今天这位置的吧。” 听到这话,考雅相从棋盘上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复杂,半晌低回头,淡淡道:“你还是比我运气好些的。” 衡兴县侯不像考篁,实职不高,她又是先皇后特准以特科入仕,一路可以说顺风顺水,不比自己,碍于那厮官位太高不能出为要职,还要被他因为做足亏心事而处处提防。 前些天被启蛰还考篁铨选的人情封了个监察御史,那天是“他”接完任命回府,不过是回话晚了点,就被考篁暴怒地冲过来拳打脚踢,直到前几天才养好伤敢出来见人。 这些若不一一还回去 怎么对得起自己怎么多年的隐忍!他落下一子,杀气四溢。 运气好?张乐世简直想大笑,她垂下眸子看棋盘,要白子送入虎口伤敌自伤才能小胜的争斗落在眼里,简直讽刺无比。 王晟玳对她根本不信,几次示好都没能打消他的戒心,偏偏她也不能做得太过惹人怀疑,要不是有了考雅相去江南这个机会,怕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有进展。 还好她并不缺耐心,尤其是给母亲报仇这件事,他这个枕边人都能花几年时间布下圈套谋害性命,她又怎么会按捺不住等待时机。 张乐世落下一子,贴上黑棋大龙,“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到底让不让他进?” 考雅相没再急着落子,而是盯着棋盘争斗处长考沉思。 不远处,褚谢玉和她哥站在一起各赏各景。 那天宫宴上提起吐蕃内乱,有人提议要备战,说着说着就往打仗那边聊去了,她心思灵,想着让她哥结实时事夸夸皇帝陛下亲征的事,既能拍记马屁,又能给上面的人提个醒,她哥好歹可是有功之臣,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消消心思。 但无论怎么暗示,她哥就是死活不开口,实在没办法只好她出声说了两句,好在那时候乐的乐醉的醉,也没人在意她的身份说这件事是否不妥,没想到还真的被皇后殿下记在心里,把他们两个也列在了出行名单里。 这里风光大好,是河北道所少有,但看到前面吴王独立溪畔,褚谢玉怒其不争,也没什么赏景的心思了。 她这几天日日追着八卦听,就希望哪天两个人和好,能把这功劳记在她和她哥头上,要不然一年半载过去,就算俩人再怎么干柴烈火如胶似漆,这大人情也跑了,多亏。 褚辞玉倒没什么别的心思,他昨晚上为了写新话本子熬夜看书,到现在还头昏脑涨,要不是听阿蛰今天会来,是死也不可能起床一下的。 他静静眺去,她气质不凡,只是坐在那里,就那样教人移不开眼。 前面有个漂亮的美人身着官服从吴王旁边经过,向长公主所在的仕子聚集的地方走去,褚谢玉眯了眯眼,她认识她,那是许求遥,今年进士科第一。 她面含微笑缓步而行,青色官袍在明媚景色中增添一抹生机新意,褚谢玉目光追她而去,满是向往。 启蛰所在,仕子们都争着给她留下好印象。 容朝官员数量长年多余官位数量,许多新入仕或上任期满交卸了职位的,运气不好可能几年都排不到官做,长公主体恤新老仕子入仕不易,特意向陛下请命,要多派数个名额调任州县。 地方官虽然比不上京官,但也比挂空挡好,这波感恩回馈算是送到了广大仕子心坎里,没官职的想表现一番被人记下,有官职的怕自己不表现被人忘了,没官职的见此只好加倍表现,一个个争奇斗艳,啊不是争先恐后,就差在启蛰面前开屏了。 几个性子沉稳缜密的仕子一直互相接话,试图在长公主面前树立形象,长公主就那么摇扇听着,不说好也不打断。 一个长相不错打扮整洁衣衫精美的仕子有些看不过去,几步走到人前,侧着身以最精神的角度站着,企图以形象让长公主记住,但蒋如琨似有若无掠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接过了侍女的活儿上前打扇。 蒋如琨的容貌啊……嘶,虽然不想服气,但讲究兄还是换了个路子,打算以言辞吸引注意,刻意赶在另一个人没来得及说话之前见缝插针:“前几位贤兄说的正是,愚以为为官固然不能惧怕强权,但更不应鄙惧贫瘠,大容幅员万里,每一寸土地和其上百姓都需要尽心竭力。” 启蛰听到这话,抬眸打量了他一眼,这人配饰相当精巧讲究,鞋履手帕样样金贵,看得出家境不错,是养尊处优的……她眼中划过一丝精光,黛眉轻挑随口问:“那依你的意思,哪怕去边陲之地,也义不容辞咯?” 讲究兄没想到长公主真的接了他的话,眼睛顿时睁大,这时候,是不是都得是啊! 他立刻拱手肃道:“如果朝中信得过不才,臣自然责无旁贷。” 见启蛰闻言满意一笑,他心头一喜,没准这话就只是考验,这回答对了。 旁边有个人见此,心里不屑,当下轻哼一声,“说不定也只是口是心非,漂亮话谁不会说。” 启蛰面不改色似没听到,却轻轻扫了讲究兄一眼。 这一眼轻若无物,并不包含什么情感,但讲究兄本就有些心虚,生怕长公主也这么觉得,被这话一激立刻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些人怕不是自己这么觉得,所以才以己度人吧?” 有不少人听了这话都被吸引看过来,那人感受到众多目光,眉毛一竖,立时梗脖回道:“我行得正站得直,不像有些人舌灿莲花心机百出,就会走些旁门歪道!” 他这话一出,不少人嘶了一声,目光纷纷移走,连蒋如琨都面色微变,他侍立在长公主身侧,人群中偶尔看过来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 话到这里已经不太体面了,蒋如琨本想出声制止,但长公主轻飘飘一个眼神,令他停了动作。 好在人群里已经有人出声,那人两条眉毛下撇,脸型圆钝,长得和馒头一样,声音也如发面气泡,囔囔涩涩:“赵兄你不要这么说李兄嘛,好美是人之常情,谁都希望自己衣冠整洁,不仅自己舒服还能给别人留一个好印象……”好嘛在这讲起来了。 众人本以为他是劝和,没想到是跑出来添乱来了,怕惹了长公主不愉,大家都没好果子吃,连忙偷偷拉住三人。 连许求遥都快看不过去,心里扶额,这届仕子里远近闻名的几个奇葩,没想到在这凑上一半,她偷偷朝长公主看去,可别被惹怒了才好。 出乎意料,长公主神色平静,并无恼意,她悄悄放下心来,也是,长公主要是为这么点小事就动怒,那也不是她了,她可忘不了老师话里的推崇。 启蛰静静看着这场闹剧,嘴角笑意若微,心下盘算起来。 郭攸草莽出身,在战场上勇往无前为人豪爽,但冲动易怒,虽然不记仇,但脾气上来不管不顾;沉值爱兵如子,但也因为太在乎自己的部下,容不了有内讧不和之事,更是最见不得有人挑拨离间;林渠倒是机敏果决,判断起军情来极有自己的一套,但就是有聪明人的弱点,太过刚愎自负,不是个能听进去别人话的人。 本以为这批仕子中能找出一两个合适的就不错,谁知道遇到了仨,这几个人到时候一起共事,她还真期待会碰出怎样的“火花”呢~ 这一次的收获比预计的还要多,启蛰挑挑眉,心情不错。 启蛰以扇骨敲了敲藤椅扶手,声音不大,但闹剧却渐渐停息,她站起身刚要走,一个发丝凌乱的人影忽然从人群后向她疯扑过来! —————— 罗汉:考雅相说的是笑狮罗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典故 特科:常科以外选拔人才的考试 疯子刺客 启蛰起身要走,女疯子扑身过来,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试问哪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在真正出家门以后没想过某天遇见贵人有难,自己冲上去挺身而出,事后划破油皮,从此平步青云?但实在是事发突然,何况没有人能想得到,一个身姿看起来那样柔弱需人怜惜的女子会有这般疯狂举动,他们中大多数人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那女子穿过他们的时候基本没人想过盘问一句半句,以至于愣生生看着这一幕发生。 启蛰躲得很快了,但无奈纱裙宽大,还是被人揪住一角,这么一两个呼吸的功夫,身边已经有人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七手八脚把那人死死按住。 不少人惊惶喊着“护驾”、“有刺客”,仕子和宫人们纷纷上前,以长公主所在为中心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没有人预料得到此事,宫人们吓得魂飞魄散,挨挤中为自己祈祷长公主一切无虞,张乐世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更是惊骇得面色大变,再顾不得耐心十足地和考雅相打机锋,起身丢下棋子飞一般跑来。 混乱的人群里,许求遥看着脸色霎然变白的蒋如琨,露出一个微不可查地笑来,在众人慌乱又争功的动作里,很不小心地被挤出了人群外,隔绝了那女子看她的视线,和其他人一样,满脸焦急地看着里面的长公主。 周围人声鼎沸,启蛰看着那疯子被按住后还不断挡在她身前的人群皱紧眉头,面上是谁都看得出来的磅礴怒意。 但她并没有现下就发泄,而是绷着怒气拂了拂被人攥过的裙角,制止了张乐世关心的动作,给她一个眼神叫她去通知负责巡卫的领头人带来,顺便让跪地请罪的宫人暂且平身。 山茶在那人扑上来的同时就挡在启蛰身前,见长公主无事,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半口气,理智迅速回归,开始交代身边宫人,疏散仕子,有条不紊地吩咐好一切。 轰乱渐渐停息,启蛰仍面容紧绷一言不发,周围人见此面面相觑,刚刚因为长公主无恙而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悄声退开几步。 有了视野,启蛰终于开始打量被押解在地牢牢制住却依旧挣扎不休的女疯子。 二十六七岁,发丝里有土屑树刺,衣摆到处是划痕和磨损,衣服穿的是方便行走的款式,但鞋履上有不少磕碰的痕迹,手指缝里有泥土和血渍——怀德宫依山而建,北面有处断崖,防卫不便,此刻众人所在之处离断崖不过百余丈,这大概也是这疯子侥幸能扑过来的原因,若是她再走远一点,呵,巡逻侍卫就算蠢到家也该发现了。 来路已经清楚了,至于目的嘛……启蛰打量的目光停在她衣襟鼓囊的地方,长眸轻眯,一声轻哼,从旁边的瓷盘里揪了一粒葡萄打过去,“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凶器落地,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敢在行宫行刺,这得是多胆大包天的人! 见这人真的是打算行刺,启蛰怒意愈发高涨起来,但那女刺客过了最开始被控制住的懵然之后,口中开始叫嚷起来:“蒋如琨,蒋如琨!” 听到这女刺客认识蒋如琨,众人脸色登时一变,各怀心思的目光朝他看去,令人如芒在背,但这些都比不上启蛰听到这名字后犀利望来的眼神,那含怒的目光犹如沉沉巨剑,令蒋如琨直觉泰山压顶,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这是何人?”长公主的声音如怒若雷霆,重似千钧,令蒋如琨不敢直触,他以首贴地,盈额的汗水流进漂亮的桃花眼里,咸涩刺痛,他支支吾吾:“是……是臣妻子……逢燕柔……” 仕子们悄悄四目而视,目光传递间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娶了这么个脑子有问题的灾星,他算是倒霉到家了。 逢燕柔本来状若癫狂,听到这话却哈哈大笑:“我是你的妻子吗?我是你的妻子吗?!蒋如琨,我那么哀求你,你还是为了她要休我,我抛弃了父母家人和你私奔,你说过会爱我,你说过会一生一世爱我,如今你为了她要休我,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爱上别人!” 启蛰听到这话长眉紧皱,显然没想到这场失败刺杀的源头居然是这样荒谬的理由,心头怒火不知是该增还是该减,呵斥中已经大为不耐:“蒋如琨,你处理不好自己家事,居然闹到本公主面前,她还敢行刺!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说着怒极,随手抓起瓷盏一把朝地下扔去。 碎瓷溅裂,蒋如琨丝毫不敢闪躲,惊慌磕起头来:“长公主恕罪,臣也没想到她敢犯上行刺,臣管教不力,但臣绝没有一丝一毫伤害殿下的想法,臣对殿下衷心天地共鉴,请殿下明鉴!”他用力甚大,明明是柔软的草地,却磕得青紫一片渗出血丝来。 “蒋如琨!”逢燕柔听到这话近乎崩溃,声音尖利,啼如泣血,“你怎么能爱上她!你明明是爱我的,我哪里不够好,我自小弹琴练舞,贤良淑德,样貌女工哪一样比别人差,我还不够温柔吗,我不够贤淑吗?你为什么要爱她?为什么!” 周围已经有人窃窃私语,目露同情,此女虽然愚蠢,倒是一片痴心,可惜错付。 蒋如琨不回她话,逢燕柔把目光渐渐转移到启蛰身上,语调不再哀弱,而是充满仇恨,“你有什么好,你凭什么能得到他的爱,你会煮饭吗,你会刺绣吗?我早就在他身边数年,你不如我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凭什么得到他的爱!凭什么!” 启蛰还在等左右卫首领问责,根本不屑回话,其他人听到这话也满是嘲讽,这女人眼里只有情爱,当真愚不可及。 逢燕柔见此愈发疯癫,时而温柔若水,时而目眦欲裂:“琨郎,我什么都没有了啊,我只有你!你父母嫌我没有孩子,听你要休妻就把我赶了出去,你又不肯见我,你不要生气,我没有别的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无论怎样凄切婉转,蒋如琨依旧不肯回头看她一眼,于是痛恨的目光转向启蛰,“你高兴了,你多得意,我们是结发夫妻啊,可他抛弃了妻子去爱你,你有什么比我好,不过是年轻一点,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摔东西,可知道什么是妇德什么是妇行吗,他凭什么爱你!” 真是聒噪不堪! 考雅相看出启蛰不耐,也只敢上前一步询问:“这刺客满嘴荒谬绝伦,可要将人把她带下去等候发落。” 启蛰怒极反笑,只道:“不必。”着宫人搬来新的藤椅,霸气坐下,端起新沏的紫笋茶轻啜一口,却眉头微皱,“告诉下面人,做事不要慌慌张张的,这茶香味淡了,重沏。”随手把越窑青瓷的茶盏摔放在侍女捧的紫檀木托盘里,这才半抬眼看向逢燕柔,神情冰冷:“一个男人的爱对你来说也许珍贵,但对本公主来说微不足道,更不值得自豪。他只有那张脸还有些看头,所以无论抛弃了谁来攀附本公主,都不会让他显得更可贵。”众仕子对视一眼,掩下心绪,看向逢燕柔的眼神里都有些可怜,但偶尔望向长公主的目光却是充满尊畏。 褚辞玉原本听到这边有动静也冲了过来,但在发现启蛰没事后并没出去上前,而是和众人一起站在人群里,此刻听了这话,神情稍显落寞。 启蛰心情稍复,手指轻敲扶手,难得地给逢燕柔提了个醒:“何况,他爱的也并不是我。” 蒋如琨原本垂头丧气,听了这话骤然抬头,“不,殿下,我是真的爱你……” “嗤~”启蛰轻讽,“你不必在这时候还演这种虚情假意的戏码,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一样逃不了惩处。” “不是的殿下!我是真的爱您!”蒋如琨膝行两步,声泪俱下,似乎真诚无比,“我是真的敬您、爱您,我从没遇到过您这样的人物,仰望您如星月……” “够了!”启蛰皱着眉头打断,她根本没心情听这些花言巧语,目光一转看向考雅相,“去看看乐世怎么还没回来。” “是。”考雅相连忙领命而去。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考雅相一走,启蛰也不再说话,仕子们互相对望,连窃窃私语都停住了,气氛顿时压抑起来。 褚辞玉站在人群中默默回想着刚才启蛰的话,心中刺痛。 上一次在宫里遇到齐王之后,谢玉就问他,既然他那样爱长公主,长公主也生在皇家,会不会也需要真心? 他当时轻笑摇头。阿蛰是不一样的,她有那样的阿爹阿娘,不会因为所谓真心就倾心一个人。这真是好也不好,毕竟孤僻养不成她那样广阔的胸怀,可相对的,这样的人也不会轻易就心动。 ……可至少他以为阿蛰是明白他的心的! 但她对蒋如琨说的话,何尝不像是也在对他说,甚至他和蒋如琨有的也差不多,一张漂亮的脸,微不足道的爱,是不是在阿蛰心中,他们也同样是攀附她权利的人? 褚辞玉眼中漫起哀伤。 蒋如琨听完启蛰的话失魂落寞,垂头不知道想些什么,落在逢燕柔眼里更认定了他的变心。 场面暂时的静默让她恢复些许理智,不再那么偏激。 启蛰秉怒坐在那里,周围人被她气场所压制,个个屏息凝神不敢直视,身边空出一大片地方,逢燕柔被几双手臂牢牢按着跪在地下,却偏要扬起颈项,死死盯着人群中心的启蛰,心绪复杂。 她原本以为琨郎要休她,定然是那公主从中作祟,看中了琨郎的一表人才,却未必知道他是有妻子的,可今日一见,却与她想象的大为不同。 她不但毫不在意自己明正妻子的身份,甚至琨郎在她口中也被说得一文不值,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她坐在那里,比父亲往日倨坐在饭桌上首时还要更具气势,难道她和琨郎相处时,竟要琨郎为她添饭不成? 还有她说的那些话,真是从未听过任何一个女人敢说这样的话,父亲极少过问家里姐妹们的识字女工,母亲少数时候把专注在弟弟身上的目光放在她身上时,也从来都是教训她要如何做才能博得夫君宠爱婆家信任,不在意男人的爱这种说法,简直闻所未闻。 女人的全部不就是为了赢得夫君的爱吗,她到底还是不是个女人? 不大一会,张乐世匆匆赶来,她身后跟着一排身着各色铠甲之人,个个心惊胆战面如土色,为首的那人更是如丧考妣。 启蛰一个眼神扫过去,如淬寒刀剑,右卫大将军统领宫廷警卫多年,竟被这眼神看得下意识一窒,心惊神慌,这是沾过血的眼神,怎么会出现在长公主身上? 然不等他多想,长公主的茶盏已经朝他摔来,落在他身前不到一步的距离,碎溅的瓷片划过他眼下,留下一道细长见血的伤口。 启蛰看着心虚惶恐跪在前方的右卫大将军、将军并几个中郎将,忍耐多时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 “你们就是这么统领卫府的!让一个毫无练武根基的女人大摇大摆跑到行宫里,这就是你们护卫的行宫!” “长公主恕罪……” “恕罪?怀德宫建在山腰上,一路不知有多少哨点,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前发现,一处断崖你们就守不住了,一个个都是死人吗!皇兄出征,加上之前,也不过三四年没来怀德宫,该怎样守卫轮哨你们就忘干净了?渎职至此,叫人怎么放心你们守卫的皇城!” “这刺客今日是撞在本公主面前了,可她万一是怀有谋上之心呢,若换了个手脚敏健的刺客,本宫此刻是否还能站在这与你说话都是两说,若但凡有一点差池,或伤及皇兄皇嫂,你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担不起这责任!” 长公主声如厉磬,眉目肃怒,右卫军众人垂首瑟瑟跪了一地,不敢发一言,还站着的仕子和宫人呼吸如同蚊呐,有胆子小的已经哆嗦起来,恨不得一起跪下才心安。 空气仿佛静默,连鸟儿似乎都觉察到这股不一般的气势,不再争啼,偶尔的一两声鸣叫,倒更揪人心。 张乐世自回来起就站在启蛰身侧,满是担心地寸寸察看启蛰身上有无受伤痕迹,直到全部仔细看过一遍,确认没事,才有功夫把目光转移到那女刺客身上。 逢燕柔感受到有人看她,一抬头,正对上张乐世阴戾的目光,冷得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那眼神犹如浸在幽厉鬼域千年玄潭里的薄刃,带着砭入肌肤的寒意,轻贴她的上皮肉,寸寸破肠刮骨,逢燕柔连忙心慌地移开眼睛,不敢再看。 张乐世确实恨不得将她和蒋如琨一起剥皮拆骨,这人居然敢打阿蛰的念头,真是凌迟车裂斧钺汤镬都不解恨! 还有蒋如琨,当初自荐枕席被阿蛰犹豫他不是个雏,求到她这还是她劝阿蛰收下的,本以为这人容貌俊魅能替上褚辞玉的容色叫阿蛰开心,又是个成了亲的不可能像当初褚辞玉一样独占阿蛰,没想到居然这么废物处理不好自己家事,差点就伤及了阿蛰!若阿蛰有半点差池,她绝对不能原谅自己,更别说这两个贱人,定要他们炮烙加身一一尝遍世间酷刑! 右卫大将军跪在那紧张到汗出如浆,启蛰盯着他忍了又忍,才把撤职削官的话咽到肚子里。 长安不比她在塞外行军时大权在握,今日的事她责备几句应当应分,劝谏一下如何惩处也顺理成章,但直接越过她哥发落了三品的大将军就有些过了,不然按她的脾气,职差当成这样,当场就该杖责以儆效尤! 启蛰深吸一口气,制住余怒,目光看向战战兢兢的仕子们,在扫过刚才那三人时,复杂神光一略而过。 她会证明她的能力,很快。 看阿蛰停止训斥,眼中怒火不再翻涌,张乐世才问道:“殿下,是否要把这两个带下去审查?”她侧头看向两人的目光浸毒,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和大理寺的人说,好给这两人先过一遍刑法,再事无巨细地交待全部。 启蛰还没点头,蒋如琨明白被带下去的后果,开始拼了命地挣扎起来:“殿下、殿下你信我绝无害你之意,我根本不知道她会这么做,我爹娘就是县里普通乡绅,自小教导我要尊主敬上,我怎么可能有想要伤害您的心,我完全不知情真的冤枉啊殿下!” 这群等不到职差的仕子里,有不少人都是类似的普通家境,听了这话有些感同身受,看向逢燕柔的目光不免带了点憎意,这女人见识浅薄,为一点家宅之事闹到长公主面前,根本不明白他们十多年苦读常科中榜有多艰难,到底这女人夏虫不可语冰,有妻室的互相对望一眼,回家也该提点一下自己婆娘才是。 一直没再说话的逢燕柔听到这些,面上满是不可置信,疯了一样要扑到蒋如琨面前,却被人死死拉住,只能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地质问:“那我呢,我算什么,蒋如琨,你就这样撇开我吗?我们可是数年夫妻!” 蒋如琨终于回头看她,漂亮的桃花眼里曾经深情款款,如今却只余恨意:“数年夫妻,你知不知道你今日行为会毁了我十几年心血,你那时有想过我吗,我爹娘待你也算不薄,你有想过他们吗?你知不知道你带着匕首来行宫会毁了多少人!” “难道我没有晨昏定省侍奉他们吗,他们还不是因为我是私奔于你,一说休妻就把我赶走!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当年说过你会永远爱我,生同衾死同椁,再无第二人,我以为你会信守承诺,我抛下了一切和你走,你就是我的全部啊!” 逢燕柔满脸泪痕,当年那个眼含星辰笑若春风,说要与她白头不离的少年明明离她这么近,可她却似乎一点也瞧不见他,哪怕她说了这些,蒋如琨也不肯回头看她,只顾着申述自己的无辜。 看着那个跪在长公主面前声泪俱下解释讨好的背影,逢燕柔终于死心,她瘫坐在地,忍不住从胸腔里发出狂笑:“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真的没想过吗,蒋如琨,我是来拉着你一起死的啊哈哈哈哈!”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向她看来,逢燕柔眼眶通红,目眦欲裂:“我那样抛下家里跟你走,我爹娘都不会认我了,你休了我我还有哪能去,邻里该如何背后指戳我,我还能怎么活?我不能杀你,不如来杀了这个女人,她不是公主吗,我杀了她,你也得跟我一起死哈哈哈哈哈……” 嘶!这话大不敬至极,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恨不得当场真的“闭目塞耳”,只当从未听过此话。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考雅相正好赶回来听到最后一句,瞳孔骤缩,脚步一下顿住,与其他人的惊惶不同,神情复杂而思索。 张乐世闻言怒不可遏,眼神恨不得活剐了她,山茶怕她冲动,还特意使人虚拦在她面前。 启蛰刚压下去的火气“腾”一下加倍上来,敢拿皇室性命做自己的筹码,当真是活拧歪了,若不杀鸡儆猴,岂不是天下人都敢有样学样了?! “来人!”启蛰怒道,“收押蒋如琨交由皇兄处置,至于这疯妇就地施杖,众人都来观刑,打死为止!” 目光如刀扫过众人:“这疯子的话诸位还是忘了的好,若有人忘不掉,本宫不介意交由大理寺,叫尔三族一起陪着忘!” 厉呵如雷,在场众人全部慌忙跪下,黑压压跪了一片,俯首帖耳战战兢兢直道“不敢”。 天寥日远,怀德宫上方连风都凝滞不动,长杖落下,逢燕柔一声惨叫打破寂静,入耳毛骨悚然。 惨叫声接连而起,不一会却又奄奄一息,徐岁寒从这女人扑出来时就一直不曾开口,这人大逆不道,自然论罪当罚,没想到她临死还口出狂言,惹来杖刑加身,但就算如此,刑罚不怒罪,不私处,而应交由刑部或大理寺审理之后按律惩处,更遑论当众行刑,实不应为。 她上前一步刚要走出人群,没想到有人快她一步,上前跪地声音清朗。 —————— 蒸的没有评论吗?我不信 那些被抛在后面的女人 那声音清朗,语气是最初相遇时的恭谨:“殿下,逢燕柔就算大逆不道,也不过是无知之语,我等万万不敢存之于心。” 耀日高斜,在山间撒下一抹无情光辉,虽然明亮,却不可触及,虽曾被照拂,却终究远去,树林阴翳,凝滞的风载不去心头痛寂,徒为这声音染上一缕萧瑟。 这话是启蛰想要的,是时她双股交迭,侧坐在藤椅上,气势无方,闻言看他一眼。 这眼神有着余怒未消的冰冷,他心里莫名微痛,但有了这一眼,他才接着娓娓道来:“但此女亦有可怜之处,殿下非是残虐之人,不过是为了警示诸人才杖刑示之于众,此刻在场之人都是通过常科选拔的明志之士,怎会听信不忠之言而受蛊,宫人们更是仰赖天家威严,不敢怀有任何二心,殿下何必执着于此人疯癫下的失智之语,怒气过甚亦损害凤体。” 启蛰转头看向他,目光触及鲜血,皱了皱眉,又转回头去,但好歹给了他点面子接了他的话,只是语声淡淡,带了点警告意味:“那依你之意?” 褚辞玉仿若不察其怒,依旧诚恳以对:“何不交由有司审理,想必他们定不敢处事偏颇。” 张乐世护立在启蛰身侧,见褚辞玉站出来求情,眉宇冷凝,这就看不下去了?这女人行事悖逆又口出妄言,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能容忍,也就是阿蛰并不喜欢太过血腥的,要依她,呵,保叫这两个人后悔生到这世上。 褚谢玉在人群里紧攥衣角,纠急不已,只等着长公主万一被触怒,就赶紧出去替她哥求情。 她不是没试过制止他,可她哥性子平日温润,最好说话,但真决定的事才是九匹马都拉不回来。 唉算了,不去就不是她哥了,反正长公主应该不至于被迁怒到重责她哥——不为别的,就说她阿耶可还守在边疆呢——而且那女子……确实也可怜。 比起褚谢玉的忧心忡忡,其他人见褚辞玉此刻站出来却是神色各异,倒是被抢先一步的徐岁寒,听他说完眼睛一亮,焕发出那种见到志同道合者的神采,被鼓舞了一般,也上前跪地耿直道:“殿下,褚将军所言极是,此人纵然所犯不赦也自有律法惩处,大容既有律法,自然应当依照从事,岂能在盛怒之时随意处置。如此一来不是使得律法空置,法不为民所信。若律法失信于民,就会……” 她在那喋喋不休,启蛰本就生气,被这么一吵更觉胸闷气短,血腥气似乎愈发萦鼻,皱了皱眉,她上过战场,并不怕见赤淋血肉,但也不代表她喜欢。 褚辞玉看出启蛰神色不耐,不得不打断徐岁寒:“书令史所言不错,何况殿下,您并不是真的生逢燕柔这个人的气,她从来不在您眼里不是吗?” 启蛰终于转过头去看他,小臂撑着扶手上斜斜支着头,“她在不在我眼里,都改不了她犯上的事实。” 长公主语气冷漠,仕子中不少人左右对视一眼,直觉他简直在作死,褚谢玉也提心不已。 但张乐世却觉出一点不对,阿蛰纵然兼听,但这类事她若定了主意要某种效果——例如那时处理反咬御史的京兆尹,是要让百官记住有能力者亦不可试图蔽上——是不会让褚辞玉说这么多的。 “殿下,她犯上不假,但逢燕柔并非乱臣贼子谋逆之人,您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吗,只有了解了原因,才能杜绝此类事情不是吗,臣等忠心于大容社稷,不因逢燕柔而动摇丝毫,但您若现在打死她,就失去了知晓她举动原因的机会了。” 褚辞玉言辞恳切而怀悲,向逢燕柔方向看去,“何况我想,她大概是知道错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话,伏在长凳上的逢燕柔忽然抬起头,满脸泪痕目光吃痛,却再没有那种疯癫神色,她松开嵌咬进血肉的唇,泪珠子断了串一样落下来,远远望着启蛰,神色哀恸:“殿下……长公主殿下,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或许你觉得我可笑,我的追求我的努力都很可笑,可我一直是这样的,我阿娘也是这样的,原本都是可以的,大家都是!直到遇到了你,原本都是可以的啊……” 启蛰长眸微眯,露出一点不解的目光,褚辞玉见此膝行几步,目光灼切,“殿下,您何不让他们停手,听她把话说完。” 施刑的侍卫闻言看了启蛰一眼,得到同意,停下来行刑的动作。 逢燕柔从长凳上滚了下来,褚辞玉连忙去扶了她一把,她支撑着褚辞玉的手臂,才勉力撑起脆弱颈项,神情凄怜地看向长公主,尽全力止住呜咽,像是发恨攀比,又像是绝望后的自我质问:“我还不够温柔吗,我不够贤淑吗?” 启蛰蹙了蹙眉头,逢燕柔把她的莫名不解收进眼底,自嘲地开口:“殿下,也许你觉得我荒谬,因为他们都怕你,敬你,我如今知道了你不需要这些,你不一样。” “可我自小被教育如此,我比别人更美丽、更贤惠、更温柔,我的丈夫就会更爱我……”承载她一生支撑的目光眷恋地看向蒋如琨,“他曾经也很爱我,不会为了别的女人背叛我,可是你,殿下,”她的目光骤然犀利,发恨绝望,“你轻轻松松就把我的优点、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比得不堪一击!” 她的声音微弱,还没等掷地有声地飘在上空振聋发聩,就散得无影无踪了,却萦绕在启蛰耳边久久不去。 启蛰的神情变得复杂,她忽然发现,逢燕柔即便是现在这样,刚被打完不知多少杖,背后一片血渍,和衣服都粘连在一起,却依旧保存着让人心怜的姿态。 这是个怎样的人? 启蛰原本并不屑理她,但现在不得不重新打量起她来。 她翻山而来,手心被磨得血淋淋的,但是掌背皮肉光滑白嫩,平日一定是个注意保养的人,怀德宫的断崖并不平坦,这么多年不小心掉下去摔死断腿的宫人都有几个,要不然守卫们也不会偷懒地松懈那里,可这样一个估计都不曾经历过风吹日晒的柔弱女子,居然生生爬了上来。 褚辞玉看出启蛰的震撼,在旁边轻轻开口:“殿下从没有读过《女诫》之类的书,先皇后视您如瑰宝,不肯用这些东西框搓您,可您真的应该知道一下。” 仕子们瞳孔一震,敢和长公主说这些,他是寿星公上吊,活腻了吧? 褚辞玉不理会人群中嘶嘶抽气的声音,轻轻念道:“‘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好了,这不是活腻了,这是上赶着作死。 启蛰听得眉头紧蹙,倒没来得及发怒——虽然荒谬,却是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连旁边的张乐世和山茶都一脸莫名其妙。 褚辞玉将启蛰的表情收进眼底,眼睛温柔地看着她,发出熠熠的光来,但目光转向逢燕柔,又是叹息悲悯:“您听着大概可笑,可女则女戒里都是这样的话,有一些女子,她们一直把这些书奉为圭臬去实行,仕子们常科考较经义,可这就是这些女子的经义啊,不论对错,她们都日复一日把这些铭刻入骨。何况,谁敢质疑经义的错误呢?” 人群中声息渐没,仕子们收了嘲讽,但看向褚辞玉的目光却并不相同,有震惊,也有厌恶。 启蛰目光变幻,呼吸沉沉。 褚辞玉接着道:“殿下,您的胸襟气魄等闲男子不敢轻易比较,可她们的人生并非这样,从未如此。逢燕柔并不是要有意冒犯您,只是这么多年一直如此,您打破了她的认知而已。您广开言路,可这些女人被抛在后面,懵懂不闻,也并不是不想追随啊!” 逢燕柔原本强忍着,可听完这些话,眼泪大滴大滴掉落,终于从小声优雅的呜咽,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嚎。 山间风细细,四下无声,只有她的哀嚎,那样悲痛。 —————— 心疼燕燕,唉 栀子入心 山茶遣走了仕子,静静立侍在启蛰身后。 夏风吹过,阳光下青绿色的叶片簌簌而动,栀子白瓣片片舞在风里,浓绿的树荫中,碎光随风而不时撒落,宛若一场金色的雨。 栀子花在这样光辉翠映的浓烈的美中,依旧洁白得仿佛遗世独立,启蛰伸手接了一片皎白柔软的花瓣,幽幽香气飘进她心间。 启蛰静静望着落花凝神。 她喜欢争芳斗艳的百花,姹紫嫣红才是春么,海棠娇艳,牡丹华雅,各有各的美,欣赏就好,不必偏爱,她一向知道栀子洁白,却不知道这花瓣另有一番柔软触感。 这真是很陌生的感觉,她第一次轻轻握住花瓣在掌心。 远处御撵忽现,快得似乘风,考雅相打眼看着,只觉抬撵的人两条腿捯腾得快冒出火星子了。 待走到启蛰近处时,一个人影从御撵上飞快而下,朝着启蛰狂奔过来。 启蛰还在凝神思索,冷不丁被人从藤椅上一把薅起,握肩转圈打量。 “没事吧,你没事吧,阿蛰?你怎么不说话,山茶!张乐世!阿蛰怎么了,是不是被伤到哪了,说话!” 一声厉呵,山茶和张乐世扑通跪下,“回陛下……” “哥?”启蛰醒过神来,“我没事。” 启翛长出一口气,念叨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还不放心地上下打量她。 确定了启蛰真没事,启翛轻拍她胳膊一下,“你这倒霉孩子吓死你哥了知不知道,没事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被吓到了,刘梦远,太医怎么还没到,人都斯……活得不舒坦了吗?” 启蛰握住她哥手臂,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我真没事,那人没碰到我,就够到了裙角……蒋如琨和逢燕柔我让人带下去处置了,行宫防卫不当,哥你应该重责才是。” “都碰到裙角了那群废物才拦住?!好好,带下去就带下去,让人好好审问,敢光天化日行刺,朕要扒了他们的皮!” 许求遥远远随着人群跪地,闻言唇角微挑,并不担心。 蒋如琨的事不是秘密,逢燕柔既然上京,那知道蒋如琨为什么一定要休她的“真实理由”自然顺理成章,而且是她自己要来怀德宫的,连她都小瞧了这女人,还以为她顶多去各部衙门门口闹闹事,连看热闹和传消息的人都帮她准备好了。 怀德宫有处山崖的事也并非秘而不宣,她满腔悲辛,打听出来也不为过,路上遇到一个不知道她身份随便指了个路的宫女就更凑巧了。 上一次长公主时隔三年多还是把她怎么来国子监的事扒了出来,她也因此对长公主的手段心里有了数,是以这一次根本不敢多露一点痕迹。 其实她并不确定逢燕柔到底会不会被发现,能不能爬过山崖,又可以做到什么程度……所以,她眼尾愉悦地轻眯,蒋如琨这一次倒霉才真叫天时地利人和啊。 启翛拢着他妹肩膀,还是有点小心翼翼的,考意之这时候也喘着气匆匆赶到,“阿蛰你没事吧,要不要去歇一会,喝点压惊茶,太医在路上了,这儿暑气重,咱们还是回殿里吧?” 生气消耗心神太大,启蛰是真有点累,勉力笑了一笑,跟着走了。 上腰撵之前,她忽然回头看向褚辞玉,那人玉立林间,脸庞枝头压花,清风掠过,他容颜精琼,宛若栀子林间孕育出的精魅,引人心动。 陛下带走了长公主,宫人们自然跟过去,其他人各归各位,也都散了。 张乐世目光一直跟着启蛰,自然注意到了她那一眼,回眸看过去发现是褚辞玉,水一样柔宛的眸子轻眯,真看不出来啊,这样的好手段,她还以为他当初那么果决地搬出公主府是多有志气,她多欣赏他的果决,怎么就不一直坚持下去呢…… 考雅相走到张乐世身边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要不要去把那盘棋下完?” 这是松口的意思?张乐世挑了挑眉,抬眼回头看他,目光略过他谦雅淡笑的表情,转而盯住他幽芒沉浮的眼睛,压住心底烦躁,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当然好,请。” 宫人们在清理残余的血迹,一桶清水浇下去,暗红腥浓的血渍被冲进泥土,包含着一个女人痛苦的痕迹似乎就这么被洗刷无踪。 这里是皇家行宫,宫人们提心吊胆来去忙碌,见惯了某一处的绿草长得特殊的好,等到秋日绿草不复,没办法区分这里是否曾经有过悲痛呜嚎。 考雅相嗅到血腥味厌恶地皱了皱眉,血的味道一直这样讨厌,幸好不是从口鼻内的破裂处直接流进喉管,不然嘴巴里都会泛着淡淡的血腥味,恶心到极点,从出现到现在,他一直难以习惯。 总有一天,他要让考篁也尝到这个味道,满脸是血无法反抗,只能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一脚狠狠地踹在那人肚子上,听到痛苦的呻吟……光是想想就会让人精神振奋,考雅相眼里闪过兴奋的光芒,忍不住鼻翼翕张。 张乐世注意到他的反应,眸中思索一闪而过,试探打趣道:“这么兴奋?不会是因为蒋如琨被收押吧?” “当然不是……”考雅相下意识出言,察觉不妥,极自然地转口道:“不过这届仕子也不可小觑,难保哪日就后来居上了,你‘特意’找来的人才不就在秘书省势头十足,我看将来不比姓蒋的差。”他眼眸微眯,唇角轻勾,意有所指。 张乐世本来还在猜测排除一个错误答案后,考雅相为什么忽然激动,结果就听他提到许求遥,顿时一噎,秉着假笑地深吸了口气。 她不希望阿蛰疑她,许久都不曾见许求遥了,但他人眼里这到底还是她搞进国子监的,与自己撇不清关系。 “呵,许求遥一向有主见,自然有她的好前途。”她语调温柔,慢条斯理,但神情无情至极。 考雅相听了倒是有些惊讶,张乐世行事阴狠却也不屑在这种事上推脱,何况这倒也确实不是她的作风——这么说许求遥不是她指使的? 他眉头微挑,啧啧道:“这么说来这届仕子还真是人才济济,你那庶兄还不如她有勇气,敢对自己也狠得下心,这一趟江南之行我不带她却要带你那庶兄可真是亏大了。” 张乐世这时与他并肩而行,闻言会意,心头顿时轻松不少,目光略过一丝得色。 她唇角轻勾,眼尾斜挑,“怎么,你终于意识到我的话是对的了?多重保障绝对没坏处,毕竟你抢了金部郎中的活儿,人家可要恨死你了。” 考雅相轻哼挤出个笑音,踏步清风,“那我真是要叩谢衡兴县伯的相护之恩了。不过我还是好奇,县侯那么护着他儿子,怎么会放心你推荐的,以他的精明,怎么会让你给他儿子找差事,还找到我那里去,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 张乐世路过花丛随手折了枝花把玩,模样说不出的恣意风流,“你跟我就不用客套这些了吧,不是好活你会干?这差事是不怎么体面,但有一般体面的差事都比不了好。”她眸光深邃,低头轻嗅,以花掩唇,声音低不可闻,“况且,就是这样的他才会信啊……” 收恶钱不是什么体面差,但妙就妙在考雅相是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去的,容朝重视御史台这个纠察司署,历任御史除了要符合其他条件,还得非做过州县的官不可。 监察御史虽然品阶不高,但地位特殊,比起一般职官权利还要大不少,阿蛰未必有心让考雅相进御史台,但特意加一重监察御史的身份,足以证明她对考雅相此行上心。 王傅昕空有爵位没有实职,若要给他找个差事把他安插到哪去,王晟玳轻易不会信她,甚至越是十全十美越要疑心,只有这样的差事,不太好听但是天家心腹王晟玳才会信她,因为这本就是她当年的路子。 这差职的坏处很明显,累,办不好就没功领,而且江南那边人生地不熟,能办出多大效果也未可知,她把王傅昕塞进去也就是为了看能不能捡个漏蹭个功,但正因如此,王晟玳看得到弊端,反而可以放心地提前为他儿子想好应对的措施。 她等了许久才有这样的差事,王晟玳也只会信她一次,她心下一嘲,只有这一次机会,绝不能错失。 “王傅昕笨手笨脚,但好在还有个爵位,你有什么脏活累活可以都堆给他,反正他也没法推脱。”张乐世轻捻花瓣。 考雅相闻言撇头看她,笑音中看好戏一般的嘲讽,“刚给他找完差就说这话,你这好人真是扮不了一刻钟。” 张乐世轻嗤一声,“你又扮什么好人,难道我不说,你就不会把脏活累活丢给他了?” 考雅相眸中晦芒一闪,没有反驳,而是打量起她,“我真是看不懂你,你宁愿在我这欠人情也要给他谋个事,其实他就算只领他爵位的俸禄也饿不死,如今多少世家都是这样,你又何必花这么大力气帮他。” 张乐世闻言眼神忽黯,用力揪下一片花瓣,指尖划破花瓣,甲片染上绝望的粉色汁液。 其实她也不懂自己,母亲这个词对她来说并不同于阿蛰心里的那样温暖向往,那个女人并不喜欢她,只把她当争宠失败的废物极少问津,后来更是被姨娘接连生下了孩子刺激到疯魔,时常说话都颠三倒四……可,比起摔东西骂人,她还是更多会想起那女人偶尔正常的时候,抱着她在院子的葡萄架下面晒太阳,日光那样暖融融,抱着自己的掌心温暖,童谣在耳边令人心安。 后来她病死了,连这样稀少的温暖也不复存在。 张乐世从回忆里醒神,精致妖娆的眼半眯着笑看他,美得像一株垂丝海棠,可惜沾了剧毒。 看出考雅相眼神里的懊恼与忌惮,她笑意愈发地浓,语气是不能再缠绵地温柔似水:“有搞懂我的这个时间,你不如去想想怎么完成差事,要是这次再搞砸,我想这人情很快就能还你了。” 考雅相深吸一口气压抑怒气,眸中深色愈深,却不再回讽。 张乐世的提醒虽然难听,但这确实是自己不多的机会了,他之前猜错启蛰心思搞砸了前面,如果不是看在考篁的面子上,他不可能还有这次机会。 多讽刺,考篁顾忌着自己江南之行若是有功可能会不受控制,还特意“警告”他一番,然而这机会却是因为他才有的;他恨极了考篁,恨不能生啖其肉大嚼之,却要因为考篁才能再有一次机会。 …… 许求遥注视着张乐世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她都保持着微笑得体的姿势,眼神却不聚焦。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里出现秘书少监周维的红色官袍,眼睛才骤然大睁恢复神采,她压下所有情绪,垂眸柔柔地笑着走过去,弧度是练习过千万次的得体却魅人。 “少监,今日赏景可还尽兴?” “怀德宫景色绝佳,自然是大饱眼福。对了,听闻今日长公主遇刺,你在这边,不知殿下现可安好?”周维眉头一沉,极为关切。 “刺客来不及行凶就被当场捕获,现在估计正在审,长公主一切无虞。” “那就好,那就好。”周维神情思索连连点头。 许求遥弯眸一笑,“少监,我今天新学了一种沏茶手法,您要不要试试。” 周维抬眼看她,彼此皆知的眼神中露出一抹兴致,“好啊,走吧。” 情欲情思总难为(h) 张府偏厅大门紧闭,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纸变得柔和,繁复华丽的羊毛地毯上,张乐世只着亵衣骑跨在苏昀身上,身下嵌绞着男人粗挺的东西,被撑开的酸胀感在进出时尤为明显,使得她发泄动情的眉眼间多了一丝快慰。 苏昀忍着快感,讨好地低头吮吻着她的锁骨胸乳,快感爆棚的时刻脑海里仍牢记着春宫上新学来的技巧,深浅不一地画着圈研磨宫口,腹部沾了晶莹汗水的薄薄肌肉因为这个动作更加诱人。 舌尖濡湿划过茱萸的敏感地带,激起一片战栗,张乐世动情而微哑的嗓音轻吟出声,下意识更用力一绞,绝妙的撑涨夹缩感使得两个人同时攀登到一个新高峰。 苏昀喉结一颤,就快要迷失理智,一只手扣在脑后插进他发里,耳边是张乐世性感而调弄的声音,“还不许泄。”说着,更快速地起伏起来,苏昀被这动作逼得嗓音逸出一串呻吟,他忍的艰难,好看的眉头微皱,被汗水打湿的额发让他在俊朗之外还多了几分任人蹂躏的脆弱之美。 杏春坊的当红花魁凌梅见此不甘示弱,美眸微眯,红嫩娇软的唇叼着饱满多汁的葡萄过来,轻轻伏在张乐世手臂上,只着肚兜的白嫩身子像一颗多汁荔枝,胸脯轻轻蹭在张乐世手臂上,引得张乐世回头,一眼就看见了那双狐狸眼上和阿蛰极为相似的明锐眼头。 张乐世手掌扣上她的肩,撩发斜首吻过去咬走那颗葡萄,汁水在唇齿相融间爆开,甜蜜的津液让人更加用力地从对方的口腔吮吸走汁水,葱白的手指揉捏上饱满肚兜里的桃果,软嫩的手感让人联想到可口的糕团,忽然身子里感受到那硬挺物件儿似乎不服输较量般地抽插研顶,花心爽胀,被那物上的筋络剐蹭得极为敏感,不由得下手重了几分,引得凌梅哀哀一吟,沁水的眸子里满是诱惑。 激烈的拥吻中,张乐世看着那双充满得色的眸子,愈发想到心里的人儿,身下的动作也大力起来,酸胀填满的快感引人发疯,花心沁出更多蜜水,正是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周薇的声音,一向冷静平板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怪异,“娘子,长公主来了。” 阿蛰的脸出现在心中的一瞬间,花心收到的刺激达到了顶峰! 快感在攀登巅峰以后释放,花心爱液大量沁出的同时快速收缩起来,身下苏昀俊美无俦的脸变得怪扭忍耐,张乐世略微感受完余韵,就撑着凌梅毫不留恋地起身。 刚脱离苏昀,就见他那挺括的物事儿在空中喷出白浆,苏昀的表情也变得极乐迷离。 张乐世迈动还有些微酸的长腿走过去披上外袍,还不忘顺手一杯酒泼在凌梅脸上,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将娇美容颜挡上大半。 好在凌梅见多了个人怪癖,一瞬间的诧异过后,还伸出红嫩的舌尖轻轻舔舐唇边酒液,惑人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张乐世。 张乐世没再管二人,松松垮垮地系上外袍就打开厅门又关上出去,交代周薇“老样子你去处理”的功夫,还来不及洗漱换身衣服,启蛰已经带着侍从,浩浩荡荡地从院外进来。 看着阿蛰微诧后一脸明了挤眉调弄的神色,张乐世心中苦笑一瞬,干脆随手一撑门柱,犹有沙哑的嗓音开口:“阿蛰你去正厅或是卧房小楼随便坐,我找点水整理一下就过去。” 启蛰“嗯”了一声,歪着头挑挑眉,语气促狭催她:“那你可快点~”说罢转身走了,连带着侍从们也离了这院子。 见外面的人走了,苏昀才穿着衣服打开门出来,还有些情事后微红的脸颊愈发俊美,看到张乐世望着仆从背影没理会自己,他抿了抿唇,试探讨好的声音开口:“常侍,州县劝农使的差您看……” 被人打断,张乐世收回目光,没什么耐心地随口道:“你先回去吧,这事三言两语还说不完,你先回去,我过些天找你。” 真不愧是长公主最衷心的拥趸,长公主来了就连几句话的功夫也没有了,苏昀垂下睫掩盖住心情,只恭顺答道:“是。” 刚走没几步又被张乐世皱着眉叫住,“你走那边会遇见阿蛰,从西边侧门走吧。” 苏昀一愣,随即垂首:“是。” 他回首看到张乐世急急忙忙让人送水进内室的身影,面色如常——苏倾,纵然你命好出生就是可承家业官爵的嫡子,可我若从州县回来,你也再阻拦不了我入朝了。 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回身进了屋子重新整理好衣服,再出门时又是苏家沉默寡言不怎么引人注目的长子苏昀了。 正厅,启蛰百无聊赖地坐在上首发呆,脑海里不断闪过褚辞玉的面容,连侍女给她上茶都没注意。 周薇怕她无聊,特意叫来了几个舞伎,有男有女,相貌倒都是极俊的,跳的是最近时兴的吐蕃舞,配合上异域琵琶管弦,倒也不错。 舞伎们跳得已经很好了,可当然不能和公主府的比,启蛰随意打量几眼,目光兜兜转转就留在了一个舞娘的鞋子上。 那鞋是丝绸为面,金线织绣的纹样繁复,鞋头缀了两颗不小的森墨碧玺,与那舞女深绿色猫儿般的瞳眸极为相衬。 张乐世梳洗完进来,正看到启蛰凝滞的视线,她走过去坐在启蛰侧边,伸头在她面前,好奇道:“阿蛰,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启蛰没答她,而是指着那个舞娘,勾了勾手指:“你,过来一下。” 其他几个舞伎顿时面面相觑停下动作,张乐世也不太明白启蛰的意思但并未出声,那舞娘被单拎出来有些惶恐,局促不安地站在启蛰面前行了个礼:“长公主。” 启蛰把从鞋子的视线移到那舞娘脸上,问:“这鞋很好看,你做的?” 那舞娘有一瞬间慌乱,下意识看了张乐世一眼,支支吾吾道:“是的……” 启蛰不理会她的心虚,只是又问:“这碧玺价格不菲,你把它缝在舞鞋上,是很喜欢跳舞?有多喜欢,不能自拔如痴如醉?” 张乐世目光有些疑惑,这倒不像阿蛰会问的问题。 舞娘也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悄悄去看启蛰神情,却毫无波澜根本分不清是喜是怒,于是飞快垂下头,思量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只是生计而已,谈不上特别喜欢。” “那你把它缝在这儿……” “是、是因为有人喜欢看我跳舞,我想着碧玺缝在上面,一定会更好看的。” 启蛰点点头,不语,视线飘开不知道在想什么,正当张乐世都打算把他们遣下去的时候,启蛰忽然又问:“除了主子,谁还能让你这么费心?” 张乐世了然地点头,豁然开朗,这才是关键。 那舞娘一愣,随机有些羞涩地回答:“自然是夫君。” 启蛰闻言眉毛一抬,随即落了回去,眸子微眯,不再问话,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张乐世见她凝神,直接问她:“在想什么阿蛰?” 启蛰缓缓摇着头:“你知道吗,她最后那答案我其实原来从没有想到过,但现在听了居然也并不觉得意外。” 她抬头,看向张乐世的眼神有着不解思考与震撼:“她似乎并没有发现她在把自己当成一个好看的饰品,当然了,仆婢为了讨好主人做一些事并不奇怪,可女人不应该是饰品一样的存在……” 张乐世明白她的意思,接话:“装饰品在平暇无事的时候或许会被娇宠,甚至捧上天,但当真正的危险来临,第一个被抛弃的就是她了。” 启蛰露出一抹“懂我”的表情,只是听了前半段促狭又调弄地看了她一眼,张乐世无奈地耸耸肩。 “对,就是这样……”启蛰点头慢慢道,似乎又想到什么有些心不在焉,说完话又沉默了,神情仿佛回忆,又若有所思。 阿蛰从来不是会想这些小事的人,但自从在行宫回来,阿蛰总是忽然就盯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凝神回忆一样……张乐世垂下眼眸,心里明白她这是在想褚辞玉,今天有这番问话,也是因为那天褚辞玉在行宫说的话被阿蛰听进了心里。 ……原以为不过是一时听到新鲜论调才有些好奇,没想到会对阿蛰产生这么大影响,张乐世笑中有了一抹苦涩,褚辞玉与阿蛰相识还不到一年,居然就能几次霸占阿蛰心神,当时还正大光明住在阿蛰府上,而自己与她自幼相识,却……有些心思外界断然想不到,也绝不能往那边想。 张乐世抬起眼眸试探着开口,可心里却希望是否定的:“阿蛰,你想这些,是因为褚辞玉?” 可惜事与愿违。 启蛰听到那个名字仿佛被什么刺到一样,一惊,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偏头承认,声音里有着悠绵的怀念:“是,我在想他,从那天自行宫回去以后,总是能想到他。想他的话,想他是怎么有勇气在那个时候站出去,想他说那些话时的眼神……”他深情的眼,他俊挺的鼻,启蛰心念一动,呼吸骤然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