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结缘(民国)》 第一回 江家大宅坐落在上海。清早便能听见窗外,街上出黄包车的车夫已然“呼哧呼哧”从破落偏角的棚屋中拉出车,那粗重的呼吸已然夹杂上卖花人担车上的槐花香。早餐铺,卖菜的,卖这个卖那个的总要早点出来,报童在春日的景象中叫卖推销。 程清漪从木头床上爬起来,汗浸湿了背。那梳妆台上雕花镂空的镜子是西洋货,看得极清楚,便这样映照出她那张比纸还要苍白的脸,在不自然的呼吸声中透出并不健康的红,像是点心师吝啬地在那奶油上撒了些聊胜于无的玫瑰粉末。房门外候着的保姆生着一张铅灰色的脸,严肃又木讷地将五官凝在一起,便砌成了一堵厚实可怖的水泥墙,半干不干。她将铜盆端来,给半盖着绒被半卧在床褥里的女主人清洁双手脸颊,要伺候她喝药穿衣。 “阿泓呢?”程清漪不伸手,仰着脸看她,头发被冷汗粘在脸颊边上。“昨晚半夜他哭了好久,约莫大半个时辰,断断续续的。”然而她的房门是锁的,她便瘫坐在门前,贴着门听,欲哭无泪地听到她孩子的哭声逐渐弱了下去,像是死去了一般。 保姆不应,将盆放在那红木做的小桌上。 程清漪愈发悲切了。“你大底告诉我,哪怕说他还活着……” 保姆沉默不语,好似真成了堵厚实逼仄的墙。 程清漪的表情逐渐变得木然。她伸出手,而保姆将盆端来,她将指缝里渗入木屑的双手放进水里面浸泡清晰,去剔除那仿佛泣血的棕褐色尘埃。 新年过去,她已然二十七了。程清漪是二十四岁嫁过来的,嫁给那五十整的江家老爷作续弦。自打前年生下个儿子,她的身体健康便每况愈下,药必须得喝吊着口气。喝药是个苦差事,苦涩得留上一整天,再由第二日的续上,看不到头。 程清漪坐在梳妆镜前,有些费力地慢慢给自己装扮,抹上并不爱涂的脂粉香膏。她今日穿的是件绣有木兰花纹样的玉色旗袍,浓密的黑发被梳理成规矩的盘头样式,雪白又纤细的手臂上缀着过门后给的青绿色翡翠手镯,便再无其他配饰。尽管容色多了活气,但她神情眉眼见净是半枯不枯的忧郁病态。如是结束,她起身。那平日既照顾她、又看管她的保姆如同雨夜的影子般跟在后头下了楼。 哒、哒。每一下脚步间隔得当,尽可能得体地放轻。 楼下,老爷便坐在那饭桌旁,桌上已然布好了菜。阿泓也坐好了,在孩子专用的高座上。他虽然年幼,但也已经模模糊糊知道饭桌上的礼仪规矩了。一见着母亲,两岁多的小孩儿眼睛一下亮了,那令程清漪感到宽慰,同时又愧疚。开奶比生育疼得多,但她天生奶水少,即便喝了不少下奶的鱼汤偏方也无济于事,本来能带阿泓的时间便更少,但阿泓还是亲她,尽管不如与乳娘在一起时活泼好动,只是本能似地张嘴叫她“阿娘”,亮着圆溜溜的眼眸希冀她抱一抱。乳娘弯下腰,和他说“你阿娘身子弱,生你时损耗了好大的元气”,阿泓便只能依恋又懂事地作罢。 “坐。” 程清漪慢慢坐在椅子上,将裙褂理好,微微内缩着胸口。“……用吧。”直到老爷开口,她才缓缓拿起筷子。堪堪填满青瓷碗底的饭已经放冷了,更前备好的菜肴更是如此。一次夹多少,能夹什么,吃到什么时候该放下碗筷,这些都是有规矩的。阿泓面前的辅食小菜自然都是精作的,热气腾腾的。他似乎在偷看程清漪,那么小的孩子已经知道担心妈妈了。 程清漪食不知味地吃了许多年,垂下眸对阿泓露出清浅的笑,尽力做出喜爱的模样。尽管她从刚刚坐下没多久就犯了胃病,额头上出了好些虚汗。 到了时辰,佣人上来撤掉碗筷,乳娘服侍阿泓吃些饭后点心。程清漪本想让佣人拿来胃药吃,却被那保姆半催促着去前边的堂屋。今天是老爷留洋海外的大儿子回来的日子,是他与前妻所生的独生子,比程清漪小七岁,算起来正好二十。 程清漪端坐在右边的编制藤椅上,佣人上来沏茶。她虽感觉胃部火烧似的疼,一时间却也只能咬紧牙关,微垂着头,数着被拨慢太久的钟。 从正门到这间正式的堂屋要走好几个门槛,一道又一道。门房的佣人进来与老爷低声说了两句,老爷挥了挥手。“让他直接过来。”他对见这个大儿子很是迫切,俨然一副父亲的姿态,而非管束压制的家长。程清漪即便疼得意识朦胧,却也感到了些许惊诧。 脚步由远及近。沉稳的,规整的,听起来像是皮鞋的声音。 “父亲。” 来者的声音沉静又温和。程清漪轻轻抬起头,便见着了她那堪堪小七岁的继子。他模样生得极为英俊清朗,身形颀长挺拔,着一身剪裁用料非常考究的西式常服,神情姿态无一不是得体端方,同时又有种沁人心脾的平易近人。 程清漪见过他的生母。说来荒唐,她与老爷的婚事竟然少不了老爷原配的介入。那是个即便已随岁月垂然老去,依旧能很明显看出年轻时姿容之姝丽的女人。女人和老爷是那样冷静到漠不关心地谈论她过门的事情。当时,她已然被父母推出,而这对即将阴阳两隔的夫妻便当着她的面,将她放在那称猪肉的秤上,一点一点读着刻度。 “八字不错。”“家里祖上当过翰林,还出过不小的官,是个正儿八经的官宦世家。”“没落了啊,没落有没落的好和坏。”“念过书不一定是好事,书读得多人就越不老实。”“瞧着还可以。” ……就这样读到令两方满意为止。 程清漪浑身都是冷的,冷得几乎要发抖。而现在,这两个人的孩子正站在她的面前,像是他们最好的作品。“母亲。”他朝向程清漪,恭敬又谦卑地微微低下头,朝那座上看上去甚至显得比他要年幼的女性问好。 程清漪不需要答复,她只需要看着那两个真正的一家人说些话,然后乖顺地保持沉默即可。老爷问起他在英伦的留学生活,出乎意料的随和,只字不提学业方面的问题。他们有定期的信件往来,想必老爷也是知道的。 “江愖,”他称呼大儿子的全名时,远比那声声的“阿泓”要柔和爱重得多。“你今年二十,也不算小了,该考虑婚姻大事了。” 青年垂眸,脸色不变。 “我见了那白家的女儿,今年十八,与你年龄相当,去法兰西留学过两年。门第虽不及我们家,但和你也算有共同语言,什么时候见一见?”他甚至用征求的语气道。 “父亲安排就好。”江愖道。他是顺从的,而这种顺从竟没能让老爷安心。“你若是不愿意,往后放放也是好的。” 江愖温和道。“您不必担心,孩子谨遵您的指示,并无愿不愿意一说。” 老爷还是有些不放心。然而程清漪在旁边,终究是有些忍无可忍地就着绣有木兰花的手帕轻咳一声。她几乎是有些畏缩地向扶手旁偏去,唯恐声音和动作幅度过大引起老爷的不满。她看起来更加的苍白了,止不住咳嗽,眼角溢出不知是生理性的还是恐惧不安的泪珠,像是随风而易折的芦苇。 江愖不易察觉地微皱眉,刚要开口,老爷便换上板正而冷酷的语气,叫来平时侍候她的保姆,几乎是半提着拖着将她带离了堂屋。她在身材魁梧粗壮的中年女人手下分外的娇小,随着有些凌乱的脚步声离开了屋子,上里头去了。 “你继母身体不太好。”老爷的语气甚至依稀掺有些不满意的意味,就像看到商会亏损一般,那是觉得商品不那么尽如意的态度。“自从将阿泓生下来就一直这样,病恹恹的,得用药吊着。”程清漪住在二楼最偏僻的角落,这座中洋结合的大宅院的阴影里。 “其他小毛病也不少。”老爷接着说,“过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没想到生个孩子后就成了这样。” 江愖顿了顿,并不准备承袭着接下去。“阿泓呢?我离家这么久,还没看见过这个弟弟。” “刚吃了点心,这会儿应该在房间里玩耍吧。你若是想见一见,我让人把他叫来。” 江愖语气明快。“不了,我去换一套衣裳,换完去看看,顺道瞧一瞧家里面的变化。”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展示,似乎只在家人面前才有的明朗与轻盈。 第二回 程清漪回到房间。保姆给了她药和水,程清漪几乎是抓取救命稻草般,不等喝水便干咽了下去,坐在椅子上捂着胃喘气,直到保姆后来将暖焐子准备好给她。她总算能坐直身体了,仰着脸看着天花板。 “……我能去看看阿泓吗?”好了些,程清漪转过头看向守着她的保姆。她刚刚疼得失语,现在既虚弱又怨恨。“总不能他回来了,我便连看一眼阿泓也不许了?” 保姆不回应她。 “白日房门也得锁上么?”程清漪说话时语气愈发激烈,抓住了她的衣摆。“我就想看一看他,问问他昨晚做了什么噩梦。我是他母亲,我明明是他亲的阿娘……” 保姆嘴唇微动,面上依旧死气沉沉。 “夫人,这需要请示老爷。老爷说过,大少爷回来后您就不能随意外出了。”她停了一下,“不过老爷也说,每周五晚上的散步照常进行。”也就是在程清漪窗户外的那一小片花园里。 程清漪面部在颤抖。她像是从刚刚那场规模小到称不上歇斯底里的癫狂中清醒,说话的声音近乎嗫嚅。“……代我谢谢老爷。”粉末装的西药碎片从喉咙滑到舌面上,再随着张合融化晕开。 “还需要帮您请示吗?” 程清漪低头。“不了。”她轻声道,“阿泓平时也不是我照顾,我去看一眼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将怨恨埋进心里,直到听见保姆出门,落了锁。 程清漪的房间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坐在那张椅子上,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只是化成了一个精雕细刻的木偶。不过,也只是没有活气的木偶而已。 “哥哥,”另一边,阿泓则对江愖升起了好感。他年纪小,虎头虎脑的,面容看上去多继承了他那病弱年轻的母亲。眼下乳娘走了,佣人被他悄悄求这个很好的哥哥赶出去了。他凑近江愖的耳朵,笨拙又稚气地发好拖长每一个字的字音。江愖蹲下来,主动向他那里凑过去。 “你能不能,帮我和阿娘见面啊?”阿泓说,“爹爹他,他不让我老和阿娘见面。”他比了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手势,“我昨天晚上,梦见阿娘被一只大大的狼叼走了。” 江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询问。“父亲不让你和阿娘见面吗?” “嗯!”阿泓用力点头,“阿娘总是在那个上面,一个人,孤零零的。”他眼球鼓溜溜地转。“爹爹平时不让阿娘下来吃饭,所以今天早上,我一直、一直看着阿娘吃饭。”他比了个吃饭的动作。“阿娘好好看哦,就是感觉她好难过。” 孩子的话语总是天真的。“哥哥,爹爹总是让阿娘害怕,你去的话,阿娘会高兴吗?”他抱住江愖的手臂,“我们都是阿娘的孩子!阿娘非常非常地喜欢我,她一定也会喜欢你!” 江愖露出淡淡的微笑。“她喜欢阿泓更多,阿泓是幸福的小孩。” 阿泓用力摇头。“我不要!我要一样多!”他认真又执拗地看着江愖,“阿娘也一样喜欢哥哥,哥哥也要像我一样喜欢阿娘哦。” 江愖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阿泓该睡午觉了。”他温和地说。门外的乳娘进来,搀着阿泓去小床上睡,估计要唱上几首摇篮曲助眠。 出了阿泓的房间,江愖在熟悉又陌生的屋宅里缓步走着,直到碰见那个将继母带走的保姆。一个长相甚至有些凶恶狰狞的女人,不像是只用来照顾人的。 “大少爷。” “她怎么样了?”江愖问道。 “夫人犯了胃痛,吃了药,现在正在房间里面休息着。”保姆回答道。 江愖点头,目光若有若无将楼上某个紧闭的房门口看去。那里安静的像是个棺椁。 “母亲不出来吗?” 晚饭的饭桌上,江愖状似无意地问起。他的礼仪动作无可挑剔,做起来还极为优雅美观,让人看了很是舒心。“阿泓也一天没见到母亲了。”他不动声色地对身旁的阿泓眨了眨眼睛,“好歹也是一家人吃的第一顿饭。” “……辉浓,你去叫夫人下来。” 那保姆应是,随着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上楼。没过多久,那在房间里困了一天的女性便下了楼,穿的是朴素的烟灰色裙褂。程清漪一路微低着头,直到老爷说了声“坐”后才温顺地坐到饭桌旁,由佣人盛上一小碗饭。说来也可笑,但她确实没有一个固定的碗。 晚饭总算是热的了。程清漪小口小口吃,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只圆胖的小手。阿泓趁着老爷和江愖说话的间隙,悄悄捏住一尾虾丢在程清漪面前的小碟中。这不是她能用的菜色,而阿泓很机敏地收回油腻腻的小手,那枚虾也被面前装着菜肴的盘檐给遮住了。再看那阿泓,阿泓正一脸认真地吃鸡腿。老爷则在和江愖说那白家姑娘的事情,江愖听着。 程清漪抬眸,悄悄注意着周围的人,然后悄悄地夹起来吃了。在桌下,她轻轻地晃了晃阿泓的胳膊,得到饭桌上他的一个明显讨她欢心的鬼脸。她笑了,然后在老爷看过来时收起。 也真是从这一晚开始,每日的三餐她都能出来上桌吃饭了。不过总是老爷和江愖说话,偶尔会和阿泓说两句,她是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程清漪并不在意这点,她只是想看看自己长得很好的阿泓。 只是,偶尔在和坐在对面的那个继子眼神相交时,一绺莫名的微妙感袭上她的心。但她并不在意这个家除了阿泓以外的人,因此她只是轻轻地垂下眼眸,慢慢地吃饭,亦或是悄悄地和阿泓隐晦地交流些什么。他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同时也是程清漪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寄托与牵绊。 第三回 程清漪站在窗边。她想看看那片花园,尽管她昨晚才去过。但美好的记忆总是难以维持,且异常的短暂,正如同她认不出花园里所有的花,花园里的帮工一个也不应答她的话一样。 但昨晚是例外,她遇到了继子。他很高,几乎将程清漪面前的月光遮了个严严实实。他告诉程清漪,她面前的花是晚香玉,寓意是“危险的快乐”。 程清漪没有回答他。晚风中,她在慢慢地向后退着,然后转身消失在拐角。她那日穿着件浅琥珀色的旗袍,离开时像只受惊了的小鹿。江愖并没有追来,不过第二天吃早饭时,程清漪看到他在自己眼前轻轻垂下眼眸,像是有些遗憾和失落地。程清漪移开目光,不去理睬他。若是很多年前,她或许会有所动容,但现在她的心冷硬得不行。 在窗边,她确实看到了花园,连带着青年的身影。他穿着西式的衬衣衬裤,戴了个金丝边眼镜,似乎闲时无趣地看着什么书。程清漪本以为自己已然忘却了曾经那段堪称生活在伊甸园的求学生活,却不由自主地想去看看他手中之书的书名。然而,青年似乎有所感地转过身,与她对上了视线。 程清漪立马离开了窗户。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低着头,将窗帘拉上了。于是,江愖便只能看到窗前笼下的一小片丁香色的忧郁,避之不及地在未被抓住之时便从指尖滑走了。 又是一个星期五,原本令程清漪感到放松舒适的花园散步,如今多了些未知的因素,让她产生了些不情愿与反感。她并不抵触与江愖的遇见,她抵触江愖对她流露出属于人的情绪,那是这个家里面不该有的且正在抹杀的东西。那些没有来头的善意与鲜活,仿佛她养了他不少的年岁。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程清漪感到怨恨。她在被这个家庭蚕食着身体与精神,他们却放她安宁都不愿意。 是的,他不放她安宁。程清漪看着眼前出现的青年。如果她不恨这个家庭,她或许能更平等、更真挚、更柔和地对待他。现在的她做不到。她只是阴恻恻地被包裹在在炮铜色的衣裳里,像只幽怨而饥饿的母蜘蛛一样吊在那脆弱的蛛网上。 “你有什么事吗?” 这是江愖第一次听程清漪说话。清亮的,带着琉璃的剔透与清脆,铃声在他耳边轻晃着。明明只是声音,却好像透出香气。她已然很克制了,江愖知道这一点。眼前的女性厌恶自己。 “您在北平读过书吗?” 程清漪看着他。“是。”她惜字如金。 “在北平求学的时候,我在严济生教授手下学习过一段时间的文学。”虽然他最后还是学了商,没有按照严教授的建议读文学亦或是哲学。“他说过,几年前他有一个很得意的学生,然后给我看了一张合照。那似乎是您。” 程清漪的瞳孔微微动了动。“所以,你想做什么?求证吗?”她点了点头,眼眸中几乎是夹杂着带了血的泣意的。“对,是我。你看到的照片是我和严教授,还有其他几个学生出去办杂志做宣传时的照片。” “然后呢?你还想要知道什么?” “……不。没有了。” 程清漪没有再后退,只是慢慢向前走经过了江愖,然后从他身后的拐角离开。她感到了难堪。都说给别人看不堪回首的过去是羞耻的,但若是对比起现在的堕落、庸俗、碌碌无为而提起一度有过希望的过往,这种羞耻与愤怒是更深沉更足以杀死一个人的。程清漪觉得胃里在翻涌,直觉得恶心。但莫名其妙的,她想要笑。 她恨这个家。她恨得要命。 他想要做什么?看看有着相似起点的人是怎么走上截然不同的路,然后产生优越感?哈哈,那他确实应该感到优越。因为,连程清漪自己,都羡慕嫉妒得发恨。 她早就不是她自己了,因为连她认识的人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包括她的父母。一夕之间,所有的人变成了阴暗洞穴里恨不得食之剜之的虫,附在她的身体上咬她,咬得血肉模糊。那潮湿昏暗的洞穴是祭品台。 荒诞。荒诞透顶。 程清漪几乎是有些魂不附体地回了房间。她只是不断地告诉自己,既然周围的人都变得这么冷酷自私又虚伪,她为什么还清醒着? 阿泓。她哆嗦着想。明天吃饭,她得好好看一看阿泓。 第四回(H) 阿泓悄悄问程清漪,问她和“哥哥”关系变好了吗? 程清漪想告诉他,他没有哥哥。但看着阿泓殷切的小脸,她只是轻轻捏了捏,借着这宝贵的间隙抱了抱他。阿泓一直问个不停,那她便不厌其烦地撒谎“变好了”。 不,一点都没有。程清漪抱着阿泓,一面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一面出神地想。 “你想干什么?” 于是,程清漪在某一次晚间散步,捉住了因为碰上她而转头离开的青年。她的语气和之前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温和了许多,尽管那眼眸神色依旧透出比忧郁更低沉的阴森,但那声音却恍如同少女娇嗔时略带些吸引注意力似的拖音。她那天晚上穿的是一套浅黛蓝色的裙褂,裙边衣角依稀勾出淡雅的竹与兰。江愖知道她的身上有一股夹杂着药香的清香,不过那一日似乎浓了些。“你以前应该经常在这里吧,真要说的话,我这个后来者才应该给你让位。没有理由你给我让的。” 江愖感受到,程清漪似乎轻轻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若有若无,并不是很实在,就像是经过一束低垂下的花枝时擦了一下。他今日着的是一件传统的长袍马褂,那手指骨节的手感便柔软地印在那平整的衣襟上。 “不,没有这个道理。”他的声音轻不可闻。花园里现在空无一人,负责看管程清漪的保姆在花园以外等候,园丁们今日也归去了。“而且,我不想再招您烦了。” 程清漪的手顺着江愖的脊背下滑,然后蓦地抱住了他的腰,身体严丝合缝地靠在他的背上。一切都很顺利。她在感到隐秘快乐的同时,又因为自己过分的设想成真而感到了愤怒与更深的怨憎。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除了她的阿泓,这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她悲切又快乐地用尽仅有的气力,那是一个沾染上旖旎意味的拥抱。她的力气很小,江愖可以很轻易地挣脱,但他没有。 “......你确实招人烦。”程清漪呓语般小声说着,像个孩子一样有些埋怨地说。江愖的手放在她的交握在腰间的双手上,骤然的触碰让程清漪下意识轻颤了一下。 “母亲,”他口中道着亲缘尊卑明显的恭敬的称呼,手却顺着程清漪的指缝伸进去。他的手比程清漪大好一圈,扣在她的指缝里时像只温文尔雅的野兽。“您今日大底是累了罢。”他嘴里体谅着,却已然不放程清漪走了。 程清漪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后背上,好像她真的畸恋着身前的青年。“你不愿意吗?”她说,“在北平上学,还有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你有过女朋友吗?”她想了想,“或者是......做那种事的对象呢?” “没有。”江愖柔声道,“不管您信不信。” 程清漪当然不信。“你总是要长大的。”但她只是用着母亲关爱孩子般,那样爱怜又难过的语气说道,“总不能没人教你,你就稀里糊涂地长大了。” “......可怜的孩子。”她似乎真有些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好将那其实是说给阿泓,抑或是说给自己的话语唱得更宛转,更动听些。“一个人在外头多难过呀。” 江愖放缓了呼吸。“您一个人在那房间里终日困着,您才是真的孤独呢。”他垂下眼眸,“我虽然在异乡孑然一身,但那比起您的痛来说,不足万分之一。”他转过身,看着那眼睛似在哭泣的,他可怜又可爱的继母,他父亲的续弦。在那旧照片上时她还没有梳作妇人的盘发,没有枯萎地微笑着,孩子气又真情地笑,和师长友人待在一起。而现在,她正违心地向明明深深厌恶的青年乞怜着,向她那本就心怀不轨的继子。他将那容貌身形无甚变化的美丽泡影拥入怀中。她的心不在这里。 “......你帮帮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也来帮帮你。我一个人在那里好难过。” 情到浓时,江愖想要亲吻程清漪的发梢,最后却只是作罢。“我帮您。”他低声说,“母亲,您别害怕,我帮您。”什么都好。 那天深夜,江愖旋开了程清漪卧室的房门。所有人都在漆黑的夜里陷入死寂的沉眠,着睡衣的女主人却在青年带上门进来后,如同雨水打湿的纯白色晚香玉般伸出白玉般的手臂,在黑夜中不舍又欣喜地黏滞在他的皮肤上。外面在下雨,雨水不断流动渗入地底,阴沉的惊雷像是悲鸣的幽灵,被撕裂出不间断的幽蓝色火焰,吞咽烧却迷离纷扰的呼吸与低喘声。于是,晚香玉花瓣上的殷红被濡湿着流去了,花瓣下轻颤的心被依稀拨开缝隙了,泌出越发愈发清甜粘稠的蜜,多得垂挂在花瓣边上,便只能被尽数吮吸去。被侍弄的松软又潮湿了,品花人将那积蓄着藏品的物什侵入。不比蜜水的甜,那积藏许久的液体是略腥的,海水冲刷进幽深洞穴中,直将那孤苦可怜的白花冲洗的眼泪潸然。 窗户微开了一小道缝,虽不至于让雨水进到房间里头,却将那窗帘吹得向内流动着。卧房是几近于黑夜的,响雷的亮光不时照亮那床榻上的两人。颓靡的,湿润的,不像人,倒像是两束紧贴在一起的肉,恨不得每一寸的呼吸都交融在一块儿,每一小点儿的皮肤都合拢在一起,呼吸着你的呼吸,呼吸着我的呼吸。 “你不能弄在里头。”病弱的女人靠在继子的肩膀上喘息。“那样若是怀上了不该有的孽种,生出来得叫你什么呢?” 江愖抱着她,那旧式的肚兜被揉皱在程清漪的腰间,两边的乳肉含着比玫瑰颜色略深的茱萸,方才已然被这好似渴求母爱的浪荡子含在唇舌里反复轻捻亵玩了一番。他轻轻抚摸着程清漪的腹部,那里残留着淡淡的妊娠纹,像是刀子一下一下横着割开流出脓与血,再慢慢愈合成浅色的纹路。“你身子受不住的。”他叹息,去吻她浓黑披散的发。她累得躲不开,任由他没意义的温存。年轻的,勃发的,有温度的肉体。她则是半死的,衰败的,逐渐腐烂的一团半死不活的肉。 “你现在是个男人了。”她的声音轻盈,甚至夹杂着呢喃细雨般的欣慰和柔情。 他只是更紧地拥住她,浅麦色的皮肤上是不分彼此的淋漓的汗珠,或许还有麝香味儿的体液。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程清漪问他这些日子做了什么。青年一边摩挲着她的后背,一边温声和她说自己白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一时间倒像是一对真正的母子了。 第五回(H) 然而,第二日早晨用饭时,程清漪依旧是那副内敛温顺,除了与阿泓便是谁也不愿多看一眼的模样。饭后,她被老爷叫到了书房。 “你该尽一尽母亲的本分。”他坐在那里,便是一副不怒自威的家长做派。“家里人体谅你身体不好,让你上二楼安静的地方养着,看看你现在这副蔫蔫的样子!阿泓是你的孩子,那刚刚和你一起吃饭的也是!” 程清漪低垂着头,只是不语。 “花园里的佣人和我说了。”老爷道,“那里是江愖和他生母以前经常待的地方,那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们亲手种下去的。让你去,不是说那里就真成你的地方了。” 程清漪的嘴唇在颤抖。 老爷语气平和下来。“去祠堂跪一天,好好想想母亲该怎么做。” “……是,老爷。” 程清漪正准备低头沉默退下,老爷又蓦地叫住了她。“江愖白天要去商会忙,晚上回来会累。”他已然准备将长子培养成接班人,“到时间,你去厨房把炖好的莲子羹端到他房里去。手脚麻利点。” 程清漪轻声应是。“知道了,老爷。”她微缩着身体离开,然后便在佣人保姆的看管下去了祠堂。女人是不能上祠堂的供桌的,族谱上也只是记载祖籍和姓氏。那如影随形的保姆藏进了阴影里,而她跪在地上,没有任何软垫的铺设,便这样双腿实在地跪在地面上。中午,江愖不回来吃饭,她便被叫去旁边阴暗逼仄的小房间里一个人吃完了午饭。分别是一小碗饭,一碟水煮青菜,一小碟咸菜炒切成薄片的咸肉,吃完了再去跪。等到那保姆让她起来时,她的腿已经不能自然的伸直了,酸疼且冷硬,下面全是青青紫紫的。程清漪得叫保姆搀扶着,一点一点慢慢适应着,再去了厨房,将那汤羹颤颤巍巍地端起。 “大少爷回了卧室,这会儿应该在读书。” 程清漪询问了佣人,便慢慢向她从未去的方向走,穿过阳光普照的长廊。江愖所住的房间采光很好,很宽敞,旁边配备了书房和琴房。程清漪停在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青年出现在门口。他今日穿的是西式的衬衫,系深靛青色领带,外面套一件烟灰色的马甲,连着同色的铅色西装长裤。江愖轻声道了“晚上好”,想要接过她手中的碗盘,再让她进来坐会儿,却见程清漪不愿地避了一下。江愖让开,让她进入自己的房间。她进来时腿脚不便的模样,将汤羹放下,轻轻地说了句“喝完了会有佣人来取,记得吃晚饭”,便默不作声想要离开。 江愖抓住了她的手。“腿怎么了?”他怕弄疼程清漪,便改作双手小心地捧着。她下意识地蜷起修长苍白的手指,却如同猫似地轻轻刮了一下青年的掌心。 “去祠堂跪的。”程清漪说话时音量总是细细小小的,唯恐惊到旁人似的。“老爷让我在那里思过一天,晚上给你端莲子羹。” “饭吃了没?” “午饭吃了。”程清漪半推半就坐在凳子上,虚虚地反抓住江愖的手,慢慢地抬眸又放下。好像只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她才舍得展露丁点儿的柔情蜜意。“晚饭等你一块儿下来吃。” 江愖抚了抚她的脸颊,忽然将她抱了起来,不等娇小的继母发出惊呼,便让她坐在自个儿的大腿上。程清漪没料想他般,一时间心头上涌颇为难堪和不自在的羞赧。“……没个正形儿。”她虽与江愖有了肉体上的牵扯,但也仅仅止于肉欲。然而,江愖却拉开抽屉,拿出医药箱来,慢慢地将她那墨绿色的裤腿捋了上去。他还懂些推拿,和着药酒按摩着她青青紫紫的腿与发疼的膝盖。程清漪怕掉下去,引起声音吸引佣人察看,于是便虚虚地靠着江愖,手扶在他的后背上。一番下来,程清漪感觉两腿舒坦多了,只是江愖还不放她走,拿起湿毛巾擦了擦手,然后端起了莲子羹。 “吃点儿。”江愖温言道,拿起汤勺舀起轻轻吹了两下。“你身子骨弱,跪了一天伤元气。” “……那是给你的,你吃。”程清漪垂眸,“我不吃这玩意儿。” “胃难受吗?” “药已经吃了。”她的语气堪称冷硬。她时而那么的我见犹怜,风情万种;时而又不近人情,令人觉得遥远。江愖放下碗,揽住她的腰。“要么母亲吃,要么母亲喂我吃。”他神色平静地说,“母亲可以将我当做阿泓,如此便心无芥蒂了。” 程清漪心上觉得耻辱。但细想,她已经委身于眼前的青年,她已经不要脸面地勾引继子,希冀早日毁了这个家,如此这般故作矜持又是为了什么呢。于是她轻轻端起碗勺,索性没骨头似地往他身体里面靠了靠,轻轻匀了匀汤羹,舀起来,放在嘴边轻吹,嘴唇轻触着试温。江愖便这样看着她做,一直盯着她看,再慢慢顺着她递来的勺子喝下那微甜的汤羹。程清漪虽越发觉得他的目光愈发旖旎,就像是一件件将她脱得只剩下肚兜,然后回忆昨晚的那事一样。他是如何虔诚地伏在她双腿间去做那从未有过的私密事儿,那舌头是如何将她搅得泄了又泄,泪水涟涟。她舀起一勺,这回试好了温递过去,却又狡黠地收回,慢慢地在那浅粉色的桃花般的嘴唇下抿进嘴唇。 程清漪确实在不老实。她看着青年愈发晦暗不明的眼眸,只是熟视无睹地继续做着手里的事情,然后偶尔又在他面前舔舐干净青花印瓷的勺。他们像是在极亲密地分吃一碗莲子羹,直到一碗见底。程清漪将汤碗放进盘中,作势要下去,却被江愖拥住,搂着腰扶着下颚吻了起来。她不再与继子多说话,只是放纵了这一切的进行。 “你快一些解决。”他的手顺着上衣的下摆触碰她的皮肤,掌握她柔软丰盈的胸脯。裤子被脱到脚腕上,亵裤已然去了一个裤腿,只待露出双腿间一道微长着口的缝隙。他实在是会学习,第二回便已然熟稔又柔和地勾着微湿的花瓣,不久便带出丝丝络络的蜜来。“......别让他们发现。”程清漪轻轻转过头,修长白皙的脖颈随着身下被刺入而微微上昂,她一手撑着书桌,另一手捂住了嘴,只能随着身后的人翻涌在深蓝色的浪花中,起伏着,啜泣着。 晚上,一家人吃饭。依旧是老爷和江愖聊,程清漪沉默地吃饭。只是进行到一半,她像是有些不舒适地低声咳嗽起来,那脸上净是脱力的红晕。饭是吃不下来了,她由保姆搀扶着进了二楼的卧房。程清漪身子实在是乏了,坐在那椅子上觉得大腿和臀肉疼得不行,便找了机会回房间。 “我知道你很寂寞,因为你还年轻。”在花园里遇见时,程清漪在佣人的注视下状似和蔼温柔地和江愖走在一起,直到那些背地里打小报告的帮工走干净了,绯红色的夕阳被孤苦无尽的黑夜取代。程清漪停下脚步,近乎天真无邪地仰起脸。“但是我已经不年轻了,我不能一直陪着你——” 她像是话本上某种魔性又清纯的艳鬼,靠近了江愖。“......然后随你喜欢地张开腿。我会累的。”程清漪无形中将两人的关系定义在肉欲的范畴之内。 江愖垂眸,轻轻地将她耳旁的碎发捻起,再夹到她耳后。“您不喜欢,那我便不做。” 程清漪摇了摇头,笑了。“那不行,我隔一段时间也是要进食的呀。”她踮起脚,将头埋进江愖的怀中。他慢慢弯下了腰将她圈住,她便也免于踮脚的艰辛。“而且,你会忍耐得很辛苦吧?” “……” 她离开他的怀抱,与他耳鬓厮磨地靠近。“在母亲面前不需要一直忍耐,只需要暂时的等待就好。”她的声音呢喃、稚气,却又有种悲悯爱惜的母性。江愖知道她若是以母亲自居,那定是若有若无地将他看做阿泓了。 他仿佛畏惧着惊扰程清漪的梦。“……好。”他轻轻地说。 第六章(H) 这日,照相馆的师傅到了江公馆。他是应了老爷的嘱咐,来家里拍全家福的。 程清漪穿着要么是深色的端庄沉郁,要么是清淡素雅。她本来穿的是一身暗朱色的裙褂,老爷瞧着太沉闷,让她换一身颜色明快些的。她只得回了房间,在衣柜中看了许久,由保姆伺候着穿了一身不常见的白底勾珊瑚色花纹的旗袍,剪裁样式在当时是时兴的。她也不是考虑这些的年纪了,只是由着保姆给她上了点胭脂水粉,雪花膏抹了许多。托她那个继子的福,程清漪现今看了那银色的小圆盒只觉得分外不正经,怕不是该用在别处。 出来慢慢走到堂屋,她看到了今日提早回来的江愖。他手中是赭石色的西装外套,惯例不爱抹头油的他看上去颇为俊朗随性。程清漪不爱闻那头油的味道,江愖偶有一次稍微用了点,被她故作娇嗔地抱怨了一番,这之后便再没碰过。他看见了拐角处露出大半截身子的程清漪,原先仅仅是一派平和沉稳的作风,目光却极快的柔和下去。 老爷还在与他说,不必再特意换一身中式的衣袍,如此这般很有年轻人的精神气,一看就受过进步教育。他看到了程清漪,一双勉强有些人气的沧桑混沌的眼珠死了下去。 “去把阿泓抱来,在这里干站着像什么话。” 程清漪微低着头,应了声“是”后离开。阿泓三岁了,如今在开蒙。不晓得老爷是如何想的,这么大点儿的小孩读那么多书,后来累倒发了烧,程清漪一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一边在阿泓睡下后止不住地掉眼泪跪着求老爷。老爷不觉得有什么错,话中依稀透出江愖更加严苛的童年,最后徒留对阿泓这个败儿,程清漪这个无甚用的慈母的不满意。后来还是江愖去讲了两句,这事才作罢。程清漪看着小男孩在窗边吹风车,吓得连忙去抱他。她抱不动已经是个大胖小子的阿泓,还是他自己慢慢将两只短腿落地。 “阿娘不怕,那窗户是关着的。”他偏过头看较往常颜色多了些,更漂亮的母亲。对于阿泓来说,这世上最厉害的人是他的哥哥,最美丽最爱他的人则是母亲。“我在玩风车。” “以后不能这样。”程清漪浑身出了冷汗,将阿泓抱住,又唯恐勒着他,然而她瘦胳膊瘦腿,又常见靠汤药调理,那力道根本不大。“阿娘的意思不是让你不玩风车,你要离窗户远点,知道了?” 程清漪觉得后怕,因为当她看着窗户时,既是在想着每周一次的外出,同时也总幻想自己已然决绝跃下,栽在那花园中,血肉溅在花花草草上。但她还有阿泓,她要和她的阿泓在一起。 “知道了,阿娘别哭哦。” “阿娘不哭。”程清漪顺着他肉乎乎的后背,在乳娘来时站起来。“你不能让阿泓去窗户边儿上,那里很危险的。”程清漪从来都不会疾言厉色地对待下人,但即便如此,她也得不到尊重,只有管束和揭发。阿泓的乳娘算是为数不多待她平常的,或许是因为她对阿泓也有感情。“你若是要出去,把他照顾好了再走,或者一道带去。我不能时时看着他,你多点心,好吗?” “是,夫人。”乳娘道,“我疏忽了小少爷,夫人怎么责罚都行。” “……不了。”程清漪低下头,看着依偎在自己怀中的男孩。“阿泓,你还记得吗?我们今天下午要拍全家福。” “知道!”阿泓高兴地说,“阿娘看我穿的衣服,是不是和哥哥有点像呢?”那是一套煞有介事的小西装,程清漪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刚刚看到阿泓扒在窗边心急,都没注意到。“我和哥哥说了后,哥哥今天早上就给我了!”阿泓立马解答了程清漪的疑惑,稚气地转了一圈炫耀。 阿泓非常害怕老爷,但很崇拜亲近江愖,就像是用他填补了生命中的父爱似的。程清漪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因为她与江愖的关系不纯,这才想得如此荒谬不堪。 她拉着阿泓走着。“那,阿泓早上有没有好好谢过哥哥呀?” “嗯!”阿泓用力点头。 穿过幽暗的,即便是白天也难以透进光亮的长廊,程清漪和阿泓的聊天声逐渐消逝。在亮光照射的堂屋内,佣人穿行着,摄影师调试着摄像机。老爷坐在椅子上,旁边是空的。他对于程清漪迟来非常不悦,但碍于江愖,在场还有外人,他便暂时作罢。程清漪遵循摄影师的话语坐在老爷旁边,尽管如此,她还是与自己的丈夫有一小段显而易见的距离。不过,看摄影师的意思,他本就想让最小的阿泓坐在中间。 阿泓独自爬上椅子很困难,程清漪和抱不动,本应让佣人帮忙。江愖绕到前面,手放在阿泓手臂下轻轻一托,便将阿泓抱上了红木高椅。阿泓看了一眼程清漪,然后像是要让母亲表扬似的,大声说了句“谢谢哥哥”,然后凑过去让程清漪摸头。 程清漪忽然有些无措了。老爷正严肃地看她,希望她做出得体和睦的反应。至于江愖,他的眼睛永远都是柔情满溢的,此时却多了些笑意。 众目睽睽之下,程清漪微微抿唇,轻轻摸了摸阿泓的头。 摄影师从黑布下出来,感叹着。“兄弟虽然年龄相差大,但关系真好。江先生和江夫人真是教导有方。” 教导有方?教导到床上去么?程清漪低声让阿泓坐好,不去与江愖对视,眉目间沾染些烟雨丁香般的哀愁与郁色,即便是白衫上的点点珊瑚色都难以净数抹去。江愖站在座椅后,手搭在椅背上。他似乎隐隐在程清漪那边多点,因为程清漪只需要若无若无地一瞥,便能看到江愖腕表反射出的光,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松木香气。 摄像机闪光只有一瞬,却将面前的场景永久地留在了照片上。年轻美丽又依稀有些局促的夫人,苍老而精神矍铄的当家,俊朗得体的长子,活泼可爱的小儿子。怎么看都是非常幸福的一家四口。 程清漪后来在江愖的票夹中发现了这张照片。家中的事从来都是男人做主,在她这里从来都是渺无音讯。江愖后来给她看了照片,但她没有想到会出现在这么近的地方。 身后的青年将被子往她身上盖了盖,支起上身后,用裸露的手臂将她揽得近了点,吻了吻她的耳垂。他看着程清漪往里头翻,就像是不放心丈夫忙着检查的妻子。她在夹层里看到了那张旧照片,那时的她很年轻,穿着学生装,齐肩的长发颇有些学生气地垂落着。那并不是一张完整的照片。 “其他人我都不认识。”江愖在她耳边呢喃,一边顺着她的头发。“……我就想看看你。”他的语气平稳而温和,仿佛他并非在与程清漪调情。 “你看了后是不是觉得,这人着实可笑得很。”程清漪又看了那张黑白全家福上的自己。穿着颜色明快的衣裳又怎么样,留下的只有一件黑白的轮廓,然后是被包裹其中几近窒息的她。她已经不知道如何真心快乐地笑了,因为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 江愖缓缓地叹息出声。“怎么会。”他说,“这怎么能怪你。”他轻轻握住程清漪的手,手指触碰上照片中那张沉默又阴郁的脸。她仅仅不想完全地在这世道枯萎,便已然用尽所有的气力。“不能这么算。不可以。”他否认,“是旁人的错。世道对你不公。” 程清漪笑了,重新将照片放进去。“你错了,他们都没有错。”她转过身,抱住江愖,不着寸缕的身体与他紧紧贴在一起。“……这都怪我。怪我是个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读些破书,然后自以为是地俯瞰这世道的女子。我被摆一道啦。”她的声音带着轻盈明快的韵律感,却像是在哭。她的手摸上江愖的胸膛,找着他的心脏,然后侧耳听上去。“你还年轻,小心点,别叫心早早地死了。你有理想,这多好啊。比没有好太多太多了。” 他的胸膛在微微起伏着,那是青年人正值青春的生命力。“你抱太紧了,我身上疼。”程清漪不满地小声说着,在他怀里蜷着,然后勾着他的脖子亲他。她像只小兽一样无章法地轻舔他的下嘴唇,仿佛对真正的亲吻一无所知。于是,江愖低下头,与她吻成一团,直叫她成了一滩连绵的春水。分开时,她的笑容是那么的无垢纯净,如果忽略她眼底化不开的愁怨,恨意和忧郁的话,她好像真的爱上了这个留洋多年,风度翩翩的继子。 江愖知道,他的继母是个高明又拙劣的骗子。 第七回(H) 那闺名叫白遥月的姑娘是白家的三女儿,上头两个也都是姐姐。她父亲是开医院的,母亲则是大学教授,门第比起家学渊源、富有连城的江家何止低了一点,但胜在书香门第,人脉关系也不错。她还在法国留过两年学,学的是医生。 若说喜欢,白遥月对江愖是有一点的,但那不足以令她义无反顾、非卿不嫁。不过,江愖的存在确实能极大地满足她的虚荣心。用她的话说,“带一个完美的男伴出去,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漫无目的地逛街受尽瞩目也很好”。 白遥月觉得江愖这人很奇妙。他在新旧之间辗转得极好,却又不给人投机之感,无论是长辈、同辈还是晚辈,对于他都只有赞不绝口。最外在的容貌、家世,物质的学业、事业,还有可贵的性格、为人处世,他都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地将完美贯彻到底。而且,尽管他在英国留过学,却没有富家公子哥儿的一丝劣性脾气,在他身上看到的便只有内敛,谦逊和游刃有余。 “你真的喜欢人吗?”白遥月问道。他们正在一家服装店,专门为他们这些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女定做衣裳,中式西式皆有。白遥月正在试一件水蓝色的西式翻领大衣样衣,一边试一边问江愖。 江愖礼貌地笑了笑。“我记得我上次已经回答过了,我不讨厌人,性取向也比较大众化,没什么和旁人不同的。”他见白遥月颇为满意这件衣服,便及时结了帐。按理该如此,毕竟白遥月明天就要同他去见家里人了。如果没有波折,他们会订婚。 然后,他会用一种无法转圜的方式结束这段关系。为了永绝后患,他和白遥月的名誉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受损,不过无伤大雅。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契约,只需要按照这一套流程走下来。之后,江愖会留在上海,白遥月不出意外应该是回法国去。她没有理由留下,因为医院的继承权不可能留在她手中,她有一个弟弟,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她无处施力,便只能回到法国闯荡。 结束这场由双方家人高度介入的出游,他友好而颇有距离感地与白遥月道别。而当天下午,江愖又去了程清漪的房里同她厮混。 若是在床上以外的时间,程清漪连眼神都很难停留在江愖身上片刻,只有在老爷吩咐时,她才要么端水果,要么端汤羹去敲江愖的门。为此,她本该多跪好多次的祠堂,但江愖知道后似乎又和老爷说了些话,这之后不再跪祠堂,而是改作两人更多的相处时间,那甚至够江愖完整地在床笫间讨好抚慰程清漪一番。 “父亲既然本意是想让我们多亲近一点,让母亲受那刑有什么用。”在程清漪疲惫时,江愖便光裸着上身,从那桌上拿来切好的水果,一点一点喂给只顾着喘息休息的继母。“父亲同意了,我们有更多时间在一起。……我见不得您受苦。” 他俯下身,轻揉着程清漪颜色略淡的唇肉。她有些不悦,江愖很快收回手,却很专注温柔地看她嚼着橘子肉时不时鼓起腮帮的模样,明亮的汁水依稀晕开在她的唇上。 “明天那白家小姐要来吗?”然而,程清漪却在吞咽后骤然开口。 “是。”他轻声应答,“白小姐的父母,还有父亲都很满意。不出意外,再过一月多便会订婚。”青年对于自己即将和年龄相仿的少女订婚,自己当天下午便同继母在床上取乐之事似乎没有丝毫的羞耻心。 没心肝儿的东西。程清漪看着他,一向克制得很好的厌恶浮现在眼眸中,当然很快便消散了。 不过,江愖自然是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垂下眼眸,俯下身去亲吻她的眼睛。“母亲会因为这件事不理我吗?”他低声询问道,有些可怜地隔着被子伏在她的胸口。 程清漪露出笑容。包容的,虚伪的,分外妖冶的。“当然不会。”她抚摸着青年的头,“母亲一直在这里。”她近乎有些悲切地吐出淬毒又令人迷醉的爱语。 “阿泓还小,我依靠不了他。我只有你。”程清漪看他。控制着力道虚虚伏在她身上的青年转而将她抱在怀里,以保护者的姿态。“……我只有你,我怕你结了婚就不要母亲了。江愖,你继续爱我,好不好?” 江愖低着头。“我爱你。”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个真实的承诺。“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永远爱着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程清漪抬头亲吻他的下颚。“好孩子。”她的声音柔软而甜蜜。 第八回 白遥月穿得正是那日江愖付钱的大衣,烫得微卷的长发束成活泼又俏皮的高马尾。她本想穿自己心爱的洋装来,但又怕落入江愖比较旧式的家人眼中显得轻佻,便趁着昨日上午的“约会”买了这件衣服。江愖的品味很不错,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都是江愖决定的,往往也是最适合她的。 她与江家老爷问好。江愖的父亲端的是一副全然严肃周正的模样,问起她学业生活时流露出些僵硬的慈祥与关怀。白遥月从父母那里了解过江愖的家人,知道在他留学在外的第二年,生母便突发病疾,没过几日便去世了,这之后很快娶了个续弦,似乎是没落官宦世家的女儿。他如今应该还有个三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江家老爷没拉着她说太长时间话,而是让江愖带着她在江公馆内转一转。“江愖对花很有研究,去那里看看,给白小姐介绍介绍。” 白遥月有些惊讶,不过看了看江愖又觉得好像没那么违和。花园离堂屋有很长的距离,一路上她不免多看看周围的陈设。和她住的洋房不同,江公馆基本保留着中式宅院的布局,同时又恰到好处地接壤了西洋风格,尽管宽敞具有古典传统美,但总给人逼仄又阴沉的感觉。 而就在抵达花园前,白遥月隐隐察觉到一束目光从略高处投向这里。她向身旁看去,却见二楼的房间有一道影子掠过,紧接着窗户便被拉上。 白遥月觉得悚然。“那里住人吗?”她转过头,却看见江愖正深深地看着那个方向,目光复杂深沉得令人难以捉摸。听罢,他重新看向身旁的少女。 “当然,白小姐。你刚刚不是看到了吗?”他礼貌地笑了笑,“那是我的母亲。”他的话语很是平稳知礼。对于那个年长他没几岁的继母,他表现得尊敬又温和。 “她可能是累了吧。”江愖道,“母亲她身体不太好,一直需要药来调养,近些年慢慢好了些,不过还是要多休息。” “……你和你继母关系很好?” 江愖以往富有分寸感的笑无形中似乎多了几分温柔和真情。“她是个善良又温柔的人。与其说是我们关系好,不如说是我想要亲近她一点。”他抬眸看向白遥月,“毕竟是无法分割的家人。” “你很重视家庭。”白遥月点了点头,然后装作无意地说。“以后应该会是很好的父亲吧?” “我只会和我爱的人缔结婚姻。”江愖却笑着将问题挑出,“而且,我大概率是不会有孩子的。” 白遥月偶尔会想,和这么一个完人度过相敬如宾的一生,拥有一个体面的婚姻,对于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怎么把话说得这么绝对,未来的事情谁说的准。” 江愖的声音依旧很礼貌,但是肉眼可见地冷却了下去。“白小姐,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遵循契约精神。” “……什么嘛,搞得好像你很抢手一样。”白遥月装作不满地“哼”了一声,实则因为刚刚江愖声音一沉而感到一瞬间的畏惧。她从父母那里听说过这个商界新秀的事情,江愖不像是初出茅庐,他非常懂人情世故,各路手腕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他。”她的父母如是告诉她。 威压感。白遥月压下了心上的不安定感,接着装作无意识地说。“又不是谁都跟你一样,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可是要成为医界新秀的。” “人各有志,以你的学识和性格,我倒认为并不困难。”他又重回那副柔和而有距离感的模样,说话时令人感觉心上很是舒服。他根本不需要打一棍再给一甜枣的话术,因为他这人的存在就非常具有迷惑性。 白遥月定了定神。“就知道恭维人,你每天早上是用蜂蜜漱口的?”她道,“你父亲说你对花很是了解,不如你现在一一指给我看。” 江愖轻一点头。“愿为效劳。” 白遥月本该在晚饭前回去,却被江家老爷留了下来。她本以为江公馆的饭食会很古色古香,没想到也有些西洋的菜肴点心。江愖似乎和一个佣人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佣人端着调整好菜式的晚餐从小门出了厨房。 白遥月一开始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即便是晚饭时间,她也没有看到江愖的继母,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不在。江家老爷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在饭桌上和她聊起白日在江公馆的见闻。 “晚上让江愖送你回去。”老爷说道,“女孩子太晚在外面不安全。” 白遥月本想说自己可以叫家里的司机来,但料想他其实也在行撮合之事,倒不如直接应下来,反倒省事。“那就麻烦你了。”她转向江愖。青年温和地应了声“没关系,应该的”之后,隐隐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饭,白遥月察觉到自己似乎将包落在了书房里。“我一个就行。你不信医学生的记忆?”她对江愖道,“你等在这里就行,别老麻烦。” 江愖没有强求。 然而,夜晚的江公馆似乎更大,更空旷了。白遥月待在里面,总觉得莫名的悚然和恐惧,好像这个房子在吸取她的生气。她凭着记忆摸到了书房,将包拿好。回头的路上,她再度察觉到了与花园那时相似的目光。于是她转过头。 年轻的女人半边身体被吞没在阴影深处。因为是夜里,而这一段路程莫名的昏暗偏僻,白遥月看不清她的脸,只依稀勾出轮廓。那女人用阴恻恻的目光看着她,像是这座公馆的幽灵,死前凄惨,死后自然也不得安宁。 女人被黑暗彻底吞没了。白遥月的后背被汗浸湿,转过身木然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干脆小跑起来,撞到了佣人也只能一边道着歉一边继续跑,直到回到前屋去。江愖候在那里,和她一起出了门,然后寻了辆出租车一同坐上。 “……江愖,”白遥月的声音略颤抖,“你家里,是不是有鬼啊?”说罢,她描述了一遍刚刚见到的场景。诡异,阴森,令她甚至不愿意回忆第二遍。 江愖皱起眉。“白小姐,我想我白天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的母亲住在那个方向。”他道,“今日是周五,母亲应该是从花园散步回来。” “真的、真的不是……” “白小姐。”江愖温声转过头,“或许我们祖上是相信鬼神的,延续多年且难以更改;但我想,我们受到的教育,并没有让我们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鬼。”他委婉却又不无责备意味地说,“这并不科学,而且很失礼。” “……” “……抱歉,我不该再三冒犯你的母亲……”白小姐低声道歉,“只是,这一日我一直都没见着你的母亲。我甚至、我甚至以为……以为……” “以为她是虚构的吗?”江愖道,“不,白小姐,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她是真实的。你之后会见到她的。” 第九回(H) 下一次见面,便是商量一周后的订婚宴。 白遥月终于见到了江愖的母亲。她坐在堂屋的右座上,着鸦青色的裙褂,乌黑的发被梳起。她比江愖年长七岁,白遥月直到,但她没有想到对方看起来是如此年轻,年轻得就像是已然身死在最好的年华,如今是个半死不活的躯壳。 她无疑是美丽的,比白遥月见过得任何一个人都要美丽。这种美丽并非单纯的勾画皮囊,而是融合淬入了烟雾般的哀愁与苦涩,她像是一切物哀精神的集合,再经由诗人残酷的浪漫化——之所以残酷,正是因为她在经受那样难熬的苦行,身心都饱受折磨,却叫旁观的他人品出了无与伦比的、伤寂的美丽,可不就是一种残忍。 白遥月近乎失语了。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位夫人正轻轻对她点头,流露出浅淡又柔和的笑容。垂眸与抬眸,她的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令人难以抑制的迷恋。白遥月在法国读了波德莱尔的诗,眼下在这位夫人面前,竟感受到了罪恶感。 “你以后该叫我母亲了。”她像是在与白遥月示好,细声细语地说,模样亲切。“……母亲。”她下意识应了声,看到夫人脸上先是流露出短暂的,孩子气的惊讶,然后又变回原本祥和的浅笑。“很高兴能见到你,白小姐。”她说,“江愖就拜托你了。” 白遥月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年。虽然她总是难以捉摸江愖的心思,但那一刻,她直觉江愖感到了不悦,是对她的。 不过,她那时脑袋晕乎乎的,将江愖抛到了脑后。她递交了见面礼,给江家老爷的是名贵的西湖龙井,给江夫人的是一根新式蝴蝶发簪,紫色的翅翼由蓝色勾边,珠宝工艺无一不是精致。她轻声对白遥月道了“谢谢”。除了他们,白遥月还细心地给从没见过的江家小儿子江泓带了一些小孩玩的玩意儿,中式西式都有。她感到,这位江夫人在知道内容后比起刚刚要高兴得多,原本依稀有些距离感的笑容与声音多了许多真切的意味。 “阿泓会喜欢的,谢谢你想着他。”她将包裹小心地交给下人,忽然鲜活雀跃起来的眉眼令白遥月感到心软下去,化成春水一般。 这之后吃午饭,那未曾谋面的江家小少爷也出来了,正儿八经套了件小西装,手里已经把玩上了新玩具。他看到了陌生的姐姐,有些羞涩,但依旧坚持自己爬上椅子。白遥月注意到,当小男孩脚踩空了一下差点摔下去时,不单单是他的母亲,那个年轻的夫人心急如焚地扶着他,江愖同样习以为常又眼疾手快地托住他,将他慢慢送上了椅子。 “谢谢哥哥。” 他们兄弟关系真的很好。白遥月想。这倒和她印象中的此类家庭不一样,继母,继子,亲生的小儿子,宛如天生的一家人般和谐。 那位夫人在小男孩的耳边说了两句,小男孩听后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白遥月,严肃又憨态可掬地说着“谢谢姐姐的玩具”。看样子,应该是刚刚母亲教的。 “不用谢。”白遥月忍不住微笑起来,“玩具好玩吗?” “好玩!”小男孩声音略微提高了些,然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又压低下去。“谢谢姐姐,姐姐叫我阿泓就好了。” “阿泓好。” 小男孩点头。“姐姐好。”是个懂礼貌的小男子汉呢。白遥月忍俊不禁地想。 这顿饭白遥月吃得很高兴,或许是因为江公馆里和睦的氛围,又或许是因为那位女性的存在本就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又怜惜又喜爱。席间,江夫人似乎有些不舒服,就着手帕不断小声咳嗽着,脸被憋得染上病态的绯红。她因为败了众人的兴而连声道着歉,话语被急促的呼吸扰得破碎。她终究是被保姆搀扶着离了座,上了楼。 白遥月感到担忧。吃完饭后回家的路上,她终于询问起身旁的青年。“令堂的身体如何?她看起来很严重。” “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还容易咳嗽。”江愖慢慢说道,“还需要仔细调理。” “都吃什么药?”白遥月追问,“我好歹学医,家里人也是,你和我说说。” “调养身体以喝中药为主,胃疼会吃西药。”江愖准确地将程清漪用的药一一道出,显然是将方子熟记于心。白遥月沉吟片刻。她学的主要是西医,不过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上对精深玄妙的中医也有所了解。“好,我回去问问看。就算没有病,这样咳也难受得很。胃病的话,我去看看哪个方子适合令堂。” “多谢。拜托你了。”江愖轻声道。 当天晚上,江愖进了二楼程清漪的卧房。一番缠绵交媾后,他将白日里咳得那般可怜的继母拥入怀中。他们并不频繁同房,而且每次做此事时,江愖都将程清漪的意愿优先。他的床上技术愈发得炉火纯青,即便不用他磨人的物什,也已然能将程清漪弄得连声啜泣,汁水淋漓。程清漪确实在此事中体会到了快乐,那是她的丈夫不曾给予的。因为,比起成为一个人,她的子宫、门第,样样都比她自己重要。 “嘘。”程清漪伸出那已然流了些薄汗的皎洁的手臂,抱住了青年。“……小声点。”说罢,随着身下被侵入,她那欢愉又悲伤的呻吟便被淹没在唇舌的缠绕与勾连中。她似乎沉溺于肉欲,但却又在这之外保持着清醒又冷漠的距离。只有在两人独处时,她才会同江愖说些闲话,将憎恨化作爱意,将苦涩化作甜蜜,将远离化作依赖。 江愖的手指正旖旎地抚摸着程清漪的下颚与唇边。“白小姐确实是个好姑娘,老爷眼光很好。”她张开嘴盈盈地说,“……你的也不赖。” 江愖的手指顺着她的唇缝滑入,轻捻狎玩着那潮湿柔滑的舌肉。他依稀有些不悦,程清漪仰头看着他,一边笑着去缠他的手指,一边被他弄得出了好些泪水。“生气了?”江愖的手指离开时带出了唾津连缀的丝,被程清漪轻轻捧住。她抬眸看着青年的神情,稚气又情色地舔舐干净。“那位小姐要是知道你和继母背地里做这种有违人伦的混账事,她才应该更生气吧?你生气作甚?” “……我不会因为您生气,母亲。”他垂下眼眸,好一副引人心碎的俊美无俦模样。程清漪一边抱住他,一边想着,她永远不会可怜这个家除了阿泓以外的任何男性。他是虚假的,有罪的,却露出这副模样为自己争辩的虚伪之人。 于是,程清漪一边窝在青年怀里,一边小声抱怨。“你呀,昨日回家经过我的时候,身上一股好大的雪茄味儿,我还没说你呢。” “公司里的人抽的。”江愖将她搂紧了些,“人情来往的事情。我只是把东西收下,我不抽,以后也不会。” 然而,程清漪像是有些遗憾地道。“你不抽啊。”她说出如同鬼魅般绝情又缱绻的轻叹。 洋烟还好些。程清漪幼时见过那些因为更可怕的舶来品败光了祖宗基业,最后妻离子散,不得善终的人家。在江家接触不到这些,她被束缚幽居在公馆内,见不到那些吞云吐雾的人。 程清漪无意识地轻声说了句。“……算了。”她不能让阿泓瞧见浸染上恶习。她自己陷入泥沼没事;她厌恶的人若成了瘾君子,她也只会高兴。但她不能害了阿泓。 江愖像是有所感地亲吻着她的眼睛。“母亲不希望我变成那样的人吗?”他的声音充溢着细思令人毛骨悚然的柔情,“抽烟容易得肺病,应该很难好。如果是再’时兴’一点儿的东西……”青年甚至抱着怀中的女人笑了起来。“我应该会死吧。我违抗不了那些病理性的东西,最后一定会将这个家一整个拖进地狱里面。” “我一个人在里面还好。”他的嘴唇轻轻擦过程清漪脖颈的皮肤,“但母亲不可以。母亲要去天堂里,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我竟不知道,你还信奉基督。”程清漪被他弄得有些痒,“……我才舍不得你那副样子,早死了怕不是要变成厉鬼来索我的命。” “我不那么做,母亲。就算我真成了鬼,我也只是想待在你的身边,我不要你的命。”他听着程清漪胸膛里平稳的、冷酷的心跳声,由衷地笑了起来。“母亲可以要我的命。” 程清漪垂下眼眸。“……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对啊,母亲舍不得我。”江愖餍足地抬起头。程清漪看着他温柔又迷恋的神情,不知为何,她没有办法如自己心想的那般,只有没心没肺疯癫的大笑和快乐。 “因为我也是母亲的孩子,母亲同样爱着我,对吗?我叫您一声母亲,您得可怜可怜我,别让我做了没有母亲的野孩子。” 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失了良心,但她依旧能够辨认出自己面前的是个人。那一瞬间,程清漪忽然想直接告诉他,就那么说着“我一点都不爱你”,让他远离不幸——哪怕只是她的一个念头。然而,江愖却吻住了她的嘴唇,然后重又将她笼罩在身下。 雷雨交加的夜晚,他们会比寻常更放纵一点,仿佛只能死在今天,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第十回 程清漪参加了订婚宴。她当然得去,以江愖母亲的身份。尽管她看上去年轻得格格不入,无论是与自己的丈夫,还是与女家两个作西式打扮出席的父母。 “亲家母。”白夫人客气道。她已然悄悄观察了许久,虽是如此称呼,心中却想,模样看上去说是小一辈的孩子也不违和。然而,无论是气质还是妇人姿态,她又无法融入女儿辈里,便孤独又落寞地独自站在那处,像是一枝低垂落泪的兰花。 程清漪在礼数上从来都是周全的,虽然这看上去分外的荒诞不经,但她确实是江愖的母亲,也已然育有一子。不出意料,到时候阿泓是要去做花童的。程清漪看江愖着墨色的西装,白遥月着白色的洋服首饰,礼帽上由珍珠连缀着一小片蕾丝垂落。他们很相配,各个方面都是。 程清漪忽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闭塞感。她本应该觉着如此和睦美好的场面,若是破坏起来定时无比残酷又叫人痛心。然而她惊觉,即便血淋淋地刺破这层画面,也不会有任何毒水脓液流出来。他们是不一样的,与她所经历的婚姻与生活截然不同。 “夫人!”酒席间隙,江愖要去应对各方宾客,白遥月本该一起敬酒。但她实在不喜欢如此场景,再加上江愖似乎对她的在与不在并不在意。他一个人就能完成了,白遥月的离开能被他用很多体面的理由圆过去。再者,以江家的面子,也无人敢说什么。她瞅着程清漪被佣人搀扶着要从小门离开,便追到了酒席的走廊上。 少女忧心地偏过头,终究用上了那个称呼。“母亲,您身体不舒服吗?” 程清漪微拧着手帕。“我只去隔壁厢房休息一阵,待会儿还回去的。”她说话时有种清冽又轻柔透明的质感。白遥月不知为何总想盯着她看,从那浅浅上了层胭脂的嘴唇中听到她更多的话语。“你不要担心,今天毕竟是你和江愖的订婚宴,我会尽量待完整的。”程清漪眼眸轻轻上扬,那轮乌色的瞳澄澈却又仿佛深陷泥沼。 她怎么会将眼前的夫人看做厉鬼呢。白遥月有些出神地想。“……您不要勉强。”不知为何,她上前了几步。 程清漪本以为自己会不着痕迹地施展恶意,然而一时间却哑然了。“你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程清漪仿佛是在询问记忆中那个着学生装的少女。家道中落,父母四处寻人应酬,甚至挤占她上学的时间带她参加宴会,去见形形色色的人。兴许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变了罢。只是,程清漪理解他们的苦楚。她或许会提前辍学为生计奔波,毕竟家中虽然不如盛年,收缩开支如常人般生活,还是过得下去的。然后,她被欺骗和抛弃了。 父亲打了她一巴掌,从前疼惜她的母亲木然地站在那里。 父亲的话回响在头顶。 “你一个女人家家,出去能做什么?”他斥责程清漪的不懂事,“读书是为了什么?你真以为女人能做点什么?还不是为了嫁个好人家!” “不然呢,做娼妓,做交际花,做电影明星,做富家公子哥的陪玩?” 程清漪从不知晓,从自己儒雅又饱读诗书的父亲口中说出的话净是些男盗女娼。在他嘴里,那些出去自谋生计的女人都是靠着裙带关系,靠着卖弄风骚。她们没有眼界,没有尊严,没有身为人该有的对独立性的追求。她们是镀金的商品,是在新思想潮流下被哄骗得晕头转向的蠢猪,她们不识好歹地吃父母用父母的还不知感恩。 “我不喜欢,一点都不。”白遥月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再说,有江愖在,我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他摆得平。” 她看了半晌,壮着胆子又上前了几步,握住了程清漪的手。柔软的,细腻润滑的,白皙到有些不健康的纤细的手。“我马上该正式叫您母亲了。”白遥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她一看见程清漪就有些过于亢奋高兴了。“我陪您坐一会儿吧。正好,我也懂些把脉的活计,帮您看看身体。” 佣人已然退下,穿着洋装的少女托着身着浅兰色素雅裙褂的程清漪之手。“订婚宴那里……” “没事,稍微迟一点,我们悄悄溜进去。”白遥月活泼地偏过头,“江愖他很擅长这些啦,母亲您教导得很好。” 我没有教导他。程清漪看着她,心开始绞痛起来。即便如此,她的面庞也只是更加苍白,血色几乎褪尽。 这是她该受的。程清漪想。对于这个疯女人自甘堕落,不知廉耻,阴险恶毒的惩罚。 “母亲,”白遥月一边接着“母亲”“母亲”地叫,一边悄悄地观察程清漪的情态,见她没表露出不自在便继续乐呵呵地说下去。“我回去问了父亲,他有几个特别厉害的中医前辈,已经藏在深山里的那种,他们有办法的。” 白遥月热切又依恋地看着身旁的女性,近乎是有些微醺地轻嗅着那股怅惘又芬芳的药香。“您一定可以好起来。到时候,我带您出去看看上海的景色。”少女描述着场景,“我觉得,您穿洋装也肯定很好看。” “……谢谢你。”程清漪轻声说。 她们在隔壁厢房休息了一阵,交谈的内容主要聊程清漪的身体健康,还有白遥月在法国两年的留学经历。还是佣人提醒,白遥月才准备带着程清漪一同回去。 不过,两人回去终究是太过显眼,便由宴席的主角之一先行归去。程清漪在厢房多待了一会儿,还是让保姆唤来医生,吃了一味急用的药,伏在木桌上顺了会儿呼吸,才慢慢地回到宴席的厅室。她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因为人们几乎默认,江家虽有位续弦,但是个缠绵病榻的药罐子,出来一趟难免要病怏怏地寻些药吃。再者,江公馆大小事务都是由江家老爷和他那个长子负责,程清漪从来都是个符号似的隐形人。他们会说起江愖是如何如何的一表人才,人中龙凤,说起江老太爷年轻时有多么雷厉风行,呼风唤雨,并感叹江愖年纪轻轻便已然有了二十分他父亲的能力。 程清漪身体和精神都处于折磨之下,吃了药回到宴席也仅仅只是能勉强走些路,听些偶尔递来的恭喜之语。程清漪零星而得体地回复着,忍耐着对方更多的话语。尽管如此痛苦,但她确实严格遵照了她的承诺,一直待到了最后。 当晚她睡得很不安宁。一醒来,枕头是湿透了的,布满她的汗与泪。虽然身体舒坦了些,但程清漪依旧觉得精神有些恍惚,由保姆搀扶下地时一下子就栽倒在地,头被磕得鲜血淋漓。 真不吉利。程清漪眩晕地想着。不知为何,她感觉不到疼,只是有些惨然又讥讽地觉得,自己可真是扫兴又晦气。 程清漪忽然感觉很疲惫,于是在床上安定下来后,听着佣人医生来回的脚步声便睡着了。 梦里,她从窗户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第十一回 程清漪醒来时,外面已经是垂垂夜幕。她察觉到有一双小胖手在轻轻地摸自己的脸。那是阿泓。程清漪恍惚地想。对,她的阿泓。 “阿娘,阿娘。”阿泓一看见她就哭了,哭得一抽一抽的。程清漪多想摸摸他的头,但实在是累得很,提不起劲儿。 “阿泓不哭。”程清漪心疼又难过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心情却感到了平静。“你凑近一点让阿娘看看,阿娘现在有些看不清你。” 阿泓一边哭一边将头往前伸,然后身体便骤然腾空而起,坐在了她的床边。程清漪表情一滞,旁边青年的身影映入眼帘。 江愖轻轻垂下眼眸。“我去找医生。” “不。”程清漪骤然开口,对上他的视线。“……你留在这里罢。”说完后,她第一次没有与青年错开视线。江愖亦是她的孩子,尽管并非她所生,但她是他的继母。他身上留着江家的血,阿泓身上也是。 程清漪平和地说。“有椅子吗?坐下来吧。” 江愖看着她,半晌轻应了声“好”。 程清漪有了点力气,便去轻抹阿泓眼角止不住的泪水。“阿泓不怕,阿娘不会离开你的,阿娘还要看着你长大呢。”程清漪用手指触碰着阿泓嘴巴两侧,牵引着做出了代表笑的上扬。她笑了,笑起来稚气得像是个不知道疼的孩子,尽管她的额头上了药酒,被包裹了一圈又一圈。 “阿娘有点笨,所以不小心摔了一跤。哪像我们阿泓,跌倒了一点都不哭。阿娘一点都不如阿泓坚强。”她哄着受惊了的小孩儿,不厌其烦地,后来轻轻顺着阿泓的背。 医生又来检查了一遍,没有大碍,晕倒是心力交瘁劳累所致,需要休息静养大半个月。老爷已然封锁了所有下人的嘴,以防走漏风声,传来不吉祥的话语。他对于程清漪非常不满意,以至于几乎连下楼都不让下了,只是关在那房间里。 “既然你身体不行,周五的散步也免了罢,休息好再出来。”老爷说,“别一出来就添乱子,自己扫把星,别把霉气传到旁人身上。”他很是嫌恶程清漪,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晦气。 程清漪的脸色变得煞白。但她好像没有力气再感到不平、愤怒与憎恨了,因为她也做了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情。这种愧意在白遥月带着药单来访,看见她卧病在床后又急切又可怜地跑过来时,已然愈演愈烈,几乎让她喘息不过来。 “您会好的。您会好起来的。”少女紧握着她的手,泪眼朦胧。她像是要拭去悲伤的情绪,于是便展露笑颜。“我把带过来的药方和江老先生说了,医生也觉得行。您要是不嫌弃,我隔三差五得空了便来看您。” 白遥月真挚地说着。“我觉得和您特别投缘,真的。您受伤生病,我感觉心里难受。” “……不难过。”程清漪犹豫着,还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像对待孩子一样。“你若是愿意,那便来吧。” 少女高兴地应下。 至于汤药,江愖若是在家,那定是由他端来,一勺一勺喂给她喝。程清漪在被子里紧攥着手心。她会习惯的,这种流于家人间自然的亲近。她没有想好怎么在江愖面前做好一个母亲,因为她看不见江愖的存在,她只看到了癫狂又丑陋的自己。 或者说,江愖他真的有罪吗?她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归结于他,自此肆无忌惮地掠夺与毁灭吗?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近乎在床上干呕了起来。青年先佣人一步进来,坐在床边替她顺着气,喂给了她温水。脆弱又苍白的继母在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便艰难呼吸中从他手臂中抽离,然后往里侧退却,向内靠在软垫上,泪水就这样残留晕开在绯红色的眼角。 江愖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见她平复了下来没有大碍,然后便格外安静地离开了卧房。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十二回(H) 除夕之夜。 程清漪已然二十九了,再过一年便是三十。她的身体已然养得差不多了,然而老爷却铁了心地笃定她依旧病得不轻,将她几乎整日整日的完全反锁在楼上。即便江愖去说,他也没有丝毫动容。 “把她领出去只会丢人现眼,丧门星。”老爷如是道。实际上,在被白家父母委婉地询问起程清漪的身体状况,而白父甚至希望能够亲自来看一看情况时,他觉得非常丢脸。为此,之后没多久,他便将程清漪叫到了书房,用拐杖突然敲向她的膝盖,对猝不及防吃痛跪在地上的年轻女人大加斥责。程清漪垂着头,死死地看着地面。 他终于刻薄地将死亡提到明面上来。“你就算要死,也给我死得远远的,别出来祸害人。寻个平常日子,一抔黄土把你收了才好。八字好,说什么八字好,八抬大轿抬进来这么个东西。” 老爷从来都是吝啬言语,仿佛男人都是沉默又干实事的,女人除了叽叽喳喳全无用处。程清漪听着他说出如此尖锐的,在他们看来泼妇气十足的话语,突然感觉不到悲伤,只觉得好笑。 晚上,程清漪被免了饭食。她又饿又累地坐在木椅上,听见外边的走廊传来说话声。归家了的江愖似乎在和老爷说着什么,她听不清,只觉得江愖的语气分外的冷漠。然后,一个低眉顺眼的佣人开了门,给她送了饭,带了药抹在腿上。 而现在,除夕之夜,程清漪独自一人坐在楼上听远处的烟花声,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她本该早早裹着睡衣昏昏沉沉睡去,却听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甚至感觉,从身后传来的细微的开门声是她的错觉。程清漪转过头,眼见着江愖手指微动,便将门上了锁。“我会在天亮前回去的。”他的语气平和而温柔。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程清漪轻声道。 青年在黑夜中,面容几乎被无尽的黑模糊得看不出轮廓。“……您不再需要我了吗?”他极轻声地说着,“母亲,您答应过我的。” 程清漪看着他,站了起来,然后慢慢走到他身边去。“江愖,我不是个好母亲。好母亲不该做这样的事情。”她如是说着,手指轻轻解开江愖的衣服纽扣。“今日我便当做你还不知道,就不赶你回去了。你以后该懂事了。”她平静地垂下眼眸,身体慢慢地贴上了青年。江愖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到了床榻上。继子细细地亲吻她的脖颈,他扶着程清漪的腰,手指轻轻滑进她的睡袍里面,勾起那极贴身的亵衣,向下触碰那干涩柔软的小隙。而体弱的继母正用双手轻轻抵在他的胸膛上,微弱地呼吸着。她像是江上的孤舟,宁静又温顺地由着海浪拨弄。于是,她无声地将那苦涩与寂寥吞进腹中。 “……我是个有罪的人。”程清漪低声道。她本该憎恶这世道的一切,却悲切又哀伤地垂下眼眸,忏悔自己的罪责,就如同流血的圣母像。血是处子之血,是世人强加的苛责,是她最后一次的纵容。事实上,她给予的拥抱,欲望,桩桩件件、斑斑恶行沉重浓厚得多一次,少一次都没什么区别了。 不,还是有区别的。她得停止这场暴行。 江愖深深地看着她,在月光下拂去她脸上沾染汗渍的墨发。 “您怎么会有罪呢?您是无罪的,您是被抛弃被凌虐的可怜人。他们叫您的心碎了,您活在这世上已经那么不容易了。”他埋进程清漪萦绕着馨香的脖颈间,低声呢喃着。药香混合着轻盈的芬芳,便这样轻轻触碰他的嘴唇。“罪孽深重的是我,我引诱了您,将您哄骗上了床。” 程清漪眸光微闪。“不。”她轻轻摇着头,竭力想要否认江愖那完全颠倒的话语,却被抬起下颚吻住了嘴唇。江愖轻轻摩挲她的脊背,那里栖息着她已被折断的翅膀残骸。“……母亲说过,阿泓还小,便只能依赖我的话语。”他低笑着吻程清漪回避的眼睛。“我真的好欢喜。” 江愖摩挲着年轻继母的腹部。“有时我真的好羡慕,甚至有些嫉恨这一切。”他的声音像是昏暗的河流,“……如果,我是从这里出来的,您会不会待我不一样呢?”混着脐带,血液,就这样出来,然后在程清漪抱住他的时候永远都不松开。 程清漪只是沉默着。“我骗你的。”她的声音像是雨夜的铃,却又是残缺的。“都是谎话,你信与不信,那都是骗人的瞎话。” “您现在才在骗人呢。”江愖爱怜地说,“只要我一直爱您,您便不会离开我,那是您的承诺。” 程清漪别过脸,被他轻轻地转过来。 “……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情,只要您喜欢,让我死了都好。”他埋进程清漪胸前。“所以,就像以前那样,继续爱我吧,或者恨我也好。兴许您只是在身体上需要我,用来缓解无休止的寂寞。但我都会在这里。”话语间,程清漪在他的抚慰下流出了绵长浓稠的蜜液,将继子的手指都浸透了。江愖熟悉她的身体,他很擅长取悦于程清漪,那像是一种无形的毒。靡丽的,媚态的,痴人一般的恋慕。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程清漪的声音染上了欢悦又痛苦的喘息,“……这是最后一次了。” “不。”江愖低声说,“唯独离开您这件事,我无法答应您。” 第十三回 “你真的要和江愖结婚吗?” 白遥月看着程清漪。不知为何,皎洁寥落如残月的女性依稀散发出悲伤与不忍,那其中还有深深的愧意。夫人忽然有些不愿她与江愖成婚了。“你觉得他如何?他会待你好吗?” 白遥月想了想,狡猾地眨了一下眼睛。“他不是待所有人都很好吗?” 她近乎嗫嚅着碰着药碗。“你们,真的会幸福吗……”不知为何,白遥月总觉得她会啜泣着和自己说些什么,像被雨水打湿的梨花般。 “会的。”少女欣然道,“有您在,我想我会幸福的。”白遥月从程清漪微冷的手中接过药碗,取出带来的小袋,给她喂了个蜜饯。她总是小鹿一般垂下眼眸,细细地咀嚼那甜蜜的果脯。 “好吃吗?” “……嗯。很好吃。”不知为何,她看上去更加的黯淡忧郁。“谢谢你。” 原本,白遥月准备按照合约进行。经过这场合力出演的闹剧,她可以合理地到法国去,江愖很长时间估计也不会有婚姻上的消息。但是,她现在改变主意了,她要和江愖结婚,但并非出于对他的感情与爱。白遥月知道,自己对江愖的继母产生了不一般的想法。那为女性散发着令人着迷的易碎感,她便被笼在其中了。 但这世道是不允许的,程清漪对这一切亦无从知晓。白遥月不希望她害怕自己。如果是以儿媳妇的身份,她便能照顾程清漪一生。 江夫人——程清漪是那样的温柔、坚韧,她鼓励白遥月坚持她的理想,却又忧心她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白遥月依旧会悬壶济医,但她不会去往异国他乡,而是就在这片土地上。她会调养好程清漪的身体,长久地与她相依。 “江愖。”因此,白遥月找到了他。“我想了想,我们结婚并没有坏处。我们可以做表面夫妻,这样也能免除后续的不稳定因素……” 江愖看着她。“你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了吗?”尽管他很是温和有礼地如是说,但白遥月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 白遥月克服退缩感,深吸一口气。“……你不觉得,你的继母很可怜吗?”她冷静下来,准备抬头与江愖对峙,却突然悚然地忘记了话语。她知道江愖是个敏锐的人,而现在他好像已经猜到了什么,看向她的目光像是在——像是在—— “继续说,白小姐。” ——像是在漠不关心地和死人致意。 白遥月沉下目光,故作镇定。记忆中那个女人柔和而忧郁的脸庞,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令人迷醉的轮廓。她想,若是江愖对程清漪抱有着尊重爱敬之心,她可以说服对方。“江老先生年纪大了,他照顾不了夫人的。她还那么年轻,就像是已经死去了一样。” “江愖,你可以想一想,你以后若是和其他女人结婚,她会对夫人好吗?”白遥月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程清漪被虐待的场面。“口口声声说着对你继母好,你难道忍心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江愖看着她,目光诡异地平静下来。“我确实不忍心。”他说道。 “但是,白小姐,我并不准备和你结婚,从最开始到现在都是。”江愖保持着微笑,尽管那笑容非常的虚伪。“看来偶尔也有马前失蹄的时候。不过,这种事情果然不应该依靠外人来完成。” 白遥月的身体经过热忱,再迅速地冷了下去。 “……江先生,我们如今在外人眼里,可是一对关系很好的准夫妻。”白遥月坚持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解除婚姻,你会得罪很多人,包括我的父母。” 沉默半晌,江愖忽然轻笑了一声。“看来我们以后是仇敌的关系了。”他微笑着说,“不过,白小姐你错了。你的身上有很多可以发挥的地方。” 他礼貌而又虚假地叹息。“虽然很遗憾,但世态如此,如果你是女性的话,这一切会进展得更容易,而且会更难收场。”他温声道,“虽然可能会不太愉快,但确实落不到我的身上。” “况且,人无完人。你应该还是做过一些不那么好的事情吧?”看着白遥月脸色的细微变化,江愖笑了笑。 “看来,我说对了。”他的目光极寒。 第十四回(H) 白小姐许久不来了。 “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然而,浴桶水下的触感却令程清漪扶着浴桶边缘,几乎要哭泣般地喘息出声。江愖比起从前愈发肆意了,他甚至要在佣人送饭前先将她亵玩挑弄一番,然后再在佣人出门后施施然将她抱在怀里,一边弄她一边看她战栗着吃饭。程清漪觉得自己变成了这家中的暗娼,却又无法将遮羞布扯下。 多少次,年轻又美丽的继母不得已趴在床上,被月白色旗袍包裹的臀又因江愖的动作费力地抬起。她胸前的祥云扣已然被解开一二,一边丰满的雪峰缀着硬挺的红缨漏出,随着那粉娇玉似的蕊心被深入骨髓地戏耍推磨,正一晃一颠地摇曳。江愖没有除尽她的衣服,她微掩着胸口,于是他们甚至都勉强算得上衣冠楚楚。便如此在房间内苟合。 “……你要结婚了。”程清漪轻喘着去推他,被他慢条斯理地用银杏色的领带捆起手。“你这样,将白小姐置于何地呢?”她被轻捏那漏出的朱红色的圆玉,身下更是汩汩地淌出半透明色的水液。“你若是对我还有点感情……”之后的话语被淹没在压抑的喘息声中。 “我自是爱您的,疼惜您还来不及呢。”江愖领带系得松垮,一只手去扣她被束缚住的手,填满她的指缝。青年将她的耳垂纳入口中细细赏玩,另一只手隔着衣物揉搓乳肉的轮廓。她此处很是敏感。“我听阿泓的乳娘说了,母亲开奶时疼得厉害,还无甚乳汁喂给阿泓,这才请了她去照顾。那乳娘还说,阿泓喝不到奶直哭,您念他名字哄他,阿泓就不哭了。”青年喟叹着,“我不会像阿泓那般。我不让母亲疼。” “母亲若是舒服的,您便唤一唤您孩子的名字罢。您若不乐意叫,想必是孩子做得还不够好。”江愖垂眸注视着轻颤落泪,同时玉缝被撑出弧度一绞一绞的、他那被肉欲缠绕得动弹不得的继母。 而如今,程清漪连洗澡也不安生。这洗澡时,保姆又是候在门外的,她便只能捂着嘴,被撞得溅起些水花。男人在身后将她揽在怀里,抬起她的下颚便与她唇舌相接。江愖即便是遭继母在口中咬了一下,却也将这带有血气的吻绵长又旖旎地进行了下去。“母亲身子不好,只是偶尔如此,母亲便专心点,不去想别人可好?”说罢,那身下之物带着温水骤然推到了深处,程清漪说不出话,只是咬着下唇不发出声音。 夜晚,江愖不和她做那事。他是将程清漪抱在怀里,就如同寻常夫妻那般。 程清漪沉默片刻。“白小姐她究竟怎么样了?”她如今白日不被准许出门,便连下人间的谈话也无从知晓。 “看来母亲是真喜欢她。”江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她闯了祸,过去那些事情也被抖出来了。” “什么?” 江愖的嘴唇轻触着程清漪的脸颊,随着说话张合间摩擦着那片雪色的肌肤。“母亲可知道,那白三小姐从前为了继承父亲的家业,不仅仅是故意弄丢过她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幼弟,还往他吃的饭食里投毒呢。难怪那小孩儿都八岁了,话都暂且还说不稳当。”他察觉到程清漪呼吸微滞,似是联想起阿泓感觉后怕。于是,江愖在她肩上笑了起来,分外高兴愉悦地。 一切有迹可循。程清漪与白遥月闲聊时,她似乎对自己上头两个姐姐,下头一个弟弟很是不满。 “这么大了,话都说得磕磕绊绊,怎么延续父亲的事业。”白遥月道,“但父亲就一门心思想着让他做继承人。分明我才是最有能力的。” 程清漪理解她有才华却受现实桎梏的心情。不过,白遥月似乎在怨恨的同时又很是疼爱她那个身体不好的幼弟。“就算继承了,还不得我们帮衬。”她说话率性而又真情,对弟弟的照拂之意不像是作伪。 “她的事情现在闹得满城风雨。”江愖轻轻舔舐她圆润的肩膀,“可不单单是这些。虽说虚虚实实的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刚刚的事情一定是真的。旧事一翻,白家如今可不安宁。”江愖语气温柔,“母亲总要为阿泓考虑吧。” 程清漪抿唇,江愖则轻轻顺她的头发。 “母亲善良,很容易叫人蒙骗。” 不日,程清漪终究还是作为江愖的母亲被佣人搀扶下了二楼。白家父母都来了,而那白三小姐和上一次见面时截然不同。她本来是鲜活的,如今却瑟缩又畏惧地站在那里,被厌恶她的父母推搡。白父白母不复开明又大方的姿态,连声赔礼道歉。 白父嫌恶。“这个孽障,丑事发生在自己家里也就算了,还连累他人丢了面子。” 老爷堪堪做出体面模样。“其他事情,既然没发生在江愖身上,我便也无介入之义务。只是,令爱名誉受损,还有磨镜之好——” “谋害弟弟,倒是有些恶毒了。” 程清漪一惊,看向白遥月。她整个人都在打着哆嗦,抬起脸,对着她无力地显露出恐怖与无助的神情。“不是的,不是的妈妈。”她摇着头去拽白母的衣袖,“小朗,小朗他原谅我了,你们明明知道的啊,小朗他最亲我了……” 白母甩开衣袖。“江老先生,让您见笑了。”她赔着笑脸。 老爷估计也是颇不愉快,面上还是留了点脸面给二人。“恐怕他们并不宜结成秦晋之好。” 白父连忙道。“那当然,那当然,贵公子风光霁月,才学品行都是一等一的好,这些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怎能让这逆女平白玷污了口碑。” 他们此番为突然登门到访,江愖还在商会里面忙活,并不在现场。“江愖是个重情重义的,恐怕还得他回来过目。”老爷道,“既然如此,两位稍等片刻。陈妈,你去打通电话,让他今日就别操劳,把此事了结一下。” “是。” 白遥月浑身都是冷的,僵硬地被父母拉下坐在椅子上。 “白小姐,婚姻是双向选择的结果,订婚自然也是。”她并非之后一直没遇见江愖。然而,当时对方却颇有深意地如此说。“我很高兴你一开始选择了我,当然,我也’选择’了你。” 他微笑着轻点头。“谢谢你给家母的药方,她喝了后身体好多了。”青年经过她,“只是,以后烦请你别来扰家母的清闲。毕竟,家母有一疼爱的幼子,见着你,想到你做过的事情,心里恐不会好过。” 江愖接了电话,过了一阵,看起来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堂屋。 “抱歉,我来迟了。先生夫人可等急了?” “不着急,不着急,江公子来得很及时。”看着那教导得极好,很有礼貌分寸的青年,白父白母只觉得此刻脸上更加挂不住了。“江公子,我们此番过来,正是要商讨你们的婚姻大事。” “既然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断不能再让小女继续损害贵公子的清誉。” 江愖略有些担忧地询问。“那白小姐之后该何处安身呢?”一旁,白遥月传来怨毒又可怕的,仿佛看着怪物的眼神。他瞥了一眼,她便低下头去。 “我和内子已经想好了,她这个……癖好是病,得送过去治疗。”白父道,“我也知道一些治精神疾病的疗养院。在那里,她需要为自己做出的事情忏悔。” 白遥月拉住白父的手。“爸!爸我错了!我不要去精神病院!”她恐惧地掉眼泪,“我没病,爸爸我没有病,我到那里会疯的!我会死的!” 白父扇了她一个巴掌,将她打得瘫倒在椅子上。“你这个不知悔改的畜牲!放在更前头,你是要被浸猪笼游街的!你知不知道!” 老爷开口。“如此便结束,白先生和白女士回去吧。” 白遥月面容变得极其可怖。她忽然跪倒在地面上,向前抓住程清漪的裙角。“你个孽畜!你在干什么!” 白遥月揪着她的衣角。“夫人,夫人您快救救我,我不想变成疯子!……” 程清漪想要把少女扶起来,然而江愖却先行一步,几乎是半提半托着将白遥月拉了起来。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白小姐,您请回吧。”他松开手后不动声色地擦拭了一下手,仿佛那是极肮脏的事物,看着让白父白母愈发羞愧难当,一左一右制住看上去可能真得了疯病的白遥月。 老爷摇头。“……家门不幸。”话虽如此,他却没有丝毫怜悯,甚至觉得那白遥月活该凄惨地死去。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她玷污了江愖的名誉,使得白玉微瑕,叫他又恨又怒。老爷坐在椅子上,叫来佣人拿药给他吃。他年纪也大了,这些日子心脏格外的不适,想必就是这接二连三的混账事情使然。他看了一眼程清漪,心觉厌恶。那白遥月与她关系倒是不错,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于是,他睨了一眼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的程清漪。 “你到书房去,好好说这几日白遥月跟你聊了些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抖干净罢。” 程清漪刚想应是,却听见江愖开口。“便让我也听一听罢。”他云淡风轻地道,“听听那白三小姐究竟给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 老爷大喘着气,忽觉得一口浓痰卡在喉咙,噎得厉害。“行,你也来。”他如同破风箱般喘起了粗气,程清漪低垂着眼眸将水端过去,然后再慢慢站起,由那深蓝色的驼绒衣褂从那黑檀木镶大叶的椅子上蜿蜒着捻起,像被揉皱的波纹。冬日,她总是有些畏寒,只是刚刚见外人没拿着手炉,江愖叫下人寻来。 “母亲体虚,莫要伤了风寒。” 他好一副良家子的作派。父亲问话,便也谦卑地走上两步。 有他看着,老爷不能对程清漪做些什么。 第十五回 不知为何,程清漪又能下楼来吃饭了。她或许晓得是谁推波助澜,但她只是喜于多看两眼已然请了先生,忙于读背经典的阿泓。至于江愖,她偶尔会勉强端些母亲的作派,尽管背地里头他与程清漪保持着极亲密的肉体关系。程清漪有时不知道自己如是做的意义何在。 她这些日子愁眉不展,为的是白遥月的事情。江愖瞧见她轻抿绛唇,似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哪能不清楚她在忧心些什么。 用过午饭,程清漪便在这一小段时间内与阿泓说说话,再眼见着他被乳娘带走。老爷这几日身体不好,已然回了卧房午休。钟表敲响,程清漪颇为不舍地被那五大三粗的保姆带走。临走前,她望向门口穿戴整齐,已然准备去公司的青年。他在注视着她。程清漪不想知道他眼中的情绪为何。她只是想,今晚江愖应该会来她房间里。而恰好,她也有些事情想要询问。 当晚,江愖确实来了她的房间。不过,他并未急着与程清漪做那事,而是叹息着轻轻把玩她的头发。“母亲当真是被蒙蔽得厉害。”他的眸色晦暗不明,倒有些像鬼魅了。“那白小姐都做出此等事情了,母亲依旧怜惜她。” 话虽如此,青年却在程清漪皱着眉轻咳后俯下身,极尽温柔又低声下气地问她药吃了否,身体哪里不舒服。程清漪不说话,他便讨好地凑到继母眼下。“母亲是不高兴了吗?”江愖用手指轻轻挠了挠程清漪蝉翼般的睫毛,“我知错了,您别不理我。” “……你不要模仿阿泓。”程清漪抬眸又垂下,“像你原本那样就好了。”处心积虑的,不怀好意的,而非那种单纯又澄澈的模样。不管怎样,她都已然看惯了他这副皮囊。“我也没有不高兴,她确实对家人做了不好的事情。” 江愖盯着她,然后笑了。“但您想帮帮她,难道不是吗?”说罢,他掐了一朵白山茶,就着微微濡湿的手指细致而轻柔地别在程清漪的发间。“您的眼睛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的继母总是无意识地散发出勾起人心中最原始施虐欲的脆弱感。“……她不应该去精神病院。她会死的。”从而招惹一些小麻烦。 江愖支起上半身,微笑着看她。那是别人,他永远不会那么做。“为什么?”他笑着询问,“母亲为什么觉得她不该去那里呢?” “……她不是因为伤害家人去那里的。”程清漪轻轻说,“只是因为她喜欢女性,而不是因为真正不对的事情。”她抬起头,抓住江愖胸口的衬衫。“你明明无所谓。你明明也不觉得这一点有多么罪大恶极。” 他溺爱般地吻了吻程清漪的额头。“母亲也是从我的眼睛里知道的吗?”不知为何,他听起来真的很高兴。“当然,我和母亲想的一样。我们是心意相通的。” 青年在程清漪耳边呢喃。“——但是,她做了令我不能容忍的事情。而且,我真的好嫉妒她,所以我觉得,她就算被送到精神病院也是合理的。” 江愖总是那么温柔缱绻地在眼眸里装下一整片幽深无尽的湖。“母亲是在关心我吗?”他将程清漪的手放在自己的喉结上,“抱歉,但您可以帮我解开衣扣吗?我觉得您好像有点冷。我想更近地拥抱您。” “……” “我总是很乐意告诉您很多事情,但这一次我不能。”青年的目光像是在一点一点把眼前的女性吞进腹中,不经过任何咀嚼,因为这是爱与欲望,而他一点都不想弄疼他心爱的继母。“您不能再多可怜她了,可怜可怜我吧。” 程清漪一边将纽扣松开,一边看着他褪下原本平整的衬衫,然后浑身被包裹上肌肤的质感。“……到底怎么样你才肯帮帮她呢?” 江愖沉默了一会儿。“三日后。”他在程清漪耳旁描述了一个房间,它就在这座公馆内。“我在那里取得我的报酬,您就在那里等着我,好不好?” 程清漪抓了一下他的胸口,紧接着便被淹没在浓稠又潮湿的亲吻之中。 第十六回(H) 白遥月从江公馆后的小门进去,在佣人匆忙又急促的脚步下穿过幽暗的长廊。如今,她对这座府宅产生的只有恐惧。 但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只能选择相信。佣人告诉了她地点,就在眼前二楼的倒数第三个房间。她的希望,她的机会,她去往法国的船票就在那个房间里,由推她下悬崖的人给予。少女很慢地走上台阶,唯恐发出过大的声音引来旁人。 房门没锁。白遥月进去后,发现这里似乎是一间闲置的书房,桌上由砚台压着一张今天傍晚的船票,下面还有一迭法郎。这竟然是真的。白遥月感到不可置信。 这几日,她对家里人彻底的绝望。对她最好的弟弟哭着磕磕绊绊地替她求情,那是这个家唯一的温暖。尽管白遥月一直知道自己不过是件有附加价值的物件,看似众星捧月,实则无所依靠,但她已然彻底认清。她不能待在这片土地上了,她要离开这里。 然而,当她清点纸钞和船票时,她看到那里用法语写着一行字:书柜旁有一个小门,它比较高,希望你能找到它。 白遥月的右眼皮抽动了一下。一个将她害到这种地步的人,她难道还要遵循他的指令吗? 然而。船票是他给的。钱是他给的。人是他安排的。白遥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靠近了书柜所在的那面墙壁。少女凑近了些。她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一边听着,一边慢慢踮起脚,手触碰着墙壁—— “咔哒”。很轻微的声响。在很高的地方,那里与其说有一个小“门”,更像是一个窥探的小洞。隔壁房间的光亮与声音都透了出来,那是一对她再熟悉不过的男女。男人着灰蓝色的西装,靛色的领带被扯得稍乱;女人为苍绿色的旗袍,裙边总是保守得拖得很长。而如今,她依稀有些难堪地坐在那花梨木镶大理石的沙发上,裙子被撩起露出纤细的脚踝足袜。她像是有些难受地轻喘着,额头上出了好些虚汗。男人正亲着她的耳廓,然后手指探下去,慢慢地从那其中抽出一件被淋得水汪汪的玉制的物件。他似是低声对女人说了什么,然后便轻笑了一声。 “真放了这么久。”江愖注视着依稀有些愠怒,脸颊染上绯红的继母,歉意地吻她的嘴唇。“您是个守信的好母亲。”代替那抹了厚厚一层软膏的房中物,江愖改用手指放进去,就着那馨香柔润的软肉搅弄起来。那缝隙含住他,已然是得空到功了。从白遥月的角度其实看不见什么,但定能知道背后发生的事情。 于是,白遥月一时间竟忘记了呼吸,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到,她有一日能看到有关那位夫人如此香艳,如此活色生香的景象,那带着甜香的呼吸声夹杂着明显的水声,让她不可避免的心神激荡起来。而更令她难以置信的是,对象竟然是她那衣冠禽兽,不配为人的前未婚夫,同时也是对方的继子。一切疑问似乎迎刃而解。 程清漪抓住他的衣角,“你说过的,你拿了报酬就去帮帮她……”那药膏似乎有些催情的成分,让她觉得身子热得难受。她扶着江愖的肩膀,艰难地张开嘴呼吸,却被对方不紧不慢吞咽下吐息,吻得浑身无力再分开。“……你要守信,她不能在那里,她一辈子会被毁了的……” 白遥月捂住了嘴,眼泪一瞬间就流出来了。 “您说话总是有用的,尽管我并不想帮她。而且,这是个没有回报的买卖。”江愖疼惜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滴,“您再如此,我可能就该恨她了。” 程清漪抓住他的左手,晃了晃。“江愖,她才二十岁……” 江愖虽然在微笑,但眼眸很快沉下去。他是真的非常嫉妒,嫉妒得认为白遥月值得一些更有趣的酷刑。阿泓是母亲的孩子,或许未来也会是他的孩子,她算是个什么东西。 青年反抓住程清漪的手,随着将那物件缓慢地顶入,笑容逐渐消逝。“母亲,我回来那一年也才二十岁。” 程清漪颤抖了一下。 “我爱您的一切,包括您的怨恨,您的憎恶,您的不甘愿。那是您给予的,您就算是真要将砒霜喂给我,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江愖笼罩在她的身上,“但是,您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一个外人。她拥有了您的怜惜,您的喜爱,您的牵挂。那是我虽一直乞求,但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您就这样全给了她。” 青年亲吻继母战栗寒凉的嘴唇。“您别害怕和难过。只要是您的愿望,我当然会帮您实现。她会坐上傍晚去法国的船,但在那之前,您都不可以离开这里。” 白遥月站在那里。而江愖似乎微微侧过头,眼神极冷地与她对视了一瞬。要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远走高飞,要么不自量力和他继续斗下去。江愖对女性是有尊重与分寸感的,应该说他对所有人都是这副礼貌而疏离的模样,但是他现在没有把白遥月当做一个需要这些因素的人,而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敌人。 看,她选择了前者。她怎么配陪在母亲身边,一个有了几面之缘就得了妄想症的可怜虫。察觉到脖颈上传来的触感,江愖眼神极温柔地垂下头。“……谢谢你。”她几乎是有些泪眼朦胧地,凄然又感激地笑了。 那一刻,江愖似乎明白了她心底更深处的愿望。他在程清漪的事情上从来都是敏锐的,这一事上却被嫉恨蒙蔽了心。他几乎是极少地愣怔住了,产生了近乎自虐的、对自我的憎恨之情。程清漪的神情让他感到悲伤,那是他无力改变的已成定局的过去,而他成了叫她心碎的无数刽子手中的一员。她无法全然同那时一般笑了。 “对不起。”他注视着程清漪,原本除去隐患的快意尽数消散。他终究知道,当他轻而易举让人生有缺的白遥月退出时,他可怜的母亲亦被他的话语笼罩在内。 他造的业果,却让程清漪吞下了。“母亲,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我不该让您伤心的。”悔恨与厌憎要将江愖吞没,但他依旧不肯放松拥抱程清漪的双臂。 程清漪也回抱了他。“……做你想做的吧。”她轻声道,“这是交换,我答应你了。我不食言,你也不要,好不好?” “我答应您。我答应您。” 不要让她枯萎啊,这世间的悲剧已经够多了。程清漪闭上眼睛。 第十七回 白遥月走了,尽管所有人都说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彻底没用了。他们将白三小姐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叹惋江愖遇人不淑。“那位江公子,你是不知道,真的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可惜遇上了这么个未婚妻……” 程清漪一开始还很不安,直到江愖拿来了白遥月给她写的信。她在信上感谢了江愖不计前嫌帮她去了法国,告诉程清漪自己已经安定下来了,应该会先去附近的医院实习一段时间。她的字迹是与活泼外向本性截然不同的娟秀内敛,结尾附了一行程清漪看不懂的外文。 “Adieu, mon amour. ”江愖靠近一点看,轻声念了出来。他在英吉利留学,程清漪还不知道他会法语。“什么意思?”她询问道。 “永别,我的——”他顿了一下,“我的爱。”青年单手随意地插在兜里,读到此处如是翻了出来。程清漪似乎愣了一下,然后重新看向手中的信纸。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只是柔和地挽起了嘴角。 “她会有崭新的人生。”程清漪坐在椅子上,阳光透过窗户,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与平静。她小心地将信纸迭好,收进一个陈旧的梳妆盒里,再放回抽屉。“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她抬头,看向江愖。她似乎不再那么遥远,而是真正平和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今天不需要去公司吗?”她询问道。 “……不。我留在这里。” 老爷在这座屋宅中的话语权,随着身体健康的每况愈下而逐渐弱化,取而代之的是江愖。程清漪可以白日在公馆内走动了,她不需要被局限在星期五的某个时段前往花园,而是可以自由地去那里看看花,安静地看好久。而现在,她正慢慢地站了起来。“我去让厨房里的阿姨给你做点东西。”程清漪道,江愖则轻轻扶住她。 “你想吃什么?”嘱咐完,程清漪要去小书房看看阿泓。他这时候应该在睡觉,可别又在梦里面踢被子。如是想着,她抬眼看向身旁的青年。忽然她有些发怔。 江愖露出温柔中不乏爽朗狡猾的笑容。“母亲喜欢什么,我就和母亲要一样的。” 对了,他今年才二十二。程清漪想。“……就会耍嘴皮子工夫。”她嘟囔了一句,不过心里确实有了菜单。她虽然不会做,但是确实有自己的偏好,那是偶尔才能吃到的好东西,不然她也不会冷饭冷粥养出胃病了。 江愖一直在注视着她,极温和地。 这样平静中甚至透出些许惬意的生活,直到某日江愖出门,程清漪被佣人叫到了书房结束。她看到那里依旧止不住地犯怵,而一上来,就看到自己的保姆握着一根棍子。“往膝盖打。”老爷靠在小榻上。他有坚持看书查账的习惯,如今身体虽然变得糟糕了,但也只是在书房加一张小榻,其他很有气节的照旧。话音刚落,沉闷的声响伴随着几乎要将膝盖粉碎的痛楚,程清漪跪在了地上。 “辉浓,你出去。”老爷冷冷道,“去厨房里看看药好了没有,盛出来,我让你进你再进。” 程清漪开始感到身体发寒。身后的门关上,前面的老人在咳嗽,她的手忽然连握住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 程清漪的嘴唇止不住地抖。事到如今,她依旧深深恐惧着这个苍老却可怖的老人,同时也是她的丈夫。“……我已经喝过药了。”比起疾言厉色的斥责与怒骂,如此慢性的凌迟令她畏惧得头脑里只剩下迟缓的“嗡嗡”声。 “那么多不够。”老爷说,“你得再喝点儿,不然怎么治得住你那个水性杨花的劲儿。” 戒尺直接被丢到了程清漪脸上。他恐怕将所有的力气和愤怒灌注于那么个沉重锋利的板子上,因此刮出了很深的一个凹陷的伤,鲜血一下子淌了出来,滴到了她苍白的嘴唇上。“你把主意打到我最得意的孩子身上,你这个下贱的东西。” 程清漪一下子抬起了头,豆大的泪珠瞬间流了下来。“辉浓,进来。”老爷叫了声,那个粗壮的保姆便端着很大一碗浓黑色的汤汁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佣人。那如出一辙的麻木与阴沉,他们都是世代为江家佣人的家奴。两个佣人架住程清漪仿佛一拉就断的胳膊,保姆一手捏着不停摇头的程清漪的鼻子,然后将那不知名的汤药整碗灌进去,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程清漪喝完后便倒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不许吐,吐了再喝一碗。”老爷冷声道,“从今天起,你不能从楼上下来,谁都不能见。这药每天一碗,治治你的疯病。” 程清漪的手背将汤药胡乱地抹着,嘴唇周围是抹不干净的药汁。她抬起头,不再哭泣的眼睛像是失去了焦距。 “对,我确实是疯了。”她看着那个象征,那个符号,那个从来没有完全消失的权威。“所以我勾引你的儿子,和他发生了关系。”程清漪的本性以及长久以来的压抑,让她即便是癫狂好像也是那么的安静。“你以为他一直在商会里工作吗?他有很多时间待在我的床上——” 老爷看着她。“再灌。”他虽然在愤怒,但是在多重考量之下又非常的体面内敛。于是,程清漪又被灌下了一碗汤药。她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胃部火辣辣地痉挛着。 “你想否认也没有用。”程清漪抬起头,露出一个根本不算是笑的表情。她的语气甚至矫揉造作地变得娇媚。“老爷,你发现得太早啦,要不然我肯定得让你儿子染上点什么东西,拖着这个家一起不得好死……” “带回房间里去。”老爷道。 程清漪一边被拖着,一边笑着。“你甚至都不休我,不打死我,我还得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对啊,你本就救了我们全家!” 然后,她便被保姆硬生生捂住了嘴,被推搡着上了楼梯,腿被磕出一道一道的痕迹。 程清漪艰难地站起来,坐在镜子面前,慢慢擦拭嘴上的药汁。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像是制作某种滑稽面具一般,她的嘴巴僵硬而诡异地上扬。或许马上就是实现美梦的机会,从那窗户一跃而下,虽然二楼不高,但以她的身子骨,就这么死了也不是不可能。 等等。阿泓。她的表情变得悚然起来。 阿泓。阿泓。她的阿泓。程清漪看着镜子,突然无助地哭了起来。或许,让那孩子长大后看清自己母亲的真实样貌,比起一厢情愿的陪伴,反而更是一种抹黑与拖累。 只是。她想。只是,那花园里的花开的实在是美丽,偶尔江愖还在那里看看书,她还是不要用这副腐烂的身体打扰了罢。她什么都不该留下,就这样被化作灰烬才好。 第十八回 “父亲,您会对母亲做什么呢?” 江愖平静地看着他的父亲。佣人将他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他温和地低声道谢,然后从容而冷静地随父亲进入书房。在听到父亲的话语后,他表现得非常体面自持,像是丝毫没有被影响到。或者换一种方式说,他根本不关心对方苦口婆心的讲述。 “还是说,您已经对母亲做了什么呢?”江愖微笑着说,“看起来,您虽然没把母亲赶出去,不过白日应该做了不少事情。” “……你在威胁我?” “不,我只是在问您而已。”他体贴地说,“您千万别多心,把身体气坏就不好了。” 那江老爷气得咳嗽了起来,指着眼前无动于衷的青年。“那个荡妇,她勾引蒙骗了你,她没资格成为你的母亲——” “您怎么能这么说,她是我的母亲。”江愖道,“虽然您不承认她是您的配偶,但我承认她是我的母亲,如此也好。”毕竟她现在程序上依旧是他父亲的妻子。如此唯一的好处就是,江愖和她有着关联,有着可以靠近的理由。 “……你铁了心和我对着干是吗?”他的父亲连连摇头,“江愖,你不该是这样的。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你应该是最杰出、最完美的,任何事物都难为牵绊不到你。” “父亲,那是您不了解我。”江愖的笑容淡了下去。青年没有耐心和他多说什么,只想去看看他可怜的继母。她白日定是受了好些苦,只是不知道如今怎样了。“我在外面吃过饭了,您若是还没有,就自便罢。” “站住!你不许去!”老爷呵斥道,“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去!”他叫来几个佣人。“你们几个,好好留意大少爷的需求,别叫他自个儿麻烦走东走西的,否则拿你们是问。”他看着江愖,既痛心疾首,同时也加深了对那二楼女人的憎恶。“江愖,还不到你翅膀完全硬的时候!你给我记着。” 青年看着他,半晌后妥协地走了。他什么都没有回答,不过落在他那个父亲眼里,便是油盐不进的作派。 这江家老爷越想越觉得怨恨。“给我熬!熬一大锅!”那里面的药草伤身,而且也避孕,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女人怀上孽种。尽管如此,他还是避着点自己那个精明得可怕的儿子。其实事到如今,他那个前途无量的儿子是怎么看上那个大了七岁,整天病怏怏,也没受过更进步教育的女人,若只是一时犯浑还好。 那保姆看着锅里黑洞洞的汤汁。她的眼睛同那汤药的颜色相似,都是一派漆黑腥臭的模样。 “全灌了。”他厉声命令道,“灌完了,叫她睡死过去,别醒着生是非。” “是,老爷。”她应答着,进了厨房。江老爷转头要去寻江愖。定是那个狐媚东西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了,不然他自小到大对外物从来都是冷静而又无动于衷的杰作怎么会到这种地步,都和他对着干了。 看来,这婚姻的事情还得提上日程。以江愖的才貌家境,之前与那白家小姐闹出的丑闻甚至可以用作锦上添花的一点。毕竟男人总归是和女人不同的——名节虽然也算可贵,但压不死男人。 然而,半夜的江公馆却喧闹起来。 “老爷!老爷!夫人房里失火了!” 保姆佣人忙着灭火,管家去找当家的,却只找到了听闻声音匆忙从房里出来的江愖。他脸色非常差,也不待佣人多说,便直往程清漪所住的方向去。她住在偏远的角落处,发现时已然浓烟滚滚,熏得人难以靠近。 乳娘紧紧抱着阿泓。那才四岁的孩子被她抱在怀里,不停地哄着说“阿泓不看”。小男孩无助地大哭着,喊着“阿娘呢”“阿娘呢”。 江愖简单湿了湿衣服,半捂着从那一排边几乎烧焦得摇摇欲坠的房间穿过,然后进了最里面的卧室。 那并非意外。程清漪坐在桌子旁边,手边是还残留着药渣的汤碗,还有一盒火柴。她的怀里抱着那个梳妆盒,抱得很紧;她的头上还包着纱布,或许正是在书房留下来的,表情很安宁,就像是在火焰中睡着了一般。江愖快速地用潮湿的衣物将她包裹起来。房屋已经烧得要塌了。他似乎已经没有时间考虑程清漪是死是活,他必须把她先带出去。只要带出去,她就能活。他如此告诉自己,还不到死刑判决的时候。 “厨房那边也烧起来了!” 江愖将程清漪抱出来。医院的救护车前不久抵达公馆外,江愖将程清漪抱上担架。他似乎被烧伤了不少地方,不过他并不在乎,似乎也没有痛觉。江愖只知道,他那躺在担架上的继母出来时还有些微弱的鼻息。她有机会活着,尽管她的身体是那么弱。是啊,她坚持到现在,已然耗费了她大部分的生命力。 “大少爷,您这样是不行的,您也一起去了医院吧。”管家看着他只觉得心惊胆寒,“您这样一起去,也能帮忙照顾醒来的夫人。” 有些出神看着燃烧着的江公馆青年像是被触碰到了某根神经,回过神来。“您说的对。谢谢您,陈姨。”他欣然感激道,“我现在也有些累了,江府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他随着救护车一同离开了。 佣人最终在书房里面找到了江家老爷。他在吸入有害气体的同时突发心脏病,已经故去了。仆人们找到的时候,他瘫倒在书桌下,已然成为了一块看不出人样的焦炭。他生前应该遭受了非人的痛苦,心脏病突发反而成了一种解脱的方式。 最终,这场几乎将江公馆付之一炬的大火被认为是佣人在厨房做事时的失误。至于从女主人那里蔓延出的火焰,则被认为是贴身的佣人有意谋害。那叫做辉浓的保姆木着脸供认不讳。他们家世世代代为江家做事,她没有后代,便就此终结了多年的家仆生活了。她最后的工作,便是认罪。 “愚昧的忠诚。为虎作伥,一起吃人,不值得同情。” 第十九回 在上海的某座医院中,程清漪睁开了眼睛。她看着眼前陌生的青年,有些疑惑地偏过头。她不认识对方,事实上如今什么都不记得的她不认识周围的任何一个人。她看不懂青年眼中交错的悲伤与喜悦,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竟然能够共存,真是不可思议。 “您好。”尽管如此,程清漪还是认真地向他问了好。“请问,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下午三点。你睡了好久,三天多了。”对方悲切地捧着她的手。他生得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庞,看他的目光温柔又缱绻。“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感觉很好。”程清漪摇了摇头,然后露出稚气又苦恼的神情。“请问您和我是什么关系呢?不过,我好像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她看到眼前的青年似乎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悲喜交加的神情。“……你全都不记得了吗?”他的声音非常柔和,程清漪觉得听起来很是悦耳舒服。 “嗯。”程清漪严肃地说,“事实上,我好像也是感受了一下才知道,我原来是个女生。” 青年又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笑容。“你被我逗笑了吗?”程清漪板着脸问他,“哪里好笑了,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她说话甚至有些过于犀利,倒和江愖看过的一些文章不谋而合了。对了,她的字也是一派锋利又龙飞凤舞的恣意潇洒——那是他未曾谋面的,少女时代的程清漪。 看到那张年轻的面孔,他会惊诧于可怜的继母如今枯寂冷落的模样;轻抚这张被汗水淋湿的脸庞,他会想起她从学生时代行至今日吃了多少苦。 清漪。可怜的程清漪。 “抱歉,抱歉。”青年连声道歉。过了一会儿医生过来了,问了她许多问题,顺带把那青年也带走了。“我得先去做些检查。下次,下次来我会告诉你,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人真奇怪。程清漪想。 于是,下次过来时,青年带给了她一个漫长又曲折的故事。故事里,他们是一对相爱的恋人,但碍于世俗门第之见,程清漪——也就是她——只能选择与江愖——这个有时候很怪的青年——远走高飞到他家。如果不是因为她怀孕,江愖的父亲不会允许她寄住在家。 江愖很是歉疚。“我瞒着父亲,最终还是委屈你生下了那个孩子。”他接着道,“父亲……父亲他说他丢不起这个人,所以便称作是我母亲的孩子,一直以我弟弟的身份养着。” 青年叹了口气。“有心人若是存心要对上的话,以我母亲去世的时间和阿泓的年龄来看,根本对不上。但我父亲就是这么瞒下去了。” 程清漪点了点头。对于江愖口中那个叫阿泓的孩子,她莫名在还没见到前就有些期待。“我什么时候能见一见他呢?” “等你身子再养好些。”江愖握住她的手,“他还小,一直对我都是哥哥相称。” “这是什么主意。”程清漪皱起了眉犀利道,“这样总感觉,你的父亲很是奇怪。编这么个谎言。”从对方的描述中,她莫名地相当反感那个无处不在的大家长。 江愖垂下眼眸,然后抬起。“对啊,他可真会出馊主意。”他爱怜地摸了摸程清漪的头。 然而,后来背地里,江愖的父亲又给他订了另一门婚事,虽然那个婚事因为其他原因搁置了。他没有明说。 “是因为什么?”程清漪很好奇,“怎么回事?” 他一怔,露出无奈的神情。“是我的不是。而且,我既然爱你,就没有同别人成婚的道理。” “不过,我没想到我的父亲他还想害你。”江愖轻轻握住她的手。程清漪本该感到无所适从和不自在,然而她却似乎很习惯这样的触碰。甚至于,她感到了些许踏实感。“我看到你在大火里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仿佛死了一回。” 尽管对那个故事毫无印象,但眼前的青年对她的情感是丝毫作不了伪的。他真的深爱着她,为此程清漪问了护士,他们无不说起江愖身上狰狞的伤痕。“没见过那么能忍的。”那护士咋舌,“还是说他天生没有痛觉?那样的话,他肯定是医学界的重要材料,能做出重大贡献的。” 对此,江愖很是无奈。“不,我有痛觉的。”他很开朗自然地说道,“你之前有一次生气,咬在我嘴巴上的时候——” 程清漪的手在他面前挥了一下。她本来想拍在江愖身上,但想到对方的伤,程清漪没打上去。“不准说,你说我就打你。”她“哼”了一声,脸颊却不自觉地绯红一片,“……就会叫人难堪。坏东西。” 江愖笑了一声,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坏东西就坏东西。”他亲吻程清漪的额头,“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坦诚地说,程清漪心里还挺喜欢他的。尽管这种喜欢很微妙,现在的她不懂潜藏在里面的暗流与压抑。她或许也没有真正明白什么是喜欢——喜欢应该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酝酿而成么?“不嫌弃你。”但她只是闷闷地说,然后仰起脸。“江愖,我们以后会结婚吗?”她像是有些懵懂地问道。 然后,程清漪便看着眼前的青年露出了一种令人难以描述的,复杂又高兴的表情。有时候,程清漪总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过分的专注热切了,而且那其中的悲伤与自责令她捉摸不透,只觉得心里怪难受的。 “……啊。不会太久了。”他轻声说,“你和我说过外出留学的事情,本来应该不久后去的。” “去哪里?” “英国。”他笑道,“我在英吉利留过学,也比较熟悉。” 那里也是一个没有人认识程清漪,她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江愖在那里有不错的根基,他得给和他一同奔赴异乡的程清漪好的生活。他的存在不是让她受苦的。 她马上就是他的妻子了。 第二十回 轮船上,穿着玉色洋装,头戴着宽檐礼帽的女性颇有些好奇地看着海上的风光。那洋装将舶来的活泼轻盈与中式的淡雅清丽结合得淋漓尽致,木兰花在她的帽子上悄然绽放。 不知为何,程清漪感到自己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渴望看到这样的景色。此时,那与她同行的青年悄悄从身后拥住她,低下头带着笑意看着她。江愖对她从来都是包容而温柔的。 “阿泓呢?” “阿娘,我在这里哦。”穿着小西装的男孩在腿边骤然出声,把程清漪吓了一跳。他虽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将哥哥改叫做爹爹,但阿娘的话他非常听。阿泓有时候很害怕阿娘会像梦里面那样,被狼叼走不回来了。这时候,他从前的哥哥,现在的阿爹就会告诉他,把那头狼想作他,是不是就不会再害怕了。 “那阿爹要把我一起叼走。”阿泓严肃地说。江愖笑着应他。 他们回了船内。程清漪有些晕船,难受得打着瞌睡却又没法完全入睡。江愖抱着她,对阿泓比了个嘘声。然后,他轻轻拍着程清漪的背,在她的耳边哼着没有歌词的,极温柔的摇篮曲。就这样,程清漪慢慢地睡着了,依偎在他怀里,全然的信任与依恋。 阿泓想,新爹爹可比旧爹爹好太多了。可能那是因为新爹爹是非常厉害、对阿娘也好的哥哥吧。 江愖和阿泓嘱咐过。“阿泓,你以后就我一个父亲。从前那个不算数,知道吗?” “嗯!”阿泓点头,“爹爹!” “爹爹在这里,和你阿娘在一起。”江愖柔和地回答道。 【尾声】 程清漪从梦里醒来。身旁的男人揽住她,似是她一动便被惊醒了,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询问。 “怎么了?”自称她丈夫的人如是问道。程清漪过了三十岁生日,身体也养得不错,现在肉眼可见比原本胖了一圈,依稀透露出有些娇憨的气质。她英语学得很快,读了更多书。她依旧喜爱文学,最终从事了教育学方面的工作。 然而,这些日子江愖很是不安。尤其是现在,当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妻子,他曾经的继母时,那股似曾相识的哀愁好像又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眉眼间了。偶尔江愖会想,她是不是已经想起来,要离开他了。 然而,女人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孩子气地亲了亲他的下巴。“我做了个噩梦。”她的声音细不可闻,将头埋进丈夫的怀里。她喜欢撒娇,每当这时江愖便会暂时忘记猜测。“你抱抱我就好。” “嗯。我一直在这里。” 他的妻子啊,忘却前半生的不幸罢。 他们的孩子渐渐大了。阿泓越发出息,常跟江愖说要回去,而他的父亲不让他在母亲面前念叨。江泓也不喜欢旁人叫他在异国他乡临时用的洋名,他最喜欢母亲唤他阿泓。 江愖总是祈祷着,程清漪永远都不再想起那段血淋淋的时光。他们的孩子已经忘了,永远地忘记叫他哥哥的时光。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妻子似乎一生都没再想起那段回忆,直到她先一步去世。 那一日,程清漪恍惚间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在她面前又谦卑低下得不得了的继子。他才二十岁,而她的二十岁早早死去。于是她微笑了起来,然后轻轻道了声歉。 “对不起。”她感到视线在逐渐模糊,丈夫好像非常地慌张和悲伤。程清漪没见过他流泪,这次应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们都老去了,尽管老去得很慢,但程清漪的身体每况愈下,再好的药和医生都救不了。程清漪在病中和江愖说过,等好了以后回国看看。为了她有个念想,对过去一向回避的江愖答应了。 “你不要总是不让阿泓说……他要回去,那是件好事。他要回去大施拳脚呢,在这里啃我们的老像什么话。” 程清漪悄悄寄了很多钱回国,支持国内的教育事业发展。她知道那里不一样了,但她没有赶上这种时候。她不让丈夫知道自己做的事,虽然他有办法知道,但他不在她身上施展他的办法,于是程清漪可以瞒得很久。 她就这样瞒了一辈子,瞒到临终前可以平静地说起这件事。“对不起……我没有做好你的母亲。” 他愣住了。 然而,病床上的女人笑了起来,狡黠地笑,一边想要去擦他的眼泪。“你多可怜……你的阿娘走得那么早……”她的手逐渐脱力,最后一口气慢慢地呼出去。 “……我求你……” 她陷入了永眠,只留下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离不开她,现在已经没了容身之处。异国他乡真的成为了异国他乡。 但程清漪做了个梦,一个很好的梦。睡梦中,程清漪在学生世代遇见了一个礼貌又有才华,家境殷实的后辈。她那时是个很宝贵的愣头青,很热血地想着改革,和现在不太一样,但他们还是相恋了,然后举办了婚礼。在战乱中他们相互扶持,坚持到了生命的尽头。没有大富大贵,最后拉着手一同死在乡间的一座朴素的屋子里。 那或许存在于另一个时空吧。 ——一个没有狼藉,所有理想都还完好如初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