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 第1章 [无cp向] 《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作者:楚山咕【完结】 文案 举世皆知,那个传说中貌冠五洲、力速双a的且去岛大师兄即将登陆。 他的目标是武林盟主! 有关此事,观天楼持续为您追踪报道,现在播报以下群众热议焦点: 太平山神医常氏:他有病。 凤仪山庄老庄主:他有病。 刺客组织一把手:他有病。 当今圣上:据说有病,朕很期待! - 且去岛门生都认为,凤曲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大师兄,胆小、软弱、心慈手软除了脸别无所长。 直到他一剑劈裂了岛主藏匿多年的存钱罐。 岛主震怒,同门急忙救场:大师兄只是生病了! 有病的大师兄变得冷漠疏离、固执护短,同时又剑法卓绝、傲视众生,该死地令人着迷。 因此在必须推出一个人选前去武林争霸之时, 有病的大师兄当之无愧。 凤曲:? - 清白两个字,凤曲都说倦了。 他觉得自己没病。 但是照镜子时能看到镜中人动了,且高贵无比地用鼻孔看他:昨天我把师父的存钱罐砸了,你看着办吧。 那个人自称阿珉,是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他。 阿珉此人高冷易怒,多次触犯门规,凤曲因此背上无数罪状,做了无数劳工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他也拔剑,效仿阿珉无理取闹。 岛主欣慰道:不用劳改了,送去武林争霸。 - 阿珉说,换个心态,争霸就是旅游,对手就是帮手。 凤曲深以为然,索性恃病行凶。 后来, 帮手一:其实,我是重生的。 帮手二:是的,我是有一个系统。 帮手三:我是耽美文在逃魅魔。 凤曲:??? 凤曲:我们到底谁有病? 【食用说明】 1.主人格凤曲,副人格阿珉,主凤曲视角; 2.成长流主角,故事主线纯武侠; 3.群像,全员无cp,人均事业脑; 4.自割腿肉产物。 第001章 且去岛 迈过一年严冬,且去岛上雪色未融。 岛主休憩的连海楼外、露天连廊上,跪着不见边际的一片白色。 且去岛门生同着雪白校服,一大片跪守在连海楼外。 为首的首徒玉冠高束,与众弟子相比,他的身形更加清瘦,虽然同样俯首,看不见容貌,却无端地惹眼非常。 日头西斜,连海楼中终于传来些许响动。 紧闭了整整三天的大门被人从内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跃进众人眼里。 且去岛首徒何在? 少女清亮的音色将所有人都震醒,门生们不约而同望向首徒凤曲。 凤曲则微微直起腰背,向她一礼:青娥姑娘。 这是太平山神医捧在心尖尖上的爱徒,据说神医此回亲自出山,就有一多半是看在穆青娥的面子上,想带她外出看看风景。 穆青娥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进来吧。 凤曲的身形僵在原地,迟疑,只是我? 穆青娥蹙起柳眉:那不然呢?你师父有话要和你说。 凤曲: 凤曲依然没动。 穆青娥的神情已经肉眼可见地不耐烦了,但凤曲只是沉默地跪在原地,不发一言。 无他。 腿麻。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们害你不成? 穆青娥抱起胳膊,本就不容小看的脾气更加大了:家师不远千里赶过来为老友看诊,你们只会在门口罚跪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怀疑我们居心?你这所谓的且去岛首徒,心眼就只有这么丁点大吗? 凤曲悚然一惊,急忙辩解:绝无此意。 但没等他说完,身后的二师弟江容已经一拳锤在白石陛上,原本的跪姿成了半跪,气呼呼瞪向穆青娥:不许你欺负我们大师兄嘴笨! 穆青娥:只是嘴笨?我看他整个人都笨得很。 二师弟怒道:大师兄才不笨!大师兄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你敢侮辱大师兄,你就是侮辱我们整个且去岛! 在他身后的众弟子齐刷刷抬头拔剑。 凤曲: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忍无可忍在心中吐槽: 我好大的本事,吵成这样都不敢碰我一下。 另一道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手来手断,脚来脚断。」 凤曲:可我脚麻怎么办? 「麻着,」对方道,「不然断了。」 凤曲不再理他了。 - 除夕本该是一年最好的节庆,就连江容这样的爆竹脾气到了这天也不会和凤曲摆脸色。 但年夜饭时举门共饮,师父一直没出连海楼,江容便央着凤曲去催。 第2章 身为首徒,凤曲当仁不让,推开门,客客气气叫了几声师父。 随后便听轰然一声,他们那自称第一剑侠的岛主师父仰倒在地,手指还颤悠悠指着大开的窗户。 窗户边上一枚残缺的鞋印,足见这不速之客去得匆匆。 凤曲骇得面如金纸,当场晕倒,还是江容闻声赶来,连忙发信给素与师父交好的常神医。 几日后,常神医带来了这位不讨喜的青娥姑娘,一头扎进连海楼,且去岛的众人便在二师弟的组织下跪倒一片,为师父祈福。 师兄,辛苦你独自与敌人缠斗。江容眼泪汪汪地,师父此番遭遇,一定是海内那帮混球还在盯着咱们。 凤曲刚从床上转醒就被押来一起罚跪,气若游丝:一百年了,还盯啊? 他们未必只盯师父。师兄你的威名早已传入海内,那些蠢货都暗自嫉妒。连师父这样的强者也中了暗算,今后师兄更要多多小心 江容说着说着,声泪俱下:且去岛已经没了师父,不能再失去师兄了! 凤曲:师父还没走呢。 感觉是倾五岳听了能被气醒的程度。 - 但且去岛倾五岳的倒下,无疑给这片蠢蠢欲动的江湖添了一把火。 早年的武林中四派鼎立,尤其是且去岛的前身照剑阁,在那时的武林可谓无冕之王,最鼎盛时,照剑阁阁主甚至敢与天子争锋。 可后来,四派因故凋敝,封山的、迁地的、转行的、灭门的,该散的都散得彻底; 百年间,世态更迭、万象更新,其余三派都已重整旗鼓,唯独退居海外十三叠的照剑阁且去岛,在岛主倾五岳的率领下不越海内半步。 倾五岳是天下有名的剑客,群英榜上稳居前三。 他活着,且去岛就是无敢冒犯的禁地。 他倒下,且去岛便急需第二个能在武功上折服众生的天才。 穆青娥站在连海楼前,嗓音清越如黄鹂:不是说你们有个英雄,与那贼人有过交手、还不相伯仲么?是谁? 师弟师妹们便又齐刷刷盯向凤曲。 凤曲沉默含笑,合上双眼。 他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狡辩: 比如,他那天是被吓晕的。 穆青娥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就凭你?吹的吧。 来不及敲敲发麻的双腿,凤曲首先用鞘挡住了江容袭向穆青娥的剑:胡闹。 人家明明猜对了。 江容火气未退,但见敬爱的师兄出声,只能隐忍跪好。 凤曲再看向穆青娥,毕恭毕敬对她一礼:方才是在下失礼,还望姑娘海涵。 无妨。一帮海上漂着的贼,本姑娘岂敢与你们讲礼貌?穆青娥娇哼一声,转身向楼里走去,跟上吧,尊贵的首徒。 凤曲拔腿跟上,临进门时,余光瞟见二师弟仍有不甘的神情。 他叹笑一瞬,在门缝间对师弟挥了挥手指。 江容这才低下脑袋,乖乖跪在原地等着了。 - 两人一齐走上二楼,些许破碎的喘息声传入耳廓,凤曲立刻辨出这是师父的嗓音。 但没等他拔剑,穆青娥先他一步撩开门帘:师父,人带到了! 凤曲应声低首,警惕地攥着剑柄,目光缓慢地看向床榻的位置。 一片白花花的肉。 凤曲闭眼。 直到倾五岳再次舒服地哼出一声:干嘛闭着眼睛啦?学学你常师傅的手法,为师这周身都舒坦了 哈哈,凤曲心中骂了一百遍为老不尊,脸上还得挂着风度翩翩的微笑,弟子明白。 常神医停下动作,凤曲也看清了自家师父背上密密麻麻的银针,而神医的额头大汗淋漓,神色实在不算轻松。 意识到事态严峻,凤曲整理情绪,先向神医一礼:常师傅,我师父这次是怎么回事? 穆青娥正帮神医擦着汗,常神医冷哼一声,一拍倾五岳的大腿:他这老不死的,当然是被人设计了! 倾五岳哎哟直叫:敌人狡诈、敌人狡诈。 那师父现在的情况如何? 不如何。老夫也只能施针帮他拖延些许时日,毕竟这东西不是伤病,也不是什么毒,常神医呷了一口茶水,叹息说,是扶桑传来的蛊。 凤曲神情一肃,顿觉悚然。 虽然且去岛与扶桑都在海上,但双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从来没有过正面交锋。 而且扶桑和海内关系密切,虽说早年有些龃龉,可现在通婚和亲,来往融洽,早就多年不闻战事,更没道理招惹他们且去岛才对。 说这些无用的也没意义。常神医放下茶杯,呸出茶叶,你师父这蛊要想根治,只有扶桑人才有法子。老夫瞧着,这蛊很是少见,以人血肉精气为食,短短几日,你师父的身体已经老了不少,就算有老夫贴身照顾,至多也就再撑三年。 凤曲看向依旧嬉皮笑脸的倾五岳:那怎么办? 若是没了倾五岳,他该如何还未可知,但且去岛早被海内的江湖人觊觎多年,必定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第3章 新帝即位,命令观天楼办了个什么武林大比。最终决出的武林盟主,可得新帝一诺。 穆青娥脆生生的嗓音响起:扶桑的蛊都是来自扶桑神族,而扶桑神族向来不敢忤逆皇室。只要新帝愿意帮忙,倾岛主身上的蛊,自然也是药到病除。 凤曲望过去:武林盟主? 穆青娥道:你就当是武林第一。 武林第一?凤曲忙不迭摇头,师父的剑法虽然独步天下,但鲜少和海内来往,万一被人算计 穆青娥反问:关倾岛主什么事? 倾五岳也笑眯眯插嘴:这不是凤曲你的使命吗? 凤曲: 凤曲:? 倾五岳道:就算拿不到武林盟主,也不过是为师早早去了,且去岛早早沉了,凤曲你还可以在海内安居乐业,有手有脚,总不会被饿死嘛。至于且去岛殉岛的三百冤魂,每逢忌日,你记得给大家每人磕个响头就好啦。安心,不会磕死你的。 凤曲: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恐吓啊! 问:当师父逼一个剑法从未入门的剑客参加武林争霸该怎么办? 答:拔剑。向他证明人家真的很废。 凤曲依照剑客的操守拔出了剑。 剑面如镜,映出他引以为傲的漂亮眉眼。 凤曲没有动作,镜中人却无声地耸了耸眉。 先前在他心底顶嘴的那道声音再度响起:「退。」 原本满脸抗拒的凤曲收剑回鞘,神色回归平日的云淡风轻。 他的目光扫过在座众人,冷清得像天外飘浮的云雪:明早我便启程。 倾五岳笑呵呵坐卧榻上:且去岛,可就交给你们啦。 他顿了顿,接着说:把你娘留下的剑一并带去,但不能轻易示众。凤曲啊,你心里其实都清楚吧? 眼前人微微颔首:徒儿明白。 去吧、去吧。倾五岳合上双目,似笑似叹,我们等你回家。 第002章 穆青娥 对凤曲来说,这不是第一次将身体交付给他了。 这种感觉近似于蛊惑,每当他想要逃避,他就会相当可靠地接手他的身体。 然后做出让凤曲恨不得自裁的决定。 - 数年前,凤曲还是空有首徒名头,被全岛上下藏着不敢见人的废物。 直到某日,他如平时一样咬着被江容精湛剑法削得完美的苹果,在江容的唠叨声中擦着师父的铜镜。 江容劝学半天也没有成果,气得牙痒,又摔了几个削好的苹果在桌上。 他对凤曲爱恨交织,拿大师兄毫无办法。委屈之下,江容例行去了校场抓倒霉小孩练剑迁怒。 剩下凤曲啃完一个,又拿一个,正是不亦乐乎,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和他同样拿起苹果。 那张艳冠五洲,堪称废物原罪的脸就在镜子里,眉眼冷峻,直勾勾瞪他。 凤曲递了一个苹果过去:对不起,你那边没有苹果吗? 对方音色喑哑,沉默地看他很久:「我没有二师弟。」 凤曲回忆起自从江容拜师就没停过的聒噪:还有这种好事? 镜中人:「」 镜中人:「没抽死你算他仁慈。」 - 凤曲原以为他是寄生在铜镜上的妖精,或者是自己的臆想,插科打诨之后就没放在心上。 而后他去井边浣衣、被江容的剑面照脸、吃饭时捧着他专属的寡淡如水的热汤。 那张和他毫无二致的脸都会跃入眼帘。 「我的名字?」镜中人神情不动,「且去岛首徒,倾五岳亲传弟子,倾凤曲。」 凤曲跌坐在地。 窗外雷鸣电闪,夜风吹灭了房中的灯火,只留满室寂静,他和另一个凤曲沉默以对。 好巧,你也怕黑? 「死前会怕。」 电光骤闪,凤曲的漂亮脸蛋惨白如纸。 「既然你也无心习剑,不如把这具身体留下,自行离开罢。」 凤曲: 凤曲抱紧自己,带着怒音哭骂:你果然是馋我的身子! 可惜他的意志力显然不够和另一个自己为敌,对方只是通知一声,随后就毫不犹豫占据了他的身体。 当时他们都没想到,另一个凤曲真的可以栖居在他的身体里,甚至可以借用他的身体但有时限,一天之中,凤曲脆弱的小身板顶多够他祸害两个时辰。 对方意犹未尽地陷入沉睡,而以为自己已经被取代的凤曲才从绝望中苏醒。 看到的是被揍趴的二师弟、被砸碎的师父的存钱罐,以及正指着自己痛骂的师父。 好死。 天国也有师父和师弟。 凤曲眼泪汪汪,扑进尊师怀中:师父,你是几时死的? 倾五岳:??? 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揍趴了江容,甚至和师父都过了几手才落败,凤曲一跃成为同门眼中名副其实、才貌双绝的且去岛首徒。 第4章 并被师父撵去了最偏僻的柴房入住。 凤曲连夜带着铜镜滚了,哀哀戚戚等到半夜,罪魁祸首终于在他身体里转醒:「看来,我真的是个死人了。」 托你的福,我也差点被师父削死。 「不用谢,我应该的。」 「今后就好好相处吧,凤曲。」惹祸包心安理得地做出了决定。 凤曲: 凤曲:死去吧你。 - 言而总之,凤曲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来路不明的舍友。 和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他不同,阿珉虽也自称凤曲,可性格冷漠疏离,剑法更是远超凤曲想象的精湛。 也因为阿珉的出现,长期位居首徒却技不如人,正是心虚不已的凤曲终于找回了一点自信。 他的剑法很烂。 但他的身体里住着阿珉。 只要有阿珉在,他就是众望所归的首徒。 凤曲小心翼翼地揣着这个秘密,抱着铜镜,与之约法三章: 第一,我有生命危险时你不能坐视不理。我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 「叫哥。」 第二,我不吃芹菜,不准用我身体吃芹菜。 「叫哥。」 第三,不准趁我不在欺负我的师弟师妹,尤其是二师弟,你上次把他揍得躺了半个月都不见好! 「叫哥。」 铜镜里的阿珉神色疲倦,他的精力比凤曲要缺,因此很容易陷入沉睡。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坚定地重申:「叫哥。」 凤曲也坚定地把铜镜按倒:滚蛋。 自此,其乐融融的同居生活开始了。 - 个屁啊!!! 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答应这么危险的事啊!!! 眼见着江容忙前忙后帮他收拾行李的背影,凤曲整个人瘫倒在床,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还是江容一如往常地聒噪:师兄,你准备从哪里登陆啊?我听说这次武林大比可隆重了,好多高人都要出山,当然,他们肯定都不是你的对手,师兄才是最厉害的 嗯?凤曲迷迷糊糊问,登陆有什么区别?要出山的又是哪些人? 江容一脸见鬼:你都没有打听? 凤曲盘腿坐好:洗耳恭听。 师兄。江容无奈地叠好衣物,没有急着给他介绍海内地理,而是低头唠叨,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身体。这些衣裳我帮你分了冬夏两季和春秋季的,但你才十七岁,还会长高,衣食住行千万别省,该置办的都别小气。 凤曲看了看他叠好的衣服:这是我的吗?好几件我都没见过。 到了海内,就要少穿且去岛的校服,省得惹人注目。有些常服是我娘留给我今后穿的,也都是新的。若是不合身,或者师兄嫌弃的话,直接丢了就好。 凤曲赶紧摇头:这么漂亮,我会爱惜的。 江容幼年丧父,八岁来到且去岛。而他母亲撑着病躯为江容制了此后十年的衣装,很快也撒手人寰。 这些旧事距今已有六七年,凤曲一手把江容带大,自然知道这些衣服对江容意义非凡。 江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有话要说,但刚刚抬眼和他对视,又猛地低下了头。 凤曲不明所以,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很快就会输了比赛回家的。 不准输!江容破涕为笑,一拳捶在他的肩膀上,笨蛋师兄,我们难得可以靠你一次,你不争气可不行! 凤曲疼得龇牙咧嘴,但见师弟总算笑了,心情也随之舒畅:我尽力吧。 虽然他本意真的万分不愿卷进那样风波诡谲的江湖。 但为了师父的蛊、为了且去岛的前途,为了相信着他的所有人 凤曲在心里小声叫:阿珉?你醒了吗? 「什么事?」 你的剑法,在海内能排第几? 「」 阿珉慢悠悠道:「在我那个时代,我是剑客中的第一。」 - 且去岛首徒,倾凤曲,是个废物。 但他的舍友是个天才。 凤曲挺起胸脯,气沉丹田,一声爷是天才的欢呼含而未出,化作脉脉情深的视线,逡巡在铜镜里那张冷漠的俊脸上。 凤曲:我快爱上自己了。 阿珉:「早该如此。」 哼哼,自恋的家伙。 当然,他说的是阿珉,和自己无关。 - 翌日清晨,凤曲怀抱铜镜,身后拥着两百余名踏歌送行的同门。 这一路,直送到了泊船岸边。 据说倾五岳也想亲自来送,但被常神医一巴掌摁倒在床,背上的银针又多了一片。 不来也好,省得丢人。 江容昨晚哭肿了眼,今早一直低着脑袋。 和他一样眼圈通红的师弟师妹也不在少数,一个个看着凤曲,又是一副快哭了的模样。 虽说凤曲早几年实在没有身为大师兄的气派,但终归是朝夕相处的家人。 第5章 对一众师弟师妹而言,凤曲一直都是不可或缺的至亲长兄。 快别哭了。凤曲擦着众人眼泪,最后拉过江容,将他脸上的软肉一顿揉搓,我不在家,你们好好照顾师父。 江容说:本来就是我们照顾。 凤曲:我都快走了你还顶嘴。 他搜肠刮肚还想说点什么,但话音未出,后背突然一凉。 一时只听见阿珉急速的一个「退」字,凤曲眼前刹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江容腰上的佩剑被他拔了出来,众人眼见着方才还带笑意的凤曲顷刻冷下脸色,剑锋掠起岸边水浪。 数尺高的波涛在他的剑下游如蛟龙,疾如快风,竖起一层薄而坚固的屏障。 阿珉拂袖拦下正欲上前的江容,纵身横劈,水花四溅,伴随着几声当啷落地。 浪涛退去,寒光冽冽的暗器躺在脚边,凤曲收剑,看向本该空置的船只。 船舱中钻出一人,娇小玲珑的身影分外眼熟。 很好,我认可你了,且去岛首徒。穆青娥抱着胳膊,下颌微抬,上船,我们从瑶城登陆。 阿珉没有做声,而是警惕地看她:何意? 穆青娥道:还能何意?当然是本姑娘要和你一起去海内。不然就凭你这点常识,你知道瑶城在哪吗? 陆地之南。 穆青娥柳眉微耸:嗯,对。我们先去那里,顺便把我的暗器捡过来。 阿珉仍未动作。 江容率先拔剑,听见暗器出自穆青娥之手,顿时怒不可遏:你凭什么对师兄动武?谁答应和你同行了?况且瑶城乃是凤仪山庄所在,他们和且去岛从来不算和睦 阿珉抬抬手,制止了江容的喧闹。 江容被他打断,只能压低声音,凑近了劝他:师兄,你别理那女的。昨晚我们就分析了,最好还是从宣州登陆。 阿珉淡道:嗯。 他的状态和平时有些差别,但众人清楚,凤曲每当拔剑就会变得不近人情,所以也不多说,都相信大师兄能做出明智的决策。 而阿珉摸出怀中铜镜,翻开来看上一眼。 镜中人紧锁眉头,在他脑子里不知疲惫地叫嚷:「好险好险好险好险!这大小姐也太危险了吧!我绝对不要跟她一起!」 阿珉: 阿珉将铜镜收回怀中,看向穆青娥:就依你所言。 凤曲:「你有病!!!」 阿珉撩衣捡起地上的暗器,头也不回地走近了穆青娥所在的那只船。 登船的须臾之间,他略略抬眼,目光扫过穆青娥含笑的面庞。 从哪里登陆都无所谓,阿珉冷声说,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穆青娥的脸色明显白了一瞬,旋即强撑笑容,气势不俗:好啊。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第003章 前世故 凤曲醒来时,身处一片汪洋。 天穹如洗,沧海无际,他怀里抱着剑,面前坐着人,凤曲瑟瑟地一缩脖子,避开了穆青娥的打量。 阿珉说睡就睡,连他为什么要和穆青娥同行也未告知。 凤曲拍了拍自己空空如也的脑袋,无法理解阿珉的抉择,只能记起师弟师妹们哭丧似的嚎叫。 好动情,也好晦气。 盟主大比二十年一度,追根溯源,是前朝的规矩。今朝照剑阁阁主归隐以后,就无人再敢自称盟主。穆青娥一边说着,一边将先前的暗器都收拾回去,不过,这次盟主大比是今上的意思,规则和前朝毫无瓜葛,是由观天楼组织,有志者皆可参与的一次 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考虑该怎样做出定义。 凤曲问:游戏? 沉吟半晌,穆青娥微微点头:对他们而言,确然就是一场游戏。 且去岛与世隔绝,凤曲自然对海内的地理人文都一窍不通。 虽然他对穆青娥尚存戒心,但两人现在同在一条船上,听穆青娥给他讲讲海内的常识,也有益于他接下来的求生之路。 而且还有阿珉在呢,就如阿珉所说,以他的能力,随时可以杀了穆青娥。 不算东海十三叠,大虞共有七座州府。除了朝都,其余六州各列三方,观天楼的七位考官便分布在这七座州府,除朝都外,考生可以从其他任一州府报名参赛,集齐六位考官的信物之后方可前往朝都,进行最后的决赛。 穆青娥的手指划过地图,停在其中一座城的区域:这里就是瑶城。 从地图上看,其实看不出什么方位以外的区别,凤曲努力看了一会儿:它们有差别吗? 不同州府自然有着不同的风土人情,不同考官也有不同的命题倾向。 穆青娥清了清嗓,就着茶水,用手指在瑶城二字上画了一个圈:而瑶城的考官,就是观天楼目前上任时间最短的天权。 文盲凤曲嗷了一声:天泉酒是很好喝。 穆青娥: 观天楼一共七位掌事,他们轮流管理观天楼。而他们的代称,就是以北斗七星命名穆青娥用怀疑的目光看向他,你不会不知道北斗七星吧? 第6章 凤曲下意识想回以微笑,低头却看见茶水表面映出一张眉头紧锁的脸。 是阿珉睡醒了。 「问她天权有什么特别。」 凤曲照做:那个,天权这位考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穆青娥柳眉微拧,不悦道:我总不会害你。对了,盟主大比是以团体名义参加,你我只有两个人,到了瑶城还得另找几个队友,你仔细点看人,如果遇到合适的,就尽早叫进来,别被其他人捷足先登。 青娥姑娘真是无所不知。不劳阿珉开口,凤曲已经对穆青娥肃然起敬,那我们需要找什么样的队友? 穆青娥略一沉吟,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 缺了口的茶杯、字迹模糊的地图、线头乱飞的衣衫 二人对上眼神,异口同声:有钱的。 阿珉:「」 他突然觉得自己未必能保住这两个笨蛋。 - 虽然依旧不能理解穆青娥的动机,但这不妨碍凤曲将她归为自己人。 先前凶神恶煞、张牙舞爪的大小姐,突然就变得眉目亲切、博学多识。 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对海内情况如数家珍。 但阿珉不像凤曲这样乐观,在穆青娥离开船舱去和船夫攀谈后,凤曲捧着铜镜,就发现镜面上的俊脸一刻都不曾松开眉头。 「不要对她掉以轻心。」 为什么?因为她知道很多?她一直住在海内,知道得多也很正常吧。 「不。」阿珉说,「在寻常人眼中,宣州距离且去岛更近,人情更为简单,宣州考官也素有美名,不像瑶城那位风评比较奇怪。但是,我们的确有尽早赶去瑶城的理由。」 凤曲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理由? 「寻常人不该知道的理由。」 ???凤曲更不理解了,你的意思是,穆姑娘不是寻常人,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连他都不知道! 阿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眸思索了一会儿。 但不等凤曲再问,阿珉道:「我参加过朝都的大比决赛。」 凤曲更茫然了,努力消化许久,也只想到了前朝的武林大比。 于是试探着问:舍友祖宗? 阿珉:「」 原来十七岁的他有这么蠢? 「我死了。」阿珉字正腔圆地重申,「我是十九岁的倾凤曲,死于朝都的盟主决赛。我的对手是凤仪山庄二公子,名为商吹玉。此外,我死之前,且去岛就已满门尽灭,无一幸免。」 凤曲豁然起身,铜镜也顾不得揣,一头冲出船舱。 入目茫茫沧海,他便一挽头发,眼看就要往海里跳。 幸得穆青娥眼疾手快,伸手薅住他的后领,将人按倒在甲板上:你干什么?! 我要回去!凤曲攥着她的手腕,他极力想要摆脱穆青娥的钳制,可是武功浅薄、又无阿珉帮助的他不可能如愿,只能急切地瞪大眼睛,穆姑娘,让我回去! 穆青娥完全不能理解:船都出发快一天了,难道你想光膀子游回去吗? 凤曲话语微顿,赤红着双眼辩解:可是、可是且去岛 且去岛怎么了?那里还有你师父师弟呢,就算真出什么事,你一个人回去又有什么用? 说者无意,凤曲的身形却骤然一滞,和穆青娥缠斗着的双手也失了气力:我确实没用。 他是且去岛有史以来最没用的首徒。 他怕黑、嗜睡、贪吃、懒惰,如果没有他,且去岛本可以比现在更好。 如果这一趟出来的是二师弟,江容一定会比他更加历练有成。说不定、说不定是江容的话,他还有希望阻止且去岛的悲剧。 「你又忘了?」 阿珉旁观着他和穆青娥的动静,终于开口:「我是十九岁的倾凤曲,我是大虞排行第一的剑客。」 排行第一?凤曲回过神来,不自觉地呢喃出声。 穆青娥蹙眉问:你到底怎么了?突然又说什么排行第一? 凤曲却猛地从甲板上爬起来,脸上挂回平日的笑容:不好意思穆姑娘,吓着你了。 穆青娥警惕地看他一阵:你真的没事? 我很好。 等到了瑶城,我去给你抓一副安神的药? 凤曲苦笑着摇头:还是不要浪费钱了。 穆青娥这才略略放心了一点:天快黑了,回船舱休息吧。 凤曲不想让她担心,也便收拾好表情,乖乖返回船舱。 - 船舱内,面对着凤曲气鼓鼓的质疑,沉默多时的舍友阿珉终于开了尊口: 「我当时是从宣州登陆,报名后才知道盟主大比需要以团体名义参赛。我也从未遇到过穆青娥此人,所以我在宣州随意找了几个路人,凑够人数便上了考场。」 阿珉慢悠悠说着,语气中还有一丝怀念: 第7章 「宣州考官是摇光。她一斧头劈残了我的四个队友,为了补偿他们,我赔光了二师弟给我的所有盘缠。」 凤曲: 阿珉:「接着我换了一批队友。吸取教训,这次都是很有名气的侠客。」 凤曲:这次考过了吗? 阿珉:「他们是大盗。开考前偷走了我的衣服,我缺考了。」 凤曲: 他突然很庆幸遇到穆青娥,让他迷途知返地选择了瑶城。 虽然不知道瑶城的经历会不会比宣州更悲惨,但至少有穆青娥在,赔钱的时候总能分担一点。 眼见阿珉还想继续怀念宣州之旅,凤曲及时止损地打断他:那你在瑶城的考试如何? 「很顺利。」阿珉说,「考官缺考了。」 凤曲:? 偌大的大虞朝,就是凑不齐一个正常的考场是吧? 「据说他在大比开始半月后就爱上了一名考生,奋不顾身追爱去了。」 阿珉顺便补充:「今天是大比开始的第三天。」 凤曲: 凤曲问:所以我得在十二天内拿到天权的信物,否则他就要跟别的考生跑了? 铜镜里的阿珉看着他。 阿珉的眼神从未如此慈悲而温柔,甚至近似一种老父亲的关怀:「嗯。」 所以你才怀疑青娥?你觉得她要求从瑶城登陆,是因为她也知道这个?毕竟考官缺考这种事,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除了你这个死不了的鬼,其他人不可能预测到。 「所以,今晚杀了她。」 凤曲反手将铜镜按倒,用行动表示了对阿珉提案的抗议。 无论阿珉是不是倾凤曲,至少他不是阿珉。 阿珉可以对人命视若草芥,不代表凤曲就可以等同于阿珉。 而且,依照阿珉所说,两年后他就会成为大虞首屈一指的剑客。 虽然阿珉没有详说,但凤曲知道,以十七岁的自己的底子,要走到那一步,一定付出良多。 单是要从宣州考官的斧头底下生还,凤曲听着就觉得心惊胆战。 他还有阿珉和穆青娥作为陪伴,不知道独行的、十七岁的阿珉当时又是什么心情? 「不要考虑我。」 阿珉冷不丁的发言打断了凤曲的思绪,摇晃的船舱中,唯有心底清冷的嗓音接近真实。 被阿珉拆穿心事,凤曲莫名有些赧然,他在心里反驳:我是在想今后该怎么办。 「不用想,因为这次我不会错过了。」阿珉说,「延光四年,七月七日。只要在那之前拿下盟主之位,解除师父身上的蛊,一切都能避开。」 凤曲没有做声。 许久,他小声问: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阿珉选择了沉默。 那是阿珉不愿提及,也不愿自己知道的故事。 凤曲只好换一个问题:只要相信你就能做到吗?只要是你就 「是相信倾凤曲。」 凤曲怔怔良久,却没有反驳阿珉。 即使是他,也值得被相信吗? 凤曲没有再问。 现在是延光二年,三月十五日。 留给他们的时间显然不算太多。 第004章 群玉台 穆青娥对盟主大比的了解程度远超凤曲的想象。 她娴熟得像是负责组织大比的朝廷公职,凤曲只管跟在她的身后,从船只泊岸、入住客栈、再到前往报名地点完成登记 跟着穆青娥,所有事务都得以一气呵成。 报名的地方叫群玉台,是瑶城最高的建筑。穆青娥掂了掂手里的请柬,普通人需要自己想办法通过考核,杀进那幢建筑,但你我师出名门,不足为虑。 凤曲打量那封请柬,片刻,后知后觉问:你是说,我也应该有这样的请柬吗? 穆青娥原本成竹在胸的神色稍滞:你没有吗? 凤曲: 或许没有请柬才是正常的。 虽然举大家都知道且去岛脱胎于照剑阁,但明面上,且去岛不过是一座漂在海上的野岛。 倾五岳个人实力强横,那是他个人的事,更何况倾五岳已经多年不曾涉足海内了。 没关系。凤曲扶了扶腰间的剑,有剑就行。 穆青娥的目光在他的佩剑上掠过一瞬,问:这是你师父给你的剑? 凤曲反问:怎么了? 穆青娥摇头:没事。那就是群玉台。 凤曲应声抬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目力之极可见一片光华璀璨的宫群。 时已日暮,他甚至能够窥见宫阁中星辰一般莹亮的灯烛。 和凤曲以为的单纯的高楼截然不同,群玉台横亘在众山绵延之间,接天连云,乍一眼,仿佛万丈山崖衔着的一颗明珠。 凤曲脚下不禁踉跄,穆青娥还未发觉,继续介绍:其他州府的报名地点都是观天楼,只有瑶城迁到了群玉台,目的是筛选考生的基本素质,无论靠师门大名、还是靠自己的武功,只有走进群玉台的人,才有资格知道瑶城考场的命题。 第8章 凤曲从未见过这样绮丽奢靡的建筑,听罢穆青娥的介绍,脑中已经浮现出一道婀娜雍容、高贵骄傲的女性身影。 联想到阿珉曾说瑶城考官会为了追爱而罢考,凤曲更觉得这位考官尤为难处。 你被吓到了?穆青娥留意到他的沉默,群玉台并非朝廷出资建造,其实是考官自己出了工图,委托给凤仪山庄处理后续事宜。凤仪山庄也相当重视这项工程,耗资万金,嫡长公子亲自督造,才有了今天的群玉台。 凤曲有些迷糊:凤仪山庄自己又出钱又出力? 穆青娥叹息一声,略带怜悯地望向他:入世的代价,本就是寻常门派无法承受的。一定要一个理由的话瑶城考官天权,同时还是瑶城侯的独子。这个理由够不够? - 作为昔日的四大门派之一,凤仪山庄曾也辉煌一时。 据传,凤仪山庄当时的家主与开国皇帝乃是同门师兄弟,共同传承了前朝瑶琴仙的琴艺。开国皇帝起兵草野时,凤仪山庄亦是毫不迟疑地响应了他。 但同照剑阁的下场一样,万事终焉,凤仪山庄也迫于种种压力,选择了隐世不出。 直到现任家主掌权,凤仪山庄从清高的琴客摇身变作满身铜臭的商贾,多年经营,总算博得皇商美名,成为了大虞首屈一指的富商。 入世一事看似风光,但背后要付出的血泪和精力,一定也非常人所能想象。 - 凤曲记起阿珉说过那个和他不相伯仲的对手,正是凤仪山庄的二公子。 可以看出,即便落魄至此,凤仪山庄也未放弃他们的江湖。 思考间,二人轻功腾挪,已经走到了群玉台下。 眼前现出两条迥异的山道,一条路口有重兵把守,路况平整,守卫边上还停着待发的马车。 另一条则显得坎坷崎岖,不仅狭窄,更是刻意地选了坡度陡峭的悬壁,虽然可以看出是一条供人通行的道路,却几乎与地面垂直,根本没有让人通过的诚意。 我有请柬,先走一步。你要走考核通道。穆青娥停下脚步,迟疑地看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凤曲心下了然,对她一笑:别怕,我会注意安全。 穆青娥耳尖一红,猛转回头道:谁管你?别太慢了。拿着这个。 凤曲微愣,手里多出一条悬着铁爪的绳索,虽然他从未用过类似工具,但可以看出这东西能在峭壁上发挥不小的妙用。 不等他出声道谢,穆青娥拔身飞掠,几次腾挪远离了他的视野。 最终远远看见她将请柬递交给守卫,两名守卫毕恭毕敬把人请上了马车。 真好啊。凤曲捏了捏略微僵硬的小腿,其实赶了一天的路,他已经很疲惫了,阿珉,你在吗? 阿珉的声线懒洋洋的:「叫哥。」 凤曲耸了耸眉,不情不愿:你揽的活,要我去爬山? 「那你是想和且去岛一起沉海了?」 凤曲本来也没有指望他会帮忙,况且劳累的终究是他自己的身体,谁来爬山都是一样。 如此想着,凤曲掂了掂手里的工具:好歹也是一起爬山的伙伴,得先给它取个名字。 「无聊。」阿珉评价,却问,「叫什么?」 神勇无敌百发百中凤曲专属 阿珉:「别想拖延时间,我不会帮你爬山的。」 凤曲只好长嘁一声,爱抚着他的新伙伴:那你就叫无敌小曲吧。 无敌小曲静静躺在他的手里,泛着清冷的金属光泽,凤曲这才试了试抛钩的手感,高高地向山壁上甩去。 当地一声,山壁直接弹开了那只铁钩。 无敌小曲出师未捷,大受打击,连光泽都黯淡了些许。 阿珉:「」 凤曲嘴硬道:在磨合呢。 再抛。 无功折返,无敌小曲的身上已经多了些许划痕。 日沉西山,群玉台宛如满月,光辉灿烂,公正地悬在凤曲头顶。 凤曲叮叮当当折腾了十数次,铁钩都未如他所愿地攀住山壁,反而折损得越发严重。不消深思,凤曲已经猜到等会儿爬上群玉台时大小姐的反应了。 不说当场跟他杀得有来有回,怎么的也得拿眼刀子给他来个千刀万剐。 无敌小曲,凤曲抬了抬酸痛的胳膊,打量依旧高耸的峭壁,可见是虚假宣传。 阿珉:「是你强塞的名号。」 凤曲振振有词:是它选择了背叛。 阿珉:「」 凤曲:它背叛的不只是我,它还背叛了我们一起选择的理想,它背叛的分明是它自己的初心! 阿珉啧了一声。 不用掏铜镜看,凤曲也能猜到阿珉脸上不悦且鄙夷的神情。 但他们好歹是朝夕共处的舍友,就算他像这样指桑骂槐,阿珉也不可能弃他而去。 无他,阿珉应该对十七岁的自己是个什么鬼样明显非常清楚。 第9章 「退。」 凤曲猜测是因为阿珉比他年长,所以声线也总比他更清冷、更沉稳,单是听一耳朵,就无端觉得心安。 四肢涌上熟悉的寒意,身体的意识很快就被另一道灵魂占据。 凤曲那张昳丽绝伦的面孔登时卸去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形似冰霜的淡漠。 无敌小曲在阿珉手中灵活地绕了一圈,听了整个傍晚的当啷声的守卫们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他们看向突然变得安静的山路。 那里空空如也,隐约却能听见鼓点一般的步声如舞如奏,敲着层叠山壁,纵挪腾掠,白衣翩跹如一道冷雾。 山道上的机关很快检测到异动,从山壁上猛地射出四五排冷箭。 阿珉撤钩踩箭,足尖碾断半支残箭,以更快的速度直向满月奔去。 少年剑客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去。原本看了半天笑话的守卫瞠目结舌,走去查看之前的山壁,那他之前叮叮当当在那干嘛?逗我们呢? 另一名守卫也同样呆若木鸡:真有人能从这儿上去?天权大人设置这么多的机关,这些天就没见过活着走完半截的 你快看!守卫指着山壁上错乱的白痕,他难道是用飞钩在山壁上刻了什么字? 斑驳错乱,其实看不太清。 但是其中一人恍然大悟:是弱!他在嘲讽天权大人的关卡太弱! 两人话落,即刻点起路口静候多时的火把。 不远处的哨岗望见火光,同时撞响了身边的巨钟。 钟声回荡在群山,鸟群惊起,箭镞如同天罗地网一般扑向那条艰险的山路。 而阿珉甚至不用出剑,只是单手攀住一块山岩,另一只手里的无敌小曲如同银蛇吐信,在他手中如同生了神智一般挡下层层箭网。 他的速度都不曾减缓半分。 等到山路走至尽头,眼前是一条悬在山间的铁链。 铁链另一端系着群玉台的台陛,而在铁链之下,则是夜雾茫茫的一片深渊。 「阿珉」凤曲借着阿珉的目力扫视四下,顿时有些心虚,「这、这这这,这不可能过得去吧!」 阿珉沉默地观察片刻,反问:怕死? 凤曲悚然,愤愤斥问:「怕死很丢脸吗?!」 他们双生一体,无论谁从悬崖摔下,都是一尸两命。 尽管凤曲也很想把心放进肚子里,但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高度,就算阿珉稳如泰山,他也实在没办法毫不在意。 别怕。阿珉说,我会注意安全。 刚才糊弄穆青娥的原话就这么反过来糊了一脸。 凤曲:「好吧!」 他的声音听上去相当虚弱,但不再迟疑:「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嗯。阿珉抚摩着手里的无敌小曲,铁钩上有无数道凤曲导致的划痕。 但穆青娥给出的东西显然不会是次品,即便伤痕累累,它也还和初见时一样坚固。 哨岗敲响的钟声依旧在山间回荡,就像无形的鼓舞在为阿珉伴奏。 阿珉攥着绳索,将无敌小曲朝夜雾中的铁链丢去。 嗒地一声响,钩子精确地挂在了铁链相扣的空环之间。 察觉到阿珉意图的凤曲立即惊叫:「你想干嘛!」 阿珉轻道:嘘。 瞬息之间,他将绳索在手腕上绕了几圈,随后足尖一蹬,朝着深不见底的崖底荡去。 第005章 初显名 呕 回想起在悬崖之间荡秋千的惊魂一刻,凤曲的腿还在不住发软。 阿珉已经回归沉默,他也得以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 但凤曲这会儿只觉得头昏脑胀、四肢酸麻,长长的玉石台陛仿佛没有尽头。 这还只是盟主大比开始前的第一役,他的表现就差劲到如此地步 不等凤曲反思出什么结果,穆青娥遥遥地站在台阶末尾:倾凤曲 凤曲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想到被阿珉抛在身后,或将永远倒挂在锁链上的无敌小曲,惭愧不已:穆姑娘。 穆青娥走下台阶,拉了拉他僵硬的胳膊:快些过来,今天的报名时间要截止了。 凤曲这才留意到,台阶上乌泱泱聚了一群人。 为首的似乎是观天楼弟子,穿雪白长袍,端着登记簿正在写写画画。 男人扬声询问:穆姑娘,你的同伴叫什么名字? 穆青娥同样高声答复:且去岛倾凤曲! 顷刻,乌泱泱的一群炸开了锅。 男人书写的动作也停顿片刻,确定一遍:倾五岳的倾? 倾五岳的倾!穆青娥举起凤曲的右手,骄傲地宣布他的名字,且去岛首徒,岛主倾五岳的亲传弟子,倾凤曲是也! - 一夜之间,有关倾凤曲的新闻,甚至能在瑶城观天楼卖出千金高价。 据说他风度翩翩、仪表堂堂; 也据说他杀人如麻、嗜血成性。 第10章 当众人聚集在群玉台山崖之前,观摩那行云流水、由无敌小曲篆刻而出的珍迹,他们交头接耳、众说纷纭,一致认定: 没错,倾凤曲就是刻下了一个弱字。 刁钻如天权考官,在堂堂且去岛首徒眼里,也只值得一个弱! - 醒了? 穆青娥将浸过冷水的毛巾丢过来,凤曲连忙把脸擦干净:我什么时候睡的? 你刚露脸,台阶都没上去就甩开我手一个人走了。穆青娥顿了顿,然后躲在山石后边吐了半天,晕了。 凤曲: 穆青娥问:恐高? 凤曲又回忆起孤零零飘在悬崖之间的无敌小曲,顿时悲从中来:姑娘托付给我的无敌小曲 什么东西?穆青娥诡异地理解了他的思维,那个铁钩子?天权说就挂在那里当个景点,收了门票分你一半。 可我更想接小曲回家。 天权已经送来十两银子做定金了。 凤曲速答,但小曲显然也有自己的使命。 比如飘在悬崖,赚钱养家。 虽然曾在群玉台吐得昏天黑地,但这不妨碍凤曲迅速理清现状: 第一,他们已经报名成功; 第二,他出名了; 第三,他是靠弱出名的。 尽管报上名了,但在瑶城的考试结束前,我们还得凑够五人团队。穆青娥的态度依然没有松懈,而且,我们还急缺钱呢。 听过阿珉的经历,凤曲坚信可靠的队友是急不来的,索性先问:瑶城的考试是什么? 荒唐得很。穆青娥的表情出现一丝明显的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要考生们去寻找瑶城第一美人。没有其他解释,似乎只要能把第一美人带到天权跟前,就能拿到他的信物。 凤曲瞪着眼反应了好半天:这和武林盟主有关系吗? 穆青娥微笑:我只知道大部分人都已去了天香楼。 那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美人多,你仔细想。 凤曲仔细想着,恍然大悟:是卖画本的书铺? 穆青娥: 凤曲直觉穆姑娘比之前更不高兴了,但穆姑娘不说话,他也不敢再问,只能眼巴巴地乖巧坐着。 他说错了话,那也没法,他对海内一无所知,实在不能想象出天香楼是什么地方。 僵持之际,阿珉冷淡的嗓音在他颅内响起:「脂粉堆、温柔乡,天香楼就是这样的存在。」 你去过?凤曲小心翼翼地在心底问他,这地方干什么的? 「没去过,能猜到。背后的老板应该是凤仪山庄。」 无论如何,昨天你都干得不错。穆青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叹息一声,先对凤曲表示肯定,今早收到了很多江湖人的申请,都希望加入我们队伍,近距离瞻仰你的风采。 凤曲迷迷糊糊问:我的风采? 你不知道?你是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通过那条山道抵达群玉台的人。 凤曲闻言更愣,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问:我? 天权是瑶城侯的独子,对考生的来历门路看得相当重要。所谓单独辟给没有请柬的考生的考验,本身就是一种歧视。 穆青娥话语一顿,转而道:不过,通过这道考验,带给你的名气和威望也的确远胜普通的名门弟子。你可以理解为,天权此举,是为了将普通人和名门抬到同一位阶。 凤曲难以理解海内人的想法,但听穆青娥说来,昨天的经历大约算是双刃剑。 而且目前看来,利大于弊。 「问她关于第一美人有没有思路。」 凤曲依言发问:穆姑娘对第一美人这道考题怎么看? 穆青娥道:你听说过天权此人吗? 凤曲谦虚低头,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但穆青娥并未如他所愿,而是低眉思索,似乎连她也不能三言两语概括这人的形象。 单听阿珉所说的为了追爱而缺考,结合瑶城侯独子的身份,天权应当是一位随性洒脱、不拘礼法的贵公子。 那么,这样看似不着调的人,给出了一道看似不着调的考题 是否意味着,他们也只要给出不着调的答案即可? 天权秦鹿,瑶城侯独子,与凤仪山庄的嫡长公子交往甚密。我对他的了解也不算多,但是秦鹿有一点非常奇怪。穆青娥道,他的身体并无疾病,可近年来却虚弱得厉害。瑶城侯曾重金请我师父过去看病,可连我师父也不能看出他的问题出在哪里。 凤曲犯疑:虚弱? 而且他的相貌也越发怪异,渐渐有了妖魔之状穆青娥摇摇头,不再继续,话虽如此,天权在江湖上的地位却很了得,你我最好不要激怒了他。 第11章 尽管还没见过天权,凤曲对这位考官的印象却越发迷糊起来。 原以为不过是和他同辈同龄的二世祖,不成想人家身上的谜团远不止为爱缺考这点八卦,其背景之大,根本不是他能小觑的。 穆青娥说完天权,又把话题绕回了第一美人:趁你休息,我外出打听过一些第一美人的风闻。都说天权平日惯爱出没天香楼,曾经还为花魁引歌一掷千金,引歌也因此被誉为瑶城第一美人。 哇。凤曲依旧乖乖坐着,不劳他开口,穆青娥已说: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 凤曲想了想:但如此说来,这个引歌姑娘多少应该知情一二。即使不是我们要找的第一美人,天权应该也曾对她嘱咐过一两句才对。 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我们现在没办法见到引歌。 凤曲:? 穆青娥抖了抖空空的袖袋,很直白:花魁引歌,现在已经被捧到了一曲千金。 凤曲: 好现实。好残酷。 天权哥怎么叫天权,天权哥应该叫天钱。 穆青娥看着呆若木鸡的凤曲,唇边勾出笑意,摆摆手道:为了打听消息,也为了挣些盘缠,我这几日都会在南坊慈心斋帮忙煎药。你有什么想法,就到慈心斋来找我吧,不过三餐得你自己解决。 其实不用她说,凤曲早就为自己在海内举步维艰的现状深感惭愧,眼见穆青娥还要为了两人的生计辛苦,脸上更是烧红一片。 半晌,凤曲轻声问:穆姑娘,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没有。穆青娥想也未想,答道,虽然一曲千金的价钱我们付不了,但天香楼的人常去慈心斋抓药,我也未必不能听到什么风声。 可是穆姑娘 凤曲蹙眉想说什么,但穆青娥抢先一步截断他的话语:倾凤曲,从现在起你要比以前更小心,明白吗?外出的时候别再穿且去岛的校服,也别让人听见你的姓氏不要急着为我做什么,以后要你做的多得很。 好吧,但是,穆姑娘 穆青娥的神色已然浮上不耐,她循声瞪过去:你能不能听我的劝? 凤曲眨了眨眼,笑容无奈: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穆青娥:她抓抓头发,尴尬的氛围还未散却,知道了。 凤曲继续问:我们现在已经是队友了吗? 穆青娥警惕地皱起眉头: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我不会过问你的秘密。凤曲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微微笑着,但是方便的话,私下里就不要这样紧张了。 阿珉在颅内啧了一声。 穆青娥的身体僵硬得不行,她转回头,没有多说,选择摔上凤曲房间的门独自离开。 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刺猬。 哪怕竭力扮演从容,但对穆青娥而言,和一个陌生的、随时能取他性命的剑客同行,又何尝不是一次豪赌。 凤曲太理解这种不安,也更加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秘密让穆青娥宁可忍受恐惧,也要和他一起参加盟主大比。 阿珉终于发问:「你准备就这样得过且过?」 凤曲便从包袱里抽出干净衣物,眺向窗外楼下往来如云的人群。 不要再试探了。凤曲说,穆姑娘已经很难受了。 「嗯?」 她很害怕。藏着那样的秘密她很害怕,和我们同行她也很害怕。 阿珉没有做声。 阿珉,凤曲险些要哭,再惹她的话,她会毒死咱的。 「」阿珉沉默,「知道了。」 知道十七岁的我有多怕死了。 第006章 见不平 虽然穆青娥说了不用他管,但凤曲也不敢真的就这样坐享其成。 思前想后,凤曲决定还是去天香楼探探风头,也算不辜负他身为头目的名分。 虽然这个队里目前只有三人,其中还有一个是不能见人的死人。 阿珉没有给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凤曲带着剑果断外出。 经过掌柜的指路,加以地图的辅助,凤曲便自信满满闯进人潮熙攘的街道。 一盏茶后,负剑的少年伫立街头,其面容昳丽如谪仙,吸引了无数目光。 无他,这熟悉的迷路感真是令人着迷。 「」阿珉的精神状态还算稳定,「或许你可以再问问路?」 言之有理,凤曲微笑迎上一位含羞带怯的少女:姑娘,请问 少女应声抬头,她正在观察凤曲的仪容身段,听他口音也非本地,顿时更为热情:郎君要往哪里去?群玉台?还是驿馆? 自从武林大比宣布召开,七座主城的流动人口就远远超出从前。 不过瑶城本就临港而设,早早习惯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商旅行客,对凤曲这样的江湖人也向来热情。 第12章 阿珉提醒:「说你去慈心」 然而凤曲嘴比他快:我想去天香楼。 阿珉:「。」 少女:? 少女果然迟疑片刻,目光在他漂亮的脸蛋和朴素的衣衫上频频打转。 凤曲回以无辜的注视,就这么站着,礼貌且乖巧地等待她的解惑。 郎君是去赚钱吗? ? 少女却已看穿他的倔强,面带怜爱,诚恳道:以郎君的风采,一定不会明珠蒙尘。 凤曲听不明白,但感觉她似乎是在夸奖自己:谢谢你? 阿珉:「」 - 天香楼并不是白天营业的地方,但有漂亮郎君出现在天香楼,依旧足够引起周围商户看戏似的旁观。 少女直将凤曲引到了天香楼前,临近离开还依依不舍。 凤曲开口道谢,却见少女一步三回头,隐忍地攥紧拳头:郎君,你出阁时,我一定会来捧场的。 凤曲:? 二师弟说,在海内遇到听不懂的话就尽管赔笑,反正以他的长相不会有人和他为难。 再就是要有礼貌,请、谢谢、对不起之类的用语挂在嘴边基本都能平安无事。 凤曲遂露出牙齿爽朗一笑:谢谢你! 阿珉:「闭嘴。」 他只是被迫寄宿,还没打算寄鸡随鸡地跟这个蠢货一起出卖□□。 瑶城近来江湖人众多,商户们也都见多了这样负剑独行的少年侠客。 发现凤曲一个人停在天香楼前,正值空闲的琴行老板娘摇摇团扇,好意打趣:少侠,你也是拿了群玉台的考卷,奔着引歌来的? 凤曲立即走进琴行:是的。她在这里吗? 你没找错,这里的确是天香楼。不过嘛老板娘以扇掩面,笑道,想见引歌,你就这样两手空空? 凤曲无措地低下头:我没钱。 真谦虚,群玉台放过来的侠客哪个不是名门子弟?但你要是真的囊中羞涩,姐姐劝你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这样啊。凤曲乖乖点头,背好自己的剑,谢谢姐姐,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叫姐姐叫得干脆利落,嗓音干净清越,临走还不忘向老板娘行了一礼,又眨眨眼:对了,姐姐手上的玉镯 老板娘低头看了看,信口道:前些日子不小心磕伤了,想着裂痕不大,一直不舍得摘。 姐姐何不试试描金? 老板娘闻言微愣,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遍,噗嗤一笑:你小子。 随后她脱下玉镯,信手递了过去:你要是帮姐姐补好,见不见得到引歌,姐姐是不能保证。但至少这天香楼的入场费,姐姐就替你付了,如何? 她说这话时,原本涂脂抹粉略显得几分庸俗的妆容竟现出一丝妩媚。 耳垂上硕大的玉珠耳坠映衬日光,耀眼无比。 眼波更是流转多情,似笑似嗔地抬手拂过凤曲指尖:少侠叫什么名字? 凤曲将手一缩,恭恭敬敬接过玉镯,笑容谦逊:在下会尽全力一试。 接着他便主动拿起柜台上记账的毛笔,在老板娘递来的纸张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老板娘眯眼品读:凤、曲。没有姓氏吗? 凤曲一笑:我是一介孤儿,江湖人能有什么姓氏。 有理。老板娘点点下颔,目光又落到他的佩剑上。 可惜凤曲向来把他的佩剑藏得严密,在城中行走时连剑鞘也会用布包裹,根本不能看出来历。 凤曲也不耽搁,就近坐下。 不多时,琴行伙计送来一盒本金。 本金较之亮金难度更高,且更贵重,但凤曲只是瞄了一眼,便从善如流地接过细笔,蘸取本金,就着玉镯上的细微伤痕开始勾画。 半盏茶后,素净的玉镯上浮现出三两株遒劲瘦挑的竹。 老板娘坐在他的对面:寻常描金,不都是画牡丹么? 姐姐也说那是寻常描金了。凤曲描罢,笑答,我哪能和正经的匠人相比? 老板娘笑而未语,接过玉镯观察。 凤曲描绘的竹纹挺拔疏落,着墨均匀,寥寥几笔形神兼具,怎么看都不像生手。 姐姐言出必行,今晚在天香楼的花费,姐姐都给你包了。 但她随后话锋一转:不过引歌可不是有钱就能见到的,而且,今夜她早就有约。凤曲少侠还是不要浪费姐姐的心意,何必总惦念着引歌和所谓考试呢,你说对吧? 那可不行。凤曲笑笑,起身收拾佩剑,重新背回背上。 老板娘惋惜地一叹:好吧,你且去罢。只消告诉天香楼的人,你是秦家的贵客。 秦家。 凤曲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个姓氏,阿珉提醒:「天权本名秦鹿,瑶城侯就是秦家。」 凤曲膝盖一软,本就毕恭毕敬的态度顿时更有礼貌,只差没行一个三拜九叩的大礼。 第13章 而老板娘只是笑眼打量他,接着寒暄几句,便大方地放过了他。 - 她说着不舍得摘玉镯,手腕的肤色却完全没有色差。 「以这家琴行的规模,不像能轻松拿出一整盒本金给生人挥霍的家底。」 她一开口就是牡丹花纹。她都不屑于装的! 「她说了,秦家。」 好不容易闯进天香楼的凤曲依旧忿忿不平,回忆着刚才老板娘的行为举止,怎么想怎么怪异。 虽然对方确实帮他进入了天香楼,直接省去许多麻烦,但那样强的威压也把他震慑得好半天都挪不动腿,直到这会儿还是心有戚戚。 她甚至不愿意直接给我一点钱。凤曲抽抽鼻子,比起实实在在的银钱,其实天香楼也没那么重要。 阿珉冷笑:「真有出息。」 凤曲才不在意他明里暗里的讽刺,现在混进了天香楼,虽然还未到正式营业的时候,但堂中也有不少酒客正在赌酒。 大堂之东更是博戏的地盘,哪怕白天也照样热闹非凡。 对凤曲而言,最艰难的问题是 距离夜晚降临还剩四个时辰,他要在这里枯坐四个时辰之久吗? 阿珉:「不然你要去支个地摊给人描金?」 凤曲: 凤曲微恼:人都死了嘴还这么贱,不愧是我。 可惜他不能和阿珉割席,两人生死荣辱都绑在一起,再怎么看不顺眼也得凑合过下去。 「不过,我没料到你会主动提出描金。」 凤曲正捧着酒杯小啜,这酒尝着清淡,不比倾五岳的烈酒。 谁让我只记得这个。凤曲一乐,自嘲道,不务正业的东西。 酒水里荡着阿珉的蹙眉的脸:「别骂我。」 凤曲一口把他喝个精光:你吵死了。 他俩既然是同一个人,对于过去的记忆自然也是相同的。 所以连带他没有九岁以前的记忆这件事,阿珉也不可能不知道。 对于过往,描金是唯一残留的记忆,但倾五岳见到这门技艺时很不高兴,曾经明令凤曲不许再画这些。 失忆、愚钝、懒惰,这样的自我认知让人尴尬。 但豁出去后就都无所谓了,反正作为第一剑客的阿珉一定比他这无名小卒的秘密多。 「少喝点。」阿珉这才留意到他已经喝了六七杯酒,「别耽误事。」 哪能啊,我偷喝过师父这么多的酒,一次都没醉过。 「你的酒量」 未等阿珉说完,博戏场的方向传出一阵怒骂。 一个壮汉猛地拍桌,正怒喝着推搡另一个奉茶的小婢。 凤曲也跟着拍桌,站了起来,声音又高又亮:你干嘛呢?! 男人应声一愣,下意识回头看他:你谁啊? 但他很快发现这个对他呼来喝去的少年只是个剑客。 衣着朴素、举止粗鲁,虽然脸蛋漂亮,但是身材纤瘦,也没有其他名门特征。 这样的人能在白天混进天香楼,怎么看都像是哪位权贵富商临时的新宠而已。 而且凤曲的桌上仅仅一只酒杯,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人来的,没什么帮手。 思及此,男人脸色陡变,粗声骂道:关你屁事!这娘们倒茶弄脏了老子衣服 又没等他说完,凤曲已然夺步上前。 凤曲一手拽过刚才被他骂咧的奉茶小婢,另一手抄起剑鞘,啪地甩人脸上。 对方被他抽得一懵,场中哗然,男人勃然起身。 他的身量比凤曲还高,而且更加魁梧,来到这里也是为了等待晚间才会露面的引歌。 而凤曲留意到他腰间威风凛凛的挎刀,重量不轻,估计也是江湖人。 男人注意到他的眼神,立即一挺腰身,显摆似的晃晃自己的刀:敢打老子!本来只要这丫头乖乖跟老子赔礼就算了,你他妈要多管闲事是吧? 凤曲抬腿,膝盖猛地撞上男人腿间。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又见他神色愠怒,双手攥住吃痛弓身的男人的衣领:不许骂人! 与此同时,凤曲心中狂呼:阿珉阿珉阿珉!哥!! 阿珉:「」 他就知道这家伙的酒量。 要知道,前世他在进入海内不久了解到海内酒饮的恐怖,早就自觉戒酒了。 「退。」 男人忍无可忍,一手拔出刀来,猛地向凤曲的头颅挥去:你他娘的 却见那张艳丽面孔神色骤冷。 紧接着,裹着白布的剑鞘向上一格,刀面映照出阿珉凌厉的眉眼。 方才还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顷刻变得沉着而从容。 他曲肘击中对方的腹部,再度抬腿,这次却不再只是简单的撞击,而是一脚踹中男人的要害,甚至将人都踹出数尺之远。 堂中桌椅酒碗滚得满地都是,惊叫连连,一片混乱。 说过了,阿珉道,不许骂人。 第007章 祸所伏 男人的同伴本来还想上前帮扶,但见阿珉这一脚推浪排空似的,不仅掀翻了魁梧的壮汉,连带着他们的桌椅摆架都狼藉一片。 第14章 你 男人自觉丢脸,又发现周围一干人等都偷偷瞄他,嗤笑声更是不绝于耳。 同伴们都害怕阿珉二度发作,只敢面面相觑,看向一旁衣着相对华贵的青年:少主? 被称作少主的青年咬了咬牙,语气很不客气:这位少侠,这本是我们天越门和天香楼的事,你不知道情况,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阿珉睬也不睬,对他视若无睹。 天越门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最初滋事的男人怒吼一声:你这混账,敢对少主不敬! 他一边骂着,一边手脚并用,想从地上爬起来。 却见阿珉脚尖一挑被男人砸在地上的长刀,刀柄刚落手中,便绕出一个干脆利落的刀花。 接着刀光未老,咻地斜穿而去。 刀刃直直插/进壮汉脖子旁边的桌面,而掷刀的人,只是浅浅挲了几下指腹:嗯,我敢。 四下寂静,众人屏息,唯独之前被凤曲护在身后的小婢吓得大口呼吸,紧张不已地揪着阿珉衣摆:少、少侠 她很感激这位少侠仗义出手,但听口音就知道他并非瑶城本地人,很可能对天越门毫不了解。 虽然外边大都看不起天越门这等地方门派,但天越门也有坐镇的强者,除了凤仪山庄,在瑶城当地一向是无敢招惹。 好、好小子!你这有眼无珠的混球,你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吗?!男人面容扭曲,冷汗如雨,但还是颤抖着声线怒骂,我们少主好言相劝,你还 阿珉的神色依旧淡淡:哦。 凤曲不耻下问:「所以天越门到底是啥?」 阿珉在心中回答:不知。 「」 好吧!意料之中! 阿珉的哦答得傲慢随意,旁观者的心里却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诚然,被凤仪山庄常年压制,天越门难免式微。但再怎么没落,天越门也是瑶城说一不二的地头蛇,就连观天楼都对他们的恶行屡屡纵容,即使是外地的一流名侠来到瑶城,都不会无缘无故去招惹天越门。 这少年侠客到底是何许人也? 受害者天越门人替众人发出心声:混账,你可敢报上师门名姓?! 阿珉眼波微动,一时没有做声。 男人便当他是怕了:看你连剑都不敢拔,恐怕也就是一身蛮力的无名小卒! 旁观众人又是一阵倒吸冷气。 被无名小卒一脚踹得再无翻身之力,也不知道是无名小卒更丢脸还是天越门更丢脸。 而且盟主大比正在进行,现在的瑶城正是卧虎藏龙,外地江湖人哪个不是深藏不露,也就天越门还敢班门弄斧,说起来活该挨揍。 天越门少主当然也感受到其他人的情绪,但他不便开口,只能冲身边同门使了个眼色。 同门心领神会,立刻矮身钻出人群,趁无人注意,往天香楼的二楼跑去。 「穆姑娘交代过,不能轻易抬出且去岛。」 阿珉心答:知道。 他也没打算和这等无名小辈交换名姓。 「事情闹大就麻烦了,让他给这小姑娘道个歉,这页就翻过去了吧。对了对了,叫他把这些桌椅也赔了,能者多劳、富者多赔,相信天越门一定乐于奉献,嘿嘿!」 阿珉轻啧一声。 男人看他不语,神情又有几分思索之意,立刻当他是心虚:怎么不敢开腔了?!说话啊!等会儿天香楼管事的来了,有你好受的! 凤曲又是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他好乖哦,还是个少主,他真的」 不敢骂我们了耶! 凤曲低头看手:??? 阿珉的嗓音轻飘飘响起:「我懒得说话。」 你他妈说谁呢! 虽然只听到了后半句,但凤曲口吻中的嘲笑未加掩饰。 男人眼见着刚才不苟言笑的无名小辈瞬间换成一张满是嘲讽的笑脸,打量他的神情还很是怜悯。 这样的反应简直就是把他的自尊心踩在地上摩擦!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凤曲吓得腿软,急忙把身后的小婢护得更加周全,急声辩解,我可以解释的,我本来是在夸你乖呢! 男人豁地爬起来,双手拔刀,眼睛充血:你他妈 骤然间,铮然一声琴响,自二楼贵客专属的房间传出,震彻整栋天香楼。 谁人在天香楼滋事? 冷喝声彻底截断了混乱的现状,众人应声仰望,但见二楼栏边斜靠着一道婀娜纤影。 红纱掩面,但未掩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眸。 美人柳眉颦蹙,不满道:扰了二公子抚琴的兴致,你们担待得起? 她的五官看不明晰,但姿态身段都是上上等的佳丽,就连凤曲看上一眼也觉惊艳。 可见这天香楼,确实是担得起天香之名的。 而在她身边,方才被少主使唤去的男人正被两个门房架着往楼下走。 第15章 引烟姑娘!挨打的壮汉和少主对视一眼,少主的眼里浮上得色,上前道,二公子明察,我们天越门只是来此小饮,被天香楼的婢女泼了茶水不说,还无端端被这不知名的少侠找上门来挑衅。引烟姑娘是否才该问问门房,如何将这等无名小辈也放进了天香楼来? 凤曲: 面对引烟立刻投来的不悦视线,凤曲只得苦笑抬手:在下是想求见引歌姑娘。 有人嘲道:笑话!引歌仙子岂是你这种人也能肖想 你说你想见引歌姐姐?引烟截断他的嘲笑,回忆半晌,门房说的贵客就是你? 贵客不敢当,只是恰有缘分? 引烟却沉默片刻,深深向凤曲一礼,语气变得温和不少:少侠当然是天香楼的贵客,只是少侠来得不巧,引歌姐姐正在与二公子论琴,不便见客。 凤曲立刻就坡下驴:不妨事,在下平日清闲,此番过来天香楼也算开了眼界。 是真的小刀划屁股开了眼了。 三四十的臭老爷们去欺负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要是在且去岛、甚至在整个十三叠,都得被倾五岳亲自折了手骨丢到海里喂鱼。 其他人也都跟着开了眼界。 这可是引歌身边最疼爱的妹妹,连引烟都愿意对这江湖人行礼,可见他背后的势力有多惊人。 但还不等天越门的几人提出质疑,引烟的目光落在奉茶小婢身上,微笑道:贵客体谅就好。 凤曲眼眉微挑。 果然听见引烟继续说:此等气魄,难怪瑶城侯府都愿意为您背书。 -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皆是色变。 提到贵客时,天越门的几人就已面如土色; 现在说到瑶城侯,连同旁观的人们都跟着如坐针毡。 凤曲只能微笑。 果然,此秦家非彼秦家,此秦家真的就是瑶城侯、天权星的秦家。 就在刚刚,他很可能和考官的亲属擦肩而过。 不知道老板娘是否愿意为他美言几句,开个后门让他直接拿到天权的凭证。 「不可无德。」 凤曲腹诽:啊对对对,你有道德你在那关头把我丢出来。 引烟挑起了众人对凤曲的敬畏和好奇,自己却娉娉袅袅地一礼,含笑退走,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天越门的几个人窃窃私语,为首的少主脸色阴沉。 他看了一圈,周围却无人再站出来给天越门说话,反而都用敬佩的眼神打量凤曲。 得罪一个江湖人,可以。 得罪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值得考虑。 得罪一个武功高强,且有瑶城侯作为靠山的江湖人,那不就纯纯有病? 凤曲看向受害者的目光更加怜悯:为了二公子听琴的兴致,我们还要吵吗? 男人: 他磨了好一阵牙,看向自家少主。 而少主的表情比他更加不甘,袖子下的手紧攥成拳,还是代他道歉:只是误会一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少侠若是有意,过两天来天越门做客,就当我们给你赔不是了。 挨打的男人也跟着附和:少侠、大侠,刚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就放过我和天越门吧。 那不是皆大欢喜嘛!凤曲拊掌微笑,大度地把奉茶小婢往前边带了带,声音稍低些许,最后辛苦你,向她道歉。 奉茶小婢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别害怕。凤曲说,你不会继续留在这里了。 小婢微愣,却见面前九尺高的男人立刻折腰,恭恭敬敬伏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是、是,都是小的冒犯了大侠和这妹子,小的罪该万死,小的再也不敢了! 你愿意原谅他吗?凤曲问。 小婢浑身僵硬,好半天才点点头:原、原谅。 她原谅你了,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再做这种事。凤曲倾身扶起壮汉,还要制止其他想做这种事的坏人,可以吗? 对方当然不敢拒绝。 至于被自己无视了半天的天越门少主,凤曲对他笑笑:做客就不用了,你们是要向这姑娘赔罪嘛。 阿珉看罢闹剧,语气更疲惫了些:「你还没明白天香楼是什么地方吗?」 不,我明白了。凤曲轻轻护着小婢,二人一道走出人群,他在心中作答,但现在还是早晨。 「天香楼的业务应该和早晚没有关系。」 我的意思是,她都不到及笄,她的人生还在早晨呢。 小婢的局促不安几乎不用刻意观察,凤曲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她也注意到了引烟的眼神。 她怕这一次得罪了天越门,以后他可以逃之夭夭,可天越门随时能找她的麻烦。 反正我们队伍还差三个人嘛。凤曲带了几分讨好意味,尝试着和阿珉商量,她顶多就十二岁,现在开始习武的话也不算晚? 第16章 「你有钱给她赎身吗?」 「即使我接受了,穆青娥会接受吗?」 「做事之前,要考虑后果。」 阿珉的训诫停了片刻,继续说:「但这次就算了。」 凤曲皱巴巴的眼眉立刻笑开了:我们果然是一体的! 他也考虑过赎身的问题,但想出的唯一对策就是利用瑶城侯府的名义耍无赖,之后他再想办法偿还这笔钱。 虽然知道这样的弱者怎么救都救不完,甚至他还自身难保,但是侠者在于道义,能帮一个、救一个,总比一点都不做的好。 凤曲看向小婢:接下来,我要去哪拿你的卖身契? 又是一声琴响。 曲目不详,乐声如怒。 凤曲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寒意,应声抬头。 余光只望见一点冷光,他下意识卷走小婢,侧身闪躲,果然一支冷箭即从二楼射出,正中他刚才所站的位置。 箭羽震颤,杀机毕露。 阿珉?凤曲一阵后怕,不理解阿珉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替代他。 「是商吹玉。」 似乎是为了证实阿珉的猜测,二楼走廊深处徐徐走出一道身影。 凤曲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只来得及见他抱琴搭弦,冷箭如雨。 顷刻间,数不清的箭矢袭杀而来,浓烈的杀意毫不掩饰。 伴随着少年清越却满是嘲弄的笑声:秦家的贵客,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第008章 商吹玉 凤曲一头雾水,只能狼狈不堪地闪躲在箭雨之间。 没有阿珉的帮助,凤曲那三脚猫的功夫顿时有些左支右绌,好在周围人都自顾不暇,注意不到他的难堪和尴尬。 凤曲踉踉跄跄绕到人迹较少的大堂,先把随在身侧的小婢囫囵塞进一张桌子底下,自己则一边闪躲,一边抬头看向所谓的二公子。 阿珉刚才说了,这人名叫商吹玉。 凤曲心下一横,来不及计较阿珉为何没有反应,先清喝一声:商吹玉,江湖人休伤无辜! 哼商吹玉手中长弦拉满,其柔韧程度几乎不似琴弦,箭尖冷光直直指向凤曲,死到临头还敢逞强,好啊,就由我来送你一程。 凤曲瞳孔骤缩,来自二楼的杀气凌冽而稠密,这样强烈的压迫感,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感受到了。 只能说,商吹玉不愧是能在两年后和阿珉同归于尽的劲敌。 至少此时此刻,他面对商吹玉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箭尖的锋芒就如毒蛇之瞳,一旦被它盯住,一般人完全无法动弹。 凤曲心下微凛,尽管小腿还在抖个不停,但他料见结局,须臾之间也已无暇挣扎,索性 阿珉。凤曲在心中迅速地呼唤一声,未得回复。 他便立刻碾足弓身,右手握住白布裹缠的剑柄。 接不住的。 肯定接不住的。 但是无论如何都是死的话,死在这里、和死在朝都,又有什么差别呢? 反正人总是要死的。 凤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对峙: 反正人总是要死的,身为剑客,他怎么可能一生都不拔剑?! - 二公子!一道女声由远及近,还带着些微的喘意,急促道,二公子,且给引烟一分薄面,勿在天香楼中造下杀孽! 商吹玉凤眸微眯,他的视野中只剩下大堂内傲立的那道身影:杀孽? 对方身着青衣,色暗而沉,却更衬得那抹身姿高挑轻盈。 乍一看去,形似一剪弱柳,握剑的姿势也不像江湖流行的任何一派剑客。 即使面对危机,他的杀意也很微淡,微淡得不像个江湖人。 商吹玉一时间无从辨明,到底是对方修行太深,他还不能看穿;还是对方真的就是一个毫无根底的弱者懦夫? 不该是后者,刚才他还听说这人一招撂倒了天越门的门生。 可是还未等他做出决断,一晃神的功夫,凤曲的身形陡然逼至眼前。 商吹玉旋身急让,却感到磅礴的剑意倾泻而下,来人眼若寒星,双唇启合:谁杀谁,还不一定。 桐木琴第一时间横在商吹玉的身前,堪堪代他扛住来自凤曲的一击。 刚才瑟缩逞强的剑客好像一瞬间没了影,商吹玉心下微惊,抬头撞进来者的一双眼眸。 像是封冻万里的寒冰,其间窜动着一簇渺小而急切的火种。 然而,即将劈到他身上的长剑在空中一滞,以一种近乎荒谬的姿态偏了准头。 擎剑的少年只来得及匆匆挽一道剑花,收剑在后。 对视的瞬间,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 - 阿珉,你没事吧? 阿珉短暂出现的一瞬间,将他几乎冻在原地的身体生生拔高,剑也送到了商吹玉的跟前。 但凤曲还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疼痛,针扎似的,在他们共同的头颅里炸开。 一刹那,眼前阵阵发黑,凤曲本能地顶替了阿珉,也及时收回了那把险些伤到商吹玉的剑。 第17章 「我需要时间。」阿珉的语气比平时更加严肃,「先避战。」 这、这不太好避啊凤曲苦恼极了,看向闹剧元凶,对方也正定定地看着他。 那是一张毫无瑕疵的脸。 即使刚才还险些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凤曲依旧难以对这张脸发火。 乌丝如瀑、肤白若瓷。 唇朱而满、眉长且细。 尤其一双眼眸清冽凛寒、犹如山巅冷雪,右眼下的一点红痣却是勾人心魄。 此刻,这双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凤曲。 其中满是震撼、错愕,和不加掩饰的惊喜。 不知为何,商吹玉的嘴唇颤抖起来,眼波动荡:你 凤曲在观察商吹玉的桐木琴。 这把琴刚才被剑震了一下,虽说有白布裹着剑锋,但阿珉的力道他很清楚,就算是块普通木头也能被他挥出重逾千钧的威力。 琴没影响吧?会走音吗? 凤曲看着看着,弓身探近,伸手去摸琴身隐约可见的痕迹。 还好,看上去都是经年累月的伤痕,不可能是他刚才劈的。 商吹玉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被那冰冷的触感一激,凤曲惊了一瞬:二公子? 老师! 商吹玉哑着声音,那张脸浮上难以置信的喜色。 他们本该是初次见面,可商吹玉的表情竟然又惊又喜,好似和思念已久的故人重逢,连身为贵公子的体面也顾不得一点。 没等凤曲答话,商吹玉压着呼吸,惴惴不安问:真的是您,是我又在做梦,还是您真的回来了? 啊? 凤曲被他抓得发疼。 明明已经感受不到杀意,但现在这个古里古怪的商吹玉反而更加可怕。 凤曲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如实发问:什么老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想从商吹玉的桎梏里挣脱,可那只手跟钳子似的,抓住了他,就丝毫不肯松开。 商吹玉的眉宇眼眸都随呼吸颤抖起来,死死握着凤曲,不敢松了一丝气力,好像那样就会失去凤曲,亦或者惊扰了这场梦境。 引烟已经命人下楼清理,二楼只有他们二人对峙。 凤曲放弃了挣扎,诚恳解释:二公子,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我没当过什么老师,你能先松手吗? 商吹玉的目光近乎贪婪地扫视着他,从头到脚,从人到剑。 直到凤曲试探性地再喊了一声二公子,才听见商吹玉说:不要走。 声音极轻极微,低如蚊讷。 那张漂亮的脸上,表情是一触即碎的悲伤。 可是凤曲搜肠刮肚也没想起自己和商吹玉有什么渊源。 什么老师,什么您,怎么听都不是商吹玉对他该有的称呼,可商吹玉眉眼里的郑重也不似作假。 他说话时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真切得让凤曲不敢拒绝。 那个,我忘记过一些事,难道我们是小时候见过吗? 商吹玉的神色遽然一凛。 他惊慌起来,伸手在凤曲的身上摸索:为什么会忘,是受伤了?伤在哪里?是谁伤了您? 身为剑客的本能让凤曲猛地攥住了剑柄,而商吹玉的动作也随之一僵。 片刻,商吹玉低头,颤抖着收手:我冒犯您了吗? 他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哪里还有刚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样子。 凤曲看得一阵心软,口吻也不禁软了下来:二公子多虑了,但你也先别叫我老师,我实在不记得过去的事。这次来天香楼,我是想求见引歌姑娘,如果可以,二公子能不能便宜行事,帮我引荐? 像是为了证明他的来历,引烟也在楼下帮腔:公子,这位少侠递的是瑶城侯府的名帖,应是为盟主大比而来的贵客。 瑶城侯府出口的刹那,商吹玉的身形晃了一晃。 他紧抱着琴,琉璃似的眸中好像掠过千万情绪。 凤曲不明所以,正想开口叫他,商吹玉道:一定是秦家骗了您。 嗯? 商吹玉特别坚定:老师绝不可能和秦家同流合污。 凤曲回忆片刻琴行老板娘阔绰的身家。 嗯,难说。 但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睹引歌,总不能因为商吹玉一打岔就忘了本心。 凤曲清清嗓子,试探着道:可是,我确实是想见引歌姑娘 商吹玉看向他,目光深深,直看得凤曲打了个寒颤。 不管怎么看,商吹玉都对秦家充满排斥,而他顶着秦家贵客的头衔,没被商吹玉扫地出门都算难得,好像不该再得寸进尺了。 凤曲正想收回前言,却听商吹玉道:老师想要,就跟我来吧。 咦? 凤曲一头雾水跟上商吹玉的脚步:真的可以吗?不用付钱吗?我可以打工还债的! 我不会让老师失望,商吹玉引着他一路前行,轻声说,所以老师这次能不走了吗? 第18章 第009章 试相邀 回廊最深处,引歌的房门静静留了一道缝隙。 凤曲在进门前想起一曲千金的高价,蓦然却步。 但商吹玉兀自推开门,留出足够一人通行的空余:老师,这边。 这是什么意思? 凤曲有些奇怪,这老师来老师去的,如果他俩真有什么师生关系,上辈子阿珉为什么会和商吹玉斗得你死我活? 而且,阿珉从来就没说过商吹玉和他有什么关系。 到底是商吹玉认错了人,还是真有什么内幕,连阿珉也不知情? 但只是心中嘀咕,凤曲连犹豫都没有超过一次呼吸,即刻举步走进了引歌的房间。 房门上挂着一道匾 上书,别有洞天。 - 穆姑娘,真是麻烦你了,都怪医师今儿个不巧休假。幸好有您亲自过来出诊,否则这丑事传进更多人的耳里,下旬的花魁大比怕都要减色许多。 天香楼的小婢衣着都比别家华丽,刚刚来到慈心坊求助,穆青娥一眼认出身份,当即毛遂自荐。 毕竟她有太平山的背书,无论是慈心坊还是天香楼都对她屈尊出诊大为感谢。 太平山是举世闻名的医者圣心,据传太平山人面对杀父仇人也能全力医治,从来不会藏私。 没有人会怀疑太平山的医者,更何况她还是常神医亲传的徒弟。 客气了。穆青娥笑答,状似不经意地发问,不过还不知我一人是否足够,伤患约有多少呢? 够的够的,这点小伤劳您动手才是抬举他了。小婢低声解释,伤的是天越门来的一位客人,和咱们关系不大,就是他非要为难我们一个姐妹,被路见不平的江湖少侠制止了。 穆青娥微挑眉梢:少侠? 嗯,是位好俊秀的少侠,一眼过去鹤立鸡群呢。 听起来,他应该不是本地人? 不是吧。口音有些奇怪,像是域外来的。 穆青娥心尖微动,莫名想起凤曲嬉皮笑脸的模样。 按理说凤曲不可能这么快就混进天香楼的,但这些信息听上去又很难不让人怀疑。 对了,那位少侠似乎不会喝酒也不会博戏,是专等引歌来的呢。 穆青娥: 她原本妩媚俏丽的笑脸顿时冷了大半,话到这里,就算不是凤曲,也会是一员劲敌。 如果是凤曲,那还有几分转圜之地; 但如果不是凤曲,她就必须趁早除去这个威胁到他们进程的存在。 穆姑娘?小婢唯恐自己说错了话,您怎么了? 穆青娥挂起微笑:无事,只是想起下午还有别的病人,我们再走快些吧。 - 别有洞天是真的别有洞天。 凤曲以为自己见识过奢靡高调的群玉台,已经不会再被凡人庸俗的审美所惊讶。 未料,庸俗与否不是他能评判,但有钱与否确实是肉眼可见的震撼。 珠光如雪、金银堆山。 凤曲低头打量,发现脚下踩的地毯都是金丝编织,空气中焚烧的熏香亦是透着一股子钱香。 好多钱。 他单知道瑶城商贸发达,却不知道能发达到如此地步。 这是真正的寸土寸金,每一寸地都是金银雕镂,踩一脚,不仅仅是亵渎,根本是对钱的不敬。 商吹玉轻车熟路走进其中,穿过珠帘,他的身影很快隐匿在珠影金盏之后。 他似乎和人说了什么,随后又走了出来。 接着,商吹玉亲手拿来一只金丝织缕的软垫,在主位的太师椅上仔细垫好:老师,请坐这里。 凤曲更不敢动了。 这里很宽敞,但仍然被各类宝器珍品堆满空余,单是这间屋子里的收藏,恐怕就已富可敌国。 这还是二公子首次亲自带人过来,少侠,请入座。 隔着重重珠帘,女子娇媚的嗓音从中传来。 凤曲周身一软,险些吓趴在地,又怕自己不小心刮花地面,硬生生撑住身体:是、是引歌姑娘吗? 少侠来意,妾身都已听说了。引歌笑答,先要恭喜少侠,少侠是第一位走到妾身面前的侠客。 嗯?凤曲微愣,下意识看向商吹玉,不是他吗? 引歌答:二公子还不是考生。 哇靠。 凤曲更觉震惊,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都这时候了还不报名,最后还能冲进朝都决赛,难道天权考官为爱缺考的原因就是商吹玉这位漂亮公子? 可是 等等。 他是第一位。 之前知道考题的考生当中难道都没有一个能掏出千金的有钱人吗? 咱们混江湖的都这么穷哒? 一曲千金只是夸张形容,引歌猜出他的想法,轻声笑语,妾身的时间一向是价高者得。有二公子在,区区千金怎么足够? 我擦。 好恶劣的家伙,人为提高考试难度。 第19章 凤曲看向商吹玉的眼神中已经多了一丝愤懑。 然后在对方委屈兮兮的注视下收回目光,并自骂一句混蛋。 那我已经见到了引歌姑娘,这场考试是否 少侠错了。引歌道,见到妾身并非必要条件,只是嘉奖您获得了天香楼的认可。 凤曲有些犯糊涂了:天香楼的认可和盟主大比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引歌笑盈盈暗示,只不过,您将在这次考试的范围内得到天香楼和凤仪山庄的扶持,相信这样的优待不会让您失望。 听上去不错。 凤曲问:那能给钱吗? 引歌:? 凤曲重复一遍:借钱也行。手里没钱我心虚。 引歌的表情看不明晰,但话语中的笑意已经有些勉强:少侠只想要钱吗? 嗯嗯。 那妾身是否可以理解为,只要给足了银两,少侠愿意为凤仪山庄做任何事? 凤曲止住话音,哪怕是他也能品出这句话的诡异。 商吹玉更是蓦地冷了脸,出声喝止:引歌,休要曲解老师的心意。 半晌,凤曲问:你是在招揽我吗? 不瞒少侠,凤仪山庄的确和天权早有合作,天权允诺,会将有识之士引至天香楼,其中翘楚则由妾身亲自接待。少侠在大堂的表现,妾身与引烟都看得清楚,武功超群、不阿强权,妾身愿引荐少侠,凤仪山庄将有公子的一席之地。 凤曲挠了挠头:让我打工? 这个有点难度啊。 虽然他完全不计较当老大还是老二老三,但是他毕竟拖家带口呢。 而且不说穆青娥,这会儿连阿珉都没声息,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 凤仪山庄这么厉害,难道凑不出五个人? 凤曲心里嘀咕,还真能穷得只剩钱了吗。 莽夫易得,千里马却是万金难求。 噢。凤曲礼貌地应了一声,所以不打工就不能借钱? 头一次见人对借钱这么热诚的,引歌的笑容更勉强了。 僵持之际,商吹玉道:老师不是你能轻易糊弄的人,你们究竟是何居心,就仔细向老师说明。但若是对老师不利你们猜得到后果如何。 或许是被凤曲的态度难住,也或许是被商吹玉的恐吓震慑,引歌思考一阵,终于说出实情: 要凑五个人,自然是不难的。但少侠想必也很清楚,这次盟主大比英杰云集,若只成了一支队伍,难免会有疏忽意外。我们也是出于万全考虑,才想集结八方豪侠 商吹玉说:他们是想利用如老师这样的侠客,引开外界注意,再来为山庄唯一的主力队让路。 凤曲恍然大悟:给你让路吗? 商吹玉微怔,却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笑得和先前都不一样,比起先前面对凤曲时生涩的笑容,这次的笑更显冷漠戏谑,绝不是笑给凤曲看的。 是笑给引歌,或者说,是笑给引歌背后的人的。 引歌也留意到商吹玉的情绪,连忙圆场:主力队并非唯一。二公子和您都武功高强,自然也会是主力之一。 凤曲听明白了。 在商吹玉嘴里的唯一的主力队,没有包括商吹玉。 这点认知让他毛骨悚然。 商吹玉的武功他已亲眼见过,阿珉也说过,上辈子的商吹玉足够和他匹敌。 这么厉害的人都不能在凤仪山庄跻身主力队,难道堂堂二公子都在凤仪山庄排不上名号? 那凤曲看向商吹玉,二公子不如来我队里? 引歌:? 商吹玉一顿,眼中迸出喜色:老师要邀请我? 我们没有主力队的区分,就一个队,算上我的话,现在队里是两个人。凤曲的神情格外真诚,莽夫易得,千里马却是万金难求。二公子要不要收容我们两匹千里马? 商吹玉耳尖微红,下意识又向凤曲伸手:如果老师不嫌弃 引歌: 这是在干什么? 挖人者人恒挖之?? 本来因为商吹玉故意为难,她已经很难见到值得招揽的江湖人了,现在连商吹玉都要被人挖走算怎么回事??? 引歌艰难开口:二公子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商吹玉趁凤曲不察,瞥来的一记冰冷眼刀。 凤曲这边越想越兴奋。 商吹玉此人: 长相好赏心悦目; 武功好不拖后腿; 家世好无息借贷。 二公子!凤曲顾不得脚下贵重的金丝地毯,一把握住商吹玉的双手一诉衷肠,加入我们吧,我们一起去找天权想要的第一美人! 商吹玉眉尖微颤,一双凤眸天生含情,这会儿更是水汪汪的,眼睛在凤曲和他交握的手上注视了好一会儿。 第20章 半晌,凤曲自觉不够礼貌,急忙松手:抱歉,但是我真的很需要你。 的钱。 我愿意!商吹玉满是不舍地摩挲指腹,老师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哪怕只有我们二人,我一定竭尽所能完成老师的心愿。 凤曲:啊,不止我们两个人,队里还有一个姑娘。 商吹玉: 商吹玉抬起眼眸,微愣:姑娘? 嗯嗯,她也很出色。凤曲乖巧道,是太平山常神医的徒弟。 商吹玉: 像突然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商吹玉顿时别开目光,不再和凤曲对视。 凤曲正有些茫然,听他开口道:老师,我们两个人就够了,何必带上那些累赘? 你是怕生吗?青娥她很好相处,回头我介绍你们认识,说不定很投缘呢。 商吹玉微扭过头:老师是觉得我一个人不够保护您吗? 凤曲:?!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恳求,敲门声适时传来:二公子、引歌姐姐,有位自称是太平山常神医亲传的女侠求见。 她说她叫穆青娥。 第010章 两不容 穆青娥的心情很不好。 尤其是面对一个欺负小姑娘的男人,她还得假意温柔,维护太平山圣者仁心的美名。 真是令人作呕。 这种烂人明明全死光了才好。 在三言两语试探之后,伤者对太平山的名头毫不设防,一五一十把伤情经过都交代彻底。 穆神医姿容曼妙,一帮大老爷们被她温柔小意地哄着,一个个都飘飘然起来:武器?不知道啊,他的武器裹着白布,看尺寸不是刀就是剑吧。 白布?穆青娥看过伤口,确实都只是些摔伤的淤青,能看出动手的人虽然力道不小,但没有生出杀心。 说到白布,她便想到了凤曲不肯轻易示人的佩剑。 这瓶伤药两天一换,至多一旬就能恢复如初。穆青娥收拾好药箱,天越门人对她作礼,却都被穆青娥微笑躲过,救死扶伤是我谢师出山的使命,诸位不必多礼。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一直缩在自己身边的奉茶小婢。 刚才听天香楼人说过,这小婢引起喧闹,管事人要罚她向天越门的客人们道歉。 天香楼的姑娘们当然不忿,但先前帮小婢出头的恩人都不在场,她们一群奴籍也不敢做声。 或许正因为此,小婢这会儿才会紧跟穆青娥,又把希望放在了她的身上。 穆青娥撤回眼神,同样察觉到天越门人正越过她,直勾勾地打量小婢。 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慕强凌弱,愿意施恩于一粒尘埃的强者屈指可数。 如果总是寄希望于他人垂怜,那与家畜又有何异? 就好像,刚才的剑客逞一时意气让她免于受人喝骂;此时剑客不在,她要面对的磋磨就不会再限于受人喝骂。 天越门人注意到小婢对穆青娥殷切的目光,壮汉刚才不甘不愿地对小婢道了歉,心里正是窝火,就等一个迁怒的机会。 但如果穆青娥出手阻拦,很显然,他们又会下不来场。 穆大夫壮汉开口,他可不希望穆青娥来横插一脚,让他连个出气的机会都得不到。 我还有事求见引歌姑娘,就不叨扰各位了。 天越门人齐齐松一口气。 果然,太平山还是和传闻中一样,安于自保,从不过问外人。 可这一口气还没松完,却见穆青娥微一顿步,目光轻飘飘地斜向小婢。 后者正是委屈万分,听到穆青娥开口:烦请姑娘引路,多谢。 - 青娥!凤曲直接连先前的尊称都省略,殷勤地从门口迎进穆青娥,你也来了?正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吹玉,他要是能当我们队友的话 穆青娥准备了一路的脏话,可面对凤曲朝气蓬勃的笑脸,愣是半个字也插不进去。 她只能一脸阴沉地瞪着凤曲,压低声线警告:谁许你一个人行动的,惹祸了谁给你收拾? 知错了知错了,你先过来!凤曲的余光扫到小婢身上,又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答应了要帮这个女孩赎身。 穆青娥:? 接着凤曲便眼巴巴看向她:青娥,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穆青娥的脏话不再延迟:滚。 凤曲脑袋一缩,乖乖不出声了,先冲小婢丢了个你且安心的眼神,接着拉上穆青娥先进房间。 房间里奢靡依旧,凤曲不时侧看,期待穆青娥和他一样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惊色。 但很失望,穆青娥根本没有反应。 他们一齐走回引歌帘前,为示待客礼道,引歌主动起身,隔着珠帘向二人行礼。 穆青娥礼数周全地回以一礼,同时对坐在一旁的商吹玉也是一礼。 凤曲反而吃了一惊。 第21章 她好讲礼貌! 她居然是会讲礼貌的! 「她好歹是常神医的亲传。」 终于等来阿珉的声音,凤曲喜出望外:阿珉!你怎么样?刚才怎么了? 「无碍。」阿珉的声音与往常无异,但迟滞片刻,他问,「你刚才和他们说了什么?」 凤曲微愣:刚才的事你不知道? 在以前,即使阿珉陷入沉睡,他经历的事情也会被阿珉尽数得知。 他们的记忆和视角本该是相通的。 刚才引歌姑娘邀请我加入凤仪山庄的队伍,商吹玉说那是帮主力队排除异己,然后我就邀请商吹玉加入我们,接着青娥就进来了。 「你叫她青娥?」 嗯嗯,凤曲爽朗笑答,我想借钱。 阿珉:「」 某种意义上,他好像低估了十七岁的自己的脸皮。 明明刚才还在忏悔,说不该让穆青娥承担这么多。 呵。 妾身方才还想,该是何等风采能与凤曲少侠同队,原是青娥姑娘。引歌的口吻比之前更软几分,媚声道,难怪少侠对妾身的提议毫无兴致。 穆青娥笑道:那是凤曲的私事,与我有何干系? 咦?引歌反问,那青娥姑娘来此是为何事呢? 当然是为了面见第一美人。 引歌果然现出难色:妾身怎敢当此美誉,不过都是坊间戏称,不足取信。 她说得言真意切,又叹息着解释:即便天权大人真的曾在妾身这里留下线索,也不可能告知妾身。朝廷明文规定不得将考试线索泄露给任何外人,天权大人又怎会将内情告知天香楼呢? 嚯。凤曲心道,装得还挺公平。 明明报名前就已经在恶意区分名门和寒门了。 不过引歌所言有理有据,凤曲听完已经信了七分,决定将剩余的心思都拿去征服商吹玉。 穆青娥却微微一笑,转而将目光投向商吹玉:不曾告知天香楼,难道也不曾告知凤仪山庄? 商吹玉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反问:你就是老师选中的队友?也不过如此。 穆青娥看向凤曲:老师? 凤曲丧着脸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公子,你真的别再叫我老师了。 商吹玉委屈地耷拉了眉眼,但对他言听计从:凤曲大人。 凤曲彻底放弃了:那还是老师吧。 穆青娥看够了两人的对话,哼笑一声,自顾自在房间里悠悠漫步起来。 她的目光越过一众名贵的珍藏,口中絮絮道:嵌松石白象牙杯、透雕祥云纹组玉佩、鎏金嵌珠莲鹤纹镜 凤曲不明觉厉,愣愣追随她的介绍打量诸器。 但穆青娥没有点评太多,只是简单点名,接着便微笑抬眸:贵府将它们照顾得不错。 引歌怔忡失语,下意识看向商吹玉。 后者就不像她这么茫然,而是面色微沉:原来是你。但你该去商别意那里示威。 不是示威,穆青娥道,我只想帮助凤曲通过最基础的考试。 商吹玉看向迷茫的凤曲,冷笑:帮助?老师有我便够了。 穆青娥嗤之以鼻,拖长尾音问:倾凤曲,你当真不需要我的帮助吗? 突遭点名,凤曲在原地呆愣片刻,急忙回答:当然需要! 商吹玉愣了半晌:老师! 他紧了紧拳,压低声线,隐有几分委屈:老师,只是一场盟主大比,有我一个,就足够完成您的心愿。 凤曲可以感觉到商吹玉和穆青娥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很微妙。 不是简单的气场不合,而是这两人都回避着某个秘密尽管他们应该素未谋面。 可是二公子,报名是必须五人结队的。 但以老师的能力,完全值得更好的队友。 青娥就是很好的队友呀 穆青娥抱臂一旁,冷笑不止。 商吹玉则将唇抿了又抿,面朝穆青娥时倨傲而冷淡,看向凤曲的目光又格外的恳切真诚,好似期待着他回心转意: 老师,你我同行,根本不需要再带上这个女人。 此人居心叵测、城府深沉,只会成为您的负担。 - 「前世交手时,商吹玉给我的印象与疯子无异。」 「他的招式都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狠毒,我没有听过他开口说话,但坊间对他的评价大多是傲慢阴鸷,就连皇帝也对他有着诸多不满。」 「不过,在他长兄病逝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风评都只是普通的纨绔而已。所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是怎样变成那样孤僻狠毒的性子,我都没有刻意打听过。」 - 对不起,凤曲的脸上微有难色,但没有丝毫犹豫,可同伴不是用来放弃的。 第22章 商吹玉面色一急,似乎又要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凤曲先他一步挡在穆青娥身前:我会争取通过天权的考试,彼时再来邀请二公子,那样就能证明我们没有人是负担了吧? 他说得斩钉截铁,径自把商吹玉对穆青娥的不满归咎于他们尚未通过考试。 众人都没有忽略这一点带偏话题的小心机,但穆青娥抿唇不语,商吹玉则渐渐失神,少年漂亮精致的面孔上满是被放弃后的无措。 引歌知情识趣安坐帘后,她清楚商吹玉的性格,小公子虽然跋扈,但向来还算进退有度。 虽然连她都不知道商吹玉为何对凤曲这么殷勤,但看情况,他还舍不得在凤曲跟前发疯。 果然,商吹玉懵懂地呆了一阵,轻声问:所以老师是不要我了? 他一边说着,脸上又浮现出弃犬似的不甘:她都不曾对老师坦诚来历,老师,她 凤曲摇头,截断他的话语:二公子,我不在乎。 这回连穆青娥也收回目光,沉默看向了他。 商吹玉哑然片刻,忽而低笑:不愧是您,从来就不在乎。 凤曲歪了歪头,一时没有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但他是真心不想从别人口中听说穆青娥的秘密,这对穆青娥而言太不公平。 人总是难免会有秘密的,商吹玉对他一口一个老师,想必也是商吹玉不愿对外人提起的秘密。 还有一件事,凤曲笑嘻嘻开口,我想帮刚才大堂里的那个小姑娘赎身。 穆青娥冷冷打断他的话:我可不借。 凤曲问:可她那么可怜,你就完全不心软吗? 穆青娥别过头去:我没工夫照顾一个包袱。 好吧。凤曲叹息,既然不能把她带在路上照顾,那就只能拜托二公子把我也买下来,让我陪在她身边照顾。 穆青娥险些被他气笑。 十七岁的人了,还跟她玩这套。 一拍脑门就要救这救那,明明他们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不料凤曲半开玩笑的一句话,穆青娥没搭理,商吹玉却一本正经问:老师想要多少? 凤曲:? 怎么这么明显的玩笑话,二公子还真就开始兴致勃勃地数钱了啊?? 差不多得了,既然这里没有线索,我们就该去下个地方找了。 穆青娥冷声打断,忽略商吹玉仍对自己抱有敌意的视线:商二公子,烦请看清,凤曲名正言顺的队友是我,你才是那个给人添乱的负担。 穆姑娘。引歌开口起身,珠影摇乱,帘后现出她惊为天人的容貌。 既然二位不打算为山庄效力,妾身也不能勉强,辛苦二位徒劳一场,但妾身只好送客了。 商吹玉还想留人:老师 引歌轻声制止:二公子,山庄有山庄的规矩,这里是山庄治下的天香楼。 话音刚落,商吹玉的威压便已倾然轧下,引歌膝腿一软,险些就要跪倒下去。 但引歌挣扎片刻,还是没有跪下。 她本就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和商吹玉对峙。 哪怕是为凤曲着想,商吹玉也该理解她的苦心。 果然,僵持许久,商吹玉伸出的手指一颤。 犹豫再三,明明分外不舍,他最终还是落回了手。 随着引歌的动作,珠帘带动了吊顶悬挂的绫罗绸缎。 清脆细碎的风铃声此起彼伏,负责送客的引烟已然敲响门扉,恭恭敬敬候在门外。 穆青娥重哼一声,抓起凤曲手腕便往外走。 凤曲被她拽得无力反抗,只能扭头与商吹玉遥遥相看。 目光相接,凤曲心中微有所动。 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商吹玉清冽的嗓音在他颅内响起:丑时,我会等您。 - 凤曲和穆青娥的身影彻底隐没,以江湖人出众的听力,商吹玉甚至能听见他们渐行渐远、已经迈出天香楼的脚步。 引歌倾身为他献上一杯热茶,又持锦帕轻轻擦去宴行琴上沾染的细灰。 房间中静默无声,唯有绫罗千铃因风作响的脆音。 凤曲不在,商吹玉的面上再无笑意,只剩一派冷淡疏离的平静。 刚才穆青娥点名过的那几样文玩,都仔细收拣起来,别再示人。 引歌微微抬目,但面对着凤仪山庄最乖张的主子,她根本不敢多言:是。 你会告诉商别意吗? 引歌沉默。 无妨。商吹玉淡淡道,这是你的职责所在。 二公子 作为凤仪山庄的一员,对商吹玉在山庄里的处境,引歌远比外人要了解。 本就是庶出,性格又这样招人嫌,能在山庄立足才是难得。 可惜商吹玉是最恨被怜悯被施舍的性子,她软软地唤了一声,便自觉住口,改道:属下都会安排妥当。 商吹玉没有追究她的欲言又止:还有 第23章 门外候着的那个婢女,今日起调到山庄。 引歌愕然:您当真要收留她? 商吹玉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看她。 顶着冰冷的视线,引歌的后背炸起一片寒意,急忙垂首:属下遵命。 第011章 夜惊魂 顶着穆青娥质询的目光,凤曲立刻从实招来,把自己和老板娘、商吹玉的交往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说到老板娘异于常人的言行,和关乎秦家的出身,穆青娥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阴沉。 顶着秦家的名号招惹商吹玉,你是怎么敢的? 凤曲无辜地眨眨眼,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穆青娥胸中气闷,但又拿他无计可施。 更何况,凤曲刚才还在商吹玉面前慷慨陈情,让她这会儿感动也不是、发火也不是,只能杏目圆瞪地和他对视。 半晌郁郁,穆青娥解释道:总之,拉拢商吹玉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 为什么?他不是很有钱吗? 可他也很招人嫌吧! 啊?凤曲挠了挠脸,回忆商吹玉那一身金贵的穿着配饰,真诚道,我不嫌啊。 他超喜欢的! 穆青娥:她问,你坦白说,到底是看上这个人还是看上他的钱? 凤曲回以嘿笑。 商吹玉虽然有钱,但凤仪山庄可半点不会偏爱他。穆青娥道,他的哥哥商别意,才是商家赫赫有名的嫡长公子。群玉台的首功、天权的挚友、今上的亲信,比起商别意,商吹玉至多算是寄生于凤仪山庄的一棵杂草。 凤曲没有接话。 杂草怎么了?长在凤仪山庄的杂草,那能是杂草吗? 那是草,好有钱的草。 穆青娥不打算透露太多,只是通知他:别再靠近商吹玉。第一美人至今没有下落,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凤曲只好微笑。 可颅内还回响着商吹玉翻来覆去的老师,那一声声迫切的呼唤、和初见他时惊喜的笑意都不像作假,连他都要怀疑两人是不是真的有过相遇。 而且,他们从前世起就是死生宿敌,恐怕不是他想甩就能甩掉的。 -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及穆青娥的秘密,但凤曲隐隐可以感觉到: 商吹玉对穆青娥一定比他知道的多。 穆青娥的身份是什么? 穆青娥的目的是什么? 她为什么能够对盟主大比的流程了如指掌? 商吹玉说不定了解一二,否则不至于表现出那么赤衤果衤果的反感。 「我不明白。」阿珉问,「商吹玉比穆青娥有用得多,为什么不答应商吹玉?」 凤曲微愣,反问:为什么答应? 「只有四个名额,理应留给更有用的人。」 凤曲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质问。 可是他们之间的交流无需言语,只要心里的一点情绪都足够回应。 所以,即使凤曲沉默抵抗,阿珉还是会轻易掌握他的心情。 良久,凤曲只能坦诚。 我才是那个没用的人。凤曲答,因为没用,就要时刻担心被抛弃,这种心情太折磨人了。更何况青娥胜过我千倍万倍。 阿珉陷入了比他更久的沉默。 良久,阿珉的叹息声在心底响起:「我明白了。」 - 入夜,天香楼内歌舞达旦、灯火通明。 一旦入夜,天香楼和群玉台便是偌大瑶城唯二耀眼的存在。 二者都是同样的堆金砌玉,只不过前者久处红尘,后者渺若云烟。 不过邀约的丑时实在太晚,以至于凤曲来到时,只剩大堂隐可窥见之前的荒唐与旖旎。 宾客们大都在客房歇下,楼中春声叠叠掩于帘幕。 灯火凉寂,一名女婢低头上前:少侠,请上楼。 凤曲握紧剑柄,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 他本能地走至那间挂有别有洞天的房间前,但还不等敲门,门就被人从里拉开。 商吹玉的脸就这样撞进眼帘,他的眼眸亮晶晶的,小声叫:老师! 凤曲打量四周,发觉堂中廊内都没什么人。 阿珉也笃定道:「没有杀气。」 商吹玉再次把门敞开,毫无隐瞒地迎他入内。 绕过精雕花月的数幕屏风,曲折的小径走至尽头,豁然开朗处不见引歌,只有一把琴独独安放,案几上置有一只小箱。 商吹玉双手送来了那只箱子,凤曲一头雾水,只能打开。 入眼是三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名贵器具。 凤曲小手一颤:二公子这是何意? 嵌松石白象牙杯、透雕祥云纹组玉佩、鎏金嵌珠莲鹤纹镜。商吹玉低声说,老师带回去吧。 听着耳熟,凤曲记起这是穆青娥点过名的宝贝。 这是什么意思?是穆青娥和商吹玉的暗号?还是商吹玉大发善心决定捐给他们? 眼见凤曲依然一脸迷茫,商吹玉眉宇微动:您果然不知道穆青娥的身份。 凤曲眨眨眼:那些与我何干?我只要知道青娥不会害我即可。 第24章 可是她兴许会给您带来杀身之祸。商吹玉不禁急道,老师,我不能坐视您让自己置身险境,穆青娥来历复杂、目的不明,倘若事发,不堪设想。 凤曲安静站在原地,呼吸声在房中此起彼伏。 听罢商吹玉的劝阻,凤曲答道:多谢二公子告知,今后我会更加仔细保护青娥的。 商吹玉: 他问:那么,您的安危该如何是好? 尽管那张面孔依旧精致,凤曲却能清晰窥见商吹玉眸底的急火。 他是真心实意地担心自己,哪怕自己还是没能记起和商吹玉的过往,但他不计前嫌,仍然把自己视作老师在崇拜、在关心。 二公子,凤曲问,我实在不记得九岁以前的事了,我们曾经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商吹玉微怔,嘴唇颤了颤:九岁?可是我们 可是话到嘴边,商吹玉没有继续,而是闭目片刻:老师的安危才是第一,此外诸事都不要紧。 接着,他把箱子往凤曲的方向一推:这些都是穆青娥的东西,老师一并带走吧。 青娥的?凤曲微愣,心中疑惑未减,但还是接过箱子。 箱子不算很沉,但他见识过里边装着的宝贝。 件件都不似凡物,若是送去典当行,应该能换到不少的银两。 可是商吹玉和穆青娥不像旧识,穆青娥现在的拮据也不像演的,难道这是穆青娥家道中落后卖给凤仪山庄的宝物? 商吹玉见他怔忡,又说:老师一定能看出来,穆青娥原本的家世 凤曲的眸光暗了些许,打断他道:那是青娥的秘密,我不想胡乱打听。 商吹玉还想再说,却不等凤曲以道谢截断,寂静的门外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引烟的劝阻隐约传来:你们这是做什么?谁许你们私闯二楼 她的话音很快中止,似乎是被某人截住,片刻,引烟改口道歉:奴婢失言,请庄主责罚。 商吹玉的神情立刻一变。 来人的脚步声越逼越近,凤曲同样听到了庄主两个字。 凤曲讷讷问:令尊? 商吹玉撩开白天时引歌藏身其内的珠帘,不由分说将凤曲往里一推。 凤曲刚张开嘴,商吹玉的俊脸在他眼前逼近,话中满是歉意:抱歉,委屈您了。 凤曲只得打量四周,珠帘内的空间比他想象的更加狭窄,除了一些弃掷角落的宝具,就只有两三幕屏风。 屏风上的绘画不是常见的四时风物,但凤曲一时间来不及琢磨,姑且钻去屏风后边。 别有洞天的房门适时而开。 与先前急切密集的脚步声不同,凤曲等候片刻,只等来了一人响彻房间的脚步。 商吹玉端坐帘外,瑶琴横陈于他身前。 来人开口,语气却完全不似凤曲想象中那样稳重从容:商吹玉!你哥哥病成那样,你也不愿回家看他一眼吗?! 果然来者不善。 面对来人,商吹玉的回应远不如对凤曲那么耐心细致。 他答得漫不经心,甚至低头调了调自己的琴:生病了就找大夫,找我有什么用? 你!你哥哥向来对你宠爱,当年山庄除了为父,只有别意愿意接纳你。你倒好,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竟然离家出走不说,连哥哥病重都不能换你一句好! 商吹玉不再搭话,他的父亲却越发恼怒,顺手抓起一旁的一盏琉璃灯,狠狠往地上一砸。 伴随着琉璃碎声,四溅的碎片形同骤雨。 穿过屏风间的缝隙,凤曲清晰看见碎渣掠过商吹玉的手臂,刮破了一点衣袖。 阿珉,你说商吹玉为什么不躲? 「他躲不了。」 嗯? 「凤仪山庄的庄主商晤,不是你想的那么废物。」 凤曲怔忡片刻,意识到他们面对的并非寻常高手。 这是凤仪山庄的庄主,是可以从雷厉风行的先帝手上抢回一座瑶城的狠角色。 江湖高手摘叶飞花皆可伤人,又何况是本就锋利的琉璃碎渣。 十六岁的商吹玉在商晤面前,至多算是一头莽撞的幼兽而已。 商吹玉终于开口:真是父慈子孝,令人涕下。 你说什么? 我说商吹玉顿了顿,将宴行琴抱回他并不宽敞的怀抱里,你们自己就足够美满幸福,何苦强拉上我这个不会捧场的观众呢? 商晤怒目圆瞪,毫不犹豫将一耳光扇了过去。 他的速度极快,甚至以凤曲的目力都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只看见商吹玉的脸向左一偏,一丝血腥味在静谧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阿珉、阿珉你看到了吗?凤曲浑身僵硬,在心里呼唤阿珉,阿珉,我们帮帮他吧? 这不是普通的父子争吵。 这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父子争吵。 尽管背对着商吹玉,可他能看清商晤的表情。 第25章 他看见了,商晤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为人父亲的慈爱,与之相反,商晤瞪着商吹玉的双眸,更像在注视不共戴天的仇人。 凤仪山庄就是你的家。商晤一字一顿说罢,目光落在商吹玉怀抱的宴行琴上,我看你就是玩物丧志,若非别意总帮你说话,我早就把你这破琴砸个粉碎。 商吹玉不言不语,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商晤又道:对着长辈还堂而皇之坐着,你的礼数都学到哪里去了?! 商吹玉只得徐徐起身。 室中又是寂静。 片刻,商晤似乎平复了心情,变回刚进房间时那副苦口婆心的表情:总之,别意很想见你。就算天香楼的事务再忙,天亮之后也抽点时间回家看看你哥哥吧。 今天不行。 商晤的脸色骤然狠厉起来:你说什么? 今天不行。商吹玉答,今天是母亲的忌日,我哪也不去。 商晤的巴掌又一次扬了起来。 不过这次没有落在商吹玉的脸上,而是狠狠抢过了商吹玉怀里的宴行。 没等商吹玉反抗,连阿珉都未能击穿的宴行琴,竟然被商晤高高举起,往地上重重一砸。 琴弦被他杂乱无章地一抓,错乱的响声织作一片。 天籁一般的琴音变作喑哑的呻吟,在商晤手中发出错落的崩响。 一根又一根琴弦彻底崩断,宛如鞭子一般抽打在商吹玉的面庞。 商晤的脸色阴沉一片,将宴行抛掷一边:你只有一个母亲,她就在家里好好的。 少年的背影沉默决绝,凤曲瞳孔骤缩,只看见商吹玉如同失控的猛兽,甚至没等商晤说完,即刻扑了上去。 他的动作比商晤还要迅速,清瘦的少年身形不由分说缠住商晤,双手更是压上了商晤的脖颈。 但他怎么可能是商晤的对手,商晤一翻身,立刻将商吹玉反压在地。 磅礴的内力犹如巨潮,近乎窒息的痛苦顷刻间压制住两个少年。 凤曲按住胸腔,浑身都跟着难受起来:阿珉,救救他 「退。」 - 危及凤曲的安全,始终不发一言的阿珉再也不能坐视。 在他掌握身体的一瞬间,阿珉抬腿踢翻屏风,形如鬼魅贴近了商家父子。 紧接着,他将一根琴弦撕下琴身,在商晤翻身之前,紧紧用弦勒住了商晤的脖颈。 室中只剩三人的呼吸。 商晤背对着问:你是谁? 他没有收回内力,阿珉的双臂隆起青筋。 冷汗如雨,这场与商晤之间的拉锯注定你死我活。 商吹玉被商晤压制着,脸色由于缺氧而泛青。 这人连亲生儿子也能痛下杀手,如果让他知道凤曲的身份 阿珉心中一横,手上再次用力。 不能再留商晤在世。 然而就在他杀念生出的一瞬,双臂的力气却都烟消云散。 凤曲茫然看着自己被琴弦勒出血痕的双手,一阵酸软爬上四肢,他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顶替了阿珉。 阿珉凤曲在心中呼喊,阿珉?阿珉你怎么了? 无人回应。 片刻之间,商晤再度翻身。 这次他成功掀落了身上疲软的凤曲,同一时间,商吹玉痛苦的呼声从身下传来:我回去! 商晤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他微微挪开身体。 商吹玉喘几口粗气,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摸到一张手帕,立刻抛向了凤曲。 凤曲手忙脚乱捡起,把脸一遮,故意压低嗓子:我、我是路过 商晤眯眼将二人打量一番,许是为了奖赏商吹玉的识时务,他没有逼迫凤曲表明身份。 今天就回去? 今天就回去。 商晤欣慰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被他摔得颇为凄惨的宴行琴。 不知想起什么,他的脸上又泛起一丝柔情:你早该听话的,大家团团圆圆地聚一聚,多好。 商吹玉没有附和,但也没有反驳。 别意知道你这么懂事,一定会很开心。 商吹玉的嘴唇动了动,笑得很假:让哥哥为我担心了。 商晤这才将视线转移到凤曲身上。 凤曲蒙着脸,下意识往后退步。 商吹玉则踉跄着站过来,把凤曲往自己身后一挡:父亲,我还要收拾房间,天亮后立刻回家。 为父当然相信你。商晤微微一笑,颇为大度地摆了摆手,为父也年轻过,金屋藏娇而已。她敢为你做到这等地步,可见我儿风流不输为父当年。 商吹玉和凤曲同时僵住,半晌,商吹玉低声回应:多谢父亲体谅。 嗯,倒是个少见的美人胚子。商晤含笑瞥了一眼凤曲露出的半张脸,既然事情都已交代清楚,为父就不耽误你了,早些歇息,不要耽误了早上的行程。 说罢,他也全然没有等待商吹玉回复的意思,径自整理衣襟,负手走出房间。 房门再次关合,死寂的空气如旧,唯独满室狼藉证明着刚才的闹剧。 第26章 商吹玉这才周身一软,脚下趔趄,扑坐在宴行琴的残躯边。 宴行琴并未彻底毁坏,但如此重创,对琴的形体乃至音色都是不小的打击。 对于琴师而言,琴是比生命都要宝贵的事物,更何况宴行琴与商吹玉的渊源,显然不只是琴与琴师。 二公子。凤曲艰难地张了张嘴,嗓音发哑。 他搜肠刮肚想不出安慰的话,只能说:你还好吗? 商吹玉背对着他,许久,嗓音依旧清冽:让老师见笑了。 不不,抱歉,我都没有帮上忙。 老师不该出手的,商晤性格暴烈,若是伤到老师,那比杀了我还过分。 凤曲: 这话让他都不禁心疼,凤曲低声问:他经常这么打你? 商吹玉没有应声。 灯辉如雪,薄薄地覆盖在他单薄的身体上,凤曲心中微动,又想起刚才那抹和生父殊死缠斗的身影。 如果不是牵扯自己的性命,他相信商吹玉宁死都不会屈服。 我不会对外声张今晚的事,二公子不用担心。凤曲道,但如果二公子心里委屈,或者有别的情绪,随时可以找我聊聊。 商吹玉沉默片刻:老师以前,不会叫我二公子。 凤曲眨眨眼。 少年别开脸,灯影掩藏他眸中涌动的情绪,两片薄唇轻轻一碰:老师,我是吹玉啊,柳吹玉。 第012章 愿上钩 抱着箱子回到客栈,已是天明时分。 穆青娥还未起身,凤曲只得先把箱子放在自己的客房。 自从离开天香楼,阿珉很快就恢复了意识。 有了两次死生一线的险境,两人都不敢再轻视这次意外,回到房间后便就此事展开讨论。 两次都和吹玉一起,会不会是吹玉身上戴了什么辟邪的玩意儿? 「」阿珉不悦,「我不是邪祟。」 可你是鬼啊。 阿珉转移话题:「怎么又叫吹玉了?」 每次他回过神来,凤曲这家伙都能和别人飞快熟络。 他都快疑心是不是他再这样长睡不醒,凤曲能靠这一张嘴征服武林。 吹玉虽然看着脾气不好,但对我是真的没话说。凤曲得意洋洋地分享,而且,明明我什么忙都没帮上,他还和我说谢谢。 阿珉点评:「明显是对你有所图谋。」 图就图吧,我都无所谓了。 凤曲隐瞒了自己被商晤误认成金屋藏娇的事,转而道:所以我觉得我们真的很有希望说服吹玉加入。 「你先说服穆青娥接受他吧。」 青娥这么善解人意,一定能理解凤曲话到一半,突然啊一声,我们是不是也得留意一下琴行? 「又怎么了?」 吹玉的琴不是坏了么? 「他不差这点钱。」 凤曲很不赞同阿珉的冷漠:你肯定是太粗心,前世才找不到称心如意的队友。 阿珉:「呵呵。」 一人一魂不欢而散。 - 天光大亮,穆青娥一如往常起身洗漱,推开门,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映入眼帘。 未及开口,一只箱子也被推至面前。 穆青娥狐疑地皱起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这是什么? 凤曲乖乖答:是吹玉托我还给你的。 商吹玉?还给我?穆青娥面色陡变,你又去见他了?什么时候的事? 凤曲连忙解释:我昨晚见他了,但我们绝对没有说青娥的坏话。我们只是一起听听小曲喝喝茶,不该说的不该做的半点没碰。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箱子往穆青娥的怀里送了送:你先打开看看嘛。 我不看。 看看嘛。 说了我不看! 凤曲微微矮身,半蹲着仰面看向穆青娥:求求你? 穆青娥: 他很擅长用那张脸蛋哄人,而且这种角度更显得凤曲楚楚可怜。 让人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天大的怒火也发泄不出。 穆青娥只得接过箱子,不悦道:究竟什么东西,大晚上不睡觉也要跑去私会。如果你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让我看点垃圾 话音未落,她拆开盖子,三件雕刻精致的器具躺在其中。 穆青娥的话音顿住了。 虽然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但青娥能在房间里一眼认出它们,一定有青娥的理由。凤曲道,吹玉说了是归还,说明他也认可它们的主人是青娥。 穆青娥怔怔地看着箱子里的三件旧物,不堪回首的记忆再次回笼。 她浑身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猛地扣上了盖子。 穆青娥抬起通红的眼眸,怒不可遏地瞪向凤曲:谁许你自作主张了?! 凤曲后退半步,无辜又懵懂地眨眨眼:我做错了吗? 第27章 万一这是商吹玉的诡计呢?快点送回去!不能被他们发现、不能被发现穆青娥竭力把箱子推给凤曲,手却始终没舍得离开箱子。 话语中的哭腔越发浓重,穆青娥蹲下/身子,情绪濒临崩溃:会死、大家都会死的,如果连你也被拖累了该怎么办? 哎呀,凤曲同样蹲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百年以后,我们当然都会死了。 还在说这种蠢话,你根本不知道你招惹了多大的麻烦! 可是青娥也不知道我的事吧?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知道你的所有 话音骤停,穆青娥回过神,喃喃地念叨:你的事你以前的事? 凤曲眉眼弯弯,继续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你不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不知道你的过去,怎么能断言谁拖累了谁呢? 穆青娥目光闪烁,良久,她开口问:你曾经是什么人? 凤曲禁不住乐:不是瞒你。但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的过去? 九岁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连父母的名字长相都毫无印象。 你,穆青娥抽了一口冷气,问,你就不好奇吗? 怎么能有人对过去的事这么释怀? 如此诡异的失忆,是个人都难免会在意的吧? 为什么要好奇?凤曲道,该忘记的时候忘记了,该想起的时候就自然会想起。 穆青娥错愕无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找回声音:那,商吹玉这是什么意思? 我相信吹玉没有恶意,他是真心想把这些还给你。凤曲顿了顿,笑眯眯地道,因为你们都很善良,不忍心看到别人难过。 穆青娥: 手握一大堆商吹玉寻衅滋事、扰乱治安、在瑶城飞扬跋扈的负面传闻,穆青娥最终不舍得让这些事脏了凤曲的耳朵。 是何等单纯,才会觉得一个青/楼话事人是善良的人。 如果这是商吹玉的圈套怎么办?穆青娥仍旧有些不放心。 凤曲微笑:是我愿者上钩,出事了都赖我。 好吧。 反正凤曲都已经咬钩了,她不上钩也不行吧。 穆青娥自暴自弃地抱回箱子:出事了就赖你。 她转身将箱子放到桌上,却听凤曲在她身后问:青娥姑娘,如果我的过去会拖累你们怎么办? 穆青娥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出事了全赖你。 她没有转回头,凤曲的笑声毫不掩饰钻进她的耳廓。 他的笑声就和他的为人一样,清澈得令人不忍挑刺,可做出的事又总是令人侧目。 真是有病。 穆青娥喃喃自语,她只觉得无论凤曲,还有突发善心的商吹玉,根本都是病入膏肓。 居然在这样荒唐的世道里尝试相信善良。 甚至还传染了她。 青娥姑娘?凤曲关切的话声犹在耳畔,穆青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她只说了一半,紧接着便低下头,半晌没有言语。 凤曲心中了然:如果有朝一日,到了青娥姑娘认为可以对我如实相告的时候,我也一定会洗耳恭听。 穆青娥怔怔地抬脸看他。 少年眼含天光,笑容亲切柔和。 他干净得好像不谙世事,又好像本就不在意这些琐事。 穆青娥无声地动了动唇,终于道:谢了。 - 收回箱子后,穆青娥的情绪清晰可见地转晴。 她的脸上挂着笑容,三件宝贝被塞进了随身行李的最深处。 凤曲百无聊赖,决定先在客房里补足昨晚拖欠的睡眠。 阿珉逼迫他打坐休整,但也只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凤曲便一头歪倒,沉沉睡去。 这一觉径自睡到午后,任凭窗外人声嘈杂,也不影响凤曲在被窝里酣眠如常。 直到窗外楼下,稀疏的人语传了进来:你可听说了凤仪山庄那副阵仗? 不是都传疯了吗?商晤都气成那样了,要不是他大儿子在,那妓娘养的东西早该丧了命咯。 商庄主也是造孽,就这么两个儿子,一个体弱,一个不孝 凤曲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窜起,伏在窗口往下看。 刚才议论的是几个乞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说起话却是中气十足,足够让话音都传进凤曲的耳朵。 凤曲叫住他们:请问凤仪山庄出了什么事? 几人面面相觑,摆手:能有什么?无事、无事。 今天是商吹玉回家的日子,昨晚父子俩闹得这么难看,怎么可能无事发生。 凤曲只能迂回问道:那我要从哪里打听凤仪山庄? 他的目光实在灼热,耳力又异常灵敏,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江湖人。 第28章 几个乞丐犹豫一阵,支吾道:那是凤仪山庄,我们怎么敢说。你要实在好奇,就去观天楼问问吧。 凤曲恍然大悟。 凤仪山庄在瑶城一家独大,能够压它一头的当然只可能是朝廷。 而瑶城的朝廷,可不就是瑶城侯,以及朝廷直辖的观天楼? 他立即诚心诚意向他们一礼:多谢告知。 乞丐受宠若惊,也急忙回他一礼:别客气、别客气。 凤曲又问:可是,观天楼该怎么走? 1 他的笑容纯稚又澄澈,问得诚心诚意。 乞丐们相视一眼,随后仔仔细细给他指了一番路。 凤曲听了几遍,一边默背,一边点头如啄米:谢谢! 大概是怕自己记得不够清楚,凤曲还拿毛笔在手心记了几次转弯的方向。 最后落得满手墨痕,还不忘满口道谢。 乞丐看得于心不忍,问:少侠,你不是大虞人吧? 大虞就不可能有这么淳朴的江湖人。 我在域外长大,怎么了吗? 那你干嘛对凤仪山庄这么在意?是有朋友在凤仪山庄? 凤曲想了想,乖乖点头。 一旁另一个乞丐叹了一声:若说在凤仪山庄做事,能跟着大儿子就是最好的。差一点,给庄主办事也能凑合。但要是落到小儿子手里 凤曲问:他不好吗? 你是外地人,你不知道,据说他家小儿子对仆人,那是轻则打骂,重则断手断脚、剥皮抽筋 身边人叫住他:好了好了,别说了。 前者急忙止声:噢哟,不说了不说了。总之,少侠你要是还有疑虑,就去观天楼问,别再为难我们。 断手断脚、剥皮抽筋。 凤曲听得呆若木鸡,但很快回过神,连声谢过他们。 商吹玉那双手长得跟冻玉似的,抚琴倒是很有本领,可要把人剥皮抽筋 阿珉冷不丁问:「你在想什么?」 凤曲:我在想,吹玉他手还怪巧的。 「」 你又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阿珉说,「只是想,如果当时有你这样的队友,兴许商吹玉也不至于和我同归于尽。」 第013章 观天楼 凤仪山庄,自先祖商瑶开山立派,素以琴行世、但因商闻名。 瑶城临港,但地势奇峻,山庄依瑶城而设,居于汪洋与峰峦的怀抱之中。 山峰含翠点黛、远衔碧空,但在青秀之间,山庄汇聚七城十三叠之金粉,天下珠宝云集此间。 金银如叶、珠珞胜雪,远远望去,仿佛山中黄金屋,烨然若神宫。 酒香浓醇、乐声飘渺,清风穿掠林间山野,一驾隆重的车轿停于山庄之前。 马夫下车递上名帖,山庄守门人即刻长礼: 恭迎天权大人,庄主已等候多时。 - 这里的奢华不逊于群玉台,但秦鹿并不觉得冒犯。 群玉台建造在后,假如他愿意,当然可以命令凤仪山庄为自己造出更华美的建筑。 所以巧了,他就是不愿意。 宾客仰首,只见黑白双骏引动车驾,辘辘车声仿佛迎合着山庄奏乐,走得缓慢而从容。 玉石作轮骨、丝绸为窗纱,这驾客人显然出身不凡。 一把折扇从车内探出,慢条斯理撩开一条缝隙,雪似的白光一掠而过。 酒客感慨:是天权大人。 旁人问:这怎么看出是天权? 黑白双骏那是御赐的名骏。七城十三叠,也只有天权大人有此一对。 众人大悟,看向车驾的目光更加惊艳。 天权大人亲临,真是给足了凤仪山庄的面子。不过这次设宴,我记得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大事。了解山庄的酒客低语,二公子离家出走好些时日,庄主亲去城中才把他请了回来。这次啊,是为二公子接风洗尘呢。 嘶,可这二公子无才无德,听说还做过许多错事。这回私自出走,庄主不罚也罢,还要设宴接风?对他是否太过宽仁了些? 酒客们纷纷摇头,不再多言。 毕竟关乎商家二公子的往事,万一说偏了立场,可不会被商晤轻易放过。 另一边,秦鹿的车驾也已停在巍巍高楼之前。 车夫躬身请礼,众人眼见折扇翘开车帘,而后便是一道修长身影款款走出。 车后尾随的仆僮立刻推上一辆同样用材考究、装饰精致的四轮推车。 秦鹿缓缓坐上,戴了一顶严严实实的幕篱,替他挡住了无数探究的目光。 进去吧。 秦鹿懒洋洋道,斜支下颔,露出瘦削的手腕。 手腕上悬着一圈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普通玉镯,镯身则隐约可见些许金色。 灿灿的金色,绘成了一株竹。 - 醒了? 守在床前的是商吹玉,他冷着眉眼,说出的问话也一样冷冰冰。 第29章 不等病人回应,商吹玉从仆人捧着的盥洗盆里拎出毛巾,随意地拧了一下水,接着便往对方脸上一覆。 虚弱的叹息声从毛巾下传出,商别意撑着一身病骨,艰难地拿走毛巾。 他的眼眸湿润,但含着灿烂的光明,嘴唇也始终勾着:吹玉,你愿意回家了? 商吹玉不答,只是冷冷地看他。 商别意道:回家就好,外面总不太平。你刚送回山庄的小丫头,我也帮你安排妥当了,就在你的书房做些闲活。这是你自己找的人,出入书房,你总该放心了? 他的态度相当温柔,一点也不愧对光风霁月商公子的美名。 但商吹玉的神情依旧没有和缓,开口:那不是我的人。起身吧。 如果不是商晤逼迫,他才不会贴身伺候商别意。 全都是为了向酒客们做出他俩兄友弟恭的假象罢了,明明嫡母也正忧心着他趁机结果了商别意的性命。 商别意伸出手,商吹玉却不动。 兄弟二人僵持片刻,商别意又是一叹,商吹玉败下阵来,搀住了他瘦骨伶仃的手腕。 谢谢你,吹玉。商别意的脸上立刻现出喜意。 一名仆人从外入内,行礼道:大公子、二公子,天权大人到了,庄主吩咐奴婢来问,大公子可有力气招待? 阿鹿来了,我当然要亲自接待。商别意笑吟吟说着,又看向商吹玉,上次你和阿鹿吵完,其实他也很是后悔 商吹玉打断他的美言:秦鹿不是瑶城的主考官吗?怎么还不把信物直接给你? 商别意脸色微变:阿鹿并非徇私枉法之人,即便是你我,也要认真考试才对。 装得真像。商吹玉冷笑,连我都快信了。 商别意扭过脸,不再回答他的挑衅。 走吧,兄长。商吹玉拿过外衫,披在商别意的肩膀,别让你的阿鹿久等才是。 但还未等他们走出房间,辘辘车声已然逼近。 面前的房门刚刚打开,坐在推车上的秦鹿立刻盛开笑脸:别意,我新送你的熏香怎么样? 不怎么样。开门的却是商吹玉,一脸讥讽的笑容,驱虫的话另说。 秦鹿的笑颜骤然垮下:看到你真烦。 商吹玉道:共勉。 商别意这才推开商吹玉的肩膀,露出无奈的笑容:你们别吵架啊。 秦鹿笑说:既然别意说了,我就不和某人一般计较了。 先帝在位时,商晤就带领凤仪山庄从凤凰峡迁至海内。 后来返回瑶城,嫡公子商别意也自然而然和瑶城侯的独子秦鹿成为竹马之交。 两人自幼一齐长大,商别意又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秦鹿当然和他格外亲密。 与之相应,对兄长不敬不爱的商吹玉则是秦鹿百年一遇的宿敌。 秦鹿一边说着,一边将幕篱脱下,露出那张绝艳面庞。 但比他的五官更加惹人侧目的,是他脱下幕篱后,终于显现在众人眼前的一头雪发。 秦鹿的肤色苍白莹透,青紫色的血管都能依稀窥见。 而一头白发如同雪瀑,甚至不仅是头发,包括眉宇、眼睫,他的一切体发皆是纯白如雪的颜色。 除此之外,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同样异于常人。 那是一双浅金色的瞳眸。 如同薄暮时的残晖,又似敷抹了一层浅淡的蜜糖。 见到秦鹿真容的一刻,商别意脸上浮现出一丝难过:常神医还是没有找到法子吗? 啊,你说头发?秦鹿笑笑,不碍事,我平时也不会以这副模样见人。 商别意皱眉:可这总是 话到嘴边,及时吞回了喉咙。 只能叹息一声,商别意问:天枢大人是否能有办法? 两人对谈之间,又有一名小仆跌跌撞撞地赶来。 但他并非是为了商别意,而是茫然地张望一圈,立刻扑向了商吹玉:二公子!不好了! 这是商吹玉院里的小仆。 商吹玉的仆从都被他警告过,绝不许擅自进入山庄主院。 除非出了什么大事,他们也不敢轻易打扰商吹玉。 商吹玉皱眉问:何事至于这样匆忙? 是、是映珠出事了。小仆惶恐不已,立刻跪在地上,浑身颤抖道,今日设宴,王掌事说欠缺人手,将映珠点了过去服侍宾客。然后、然后映珠 商吹玉想了一会儿映珠的身份,记起这就是凤曲救下的那名小婢,刚分配到他院里做些粗活。 小仆眼睛一闭,豁出去了一般大声道:然后映珠被客人欺负,她一着急,把滚烫的热汤泼了客人一身。这会儿庄主震怒,下令要杖杀映珠! 三人俱是一愣,商吹玉的脸色阴沉不堪,甩袖向宴请宾客的华庭走去。 商别意连步试图追去,但他体质寒弱,只能眼睁睁看着商吹玉走出庭院。 秦鹿则将幕篱戴回,想了想:庄主这次还请了天越门? 第30章 天越门也算当地名门,自然是要请的。怎么了?商别意急切地问,吹玉他还和天越门发生了矛盾? 秦鹿失笑:让你这样担心,这可不好。等会儿回去我就下令封了天越门,如何? 阿鹿,我早前就与你说过,不要仗着观天楼 是是是,我都记得呢。秦鹿别过脸,玩笑而已,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弟弟吧。 商别意微拧着眉,看出他心情不愉,但也无计可施。 左右权衡,商别意只得先令人照看秦鹿,自己则在贴身仆从的搀扶下立刻赶往华庭。 秦鹿一人留在院中,幕篱遮掩了他的神色。 只能看见他瘦削修长的手指正摩挲手腕上的玉镯。 指尖盘桓打转,描摹着那抹金色竹纹的形状。 - 观天楼矗立在瑶城之西,奇峰之巅。 除了本身的崇高地位,它还扮演着瑶城与宣州的界碑。 凤曲一路循着手心上的笔记,又辅以殷勤的问路,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了观天楼。 接着突破数十名守卫的盘问,他才进入了这处禁地。 夜幕降临。 凤曲抬脸仰望,或许是楼顶镂空,他能窥见银灿灿的月光倾泻如雨,充盈在整座观天楼内。 此处足有九层楼,每一层楼摆放着一座雕像。 身着道袍的守楼人向他一礼:福生无量天尊。恭迎少侠。 第014章 谓神恩 所以,少侠是因何事来访观天楼呢? 凤曲定了定神,向守楼人一礼。 他恭敬地回答:晚辈求知凤仪山庄今日出了什么事,以及山庄庄主与两位公子之事。 原是本土人间之俗事。守楼人微微点首,福生无量天尊。后土娘娘降临此间,定为您点拨迷雾。 原来如此。 道家、九楼、后土娘娘。 每一层楼的雕像,想必就是道教的三清六御。 而他此刻身处的第一层,便是六御之中后土娘娘的领域。 凤曲眨了眨眼,连忙道谢:多谢后土娘娘。晚辈需要为娘娘做些什么呢? 很简单。守楼人竖起一指,苍老的面庞满是笑意,一根手指。 凤曲: 凤曲:不劳娘娘劝退,晚辈这就滚蛋! 一点点求知欲就要一根手指! 这不是黑店是什么!! 凤曲掉头回走,却见来路一片渺茫,方才还和自己相距只有几步的大门,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更离奇的是,连他脚下的路也被黑雾盘踞,四面八方俱是黑夜,彻底隔断他与外间的联络。 只有静静矗立的后土娘娘的雕像,和笑意浓浓的守楼人。 少侠还是恪守基本的契约精神才好。 黑店。 黑店黑店黑店!!! 你们海内人全是奸商!!!大骗子!!! 凤曲欲哭无泪,自知误入阵法之地,右手已经下意识摸上了剑。 「别动。」阿珉出声。 还好还好,阿珉居然还在。 凤曲的眼里顿时蓄满雾气:阿珉 「观天楼的规矩就是进入后必须交易,但这里的确邪异。」 从未听说道教有如此残忍又强势的神明,如果是真正的道教徒,也不可能将楼中装潢设置得如此阴森。 然而发现了再多破绽也没用,进到别人的阵法之中,除非能够破开阵眼,否则他们只能是待宰的牛羊。 「你拖住他,我来找阵眼。」 怎、怎么拖? 「拿命拖。」 但在懊悔之间,凤曲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 九层楼的天尊雕像都剧烈地运动起来,它们的位置急剧变化着,与此同时,凤曲脚下的土地也开始寸寸龟裂。 凤曲不得不连剑带鞘一同拔出,拆开白色裹布,露出剑鞘原本华美精致的外表。 剑身弹出半寸,光华如月,浮出阿珉冷肃的眉眼。 若有外人在场,或许可以发现,平日被白布包裹的剑柄,此时恰好可以看清雕饰。 自剑柄处蜿蜒而下,盘踞着一尾玄影赫然是一只四趾金龙。 凤曲终于等来期盼已久的救赎:「退。」 阿珉再次掌握了这具身体。 剑光寒凉,阿珉并指附上剑身,刃锋在他指腹切割出一条细小的伤口,一滴鲜红即刻渗出。 守楼人的神色却遽然一变:等等。 然而他开口已经太晚,阿珉的鲜血很快润泽剑身。 如有龙吟,阿珉手腕微抖,剑尖平递而出。 这是他来到海内后,第一次使出完整的剑招: 且去岛的传世剑谱之一醉欲眠。 - 倾如故,照剑阁之末代阁主,且去岛之首代岛主。 单论生平,他不过是皇权下的昙花一现,擅自插手朝堂,帮助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高/祖皇帝推翻前朝。 而后就被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甚至连累了整个照剑阁,甚至说他是照剑阁的第一罪人也不为过。 第31章 可倾如故只凭醉欲眠的十九剑式就能闻名天下,著有剑祖美誉。 在倾如故之后,习得醉欲眠真传的弟子寥寥无几,能够精通十九剑式的更是闻所未闻。 如果说,守楼人的变色起初不是由于醉欲眠。 那么在发现阿珉使出的是他未曾见过的醉欲眠之后,守楼人的脸色就已迅速归于惨白。 现今世上醉欲眠的登峰造极者,也不过八年前现身海内的倾五岳。 可倾五岳的招数他早已洞悉 即使是倾五岳,八年前才刚刚突破至醉欲眠第十二式而已。 眼前的少年甚至还不到倾五岳的一半岁数,就使出了他从未见过的醉欲眠。 - 守楼人倒提拂尘,气沉不语,内力顷刻如汪洋澎湃。 观天楼内黑雾愈密,只有阿珉周围五步以内,残余他衣衫飘飘的青影。 他的步伐飘渺不定,好似行走云端,又如狂徒酒醉。 但阿珉的眼眸一派清明,方才淌遍剑身的一滴鲜血自剑尖飘然垂落。 紧接着,红影穿掠。 拂尘与剑锋绞在一起,雪白的麈尾散如飞花。 然而麈尾越散越快,却连一丝一缕都无法沾染阿珉飘摇如雾的身影。反是麈尾散却,掩饰之下的拂尘木柄即刻现出三寸利刃,寒光绽如冷火,守楼人的攻势也适时一变。 「他、他到底是什么人?」 凤曲帮不上忙,唯恐阿珉落在下风,只能心急如焚地旁观:「好奇怪,他的招式好眼熟,可是我们不可能来过这里」 话音未落,守楼人的喉咙突然发出一阵模糊的干呕声。 阿珉矮身扫腿,堪堪避过守楼人迎面吐出的一团黑雾。 凤曲吓得乱叫:「那是什么?!我擦我擦我擦阿珉,那是什么!!!」 他眼见着那团黑雾落到地上,立刻生出毛绒绒的肢足,与四下黑雾融在一起,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是蛊。 是蛊?!! 凤曲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正想提醒阿珉,却听见守楼人的一声痛呼。 他的嘴角渗出黑紫色的鲜血,就在凤曲惊慌失措之际,阿珉的剑刃已经破开道袍,稳稳扎进了守楼人的心口,黑色血迹随之晕染一片。 「阿珉小心,这周围还有蛊!」 但未等他说完,才发现刚才落在剑身的那一滴血,竟不知何时被阿珉甩飞出去。 犹如一支利箭,那滴血穿透了藏匿在黑雾中的后土娘娘的额心。 这次,没有不适。阿珉说。 凤曲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他是说,这次动手,阿珉没有忽然失去意识。 换言之,之前和商吹玉共处时的意外,显然不是普通的巧合。 战局已定,在后土娘娘额心被破的一瞬间,一楼的黑雾已经开始退散。 失去黑雾的滋润,刚落地的蛊虫也很快萎靡不起,被阿珉一脚踩灭了生机。 守楼人尚存一口生气,他挣扎着睁开眼,目光定定:主人 凤曲以为他是在向主人求救,心里惴惴,担忧地打量四周,唯恐还有守楼人的同伴。 然而,顺着阿珉的目光,他发现守楼人的眼神竟是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 主人守楼人继续呼唤,一声比一声更加低沉。 但他的目光近乎痴迷,分明被剑钉在地上,手指还在空中毫无逻辑地抓向阿珉。 「他在说什么啊?」凤曲顿觉恶寒,「阿珉,他在叫我们主人?」 阿珉皱了皱眉,攥住剑柄,作势想要拔出。 凤曲急忙阻止:「我们不能白来这一趟吧!至少问点什么?」 你问。阿珉说罢,便将身体交还给了凤曲。 守楼人方才道袍拂尘,看着还很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气韵。 但现在凤曲见过他口吐蛊虫,实在不敢再把这人看作仙道,直接问:你在叫谁主人? 守楼人目中空空,良久:您是您。 你知道我的身份? 是的主人,是您 凤曲彻底疑惑了。 他从未被人叫过主人,更别提这种和蛊沾边的,一看就不对劲的人。 为什么说我是主人?还有人和你一样吗? 凤曲顿了顿,沉吟着问:难道连天权也是你们的同党? 您的奴仆遍布大虞主人。守楼人喘息着,竭尽所能地传达着自己所知的一切,天权和我们无关,主人,我们只忠于您。 也就是说,他们这样诡异的阵法和举动都不是因为天权。 天权是独立于这场意外的,和这家伙无关的未知角色。 凤曲皱了皱眉,继续问:你们是扶桑人?且去岛岛主的蛊也是你们下的?要怎么解? 守楼人的气力已不足够支撑他继续抓向凤曲。 他努力维持呼吸,回答:不是。不是。属下不知道是什么蛊? 第32章 看来是帮不上忙了。 凤曲叹息一声,回忆着自己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要事。 但他一时间想不出具体,倒是守楼人枯槁的双手再次伸了过来,回光返照似的,他急声喊:主人! 凤曲应声望去。 神恩垂世,神威照古唯神谕者,德、德被万物 他的眼眸迸射出近乎癫狂的热情,像一团烈火,将他残剩的生机都焚烧殆尽。 只剩下喑哑的话音仿佛跗骨之蛆,永恒地飘荡在观天楼里。 第015章 天权星 守楼人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四周残余的黑雾彻底散却。 世界为之瓦解一般,观天楼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凤曲双手拔出佩剑,眼见着守楼人的嘴唇翕动,接着,毛茸茸的肢足撬开他的唇齿,一只黝黑的蛊虫从守楼人的嘴里钻出。 凤曲一阵恶寒,抬起脚,在它落地时毫不留情地碾死了它。 一股刺鼻的臭味立刻弥漫开来。 此时的观天楼宽敞而明亮,堂内还悬着一块偌大的明镜。 这是大虞朝朝廷下属的惯例,意为悬镜高堂,警醒官员需得明察秋毫。 依旧是九层楼,后土娘娘的雕像也依然停在远处。 凤曲举目望去,他的目力极好,可以看见娘娘的面貌端庄仁善,半点不见之前的阴森和肃杀。 阵眼是这个人吗?还是雕像? 「天真。」阿珉的语气丝毫没有轻松,「都不是。」 凤曲微愣:那这阵法怎么 「这里不只有一重阵法。雕像不过是障眼法的阵眼,困住我们的阵法,不是我们破的。」 凤曲也陷入了沉默。 阿珉此言,意味着他们的行踪正被不明敌友的某人监视着。 这个人掌握着相当了不得的阵法手段,如果再有下次,他俩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好运。 不过,就算是最肤浅的障眼法,我们没学过阵法,你能做到这步也很厉害了。凤曲振作精神,笑嘻嘻道,而且阿珉还完全预判了他的动作,一般人哪里知道他会吐出蛊虫,阿珉超厉害的! 阿珉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却浇灭了凤曲的热情:「因为前世我就来过。」 嗯? 「前世天权出走,但我必须拿到瑶城考试的信物。所以我来了观天楼。」 啊,当时也是这个人吗? 「应该。」 那你是杀了他之后,抢到了天权剩下的信物? 「」 「我做了交易。」 凤曲身形微颤,错愕地问:什么? 阿珉重复了一遍:「当时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做了交易。一根手指。」 明镜高悬,镜中是阿珉一如既往平静的面容。 凤曲明白,自己脸上的震惊和心疼都会被阿珉一览无余。 「不只是瑶城。我的武功太差,几乎每个地方的考试,都是借了观天楼的力量才能通过。」 「一根手指、一颗眼珠、一只耳朵」 阿珉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点笑意:「吓到你了?」 可是为什么?凤曲愣愣地问,好疼啊而且、而且他不是说我们是主人吗?为什么还要拿走你的手指? 「我也不理解主人的含义。」 对话又一次陷入僵局。 明明在守楼人死前能问的都已问完,可是谜题反而越来越多 凤曲一拍脑袋:擦,好像忘问他是谁了。 阿珉:「呵呵。」 越重要的问题越容易忽略,毕竟他们共用着同一颗朴素的脑袋。 然而未等凤曲忏悔太久,身后观天楼紧闭的大门豁然打开。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骨碌碌的滚轮声由远及近,两列道童打扮的仆僮各端拂尘,守候门边。 而后,门外逐渐现出一道坐在推车上的身影。 金缕衣、琉璃坠,来人手腕微抖,露出了腕骨上的玉镯。 金色竹纹绘于镯上,映着楼顶倾泻的皎皎月光。 他叫荣守心,道号无二散人,是在此处当差的守楼人。 凤曲微愣,下意识看向男人,又看了看身后横躺着的荣守心。 他只来得及把剑藏到身后。 男人头戴幕篱,话中竟莫名有些安抚的意思:别在意。他死透了。 更在意了!! 「无二散人。」阿珉沉吟半晌,「前世我虽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无二散人的名号也曾有所耳闻。」 不等阿珉介绍完毕,男人已经开口道:恭喜凤曲少侠,更新了群英榜上三年未动的第三十九名。 凤曲吓得面如金纸,好半天才找回声音:你认识我? 他的目光无法穿透幕篱,只能无措地打量男人的着装配饰,却是越看越迷糊:我们见过面吗? 他认识的,打扮这样有钱的男人,印象中也只有商吹玉一个。 可商吹玉的声音和语气都不是这样,而且商吹玉四肢健全,没道理一天不见就坐上了轮椅。 第33章 凤曲少侠,男人淡淡说罢,声线随之拔高,变得格外的娇俏高亢,这么快就忘记姐姐了? 凤曲: 月光映亮男人手上的玉镯,耀眼的竹子绘纹灿烂不可逼视。 我倾凤曲什么场面没见过? 这场面我他妈真没见过。 秦、秦、秦凤曲一路后退,脸色满是惊疑。 他下意识想抬手指人,但又唯恐冒犯对方,只能软着双腿后退:秦老板。 余音一个娘字,终究没有出口。 突然变成男身的老板娘吃吃一笑,依旧是那副女子声线。 随后他略微抬腕,屏退了一众仆僮,又对凤曲勾勾手指: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不、不不不。凤曲连忙摇头,结结巴巴道,我相信姐姐、不是,我相信公子可是、可是你我非仇非故 姓秦。 男。 出现在观天楼,看上去地位还不低。 答案似乎已经昭然若揭。 这还揭个屁啊!!! 刚把人家同僚杀了阵法破了,还嘴贱舔过人家女装,这会儿能全身而退才是玄乎吧! 离开的仆僮带上大门,观天楼内又只剩二人的呼吸声。 秦鹿驾驶轮椅,没有立刻为难凤曲,而是微微撩开幕篱,绕着荣守心的身体观察了一周。 哎呀呀,一击毙命,姐姐果真没有看错你。秦鹿掐着女音,笑意晏晏地欣赏着阿珉的杰作,能死在你的剑下,他一定感到很幸福。真羡慕啊。 凤曲:啊? 秦鹿饶有兴致:就是说,小凤儿愿不愿意也帮姐姐杀一个人呢? 救命,这人真的有点大病。 凤曲张开嘴,结结巴巴道:不、不好吧。大人我是不小心的,是正当防卫,我平时从不杀人,真的。 秦鹿看他搜肠刮肚没话找话的模样,更觉身心欢愉,猛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相当干净,但始终端着女子腔调,和那副高岭之花的外表判若两人。 凤曲眼见他几乎笑出眼泪,更是如芒在背,罚站一样立在边上。 好尴尬。 怎么办。 他可不擅长对男人嘴甜。 真是越看越喜欢了。秦鹿道。 凤曲疑心是自己听岔了耳朵,却见秦鹿撩开幕篱,分明不是女装,眼波递来,却自带一股媚态。 他只露出半张脸,但仅仅一瞥,就足以看出此人的风华绝代。 秦鹿的嗓音带着不自知的慵懒,尤其是他发笑时,便如羽毛在人心尖一搔。 他笑问:是有意撩拨我的么?或者,你本来就这么可爱? 凤曲顿觉周身寒毛狂炸,吓得又是一阵后退:大、大人,我、草民带把的真的! 秦鹿笑意更浓,反而说:那不是更好了? 凤曲只差没吓晕过去,秦鹿见他面如金纸,才终于收起调笑的恶意:好啦好啦,你们海外人真是封闭。 是是。凤曲忙道,我们从不逾矩。 秦鹿重新放回幕篱,至少不再让那扰人的眼神继续在凤曲身上逡巡。 片刻,秦鹿收敛了之前的轻松,开口道:无二散人的身份,就当是本座赠与小凤儿的见面礼。但小凤儿来此之前,应该不是为了无二散人而已吧? 意识到对方已经恢复观天楼掌事的状态,凤曲不禁有些心虚:我不是故意对散人不敬。 无碍。秦鹿答,本座和他们不熟。 凤曲略感不安:有什么是我能为散人做的吗? 你的善良也很讨喜,秦鹿笑笑,不过可惜,稍后会有他们自己的人过来处理。具体事宜,本座也不清楚。 其他人也会被困进阵法吗? 不。大多数人是和本座的下属面谈。 那我为什么 这就只能问问那具尸体咯。 阿珉总结:「他对你的好感还没到可以说出这些事的程度。」 秦鹿不可能一无所知。 但他们只是见过两次,秦鹿先前帮他进过天香楼,按理说还是他亏欠秦鹿人情在先。 凤曲现在都不在乎了。 他只在乎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以及秦鹿突然出现,到底是何居心。 看出凤曲的紧张,秦鹿含笑开口:就这么害怕本座? 凤曲浑身一抖,低下头去默不应声。 秦鹿便继续问:即使本座能够给你想要的答案,你也不想再看本座一眼吗? 凤曲微怔,听见他道:商吹玉为了院中一个小婢,当众伤了天越门人,顶撞庄主,已经家法处置打个半死,例行丢在南苑养伤了。 凤曲瞳孔骤缩,脑袋里满是打个半死,立刻行礼谢过,拔腿想走。 走出门后,凤曲才听见身后飘来夜风似的低语,秦鹿笑吟吟说:小凤儿,你又欠了姐姐一次人情。 第34章 凤曲的背影僵了一僵。 他也压低声线,顺着风道:永生铭记。 - 直到整座山归于寂静,秦鹿抬手拂发,耳坠与腕镯碰撞,发出清脆的激响。 随从上前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夜风吹拂,白发如同涌动的流瀑。 大人,那家伙杀了荣守心,就这样放走,是不是不好跟朝廷交代? 交代?秦鹿的嘴唇勾起一丝弧度,在月光下显得戏谑而凉薄,难道不是朝廷要给本座一个交代?倾凤曲是被谁骗来了观天楼,给本座仔细地查。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哆嗦。 秦鹿鲜少生气,但他一旦动怒,偌大瑶城绝对无人敢去招惹。 天权大人的命令响在他们头顶,就如阎王最后的仁慈: 扫不干净虫子,本座就把你们扫了。 但谁要是惊动了倾凤曲,本座一样不会留情。 第016章 映珠 经过一天的闹剧,凤仪山庄再次闭门谢客,回归了平日清高脱俗的做派。 这一日离开山庄的宾客,几乎都不敢在人前提起此事。只有些许碎话传进坊间,编织成一个又一个离奇的趣谈。 奇怪的是,引发了一系列闹剧的婢女映珠反而安稳无恙,只被罚了半天洒扫,随后还被调回主院,从此伺候大公子商别意。 也因为此,映珠立刻感受到了商吹玉院中众仆人的孤立。 没有人想留在南苑伺候商吹玉。 倒不是二公子真的特别不好,只是比起大公子,大家当然更向往商别意这样的主子。 温柔亲和、奖赏大方,虽然缠绵病榻,但也总比商吹玉早晚不见人影,惹得庄主迁怒仆人的好。 映珠端着药碗,敲响商吹玉的卧房:二公子,该喝药了。 无人回应。 映珠看了看边角躲着观望的婢女,对方挥挥手,示意她继续,她只得咬咬唇,继续敲门:二公子,医师吩咐了这药一定要趁热喝 商吹玉不耐烦的话音终于传出:放门口吧。 可是、可是还有要外敷的药呢。 商吹玉又不搭理她了。 映珠欲哭无泪。 她真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做才能活下去。 在天香楼干活时,被骚扰的次数也不是一次两次,起初她还会奋起反抗,换来的却都是责骂和处罚。 等她终于习惯了,却从天而降一个少侠,那么轻易地就把她救下,说好会帮她赎身,可对方一眨眼又不见踪影,她只等到了商吹玉的命令。 然而来到凤仪山庄,她还是没能逃掉被侮辱的命运。 这次她按照少侠所说,再度选择了反抗,不成想自己无事发生,却拖累了自己的主子。 所以到底是该顺从还是该反抗? 商吹玉这样为难她,是不是生气她要去大公子的院里干活,觉得不该救她? 可是她也不想的。 但如果她说自己更想留在商吹玉这里,别人又会怎样看待她? 谁会理解一个仆人弃商别意而选择商吹玉呢? 大概都会认为她是攀龙附凤、异想天开的女子。 况且她本来就是从天香楼那种地方出来的。 观望许久的婢女终于确定了映珠也不得商吹玉的青眼,招手道:你就把药放在那儿吧。 映珠只好放下药,但还是难以安心:那外敷的伤药 是二公子不许我们进去,我们也没办法。走吧。 可二公子不是伤得很重么? 那有什么?这次有大公子劝着,以前更重的都婢女话语一顿,担心被商吹玉听见,连忙摇摇头,总之快些走吧,别扰了二公子的清静。 映珠虽然不满她对商吹玉的冷漠,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将伤药和汤药都一起放在门外。 映珠,你不是明天就去大公子那边了吗?今天为什么还来讨好二公子? 映珠跟着婢女一起走,嗫嚅道:大公子和二公子,不都是主子么?二公子是为了给我出头才就算去到大公子那里,二公子也依然是我的主子。 你倒是忠心,可惜二公子不吃这套。婢女啧啧,满脸不以为然,你也不要自我感动,二公子估计就是想跟庄主斗狠,你呢,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反正二公子向来无理取闹,你看,连庄主都懒得罚你。 映珠心中不赞同,但还是乖乖点头:或许是吧。 二公子才不是无理取闹。 她亲眼看到二公子和庄主对峙的样子,二公子是真心愤怒,真心想护着她的。 联想到那天救她的少侠曾和二公子谈话许久,映珠更加确信,说不定是少侠和二公子一见如故,二公子才会对她另眼相待。 她们走出老远,婢女突然想起什么:哎呀,后院的花还没浇水,我得过去看看。映珠你去帮我提两桶水来吧? 映珠一愣:我、我一个人吗? 你明天就要去主院了,那边没有这么累的活计,今天就稍微帮我一下嘛。 可是好吧。映珠绞着手指,两桶就够了是吗? 第35章 然而,她还没能等来回应,一枚花梗忽然从暗处飘飞过来。 它在婢女的穴位上一弹,婢女立刻软倒过去。 紧接着,一道黑影窜出花间,灵动清澈的双眸望向映珠:是你啊。 映珠被突然的变故吓得连连后退,但又觉得嗓音熟悉,刚刚抬头,便看到凤曲拉下面罩的脸:少、少侠! 嘘凤曲在唇前竖指,把她拉到一边,你现在是在山庄干活?倒也不错。 映珠双颊绯红,不自觉看了看倒下的婢女,凤曲立刻解释:只是让她睡一会儿,不久就会醒来。 映珠心中大定,她就知道少侠是千载难逢的好人,绝对不会滥杀无辜。 我这一路过来有些迷糊,绕了好几圈,这里是商吹玉居住的别苑吗? 是的,往前不远就是二公子的卧房了。映珠问,您是和二公子有约吗? 凤曲笑笑:算是吧。谢谢你啊。对了,你要是担心她受风寒的话,可以找条被子帮她盖上。 映珠见他要走,又有些犯急,下意识揪住凤曲的衣角:少侠! 嗯?怎么了? 少侠,那个映珠支支吾吾,小声道,奴婢名叫映珠,您 凤曲答:噢噢,我叫凤曲。 那、那凤曲少侠,您之前说会帮奴婢赎身奴婢 凤曲微怔,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袖袋。 这两天实在忙忘了,都没工夫借钱,他现在浑身上下值钱的依旧只有一把剑。 凤曲一拍脑袋:啊啊,我还没攒够钱,但你别担心,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已经在帮慈心斋跑腿送药了,他们给的工钱还不少呢。 映珠忍俊不禁,连忙解释:少侠误会了,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诶,那是什么意思?你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肯定会做到凤曲挠挠脑袋,问,你是怕我食言,还是怕别的什么吗? 映珠立刻摇头:都不是,奴婢在山庄就挺好的。 凤曲打量她身上干净崭新的衣衫,看上去的确不像受苦。 他原本是真想带着映珠一起走,可是现在连他自己都卷进了一堆的麻烦,如果连累映珠陪他一路颠簸,那还不如留在山庄安稳度日。 由于此,凤曲一时间也不知道映珠的话是真是假,考虑一会儿,先从白色的里衣上撕下一块布料,咬破指尖,在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凤,递给映珠: 你拿着这个。 映珠茫然地接过布料,又听凤曲解释:我是且去岛的门生,这次出来,也不知道今后是凶是吉,你要是决定留在山庄,我肯定不会强求。假如今后凤仪山庄待你不好,你就坐船去且去岛,给他们看这个,再报上我的名字就行。至于路费,我稍后找吹玉借了就给你。 映珠没想他细心至此,眼里蓄满眼泪,颤声道:您、您原来是且去岛的少侠? 早就听说且去岛乃是照剑阁剑祖所创,是江湖门派中最重侠道的名门。 难怪少侠会对她出手相助,她还以为只是一时喝多,酒醒了就不会再认。可原来是且去岛的名侠,不愧是传说中最讲侠义的且去岛。 但映珠也是仔细斟酌,才决定婉拒凤曲的邀请。 前些日子,商吹玉就是为了保护她才和天越门起冲突,现今遍体鳞伤、备受冷眼。 她已经拖累了二公子,实在不敢再拖累凤曲。 毕竟,谁让她身无武功又不谙江湖,跟着凤曲也是累赘而已。而且对于普通人而言,安家立业已是不易,哪里还敢肖想什么行走江湖? 映珠仔细地把白布收好,眼中含泪,忽然跪了下去,深深地向凤曲一拜。 映珠姑娘!凤曲大惊,急忙伸手扶她,却感受到映珠双臂颤着,忍住哭腔,小声说:奴婢和少侠萍水相逢,少侠却愿意为奴婢做到这一步,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奴婢真不知道要如何报恩 我不用你报恩呀,要是你能平安快乐,我做的就都有意义了。 凤曲顿了片刻,仍有些担忧:映珠,你不如还是和我们一起走罢。这山庄庄主不像个好人,还有天越门那群泼赖,你一个人在这儿 映珠仍是止不住地抽泣,好歹被凤曲搀扶起来,却坚定地摇摇头: 奴婢不走。奴婢都听说了,少侠是要奔着武林盟主去的,奴婢不能拖累了少侠。奴婢就在瑶城,等少侠得偿所愿,凯旋途经瑶城之际,奴婢也好为少侠带路,安心瞧瞧瑶城的风景。 凤曲对她又有些刮目相看了: 映珠看着年纪小,却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不通世故,正相反,这姑娘清醒得让人心疼,而他对着这样的映珠,根本说不出半句反对的话来。 映珠哽咽着收拾情绪,又自觉难堪,擦擦眼泪,主动换了个话题:啊,少侠不是要找二公子么,奴婢这就带您过去。 第017章 药中疑 顺着映珠所指的方向,凤曲很快找到了商吹玉的卧房。 第36章 映珠放在门口的汤药还残留余温,凤曲叩响房门,掐着嗓子:二公子 商吹玉不予理会。 凤曲接着敲,一声声地宛如叫魂:二公子、二公子亲爱的二公子 门内寂静片刻,果然传来商吹玉雷霆大怒的声响。 一阵桌椅倾翻的噪音之后,商吹玉怒声喝问:不是说过别来烦我吗? 吹玉,怎么这么凶的。 凤曲换回本音,忍着笑,一手推开了门。 房里的商吹玉刚想发怒,脏话在喉头一哽,呆呆看着凤曲走进。 凤曲越发好笑,更是得寸进尺: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卧房不大,商吹玉原本在榻上趴卧着,手里捧一本琴谱,聚精会神在看。 被凤曲惊了一瞬,商吹玉立刻从床上跳起,红着脸去拉椅子:老师! 房间早先被他砸得一塌糊涂,这会儿找不到坐垫,商吹玉恨不能抄起自己的枕头过去给凤曲垫垫贵臀。 凤曲急忙拦下了他,目光在商吹玉的身上打量。 因为伤痛,商吹玉只套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衫。 白衣掩盖了他大半的皮肤,但锁骨还是敞露出来,以及后背隐约可见的狰狞伤痕。 商吹玉被凤曲看得有些羞赧,下意识想背过身去穿好衣服,却被凤曲一手拉下衣领,反而露出后背的重伤。 凤曲细细端详着,不禁皱眉:这些都是你爹害的?怎么还有烧伤? 商吹玉背影一僵,片刻没有应声。 那是一大片可怖的烧伤,烧焦的皮肤垂垂可危地附在肉上,其余的鞭痕或新或旧,都伴随着浓重的淤青和红肿。 这些伤从后背一路蜿蜒,攀附在商吹玉单薄的左右双肩,接着是两片翩翩若飞的蝶骨,最后潜进被子下面,继续盘踞着未曾衤果露的肌肤。 商吹玉毫无疑问拥有一具漂亮的身体。 可是这样美丽的人,却要被这样丑陋的伤疤掩盖,凤曲看着看着,无比心疼。 老师,别看了。商吹玉提起衣领,耳尖红红地别过头,这种小伤根本没事,而且都是旧伤,我现在绝对不会拖老师的后腿。 不是说就打了板子吗?怎么这么 凤曲努力措辞,好半天才补上后话:五彩缤纷。 商吹玉低声说:真的不碍事。 凤曲叹息一声,想起映珠说商吹玉不肯喝药,决定哄他喝了药再说。 但当凤曲端起药碗,鼻尖便敏感地捕捉到一丝异味。 他蹙起双眉,在心里问:阿珉,你闻这个味道,是不是有点不对? 阿珉冷冰冰答:「我不是穆青娥。」 又没规定只有穆青娥才能闻出药材。 凤曲只好自食其力,凑在碗边嗅了好久,久到商吹玉都别过头来,有些讶异:老师是想尝尝吗?抱歉,但它可能不太好喝。 凤曲:? 凤曲:但这不是单给你治伤的药吗? 商吹玉解释:这药不是治伤的,我从小就喝,和这次的伤没关系。 从小就喝?吹玉你身体一直不好吗? 没有的,我身体很好,绝对可以为老师拿下盟主之位! 凤曲失笑半晌:这件事跟你的身体比起来,暂时也不重要了。 商吹玉听他说完,似乎是误会了什么,顿时如霜打茄子一般低下头去。 又过几息,商吹玉轻声问:老师已经决定不要我了吗? 啊? 凤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决定不要? 他很想要啊,现在明明是商吹玉和穆青娥水火不容,怎么成他想不想要了。 但没有等到答复的商吹玉更加失落了,他垂下头,自言自语似的:也是,老师已经忘了我,对老师而言,我的确还不如陌生人可信。 不,等一下,如果吹玉你能和青娥友好相处,那我们三个不就已经说好是一队了吗? ?! 商吹玉猛地扬起头,双眼亮得出奇:已经是一队!老师是接受我了吗?老师愿意和我一起,不再丢下我了?老师真的不会再离开我了吗?! 他看上去惊喜极了,一边说着,一边像大型动物一样扑了过来。 但商吹玉最终没敢扑上凤曲的身体,而是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衣摆,激动地咽了一口唾沫,再三确认:老师,真的是这样吗? 嗯算是吧? 但是二公子你是不是又忽略了青娥? 凤曲被他缠得有些脸红,姑且把人推开,继续嗅闻那碗汤药。 倒是阿珉出言点拨:「我们闻到过类似的。在观天楼。」 凤曲终于了悟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臭味从何而来。 尽管被诸多药材遮掩,但由于刚刚闻过荣守心吐出的那堆蛊虫,他直到现在对这臭味还有印象。 意识到臭味来源,凤曲立刻将碗一摔,碎瓷片散落一地,连带着药汁四处流淌。 商吹玉第一反应便伸手护住凤曲:老师,当心弄脏衣服! 第37章 这药不对。药碗摔碎之后,苦臭味比之前更加明显,凤曲越发确定自己的想法,至少这碗药不对。 这是映珠送的药,按理说不会是她做的手脚。 可除了映珠,接触这碗药的就只剩山庄里的医师,再不然,就是从一开始的药方就有问题。 凤曲的眉心越蹙越深,他有些后悔刚才径自摔了这碗药,否则还能带回去给穆青娥看看。 尽管荣守心说他们和倾五岳没关系,但万一这蛊就和倾五岳身上的同出一脉呢? 想到这里,凤曲问:你经常喝这药吗? 商吹玉乖乖回答:是,从小就喝。不过老师不用担心,我身体没什么问题。 真的没问题吗?有没有请人看过? 商吹玉哑然失笑:药是庄主让喝的,医师也是庄主的人,当然不能随便看。 看他这样勉强微笑,凤曲更觉得难过。 庄主。商吹玉对他父亲的称呼总是这么生疏冷淡。 上次在天香楼,他和商晤的争吵看上去也很可怕。 如果不是牵连了自己,商吹玉那天可能到死都不会放弃抵抗。 凤曲拉开门,不远处掠过一抹翠色。 他知道那是担心他而尾随过来的映珠,南苑里除了映珠,他已经全都点过穴位,至少一个时辰不会醒来。 凤曲探出头:映珠! 映珠一颤,小心地看过来。 二公子发脾气把药摔了,你能再去端一碗来吗? 映珠立刻点头,随后便跑向了主院。 商吹玉为难地拧起眉,表情颇有几分英勇就义的凛然:如果是老师要我喝的话 没让你喝。凤曲拿起另一管伤药,仔仔细细闻了好一会儿,确定只有清凉的香味,才小心翼翼地坐近商吹玉,那碗药我带回去,让青娥帮忙看看。这管伤药总该没问题吧? 商吹玉急忙推拒:我没那么娇气,老师不用担心。 少犟嘴了。凤曲心里还是不安,又在自己身上乱七/八糟胡摸一通,居然还真摸到了穆青娥不知什么时候塞给他的伤药。 他立马把山庄送来的一丢,改用穆青娥给的。 挤了一大块在手上,凤曲对商吹玉努努嘴,后者还和他大眼瞪小眼,满脸不解:老师? 凤曲便一把拽开他的外衫,不等商吹玉反抗,自顾自顺着伤痕抹了上去。 商吹玉吓了一跳,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立刻挣扎起来:这点小事怎么能麻烦老师! 凤曲在他脊梁上一按:别动,差点扭到我手了。 商吹玉倒吸一口冷气,瞬间趴好,只剩脑袋小心翼翼转过来:老师的手怎么样? 凤曲快被他气笑了。 你就乖乖地养伤,乖乖地用药,乖乖地等我。 我会带你一起走的。 - 不久,映珠带回了热气腾腾的药,果然苦臭依旧。 凤曲就近找了一只壶,连壶带药一齐带回给穆青娥查验。 接下来的几天,凤曲都会造访南苑,给商吹玉带来穆青娥新配的伤药。 有了映珠的帮助,他也不需要再费工夫去点这么多人的穴,只要提前知会映珠,映珠就会赶到南苑,帮他支走其他人。 凤曲还把自己在观天楼的所见所闻都和盘托出。 而穆青娥前所未有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显然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中,并不包括这些怪事。 青娥也认为那碗药很不对劲,我们取了药渣,她这几天都在研究,兴许不久就有结果。 凤曲一边说着,一边帮商吹玉换药:我早就说过,青娥是很可靠的同伴,你的伤也是多亏了她的药膏。现在有没有对她刮目相看? 商吹玉别过脸,每次凤曲提起穆青娥他就选择无视,但现在穆青娥有恩于他,饶是商吹玉也不好再回避。 默默片刻,商吹玉嘀咕一句:我自己不上药也能好,是老师非要带上她的。 是哦?凤曲挑眉,笑着起身,算了,今天我可没多少时间陪你。第一美人的考题还不知道怎么办,青娥说可能就是今晚召开的花魁大选,我得去看看情况。 商吹玉跟着直起身子:老师还要去天香楼?花魁大选都是些庸脂俗粉,万一脏了老师眼睛 我从且去岛来,当然要去开开眼了。 那老师这次还是以秦家名义去吗?我也可以命人给老师准备一切。 凤曲得意地扬起下巴:不,这次我自己有钱。我也在慈心斋帮青娥煎药,还去书画铺帮人抄写,加上青娥给的,现在我身上可有三两银子。 商吹玉: 凤曲没等来想象中的崇拜,不禁重复一遍:三两哦!银子! 商吹玉:老师 但他还是撑起笑容:不愧是老师!但这三两银子实在宝贵,这样挥霍了也太可惜,不如,花魁大选还是由我为老师安排妥当? 第38章 这次轮到凤曲沉默了。 他莫名想起了那晚,商晤说他是商吹玉的金屋藏娇。 当时只是个幌子,可如今看来,他好像真的很擅长吃软饭。 吃阿珉的软饭,吃穆青娥的软饭,吃商吹玉的软饭。 商吹玉唯恐惹他不快,见凤曲不语,语气又变得恭敬:我绝对没有糊弄老师的意思,老师短短几天就挣到三两银子真的很厉害,只是 只是瑶城物价实在离谱,天香楼更是个中翘楚。 三两银子进天香楼,顶多让凤曲坐热了屁股就得被撵走。 凤曲一把握住商吹玉的双手: 你说得对,三两银子真的很宝贵。 ? 那么花魁大选的事,就拜托吹玉了! - 被敬爱的老师叫了名字,商吹玉这几天心情都很不错,连带打赏了下人们不少。 就连已被选去主院的映珠都有幸领到好几次赏钱,今晚也不例外。 凤曲依约给了她前往且去岛的路费,而且还多出许多。 若是再多攒攒,她甚至有希望买下自己的身契,再找些门路,将来说不定还能摘了奴籍。 映珠越想越雀跃,步子也更轻巧,然而刚入主院,绕过几处回廊,映珠便迎面撞上一堵肉墙。 对方正想发作,却被一道清冷的话音喝退。 在魁伟的护卫身后,那人徐徐露出脸来。 映珠脸上骇然,立刻跪倒在地:大公子! 起来吧。商别意被众仆搀扶着,面带笑意,吹玉身体如何? 映珠并不意外自己常去南苑的事被他知道,商别意毕竟是主子,她的一举一动一定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映珠想了想,哆嗦道:比之前好多了。 是吗?因为他终于肯配合用药了吗? 奴婢想,应该是的。 真少见他这样懂事。商别意道,是你伺候得好,回头重重有赏。 映珠不寒而栗,她知道这都是凤曲的功劳,但怕商别意发现凤曲的存在,只能乖乖谢赏。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大公子比二公子要好? 在她看来,阴气森森的大公子分明就比二公子可怕多了。 啊,还有一件事。商别意又说,你知道父亲近来一直在追查吹玉的红颜知己吧? 映珠微愣,她哪里能知道主子的事,顿时惶然解释:奴婢不知。奴婢、奴婢从未听说过二公子有红颜知己。 嗯,真的不曾听说吗? 商别意笑吟吟地解释:那个人曾经在天香楼出现,为了吹玉不惜冒犯父亲。现在吹玉又和父亲争执不下,父亲恐怕是想借那知己教训一下吹玉。你知道,以父亲的手段,真要追查此人,此人一定插翅难飞 映珠怔怔地听他说完,又见商别意一叹:真是可怜,莫名卷入了我们父子的纠葛。可是在这世道,什么荒唐事都有可能,你说对不对? 映珠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甚至看出了大公子笑容之下的凉薄。 这是她的主子,她的主子早就看穿了所有。 否则他何苦对一个奴婢说这么多话呢? 他知道一切,包括她的来历、她的遭遇、她和凤曲少侠的关系至于会为了二公子冒犯庄主的人,怎么想都只可能是凤曲少侠了。 映珠低下头,汗如雨下:奴婢、奴婢会仔细留意的。 别紧张,你只要尽力就好。商别意微笑道,我知道,你在天香楼还有几个颇为要好的小姐妹,她们是否也曾目睹过那个人呢? 映珠惊慌地抬起头:公子!她们一定不知情! 怎么这么笃定?难道说你的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商别意抬袖掩面,映珠则跪倒在地,支支吾吾。 低垂的眼睫藏住眸中冷意,商别意轻声道:映珠,你是个机灵的姑娘。孰轻孰重,我相信你会仔细斟酌。 映珠咬破了下唇,口腔里都弥漫着腥气。 她颤抖着合上眼眸,小声答:奴婢遵命。 第018章 倾九洲(倒v开始) 天香楼的花魁大选三年一度,今年恰好赶上了盟主大比的时候。 诸多名侠云集瑶城,加上第一美人的考题,天香楼所在的吟凤街更是人群熙攘、盛况空前。 夜幕未落,天香楼外已经水泄不通。 精通轻身功法的侠客们落不到地上,有的斜坐屋檐,有的便在高楼观望。 而名门子弟大多自恃身份,出入秦楼楚馆毕竟名声不雅,他们要么戴着帷帽面罩低调行事,要么只派队伍里不甚有名的同伴、或者仅仅三两个仆从过来打探情况。 穆青娥借着在慈心斋的人情优势,早在白天就向老板借了适合俯瞰全景的三楼药室。 等待凤曲过来的时间里,她便倚窗观察,顺便帮老板熬药。 黄昏时分,凤曲身形飘掠,从对面楼顶的屋檐飞落进窗。 他一边摘帽擦汗,一边笑着招呼:青娥,我今天记住你的叮嘱了,是不是来得够早? 第39章 穆青娥轻哼一声,递去一张干净汗巾:勉勉强强。 其余人当然也都觊觎着慈心斋的地理位置,但老板是个凶巴巴的小老头,绝对不许外人踏进他的药室。 穆青娥一面熬药,一面给凤曲让出窗边位置:方才一溜影儿,来的熟人还真不少。喏,天越门的都在那边。 凤曲问:我看大家不都遮了脸吗? 这些家伙一个个肾亏脾虚,我要分辨他们,还用得着看脸? 凤曲立刻将背挺直了些,战战兢兢问:那我亏吗? 穆青娥斜他一眼,拿扇火的团扇扑他:你们且去岛一眼望去,全是元阳未泄的小毛孩子。回头是不是还要我给你们搬座洁身自好的牌坊过来? 凤曲嘿笑,跑去窗边瞄了几眼。 他来得仓促,都没仔细张望,这会儿才发觉今晚来人是真的多。好像他来瑶城好多天,统共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而且楼下人声鼎沸,听上去南腔北调,把瑶城的本地居民都不知挤到哪里去了。 看过人数,凤曲便自然而然地拿过穆青娥的扇子,坐在药炉边上:我来吧。 这些天又从四面八方来了不少对手,大多都被群玉台的报名考核难住了。可惜考题早就泄露,所以不少人虽然都没报上名,但还是想来天香楼碰碰运气。 穆青娥被他挤开,知道凤曲是怕她热到,只好先去筛炉子里的药渣。 不过远离火炉,她至少不再那么难受:但也有很多人通过了群玉台的考核。依靠名门请柬和走你那条山路的,大概是五五开。 五五开? 凤曲微愣,这个数据说明,有至少一半的新对手在轻功上都通过了秦鹿的筛选。 虽然他已经因为首个通过而拥有了远超众人的威望,但也不能真的就把别人都当废物。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前世的阿珉能够杀进决赛,实力是一部分,但也少不了一点运气成分。 而他这一世已经有了诸多变化,说不定半路就会遇到不亚于商吹玉的强敌,半点不能懈怠。 不过,基本都没你那么轻松,闲到还去刻一个弱字。 凤曲:嗯嗯。 穆青娥善意调侃几句,又继续问:花魁只有一个,可来到这里的队伍少说也有上千支。老大,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老大? 穆青娥对他一笑:不然让我做老大,商吹玉不得掀了屋顶? 他脾气也不至于等等,你说什么,有上千支队伍?! 凤曲瞠目结舌,穆青娥反而嫌他大惊小怪:报名参加盟主大比的队伍总数已经破万,大虞最不缺的就是人,这有什么稀奇的? 凤曲还是难以平复:这么多人,都会武功吗? 穆青娥又笑:又没规定必须会武功才能做武林盟主。 凤曲更没话说了。 不过都只是报名罢了,多的是我们这样凑不够最低人数的队伍。穆青娥戳戳他的脑袋,七城观天楼从昨天起,每个月都会公开一次考试进度,最近一个月内拿到本城信物的队伍都会公布。我猜你一定也没关注吧。 凤曲乖乖扇火,只得赔笑。 鸦。穆青娥道,他们已经拿到太多信物了,这样下去形势不妙。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份卷轴:这是天权昨天派人抄录了特意送来的,你们什么关系,他对你怎么这么好? 凤曲心说,私相夜会的关系。 凤曲展开那份丝绢质地、用料考究的卷轴,其上行云流水书写着一长串的名单。 由于七城之间的交通成本,所以公布数据的记录时间都比现实早上至少半个月。 穆青娥早在空白处做了统计,拿到信物的队伍已经达到九十二支。 盟主大比的考试规则不算繁复。 除去朝都,其余六城六考,集齐六枚信物即可进入朝都,参与朝都观天楼天枢大人负责的地区考核。 接着,通过天枢的考核,就能觐见那位九五之尊。 而在面圣之后,才会开启最后的一轮擂台决赛。 前世的阿珉正是止步于此。 - 尽管名单本身未曾注明考生出身,但穆青娥何许人也,经过一夜打听,早就把名单上一多半的队伍来历都标注在侧。 凤曲更觉得能遇到穆青娥,简直是他一生之幸。 如穆青娥所说,出身于鸦的考生,的确一眼就不平凡。 他们中的几支队伍甚至不止拿到一枚信物。 鸦是海内有名的刺客组织,前身乃是开国时期的江湖四派之一的危楼。不过,危楼也是四派中凋敝最早、崩溃得最彻底的门派。 直到先帝迎娶了扶桑的和亲公主,这位公主便一手重建了鸦。 凤曲一愣:那这刺客组织不就归朝廷管了吗? 不,鸦在公主手上并未造出什么声势,没几年,他们就集体叛出,要求公主放权。随后,鸦的权力被过渡到紫衣侯的手里,他也是现在的楼主,本名曲相和。对了,曲相和还是群英榜第一。 第40章 第一?凤曲慌了,第一不是我师父吗? 穆青娥: 穆青娥语带怜悯:你是真的两耳不闻海内事啊。 曲相和到现在只输过一次,是败于小剑仙倾九洲之手。 直到小剑仙被秘密围杀,曲相和顺位第一,你师父登陆挑战,可惜惨败而回。 凤曲的表情变了变,留意到穆青娥也正密切关注着他的神态。 于是凤曲垂下眼睫:原来如此。 其实不用多说,穆青娥想必也能猜到。 那位早年惊艳了整个大虞,威名赫赫仅次于开山剑祖的小剑仙,就是倾五岳引以为傲的师妹,也是凤曲毫无印象的母亲。 据倾五岳所述,他和母亲都是在崖下被人找到。 他被倾九洲牢牢抱在怀里,浑身浴血,却侥幸活了下来。 这都是因为倾九洲以身环护,而她自己在那怪石嶙峋的悬崖底下,摔得粉身碎骨。 - 凤曲继续阅读名单,又发现鸦的队伍的取名天赋都很贫瘠。 例如,目前排名第一的队伍,队名是鸦六,第二的队伍,队名是鸦二第十的队伍,队名是鸦九六。 鸦六显然是鸦的精锐成员,当前位列第一,已经拿到三枚信物。 可以看出这群人的实力何等恐怖。 穆青娥从他手里拿回卷轴:这还只是刚开始,不要小看这场考试啊,凤曲少侠。 凤曲深感责任重大,又听着楼下嘈杂,更加无奈:那我们在这里蹲守花魁,真的有希望从天权那里拿到好成绩吗?我始终觉得,无论是引歌还是这次的花魁,恐怕都不是天权想要的第一美人。 穆青娥默默不语,坐在窗边偷凉。 其实她的心中也很不安,要想在一众名侠中脱颖而出,单靠一个花魁是肯定不行的。 更何况竞争如此激烈,他们非富非贵,要想见到花魁一面,只怕难如登天。 两人正是各怀心思,忽然听见楼下一阵惊叫。 紧接着是推推嚷嚷的人声,穆青娥打着扇子倾身望去:好像是死人了? 凤曲应声抬头,吓了一跳:啊? 楼下正巧传进清晰的人声:都让开都让开!有人溺水了,大夫、大夫 人群七手八脚地抬着三具身体过来,很快冲进了慈心斋。 有人溺水,慈心斋的人手自然忙乱起来,穆青娥权衡半晌,还是啧一声决定下楼。 凤曲跟在她的身后,听见人们七嘴八舌的吵闹:不知道是哪家的,好像是西街那群臭要饭的! 大夫,你看还能救吗?不能救的话,我们就直接送去义庄了。 这帮要饭的早不死晚不死,偏挑今儿个死在护城河里,真是晦气! 少说几句吧,先让大夫看看哎呀,穆姑娘也在。 人们看到穆青娥,纷纷恭敬地让开道路。 凤曲趁机扫视周围,围观人等神色各异,有人怜悯、有人嫌恶、有人谄媚地等着穆青娥,也有人惴惴不安看着尸体,一脸的避之不及。 店老板和穆青娥各自把脉,神色都很凝重,须臾,二人相视一眼,店老板叹息着摇摇头,算是宣告了他们的死亡。 穆青娥锁着眉头翻开死者的衣领袖摆,用手指揉按他们越发僵硬的肌肉。 有谁知道他们是怎么落水的? 不知道啊,谁会关心几个臭要饭的。 我昨天还在街上看到他们,缠着一品居的老板讨饭来着,脸皮可厚了。 凤曲看着这些浮肿可怜的人脸,暗自怜悯,却在一众叹息惋惜的人群中发现了一点异常。 在人堆里,有个矮小瘦弱的人影抖如筛糠,尤其在店老板确认几名乞丐的死亡后,他更是脚下趔趄,慌里慌张想要穿出人群跑出去。 「去看看。」阿珉道。 一人一魂心有灵犀,凤曲握紧佩剑,立刻跟上那个匆忙逃窜的少年。 没人注意到他们的离场,可少年在融入街上人群后就失去踪迹,只有地上带着水痕的脚印。 凤曲心下沉甸甸的,记起那人踉踉跄跄的背影。 他的衣衫一样破破烂烂,和死掉的乞丐很像是一伙的。 更重要的是,凤曲记起来了 他们就是给他指路观天楼的人。 第019章 春生 给他指路观天楼的乞丐为什么短短几天就死于非命? 那个幸存的乞丐又为什么表现得这么惊惧? 而且,仔细想想,他被引去观天楼的事也格外蹊跷 还没想出结果,凤曲已经运起轻功,纵身穿掠。 他有直觉,找到那个逃跑的乞丐,一切都能得到答案。 - 春生今年不到十四,前几年明城饥荒,才举家流浪过来瑶城。 然而途中遭遇抢劫,家财一空,父母妹妹或饿死或病死,抵达瑶城时只剩下他。 风雨交加的黑夜里,春生只身闯进一间破庙,破庙里瞪着好几双眼睛,骂他:哪来的小叫花子,快滚快滚! 第41章 一路蓄积的委屈忍无可忍,春生嚎啕大哭:我不是要饭的! 那群人面面相觑,哄堂大笑。 等他哭得更累,恨不得就地昏睡,才闻到那群人吧嗒吧嗒抽着草烟,笑嘻嘻说:可我们是叫花子啊,你到这儿来,不就是小叫花子? 春生咬着唇,看一会儿庙外泼天的大雨。 他想擦眼泪,却想起惨死的亲人,更加压不下去哭腔:我只想避雨,你们干嘛要为难我?我、我已经没了爹娘,没了妹妹,就算你们要抢劫,我也只剩这条烂命,随你们怎么折腾! 乞丐们相视许久,又笑成了一团。 没爹没娘没了家,只剩一条烂命,还说你不是小叫花子? 蠢蛋,过来这边,你就是个小叫花子的命! - 如果不是这场意外,春生家里其实是读书的,能识字也能算数。 于是乞丐们白天乞讨时,还会厚着脸皮讨点旧书笔墨虽然一多半会被拒绝,偶尔还引来殴打,但有钱人家不用的废纸春生也能凑合,一来二去,破庙里还是屯了不少。 大家笑着起哄:春生,好好念书,考上举人来养咱们! 春生红着脸骂他们异想天开,乞丐们又是大笑:异什么开?这是什么成语?能耐啊春生,这就跟我们摆举人架子啦! 春生不用和他们一起乞讨,他去缺人的门店里帮忙算账。 店里会给他包下这天的吃喝,会给工钱,善心大发的还会劝他在店里留宿。 但春生念着要回破庙,念着要把剩余的吃的带回给那帮臭乞丐。 臭烘烘的乞丐窝,人人见了就要唾一口绕道走。 可是夜里风冷,只有这些乞丐会准春生举人睡破庙里唯一不漏风的墙角。 他们用茅草把他盖得严严实实,破庙里的大哥还会洗了手来拍春生哄睡。 直到前几天,春生帮书画铺算完了账,深夜返回破庙。 却看见破庙里罕见地点了蜡烛,光线颤巍巍照亮人脸。 六七个乞丐围坐一团,对他嘿嘿傻笑。 春生吓了一跳:你们上哪捡的蜡烛?居然这么浪费! 这就舍不得了?我们还商量着要给你做副桌椅,买一堆蜡烛,就放那个墙角,还给你买崭新的笔墨纸砚 春生越听越好笑,不禁打断:净在这儿买啊买的,上哪买呢?拿什么买呢?既然好不容易讨到这一根蜡烛,怜惜着用吧! 大哥摇头,知道他在笑什么。 其他人也窃窃笑着,大哥便在怀里掏摸,春生不以为意,却听大哥大笑一声,啪地掏出了满满一只袋子。 他往地上一摔,袋子里叮铃哐当响成一片,春生浑身僵住,迟疑地扭头去看。 袋口哗啦啦流水似的,流出数不清的碎银。 春生吓得腿软,一屁股跌坐下去:你们、你们去偷东西了?! 大哥推他一下:你就这么想我们? 接着把钱袋子捡回来,其他人故作神秘道:小举人,这就害怕了?这些只是定金,等我们办成了那件事,上边的还会给更多钱呢! 春生只觉喉咙发紧,想要追问事情内幕。 可是大家都默契地不再理他,只命令他老实等着,不许过问后来的事。 那晚,春生只记住了那一袋子惊人的银钱。 和众人歪七扭八、一如往常的睡姿。 可是几日后他下工途经河边,听见隔岸的吟凤街人声鼎沸、欢声达旦。 不知破庙里的臭乞丐们是不是也会把钱挥霍在天香楼呢? 这样想着,春生往对岸多看几眼。 这一看,他的余光便落在随波流下的几人身上他们瘦薄的躯体沉浮在河水,轻飘飘的,犹如随处可见的残枝落叶。 大哥?!春生叫破了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拼命追向水流和破庙里的大家:救命啊!来人啊有人溺水了,求你们,救救他们!! - 吟凤街的喧嚣盖过他的求救。 就像河水淹没了他的臭乞丐们。 - 下一个一定就是他了。 春生仓皇失措地跑进郊外野林,这一路跌跌撞撞,逆着人潮,他还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可他怎么敢停下? 他早就说那些钱不对劲,大家一定是因为那袋子银钱才出事的。 现在他也成了知情人,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了。 想到这里,奔向破庙的腿脚一软,春生惶然跌坐,举目不知去处。 停下 那个追着他的人声渐渐近了,春生越发绝望,他想逃,可实在不知道要往哪里跑。 破庙不能再庇护他,这不再是一般的风雨,这是杀身之祸。 脚上磨破的水泡忽然剧痛起来,往常从来不会在意的病痛,此刻都在阻挠他的逃跑。 春生颤抖着回头望去,看见一点青衣飘掠而来,仿佛神明入凡。 穿林打叶,他终于看清来人全貌,那是一张惊艳脱俗的脸庞,双眸紧追着他,见他住步,对方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对他说:你跑什么?我们见过。 第42章 春生恍然大悟,他的确和这位见过。 那天大哥他们莫名其妙在一间客栈楼下高谈阔论,引得这位少侠过问后,就压着笑容带他离开了。 毕竟是一群小叫花子,春生知道,大哥此举不可能无的放矢。 但想着少侠也没破财,可能只是大哥他们的一点玩笑,所以春生虽然困惑,但没有多问。 凤曲举步走近过去,气喘吁吁:我说你,跑得还挺快。你和慈心斋里那几个人是一起的吗?为什么要跑呢? 春生张张嘴:我我不想死,我实在是 他咬唇低下头去,支吾一阵,看见了凤曲后背佩剑:您、您是少侠,那我我 春生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特别急切,特别强烈。 凤曲的剑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咬咬牙,春生爬跪起来,低下头,重重地朝凤曲一磕。 凤曲被他突如其来的磕头吓了一跳,急忙加快脚步:你磕头做什么! 少侠!求您给我大哥他们平冤!他们肯定不是自己溺水,是有人在害他们! 凤曲心下一惊,夺步上前想要搀他起来:你好好说清楚 然而他的手指尚未接触到少年手臂,背心忽然一冷,颅内响起阿珉严肃的话音:「退。」 如潮的压力倾轧而下,纵是凤曲也感到脏腑错位一般的痛楚。 春生更是滚倒在地,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叫声,痛得无法起身。 阿珉夺身而上,一手拎起春生,把他挂在臂间。 敌人数量身份皆未明了,即使是阿珉也不敢妄动。他原地护着春生,便谨慎地观察四周:来者何人? 冷风扫过林叶,刷拉拉无人回应。 春生的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竭力压下自己的痛呼,唯恐给阿珉添乱。 阿珉静静等了几息,依旧没能等来回答,只得蹙眉扶起春生:我们先回城里。 春生抖得不行,艰难道:是,谢谢少侠 阿珉在他的后背拍了一掌,渡入些许内力,春生的面色才有好转。 他咳嗽着张开嘴:我就知道,我要死的。少侠,大哥他们也是上当受骗,您不要怪他们。我们就住在向东十里的破庙,没有户籍,官府不管我们死活,但大哥的钱袋子是条线索,那不是我们的袋子,是别人给的。 阿珉听他说着,神色越发凝重,春生这才说到最严重的一点:他们背着我拿了别人的钱,是要给人办事的,一定是事情办好了,就被人灭口。 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可是我猜,说不定和这次的武林大比有关。最近发生的最奇怪的事,莫过于那天 春生痛叫一声,格外煎熬地弓起背来。 阿珉立即给他输进内力,可是这次再也不能缓解春生的痛苦,他痛得忍不住去咬自己的舌头,咬得满嘴溢血。 阿珉撕下衣袖,皱眉塞进春生嘴里。 呃啊啊好痛,让我死吧,少侠,我不行 春生的叫唤已经近乎非人,他痛得撞树,在树干上拼命摩擦自己的胸腹。 衣物很快就被磨穿,皮肉也被磨得血迹斑驳然而,阿珉注意到,春生本来因为常年挨饿而凹陷的腹部,此刻诡异地肿胀起来。 有一个畸形的肿块,在他薄薄的皮肤下拼命窜动,一点点侵略着他的胸腹。 就好像,在吞吃他的五脏六腑。 「阿珉!快救救他!」凤曲急疯了,「带他去找青娥,快啊,快啊!」 阿珉迟疑半晌,咬牙伸出手去:忍一忍,我带你去 话音未落,春生突然间转头扭身,翻着白眼一口咬向阿珉的手。 他的牙齿里都是鲜血,动作快得离奇。 但阿珉何许人也,这等扑咬对他而言毫无危险。 只是一脚,阿珉把人踹翻在地,又死死踩住他的胸腔,俯视着问:是谁指使你们这样做? 春生意识涣散,只有一线疼痛拉扯着他,迷迷糊糊问:是谁? 阿珉踩得更重了,春生甚至听到自己的肋骨也在寸寸断裂。 可这些肋骨又像塌成了一座堡垒,阻挠着肚子里的怪东西向他的心脏前进。 一片黑色的鸟羽从树冠之上徐徐飘落。 恰好落在春生鼻尖,春生便直勾勾盯着它,艰难的吐息吹动了羽毛末端,它也和他一起颤抖。 求您了春生喃喃说,他们是被骗了,他们不知道会这样。我不知道会这样。 他的小腹里好像藏了一颗心脏,怦怦地鼓动。 因为这份异常的煎熬,春生的脸也皱成一团,意识涣散地喃喃:我想回家,爹娘明城的饥荒结束了吗? 在阿珉警惕的注视下,那层皮肤终于不堪重负,噗地崩开,从中脱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直直地向着阿珉的面门扑来。 「小心!」 阿珉眼也不眨,内力顷刻就将这只肥硕的蛊虫挤压成灰。 蛊虫砸在地上,软绵绵不再动弹。 第43章 春生也倒在地上,歪过头,羽毛落回地面的刹那,春生的眼尾沁出一颗泪来。 好疼啊他哭着说,求您了,原谅他们。 凤曲的哭叫也在颅内炸响:「不要」 阿珉默默闭上了眼。 第020章 琴客 是鸦。他们杀了人后,都会留下一片鸦羽作为标记,意在认领,也有些炫耀的意思。 穆青娥得出了和阿珉一样的结论。 她拈着那枚黑漆漆的鸦羽,又看了看面色惨白、毫无生气的春生。 春生彻底死了,和他破庙里的伙伴一起。 但慈心斋外还在期待着今晚的花魁大比,这几个人的死活,根本无人在意。 穆青娥扯过白布,盖住了春生的脸。 店老板在旁哀叹: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死法?江湖人真是心狠手辣。 不奇怪。穆青娥道,这只是最普通的蛊虫,若是发现得早,我完全能救回他们。只是他们不懂这些,也不懂求助,才会轻而易举中招,又轻而易举送命。 凤曲缩在椅子上没有做声,直到穆青娥说出这句,他才轻声反问:你说,连官府都不管他们的死活,他们又要向谁求助呢? 穆青娥话语一顿:也是。那几具溺死的也不对劲,我都说了他们脖子上有勒痕,但官府还是不派仵作过来,就这么送去义庄了。 那几个大的白天就坑蒙拐骗,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春生这小子,书读得不错,原先还说要考举人,就是非要和那帮臭要饭的厮混在一起 药店里的伙计忍不住插言,又怜悯地看了春生几眼:真是笨,何必自讨苦吃呢。 穆青娥说:这种事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有他的选择,也就有他的结果。凤曲,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我当然要给他们平冤。 你认真的?都说了官府不管,你要去哪里鸣冤? 凤曲沉默。 药房的伙计继续唠叨:老爷们才不管呢。我们这些穷人么,就是命贱,何况几个叫花子,连我们寻常人都不如。谁能管哦?谁都不能管 官府不管,我去问观天楼;观天楼不管,我去问秦鹿;秦鹿还不管凤曲猛地起身,咬牙切齿,我管! 伙计被他吓了一跳,讪讪住嘴。 而穆青娥默默看他:上次映珠的事情我就想说,世上可怜人这样多,你要管到猴年马月去? 我就管到猴年马月! 那我要是说,你越管,越会害得他们走投无路呢? 凤曲的背影顿时僵住,沉默一阵,他才问:什么意思? 穆青娥道:映珠被你干涉才进了凤仪山庄,然后商吹玉就为了保护她而遍体鳞伤;春生自己跑得好好的,你偏去追,他才想要向你坦白,这一坦白,被幕后人发觉,自然就 姑娘此言差矣。 一道带笑的话音传进药房,斋外不知何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静悄悄的,只有一顶轿子停在门前,白玉似的左手撩开窗帘,露出内里惊人美丽的一张脸来。 流雪似的白发束进玉冠,皂纱的幕篱藏脸,但隐约地,能看见那双灿金色眼眸对凤曲眨了又眨。 秦鹿移步下轿,仆从把绸缎制的地毯从轿子铺向慈心斋,他才踩着丝毯摇扇过来。 跨进慈心斋,秦鹿伸出手去:小凤儿,本座来晚了,切莫见怪。 凤曲没想到他真的会出现,愣了好一会儿,见秦鹿的手还悬在半空,才愣愣地凑近了扶他。 有人报官,说河里淹死了人,已经送到慈心斋看过,确是没救了。本座正惋惜着,又听人补报,说有少侠在郊外目睹了一桩杀人案,尸体送来慈心斋一看,和前几个死者都是一起的。 秦鹿合拢扇子,唇弯上扬,眼里却不见笑意:瑶城,从来没有本座看不见的事。小凤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由你来给本座仔细说明,半点不能省。 - 官府不会管几个乞丐的死活。 但今天天权星亲临,话里话外,就是明摆着要管,而且是要大张旗鼓地管。 一时间,被叫来的周遭官吏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触了秦鹿的逆鳞。 凤曲把自己和几名乞丐前几天的偶遇,以及今天和春生的对话全部说明,秦鹿就坐在一旁静听。 当地县官早就被秦鹿一脚踹进慈心斋,哆嗦着在一旁亲自笔录,听得尤其认真。 好一阵子,凤曲说得口干舌燥,秦鹿对县官抬抬下巴:都记好了? 回大人,都记好了。 只字不漏? 保证只字不漏! 凤曲补道:还有前几个乞丐的事也不对劲,都说是溺死,可是我们在脖子上看到了勒痕,这分明是谋杀。 秦鹿看向县官:给你三天时间,一起查明。 县官急忙跪礼,诺诺称是。 秦鹿又看向穆青娥,目光微有审视,笑容显得亲切了些:方才打断了姑娘说话,本座先赔个不是。可姑娘那些话实在不入耳,本座是怕伤了你和小凤儿的感情,才不让你说完。 第44章 穆青娥冷笑:谢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当,姑娘是常神医的弟子,就算去了皇宫,也是很有分量的,本座岂敢在姑娘面前卖弄。只是本座心想,姑娘分明也很喜欢小凤儿这副性格,又何必装得冷冰冰,平白叫他伤心呢? 穆青娥警觉地看他一眼:大人连我也认识? 秦鹿微微笑着:早便说过,瑶城没有本座看不见的事。好了,姑娘和小凤儿不是还惦记着天香楼么,时候不早,本座还有朋友在等,就先失陪了。 凤曲原以为他会再逗留一阵,没想秦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罢,真的就从他手里撤回手去。 不过秦鹿临走前又回头瞥他一眼。 似乎是被呆滞的凤曲逗乐,秦鹿弯眸一笑,在他撕得破烂的袖口处轻轻一勾:本座回头叫人给你送件新衣去,这么漂亮的小凤儿,岂能被一件衣服拖累。 凤曲连忙摇头:不不,不用了大人。 收下吧,这是本座的赔礼。秦鹿倾身过来,附在凤曲耳边轻笑,变成女子声线,姐姐实在是提前有约了,否则今晚是想和你一起去看天香楼的热闹的。可不要生姐姐的气啊? 被他的热息烫到,凤曲浑身一抖。 果然见秦鹿笑容更盛,意犹未尽地看他几眼,这才带着随从离开了慈心斋。 凤曲迟疑片刻,还是朝向他的背影,深深一礼:今天多谢大人了。 事关人命,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幸而有您凤曲,感激不尽。 他的话音不大不小,走近马车的秦鹿明显顿了脚步。 三两息后,凤曲听见从那边飘来的一声轻笑。 秦鹿没有回头,就这样坐回了马车。 马车辘辘行远,暂时停在慈心斋的几具身体也立刻被人抬去义庄。 这件事似乎落下了帷幕,只剩穆青娥手里的鸦羽。 待到无关人等都退出慈心斋,穆青娥的脸色变了又变。 凤曲想找个由头打破沉默,却听穆青娥先说:原来你和天权已经熟悉到这种程度了? 她一边说着,目光在凤曲身上逡巡。 倒没看出什么恶意,只是格外复杂,有些怜悯、有些钦佩,又有些担忧。 凤曲一时没听明白:确实有点熟了,但我也没想到他会特意过来。 穆青娥啧啧,和秦鹿一样扯扯他的衣袖。 半晌,穆青娥道:我不管你这些私事都断袖了,随你去吧。 凤曲: 凤曲:嗯? 断袖而已,这还有什么深意不成? - 确如秦鹿所说,他们接下来还得去天香楼。 临近戌时,张灯结彩的长街越发热闹起来。天权亲自驾临的消息传进人群,参加武林大比的考生们更加笃定天香楼和考题脱不了干系。 歌舞乐声渐渐从楼里传了出来,凤曲拉着穆青娥一路疾驰才险险赶上。 穆青娥原本是不计划进天香楼的,因为进门的费用相当高昂,她不想花这笔冤枉钱。 但凤曲莫名自信,拉着她走到楼外,正在严格筛查客人的门房忽然挂上笑容,谄媚地迎了过来:倾少侠! 穆青娥一惊,指了指凤曲:你在叫他? 哎哟,倾少侠、凤曲少侠,除了这位还能是谁呢。门房让过壮硕如山的身躯,特意给他们让出一条旁人不敢染指的道路,您是今晚天香楼的贵客,天权大人和二公子都特意嘱咐过了,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身边一片哗然。 一小半是哗然倾凤曲的名字,一大半是哗然天权大人和二公子这么水火不容的人,居然为了同一个人特意叮嘱。 穆青娥还有些云里雾里,但被天香楼里的香风一吹,又被凤曲拉了拉,迟疑着迈了步子跟进去。 甫一进门,凤曲就被目不暇给的繁华迷晕了眼。 实在是眼花缭乱,这脂粉堆雪、金银如瀑,好像和楼外割裂开的另一个世界,只有鲜花、金银、珠玉和美人才能生活在此地。 二楼的引烟注意到凤曲,立即亲自过来,又引起周围侧目。 她在凤曲跟前略一福身:凤曲少侠,二楼包厢有请。 凤曲受宠若惊,跟着还了一礼:是吹玉在楼上等我吗? 公子还要操持楼中琐事,暂时无法亲自照顾。不过公子说过,今夜您的一切消费都不必记账,这是对您的特许。 引烟一边说着,见凤曲两眼一亮,急忙提醒:不过,有关花魁竞拍打赏之类的事宜,公平起见,我们就不能帮您垫付了。 凤曲:? 可他需要的就是这个啊! 看出凤曲毫不掩饰的不满,引烟也忍俊不禁,急忙低头掩饰笑意:请随奴婢上楼。 凤曲委屈地抱着剑,好歹随她走上楼梯。 穆青娥随后跟来,观察四周,果然发现不少都是这次的考生,甚至还夹杂着几张连她也久仰大名的面孔。 这些人显然也认出了她,因此窃窃私语,常神医之徒穆青娥和且去岛倾凤曲结队一事,理所当然地传进了人群。 第45章 二人跟着引烟进房,这里说是包厢,实则朝向一楼大堂高台的一面完全开敞。 但由于楼高,一楼的嘈杂都无法打扰这里,而两侧悬挂的垂帘可以自由活动,也能减少外人的窥探。 引烟为他们点燃熏香,又叫来两个貌美的小婢伺候。 凤曲被她俩照顾得如坐针毡,一口一个谢谢,穆青娥反而比他习惯,极其适应地叫人上茶打扇,一副命该享受的样子。 青娥 琴音压下了一楼的吵闹,也压下了凤曲的不满。 他和穆青娥一同看向高台上抱琴懒坐的商吹玉,帷帘慢开,那是和天香楼格格不入的一袭白衣,反而衬得商吹玉越发的如玉如仙。 商吹玉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他的琴技冠绝大虞,但除却花魁大比,从不会在人前抚琴。 正因为此,历年来到花魁大选的人,奔着美人来的固然不少,更多的却都是渴望听一听这传说中大虞第一的琴客。 商吹玉略略抬眼,眼波从二楼的某间包厢一扫而过。 但只此一眼,便足够他和凤曲汇上眼神,眼下的那点红痣分外耀眼,随着琴音,笔直闯进凤曲的眼帘。 那双冷对众生的眼眸,在刹那间溢出笑来。 万籁死寂,只剩商吹玉拨动琴弦。 如流水、如飞瀑,如宝剑震玉、如落花拂云。 更重要的是,随着他抚琴弄弦、曲调渐高,凤曲闭目倾听,竟感受到丹田处一阵激荡。 仿佛筋脉都为之一通,如闻仙乐,耳清目明。 不只是凤曲,还有座下满堂原本对商吹玉半信半疑的人们,此刻都精神一振。 更有甚者,已经就地打座吐纳,唯恐错过了这次开悟的机会。 吹玉真是我听过最了不起的琴客。 阿珉也和凤曲一齐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内力。 沉默半晌,他却答:「但他前世和我决战的那一次,打到了十指尽断。」 此刻的商吹玉高踞金台,抱琴而奏就是他的理想。 彼时的商吹玉,却是怀着如何的想法,宁可十指断尽,也要争夺所谓的盟主之位呢? 阿珉没有答案。 此刻的凤曲也没有答案。 第021章 商别意 商吹玉的演奏只作开场,一曲奏罢,宾客尚且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 半晌,掌声雷动,听客痴迷的视线追向商吹玉的身影,但听商吹玉一声铮然,促弦告终。 四下丝竹齐鸣,红绫金粉、明珠灿玉。 从二楼包厢里飞出无数的打赏,大堂宾客多是武林中人,也很明白这一首曲对他们的意义。 众人高举起各类金银首饰或纹银盘缠,欢呼着丢向那高高的玉台,恳请商吹玉再奏一曲。 但商吹玉已经抱琴起身,在一片金装素裹的繁华里走下台去。 紧接着便是各色姝丽的登场,美艳纷呈,人们很快忘记了商吹玉,台下欢呼如潮。 - 所以,你这些天都有什么收获? 冷不丁地,穆青娥发了问。 凤曲喉口一噎,下意识别开眼神:从客栈过来天香楼,我已经不用迷路了? 穆青娥皮笑肉不笑地看他:真厉害呢。 凤曲更心虚了,急忙低头啜茶,佯装没有听懂她的阴阳怪气。 一楼玉台已经走过数名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凤曲看得目不暇给,心思也不在上边,全在耳边此起彼伏的唱价声。 锦秋姑娘,五十两! 我出八十两! 一百两! 那些纹银一叠叠摆上了盘,往来小婢端着银两,活像托起一座座雪山。 凤曲居高临下,眼睛都盯直了,把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穆青娥不是聋的也不是瞎的,她和凤曲一样看见了这温柔乡、销金窟的可怖之处。 但他们二人从头到脚掏光了全部,甚至凑不够人家的起步。 的确不该来,见了人就烦。穆青娥烦躁地跷起二郎腿,又见凤曲老老实实在扳手指,问,难不成你还有什么积蓄,能掏出来和这些名门一斗? 最近的价格已经喊到了六百两纹银,凤曲回头道:假设我十天挣三两,只要两千天就能赶上他们 话音未落,却听隔壁包厢的小婢高声抛出一句:天字号吟荷居,愿赠锦秋姑娘,六百两金。 凤曲: 穆青娥:嗯,两千天六百银,那六百金呢? 凤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片刻,他还想嘴硬:六百金有什么了不起,习武之人能活百年,难道我一百年还攒不了六百金? 台下宾客也被六百两金骇了一瞬,一时无人接声。 不出意外,这六百两金足够把锦秋抬上花魁之位,而出价的客人就有机会和锦秋单独会面。 倘若此人也是为了第一美人而来,如此财力物力,的确不是寻常人能攀比的。 众人窃窃私语,但也有人蠢蠢欲动。 六百金只买一个花魁首秀,那实在亏了; 但如果是奔着天权星出的考题 第46章 人群中,天越门人无声地交流视线。 因为常年受到凤仪山庄的压制,天越门始终屈居在瑶城第二,也因此不能在外地闻名。 这次参与盟主之位的竞争,门生背负的就不仅仅是个人荣誉,还关系着整个门派的前途能不能在瑶城考区脱颖而出,从此摆脱凤仪山庄的阴影,成败在此一举。 天越门大师兄抱刀沉默,身边师弟都翘首以盼。 他们前些天就在天香楼碰壁,招惹了那位背靠秦鹿的少年,最近正是声名扫地,颇为难堪。 而今有人叫出六百两金的高价,恐怕不是无的放矢,说不定赢了这次,是真的能够拿下瑶城考区的信物呢? 咬咬牙,他猛一拍桌,喝断了所有的议论:一千两金! 凤曲: 可都不等穆青娥揶揄,隔壁包厢再次传来小婢的话音:天字号吟荷居,三千两金。 天越门: 凤曲: 凤曲整理衣襟,严肃道:我去问隔壁老爷收不收零工。 三千两金。 凤曲都想象不出这得是多重的一座金山,要是能搬上且去岛,必定会成为他们全岛仰视的圣物。 新来的弟子都得给金山磕一个; 老弟子快出师了也得去抱着啃一口。 他现在就很想啃一口。 三千两金。 而天越门已经彻底沉默了。 他们沉默不仅仅是因为三千两金这个让人绝望的数字,更是因为对方提出三千两金时根本没有犹豫。 好像三千两金不过如此,是能随意挂在嘴边的小小价格。 他们犹不死心地看向那间厢房。 那间神秘的天字号吟荷居。 师兄,那家伙敢出这么高的价格,不可能就为了一个女人。要我说,今晚的花魁肯定会知道考试的事。 是啊师兄,三千两金买一个女人太离奇了,楼上那人怎么看都是奔着盟主之位去的。 咱们天越门就算拿不下盟主,也不能在瑶城就被人小瞧啊! 嗡嗡的噪音吵得大师兄头疼,他抬手制止了一众同门,眸中晦暗不明。 但郁郁许久,大师兄还是哑声道:输了就是输了,由他去吧! 同门一阵不满,都被师兄一瞪,再多怨言也只好咽回了肚子。 只有其中一人眸光微暗,大师兄看他一眼:少主以为呢? 少主没有回答,却默默站了起来:我出去透会儿风。 台下告一段落,锦秋的身价到此定音。 反观楼上,穆青娥还在笑话,凤曲被这些金啊银的吵得头疼,急忙寻个借口推门而出。 走廊里的香风比房间更浓,凤曲迎面吸入一口,更是呛得头晕,弓腰咳嗽起来。 正想和阿珉吐槽,一张手帕却适时递了过来。 凤曲周身一僵,才意识到走廊里除了他,不知何时还站着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 对方身穿靛蓝色锦袍,玉绶金冠,祥云纹的青色抹额束在眉上。 少侠是初次造访吧?天香楼的香料的确熏得太重了些。 头顶传来的话音相当温柔,凤曲怔怔地抬头,看清了他的容貌。 那是一张清冷却柔和的俊脸,长眉如弓、唇薄似刀。看上去是一副淡漠到接近刻薄的长相,可他脸上盈笑,亲和而不失分寸,只让人觉得清雅高贵。 这块手帕染过清心宁神的香料,如不嫌弃,少侠不妨试试。 凤曲迟疑片刻,实在不忍拒绝这样亲切的人,于是接过去,小小地嗅了一口。 一股冷香果然传了过来,比之梅花更淡,比之香木更雅,凤曲晕晕的脑袋也跟着随之安宁些许,急忙想把手帕归还。 但男人含笑摆了摆手:在下与少侠有缘,这就作为见面礼罢。 说罢,他向凤曲拱手作礼,接着走向了隔壁的厢房。 回头对凤曲微微一笑,男人推门进去,房门也静悄悄关合。 凤曲在原地愣了许久。 直到冷香再度唤回他的理智,凤曲才意识到一件极为可怖的事实。 那个好看的男人,走进了天字号吟荷居。 「商别意。」 阿珉淡淡的话音响起:「虽然前世我和他素未谋面,但气质容貌都和传闻里的商别意极为相似。」 可不是说他病得不轻吗?还能出门? 「刚才看他气色,确实像是重病之人。」 病得不轻还要亲自过来难道花魁大选真的和天权信物有关? 阿珉不语,同样陷入沉思。 他们完全不了解花魁和天权有无关系,这也是众人不敢冒进的原因之一。 毕竟题干只是第一美人,要把第一美人的文义缩小到区区花魁,觉得牵强的也不只凤曲一队。 可商别意竟然出了三千两金来赌这个可能。 该说凤仪山庄财大气粗,还是商别意真的掌握了普通人不知道的信息? 凤曲的脑袋更痛了。 - 锦秋之后,再也没有那么离谱的高价。 第47章 无论城内城外,前来一赌的侠客们都像霜打的茄子,被三千两金震得魂不守舍,再无心思和后来人竞价。 三更酒后,就到了花魁游街的时辰。 锦秋姑娘身着红衣,金钗玉环,笑靥嫣然。 也不怪她能艳压群芳,以锦秋的绰约风姿,要说倾国倾城并不为过。只是三千两金的震撼还未消失,凤曲看着锦秋摇曳生姿的背影,几乎要把她看成行走的三千两金。 现在天香楼要把三千两金捧出去给人开眼了。 丝弦管乐衬托着婀娜的锦秋,众人抬着大轿,游街去也。 凤曲就静静呆在包厢,今晚扑了个空,他和穆青娥都打不起精神。 一切回到原点。 天权要找的第一美人,他俩还是毫无收获。 可是距离印象里的天权出逃事件,已经不剩几天了。 到底是漏了哪里 穆青娥自言自语,光影跃动在脸庞,正合她千万翻涌的思绪。 凤曲有气无力地坐着:信物真的非拿不可吗? 穆青娥凉凉道:那也不是。 凤曲转眼看她,就听穆青娥冷笑:你也可以事后再去杀人劫货,抢别人拿到的信物。 凤曲:这么恐怖? 阿珉道:「我干过。」 哥,世上还有什么你没干过? 就算你不抢别人,别人也会抢你。穆青娥反问,江湖不就是这样?弱肉强食,刀俎鱼肉。 凤曲更蔫了,垂下头去无言以对。 二人在包厢里直等到月上中天,热闹的乐声从街外飘回,锦秋等人返回楼中,在人群拥趸下即将上楼和她的客人相会。 等锦秋途经二楼,已经走上三楼的客房,穆青娥叹息着起身:我还以为会有人劫走花魁,看来这帮人还是胆小怕事。走了,别打扰人家的生意。 凤曲道:那我至少和吹玉道个谢去 然而话音未落,却听见楼上传来一声惊呼,跑步声后,有人惊慌失措地叫道: 客人、客人丢了! 第022章 追凶夜 好消息,价值三千金的花魁没丢。 坏消息,出价三千金的客人丢了。 凤曲懵懵地看着商吹玉率人清理,把事发客房重重包围。 除了商吹玉,秦鹿也带着亲卫在天香楼露面,而且不同往日,今晚的他面沉如水,背负身后的双手都在隐隐颤抖。 除此之外,秦鹿的人马已经把天香楼围得水泄不通。 衙门捕快都被叫来现场勘察,一时间,楼中进出不能、人人自危。 凤曲还惦记着商别意给他的手帕,在包厢里坐了一阵,还是想去隔壁看看情况。 但不等他向穆青娥报备,恰到时机的敲门声响起。 引烟领着一列婢女鱼贯而入,带来数不胜数的宵夜糕点。 二公子吩咐奴婢来送宵夜,今晚事出有因,惊扰了两位少侠,引烟代天香楼上下向少侠赔罪。 引烟话音未落,凤曲反而拉住她问:吟荷居现在怎么样了? 引烟愣了半晌:大人们尚在调查,一时半会儿恐怕出不了结果。 奈何两间客房实在距离太近,只是开着门,凤曲都听见了隔壁奴仆扑通跪地,一片哀哀的哭音。 他还想说些什么,又听到秦鹿正和那些奴仆对话:事情已经出了,你们保护不力,闯下如此大祸,本座一个都不能放过。 大人、求大人开恩!小的们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秦鹿却没有丝毫犹豫,冷冷下令:拖下去。 哭声更大,凤曲脑袋里嗡地一声,下意识绕开引烟,一把拉开了自己的门。 他探头出去,睁大了眼睛和不远处的秦鹿对视。 秦鹿乌云密布的神色骤然一滞,和他并立的商吹玉则一改先前事不关己的淡漠,眸中泛起安抚似的笑意:惊扰您了,请不必在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上前,挡住了秦鹿打量的视线。 凤曲没料到大家都在这里,余光还看见屁滚尿流领命出去搜城的捕快。 迟疑片刻,凤曲问:能不能让我看看现场? 商吹玉的表情变了变,压低声音:老师,您不用插手这件事。 但是,失踪的是你哥哥,我想 衙门有的是人,我不想您因此受累。 商吹玉的拒绝还没说完,秦鹿却从他背后露出脸来,目光深深:小凤儿,你怎么知道失踪的是商别意? 「退。」 几乎在阿珉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点寒光在凤曲的瞳孔里骤然放大。 那是一把从吟荷居倏地射/出的利刃,掷刀之人身穿黑衣,不等众人反应,他已仰面从窗台翻出,纵跃不见了身影。 而刀直冲着秦鹿的后背袭来,秦鹿立掌欲拦,四下亲卫齐刷刷拔刀。 一切只在呼吸之间。 但阿珉的动作比呼吸更快。 不知何时被他抄来的一支银筷同样脱手飞出。 在刀尖触碰到秦鹿前的一瞬,银筷同刀锋擦过,逼偏了飞刀原先的轨迹。在刺耳激鸣的连响之后,飞刀坠地,满壁烛火颤巍巍映亮了它的尖端。 第48章 硬生生被那根银筷磨得圆钝,几乎不能伤人的尖端。 众人都不自觉停住了呼吸。 老师商吹玉出声呼唤,阿珉却连眼神也不施与,只身闯进吟荷居,紧接着也从偷袭者离开的窗台翻越而出。 穆青娥在后大喊:凤曲! 可留给她的只有吞没了阿珉背影的沉沉黑夜。 以及身后一大群人的惊呼:这刀带了信,是劫走商公子的贼! - 凤曲鲜少见到阿珉这样严阵以待。 于阿珉而言,目前遇到的大部分对手都构不成威胁,除却春生之死让阿珉有了些忌惮,对付其他人,凤曲都没见他有过正色。 但这次不同。 对荣守心、对商吹玉都不甚在意的阿珉,此刻竟然燃起了高昂的战意。 疾风迎面,阿珉的脚尖点过长街灯桅、万家酒旗,将繁华的夜色抛之脑后,眼见着那道速度不逊于他的黑影急坠进某条小巷。 巷口散发着微薄的汗臭,阿珉在巷墙落脚,向下一看,立刻理解了对方为何选择这里。 巷子里横七竖八倒着十余人,有烂醉如泥的壮汉、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有窃窃私语的贩子 其中一人一脚踢翻了乞丐行乞的小钵,乞丐哎哟惨叫,反而引来壮汉愤怒的殴打。 那名不知身份的偷袭者,就这样遁进了众生百态。 「现在要怎么办?」凤曲问。 阿珉没有作答,凤曲便小心翼翼地补充:「能不能帮一下那个挨打的」 话音未落,阿珉身影如蛇,倏然窜进了人群。 然而出乎凤曲所料,阿珉不仅没有撂翻那个仗势欺人的壮汉,反而唰然出手,抢在壮汉触碰到乞丐颈部皮肤之前,一脚踢飞了乞丐。 看上去瘦骨伶仃的乞丐倒仰着横飞出去,凌乱的发丝遮盖了神情,凤曲正想制止阿珉,却听到乞丐喉咙里嗬嗬的怪响。 下一刻,本该脱力坠地的乞丐伸展四肢,表现出和外貌极不相称的矫健。 他的脚尖在死胡同的墙上一蹬,反弹向严阵以待的阿珉。 急风吹开额发,露出了那双虎视眈眈、亢奋不已的眼。 这哪里像是羸弱不堪的乞丐,分明是个有备而来的刺客! 但见阿珉旋身让力,躲过乞丐扑面袭来的一掌,接着探指一点,堪堪抵在对方前胸。 刺客的脸上猛然迸现喜色:你碰到我了!哈 话未说完,他的脸色遽变。 阿珉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态,刺客却已经痛苦地佝下腰,捂住胸口艰难地喘息起来。 你、你分明碰到了我的皮肤,怎么会 早在两人交手之际,巷子里的无关人等都吓得四散逃逸。 远远地还传来捕快的脚步和呼喝,他们被路人叫来,执灯逼近。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皮肤有毒?」 嗯。 「那之前和他斗殴的人们有没有出事?!」 他们还没碰到。 凤曲这才如释重负,立刻乖乖沉寂,不再影响阿珉。 哈哈、哈哈哈刺客像是看出了阿珉的倨傲,忽而大笑起来,好,好身手!瑶城还有你这样的高手,也不枉我和师姐亲自过来! 他一边说,手在身后悄悄摸索。 阿珉脸色不改,兀自抬脚将他踹翻,就着背负双手的姿势,生生把他的双臂压在身后。 一声清脆的骨裂响在耳畔,凤曲只觉得肝胆生寒,而阿珉牢牢把人踩在脚下,问:赵春生,是你们杀的? 刺客痛得眉目扭曲,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时有些错愕:赵什么? 赵春生。阿珉道,住在东郊庙里的赵春生。 刺客回忆许久,似乎根本想不起这个人。 但被阿珉这样审讯,反而让他更加想要挑衅。于是被疼痛和羞耻支配的心情,让他恶狠狠发出冷笑: 啊、啊,是,没错,我杀的。那种没名没姓的小耗子,杀死几百几千也记不住啊! 阿珉加重了力道,刺客立刻忍不住一声痛呼。 喂喂,难道你是传说中那种道貌岸然、人模狗样的东西?白瞎了这么好的功夫,居然想要说教我吗?! 说教?阿珉怎么会有那个闲心。 凤曲心中揪紧,果然,没等刺客的挑衅说完,阿珉背负双手,微微抬脚。 紧接着,他重重踩向了刺客的面门! 「阿珉!」凤曲急叫出声,可在阿珉的脚底,已经传出刺客艰难的痛叫。 这一脚甚至踩断了他的鼻梁,刺客的口鼻都涌出鲜艳的血来。 「阿珉住手!我们还没问出他的来历,也不知道商别意的去处呢!你下手这么重,他会死的!」 阿珉尚未回应,夜风里忽而飘来一缕微不可察的檀香。 捕快混乱的脚步在巷外响起,阿珉耳尖微动,猛地松脚纵身,一把匕首从后飞来,堪堪从他跃起的脚下擦过。 再晚半息,阿珉的双腿就会遭受重创。 就在脱离阿珉桎梏的一瞬,奄奄一息的刺客忽然拔起。 只见他从自己头顶处扒开发缝,紧跟着刺啦一声,好像撕开纸张一样,连同头皮和面皮,都被他徒手撕下。 第49章 犹如褪去一件衣衫,自上而下,脱出了一个只穿紧身黑衣的小孩。 同时,刺客的肢节骨骼也发出喀喀的动静。 原本像是羸弱少年的体型,很快抽条成一道颀长的、肌肉紧绷,显然训练有素的身形。 「缩骨功!」凤曲惊道,「这不都是书里骗人的东西吗?」 西北魔教就有这门功法。 「海内还有魔教?那他就是魔教中人?」 阿珉却静了片刻:未必。 像是为了回应他们,少年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拂开自己汗湿的头发。 缩骨功并非毫无副作用的,他也浑身发疼,根本不能正面招架阿珉。 现在就脱了那身假皮,纯粹是因为阿珉踩坏了他的鼻梁,鲜血喷涌之际,他的皮肤也不慎沾染了假皮上的毒素。 今天小爷我还有任务在身,就不和你斤斤计较。少年哼哼着从墙上拔/出那把刀来,在指间一转,得意洋洋,反正你死定了,我师姐来了,你跑不掉了! 阿珉听着他的话,缓慢抬起头。 一盏灯幽幽地从墙头探了过来,灯上还写着官字,一看就是从捕快手里抢的。 而那盏灯释放出的暖光,就这样静静照亮了阿珉和执灯人的脸。 巷口有捕快大叫:接到报案,有人在这里斗殴!你们都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执灯人眨了眨眼。 方才气势汹汹的捕快忽然发出整齐的惨叫,接二连三倒在了地上。 呻/吟和求饶不绝于耳,凤曲却根本没看清执灯人何时出过手。 对方漆黑的面具挡住了上半张脸,乌发随风飘扬,只有寂静的眼眸和阿珉相望。 这就是刺客口中的师姐。 凤曲能感受到,阿珉的肌肉渐渐紧绷起来。 把商别意交出来。阿珉说。 凤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阿珉用以追捕的线索,就是那方锦帕上的独一无二的香味商别意本人的衣物一定也是熏的同种香料。 而在天香楼混杂的香气里,阿珉仍然捕捉到了这一丝异常。 此刻夜风吹面,从师姐身上散发而出的,就是那股专属于商别意的香气。 第023章 五十弦 秦鹿阴沉着脸,重重摔下了那张信纸。 他竭力压着怒火,哑声说:去,把天越门那老匹夫给本座找来。 信纸被风一吹,飘飘然从桌上飞下。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但不少人都看见了信纸落款处的名姓方敬远。 方敬远。 在座对这个名字都不陌生。 他是天越门这一代掌门的儿子。 前段时日,方敬远带人去天香楼时就和凤曲起了冲突,又在凤仪山庄和商吹玉发生争执。好不容易被门主放出思过室,特许方敬远跟着大师兄来参加今晚的花魁大比 而这位忙碌的少主,竟然又卷进了商别意失踪的案子里。 人群中,天越门门人都已吓白了脸,只有大师兄还勉强撑着身体。 他艰难地开口:天权大人,能不能让我看看,这当真是我们少主的 秦鹿阴恻恻看了过来。 紧绷的唇没有说出任何话,但只是那双暗藏锋芒的眼,也让大师兄倏然软了膝腿。 商吹玉冷冷道:秦鹿总不会冤枉你们,真相如何,到时自见分晓。 大师兄支支吾吾:可刚才追去的那个少侠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商吹玉投来的视线比秦鹿还要狠厉。 接着,他听见商吹玉哑声说: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们天越门死无葬身之地。 - 信上写,若想商别意活命,就要秦鹿、商吹玉及他们各自的势力都在天香楼等待。 直到次日,会有第二封信送至天越门。 彼时,众人方可按照信上所写,去接商别意回家。 - 然而阿珉没能撑过和师姐的较量。 他今天已经强撑了太久,在短暂的对峙后,凤曲便感到身上一轻,自己重新掌握了身体,而阿珉再次失去音信。 这样一来,就剩他和对方干瞪眼了。 救命。 不过师姐似乎不在乎他的心情,而是看向仍在口鼻流血的刺客,微抬下巴:走了。 这就走了?!刺客瞪大了眼,指指凤曲,师姐,他打我,你不帮我报仇吗! 呵呵,你小子活该。 可是他打我,我鼻子都被打坏了 像是错觉,凤曲听到师姐发出了一声不耐的啧。 她纵身跳下,一巴掌拍响了刺客的后脑勺:蠢货!这大佬是咱能招惹的吗?!老娘才打不过,听懂没,赶紧跑啊!! 凤曲: 凤曲:咦?请等一下? 可对方根本不搭理他,而是急匆匆对凤曲一拱手,接着脚下生风,捞起她不省心的师弟逃之夭夭。 ?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50章 但是,刚才那个刺客承认了是自己害死春生。 而且放着那两个人不管的话,等阿珉醒来,他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吧? 凤曲在原地呆滞了两三息的时间,巷口传来捕快们战战兢兢的询问。 他猛地回过神来,从怀里摸出商别意的手帕,吸了一口。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那个,这位少侠,我们接到报案,适才在巷子里切磋拳脚的是 回答他的却是凤曲迎面扑来重重的一撞。 凤曲也是后知后觉记起来,他只是剑法稀烂,可常年在且去岛崎岖的山路上跑动,要论跑步速度,海内可不见得能有对手。 少年以常人不能想象的速度奔出小巷,背影极快地隐没在长街彼端。 远远地,捕快们只听见他大喊:非常抱歉撞了您,我有急事,回来再聊! - 五十弦很快就察觉不妙。 她拖着重伤的师弟,虽然能用轻功,但纵跃移动在屋檐之间,速度难免有所减慢。 原以为对方这么久没追来,是懒得追究她一介女流。 没想到,这还来不及松懈,屋顶上是只有她和师弟在跑,可寂静的街头巷尾,却传来了某人急促的脚步声。 我去他不用轻功,还能跑这么快?且去岛都是怪物吗? 五十弦的脸色却越发难看:现在你知道你招惹了谁吗?还在这儿傻乐,蠢! 总归不是商吹玉也不是秦鹿,有什么好怕的? 他可是倾凤曲! 倾凤曲怎么了,在且去岛能耐,又不一定在海内还能耐。师姐你这么怕他,传出去咱们鸦的面子往哪搁啊? 五十弦不禁磨了磨牙,恨不能再给这笨蛋师弟一巴掌。 她不像这些一无所知的龙套土著,五十弦比谁都清楚,倾凤曲今后是会杀到金銮殿前,剑指万民之主的狠角色,才不是他们这帮无名草芥能招惹的。 可九万里好歹是她师弟,硬着头皮也得保一手。 系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五十弦在心中发问,有没有什么能对抗倾凤曲的道具? 【正在为宿主开启道具商城】 【推荐装备:玄品武器·明月刀(一刻钟) 【装备说明:角色五十弦的专属武器之一,由五十弦使用可激发角色潜力,近身战力将短暂提升至原战力的200%(额外强化属性:攻击+10%、生命+50%、暴击+5%) 【兑换积分:100分(当前可用:430分) 【预测效果:和倾凤曲对战胜率提升20%,最高可达30%胜率】 五十弦肉痛地闭上了眼。 抛开属性点全随机到生命这种非酋之痛不说,合着不考虑明月刀的加成,她自己胜率只有10%? 天知道她付出多少才攒够430分,可这一下子就要花掉100,胜率也只能达到30%而已。 而且一刻钟,只有1/8时辰,也就是15分钟。 穿在乱世,是她最大的原罪。 师姐?九万里不懂她为何沉默,虽说那个倾凤曲是有点本事,但我俩联手,他也算不了什么。这样,你先埋伏,我把他引过去,咱们一起把他 九万里越说越兴奋,已经舔起了下唇。 甚至不等说完,九万里也不顾及自己一身破破烂烂的骨头,抽出腰后的几把短刀,便自顾自地斜冲下去。 五十弦一惊,还听见他亢奋地大喊:倾凤曲,敢不敢和我正面一战!受死!! 师弟 五十弦来不及细想,确认兑换后,明月双刀立刻浮现在她的双手。 随之而来的还有天旋地转的晕眩,片刻,内力充盈四肢,五十弦叩紧面具,眸中急火褪去,只剩凝视凤曲的一派冷意。 - 凤曲几乎全靠本能躲开了九万里投掷而来的飞刀。 那把刀飞得极快,力道极重,笔直地插/进青石地面,看得凤曲胆战心惊。 而九万里的身形已经迫近,他双手举刀,邪肆的笑容毫不遮掩。 就这样居高临下地,迎面朝凤曲砍来。 别无他法,凤曲举起缠满白布的剑,竭力一挡。 刀锋切开了白布,深深劈砍在剑鞘上,激溅的火星刹那间点亮夜色,也映亮两人神色各异的眉眼。 九万里的疯狂和偏执; 凤曲的惊慌和隐忍。 哈哈哈哈!我早就说,等我师姐来了,你就死定了!来啊来啊,在我师姐轻松杀了你之前,你快和我好好打一场,然后痛哭流涕地向小爷求饶 凤曲的招架左支右绌,节节败退之下,他的喘息也格外沉重。 阿珉仍然没有动静,但凤曲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中还有在意的谜题。 压下所有的惊惧,凤曲问:你为什么要害春生? 什么春生?好土的名字,根本不记得! 就是住在东郊破庙里的那个孩子,有人在水里下蛊害了他。凤曲追问,你们是鸦的人吗?我看到了你们组织留下的鸦羽,是不是你们? 第51章 啊啊九万里回忆片刻。 作为鸦的一员,杀人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更何况是同门中最好战的他。 不过春生之死没过去太久,被凤曲这么一说,九万里隐约有了印象:原来是你!你还在破林子里边妨碍我们的任务,要不是当时只有我和三师兄在,你也逃不掉! 任务?什么任务要你们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关你什么事啊?问问问,烦死了,吃我一刀! 凤曲面色急变,可惜九万里这次端正了态度,挥出的刀根本不是他能躲开的。 即使竭力架起剑鞘、即使现在掉头往回跑 凤曲情不自禁想要闭眼,就像从前和二师弟江容切磋,他都是这样惯于认输。 可理智叫嚣着不能闭眼,此情此景不同于且去岛,江容见他闭眼就会收剑,而九万里见他闭眼,就只会一刀砍断他的喉咙。 他不想死。 他才刚来海内,他还要解决师父的蛊,还要救下两年后的且去岛。 他不能这么轻易就倒下。 哪怕是帮阿珉守护好这具身体, 这也是他独一无二的使命! 面对刀光,凤曲咬牙瞪大了眼,擎剑的手臂更加用力。 眼见着九万里的杀机越发逼近,凤曲也跟着大喝一声:豢养蛊虫、残害人命,就算你武功再强,不走正道,今后也会业果加身、后悔莫及! 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 可是临死之际,凤曲只想得起这一句。 如果还要再说一句,那就是 想起春生悲惨的死状,想起河水里沉冤难明的乞丐尸骸,凤曲的怒火烧得前所未有的炽盛,他索性掀开白布,就以那副金光灿灿的剑鞘迎向九万里的刀锋。 恨与怒都在胸腔膨胀,凤曲不退反进,红着眼睛,擎剑挥砍而去: 给我,向春生,道歉! 第024章 方敬远(倒v结束) 铛 金石相撞,刺耳激鸣几乎要震碎凤曲的肝胆。 可他硬撑着不愿闭眼,而是颤抖着举鞘相格,任由刀锋在鞘上割出吱嘎的噪音。 那是什么? 他挡下了九万里的刀? 然而喜色还没上脸,九万里重哼一声,抖腕震开凤曲,抬腿向前一踢,正正踩在凤曲的腹部。凤曲只感到喉口腥甜上涌,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 九万里还不作罢,一踢即中,刀也紧随而至。 刀法老练狠辣,足见九万里的杀人经验之丰富。 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恐怖。 师弟尚且如此,在他身边的师姐又该强大到什么地步? 凤曲心中涌起绝望的情绪,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剑柄。 剑无声地滑出鞘来,半寸剑光清冷冷地跃进凤曲眼里。 住手! 一声清喝叫停了凤曲的动作,只见眼前倏然闪现一大片飞扬的衣袂。 她的背影挡下了来自九万里的刀光,随那声命令一起打破寂静的,还有九万里被一把挑开手中刀后,短刀坠地的脆响。 九万里惊叫:师姐你干嘛?! 五十弦手持明月双刀,被风吹起的衣衫回归平静,而她静了片刻,转首看向凤曲:你没事吧? 凤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想不明白,刺客的师姐为何要救下自己。 愣愣反应一会儿,不等凤曲回应,九万里气呼呼问:师姐,你不帮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拦着我? 因为他不能死。 谁规定的!他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侠,杀了就杀了,莫非阁主还要保他?! 五十弦别开目光,不理会他,反而问凤曲,哥啊你武功是怎么回事?是得了什么隐疾,还是说你是什么不杀小孩主义? 凤曲倏然一怔,一阵恐慌漫上心头。 他看着五十弦的眼睛,虽然五十弦没有明说,可凤曲听懂了她的话意。 这个女人发现了他的破绽。 发现了他和阿珉巨大的差异。 你你你你说谁是小孩?!我马上就十五岁了!九万里气得口不择言,五十弦,你别忘了我们可是接了委托,要帮客人扫平一切阻碍的!你现在包庇这家伙,是想放弃任务吗?! 五十弦没等来凤曲的答复,叹息一声,再看向九万里。 她清清嗓,眨眼赔笑:小宝,给姐姐一个面子,咱就当今晚没见过他,好不好? 九万里: 九万里:宝你个鬼啊! - 不怪九万里发飙,五十弦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 可她也是有苦难言,毕竟只有她能看到系统面板上血淋淋的红字: 【紧急任务:保护重要角色倾凤曲 【任务成功奖励:50积分 【任务失败惩罚:剧情崩坏,宿主死亡】 这能不救吗! 这谁看了敢不救啊?! 天地良心,她兑换明月刀真的是为了帮助九万里。 可谁知道倾凤曲突然跟没了武功一样,本应该两人合力都不能战胜的倾凤曲,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九万里攻得捉襟见肘。 第52章 好崩溃。 她只想做个无情的杀手,为什么要被卷入这该死的主线剧情啊? - 三人还没吵出结果,却听见四下里响起某种怪异的动静。 是有人踩着轻悄的步子,像是故意隐藏了声响,却还是在夜里格外引人注意。 五十弦最先察觉异样,微微抬手制止了吵闹的九万里,顺带把凤曲按剑的手一拨:嘘。 什么人!藏头露尾恶不恶心,滚出来见你九爷爷! 九万里姑且放过了凤曲,一股脑把火气都甩在这不露脸的怪人身上。 倒是五十弦很快反应过来,一边挡住蓄势待发的九万里,一边朝不远处某条曲折不见人迹的巷子看去。 雇主说过会有人到这里接应他们。 不过,往常任务的接应人都是鸦的内部成员,这次换了陌生人,作为师姐,五十弦自觉要对九万里的安全负责。 因此她比以前谨慎许多,不仅没有收回明月刀,同时还把凤曲和九万里都拦在身后:我欲买酒,几两几钱? 对方静了须臾,哑声答:贱命不过三两九。 五十弦的表情沉了沉:得令。上边有何吩咐? 接应人这才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巷口灯光把他的背影投在墙上,拉得奇长,远远看去,好像灯头悬着一根细绳,细绳吊着一个身穿斗篷的怪人。 来人越走越近,但没有立刻回答五十弦,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凤曲:倾凤曲,我还没去找你,你倒自己找上门来。 凤曲微怔:你认识我? 我当然认识你,你现在是多少人仰慕不已的名侠。对方的情绪有些奇怪,像是嘲笑,语气中却透着隐秘的嫉妒,用我们的潦倒可怜,衬托你的伟大和正义,倾少侠真是好大的本领只可惜,你招惹的远不止是我们而已,你还招惹了某个你难以想象的敌人。 凤曲还有些云里雾里,就听见他叹息一声,脱下帷帽:二位,执行任务吧。倾凤曲就是你们要杀的人。 凤曲后知后觉叫了一声:你是那天欺负映珠的那群人?是你是天越门的那个少主?! 没想到少侠还能认出我,方敬远冷笑一声,那么去到阴曹地府,也别怪罪我啊。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怪就怪你树大招风,没本事还硬逞强,在现如今的江湖,还以为会点功夫就能大摇大摆吗? 凤曲看到那张脸,彻底记起来了。 当日他为映珠,曾叫阿珉打服了一个天越门的恶徒,当时,这位少主就在现场,还屡屡劝阻,不过阿珉当然没给方敬远什么面子,把方敬远和天越门都折腾得不轻。 而今方敬远竟然和商别意失踪的案子有了关联,看上去,像是摇身一变成了两个杀手的上级。 只能怪冤家路窄,还真是他自己上赶着送死来了。 你看不惯我,找人行刺也合情合理。可你绑架商别意又是为什么?你说受人之托,又是受谁之托,他为什么要和商别意过不去,又为什么要找你来合作? 我可没有义务给你答疑解惑。好了,时候不早,快些动手吧。 方敬远一边说着,背过身去,抬手摆了摆:倾少侠,也许你想做英雄,但在这世道,长命的从来不是什么英雄。 九万里应声拔/出了刀,又被五十弦伸手挡下。 师姐!这是雇主的意思,你还要保他?! 五十弦的指腹摩挲刀柄,静静端详着接应人的眉目:我说这次任务酬劳这么丰厚,原来是方公子的手笔,这赏金都快买下半个天越门了罢? 方敬远冷下神色:这就不是该你们打听的了。现在认可了我是雇主,雇主的命令,你们都不听吗? 命令自然是要听的,毕竟是叫动了我的天字号密令。 五十弦闭目片刻,看向身旁看似镇静,实则目露懊悔,正在偷偷瞄她脸色的凤曲。 明月刀弹出半寸,刺眼的雪光照得凤曲禁不住闭眼。 九万里也睁大了眼睛,迫不及待等她正式出刀。 抛开吊儿郎当的做派不论,五十弦是他们这一代最优秀的杀手,是他引以为傲的师姐。 他就知道,虽然这倾凤曲长得确实妖艳,但师姐才不可能懈怠任务。一直以来,五十弦只要出刀,就没有不收人命的道理。 五十弦长长地叹息一声:我其实,真的很讨厌暴力啊。 飒飒风动。 凤曲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凌冽的冷风。 这是何等稠密的杀气! 简直铺天盖地,犹如罗网。 凤曲双腿一软,好像被鬼魅缠身,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何为悬殊。 没有阿珉,他在这里根本寸步难行。 噗 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冷风之后,就是浇脸的、滚烫的淋漓鲜血。 可他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倒是眼前鲜红一片,凤曲懵懵睁开了眼。 震落眼睫上的血滴,一颗人头骨碌碌从他脚边滚远。 刚才还生龙活虎、精神昂扬的方敬远,此刻拖着一地的血,目眦欲裂,远远瞪视他们。 第53章 凤曲感到身上大片的衣衫都被鲜血泼湿,风一吹,他禁不住发抖:开、开玩笑吧为什么是杀他? 英雄不长命,小人就该长命不成? 灯下,五十弦低首擦刀。 笑音和夜风一起飘到凤曲的耳边: 贱命不过三两九,孰敢同我论酒钱? 巧笑嫣然、活泼健谈的少女,此刻和那道血淋淋的背影融在了一起。 一片鸦羽从她袖中滑落,轻飘飘坠在方敬远残缺的尸身。 这里,是且去岛外,残酷而糜丽的江湖。 第025章 两相持 明月刀的使用时间到了,五十弦的手上自然而然不见了那副双刀。 九万里识趣地没有多问,他们知道,师姐的刀比她本人还要来无影去无踪,阁主也说,只要师姐没有违背禁令,什么刀啊剑的都随她去。 但凤曲就没那么识趣了。 他在原地僵了很久,手脚都失去温度,只能听到聒噪的心跳。 恐惧感空前强烈,凤曲既不理解明月刀去了哪里,也不理解五十弦为什么是杀方敬远而非杀他。 五十弦看了过来:我说,难道你是真的没有武功? 凤曲沉默着不做声色。 五十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上去很是无奈:啊啊,烦死了,你怎么会没有武功?还是说你可怜我,不想和我动手?你反抗啊,你还手啊,我应该打不过你才对! 不说也行,我就当boss大人是有什么旧伤,不能跟我动手好了。 凤曲不敢回答,只好小声转移话题:那,少侠,你的刀呢? 五十弦睁着眼睛扯谎:沾血晦气,丢了。 那为什么是方敬远 再问下去,我真的会杀了你哦就算你是大boss。 凤曲不吱声了,虽然他也没听懂什么是大博思。 三个人里,只有他劈头盖脸被浇了一身的血,要说晦气,没人比他更晦气。 可要说凄惨,当然是此刻身首异处的方敬远最为凄惨。 把人头带上。五十弦说完,自顾自走进了巷子。 留下凤曲和九万里面面相觑,九万里猛地变色:你看什么看!当然是你带了,当心我削你! 凤曲: 凤曲指指人中处:你先把鼻血擦擦? 阿珉都给他踹得快破相了,亏这小孩还这么活蹦乱跳。 九万里脸上一红,不搭理他,夺步跑进巷子追五十弦去了。至于方敬远的身体和脑袋,自然是丢在了原地,任由凤曲抉择。 凤曲在原地僵了一阵,时而看向巷子,时而看向方敬远,终究还是叹息一声。 他从衣角撕了一大块布下来,把方敬远的脑袋囫囵一裹,搂在怀里跟进了巷子。 巷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 脚步声反复回响,听不清远近,凤曲低着脑袋快走,没一会儿就撞上了九万里。 九万里被他撞得发疼,恶狠狠骂道:没长眼睛啊? 是啊。凤曲答,我怕黑,跟上你们才安心。 九万里反问:跟上我们?你不怕我给你一刀? 你师姐不让你杀我。 我又不听她的,我想杀谁就杀谁。 那你就杀我好了。 我才懒得,杀了你谁来抱这丑不拉几的脑袋。 凤曲压低了声音发笑,没忍住抬手摸了摸九万里的发顶。 九万里果然一点就炸:脏死了!别碰我!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春生呢?他和你年纪也差不多,难道你动手时不觉得 婆婆妈妈的,你哪来这么多话?!杀了就杀了,我们生来就是刺客,自己都朝不保夕,可没你那闲工夫替别人操心! 是这样吗?那你的雇主为什么要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那关我什么事?我只要拿钱干活,不然我就要饿死。 九万里翻着白眼嘟囔几句,凤曲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感觉到衣服被人往左边拐弯的方向一拽,躲开了差点撞上的墙。 看得出来你是真没长眼睛。九万里说,要跟就跟紧点,这巷子里走着的鬼比人还多,当心来个小鬼把你脑袋啃了。 凤曲失笑,心中却有些怅然。 方敬远就这么轻易地消失了。或许会有人为他复仇,可方敬远再也回不来,就在那么几句言谈之间,一条生命无缘无故地、无人在意地不见了。 而九万里,这个和春生、吹玉,还有二师弟江容都年岁相仿的孩子他就这么旁观着,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不觉得九万里年纪轻轻就喊打喊杀是一种飒爽,正相反,看到这么年轻的孩子过早地卷进江湖,凤曲只觉得世道残酷。 但不等他多说什么,前方五十弦似乎叫了他们一声,九万里也加速追上去。 紧跟着,凤曲绕过一道弯,看到了被堵塞的巷子,和断墙下意识混沌的商别意。 第54章 他被人捆住了手脚,丢在干草垛上,肤色病白、形容憔悴。 在那身靛蓝色锦袍的衬托下,商别意宛如一块蒙尘美玉,脆弱得让人揪心。 凤曲来不及高兴,又见五十弦冷脸抬起手来:刀。 九万里毫不质疑地送上了自己的刀。 五十弦伸手接刀,凤曲急忙上前抓她手腕:等等,为什么 这是雇主的意思,别怪我们,我们是奉命行事。五十弦一边说着,手腕微微一挣,轻易摆脱了凤曲。 凤曲心知自己不是五十弦的对手,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商别意挨刀。 眼见五十弦就要动手,凤曲心下一横,展臂挡在五十弦和商别意之间,硬着头皮乞求: 你们不是都杀了方敬远吗?他不是雇主的话,原本的雇主是要什么呢?要钱吗?把商公子还给凤仪山庄,还能有谁比他们更有钱? 五十弦露齿一笑:空头支票达咩,老娘只收现金。 凤曲听不懂什么空头支票和达咩,但隐约听懂了她的意思是要现钱。 我有我有,我都给你,放他一条活路吧。 五十弦微一挑眉:还真有?有多少? 凤曲当真把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苦着脸试探着问:三两银子? 五十弦: 五十弦擦了擦刀:好宝宝,来,姐姐再给你洗个热血澡。 她的动作何其熟练,凤曲还想说些什么,那把刀已经近到他的跟前。 好像眨一眨眼,眼睫就会被锋利的刀光无声斩落。 凤曲吓得紧闭起眼,脸色苍白、抖若筛糠,脚下却寸步未让。 你让开啊,你不是有隐疾没法动手吗?你会被我师姐砍死的!九万里急得上前拖拽,而五十弦收敛了先前的笑容,擎刀诘问:倾凤曲,你真的不怕死吗? 感受到三人的动静,连商别意也微微睁开眼睛。 他病得昏沉,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少侠,连你也被我连累了吗? 在他开口之后,五十弦和九万里都没了声音。 凤曲按下惧意,努力撑起笑容回头看他:没啊、没有。不是连累,是我自愿的,商公子,你受伤了吗?我带了伤药,你等我找一下。 玩笑就到此为止了。 刀在空中挽了一记刀花,五十弦低眼收刀,扎成高马尾的长发随风飘扬。 她啪地打响响指,手里莫名多了一捆绳子,凤曲刚放下方敬远的脑袋,在袖袋里掏摸伤药,就这样被五十弦提着绳子,三两下绑住手脚。 咦? 五十弦在他脚踝处一踢,凤曲顿时失重后仰,一屁股倒在干草垛上,紧邻着商别意。 装药的陶瓷瓶骨碌碌滚出老远,被九万里伸脚截住,五十弦道:你把巷口守住,我去给天越门送信。 凤曲挣扎着问:你要送什么信?你们要把我们怎么办? 这里是瑶城已经废弃的死胡同,入口只有一个,且没有出口。 临近郊野,除了乞丐酒徒,鲜少有人造访此处。 如果九万里去把巷口守住,凤曲怀疑他们甚至能活活饿死。 但五十弦没有理他,只是把凤曲的剑塞给九万里,自顾自扬长而去。 九万里把凤曲的药丢了回去,眼神在他和商别意之间飘一会儿,沉默地低下头,抱着剑也走了。 巷子里只剩凤曲和迷迷糊糊的商别意,以及被九万里丢在一边的方敬远的脑袋。 大概是九万里故意整他,方敬远怒目圆瞪的眼睛还盯着凤曲的方向,直看得凤曲毛骨悚然,在心里叫了半天阿珉。 然而阿珉还是没醒。 凤曲还注意到,商别意的确比他可怜多了。 他已经被绑了一宿,手腕上的红痕刺眼至极,嘴唇也干燥不已。 可即便潦倒到这种地步,商公子还是不愧他光风霁月的美名。在肮脏混乱的巷子里,商别意依然有一种病梅似的美感。 而且靠近了他,那股清心宁神的冷香就更明显了。 唔,少侠?或许是凤曲的视线太过炙热,商别意缓缓睁开了眼,对他微笑,你还好吗? 凤曲一惊:这话应该我问才是,商公子您 无妨,他俩算是比较温和的刺客。 这样还算比较温和总之,您身体有哪不舒服吗? 商别意轻轻一笑:我很好。倒是少侠,无端受我拖累,连剑都被他们拿走,有没有受伤? 凤曲还是头一次见这么温柔亲切的人,立刻理解了瑶城上下为何都这么爱戴商别意。 光是听他说话,都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舒服,更别提被他关心,这能让任何人都情不自禁地飘飘然。 我没事,剑也没事,总能拿回来的。您别叫我少侠了,我叫凤曲,之前就在您吟荷居的隔壁。 我当然记得。那么凤曲也别再称呼您了,凤仪山庄商别意,久闻凤曲的大名商别意的笑容更加温和,很好听的名字,所以早早记得深刻。你就叫我别意,好吗? 第55章 这话说得凤曲有点脸红。 从前谁对他说久仰大名,紧跟着的都是对且去岛、对倾五岳的赞美,从来没有人说什么名字好听、什么记得深刻。 说来奇怪,商别意的长相其实不如商吹玉那么惊艳。 单论姿容,商别意只能说是中上;可论及气质,凤曲又觉得生平所历,没有一个比得上商别意这样亲切温柔。 是,别意。凤曲找回理智,低声问,你还记得自己怎么到这儿来的吗? 方敬远说了自己是忠人之事,凤曲就很难不在意这场闹剧的幕后元凶。 那个始作俑者简直心狠手辣,连方敬远这个同伴都被灭口,凤曲不敢想象自己和商别意还要遭遇什么。 商别意的眼眸暗了一瞬,刻意不去看方敬远血淋淋的脑袋: 想来,是方敬远找来了鸦的刺客。 我今晚到天香楼是给吹玉捧场,又有阿鹿作伴,我因此没有带上近卫。当时阿鹿出去谢酒,我在吟荷居中饮茶,一时灯火忽明忽暗,那女刺客就从窗外闯了进来。她以刀胁迫,同伴则绑上了我的手脚,接着用黑布蒙眼堵嘴,我只感受到一路冷风,再看清时,就在这里,面前正是方敬远。 凤曲怜惜地打量他周身,手腕脚踝确有红痕,嘴边也有被人拳打之后的淤青。 商别意感受到他的视线,微微一笑:凤曲少侠又是怎么来的呢? 大家发现别意不见,就把吟荷居围了起来。鸦的刺客来送信,我看到了,就跟过来了。 信?凤曲看到信了吗,信上写了什么? 凤曲赧然:我没来得及看,一门心思只想着追人了。 商别意低头笑笑,继续道:他们绑架我,无非是求瑶城考试的答案。方敬远已经问过我好几次,可瑶城考试对我也至关重要,即使知道答案,也必须守口如瓶。 凤曲愣了一下:你很在乎这次考试吗? 是的,商别意道,这是山庄的存亡之战,连我也要全力以赴。 说到这里,凤曲就打消了从他这里套话的小心思。 不过方敬远说了,他背后还有其他人,会是和别意有仇的人吗? 很有可能。但凤仪山庄近年树大招风,难免招惹事端,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谁最有动机。 敌视凤仪山庄的都有嫌疑吗?凤曲思考着问,这人利用了天越门,又针对别意你,好像还对我也很不满意,看上去,更像是我们三方的共同敌人。 商别意顿了顿,表情明显有了一丝变化。 凤曲捕捉到他的异常:别意想到了谁? 只见商别意低垂眼睫,苦笑一声:不,一定是我想错了。 现在只是推测,随便猜猜也不妨事。 商别意又迟疑一会儿,终于开口:只是猜测,我相信他不会做那种事凤曲应该也了解他不是那种人。 凤曲等待着,商别意吐出了一个人名:凤曲以为,我的弟弟商吹玉,是怎样的人呢? - 师姐? 九万里匆匆走出巷子,就见五十弦叼了一根干草,蹲在路边。 这会儿天色放亮,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上街道,他们再在巷口逗留,早晚会被巡捕怀疑。 若是平时,五十弦绝不会这么大意。 九万里迟疑片刻,也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师姐,你为什么要杀方敬远? 你先回答我,五十弦打断他,春生是怎么回事? 九万里答:三师兄不是旧伤没好么,那个任务临时被倾凤曲插手,他就叫了我去帮忙。 所以你真的杀人了? 动手的还是三师兄啦,我一个人怎么可能逃过倾凤曲的追踪。 当时倾凤曲的状态如何? 那会儿不知道是他,但很厉害,很可怕。 五十弦的表情明显不好,话在嘴边憋了一阵,终究没有出口。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听九万里问:师姐,你为什么对方敬远动手?我们不是一边的吗? 那是雇主的意思。 可他不也是雇主找来的? 就说是雇主的意思。 九万里不敢问了。 虽然五十弦平日里脾气都好,但每次杀过人,情绪总会短暂地失控一会儿。阁主说是五十弦优柔寡断,有待历练,过段时间就好,九万里深以为然。 他不知道,此时愁眉不展的五十弦正在和系统谈判: 按照剧情,倾凤曲应该活到什么时候? 【剧情检索中 【据判定,角色倾凤曲初登场于第四卷 第十二章,剧情进度:62%;死亡于第五卷 第六十三章 ,剧情进度:91% 【当前剧情进度:8%】 五十弦: 她做错了什么,遇到倾凤曲就算了,遇到的还是主线剧情之外的倾凤曲。 第56章 倾凤曲必须活下去,虽然只占据了不到30%的剧情分量,但原著倾凤曲自从出场,每次露面都是腥风血雨、翻天覆地,可说是原著里最精彩的一部分。 倘若倾凤曲过早消失,主线肯定会面临彻底的崩溃。 但是,作为五十弦的她,又必须遵守鸦的规则。 雇主留下的密令,是先杀贱命不过三两九之人,再杀前者命令要杀之人无论怎么看,倾凤曲都是她的下一个对手。 一面是作为刺客的职业操守,一面是作为穿书者求生的要求。 师姐? 五十弦应声回神,看向一旁紧张的九万里:你觉得,倾凤曲这人怎么样? 啊?九万里想了一阵,就很奇怪?要说实话的话,他算有点本事,不但看穿了我的人皮假衣,还防住了三师兄的毒。近身切磋也很刺激,至于拳脚咳咳,他还是差我一点。 但刚才他面对你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说奇怪啊。之前和三师兄一起行动,他的表现就很吓人,要不是我帮忙引开了注意,那次说不定师兄就要被他抓到了。最奇怪的就是他对那个什么春生特别在意,明明非亲非故,却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怪死了。 忽高忽低的武功、心慈手软的作风,这家伙和剧情描述的形象毫不相干,果然疑团重重。 要赌吗? 赌她全力以赴也打不过倾凤曲,客观上不能完成雇主的要求; 或者赌她杀了倾凤曲,剧情崩坏也不见得会连累了她。 九万里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师姐,你这么问,难道是雇主要你杀了倾凤曲? 五十弦神色凝重:最迟晌午动手。 那方敬远算什么? 他只是雇主要杀的第一个,倾凤曲是第二个。 九万里怔怔僵在原地,五十弦长舒一口气,起身扎紧了发带。 她把面具戴上,只露出漆黑深邃的一双眼:双休还没落实,老娘就要殉职了。大虞朝的劳动法就是狗屎。 九万里嘟囔:你总说这些我们听不懂的话。 五十弦斜他一眼,不知想起什么,耸了耸肩,没有再应答。 - 商公子、穆姑娘,要进天越门得先递名帖 凤仪山庄长公子失踪一事很快传遍瑶城,传说,当晚秦鹿就带着人马围了天越门,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直到清晨时分,瑶城侯听说了儿子荒唐的举动,才派人来劝退秦鹿,天越门得以安心片刻。 但瑶城侯和凤仪山庄可以大局为重、按兵不动,总有别人孑然一身,不会给天越门留脸面。 是故,秦鹿刚刚撤退,商吹玉和穆青娥就打上了天越门的山头。 几个八尺高的壮汉刹那间被穆青娥扎了毒针,个个麻痹不能动弹。 如此清瘦窈窕的小姑娘,神情却一派冷肃,杀意半点不逊商吹玉。 名帖?商吹玉一脚踩住装晕后试图偷袭的门卫,冷笑,再不放行,你们的命就是我的名帖。 可我们门主已经去了瑶城侯府 那是瑶城侯和秦鹿要的交代,我们要我们的交代。 可是、可是令尊,凤仪山庄的庄主也在瑶城侯府 穆青娥眯起眼睛,倾身俯视:你的听力似乎有些障碍,我来帮忙看诊一下? 门卫瑟缩着闭上了眼,商吹玉寒声重复一遍:我们,要我们的交代。 - 他俩不是为了商别意而来,而是为了凤曲而来。 但要说是为了讨回凤曲,也不完全,他们知道凤曲是自愿奔着刺客去的。 凤曲有凤曲的秘密,二人心照不宣,但再怎么相信凤曲,总归会担心他的安危。 瑶城侯和商晤不在乎凤曲,包括秦鹿,也不见得会惦记凤曲。 可不能让凤曲一番好心白费,更何况商别意失踪的事,外人看不出端倪,他们却都心中有数,知道这次意外有多荒唐以商别意的谨慎小心,真的会这么随便就被人绑走? 穆青娥和商吹玉都太了解了。 在江湖,最危险的总是人心。 你不去找你哥的下落,在这儿追着外人,不怕你爹发火吗? 门卫屁滚尿流地通传去了,穆青娥又没忍住揶揄。 商吹玉负手而立,睬也不睬:老师不是外人,你才是外人。 倾凤曲不是让你和我好好相处吗? 老师现在不在。 原来如此,你是这么阳奉阴违的人啊? 不理她拉倒,穆青娥耸了耸眉,也不再说话。 不多时,天越门总算来了能说话的人。对方须发尽白,飘散着长过膝弯,拄拐而来,步子却又平又稳。 搀扶他的是天越门大师兄,同样愁眉不展,见到商吹玉,立刻羞愧地避开眼去。 穆青娥以眼神示意商吹玉,商吹玉也主动开口:方长老,我们是为昨晚的绑架一事来的。 第57章 是吹玉公子啊,老头子有失远迎了。方长老咳嗽两声,佯装没有看见遍地哀叫的门卫。 天越门大师兄冲身后其他门生使了一记眼色,众人连忙扶起门卫,退去两边,不敢插嘴商吹玉和方长老的对话。 天越门虽然近几年不景气,但曾经还是在瑶城煊赫一时。 眼前的方长老全名方天涯,是上三代掌门领养的孤儿。方天涯年轻时走南闯北,习百家所长,刀法精进极快,历练归来,鼎盛时甚至名列江湖前二十。 但方天涯毕竟是外人,后来掌门继位后就不许他过问门内。 方天涯学的不是正统的天越刀法,对天越门的权力也无欲望,晚年主动隐退江湖。长年累月,渐渐成了天越门地位颇高、却无实权的镇山之宝。 而今接近百岁,几乎和大虞朝同岁,人们也对方天涯这位长者越发敬重。 吹玉不敢。 哪怕是商吹玉,也特意让了半步,躲开方天涯的礼。 对方的辈分实在太高了,商吹玉再怎么狂妄也没到受方天涯的礼的程度。 方天涯笑呵呵看过来:我都听知南说了,你们的朋友,昨晚追着绑架商公子的刺客去了,到现在还没消息,是不是? 方知南就是天越门的大师兄,也是方天涯唯一的入室弟子。 商吹玉微微点首:我想知道方敬远 你想知道敬远有没有和我们勾结,想知道敬远为何要决绝到这样的地步,想知道以敬远的水平,是否足以对你朋友构成威胁? 商吹玉抿抿嘴唇,默认了方天涯的猜测。 方天涯笑着摇摇头,目光又投向穆青娥。但对穆青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拄拄拐杖,转过身:知南,带两位客人到海角斋来。 方知南领命称是,对两人弓身一请。 穆青娥和他擦肩而过时,明显见方知南的肩膀沉得更矮了些。 他压低声音,满是歉意:穆姑娘,真是抱歉。 方敬远在天香楼欺辱映珠,被凤曲教训,而后赶去天香楼帮忙包扎的就是穆青娥。 方敬远觉得丢人,一向不许门内提及此事,但方知南很清楚,于情于理,都是自己师弟的过错。 别说那种没有意义的话。穆青娥目不斜视,向前走去,把凤曲还给我们,这些都可以既往不咎。 - 海角斋在天越门的最偏最深处。 要去海角斋,需要一路横跨天越门的楼群和校场,几乎要看完天越门的风景。但就是这一段路,商吹玉隐隐品出些奇怪。 按理说,天越门在瑶城立足百年,一直都是宾客盈门、门生如云。 可今天看到天越门内景,商吹玉才发现,这里根本不似他想象中那么热闹。 校场上,落兵台积满了灰,只有两个豆芽菜似的瘦小男孩在提刀比划。动作歪歪扭扭,很不正经,全无天越刀法大开大合的风范。 而周整的楼阁也是处处封锁,人烟稀少,像是多年无人居住。 与其说这里是瑶城的第二大门派,更像是个衰败已久、等待死亡的秘地。 穆青娥和他想的一样,而且更不吝于询问:门生是都被方敬远带走了吗? 这话有些嘲讽的意味,方知南深深看她一眼,没有生气:天越门已经这样很久了。 很久了?那你们还敢去花魁大比竞拍,一开口就是一千金? 方知南道,那就是我们的全部。 商吹玉蹙了蹙眉,对这个答案有些困惑。 一千金的确不是小数目,但那只是对个人,或者对一个较小的家族而言。 对于天越门这样体量的中型门派,绝不应该说出一千金就是全部这样的话。 而走在前方的方天涯闷声发笑,笑着笑着,忽然问:吹玉,要是有人拦在你跟前,不许你去救你的朋友,你要怎么做? 商吹玉斩钉截铁地回答:杀了他。 方天涯又问:穆姑娘,倘若有人阻碍你完成你的心愿,你又要怎么做? 穆青娥低垂眼睫:和商吹玉一样。 方天涯点了点头。 海角斋已经近在眼前,方知南道:你们要杀的人之于你们,犹如别意公子之于敬远。 商吹玉顿住脚步,听得方天涯缓慢的一声长叹: 从前,众生所求不过武道巅峰。可不知从何时起,这江湖再不是简简单单的刀光剑影了。 方天涯推开破败陈旧的斋门,内里一片暗沉,只有一豆烛火摇晃。 方天涯道:老头子略懂几分卜算,昨夜求问天机,你们那位朋友绝非池中之物,莫说是一个敬远,纵是十个百个也不能伤他分毫。 商吹玉的表情这才微松,却听方天涯继续说:要伤你们朋友的,另有其人。而敬远和天越门应该也付出应付的代价了。 知南,把那封密信交给能够保管它的人吧。留在天越门,只会让那家伙对我们赶尽杀绝。 - 商别意的身体的确孱弱,凤曲和他依偎着,都能感受到商别意那边刺骨的寒意。 第58章 他瘦得像一页纸、弱得像一缕风,任谁看了都不理解,方敬远何必要跟商别意过不去。 但凤曲不信他的推测。 几乎用不着思考,凤曲张嘴便道:吹玉是个好孩子,他是绝不会无故伤害他人的。 商别意问:看上去,凤曲果然和吹玉很有渊源? 不是的,我因为一些原因,暂时没有记起吹玉的事。 一些原因?商别意看向他,语气中多了一丝探究,和你的佩剑有关系吗? 凤曲一怔:你看到我的剑了? 因为那层白布被划开了,隐约能看到是把很华丽的剑。商别意轻笑着转移话题,不过我都只是胡说的,猜忌兄弟,这种事也太荒谬了。 但他又隐约透露出些许委屈,一边说着,一边叹了一声:像我这样怀疑亲弟弟的哥哥,凤曲该觉得我太不称职了吧? 那倒不会 事实上,吹玉自从回到家中,就和父亲针锋相对,时常受训,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那毕竟是我骨肉相连的亲弟弟,我不可能不在意。可吹玉早把我视作煽风点火的伥鬼,不管我如何示好,他都不肯接受我这个哥哥。 凤曲记起商吹玉和商晤冲突的那晚,商晤的确口口声声说着,是商别意想见商吹玉。 单从这些来看,商别意似乎真的只是想做好一个哥哥,奈何商晤和商吹玉的矛盾太过尖锐,商吹玉难免也会迁怒于他。 商别意道:但无论他怎么想我,经商只是凤仪山庄入世的权宜之计,百十年后,我们仍要回归刀光剑影的江湖。唯有琴剑,方使山庄久远,而那就是吹玉才能办到的事了。 诶?为什么? 商别意对他笑笑,缁黑的眸中满是无奈:我天生体寒,不通武道,且是短寿的命数。学琴也是天赋奇差,根本难得真谛。家中上下,只能仰赖吹玉。 凤曲怔了片刻,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商别意笑笑,吹玉有吹玉的过人之处,我也有我的。能为山庄和吹玉铺好一段路,也是我作为山庄一员应尽的义务。 虽然听着有些沉重,但道理的确是这样的道理。 凤曲叹息一声,正想安慰,又听商别意问:就像且去岛需要凤曲的时候,凤曲也不会瞻前顾后,对不对? 和凤曲一样,为了重振山庄的光荣,我甘愿献出所有。 那么温柔的人,却说着那么坚决的话。 凤曲看着他坚定的神情,心中也不禁软了一片。至少对这份效忠家门的决心,凤曲的确能共情些许,好比为了让且去岛免于灭门,他也必须生出为之赴汤蹈火的勇气。 凤曲振作精神:那都是后话了,你这么通透聪明的人,长命百岁才是对的。而且对现在的我们而言,逃出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首先,我要给你上药,其次逃出去,再次你身体太冷了,回家后一定要喝姜汤。最后再考虑找天越门和幕后黑手算账,到那时我陪你一起。 商别意忍俊不禁:好,你一定要陪我。 我当然要陪你,我也要找他们索赔的!说起来,天越门是不是很有钱?我要让他们赔多少呢? 商别意道:他们刚死了少主。 凤曲: 凤曲不敢看地上的方敬远:那是雇主和鸦的手笔,我就是个搬脑袋的呀! 商别意又禁不住笑了。 凤曲爱看他笑。 虽然商别意应该惯常挂着笑,以至于眼角都有轻微的笑纹,但凤曲看得出,和自己相处时,商别意的笑要比对其他人的更真切些。 或许是觉得他俩都快死了;或许是觉得他比较笨,敞露一点真心也不危险。 商吹玉的笑有些孩子气,总是上一刻委屈,下一刻破涕为笑。 而商别意就显得成熟很多,笑的分寸、笑的深度,就连笑声都有特意的把控。只有眼眸里闪闪的光亮不能控制,凤曲偶尔瞥见商别意眼里的自己一道模糊的影子,但笑得傻里傻气。 凤曲,你有没有想过,雇主为什么要为难你? 不知道,方敬远也没说明白,可能我长得不讨他喜欢。 你长得无可挑剔。 真的?凤曲道,那我长这么好,雇主也不怜香惜玉。 商别意又捺不住笑:如果我是雇主,一定舍不得为难你。相反,我会招安你,说服你成为我的助力,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为什么?就因为我长得无可挑剔? 这只是原因之一。 那是因为我功夫好? 不,那个最不重要。 凤曲怔了刹那,旋即大笑,用笑声掩盖那一瞬间的心惊。 一直尝试挣脱的手腕终于有了一点进度,能够勉强触碰到九万里临走前丢来的伤药。 凤曲背过身子反着手,把药瓶的盖子拧开,再用手指蘸上药膏。 第59章 他背朝商别意,努力地侧过头来:别意,我来给你上药。 商别意失笑:只是一点擦伤,真不碍事。 但凤曲的眼睛亮亮的:我很少受伤,一个人用不完这么好的药膏。 商别意只得转过身去,和他背靠着背,手腕也递了过去。 他想起什么,笑说:也对,毕竟你武功这么好,连九万里都被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凤曲动作微顿,轻轻嗯了一声。 在商别意的手腕上涂完药膏,他又蹲下去,无视商别意惊讶的神情,把手指送近了脚踝的位置。 他看不见商别意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对方正紧紧盯着自己。 良久,商别意嘶地吸一口冷气。 凤曲停下动作:弄疼你了? 商别意柔声回答:没有,快起来吧,当心摔倒。 凤曲像这样蹲跪在他膝下的角度,让商别意没来由地感到心悸。 如此驯从、温顺、体贴,简直是世上最合心意的随从。好像他已经驯服了这个人,而这个人即将披荆斩棘,为他拿下渴望的一切。 这种征服感远胜从前的任何一次胜利。 凤曲却开口说:我相信你说的,相信你是盼望凤仪山庄转好,才会做出这一切。 商别意怔住。 凤曲上好了药,活动着有些麻木的手腕,缓缓站了起来。 他忽然从屈居在商别意的膝下,变成了高高在上,俯视着他。 但那双眼睛始终如一,就和初见时一样澄澈而纯粹。 别意,我特别感谢你的手帕,它的香气很合我的爱好。我还感谢你今晚对我坦诚相待,这是我到瑶城以后第一次和人聊这么久。 可是,我没办法被你招安。 - 「难得,你自己也听出端倪了?」 你醒啦!因为他以为我离死不远了,连他知道九万里这个名字这件事都懒得隐瞒。如果有意瞒着我,说不定我还发现不了。 「看来你很感动?」 感动,但是活命更重要。我是说,我和商别意最好都能活命。 「呵。」阿珉发出一声轻轻的嘲笑,「退。」 - 时近晌午,商别意仰头注视凤曲。 头顶的天光有些刺眼,让他无法看清那张脸是何时从微笑变为冷厉,只是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眼前少年已经挣开了绳结。 断绳落了一地,阿珉逆光打量商别意,轻轻一啧。 舍不得为难我吗? 话音刚落,一把锃亮的弯刀从天而降。 擎刀之人一身黑衣,缁黑眼眸锁定在阿珉的背影。 刀锋冷光闪进商别意的眼眸。 他听见刹地声动,眼前少年一掀衣摆,袖袂翻飞间,手腕生生扛住了来自五十弦的刀。 哈!五十弦大笑出声,不藏拙了?还是外挂又上线了?来啊,就看看我俩谁的外挂更能打! 阿珉眸色微沉,震飞了腕上伤口涌出的汩汩鲜血,拔身扑袭而去。 血溅在了商别意病白的脸上,像坠天的星火,在雪地里烧出一片荒野。 商别意眨一眨眼,眼中盛满阿珉的背影,几点血便顺着下颚蜿蜒滴落,啪地坠地。 宛如姗姗来迟的一声更漏。 连商别意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眼神无比狂热,喉咙里滚动着某种奇异的声响。 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痴迷。 刚才,倾凤曲本可以躲开那把刀,刀只会砸到商别意的身上。 但倾凤曲选择了硬扛。 第026章 帮凶其一 【警告!玄品武器·明月刀已装备,当前对战角色具有高度危险性!建议撤退!】 【警告!当前对战预测胜率低于30%!】 【警告!当前对战预测胜率低于12%!】 【警告!当前对战预测胜率】 系统发出的最后一声警报,和五十弦脱手飞出的弯刀齐齐坠地。 只剩下机械音残存的余韵,在五十弦的颅内轰鸣: 【低于0.01%!】 不知何时从干草堆里抽去的一节草杆,在少年的指间翻飞如剑。 他不需要武器,周身仍环绕着锋利的剑意。 草尖纤而锐利,一丝细微的痛感传来,五十弦才感受到脖颈上被草刺破的皮肤。再进一步,如此细弱的干草,说不定就要割断她的喉咙。 五十弦躺在了地上,浑身都像被恐怖的巨力碾压。 被阿珉一脚踢飞的明月刀不知去向,她的手腕正被阿珉踩着,半点不能挣脱。 师姐!倾凤曲,你放开她九万里的惊呼从后方传来,他举起刀,笔直地攻向阿珉。 不等阿珉出手,五十弦大声制止:滚开!你不是对手! 九万里呆呆停住脚步,阿珉也应声望向了他。 鸦的弟子,就这么莽撞?阿珉淡淡说,你们的雇主是谁,从实招来。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没有追究的意义,连凤曲心里都有了答案。 第60章 五十弦咬紧牙关,冲九万里大喝:愣着做什么?跑啊! 在她信奉的法律里,九万里还只是个刚刚脱离儿童界限的小孩。 成王败寇,她是死不足惜,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九万里也来送死。 然而话刚出口,阿珉稍一用力,清脆的骨裂声就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呃五十弦竭力压下痛叫,脸色惨白,冷汗滚滚。 偏偏一刻钟到,失效的不仅仅是明月刀,还有她倾尽积分,给自己穿戴的诸多防御装备。 钻心的疼痛犹如反噬,痛到五十弦几乎不剩理智,但还努力撑起假笑:大boss,你和一个小孩为难什么?他才十四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任务全是我接的,你拿我出气就够了,没必要殃及无辜嘛。 阿珉低眼看她,不理她的油嘴滑舌:雇主是谁? 换个问题呗?这个违背人家的职业伦理了。比如问问我尊姓大名?芳龄几何?家中几口?大boss,你眼神好凶啊,人家害怕。 说着害怕,阿珉却没有错过她的眼神。 这个看上去吊儿郎当、很不着调的女人,即使被他牢牢克制,眼睛里也残存着极为明显的不甘。 分明是个难啃的骨头,却总是装得粗枝大叶 就跟此刻一声不吭的某人一样。 「啥?干嘛点我?」凤曲不情愿地嚷嚷开了,「你睡觉的时候也没管我死活啊?」 阿珉正想回答,却感受到衣摆被人轻轻一拉。 那份轻微的拉力引走了他的视线,阿珉低眼循望,见对方弯着一双眼,语气轻柔如初见: 凤曲,这样硬撑着很累吧? 阿珉从商别意的手里拉回衣摆,松开五十弦,抬脚便想朝他踢去。 也是在那瞬间,凤曲的叫声阻止了他:「不要杀人!」 鞋尖在距离商别意面门仅剩半寸的位置停下,阿珉俯视着他,淡漠无比:你招安不了倾凤曲,也激怒不了倾凤曲。 阿珉收回了腿,既不踢向商别意,也不再压制五十弦。 五十弦愣愣问:大boss,你不杀我? 而商别意沉吟许久,笑容反而比之前更盛: 这话我听不明白难道说,你啊,其实不是凤曲吗? 阿珉横他一眼,却不发一言,打衣转身,从九万里的手上拿回了自己的剑。 那张香气扑鼻的手帕被他丢回了商别意的怀里。 少年挺拔的背影如一剪傲竹,毫不留恋地走远,只在巷子的拐弯处回望片刻:无论我是谁,你们,还入不了我的眼。 嘈杂的人声在巷外沸腾。 巷内经历了一场毫无悬念的鏖战,巷外的闹剧也走至末尾。方敬远溅在地面的鲜血引来官府,凤仪山庄和观天楼的人马也已赶到此地。 这里热闹极了,每个人都藏着秘密。 众目睽睽下,阿珉从那条曲折的巷里走出。 衣衫溅满了暗红的血,缓步走来,像鬼魅又像谪仙,孤傲而清高。 商晤最早反应,怒目圆瞪着就想走去,却被秦鹿伸臂拦下。 小凤儿。秦鹿开口,另两道身影同时穿过人群,飞驰奔来:老师 秦鹿乖觉地住了嘴,和阿珉一道看向来人。 商吹玉纵身腾跃,落在阿珉跟前,见他一身的血,立刻紧张地拉住阿珉:老师,怎么这么多血?您受伤了?我当时就该跟着您 让开。和他同行的穆青娥一把抢过阿珉手腕,在他脉上搭了片刻,这不是好得很吗,是你打人了?对面还活着吗? 阿珉冷着神色,抽出被拉扯的手腕和衣服:别碰我。 二人齐齐一怔,又听到秦鹿低低的笑声:好了,都让让,刺客和别意是不是都在里边?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秦鹿顿了顿:一是这外边的血被看到了;二是昨晚的刺客又去天越门送了信,要我们拿九天遗音来换别意。 九天遗音? 不错,就是九天遗音。 - 九天遗音是凤仪山庄珍藏的宝物,一张极其珍贵、天下闻名的瑶琴。 照剑阁末代阁主、且去岛首代岛主,被视为剑道第一人的剑祖倾如故,除了且去岛世代传承的醉欲眠,他还留给世人四件宝物。 九天遗音琴、君子不悔棋、太平书生书,以及歧路问鼎画。 据说在这琴棋书画四件宝物里,还藏有倾如故一生修行,比醉欲眠更加登峰造极的剑谱。得到那份剑谱之人,不仅能够武道畅通,还有希望找到照剑阁闭阁之际,留在海内的金银财宝。 因为这个传说过于神秘,大多数宝物都不知下落,多年过去,大多数人都只当笑话。 但众所周知的是,九天遗音的确被留在了凤仪山庄。 它的前主人是传说中倾如故最好的朋友,凤仪山庄的首位庄主,商瑶。 - 那么,琴呢? 第61章 阿珉看向凤仪山庄来的人马,他们抬了轿,轿内有个影子,像一张琴。 商晤黑着脸道:九天遗音虽然珍贵,但什么东西都比不上我儿的安危。你是昨晚追着刺客去的,别意现在到底如何了,刺客又怎么样?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要耽误我们去救别意。 啧。阿珉微不耐烦地转过头,对商晤这副命令的口吻很是不满。 凤曲心中打鼓,果不其然,下一刻浑身一轻,阿珉又厌烦了这些交际,把身体整个儿还给了他。 刚回神,就听见商晤咄咄逼人的追问: 说起来,你这小辈为何问琴?昨晚你追着刺客过来,到底有没有找到别意?如果找到别意,为何不把别意送回山庄?莫非,你就是那个垂涎九天遗音的家伙?! 不可能是老师!商吹玉夺步过来,拦下了商晤企图探向凤曲的手。 他把凤曲牢牢挡着,这副姿态果然激怒了商晤:你这逆子,对且去岛的人叫什么老师?如果真是这人串通方敬远绑架别意,你还要包庇他吗?! 商吹玉则道:我们已经在天越门找到了方敬远和别人 凤曲颤巍巍举起手,小声插话: 那个,不好意思打断你们,但是,我还是想说,就是方敬远已经 众人望了过来,或好奇或怀疑地等他后话。 凤曲指向地上那滩难以洗去的血迹,声音更弱了:他被杀了。 - 凤曲能猜到商吹玉找到了什么。 多半是找到了方敬远和雇主的往来书信,通过字迹比对,就能证明他的清白。 但,根本用不着那些信了,他对雇主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 因为商别意都不稀罕隐瞒。 他起初还叫女刺客,后来就直接说出了九万里。这些诨号虽不是什么要紧的秘密,但话里话外,总能让人感觉到些许古怪。 更不提那几句奇奇怪怪的有关招安的谈论 五十弦说过,杀了方敬远是雇主的意思。 但如果只是想杀方敬远,雇主根本犯不着拐这么大弯,所以显然,卷进这次风波的每个人都可能是雇主的猎物。 其中受到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他和商别意。 而凤曲不会忘记,他,或者说阿珉,能立刻反应出五十弦的身份并紧追不舍,都是源于五十弦身上沾染的香气。 那股香气和商别意赠给他的手帕极为相似,他才会认定五十弦就是绑架商别意的敌人。 但是 无论是和商别意共处一夜的他,还是和商别意焦不离孟的秦鹿,他们沾上的味道居然都不如五十弦的强烈。 这只说明,五十弦身上的香不是无意沾染,而是刻意熏上了和商别意一样的香料。 而会通过这股香气追随而去的,除了和商别意极亲密的秦鹿,就只可能是刚刚拿到手帕,还恰好和商别意聊起这种香气的自己。 雇主的目标就是他。 手帕、香气、乃至商别意此人,都不过是幕后棋手设下的一系列诱饵。 那个棋手说不定只为见他一面,不惜将自己也当作了陷阱的一环。 商别意。 - 凤曲话音落下,天越门人已经扑了上来,攥住他的衣服。 正是不知何时加入人群的方知南。 被杀了?被谁杀了?方知南身材高壮,看上去气势骇人,此刻抓着凤曲,却不敢用力,话里还带有哭音,我师弟少主,他没了? 凤曲难以作答,话都堵在喉口,昨晚血腥的一幕还在脑子里盘桓,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方知南。 然而就在两人僵持的三两息里,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从巷里传来,秦鹿派去的亲卫已从巷子深处找到了商别意,且搀扶着他,此时此刻就站在凤曲身后。 商别意走得缓慢,咳嗽声传了过来,商晤立刻丢下凤曲,亲自前去迎接。 方知南也愕然僵立,哑声喊:商公子 诸位不要为难凤曲,方少侠实是被鸦的贼人所害,其状惨烈,令人痛心。可鸦现在已经逃窜,去向不明。凤曲他也是不想天越门的各位伤心,有何要问的,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商晤扶住商别意,神态却极阴狠:我儿何须在意这等不择手段的垃圾,方敬远胆敢对你动手,简直胆大妄为,死不足惜。而且除了方敬远,为父还要让天越门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话是说给方知南听的,方知南也做出反应,低垂了头不发一言。 半晌,方知南才问:那我师弟现在在哪? 商别意抬了抬腕,身边亲卫端来白布覆盖的一只盒子。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方知南和商别意。二人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目光都停留在那只盒子上。 端出盒子的刹那,所有人都懂得里面放了什么。 倾少侠,方知南压着声线,肩背隐隐颤抖,我代师弟,向你赔罪了。 第62章 凤曲抬眸看他,正想解释,却见方知南满目猩红,但还是避开商别意,强忍着怒火和恨意: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方某了解少侠无论如何,还是祝愿少侠前程似锦,得偿所愿。方某,言尽于此。 说罢,方知南想要接过盒子。 商别意却低声咳嗽着,恰好伸出手去,按在了盒身:方少侠的话,在下怎么听不明白? 一边说着,商别意淡笑着看向凤曲:是我愚笨,凤曲听明白了吗? 凤曲张了张嘴,目光在方知南和商别意之间徘徊。 他不是蠢货,他能听出方知南的意思。 商吹玉说在天越门里找到了东西,虽然话没说完,但多半就是方敬远勾结雇主的书信。 那方知南一定比商吹玉知道得更早,也一定知道,方敬远不是孤军深入,而是联合了天越门外佯装敌视自己的某人。 而今方敬远死于非命,看方知南的态度,恐怕和他一样都怀疑着商别意。 可商别意的态度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期待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他的谎言? 怎么了,凤曲,昨晚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陪我的啊。 商别意低笑着伸手过去,搭在凤曲的后颈。手指轻轻捏了捏,就像在捉弄一只小猫,亲昵而危险。 商吹玉一手打开了他:这么多人为你着急,你先好好给秦鹿和父亲一个交代吧。 商别意的笑容这才有所收敛,他略带讶异地打量商吹玉片刻,又看了看缄默的凤曲,像是猜到什么,商别意恍然大悟地弯起眉眼。 是凤曲救了我。商别意道,凤曲为我赶走了那两个刺客,还帮我的腕伤上药,我们一见如故、促膝夜话,聊了许多有趣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腕,露出明显擦有药膏的地方,炫耀似的:凤曲,是我相当重要的朋友。 够了。这次出声的是秦鹿,他一如既往戴着幕篱,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在短暂的沉默后,秦鹿问:小凤儿,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众人的视线都投了过来。 灼灼目光汇聚于此,只等着这个仅剩的当事人一锤定音。 - 大师兄,你觉得我说的怎么样? 凤曲,你不能总不说话,你要担负起责任,你以后要继承且去岛啊。 大师兄他总是没有主见,什么都听江容的。 江容都已经蹬鼻子上脸了,大师兄还不生气,难不成大师兄真想让贤? 大师兄人是很好啦,但武功和智谋都有些不太好说呢。 我猜师父也很后悔最早收了大师兄吧?不说的话,谁敢相信大师兄的生母是小剑仙,根本看不出半点关系。 如果大师兄只是普通的同门,我一定很喜欢他。可是,他明明是大师兄啊 大师兄,我们都等着你说话呢。你要说出来啊,我们什么都听你的,你快说啊! - 说什么? 他到底要说什么? 大家到底想听到什么? 他不知道啊,他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才会沉默,为什么非要逼他开口呢?! 为什么娘亲会死?他不知道。 为什么剑法不好?他不知道。 为什么师父会中蛊?他不知道。 为什么且去岛会消失?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必须知道呢? 他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大家都满意,才能让大家不再为难他,不再苛求他,不再期待他呢? -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倾少侠,你就说吧! 不知是谁率先开了口,越聚越多的人群犹如群鸦,又似乌云。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密密麻麻的噪音里什么都听不清晰,只有越发刺耳的倾少侠像什么诅咒,亦或者鞭笞,追着赶着往凤曲的身上抽打不停。 烦死了。 一股微淡的药香忽然靠近,凤曲本能地让了半步,穆青娥纤瘦的背影就挡在了他身前。 面朝如狼似虎的一众男人,穆青娥再也没有掩饰嫌恶:天越门和凤仪山庄的矛盾由来已久,在座都没必要装聋作哑。无论什么苦衷,方敬远目无法纪做出这种事,遭受反噬也是自食恶果。 再说直白点,你们门派斗争就不该殃及池鱼,凤曲除了热心过度自顾自去追刺客,和这件事本就毫无关系。谁死了、谁伤了、谁失踪了,该官府管就报官,报官没辙就找观天楼,而今死个乞丐、失踪个公子、死个少主,一概只会倾少侠、倾少侠,作为瑶城的客人,你们的地主之谊实在让我大开眼界。 凤曲微愣,这个最忌讳引起注意的小姑娘,此刻竟为保护自己而站在了人群的对立面。 商吹玉也不动声色靠近过来,无视商晤难看的脸色,把两名同伴一齐护在身后。 这是一支已然成型的三人队伍。 「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第63章 阿珉清冷而有力的话音在脑海中回响,他说,「倾凤曲,他们就在这里。」 他们就在这里。 青娥、吹玉、阿珉,都和他站在一起。 老师不必理会他们。商吹玉微微侧过头,担忧地看向他。 和凤曲对上眼神的刹那,商吹玉弯了弯眼:老师只要看着我们就好。 穆青娥白他一眼:真谢谢您,还记得们。 面对这种场合还能斗嘴,凤曲实在忍俊不禁,好像方才的噪音都远离了一些。 什么叫殃及池鱼啊?倾少侠既然看到了真相,就把自己看到的都说出来,有什么可为难的?我们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如果觉得不方便和我们说,就报给观天楼嘛。 就是就是,刚来瑶城就卷进这么多事,还没人说你们是扫把星呢。 作为名门正派,这不是该做的吗 商吹玉一眼瞪过去,噪音又小了许多。 但它们并未消失,就像远离了且去岛,仍有那些话语不可忽视。 或许他应该站出来。 他应该谴责商别意、拆穿商别意、控诉商别意 他应该替方敬远鸣冤,以一个清白的、旁观的、正义的身份。 商别意就站在一旁,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 于是凤曲就想起了昨晚的谈话。 想起了昨晚那个言之凿凿,要为山庄和家人奉献所有的青年。 还有那句,那个最不重要。 那句对他所拥有的绝世武功的回应。 鬼使神差地,凤曲听到自己发出声音: 我没有想说的。 众人静了片刻,秦鹿问:那么你是认可别意的说法了? 商别意说,方敬远是鸦杀的,而他是自己救的,鸦的刺客已经跑了。 不,他还想解释,他想解释这一切都是商别意的算计,他想解释自己也成为了圈套的一环。 可是,其实说什么都不重要,也没人在乎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些过场一样的盘问根本无关紧要,只是例行问问,以表对他的尊重,可心底都是一样的嗤之以鼻保持沉默,反而才能躲开这些目光。 原来如此,理应如此。 商别意说要一雪山庄前耻,原来天越门就是他报复的对象,而自己则是毫无意识涉足其中的共犯。 凤曲合上眼睛,答:是。 所有的吵闹都暂停了。 方知南的目光变得沮丧而悲伤,秦鹿的面庞依然藏在厚重的白纱之后。 商吹玉和穆青娥对他没有任何异议,包括阿珉,也安静接受了他的选择。 只有商别意轻轻地一笑。 他把盒子双手奉还给方知南,打量着眼前心存不甘,却不再多话的男人。 接着,一张手帕被再次塞回凤曲的掌心。 送出去的礼物,我是不会再带回家的。商别意贴在凤曲的耳畔,轻声说,谢谢你呀,我的帮凶。 第027章 晚来客 方敬远之死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到哪去。 天越门固然不甘,但是是方敬远绑架在先、挑衅在后,凶手又被商别意一口咬定是鸦的刺客,而众所周知,商别意毫无武功,不可能只凭自己就反杀方敬远。 随后,在鸦和凤曲这两个嫌疑人之间,身为天权的秦鹿又毫不掩饰自己对凤曲的偏袒。 上有观天楼施压,旁有商别意拱火,除了巷口隐约的血迹,就只剩坊间偶尔的议论。 三天后,就听说天越门为表对绑架一事的歉意,将多年前从山庄带走的宝物物归原主。 那件宝物,便是和九天遗音配套的,由商瑶亲自编写的一篇琴谱。 《抱琴来》。 - 凤仪山庄刚从凤凰峡回到海内时,落脚瑶城,虽然讨好了瑶城侯,但还是备受当地门派打压,比如,天越门。 后来,凤仪山庄不堪其扰,和天越门定下契约。 他们将商瑶留下的《抱琴来》交予天越门,相应的,天越门此后也不能再排挤、干涉、挑衅凤仪山庄弟子这份契约,让曾经傲视江湖的凤仪山庄被嘲讽了很久。 天越门和凤仪山庄的暗斗暂且落幕,凤曲在这场闹剧中成为最突兀、却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凤仪山庄送来了数不尽的珍贵草药和衣饰财宝,据说商别意还亲笔写下感谢信令人送回且去岛。一时之间,且去岛首徒的身份再也隐瞒不住,凤曲彻底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穆青娥简要说完了凤仪山庄和天越门的过去,看向屋子里堆放不下的礼品:所以,要还回去吗? 凤曲道:要还。 当然要还。 商别意送来的越多,越像在坐实他帮凶的身份。别人如何看他、如何议论他,凤曲一概不知,但夜半想起那颗在半空中飞旋的脑袋,就连那股寒意也重新降临了似的。 你不用担心这么多,这次绑架就算你不多说,明眼人也能猜到是商别意的手笔。 第64章 天越门的确在觊觎九天遗音,商别意也不可能让琴谱一直留在天越门。你以为天越门真是为了绑架道歉?他们是示弱,希望商别意就此住手。 毕竟方敬远已经没了,再和商别意对着干,下一个就是方知南,甚至是所有有希望继承天越门的后辈直到天越门上下不剩活口,在江湖中永远消失。 绑架,只是商别意找来的一个刚刚好的借口。 方敬远,也不过是他恰好看中的,一个年轻急躁,极容易踩到陷阱的猎物。 凤曲这几日都心不在焉,穆青娥看在眼里,虽不多说,但也能猜到他在焦虑什么。 对于一个刚刚登陆,对海内一窍不通的少年而言,刚来就遭遇这种算计实在有些可怜。可要涉足江湖,问鼎盟主,这或许还只是凤曲的第一课而已。 比起那些,穆青娥更关心凤仪山庄和凤曲错综复杂的关系。 你知道商别意还捎了一句话给你吗? 凤曲道:什么? 穆青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答:他说,此去朝都,日久路远,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招安一语实属冒犯,但 我想要和凤曲同行的心意,片刻不会更改。 - 首先从天权手中接过信物的,是商别意和他带领的队伍。 无数人以为第一美人的解答该如何玄妙精深,想要剑走偏锋者不胜枚举,可秦鹿最爱泼人冷水,一顿折腾下来,还真是将正经答案都定在了花魁大选的那晚。 毕竟就算所有人都猜到了答案在花魁身上,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战胜三千金的价格。 最终以三千金获选的锦秋一路膝行,双手为商别意奉上信物。 坊间又是热议鼎沸,可群玉台高高在上,哪里会搭理普通人的抗议。 但很快有人意识到,六城分考只是一次筛选,秦鹿也不可能只给一枚信物。 于是,从群玉台里拿到信物的队伍,紧接着就有了第二支。 据传,当晚群玉台就多了一幅价值连城的美人图,赠宝者正是第二支拿到信物的队伍。 凤曲:这其实是贿赂吧? 穆青娥面不改色整理情报:说是图上画了前朝的第一美人,很合理。 青娥你真的觉得这合理吗?! 真的很合理。正在给银针淬毒的穆青娥如是说,所以,今晚先去偷凤仪山庄怎么样?群玉台也行。 凤曲: 可恶,居然有点心动! 不只是凤曲,把考生当猴子愚弄的秦鹿实在激起众怒,除了贿赂之人,群玉台也迎来了其他愤愤难平、企图夜袭报复的江湖人。 然而无一例外,这些人连群玉台的门槛都无法跨越。 从头到尾,秦鹿甚至不曾再露一次面。 凤曲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商别意送来的礼品。 如果贿赂是仅剩的出路,那么商别意竟然是从一开始就给他指出了这条理所当然、又无人尝试的道路。 要照做吗?穆青娥也想到了这点,我是无所谓,不过这样做就欠商别意更多了。你想和他纠缠不清吗? 凤曲无奈地反问:现在不是已经纠缠不清了吗? 是啊,毕竟你是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格,跟谁纠缠不清都在意料之中。穆青娥啧了一声,忽然道,你还记得商吹玉还给我的那几件东西吗? 凤曲不明所以,听她道:这一路过去,假如我不慎就辛苦带它们去一趟定州。 这是什么话?凤曲皱眉,这种事要青娥自己去做,我不能碰你的东西。 定州长安县,暮钟湖边。你也可以随意取一件卖了,做你的路费。 穆青娥没有等来回复,问:你不问我,暮钟湖边是什么人家吗? 凤曲反问:你不也没问我为什么和商别意纠缠不清? 穆青娥微怔,继而忍俊不禁:那你们为何纠缠不清? 凤曲别开目光,迟疑了一会儿。 那夜发生的桩桩件件都浮上心头方敬远的死、商别意的话,以及那对奇怪的师姐弟,包括已经成为了商别意帮凶的自己。 叩叩。 敲门声截断了凤曲的思绪,此刻日暮,不该再有人来打扰才对。 凤曲起身开门,还未看清来人的长相,对方已经先声唤他:老师。 穆青娥长长地哟一声:是纠缠不清的那位的弟弟,也要来纠缠不清了呢。 凤曲: 商吹玉不理会她的打趣,冷着眉眼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和他是同伴,当然要形影不离,不然你以为呢? 商吹玉脸色微变:你们、难道你们连晚上也 呸呸呸,怎么可能!眼见穆青娥毫无解释的意思,凤曲急忙打断,青娥只是过来聊天的,吹玉也进来吧。 第65章 商吹玉耷拉着肩,暂且没动:可以吗?老师,我是来赔罪的。 进来吧,坐下说。凤曲好笑不已,把人硬拽进来。 商吹玉也没错过几乎堆成小山的礼品,但眉头一皱,自觉找了张凳子落座。 穆青娥问他:赔什么罪呢?就空着手来?不会还要我们请你的晚饭吧? 商吹玉冷着脸答:和你有关系? 又来了又来了,这俩又要吵起来了。 凤曲长叹一声,一手挡住一个,乞求似的:不准吵架哦,都乖乖的。 商吹玉对他百依百顺,果然安静下来。 紧跟着,他又小心翼翼觑一眼凤曲的神色,像是确定凤曲的心情如何,才问:是同伴的话,就可以随便到老师房间里聊天吗? 凤曲:嗯? 穆青娥:呵。 她就说这家伙最擅长跟人纠缠不清。 我是来向老师赔罪的,有关方敬远一事,如果我能更早发现方敬远不对劲 谁能事先发现这种事,不要多想啦。 不,都是有迹可循的。那天他们在天香楼欺侮映珠,就是为了引我和引烟亲自接见他们,想要套取瑶城分考的情报。商吹玉道,不过被老师阻止了他们得寸进尺,而后我和老师重逢,也顾不得跟他们虚与委蛇再后来,就是花魁大选当日,商别意的三千金着实伤透了天越门。 凤曲问:天越门也想当盟主吗? 穆青娥哼了一声:与其说想成为盟主,不如说是想拥有更大的权力。自古而今,江湖总是人最多、事也最多的地方,权争不只在庙堂之上,处江湖之远,也逃不掉人心的权欲况且,天越门现在连生存都难以维持了。 说到这里,穆青娥看向商吹玉:我们不是从天越门拿到了方敬远和元凶勾结的书信吗?把信交给观天楼,查一下背景,是不是能给商别意找点麻烦? 凤曲却摇摇头:他不怕这个。 你怎么知道他不怕? 直觉?凤曲笑笑,可能因为和他有了一晚上的交情,就自以为有点了解他了。 闻言,商吹玉眸光微闪,目光停在了某处。 那是被凤曲信手丢在盥洗架上,商别意硬塞给他的手帕。 因为那张手帕,过去几天了,这间房里还能闻到微淡的和商别意相似的香气。 就像商别意趁他不留神时,染指了他敬爱的老师。 商吹玉低声道:那封信,已经被商别意烧掉了。 - 虽然不知道你们过去有什么交集,但看上去,哪怕毫无记忆,他还是对你格外信任呢。 我们的确没有交集。 真是如此?那吹玉这么平白无故对他示好,哥哥都要羡慕了。 商别意说着,神色温柔而无害。 商吹玉就坐在他的对面,二人之间隔了一张茶几,茶几上放了一碗姜汤,水雾氤氲升腾,模糊了兄弟眼中的彼此。 须臾,商别意轻轻一笑,白雾散去,露出那张无可挑剔的笑面: 但是,那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我也想要好好对他。 商吹玉冷冷看着,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他说过不会加入凤仪山庄。 是、是,我知道,我不是要为山庄招安他。商别意道,我只是喜欢他,想要他也对我信任一点,像对你那样。 商吹玉倏地站了起来,他感到又急又怒,甚至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可他知道自己对商别意毫无威胁,以至于对方总是能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份无力感前所未有地强烈,让他对商别意的恨意也被催化到极致。如果因为自己,导致凤曲被商别意这种人缠上的话,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而商别意把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商别意低头抿了一口姜汤,呼气时,浅浅的白雾从他唇间呵出:就这么在意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商吹玉答,他是个单纯的人,你不是最讨厌这种不谙世事的类型吗? 商别意支吾一声:他单纯吗? 单纯的人,撒谎时可不会这么信手拈来。你也看到了吧,你的老师没有犹豫多久就站在了我这一边,是个非常称职的帮凶。 商吹玉渐渐攥紧了拳:你想要什么? 商别意低笑出声,这才伸来左手,摊开掌心:你也尊重他的意愿吧,方敬远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吹玉,父亲还在找呢那个在天香楼和他对抗的,你的红颜知己。 我不明白。 是吗?那就有点难办了。早知道陪在凤曲身边的是这么愚钝的人,就算我把方敬远的事全都推给他,他也无法反抗吧?且去岛没落这么多年,想必天越门会很珍惜这个捧高踩低的机会。 第66章 一滴冷汗从商吹玉的额上沁出。 于是,那封从方敬远房里搜出的信,最后有可能指证元凶的证物,也终于被商吹玉迟疑着摸出袖口。 商别意笑容更盛:我不再问你为什么叫他老师,你也放下所谓的真相,尊重凤曲的选择罢。 你到底想怎么样? 烧掉它,这也是为了保护包庇我的帮凶。商别意道,为了他,你应该什么都能做吧,吹玉? - 烧掉了?凤曲愣愣地问,是说方敬远的死,再也不能查出真相了? 穆青娥也问:怎么无缘无故被烧掉了?不会是你包庇你哥哥吧? 我没有。商吹玉一惊,唯恐凤曲也和穆青娥一样想法,着急地解释,老师,我没有想包庇他,我是 凤曲连忙安抚:青娥只是说说,我知道你不会。 那封信烧掉是最好的。如果滞留在天越门或者老师手里,商别意随时能借搜查证据的理由来找麻烦。秦鹿一定也猜到了这是商别意的圈套,可现在受委屈的只有天越门,既然商别意想要到此为止,我也不希望再让老师牵扯其中 商吹玉说着说着,又不自觉耷拉眉眼:我又自作主张了,对不起老师。 凤曲也没想到,商吹玉看着目无下尘,竟然暗地里为他思考了这么多。 恐怕对商吹玉来说,要做出这种抉择也不轻松。 但这样轻飘飘揭过方敬远的一条人命,他又觉得沉重,实在无法原凉自己。 就连前不久为春生义愤填膺的样子,现在想来都觉得讽刺。 穆青娥道:说到底,天越门和商别意不过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用不着我们同情。 凤曲默默不言,可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站在穆青娥的那边,还是正在内心里挣扎,发出仅自己可听的抗议。 「穆青娥没有说错。」阿珉道,「不杀方敬远,那晚死的就是你和商别意。」 我知道,可是方敬远 「比起纠结方敬远,商吹玉还在等你的答复。」 ? 什么答复? 凤曲一头雾水抬起头来,果然如阿珉所言,方才冷静自持的商吹玉,这会儿正低垂眼睫,格外紧张地摩挲指腹。 此刻的他半点看不出在玉台之上清冷华贵的傲慢,更多的是少年人忐忑不安的沮丧。 烧得通红的耳尖露出黑发之外,还有商吹玉偷偷望过来时,右眼下的红痣也和耳尖悄然照应。 这小孩看上去,好像快急哭了。 吹玉是担心这个吗?凤曲恍然回神,拍拍商吹玉的手,没事的啊,方敬远的事怪也只能怪我,怎么能牵扯你呢?比起那个,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信的事吗? 商吹玉的表情更沮丧了:不是可是 穆青娥啧一声:笨,这是你心心念念的二公子的投名状啊。 凤曲继续眨巴眼睛:诶? 商吹玉也猛抬起头,结结巴巴:真的吗?是心、心心念念? 这一句,在座两个人都通红了脸。 只有穆青娥偏头啧啧,收拾起药箱里的各项器具,乒乓作响,宛如一阵风过时此起彼伏的风铃声。 便在此时,窗外传来同样清越的大笑:哈!你这儿好热闹啊boss大人! 凤曲正愁不能转移话题,应声急忙望了过去,表情却比之前更加僵硬:你是 这位不速之客来得太过突兀。 她一手扶着窗棂,微微矮下的脑袋正朝房间里钻。半条腿已经迈入这里,而那双面具里的眼睛对凤曲眨了一眨,闷闷地一笑。 穆青娥立时掷出一排银针,商吹玉更是神色骤冷,澎湃的内力倾轧而下。 凤曲急道:等等,我认识她! 五十弦才不在乎那点银针,就连商吹玉的内力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 只见这位女刺客身形翻飞如蝶,迅速钻了进来。每一根针都和她擦身即过,却连衣角都沾不上一点。而商吹玉紧随其后投来的一支箭镞,也被五十弦立掌一拦,从中劈断: 脆皮adc还敢让刺客贴脸,挺自信啊。 眼见五十弦就要攻到商吹玉的面门,凤曲把人一拽,展臂挡了过去:等等,不准打架! 嗯五十弦挑了挑眉,手上刚刚现形的长刀挽一记花,精确地插/进了木桌中央。 她半跪着踩在桌上,倾身向前贴近了凤曲:那你倒是让我把瓜吃完啊。宝啊,你到底为什么包庇商别意?我想不明白,你现在不卖他,以后有你哭的。 刀面寒光逼人,照出凤曲的脸,却是阿珉那副作壁上观的神情:「确实热闹。」 事到如今你倒是帮帮我啊 「他们都没有杀意,我也不想和他们说话。」 可是这个刺客好恐怖! 「还好吧,是挺活泼。」 你是什么人?商吹玉皱眉把凤曲往身后一挡,边上穆青娥也警惕地拔回银针:是那个绑架商别意的刺客吗?从鸦来的? 第67章 五十弦笑嘻嘻答:bingo!初次见面,容我介绍一下。在下五十弦,就职于一家名叫鸦的刺客联盟血汗工厂,人品不错,业务更好,薪水不高,正想跳槽。 凤曲小声问:我没听懂,什么意思? 五十弦收住话头,竖起一根手指:算了,不重要。我上次任务奖励得到了一点武器随机属性点,毕竟是因为遇到了凤曲boss才解锁的任务,所以嘛,来,boss光环再给我蹭蹭。 属性点是什么? 嘘,别问,那是你不能破壁的另一个次元。 五十弦吹了一声口哨,把刀掂在手里。 她笑起来时,眼眉都会洋溢着一股懒散,像一只休憩中懒洋洋的黑豹,和执行任务时的刺客判若两人。 此刻明月刀在手里挽一记花,五十弦静息凝神,口中无声地喃喃几句。 【确定使用1点武器随机属性点?】 【您将有可能获得以下属性增幅之一:攻击、防御、生命、暴击率、速度】 五十弦目光坚定,双手举刀:拜托,加点暴击吧。马上换地图,小刺客真的不想刮痧了。 【您当前选择的幸运同伴是:倾凤曲】 【他将为您提供概率增幅:**%(增幅一次后可见)】 【*属性随机中,请稍候*】 【您本次随机到的武器属性是】 五十弦激动不已进入了明月刀的属性界面,口中呢喃未停。 直到下一瞬,她容光焕发的脸色遽然灰败,精光熠熠的眼睛也失去光彩。 【生命+2%】 【您上次选择的幸运同伴是:倾凤曲】 【他为您提供了概率增幅:-15%】 堂堂boss,-15%。 她给忘了,如果不是负数的幸运值,boss怎么会被主角ko。 凤曲:? 五十弦:牛。 她尸体不太好,想弃游了,挺急的。 第028章 暮钟湖案 五十弦是个很脆弱的历史系女大学生。 二十岁,大学在读的她误打误撞闯进了这个未知的世界。看着古香古色的装潢,五十弦曾经感激涕零,以为自己终于要像爽文女主一样靠预言家的本领登顶女帝。 随后她发现,这个名叫大虞朝的时代,是个架空的朝代。 如果只是穿越,五十弦也就认了。 但她是胎穿。 如果只是胎穿,五十弦还是认了。 但她还带着一个要命的系统。 好不容易被人捡回收养,至少性命无虞。 但她的养父只是一介下人,给不了她丰衣足食的生活,还时常对这个捡来的女儿暴力相向。 后来,养父又因偷盗主人的财物,被夫人撵出宅子。 本该和养父一起流浪的她,却被养父丢弃,当主人四下搜索,准备将这只小耗子彻底赶出去时,是年幼的小主人把她拉进房间。 不许说话。小主人独自爬出去,对即将搜到自己房间的众人说,爹答应要给我生辰礼物,今年的生辰,我就想要她。 小主人娇纵乖张,对待外人总是颐指气使。 但五十弦知道,小主人时常望着院落外的四角天空,向她询问: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五十弦答:外边的世界和这里没什么区别,但在外边的外边就是我的家乡,有很多你们无法想象的东西 比如说? 比如,外边的外边,我们可以飞上天。 轻功吗? 不是轻功,是飞机、是火箭,是一些金属打造的东西,可以帮任何人飞上天。除了这些,还有五湖四海的人,可以通过网络即时聊天,就像大小姐您哪怕去了朝都,我在定州,也还是能随时和您联络。 小主人眨巴着眼睛,看她一会儿,却忽然赌气地扭过头去:锦瑟是从那种地方来的? 我家乡的确就是那样的,可您为什么不高兴? 你想要和五湖四海的人聊天,我就在你面前,你还是在想你的家乡。 怎么会,我一心一意想着大小姐呢。 如果有朝一日你回去了呢?锦瑟,如果我和你隔得远远的,能通过你说的王洛?你会通过那个人来找我吗? 五十弦怔怔地和她对视。 眼前的小主人生得玉雪可爱,刚见面,五十弦就想,她恐怕比真正的主角还要更适合主宰这个世界。 可此刻,她眼中的主角就在她的面前赌气撒娇,用硬邦邦的口吻,祈求她的思念和垂怜。 九岁的五十弦弯下腰,把她的小主人抱进怀里。 这里不好,大小姐,我一定会想办法,跟我一起回那个世界吧。 但是,你要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杀人,拜托了。 那是她当时,唯一不能和这个世界和解的事。 - 而那个要命的系统早已为她刷新任务。 那是她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更改的定数: 【明德三十年,定州长安县暮钟湖畔,慕氏灭门案 【用户任务:1.推动主线剧情发生;2.完成角色·五十弦前期剧情】 第68章 - 她转生在这个名为五十弦的角色身上。 即使受到主人家的照顾,她也是命中注定的白眼狼。 她的养父早就染上药瘾,多年如一日地在墙角狗洞的附近徘徊。 他知道她被主人好心收留,于是用恩情、用暴力,胁迫着这个养女继续自己曾经的事盗窃主人的财物,用以变卖了换他渴求的药,亦或去赌坊输个精光。 五十弦逃脱不了这命数。 就像她即使成为穿越者,也不可能修改这剧情。 一直到养父被赌坊脱得光溜溜的,在大雪天里爬进狗洞,抓住她的裤脚。 钱!给我钱!养父嘶哑的嗓音像极了呻/吟中的恶鬼,干瘦的手指如铁钳一般死死抓着她的脚踝,你个贱种,是老子把你抱回来的,慕家居然只留下你,对老子冷眼旁观给我钱!小贱人,把慕家的钱全都给我! 同时,身后响起小主人的呼唤:锦瑟,你去哪了 五十弦瞳孔骤缩,急忙蹲回去捂住养父的嘴。 但养父却更得意了,他挣脱五十弦的手,两眼迸出兴奋的精光:我知道怎么搞钱了!丫头,来,我们把你主子藏起来,让慕家花钱来赎她! 不行!五十弦低声警告,不可以这样,这是犯法的 滚你的!老子说行就行! 养父说着,就要从狗洞里彻底钻进来。 但狭窄的洞很快限制住他,他挣扎两下,一时进退两难,只能粗声命令:过来,拉我一把! 五十弦僵住未动。 小主人却已经远远找了过来:锦瑟,你在那儿站着做什么? 野草和堆雪藏住了养父的上半身,小主人完全没有发现危险,就这么朝她跑来。 五十弦回头大叫:别过来! 小主人一头雾水:怎么了? 鹅毛大雪簌簌飘落在五十弦的身上,她感觉自己僵硬得就像一座冰雕。 她眼见着,小主人身穿鹅黄色棉衣,跑动起来,像一只暖融融的小灯笼。 那么温暖、又那么脆弱,那就是她唯一想要守护的存在。 让她过来,你就把她打晕,听到没有? 五十弦小声哀求,爹,我给你钱,我还会从慕家偷更多的钱 可男人只是执迷不悟地命令:我让你照做! 【推荐装备:黄品武器·照雪刀】 【装备说明:角色五十弦的专属武器之一,由五十弦使用可激发角色潜力。(额外强化属性:暂无) 【兑换积分:10分(当前可用:30分)】 【新用户赠送:武器随机属性点*1】 【您当前选择的幸运同伴是:慕清安】 【她将为您提供概率增幅:**%(增幅一次后可见)】 【*属性随机中,请稍候*】 【您本次随机到的武器属性是】 【暴击+5%】 系统,给我那把刀。五十弦叹息一声,直起身体。 没有再给养父多余的机会,她高举起刀,瞳中倒映出那个男人从穷凶极恶,转为惊恐万分的脸。 那张面黄肌瘦,却也曾经对她展露笑颜的脸,此刻是她杀戮的目标。 小主人也停住了脚步:锦瑟? 随后,她就看见高高溅起的、殷红的血。 鲜血和白雪混在一起,淋在五十弦的身上脸上,她抖了抖,只觉又冷又烫。 别过来,大小姐。五十弦擦去血,扭过头来,冲小主人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你什么都没看到,好不好?交给我去处理吧,你回屋里去。 小主人呆呆地退了几步。 五十弦还对她笑,笑得明媚开朗,和平日无异。 你回屋里去。 关上门,隔断外边的风和雪。 关上门,隔断和我这个罪孽深重之人的联系。 永远不要回头。 - 系统说,真正的剧情是五十弦帮助养父绑架了小主人。 而小主人危急之下独自反杀养父,对五十弦深恶痛绝,却没有揭发。 愧疚之余,也对小主人隐隐怨恨的五十弦自告奋勇去处理养父的尸身,而后,偶遇了来自鸦的阁主,紫衣侯。 她就有了新的养父,新的目标。 养父紫衣侯,要她偷走慕宅重要的东西。 并冷眼旁观最终的慕家灭门案。 看着小主人在血泊中哭叫嘶吼,看着小主人艰难爬向复仇的深渊。 这只白眼狼才会出于最后的不忍,换上小主人的衣装,擦干小主人的眼泪。 往北逃吧,她对小主人说,主子,奴婢对不起你,你逃吧。 那是五十弦和慕清安一切悲剧的源头。 - 为了剧情,五十弦一一照做。 唯一的不同是,那个死去的养父犹如某种禁忌。 本该杀死养父的大小姐终于纤尘不染,由她作为替代,从此杀人如麻、恶贯满盈。 往北逃吧,大小姐,他们会把我当成是你,快逃。 第69章 五十弦的眼中蓄满眼泪,周围黑烟残火,照亮了小主人满是血污的脸。 她看见小主人眸中的绝望和愤怒,她知道这个女孩将会走上万劫不复的复仇深渊。 她知道一切。 她无法改写。 可她的不甘如此强烈,以至于硬扛着系统的压力,五十弦还是朝那抹背影伸出了手。 拜托了,大小姐五十弦悲恸欲绝地拉住她,无论发生什么,唯独不要杀人。一旦做出那种事,就再也回不去了啊 不要被这个世界同化,大小姐,不要孤独,不要哭。 我会永远看着你。 她只能把导致自己痛苦的执念和祝福,通通灌输给她年幼的小主人。 作为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抗议。 - 【发现回归同伴(曾为您提供一次以上的概率增幅)】 【解析同伴身份中】 五十弦:回归同伴?谁啊? 她费解地皱起眉头,仔细回忆起自己这十几年来蹭过的不计其数的npc。 却见一只纤手探了过来,不等五十弦反应,对方温凉指腹触碰到她的脸颊,一手掀开了她引以为傲的面具。 五十弦这才留意到除凤曲以外的另一个人。 对方直直打量着她,神色肃穆,良久才吐出一个名字:锦瑟? 刹那间,五十弦的脸上褪去了所有血色。 她本能地退了半步,撞到凤曲身上。 怎么了?凤曲扶住了她,茫然地问,你们认识吗? 不,不认识。五十弦答,你肯定是认错人了。我叫五十弦,是鸦的人。 穆青娥定定地看她:定州长安县暮钟湖边,你从没去过那里吗? 五十弦坚定道:我从小就在鸦长大,从没去过定州。 凤曲从中斡旋:看来是误会了?应该只是长得像吧? 穆青娥的嘴唇动了动,僵持片刻,却主动把面具递还过去:对,我认错了,抱歉。锦瑟她已经不在了。 五十弦颤了颤手,努力压住情绪接回面具。 她知道剧情已经发生了大问题,单是大小姐竟然和倾凤曲聚在一起,这就不是一般的反常。 这样下去,剧情到底会发展成什么鬼样?她根本不敢想象。 方才,我不是说过,要和你聊聊我的过去吗? 穆青娥转而看向凤曲,神色平静至极:我是定州慕氏的女儿。或许你没有听过海内的势力分布,但不重要,你要知道的是,定州慕氏曾被灭门,只活下来一个我。 只活下来凤曲错愕不已,伸手拉她,青娥,这些事可以不说的。 穆青娥却摇摇头: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商吹玉都能认出我,更何况其他人。这位从鸦来的刺客小姐,想必也认出我了吧。 五十弦扭过脸没有做声。 毕竟,当年将我们邪道慕贼灭口的,就是鸦的人啊。 - 定州慕氏的灭门案,又称暮钟湖案,在大虞的江湖史上也算得上有名有姓的一次战役。 倒不是因其有多惨烈,而是当时为了攻下定州慕氏,包括鸦在内的众多门派势力都集结精英,严阵以待。 可真的点燃战火,众侠士攻至暮钟湖畔,却发现此地静谧祥和,毫无戒备。 发起战役的缘由,是有人发现慕氏家主在研究种蛊养蛊之术。 前朝曾在西南一部豢养蛊人、钻研蛊术,并借这手段奴役壮丁、压榨百姓。暴政之下,瘟疫肆虐,反抗者又往往被炼成最凶狠的蛊人,而后失去理智,对至亲之人、同道之辈拔刀相向。 如此行径,实在残酷到了极致。 大虞的建立,正是来自一群再也无法忍受前朝的江湖志士。 为了克制蛊人,他们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不知牺牲了多少英烈,才终于推翻暴君,从此严禁蛊人和蛊术的流通。 而被视为医者楷模,曾经也是开国一员的慕氏家族,却在如此背景下钻研传授养蛊之术。 拿下定州慕氏的那一战,轻松得让人难以相信。 嫡系五十二口人尽数诛灭,上下二百门生作鸟兽散,下落不明。 他们点燃大火,以正义之名,在黑烟和残雪中对这些亡灵致以呸声。 自那以后,暮钟湖畔再无定州慕氏。 而后不久的太平山上,神医常氏悄悄捡回了一名弟子。 为之取名为,穆青娥。 - 凤曲久久没能回神。 要说他完全没猜测过穆青娥的背景,那是不可能的。 江容、阿珉、商吹玉,每个人都在向他暗示,穆青娥的过去不容小觑。 但他笃定着身为同伴,最忌相互猜疑,所以一直不肯过问。 而今天,他们就这样直面穆青娥的过往。 看她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表情,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凤曲却感到心脏揪疼,实在不能想象这些年的穆青娥都是怎么过来的。 第70章 怎么都是这种表情?穆青娥噗嗤一笑,看向商吹玉,二公子,现在你总不能怪我隐瞒了吧?我都说完了,该比你们都要清白了。 商吹玉的脸色暗了暗,这才开口:我听老师的。 凤曲被他们夹在中间,正想提醒两人不许吵架,却见五十弦大惊失色:老师?什么鬼啊,你不是商吹玉吗?为什么喊boss老师啊?开什么玩笑 她的反应太激烈,以至于凤曲先被她引去了注意,下意识问:什么玩笑? 不是,你们三个人居然能成为同伴?按道理说你们 【警告!用户不得对原著角色透露任何未来剧情!】 五十弦的话音戛然而止,良久才继续:没事没事,当我没说。说起来,boss啊,你们还缺人吧? 话题变得太快,凤曲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五十弦笑嘻嘻地掂起了刀。 刀刃青沉,弯长如月。那把名副其实的明月刀被五十弦倒提着,刀锋垂下,而她双手抱拳,向凤曲深深地一揖。 五十弦微微仰头,像是玩笑,又不无正经,对他眨眨眼睛: 我呢,很乐意在工作之余助你一臂之力哦,boss大人。 按照原著,五十弦这个角色本该行走刀尖、所向披靡,直到偶遇主角才会落败。 而她的使命就是为主角献上战利品曾由慕家保管,后被她趁乱窃走给鸦,间接导致了暮钟湖案的宝物,太平书生书。 那是五十弦原想还给大小姐的东西。 却在半路被主角截胡,不仅自己丧命,太平书生也被主角拿走。 至于主角可不就是现在正跟在凤曲屁股后边的商吹玉? 五十弦早就不满这个结局,只是想着剧情结束说不定就能回到现代的,她才对系统百般忍让。 可现在穆青娥、商吹玉和倾凤曲这三个对剧情至关重要的大佬都搅和在一起,可见剧情早就被人破坏,不管是什么原因,五十弦觉得,此刻就是她上船的最佳时机。 更何况 我们凭什么接受你?如她所料,穆青娥发出了不留情面的诘问。 五十弦把刀一收,面具下的眼睛直勾勾看了过去。 的确和幼年的大小姐极其相似,性格也如出一辙,系统没有认错,这就是她最不敢见、也最想见的大小姐,慕清安。 此刻,穆青娥还对锦瑟不肯死心,那么努力地盯紧了她,希望能从她的面具里窥出些许端倪。 但那怎么可能? 她是要回家的,儿时糊弄几句也就罢了,现在可没道理再陪这大小姐玩闹。 五十弦轻飘飘道:凭我的刀杀过一百多人,够不够? 她没有说谎,刹那间,房中果然寂静。 那个曾被锦瑟千叮咛万嘱咐人命关天不可杀生的女孩,终于不再言语。 凤曲却开了口:不行。 五十弦应声看来:为什么? 穆青娥也看向他:凤曲,我们不剩多少时间了。 不论人品,五十弦的战力相当出众,尽管此人从头到脚一身的秘密,但在座都是如此,凤曲也不会勉强别人。 况且,就像穆青娥说的那样,现在的他们实在没什么挑挑拣拣的时间。 距离阿珉所说,秦鹿将随考生弃考而去的时限,只剩不到两天。 但凤曲不能忘记那一晚血淋淋的凶杀。 难道你是介意方敬远的事?五十弦道,其实我也不是草菅人命的混蛋,你要是不想我滥杀,那就雇佣我好了。 穆青娥皱起眉问:雇佣? 只要雇佣了我,我就会对雇主唯命是从。你不要我杀人,我就算被人家捅上一百剑,只要雇主不开口,我也照样会忍住我的刀。 五十弦嘻地一笑,碰碰凤曲的肩膀:boss,现在下单我还能给你一点新人优惠哦? 凤曲被她撞得让了半步,却沉默着别开眼,没有做声。 五十弦啧道:怪了,你看不惯我杀人,不去针对我背后的雇主,来针对我一把刀。就像你都觉得这世道不对劲了,却不抨击这病态的社会 知道了。穆青娥出声打断,我雇佣你。 凤曲愕然望了过去,又听穆青娥重复一遍:五十弦,我雇佣你。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队伍的一员了。 五十弦原本是坐在桌上被三人包围的姿势,此刻穆青娥搡开凤曲走近过来,她才掩面咳嗽两声,翻身下桌,不动声色离穆青娥远了些许。 好吧,先不说雇不雇佣的,你们本来在聊什么? 凤曲不甚情愿地答:在说瑶城的考试。 考试?考什么,就是他们都在传的那个第一美人吗? 嗯,但锦秋姑娘的线索已经被商别意三千金带走了。 五十弦鼓起脸,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第一美人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锦秋姑娘呢? 第71章 嗯?穆青娥反问,那,还是该找引烟? 错,大错特错!五十弦摇摇手指,自古以来,第一美人这种名号,不是主角就是反派,绝不可能随便丢给哪个npc。再不济,也至少是主角或者boss的白月光。 凤曲: 听不懂,根本听不懂。 五十弦长叹一声,把手往桌上一拍:商吹玉,你作为主角,都没点自觉的吗?! 商吹玉: 商吹玉:嗯? 你不知道吗?你还没进剧情?商吹玉,你可是本书主角,天选男同啊! - 透露剧情,不行。 透露性向,可以。 不只是商吹玉,在座三个人无一例外,全都呆若木鸡。 良久还是凤曲艰难地找回声音,颤抖着问:那个,少侠,求问男同是什么? 五十弦答:男同就是喜欢男人的男人咯。 话音刚落,商吹玉的脸色果然爆红。 一双耳朵红得几欲滴血,他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哑声反驳:胡、胡说八道!老师不要信她!我和老师清清白白,怎能容你在此信口雌黄?! 什么?我什么时候说是凤曲boss啊,他设定是无情道事业批,你可别认错了对象。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叫boss老师啊?你俩关系不是很差吗?对了,你想不想知道你未来对象是谁诶? 不等她说完,商吹玉已经红得更加厉害,站起身来,对凤曲匆匆一礼:老师,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凤曲也慌得不行,手忙脚乱地给他开门:好好,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啥?我还没说完! 砰! 他们有理由怀疑,商吹玉逃出门后,是直接从二楼蹦下去的。 安静须臾,五十弦意犹未尽地收了声,转回头,仍被凤曲和穆青娥盯着。 五十弦清清嗓:哟,二位这眼神是? 凤曲有些羞愧地避开视线。 但迟疑片刻,他还是问:所以,他未来对象到底是谁啊? 可恶,好好奇! 那个还不能说啦,反正第一美人这种事,一般来说不是主角就是boss咯。五十弦耸耸肩膀,还没忘了嘴贱,商吹玉的脸就是很适合第一美人嘛,对不对? 凤曲抖了抖,很想点头,但又想起有关男同的预言,终究没有动作。 倒是穆青娥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原来这叫男同。 诲人不倦的五十弦:是啊是啊,虽然正经的不能说,但像这种瓜我可太爱吃了。 不过,刚才你说除了商吹玉,还可能是什么? 反派boss。 反派博思是什么? 五十弦思考一会儿,道:实话讲,我也不知道最终boss是谁,但跟主角纠缠最久战力最强风头最盛的反派,肯定是且去岛首徒倾凤曲。 是吗 凤曲: 凤曲往后退了两步:你们看我干嘛? 第029章 第一美人 群玉台上灯火通明。 灯、月、星,澄澈明亮的一切连在一起,像锦衣边沿的镶玉嵌珠,又像被风挽留的一帘星雨。 山月如洗,夜雾如蒸,唯有夜风过林,娑娑的叶声犹如呓语,随风潜入一辆轿里,轻轻地在轿中人的后颈一扫。 姑娘,请下轿罢。 - 在分发出近百枚信物之后,秦鹿收到了一封手信。 信上说,他们队伍找到了一位世所罕见的绝代佳丽,相当符合第一美人的命题。 盖因为此,这支队伍希望能在今晚将佳丽送至群玉台,请天权大人赏脸接见。 据说,天权大人本是想拒绝的,但等看到信封落款,他忽然一笑。 周围人便看见玉座上的天权大人摆一摆手:本座准了。 这便有了今晚这辆神秘的轿辇。 辘辘车声压不过轿中少女紧张的呼吸,无人得见她的真颜,但从车帘里飘出的一缕幽香,已经足够让人心猿意马。 姑娘,大人就在三楼,这里有十六级台阶,您请慢行。 仆僮将玉如意的一端递到少女手中,她迟疑片刻,才伸出指尖一勾。 那双手生得白皙,如玉如雪,还染了鲜妍的丹蔻。 仆僮引着玉如意的另一端,小心地踏上玉陛。 众人屏息凝神,他们都被秦鹿警告过,甚至不敢偷瞄一眼这位佳丽的背影。 只是隐约窥见美人的身形清瘦纤长,一身深红沉重的华服压在肩上,可她的步子还是轻悄优雅。 脖颈处围上了厚厚的一层皮毛,犹如云朵,却不能再向上看,因为一层红纱搭在幕篱之上,罩住了美人的半身,越发的引人遐想。 绕过三四次回廊,仆僮压下惴惴的心跳:姑娘,就快到了,您要整理一下吗? 对方沉默了三两息的时长,才开口:不必了。 第72章 声音听上去怯生生的,有些哑,仆僮又不禁暗骂这支队伍。 虽然不曾得见美人真容,但把人家吓得嗓音都哑了,一定是那群人不择手段、威逼利诱,这姑娘才不得不孤身深入,只求天权大人一顾。 但这天权,可是瑶城里出了名的风流薄幸。 那仆僮暗叹一声,小的就祝您一切平安。请。 他抬手敲开了门,弯腰掀起第一重帘。 香风扑面袭来,美人的背影颤了颤,却还是还他一礼,举步走了进去。 多么婀娜多姿的美人啊,今晚却要舍身饲虎了。 - 虽在三楼,但这里其实是秦鹿会客的侧厅。 罗绮锦缎与珠珞金翠各处串联,四角檐梁悬着剔透的琉璃铃铛。楼外有花,叠叠如雪,梨枝舒展进窗,像是此间主人砸下金银买来了一角暮春。 嗒。 是棋子落盘的动静。 秦鹿高高在上的话音好像从头顶传来:会下棋吗? 刚刚走进厅中的美人一顿,挣扎许久,掐着嗓子道:不会。 会喝酒吗? 略懂。 秦鹿轻笑着伸出手,向她一勾手指:那,就和本座喝一顿酒。若能赢了,区区信物,本座给你就是。 当真?美人猛地抬头,却被秦鹿远远地丢了一颗棋子过来。 白子在她帽檐上一弹,坠回地上,骨碌碌滚远。 秦鹿带着笑意,却有些发冷的话音再次飘来:声音要夹住啊,小凤儿,这还要姐姐教你吗? 凤曲浑身一抖,一瞬间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直到秦鹿又笑了一声,命令他:捡起来。 遵命。凤曲尝试用脚撩开沉重的裙摆,又听秦鹿反问:堂堂第一美人,仪态就这么差吗? 凤曲: 二师弟说得对,海内就没一个好人! - 秦鹿肯定从一开始就猜到他们是自己来演第一美人了。 但凤曲想不明白,秦鹿是直接猜到是他了吗? 为什么不猜商吹玉? 为什么不猜穆青娥? 是啊,对啊,他为什么不叫穆青娥来呢?! 「因为你蠢。」 「因为你蠢。」 我听到了,你不用说两遍。 阿珉一向说不出什么好话,凤曲决定装聋。 但看秦鹿当前的态度,也不像在对他们生气,而且秦鹿亲口说了,只要喝酒喝过他,信物什么的都好说。 反正其他人给出的答案也很离谱,他们应该不是最离谱的吧? 凤曲在心中叹了很大一口气,随后矮身,恭谨地捡起那颗白棋。 他实在不知海内的人们要怎样表现自己毕恭毕敬的心情,犹豫片刻,凤曲只好伏身跪下,顶着秦鹿同样变得疑惑的目光 凤曲清了清嗓,无比诚恳地向他一拜。 额头在金丝地毯上咚地一声闷响,双手还在额前,高高捧着白棋。 秦鹿: 秦鹿:噗。 天权大人再也端不住架子,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放下酒杯,亲自走下台来。 凤曲只感到头顶笼下一大片阴翳,刚想抬头,却嗅到一股淡淡的兰香:好乖好乖,乖孩子,那信物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香气的源头伸出一只手来,递到凤曲眼前:来。 手腕上依然悬着那只描有金色竹纹的玉镯。 灿亮的金色折射灯光,一下子晃进了凤曲的眼。 一缕白发垂下,犹如清风捎来的一绺雪。 凤曲心下颤了颤,但来不及深思。 有花,有酒,有美人,秦鹿用手托起凤曲的下颌,隔着红纱,他的笑容影影绰绰看不明晰,却更加惹人好奇,今晚,我也想和小凤儿坦诚相待。 - 问:一介无权无势的海外岛民,怎样才能和天权大人坦诚相待? 答:磕一个。 - 你们怎么能让老师一个人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客栈内传出争吵的动静,很快就被老板娘敲了门。 穆青娥应付完老板娘,警告似的瞪了商吹玉一眼,后者虽然咬牙切齿,但好歹没有再骂,气急败坏地落座下来,压低了声音:这种事,你们甚至不跟我商量! 商量有什么用?你能替他女装?替他去见秦鹿? 我商吹玉握紧了拳,老师现在怎么样了?秦鹿不是好人,老师又这么单纯,肯定会被他骗得团团转! 五十弦自从前两天厚颜入队,也在客栈要了一间房,每到夜间就溜过来和同伴会面。 此刻听到主角商吹玉对boss倾凤曲的真情评价单纯,五十弦转开视线,暗中翻了一个白眼。 她不能透露剧情,事实上,她也压根没看过原著。 但系统都把大致走向告诉过她,倾凤曲这小子过不了多久就要黑化发疯,闹得大虞上下天翻地覆,连皇帝都要亲自求他手下留情。 第73章 而终结倾凤曲黑暗统治的英雄,理所当然就是他们伟大的主角,商吹玉。 可惜这是不能说的,她只好乖乖看戏。 秦鹿不是好人,商别意也不是好人,在你眼里,就数你老师是好人。穆青娥道,可他承认你吗?他根本记不起来,你怎么确信他的过去毫无问题? 商吹玉眉毛倒竖,好像下一刻就要拔箭相向:你敢污蔑老师! 我是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别忘了,凤曲迄今为止都没有说过,那天他为什么选择包庇商别意。 商吹玉动作一滞,果然没了动静。 穆青娥继续道:我是已经做好准备,无论他是人是鬼,都要上他这条贼船。今后生死与共、祸福同担那么,你们呢?你们真的有这种觉悟吗? 这也是她今晚支开凤曲的理由之一。 他们这支队伍实在太过依赖缘分,众人一不图名,二不图利,明明萍水相逢,竟然成了即将肝胆相照的同伴。 凤曲对所有人都推心置腹,但穆青娥看得出,这群人分明都是各怀秘密,心口不一。 啊,原来今晚是要入队宣誓。五十弦嗑了半天的瓜子,这会儿懒洋洋举起单手,我没问题啊。我可以跟你们坦白我能说的所有,真的。 穆青娥冷冷道:那你说说看。 我的武功么,已经跟boss打过了,还差不少,但在道上也算够用了。身世的话,我是孤儿,紫衣侯收养了我,厚着脸皮我也算鸦的少主可惜,我们鸦的继承是按业绩算的,我现在刚进前十,有待进步。 五十弦把玩着头发,她从未摘过面具,包括现在。 但或许是注意到穆青娥的视线,五十弦耸了耸眉,笑吟吟地摘了面具:神医妹妹,你看人的眼神总是这么专注吗?该不会在偷偷拿我玩什么替身play吧?在透过我,偷偷看别的什么人呢? 被她刺破心事,穆青娥别开目光:别打岔。 嗯,好吧。五十弦戴回面具,同样压下澎湃的心潮,我啊,可以预知一点未来,我知道boss是能杀进决赛圈就是朝都的种子选手。刚好我呢,也很喜欢和厉害的人玩,他一剑就打服了我,我就愿意当boss的狗。 这个地位你要和商二公子竞争一下。 商吹玉:? 不是,比起那个,你们怎么都不惊讶我能预知未来? 惊讶。 你这就不是惊讶的反应! 穆青娥不想和她纠缠,转头看向商吹玉:那你呢,商二公子,你为什么认定他是你的老师? 商吹玉笔直坐着的背影一僵,过了许久,也只是冷声回答:我就是知道。 凤曲不问,不代表他不好奇。过了这么久,你连个敷衍的答案都想不出来吗? 我不会敷衍老师。 那你就想想要怎么敷衍我。今晚你给不出一个答案,我就不能接受你成为同伴。凤曲再怎么保你也没用,你应该也能想到,到时我俩势不两立,凤曲会有多为难。 房中寂静下来,只有五十弦倒吸一口冷气后接着嗑瓜子的声音。 穆青娥和商吹玉之间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五十弦甚至能看见穆青娥隐隐颤抖的手。 何必呢?居然还真的在为倾凤曲尽心尽力。 一个注定要死在主角手上的反派boss而已,何必对纸片人真情实感? 五十弦吃完手里的瓜子,轻嗤着再抓一把。 但转瞬之间,她已扬手一挥,瓜子就如箭雨一般飞扑成网。 一支残箭堪堪袭向穆青娥,就被瓜子击偏,尾羽震颤着刺入一旁的书架。 它没有尖锐的箭镞,可这样还能刺进书架,其中力道可见一斑。 商吹玉似乎预料到自己的箭会被打偏,并没有分给五十弦什么眼神:老师就是老师,我知道他是,用不着向你们证明什么。如果老师不信任我,我自会向他坦白一切,也轮不到你来操心。 是我把凤曲带出且去岛,我必须对他负责。而且他还交代我去查明你喝的药,你知不知道那个药 药的事情不用你管,我一直都有分寸,我也会对老师负责。商吹玉举步和她擦身而过,从书架上拔/出那支断箭,回过头,寒声道,老师有我就够了,你们,才是谎话连篇、居心叵测的人。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柳树下向他展开双臂的身影。 老师有最耀眼的笑容和最温柔的拥抱,被他揽进怀里的时候,就连天地倾塌都能置之不理。 那是世上最善良、最单纯、最无害的人。 正因为老师总是将柔软的一面朝向众生,他才更加担心这样的老师遭遇欺骗。 所以他必须变得坚硬而尖锐,必须成为老师可靠的堡垒。 我绝对不会给任何人伤害老师的机会。商吹玉露出那支断箭的尾羽,如果你们敢骗老师,哪怕付出这条性命,我也绝不让你们好过。 言罢,他拉开房门,独自走了出去。 第74章 房门砰地被砸上,好像连房间都被连带着震了一会儿。 穆青娥收回目光,缓缓看向一侧的五十弦。 这人刚才帮她拦下了商吹玉的箭虽说商吹玉应该本就没打算伤到她,但看那架势,多少有些慑人。 抿了抿唇,穆青娥还是道:谢了。 唔。五十弦继续嗑着瓜子,没有多做反应。 等到穆青娥也转回身去收拾残局,五十弦才垂眼打量自己丢出瓜子的那只手。 没有任何的考虑,保护穆青娥保护大小姐,就像刻进身体的本能。 原来如此。 最早对纸片人真情实感的,说不定是她才对。 - 还记得在观天楼见面的那次吗? 秦鹿亲自斟酒,淅沥沥的水声中响起他的问话。 凤曲盯着酒水,只觉得如坐针毡,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是。 那次,我告知了商吹玉的情况,所以说好,小凤儿要欠我一个人情吧? 他没有自称本座,而是称我。 凤曲当然没有忘记那晚,那天秦鹿还出手破解了阵法,此前也曾帮他进入天香楼。 细论起来,他的确欠了秦鹿良多。 酒水渐满,秦鹿端起自己的玉杯。 对比起腰背笔直、明显坐立不安的凤曲,秦鹿斜靠小几,偏首支腮,格外的从容不迫,甚至还带了一丝笑意。 约莫三指宽的杯口衔在唇边,秦鹿问:为什么要包庇商别意,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凤曲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了他。 对方可是观天楼的天权,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说秦鹿是瑶城当地的土皇帝也不为过,可他竟然看穿了那日的真相,还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放走他们。 包、包庇?什么包庇?凤曲胆战心惊地捧起酒杯,他一紧张,就爱做些别的事来糊弄。 酒杯太小,一口就能喝干,但辛辣味立刻刺激了整个口腔,让他眼角都渗出眼泪,险些当着秦鹿的面吐出酒来。 这么烈的酒,咽进喉咙就和吞刀子没差,秦鹿居然还这样面不改色。 秦鹿悠悠地给他满上,转为女声:对你而言,姐姐不如商别意可信吗? 不,我没有比较过这个 那就是单纯不相信我? 没有那种事 秦鹿长长地哼了一声,他每次端出女声,凤曲就完全不敢看他的脸。 他也极擅长利用这一优势,一边追问,一边不停地给凤曲倒酒。凤曲既想推拒,又不敢开口,只得愣愣地接着,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送。 这酒尝着烈,喝多之后却莫名品出一丝甜香,凤曲支吾一阵,实在答不上秦鹿的问题,索性一个劲儿地喝酒,以此逃避秦鹿。 小凤儿,在你眼里,姐姐是怎样的人呢? 凤曲的眼神已经有些散乱:是、是长得好看的是恩人。 嗯,那天权呢? 天权天权不好,凤曲小声说,天权偏爱名门,我不是名门。 所以你不喜欢天权,也不想对天权说实话咯? 我不讨厌可是,我没什么好说的。 秦鹿耸了耸眉,又是一杯满上:看来我们的第一美人有些不胜酒力啊,信物可不能托付给连喝酒都不行的人。 凤曲眨巴眼睛,他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了,只是迷迷糊糊记得,秦鹿承诺了只要自己喝酒就能拿到信物。 至于秦鹿的那些问题,他都自觉避开了要害,一概糊弄过去,总归不是麻烦。 如此想着,他只好伸出手去:我喝,我喝。 但同时,阿珉冷冽的嗓音乍然响起: 「别喝了。」 凤曲动作一顿,表情立即现出些许为难。 秦鹿矮身,从下往上仰视他的神色,轻笑:怎么不喝了? 我、我不能喝了 是怕喝醉了被我套话?可你口风很严,我可问不出什么呀。 我口风很严 是呀,小凤儿口风很严,可让姐姐头疼了。 秦鹿说着说着,把酒递了过去,吃吃笑问:还说我是恩人,却连一杯酒也不肯陪,姐姐可是会伤心的 「凤曲,别喝了。」阿珉的口吻急了一些,没等凤曲回应,他已彻底冷下态度,「退。」 刹那间,仿佛晚风凝滞、行云停遏。 那只惯于握剑的手抓住了秦鹿的手腕,烫得秦鹿微动尾指,随后抬起了眼:怎么? 他的目光落在阿珉空荡荡的腰后,似笑非笑: 少侠,没带剑也能杀死我吗? 阿珉静静端详他略带挑衅的双眼,松开握着秦鹿的手。 紧接着,那只手更进一步掐在了秦鹿的颈上,两人的衣摆带动小几,酒壶和酒杯叮里啷当地摇晃一阵,彻底歪倒下来。 第75章 杯盏破碎,酒水与琉璃四溅,洇湿了殷红的衣裙。 阿珉以膝扣住秦鹿双腿,维持着半跪的姿态,欺身把人按倒,锢住咽喉,眸中映出秦鹿毫无忌惮的笑脸。 你想杀我?秦鹿变回男声,笑盈盈问,你杀得了我吗? 他的白发和阿珉的红装纠缠一处,像红梅上轻盈的三两朵雪。 阿珉的黑发也垂落而下,被秦鹿抬手握住,拉近到唇边一触:杀了我,你要怎么和他交代? 他刚才没有叫小凤儿。 和商别意一样,秦鹿也看出了他和凤曲的不同。 阿珉的眸色越发深沉,手上力道渐重。 秦鹿被他扼住,很快眼中泛泪,因为窒息而涨红了脸。 「不可以!」凤曲的意识后知后觉清醒过来,颅内传来他坚决的抗议。 阿珉呼吸微沉,却没有理会,而是加大力气。 这个秦鹿太过危险,放任下去,必成祸端。 「阿珉!不能杀人,我们不要再杀人了」 凤曲的话音染上了哭腔,但被压制着的秦鹿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更甚至于,他的眉间眼底竟然挂有一丝期待,好像比起被放过,秦鹿更希望就这样死在阿珉的手上。 小凤儿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他断断续续说,哈,你们这算什么情况?你夺了小凤儿的舍难道小凤儿会被你害死? 阿珉寒声打断:住口。 他转念告知凤曲:秦鹿不除,必成祸害。 凤曲极不情愿:「你对青娥也说过类似的话」 秦鹿和商别意远比她要危险。 「可这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秦鹿的脸色已经开始泛青,他好像根本没有反抗的意图。 脆弱的脖颈随时都能被阿珉折断,尤其在那双挑衅的眼睛的注视下,阿珉能感受到自己异常的怒火。 这个人对凤曲一定另有所图。 引他们去天香楼也好、出现在观天楼清理荣守心的后事也罢,乃至后来接手春生之案、又坐视商别意和他们的闹剧、再有今晚这场面见这人恐怕早就有所预见,今晚来者会是凤曲本人。 是单纯地看穿了他们的步调吗? 还是他们无知无觉闯进了这家伙的圈套? 亦或者连这个人,也藏着了不得的秘密? 思虑间,阿珉垂眸与秦鹿对视。 头顶幕篱被风一卷,彻底飞落一旁。 失去红纱的阻隔,秦鹿未加遮掩的那头白发也映入阿珉眼帘。 对方顶着薄汗,发丝微湿,感受到颈间轻松了一点,不由讥笑:怎么松手了?看你也不像害怕杀人的样子。 白发。 下一刻,阿珉捡起了地上尖利的琉璃碎片。 他的目光冷厉如刀,破天荒地也有了和秦鹿反唇相讥的兴趣:那种死法太难看了,不是吗? 碎片抵在秦鹿颈上: 杀人的话,我更喜欢见血啊。 第030章 约偕行 在高手手中,摘叶飞花皆可伤人,更何况是本就尖锐的琉璃碎片。 秦鹿感受着脖子上的寒意,笑容未褪,眸光却渐渐变得冷淡。 眼前之人并非他熟悉的小凤儿这件事,明显让他有些失望。 看来,小凤儿是被压制的一方吗?秦鹿别开视线,不再看阿珉的脸,只轻轻说,真没趣。 然而话音落下,久等的疼痛只传来些微,反而是一滴温热的液体,啪地滴坠在秦鹿的锁骨。 怔了片刻,秦鹿甚至闻到了腥气,那滴水从他的皮肤上滑过,悄然潜入衣衫深处,一路留下微微的痒意是血啊。 随后就是越来越多的血,不要钱般滴在他的颈上、衣上,腥味越发浓重,秦鹿刚刚抬起眼眸,就听见上方传出一声沉重的闷哼。 笼罩在他身上的阴翳忽然散去,仿佛脱力一般,凤曲整个人往后仰倒。 啪。 琉璃碎片落回了地上,砸得更加粉碎。 秦鹿错愕地看向对面,刚才还企图将他置之死地的人,此刻丢掉武器,悄无声息地蜷成了一团。 他的手心被割下深深的伤痕,皮肉翻绽、鲜血直涌。 凤曲想要撩开汗湿的头发,抬手却把脸和头发都擦得更脏。只有鲜明的疼痛刺着他的理智,茫然之间,唯余自己疯狂的喘息。 我们、我们不想那样做。他颤声说,我们都不想杀人的,我不想,我知道他也不想。 秦鹿微蹙眉头,从地上爬起,伸手在衣襟的血上一擦。 他看了一会儿指腹的血,还有余温,那是凤曲曾和那股杀意抵死抗争,不惜自残的证明。 凤曲仍在解释:我没有被压制。一切都是我太没用、太胆小,我 他说不下去,无助地仰起脸,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本就该由我面对的,是他在替我面对,他只是想保护我,他不是坏人请您,也不要再刺激他了。 - 阿珉不是生来就是阿珉的。 第76章 阿珉是从这样懦弱、这样无能的倾凤曲,一步步变成了阿珉。 就算用名称区别了他们、就算用立场分裂了他们 可他毕竟就是他,这世上岂能有比他自己更知道自己心思的人? 我不止想保护且去岛,不止想保护映珠、春生和吹玉他们凤曲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他攥紧衣角,在心中无声地说,阿珉,如果我还会对杀人感到痛苦的话,你又怎么可能幸免呢? 「」 每杀一个人,都是在加固那副只属于阿珉的镣铐。 难道,把所有罪恶都推给阿珉,就能洗净他的全部,继续伪装成无辜的旁观者吗? 那由阿珉背负的沉重,又要由谁去赎罪? 仅仅由那个孤独一世、漂泊一世、孑然一世的野鬼阿珉吗? 因为他是阿珉,就要否认掉他的灵魂来源于凤曲吗? 我想和阿珉一起承担。凤曲道,我想,由全部的倾凤曲来承担。 「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我肯定会后悔。 「」 到那一天,阿珉也和我一起,作为全部的倾凤曲去后悔吧。 - 秦鹿是初次见到哭得这样惨烈的凤曲,他跪坐在地上,话语含糊,近乎嚎啕。 好像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一刻决堤,秦鹿心想,毕竟才十七岁,还是头一次拜别师门 毕竟才十七岁。 他注视着指上那一点殷红,忽然忍俊不禁,探出舌尖一卷。 直到那股腥甜湮没在口腔,秦鹿上前,递出一节干净的衣袖。 凤曲跪坐着愣了愣,旋即接过那节衣袖,蒙住脸,一边大哭,一边把眼泪都擦了个干净。 对不起,天权大人,我会陪您好好喝酒的。你不要不许我们考试,我知道错了,我会陪您喝的。凤曲哭着哭着,哽了一下,您的脖子,没受伤吧? 没有。秦鹿笑答,在最后关头你很勇敢地保护了他,也保护了我,所以我们都毫发无伤。 一直被阿珉主导着意识变化的凤曲,第一次主动克服了阿珉。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情绪,他的出现都彻底改变了局面。 阿珉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对自己发火,也没有意识上的反抗。 但凤曲知道他在,知道他正默默借由自己的双眼,安静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秦鹿提了提衣袖:起来吧。 凤曲攥着他的袖子,却没动:可是,您又为什么非灌醉我不可呢? 秦鹿和他之间以袖为联,一站一跪,四目相对时,竟被凤曲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烫了似的,啧声避过眼去。 凤曲等了数息,才听秦鹿开口:喝酒只是图个乐子,你不必在意。 真的吗?我以为是您想套我的话。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您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鹿扯动嘴唇一笑,可我凭什么要求你对我知无不言呢? 凤曲眨眨眼睛仰视着他:您不试试怎么知道? 秦鹿叹了一声:起来。 凤曲仍是未动。 秦鹿看见他故作可怜的表情,失笑刹那,再补充:刚才的事都不追究了。 凤曲这才麻利地爬了起来,嘿笑着去拍秦鹿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 他站得笔直,脸上还有擦不干净的血污,可笑得分外热诚,秦鹿睨他一眼,终究没有多说。 两人坐回到那张小几边。 刚才还风雅至极的饮酒谈心,现在变得杯盘狼藉,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腥气。 秦鹿从一旁的储物柜中摸出一卷干净的棉布和药,又出门传人烧水,但不许仆从们入内侍奉,反而亲力亲为,低垂着眼帮凤曲上药。 先前都忙于压制阿珉,来不及观察秦鹿,这会儿凤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的相貌确然有些异于常人。 再联系起初到瑶城时,穆青娥曾说过,常神医曾为秦鹿看病,对他的妖魔之状格外头疼。 妖魔之状,难道就是指这头白发吗? 秦鹿用一块棉布擦净了伤口边沿的血,又仔细地撒上药粉。 似乎是感受到凤曲的视线,他微微抬首,灿金的眼瞳和凤曲对视一瞬:说是坦诚相待,小凤儿还是初次见我这副模样吧? 是凤曲结巴一阵,是天生的吗? 秦鹿挑了挑眉,他连眉毛也是浅色,显得肤色更加的白,好像整个人都要羽化登仙一般:是天生的,不过这几年白得更彻底了。吓到你了? 不,好厉害的样子。凤曲愣愣说,被惊艳了。 秦鹿的动作顿了顿,低笑:你们海外人也够奇怪。 哪里奇怪,是说我说话太冒昧了? 但害怕异常的东西,也该是天性吧。 嗯我们也会害怕啊。 第77章 那你就该摆出害怕的样子。 凤曲支吾半晌,乖乖摆出害怕的样子:天权大人,请您务必施舍我们一枚信物吧。您要是不给我那个,我会害怕到从这里跳下去。 一边说着,他一边指向窗户:我要是摔得粉身碎骨,也坏了您这儿的风水啊。 秦鹿都快被他逗乐了,三两下帮忙包扎好伤口,又拿热水给凤曲擦干净脸。 直到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蛋跃入眼帘,秦鹿才终于满意了些:好了,现在可以好好谈了。 凤曲:? 原来刚才是在嫌弃他脏? 既然小凤儿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姐姐也就开门见山地问了。 你,为什么要包庇商别意? - 众所周知,秦鹿和商别意是两小无猜、情同手足的挚友。 两人焦不离孟,只要是其中一人的提案,另一人都势必会跟随挚友的选择。 凤曲原以为,商别意失踪一事秦鹿也是早就知情的。 但回想起事发时秦鹿焦急的神情,也不似作伪,那就成了商别意瞒天过海,连秦鹿也被他蒙在鼓里。 现在被秦鹿当面提问,凤曲心下一沉,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说。 是被别意恐吓了?收买了?还是你不认为他有错? 秦鹿眯起眼睛,步步紧逼。 他原本对这个且去岛首徒有着数不清的疑问,但在经历了商别意失踪一事后,秦鹿就发现那些背景来历的疑云,都比不上当天那个支支吾吾、最终沉默的凤曲本人。 不 凤曲低着头反驳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鹿便以指节轻轻叩着案几表面,格外安静地等他后话。 那一日的记忆再次回笼。 要为山庄献出所有的商别意、告诉他那个最不重要的商别意、三言两语逼得天越门彻底低头的商别意、近在耳畔称他为帮凶的商别意 何其危险、何其可怕的商别意。 那他当日为什么不拆穿他呢? 凤曲沉默许久,终于出声:我羡慕他,也害怕他。 秦鹿眯起眼睛,端详着面前终于袒露一切的少年。 凤曲一边抚摸被秦鹿包扎过的掌心,一边哑声解释:那种为了守护某样东西而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人,我觉得,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你说的不是武功吧? 不是武功。和那种决心相比,武功是最不重要的。 秦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拖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凤曲:那什么才重要呢? 决心。凤曲抬起眼,正色道,假如那一刻我也有为了披露真相而不顾一切的决心,或者有为了捍卫人命而牺牲自己的决心商别意就不会那么轻易得手。 我的同伴说,比起责怪个人,我更该去反思这个世界是不是出了问题。 但,即使悲剧的根源是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我原本也有很多次机会改写那场悲剧。 假如我是像商别意那么坚定,甚至比他更加坚定的人,春生的事也好,那晚的事也好,兴许都不会发生了。 秦鹿定定看着他,仿佛时间都为之停滞。 眼前的少年郑重其事,无比诚恳地反思着这些天的所有。 可他分明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秦鹿莫名有些烦躁,他别过脸,换个角度藏住了神情:你是受害者,不该这样苛责自己。有些事,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抛开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我只是那场悲剧的参与者。身在局中,我就应该有为了自己所执之物而牺牲的觉悟。 我可以是无罪,也可以是帮凶。但我此番入世,必须成为能改写悲剧的人。 凤曲瞑目片刻,斩钉截铁道: 我不能只是无罪,无罪之于我,就等同于冷眼旁观的帮凶。 商别意只用一晚就看穿了他。 看穿了他的软弱、他的伪善、他的自卑。 商别意也只用一晚就重塑了他。 秦鹿的目光重新落回凤曲身上。 他一直都只当倾凤曲是个有些迟钝的剑客,至多藏了一两个有关背景的秘密。 单是看上去,倾凤曲论惨烈不如穆青娥、论执着不如商吹玉,除却一手高深到蹊跷的剑法,并没有什么值得他高看一眼的地方。 但这一刻,那些认知都被眼前的凤曲颠覆了。 秦鹿看着他,甚至能听清自己话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说你要成为什么人? 凤曲重答一遍:我必须成为改写悲剧的人。 就像商别意为了凤仪山庄, 他也必须为了他的道义、他的本心、他的且去岛, 从此刻起,义无反顾,奋不顾身。 - 吹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牙月悬在中天,月光又如刀光。 第78章 商吹玉刚回山庄取了弓箭,临出门时,却听见身后传来某人的询问。 时近寅时,对方显然是早就守株待兔。 一片稀疏的脚步声响起,南苑出口处聚起了十余名亲卫,他们的脸庞在阴影中看不明晰。 商别意从后方走来,轻声咳嗽之后,问:近来春寒,多少人都病了。你回来这么晚,还往外边走,是在忙什么事呢? 既然这么晚,你来南苑又做什么? 我来看你。 不劳兄长担心了。 商吹玉举步欲走,却听商别意继续道:你要去群玉台吗? 商吹玉的背影僵了一瞬,长久以来都被监视、被掌控的不适感涌上心头,话音也变得更加冷漠:知道还问,连这种事也在你的意料之中? 我只是听说阿鹿要面见贵客,具体是谁,他也不曾告诉我。 与我何干? 吹玉,你不必对我这么大的敌意。你想加入凤曲的队伍,总要经过父亲的允许,你想好要怎么告诉他了吗? 商吹玉从腰后箭筒撩出一支箭来,直指商别意。 一干亲卫立即拔/出刀来,警惕地围向商吹玉。 正在两人僵持之际,一道娇小的身影却从小路窜出。 没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就在一旁偷听,只见她快步上前,扑跪在商吹玉的腿边:二公子,不要! 商吹玉被映珠的哭喊引走注意,神色瞬间阴沉下去:你怎么在这儿?难道是你出卖了 公子,把箭放下吧!大公子他不会害凤曲少侠的,我们说好了,他不会害您,也不会害凤曲少侠!映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颤抖着道,只要、只要拿到信物,你们就可以动身离开瑶城了! 商吹玉被她打得措手不及,一时没有反应,商别意叹息一声:你不信我,连她也不信?我若要害凤曲,那天方敬远的死大可推到他的头上。 商吹玉冷冷道:秦鹿找到了鸦的黑羽,你栽赃不了。 是他找到,还是我让他找到?商别意摇摇头,你和阿鹿相处不睦,性情却很相似。也罢,那些都是后话,倾凤曲此人我已亲眼见过,性格背景都有了了解,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事。 商吹玉沉默站着,见他抬起眼眸。 往日还会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今晚商别意却终于不再伪装。 他既不命令亲卫收刀,也不暗示映珠退下,就那么面对着商吹玉手中尖利的箭,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若当你和凤曲一道面圣,盟主之席非你即他,你当何如? 商吹玉想也不想:那是老师应得的。 若当那时,山庄已经破败凋敝,非要你拿下盟主不可呢? 那种事与我没有关系。 你当真如此想吗? 商别意卸下了一切亲切的面具,同样冷冷地看向商吹玉:你根本不了解凤曲,竟不知他是为同伴、为师门、为道义甘于牺牲一切之人。这样自私自利、意气用事的你,简直幼稚,不配和他同行。 商吹玉刹那间握紧了箭矢,险些就要和他动手。 但被映珠阻着,商吹玉动了动腿,终究没有上前:我和老师的事,轮不到你来说教! 商吹玉,你就清醒些吧!商别意陡然放大了声量,震得商吹玉也一时无话,又听商别意继续说道,江湖之大,千门万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委屈不甘,你不是独一份的可怜。我准你和他们同去,不是怕了你,更不是拿你无法,是倾凤曲证明了他自己是有用之人,我才开了此例。 区区阿堵物远不足以为山庄洗冤,为兄走不到朝都,而你必须走到朝都! 就算散尽家财、就算众叛亲离,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拿到盟主之位,重整山庄,令天下人知道,凤凰从未死去 商吹玉蓦然打断:我听不懂那些,也不在乎那些! 由不得你不在乎!商别意猛一拂袖,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你流着商家的血,连着商家的根,承着商家的恩,背着商家的恨。你不懂,我替你懂,你不听,我说给你听。你若是以这副心性跟随队伍,不出半月,定会被他们厌弃。 最后一句话,直叫商吹玉滞在原地。 不久之前他刚和穆青娥起了冲突,现今队伍四人,除了凤曲,他的确和两个女子毫不投机。 当时不觉得为难,他也不在乎穆青娥怎么看他,但如果真的水火难容,等今后上路,为难的还是凤曲。 如果被烦到极点,穆青娥毕竟是陪伴老师出岛之人,而老师对他毫无印象 到那时候,会不会真的再被抛下? 商别意看出了他的踌躇,声色渐渐转柔:不过,倘若他们真的丢下了你,那支队伍就会成为我的劲敌。为兄当然会为你报仇,不再留他们性命。 商吹玉抬起眼眸,眼中有惊有怒,还有几分忧虑。 片刻,他还是冷冰冰开口:不劳兄长挂心。 那么,现在你来回答。今后你和凤曲一道面圣,盟主之席非你即他,你要怎么做? 第79章 我还没想好。 这个回答总比之前好,你就留到途中慢慢想吧。 商别意慢条斯理地拿出手巾,擦一擦手,又随意丢到了映珠身上。 他转回身,不再去看商吹玉的脸。 而是招了招手,映珠抖一下身体,捡起手巾,颤抖着上前搀扶。 四周亲卫也纷纷收刀,对商吹玉抱拳致歉。 吹玉,闯荡天下,要有自己的道。 从前你都极其坚定,我一直以为,是你小小年纪就找到了道心。后来凤曲出现,你就大乱阵脚,我想是他坏了你的道心,为兄就替你除去。 直到和他见面,不得不说,那的确是个极其有趣的小家伙。原来,他就是你异于常人的道吗? 商别意轻轻叹了一声:父亲那边我会为你求情,只要你们拿到阿鹿的信物,想走随时能走。不过,倘若你永远只有凤曲这一条道,等你们离心,或等他死去,难道你也要抽身江湖了吗? 商吹玉垂首闭目,但还是挣扎着回应:有何不可? 好好想罢。商别意举步向前,不再回头看他,还是那句话,这样心胸狭隘的你,不配和他同行。 月下人影就这样越走越远。 商别意带来的香气也渐渐散尽。 只有映珠小心翼翼地回头偷看,和商吹玉对上视线的刹那,小姑娘抖了抖身子,眸中带泪,却只是悲哀地摇了摇头。 她的唇形缓慢变换,在月光下隐隐约约,商吹玉辨认了一会儿才看清: 快些逃罢。 - 清晨,群玉台熄灭了犹如星辰密集的灯火,山雾袅袅,只有婉转的鸟鸣穿透云霄。 三两小童扫着长陛尘埃,不禁又谈起昨晚进了客房的第一美人。 要知道,整整一宿没被大人请出,中途还特意传人带了热水这可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殊荣。 可惜大人身份尊贵,虽然流连花丛,却鲜少真的传出什么偏爱。 但这回有人听说,二人不仅一宿没出客房,半夜还能听见言语交谈的声音。 能和大人会面不难,但和大人畅谈一夜,这位美人怕是真的攥住了大人的心,即将登堂入室也要有可能。 不过议论没能持续太久,约到辰时,秦鹿又传了热水,还嘱人带来几件新装。 不多时,三楼传来缓慢的脚步,间或几声笑语。 仆僮们偷眼打量,只看见白纱遮蔽的幕篱扣在头上,来人仪态万千、步法端方。 而在蒙面之人身边陪同的,正是 倾凤曲?! 众人难以置信地擦擦眼睛,直勾勾看着楼梯。 可楼梯上款款走来的一男一女,女子一身月白锦裙,男子身着浅青常衣。那张笑得傻里傻气的俊脸,别人认不出来,可他们都见过那个独自爬上峭壁、荡过铁索的少侠。 怎么看都是且去岛来的那个倾凤曲啊! 凤曲率先跳下最后几级台阶,回身伸手,笑脸送了过去:姐姐,请 女子哼笑一声,慢腾腾探出手来。 手腕上悬着的玉镯,还绘有那几株灿金的竹子,迎着太阳,耀眼极了。 二人双手相接,直到走出群玉台外。 秦鹿缓缓撩开了白纱,露出惊艳的一张面庞,两鬓垂下染得深黑的发丝,双目也以白布遮掩,不再视人。 昨夜,美人遭贼人所劫,天权大人心痛难忍,亲自追那盗贼去也。 我与舍妹巧合来访,无意叨扰,这便先行一步。 众人面面相觑,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们又不是没见过自家大人女装的时候,平日白发惹眼,大人都是染黑头发女装出行。 可倾凤曲这样睁眼说瞎话,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毕竟他们大人正巧笑嫣然,快活万分地依偎在倾凤曲边上呢。 大人向来会玩,看来这倾凤曲也很是不赖。 一干仆从低眉耷眼都不多说,齐齐点头:小的明白,二位贵客慢走。 两人果真上了第一美人来时的轿,放下车帘,内里还传出一声笑来。 凤曲端了半天架子,刚上马车便浑身一软,侧眼看到秦鹿摘下白布,笑盈盈的一双眼睛,更觉无奈,只能赔笑对他拱手。 说好了要说内人,怎么又变成了舍妹? 凤曲笑容一垮:大人 秦鹿皱眉,凤曲急忙改口:姐姐、夫人,我都还没及冠,我是真的说不出那两个字。 秦鹿含笑打量片刻,点评:小气。 姐姐海涵,别为难我。 我是为你好。若是真让外人认出了我的身份,你可就完了。 既然如此,姐姐大可以只给我信物 噢是嫌弃我呢。 秦鹿挑眉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来,玉上刻着瑶之一字,背面摹印了三枚章纹。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天品甲级。 第80章 这最顶级的信物,只给最顶级的美人。我承认,你送来的美人品相不俗,不过秦鹿笑着将玉牌在凤曲眼前一晃,本座的命题,可是瑶城第一美人,且去岛的不算。 凤曲: 秦鹿收回玉牌,懒洋洋闭眼假寐。 叫你送第一美人过来,却让你带了第一美人回去,还把人数刚好凑齐了。赚的是你,不谢。至于你没及冠,妾身替你及了,这总可以了?夫、君。 凤曲: 这人竟然已经及冠了吗?! 你们及冠了的大人都这么无聊吗?! 但他知道自己说不过秦鹿,而且越反驳,秦鹿只会越高兴。 车声辘辘,身边的少年昨晚折腾一宿,这会儿犯困睡着,总算没了声音。 秦鹿笑着倚靠车窗,睁开眼来,望向山尖冉冉而升的太阳。 天光隐隐穿透过来,笼罩车身,映亮他的半张脸。 呼啸的风声和少年的呼吸夹在一起,秦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今日起,天权秦鹿下落不明,凤曲身边却多出一个秦阿露。 露水诞生于晨,稍纵即逝,使命却是送走漫长阴冷的夜晚,迎来明朗澄净的新一天。 要做改写悲剧之人。 就靠他们。 - 宣州的某条巷中,一罐酒被重重地砸回地上。 群情激奋的人声里,时常能听到有人咬牙切齿怒斥着秦鹿这个名姓。 直到有人跑进巷子,大喊:笑哥,瑶城那边的弟兄说,那个秦鹿好像是跟了某支队伍,现在也混进盟主大比了。而且他们出了瑶城,指不定就往宣州过来! 被称作笑哥的人坐在干草堆上,脚边酒罐成堆。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松松垮垮,因为身材过瘦,旧衣显得不合时宜。但衣服外还松松垮垮穿了件兽皮坎肩,看上去好不潦倒,却又意外地显得潇洒。 这会儿所有人都看向了他,笑哥抬起脸来,但仍被散乱的额发覆眼: 消息属实? 绝对属实,是弟兄们冒死传出来的! 笑哥摘掉嘴里的草签,撩开额发,目光深远:好,我知道了。那大家就都准备准备迎客吧! - 此时,一封信也送到了且去岛上。 连海楼里卧着日益衰微的岛主,校场不见人烟,愁云惨淡,只有偶尔传出的低低的凄哭。 江容收到海内来信,急忙送去连海楼呈给师父。 常神医在旁熬药,倾五岳接过信,淡扫两眼,神色却猛地黯淡下去。 你师兄有消息了。 江容大喜:是师兄的信?他怎么样?还在瑶城吗?一切都顺利吗? 是凤仪山庄传来的信。倾五岳面色沉沉,缓声道,凤曲陪伴商别意解决了心腹大患,商别意对此感激不已,特地送来了礼物。 凤仪山庄?他们刚去海内时,分明对我们不屑一顾! 许是你师兄让他们刮目相看了罢。 话虽如此,倾五岳的表情却不乐观。 他又拆开了所谓的礼物,那是一卷藏在竹筒里的信纸。 只一眼,江容却发现师父的脸色更加难看,一甩手便丢开了礼物。 接着,倾五岳颤手指向他,竭力压下情绪:江容,你立刻去到海内,去找凤曲。你告诉他,远离凤仪山庄,我们且去岛绝不和商人同行! 江容悚然一惊,立即站正:是!可是,是出什么事了吗? 但倾五岳不发一言,胸膛起伏难平,江容再也不敢多问。 而那张飘飘然飞落的纸被常神医捡起,纸上是别人端端正正抄写一篇乐谱。 最末处,标注了曲目的名字。 《抱琴来》。 第031章 平安村 从瑶城通往宣州的路并不算远,但是极其的险。 需得先跨一条宽阔的河,再翻两三座极高极峻的山,才能走出瑶城地界,抵达宣州的界碑。 黑沉沉的天色叫人不安,五十弦驾着马车,环顾四周如簇的山峰,啧一声:今晚怕要下雨呢,是不是就近找个村子借宿,明早再走? 可惜她问完又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车厢内的回复。 相反,内里传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还夹杂着少年的哭音:你们别吵了 啊啊啊,还在吵啊 五十弦拍拍额头,满是无奈地一挥马鞭。 马儿吃痛,更加卖力地向前跑去。 - 事情还要说回到前天。 穆青娥原本拿定主意派了凤曲女装过去,但两人其实都当笑话,并没有太抱希望。 能骗到信物当然最好,骗不到么,以凤曲的功夫总不至于吃亏。 谁料前天一早,凤曲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接着就一鸣惊人,掏出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牌,冲她俩一亮正是瑶城考试的信物。 但高兴都是次要的,穆青娥医者仁心,在为信物兴奋之前,先一步看到了凤曲嘴角的淤青。 第81章 你被秦鹿打了?!穆青娥唰地站起,他还打你脸?这是在羞辱人吗?我找他去! 凤曲哎地长叫,急忙拉住穆青娥。 随后,他撇着嘴用余光示意那辆等在外边的马车,两人才发现驾车的人不是凤曲,而是另一个背着弓箭、气质冷然的少年。 商吹玉宛如一座雕塑立在那儿,一言不发,周身却气势逼人,好像随时都能拔/出箭来给人几下。 穆青娥回过神来:商吹玉找到你了?那这信物不会真是因为商吹玉才拿到的吧? 五十弦哼笑:我就说吧,不是主角就是boss。 凤曲却还是摇头。 这时,马车里才钻出一道身影。 顶着漫□□霞,来人撩开了幕篱上低垂的白纱。就像拂开一帘风雪,展出一幕惊人绝艳的春景一般,那张笑意妍妍的脸往两人方向一呈,活脱脱一个风华绝代的惊世美人。 肤如凝雪、艳若桃李,饶是穆青娥都看得愣了瞬间:那是 她本来也没见过秦鹿的真容,那小子都是隔着白纱跟人说话。 倒是五十弦多看两眼,注意到那条覆盖眼眸的白布,倒吸一口冷气:藏得这么细致,该不会是秦鹿?! 话音刚落,凤曲便手忙脚乱捂住她的嘴:不是不是,她是阿露,是阿露姐姐。 秦鹿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往旁边一扭,这才露出唯一的一点瑕疵。 在他的嘴角,也同样挂着和凤曲相似的淤青。 穆青娥神色怪异:什么人能给你俩一人一下? 五十弦则看向了一直沉默的商吹玉:主角哥,是你吧? 商吹玉: 商吹玉别开脸:老师的不是。 那就说明秦鹿的是咯。 - 秦鹿和商吹玉关系很差,这是瑶城里人尽皆知的事。 能让这两位一同露面的,除了商别意,也就凤曲一个。 但能让这俩登记成同一支队伍的估计就真的只有凤曲一个。 而且要跟两个主角一个boss一起上路,总感觉剧情会让他们死个同伴助助兴。 五十弦左顾右盼、上下打量,不管怎么看,自己都像是那个最容易挂掉的白月光。 不过当她看到秦鹿没日没夜追在凤曲屁股后边,被挤开的商吹玉差点捏碎了自己的弓箭五十弦又觉得,一线吃瓜其实也不错啦! 至于她为什么被发配来驾车 是因为她看着三个男人的闹剧,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商公子,其实你日后会爱上白毛哥。白毛哥,而你可能要为商公子当一辈子的鳏夫。 商吹玉: 秦鹿: 秦鹿用袖子半藏住脸,表演了一个优雅的假呕。 如果说世上有一个人能让这两位同时黑脸,那也一定只有她了。 为了五十弦的人身安全,凤曲只好拜托她来驾车,自己则连磕头带求饶地安抚这对主角cp。 五十弦有点委屈。 她还因为剧透了感情线被系统扣五十分呢,这俩狗男人居然不领情。 虽说就现在这个发展 关于两个主角、一个boss、一个大女主剧本但还在苟发育的我青梅,跟本穿越女结为了创业伙伴这件事,这支队伍看上去,人人都坚定得像要入党。 - 好了,今天的药也换好了。穆青娥肃着脸给凤曲和秦鹿上完药,又多看了几眼两人的脸,以后打架至少保护好自己的脸吧,你们就这个能看了。 商吹玉厉声反驳:老师的内在更是高贵华丽无可匹敌。 凤曲: 他正想开口谢谢穆青娥,又听见身边秦鹿的笑声。 这厮掏出铜镜照了好一会儿脸,突然转过来含情脉脉地掐起嗓子:夫君,我们连受伤也好般配哦~ 凤曲: 他好想死哦。 商吹玉已经飞身扑了过去,薅起秦鹿的衣领:别恶心人,你才配不上老师。 秦鹿眯眼拨开他的手:没礼貌,要好好叫人家师娘才对。 商吹玉的拳头更紧了:你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求求你们别吵了凤曲赶紧拉开两人,这次吸取教训,刻意躲开了自己的脸。 毕竟这两道伤的起因,就是商吹玉正往山上找他,而他和秦鹿适时下山。 双方刚一会面,还没等他高兴,商吹玉和秦鹿就剑拔弩张地较起劲儿来,尤其是吹玉,当场就摸向了后背的箭筒。 凤曲初次见这场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两人几句话不对付,都不满足只是口头吵架。 商吹玉握紧拳头扑了过去,凤曲急忙拉住他,然而秦鹿的拳头也追过来,凤曲一心念着护住吹玉,结结实实用脸扛了一下。 没几息,他那引以为傲的脸蛋就肿了起来,阿珉都啧一声,却还记着在群玉台被凤曲压制的事,赌气没管他死活。 第82章 而商吹玉一见自己老师被秦鹿打了脸,那还了得,登时火冒三丈,再不是凤曲能拉住的力气。 二话没说,这两位就扭打在了一起,秦鹿脸上跟着挨了两下,但有凤曲舍身护着,好歹没让商吹玉也受什么伤。 最终,就有了今天这局面。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要一起行走江湖的同伴了,那些过往恩怨就都放一放,好不好?凤曲苦口婆心地劝,无论谁受伤,我都很为难的。大家都要保护好自己,再也不要内讧了。 穆青娥是没什么异议,她只嫌这三个男的丢人。 五十弦在车外大笑着响应,她就喜欢看热闹,现在跟着两个主角一个boss,路上想不热闹都难。 好看,爱看。 商吹玉满是委屈地打量着凤曲的伤,片刻,还是点头:我听老师的。 秦鹿问:诶,总听他一口一个老师,小凤儿,这老师是怎么回事? 凤曲眨巴眼睛,半晌不动声色。 这个问题他也在意很久了,但始终没能找到和商吹玉聊聊的契机。 偏偏商吹玉不肯主动提及,看上去又是他自己忘了人家,凤曲心里愧疚,嘴上就更不敢问了。 犹豫一会儿,凤曲还是先在心里问:阿珉,所以是怎么回事啊? 阿珉凉凉地答:「我要是知道,前世还会和他同归于尽吗?」 那你有头绪吗? 「我连头都没有。」 怪有道理的。 见凤曲一直不说话,商吹玉的眼神也缓缓移开,表情冷淡些许:与你无关的事少问。 秦鹿侧目看他,嘲笑道:哟,这是谁家小孩这么受伤,夫君你快管管 商吹玉的拳头终于还是砸了过去。 凤曲都不知道是该先制止那声夫君,还是该先拉住暴跳如雷的商吹玉。 他当然知道商吹玉在等他记起师生的事,可是记不起就是真的记不起,除了九岁前有过相遇,凤曲想不出别的可能。 对了,我和天权露姐有礼物要送给吹玉。凤曲生硬地转移话题,不过要到宣州再取了,到时吹玉和阿露都和我一起去吧? 秦鹿自是笑盈盈答应,商吹玉瞪了秦鹿一阵,还是对凤曲一口应下。 车内终于安静些许,只是偶尔听闻五十弦扬鞭策马的声音。 凤曲起身钻出车去,趁五十弦还在走神,他也牵起另一匹马的缰绳,和五十弦一同策马。入眼处,四下芳树如烟、鲜花如雾,鸟鸣啭啭、溪水潺潺。 五十弦斜他一眼,压低声线:有心事? 凤曲没有做声。 五十弦道:好吧,我知道boss你心里对我很有芥蒂,说实话,跟着反派上路我心里也有点打鼓。 凤曲轻声反驳:反派这个词听上去不像好话。 就是将来会呼风唤雨罪孽深重,最后被主角打败的顶级坏人。 你说主角是吹玉,那我是会被他打败了? 这不能说。 明明都说了这么多,这种时候倒不能说了。 凤曲又有些心惊,因为五十弦看着吊儿郎当,但说的却都是事实阿珉不也说他和商吹玉是同归于尽吗? 难道,连五十弦也能预见命运,而他的命运,注定要和吹玉兵戈相见、玉石俱焚? 凤曲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个话题:你就这么跟我们走了,你师弟怎么办? 不用担心他,我们鸦都是能独立执行任务的。再不济,还有他三师兄在。 你们门派这么多人吗?我看到你们还浩浩荡荡参加了盟主大比。 你说鸦六他们?五十弦抻了个懒腰,他们确实有点实力,但鸦的队伍都是从西北方向出发,和咱们路线不同,在到朝都之前,八成不会碰上。 凤曲这才安心了些,也看出在座除了自己,都对海内的势力分布颇有了解。 这也难怪,毕竟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海内人。 五十弦继续说:你要提防的话,先防着商别意那边,还有玉城十步宗吧。 十步宗? 十步宗就是大家说的魔教,不过正经名字是叫十步宗。那群人仗着有君子不悔棋,一直声称他们才是危楼的正统无聊,危楼是培养刺客的圣地,可不会龟缩在西北一角安逸享乐。 看来这又是两支门派的竞争了。 凤曲听得迷糊,只记得阿珉说过,九万里的缩骨功像是魔教从传入,那恐怕就是指的十步宗了。 但他们现在都没抵达宣州,宣州过去还有明城。距离玉城可说十万八千里,既然五十弦说不出宣州和明城的情报,看来这两处地方对她也是陌生了。 不过五十弦说对了一点,他确实是有心事。 他们离开群玉台后,秦鹿失踪的消息还没传开。 虽然秦鹿催促着快些出城,但凤曲心中不安,临别之时,还是夜访凤仪山庄,再去找了一次映珠。 第83章 男女夜会,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要不是将别瑶城,凤曲也不会贸然和她见面。 而映珠彼时通红着眼睛,像是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说了一句少侠珍重。 凤曲越想越觉蹊跷,可这些都只是直觉,他也不便拿去和众人讨论。 只能祈祷都是他多心,映珠一定要平安无事。 吁忽然间,五十弦一勒马缰,凤曲也本能地跟着勒马。 她指了指远处袅袅升天的炊烟,此时正是傍晚,不少人家都在生火做饭。 但这一路过来少见住户,现在看到炊烟,五十弦立刻来了精神:那边有人! 今晚多半是要下雨,如果能在暴雨之前找到村户,对他们而言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五十弦和凤曲相视一眼,两人都欣喜若狂,同时一振马鞭,双马并驾飞奔起来。 车内三人被颠得晕头转向,一忍再忍,还是穆青娥忍无可忍,伸手扒开车帘正要破口大骂,凤曲恰好转过脸来,满面无辜,旁边五十弦勒紧马缰:吁! 整辆车骤然一滞,穆青娥的脏话和身体一起仰飞回去,凤曲还眨巴着眼睛:我们到了。 摔得不轻的穆青娥: 遮眼布都被颠落的秦鹿:嗯嗯。 一直极力保护着车内行李的商吹玉:老师辛苦了。 - 一行人下了马车,穆青娥和秦鹿二人相搀,先去路边缓神。 商吹玉自是一步不辍地跟上凤曲,留下五十弦看车,凤曲则定睛辨认一会儿炊烟源头,确认了面前真是一座村庄,虽然人烟稀少,但村宅错落,偶尔还能听见鸡鸣犬吠,很有生活气息。 你们休息,我和吹玉先去看看。凤曲说着,商吹玉背好弓箭,主动走去他的前方开路。 村子显然和外界常有往来,腾出了一条相当宽敞的官道。 道上车辙凌乱,深深浅浅,可见近日也有人员流动,而且不在少数。 两人走进村前,都留意到村口的一块界碑。 上刻平安村三字,字迹端正,想来就是当地村名。 而在进入平安村后,走过几条窄路,凤曲便看到了邻近村口的第一户人家。隔着窗户,还能看见内里点亮了油灯,时而传出交谈的人声笑语,应该是一家三四口人都在家中。 商吹玉上前叩门,很快,村民开了门,将二人打量一番。 冒昧叨扰,我们从瑶城赶路过来,想去宣州城镇做一笔生意。路过贵地,天色却很晚了,不敢在郊外过夜,因此前来请问,是否能让我们借宿一晚呢? 凤曲几乎是榨干了肚子里全部的墨水,绞尽脑汁编着礼貌的开场白,唯恐对方拒绝,他又主动补充:当然,我们不会白吃白住,一定会给钱的。我们一行有五个人、两匹马、一辆车,只要两间平房、三张床铺即可。 平安村坐落在瑶城和宣州之间,自然也见多了往来商贾。 村民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当即大笑:小公子太客气了,还真没见过你这样坦白行商的。两间房、三张铺?没有问题。至于你们的车马货物,牵去后门就好停着就好。 商吹玉便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村民扫一眼,就知道这群人出手阔绰,说是经商,背景一定也不容小觑。他对二人笑笑,接着便进屋叫家人准备,又帮忙把院落的门也大开:需要我帮你们牵马吗?吃食可有什么挑剔? 不用不用,随便炒几个菜,够五人吃就好。谢谢您。凤曲诚恳地向他一揖。 放在平时,商吹玉一口气给这么多钱,凤曲看一眼就要肉疼了。 但现今出门在外,钱和人总得有一个吃亏,所以看着商吹玉这么挥霍,他也只能咬牙忍住这不就是他和穆青娥心心念念的有钱的队友吗? 五十弦等人也很快跟了上来。 村妇帮他们简单整理出两间屋子,秦鹿看着两间房挑了挑眉,娇声问:夫君,我睡哪边? 凤曲: 你睡屋檐。 他忘了秦鹿现在也是女儿身了。 又只能和穆青娥、五十弦协商一阵,拜托村妇,在两个真姑娘和这个假姑娘的床铺之间支起一道帘来。 好在穆青娥和五十弦都是不拘小节的类型,对男扮女装的秦鹿也毫不计较,大大方方接受了三人同住。 很快,村妇炒好热菜,来叫几人。 两个小孩偎在母亲左右,小心打量几个客人。 接待凤曲的男人则坐在小炉边上,虽值仲春,但入夜还有几分寒意,这家人便特意烧了炭火款待贵客,房中红通通、亮堂堂的。 炉上暖了几碗酒,男人笑说:都是农家自己酿的,不知道你们爱不爱喝,不喜欢,就叫婆娘撤了。 凤曲想一想自己的酒量,还没开口,秦鹿先道:爱喝,多谢。 五十弦和穆青娥也在炉边坐下,先后端了一碗酒喝。 老师喝吗?商吹玉问,老师喝的话,我便清醒着守夜。 小公子这么警醒?看来是趟重要的生意啊。男人笑道,不勉强不勉强。 第84章 凤曲摇摇头:不是警醒,是我们走商养成习惯了,您别在意。 他还带着且去岛特有的腔调,的确很像常年行走江湖,天南地北养出的口音,主家毫不怀疑。 不过人家一番好意,凤曲也不忍拒绝:我们都喝吧,没事。 反正还有阿珉清醒着呢。 阿珉:「呵。」 五人便都落座下来,围着炉火用餐。 村妇炒的菜色都不珍稀,但口味很好,几人风餐露宿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吃到热菜,都是狼吞虎咽,凤曲还记得礼貌,一边吃一边对主家的手艺连连夸赞。 村妇问:听我家男人说,小公子要去城镇做生意。真是奇了,瑶城虽和咱们挨着,但路不好走,听说瑶城通商都是走水路或者直去朝都那边,还很少有来宣州或者明城的哩。 是不好走,走了四五天才到这儿。 那是要去哪个镇呢?过了平安村,可又是几十里荒地,太辛苦了。 凤曲也不知道他们具体要去什么镇,还是五十弦接过话头:我们要去宣州北,挨着明城那边。 宣州北?那不就是郑家庄那边村妇一怔,脸上浮出些许难色,和自家男人对视一眼。 男人沉吟着,也问:你们莫非也是什么大比什么的,就江湖人那些,什么考生? 凤曲心下一惊,正在犹豫怎么周旋,穆青娥又道:不是,我们就是江湖走商,卖些药材而已。 她的身上自带着一股药草香气,听她开口,夫妻二人立刻没了怀疑。 但他俩也是热心肠的村户,听说宣州北后便一直欲言又止,两个小孩突然开口:哥哥姐姐,听说宣州北闹大妖呢,好多和你们一样年纪的哥哥姐姐也从这里路过,可是一去,都再也没有回来了。 凤曲怔住:大妖? 这回连穆青娥的动作也停了,她的脸色一片阴沉,筷子里夹着的青菜一松,掉回了饭碗。 五十弦问:什么妖?你们怎么知道在闹妖呢? 我听裕华哥哥说的,宣州北闹了好凶好凶的妖怪。它有两三层楼那么高、一座宅子那么宽,立起来,可以和镇子里最大的酒楼相比。 它这么厉害,官府和观天楼不管吗? 管呀,可是谁也打不过它。它要吃人,一次要吃上百个人,听说它经过的地方好几年都不下雨,它从明城过来,明城就闹了好几年的饥荒。 饥荒二字出口,凤曲的手也不觉一颤。 他又想起那个死得冤枉的赵春生,从明城逃荒去到瑶城,可最终也没有逃掉他荒谬的命数。 秦鹿这才开口:官府打不过,不会上报朝廷吗? 不知道。上报朝廷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对两个六七岁大的娃娃来说太难了,凤曲碰碰秦鹿的胳膊,却发现秦鹿是朝着那对夫妻问的。 夫妻两人只好叹息出声,道:宣州南北隔那么远,我们平安村虽归宣州管,但风俗习惯、方言口音都快随了瑶城了,哪里能知道那大妖的真面目呢?也只是听说北边失踪了好多人,大家找不出理由,官老爷们都不说话,妖邪之说才会流行起来。 秦鹿问:那就是谣言了? 不、不是。村妇摇头,是真有人亲眼看见过大妖,还说那大妖会化作人形哄人,可怕得很。 秦鹿又不做声了。 凤曲猜,秦鹿多少是个皇亲国戚,这时候,指不定在想要怎么弹劾宣州官员。 那,被大妖抓走的,有人见过他们吗? 大妖不只吃人肉身的,它还吃他们的魂。听说,大妖会在他们身上留个记号,分成好几天来享用,要是他们身边还有其他活人,大妖就会一起留记号,然后 那被大妖留了记号的人,岂不是都不敢跟人同行了? 是啊,被留了记号的人,就被官府带走保护啦。总不能放任他们把大妖引去别人那里,也多亏了官府这么处理,大妖才一直没到南边来。 怎么听都是个荒唐的民俗故事,不知道是什么无聊的人在酒后胡话。 毕竟夫妻俩自己都是道听途说,在座谁也没把大妖当回事。 凤曲和秦鹿只当听个乐子,商吹玉一直喝酒,估计都没听人说话。 五十弦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不仅不信,还掏出自己珍藏的鬼故事把两个小孩吓得不敢睡觉。 只有穆青娥从听说大妖开始,就像想起什么坏事,凤曲察觉到她好几回欲语还休,连最后一点饭食都没吃完,一个人坐在角落发呆。 但是根据凤曲的经验,这种时候直接去问,是肯定问不出任何的。 只会被穆青娥翻一个白眼。 - 是夜,五人各自回房。 农家酿的粮酒不至于醉人,但恰到好处地助眠,商吹玉本想硬撑着守夜,也被凤曲押上了床。 不过想到邻屋里一个不着调的秦鹿,和两个风华正茂的姑娘,酒意还是压不住心里的担忧,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而在床上翻了几次,听到商吹玉像是被他吵醒后发出的一声闷哼后,凤曲顿时僵住身体,更惭愧了。 第85章 偏在这时,凤曲才察觉床边墙上的一扇窗户关不严实。 夜风透过缝隙直往里灌,刮着他的后背,阴森森的,让人浑身发寒。 凤曲想把被子裹得更紧些,但醉意又把他的四肢都绑起来了一样,重逾千钧,半点都懒得动弹。 直到,房间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像水淹似的,莫名从房门的方向也渗进阴冷的湿气,凤曲的鼻尖还捕捉到一股异样的腥臭,可是身体越发沉重,一边惦记着隔壁三人,一边又只能听着仿佛水灌的声响。 嚓嚓的动静像是鼠爬,又像是人的指甲在抓挠门板。 可是时大时小、时强时弱,凤曲怎么听都听不出声源,只得迷迷糊糊的,彻底睡沉过去。 第032章 夜行鬼 次日转醒,已经是日上三竿。 凤曲起身的时候,商吹玉已经帮他准备好了盥洗用具,但不等他道谢,就注意到商吹玉沉着的面色,他的身后,房门豁然大开。 而在门口,渗进了一大滩混着泥土残叶的脏兮兮的污水,把门板都浸得发黑。 凤曲色变片刻:怎么回事? 紧接着,他便听到隔壁屋一声尖叫,五十弦已经濒临破音:boss你还活着吗boss?! 她一边叫,一边奔进他们的房间,脸色惨白的一片,一样看到了门口的污水。 五十弦吓得手舞足蹈,平息了好一会儿的呼吸,身后,穆青娥也跟了进来,看到平安无事的凤曲和商吹玉两人,她才微微松一口气,问:昨晚没事吧? 我们没事,你们怎么样?凤曲还有几分后怕,穿上鞋走出去看。 然而和穆青娥她们的房间相比,他们这间居然算是相当温和。 隔壁的那间,门板已经被抓出了几道白痕,凤曲不敢深想那是什么东西抓出来的。而且隔壁的污水也远比他们的淤积更深,已经几乎淹没了一层泥地表面,阴冷和腐臭充斥着整个房间。 只是走近过去,凤曲就感到胃里翻涌,险些被这股恶臭熏得干呕出来。 秦鹿倒是老神在在,坐在床上慢条斯理地编发。 察觉到凤曲探头过来,他还转脸过去,抛了一个暧昧的媚眼:夫君讨厌,妾身还没来得及梳妆呢。 凤曲无言片刻,急忙避了回去,继续和穆青娥等人商议。 不久,主家的夫妻俩便找了过来,看到一地泥水也吓一跳。 凤曲问:二位昨晚有听到什么动静吗?这是盗贼?还是别的 村妇皱着眉答:哪里有动静呢?我们带着小孩睡得很沉,不曾听到有人过来。孩儿他爹,你锁好院门了吗? 当然锁了。男人道,这水真怪,别闲着了,咱俩先给它扫出去,别把屋子弄臭了。 穆青娥再问:从前有过这种事吗? 哪有,从没听过。村妇摇头,又想,是不是谁家故意欺负人?或者,你们路上跟什么江湖高手结了仇? 那得什么高手,能同时避过他、商吹玉和五十弦三个人的注意? 况且秦鹿只是装得柔弱,凤曲猜他的本领半点不比商吹玉差。 可是事已至此,没有伤人,也没有损失财物,就都只能按下不表。 凤曲心里虽然不安,但看大家都心事重重,急忙安抚:算了,我们今天就要去镇上了,估计只是村子里什么人在开玩笑,等去驿馆就没事了。 他们没有和这对夫妻为难,夫妻俩当然也和和气气,招待周全了才把众人送上官道。 一上马车,秦鹿照旧钻回车里,商吹玉顶了五十弦的位置,和凤曲一道驾车。 但马车跑了没多久,凤曲便听到车内有人说话,昨晚开始就不太对劲的穆青娥出声叫他,五十弦伸出手来,一把把他拽进车去。 凤曲仰面倒在车里,半截身子还在车外,眨巴眼睛:怎么个事儿? 五十弦把他拉进来坐好,穆青娥则酝酿再三,开口说:我们不如改道吧? 嗯?改道?凤曲懵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是怕昨晚那个水吗?还是怕大妖?改道的话,要怎么改呢?我不认识路,你们有想法吗? 穆青娥答:我们先不管宣州,直接去明城。 这个提议就有点奇怪了。 连五十弦也好奇地看了过去:为什么? 但穆青娥当然不会回答。 穆青娥一向只给结论,她的理由,都是自己藏在肚子里的。 凤曲猜想,说不定和穆青娥叫他从瑶城登陆的原因一样,但阿珉这次都一声不吭,可见穆青娥还是比阿珉厉害。 可以啊,早考晚考都一样,先去明城就先去明城嘛。凤曲道,怎么走呀?有人认识路吗? 这时秦鹿懒洋洋地掀开白布,避开窗外光线,慢悠悠道:改道,不是不行。但我批的通关文牒,是从瑶城去宣州的,再要去明城的话,还得找宣州的人再批一份,至少得先进城。 他说的也有道理,凤曲跟着点头:好像也对。 穆青娥张了张口,半晌却没声音。秦鹿继续说:更何况,早考晚考都一样,穆姑娘怎么就想避开宣州呢? 第86章 难道我们事事都要向大人汇报吗? 别叫大人啊,我们是同伴,互通有无不是很正常吗? 同伴? 我可是无时无刻不把各位视为至亲至爱的同伴,秦鹿问,难道你们不是吗?真伤人。 穆青娥不搭理他,秦鹿笑笑也就作罢。 饶是凤曲也听出这番话有点阴阳怪气,可是明面上挑不出毛病,他不能怪秦鹿欺负人。 甚至秦鹿说得软绵绵的,听上去还怪可怜虽然结合他那一脸笑意,就知道这厮纯属讨骂。 那就进城再说?凤曲决定暂别战场,吹玉一人太辛苦了,我先去驾车。 - 这天黄昏,一行人好歹是赶到了城镇。 和平安村相比,城镇的确热闹不少,傍晚时分还有车马往来,各家客栈店铺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就连官家的驿站之外都停着三四辆马车。 由于盟主大比带来的人员流动,镇内也时常听到五湖四海的方言,凤曲下车牵马慢行,找了一间尚未满客的客栈,并在一众艳羡的注视下,领着三位女眷入住。 您的房间都在二楼,小的带您过去。 吸取教训,凤曲这回订了三间客房。 两个姑娘一间,他和商吹玉一间,至于难以处置的秦鹿,就让他自己住一间去。 凤曲本想再找小二仔细问问摇光、观天楼和考题之类的情报,但刚放下行李,就听到一搂大堂正有人高谈阔论,急忙端一杯茶,装作刚好地倚上二楼阑干,侧耳偷听其他客人的谈话。 比起凤曲等人,大堂的客人才更像是江湖中人,衣着装饰都极精简,为首者背了一把黑沉沉的重剑,身边同伴也各佩武器。说起话来,口音都是天南地北,听不出来历,只能依稀辨认几个地名。 你们有人听说瑶城的事吗? 凤曲浑身一抖,偷偷别眼过去观察那群人的神态。 果不其然,这个问题抛出后,那一伙人变了方才严肃商谈的氛围,有人重重地一拍桌面,都是是一副勃然大怒的反应:你是说天权逃跑的事吧?!真是混账,他这么跑了,要我们之后去瑶城的怎么办?! 据说天权还是留下了不少信物的,只是有多少、怎么拿,现在都没人知道。 哼!什么狗屁第一美人,天权保准就是跟哪队考生跑了。别让我遇上他们队伍,这么不负责任的家伙,我定要他们好看! 就是就是,我还真奇怪了,什么队伍能让天权都另眼相待,他们最好是真有两把刷子。 一时间群情振奋,有关那个抛下考生追爱去也的天权,几乎所有人都是如出一辙的愤慨。 凤曲缩在二楼,抖得更厉害了些,完全不敢下楼去和他们交换情报。 同时,他又想起了昨晚那个神秘的深夜来客。 其实,凤曲也不信那是村民玩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那对夫妻提出江湖高手的时候,凤曲着实一激灵,脑里彻底清醒了,而且心虚得厉害。 他们可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商旅。 五个人里,一个是满门被灭、隐姓埋名的落魄大小姐; 一个是备受生父冷待、人缘更是坏极的暴躁贵公子; 一个是杀了多少人自己都数不清的女刺客; 还有一个是刚刚丢下满瑶城的考生,一句追爱打发了所有心怀期待的江湖儿女的混蛋考官。 包括他自己。 虽然他纯良无害、真诚恳切、与人为善、谦逊有礼,但也防不住如方敬远那样莫名其妙就对他怀恨在心,或者如商别意那样闲来发疯就拉他下水的病人。 「他武功没那么好。」 那就是他又找了鸦。 「那去把五十弦抓来拷问。」 不然还能是什么?! 对他一直否定的阿珉沉吟一会儿,盖棺定论:「不知道。」 凤曲正想嘲笑,却听阿珉补充:「可能是鬼,或者大妖吧。」 凤曲: 楼下还在谩骂天权,楼上的凤曲却觉得阴风阵阵,抖了又抖。 凤曲:我们打个商量,以后能不能别开鬼的玩笑。这个一点也不好笑。 阿珉:「不能。」 他有点恨这个舍友了。 不过,今晚宿在客栈,大堂整夜都有小二守着,总不至于再出问题。 他们又都仔细锁好了门,客栈里还有那么多的客人,怎么想,都不可能再有那么恶劣的玩笑了。而且今天他不再喝酒,自然也不会睡得过沉,照理来说,应该是再平安不过的一夜。 - 可那只是照理来说。 凤曲一夜没睡踏实,提心吊胆、半梦半醒。 朦胧间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在唱过四更之后,他便有些睡不安稳。侧头看一眼商吹玉的睡颜,凤曲小心翼翼拈开被角,正是睡眼惺忪,探脚下床,去够自己的鞋子。 第87章 他想去一趟茅厕,回来后再眯一会儿,就可以起床练剑,等同伴一起上路了。 可他的脚趾往下一试,一时没有拨到自己的鞋。 这时,凤曲注意到,床边坐了一道身影背对着他,似乎是感受到凤曲醒了,他便一边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一边缓缓扭过头来。 凤曲呼吸都停住了,压低声音:吹玉? 惨白的月光像一条白河,从窗口流淌进来,镀上那个人的轮廓。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水滴声,滴滴答答,好像在敲一面沉闷的皮鼓。 凤曲心中发毛,看着地上投映出的狭长的影子,和窗外树影纠葛在一起,树枝的倒影像是插/进了人的胸腔,更加让人犯怵。 是吹玉又比他先醒了? 凤曲一时不敢动作,对方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梳头,凤曲还能看见那头长发一丝一缕地脱落,可是浑然未觉似的,他还在徐徐转头,模糊的脸庞即将展现在凤曲眼前。 凤曲忘了呼吸,正想伸手拉他:吹玉,你说句话 二人之间差些距离,凤曲只得撑起身体,向他靠近一些。 但就在动作的时候,他感到棉被还被什么压着,顺着瞄了一眼,顿时僵住了动作,仿佛劈头盖脸被浇了一身的冰水。 商吹玉分明还在他的身旁睡着。 呼吸平稳,神态自若。 那梳头的那个又是谁? 滚!凤曲大喝一声,连惊带怒一脚飞踹过去。 床边的商吹玉被他一踢,干瘦的手指还卡在长发之间,整个人跌到地上,却不叫痛,仍在竭力梳头,想要把卡住的手指挣脱出来。 他的头发立刻脱得更加厉害,纷纷扬扬,格外瘆人。 凤曲的心脏都悬上喉口,压着尖叫去抓床边的剑,也顾不得白布还没拆下,举剑就往商吹玉的身上猛砸。 可他刚刚踩到地上,就感到一阵刺痛的湿冷。 只听哗啦一声,他竟然踩进了一大滩的、足以浸没脚底的脏兮兮的臭水! 那种令人不适的恶寒瞬间吞噬了他脚底的感觉,犹如跗骨之蛆,顺着脚趾向上,张牙舞爪地要将凤曲的四肢缚住。 凤曲懵了片刻,同时,商吹玉终于挣开了手指,而且因着他用力过猛的动作,他的头发牵扯着一大块的头皮,刺啦一声从头顶撕了下来。 月光照了进来,一瞥,血糊糊的一片。同时露出来的,还有一张惨白浮肿、不成形状的脸。 凤曲眼前刹黑,整个人一梭溜儿地滑了下去,一屁股坐进水里。 商吹玉这才醒了:老师! 反观那个被识破了的商吹玉,残余的头发覆盖着整个面部,头发和头皮都挂在他的指间,血肉淋漓的一片。他还像毫无痛觉似的,就借着月光,一步一窜地翻出窗户,砰地急坠下去。 听见楼下沉甸甸的响动,凤曲顾不得穿鞋,奔去窗边往下一看。 幽深静谧的街道上,苍白的月光洒了一地。 乌云之间穿掠着凄厉的鸦叫,乌云之下,耸动着又一片白森森、阴惨惨的云。 两列人影尽穿白衣,头戴斗笠,静悄悄地从街上穿过。他们没有脚步、没有声音,轻悄得像一条流动的河水,却是无数人身攒成,稀里哗啦地向前涌去。 而在惨淡的晦暗中,唯有三两声寥落的铃音穿破昏色,刺入凤曲的耳廓。 凤曲难以置信地擦擦眼睛。 再看,那些人影走得奇快,只剩下了队列末尾。 商吹玉点亮了床边灯烛,他从满地污水里找到了自己的鞋,并把凤曲的也捎带过去。 房中刹地亮了。 凤曲转过脸来,脸色煞白一片:鬼吹玉,有鬼 他已经被彻底吓清醒了。 背上起了一层薄汗,头发间也变得湿漉漉的。里衣汗湿一片,夜风一吹,冻得凤曲浑身哆嗦。 老师,对不起,我睡太沉了。商吹玉满是歉意地开口,提了外衫过来罩在凤曲肩上。 他和凤曲一起向下看,可他本就没和那个梳头鬼正面撞上,现在又不见了那队白衣人,商吹玉实在无法共情凤曲的惊恐,只得尽力安抚,又问:老师,您要不要洗个澡? 洗澡? 洗个澡,梳洗一下,人可能会 听到梳洗二字,凤曲便想起那个人影在他床边梳头的景象。 连他的头皮也一瞬间感到了被人揪扯的剧痛。 不不不我不要,别管我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凤曲大声反驳,心有余悸,闭眼许久,才扶着椅子坐下。 商吹玉把灯烛放在一边,又把窗户拢上,避免夜风吹伤了凤曲。 这时,凤曲便捕捉到,房里再次出现了在平安村里闻过的臭味。 甚至已经不是模模糊糊的臭,而是能够辨认出来的,像是动物死后腐坏,又酸又苦、难以形容的腐臭。 污水依然是从门缝里渗入进来,木门被泡成了极深的颜色。 商吹玉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从污水里捞起了不少的断发、皮屑甚至指甲,这一切都侧证着今晚并非凤曲多心或者噩梦,而是他们的房间真的遭遇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88章 倘若他们再粗心一点,被那家伙直接暗杀也不是毫无可能。 凤曲看清了污水里的东西,又叫:不、不行,我得洗。吹玉,我要洗澡,我们先把这些水清理出去。还有青娥,青娥他们 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竭力平复心情,撑着发软的腿强行站起:我要去看看青娥他们。秦鹿还是一个人住的,他那边更危险了,得去看看。 商吹玉过来搀扶:我陪您。 但不等二人走近门口,震天响的撞门声已经闯了进来。 门被某人砰砰激撞,凤曲刚刚压下去的心跳又腾地窜起,一下子抓紧了商吹玉的衣袖。 商吹玉厉声喝问:谁? 门外人尖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boss大人、主角大人,救救人命!!! 师生二人对视一眼,都听出了来人的身份。 商吹玉沉脸上前,一把拨开门锁,五十弦就如一支飞箭一般窜了进来。 但在半路一滞,她也闻到了凤曲房间中更加刺鼻的腐臭,顿时呕地一声弯下腰去。 穆青娥正在敲秦鹿的房门,因为她们的动静太响,其他客房也纷纷开门来看,接着都被走廊里惨不忍睹的景象吓在原地。 只见二楼走廊已经淤积起一寸深的脏水,人们走在水里,都是哗啦作响。 水面漂浮着各种头发、皮肤、指甲、断骨乃至碎肉,众人不敢深想它们来自何处,个个铁青着脸,本想教训五十弦的人们也都收敛架势,暂且沉默下去。 一楼,客栈大门紧紧关闭。 这晚乌云虬结,就在人们死寂之时,天幕豁出一条巨口,刺眼的电光亮了一瞬。 随后惊雷滚滚,瓢泼暴雨轰地砸了下来。 没有等待任何人的反应,暴风雨就这样冲向了客栈。 像一双暴躁的手,拼命要把大堂的两扇孤门拆毁似的。砰地巨响之后,大门应声崩碎,二楼的住客面面相觑,直面着奔灌入内、呼啸嘶吼的暴风,终于有人发出一声哀鸣: 掌柜的和小二他们呢? - 凤曲可没时间管外人的死活。 穆青娥敲了好一阵都没敲开秦鹿的门,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五十弦把两人一起拉到秦鹿那边,急得踩水,又不好再惊动其他客人,只好小声碎碎念:白毛哥别是死了吧?怎么会闹鬼呢?恐怖片里一个人住,不是主角就是尸体啊!佛祖保佑玉帝保佑耶和华保佑 别说那种话!凤曲也急出了额汗。 五十弦带着哭腔:可是、可是白毛他我虽然很控白毛,但白毛都很脆的,很容易死掉,总不能我们还要走什么人鬼情未了的剧本吧 她已经越说越怪,凤曲不想再听,眼见就要拔剑拆门,却被穆青娥一把按住。 商吹玉道:我去找小二拿钥匙。 接着便穿过一众瑟瑟发抖的客人,独自走下楼去。 剩下凤曲和两个姑娘原地不安,又等一会儿,商吹玉从客栈伙计住的大通铺里钻了出来,手上拿着两支断香:老师,有人在一楼燃了安神香,掌柜的和伙计都被迷晕在里头了。 众皆哗然:是谁这么大的狗胆?! 商吹玉不理他们,继续说:但是叫不醒人,也不知道他们都把钥匙藏在哪里,老师,您看 话音未落,凤曲已经从白布里抽出自己的剑。 电光照彻客栈的刹那,剑光如雪闪过。 凤曲一剑挑落门锁,抬腿飞踢,秦鹿的房门应声而开。 三人着急地挤了进去,凤曲大喊:秦姐姐! 只见床榻上卧着一道身影。 外界喧嚣充耳不闻,风雨飘摇他独善其身。 凤曲捏着门把的手微微颤抖,穆青娥入内上前,在秦鹿鼻尖试了片刻。 活的。她说,睡得挺香。 在她身后,五十弦和凤曲嗷地抱作一团,谢天谢地。 什么佛祖、菩萨、玉帝、耶和华都被谢了一通,五十弦鼻涕眼泪双颊流,正想继续感恩阎王老爷,却听楼下又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 接着,就是一声格外响亮的问好: 外边雨太大,小的们只想讨个避雨的地方。求求各位老爷不要计较,天亮雨停,小的们麻溜地就滚啦! 第033章 花游笑 凤曲原本没对那几个突然造访的花子怎么上心。 他急着把秦鹿摇醒,教训这厮今后无论如何也不许睡这么死。 而穆青娥和商吹玉去了一楼,他们不知用什么办法,硬是把吸饱了安神香的一众伙计从睡梦里弄醒,又借后厨要给凤曲等人熬几碗姜汤。 眼见着满客栈的风雨和污水,掌柜的头晕眼花,急忙嘱人查看有无财物损失,又亲自去给客人们道歉。至于前来避雨的花子,大概都是宣州本地人士,掌柜的扫他们两眼,耳语几句,也竟没有驱赶。 真的有鬼,真的有鬼啊!凤曲训着秦鹿,反而把自己训得眼泪汪汪,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头发那么长!皮肤那么白!我问他话,他不吭声!他还跳楼!我去看,他就、就不知道哪儿去了,街上密密麻麻全是穿白衣的尸鬼,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儿声响,速度却快得不得了,一眨眼,全没了! 第89章 凤曲说得绘声绘色,五十弦听得啃起了指甲,声线颤颤:我、我是没看到这么吓人的,可我看到那些水,我就要吓死了。 水也很吓人!那个气味臭得很奇怪! 对对对,像没人处理的死老鼠的味道啊啊啊,我不想回忆了,白毛哥你还能睡这么熟,佩服佩服。 二人说得快哭了,唯一的听众却倚着床靠懵懵懂懂,不等说完,阖目又要昏睡过去。 五十弦急得尖叫,抓住秦鹿的肩膀摇晃一阵:秦娘子!!秦姐姐!!你是我亲姐啊,我求你别睡了,要死了,别睡了!!! 秦鹿在睡觉的时候总是很有一种江湖气质。 悍不畏死、舍生求睡,好像天塌下来也不能耽误他睡觉的正事。 凤曲旁观一会儿,终于自认不如,拉住了声嘶力竭的五十弦:让他睡吧。 还睡?睡死了谁来收尸? 除了你我,还能有谁。 boss,一看你就不懂管理,你不能总这么惯着他。 凤曲摇摇脑袋,彻底放弃和秦鹿讲理。 他的手一松,五十弦一个人拉不住,秦鹿自然而然又倒了回去,含糊不清地道:好啦,等本座睡好再来驱鬼,去吧、去吧。 一顿折腾下来,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凤曲当然不可能真指望秦鹿睡醒驱鬼,他和五十弦盘算一阵,觉得先和穆青娥、商吹玉二人商量一下也不错。 正嘀咕着,穆青娥端了两碗姜汤上楼,用脚把房门一踢:端汤去。 五十弦喜滋滋从穆青娥手里接过一碗:谢谢小穆姑娘 穆青娥尚未落地的脚便在她膝弯处一拐,五十弦一个趔趄,听见穆青娥冷冷道:这是秦鹿的,你的自己下楼去端。 五十弦大声抗议:他都懒成这样了你们还惯他?! 穆青娥睬也不睬:他付的房费。 五十弦便蔫蔫的不再做声了。 - 五十弦的前车之鉴,自是让凤曲乖乖闭嘴。 下着大雨,不仅仅是穆青娥,客栈也给其他客人准备了姜汤,只是穆青娥大概更刁钻些,听说还使唤了商吹玉去买什么专门的药材,只加进他们五个人的碗里。 凤曲不懂养生之道,但明白穆青娥总不至于坑害他们,赔了个笑,便下楼照着穆青娥的吩咐去端汤。 推门出去,伙计们正协力扫走过道的脏水,还给他们换了干净房间。 此刻客栈外虽是风雨大作,可一楼后厨烧着旺火,刺鼻的姜味儿直往上冲,闻一口,却像真的驱散了大半寒意,连带着凤曲尚余惊悸的心情也平复不少。 他一边下楼,一边寻找商吹玉的踪迹,偏在这时,几声断断续续的呻/吟飘了过来。 从楼梯的缝隙间,凤曲隐约瞥见了那几个避雨的花子,正缩在地上颤抖不止。 下楼才看得更清晰,倒在地上的两个花子瘦骨嶙峋、衣着褴褛,哀叫中伴着咳嗽,每一声都像要把心肺都咳呕出来似的。 花子,也就是乞丐,师弟在岛上就对他强调多次,江湖上最高深莫测的就是丐帮这支神秘的帮派。 他们可怜之余,又有诸多的可恨和可怕之处。 一旦成为花子的目标,他们就会不择手段将人抽筋剥皮、敲骨吸髓。 所以三个花子刚进客栈时,四周客人环视一眼,都默默避开,不肯和花子对上眼去。 而此刻,这两个花子就用他们瘦削却异常有力的手指,如铁钳一般死死抓着一个人的衣摆,呻/吟着哀求:公子、公子,您好人有好报,就再赏我们一口吃的 被抓着的少年,赫然就是凤曲正在找的商吹玉。 走下楼,凤曲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摸向钱袋。 商吹玉留意到他过来,却伸手把凤曲一拦,面色铁青:老师,我已经给过钱了。 凤曲怔住:给过钱了?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花子本就被商吹玉阴沉沉的脸色吓得不轻,只是不肯松手。 这会儿看到更为面善的凤曲,二人立即掉头爬向了他,一把揪住凤曲的衣角,嘶声恳求:公子、公子您就帮帮我们吧,我们帮里还有十几个老头,还有小孩,我们难得很哪,公子 凤曲吓一大跳,一时间掏钱也不是,挣扎也不是。 商吹玉更是黑了脸,作势就要动手:松开! 这时,突然从后厨冲回了一道黑影。 他还拖着一身的泥水,黑发一绺绺地糊在病白的脸上,这人膝腿跪地,几乎是一路滑行似的掠到商吹玉和两个花子之间。 脏兮兮的兽皮坎肩包裹着他瘦到肋骨尽显的身躯,凤曲只一打眼,却暗自心惊这个新来的少年,看着瘦弱,可骨架长得极好,看着干瘪的四肢,实际上却藏着一层极薄的肌肉。 凤曲辨认出来,这个少年就是刚才带着两个花子进来,高声说要避雨的小头头。 二毛!大莽!你们糊涂啊,怎么能冲撞这样金贵的老爷们少年先声夺人,爆出一声嘹亮的怒斥。 商吹玉皱了皱眉,但少年已经开骂,他也姑且没有动手。 第90章 跟着少年出来的伙计愣在原地,过了好几息,他为难地擦擦手,加入到凤曲二人和花子之间。 伙计叹气说:笑哥,你说你避雨就是了,怎么又来招惹我们客官呢? 是是,真不好意思,吓到老爷们了。笑哥一边说着,一边拍拍两个花子紧抓凤曲的手,快松开,别再冒犯老爷,给老爷赔礼道歉,快! 两个花子哀哀叫作一团,却出奇温顺地爬了起来,跛着脚给凤曲赔礼。 笑哥作势要给两人各一巴掌,凤曲急忙叫住:不用演这个,我们不追究就是了。 被他戳破,笑哥也不害羞,余光倒往二楼瞟了瞟,咧开嘴:老爷们住的是上房啊,真好真好,我这帮兄弟没开过眼,好不容易见到这么阔绰的老爷,您别计较。 商吹玉道:既然是你的人,平日就仔细管教。 是是是,小的记得了,绝对不敢再招惹您几位瞧着就了不得的老爷。笑哥笑嘻嘻说着,目光落到了凤曲身上,这位老爷也别生气,外边雨小多了,我们这就滚蛋。 说罢,他便强拽起两个落汤鸡似的花子要出客栈。 伙计堪堪松一口气,正想赔个笑脸把几位客官哄好,却听凤曲出声:你身体好,但他俩是真扛不住了,外边雨又没停。你们坐下来喝碗姜汤,吃点东西再走吧。 一边说,凤曲一边把一枚铜板放到柜台,叮嘱伙计:辛苦你再热三碗汤来。 伙计收了小费,自是喜笑颜开,笑哥却打断道:两碗足矣,我要喝酒。 商吹玉眉宇一皱:老师心慈给你一碗汤喝,你竟然还敢得寸进尺。 凤曲拉住他,摇摇头:喝汤是帮忙驱寒的,但我不能请你喝酒。 喝酒不是一样可以驱寒?那你要怎么样才请人喝酒? 抱歉啊,我没钱请人喝酒。 哈!笑哥噗地笑了出来,一拍大腿:你这老爷真有意思,我记得你了,现在起你就欠我一顿酒了。不过,我不信你是真的没钱,你没钱,你朋友里总有人有,你不请我,无非是看不上我。 这江湖本就鱼龙混杂,哪怕是凤曲这会儿也看明白了。 那两个花子多半是看他们出手大方,就把商吹玉当作了一条大鱼。而这个笑哥,极大可能就是当地丐帮的小头目,说不定本就是他差遣这两个花子过来,但看这边人多势众,不能再讹出更多,所以出面唱个白脸,就要把事就此揭过。 刚才伙计叫他笑哥,还流露出些许敬畏的意思,可见这家伙看着年轻,却在这里很有一番名气。 总之,不管怎么看,这个笑哥都不是好惹的家伙。 如果不能立威,只怕他们住在这间客栈也会成为这帮花子垂涎的猎物。 如此想着,凤曲索性在大堂空闲的一处桌椅一坐,并对三人微微示礼:等姜汤送过来,大家坐下慢慢喝吧。 - 等待时,商吹玉被穆青娥叫上二楼收拾,只留下凤曲在楼下招待。 不一会儿,伙计就从后厨端了姜汤过来,往三个花子面前一放。 凤曲正低头啜汤,却见身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过来,在他碗边深深嗅了一口:老爷这碗好像比我们的更好啊。 凤曲:? 他不懂,他只会喝。 伙计道:客官那碗是他朋友亲手熬的,多加了药材,你们能喝点姜汤也该谢谢客官了。 是这个理,我懂我懂。笑哥一笑,反问伙计,老爷不是给了你一枚铜板吗?让我瞧瞧。 伙计不明所以,犹豫一会儿还是递了过去。 只见笑哥接过铜板,在掌心抛了一抛,对凤曲道:老爷,多谢你这救命的姜汤,小的来给你变个戏法。 嗯?凤曲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手指灵活地翻飞起来,那枚铜板在他手里扑腾转移,就像在跳一支舞。 伙计也和凤曲一样看得眼花缭乱,完全不能理解笑哥的用意。 这时,笑哥把铜板往半空中一丢,接着拿手握住,合掌做法一般,朝掌心吹一口气。 他分握两拳,看向伙计:猜猜铜板在哪儿? 伙计怔怔地指指左手:这儿? 笑哥哈哈一笑,松开手,没有铜板。 他又对凤曲微抬下巴:老爷,你猜。 那就是凤曲正想指他右手,余光却瞟到笑哥笑嘻嘻的脸庞,伙计挣的也是辛苦钱,你就别捉弄他了吧? 笑哥歪一歪头:哦?这是什么话? 凤曲叹息一声,颇为无奈地喝一口汤。 但也只是刹那,他的右手即刻向笑哥的腿间捕去笑哥双手都没有铜板,那枚铜板早就被他的戏法掩护着掉进了双腿中间,因为裤腿肥大,才能遮挡得严严实实,不曾引起注意。 笑哥笑容更盛,反手捉住凤曲手腕,露出空空如也的右手。 凤曲另一只手也飞快扑去,但被笑哥横臂一挡,只听见闷闷几声响,两人已经于呼吸之间过手数招。 第91章 直到凤曲以脚勾住笑哥小腿,笑哥起身扯步来挡之际,那枚铜板倏地落地,在地上弹出一声脆响。 伙计正要弓身去捡,笑哥又一翘脚尖,把那铜板再次掂上半空。 凤曲则一挡击开笑哥双膊,将肘微抬,抢在笑哥之前拦过铜板,笑哥却笑吟吟地一踩长凳,长凳另一端自然翘起,凳腿往凤曲的方向一扑,直直拍向凤曲的正脸。 不得已之下,凤曲只得矮身避过。 但他也不甘心就让笑哥得逞,转首之时,以发簪一触,正抬手将接的笑哥和铜板相擦而过,只听当啷一声清脆无比的碰撞。 铜板落进了笑哥的那碗姜汤。 哎呀哎呀,笑哥颇为遗憾地搓搓手掌,老爷,你弄脏了我的汤,这回说什么也得赔我一顿酒啦! 凤曲: 师弟说得对,这帮花子真的很可怕。 笑哥却像看不出他的情绪,还嘻嘻笑着靠近过来,也不在乎自己脏兮兮的会不会惹凤曲反感:你会赔的吧?老爷,你可是连一枚铜板也要帮伙计争抢到底的大善人呐? 伙计满是愧疚地端过那碗姜汤,插话道:笑哥,我再请你一碗,你不要为难客官。 你请我?你请我什么? 我请你姜汤。再不济,我请你一碗酒就是了! 笑哥长长地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上木桌,翘起二郎腿来,又伸手去抬凤曲的下巴。 凤曲侧脸躲过,见他把脚踩在凳子上,只能出声劝道:你别踩人家要坐的地方。 本人可不是什么酒都喝的,我非要你请我不可。笑哥说,老爷,你到底请是不请? 伙计怒骂:终归都是让你喝酒了,你还挑三拣四! 我当然挑三拣四,我只喝朋友的酒,你这小子给的,指不定还要往里头吐口水,不喝不喝。 朋友。 凤曲心尖微动,抬眸视他。 笑哥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见他看过来,笑吟吟地抬抬左眉:老爷,玩笑一场,你还真生气了?出门在外,这江湖本就是不打不相识嘛。 不过,经此玩笑,凤曲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苍白的肤色、微陷的眼窝,眼底下聚着两团不甚健康的微青,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笑哥动手时力道不小,说起话时却显得气虚,散乱的碎发遮着眉眼,以至于看不清晰他的长相。 此刻出了些汗,笑哥才把额发撩开,而他的头发黑得惊人,都在脑后扎作一个小团,但又有些散乱,看上去汗津津、脏兮兮,和那张苍白的脸对比得异常鲜明。 看上去年纪并不很大,至多十七/八岁,声音都还略带稚气。 总的来说,其实是张相当俊朗的少年面孔。 叹息一声,凤曲却莫名笑了出来,朝他伸出一只手去:我叫凤曲。龙凤的凤,听曲的曲。 花游笑耸了耸眉,特意把手在兽皮坎肩上擦了擦虽然没什么大用,但好像能显得他更庄重一点,接着,他也伸出手和凤曲相击: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1少年大笑着说,小的行不更姓坐不改名,宣州花游笑。说起来,难怪小的会对老爷一见如故,这凤曲法酒可是出了名的好酒,老爷不如就请我这个? 说这么多,还是想喝酒啊? 老爷多多谅解,小的也不会白吃白喝,这宣州地界您有什么好奇的,大可以问我。就算我现在不知道,不出几日,也会给您把消息搜罗过来您信不信? 二人默然对视,凤曲从那双眼中看不见半点花子行乞的卑微,正相反,花游笑的眼睛里满是精明,好像打定主意,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屈服。 总觉得很不舒服。凤曲在心中嘀咕。 一直没有动静的阿珉才开了口:「问吧。」 你也觉得应该问吗? 「问他总比问观天楼好。」 那倒也是,花游笑再怎么过分,总不至于要他一根手指。 下定决心,凤曲便对伙计点一点头:上酒吧。 这花子赌对了,他真的有事要问。 花游笑应声弯了眼睛:老爷大度。 在等伙计送酒过来的间隙,凤曲压低声线问:既然你都落花踏尽,那么宣州的事,想必也都会传进你的耳朵? 花游笑却似笑非笑地耸了耸眉,反问:老爷是想问什么? 最近盟主大比不是正热闹么?还有宣州境内,有没有什么闹鬼的传闻? 鬼?花游笑目光上瞟,问,您说的是不是那个白衣服的女鬼? 凤曲吓了一跳,急忙循声回头往二楼看。 看了一圈,哪里有什么女鬼,反而是五十弦和穆青娥齐心协力,刚刚把秦鹿挖了下来,这会儿秦鹿睡眼惺忪,一身金丝牙白锦纱罩着长裙,正被两个姑娘拖着拽着下楼。 商吹玉在他们之后,正关切地打量这边不过一眼看去,凤曲实在没看出来他们哪里像鬼。 第92章 不过顺着花游笑的视线,凤曲才品出来,他说的似乎是秦鹿。 凤曲道:那不是鬼,那是我姐姐。 姐姐?花游笑眯起眼眸,笑意重了些许,忽然便扬高声线,哎呀呀,原来老爷您是盟主大比的考生呐,那何必再问我呢,这客栈里应当住着不少和您志趣相投的知己才是啊! 这一声喊,直喊开了二楼的好几扇门。 刚才鸦雀无声的众人,此刻都开了门,齐齐往下看。没开门的,指不定也有不少贴到了门边偷听。 凤曲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花游笑拍拍头顶,这厮还不自觉,继续笑道:不过,您该是从瑶城过来的?比起宣州的考试,还是瑶城的更有趣嘛,是不是,老爷? - 这花游笑究竟是何方神圣? 凤曲这会儿懊悔极了,而且火冒三丈,恨不得把汤碗往花游笑的脸上猛扣。 他自忖带着秦鹿,队中还有两位姑娘,一路不得不低调缄默,唯恐引起他人注意。 可花游笑这一嗓门,非但把他们的身份叫破了不说,还以瑶城考试惹得这么多人的侧目要知道,赶在这会儿进城,又住客栈的外客,至少也有三四成是奔着盟主大比而去。 说好听了是同道知己,说不好听了,那是注定要打得头破血流的竞争对手。 凤曲深吸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和花游笑翻脸,却听一声嗔笑从楼间传来,刚被花游笑说成女鬼的秦鹿袅娜下行,一句话便压下了所有蠢蠢欲动的视线: 放肆。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何时准你自作聪明、反客为主了? 他照旧蒙着双眼,行不摆裙、优雅高华。 莲步之间自成一股气势,哪怕下了楼梯,他便柔若无骨地偎至凤曲身畔,可那股久居上位浑然天成的威势还是陡然压了下来。 连凤曲都抖了一抖。 秦鹿今早没能睡饱,正是一腔火气无从发泄,花游笑刚刚好撞了正着。 伙计左右张望,虽然看出气氛不对,但还是得哆嗦着送酒过来。 他把酒杯酒碗一概摆上,小声问凤曲:客官,还倒酒吗? 答话的却是秦鹿:倒。 但愿你给出的信息,能对得起这顿好酒。 他含笑说罢,不怒自威。 第034章 妖邪说 大约这个花游笑和秦鹿之间真有一点八字不合。 这边怒罢,那边也生了火气,花游笑皮笑肉不笑地把桌一拍:好啊,我今天就做了这件好事,来来来,有没有其他要听宣州考试的人呐?大家一起下楼喝酒,一起听我这叫花子说说嘛! 凤曲一愣:什么 明明是他请的酒啊?! 老爷不会这么小气吧?花游笑哼笑一声,狭眸微眯,既是同道中人,当然要大方分享,是不是? 他这一声吆喝,原本蠢蠢欲动的人们立刻涌了过来。 大堂里的钻进了人堆,二楼的也急急忙忙下楼。 凤曲便感到身边人的呼吸更沉了些。 秦鹿多年养尊处优,哪里有让人这样当面反抗的经历。 来不及和花游笑争论,凤曲连忙按住秦鹿的手,凑过去小声道一句:没事没事,别跟他计较。 他的话音虽小,但肯定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花游笑闻言扬了扬眉,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端碗牛饮,还不忘大声夸赞好酒好酒。 不多时,里三层外三层真的围上了二十来个考生,个个都是江湖打扮,神情严肃庄重,还对他们一一见礼。可以看出,其实这些人也对截胡情报一事略有羞愧,只是机会就在这儿,大大方方参与讨论,总比躲在后边偷听来得光明。 凤曲一眼看去,觉得他们像极了师父给自己授课时,那些躲在门外满是向往的师弟师妹。 那能怎么办呢? 除了装死他还能怎么办。 面对四周围拢的人,凤曲被挤在中央。 穆青娥和秦鹿的神情都不好看,五十弦还处于云里雾里,商吹玉倒是懂了处境,但他只在乎挡着人群,不让他们触碰到凤曲。 剩下凤曲如坐针毡,抬起眼,顶着周围滚烫的视线。 半晌,凤曲挤出一个笑:那,现在人都来了,能说了吗? 他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亲切和善的笑:大家都坐下吧,这么站着多累,我买酒是为助兴,诸位权当聊天好了。 较之同伴,凤曲的音色长相都更柔和,看上去善良单纯,很难生出恶感。 尤其是他笑起来时,就更加令人亲近。 刚才见识过凤曲和花游笑的切磋,一干考生对凤曲都少了轻视,此刻看出来他和秦鹿等人同队,且说话很有一些分量,便也纷纷向他一揖,便各自围聚着落座,等待花游笑开口。 花游笑给自己倒满了酒,客栈之外仍是狂风急雨,客栈之内,却莫名显得宁静安详。 他道: 宣州的考官,想必你们都听说了,就是观天楼的摇光大人。这摇光大人平日从不过问宣州俗务,也很少在人前露面,哪怕是我,也只是粗略听说一二。说她容色姝丽,却冷若冰霜,看似柔弱,武器竟然是两把重逾千钧、令人生畏的巨斧,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吓人得很。 第93章 一旁便有考生揶揄:美人?说起来,瑶城那个天权不就要找第一美人吗? 是也是也。花游笑接过话去,不过我对瑶城不太了解,有没有老爷来说说这瑶城第一美人又是怎么个事儿,我怎么还听说连天权都跟人跑了? 旁人答:能是什么事儿呢,英雄难过美人关,那天权设了个稀奇古怪的考题,就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答法。有人中了他的心意,天权就跟着美人跑了,至于美人是妖精是神仙,我们也是无缘得见呐。 要不是秦鹿现在还未暴露身份,凤曲都要怀疑花游笑是冲着他们来的了。 说好要聊摇光,三两句话竟然又扯回了天权,更让他头疼的是,周围外人还都对此颇感兴趣,一副要和花游笑大谈特谈的架势,好像真想把秦鹿和所谓第一美人的风流韵事传遍天下。 凤曲忍了又忍,还是不禁开口:我们还是先聊宣州 对啊!凤曲老爷你有没有去过瑶城呢?那个第一美人,真有传说中的那么美吗?花游笑像是看穿他的想法,嬉皮笑脸截住话头,我是真的好奇呀,得美成什么样子,才能让天权都为之倾倒? 考生帮腔:那肯定是美的。我也不瞒了,我朋友之前就在瑶城,为了早日拿到信物,他们私下打点过群玉台的小童。那小童就是亲眼见过第一美人的,事后跟我朋友说起,还是一副被勾了魂儿的德行,忘乎所以得很呢! 众人哗然,都来了兴致:怎么说的? 别的不好细说,但那姑娘的确是美,说是国色天香都不为过。一路不出声响,身段却软得惊人,小童扶着都感受不到骨头,还要闻着美人身上的香味儿,说是整个人都立马酥了,根本不舍得对美人大声半句,唯恐惊到吓到哎呀,也不奇怪天权会属意于她啦! 凤曲: 真的假的?真有这么稀奇?这听着,岂不是妲己褒姒,根本就是个绝世狐狸精嘛! 有有有,瑶城现在传得可厉害!甭管天权是真跑假跑,这美人的存在是绝对没人怀疑的。 听说那美人真就是狐狸成精,跟她对上一眼,立马就会丢了魂儿! 听到这里,凤曲的笑容已经有些为难。 偏偏此时还听到从他身后也漏出了一声笑,五十弦正抓着穆青娥的胳膊苦苦忍耐,即便如此,还是按住肚子,埋下头来靠在凤曲的颈窝,小声说:boss,我就说由你出马没错吧? 凤曲: 我要告阿珉!把你们这帮家伙的嘴全粘咯! 不过五十弦也没笑太久,商吹玉很快斜去一眼,冷冷地把她拽了起来:别倒老师身上。 花游笑这才拍案大笑,叫停了众人的议论: 原来如此,我听明白了。瑶城这个天权和他的小美人还真有趣,将来若有机会瞻仰一二才好,能让天权大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想必是个了不起的美人。 一边说着,他那颇为玩味的眼神还把凤曲上下打量一遍。 现在再说他是无心,凤曲都觉得是自己太迟钝了。甚至仔细回想半天,凤曲越想越觉得心惊,身体也开始绷紧: 这花游笑不会真是冲着他们来的吧? 四周哄笑,但还是有人唱反调:再怎么美,也只是皮囊罢了。 我还是不信随便找个家伙就能妄称什么第一美人,那些闲话都是闲人传的,说不定还不如这位少侠标致!啊,少侠,在下曹瑜,幸会幸会。 凤曲懵懵地环视周围,才发现那人说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这话其实有些不尊重人,商吹玉的手已经在身后摸箭,秦鹿也长哼一声,似笑非笑地转过脸去。 凤曲急忙压住二人,笑着回答:我叫凤曲,龙凤的凤,听曲的曲。幸会。 曹瑜就是他前两天多看了一眼的那个客人。 生得猿臂蜂腰,肌肉虬结,背上负有一把重剑,若不开口,他的气质其实相当沉静,显得深藏不露。但一说话,曹瑜的外地口音便显露无遗,听着不带恶意,甚至颇有几分好玩。 曹瑜看上去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既然和凤曲交换名姓,便像朋友似的大笑着打趣:对嘛!既然凤曲他们都是去过瑶城的,那第一美人至少要和 他的眼神从商吹玉、秦鹿、穆青娥乃至五十弦等人的面上掠过,坦白说,这一行人无论男女,长相都极漂亮,虽然昨天不曾搭话,但他们都暗自关注着这支从长相到气质都很出挑的队伍。 不过另外几人看着都不适合玩笑,曹瑜便说:至少长得有凤曲一半,我才算勉强认可她了! 凤曲正端碗喝酒,闻言呛咳一阵,狼狈极了。 商吹玉在后帮他顺气,秦鹿噗嗤一笑,五十弦更是趴到穆青娥的肩上抖个不停。 偏偏其他人还不自觉,一边笑着附和,一边批评凤曲脸皮太薄,经不起调戏。 第94章 凤曲脸上耳后都红了大片,又羞又怕,急忙对众人作揖:好了好了,我们不是要说宣州吗?怎么聊起瑶城没完没了。就我这种粗人,怎么比得上第一美人呢?还是言归正传吧。 因为咳嗽,凤曲的话里都带些哭腔。大家哄笑一阵,也不想再为难他,花游笑道: 好嘛,那我就坦白从宽。 说罢,他摇头晃脑地开了口:摇光的考题是不让外泄的,所以要问我详细,那不好说。但要拿到考题,首先就得和摇光交手,可她的斧子特别无情,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在她手下撑不过两斧,据我所知,考生们须得从她手上走几回合,才有可能拿到她的认可。 几回合?究竟是几回合呢? 嗯我听说有四五个人围攻摇光,十几回合后,还有一个能站着喘气的,摇光就同意给他考题了。而且不仅是他,他的同伴也能一起入围,拿到考题。不过在那之后,那些人就不再出现,我也不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凤曲一连抓住了好几个关键词。 摇光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既然可以围攻,又可以一人得道,全队入围,那听上去好像不算太难。 其他人也有相似的想法,但花游笑猜到他们的心思,阴恻恻一笑:可别太小看摇光大人啊。她的武功足以跻身天下前五,单说这盟主大比召开以来,气势汹汹过来,再被摇光两斧子劈死的人数十上百,绝不是吓唬人的。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没了声音。 他们大多来自外地,对摇光的威名并不了解。但听花游笑说得一本正经,也纷纷估量起各自队伍的实力,以免真的不敌摇光,反而送了性命。 却听穆青娥出声询问:既然兴师动众来听你说,不可能只是吓唬我们一顿就打发了吧? 哈,这个角度很有意思!花游笑一拍大腿,对她眨了眨眼,猜对了。虽说那些考生入围之后就没了音讯,但我的弟兄分布大虞各处,要从坊间听说些消息也不算难。当然,这些都是道听途说,非我亲自打听,那就不能保真了。 一边说着,花游笑故作神秘地往桌上一压,虽是说给所有人听,目光却直勾勾地看向凤曲,笑意盎然:几位可曾听说过宣州北边正在闹的妖怪? 众人呼吸皆窒,尽是难以置信的模样。 凤曲一行在平安村有过耳闻,但其他人却是一头雾水,趁此机会仔细打听:是个什么妖怪? 花游笑拖长尾音,得意洋洋地哼笑一声:酒喝完了。 这小子! 凤曲牙根痒痒,想起自己含辛茹苦攒下的三两银子,这小子一顿酒就吃去二两,居然还想再讹?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没等他挽起袖子,一旁曹瑜先声道:别再欺负凤曲少侠了,我们请你! 噢?花游笑微带惊奇,看了过去,却是一笑,你们请,那我还得挑挑嗯,这次,我要喝玉楼春。 玉楼春可比凤曲法酒还贵不少,几个侠士瞪大了眼,曹瑜也抽抽嘴角。 不过他们敢开这个口,也不至于囊中羞涩,有求于花游笑,很快便把银钱往桌上一拍。凤曲偷觑一眼,暗自咋舌这是十两银锭。 曹瑜道:喝!方才那位娘子说得好,只要你给出的消息对得起这顿酒,再多钱也都无妨! 花游笑仰面大笑,利落地抓起银锭向伙计一抛:愣什么?买酒去! 说罢,他对众人勾勾手指,沉了声音:这妖怪,是住在明城和宣州之间的一座山上。最近一两个月才闻风声,有说它是山精化灵,也有说它是从外地精怪窝里逃来的。不过,那不重要。 听说那妖怪生得人面蛇身,原型足有八九十丈的长度,一口能吞下一幢观天楼。若只是这样,也不碍事,大伙躲着便是了。可妖怪生了灵智,还会化作人型,每每露面,都是化作一张极俊俏的少年或者姑娘模样,口吐人言,看着柔弱温顺,叫人防不胜防。 妖怪是以人为食的,这不罕见。但这妖怪不仅自己吃人,还能驾驭山中众蛇,捕到猎物从不立即享用,而是骗回蛇穴当中,万蛇蚕食,活活将猎物生吃缠死。 花游笑一边说,一边朝凤曲扑了过来。 凤曲看着瞬息之间逼到自己眼前,近乎交睫的花游笑,端坐不动,反问:你干嘛? 花游笑也对他眨眼,嘻地一笑,被商吹玉一手推回原位。 我以为你会怕呢。花游笑说,看来,只是说说的话,连你也不害怕嘛。 凤曲只觉莫名其妙:什么叫连我也不害怕?你说得这么玄乎,可怎么听都只是民间闲话。世上要真有这么巨大的蛇,它又要吃人,为什么不直接闯进宣州城里一饱口福呢? 曹瑜等人没被花游笑吓到,倒被凤曲这个假设吓了一跳:少侠,你说的也太认真了些。 这种子虚乌有的事,哪里需要害怕。凤曲摇摇脑袋,不以为意,怎么想都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而且我想不出来,这和考试有什么关系? 第95章 花游笑道:这就是考试咯。 什么? 伙计抱酒出来,给众人满上,花游笑接过碗,仰头喝干,咂了咂舌:我说,这就是宣州的考试啊。 凤曲有些怜悯曹瑜的酒钱了。 十两银锭换回这么一个笑话,换作是他,现在一定怄死了。 但曹瑜却不这么想,反而沉吟一会儿,问:听你的意思,这蛇妖真的存在? 虽说我们丐帮是比较便宜行事,但我花游笑要交朋友,是从来不说谎话的。花游笑哼哼着又倒一碗,他的酒量惊人,几大碗下肚竟然不见醉意,煞有介事地补充,都知道宣州地处明城和瑶城之间,不宜耕种,尽靠贸易通商补足民用,所以不能不仰仗瑶城照顾。 曹瑜沉声答:不错。 花游笑咧开嘴,竖起手指在他们眼前晃了晃:从瑶城过来,你们有没有留意周边村庄呢?但凡长点心眼都会发现,很多村里都空空荡荡,青壮男性更是屈指可数。 临近瑶城的村子里,不少人都会被瑶城商贾雇去护镖走商。他们负责在宣州南接手货物,再一路护送去宣州北,交给明城的客人。 现在,你们说,那些村子里不见了的男人都往哪儿去了呢? 凤曲怔怔回答:宣州北? 听花游笑的意思,是说大量村民被商贾雇去送货,但到宣州北后,便失去音讯、下落不明。 曹瑜道:或许他们只是耽搁一阵,总不能是都被妖怪吃了。 花游笑却是冷笑:吃了?只是吃了还好,你们还是没想透啊。这世上最恐怖的难道是妖怪?分明该是人才对嘛。 那些失踪的人,原本可都是平平安安回来了的。只是不出两天,就会被官府派人叫去,起初只说是配合什么案子的调查,之后大家发现蹊跷不肯配合,请人去就成了抓人去。再往后么,从南到北轻而易举,从北到南难如登天而盟主大比的考生,也是要去宣州北的啊。 花游笑道:要是让瑶城知道宣州闹了妖怪,以后不再取道宣州,百姓失去生活来源倒是次要,但宣州地方就不能从瑶城手里收取路费了呀。所以,这消息当然可不得仔细截断,绝不能传进瑶城的耳朵吗? 话到最后,他还对凤曲笑了一笑:您说,是不是? 凤曲呆呆地附和:啊,是吗? 答应完,他才意识到,花游笑似乎不是对他说话,最后那个反问,更像是冲着他身边的秦鹿。 这个话题,对于江湖人来说有些太过突兀了。 曹瑜的脸色也急转难看,众人窃窃私语起来,虽然想不通缘由,但穆青娥和商吹玉同时碰了碰凤曲的左右双臂,秦鹿更是朝凤曲的方向一倒,软绵绵道:夫君,妾身好像有些发热,难受。 那凤曲急忙把人扶起,扫视一圈,大家都还震惊于花游笑带来的消息,分不出闲心在意他们。 凤曲趁机起身,搀着秦鹿,对周围考生点头致意:抱歉,她不舒服,我们就先失陪了。 其他人也争相附和,陆续离场。凤曲却感到袖子一沉,转头看去,花游笑正拉着他,眼眉弯弯,笑得狡黠:凤曲老爷,你刚才不是还问我闹鬼的事吗? 这声询问压得很低,没有引起外人注意,就连曹瑜也只是多看一眼,便有心给二人让出空余,没有打扰。 商吹玉从花游笑的手里抽回凤曲的袖子,并把同伴全数拦在身后,问:你想说什么? 花游笑笑答:只是想提点一句,闹不闹鬼的其实和地方关系不大。要是你们真的看到了什么东西,不妨先扪心自问,是不是无愧天地? 商吹玉神色骤冷,眼眉微沉:与你无关。 五十弦则打了个哆嗦,挤到凤曲身边小声嘟囔:点我呢? 凤曲瞟她一眼:不像。 虽然连他都情不自禁反省起十七年来有没有犯过什么大事。 可除了荣守心和方敬远,凤曲实在不记得自己还有什么错误,顶多就是时常气得师弟发晕,要深究起来,更像是阿珉积的杀孽报应到了他的头上。 这么想想,凤曲也一哆嗦:还是走吧。 - 凤曲一行人本是打算白天动身的,但是听罢花游笑的说书,客栈外仍是风雨大作,丝毫没有休歇的意思。 在仲春时节遭遇这等暴雨实在罕见,嘀嘀咕咕之后,众人还是决定再作休养,等雨停再动身。 毕竟,花游笑透露了太多消息,说是事出有因也好、耸人听闻也罢,不止他们,其他队伍也似受了惊吓,整个白天都没有动静。 五个人挤进了秦鹿的房间,三两天里发生太多事,凤曲心里也正打鼓。 关好门窗,他便正色问起:天权大人,你和摇光不是同僚么?对她可有了解?她是那种会帮官府隐瞒妖邪之事的人吗? 秦鹿沉吟一阵,感受着一圈殷切的注视,以凤曲为首,五十弦、穆青娥甚至商吹玉都正满怀期待地盯着他,这副架势,活像在拷打一个犯人,又带了点楚楚可怜的哀求。 第96章 秦鹿没忍住,嗤笑一声,摆手道:我是好看,可也经不住你们这样看。 商吹玉转身错开目光,穆青娥也咳嗽一声,不再看他。 凤曲一面收拾情绪,一面给同伴们倒茶,淅淅沥沥的水声在房中回响,宁静之后,秦鹿才算回忆完毕,娓娓说道:摇光么,同僚一场,的确有过交集。她本名是叫微茫,是个不知来历的孤女,之所以被选为七星之一,是因为新帝登基祭祀那年,她孤身闯上太牧山,万箭穿心,杀而不死。陛下便认为她是天赐神女,钦封摇光,派到宣州来了。 凤曲喃喃重复:万箭穿心杀而不死? 正是。秦鹿道,不仅如此,祭祀之时我也在场,亲眼见到了她为新帝奉上一件宝物。 五十弦立马来了精神:什么宝物? 秦鹿刚摘下白布,笑盈盈瞥她一眼:既然江湖人都打听不到,那自然是不能说给江湖人听的宝物。 嘁,小气。 不过,既然是对你们,那么说了也无妨。秦鹿叠好白布,不等众人反应,淡淡道,是倾如故当年送给高/祖皇帝的一卷画,名为《歧路问鼎》。但在高/祖晚年病时,他下的最后一道遗旨,就是令人把那幅画封箱沉海,永世不得再现。 凤曲怔了好一会儿:是那个和九天遗音齐名的东西? 是它。倾如故做了琴棋书画四件宝物,分别送给四位挚友,由高/祖保管的,就是这幅画。 但是高/祖和我师祖,不是很早就决裂了吗?要毁掉那幅画,应该早就 在且去岛的历史上,正是高/祖对昔日的江湖朋友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才导致凤仪山庄搬迁凤凰峡、照剑阁更名且去岛。 虽然举世皆知他们曾是挚友,可也无人不晓那一段极尽狼狈的散场。 秦鹿摇摇头:谁能知道死人的心思?或许高/祖生前对这些旧友,还是有些旧情吧。 可惜那都是太久以前的事,和他们这一代人也无甚相干。 只是感慨两句,穆青娥又转回话题:那么,我们果然还是改道比较好?听花游笑的意思,这次盟主大比恐怕会牵扯官府,太麻烦了。 秦鹿微笑:说的也是,穆姑娘昨天就说改道,就像早知会有这一出似的,真有先见之明。 但所谓妖怪,听上去太离奇了。商吹玉不置可否,问,老师,您怎么想? 凤曲讶然:我? 他实在没什么想法! 一大早被尸鬼吓一大跳,就算现在花游笑说有人面蛇身的妖怪吃人,这么荒诞的事,他也忍不住快相信了。 可是他们且去岛人一身正气,要是说自己被鬼吓了,害怕妖怪,岂不是太丢人吗? 而且秦鹿昨天也说,早考晚考终究要考,逃避不是办法。 挣扎间,凤曲坚定地看向五十弦:你说呢? 五十弦:啊?问我?! 她由来就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刺客,要么听雇主的命令,要么听系统的安排,哪有什么想法。 反正剧情到了,该死总会死的,但要让她活着撞鬼,担惊受怕,那实在是一门酷刑。 我觉得,还是改道吧? 这话显得她太怂了,五十弦连忙补充:我不是怕妖怪哦,我不信妖怪,我是唯物主义的。但是,我们连着两晚被人整了嘛,boss不是还跟鬼打了个照面吗? 凤曲一抖,不禁又回忆起那一地脱落的头发:那真的是鬼吗? 这样一来,又是众口难调,陷入僵局。 秦鹿要为瑶城着想,恐怕是想探听一下妖邪之说的由来的;而穆青娥不知缘故,但对改道之事也很坚定。商吹玉和五十弦又像各自站队,把问题抛给了最后的凤曲。 凤曲抱头苦思:嗯 所以,还是把问题抛给阿珉好了! 阿珉只觉莫名其妙:「不去考试,难道等着拿眼珠子换?」 天下第一剑客,生来就是这么干脆! 凤曲被他灌进了一腔勇气,一拍桌,站了起来:今晚,我来守夜!我一定要把那家伙捉出来,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他说得慷慨激昂,还有几分视死如归的爽快。 四人仰头看他,静默半晌,五十弦带头鼓起掌来:好!不愧是boss!有光环就是牛逼! 商吹玉道:我和老师一起。 穆青娥抓抓头发,烦闷地叹了一声:那就先抓鬼吧。五十弦,你也一起。 五十弦一惊,气势萎靡下来,委屈巴巴地道:那你们保证不会丢下我哦? 四人捉鬼小队便算成了,余下的秦鹿悠悠站起,往床上一倒:靠你们了。 这位养尊处优的大人,从来就没有吃苦的道理。 捉鬼也要等晚上,除了秦鹿,他们都没睡好。 定下决策,便都各自回房,不知其他人要做什么,但凤曲是缩回被窝,睡了个昏天黑地。 期间听着雨打窗棂,还有商吹玉调试弓弦时拨弦的闷响。 第97章 竟然很是入耳。 但等黄昏时候,雨水渐渐停了。一天没有动静的客栈,好像转瞬复苏,好几间客房都有人进出,不多时,还有人过来敲门。 屋檐垂雨,滴答叩窗的声响同敲门声和在一起,凤曲睡得迷糊,听到动静,商吹玉已经先他一步答应:谁? 门外人答:凤曲少侠,我是曹瑜。 商吹玉用眼神询问,凤曲点一点头,从被窝里钻出来穿上外衫。 商吹玉开了门锁,曹瑜果然站在门外,背着重剑微笑问:打扰你们了? 没有,只是小睡。凤曲看他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也问,你们队伍这是要出发了? 曹瑜点头:我们仔细想了那个花子说的,觉得空穴来风不无嫌疑。不过归根结底,摇光多在宣州北出没,我们想要考试,还是得去宣州北看看是什么情况。如果真有妖怪危害百姓,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凤曲油然而生一股敬意,当即抱拳:侠者不外如是! 曹瑜失笑,回他一礼:哪里哪里,我们还想着少侠这般才是真正的侠客呢。 我?凤曲怔住,忙说,我武功一般,胆子也小,哪里当得起这样夸赞。 曹瑜摇头:侠客看的岂是这些,我第一眼看少侠便知道,你是心思纯正、慷慨爽快之辈,寻常人哪会大度到和对手分享自己的线索呢? 凤曲赧然:之后的线索,是回报你的玉楼春呀。 不不,曹瑜笑道,如果我们不在,那花子就不会要那坛玉楼春了。 这话说得凤曲微愣:嗯? 凤曲少侠和那花子,都是我们的贵人啊。正因为是对着少侠,花子才会真心相授,我们也由此获益。虽然不知他为什么对少侠另眼相待,不过,少侠看着就是有运势的人,想必今后也是锦绣前程、顺遂太平。 说罢,他又向凤曲一礼:不瞒少侠,我此次特意过来,一是告别,二也是想交少侠一个朋友。虽然少侠谦虚,但曹某也不是有眼无珠之人,看得出诸位皆非池中之物,若能结交,实在有幸至极。对了,不知这位少侠 他看向商吹玉,商吹玉便报上名姓:商吹玉。 曹瑜眼睛一亮,也朝他一揖:原是商二公子,您的琴艺名扬大虞,久仰久仰。 三人寒暄一会儿,曹瑜的同伴在楼下呼唤,曹瑜不再耽搁,向两人告别。 直到曹瑜的背影消失在客栈门外,凤曲还有几分发怔:这是什么? 商吹玉道:老师,这是巴结。 咦? 是不是有点太难听了? 老师不用在意,行走江湖,不少人都热衷交友。有人是性情使然,也有人是不能仰仗门派家世,便在这方面颇下功夫。若是投缘,下次再会就喝两杯酒,若是不感兴趣,只当不曾见过就好。 商吹玉鲜少说这么多话,凤曲听得严肃,甚至想拿上纸笔记个笔记。 听到最后,凤曲点点头:这么说来,你们对我都是很感兴趣,才会答应和我同行了。 商吹玉偏了偏头,思索片刻:我对老师自是五体投地。 好听,爱听。 凤曲得意地笑了几声,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客栈外不知何时已经抹黑了天。 许是下雨太久,厚积的云层压得人心底发沉不说,天也黑得比平日更早了。没一会儿,隔壁的五十弦便全副武装出了门来,迎面撞上正在过道交谈的两人。 她头上绑着不知从哪找来的毛巾,写有必胜二字,腰间挂满了黄纸红字的符咒。 凤曲看一眼,很有兴趣:这符咒从哪弄的? 五十弦一脸的大义凛然:我亲自写的。 写的什么? 不告诉你。 话虽如此,等穆青娥也走出房间,五十弦又把自己的符咒拆了几张过去:小穆,你把这个收着。这张是富强,这张是公正,特别正能量,很克鬼的 穆青娥木着脸任由她塞,凤曲贴过去:也给我们两张嘛? 去去,五十弦道,主角和boss比鬼还可怕,你们就别蹭了。 掌柜的和伙计都听到他们对话,一个个哭笑不得,热心道:几位客官,别担心了。今晚我们保管都不会睡过去。要真是鬼,哪里犯得着用安神香呢?你们要不然还是安心睡觉吧? 五十弦摇了摇头:你们不懂,我们要做一场正义的实验。 那是什么? 就说你们不懂,别问了。 这吓人的东西肯定不是奔着客栈来的,在平安村和镇上两次碰到,怎么看都是盯上了他们。 所以,如果不能尽快解开这个谜团,接下来的日子都不可能睡好对于白天还要轮流驾车、长途跋涉的他们而言,这件事本身比鬼还要可怕。 毕竟像秦鹿那样小鬼来了当棉被盖的猛士,队里也只这一个。 第98章 掌柜的还想开口,却赶上一阵风忽地卷进。 大堂最亮的一盏灯本是有灯罩护着的,可那股邪风灌进,啪地吹翻了灯盏,光也刹那熄灭。亮堂堂的客栈暗了大半,五十弦的尖叫还未出口,伙计连声安慰:我去拿灯! 可他刚转过身,大堂内其余几盏灯烛也全数灭了。 啊五十弦尖声大叫,同时,众人身后还响起了窗户打晃的动静。 似乎是哪间房的窗户没关严实,被风一打,便豁地开了,正在房中吱呀摇晃,听得人头皮发麻。 五十弦战战兢兢地问:谁?谁没关窗? 二楼不少客人都已经赶车走了,剩下的,现在也悄悄探头出来:我们都关了啊,别找我们! 凤曲回忆半天,拿不定主意,问商吹玉:我们关了吗? 商吹玉也记不清晰:我去看看。 先别!五十弦大叫一声,颤抖着问穆青娥,我们关了吗? 穆青娥道:鬼要是从窗户进来,关或不关,都拦不住吧。 五十弦: 五十弦:我从小就是个元气满满特别克鬼的好女孩。 凤曲失笑: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我的剑也还在房里,这样,我先去看看我们的房间。 说罢,他举步靠近自己的房门,商吹玉也紧跟过来。 凤曲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只感到寒风扑面,窗户果然大开,摇晃的两叶窗宛如挥舞的手臂,前呼后应,虽然吓了凤曲一跳,但终归只是窗户而已。 凤曲叹笑:还真是我们的窗子没关。他转头对外喊一声:别怕啦,是我们的窗子没关,我去关上。 商吹玉整理着床铺,好心提醒:灯也点上吧?再点几盏蜡烛,似乎是放在抽屉里的。 凤曲点头称好,一边关窗,一边伸手去拉抽屉。 可他拉动窗户,还剩一点距离的时候,却像是忘记上油,窗户吱嘎作响,无论如何也拉不动了。 凤曲咦了一声,倾身去看。 顺便在抽屉里多翻几下,想要找出蜡烛照明。 然而指腹触碰到一种微妙的柔软,冰冷得有些奇怪。 凤曲低头看去,却见被他拉出的抽屉里,赫然是一只发青的小孩的手! 不等凤曲惊叫,商吹玉端了油灯过来:老师,怎么了吗? 凤曲抬起眼想要求救,又借着那阵光看清了让他关不上窗的元凶 一只枯槁的手正扒着窗户,死死卡住了窗。 等他颤悠悠地探身过去,试图拨开那只手时,往下一看,却是一张悬空吊着、正仰面和他对视的浮肿的脸。 凤曲: 凤曲快要晕倒了。 - 五十弦听到凤曲那声别怕,心中大定,也拉着穆青娥开门回去。 门一开,窗户紧闭、四下安好。 她大大地松一口气,笑嘻嘻说:好诶,只是风打窗户嘛,没什么好怕的。小穆,今晚还是你睡里边? 身后的穆青娥却半晌没有答应。 五十弦一边拆着符咒,一边抱怨:boss也真是的,为什么不记得关窗呢?害得我们紧张半天,浪费精力,我都饿了。小穆,你饿了没有? 穆青娥仍不答话。 五十弦总算察觉到哪里不对,转过身去:小穆 穆青娥同时大喊:别看! 可是为时已晚。 那张肿得活像个发面馒头、眼窝则深凹下去,披头散发,爬满白色蛆虫的脸,已经闯进五十弦的眼帘。距离如此之近,甚至从他身上渗出的湿气,都吹拂着五十弦战栗的汗毛。 五十弦瞪直了眼睛,两腿一软坐了下去。 穆青娥抄起一条扫帚,从后当空横砍而来,一把击飞了尸鬼的脑袋。 五十弦便眼睁睁看着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横飞出去,断续连接的皮肉生生撕扯开,穆青娥冷静到近乎淡漠的脸,就在那一大片瓢泼血雨中露了出来。 同一时间,凤曲房间里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五十弦更是歇斯底里: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啊啊啊啊啊 尸鬼断了脑袋,却在尖叫声中冷静地抱起头颅,一个蹦窜,推开五十弦房中的窗户便不见了身影,只有地上残余的黏液和些许碎肉还证明着它的存在。 另一边的商吹玉拔/出匕首,冷脸割断那节手腕,又用刀锋挑开那只小手。 没事了,老师。商吹玉擦擦匕首,我来处理。 别哭了,吵死了。穆青娥丢开扫帚,扫一眼大堂里张口结舌的掌柜和伙计,人家还要做生意,咱们连夜走吧。 刚才那个尸鬼,是从过道的房梁生生滑了下来,突然出现在她们门前的。 连她都被惊了一瞬,强行阻在了五十弦身后,奈何身无武器,只好找了一条扫帚打鬼。 凤曲头一个从房里爬出来,哀声响应:走,现在就走。我待不了了,我们立马就走! 第035章 山邪 第99章 就这样,四人拖着一个半梦半醒的秦鹿,连夜付了房费。 凤曲坐在车前嘹亮的一声驾,两匹骏马吃痛疾奔,车身颠簸,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 幸好他们大部分都在白天睡足了觉,夜里赶路也不难受。 月光如银流淌一地,街道两侧偶尔露出店家的灯。远远看去,好像千里银河点缀星辰,辅以马蹄,又像山峰边城燃起的烽火。 过了城关,五十弦返回车里休息,换了穆青娥来和凤曲一道驾车。 对于客栈里的撞鬼事件,凤曲依然心有余悸。 而且穆青娥倒提扫帚,直面尸鬼的背影,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有几分横刀立马的飒爽。凤曲越想越佩服,连带着对穆青娥也更加敬畏起来。 穆青娥斜他一眼,看凤曲瑟瑟发抖:你抖什么?还在想鬼? 说不想是骗人的。凤曲苦笑,次次都是我和五十弦被吓得最惨,我都忍不住想,难道真是我俩罪孽滔天,天理不容吗? 穆青娥道:是你俩胆子最小。 凤曲无言反驳,但还是强撑着反驳:难道那鬼还知道谁胆子小就专门吓谁吗? 此前还能说是有人玩笑,可今晚这么一吓,凤曲实在无法再这样安慰自己。 寻常人哪里能被一扫帚砍断了脖子,再自己抱着脑袋逃走呢? 寻常人又怎么可能次次都刚刚好地吓到他呢? 穆青娥倒有别的见解:秦鹿从没见过鬼吗?明明他的房间涨水也很厉害。 凤曲道:他本人就是个睡鬼。 能有秦鹿那样坦然入睡的胸襟,也是一门天赋。 好像天大的坏事来了,也要等他睡醒再论。这家伙总是从容不迫得令人牙痒,包括此刻,他还在车里蒙头大睡,丝毫不受赶路的影响,也不在乎驾车的他们有多辛苦。 对话间,马车行进并不很快。二人都小心看着前方,一路降速,以防误踩什么捕猎用的陷阱。 凤曲惦记着那些骇人的尸鬼,时不时还要回头张望,确定没什么东西尾随,才悄悄松一口气。 却在此时,穆青娥忽然出声:那是什么? 凤曲刚扭过头,定睛一看,却发现路边正站着两团黝黑的小影,马车辘辘地驶近,影子便站了起来,是个人形,正焦急地朝他们挥手。 凤曲惊叫一声,猛地一勒马缰,马车停在五六尺的距离,剑已经被凤曲拔/出三寸:五十弦,抄家伙! 五十弦睡得迷糊,被他一喊,从车里连滚带爬地闯了出来。 抱着单刀,五十弦迷迷瞪瞪环顾四周:哪里?哪里有鬼?! 挥手的那条影子也被他们一骇,再次缩了回去。 穆青娥提着车前马灯,一手把两个笨蛋推回车上,独自下车去看。 灯光照亮了那两团黑影,凤曲和五十弦这才看清: 那里缩着的不是小鬼,而是一对环抱着的母女。 母亲看着还很年轻,女儿也只有四五岁的光景。再看周围,竟然没有看到男性,母女二人衣衫单薄,背着一只小巧的包袱,正在夜风中发抖。 穆青娥走近过去,便听见那母亲开口:姑娘,无意惊扰你们的车驾,只是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灯光靠得更近,穆青娥也就看得更加清晰。 她皱着眉头往后喊话:这儿有人生病了,凤曲,下来帮忙。 小女儿哭哭啼啼地依偎在母亲身边,虽然年幼,但立马听懂了穆青娥的话意,爬起来端端正正地跪好,朝着穆青娥便是重重的一记磕头。 穆青娥微微一震,伸手扶她:做什么?快起来。 凤曲也把剑收回,跳下车来帮忙:需要我做什么? 穆青娥将手在那母亲的额头上试了一下/体温,又细细把脉:风寒入体,忧思过度。煎两服药先治了表症,但体虚的毛病要长期调养,总之先把她扶上车吧。 凤曲二话不说,立刻将那位母亲横抱起塞上马车。 小女儿拉着穆青娥的衣角,也急忙踉踉跄跄跟了过来。五十弦问:她怎么有点跛脚? 穆青娥扫一眼:摔过一跤,抹点药就是了。 说罢,她把小姑娘一把抱上马车,朝车内推了推:进去休息。 母女二人惊喜不已,立马给众人磕头,但被凤曲一捞,都没能如愿跪下。 一阵忙乱也把商吹玉和秦鹿一齐吵醒了。 但是破天荒地,一向娇气的二人竟然没有一个提出抗议,反而主动让出位置,商吹玉更是来到车前,对穆青娥道:你去照顾那对母女吧。 穆青娥也不忸怩,钻进车内给小姑娘上药。 马车继续缓慢前行,凤曲时不时抽一下马,听着车内略显忙碌的动静。 那母亲病得昏沉,小女儿也受了惊,虽然已经足够镇静,声音里还是带着浓重的哭腔,免不了担心害怕。五十弦哄了好一会儿,才骗得小姑娘破涕为笑,抽抽噎噎地说起了自家情况。 凤曲扫一眼天色,远远望去,山尖却已浮上一点耀眼的金红。 虽然刚下过一天的雨,今天的日出却似驱散了那些阴冷,极其隆重、极其华丽。朝霞终将烧过他们的头顶,光火艳烈、无可媲美。 第100章 就像小姑娘压抑许久,可还是被五十弦逗弄着,忍不住的咯咯笑声。 凤曲也跟着笑了。 商吹玉侧目看他:老师,怎么了吗? 凤曲道:刚才,青娥主动救人了。 是吗?商吹玉问,您希望她救人? 凤曲摇头:我只是希望她能顺从本心。今天看到了她下意识的样子,觉得很感动。 商吹玉静静看他,也抿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来:是很感动。 看到穆青娥逐渐卸下心防是如此, 看到有人会因别人的轻松而开心,亦是如此。 - 小姑娘的摔伤并不要紧,母亲的风寒,则要等到进城后才能煎药。 好在他们不久后就会路过一处小镇,倒也不至于太过慌乱。 我叫小花,住在唐家村,村里人都叫娘亲秀姐。我和娘亲一起外出,是要去找爹去的。小花说这些话时,双手还抓着五十弦和穆青娥的衣摆。 她的眼睛像两颗乌豆,说起话来滴溜溜地转,看上去格外机灵聪慧。 秀姐虽然病得昏沉,但还残留些许清醒,一叠声地向他们道谢,直到穆青娥勒令她躺好休息,才终于安静下来。 五十弦问:那孩子爹在哪呢?你们再怎样,孤儿寡母的也不能晚上赶路啊。 秀姐闻言,脸色越发愁苦,她侧过头,眼泪滚滚而下,摇头说: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说,要往北边去找,就只好去了。 小花则答:原本,我们也是白天赶路的,坐了大娘的车子一起出来,可大娘进城打听一通,就不肯再走了,说再找爹的话,会把我们都赔进去。娘不甘心,带我下了车,说就算走也要走去找爹,家里不能没了男人,会遭别人欺负。 都赔进去?你爹是什么身份?不见多久了? 我爹什么也不是,就是偶尔帮有钱的大爷们送点货物。通常都送到明城城关那边,不会更远了。也没有不见很久,上个月爹还回了家,只是刚回不到三天,就有一群好凶的人来找爹爹。他们长得面生,不是村里的人,但是特别威风,爹对他们点头哈腰的,请了好多酒,可还是被抓去了。 秀姐抹着眼泪,哀声道:我们只是寻常人家,哪里能招惹官爷呢。想必是个误会,可小花爹嘴笨,他自己去,说不定解释不清,我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 这个遭遇听上去相当耳熟,五十弦和穆青娥交换一眼,正想出去找凤曲商量,却听秦鹿开了尊口:你已经确定是官府的人了? 秀姐点头:不会有假。村里不止我们家,其他家也有人被叫走的。 小花问:您认识他们吗?能不能求他们开恩,把爹爹还给我们呢?我爹不可能做坏事的,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五十弦也来了精神,挤过去碰碰秦鹿:大人,你是不是有法子啊?听上去,好像真是府衙的人,能不能用你的名头把她爹捞出来? 秦鹿乜她一眼,似笑非笑:整个宣州的衙卒都是那副打扮,你要我去哪儿捞人呢? 你直接去府衙要人呗?宣州那些小官,还敢跟你对着干不成? 秦鹿哼一声,屈指在她脑门上一弹:说得轻巧。 五十弦只得抱着脑袋缩开了,穆青娥也在一旁沉吟,可她面上阴云密布,愁眉不展,不知在想什么。 五十弦正想追问,却听小花软糯糯的声音响起,她拉着穆青娥的衣服,问:姐姐给我抹了什么药?感觉一点也不痛了。姐姐是不是会救人?像大夫那样?这样的,我只见过邻村的胡大夫,他一年来村里一次,给爷爷奶奶治病,可他不在的时候,大家生病了都不知该怎么办 穆青娥道:我只是略懂一点。 那姐姐可以教我吗?我也想像姐姐和胡大夫这样!胡大夫不在村里时,我就可以给大家治病了。而且、而且我不想娘亲总说没有爹就不行,爹不在家,我也可以帮上忙的。 她说着,眼睛乌黑发亮,满是期待。 秀姐一急,连忙叫她:小花,不许缠着姐姐。 五十弦倒是忍俊不禁:不错啊,小穆,收个徒弟可以诶,做了师父你能不能变得开心些? 然而,穆青娥的脸色骤然垮了下去。 她一手拨开小花,神情淡淡:我不收徒。 五十弦的打趣戛然而止,迷茫地看一眼秦鹿,疑心是自己触了穆青娥的逆鳞。 而穆青娥没有再给理由,起身钻了出去,和凤曲、商吹玉二人共处去了。 一时,车内只剩下惶恐的秀姐、懵懂的小花,以及不做声的秦鹿。 秀姐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边把女儿圈进怀里,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我们冒犯那位姑娘了? 五十弦呆呆说:不是吧,好像是我说错话了? 秦鹿这才睁眼,却不答话,而是把话题抛给了小花: 小花,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小花眨眨眼睛,不明所以。 却见秦鹿信手摸出一只银镯,日光斜斜地透了进来,照出上边精细的纹路。 第101章 秦鹿道:你该叫我什么呢?叫对了,我就把这镯子送你。 小花还有些茫然,一旁的五十弦却是眼睛都瞪直了。 银镯或许价值不大,但那上边雕刻的纹路可是大虞官制,明珠牡丹的纹饰,光是这工艺就不容小觑,任何人看了都会明白,持有这只镯子的人,背景一定非同凡响。 寻常人除非得到高官赏赐,想要拿到绝对没有门路看秦鹿的意思,说不定是想庇护小花一家。 秀姐吓一大跳,不顾病弱的身体,剧烈咳嗽着爬了起来,急忙推回秦鹿的手:姑娘,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已经受了你们这么多照顾,绝不能再收这个了。 秦鹿避开她的手:这是要给小花的奖励,假如她能叫对,我才送给她的。 小花怔了好一会儿,却没想明白:该叫什么? 秦鹿笑眯眯地:嗯,该叫什么呢? 该叫小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五十弦,五十弦急得跳脚。 顾不得小花还没反应过来,五十弦自己先扑到秦鹿边上,抱着他的胳膊摇来晃去:姐姐,阿露姐姐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了,姐姐姐姐,我也是你的好妹妹啊,对不对,姐姐?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姐姐,秦鹿照旧是那副笑脸,小花才怯生生地张开嘴,跟着喊道:阿露姐姐。 比起另外两个姐姐,这个姐姐实在太有距离感。 看着还不如驾车的那个哥哥亲切,所以小花一直都回避着秦鹿的视线,生怕惹了秦鹿不快。 没想到,这个看上去高不可攀的姐姐,居然主动关心她家的情况,甚至还要送东西给他们。 小花实在有些受宠若惊,又扫了几眼娘亲的表情,等秦鹿笑着递来银镯,她还确定了好几遍:真的可以收下吗? 秦鹿道:说要给你,当然就给你了。别嫌弃它只是银的,你太小,不能招别人嫉妒。更贵重的,等找到你爹了,姐姐再给你们。 秀姐也不是小家子气的女人,婉拒不成,也便叹息一声,郑重地对秦鹿一拜。 接着叮嘱女儿:小花,把姐姐的礼物仔细收好。要记住了,这是姐姐奖励你有礼貌的,今后也要敬重姐姐,别把礼物弄丢了。 小花乖乖点头,把镯子塞进了自己衣服的最里层:我收好啦,谢谢姐姐! 一旁的五十弦则是眼睛都红透了,恨不得把这狗官的七魂六魄都摇出来: 姐姐!阿露姐姐!你说句话啊!姐姐我年纪大我功夫好我不怕嫉妒,姐姐!!! 秦鹿笑着摸摸小花的脑袋,对于五十弦,便任她摇晃,闭目不理。 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才微睁眼睛,含笑说:手,不想要了? 五十弦: 她要闹了,她真的要闹了。 - 据秀姐和小花所说,这附近数十里地都没有村镇,只有一片深山老林。 正是这一窘境,才让她们下定决心向路人求助。 很快,凤曲就用实践证明了这是真的马车跑了近半天,放眼依然没看到半点人烟。 但秀姐的咳嗽越发严重,穆青娥决定下车生火,就地给秀姐熬一碗药。 耽误一天的路程也不妨事,众人都不反对。 小花年纪虽小,却也跟着忙前忙后,俨然一副小大人做派。而且小花个性活泼,一天功夫就和大家熟络起来,连同稍显冷淡的商吹玉都被她的几声哥哥叫得脸红。 日暮时分,几人商量一番,决定今晚就在郊外凑合一夜。 还是我和吹玉守夜,你们几个姑娘就在马车里休息。凤曲往篝火里添了些刚找的木材,正考虑要不要把秦鹿叫下来一起,却听穆青娥道:我和你们一起。 凤曲错愕地转过头去:你? 穆青娥摇着扇子熬药,拂开鬓发,专注地看着火势:我不擅长应付小孩。 马车里传来小花唱山歌的声音,五十弦拍手叫好。 透过不时被风吹起的窗帘,还能看到秦鹿笑眯眯的侧脸,他正伸手抚摸小花的发顶,三个人其乐融融,相比之下,穆青娥今天的情绪看上去不算很好。 凤曲清了清嗓:也好,那就我们三个人一起守夜。多一个人,我心里也放心些。 他是不问原因,商吹玉却看着篝火,忽然问:为什么不想收徒? 空气仿佛滞了片刻,穆青娥汗涔涔的脸庞映着一片火光,微微发红。 火舌在她黝黑的眸里跳跃,瞳色却一如既往的深沉,久久没有回答。 直到凤曲摸摸鼻尖,尝试开口:话说我们 穆青娥道:她不懂学医的代价,学医也没什么用处。 商吹玉本是借着篝火暖手,闻言也不做声。 柴木在火中哔剥,一寸寸被蚕食殆尽。穆青娥往里添了一把柴,火势瞬间高涨,几乎要烧没三人的头顶一般。凤曲下意识躲了一下,余光瞟见穆青娥冷若冰霜的神色,轻轻一叹。 我啊,是个不太称职的同伴吧? 他忽然开口,引得两人望了过去。 第102章 穆青娥柳眉微蹙,商吹玉则问:老师何出此言? 还在岛上的时候,大家就说感受不到我的可靠。现在想想,那时候还没有性命之忧,我都不能让同门信服我这个大师兄,更何况是到海内呢? 凤曲笑笑,低声道:我之所以成为首徒,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天赋异禀,也不是我有什么模范作用。这些殊荣和厚待,都只因为我的母亲是倾九洲。 穆青娥直起脊背,悚然看向了他。 他们是最早结为队伍的三人,也是对彼此最为了解的三人。但即便如此,凤曲也从未仔细说起过自己的身世,更没有追问过他们的过往。 尽管对他和倾九洲的关系,二人心中都多少有些猜测,但凤曲不提,两人便都不曾当真。 凤曲垂下眼睫,问:会失望吗?倾九洲的儿子是我这种人。 老师就是很好的人。商吹玉答,而且和倾九洲并无关系,老师本来就很好。 凤曲噗嗤一笑,摆摆手:吹玉对我实在是盲目过头了。青娥,你怎么想呢? 穆青娥看着他,答:我和倾九洲毫无交集,只是听说这位侠女非常了不起而已。所以对你,我也不会有什么期待不过,换作是且去岛那些将小剑仙视为骄傲的师长和同门,应该会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吧。 凤曲半晌不语,笑说:嗯,毕竟你也去过岛上了嘛。 这其实不是凤曲爱聊的话题,两人都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凤曲在尝试和他们交心,虽然看上去有些软弱,但凤曲总是队伍里第一个破冰的人。类似这样的窘境,也总是他在竭尽全力地理解大家,以至于使出这样近似交易的口吻,来恳求一颗真心。 穆青娥久久打量着这个少年,因为还是长高的年纪,抽条过快,显得他的身材称得上一句单薄。但正是如此稚嫩的双肩,被灌输了必须担负起师门的使命听上去理所当然,又残忍至极。 穆青娥无奈地蒙住脸,从指缝里泄出一声叹息:我不喜欢学医。 两人同时一怔,凤曲问:不喜欢? 医者总是很无助,尤其在这江湖上,像我师父,虽被尊称神医,可要不是有且去岛岛主为他撑腰,在大多数人眼里,神医也不过是一件可供掠夺的宝物。 穆青娥压低声线,阖目道:师父说,救人济世乃是毕生求索。这句话,我的父母也曾说过,但暮钟湖案就是对我们最终的回应。 凤曲恍然大悟:青娥是不想让小花被欺负啊。 商吹玉也颇有几分理解似的低下眼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只是穆青娥总是声色冷厉,说不定真的吓到了小花。不过她也很有自觉,说完这些,又深深地低下头去,轻声问:我之前态度很差吗? 凤曲嘶了一声,略显为难:一般差? 商吹玉就不用考虑她的心情:很差,让人不悦。 真话过于残酷,穆青娥默默扭头,不再搭理他了。 凤曲哭笑不得,便伸手捅了捅商吹玉的胳膊:吹玉,你呢?你也分享一点心事给我们呀。 商吹玉微有些懵:心事?他露出了罕见的茫然的表情,迟疑许久,才摇摇头,我没有心事,也没有隐瞒什么。 穆青娥便锲而不舍地发问:那你为什么叫凤曲老师? 面对她,商吹玉立即垮下脸去,缄口不言。 那就不聊老师这个话题啦,比如说,对吹玉而言有没有什么比较感激、比较喜欢的人呢?就像我和青娥,应该都很佩服我们的师父。 商吹玉秒答:那就是老 凤曲捂住他的嘴,一本正色:除我之外。 商吹玉蹙起漂亮的眉眼,被他一语打断,深陷迷茫。 车内传来五十弦和秦鹿打闹的动静,这两人平日没什么交集,独处时倒是热闹得很。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五十弦阴阳怪气的姐姐,但秦鹿岂是会被这种程度气到的人,只以冷笑回应,五十弦便败下阵去,哭哭啼啼地叫起了凤曲。 凤曲长叹一声,看着那颗脑袋钻出车来大叫:boss,你娘子太坏了! 凤曲纠正:是姐姐。 五十弦嚷道:你娘子姐姐太坏了! 商吹玉便冷下脸去,代凤曲开口:不要总说这种疯话,辱没了老师的名誉。 那就是你娘子 五、十、弦。 商吹玉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来,弯弓眨眼间便被拉满:你该陪小花睡觉了。 五十弦立马举起双手,挥开系统弹出的战斗警告。 她是不太懂古代人对名节的执着,不让说,不说就是了。索性对商吹玉扮一个鬼脸,五十弦放下窗帘,把小花搂进怀里:好好好,我们睡觉咯。 时候也的确不早,前一刻还在同她玩笑的秦鹿,就在这三言两语的争执间,已经和衣而卧,两眼一闭,睡相优雅极了。 第103章 商吹玉这才缓缓放下弓箭,马车里,小花稚声稚气地对他们挥挥小手:哥哥姐姐也要好好休息! 凤曲笑答:好知道啦,我们会轮流休息的,小花要做个好梦哦。 待到小花也被五十弦按下睡觉,车厢里终于不剩什么动静,只有篝火燃烧着的窸窣声响。 三人围火沉吟,仰头观天。他们停在林子外围,仰望时,林叶不甚密集,漏下的星光便如疏雨,光影抖落,仿佛星河悬瀑,溅开的珠玉似的星花。 那些光点流过三人的脸庞手臂,融化进温暖的火里。 凤曲眯眼赏月,笑着说:五十弦总是那么快乐呢。 看上去一点不像刺客。穆青娥道,你真的是亲眼看到她杀人的吗? 凤曲忍俊不禁:当然亲眼所见。而且,这不正是五十弦的惊人之处?她杀人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是这样的性格,就像她平日的样子,也让人难以想象她是个刺客。 穆青娥说:人不都是那样? 凤曲沉吟不语,一时片刻也找不出反例来佐证。 倒是商吹玉开口道:我曾经就见过一个心口如一、直率坦诚的人。 凤曲偏过头,颇为惊喜:你想到可以和我们分享的事了? 嗯,老师想听的话,我刚好能记起一点。商吹玉轻声说,那个人说过期待和我重逢,所以我想着必须赴约,才一直活到了现在。 穆青娥躺在草地上,眸中星辰满布、枝叶婆娑:那你们重逢了吗? 商吹玉的表情微微一僵,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浮现一丝憾色。 凤曲看着他的变化,担心地问:怎么了?那个人食言了吗? 商吹玉却摇摇头,转而道:虽然现在还没有重逢,但我相信会有那天,他不会食言。而且我还要向他证明,自他救下我的那天开始,我一直没有违背他的教诲。 穆青娥侧头看他,商吹玉的表情虽显落寞,眼中却真切地映出火光。 他没有说谎,而是发自肺腑地笃信重逢的到来。 穆青娥长长地哼了一声,空气中还弥漫着煎药的余味,和她身上挥之不去的药香融在一起,汇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而她合上眼眸,语气轻淡:但愿你没有看错人。 商吹玉道:唯独他,不会看错。 - 凤曲很享受这种大家围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感觉。 就像回到了且去岛上,趁着师父醉酒,他也喜欢撺掇同门一起违反宵禁,在本该休息的深夜里瞪着大眼睛聊一些毫无用处的琐事。 譬如二师弟江容在登岛前有个交情匪浅的青梅; 譬如三师妹经常从江容处骗吃骗喝,再带去外门换取话本来看; 譬如四师妹之前和人打赌,赌注是趁夜去剪师父的一撮胡须 像家人一样的闲谈,能让他感到格外的幸福。 但当凤曲眯着眼睛享受篝火带来的温暖之际,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响钻进了耳廓。 凤曲猛地睁眼,商吹玉同时坐正了身体,眉头轻锁,和他交换一记眼神。 不是错觉,他们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穆青娥的武功逊色于他们,但注意到二人的动静,也随之清醒过来:怎么了? 嘘。凤曲在唇前竖起一指,闭目细听,铃铛、脚步、一个人。 商吹玉微微颔首:西北方。 两人腾地起身,商吹玉把弓箭备好,凤曲则从地上拿起了白布包裹的剑。 手指一拨,他将白布卸去,猫着腰走了几步。 那道铃音是在深林中响起,像正举步朝他们走来,可是时远时近、忽重忽轻,让人无法辨明具体的距离,只能隐约判断,内里藏着什么东西。 你们凤曲刚转过身,看到全副武/装的商吹玉,便知道他必然又要跟着自己,只得嘱咐穆青娥,青娥,辛苦你盯着这里,我们进去看看。 穆青娥点头:提高警惕。 若是只有他们,凤曲也便不搭理了。 但近日他们总是撞鬼不说,如今车上还有秀姐和小花母女,若是等恶人逼近才反抗,只怕为时晚矣,还是要考虑先发制人的可能性。 况且,昨天见识了穆青娥一扫帚抽飞一颗尸鬼头颅的壮举,虽然瘆人,但凤曲又觉得被灌进了些许勇气连穆青娥都能做到,难道他还能说不行吗? 凤曲握紧了剑,鼓足勇气:阿珉,我们肯定行,对不对? 阿珉:「」 阿珉的回答有些不甚情愿:「嗯。」 凤曲却没有听出这丝异常,他深呼吸几次,下定决心,便领着商吹玉一头扎进那片层层叠叠的深林。 时已深夜,在外围上不觉得,走进林中,才发觉内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 夜雾蒸开人身的汗意,黑咕隆咚的山林里,只能依靠两人手中的火把照明。 地上的残枝落叶被他们一一碾过,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像猛兽进食的咀嚼,又让凤曲无端联想起那一晚徒手撕开自己头皮的尸鬼。 第104章 凤曲打了个寒颤,开口问:吹玉,你还能听到铃音吗? 商吹玉答:还是在西北的方向。老师,注意脚下,别走太快。 凤曲点头,但他实在不敢看脚下,他怕一脚踩到什么东西,就这样蒙头硬闯,说不定对他更好。 两人继续前进,渐渐走到不见路的地方,只能靠双腿扎进林中,走出一条路来。 不过铃音始终响在前方,幽幽远远、断断续续,像一只无形的向他们招揽的巨手。凤曲心一横,还是朝着那个方向继续迈进。 林子越来越深、夜色越来越沉,万籁俱寂,铃铛的响声越发清晰。 凤曲甚至从中听出一丝节奏,有条不紊,和商吹玉抚琴时一样从容。 或许是这一丝共鸣引起了商吹玉的不适,商吹玉呼出的冷气在他后颈一扫,两人越发贴近,凤曲也放慢速度:害怕了? 商吹玉默不作声,只是紧紧尾随着他。 凤曲又有些失笑,商吹玉毕竟比他年轻,想来还是第一次离开山庄,虽说平时装得镇静,可到底也只是个娇气的少年而已。 凤曲伸手向后,拍了拍他的胳膊,并顺带抓起手腕:别怕,跟紧我。 夜雾越来越浓,手中的火把明明灭灭。 二人相牵,凤曲感受到商吹玉皮肤上异常的冰冷,越发怜爱:手这么冰,有这么紧张吗?我这次带了剑了,要是再出现鬼,我一剑就给他劈了。放心,不会出事的。 凤曲紧张时就会话多,紧跟着又絮絮叨叨:不过这山里怪冷的,我们稍微搜罗一圈就回去吧。我觉得 话音戛然而止。 凤曲感到有一股力量蹭了蹭他的小腿。 凤曲一抽鼻子,僵在原地:吹玉啊,是你撞到我的腿了吗?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商吹玉的声音在距离他至少十数尺远的后方响起:老师,我没看到你,你在哪? 凤曲整个人都钉在了原地,那道响起的话音是商吹玉没错,那他此刻握着的那只手腕 凤曲屏住呼吸,颤颤地转过脸去。 只见一道和他齐高、衣衫褴褛、浑身泛青的身影和他紧密相贴。 对方的手腕被他亲密地握着,方才呼出的冷气,也不过是呼啸吹拂的夜风。而那张被鼠虫蚂蚁啃食得看不清原样的脸,此刻就正对着他,隐约能看见脸庞上森白的骨头,和血丝勾连的眼窝里,缓缓爬出的一条乳白色的蠕虫。 凤曲退了半步,后颈又被什么东西一打。 刚刚转过眼去,却见一具吊死的尸体高挂树梢,垂下的脚尖随风摇晃,一下、一下,仿佛敲门一般叩向他的颈部。 凤曲硬咬着牙,缓缓撤回眼神,可不等他呼出一口气来,脚踝处突然传来一股刺痛! 一只只衤果露着白骨的手豁然抓住了他的脚踝。 皮肉已是坑坑洼洼,指甲连带着鲜红的血肉一起外翻,生生地破土而出,拼命抓挠着凤曲的脚踝、小腿,甚至高高地举起,直往凤曲的小腹、手臂、肩背等等抓去。 凤曲被无数的手拉着拽着,一脚滑到地上,尖叫声呼之欲出,却正赶上一段陡峭的下坡,那些从泥土里伸出的手便将他一路拖行,衣服都被粗糙的地面磨穿,从后背渗出了丝丝点点的鲜血。 凤曲大叫一声,一把拔/出剑来。 剑光皎洁如雪,出鞘便劈开了一丛尸手。一瞬间,溅起腥臭的血液、尸液甚至白脓,但凤曲的身体仍在急速下坠,感受着那些尸手抓遍他的躯体,剑刃每次扫过,挥开密密麻麻的断手,都像剥落一层蚊蝇。 老师!商吹玉的声音陡然高亢,他再也顾不得小心,纵身连点,从半空中飞扑而来。 迎面撞上数不清地悬挂树梢的尸身,商吹玉忍着呕吐,盯紧了地面上飞速坠行的凤曲,目眦欲裂地大喝一声:放开他!! 喝罢,商吹玉张弓连射三箭,箭箭直追凤曲。 终有一箭深深地扎进地里,凤曲眼神掠过,迅速地探手一抓。只这须臾的拖延,商吹玉纵身疾奔,火把都被迅疾的冷风湮没,只余一片漆黑惨冷的夜色。 商吹玉咬紧牙关,抢在箭矢断裂的瞬间,一手抓住了凤曲。 他的手腕青筋毕露,脚下还在和凤曲一道下滑。直到凤曲反手又是一剑,再度断开一层尸手,剑刃与地面磨出连溅的火星,吱的响声刺破二人的耳膜。 此时,一道清澈的铃声,穿过一切嘲哳,恰在两人头顶响起。 如在空壑,反复回响。 众尸的动作同时一滞,那股拉扯着凤曲全身,仿佛要将他四分五裂的巨力骤然消失,四下只余叮叮当当的铃音,和两人急促的喘息。 因为挣扎而折腾出的一大片热汗,都在此时稍冷。 夜风卷过,与铃铛同鸣之处,闪过一声绵长沙哑的鸦叫。犹如啼血,又如哀吟,循着那道诡异的声线,凤曲缓缓抬起了头。 不知不觉间,他抓紧了商吹玉的衣摆,仰头的瞬间,只看见青的、白的、灰的、褐的一切阴暗沉晦的颜色都沉淀进那些飘摇的碎布里,挂在树上,而在如旗帜一般招展的布中,包裹着一具又一具白骨森森的尸体。 第105章 无数的脑袋向下俯视,那些被蛇虫食去了眼睑,无法闭合的突出的眼睛,通通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 凤曲已经连尖叫都快忘了。 商吹玉又轻轻拉了拉他。 随着商吹玉的目光下视,在他堪堪停住的长坡之尾,距离他仅剩寸步之遥的山地上,赫然是一个堆满尸骨、不计其数的深坑。 它们或往外爬着、或高举手骨,死状各异,但都凄惨无比。 四周渐渐凝聚起凄异的火团,荧蓝色的光火沉浮当空,那些被一路忽视了的腐臭,一瞬间涌入鼻腔似的,让某种认知在凤曲的心中遽然浮现。 死人。凤曲喃喃说,到底是谁在吓我们? 商吹玉已经不敢再让凤曲稍离身边,他沉下呼吸,死死抓着凤曲的手腕,回想起刚才和凤曲分散的景象,还压不下身体的颤抖。 就在此时,铃音遏止! 方才像是陷入沉睡的尸身又一瞬间转醒,齐刷刷挥舞起四肢、大张巨口,一同瞪向了二人所在的方向。 两人默默地以后背相抵。 商吹玉张弓,面向那数以百计的、悬挂的骸骨; 凤曲拔剑,俯瞰深坑中呻/吟着往外爬出的腐尸。 交给你了。凤曲说。 是。商吹玉答。 凤曲摸出随身的火折子,轻轻一吹,火焰照亮两人严峻的面色。在他身后,弓弦已经绷成一轮满月,火折子一巡而过,四五支箭的箭尾顿时燃起了烈火。 仿佛以火为号,在悬尸被火箭引燃,四下乍亮的刹那 凤曲拔身,仿佛托风而去的一尾青鲤,剑光是他纵跃溅起的飞沫、是他尾鳍蘸染的白雪、是他引颈勾携的月牙。在蓝火与烈火、黑天与白骨之间,青衣猎猎,如一把出鞘的青匕。 长剑所过,一川坦途。 即使商吹玉后背大开,一切胆敢伸向他的尸手也会被凤曲一剑斩落。 直到周围悬尸都被烈火焚烧,犹如炽灯,映亮了半壁天穹。 在这耀如白昼的瞬息之间,商吹玉搭上最后一支箭,旋身屈膝,抬肘指向了层林之上,影影绰绰却从未被他们注意到的一只银铃。 沙 箭如飞蛇,银铃应声而落。 早有准备的凤曲纵身引剑,在那对银铃即将跌进尸坑的瞬间,剑锋同银铃相错而过,顺着剑身一路滑坠,稳当当落进凤曲掌心。而他腾跃在半空的身形,便在一颗白骨头上一点,再度借力,仰面飞身回来。 铃铛跌跌撞撞,叮当响作一片。焚烧着的、被削残的、被深埋尸坑之中的尸体都发出呜咽的吼叫,却再也不能得到确切的命令,狼狈的挣扎之后,终于偃旗息鼓,彻底死去。 凤曲站在原地,回忆起方才幕幕,还觉头晕目眩。 商吹玉一把搀扶住他,却微一皱眉:老师这次为何没有杀意? 凤曲懵懵地转过神来:都是死人,能怎么杀? 但老师先前拔剑 啊啊啊!凤曲急忙打断,不愿提及阿珉,也是真的生出后怕,膝腿一软,一屁股跌回地上气喘吁吁,就是说,拿到这对铃铛的话,就不可能再有人来吓唬我们了吧? 商吹玉被他转移了注意,一同打量那对银铃:用铃音驱使尸身前朝西南一带,确实流行过这类巫术,是和蛊术齐名的赶尸之术。 赶尸? 赶尸一脉人口凋敝,高/祖皇帝的时候虽没有斩草除根,但也勒令他们隐姓埋名,转业谋生。如今已经鲜少听说赶尸人的存在了。 但这不是被我们撞上了吗 商吹玉沉吟着微微点头,凤曲则忙不迭安抚自己的狂乱的心跳。 阿珉!!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装死啊?!! 许久,心底才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不是说不能再开鬼的玩笑?」 但这是真的闹鬼诶?! 「」 难道说,连你也 「」 凤曲闭上眼睛,心念电转,无数的想法浮上心头,最后却都只化成咬牙切齿的一句:恨你。 第036章 似非友 所以,这一路一直都是这对铃铛搞的鬼?! 众人围拢过来,一齐瞪着那两只雪白银亮的铃铛。 单从音色来说,它们的动静实在悦耳极了。但没有人敢故意摇它,唯恐再引来一波尸山骨海,更不提凤曲此刻还缩在篝火边上,面如菜色、抖如筛糠。 任谁见了都不忍心再引来尸鬼吓他一次。 五十弦主动接过铃铛,啧啧观察,趁其他人都不注意,暗自敲开系统询问:你能看出这东西的主人是谁吗? 系统响应一阵,当真弹出了一块信息面板: 【装备名称:地品武器·摄魂铃】 【装备说明:赶尸一脉尤氏祖传武器,装备者仅限尤氏直系后人,有摄魂驭尸之能。】 除此之外,尤氏也以彩色字体标注,五十弦点进之后,发现还能衍生说明: 第106章 【名词解释:尤氏大顺朝(前朝)西南一带望族之一,赶尸术始祖。历代钻研赶尸之术,与荣氏之蛊术并受大顺皇室重用。自大虞朝始,令行禁止、满门抄斩,后人隐姓埋名,不为世人所知。】 这就是有系统的好处了,关键时刻,再博闻强识的人也不一定能记得这么全面。 五十弦清一清嗓,把自己从系统里扒出来的东西一概说给同伴,穆青娥面色微暗,道:果然是赶尸术吗?那么,我们就不是招惹了鬼神,而是惹上了尤氏的后人。 怪了,我们一直都在赶路,怎么会惹上别人呢? 也不见得是才惹上,或许是我们当中的某一个曾和他们有过过节。 商吹玉握紧弓箭,冷脸道:无论何故,他敢恐吓老师,我绝不轻饶。 就是!boss那满背的擦伤,看着都可怜。五十弦立马附和,但我们拿走了铃铛,他应该没法再拿尸啊鬼的来吓我们了,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儿。 休息?穆青娥似笑非笑,把马鞭丢了过去,你,驾车。 五十弦瞬间苦了脸,抗议道:怎么老是我?阿露姐姐 她一边喊着,一边去找秦鹿的身影,却发现这家伙不知何时回了车里,这会儿毫无动静,多半又入睡了。 再看凤曲可怜兮兮的一身伤,商吹玉也是灰头土脸,穆青娥作为唯一的奶妈,理所当然要去帮他俩治伤。 五十弦耷拉眉眼,嘀嘀咕咕: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穆青娥听不见她的嘟囔,兀自揪起凤曲,塞回车里扒衣上药去了。 - 他们在荒无人烟的郊外走了一天一夜,天蒙蒙亮时,五十弦才在地上找出些许车辙。 距离城镇总算是接近了。 大概是因为靠近了城镇,视线所及,也终于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村落。 小花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一路扒在车窗处向外张望,又怕惊醒了休息中的凤曲和商吹玉,是故只是面露惊喜,不敢大叫。 但她很快注意到收拾药箱的穆青娥,小心凑过去观察:姐姐,这些都是药吗? 穆青娥答:嗯。 那,我之前扭伤了脚,姐姐是用的什么药呢? 穆青娥原本不想理她,可是小花眼巴巴地瞅她,看上去十分小心,唯恐惹她不快。 这副小可怜似的表情实在惹人怜爱,穆青娥叹息一声,道:是栀子。把生栀子粉兑进黄酒,外敷在伤处,可以消肿止痛,刚好对付你的伤症。 其实这话要是敷衍,穆青娥不觉得这小孩能听懂什么栀子、黄酒、外敷,不过小花煞有介事地点着脑袋,半晌不吭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五十弦驾着马车,听见她俩的动静,稍稍放慢车速,问:要不要走慢些,看看风景? 穆青娥反问:你是出来郊游的? 被她一凶,五十弦立马一脸委屈地不吱声了。 可他们正在路过一处村落,远远就听见有人争吵。 不过宣州的口音太重,穆青娥和五十弦都听不懂,也不甚在意。 倒是小花忽然拉住穆青娥的衣摆,趴在窗边眺望一阵,小孩儿的视力总是好的,不久她就缩回脑袋,小声问:姐姐,我看见那些很凶的人了。 很凶的人? 就是带走我爹的人 穆青娥收拾药箱的双手一顿,表情微变。 一直不动声色的秦鹿随之皱眉,手指挑开车窗,也循着小花所说的方向望去。 小花没有看错,那是一伙身着宣州府衙制服的衙卒。 虽然看不出是来自县衙还是直属府衙,总之,是官府的人马。他们个个膀大腰圆,抄着长棍,正对一列战战兢兢的村民吆喝唾骂。 和小花母女口中的请去县衙谈话不同,这些衙卒已是凶神恶煞,辞色之间都透着不耐烦的情绪。村民一个个都谨小慎微,不敢抬头,正双股战战、唯唯诺诺地跟随衙卒,离开村落。 穆青娥敲敲车门:停车。 五十弦应声勒马:怎么了? 他们当中最爱多管闲事的凤曲还在酣睡,按理说,只要匆匆路过就好。 但小花揪着穆青娥衣服的手越发紧了,她知道自己和母亲已经给这队恩人带去太多麻烦,所以,虽然直觉那群人和爹爹的失踪有关,她也不敢直接请求穆青娥等人帮忙。 这会儿,小花只能怯怯地仰头注视穆青娥:我我只是刚好看见,姐姐不用 待在车上。穆青娥把她的手撕了下去,自己则略整衣衫,掀帘出了马车。 五十弦一头雾水,却见秦鹿也从车内钻出,接过她手里的马鞭,微微一笑:陪她去吧。 五十弦:? 怎么谁都能这么理所当然地使唤我啊?! 虽然腹诽,五十弦的身体还是极其诚实地跳下马车,追了上去。 毕竟穆青娥可是唯一的奶妈! 就算秦鹿不说,她也不能坐视奶妈单带、孤军深入吧,这是身为输出位基本的自觉啊! 第107章 直到二人跑远,秦鹿眼上的白布松了些许,一不留意,便散了开来。 无人注意的挡下,他便拂开白布,略微褪色的黑发里隐约露出那双金色的眼眸。 秦鹿就这样静静看着远方的官兵和村民,以及逐渐奔近的两个姑娘。 白布在他指间摩挲,他的眼睛眨也不眨。 只是安然望着,秦鹿的神情却越发凝重起来。 仿佛透过那一幕景象,他已看到了某个未来的结局。 小花从车里探出头来,忧心忡忡:阿露姐姐 秦鹿问:怎么了? 两个姐姐不会出事吧? 嗯?不会哦,她们是非常厉害的侠客。 可是会不会连你们也被带走? 秦鹿微笑着,重新蒙上双眼。 他生得漂亮,挂上笑容更是让人心生仰慕,可即使是小花,也能从他此时的话里听出几分冷意:谁带走谁,还不一定呢? 小花能感受到,这位笑眯眯的阿露姐姐,似乎是真的动怒了。 - 鬼啊车内传出一声尖叫,昏沉沉睡了许久的凤曲猛地惊醒,从座位上滚了下来。 后背和手肘的擦伤顿时传来剧痛,凤曲倒吸一口冷气,懵懵地睁开眼,商吹玉也应声转醒,急急忙忙弯腰扶他。 定睛环顾,周围是密闭的车厢,除了同样被他吓醒的秀姐,车里竟然显得有些空荡。 老师,没有鬼,那是尤氏的后人。商吹玉轻吁一口气,把那对铃铛摸出来给他看,已经结束了,没有鬼会缠着我们了。 凤曲后知后觉地缓过神来,却发现马车一直未动,问:其他人呢? 小花才从外边拨开车帘,探进一张笑脸:我和阿露姐姐坐在外边聊天呢。 秀姐嗔道:怎么跑外边去,不要给姐姐添麻烦,快进来。 另外两个姐姐去村子那边了,过会儿才回来,阿露姐姐说,我们就在这儿等。 去村子?什么村子? 就是那边那个 小花伸长了手给他们指,凤曲眼巴巴看过去,可算望见了略显混乱的两队人影。 可他只能听见鼎沸的叫骂,听不懂在吵什么,也没看见隐蔽中的五十弦和穆青娥。 商吹玉问:她们去做什么? 秦鹿懒洋洋地曲起膝盖,搭在车辕上,悠悠道:衙卒抓人,她俩就去看看。 凤曲还是云里雾里:抓人?抓什么人? 秦鹿答:像小花父亲那样的人? 凤曲回过神来,闹鬼的事虽然告一段落,可宣州北的大妖还没说法呢。 小花的爹爹可不就是去过宣州北,然后就被抓走了吗? 现在他们越来越靠近传说中的事发之地,恐怕像这种抓捕也会越见越多。 原本只是听他们对话的秀姐顿时急了起来,她也试图起身,凄声问:真的吗?还有其他人被抓吗?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也想去看看他们还能被放回来吗? 凤曲急忙安抚:您先别急,等会儿青娥她们打听回来就有结论了。 可是、可是 商吹玉道:她俩都有武功,如果连她们都打听不到,更何况你们一对母女。 这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却又实在戳中了秀姐的痛处。 她们孤女寡母本就是破釜沉舟,虽谈不上散尽家财,却也变卖许多家当才凑够了路费。这一趟,若不能带回自家男人,她也不知道未来该如何自处。 可是,即使拼命到这步田地,她能做到的也只是凑够路费而已。 至于到达府衙之后的人情打点、消息探听,秀姐一概不知所措,能在半路搭上凤曲一行人的马车,都已是她意料之外的喜事。 秀姐越想越伤心,爬起来又朝凤曲和吹玉重重地磕头。 小花不明所以,忙不迭跟着母亲一道磕头。 但小花还没跪好,便被秦鹿一把拦住,凤曲也连忙拉起秀姐:您这是做什么! 我、我实在想不到要如何报答各位恩人,就算能找回孩子她爹,这样的大恩大德也是终身难报。我们母女本来山穷水尽,我破罐破摔的时候,甚至想过先掐死小花,我们一道随她爹去了。她爹、她爹就是个混球!早说不要再接那些活计,他偏不听,惹了一身祸事回来,又连累我们母女 秦鹿凉凉地打断她的话:小花自己还想着学医,你做母亲的,却想找不到她爹就一道去了? 秀姐微怔,不禁嗫嚅:小花年纪小,不晓得世道艰难 秦鹿道:你这话,我家夫君可不爱听。 话音未落,商吹玉已经攥着单箭逼到秦鹿跟前。 凤曲:? 更让他深感困惑的是,秀姐居然当真把视线投向了他。 凤曲: 凤曲:家姐只是玩笑,我和她并非那种关系。不过,小花也不是您想的那样不知世道艰难。 他一边说,一边从秦鹿手上接过小花,女孩澄澈的两眼和他对视,水汪汪的,仿佛一眼望得见底,却又怎么看都看不清晰。 第108章 事实上,小孩哪里会真的半点不懂呢? 秀姐病得昏沉,小花却晓得和他们拉近关系,学习医术,不敢得罪他们,也不敢错过半点机会。见到村子,便一个劲儿地寻找线索,单是这份机灵,就不可能说她一无所知。 就是因为知道艰难,我们才要全力以赴。 秦鹿笑吟吟拨开商吹玉持箭的手:夫君所言极是。 凤曲无奈地叹息一声:你真是 秀姐则僵在原地,低下头,许久没有言语。 小花担心地打量母亲,得了凤曲默许,才蹑足过去,学着大人模样,把跪着的母亲搂进怀里。 她的双臂都不够长,这样搂抱还显得勉强。 但秀姐抽泣一阵,也抬手抱住了小花,母女二人依偎一起,却非往日母亲保护女儿的姿态,而是变成了女儿护着母亲,稚嫩的小手轻轻拍哄。 娘别害怕,我们肯定会找到爹的。小花说,找到爹了,我们就能一家人一起回去。我想吃娘做的圆子了。 秀姐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哽咽说:好、好,娘都做给你们吃。 留下凤曲、吹玉和秦鹿三人,默默相望,静悄悄地下了车去,把马车暂时留给这对母女。 - 穆青娥和五十弦终于返回,二人神情都是郁郁。 这次又换了凤曲和商吹玉两人驾车,迎来两个姑娘,凤曲喜道:怎么样? 他还是不信妖邪,总觉得都是谣言。 可就像曹瑜所说,谣言也得有个源头,如果真是谣言,那这些衙卒也犯不着挨家挨户地搜人。 穆青娥和五十弦却没搭话,凤曲心下一紧,又问:真是妖邪? 五十弦苦着脸,穆青娥则摇了摇头。 偏在此时,车内的秀姐仿佛打定主意,见众人齐聚,忽然敲敲车身,正襟危坐道:我有话告诉诸位恩人,但请大家保密,千万不可走漏风声。要是被府衙知道,恐怕连你们也会卷入这场祸事。 众人相视一眼,姑且压下惊疑,把车停到路边,一道听秀姐的话。 秀姐抱着小花在怀,因为刚才哭得太过,这会儿泪痕斑驳、形容憔悴,但好歹是撑着一口气,目光比先前坚定不少: 其实,我们知道我家男人为什么被带走。 凤曲一惊,屏息等她后话。 不知恩人是否听说,在宣州北闹了一场妖祸。先是有人进山砍柴,撞见蛇妖,回家后不久就撒手人寰,据说是生了怪病,城中大夫都看不出什么问题。 后来,在他病中帮忙照顾的家人也跟着去了。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见到蛇妖,而那些声称见过蛇妖的人全都没过多久,就死于非命! 凤曲问:是被蛇妖吃了? 秀姐悲从中来,掩面啜泣:不,若只是那样才罢了。传说是蛇妖的诅咒,它遇到冒犯它的人,并不立刻吃掉,而是暗中诅咒。非但如此,诅咒还会祸及这些人的父母子女,代代相传,尽数不得好死! 凤曲彻底惊了,这可比巨蛇吃人还要刺激。 足够杀死人,甚至危害亲戚的诅咒,那不得连皇室都惊动? 而秀姐勉强压住情绪,继续道:小花她爹,就是在去宣州北的时候,偶然也看到了那条蛇妖。我早就劝他不要多管闲事,可他眼红那些赏金,居然、居然就跟着人们上山,没想到真的撞上蛇妖,吓得屁滚尿流地回家。但衙卒上门来,说他已经遭了诅咒,再在家里待下去,连我和小花也要受灾。这才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人带走 凤曲一拍案几,怒道:荒谬! 五十弦问:把人带走之后呢?他们有说过,带走了会怎么做吗?这也太荒唐了,如果见到蛇妖就会被诅咒,那小花的爹不是死定了吗?官府带走他们,是能救他们吗?还是说 当然是救他们。 穆青娥出声打断,不知原因地,她的脸色比其他人更加难看,语气却斩钉截铁。 秦鹿则一直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商吹玉问:既然知道,你们还去找人,能找到吗? 秀姐抱紧了小花,摇头低泣:不知道。可又能怎么办呢?那是孩子她爹,我也想了很久,如果那混球真的遭了诅咒,我们母女难道能弃他于不顾吗?他他毕竟也是为了挣钱养这个家,才会铤而走险上山去啊。 小花懂事地抱紧母亲:爹肯定在等我们! 其他人便不说话了。 事实上,听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即使是凤曲,也不敢抱有太高的期望。 如果小花的爹只是和官府有什么恩怨,那让秦鹿出面施压,多半也就解决了。 可现在牵扯了风头正凶的妖邪之说,只是放了她爹还可转圜,可要是那诅咒是真的呢?放出她爹之后,诅咒传给小花母女该怎么办? 只放她爹,其他被殃及的百姓又该如何是好? 问题渐渐严重,就连惯爱逗弄小花的五十弦都难以发声。 一时间众人默默,凤曲和商吹玉钻出车去,一挥马鞭,只能让马蹄哒哒的声响盖过沉默。 第109章 而今天的所见所闻,以及小花母女的证词,又从另一角度加强了花游笑的可信度那个看似吊儿郎当的花子,说不定真的摸到了他们无法企及的关窍。 凤曲一时间又有些懊悔,当时应该再多问几句的。 商二公子,我来陪凤曲驾车。穆青娥突然弯腰出来,对凤曲使了一记眼色。 凤曲就知道她是有话要说,点一点头,商吹玉返回车内:老师若是累了,记得换我。 又近日暮,西天一片艳红。 鼻尖还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凤曲抓耳挠腮想找话题,但听穆青娥主动开口:你相信妖邪之说了吗? 嗯?凤曲怔了片刻,那种神神鬼鬼的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真的相信。可人人都这么说,心里就难免有些打怵。 不是妖邪。 难道,你从那些村民身上看出了什么? 穆青娥却又低下头去,不再做声了。 凤曲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甚至都不知道穆青娥是在为什么伤心。 一时慌了手脚,他只好频频观察穆青娥的脸色,但不敢说话,只是默默投去关切的目光。 他们现在的路线,就是要去宣州北的路线。 大家心照不宣,无论是为了考试、还是为了帮助小花母女,宣州北其实都非去不可。 可如果穆青娥依然坚持改道,凤曲想,他还是愿意听从穆青娥的意见。 不过穆青娥没再开口了。 倒是马车辘辘行进,影影绰绰都已瞥见城镇的影儿时,凤曲刚想说话,突然感到马车一震。双马受惊,长嘶不止,凤曲连忙骑上马背,夹肚勒停:吁 穆青娥则持鞭侧看,斥问一声:谁?! 原是一根长棍不知何时钻出,贴着地面,如游蛇一般扫掠而过。 它一下子绊了马腿,好在凤曲御马及时,才不至于车仰马翻,这会儿也是心惊胆战,盯着那根骨碌碌滚远的棍子:谁这么无聊! 草丛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商吹玉和五十弦也钻出车来:怎么回事? 像是响应他们的诘问,从三尺高的长草丛里缓缓现出一条轧痕。 有人分拂长草,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那根棍子,正是他掷出来的武器。 众人面沉如水,来人却慢条斯理,先去捡起棍子,拍拍衣服,才对凤曲抱拳嬉笑:凤曲老爷,好久不见啦! 正是凤曲刚还念叨着的花游笑。 不过,他现在蓬头垢面,比上次客栈相会还要狼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炭火灰里滚了一圈。若不是他的声音相貌都很有辨识度,他们还真无法一眼就认出他来。 凤曲皱眉道:你这招呼,打得好生危险! 哈哈哈,一个玩笑而已,怎么这么紧张?花游笑状似看不见他们如临大敌的表情,左右张望,从五十弦和商吹玉的脑袋之间看见了一个茫然的小花,顿时弯了眼眉,哎呀,好可爱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秀姐警惕地把小花往车里拉了拉,小花本想作答,却被五十弦蒙住了嘴。 穆青娥问:你在找我们? 不是找、不是找,是顺路遇上了,真有缘分。 缘分? 听姑娘这语气,是不信我啊。凤曲老爷呢?我俩可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你也不信吗? 凤曲摆摆手,他倒不想摆出冷脸,可花游笑出现得实在太巧合了。 因此,凤曲也附和穆青娥的质问:只是太有缘了,总觉得有些不妙。 花游笑哈哈大笑,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他们的车辕。 接着,他便如碰瓷一般哎哟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抱着车轮呻/吟起来。 众人一头雾水,却见花游笑抬起脑袋,虚假的眼泪流了满脸:你们撞我、你们撞我! 凤曲:??? 凤曲大叫:分明是你撞我们! 花游笑说:那我不管,总之我就赖上你们了。你们是不是要去宣州北呢? 凤曲答:不是。 那你们去哪? 不告诉你。 花游笑泼赖似的大嚷起来:我把你视作生死托付的挚友,你却把我看成麻烦!当日喝酒那么痛快,原来都是哄我一个花子的手段,老爷,你好狠的心呐,你连花子都骗! 商吹玉忍无可忍,推帘下车,一把抓起花游笑的衣领。 眼看着商吹玉就要动手,凤曲也不阻拦,花游笑一边嚎啕,一边眯着眼睛看商吹玉的拳头,抢在他一拳打来的时候,哗地褪去衣服,赤条条地向后一翻。 紧跟着纵身一跃,直蹦上了车顶。 马车轰地一塌,车篷摇摇欲坠,小花吓得不轻,缩进了秀姐怀里。 秦鹿这才微微蹙眉,吩咐道:小凤儿,驾车。 凤曲一愣:现在?可是 可是花游笑还在车上,要是车跑起来,他指不定要摔个半死。 秦鹿道:他自找的。 凤曲犹犹豫豫地举起马鞭,商吹玉也把花游笑的衣服一丢,坐回车上。 第110章 花游笑急忙大叫:好啦好啦,不闹你们了。我找你们,自是有生意要做嘛! 凤曲问:什么生意? 花游笑从车顶跳了下来,捡起衣服囫囵套上,却发现穆青娥和五十弦从头到尾都没移开眼睛,禁不住一乐:你们这些姑娘也真有趣,都不害臊的。 五十弦翻个白眼道:该害臊的是你这排骨精吧?瘦成这样也给人看,我要是你,我都羞死了。 花游笑笑声更响,抢在凤曲再问之前,总算穿好了衣服,清清喉咙,对着众人长长一揖: 小的先前不敬,冲撞各位老爷大驾,不该不该。不过,小的也是深有苦衷,帮会紧急传召,要往宣州北去,我就靠这双腿紧追慢赶,实在是没力气了。赶巧撞上你们的马车,这才动了念头。 凤曲松一口气,听出他是想搭便车。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捎带一程,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不过现在马车上已经挤满了人,稍微带一段路还好,再这么超载下去,他也拿不定主意。 穆青娥道:你问别人吧,我们车满了。 问不了啦!花游笑丧着脸说,帮会实在催得厉害,我也是无计可施嘛。 凤曲问:刚才你说生意,是什么生意? 所以我问你们是不是去宣州北啦。花游笑又笑起来,冲他挤眉弄眼,你们不是要去盟主大比吗?捎我进城,一路到宣州北的观棠县 我就帮你们找到摇光。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但花游笑还是那张笑脸,仿佛笃定他们一定会答应。 第037章 令仙县 花游笑就这么大摇大摆上了车。 队伍的目标,又回到了考试本身。 事实上,也正是花游笑的出现点醒了他们。 找到摇光、拿到考题、完成考试、获得信物。 这才是当前最为迫切的任务,除此之外,只是作为一队考生,他们实在无暇他顾。 恩公,我有话和你说。 像是看出了凤曲一行人的为难,途中小花借口尿急下了车,五十弦领着她去了,秀姐便也趁机叫住凤曲。 凤曲看她绞着手帕、一脸为难,心里也隐约有了猜想:好,我们下车说吧。 秀姐随他下了车,两人走到路边。 和风习习,杨柳依依,秀姐身着黛青,犹带泪痕的脸庞挤出一丝笑意。 她对凤曲盈盈一屈身,不等凤曲搀扶,开门见山地道:等会儿进城,恩公就把我们母女放下,就此分道吧。这一路受尽各位照顾,我们已经是无以为报。 凤曲眼眉微压,一把将她扶起:秀姐不用和我们客气,出门在外,相互帮扶都是情理之中。况且你们孤儿寡母,离了我们,又要往何处去呢?难道,是刚上车的那个花子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不不,和他没有关系,只是秀姐叹息一声,突然跪下,把凤曲吓一大跳,却无论如何也拉不起她。 秀姐摇摇头,但用一种坚定的口吻道:只是,各位恩人既是奔着武林盟主而去的侠客,想必是有大气魄、大志向的,我虽是妇道人家,可也知道,行走江湖带着一对累赘有多辛苦。更不提,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极容易成为诸位的软肋,若是真的去到武林之中,恐怕还会连累少侠遭人算计。哪怕是为小花着想,我也必须做此决定 说着,她向凤曲深深地叩首,在泥土地上重重一磕头。 凤曲听懂了她的意思,实际上,这也正是他这一路的顾虑。 如今尚在郊外,一切好说,但等进到城里,人心叵测,别的不说,当下就有个稀奇古怪的花游笑跟着他们,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若是再遇上什么不择手段的人,把秀姐母女绑去威胁他们,反而是让这对母女受苦而已。 沉吟片刻,凤曲退后半步,也朝秀姐深深一礼。 他压低声音,沉声答:秀姐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和大家商量,进城后,就找间客栈放下你们。不过,还请秀姐无论听到什么有关尊夫的消息,都要仔细甄别,切勿冲动。 秀姐抽噎一声,忙不迭地点头。凤曲便把她扶起,两人收拾好表情,返回马车。 事实上,也用不着单独说话,在座都是玲珑心肠,看到两人的动静,多少就能猜到几分秀姐的用意。 凤曲同穆青娥对上视线,微微一摇头,穆青娥便心领神会。 路上照旧是欢歌笑语,小花和几个姐姐又笑又闹,未等天黑,就已累得睡了过去。 等到进城,天际擦黑,几人没有耽搁,依约寻了一间体面的客栈安置母女。 此地已算是正式踏入了宣州之北,不过距离观天楼还有距离。秀姐抱着熟睡的小花下车,就看见穆青娥正在打点客栈小二,同他吩咐: 先要一间上房。之后你去药房,照着这张药方拣两服药,分别照顾夫人今晚和明早用药。明日中午前,再拿着这些钱雇一辆马车,要靠谱的车夫,带着她们继续向北,直到宣州府衙为止。 她吩咐完,秦鹿便上前递出一枚银锭:余下的是你的赏钱。 第111章 小二看得眼睛发直,缠手接下,一叠声地称好。 秀姐正是动容,想要叫醒小花和他们道别,却被五十弦拦住动作。她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嘘,而后才小心翼翼拂开小花的头发,睡梦正酣的小花咂了咂嘴,无意识叫出一声姐姐。 三个姐姐相视一眼,都不做声。 秦鹿又走过来,将一枚金锭放进秀姐手里。秀姐吓得想要松手,但又被五十弦按住了手:收下吧。 一旁的凤曲和商吹玉两人虽然没有多说,但也不时投来关切的目光。 终于,秀姐含泪对他们点了点头,接受了这锭金子。 - 告别秀姐母女,一行人返回车上,就看见花游笑正敞着两腿、咬着草签,大喇喇坐在车厢里。拿秦鹿锦绣纹样的外衫垫臀、又拿穆青娥药箱里的干果解馋,一副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 见到众人回来,花游笑嘿地一笑,招呼道:回来啦?快坐快坐。 他倒是反客为主了。 秦鹿和穆青娥都黑了脸,凤曲连忙拉住即将发作的穆青娥,上前把花游笑拽了起来:你不是来帮我们找摇光的吗? 是啊。花游笑哼哼笑着,手指撩开了窗帘,眯着眼对车外往来的男女行人吹一声口哨,正找着呢哎呀,那家太白楼的醉鸭可好吃了,我们去吃那个吧! 凤曲一把把人薅了回来:你就这样找吗? 哪里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啊! 花游笑的笑容更盛,那双桃花眼颇带审视意味地把众人一扫。 这种眼神在当下,无疑是更加拱火。但他不以为意,滴溜溜地一转眼珠: 好嘛,真是开不得玩笑,最怕你们这种不幽默的人。先前也说好了,我们丐帮帮会是在观棠县开,你们至少把我送到令仙县吧? 令仙距离此地倒不是太远,商吹玉拿出地图,就知道令仙地处当前和观棠之间,至多也就再走五六十里,今晚赶上一赶,也不妨事。 花游笑看出他们的心思,却说:醉鸭,醉鸭,至少请我一顿醉鸭啦。 凤曲: 怎么这样得寸进尺啊?! 然而还不等他反驳,花游笑的眼神斜扫过来,托起双腮,显得那副脸蛋圆鼓鼓的。 老爷你啊,背上腿上手上,哪哪都是伤。吃一顿醉鸭,好好休整一宿,能耽误什么功夫呢?要知道,古人有大智慧啊,就说过那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以你现在的状态,只怕欲速则不达哦? 话音刚落,五十弦的匕首眼见就要出鞘。 花游笑嘴里嘟嘟囔囔,却在她手指动作的刹那,忽然吐出一枚果核。果核飞弹而去,正中五十弦的手背,痛得她猛一松手,穆青娥的表情更难看了: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家伙功夫不弱、轻功奇好,能知道宣州考试的内容、考官摇光的去向,还能看出凤曲藏在衣服底下的伤势如果不是朋友,那必然会成为一个极其难缠的劲敌。 花游笑却绕了个弯子:难道你们都不喜欢吃醉鸭吗?那我就客随主便,再给你们推荐几样我喜欢的菜。除了醉鸭呢,这水煮鱼也很不错,要是再配一点陈绍 话未说完,一把匕首倏地刺进了他双腿之间座位的空余。 而那原本佩戴匕首的五十弦也正一脸懵懂,她的刀鞘空荡荡的,这会儿退后几步,才露出了掷刀之人不掩厌恶的面容。 阿珉负手上前,虽然因着车厢狭窄不免弓腰,气势却依旧骇人。 花游笑刚眨两下眼睛,就感到手腕传来一股刺痛,前脚还对他束手无策的凤曲,此刻全然变了一副面孔尤其是那双和他对视着的眼瞳,半点不见之前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瘆人的杀气。 常年在江湖摸爬滚打,只一见这双眼睛,花游笑就知道,眼前这位和此前的凤曲判若两人,绝不是个善茬。 他们在问你的话,阿珉居高临下俯视着,被他握住的手腕已经禁不住疼痛,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而花游笑还能感到那股钳制越发迫紧,阿珉继续说,要答,就好好答。 他的速度比五十弦、比其他人、比之前那个和自己在客栈过招的凤曲都要快了太多! 花游笑自恃武功,在这偌大的宣州,还鲜少有人能对他一击中的。 可凤曲此前表现出来的身手虽说在一众江湖人里也属上乘,但至多不过和他平分秋色,绝不至于释放出这么恐怖的威压。 「你又挤我?!」凤曲则在颅内尖叫,「挤得好!!下次继续!!」 阿珉: 反观花游笑,虽然被阿珉这猝不及防的一击弄得目眩片刻,但也很快恢复状态:早知老爷功夫这么厉害,小的当然不敢耍滑啦!好了好了,小的知错了,老爷且先松手吧? 可阿珉默不作声,明摆着不吃这套。 他的气质和凤曲实在大相径庭,花游笑琢磨半晌,失笑道:从现在起,老爷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这总好了吧? 第112章 众人环顾,阿珉未置可否。 花游笑只得噗嗤一笑:放我一马啦,凤曲老爷,刚才都是玩笑嘛。我要是断了胳膊可没钱治,您不就得失去一条好狗了吗? 他的额头上已经疼出冷汗,面色惨白。 被阿珉反拧的手臂正发出咯咯的动静,发烫发红,看上去的确岌岌可危。 凤曲。穆青娥眉头微锁,好歹开了口。 凤曲也小声提醒:「别太狠吧?他看上去也没什么恶意,就是讨嫌了点。」 秦鹿则是早已看穿了凤曲和阿珉的分别,此刻悠闲地往座上一落,自顾自地倒起茶来。 听罢凤曲的劝告,阿珉的戾气才算一懈。但也只是松了手,他继续问:摇光呢? 太白楼后门有条小巷,当地弟兄大都在那边活动。老爷让我过去打听几句,自然就能带回摇光的情报了。 五十弦不怎么信:你们本事有这么大? 花游笑只是微笑:信或不信,都要给我一个机会证明不是? 这话不假,而且阿珉露了杀心,花游笑也知道自己再有假话,就逃不过他的酷刑。 因此,虽然话是对着五十弦说,花游笑的眼睛却是看向阿珉,眼里笑盈盈的,丝毫没有刚被折磨一阵的怨气,反而兴致盎然,好像对阿珉格外坦诚、格外有兴趣似的。 「就试试吧?」凤曲道,「那摇光长什么模样我们都没见过,说不定丐帮真有他们的法子?」 他所说的,也是大家共同的想法。 阿珉仍不做声,只是一挥袖,将身体送还给凤曲,凤曲懵懵地转回神来,就对上花游笑颇为玩味的笑脸,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他,让人心生不适。 凤曲掩袖清嗓,尽可能保持阿珉的疾言厉色,嘱咐道:那你就去探听一下吧,我只给你一个时辰。 花游笑笑意更浓,离开座位,抱拳对他长长一礼。 那声应承也拖长了尾音,百转千回一般:是老爷安心,小的一定给您办好 说着,他还眨两下眼,谄媚中带着调笑。 凤曲被他看得心惊,别开视线,拂袖道:赶紧去吧。 花游笑当即一推窗户,一个纵跃,从车窗里翻了出去。 商吹玉举起弓箭:我去跟他。 却见凤曲伸手拦下,挠了挠脸:那个,就是,你们,真的没有人好奇那个醉鸭吗? 商吹玉: 穆青娥: 秦鹿: 五十弦一拍案几:我要我要,boss仙品!我也听说宣州的醉鸭很出名的,来都来了,走走走,吃一顿去! 商吹玉也随后道:我听老师的。 秦鹿则说:宣州醉鸭么,今年是还不曾尝过。小凤儿好奇,那就去吧。 穆青娥算作默许,五人就各归各位,当真驾车朝着太白楼的方向驶去。 至于花游笑会不会趁机逃跑,众人谁都没提。 - 一行人在太白楼用过餐食,返回马车后,便展开了地图细细讨论。 秦鹿虽和摇光同朝共事,但在他口中,两人也只一年一度的述职朝会才会见一次面。 而观天楼地处观棠县,至少再走百八十里,若以观天楼为目的,多少也得加紧脚步了。 之前我们问过花游笑,他说考题时,往宣州北的妖邪靠了靠。凤曲思索着,问,你们说,我们是不是该找几个当地人问问妖邪之说的真相? 穆青娥道:思路是可以,但寻常百姓会知道这种事吗?只怕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 凤曲不禁一叹:不知道其他考生有没有进展,那天该和曹瑜一起 五十弦跟着附和:是啊,说不定人多一点,那个装神弄鬼的赶尸的也不敢吓唬我们了。 众人正讨论着下一个目的地,却听见窗外沙沙的响动。 时值人定,街上已经人烟稀落,这阵动静像是一群人跑动的步子拖在地上,显得格外明显。 凤曲嘘地叫停大家,探指拨开车窗,露出一线缝隙。 可未等他看清窗外全貌,一股滚烫的吐息往他手指一吹,紧随其后,就是花游笑那张没个正形的笑脸。 四面八方涌来一片衣衫褴褛的乞丐,约有二十几人之众,个个随在花游笑的身后。 就在他们露脸的刹那,五十弦和商吹玉各自摸向武器,凤曲呼吸微沉,却抬腕拦住同伴:回来了? 他问得极其自然,丝毫不因乞丐的群聚而动容。 花游笑换了一件洗得发白,但比之前干净不少的背衫,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去:问到消息,就回来了,老爷想我没有? 凤曲倚窗睨他一阵,其实心里打鼓,面上还得镇定:上车。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纸包裹、尚且温热的醉鸭,信手塞了过去。 花游笑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怔色。 但也只是瞬息,他又挂上笑容,把醉鸭塞给身后看直了眼的乞丐们,自己则三两下爬上马车,钻进了车厢内里。 第113章 车外,众乞丐高声齐呼:谢谢老爷,谢谢笑哥!笑哥,一路平安 好了好了,不要送了! 花游笑隔着窗户,和他们挥手笑别,却没提自己为何领着这么多人过来。 明天下午,咱们宣州的丐帮要开一场集会,各县叫得出名字的小头头都得露面。我呢,侥幸受弟兄推荐,也被叫去撑个场子,地点就定在令仙县县郊。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好像嫌弃我半天讲不到重点一样,真不好意思,我刚讲的就是重点。 窗外飘来醉鸭的香气,花游笑咂咂嘴,把窗户关个严实,又问:能不能动身了?要我再闻那味道,我就要下车把那只醉鸭抢回来了。 凤曲应声想去赶车,却被秦鹿一把拉住。 虽然其他人还没什么反应,他倒是已经从那几句里听出了玄机:整个宣州有名有姓的乞丐,都要在那里集会? 是。 穆青娥皱眉问:这是你们私下相与,还是早就弄得满城风雨? 我看姑娘也是疲门中人1,怎么还不晓得江湖规矩?我们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不做事则已,但一做事自然就要做大事。要是没什么正经,何必让我丢下自己的大堆事情,不远千里跑来令仙赴会呢? 花游笑跷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说,要做什么事,就不和你们禀报了。不过,机会只此一次,各位要不要听、要不要信,端看你们自己的意思,花某也不多劝。 几人交换眼神,这回连凤曲也听懂了他的大意。 虽然第一大帮的头衔不知从何而来,但不可否认,五湖四海流离失所的流浪之人都在丐帮抱团,丐帮的体量的确不容小觑。 变相地,丐帮实际荟萃了诸多无门无派、无根无源的精英豪杰,只一个花游笑,表现出的武功和城府都已让他们头疼,更别提几十几百、甚至上千个与花游笑相仿的浪人齐聚令仙。 这些人若要造势,只怕一般官兵根本压制不住。 如此要事,如此大会,官府乃至摇光,难道还会纵容姑息吗? 看来,我们真是赶上了宣州的一场大戏啊?秦鹿难得开了尊口,笑眯眯地询问,不知能否请教,丐帮帮主现今何人,真是一手妙棋。 可惜花游笑对凤曲之外的人都没什么好脸,只是斜眼乜他,但笑不语。 凤曲只好代问:你们不惜惊动观天楼也要商量的事一定很要紧,我就不多问了。可是,出此险招真的没问题吗?你只身过去,卷入其中,会不会被殃及池鱼呢? 不瞒老爷,若不是听说你们要去,这一趟我原先就不打算走了。他一问,花游笑果然开口,不过这一路打听过来,我也听说了幕后高人的背景。既然是那位的主意,想来不会出大错。至于我么,哪里刺激我就跟哪走了,不管是你们,还是幕后的那位,都很让我兴奋啊,怎么能不跟去看看热闹? 凤曲心下微沉,问:那是谁? 他本来不指望花游笑回答,可花游笑静静地看他一会儿,居然真的发出一声笑来: 真名我是不知,但江湖上,人们都叫他一声八门行者。若是将来因缘际会,连八门行者都能和老爷遇上,那,想必老爷心中的事也一定能有一个善果了。 - 听到八门行者的名号后,大家便不做声了。 凤曲对这个人一头雾水,但花游笑的确给他们送来了一计良策。 在偌大的宣州找一个摇光,还对她的长相身材一概不知,无疑是大海捞针。 可是,借丐帮大会引君入瓮,来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招虽险,胜算却极大。 五十弦二话不说出去赶车,借着夜色,一行人又匆匆上路。 车上少了小花母女,五十弦便也大着胆子加速,一路人尽默默,各怀心事,但不约而同地,都将目的地定在了令仙县。 车身颠簸时,之前拿到的铃铛又开始清凌凌作响。 不过谁也没有搭理,现在他们连招呼鬼怪的精力都没了,一心只想快些找到摇光、完成考试,赶紧离开这座故事纷多、势力盘踞的宣州城。 直到夜深人静,凤曲半梦半醒间睁开眼,恰好对上了花游笑注视着他的眼睛。 深邃漆黑,笑意盎然。 没来由地叫人心头发毛,却生不出什么恶感。 像是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可他莫名其妙地困得厉害,隐约想了一下,便察觉花游笑的视线转去了秦鹿的方向。 最后只听见花游笑的笑声:你乐意做个瞎子,就尽管做去。我呢,可就不客气了。 - 翌日黎明,马车抵达令仙县时,五十弦进车叫人。 凤曲这才转醒,却见其他人还在沉睡,只有秦鹿端坐不动,气定神闲地呷茶。 凤曲呆呆看着,后背一寒。 案几上还摆着三根曾在客栈见过的,燃尽的安神香。 车上财物应在尽在,唯独缺少了花游笑,和那对能招尸引鬼、通神显灵的铃铛。 第038章 战摇光 第114章 和花游笑一起失踪的铃铛,变相佐证了花游笑的身份。 他没有盗窃其他的财物,可见目标就只是那对摄魂铃。 而知道摄魂铃在他们手里的,除了彼此,就只可能是摄魂铃原本的主人了。 一个略显刁钻的花子,和一个来历莫测的赶尸一脉的后人两重身份叠在一起,凤曲便不禁庆幸,花游笑至少选择了安然离开,而不是和他们为难。 可惜,还是不知道花游笑为什么要装神弄鬼地吓唬他们,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去质问。 老师,昨晚都是我疏忽大意,下次绝不会再犯了。商吹玉看他低头沉思,立即表态,五十弦也打一哆嗦,颇为后怕:虽说是我在外边驾车,可真的没感觉到他跑掉了,这小子的轻功有这么好吗? 商吹玉冷冷地看她一眼:你的武功不是很强吗? 我的武功?五十弦苦着脸长叹一声,该怎么说呢,但是你们最好别太相信我的武功啦。我看上去还不赖的时候,都是拿积分兑换的buff时长,平日里哪有这么多积分挥霍啊! 她又在说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废话,商吹玉冷哼一声,不再搭理。 倒是凤曲,眼见着天边渐亮、旭日东升,率先打断两人的对话:那对铃铛留在我们手里也没用,他要拿就拿吧,只要我们原来的东西没丢,人也没事就最好了。 可是boss,这不就说明之前吓唬我们的也是他了?真的不用把他抓起来报复一下吗? 嗯这个问题,不如等下次见面再考虑? 凤曲这么说了,五十弦也只好偃旗息鼓。 先进城里探路的穆青娥,这会儿也返了回来。他们似乎进城太早,此时放眼望去,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就连各个店铺也未开张,想打听都找不到门路。 只有一些摊贩正在出摊,可她问时,那些人又只是摇头,缄口不言。 而且丐帮大会的事虽然闹得人尽皆知,可有关时间地点的内幕仍然只在丐帮内部流通。 少了花游笑的帮助,只靠他们根本无法撬开那些花子的嘴。 归根结底,摇光真的会为了一帮花子亲自出马?穆青娥无功折返,再次思考起花游笑说过的话,虽说丐帮人多势众,但主力也不在宣州。所谓有名有姓的乞丐,我是不曾听过几个宣州人士。 但秦鹿笑盈盈地开口:会的。 几人同时望了过来,商吹玉略有不满地啧一声,语气不善:最好别让老师白忙一趟。 摇光有必须忠于皇权的理由,这个理由足够让她亲力亲为,排除一切隐患。秦鹿慢条斯理地说着,戴上幕篱,却撩开薄纱,露出半张含笑的面孔,可不要小看七星奉献的决心啊? 到了这种时候,他倒是承认自己七星之一的身份了。 商吹玉没好气儿地讽道:是你在奉献,还是等别人奉献给你? 可有了秦鹿的保证,凤曲七上八下的心思也稍微安定下来:但我们毕竟不知道地点,难道只能守株待兔吗? 话音戛然而止,再想起那个和花游笑一同失踪了的摄魂铃、昨晚无缘无故追随着花游笑的一群乞丐、以及花游笑大张旗鼓登上他们马车的举动 某个猜想缓缓浮上心尖,他压下浮躁的心跳,将目光投向了这座刚刚苏醒的城镇。 小贩推车走商、店铺张罗吆喝。 天色刚亮,一路过来只有他们一辆马车,城关却早早地敞开,既不过问通关文书,更不过问一车人的姓名来历。 这是他们经过这么多的县城中,防备最为松散的一座。 可令仙县,同时还是观棠县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也是花游笑口中,丐帮集会的地点。 当地县衙真的有可能这么随意吗? 即使他们就是这样松散,观天楼的摇光大人又会允许他们得过且过吗? 随着他的沉默,众人的视线也都移向了那道城门。 他们进城已有一盏茶的时间,若说刚到时摊贩来不及张罗,那还有点可能。可现在这些摊贩都已静悄悄观察他们许久,若是正经经商,早该抓紧些开张,央着他们照顾生意才对。 城门处的守卫照例举着长/枪,仿佛感受不到他们的目光。 凤曲咽了一口唾沫,移步走了过去。 刹那间,他感到后背汇聚了无数锐利的视线,仿佛横七竖八的小刀,阴惨惨地渗冷。而当凤曲彻底走近城门,进来时毫无异样的守卫,忽然便沉下了手腕。 铿锵的激鸣之后,左右两人低枪交错,猛地挡住了出城的去路。 放肆!商吹玉一声厉喝,一支箭矢飞逝而来。 然而不等箭尖撞开封锁,它在空中一滞,像是受到什么巨力的拦截,啪地湮作一团齑粉。 此刻,众人都听见猎猎的风动,在拂晓天幕之下,一道空灵的人声远远飘来: 交出花游笑,饶你们不死。 - 凤曲终于想明白了。 花游笑那些异样的眼神、狡黠的笑脸还历历在目。 第115章 难怪那家伙这么简单就向他们服了软,难怪他这么笃信能帮他们找到摇光。 大虞朝深深忌惮着巫蛊之术,无论蛊人还是赶尸,一经查明,格杀勿论。 而赶尸一脉尤氏,举族转业、隐姓埋名,没有被斩草除根已是圣恩眷顾,多年不曾听说他们的消息,就可看出尤氏一门是何等的谨小慎微、步步为营。 但花游笑却在如此紧张的时刻,还敢多次兴尸作鬼,和他们打得有来有回。 秦鹿口中足以引得摇光出山的隐患,从来都不单指宣州的丐帮大会。 包括花游笑自己,也曾半开玩笑提到过有名有姓的乞丐即便他作为乞丐不是有名有姓,那他作为尤氏后人,还敢搅和聚众滋事的丐帮大会,绝对会成为摇光的肉中刺、眼中钉。 只要让人知道花游笑跟过他们,摇光就一定会找上门来; 而以他们的战力,未必不能和摇光分庭抗礼。 最终鹬蚌相争,花游笑那混球又缩在角落占尽便宜。 - 凤曲深深呼出一口气,阿珉的嗓音同时响起: 「退。」 - boss?现在是什么情况? 五十弦的念头还未转通,只看见凤曲的背影在风中站得笔直。 他的气息沉稳下来,仿佛看不见只剩分毫距离的双枪,也听不见来自风里的警告。俄而,他便抬腕,手指勾落背上负剑的白布。 转回身时,那双缁黑的眼眸深如宙夜,又明如秋光。 可磅礴的杀气,已经毫不遮掩地涌了出来。 他以背相对,两个守门的官兵却先后喷出一口血来,长/枪坠地,委顿再不能起。 躲开!穆青娥把五十弦往路边一拽,堪堪闪开一名乔装成小贩的官兵扑来的长刀。 商吹玉纵身上檐,一个飞踢撂翻原本埋伏在那儿的弓箭手,再搭一箭,射中对面屋檐上的另一个刺客。 须臾之间,他已弓弦紧绷,耳朵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丝异动:五十弦,照顾好她! 他们当中武功最弱的就是穆青娥,但他要占高地以窥局势,实在无暇他顾。 秦鹿又总是立场莫名,鬼知道他会不会临阵倒戈,一时之间,五十弦就成了最佳的人选。 可话虽如此,五十弦连答应一声的空当都抽不出来她和穆青娥已经成为众矢之的,而穆青娥的反应居然比她还快,回过神时,她已经被穆青娥拉着钻进了一条深巷。 所有佯装开店摆摊的商贩都是官兵,几乎就在摇光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们一起掀开伪装,张弓的、举刀的、擎枪的,齐如潮水向阿珉涌去。 商吹玉咬牙环顾,一眼判断出在场至少不下三四十人,他的箭绝无可能清扫全部。 然而还未等他想出对策,只见雪亮的剑遥映日光,刺眼的刹那,满地尽是痛嚎。 商吹玉,别管他了,去找摇光! 穆青娥的呼喊传来,她和五十弦已经彻底没入深巷,匿身其中。 商吹玉定神再看一眼阿珉的方向,如此浓稠凌冽的杀气,又和他们初遇时一样。 老师在拔剑时,总会变得异常积极,和平日的老师大相径庭。 或许事关老师的秘密,他不会多问,但不代表不担心凤曲的安危。 难道要离开老师吗? 上次捉鬼的时候,老师就因他一时失察而被暗算,落得满背擦伤。 还有曾经,就是因为他的疏忽,老师才会消失不见 「吹玉是没听到青娥的声音吗?」凤曲已经让出了身体的主导权,但见商吹玉就愣愣地守在屋顶,秦鹿更是早就不见踪影,「他该去找摇光啊为什么还不去呢?急死我了。」 阿珉不理会他,眼前剑光如织,若非凤曲三令五申不许杀人,他的剑早就逼着命门去了。 依他看,这些兵卒个个强健,衣甲精良,绝非寻常官兵。 正相反,这摆明了是摇光要置他们、或者花游笑于死地,不容有误,城中锐卒尽出。 但也没必要和凤曲争论,他的目的只有考试,当下也只是摇光。 商吹玉不追摇光,他追便是。 不过念头正动时,阿珉留意到檐上执着于他的那点人影,忽然撤去了。 商吹玉背着长弓箭筒,深深看他一眼,竟然放弃了留守,转头掠向方才摇光发声的去向。 他去了。阿珉简短地答应一句,凤曲也在欣慰,将注意转回当前,和他一同面对疾风骤雨一般袭杀而来的刀戈箭镞,惨叫一声,险些没有晕眩过去。 阿珉是手下留情了,却不代表这些敌人会跟着留情。 正是招架之间,阿珉背心大空,一阵寒意如针似的紧迫而来。 阿珉一剑逼退眼前,后脚飞踢三片残瓦朝后一挡。刀光密密地绞碎了瓦片。再等阿珉落足,扬起一幕黄灰,来人侧脸避过。 只此刹那,再转眼时,方才还被几十人围杀的少年已是身形飘渺,纵去城郭顶上,睥睨的目光冷厉如星。 一眼之后,他与众人的距离遽然拔开数丈,再等他们想追击时,那个身法轻妙的背影早就不见踪迹。 第116章 最后挥刀、也是距离伤及阿珉最近的府将握刀沉默。 半晌,她掀开头上斗笠,脱去官卒白甲。在满地被阿珉扫开的哀叫声中,惋惜地摇了摇头:如此年少,杀心竟然这般可怕。 府君莫急,他本来逼退我们就该出城去,这会儿还敢追着摇光大人,是他自寻死路! 是啊府君大人,有摇光大人在,这少年和他的同党都会一个不落! 被称为府君的女人身穿红衣,当即把刀一丢,却没回答一干官卒的安慰。 又是一会儿,女人道:不对。那孩子的剑似乎在哪儿见过。 她的表情变了又变,似在琢磨什么怪事。 其余人都不敢出声打扰,倒是静寂之中,在阿珉和官兵砍倒的一片废墟里,走出了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 女人看向对方,瞳孔微震:秦 即使换了女装,她也识得秦鹿的走姿和本相,若是刚才那少年是和秦鹿偕行,那么 小孩子不懂规矩,一上来就打打杀杀。秦鹿手持玉牌,露出背面的三枚掌纹,我们是来考试的,还请大人帮忙通传,别让摇光随便动了杀心啊? 女人握刀的手猛然一松:考、考试?!正经清白的考试,你们干嘛和赶尸人搅和在一起?! 这个嘛秦鹿含笑收回玉牌,转过头,望向了阿珉远去的方向。 似笑似叹,他捻起一绺染得乌黑的发丝,语中调笑的意味却和从前无异:那孩子太讨人喜欢,惹了豺狼虎豹,连鬣狗都会垂涎三尺,我也没有办法啊。 居然好意思说什么没有办法? 这样不也挺有意思的吗?要是考试都变成走走过场的演戏,那才失去了筛选的价值。 筛选这个词,就你最不配说吧? 唔,但我那边的淘汰率说不定是最高的喔? 女人不耐烦地轻啧一声,抱臂别眼,但余光扫及秦鹿正要离开的身影,又不禁出声叫住:我说 秦鹿微微顿步:怎么? 宣州的考试,可不只是筛选而已,远比你那些玩笑残酷得多。你要是不想让那些孩子送命,还是趁早带他们绕道,放弃宣州吧。 秦鹿泄出一声轻笑,举步走远:刚出门就退缩,我要找的可不是那种人。 要是真出了意外,可别怪我没提醒! 不怪不怪,命数而已。 - 再说直追摇光而去的阿珉和商吹玉二人。 他们动身的时机有差,路径也不重合,一路自是不得偶遇。待阿珉追至县城中心,扫见四周民宅皆是门窗紧闭,不少门户根本无人居住。 少有的几间,此刻也不敢动作,都缩在宅中,只有偶尔透过窗缝张望外边,一旦和阿珉对上视线,又匆匆躲开。 几里路来,都是如此。仿佛当地百姓都已习惯了这样的兵戈之灾,也习惯了这样的冷清空落。 「宣州北怎么这么荒僻?」 凤曲不经心的抱怨,倒是点醒了阿珉。 此地不仅是令仙县,还是宣州北那个传说中正闹妖邪的宣州北。 宣州北本身当然不可能这么荒凉,紧挨府衙所在的观棠县,便近乎和明城毗邻。明城地势平旷、耕地肥沃,是大虞至关重要的粮仓,自古以来,有粮的地方,又怎么可能缺人住呢? 阿珉道:即使没有妖邪,宣州北也一定出了大事。 丐帮集会、人口稀少、城门异样,桩桩件件都很蹊跷。 凤曲附和:「而且,摇光是不是在躲我们?」 何出此言? 「直觉?主要是我们追着声音过来,却完全看不到人影不是很奇怪吗?」 她为何要躲? 「也不见得是躲,就是」 凤曲语音一顿,情绪陡然急乱:「不好!阿珉,我们快去找青娥她们!」 阿珉眉心微蹙:她们怎么了? 「摇光的目的不是打倒我们,而是要找花游笑!在她眼里,一定是我们都知道花游笑的去向。相比之下,青娥当然是最好对付的了,她说不定就是派人拖住我们」 话未说完,阿珉已经拔腿往回奔去。 他极其罕见地对凤曲的意见毫无异议。 是他疏忽了,摇光从来不是恋战的江湖人。 而是朝廷忠诚的下属。 - 【推荐装备:玄品武器·明月刀(一刻钟)】 【确认兑换】 曲折的巷墙上传来脚步的声响。 缓慢轻悄,像一条虎视眈眈蜿蜒而来的游蛇,又像临终时分倒数的更漏。 五十弦沉息凝神,将穆青娥挡在身后。她看上去无比镇静,持刀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 【警告!玄品武器·明月刀已装备,当前对战角色具有高度危险性!建议撤退!】 【警告!当前对战预测胜率低于1%!】 而她即将面对的敌人,有关信息已经尽数呈上面板。 第117章 那些方块字挤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个令人胆颤的词组观天楼七星之摇光、群英榜榜上第五。 墙上斜投而来,两把巨斧魁伟的倒影映入眼中。 随后才是来者高挑纤瘦的投影,和她居高临下、冷情不仁的问询:花游笑,藏在哪里? 五十弦步步后退,沉着面色,从齿关里挤出答复:不知道。 长影尽露,之后就是真身。 漆黑长袍罩掩着那条人影,背后巨大得近乎夸张的双斧让五十弦一瞬间幻视了歪斜的西方绞刑架。 摇光没有动斧,而是远远地伸出一只手,指向了她:你走吧。 五十弦怔了半晌,顿生狂喜,感到心脏活了过来,唯恐摇光食言,五十弦急忙牵起穆青娥,转头就想跑开:感激不尽! 然而后背一阵疾风扫来,五十弦忙乱中提刀一挡,震得虎口发麻,却连摇光是如何出手都未看清。 大人你这是 摇光重复一遍:把你身后的女孩留下,你可以走了。 五十弦的喜悦骤然消失。 她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花游笑和我俩都不熟的。就是说,能不能让我们一起走呢? 摇光的耐心便在这三言两语的对话间宣布告罄。 她一招手,巨压倾轧而下,五十弦立即感到手腕剧痛,再不松刀,只怕骨头都会迸碎。 被她护着的穆青娥的内力更是几近于无,比起五十弦,她只会更加难受。果然,五十弦听见一声压抑的痛哼,穆青娥屈身蹲了下去,脸色惨白,呻/吟着问:摇光大人为何只要我一个? 摇光答:有话问你。 穆青娥的额角淌下几滴汗来,眼睛扫视着狭窄的天空,可惜没有看到凤曲或者阿珉的影子,她不禁懊悔起自己拉着五十弦躲进了巷子。 但五十弦一人显然不是摇光的对手,穆青娥咬牙隐忍,问:大人想问什么? 摇光这才停下脚步。 她从墙上跃下,影子显得奇长,可本人身材其实并不很高。 只是两把巨斧张牙舞爪似的,银亮的寒光迫人心弦,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心中发毛。 我要问你 五十弦咬牙大叫:小穆别理她! 话音未落,她却感到身后荡过一阵冷风。 眼光刚扫过去,穆青娥原本所在的地方空荡荡的一片,五十弦心中揪紧,当即提刀就想扑向摇光。然而摇光的袍帽竟然也被那股邪风拂落,露出一张眉头微锁的脸来。 她绑着小孩似的双髻,脸若圆盘,杏眼桃腮,长相稚嫩,气质却很冷冽。 注意到五十弦的视线,摇光却不在乎,自顾自仰头看向天空。 一道衣影如花瓣似的掠过她们的余光,片片飞绽,风里还透着一股冷香。 接着,便听到有人的笑声低沉悦耳:我们可是考生,不能平白无故伤了性命的。本来是想托府君转告你的,可她脚程不如我快,我只好亲自过来,冒犯了你的规矩,别置气啊,微茫。 摇光本名微茫,应声看了过去。 她照旧眼中无波,手却伸向了后背的一把巨斧:是你。 长风吹拂着幕篱的白纱,蒙眼的白布不知去向。 秦鹿那双金色的眼瞳便落落大方地朝向众人,高踞墙上,笑意妍妍:咦,我已经足够惊动你的一把斧子了吗? 微茫面对敌人大多不会亲自出手,即便出面,也不一定动用斧子。 迄今为止,秦鹿都只见过她用一次单斧,那次的对手,还是朝廷派来探她底细的衙内第一高手。 微茫未作应答,四周寂静,可是四人的呼吸声,都像兵荒马乱的交戈。 那把斧子的柄长足有半人高,斧刀更是银亮锋利。 刃锋寒光猛绽,斧面宛如一张银盘,盛载低矮的墙垣屋落、惊悸中的五十弦、及风中簌簌飘落的柳芽飞絮。微茫那张清秀文弱,却让人不敢小觑的面庞就在盘后露出一双眼: 考生?明白了。 看上去足有千钧重量的巨斧被她单手舞动,威风凛凛,像是连四下空气都被切断流通,只有眼花缭乱的刀光让人心寒。 秦鹿一向含笑的神情也微微动了:微茫,你真的明白了? 话音未落,黑沉沉的巷弄拐角疏忽刺出两条人影。 二人都着黑衣,尽是高手,如两尾玄鱼纵伏高低,上下杀了过来。甚至听不见他们的脚步,仿佛踏着轻风过来,袭向微茫空落落的后背。 然而微茫头也不回,单手的大斧只用一手秉持,向后扫起一股劲风,四五枚暗箭飞刀犹如密网扑向了她,又被斧头无一例外地砰砰击飞。 偷袭不成,两人立即后撤,微茫并不恋战,反而举斧朝前一劈。 原本空无一物的前方,忽而倒飞出一道青影。阿珉空中旋身,足下踏尘,险险擦出五六尺距离,落在微茫背后如此一来,他同五十弦便前后夹住了微茫,只是方才被微茫挡下的暗箭飞刀,犹如泠泠飞雨一般当空袭来。 第118章 掌中剑一转,阿珉斩落袭击,微茫应声转脸看他:你是 她看见了少年周身几乎凝作实质的杀气,那双眼睛看似清澄明亮,往深处窥寻,却能感受到其中压抑藏匿的凶狠和欲望。 十七/八岁的少年,居然能长成这副杀气腾腾、凶神恶煞的模样。 微茫眼神微暗,斧光冷冷:你也有问题。 但听当空一声鸦叫,泛着乌光的弯刀从后奔杀而来。五十弦悄无声息地逼至近前,微茫眼风一掠,让步挥出一斧,奈何她的斧刀反而成了五十弦借力的踏板,一刀不成,她又翻跃过去,又是一刀砍向微茫的后颈。 秦鹿提起穆青娥的衣领,遥遥递来一个笑容。 微茫再一眨眼,脖颈处杀意炽盛,秦鹿二人却已不见踪影。 秦、鹿。微茫几乎把那个名字咬碎,旋即举斧倒劈,引起赫赫流风倒灌而去。五十弦虽然刀光未老,却也不敢和如此刀斧硬碰硬,这巷子狭窄,本该制约着微茫的斧子,可她居然还敢不闪不避,可见很有几分把握。 这会儿被秦鹿夺去了穆青娥,五十弦和阿珉又先后缠上脚步,最是微茫怒火熊熊的时候,除非以死相拼,却也没什么办法了。 但没等她定下死志,衣襟被人往后一拉,擦肩而过的是一把青锋。 金光熠熠的剑柄倒映天光,耳廓闪过冰冷的警告:退下。 在那庞然的斧影笼罩之下,少年衣衫猎猎,横剑阻去,玄青眸里锋芒激迸。 碎末星火于深巷中一路连溅,骇人的杀气扫开一切屏障,彻底爆发出来,如一头猛虎扑向微茫。而微茫同样不退半步,气势汹汹。 阿珉身法剑招俱显轻灵,微茫则是八风不动、泰然如山。 剑斧披拂、鸣声激越,五十弦越看越觉震撼阿珉以轻击重不落下风,微茫单出一斧却能和阿珉周旋。 这哪里是两个人,分明是两个怪物! 可是不等她再看一阵好戏,长巷之外响起一阵脚步。 拖甲带兵的衙卒终于找了过来,其中还有一股尤其惊人的刀意,敛藏其中,蛰伏窥伺。 boss,不要恋战!五十弦提刀欲去拦截,眼尾却扫见阿珉一剑刺进了微茫肩胛,不等高兴,微茫竟然毫无痛觉一般再次举起负伤的右臂,丝毫不见阻滞,就此劈砍下来。 若是让她一斧砍中,只怕阿珉不死也要落个重残。 五十弦当即掷出明月刀去,刀光如剪,断开斧子直坠的气势,而她自己飞扑而去,系统紧急响应,手中再多一把黄品照雪刀,自上而下攻向微茫。 微茫受了重创,依旧没有拔/出第二把斧,而是冷冷看了两人一眼。 官兵涌进巷子,为首的女府君大喊:摇光大人,他们只是一队考生,想是被花游笑那厮利用而已。望您手下留情,不要伤人性命 血腥味早已在风中散开,五十弦刀光将至,却见微茫竟然弃了阿珉,转身朝她一掌拍了过来。 掌风凛冽,五十弦下意识便闪步避开,不料恰好让出半个身位,微茫伺机一跃,躲开阿珉的剑,又往五十弦肩上一踩,借力登上矮墙,连纵屋檐,滴落一路的鲜血,飒飒离去。 五十弦被她踩得一软,砰地砸向阿珉。 阿珉眼眉刚皱预备追寻微茫,可不知何故动作一顿,鬼使神差地抬手接了一下五十弦。 这一接,二人摔在一起,杂乱的脚步声后,府君带着兵卒赶至。 只可惜,摇光微茫,在众人眼中再次不见了身影。 - 除了两支穿风破云,同时刺穿微茫双髻的箭。 擎弓之人距她足有四五座屋顶之远。 就这样遥遥等待着微茫冲破围杀,钻出巷弄,在一刹那射出完全足以夺她性命的箭。 微茫静了片刻,看向敌人。 那是一个和刚才两人年纪相仿的少年,金丝白衣,乌发如墨。 和阿珉、五十弦两人炽烈的杀气不同,甚至和秦鹿纯粹的玄妙轻功也不同,这个少年是真正的蛰伏,一直隐藏在极深的暗处,连她也毫无察觉。 微茫开口,考生? 商吹玉答:在下商吹玉,瑶城人士。与同伴一齐来寻大人求个许可,刀剑无眼,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微茫问:为何不和他们一起围攻? 若是那样,说不定她就要拔/出双斧应对了。 我们要的只是考题,而非大人的性命。在下希望成为老师不可替代的助力,而非单纯的一把弓箭。商吹玉收起长弓,对她一礼,但不知道,是否还要补上什么论证? 假如微茫继续为难他们,他也不惮立刻欺身上前,再和微茫近身缠斗。 而微茫静静打量着他:商吹玉,秦鹿,你们还是凑到了一起。为何队伍中不见商别意的影子? 商吹玉皱眉:他是另外的队伍,另外的路线。 原是如此。 对答之间,微茫便感到身后多了一道呼吸。 不消转脸,她也知道秦鹿那厮看够了戏,这会儿又返场和她捉弄了。 不过,只是作为考生,闹到这一步也就差不多了。 第119章 你们当真不知道花游笑的事? 确实不知。 昨晚有人来报,亲眼看着你们坐了同一辆马车,为什么到了令仙就分散了? 秦鹿失笑:那你该问花游笑去嘛。 微茫白他一眼。 这人还把穆青娥藏好了才来,明摆着是和她作对。 不过,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观棠县观天楼,你们去了,报上名姓,有人会带你们去考场。微茫戴上袍帽,警告似的甩了一记眼刀给秦鹿,下次考试再用影卫,本座绝不认可你的资质。 秦鹿道:可我武功不好嘛。 好吧好吧,你的建议我记下了。秦鹿笑眯眯地揉揉微茫脸蛋,下次再议~ 微茫拂开他惹人讨厌的手,再看商吹玉一眼,随后纵身连跃,隐没在楼宇之间。 余下两人都不愿看对方的脸,默默跳去巷中,想找凤曲等人的踪迹。商吹玉走得更急,秦鹿懒懒缀在后边。 沉默中,血腥气侵入鼻腔,商吹玉的表情一紧,自然没有逃脱秦鹿的眼睛。 秦鹿慢条斯理道:小凤儿那副样子,不可能吃亏的。 商吹玉这才缓缓扭过头来:你是为了那个才加入我们? 那个? 老师的秘密。 秦鹿微怔,继而放声长笑:那种东西也值得我亲自过来?莫非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校场师傅,没见过有点天赋的弟子,看谁使剑厉害,就要上赶着追求。 商吹玉眼眉微压,肃道:无论你是为了什么,若是对老师不利,我一定要你后悔。 出乎意料地,总是对他假笑敷衍的秦鹿竟然收了笑声,抱臂倚墙,含笑睨他一会儿。 小凤儿可是本座的同道中人。本座爱惜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伤他害他。 商吹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想开口大骂,却听秦鹿继续道:若能一道夺魁面圣,真是再好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是认真的,队伍之中,也只有你不相信。 吹玉啊,我还挺高兴和你们一起出门的哦? 第039章 观棠县 和微茫一起行动的府君,名唤胡缨。 虽然众人称她府君,但她实际的身份,是和无二散人一样的观天楼守楼人。 在和微茫的交手之后,五十弦的肩膀一片青肿,凤曲的衣服也被刮破不少,好在都无大碍。 穆青娥给两人上药,驾车的重担就落到了商吹玉头上。 而微茫此行没能拿下花游笑,本人也不知去向,胡缨却不知从何得知了凤曲一行人已经拿到认可,甚至笑着丢来一瓶金疮药。 比起我们,摇光大人的伤势好像更加严重吧?凤曲回忆起那一剑刺入的手感,还是心有余悸。 虽说那是阿珉刺去的一剑,但他们既然一体双生,该赔罪的当然也要一起。 胡缨打马徐行,和他们的马车齐头并进。她本来是被摇光临时叫来,没能抓到花游笑,现在就要独自返回观棠县,正好路上和凤曲等人聊聊闲话胡缨倒不忌讳,甚至颇为享受。 那有什么紧要的?我们大人没那么娇气,不妨事的。 娇气?凤曲想起那一股股直飙面门的滚烫的血,不禁哆嗦,再不娇气,也会疼吧? 五十弦一边让穆青娥上药,一边忍不住接过话头:她真的不怕疼吗?那剑刺进去的时候,她居然完全没感觉一样,都不捂一下伤口,直接就 胡缨笑吟吟转移话题:我们大人心志坚定。 凤曲却品出一丝不对。 微茫的动作的确太流畅了些,寻常人哪怕再怎么视死如归,也不太可能完全不受剧痛的干扰。阿珉那一剑刺得极深,换作别人,只怕当场就会气虚委地,奄奄一息。 不过,微茫已经认可了他们队伍,他也不好再问。 请问,摇光认可的标准是什么呢?穆青娥冷不丁开口,是因为凤曲刺中了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如果是以刺中为要求,恐怕不少队伍都达不到吧。 今日见识了微茫的本领,就能看出她的能耐不容轻视。 之前还说只要围攻就能拿下,但她只身一人,也能同时应对来自凤曲和五十弦两人、以及秦鹿两名影卫的截杀。 要知道,这围攻微茫的四个人单拎一个出来,都是外界傲视群雄的存在。 如果一定要伤到微茫才能得知考题,那对考生也太残忍了一些。 胡缨眉梢微抬,笑说:刺中?这个条件有些过于严苛了,大人岂会这么不近人情。不过要说标准,其实也是看大人自己的心情,但据我观察,有一种人是万万不可的。 穆青娥隔着车窗对她抱拳行礼:洗耳恭听。 唔,其实你们队里就有一个呢,我原以为是绝对不会让你们通过了。 凤曲瞪大眼睛:我们?谁? 就是杀心过重、野心过盛之人。胡缨竖起一根手指,朝廷要选的是武林盟主,又不是第一刺客,我们大虞还是讲究礼义仁德的,即使是江湖人,侠气可以,煞气还是不行啊。 第120章 五十弦摇头晃脑,拖长尾音:煞气还是不行啊 穆青娥轻啧一声,也把目光投向了凤曲。 凤曲仍旧扒着窗户,苦思冥想:煞气?我们有谁杀气重吗? 思来想去,凤曲哎呀叫唤:不会是说花游笑吧?大人明察,我们和他真不是一路的,我们个个都是守规矩讲道德的 小凤儿,秦鹿一手合上车窗,笑着打断了他,我们快到了哦观棠县。 话音刚落,胡缨的提醒也在车外响起:观棠县内门户紧闭,比令仙县管得更紧。你们的目的地,是城西北的一座酒楼,叫百里酒庄。你们过去,就报我的名字和商公子的名字,那儿的人自然晓得你们的身份。 五十弦问:这是主考方指定食宿吗?不会趁机涨价吧? 胡缨噗嗤一笑:是给你们免去食宿。酒庄里居住的都是考生,也有观天楼的门人在那儿等候,他们会为你们述明宣州考试的全部内容。 我再最后提醒你们一遍,也是看在你秦鹿算我们半个同僚的面上。 这趟考试事关重大,说是关乎你们乃至你们族亲同门的脑袋也不为过。一旦住进了百里酒庄,就是死生不论。 胡缨一勒马缰,隔着车窗虽然看不见秦鹿表情,但她还是仁至义尽,把自己的关切都说个干净:若是遭遇什么你们不能处理的意外,都可以到观天楼来寻我当然,那时就不是平白无故的帮忙了,都是明码标价的交易。但愿你们不会沦落到那步田地。 这说的,就是类似前世阿珉所作的交易了。 一根手指、一颗眼珠,想想都浑身发疼。如果可以,凤曲当然也不希望重蹈覆辙。 说罢,胡缨也不等他们道谢,对着车厢拱手一礼,便一振马鞭,长笑而去。 - 正如胡缨所说,观棠县内比令仙还要冷清。街上来往的兵卒甚至比行人商贩还多,层层防守,,人人面上都带着恐慌,好像全城都已陷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 凤曲已经猜不出是官府禁止百姓外出,还是妖邪引发的混乱让居民不敢再露面。 总之,这一路由南而北的差别,也让他理解了为何妖邪之说如此荒谬的谣言会有人听信,两地对比,实在让人唏嘘。 好在百里酒庄并不难找,它是观棠县有名有姓的酒楼,随便寻个巡街的官兵问路,就能打听到百里酒庄的地址,接着长驱直入,毫无阻拦。 百里酒庄外,两道身穿黑袍的人影守立门前。 二人面庞干瘦,气息却很祥和宁静。端守的姿态如两座老石,极易被忽视过去,众人却明白,越是这样气势沉着的前辈,越是不能轻易招惹。 商吹玉勒马停车,凤曲等人鱼贯而出,在酒庄门外站作一列,凤曲为首,朝两位老者见礼。 冒昧叨扰,是胡缨大人让我们来此。凤曲顿了顿,道,说是报上商吹玉的名字即可。 两人不卑不亢地还礼,也不检验他们身份。 其中一人将桃木削的手杖往地上一拄,紧闭的大门豁然震开,露出庄院内里宽敞的青石路道。另一人信手接过马缰,唇里吹出一声口哨,双马便自发跟了上去,不消牵引,亦步亦趋。 随老朽来吧。开门的老者忽出人言,也不多看,默默领着一行人徒步走进门内。 凤曲左右看了两眼,心下一横,跟着走了进去。 这一条路约有百尺左右,并不算远,两侧植株攒簇,最惹眼的便是一棵古槐。 槐上停着三两只黑鸟,老者过时,黑鸟并未惊动,但等凤曲跟上,啼鸣声声,群鸟乍然飞离了枝头。老槐无风自动,凤曲才留意到,槐下一泓小池,池畔一个小童捧书慢走,边走边读,但他脚步过处,也没有雀鸟惊飞。 难怪微茫不许煞气太重的人进入。 无论是两个老者,还是这名小童,凤曲都能看出他们虽然面相淡泊,但多半深藏绝技、不可小看。可他们却能毫不刻意地融入这片山水仿佛一身兵戈锐意都能敛藏进骨血,半点不会惊扰自然。 随着脚步深入,他们来到主楼之前。 老者抬手推开大门,袍帽适时脱落,云冠岌岌,更显得他仙风道骨。 老者道:诸位请进。 方才读书的小童不知何时也近到跟前,帮忙扶住另一扇门,凤曲分神间和他对上眼神,见他眼睛弯成月牙,笑容乖巧而机灵。 接着,进来的就只有小童,老者独自返回门外去了。 - 主楼的楼层呈环状分布,敞开的中庭由多层共享。 众人踏进门槛,扑面便是一指劲风,凤曲站在首位,刚和小童对上笑脸,强风吹起他的鬓发,最具威胁的杀气却在他眼前静悄悄地化开。 小童翻一页书,笑容垮下:华少侠,再对新客人出手,贫道可要报给师父了。 随后,他又看向凤曲:倾少侠,好本领。 凤曲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华少侠才从二楼钻出脑袋,和他一起露面的还有数不清的侠士,一片好奇的眼睛围绕着中庭里的几人,尽管无人开口,凤曲还是仿佛听到了嘈杂的私语。 第121章 玩笑而已咯!新人不会这么计较吧?华少侠扶着阑干,嬉笑着对凤曲抱拳行一记吊儿郎当的礼节,有点本事啊,新人,叫什么名字?我先报上,在下华子邈,师从常山剑派。 在他身边神色各异的,想必就是这个华子邈的同伴。 华子邈端详着凤曲表情,目光落到他背上的剑,嘿地一笑:呀,你也用剑!我只看出你内力浑厚,不想还这么有缘。要是有机会,你我切磋两招啊,如何? 凤曲不动声色还他一礼:在下且去岛倾凤曲。 华子邈道:哦哦,且去岛 话音一滞,在二三楼骤响的惊呼声中,华子邈猛地转头探出大半身子:且去岛?! 三楼又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喊:凤曲少侠,你们也拿到摇光的认可了吗? 凤曲循声看去,正是曹瑜在对他们拼命挥手,面上的喜悦不像作伪。 小童道:少侠不仅长得好看,功夫厉害,人缘也很不错呢。 秦鹿早就戴好幕篱,闻言含笑依偎过去,搀住凤曲的胳膊,掐声说:当然了,我家夫君自是才华横溢、无所不能。 凤曲: 凤曲挂着笑脸试图推开秦鹿,未遂,还是商吹玉从后伸手过来,把两人强行撕开。 华子邈从二楼翻身跳下,腰间悬剑随他动作摇晃着,一条红缨飘来拂去,就和他的语气一样轻浮。 没等凤曲开口,华子邈像看什么稀奇东西一样迎了过去,口中啧啧:且去岛啊!那不就是剑祖和小剑仙的门派么?我本来看你长得粉头白面,还以为是三个姑娘养的姘头,没想到阁下很有来历嘛! 商吹玉冷下脸来,上前半步:你说话最好放尊重些。 华子邈傻傻地抬起脑袋,还是二楼再次飞下一个身影,他的同伴同样把华子邈往身后一挡,赔笑道:抱歉抱歉,子邈是个剑痴,不通人情世故。说话得罪了,但他真的没有恶意,少侠别往心里去。 同伴也和商吹玉一样,背着弓箭,笑容滴水不漏。 五十弦倾身过去,和他对上眼睛:哎,同样是adc,这位说话就比主角哥好听多了。主角哥,你也别跟小华计较,你说话比他好不到哪去。 曹瑜急匆匆从三楼下来,把两人一起往身后拽,又对凤曲赔礼:他们都是我的同伴,不过先前来不及和凤曲少侠介绍。啊,方才听说凤曲少侠报了姓氏,是姓 凤曲答:我从师姓,姓倾。 虽然事实上是从母姓,但倾九洲的背景,也不便对人提起了。 曹瑜面色一怔,和同队的弓箭手交换一记眼色,便突然对凤曲一拜:原来是倾少侠,失敬失敬! 且去岛上能跟着姓倾的师父,怎么想,都是传闻中那个刚刚登陆的且去岛首徒了。 小童看了半天的戏,书也翻得哗哗响。 等他们寒暄完毕,二三楼的其他人还在兴致勃勃地旁观,他便出声叫停:好了,今天摇光大人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想来倾少侠一队就是今天唯一的新人了。其实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今晚就有一场正式考试,具体事宜,还请移步房间,由贫道专门介绍。 他们来得算晚的,空房只剩三楼还有。 两人一间房,秦鹿又成了唯一剩下的那个,当然,他是求之不得。 小童先把几人叫到一起,寻了一间房,亲自给他们倒茶。 他看上去也就不到十岁,说话却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很符合凤曲心中对道派的印象。 见五人都已落座,小童先问:贫道先认一下脸,倾少侠、商少侠、穆少侠、秦少侠您是姓五吗? 五十弦道:叫我冰蝶雅晶雪之梦女皇陛下也行。 小童: 小童:贫道要报给师父听。 凤曲哭笑不得,急忙拉回话题:我们来时听胡大人说,考试内容都要到了酒庄才能知晓。不知道长现在能否明示? 被叫了一声道长,小童眼睛锃亮,立刻端袖清嗓两声:贫道当然可以明示!嗯首先就从本次考试的规则说起罢。 你们可能还不理解,为什么连得知考试内容的初步考核都要惊动摇光大人。事实上,这次考核不仅仅关乎考试,还关乎宣州百姓的安危,我们不得不慎之又慎。 百里酒庄的客房,主楼侧楼一道计算,顶天了不过一百间。所以我们至多只能接纳两百名侠客。你们已经是倒数的了,再晚些来,除非先前的考生死掉,摇光大人都不会再给出许可了。 凤曲一愣:等等等等您刚才是不是说了死掉这个词? 小童点头:就是死掉。包括你们在内,酒庄里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死掉。更具体一点,不如说现在在观棠县、令仙县这几座靠北的县城里的人们,我们是一起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 或许你们过来的路上也听说过这件事。两三个月前,我们几座县城环抱的不正山出了一条蛇妖。你们是不是还当玩笑?但连贫道也亲眼见过那个蛇妖幻化的人形,它的笛声能勾动蛇患,那些野蛇无论长短强弱、无论曾经伤不伤人,听了蛇妖的笛声,就会对路过行人群起攻之。 第122章 先是一个樵夫被蛇咬伤,后来受伤的居民越来越多,县衙接到报案,便组织了专门的队伍上山打蛇。正是那天,他们共同目睹了那个恐怖的蛇妖,铺天盖地的游蛇织成大网,将他们全数赶尽杀绝。 众人听得越发沉默,凤曲不自觉握紧了拳。 小童接着说:就在官府联系上观天楼寻求帮助的时候,他们又发现,被蛇咬了都不是大事。最致命的,是见过蛇妖和蛇灾的人,都莫名害了怪病,卧病在床期间,凡是靠近的亲朋好友,一律未能躲开那就是蛇妖的报复,它诅咒了他们。 诅咒?凤曲皱眉,这种诅咒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小童正色道:死。而且死状极其恐怖,个个死前都曾百般挣扎、痛痒难耐,那些症状贫道也无法描述。不过,宣州的考试内容就是以此为题,所有考生都要投入这场战争,只要剿灭蛇妖,到时还活着的考生,一概就算作通过考试了。 穆青娥问:那要是都死完了也不能杀死蛇妖呢? 按照当前的意思,就继续招揽考生。几万考生都是江湖才秀,总不至于奈何不了一条蛇妖。 秦鹿则问:听上去,这诅咒很严重啊,你们为什么不向其他州府或者朝都求助? 小童答:那就不是贫道能打听的了。不过上面的人做这个决定,总有他们的理由。先前撞见蛇妖,精神崩溃试图逃窜的考生也有,不过嘛现在的观棠县是可进不可出,一旦进来,蛇妖未除,就不可能再放你们出去了。所以,为你们好,还是安心帮宣州解除这次灾患吧。 五人交换眼神,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 凤曲问:之前道长还说今晚就有一场正式考试,这是什么意思? 嗯,这就是贫道接下来要说的。小童用手指蘸了一点茶水,以桌为纸,画下一根竖线,其实你们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上山参与今晚及以后的剿灭战,二是所有遭受诅咒之人,为免殃及他人,我们统一安置在县郊的一座庙里,如果考生里有精通医术,或者实在不愿上山的,可以去那座庙里帮忙照顾。 不过,上山的危险是直面蛇妖,留守庙里的危险,就是同样遭遇诅咒。可以说二者都不好过,端看你们作何选择了。 不知是不是凤曲的错觉,小童说话时,他瞥见穆青娥的左手一抖。 小童的介绍到此结束,接下来就是他们思考选择的时候。 为了给他们留下些许空间,小童把茶水泼进了盆栽里,便起身告别,推门出去。留下几人坐在房里,虽然沉默,但各自心中都很快有了决断。 凤曲首先开口:我只能上山去看看蛇妖了。 他一不会医术,二不会照顾,去了庙里,说不定本来还有救的人们反而要被他折腾死。 商吹玉紧跟着:我和老师一起。 秦鹿对凤曲眨一眨眼:妾身也陪夫君一起,夫君可不要被那蛇妖勾引了去。 就只剩下两个女孩,五十弦左右各看一眼,试探着问:小穆,你怎么想? 在他们看来,穆青娥的武功绝对到不了面对蛇妖的水准。如果那蛇妖真有传闻里那么恐怖,那一群凡人恐怕根本拿它没辙,上山归根结底就是一条死路。 而且小童说到精通医术时,分明是多看了穆青娥两眼的。 身为太平山的弟子,悬壶济世乃是世代美名,无论怎么想,穆青娥都更合适去庙里帮忙。 但这样清晰的选择,穆青娥居然迟迟没有开口。 凤曲想起了此前穆青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议改道,可惜他们最终还是朝着观棠县自投罗网,现在进退两难,说不定穆青娥也正烦躁。 凤曲问:青娥,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不是。穆青娥放下茶杯,面色沉静不变,的确也不是什么悲伤气愤的模样。 她随后叹息一声,道:不过,我也只能去庙里吧。 不管她能不能救那些被诅咒的人们,至少她的确不是能和蛇妖对战的人。 五十弦顿时更犹豫了:那我怎么办? 你身上还有伤,暂时也不要上山了。既然今晚就有行动,就由我们三个先去山上看看情况但愿只是三人成虎,说不定蛇妖根本是子虚乌有。 凤曲说罢,又想起微茫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知道花游笑怎么样了。令仙县的丐帮集会,莫非全是假话? 正说着,房门忽然被人重重一敲。 华子邈的笑声隔着门透了进来:新人!聊聊天啊,你们不无聊吗?聊聊天吧,找我打听一下情报啊,且去岛的那个凤什么?凤、凤小凤啊!出来和我比一下剑嘛,我好想见识一下且去岛的功夫,你们出来聊咯! 凤曲: 五十弦长吁一声:小凤啊,小华找你呢。 商吹玉提箭起身:我去和他说。 话虽如此,但他的架势分明是我去宰了他。 凤曲把人拉住,摇摇头:由他去吧。 第123章 然而没有等到回应,华子邈的叫喊更加激昂了:小凤啊!聊聊天嘛,你名字很好听诶,是你师父取的吗?我名字也是师父取的,你看我们好有缘分啊,求你了,跟我打一下吧,满足我一下咯,我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缘人啊! 凤曲: 穆青娥腾地站起,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她几步上前拉开了门,华子邈刚刚露出喜色,却被她指间一根银针扎进颈前二寸。 华子邈的话音顿时一蔫,难以置信地捂住喉咙:?! 穆青娥道:吵死了。 华子邈瞪圆眼睛,发不出声,却也急忙用脚顶住门,食指拼命在空中笔画,像在写什么字。 凤曲看了一会儿,再联系他那副震惊无匹的表情,立刻理解了那两个大字 神医!!!! 这回连穆青娥也懒得理他,一脚踩得华子邈吃痛缩脚,门砰地砸上,再不理会这个聒噪的剑客了。 - 最终,穆青娥和五十弦一道选择县郊庙里,三个男人则收拾行装,准备着参加夜间的行动。 凤曲报过门派身份,再开门时,大受众人欢迎。 除了华子邈还不放弃和他切磋,其余人等都对且去岛的头衔颇为崇拜。 更不提倾凤曲这个名字已经经历瑶城,传闻中,他连凤仪山庄的两个公子也能摆平,还有那早已传遍大江南北的徒手登崖,随心一弱的著名故事。 凤曲只消举着酒杯傻笑,就能被所有人解读为胸有成竹、意味深长。 被穆青娥临走才拔取银针的华子邈仍然不长记性,和凤曲坐在同一张桌边,忽然问:我刚贴着门听你们说话,听到你们在说什么丐帮集会的事,你们也知道那件事吗? 曹瑜面色微变,一掌拍向他的脑袋:荒唐!怎么可以偷听别人说话? 华子邈抱住头,困惑极了,也委屈极了:我听力好啊,为什么不能听? 这是礼貌问题! 礼貌?我很讲礼貌啊,我刚才都敲门了! 不是敲门就算礼貌,而且你那种力度根本是砸门 华子邈照旧不解,看得凤曲都有些怜悯,侧头问商吹玉:山上和海外都是一样与世隔绝吗? 商吹玉面不改色:老师比他强多了。 华子邈:? 曹瑜知道同伴又闹了笑话,他自己也是啼笑皆非,好在同桌的都是熟人,也不至于真的翻脸。 见凤曲等人也没有太在意华子邈偷听一事,曹瑜暗自松一口气,介绍道:子邈各位也认识了,这位是明雪昭,和我一样,都是记在十方会的游侠。 明雪昭就是他们当中用弓的人,应声对几人一礼。 他长得眉目端正,年龄大概在曹瑜和华子邈之间,看上去二十出头,神气明爽。 曹瑜继续说:我们队伍里也有医师,已经去到庙里了,此外还有一个剑客随行。 他仔细看了一遍凤曲的队伍配置,笑说:我们两队的确是有缘呢。 虽然看不出秦鹿的武器,但一个剑客、一个弓箭手、一个医师总是没错的。 凤曲对曹瑜并无恶感,包括华子邈,虽然显得冒犯,但也不至于踩到痛脚。 他便同样介绍:这是吹玉,擅用弓箭,弹琴也很好听。 曹瑜恍然大悟:原是那位大名鼎鼎琴客?听说二公子一曲千金,有价无市,久仰久仰。 商吹玉淡淡还了一礼。 这位是阿露,没有门派,不过一路帮扶我们许多。 曹瑜同样致礼,秦鹿以帕掩面,柔柔地还礼。 这样便算三人熟悉了彼此,正巧后厨里端出菜来,华子邈一脚踩上长凳,兴奋地拿起筷子:吃饭吃饭,吃饱了今晚干场大的! 明雪昭见他舔过筷子还要夹菜,实在忍无可忍,主动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华子邈的碗里:你吃这个。 华子邈大叫:凭什么?我要吃肉! 曹瑜低声对凤曲解释:他们两人向来如此,请别见怪。 凤曲笑着摇头:无妨的。 曹瑜继续问:不过,刚才子邈提到了丐帮集会,抱歉,不是我有意打听,只是有些好奇。您几位不会是还被那个叫花游笑的花子缠着吧? 凤曲怔了片刻,答:只是路上偶遇过一次,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不过丐帮集会确实是件大事,虽然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连我也听说,摇光都为此事忙前忙后,很担心丐帮成功集会呢。 凤曲问:这是为何? 可曹瑜也只能摇头:想是丐帮人多嘴杂,吵闹起来太烦人?如今观棠县不许闲人进入,想要探听消息也不容易,具体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了。 凤曲和商吹玉、秦鹿二人互看一眼,但三人此刻也分不出心思再想丐帮,只是把曹瑜所说暗自记下,便讨论起今晚上山的筹备去了。 - 穆青娥和五十弦自打接受了任务,便由先前吹哨的老者引领着,徒步走去县郊。 第124章 好在二人都有武学功底,只是走一段路,虽然有些疲惫,但也无伤大雅。 老者带着她们一路走出北边的城门,也无官兵阻挡,再向西十里不到,就看见一座孤零零的庙宇矗立风中。庙外一棵略显沧桑的榕树垂下厚荫,庇护着这座并不算气派的老庙。 接着,庙内走出两个洒扫的小僧,也和酒庄里道长打扮的小童差不多年纪,二人双手合十口宣佛号,对着穆青娥两人行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二位施主愿来此处照料病患,定会佛缘深厚。 穆青娥不动声色,五十弦只好硬着头皮寒暄:平身平身,免礼免礼。 两个小僧旋即转身引路,五十弦再回头时,那个带她们过来的老者已经不见了身影,仿佛凭空消失,踏行无痕。 首先穿过三门自是走了边门,迎面便是主殿山门殿。 小僧带她们先向殿内两尊金刚行礼,之后便免去一系列的繁文缛节,引去钟鼓二楼之后的两边侧殿。侧殿里供奉的佛像,五十弦自是认不清楚,但在进门前小僧交给两人各自一条白布,用以遮蔽口鼻。 随后,他们向佛像一礼,便一齐推开了其中一座。 五十弦凑近去看,豁然大惊:这是什么? 只见庄严的宝像之下,赫然是一个能够容纳一人入内的地洞。 然而两个小僧对她摇了摇头,道:请施主进入。 进、进入?!五十弦一把拉住穆青娥,不行,我们不去,这都什么怪东西? 可出乎意料地,穆青娥挣开了她的手。 小穆,难道你要进去? 不去不行吧。 什么不行?!这地方阴森森、怪遭遭的,别进去了 话音未落,穆青娥却已蒙住口鼻,探脚踩上了通往地下的悬梯。 五十弦劝也不是、拉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深入地下,急得两脚直蹦,可系统里搜不出来任何有关这个地方信息这也难怪,主角不曾经历的,剧情里就不会出现,她也更不会看到了。 直到穆青娥彻底不见了身形,两个小僧就在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她。 五十弦走来走去,终于心下一横,咬咬牙,对两个小孩各瞪一眼:庆幸姑奶奶不打小孩吧! 言罢,她也纵身一跃,跳进了那个地洞。 旋即,五十弦就看见两排冰冷的铁栏杆,犹如大牢一般。 栏杆之后,是衣衫褴褛、呻/吟不休的寻常百姓。 穆青娥正停在其中一间牢前,不知为何,在那儿久久站立。 小穆五十弦刚刚出声,便听到穆青娥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五十弦姐姐也来了?! 五十弦浑身一僵,对方还在呼唤:五十弦姐姐和青娥姐姐,也是听老爷们吩咐,过来隔断的吗?他们说,只要过去十天,就可以进城找爹爹了!我们一起等吧? 伴随着秀姐熟悉的咳嗽声,五十弦走近过去。 看到了穆青娥惨白的面孔,和牢房内,喜笑颜开的小花。 第040章 遇蛇患 传闻中正闹蛇妖的不正山是一大片山群。 群峰参差、积翠堆蓝,层峦叠嶂之间,是如海如渊的巍峨苍山。 而那也是上百名考生今晚的目标。 他们当中最大的刚过四十岁,最小的约才十二三岁,有男有女、有长有幼,凤曲虽然不善交际,但凭借着且去岛首徒的身份,和无论何时都真诚无比的笑容,很快带着全队都被众人接纳。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海内的江湖 用剑的、用枪的、用刀的、用弓箭的; 流浪的、出身名门的、来自商贾之家的、读书落第投奔江湖的; 活泼健谈的、暴躁易怒的、谦虚恭谨的、自信张扬的 众生百态呈至眼前,都化成推杯换盏间声色各异的久仰大名。 甚至是凤曲头一次知道,四派之外还有这么多的宗门派别。 就连无门无派、无根无源的游侠,也可以选择在十方会下登记名姓,每遇艰难仍可彼此提携。 譬如我和雪昭,就是在十方会发了请求才会有缘结为同队。曹瑜笑着倒酒,我们也不认为自己真能夺魁,我和雪昭只是凑个热闹,子邈也是刚出山,长长见识,只当是交个好友而已。 凤曲听他说着,对那个十方会更是赞叹:能想出十方会这种地方, 第一个提出的人一定是个心怀天下之人。 不错,十方会和丐帮相似,是集各方人士的地方。但十方会还会提供打工的机会,或者邻近村镇是否正遭遇什么祸事,偶尔也给游者浪人一些情报曹瑜道,它现在的执掌正是八门行者,前执掌也是他的旧友。不过,我还听说十方会的背后恐怕有朝廷权贵的支持,只是那位权贵现下还没有露出私欲,依然给了十方会相当大的自由。 又听到八门行者这个称号,凤曲问:八门行者到底是谁呀?他是哪门哪派,又是哪里人呢? 明雪昭忍俊不禁:看来你是真的不晓海内诸事。 第125章 华子邈也在边上笑得捶桌,兴奋道:小凤知道的比我还少,你们以后就不能只笑话我了! 不过明雪昭对凤曲的耐心,远比对华子邈要好多了。 不等华子邈笑完,他一手拎走华子邈,对凤曲解释:八门行者也是居无定所的浪人,很少在人前露面。但传说他的功夫相当厉害,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普天之下,或许只有令师和紫衣侯能做他的对手。 凤曲问:摇光也不行吗? 明雪昭答:摇光毕竟年轻,实战不足,未必能和八门行者那样地位的前辈较量。 周围人也都纷纷点头,无一反驳。 毕竟刀剑无眼,真到搏命的关头,实战经验关乎着一刹那的应变能力。 一念之差,也就胜负难料了。 一桌人正聊着天,又见百里酒庄久闭的大门忽然大开,夜风钻了进来,吹人发寒。 商吹玉本能地持弓往凤曲跟前一挡,在场都如临大敌,门外站着的却只是白天和他们说过话的小童。 小童没有介怀他们的防备,反而投来赞许的目光:很警惕嘛。喏,收拾一下,时辰到了。 凤曲扫了一眼周围,其余已经参加过一次或两次行动的考生果然神情一松,收拾起武器和防具。 曹瑜一行人虽然比他们早到一两天,但今晚也是初次参与,同样观察着四周,暗示凤曲和他们一起稍安勿躁。 倒是另一支队伍有人主动招呼:明少侠、商公子,你们都是用弓箭的吧?咱们多留一会儿,等下走另一条路。 商吹玉和明雪昭看了过去,明雪昭问:是要单独埋伏吗? 那人笑着一拍手:正是正是,明少侠好聪明!我们此前已经上山几次,和那蛇妖打过照面的兄弟也有,白天黑夜都尝试过,发现他晚上的视力要弱不少。为了这次行动,大家都筹算过了,甚至提前备好了机关,一支队伍把蛇妖引近过去,另一支等他跌进坑中,放箭把他射杀就好。 明雪昭当即了然:既是如此,雪昭当然全力配合。 商吹玉听罢暂不做声,而是微微皱眉,一脸的不情愿。 凤曲知道,商吹玉是不放心和自己分开。 那天捉鬼时一不小心险些失散,事后他就看到商吹玉后背衣衫都湿了个透,全是吓出的冷汗商吹玉大概已经不能接受和他们分头行动了。 可是听上去其他考生早就思路清晰,难怪几人初到酒庄,听小童说着如此危急的形势,考生们却还优哉游哉,丝毫没有急色。 虽然有些滥竽充数之嫌,但人家有了完备的计划,似乎也没有不予配合的道理。 尚未等他开口,明雪昭问:商公子怎么打算? 商吹玉即答:我要陪老师。 理解理解。不过说到老师,商公子的老师是指倾少侠吗?明雪昭怔了片刻,笑说,你们看上去年岁相仿,我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呢。 他把视线转向凤曲,虽是闲聊的语气,凤曲却莫名听出几分揶揄。 明雪昭自然是没有恶意的,但周围人应声看过来的目光,就不一定全是好意了。 他们这一队人很难不引人注目,若能融入集体、或者尽快结束了当前局面继续前进还好,可要是始终僵持,继续和大家共处,再露出些特立独行的意思只怕出了事故,他们就会沦为众矢之的。 吹玉啊,你还是放心去吧~似是看出了凤曲不易开口的隐忧,秦鹿笑盈盈偎在凤曲身侧,慢声说,你在这里,会打扰我和你老师的。 凤曲应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被秦鹿紧紧抱着的胳膊动弹不得,他也只好挤出一抹假笑:我也在想,我们还不熟悉地形,是不是听从大家的安排比较好? 先前来找他们的壮汉跟着解释:主要那山里林叶茂密,弓箭手除非提前找好地方埋伏,否则发挥不了什么身手。也不要你们分开多久,至多一个晚上,倾少侠自己都这么厉害,能出什么事呢? 是啊,商公子不妨再考虑一下?我们的人更熟悉地势,肯定能帮你找到最好的埋伏点。 现在弓箭手其实还不够多,要是因为少了一个人,不能今晚就把蛇妖射杀,那边的陷阱被他发现,说不定就都白费了。 再想想吧商公子,我们也是奔着同一个目标不是? 众人嗡嗡的劝说响成一片,商吹玉的面上渐渐浮出不耐之色。 凤曲扫了一眼持弓的人们,的确如他们所说,算上明雪昭,也不过十来个人。旁人未必知道商吹玉的厉害,但凤曲清楚,商吹玉绝对是弓箭手里数一数二的水准,少了他的助力,只这些人,还真不一定能拿下蛇妖。 凤曲先声叫住眼见着就要发怒的商吹玉:吹玉,你就和他们去吧。 可是 凤曲清了清嗓,贴近了耳语:说不定可以套些情报呢?我们一直都是单独行动,其实很缺情报的啊。 商吹玉一怔,果然有些挣扎:非去不可吗?万一老师这边发生危险,我怕 第126章 不用担心,我也没有差到那种地步吧?再不济,还有阿露陪我。 就凭他?商吹玉不屑极了。 秦鹿轻声一嗤:小凤儿都说有我陪他了,我还能让他出事不成? 只怕某人自己都是个祸端。 你在说你师娘红颜祸水吗?夫君,你快管管他呀。 你再浪语,我 一出好戏都让周围人看了个全,凤曲叫苦不迭,一手按住商吹玉拔箭的手,另一只手则把秦鹿还要做声的嘴巴一捂:别说啦! 大家都在忍笑,已经快要岔气的华子邈还是被曹瑜捂着嘴,才没说出什么话来。 凤曲无可奈何地对两人各自抱拳:先把蛇妖的事解决了,之后再吵,好不好? 商吹玉气得面色发红,只恨不能用眼刀把秦鹿千刀万剐,但好歹是给了凤曲面子。 秦鹿则得意洋洋地摇着脑袋,放回幕篱面纱,双唇趁机在凤曲的掌心一触:妾身都听夫君的~ 凤曲: 这考试考得,真折寿啊。 商吹玉一把拉回凤曲的手,用袖子擦了几遍,对秦鹿冷冷道:你保证能照顾好老师? 秦鹿长哼一声,往凤曲肩上一倒:是夫君要保护好妾身呀 周遭人终于忍不住大笑:倾少侠真是艳福不浅,好个能说会道的俏娘子! 凤曲: 阿珉还跟着冷笑,冷不丁地学舌一句:「好个能说会道的俏娘子。」 凤曲心中惨叫,更觉折寿。 不过闹腾归闹腾,眼见商吹玉让步去到了明雪昭等人的队伍,曹瑜和华子邈也先后保证会照顾凤曲。秦鹿懒洋洋磨蹭一会儿,还是抛去一句:安心,有我在,不会教小凤儿吃半点苦头。 二人虽然不睦,但对彼此的武功却很知深浅。 得了秦鹿的承诺,商吹玉才算稍稍放心,横眉冷眼看他一会儿,终于不再追究了。 - 虽然已经在考生口中听说过不正山的巍峨和雄峻,但真正走到山脚,凤曲越发体会到了自身的渺小和脆弱。 这样绵延不尽的百里群山,上顶苍月、下支厚土,嶙峋的山骨藏在浓荫之下,依旧能窥见它的崎岖坎坷,亦能想象若是迷失山中,恐怕十天半月都见不到方向。 两队人马在入山前简单话别,商吹玉眸中不掩忧色,但还是没有多说。 接着,秦鹿和凤曲二人便缀在百人左右的队伍后边,缓缓走进山里。 他们手持火把,脚步和马蹄传出千百里远,萧萧索索、窸窸窣窣,却如雄心勃勃的战鼓,召唤着一场胜负未明的决斗。 商吹玉不安地握紧了弓,明雪昭伴在身边,好心劝慰:倾少侠的内功深不可测,那位娘子亦非等闲,真出了什么意外,曹瑜和子邈更不会冷眼旁观,你就放心吧,百十个人一齐上山,就算真出了事,也绝不会是倾少侠的。 一条长虫,这么多人轮番上阵,居然也磨蹭到了今天吗? 这个嘛,就得问问其他前辈了。 其他前辈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闻言苦笑着转回头来:商公子有所不知,主要是那蛇妖能化人形,有时候说不定混在我们当中也难以区分。不过这次,我们都已熟悉彼此了,绝不会让那家伙再混进来。 商吹玉蹙起眉头:你们都这么笃定?难道他是真的能化成人形? 前辈答:这么多人亲眼共睹,当然没假。蛇妖不仅能化人形,还有灵智,能说人言,你要是误打误撞见到他,一定不要手软。 听说蛇妖这么难缠,商吹玉顿时更担心了:那老师他们 其他人也会告诉他们的,你就放心吧。前辈笑道,倒是你,进山之后就别走神了。切记那蛇妖的长相他通常是男人打扮,少年身量,比你略矮,约和倾少侠差不太多。长相我也没亲眼见过,但听人说,他皮肤惨白,脑后扎着一条长辫,额发深可覆眼。要是能看得再仔细些,他是用笛声引导野蛇的,不过要注意,他前几次吹的都是叶笛。 商吹玉逐字记下,暗自发誓今晚就要除去蛇妖,以免夜长梦多,下次还要和老师分头行动。 反观凤曲这边,甫一入山,少了山外灯火的照明,只靠火把,周围景色立刻更显冷清。 秦鹿一边抱怨好冷,一边缩在凤曲身边,白布蒙眼,脚下却半点没有打滑。凤曲心猜,这家伙肯定在哪儿还藏了一双眼,不然就是有透物的本事,蒙了和没蒙一样。 百来个人的队伍,进山之后原本还都一道走着。 但随着渐入深山,夜雾浓厚,隐约中的脚步越响越少,只有身前曹瑜和华子邈的对话、以及秦鹿抱他胳膊的力道始终清晰。 阿珉,你说这山里是不是真闹妖怪?雾气大得有点不对劲啊。 「不清楚。」 上次的尸鬼已经确定是花游笑的把戏了,这次再闹妖怪,你可不准又装死。 「」 第127章 阿珉许久不搭理他,久到凤曲都以为他不会吭声了,才听见阿珉不情不愿地嘴硬道:「只是没注意。」 好好好,这么没注意。 希望等他一命呜呼,俩魂一起沦为野鬼的时候,这厮还能这样嘴硬。 曹瑜本就是为了安抚凤曲,才一直和华子邈说话,这会儿说了半天,也有些口干舌燥,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华子邈倒是精神抖擞,一个人也能喋喋不休:这山真的很大啊,我上次见这么大的山,还是咱们常山剑派的山呢。 曹瑜说:那不是常山剑派的山。是先有常山,再有常山剑派。 什么?我不信,我们常山剑派可是仅次于且去岛的剑派。 全天下的剑派都这么说,而且你们门派一共才十个人。 他们真不要脸!我们人少怎么了?等我当上盟主,大家就上赶着来常山剑派了呀。小凤,你说,我们常山剑派是不是很厉害的? 凤曲笑着回答:虽然我不曾造访贵门,但看华少侠的确是超出常人的精力充沛。 华子邈开心极了,立刻又唠叨起常山剑派,从山水美景说到同门情谊,最后还介绍起门派始祖的生平事迹,说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直教在场无人忍心打断,都安安静静地听他说着。 忽然间,四下林中传来细微的动静。 凤曲率先感受到耳边异常的气流,华子邈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倒是曹瑜察觉到凤曲停步,扭头问:怎么了? 他们都被笼罩在深深的雾里,此刻回头长望,居然已经看不见其他火把了。 四人相望,神情都凝重起来。 曹瑜默默握紧了重剑:难道其他考生也失散了?还是我们走错了路? 凤曲也把住佩剑:应该是都失散了,这雾起得太过蹊跷。 哼,装神弄鬼,我常山剑派华子邈华大侠才不害怕! 华子邈一声喝断,豁然拔/出剑来。 锋利的剑光当空一划,一层薄雾被他削开,隐约透出四周高矗的、密集的林木。华子邈再向身旁一劈,就听到剑锋劈上树干,一抽一送,林叶簌簌地飘落,反而坠他一身。 抛却华子邈发出的动静,凤曲继续闭目聆听。 他们进山不到一个时辰,走散自是有概率的,但也不该散到无迹可寻的地步。 曹瑜也想到这一点,立即大呼:有人吗?有人能听到吗?! 凤曲用火把挥开雾气,听着曹瑜的呼喊在山中回响。 其实按照计划,他们今晚是偷袭蛇妖,不能这样打草惊蛇。但如今人都走散了,也只好迫不得已。 然而他想了半天要怎么和人解释,耳边却依旧只有曹瑜的回音。 四人的面色更为严肃,曹瑜立即撕下几节布料打成死结,递给三人分别握住一段:我们下山吧,至少我们几个绝不能再走散了。 出师不利虽然可惜,但蛇妖随时都能杀,他们也不急于一时。 可凤曲刚刚拉住布料,不知从何钻来一股邪风,手里的火把一瞬萎靡下去,凤曲的剑当即出鞘:什么人?! 与此同时,他隐约听到了回应曹瑜的人声。 嘈杂的、混乱的、越来越近的 快跑!快跑啊!! 一阵阴冷的暗风从火把上吹了过来,凤曲看向熄灭的火把,只见两豆油绿的眼瞳飘浮空中。而在火把顶端,不知何时盘上了一条肥短的花蛇。 下一刻,蛇信如焰,倏地扑面刺来! - 蛇。 就像传说里的蛇患一样,那些深沉的雾气中,全部藏满了蛇。 五彩斑斓的蛇群早已把他们团团包围,树上、地上、岩石上,同时飘起了数不清的异火,都是一对对瘆人的蛇瞳。 距离数十尺远的地方,也终于传来其他考生的尖叫,以及刀剑无奈错砍到树身的闷响。 几人的火把都被蛇群用一样的手段扑灭它们不惜用肉身压灭火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臭,而当众人陷入黑暗的瞬间,蛇便张开大嘴,露出毒牙,直奔他们的喉咙而来。 凤曲一剑刺开第一条蛇,退步便踩到了第二条,他下意识喊道:阿露躲好! 他是不指望秦鹿帮忙的,秦鹿无论是面对微茫,还是上山,都没有佩戴一把武器,说明他有底气自保,但那不代表秦鹿能给他分忧。 不过黑暗中,凤曲没有等来秦鹿的答应,还是感受到周围远比其他地方更加干净清爽,秦鹿的香风几乎把他笼罩在一片清静的区域内,仿佛在这股香内,蛇也不敢靠近。 「退。」 阿珉擎剑现身,横眸与振袖翻飞的秦鹿交换一记眼神。 秦鹿未带兵器,身法却依然利落得惊人。 和周围激鸣的刀剑不同,他负手站着,袖风却能刮倒大片虎视眈眈的毒蛇。见到阿珉的眼睛,秦鹿便知道凤曲又换了人,原本还把凤曲纳在庇护范围的袖子一翻,秦鹿懒懒地别过眼去:自己动。 两道黑影也正与蛇缠斗着,那是秦鹿贴身的影卫,同样武功高强。 阿珉一律不睬,兀自亮剑夺步他的庇护区域就比秦鹿更广、更宽,四人所至都被他一剑扫空,无论是树梢垂吊的、地面匍匐的、山岩盘踞的,乃至当空飞刺的,一切危险都被斩落剑下。 第128章 杀得满身热汗的华子邈登时呆了:小凤、小凤好生厉害! 曹瑜也满脸错愕:这就是 这就是且去岛首徒的实力吗? 那些斑斓柔韧,足以勒死一个成年男性的蛇身,到了阿珉跟前,形同枯枝败叶; 那些尖利银亮,深藏蛇毒的尖牙,甚至能被阿珉一剑削平; 而那些来自四面八方、令人应接不暇的偷袭,在绝对的力量之前,都沦为毫无意义的花招。 青衫白剑溅上蛇血,在夜雾中若隐若现。 四周的惊呼也平息下来,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阿珉的强大,忙不迭举着火把往这边涌来。 小凤!你简直是神!!华子邈尖叫着抱了上来,用手指擦去阿珉脸上沾染的蛇血,天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剑法,这就是醉欲眠吗?是且去岛的独门剑技吗?太强了啊! 然而他的聒噪还未结束,阿珉也没来得及把他挥开,靠近的众火把渐渐映亮了身边的峭壁。自上而下,一颗硕大的、双目圆睁的蛇头自始至终地悬挂在那儿,随着火光,瞳孔徐徐一转,定在了阿珉身上。 阿珉呼吸一顿他居然没有感受到这条巨蟒的呼吸! 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巨蟒倏忽挣脱开如同封印的巨石,霎时间天崩地裂似的,卷起呼啸的夜风吹熄了所有火焰,世界堕入黑暗之前,阿珉听到了华子邈难以置信的惊呼:我为什么动不了?! 他猛一振臂,却发现自己的四肢也仿佛被上锁似的,竟然难动分毫。 呼吸也随之越发沉重,越发缓慢,阿珉脑中一派惊诧,却都敌不过一股席卷而上的睡意。 那些溅在皮肤上的蛇血,竟然如此的无孔不入。 「阿珉!」凤曲的惊呼犹在耳畔,奈何两人都受制这副躯体,一痛俱痛、一死俱死。 阿珉犹然试图挣扎,可是浑噩之间,某颗尖锐的毒牙已经逼近他的脖颈。 旋即伤口剧痛,阿珉抑住痛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发软。一道巨力在他腰间一扼,紧接着便是耳边烈风,那道力量裹带着他风驰电掣般窜了出去。 眼前蓦然一黑,万籁俱远。 唯独最后一丝清醒,捕捉到秦鹿再也没能压下的本音:凤曲?! 第041章 蛇少年 睁开眼,四下昏暗,秦鹿和曹瑜等人都不见了踪影。 四肢仍然沉重不堪,凤曲尝试和阿珉对话,但抛出的呼唤都石沉大海,阿珉似乎比他更难接受这个处境,也不知是尚未清醒,还是不肯说话。 凤曲咬牙甩了甩脑袋,静心观察起自己身处的地方。 记忆里最后的片段,是他和阿珉的腰部被一股力量裹挟,但还没能看清罪魁祸首的长相。 现在回忆起来,那股力量实在巨大得惊人,根本不像人的手臂或者武器,而是某种更加柔韧的、冰冷的东西,就像是 尽管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想,但凤曲抖了抖,还是忍不住怀疑: 那该不会是蛇尾巴吧? 难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条巨蟒绑架了? 周围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透不进一丝光。看上去,他正身处某个洞穴,四周堆放着干草垛,他原本躺着的地方,也浅浅凹了下去,看上去,是一个固定供给某人休息的卧榻。 甚至还贴心地在他后脑处塞了一个草枕。 凤曲活动手脚,发现除了战斗之后的疲惫和些许蛇毒残留带来的麻痹,他也没有被人再行束缚。 如果真是被蛇绑架,这条蛇好像也没打算立刻吃了他? 阿珉,就算你再怎么装死,我们也得想办法出去啦。 「」 没事啦,不要害羞了,稍微失误很正常的,我们还活着就不错了啊。 「」 凤曲一个人实在怕黑,正考虑说点什么坏话气一下阿珉,阿珉总算开了尊口:「先出去吧。」 出去?凤曲问,我们还在山里吧?天亮了吗? 阿珉道:「出去才知道。」 也是,说不定他不是被蛇抓了,而是秦鹿他们把他抢了回来,暂时安置在这儿呢? 凤曲越想越合理,站起身子,拍两下草灰:那就走吧! 但他话音未落,就感到耳边一股阴森森的邪风穿掠而过,草垛沙沙颤动,凤曲一僵,缓缓斜过眼去,便见一条肥硕的短蛇悠悠然从草垛里爬了出来。 浑然不在乎凤曲的视线,肥蛇穿过干草堆,很快消失不见。 此时凤曲才抬起眼睛,四周洞壁上的无数眼睛也和他对视,殷红的蛇信伴随嘶嘶暗鸣,凤曲退了半步,腿软万分。但在坐回地上之前,就见众蛇幽幽退散,仿佛意识到自己吓到凤曲,于是及时选择了离开似的。 三两息的功夫,群蛇缩回狭窄的穴道,亦或藏进洞外的长草,甚至钻进湿润的土壤总之,都不在凤曲眼前招摇了。 凤曲怔怔看着眼前堪称奇观的景象:这些蛇难道真的有灵智? 却听穴外响起了一阵隐约的声响,模模糊糊,竟然越听越显悠扬。 像是吹笛的动静,与风并起,高亢低回、缠绵如诉。比起丝竹管弦之盛,这道笛声清越孤单,但却化如原风,过野穿林,清新自然。 第129章 凤曲滞在原地,只听笛声越发近了,昏暗中聚起一抹朦胧的人影。 吹罢一段,少年身姿清瘦,拨花拂叶而来。 凤曲看见他手里一片碧叶,刚才的笛音就是吹叶而作。 而那双眼睛静静地凝望过来,忽然出声:主人,找到你了。 - 而此时的秦鹿等人,已经彻底陷入混乱。 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带回来! 那声音虽然恢复了女声,暗藏的杀意和怒气却更胜以往,夹带着浑厚的内力,排山倒海似的,任何人听了都感到丹田震痛,久久无法反抗。 两名影卫齐声应下,都紧绷如弓弦,接到命令便匆匆扎进林海寻人。 这还是他们初次看到主子这样又惊又怒想来也是,普天之下,就算皇帝也未必敢堂而皇之从秦鹿手上抢人。 可在混乱之中,凤曲就这样被巨蟒夹带奔逃,只一疏忽,人和大蛇都不见了身影。 华子邈在旁痛哭,一会儿功夫已经是涕泗横流:小凤丢了!小凤被蛇妖抢走了,这山上真闹妖怪,怎么办,小凤要被吃了! 子邈,别说了!曹瑜捂住他的嘴,皱眉偷看秦鹿一片阴云的表情,其他人也跟着围聚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 丢了?倾少侠丢了?这是怎么回事? 就说那蛇妖不好招惹,它还能看出倾少侠是咱们之中功夫最好的呢! 可是、可是它当场吃了不就好了,怎么非要把人掳走? 那蛇妖的事谁知道呢现在怎么办?我们快点下山求援吧? 眼见秦鹿的面色愈发难看,曹瑜毫不怀疑,要是秦鹿手里有把刀剑,恐怕那些多嘴的人此刻已经一个不剩了。 尽管只是一瞬间的失态,但至少曹瑜和华子邈都听到了秦鹿的男声,及那两个神出鬼没的影卫,自然了解秦鹿的背景非同凡响毕竟能和且去岛首徒同行,还敢和凤仪山庄二公子叫板,这位阿露显然不是凡人。 可连这么厉害的阿露都不敌蛇妖,恐怕倾凤曲当真是凶多吉少。 阿露姑娘,请先节哀,倾少侠功夫盖世,只是暂时被蛇妖掠走,兴许他还能反杀了蛇妖也不一定。曹瑜沉下呼吸,搜肠刮肚地尝试安慰秦鹿,依我拙见,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下山,或者,我们先和雪昭他们汇合,他们既然要埋伏蛇妖,说不定能一举两得,带回倾少侠。 秦鹿挥退两名影卫,神色晦暗,闻言瞥他一眼,却没有答话。 曹瑜还想再劝,却见秦鹿身影如烟,骤然拔身飘出数尺之外,所有的喧嚣都刹那寂静,被这快若风电的速度一惊,众人面上只余惶恐和错愕。 轻灵如风、飘渺如烟,秦鹿的轻功显然臻于化境,若非一路迁就他们,恐怕凭他一人,早就扫了整座峰头。 而秦鹿一语未发,只和影卫一道分作三个方向,飞驰疾去。 须臾,两黑一白都不见了踪影,只有林海之间野风呼啸,恍如呼喊,又似悲号。 华子邈僵在原地,哭得嗓音嘶哑,又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曹、曹哥,我看错了吗?那是人的速度吗?她、她真的是小凤的娘子,不是什么女鬼吗? 曹瑜也半晌无法出声,尤其是秦鹿离开之前,和他对视的那一眼 眼中分明烧腾着熊熊急火,却让人遍体生寒、如堕深渊。 周围人唏嘘不已:那毕竟是她夫君,难怪商公子特意叮嘱她,这侠女功夫也不赖啊 说起来,商公子还是倾少侠的学生,要是知道此事,不得掀了天去?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但愿倾少侠吉人自有天相,他还这么年轻呢。 真出了事,下次登陆的就是且去岛岛主本人了吧? 华子邈犹带哭腔:完了完了,要是他们都出事怎么办?不行,我也要去! 曹瑜把他衣领一拉,咬牙道:你去能顶什么用?走,我们去找商公子和雪昭,只有他们还有可能想出办法了! - 任谁都无法想象,寺庙之下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地牢。 密闭的牢房内不时传出怪异的惨叫,阴湿晦暗,只有墙壁上照明的灯火驱散了些许阴冷,但不过是聊胜于无。 五十弦实在没办法对小花母女说出真相。 甚至,她本来也不知道真相,此刻以这种姿态重逢,四人相顾,她和穆青娥都如遭雷劈。 五十弦姐姐?青娥姐姐? 小花的笑脸还是那么天真烂漫,秦鹿赠她的手环从衣襟处露出了一点边角。 她不理解两个姐姐因何沉默,只当她们是太过惊讶,小花一边笑着,一边把银镯拿出来,双手呈给二人看:是我呀,我是小花,怎么才两天就不认我们了? 秀姐似笑似嗔地往她手上一拍,示意小花藏好银镯,自己则掩面轻咳两声服过穆青娥的药,她的身体已经见好,只是毕竟时日还短,不可能彻底根除。 即便如此,秀姐的精神还是好了许多,面色红润,笑意盎然:没想到恩人的目的地也是观棠县,虽不知道观棠县为何大关城门,但留在这里,偶尔能获知小花她爹的消息,我们也就姑且接受了。 第130章 五十弦张口结舌:可、可是这里是监牢啊! 穆青娥打她一下,怪她多嘴。 秀姐却摇摇头,一副很能理解的模样:恩人说得在理,原先我也这样想,以为是上了当,甚至打算拼死抵抗。但真的住进来后,才理解了事情缘由,倒也不是那么糟糕的。 穆青娥定了定神,问:那是什么缘由? 就在她们对话的时候,周围还是此起彼伏的哀叫,穆青娥无法理解,到底是怎样合情合理的缘由能让秀姐接受现状。 秀姐答:我们一路打听过来,听说先前被带走的人都送到了观棠县,就急急忙忙跟过来了。刚到县城,就听官兵说外来的不许进城,都要到县郊隔断几天,看看是不是被蛇妖诅咒过的。 诅咒? 是啊是啊,我们还打听了被诅咒的人会变成什么模样。听完对比了一阵,和我们、和她爹都没什么关系,官兵说,她爹多半是隔断结束后就送进城里候审,但只要没被诅咒,过个十天半月,一定就放他出来了。 五十弦和穆青娥相视一眼,神情却未缓和。 五十弦继续问:我不懂,既然他能出来了,你们又为什么被关进来? 不是关呀,我们只是配合官兵。左右我和小花是没有染上诅咒的,我们又不曾见过大妖,只要待够时日,自然就出去了。 五十弦瞪直了眼睛,问:那被诅咒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据说旁的没什么异常,就是身上会长蛇一样的红斑,一条条一缕缕的,一见就知道是撞过邪了。 这么说来,她们母女的确还算干净,衤果露在外的皮肤不曾露出什么红斑,说话的精神也很好,不像是生病或者撞邪的。 但五十弦还是不平:说这么多,我越听越不信什么诅咒。要我说,能不能唯物一点?这分明就是瘟 话未说完,穆青娥冷着脸把她的嘴一堵。 五十弦才注意到,在她们身后,那两个小僧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正持佛礼,安安静静地尾随着二人,既像引路,又似督促。 五十弦只得把话一咽,两个小僧向她们一礼:少侠若是看够了,还有大人召见。 穆青娥问:什么大人? 小僧安然不动,反而看向五十弦:大人只召见了一位。 一位?五十弦脸色冷肃,不会是想把我引开了欺负脆皮奶妈吧?我不去。 阿弥陀佛。大人是为大局而计,建议少侠还是听劝为好。 五十弦双眼一瞪,系统面板应声弹出,她是真想提刀砍几个人泄愤了。 但穆青娥一手拉住了她,平静道:你去吧。 我 我也需要时间看看这些百姓。穆青娥以眼神询问,我可以留下来看吧? 两僧颔首,五十弦只得泄气,无可奈何地扫视一圈,对小花道:小花,姐姐不在,你要帮忙盯紧青娥姐姐哦,可不能让她出事。 小花虽然不解,但立刻信誓旦旦地挺起胸膛:我会的! 那你就在这儿等我,不许走远。五十弦握紧穆青娥的手腕,无比严肃,我很快就回来。 穆青娥看她一会儿,轻轻拨开了她:快去快回。 五十弦这才松手,剜了两个小僧一眼:带路。 随后,她便随着其中一僧登上地面。 在地洞再次关合的动静之后,穆青娥望了一阵,低回头,对小花道:小花,把手伸出来,姐姐摸一下你的脉。秀姐,你也是。 或许她早该知道,有些宿命是无法逃避的,但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有所准备。 至少不用再连累她至亲至爱的人们。 - 小僧推开的殿门,乃是寺庙中心的大雄宝殿。 殿中供有三尊佛像,左中右依次分布,五十弦借系统分析一阵,确认了眼前乃是纵三世。 纵三世指以时间先后为序,分别代表着过去、现世和未来的三尊佛像。 五十弦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乍然面对佛像,倒也没什么心虚。 但那一抹青灯古佛之下,背朝着她正对佛祖跪拜的背影,倒是让五十弦猛地紧张了一瞬。 小僧没有入内,而是徐徐关闭殿门,殿内只剩摇曳的烛火,衬得气氛越发诡谲。 五十弦倒吸一口冷气,叫出那人的名字:摇光?你还是佛教徒啊? 明明动起手来这么狠毒,哪里像佛教徒啊? 微茫: 她朝佛像拜了三拜,缓缓转过脸来:我是无信仰者。 你还懂无信仰者?厉害,所以你叫我来有什么事?不会是看我好欺负,要把我们逐个击破吧? 微茫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拍拍膝盖,脱下帷帽。 她的长相还是那副甜美可爱的小孩脸,但气势瘆人得紧,五十弦和她对峙片刻,微茫才从袖子里摸出一副无框眼镜。 五十弦:?! 第131章 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忘得很彻底,竟然还帮着npc攻击我。不过那也无妨,毕竟我们阵营对立,我很高兴看到你全身心沉浸在这个世界,这证明了这部作品的价值。 容我正式做一次自我介绍,我是何子涵,米罗尔科技公司的一名程序员。虽然目前以摇光的身份和你们相处,但就和你的五十弦一样,这仅仅是我们选择的躯壳。 这段话让五十弦的后背爬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不禁退后几步,直到脚跟触碰到紧闭的殿门。 佛殿内不知从哪儿渗入的阴风八方呼号,五十弦竭力压下不安,颤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本世界是以一部武侠小说为基底,而衍生出的一个全息游戏世界,由米罗尔科技公司统筹制作,而我,正是该项目的负责人之一。 如今正是游戏的第二轮内测,我们邀请了包括你在内的一百名玩家来测试bug。鉴于你丰富的游戏经验和优秀的表达能力,我们破格为你开启了特殊通道只有你的意识被投放到原著角色五十弦的身上,和原著角色一起跟进剧情。按照保密协议的条款,我们暂时屏蔽了你现实中有关游戏本体的记忆,同样,当你返回现实,也会忘记作为五十弦经历的一切。这些都是你亲笔签名的协议内容。 什么?五十弦怔怔说,可我明明只是穿书 抱歉,我知道你现在有些糊涂,但希望你能记住,你只是一个玩家,我们给你这样的机会,不是让你被一群虚拟的人物同化,而是相信你的深度测试能提供给我们更有价值的反馈。 微茫,或者说何子涵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审视着她,五十弦被她看得心惊,只好收拾情绪,狼狈地别开眼神:是。 何子涵这才露出些许满意的意思,她点开五十弦不可见的屏幕,在上操作一会儿。 接着问:你为什么会和原主角一起行动? 是说商吹玉和秦鹿吗? 是的,你们队伍的构成太奇怪了,按照剧情,他俩应该和商别意一队。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在瑶城遇到他们的时候,倾凤曲、商吹玉和穆青娥就已经结队了。秦鹿虽然是后来加入,但也比我更早认识他们。 何子涵动作一顿:你说瑶城? 我是觉得,也未必非要按照剧情来吧 如果他们无法呈现出原著的效果,那这堆数据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五十弦悚然一惊,立马住了口。 她从何子涵的身上感受到一种陌生的精英感,好像这类人群对自己的作品都有着极高的追求和超强的控制欲想来,何子涵大概也是那种人吧。 半晌,何子涵拿定主意,推了推眼镜:其实我早就发现,一部分角色似乎因为上一轮测试的数据残留,而发生了错误的反应。你可以理解为先前的数据垃圾成为了一种病毒,使角色不肯再按照原设定推进剧情,我这次亲自利用摇光的躯壳来监督测试,就是为了排查出这些问题角色。 这个问题很严重吗? 当然很严重,如果放任他们歪曲剧情,这次测试乃至这个项目就都要宣告失败了。 五十弦低眼不语,她正处于巨大的震惊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招架何子涵的质问。 按理说,看到来自现代的同胞,她明明应该兴奋不已。 这么多年以来,回家都是她最强烈的心愿,如果不是坚信着自己可以回到现代,五十弦根本无法熬过这十多年的江湖。 可当同胞何子涵如此清晰地站在面前,告诉她一切都只是虚拟的游戏,而她的身份,实际是如卧底一般蛰伏在众人之间,将他们的异样反馈给制作方的时候,五十弦又感到难以接受。 连她自己都想嘲笑自己矫情。 总之,你先从倾凤曲和穆青娥的身上调查吧。 为什么是他们? 商吹玉和秦鹿是最关键的主角,商别意也是他们之间重要的催化剂。可现在他俩居然跟着倾凤曲和穆青娥胡闹,说明一切的根源都在倾凤曲和穆青娥身上,你只要试探出是谁先提出的登陆瑶城。 只是登陆瑶城,就能判定病毒了吗?之后要怎么处理呢? 何子涵平静道:如果是倾凤曲,他的后期剧情太重要,确实还要观察一阵。穆青娥的话,她的剧情占比不大,原设定在宣州地图结束后不久,她也就基本杀青了。所以,让她提前下线也不是不可以。 五十弦哑声问:那就是说要销毁穆青娥? 只是排除隐患而已,不需要这么严重的词汇。 话虽如此,何子涵反驳的语气却轻飘飘的,听不出什么正经。 五十弦毫不怀疑,如果真的证明了是穆青娥有问题,何子涵绝对会让穆青娥从现在这个世界里消失。 难怪上次见面,摇光就对穆青娥格外在意,难道从那时起,何子涵就盯上穆青娥了吗? 第132章 五十弦这么想着,嘴也跟着问了出来:所以你上次才要带走穆青娥?花游笑也是病毒吗? 何子涵皱眉,抬手推眼镜:不,我在扮演微茫的时候是不会考虑现实工作的,虽然微茫只是一个和五十弦一样无足轻重的配角,我也有义务力保微茫的还原。 听不懂。 何子涵无奈地摇摇头:就是说,微茫本身就很在意花游笑和穆青娥,仅此而已。 花游笑可以理解,那小子张扬跋扈、作恶多端,微茫关注他,八成就是他们先前分析的赶尸、丐帮之类的原因,但 五十弦深谙自己的智商不高,坦然追问:那在意穆青娥是因为微茫是女同吗? 何子涵: 何子涵:还请不要造谣。 大概是被五十弦满口跑火车的脾气激怒了,何子涵背起双手,咬牙解释:虽然给你的剧本有一些删改,但推理难度也不是很大吧?再给你一个提示,你也知道,穆青娥是定州慕家的人,顺着这条线索深挖下去,你马上就会理解,她对微茫的吸引力来自何处。 五十弦睁大眼睛,还想接着追问,但天色已暮,殿外刮起阵阵阴风。 何子涵抬手制止了她,缓缓看向窗外,忽然说:剧情,彻底乱了。 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我们以后用邮件沟通。何子涵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或者你有什么困惑,只要不影响剧情,都可以联系我。 那宣州的诅咒到底 这是原著剧情,我不会多说。能够解决这场灾难的人姗姗来迟,但也已经到场了。 所以,不会有人死在宣州,对吗? 何子涵却只是一笑:不知道噢,剧情可是被你们搞乱的啊。 加油把它拉回正轨吧,玩家大人。 五十弦崩溃捂脸:好吧! - 但此刻一口应承的五十弦并不知道,何子涵遥望的方向,正是此刻深雾四起、兵荒马乱的不正山上。而在怪石堆叠的一处深穴里,清瘦的少年背影正向穴内的某人徐徐逼近。 凤曲的视线已经完全被那片叶笛吸引,定在上边好一会儿挪不开眼神。 就连少年开口叫他主人,凤曲都费了半天时间才反应过来。 诶,你在叫我?凤曲呆呆地指了指自己,叫我什么?主主人? 前有师徒情深商吹玉,今有敌友未明先表忠。 可他对这张脸,几乎比对商吹玉还要陌生这么羸弱瘦削的一个小少年,蓬头垢面、风尘仆仆,的确像极了大户人家逃跑的仆僮。 但不正山已经被围了起来,今晚能在山上出现的,应该都是考生才对。 你忘记了。少年却瞬间了解了凤曲的意思,他戴着半边眼罩,蒙了右眼,露出来的左眼清亮得仿佛能望进人的心底。 不过和商吹玉当时的委屈不同,少年对于被遗忘这件事的反应相当平常。 他只是安静注视着凤曲,眸中几无情绪,只能看出纯粹的认真。 凤曲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别开视线:啊呀,总之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吧。我叫凤曲,你叫什么?是你把我藏到洞穴里来的吗?外边还是很多蛇? 他一连串问了许多,少年歪了歪头,艰难地理解着。 半晌,他才逐渐消化了这些问题,迟缓地对凤曲点头。 能交流,那就还好。 不过他看上去有些笨拙,似乎不像寻常人的神智,说不定,还真是被打傻了的小仆,误打误撞跟着江湖人上山了而已。 更何况这孩子还救了自己一命,凤曲心中侥幸极了,对他抱拳一礼,诚恳道:多谢你救我! 少年眨眨眼睛,面上的困惑更重了。 须臾,他却肯定地点了点头:主人很危险,我,救了主人。 那就没错了! 凤曲顿时生出一股豪情,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要叫什么主人了,我猜你肯定是认错了。你看上去还很小呢,上山来一定很害怕吧?没关系,接下来就交给哥哥! 并在心中发问:对吧阿珉! 阿珉:「」 总之烂摊子都是由他收拾,阿珉自己也快习惯了。 少年的手冷得不像个活人,凤曲看了一眼他单薄的衣衫,心里又不免叹息。 虽然仲春已过,但夜里的深山还是冷的,这孩子穿这么少,想必吹叶笛也是想要求助,可惜没能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好险才和他汇合。 凤曲一边想着,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衫往少年身上一罩:虽然不太暖和,但好在能挡一点风,但愿你别嫌我的汗味。 少年乖乖听他说着,闻言低头深嗅。 凤曲阻拦都来不及,一时哭笑不得:你怎么还特意闻啊?要是熏到你怎么办? 少年这才抬头,澄澈的眼睛里依然看不出情绪:主人的味道,和以前,一样,喜欢。 第133章 凤曲心下微颤:你果然是认错人了吧。 少年摇头:我,只有姐姐,和主人。不会认错。 就算你这么说,你记得自己名字吗? 唔。 看吧,你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认错了我也很正常。而且,不管你以前的主人是谁,现在既然逃出来,就不要再叫主人了,人和人之间哪能那样叫呢 凤曲正唠叨着,却感到臂上一紧,少年猛地拉住了他,比他稍矮的个头使得少年必须仰视。 他的体温低得惊人,被他抱住手臂,竟像是被一块冰贴着似的。 但凤曲一时没能挣脱,听到少年坚定道:野。主人叫我,小野。 凤曲一怔,在小野这个称呼冲进耳廓的刹那,他的颅内竟然真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仿佛什么深埋在封印之下的东西呼之欲出,挣扎之间,却让他备受折磨。 然而不等凤曲捉住一丝灵感,面前的少年冷下脸庞,豁然转过身去,极其熟练地将凤曲往背后一护。 一支冷箭直扑面门而来,那点寒芒越绽越盛,凤曲一惊,刚拔/出剑,却被一只拳头轰地挡在面前。 小野只抬单手,精准截住那支来势汹汹的暗箭。 手背青筋微露,啪地脆响,箭矢断裂纷飞,只剩残渣。 凤曲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寒冷爬上后背。 小野握断了箭,面朝无边深雾,声色俱冷:找死。 第042章 药师佛 滴答、滴答 冥冥中,水滴的声音像在奏一面鼓,穆青娥蹙起眉头,试图躲开那阵惹人心烦的动静,可它又像吵人的蚊虫,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穆青娥竭力想要躲开那些喧闹,此时才发现,自己眼前黑沉沉的,竟然没有睁眼。 她便睁开眼睛,信手往眼前一挥,想要赶走噪音的存在。 然而,入眼却是阴森森、黑黢黢的地宫。 水滴声不减反增,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的压抑的呼吸,从四面八方朝她聚拢,或深或浅、或急或缓。穆青娥便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强过一声,连带着她的呼吸也不觉急促起来。 她保持着最后一分清醒,摸黑爬了起来,匆匆奔跑在狭长的甬道上:凤曲?五十弦?秀姐,小花,你们在吗 她原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来着? 她是不是肩负着什么不得不的使命? 那件赌上性命也要去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来着? 是向鸦复仇吗? 不是,不对,她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 她要做的是 指尖触碰到了墙壁,坚硬冰冷的触感让穆青娥顿觉悚然。 周围的呼吸声戛然而止,唯独水滴仿佛从未远去,一如既往地滴答滴答,仿佛某种诅咒一般的陪伴。 她循着墙壁,摸到了尚未点燃的灯把。 穆青娥大松一口气,急急忙忙地吹亮自己的火折子,往灯把上递火。 幽暗沉静的地宫豁然亮了。 眼前的墙壁饱经水淹火烤,长满霉臭的老苔。一股近乎腐烂的暗臭传入鼻腔,穆青娥后知后觉地转回脸去,霎时间僵住了。 油黄色的火光惨淡地照亮周围,两侧的牢房生满红锈与白蛆。 比那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牢房里,透过铁栏杆望向了她的一双双眼。那些面黄肌瘦、了无生气、灰败铁青的脸庞,眼睛都深深凹陷下去。 却不论男女老少,他们都齐齐注视着穆青娥一人。 在无数双眼睛中,穆青娥看到了小花母女。 她们再也没有对她绽放笑容,而是同样呆滞地投以注目,死气沉沉,好像正在劝说着她,一齐沦入地狱。 紧接着,正式和水滴的源头对上了眼。 那是一颗发蓝的头颅,或者说,一颗石头佛像的头颅。乌发肉髻、面相慈悲。 它被悬挂在半空,脖颈之下空空荡荡,只有滴滴答答如血的水滴。 这是一尊残缺的药师佛1。 - 名为绝望的情绪久违地在心间膨胀。 时隔十年余,她又感受到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救救我们!求您了,救救我的孩子! 快跑,清安,不要回头,不要让人知道你的身份 你不是神医的徒弟吗?你不是能治吗?你说话啊!他为什么还不睁眼,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治啊?! 一个黄毛丫头能懂什么医术?说了这是诅咒就是诅咒,你非说是瘟疫,引得人人自危,那你倒是找出瘟疫的源头来啊?学艺不精就回炉重造,别再出来丢你师父的脸了! 庸医!混蛋!滚出宣州!宣州不欢迎你! - 小穆!! 世界犹如石头激破的水面,忽然扭曲起来,那些来自病患的眼神倏忽消散,唯余耳边急切的呼喊清晰可闻。 在最后的唾骂入耳之前,穆青娥一个激灵,从无边黑暗中再一次睁开了眼。 这一次,她面对的是满堂神佛,在数不清的睥睨之下,微弱的青灯映亮了一张满是担心的脸:小穆,你怎么回事? 第134章 五十弦吹亮火折,点了好几盏烛堆放过来,这才勉强照亮这座清冷的佛殿。 殿外已是深夜,五十弦焦急地摸她额头:是不是病了?那地宫冷得很,你可别只顾着救人把自己给累垮了。 穆青娥被她扶了起来,好一会儿没能回神。 直到火焰驱散些许寒冷,五十弦的外衫还盖在她的身上,半晌,穆青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哪里? 五十弦微怔:是寺庙呀,这里收容了所有的病患,我俩一起过来看的。 宣州寺庙瘟疫吗?穆青娥喃喃说着,却自己摇了摇头,不,不是瘟疫,是诅咒。我输了,我猜错了,我应该更谦虚的。 五十弦一把拉住她的手:你到底怎么了?我从微茫那里回来,就听说你一个人倒在地宫,小花她们怎么叫都叫不醒你,其他考生也来帮忙,才把你转移到这儿,我也急急忙忙赶过来了。 是吗? 是啊,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发生什么事了? 穆青娥低眼沉默许久,却问:你是谁? 五十弦瞪大了眼睛:我是五十弦啊!是你雇佣了我,我要陪你们考到朝都去面圣的啊! 我们又是谁? 五十弦彻底吓到了,急忙搓她的手,好像把她双手搓暖就能让穆青娥记忆回笼似的。 穆青娥皱眉甩开了她:赶紧回答我。 呃,难道你失忆了?怎么跟撞鬼一样?五十弦吓一大跳,正担心着是不是数据被删,但穆青娥看她的眼神并不陌生,反而,更像是迫切地想要求证什么东西。 于是五十弦乖乖回答:我们就是你和我,还有倾凤曲、商吹玉和秦阿露呀。 穆青娥听她说完,神色终于有些回暖:他们回来了吗? 噢,你还是记得的嘛,吓我一跳,看不出来你也会开这种玩笑。 你直接回答就好。 还没有呢,一个时辰前才上了山,消息都没回来一点。其他考生都回百里酒庄了,不想在这儿过夜,但我想你突然晕过去,说不定是被这里的什么东西启发了,只好暂时留下来陪你。 穆青娥点点头,闭眼整理起自己的记忆。 看上去,她刚才是做了一场噩梦。 虽然长久不曾梦到那么久远以前的事,但或许正因为被她刻意忽视,情绪爆发之时才更加的来势汹汹。 对于宣州、对于瘟疫、对于这片地宫,她的确不是初次造访。 原以为在瑶城拖延了大量时间,再到宣州时,这场天灾应该已经被观天楼解决了。可是刚刚抵达平安村时,听到村民提起宣州北的大妖,穆青娥就知道大事不好。 天灾还没有结束。 那个可以解决天灾的人,至今没有出现。 小穆,你真的没问题吗?五十弦心有余悸,她努力点开系统,借着角色面板观察半天,可从穆青娥身上的确没看到什么已知的debuff,可见不是什么客观原因。 穆青娥静静坐了很久,特意回避了佛像的视线,俄而才缩缩肩膀:我没事。我只是在回忆为什么昏倒。 五十弦问:那记起来了吗? 穆青娥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嗯。 她搭上了小花和秀姐的脉门,从看似平稳健康的脉象中,窥见了一丝异样。 于是她重蹈覆辙,和上次一样,不由自主地摸向了其他人的脉门,一个、两个、三个最终,她的心里又升起了那个已经被否决过无数次的想法。 瘟疫。 - 医者治人难治世,权者治世不治人。青娥,千万不要如你父母那样,过刚易折啊 蛇妖已经抓到了,他自己都招供了,这么多人亲眼看到他操纵成千上万的蛇,你还要抵赖什么? 说什么瘟疫瘟疫,我看你就是想趁机兜售药材,发人命财,真恶毒啊!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所陈何冤? 穆青娥,你妖言惑众,还有脸说自己冤枉?来人,即日起剥去她的通关文牒,五年之内不许再入宣州地界! - 穆青娥缓缓闭上了眼。 静默中,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小花和她紧紧相握的小手。 我也想像姐姐和胡大夫这样!胡大夫不在村里时,我就可以给大家治病了! 只有小孩才会说那种话。 只有小孩才不知道,这世道的沉疴痼疾,根本不是一介游医可以根治。 她自己都还岌岌可危,又怎么敢再插手别人的算计? 我也不知道秦鹿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脑中却又响起凤曲的声音,我只是对他说了一句,我要做改写悲剧的人。 世上可怜人这样多,你要管到猴年马月去? 我就管到猴年马月去! 少年的话音振聋发聩,那双清澈的、赤诚的、勇敢的眼睛,是她迈出脚步后的第一份收获。 她也是为了改写悲剧,才选择跟去且去岛,才选择和凤曲同行。 第135章 她也曾经心火如汤,她也曾经义愤填膺。 她也想要除尽人间不平事,管到猴年马月、管到沧海桑田,管到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前人说,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2。 穆青娥睁开了眼。 五十弦第一次被穆青娥主动握住了手,接着,便听到她宁可自己没有听到的一句: 宣州在闹瘟疫,但地方官府不想被外人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瘟疫,也不会真的救治这些病人小花母女,也染上了。 五十弦吓得双脚一软:什么?! 我要根除这场瘟疫,我要救秀姐和小花。 五十弦颤颤巍巍,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定了定神:要怎么做? 穆青娥道:我需要一个病患,一个刚刚染上瘟疫的,还来不及被官府收容的病患。 五十弦: 五十弦:大人,我长得很像小白鼠吗? - 那支险些刺中小野的箭,正是从埋伏之地射发而出。 随着小野的动作,四面轰然响起杀气凛凛的吆喝,刀光剑影、流箭如星。四面八方游来无数野蛇,小野周身杀气腾腾,抬臂含叶,笛声迸发。 一时间,人与蛇或砍或咬,战成一团。 凤曲大惊,正犹豫要不要拔剑帮助小野,又听见混乱中一声急切的呼唤:老师 商吹玉卸下弓箭,飞身向他奔来。 同时凤曲身后也传来秦鹿的呼喊:小凤儿! 二人一者埋伏前方上峰,一者紧缀蛇穴之后,还有左右数十考生,呈出四面夹攻之势。 人群中有人大喝:蛇妖,还不束手就擒! 接着便是长鞭急抖,如蝎尾一般横扫而来。 小野的叶笛一声长啸,在嘈杂之中依然是穿透人心的清越。 长及膝盖的辫子垂在脑后,随他转身一抛,群蛇腾跃而起,如浪击黑礁、雷掣长空,以一种前赴后继、奋不顾身的架势潮涌而来,和众人缠斗不休。 似乎是注意到商吹玉和秦鹿的动静,小野从腰间抽出一把真正的长笛,却不吹响,而是当空一抖抖开一把尖锐体薄的剑来。 另一只手将凤曲一拉,不等凤曲回应商吹玉和秦鹿二人,他便拽着凤曲,一头钻入汹涌的蛇潮。 借着无数蛇尸的遮掩,凤曲一脚踩空,随小野一道滑下山坡。 沿途还有诸多潜伏的考生,却还不及冒头,就被小野一剑刺穿,痛叫着退避三尺。 一路血色弥眼、蛇吟震天,凤曲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以及商吹玉怒不可遏的警告:孽畜!放开老师,留你一条全尸! 秦鹿虽不做声,也追得极其的近,甚至好几次都险险碰到凤曲的衣摆,却都被小野一剑挥开。 少年的眼睛同样通红一片,转头怒斥:不许,碰他! 混账商吹玉一步急刹,勾指搭箭,秦鹿滚开! 箭头瞄向了小野和凤曲二人,可是他们粘得太近,商吹玉咬牙凝视许久,还是放下弓箭,再次急追而去。 秦鹿则含指吹哨,两名影卫在前猛地杀出,意图拦截。 他们的功夫远比寻常考生要好,又都严阵以待,小野攥着凤曲的手也紧了三分。 但还不等影卫彻底拦下,小野紧身的黑衣突然耸动起来,从肩颈处滑过一条异常的鼓动。 紧随其后,一条通体雪白的细蛇自他袖口窜出,细鳞如甲,须臾缠上了影卫之一,殷红的蛇信堪堪在影卫的耳翼一舔,影卫来不及提刀砍杀,它已纵身跃上另一个影卫。 而先前的影卫浑身骤僵,如一座石雕一般砰地倒地。 一切只发生在两息之间,影卫的刀锋都没伤到白蛇半点,就被它轻易撂倒。 不过减速的瞬间,商吹玉和秦鹿也真正追了上来,秦鹿不知从哪拿了一把折扇,扇骨由精铁铸造,同小野的笛剑缠斗三两回合,拖慢了他的步调。 后方商吹玉纵身当空,拉弓搭箭:让开! 凤曲人都快晕了,这局势实在是翻天覆地,他现在甚至分不清孰敌孰友。 等等等等,怎么就要死要活 话音未落,商吹玉的脚踝竟被一条不知何时盘在树干的蛇探尾一勾。箭矢刹那之间失了准头,秦鹿的折扇也被笛剑一击刺偏,眼睁睁看着小野把凤曲的双手一剪,几个腾挪,钻进茫茫林海。 秦鹿暗啧一声,看向刚刚挣开黑蛇的商吹玉:要你何用? 商吹玉怒火中烧,恨恨剜他一眼。但比起吵架,商吹玉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此一言不发,便把秦鹿抛在身后,提弓纵跃,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 小、小野停一下,停一下!凤曲被他颠得头晕,只差当场呕吐出来。 小野见状一呆,回头看了一眼,并无追兵,当真松开双臂,连忙把凤曲放回地上。 他手忙脚乱在身上找了一阵,却只从里衣里翻出一个坚硬如铁的馍馍,但也赶紧递过来:主人,吃? 凤曲摆手:不吃不吃,我只是想歇一会儿,我不吃。 第136章 小野乖乖收了回去,恍然大悟:水。 但他环顾四周,一时没有找到水源,眼睛登时红了:水?水?我去找水,主人喝。 凤曲吓得拉住他,安抚道:没事,我也不口渴,让我缓一缓就好。 小野眨巴着眼睛,点头:好。 其实我们为什么要跑呢?刚才那两个人是我的朋友,他们只是想带我回去,你这么跑,他们肯定急坏了。 朋友? 嗯你知道盟主大比吗?他们都是我的同伴。 主人,有了,朋友? 凤曲愣了一下:怎么了?我不应该有朋友吗?不对,我也不是你主人呀。 但就这一句问话,小野的鼻尖跟着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跑得太急,嘴唇都被风吹得裂开,这会儿渗着鲜血,从衣襟里爬出的白蛇探出蛇信一卷,就把那点血迹卷走了。 凤曲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是该先哄他别哭,还是该震惊这条蛇的灵性。 小野道:以前没有。 他想用脏兮兮的双手擦眼,被凤曲拉住,勉强找了自己稍微干净些的衣摆擦擦小野的眼圈: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人都是要交朋友的,你对你主人记忆那么深刻,说不定他也把你视作朋友。 小野乖乖任他擦着,抽了一下鼻子:朋友,比我,重要吗? 凤曲失笑:如果我不担心你,当时就甩开你了呀。 小野闻言果然开心起来:我很重要! 虽然大部分事实是凤曲根本没反应过来,不过关心小野的心情也不是假的。 这会儿静下心来,凤曲算是理解了眼前这孩子,恐怕就是官府和百姓口中作恶多端的蛇妖。 可是小野虽然说话吞吞吐吐,有些词不达意,精神和智力却没什么异常的样子,也能和他交流,这么看,又不像是真正的蛇妖。 小野,你为什么能控制这些蛇啊? 小野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是你天生就会吗? 不知道。 那你认识的人里,只有你一个人会吗? 嗯小野摆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只有我。 凤曲心下一凉,这么问下去,真的越听越像蛇妖了。 不过小野紧跟着说:要保护姐姐,还有主人,我必须会。 凤曲问:你还有姐姐? 小野点头。 她也会控制蛇吗? 小野摇头。 凤曲也跟着思考起来。 即使小野真是蛇妖,他也不像是会害人的妖精,刚才一路过来,小野都没有滥杀无辜,只是以挡开其他人为目的,好像只是为了把自己带走。 说不定一切都是误会,毕竟连花游笑那样赶尸的人都有,小野会赶蛇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凤曲越想越合理,转过脸想劝小野送自己回去,却见他双手捧着那个硬邦邦的馍馍,正大口咬下。 牙齿咯地一响,小野委屈地松开嘴,盯着馍馍表面的牙印发呆,似乎不能理解馍馍怎么会变得这么硬。 太好了,是普通人的牙齿,也是普通人的咬合力。 凤曲笑着拿走馍馍,拍了拍小野的发顶:别吃这个了,对牙齿和肠胃都不好。你和我一起回城里吧,我们把话说明白,大家就知道不是你的问题,我请你吃热乎乎的饭菜。 小野懵懂地看他:热乎乎? 热乎乎就是 后半句话没能出口,凤曲脚下一软,被某个冰冷的东西抓住一拽。 馍馍掉在了地上,小野瞳孔刚缩,群蛇来不及齐聚,就被一排排缓慢僵硬的尸骸截住。 蛇海与尸山,犹如两军对垒。 而一路滑下的凤曲,又一次有幸和无数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尸体谋面。 仿佛复刻了撞鬼的那晚,一具冰尸还背着他连蹦带窜,不知疲惫地朝山下跑去。 凤曲: 凤曲:阿珉阿珉阿珉 悲号三声,杳无回音。 直到山坡见底,一道人影从树梢上悬空倒挂,乱发飘开,露出含笑的一对桃花眼: 哟哟哟,看小爷我捡到哪个笨蛋啦? 凤曲: 连救他都不忘了吓他一下,除花游笑外,还能是谁? 花游笑噗嗤一乐,手中银铃摇晃,挥开尸群。 他远远看见了飞奔而来的小野,对凤曲轻声一嘘:准备好,要跑路咯? 第043章 生变故 看着花游笑那张痞里痞气的笑脸,凤曲实在有很多问题。 但这些问题都在紧随而来的奔跑中被颠得烟消云散,四下蛇群如浪,都被众尸层层拍开,花游笑抓他的手劲儿奇大,俄而拉起凤曲,连蹦带窜地在树梢上一挂。 在一瞬的失重感后,二人荡向了厚厚的林叶,很快就消失在小野的视野里。 下坠中凤曲快要压不住尖叫,但花游笑先他一步落地,而后把他后领一扯。 第137章 凤曲借力在某棵树上一蹬,才算有惊无险地落在平地,踩得一地落叶嘎吱作响。 花游笑眯眼张望,笑说:好,甩掉了! 凤曲的心脏跳得厉害,平息了一会儿呼吸,才抬头瞪他一眼:你偷了铃铛,还好意思吓人? 花游笑眨眨眼睛,又惊又笑:天,我拿回自己的东西,居然成了偷了? 所以之前招鬼吓唬人的也是你? 既然已被戳破,花游笑也不打机锋,坦然道:是我啊,好玩吗? 凤曲怒气顿生,竖起手指就想指着他的鼻尖开骂。 但忌惮着深山老林,不知还藏着多少花游笑的尸体,又见对方一副自信满满、游刃有余的笑脸,凤曲咬咬牙,放下手:我几时得罪你了,非要追着我吓? 你?你没得罪我啊。花游笑说,只是吓你最好玩嘛,那个小姑娘也不错,你俩真有意思。 凤曲: 半晌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回应:您过誉了。 花游笑看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更是乐不可支:不过我这样英雄救美,你第一句话竟然不是感谢,而是质问我。凤曲老爷,这可让我有些寒心。 不要乱用成语,我多少还是能听懂一些。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文盲呢。 花游笑撕破了那层不算高明的伪装之后,说起话来着实是不留余地,越发气人。 凤曲忍耐片刻,另起话题:你不是考生吧?为什么会在这时候上山? 花游笑一耸眉梢,席地而坐,接着仰头对凤曲微笑:这片山头又没被观天楼包场,小爷我凭什么不能进呢?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想问摇光和我的事嘛。花游笑笑眯眯地对他招一招手,来,坐,谁也找不着我们,现在就慢慢聊咯。 他这态度实在有几分古怪,凤曲半信半疑,但身处山中,除了仰仗花游笑,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孤身一人走出山区。 斟酌数息,凤曲心下一横,撩衣盘腿坐了下来:你要聊什么? 就从我们上山的目的聊起吧,坦白说,我的确是有求于老爷。 脸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花游笑本人却坐得端正了些。 他摸出自己的银铃,挥退了周围待命的尸体,发觉凤曲明显因此放松些许后,花游笑眯了眯眼,忍俊不禁:看到老爷这种反应,我真的会很有成就感。 凤曲: 凤曲:我会感到不适。 好吧,言归正传。花游笑啪地打了一记响指,笑问,刚才和你一起的是谁?我看你的同伴追得那么着急,肯定不是朋友吧? 凤曲惊讶于他从这么早就看到了众人的争执,而小野和商吹玉他们似乎都没有察觉。 包括他也一门心思琢磨着小野的身份,对于花游笑的潜伏毫无预感。 但面上总不能露怯,凤曲定了定神,道:我是偶然遇上他的。比起那个,你到底为什么上山?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一个人跑掉?摇光到处找你,又是什么原因? 这么多问题,要我先答哪个? 每个都要。 花游笑摆出一副既无奈又宠溺的表情,凤曲别开眼,实在不想和这个虚假的家伙飙戏。 花游笑便开口作答:我找上你们就是为了拿回铃铛,有机会拿走,当然就跑路了。不过我也遵守诺言,让你们见到了摇光,是不是? 凤曲回忆起微茫当时凛冽的杀气,他无比确信,寻常考生一定不会像他们这样,一进令仙县就遭遇这么严肃的埋伏那不是考核,微茫在一开始是真的想置他们于死地。 事后胡缨也没有明说,但毫无疑问,那些让人险些不能招架的杀机,都是奔着花游笑而来。 假如他们不是考生这一身份,或者和花游笑当真有什么牵扯,微茫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而花游笑明显也是知道微茫在追杀他的。 那晚提前脱离他们的举动,既可以解释为花游笑准备坐视他们送死,也可以理解成他不忍心拖累他们,也没打算拉着他们陪葬。 但看花游笑这副性格,凤曲觉得前者的可能性远比后者要大。 花游笑问:你偷偷摸摸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凤曲道,你继续说。 好吧,谁让我确实很好奇你手里的情报呢。花游笑摇摇脑袋,从实招来,想必你已经从观天楼的口中知道诅咒一说了,实话讲,我从来对官府没什么信任,也不相信把受到诅咒的人交给官府就能被妥善安置。 当他们四处搜捕疑似遭到诅咒的人,我就察觉到有些不对。那些人没有一个回家,后来赶去官府问话的,也几乎都被一起带走了。宣州南还隔得远,大家只是道听途说,但宣州北的百姓还能一无所知吗?总会有一些试图往明城或者宣州南逃跑的。 第138章 扯得远了。总之,那些人最终也没能带回什么消息,据说从北向南的城关都被严密封锁,寻常百姓一筹莫展,但你看,这不就是江湖人出动的时候吗? 花游笑撩起一丝头发把玩,面露寒色:我说丐帮集会,也不是骗你们的。是真的有这么一次集会,也是真的想给官府施压,因为丐帮里也有很多兄弟出现了那种症状。 凤曲微怔:连丐帮也? 我们的弟兄走街串巷,染上诅咒也不是什么怪事。可官府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病了的弟兄看似是被接走收治,但你说,那收治的地方得有多大,才能容下这么多的百姓和一群花子呢?大家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都胆战心惊,派了个弟弟偷偷跟上官兵,看他们把花子都带去了哪里。 他一边说着,拳头却慢慢地紧了: 带去悬崖边上,一个个推下去。连一把火、一抔土都不浪费,命贱的东西,反正没有户籍,多一个少一个就跟耗子一样没什么差别,死前能派专人处理一下,已经让人感动极了。 凤曲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多荒谬哟,人走之前,大伙还怕他们被收治后太冷,有人把心善的小姐老爷送的棉被都给那几个病着的裹上。想着哪怕是花子,要去跟这么多人同吃同住,至少体面点吧呵,可惜这体面,只有崖底殊途同归的死人才能欣赏了。 说罢,花游笑指指自己,轻佻地一笑:老爷别看我长相英俊、武功超群,其实我性格也很体贴呢。各方兄弟平时互相照拂,既然好不容易把话带到我的耳边,那我可不能不管呀。 他说得那么轻易,凤曲却感到无比的沉重,好半天都无法找回声音。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瑶城河里的浮尸、宣州崖底的冤魂。 官府不明事理,江湖斩草除根,人人都把人命说得那么轻飘飘的,抬手生,翻手死,究竟是文明的兴盛,还是人心的恶堕? 凤曲心里传来怦怦的鼓噪,压了好一阵,才颤声询问:那你亲自过来,是想逼官府给个说法吗? 说法?人都没了,我才不要那东西。从十天前,大家就开始躲避官府,抵死不愿交出兄弟。但那该死的诅咒到底怎么驱除,一群花子有什么办法。原本想向八门行者求助,可是发去的信件杳无回音,只有答非所问的一句集会。不过,我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一步险棋,而我非走不可。 花游笑道:我来这里,还没时间跟官府算账。我要找到破解诅咒的法子,保下现在的兄弟,那才是重中之重。 凤曲问:把你这个赶尸人也一起叫来的集会就是让你们故意引起摇光注意? 啊花游笑笑得意味深长,丐帮集会看上去不是很像要和官府叫板吗?她急着在令仙抓人,一心以为我是来寻衅滋事,自然想不到我会藏在不正山上,和这么多的考生共处吧? 凤曲:你这人真是 花游笑微笑着点头:真是聪明绝顶。 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花游笑说的这个思路,的确有他的道理。 而且藏在深山之中,既有地形优势,又有考生掩护,对花游笑而言实在再方便不过了。 那位首先提出这个建议的八门行者更是深不可测,希望今后不要成为对手才好。 但唯一的问题就是 在山上要怎么找到破解诅咒的办法? 花游笑猜出他的心思,即答:不管是什么诅咒,只要杀掉蛇妖就好了吧? 凤曲: 难怪他刚才第一句就问小野的身份,说不定早就有所猜测。 花游笑果然问:所以那个和你走得很近的孩子,就是他们口中的蛇妖? 凤曲不愿回答,却也不能不答。 半晌,他开口道:我不能让你动他。 为什么?能有什么比考试更重要?你们的考试不也是杀掉他就可以了吗? 明明你自己也不完全相信那是诅咒吧。 花游笑噗地笑出声来,一边捧腹,一边对凤曲抱拳行礼:聪明聪明,老爷真是洞察人心。 凤曲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句话。 他只是莫名觉得,花游笑整日与尸同行,却说不定比常人更尊重生与死的界限。 或者,正是因为他足够了解死者,才有可能敬畏生命,慎对自己的力量。 凤曲低眼,呼吸渐渐沉重,而后,他也缓缓攥紧了拳:我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就对官府横加指责。有关此事,我会去查证,但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我能找到破解诅咒的办法,一定会转告给你。 花游笑当即大笑,笑声之后,便问:那我要用什么来交换? 交换? 你的同伴里有神医弟子,有凤仪山庄的公子,那个蛇妖对所有人都杀伐果断,唯独对你青眼有加。凤曲老爷,我一早就觉得你是唯一能破局的人,但破局的代价绝不会小。我要是你,就直接杀了蛇妖,随便这诅咒破不破呢,反正考试结束,你大可拿了信物走人便是。 第139章 凤曲听他说着,眼睛越瞪越大。 他完全没有想过还能做这种事! 花游笑从他脸上看出了这份震惊,于是连花游笑也变得惊奇:你居然是个真正的侠客? 凤曲: 凤曲:我很不像吗? 花游笑久久注视着他,又一次噗嗤大笑出来。 两人正笑着,忽然听见草叶婆娑的声音,远远地还有争吵的动静。人声略有耳熟,听上去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但还压抑着火气没有动手,凤曲被转移注意,从地上爬了起来,拨开长草去看。 只见深过腰际的草丛深处,两道白衣人影正轧草拂叶而来。 花游笑也跟着站起,放眼一看:呀,是两个没用的公子哥。 凤曲悚然一惊,转眼看他:什么公子 花游笑耸耸肩膀,眉眼弯弯:我说漏嘴了?天权好像还不想被人发现身份,那我就继续帮你保密好了。 你 嘘,花游笑道,我很烦他的,是为了你才一再忍耐。所以,就算是为了让我闭嘴,或者为了让我别对蛇妖动杀心,老爷可要好好帮我的忙啊。 说罢,他一手拉起凤曲,对着尚未注意到他们的二人吹了一声口哨。 商吹玉立即看了过来,花游笑旋即长笑:两个废物,连凤曲老爷这么醒目的宝贝也能弄丢,赶紧跪下给你们花爷爷磕头道谢,再备足了银子过来赎人吧? 老师商吹玉压根不予理睬,拔腿飞奔过来,秦鹿紧随其后,也似大松一口气。 花游笑也不是真心找他们讨钱,吹着口哨松开凤曲,商吹玉也奔至跟前,一把搡开花游笑,仔仔细细检查起凤曲全身。 秦鹿则端袖跟上,分出一丝耐心应付花游笑:多谢。 花游笑轻哼一声,不搭理他。 而商吹玉紧张兮兮地把凤曲看遍,仍然意犹未尽:老师受伤没有?那混账对你怎么样?碰了你什么地方?我们回去好好沐浴都是我没用,要是我再快一点,要是我没有把你交给别人,要是我再细致一点 凤曲被他折腾得晕头转向,急忙道:我没事我没事,你们呢,你们受伤了吗? 其实在场四人都很潦倒,只不过花游笑落魄惯了,也不是什么稀奇。 但商吹玉和秦鹿连夜奔波,浑身都是灰土残叶,看上去实在狼狈得异常。凤曲想,他自己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老师别多想了,你已经受惊过度,不用在意我们。商吹玉一边说着,总算看向花游笑,无论如何,今晚多谢你了。 商吹玉鲜少对人说抱歉、谢谢一类的词句,他总是眼高于顶,既不同情,也不求助,连客气都很少见,忽然听他开口,连花游笑都有几分惊奇。 花游笑笑道:好勉强的谢谢,不过还算入耳,我就笑纳了。今晚先就这样,凤曲老爷,记住我说的话,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就准备办事吧,我的耐心可不算多。 叮铃铃的铃铛声又因花游笑的动作而作响,凤曲迟疑一会儿,哎地叫住了他: 我不是因为怕你的威胁才去做的,你也不要想什么交换不交换。既然你嘴上总叫我们朋友,就不要这么斤斤计较了。 花游笑的背影一滞,慢慢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原来老爷是在帮我这个朋友。 不是。凤曲一板一眼地解释,即使我不认识你,我也想救包括花子在内的所有人。如果找到办法的是你,你也不会只救丐帮的。 花游笑默然片刻,缓慢卸下笑容,眸色发暗。 须臾,他又弯起眼眉:老爷,你果然洞察人心。 - 花游笑没有和他们一起下山,据他所说,摇光仍在山下四处寻找他的踪迹,贸然下山太不安全。 回到山下,沿途偶遇过不少考生,人人见到凤曲,都是喜不自禁、一阵后怕。 抵达百里酒庄时,天色已是蒙蒙亮,众考生清点一番人数,还有些许在山里失散,只能祈祷他们平安无事。回来的人们,也是疲惫不堪,各自洗漱之后便匆匆休息。 再等凤曲睡醒,就是华子邈擂鼓一样的砸门。 商吹玉黑着脸开门,小少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不见商吹玉的臭脸,兀自飞扑到床边,一头埋进凤曲的怀里:小凤!你没事吧?那蟒蛇有没有对你怎么样?我太没用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你打我吧,小凤,我看着你被掳走,真是吓疯了! 凤曲被他撞得胸口发疼,闻言失笑:我没事,不过快要被你撞出事了。 曹瑜跟在后边,满是歉意地分别对商吹玉和凤曲一礼:子邈太冲动了。子邈,还不赶紧道歉? 华子邈泪眼汪汪地抬起头:对不起。你疼吗?不会是我撞到伤口了吧? 都说我没受伤啦。 那就好!雪昭也真是的,都不过来看看小凤。 曹瑜在旁解释:雪昭多半是昨晚受了寒,今天起来浑身发热,是我劝他别下床的。 第140章 凤曲点头:他都病了,还是好好休息比较好。 几人对谈之间,凤曲和商吹玉都简单整理了着装,洗漱完毕,下到一楼和众考生交流情报。 穆青娥和五十弦也都坐在大堂,见他们下来,五十弦挥手招呼:boss!快来快来,就等你们起床呢! 她看上去颇为紧张,时不时瞟一眼身边的穆青娥。 而穆青娥独自呷茶,看不出什么情绪。 其他人见到凤曲,更是热情洋溢:倾少侠,你们休息好了?要不要吃点什么?来,我们刚要了一坛陈绍,倾少侠一起喝点暖暖身呗。 虽说之前的大伙也很热情,但当时看向他的视线绝没有那么炙热。 凤曲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摆手:我酒量不好,容易误事,诸位随意吧。 哎哟,倾少侠怎么耳根子都红了?不会是刚到海内,还没喝过酒吧? 不不不,我是真的不喝,大家别在意我 众人哄堂大笑,其中一人道:昨晚倾少侠可是让我们这些野路子开了眼了!不然怎么说是名门子弟呢,这四大门派,果然有它的道理嘛! 正是正是,倾少侠当时好生威风,一个人大杀四方,我们想搭把手都怕反而添乱。 是哪个混账说且去岛不如照剑阁的?依我说,剑祖再世也不过如此啦! 诶诶,倾少侠能不能指导指导,那唰唰两剑是怎么使的?这就是传说中的醉欲眠吗?杀得太快,根本看不清啊。 凤曲被他们说得面红耳赤,整个人都快找条地缝钻进去。 曹瑜看出他的为难,急忙解围:好了,凤曲少侠累了一宿,睡醒还要被你们这帮混球调笑盘问,别欺负他脾气好了。 又有人道:倾少侠真有意思,昨晚拔/出剑来那杀气腾腾的,哪看得出平日是这么害羞的个性。 一语既出,周围立刻响起附和之声。 凤曲的脸色却唰然一白。 是啊,昨晚使剑的又不是他,他凭什么享受这些夸奖呢? 还是穆青娥一语叫停了众人:他有病,别说了。 考生的议论戛然而止:哦哦。 人们就把注意转移到曹瑜一队:你们队里的小昭呢? 曹瑜照旧回答:昨晚受寒发了热,让他继续休息了。 小昭也发热?这身体底子可不行啊。他们十步宗的也有人发热,还有逍遥门的、折刀山的 众人正谈笑着,凤曲却觉得不对。 他忽然发现,商吹玉从今天转醒就没怎么开口,甚至没有和他说话,就连刚才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商吹玉都没有出面表态。 凤曲不禁看向身边的商吹玉,却见他的耳根红得滴血,就连脖子也泛着轻微的红,神态更是疲惫,一副强打精神的样子。 直到被凤曲注意,商吹玉才努力撑开眼皮:老师? 你怎么了?凤曲有些担心,下意识摸向商吹玉的左手。 商吹玉微微一颤,正想抽离,却慢了半拍,被凤曲捉个正着。 一入手,凤曲便跟着一抖,错愕地看向商吹玉:你发烧了! 不商吹玉急忙挣扎,别开脸道,我没事,老师,别管我。 凤曲哪里顾他,连忙去拉另一边的穆青娥:青娥,你快看看吹玉。吹玉他 穆青娥循声看了过来,被凤曲强拉着探手搭脉。 瞬息之间,穆青娥几乎从长凳上弹了起来,脸色阴沉一片。 所有人都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怎么了? 刚才说有哪些人在发热?他们都在哪些房间?穆青娥沉着脸问,立刻带我过去。 不等众人行动,,一楼的大门被人推开,负责考生衣食起居的道童端了一柄拂尘,身后随着五六个黑袍加身的观天楼门生。 道童仰面对众人行一记道礼:弟子奉摇光大人之命,前来收治病患。 病患?什么病患?只是发热,你们也管吗? 道童面色不变,肃穆道:是遭了诅咒的病患。 话音落下,黑袍人齐齐动作起来。他们每一个都是武功出众的高手,考生尚处错愕之中,不及反应,只有当黑袍人的手伸向商吹玉时,凤曲本能地抬腕一挡。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出了手,但随他动作,周围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挡住黑袍人的去路:怎么说得这么不明不白?什么诅咒?什么病患? 蛇妖的诅咒,将死的病患。 华子邈面色一变,厉声叫骂:胡说!雪昭只是受了风寒,你这臭道士居然咒他要死,我跟你没完! 道童不理他的反抗,黑袍人轻易掀开挡路的人们,或上楼、或抓人,精准无误地从各个房间搜出病中的考生。 商吹玉被凤曲护在身后,两名黑袍人过来抢人,但都被凤曲和五十弦分别拦下。 凤曲想起昨晚花游笑说过的话,表情越发难看:不把话说清楚,谁都不许碰我的人。 第141章 道童对他虽有几分欣赏,但犹豫许久,还是咬唇不语:难道你想要你的同伴也被诅咒吗,商吹玉? 商吹玉浑身一震,虽然有气无力,但竟然真的抬起手:老师 凤曲止住他的话头:你别说话!接着瞪向道童,你们观天楼和宣州府衙到底隐瞒了多少?我昨晚已经和蛇 三楼蓦地飞出一把折扇,直袭道童面门。 道童眉心微锁,拂尘倒提一扑,堪堪挥开折扇,抬眼看向三楼掷扇的人:秦娘子。 秦鹿推门而出,倚着阑干。 这一举动,既震住了在场的黑袍人,也叫停了凤曲没有说完的话。 秦鹿居高临下,轻斥: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道童的面色晴晦不定,半晌,默默叹息一声,朝他一礼:秦娘子,贫道也是奉命办事,倘若是你,应该可以理解才对。 秦鹿静静看了一会儿:你们有什么根据断定他们被诅咒了? 道童答:如果发现是误会,当然会送回来。我们也不希望考生平白无故地折损,这毕竟都是人命。 秦鹿轻轻一笑:都是人命? 接着他便慢条斯理地道:如果我们不肯交出同伴,你们就不会提供任何药材。即使他们真的只是风寒,也要在这里活活熬死,是不是? 道童沉默片刻:是。 既然如此,就不用讲什么情理。规矩之下,哪有什么人命。秦鹿道,夫君,你也别叫商吹玉为难了,就算只是伤风,要是好端端传给了你,他不得肠子都悔青了? 凤曲一僵,咬牙道:可是 代我转告摇光,要带走我们的人,可以,但他的一切诊治,我只放心穆青娥亲自来做。 众人都面面相觑,一时无法理解,足以和摇光平等对谈的人,该是何等身份。 但道童竟然没有斥责他的态度,而是挣扎一阵,点头:贫道会尽力斡旋。 秦鹿却道:不是斡旋,是必须。 他的唇边含笑,依然是娇滴滴的女声,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否则,能不能从这儿带走人,你们大可以试试看。 最终,道童退了半步,对秦鹿深深躬身:贫道明白了,就按秦娘子的意思办。 凤曲仍有几分不甘,但商吹玉已经掩住口鼻,刻意和他拉开距离。 抢在凤曲说话之前,商吹玉压低声线道:老师,我没事的。 穆青娥也道:我会照看好他。 似乎是为了让凤曲死心,穆青娥迟疑片刻,还是凑近过来,耳语说:的确感染了。 凤曲彻底懵了。 仿佛五雷轰顶,他再也说不出任何逞强的话来。 为什么会是 穆青娥摇了摇头。 五十弦更是从一开始就黑了脸色,不知在想什么。 凤曲缓缓看向商吹玉,后者尽力对他一笑:真的没事。 自从登陆海内,哪怕见到好几次死人,可那终究都不是和他感情深厚的人。 如果是死得轰轰烈烈,一刀毙命,凤曲自忖还能寻仇;可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诅咒之下,连罪魁祸首是谁都不知道,如果救不了吹玉,还找不到仇家,那他又该如何是好? 凤曲浑身颤抖着,即使理智明白必须送走吹玉,感情却仍然煎熬不已。 尤其是花游笑说过的话犹在耳畔,凤曲死死抓着商吹玉的袖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松手。 直到穆青娥叹息着,亲自掰开他的手指:相信我。 凤曲喃喃说:可是 她抬起眼睛,无比坚定地说:相信我会改写宣州的命运,商吹玉不会出一点事。 青娥会一直跟着吹玉。 吹玉不会成为崖底的冤魂之一。 哪怕说着不信花游笑的一面之词,他却已经深深怀疑起观天楼和宣州府衙。 原来面对重要的抉择之时,人就是会这么多疑不安。 凤曲闭了闭眼:拜托了。 等到众人散去,被带走同伴的队伍心急如焚,没有分散的队伍暗自庆幸。 凤曲失魂落魄地跟着人群上楼,华子邈嚎啕大哭,曹瑜一面安慰华子邈,一面担心地打量凤曲。 凤曲回到三楼,曹瑜把他交到秦鹿手上,虽然担忧,但他现在也需要时间思考明雪昭的安危,只得和秦鹿嘱咐几句,便都匆促返回了客房。 秦鹿揉着眉心,看凤曲和五十弦都坐在桌边垂头丧气、魂不守舍,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线索都如乱麻,连他一时半刻也无法捋清。 但总不能坐以待毙。 五十弦豁然起身:我要出去找一个人,晚饭不用等我了。 秦鹿也摘下蒙眼的白布:我去一趟府衙。 凤曲懵懵地抬起脑袋,看着两人一个翻窗,一个下楼,各奔东西。 唯独他被丢在房里,手足无措。 第142章 「去观天楼。」 凤曲微怔,眼睛却渐渐变得坚定。 对,去观天楼。 他们这样遮遮掩掩,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与其等一个噩耗,总是要动起来才行。 找观天楼、找小野、找花游笑。 一一找过去,他不相信这么多被诅咒的人里,不能有一个生还的幸运儿。 最坏的情况,胡缨也说过,遇到难题可以去做交易,就算是一根手指、一颗眼珠,倘若真能救下商吹玉的性命,都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条件。 好,我们现在就去。 第044章 首见败 傍晚的观天楼矗立在一片夕色之中,肃穆庄重,形如浴血。 凤曲赶至观天楼外,就被左右两名道人以拂尘拦下:福生无量天尊。不知少侠何事到访? 比起瑶城那晚,或许是因为现在尚处白天,宣州的观天楼看上去并不那么阴森诡谲,但被它高大的倒影笼罩着,依然有一种呼吸不畅的压迫感。 「准备好了?」 阿珉清冷的询问在颅内响起,凤曲没有作答,只是轻轻颔首。 在下有事求见胡缨胡大人,还请二位道长通传。 道人相视一眼,一阵风过,拂尘上的须毛摇曳如絮。二人之一向凤曲一礼,转身上山通报。 凤曲分神观察,发现此地和瑶城的观天楼大为不同。 相较而言,宣州观天楼守卫远不如瑶城森严,虽然高高在上,却没有那种将人拒之门外的冷意。换言之,瑶城的观天楼更像是紧闭大门,不愿接待外客,而宣州就要开放得多。 但还不等凤曲得出结论,方才上山的道长去而复返。 这一程山路,他往返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神情更是平静自若,一滴汗也没出,在山间如履平地,仿佛缩地成寸、一步千里。 少侠,这边请。 二人分拂柳枝,露出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长梯。 阶上老苔斑驳、怪石嶙峋,却留着鲜明的足印指明前路。 凤曲定了定神,举步上山:多谢。 - 和大多数人以为的七星直辖不同,各地观天楼通常会有两名掌事。 如秦鹿和微茫这样活跃在众人视野里的,往往只是对外的象征,而真正统辖观天楼内部事宜的,是荣守心、胡缨这样的守楼人。 守楼人和七星的关系则是因人而异。 既有像秦鹿和荣守心那样相互制衡、同床异梦的,也有胡缨和微茫这样同心合意、心有灵犀的。 凤曲拾级而上,只见观天楼足有三人高的大门向他敞开,胡缨手持扫帚,正安闲自得地扫地。 周围没有其他侍从和道人,她听见凤曲脚步,缓缓转过眼来:来了。 接着又含笑低头:我有很多话想问你,进来吧,倾少侠。 她似乎一直都在等他。 凤曲沉默地在门外立了片刻,等到胡缨放下扫帚,拍拍掌心。 随后,她解下了一身黑袍,露出内里火红的骑射胡服。胡缨虽然嘴上和秦鹿以平辈相交,但实际年龄应该要比他们年长一轮,看上去约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当时对阵,凤曲也感觉出她的刀风相当老练。 不是那种单纯对刀法的熟练,而是对战斗的经验使然,若非不合时宜,胡缨其实当得起一句前辈。 凤曲走了进去,握剑的手紧了又紧。 胡缨走回上位落座,跷起散漫的二郎腿。 她一边偏头整理指甲,一边开门见山地问:你想求我什么事? 我的同伴也被诅咒了,我想救他。 胡缨低眼默了一会儿:你只为这件事来? 当然不是。 他还想问花游笑所言是不是事实,他还想问蛇妖和诅咒的真相如何,他还想问假如一切都是谎言,观天楼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胡缨没有等到凤曲的回答,自顾自叹息一声。 和瑶城观天楼一样,这里九层之高,每一层都分别矗立着三清六御的九皇神像。 凤曲看着这些或面相慈悲、或端庄肃严的神明,忽然悲从中来,心里涌起无数的怒火和委屈。 如果这漫天神佛当真关心人间疾苦,那宣州这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们,是被遗忘了,还是被放弃了呢? 如果神佛不救,人就听天由命,坐地等死吗? 凤曲便问:这些真的是杀死蛇妖就能解决的诅咒吗? 胡缨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深沉而带着审视的意味,接着落在凤曲那把白布包裹的剑上。 半晌,胡缨再度起身,拿起座边尚未归鞘的长刀: 既然你问了,那就用两样东西选择其一来做交换。 第一,是你的一颗眼珠;第二,你来赢我一场,就用你手里的剑。 这几乎是没有悬念的抉择。 凤曲拔/出了那把剑,眼神寂定,清亮如一泓天星。 他微微抿唇,丹田处涌起浑厚的内力,渐渐充盈四肢。 仿佛无形之中,有另一股力量执起他的双手,擎剑孑立,目光炯炯。 阿珉的话音适时响起: 「退。」 第143章 - 冷。 如果说凤曲给人的观感是如一缕和煦的春风,那他拔剑之时,周身气息就会化作雨雪,纷纷扬扬、冰冷刺骨。 观天楼内九方灯明,拖长了少年的尾影,那把剑终在胡缨的注视之下露出全貌。 金光濯濯,华丽灿然。 剑面背光时隐约露出的一尾玄影,勾勒成一条精细的四趾蛟龙,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胡缨把刀一掂,审视之后,笑道:荣守心是你杀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荣守心死后没有回报任何音信,他的旧敌也都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身为同僚,胡缨和他虽不亲近,但对那老儿的伎俩也有几分估计,知道荣守心精通蒙蔽人眼心智的阵法之术,又一心尽忠,若是一般人等,即使能杀了他,荣守心也一定会尽全力传出一点消息。 除非 除非秦鹿亲自清理了痕迹,荣守心自己死前也对杀他之人失去敌意。 那么一看这把剑,胡缨心中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但那都是后话,她又不像荣守心那样,真的对所谓主人尽心尽力。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晚辈的爱护,胡缨含笑微点下巴,示意阿珉先动。 阿珉也不推辞,执剑掠身而来。 他能感受到胡缨的内力之磅礴,眼力之毒辣,虽说锋芒不如微茫、杀气不如荣守心、诡异更不比花游笑,但胡缨有胡缨的风格,她的身法节奏犹如一篇完美无瑕的骈句,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对付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对手,阿珉毫不犹豫,上来便使出了醉欲眠。 醉欲眠之所以威名远扬,不仅在于它可怖的攻击性,更在于它的轻灵飘渺,使剑之人犹如醉徒,每一剑、每一步都落在常人无法预料的地方。 要熟悉这一套剑招,绝不是上来就学,而是要频繁对敌,先将那些刻板到近乎本能的对抗溶入骨血,再以和本能相抗的决心去扭转自己身体的意愿。 越是经验丰富之人,越能使出醉欲眠,也越能看破醉欲眠。 虚实掩映间,剑影错乱如一朵盛开的莲花。阿珉定神奔袭,耳边尽是刀剑相争的铿锵激鸣。 就在刀光剑影里,胡缨的笑脸始终如一。 她单手提刀,另一只手负在身后,今日只是切磋,不为杀敌,她知道阿珉也特意压制了力道和杀气。而当失去那份令人腿软的杀气,阿珉的剑招便在眼中越发清晰。 传统武学中,任何人都会死守命门,你们醉欲眠独辟蹊径,反攻那些不甚受到重视的位置。待到敌人一身无伤大雅,却疼痛难忍的剑伤,你们才考虑一击毙命,或者让他流血至死。 胡缨一面防着,一面点评: 归根结底,醉欲眠就不是杀人的剑。你用它杀人,虽然新奇,剑走偏锋容易得手,但也到不了所向披靡、百战不殆。 与其说那些人是死于醉欲眠,不如说是死于对醉欲眠的恐惧,以及被你的杀气震慑,一时就失去了判断。想必荣守心就是这样,起初太轻视你,后来太惧怕你,情绪起伏,自己都已溃不成军,自然就被你轻易拿下。 她的语气就和她的防卫一样游刃有余,阿珉咬牙不语,凤曲却感受到一丝惊悸正爬上两人心头。 胡缨不愧为身经百战的前辈,直到醉欲眠来至第十式,她的回应依旧天衣无缝、无懈可乘。 阿珉眼刀一厉,浑身气势陡转。 磅礴的杀气倾轧而下,他一瞬间快了剑招,加急步频。 胡缨却仍是那副笑面,尽管被他震得持刀的手腕都咯地一响,也只是笑盈盈说:还不够。 不掩杀气的阿珉或许可以打败现在的她,但如果胡缨也拿出同等的态度,胜负生死又是未明。 而胡缨并不打算以命相搏,所以当阿珉挥至第十一式,胡缨的刀光一闪,转腕让身留了一个空隙,阿珉果然追上,一剑逼至喉前。 与此同时,阿珉侧目一看,才发现呈现圆环状的三楼,不知何时钻出了一排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此刻,一张张弓全数绷紧,箭光冷厉,对准了他。 若是真的生死战场,恐怕不等他一剑下去,早就会万箭穿心。 胡缨抬颌轻笑,并指推开剑锋:孺子可教,但你输了。 阿珉胸中激荡,呼哧急喘。 凤曲和他一样愤愤不平,但从头到尾,胡缨也不曾说是单挑。人在江湖,遭人暗算也是常理之中,怪只能怪他们被胡缨带走太多的注意,竟然疏忽了那么明显的埋伏。 但,胡缨没有杀他的意思,这似乎又是万幸。 不仅没有对阿珉下手,胡缨还抬腕挥去了弓箭手,反而道:我送你三句话,要不要听? 阿珉咬紧牙关,却不多言,沉默地低下了头。 至少于江湖一道,胡缨的确是他的前辈。 胡缨便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你的杀气太重,如果遇上我这样有些经验的老头老太,一上场就会看出你的杀心而你渐渐有了名气,他们也不会像荣守心那样轻视你,假如双方都严阵以待,以你现在的水平,还会陷入苦战。 第144章 第二,你的心态不行,我不否认你的内力、剑法不说登峰造极,但在当今世道的确不俗。不过,世上恶人多的是,不是每个都和我一样爱才惜才,穷尽下三滥手段的人不在少数,到了生死一发的时候,他们可不会计较是不是光明磊落。而你,一旦相持超过一刻钟不能拉开明显差距,就会急于以快取胜,此时,你的防守也会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胡缨神情接着一肃:所以是第三,倾凤曲,你的经验太少了。可能因为且去岛上都是用剑,你根本不能习惯用剑以外的敌人,倘若我今天在楼上设下弓箭手埋伏,倘若我今天用的是鞭或者枪,你连一时半刻的上风都未必能占。 这还是凤曲头一次听人教训阿珉。 阿珉的剑法绝对是一等一的,还在且去岛时,阿珉就能一招挥退江容,和师父都打得平分秋色。 但胡缨提出的这些理论又新奇得让人心颤,连他都忍不住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阿珉的心跳更急了。 须臾,他抱拳低首:谢前辈提点。 胡缨的目光再度落回他的剑上,神色莫名,忽然丢开了自己的刀。 她转过身,背负双手,轻声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杀了蛇妖,就能解除那些诅咒。胡缨一边说着,嗤声一笑,倘若你打架的时候,脑子也有说话这么灵活就好了。 这小子分明是担心一个问题就要交易一次,所以把自己全部的问题都融进了一个句子里。 这一句,就问了蛇妖是不是真的蛇妖、诅咒是不是真的诅咒,以及隐含的要怎么做才能破除这些诅咒。 只可惜,小聪明用错了方向,来问她这个真正束手无策的人。 不过你输了,我就没必要理你了。你要不要换条路呢? 凤曲重新主导了身体,急问:换条路是指? 胡缨扫他一眼,平静道:就是刚才所说,用你的一颗眼珠来换。 话音落下,凤曲几乎都感到眼眶一痛。 好在只是幻觉,他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还安然无恙地在他脸上。 若是平日,凤曲一定摇头摆手连连告退,可当他今天也想延续旧习时,听到胡缨再次开口:你说的同伴是商吹玉吧?要救他,也不是不行。 凤曲后退的脚步蓦然一顿:可以吗? 胡缨惊奇地看向他:你还真打算换? 凤曲抿紧了嘴唇,一时辨不出胡缨的话有几分真假,但还是抬起头,认真地问:真的能救下他的话,我 阿珉寒声制止:「你什么?」 凤曲的话音也跟着一顿,却迟迟没有收回前言,而是再度沉默下去。 胡缨倒是颇有兴致地追问:你什么?你继续说呀。 「别回应她,就这样离开。」 凤曲挣扎不已:但吹玉还 「倾凤曲,你真想落个半瞎吗?!」 你之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说不定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命中注定就是要缺胳膊少腿,少一个眼睛,总比少一条人命好啊! 「你荒谬!」 阿珉一声喝止,凤曲便感到脑内传来强烈的被侵入感。 阿珉从前都不会这么激烈地和他争夺主导权,他也从不会那么坚决地和阿珉对峙。 剧烈的头痛仿佛要把整颗脑袋割成两半,凤曲闷哼一声,抱头不语。 胡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目光越来越沉。 但在几息之后,少年重新站直身体,神色冷漠,对她只斜一眼,便打衫朝门外走去。 胡缨含笑问:最后还是放弃交易了?或者说,你相信自己就能救他可你有那个运吗? 阿珉在走出门时,背影晃了一晃。 他抬手扶住门框,闭目静神,却没有回头。 直到踏上下山的台阶,胡缨才听到来自阿珉的答复:我不靠运,也不信命。 他的脚只走他的道路,他的剑也只听他的道心。 前世走错的每一步,他都要把腿拔回原地,重新走出自己的坦途。 - 二魂相持,终有一伤。 走出不过一二里,甚至还未走到山脚,阿珉的身体越晃越狠,最难受时,用剑在山石上一拄,刺耳的割划声穿进耳廓,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珉顿住不动,忽然从唇角边淌下一行血来。 凤曲的哭鸣压不下去,他疲惫地闭上眼,难得有些狼狈。 「如果吹玉真的死了要怎么办?」 「就算连青娥也被传染,如果大家全都遭殃了,只剩我们,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活着就是意义。 凤曲的哭声却越发响了。 他的童年没有记忆,少年无父无母,阿珉能够铁石心肠只身独行,可对凤曲而言,商吹玉等人都是犹如天赐一般的宝物,是他撞见尸鬼,宁可自己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想让他们受到伤害的存在。 再苦再痛,只是加在他身的话,凤曲一概都能忍受。 第145章 唯独不要再夺走他现有的亲友。 阿珉咬紧牙关,斥道:你能不能坚强一点?你没受过剜眼的痛苦,也不知道失明的感受,你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逞一时意气,那群和你非亲非故、萍水相逢的家伙,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么看重?! 凤曲被他训得一噎,却难以置信地反问:「你是这么想他们的?」 你的命联系着且去岛的命运,想为陌生人牺牲,我不同意。 「可是你也说了这是我的命!我要死要活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又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凭我就是你。 「你才不是我!你根本不知道我,你从来就不懂我!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只是空口无凭说什么前世今生,我又凭什么要相信你,说不定你只是一个夺舍的野鬼,且去岛根本不会出事,不要再拿那些假话骗我了!!」 阿珉浑身一抖,急火攻心,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是凤曲在竭尽全力和他争夺身体,再这样僵持下去,两魂还没争出结果,身体倒是会先垮一步。 但在那口鲜血之后,凤曲也瞬间萎靡下去,暂且不再做声。 阿珉闭眼忍怒,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我瞒你的,比起他们瞒你的,究竟是谁更多? 「」 没有他们,我照样能带你走去朝都。可没有了我,没有这身武功,你以为他们还会在乎你吗? 「」 话刚出口,阿珉便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凤曲不再反抗,他也不欲再说,方才被胡缨算计和被凤曲反驳的怒气正交织着,叫他分不清哪团怒火更盛。值此时候,唯有沉默才是唯一的良方。 偏在此时,一条小蛇从林间钻了出来。 它的蛇尾卷着一片叶,嘶嘶吐着蛇信,游至阿珉的脚边来回打转。 那片叶子飘落到阿珉的脚面,阿珉低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出什么玄机。 倒是凤曲闷闷地开了口: 「那好像是小野的叶笛。」 阿珉定睛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那和寻常叶子有什么差异。 但蛇和叶子的组合,的确会让人联想到那个奇怪的小野。 这样一看,又想起除了队内四人之外,凤曲还在跟花游笑、小野之流纠缠不清,阿珉越看越觉得心烦:我不懂你,你倒懂他们。 接着,他便一声冷哼,自觉让出了身体,凤曲还在发愣,便感到身体一轻,阿珉不发一言地怄气去了。 说什么不懂彼此,说不定就是因为太懂了,连吵架都更擅长直戳痛处。 凤曲擦干净脸上的血,弯腰捡起那片叶子,小蛇立刻凑近他的手腕,用蛇尾轻勾手指。 这是引他一起的意思。 凤曲老老实实地跟上小蛇,又听见颅内一声刻薄的冷笑。 阿珉这回是真的大动肝火,大概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理他。 可凤曲心里也委屈极了,颇不自在地摸摸鼻尖,凤曲也不理会,独自跟上小蛇,往不正山的方向走去。 - 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身后的观天楼刚刚放飞了一只信鸽。 但在信鸽向北飞去之前,一枚刀片紧随其后。 信鸽应声坠进山林,一道黑影将其捡起,抽出其中信纸,点火烧了个干净。 天权大人只让烧掉信吗?影卫询问自己的同伴,要不要把胡缨 同伴看着信纸上残余的字迹,模模糊糊还能看出蛊人一词的痕迹。 两个影卫面面相觑,表情都很难看。 先回报给大人吧。 第045章 有栖川 空旷冷清的佛殿内,青灯投落少女纤长的背影。 自窗外向里看去,还能看见青荧的灯光犹如镀铜,勾勒她端肃清秀的侧颜。 一道疾风狂扫而来,忽地吹开微闭的殿门,五十弦一脚抵住吱呀呻/吟的老门,眼眉含怒,仗刀而立:何子涵,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话音未落,何子涵向佛像叩首三拜,毫不理会她的叫嚷。 待到礼毕,何子涵拍去尘灰,转头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和你说。 五十弦暗自磨牙,冷哼道:我也有话和你说! 我临时做了几个测试程序,已经在我怀疑过的一个角色身上实验过,她的数据果然有了变化。何子涵像是看不出她的恼怒,兀自点开自己的操作面板,将可视权限分享给五十弦。 于是一幅庞大精细的数据图表登时眼前,五十弦眉心一跳,从密密麻麻的字里辨认出几处标红加粗的人名,以及悬浮窗处残留的一行程序安装中的进度提示。 面对这种专业性的东西,五十弦实在抓瞎,但她至少认字,一眼认出了标红的人名里囊括有穆青娥、凤曲两个名字。 何子涵道:我已经在穆青娥的身上实验过了,她的压力值在测试的瞬间差点突破极值。所以,我想她的身上一定残留有上一轮测试的部分数据,现在我想尝试删除这些数据,不过 五十弦如听天书一般,神色却逐渐狠厉,夺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何子涵的衣襟: 第146章 你说你在她身上实验过?你对她做了什么?! 何子涵微微垂眼,目光瞥过五十弦青筋毕露的手。 指节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泛起青白,因为五十弦是真实的玩家,她无法通过数据窥探五十弦的情绪状态,但此时面对面,五十弦的愤怒便真切地传进眼里。 何子涵偏了偏头,神色无波,残忍地拆穿了她:你才是,在关心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呢? 五十弦瞪大眼睛,却在刹那间哑火。 你放心吧,对她而言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我用第一轮测试里的一些影像数据干扰了她的思维,想看她对那些影像的反应,而她如我所料,表现出过度的抗拒和恐惧。 何子涵平静地输入着报告,得出结论:而且我复盘了二轮测试的前情,引导倾凤曲提前登陆瑶城的就是她。除此之外,还有商吹玉和倾凤曲之间的bug 五十弦问:所以商吹玉感染的瘟疫也是你的手笔? 何子涵手指微顿:你怎么知道那是瘟疫? 她紧跟着恍然大悟:是穆青娥告诉你的吧,看来她果然残留了一轮测试的记忆数据。 我听不懂你的话,既然你也知道商吹玉是至关重要的主角,现在就赶紧让他康复啊!面对何子涵一口一个测试数据似的废话,五十弦只觉得连自己的精神都濒临崩溃。 她松开抓着何子涵的双手,试图以理服人:对你来说只是动动手指就可以的事吧?对这里的土著而言,你就像天道一样,所以你必须保护主角的,不是吗? 何子涵却蓦然蹙眉,目光飘向窗外默默许久:天道?不,这个世界的天道,早就离它而去了。 但她没有再给五十弦发飙的机会,而是收拾情绪,继续整理数据: 直白一些解释,就是在穆青娥心目中,上一轮测试像是她的前世,她大概以为自己是什么重生者,正企图改写她的人生。但事实上,上一轮测试的成果非常好,所有角色都按部就班地完成了自己的剧情,那个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结局。 五十弦紧咬牙关,脑中也不断闪现着那些零零碎碎有关剧情的片段。 长在鸦门,她接触的大多数同门都只是原著里轻描淡写的路人,五十弦非常清楚,他们的义务就是扮演好反派和工具人的角色,安安分分做好主角的垫脚石,在剧情之外,说不定还能有彩蛋一般惊喜的过程。 但那些在原著里从生到死都被写尽的角色呢? 他们居然连敲开彩蛋的机会都不配有吗? 像穆青娥那样的漏网之鱼不在少数,接下来我要把那个测试程序投放到所有重要角色的身上,把隐患排除干净。何子涵道,你发邮件说有重要事和我商量,就只是这件事吗? 五十弦退了半步,手已不自觉地按向腰后刀柄。 【确定装备玄品武器·明月刀(一刻钟)?】 【兑换中】 你在做什么呢,玩家大人。 何子涵的目光缓缓扫了过来,在她的操作面板上,弹出了智能判定系统的关闭提示。 随后她在某处人工选择上一点。 何子涵戴上眼镜,眼镜后的双目仿佛机械一般,闪烁起无机质的冷光。 五十弦的系统同时发出了冰冷的提示音: 【兑换失败!】 但这又像是另一场战事开始的号角,五十弦拔/出的刀,不是明月刀、也不是照雪刀,而是来自世界本身,一把泛着冷光、平平无奇,却毫不犹豫挥向了五十弦的单刀。 她的眼中映出何子涵的脸,而五十弦须臾之间绽出一抹明媚张扬的笑来: 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穿越也好,重生也罢,这类元素会这么流行,不就是为了违抗天命吗? 天不救人,人且自救。天要挡路,我就开路。五十弦一刀砍向那张巨大的数据表,她观察许久,已经发现何子涵储存数据的载体正是那副眼镜。 她便笑得眼眉弯弯,一刀未成再横一刀:现在是微茫和五十弦的斗争,如此而已。 一刀劈下的瞬间,何子涵眼镜的中梁应声而断。 刀锋距离她的眉心只剩一毫,惊色褪去,何子涵的面上一片怒意。 属于何子涵的操作面板旋即消散,方才安装中的某个程序随之中止。 五十弦吹一声战胜似的口哨,眼带挑衅,歪了歪头: 反正你也查过我的游戏履历,我这个人,本来就很喜欢用作弊器的。 - 带领凤曲上山的小蛇通体碧青,头顶盘踞着一团小小的花纹。 凤曲不敢细看,毕竟它长得就一副剧毒的样子,此刻不急不缓在前引路,显得极具灵性,更加令人生畏。 小蛇带他穿过层层叠叠的密林,涉过一条浅溪,踩着小石登岸后,婉转清脆的笛声随风而来。 凤曲抬头一看,小野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见到他急忙跳下:主人! 凤曲本想撑起笑容,可心中还压着商吹玉的事,想起小野便是传闻中的蛇妖,神情又不免沉重了些,只是勉强点头。 第147章 上次被花游笑打岔,这次过来,他本来也是想找小野问问诅咒一事。 但凤曲直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如果真是诅咒,他还不知要拿小野如何是好。 小野却看不出他复杂的心情,自顾自兴奋地拉起他的双手:主人!跟我走! 一边说着,小野便拽着他往深山走去,凤曲跟了几步,脚下却忽然一停:小野,等一下,我有事要问你。 小野懵懵地回头:嗯? 你知不知道宣州城里的诅咒? 诅、咒? 就是,人们都在说,有人在不正山里撞见蛇妖,然后就遭到了蛇妖的诅咒。而且他们所说的蛇妖,能召百蛇,能化人形大概就是说的小野你。 小野依然是那副云里雾里的模样:我? 不出所料,这孩子对诅咒毫不知情。 凤曲微微松一口气,可更强烈的遗憾涌上心头,这意味着他又失去了一条挽救商吹玉的线索。 但还没等凤曲想好下一步路,小野道:我不是妖。他们,叫我,神子,不是妖。 凤曲微微点头,顺着话头笑问:连你都只是神子,那神该多厉害啊? 他本只是打趣而已,并没有太在意小野的话。 可小野表情一肃:不要靠近神。我送主人,远离,祂。主人不要去。 等等,小野你慢慢说 主人!小野却是情绪激动,抓住他的袖子拼命摇头,别,朝都,不要。姐姐在,神也在,可是、可是,不要去! 情急中,小野挤出了几句异族话夹在恳求之间,凤曲面色骤变,猛地将小野从他袖子上撕下: 你你刚才,是说了扶桑话吗? 小野整个人都在原地僵住,空落落的双手还保持着和凤曲拉扯的姿势,许久没能恢复。 他的脸上惨白一片,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 凤曲定了定神,又问:我师父且去岛岛主的蛊,你知道那个吗? 他终于醒悟过来,小野口中的神是什么。 那是扶桑王族对外世称神族一脉的有栖川神宫。 被高/祖皇帝尽数驱逐的西南蛊人,也曾逃奔扶桑。而有栖川神宫不顾大虞的警告,竟然收留了那支祸患,此后两代皇帝挥师渡洋,花费数十年才逼扶桑诛杀蛊人后代,向大虞俯首称臣。 倾如故和商瑶曾作为高/祖皇帝的左膀右臂,自然都对蛊人深恶痛绝。 盖因为此,且去岛和凤仪山庄即使流落海上,也对蛊人恨之入骨、唾弃之至。即使大虞接受了扶桑的和谈,至少且去岛内部仍然不曾原谅蛊人和扶桑。 小野虽然迟钝,却也没有错过凤曲眼中的惊色。 凤曲自认不愿牵扯无辜之人,所以当穆青娥提及暮钟湖案,他不确定慕家是不是参与了蛊人炼制,因此不会迁怒穆青娥。 但如果是有栖川神宫 我没参与。小野轻声解释,但是,是姐姐的,决定。 凤曲倏然瞪大了眼:姐姐?你说我师父的蛊,是你姐姐的手笔?! 小野被他骤然变得疾言厉色的态度一慑,苍白着脸连连后退。 但不知是不擅长说谎,还是不忍欺骗凤曲,小野嘴唇哆嗦许久,见凤曲颤手压着剑柄,仍在向他步步紧逼,小野终于咬牙再道:因为、因为姐姐,姐姐要主人。他们要找主人。 凤曲豁然拔/出剑来,寒声质问:那宣州的诅咒呢?你说你没有诅咒,那是不是你们下了什么蛊?还有,你说你叫小野,你的全名、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小野双脚一软,险些被地上的枯枝绊倒。 他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我不用,我不用的。主人,我带你走,姐姐找不到,我保护你。 可凤曲的剑蓦然逼近,虽还留有半尺距离,却像是已经一剑劈开小野的头颅一样,他顿时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下去。 我叫有栖川野。他仅有的一只眼睛涌出大颗眼泪,很快爬满了半张脸,姐姐派我来,抓主人回去。 有栖川野一抽鼻子,通体雪白的细蛇从他领口钻出。 他的眼中满是泪水,注视凤曲的目光却渐渐坚定起来:但是,我要,忤逆神。 我明白了。凤曲道,你们是为了引我出岛才给我师父下蛊。那么,你们找我又是什么目的,为什么非我不可,你又为什么不按照他们的命令行事呢? 话音刚落,有栖川野却暴跳而起,颈上白蛇如一条雪练急刺。 殷红的蛇信犹如溅血,凤曲瞳孔微缩,急忙让步避开。 有栖川野不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犹如中魇一般,任由泪痕斑驳,手却将长笛一抖,亮出那把尖长锋利的剑来。 我要,送主人,离开。他说,绝不让他们,找到你。 第148章 白剑与白蛇齐发,封住左右两条去路,凤曲矮身闪避,纵身跃上树梢。 可不等他缓口气,树荫中俶尔钻出一条面目狰狞的花蛇,凤曲大骇之下只得回归地面,再次左挡右避同有栖川野周旋。 上次有栖川野的剑没有指他,这次,凤曲直面了那把利剑,才越发感受到这股凝练的剑意。 有栖川野对他并无杀气,可手下毫不留情,像是打定主意要将他重创后强行带离。 凤曲很快便落了下风,左支右绌防不胜防,偏偏颅内阿珉尚无动静,他又拉不下脸开口请他出马,只能咬牙强撑,赌有栖川野总不至于一剑将他刺死。 剑光将他青衫乌发都削落几缕,凤曲躲得狼狈不堪,还听见四面八方沙沙的动静和嘶嘶的蛇鸣。 心下一横,凤曲终于握紧了剑柄,横剑挡下一次,咬牙直视有栖川野的脸。 醉欲眠,他也是学过的。 且去岛大师兄,可不只是阿珉而已。 他将手腕一沉,剑锋当空一划,撩开白蛇的偷袭便向有栖川野的面门直扑而去。 有栖川野的笛子剑虽然锋利,但相较更短,咫尺之间,当然是凤曲的武器更胜一筹。两剑纠缠不休,星火激溅,都没有丝毫留手。 有栖川野是下了决心,凤曲是见识了他的水平,不敢不倾尽全力。 两人俱是全力以赴,剑网烁烁,锐声不绝。稍有疏忽,都要见血。 近百回合都要消磨过去,周围聚起密密麻麻、虎视眈眈的蛇群。 凤曲余光扫过一眼,只觉心肺俱寒。 他连有栖川野的剑都快无力招架,而有栖川野的厉害之处,远不止剑而已。 这个少年有剑有笛,有蛇有蛊,他空空两手,只靠一把剑苦苦支撑,至多再过数十回合,必然会被有栖川野刺晕过去,之后下场不得而知。 却是绝望之时,凤曲又瞟见了有栖川野剑上褪色的剑穗。 剑穗本身该是青色,根处却连着一段描金,曲曲折折,隐隐约约,是一条细蛇绕竹的绘画。 无论剑穗还是描金,都已经趋近灰白,足看出主人对它们无比珍视,爱不释手。 凤曲无法将一个对他并无杀意的少年置之死地,也无法接受浑浑噩噩被有栖川野自行处置。 心念微动,他的视线便锁在了那条剑穗之上。 下一剑,弃了那条飞掠向他的白蛇,剑尖平递而出,一剑削落了那串剑穗。 他赌对了。 有栖川野的喉咙里乍然挤出模糊的哀鸣,他的手也跟着一抖,丢开笛剑,急急忙忙抓向那条飘落的剑穗。 就在掌心堪堪接触到剑穗的刹那,凤曲却没料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来不及收剑,剑尖当即刮破了有栖川野左臂的衣衫和皮肤,鲜血如注涌了出来。 小野!凤曲惊呼一声,也急忙将剑归鞘,却不曾注意到有栖川野捧着剑穗浑身颤抖的异样。 而随着他心境的惊悸,周围蛇群竟也隐隐躁动起来。 凤曲从衣摆处撕下布条:别看那条剑穗了,快止血啊! 有栖川野恍若未闻,死死将剑穗贴在胸前,既不理会凤曲,也不理会哗哗流血的剑伤。 凤曲只能强行把他胳膊掰动:听话,别躲! 变故就在眨眼之间发生,无数的蛇忽然聚集起来,无论长短大小,视线一同凝在了凤曲身上。 凤曲未觉不对,捡起有栖川野的笛子剑正想奉还,却感到腰间一股巨力拉扯,一条静观许久的蟒蛇卷住他的腰肢,直往深林一扯! 凤曲惊叫一声,却看见有栖川野同样错愕的目光:主人 一道黑影从林间窜出,铃音急抖,和有栖川野缠在一处:混账,还不赶紧叫蛇停下来! 有栖川野往腰间一摸,才想起笛子还在凤曲手中,而他伤处涌溅的鲜血正被群蛇贪婪地舔食,那条卷挟凤曲而去的蟒蛇,此刻根本不听他的命令。 更为恐怖的是,不仅是那条巨蟒,包括其余如浪一般卷向二人的斑斓的蛇,也都一同失了控制。 有栖川野一手搡开花游笑,试图去追凤曲,可花游笑穷追不舍地缠了上来:你还想对凤曲做什么?亏他还求我不能杀你,依我看,就该立刻处死你这畜生,省得宣州和我们继续遭殃! 有栖川野心急如焚,可笛剑都不在手,蛇群不听号令,他恨极了这个三番两次坏他计划的家伙,眼睛红了一片,有栖川野弯腰将花游笑拉他的胳膊一抓,送到嘴边,狠狠咬了下去。 谁料此刻被花游笑指使过去救人的尸群正和蟒蛇缠斗,不相上下之时,花游笑痛得分神,众尸随之一滞,立即被蛇尾通通扫开。 凤曲只感到胃里翻涌不休,绝望漫上心头。 招尸招蛇招小人,吾命休矣。 花游笑的怒喝声犹在耳畔,却渐渐远去,凤曲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来海内快两个月,不是死在考试,不是死在赛场,不是死在某人的算计,居然是死在蟒蛇的肚子里。但愿他练剑多年,一身的肌肉和茧子,不至于坏了蛇兄的牙和肠胃。 阿珉,已经气到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的程度了吗? 那你厉害,我服气你了。 人死之前据说该有一次走马灯,凤曲却只感到好气好笑,再有一点对师父和商吹玉安危的惦记。 第149章 好在他要比所有人都先行一步,可以先去泉下等着其他人了。 忽然之间,凤曲却感到蛇尾一松,将他拖进一个深长巨大的洞穴。 不等凤曲反应过来,便在黑暗之中撞见无数双阴森森的瞳孔。或圆或竖,它们都直勾勾注视着他,紧跟着便向他的身体漫爬而来,无论是身下耸动的蛇潮,还是身上犹如轻抚的爬行,都让凤曲浑身发麻,呼吸随之一窒。 蛇尾彻底松开,洞穴却向下蜿蜒。 凤曲身体一轻,只感到冷风呼啸,他穿过了所有觊觎的蛇群,笔直地向下堕去。 - 佛殿当中,五十弦已是热汗淋漓,浑身都挂了彩。 和她相持的微茫虽然好上不少,但一不能杀死五十弦,二无法摆脱五十弦,被她缠得死紧,也不能拔斧,空手和五十弦招架半天,也有几分力竭。 远方的不正山上忽然群鸟惊飞,微茫眼神微暗,一手别开五十弦再次攻来的刀,挪到窗边推窗一看。 那副残缺的眼镜早就被她收进怀中,此刻见势不对,微茫沉声叫停:别动。 五十弦才不理她,又是一刀挥来。 微茫何子涵只得将单片眼镜勉强挂上鼻梁,怒气冲冲对她一瞪:不正山出事了!我现在没工夫和你打闹! 她的主控系统被五十弦挑断,不仅中止了测试程序的投放,还不知有没有引起别的祸端。 五十弦这才收刀,眯起眼睛凑过来一齐张望:哟,是吗?出什么事了? 何子涵忍了又忍,开口道:都说这是游戏,现在只是剧情测试阶段,但在每个地图边缘都有提前准备传送点。 噢噢,切地图的那种?怎么了? 但传送机制还很粗糙,我没打算在这次测试里启用。 那又如何? 何子涵说,你弄坏了我的眼镜,传送点被默认开启,刚才有人触发了。 五十弦: 五十弦:很粗糙,会有什么后果呢? 何子涵道:所以说没测试过。 - 阿珉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极度的疲惫: 「刚才有一股奇怪的意识在巡视我们,所以我没有开口。现在怎么回事?」 坠落中,凤曲安详地回答:没什么事,就是快升天了。 「」 「」 阿珉:「我服你了。」 第046章 长相梦 预料之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凤曲想象里四分五裂的惨死也没有发生。 他和阿珉在漫长到连吵架都失去耐心的坠落里,共同察觉到处境的异样。蛇和黑暗在不知不觉中都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闭上眼也能感觉到的温融的暖意。 渐渐地,连失重感也不知何时消失,凤曲紧闭双眼,却感受到如日光一般奇异的温暖,笼罩了他的全身,好像躺在一块被晒暖的青石地上,耳边还缓缓传来嘈杂的人声。 阿珉,原来阴曹地府也有春天啊。 「」 阿珉还没有答复,倒是喧闹的对话声渐渐近了:这年轻人干嘛躺地上?是昏了还是睡着了? 另一人道:哎哟,看这身上脏得不会是叫花子吧? 长得倒是很俊。 说不定是勾搭哪家小姐,被护院打出来,躺地上耍泼赖呢。 凤曲: 凤曲:阿珉,他们不会在说我吧? 阿珉答:「你睁眼。」 凤曲心下委屈,又自觉理亏,而且着实好奇这阴曹地府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做了一番心理准备,终于深吸一口气,试探着眯开一只眼。 这一眯,就正对上一张正从高往低打量他的脸庞,那是一位留着长长胡须的老者。 见他睁眼,老者吓得后退几步:活的?! 凤曲也吓得睁了一双眼:活的?! 阿珉多半是嫌他太过丢人,沉默着不予理会。 凤曲才注意到,除了老者,周围还有十来个人都面带惊奇地看他。 他们带着些口音,但已很接近官话,发现凤曲转醒,便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其中一个面善的妇人上前半步,主动招呼:看打扮,是来明城游历的少侠么?你是哪门哪派,怎么孤单一人躺街上呢? 凤曲臊得面红耳赤,忙不迭从地上爬起: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 他左右张望,却没看到什么熟悉的标志性建筑。 还是先前被他吓得不轻的老者摸着胡须道:蠢小子,连自己身处何地都不知道,这里是明城。 明、明城?凤曲大惊,我没死吗?这里不是地府吗? 老者重重一哼,胡须直抖:看来你是昨晚宿醉,还没睡醒呐! 人们善意地笑成一片,妇人掩面笑说:这儿是明城令和县,你从哪里来呀? 凤曲懵懵地想了一阵:我从不正山过来? 不正山?那一块儿在宣州和明城之间,你是去那儿游猎的吗? 第150章 我去抓蛇妖? 一群人嗡嗡议论一会儿,那妇人果然热心,把他拉到路边:蛇妖?宣州什么时候闹蛇妖了?你是不是被什么说书先生糊弄了? 老者道:就是个没睡醒的伢子,你理他作甚! 凤曲连忙解释:是摇光大人叫我们去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到明城来,按理说他们是不放行的。 然而下一刻,更加让他无法理解的事出现了。 当摇光二字出口,人们的表情变得更为茫然。 老者捋着胡须,上下扫视着他:编谎都编不圆,宣州摇光已经空悬五年之久,是谁冒充摇光哄你骗你?连这都不清楚,难道你是第一次下山的小屁孩吗? 凤曲骇然一惊空悬五年,摇光就是摇光,整个大虞都知道宣州摇光的威名,怎么可能在明城还有人不知道摇光? 阿珉出言点拨:「问问年号。」 凤曲忙问:那个,请问如今的年号是? 路人面面相觑,妇人好心道:正是明德年间,三十一年。 明德三十一年?! 饶是凤曲这样不问世事的海外人也知道,这是先帝在位的年号,距离新帝登基还有足足九年。 难怪他们不知道摇光,现任摇光是在新帝登基祭祖之后才上位。 此时的他,本该也才六岁而已。 但凤曲低眼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双脚,都和此前无异。 若非所有人都一本正经,毫无戏色,凤曲都怀疑自己是被人捉弄。 怎么会是明德年呢凤曲喃喃说着,正举头不知去处,却听见街尾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有人高声喊着走水了,立即引开了所有围观凤曲的路人。 人们都向街尾的方向看去,只见浓烈的黑烟冲天而起,几乎弥布了一角天空。 凤曲心下一震,身边妇人锁起双眉,忧心忡忡:这么严重,还能留下活口吗? 哎呀,坏了啊,好多人都住西坊,这一出事可怎么办呐! 凤曲想也不想,拔腿就朝那个方向奔去。 且不论此地是迷阵还是噩梦,总不能见死不救。 阿珉静静地没有阻拦,凤曲知道,他也默许了自己的决定。 - 一路赶过去,途中免不得和逃奔出来的居民偶遇。 有人拉他一把,劝他抓紧逃跑,也有人咬着牙兜头一盆冷水,比凤曲还先一步扎进火里。 凤曲脚下生风,跑得比常人快上数倍,越跑越轻,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真是光溜溜一条人,除了衣物,连剑也不在身上。 不过现在没时间考虑那些了,凤曲看着那一烧便连上一排房屋的火势,四周哭嚎不绝、惊呼不断,拥挤的人群里高声呼喊亲人友朋的也不在少数。 县衙的火政官倒是到场了,可惜西坊素日都是穷人拥堵的角落,从其他城池混入的黑户更是不计其数。 此时一座小小瘪瘪的宅子里,登记在册的是一家六口,可从里救人,竟如掏蚁窝似的,一股脑涌出十几个伤患,个个还都叫嚷着里边还有。 火政官一个脑袋两个大,看着烧了一排的大火,浓烟挡住了视线,所有人都在往外跑。 在他喘着气命令部下抓紧救火的时候,余光一扫,竟瞥见一个玄青的小影逆着人潮往火海里冲。火政官看得愣了,叫来副官:我们有人轮值还来救火? 副官挥开烟,巴巴地看:不、不知道啊 就他们愣神的功夫,那个青衣人已经钻进其中一座宅里,从场外随便捞的一条湿布瞬间就被蒸干。 凤曲掩住口鼻,在完全不可见的烟雾中摸墙前进,很快就摸到墙角一个呻/吟着的老人。 他把人往背上一扛,连纵带攀,双掌被滚烫的墙壁烫出泡来,但却比任何人都快地送出一条人命。 接着凤曲如法炮制,一溜儿捡出了三四个居民。 火政官可算看清了他,大叫道:你不是衙卒啊! 凤曲本想装聋,但几个衙卒领命上前把他一拽,火政官急得跳脚:你、你,你好大的胆子,烧死你可没后悔药吃!出去出去,快些出去 话音未落,身后副官蓦然惨叫一声:大人,有个小孩跑进去了! 就在衙卒都盯着凤曲的时候,一个身着灰衣的小孩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溜烟儿便冲了进去。 刚被救出人群里有人急呼:是小柳家的孩子! 火政官一拍脑门,本就满头大汗,这会儿一急,他热得只差没把乌纱帽一齐摘了。 副官还在边上追问:大人,怎么办呐大人? 问问问,有功夫问不知道救人吗!小孩你还不救?!救人呐!! 几个负责维护秩序的衙卒也被分进火场,凤曲瞄了一眼,正想开口,火政官便看出他在做什么算计。 可现在实在是人手急缺,更不提那个小孩不过四五岁的光景,瘦弱不堪,如果不抓紧捞出人来,只怕他一进火海就能窒息而死。 大人 第151章 拿着!火政官把一只溅筒强塞过来,嘴上道,你是其他部门派过来帮忙的吧?替我谢谢你们上峰,快去快去! 凤曲接住那只满当当的溅筒,当即应声,便把口鼻一掩,冲了回去。 - 那个柳家的孩子看着瘦小,跑进的却是火势最盛的一家。 凤曲眼睛剧痛,根本看不清内里的布置,只觉得四周全都火烧火燎,不管擦到哪里都是一片炙热。 他只得闭上眼睛,全靠听力摸索。 可听到最多的都是熊熊的燃烧、轰轰的倾塌,还有挥之不去的哭叫,却没有一丝来自小孩。 比起其他人,凤曲胜在轻功,但极缺经验。 他捣鼓好一阵溅筒,也不见水流出来,只得一头闷地往里直冲。 一直绕了好几个弯,撞了好几次壁,凤曲都感到喉咙阵阵发苦,干得惊人,连他都已濒临极限。 却是柳暗花明,一拐撞上了一处紧闭的房门。 房内木梁坍塌,这门看着薄弱,却出奇地坚固。 凤曲福至心灵,一脚踹碎了木门,门锁坠下,露出房间里一道消瘦娇小的人影。 他被一根房梁压在下边,黑乎乎的小手正伸向另一处废墟。 这里火势不比外边,可木梁均倒,稍有不慎,就会被活活压死而以一个小孩子的力量,光是跑到这里就已筋疲力尽,更不提挣脱压制、逃出生天。 凤曲咬牙奔了进去,他倒是能推开那根木头,可是那根木头恰好支撑着另一处房梁,而凤曲唯一能够落脚的地方,就是另一根房梁倒塌后坠落的方向。 「先等等」 阿珉话未说完,凤曲已经不假思索动手搬动压着小孩的木头。 小孩早在看见他时,沙哑的呻/吟便断断续续,他似乎已经没了意识,只是求救的本能让他合不上眼。 凤曲用余光瞥着环境,事实上,以他的轻功,当然不至于以命换命但要说全身而退,凤曲也知道,即将力竭的自己多半不能做到。 但受一点伤换一条人命,就已经是血赚了。 凤曲一举将木头推开,伸臂把小孩锢进怀里,松动的房梁果然急坠而下,凤曲闪步过去,只剩左肩滞后,适时地卸力一倾。 身后彻底坍塌,激起弥眼的尘烟,连大火都被压得弱了几分。 凤曲背上小孩,溅筒终于滋出一股水来。 一路逃出火宅,还未踏出门去,却见外围聚起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那行人驱散了所有围观的居民,压着火政官,问:柳家的孩子救出来了吗? 凤曲正想答应,却品出一丝不对。 他们的态度并不客气,对火政官还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比起关心孩子的安危,更像是急于知道人的去处。 火政官急得哆嗦,连连摇头:有人去救了,可是、可是都没音信 副官点头哈腰地帮腔:我们不知道那是凤仪山庄要的人,这就再派人去、再派人去。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去找人! 一群疲惫不堪的衙卒咬着牙装满溅筒,齐声说:是! 而凤曲带着小孩往墙角一缩,不知是浓烟掩护,还是衙卒们已经累到没精力分辨。 总之,衙卒匆匆经过了他们,没有任何人多心。 凤曲缓缓低眼,看向怀里昏迷的小孩。 他终于反应过来。 凤仪山庄,姓柳的孩子。 明德三十一年,商吹玉亦或者说柳吹玉,似乎正好就是五岁。 - 凤曲身无分文,又不敢住进客栈引人注目。 几经犹豫,他只能先带着柳吹玉溜之大吉,借郊外河水擦干净身上,便去城边的花子堆里缩头缩脑。 幸亏花子里不乏他和柳吹玉这样蓬头垢面的人,大伙虽然认出他面生,但也隐约猜到是哪家落魄,多看两眼,就不追问了。甚至还有一两个好心的花子掰来两口馍馍,凤曲千恩万谢,对方道:别饿着小孩。 馍馍就都进了柳吹玉的肚子。 入夜,柳吹玉人是醒了,背上的烧伤却很吓人。 整个人开始发烧,意识不清,一迭声地喊娘。花子们的表情有些不对,凤曲只得解释二人本是兄弟,家道中落娘亲病逝,前来明城投奔亲戚。 就有花子给他指路:东坊有家药铺,你去求一下,老主人心善,说不定能帮到你们。 凤曲又是感激不已,连夜带人去了。 敲开门,竟然刚好是白天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老者。 不消凤曲开口,老者冷着脸说:还不赶紧进来! 之后又折腾了两天一夜,柳吹玉终于清醒。 二人在药铺里借宿,凤曲从穆青娥那儿学到一点煎药的要领,白天就帮老者煎药,甚至换来了一点盘缠。 吹玉,你看,我挣到钱了! 凤曲喜不自禁地给他展示,那一串的铜板,看着就赏心悦目。 此情此景有些眼熟,凤曲又想起自己还在瑶城时,也曾和商吹玉卖弄自己的三两银子。 不过当时的商吹玉确实有资格视金钱如粪土,可不像现在落难的柳吹玉,凤曲洋洋自得,就等他和先前一样两眼放光地赞美老师。 第152章 谁料柳吹玉自从清醒,便眼也不抬地缩在床上。 叫吃饭就吃饭,叫睡觉就睡觉,唯独不和凤曲多说一句,包括凤曲挣到钱的喜悦,柳吹玉也半点不给捧场。 凤曲有些蔫了:吹玉,你有什么想要的呢?我挣了钱去给你买,好不好? 柳吹玉还是不做声。 或者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怄我救你太晚,害你背上还留了伤? 对不起,我是第一次救火,也不认识你家的路。我一定求大爷给你最好的药,咱们能不留疤,就不留疤。 其实凤曲隐隐也能猜到,不留疤是不可能的。 假如救出柳吹玉的是凤仪山庄的人,他们说不定真能立刻救治,让他长出最好的皮肤。 可现在救出柳吹玉的是他,就和十一年后的商吹玉一样,那片焦痕已经无药可治了。 柳吹玉把头埋在膝盖里,时隔两天,总算闷闷地开了口:你是谁? 凤曲举着药僵在原地,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我是有人找给你的老师。 柳吹玉静了片刻,似乎不肯相信,半晌抬起头来:老师? 凤曲也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若说是路人,他又太早喊出了吹玉的名字;若说是远亲,可他根本不知道柳吹玉有些什么亲戚。 于是只能自暴自弃地一点头:嗯,我是你的老师。有我在,不会有人再伤到你了。 - 凤曲还不是很能接受柳吹玉就是商吹玉这个事实。 就像柳吹玉也不是很接受他这个老师。 仿佛攻守逆转,曾经对他百依百顺、予取予求的商吹玉,现在连个眼神都不给他,对店主和帮佣都能挤出感谢的笑容,偏偏对他这个救命恩人冷脸以对。 凤曲彻底懵了。 他只得安慰自己,这是他欠商吹玉的债。 除了柳吹玉的伤,凤曲的左肩也伤得不轻。先前忙着照顾柳吹玉,疏忽了自己,不久前才被店主发现,凶巴巴训他半天,又亲自给他敷药。 一老一少一个怒斥一个赔笑,正招呼着,却听见房门悄悄地开了。 一丝缝外,露出半张几无表情的脸。 他看到凤曲左肩上狰狞的淤血,神色微变,旋即门外又传来帮佣的招呼:小柳,你不是在找凤曲吗?找到没有? 门啪地关上了,柳吹玉一言未发,只留凤曲眨巴着眼睛,和店主两两相视。 店主大爷吹一下胡子:他还真是粘你。 凤曲苦笑:他都不稀得理我,嫌我烦都来不及吧。 大爷道:嫌你?他冷冷一笑,我不信你连这个都不懂。 凤曲当然懂。 他心里可美坏了。 上完药,他回到和柳吹玉一起休息的房间。 柳吹玉缩在被窝里,只留一个背影对他,仿佛熟睡。 两人身上都是一股浓烈的药味,纠缠在一起,莫名让凤曲有些想笑。 他也不逗吹玉,自觉钻进了地铺的被窝。 原以为柳吹玉会巴不得忘掉今天的事,凤曲刚合上眼,却听见柳吹玉闷闷的话音:是娘找了你吗? 凤曲一怔,暂不做声。 柳吹玉问:娘之前把琴当了,说我到了读书的年纪,要找个先生教我识字。她说的就是你吗? 凤曲闭上眼睛,沉沉地呼一口气。 他当然不知道柳吹玉说的先生是谁,但听上去,柳吹玉的娘毫无疑问对这个孩子极其疼爱。 早前就有听说,柳吹玉的娘是瑶城一带小有名气的艺伎。可是母子二人竟然流落明城,住在偏远的西坊不说,只为教柳吹玉读书认字,都能让她舍了心爱的琴去换银两。 可见这对母子的生活相当拮据,恐怕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程度。 明明放我在那儿死了,你就不用教了。 凤曲道:说什么胡话,掌嘴。 柳吹玉一顿,又气又笑:我没有钱支付你后续的薪水,你还要当我的老师? 嗯。凤曲说,现在我要教你的第一堂课,是睡觉。 睡醒之后,一切忧愁都会离你远去,我保证。 - 次日,柳吹玉转醒后,照常缩去楼梯拐角处向下张望。 往日凤曲就会在一楼大堂帮忙抓药,偶尔去二楼煎药,总之就是两地辗转,他也习惯了躲在边上偷看。 但他在往来的人群里看见了店主,看见了帮佣,寻寻觅觅都找不见凤曲的衣影。 柳吹玉心中一紧,不自觉向下走了几步。 却看见一行人走进店里,执一张画像询问店主: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小孩? 店主正在抓药,缓声说:你们挡到光了。 问你有没有见过画像上这个小孩?这是凤仪山庄在找的人,你要是知道下落,赏银五十两! 店主这才瞄了一眼。 柳吹玉心脏一揪,慌乱地向上跑去,木楼梯上叮叮咚咚一阵响,那行人问:楼上什么动静? 第153章 店主道:养了猫。接着说,你们吓到客人了,走吧。 那伙人并不相信,其中一人走近楼梯,狐疑地往上看。 柳吹玉捂住嘴,看见铜镜上自己吓得褪去所有血色的脸,他只觉绝望极了。 被人找到这里,一定是凤曲贪图五十两赏银卖了他的线索。 凤曲丢下他了,凤曲出卖他了,那个老师、那个先生,欺骗了他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楼下很快传来推挤的声音。 帮佣说:你们做什么,二楼闲人免进! 那伙人却道:我们只是上楼看看,不动你们东西。 说了不给进,不许上楼了! 你们藏着什么宝贝不给看呢?是不是瞒着什么事 柳吹玉心如死灰,连滚带爬地扒上窗户,向下一看,高得让人目眩。 他已无处可逃了。 这个半路掳走了他,又纵火烧死他娘的所谓家族,究竟要把他带回去做什么呢? 就在柳吹玉心中悲鸣的时候,却听见楼下传来更加激烈的动静。 那群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迟迟不曾上楼,柳吹玉不认为瘦小的帮佣和年迈的店主能拦住他们,反是此时从下传来的一声嘲笑: 诶好响的一个响头,我替大爷受了你们的赔礼,现在各位可以走啦! 柳吹玉浑身一僵,又跑过去缩在楼梯的缝隙里看。 凤曲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常衣,可依然不掩江湖侠客落拓不羁的气质。那副眼眉不多不少,弯作嘲讽的形状,他一出现,四五个壮汉就倒了一片。 最早和帮佣斗嘴的瘦脸男人也被凤曲一手擒住,往地上一丢,脑袋砰地一声,狼狈之至。 瘦脸男人跳起来正想叫骂,又听见店外有人高呼:官爷来了! 凤仪山庄再有本领,也不好在瑶城之外堂而皇之地和官府叫板。 几人相视一眼,咬牙切齿地落下警告:走着瞧! 接着便匆匆离开药铺,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凤曲目送他们消失,又从药柜上抱起他刚带回来的一条长长的器物。 刚仰起头,就看见柳吹玉爬在楼梯口呆呆地看他。 你 凤曲一笑:你睡醒啦。 他拆开包裹器物的白布,帮佣帮忙扶了一手,送近过来,展出它的全貌。 我把你娘的宴行琴赎回来了!凤曲道,快来看看,音色有没有损伤? 第047章 长相忆 赎回宴行琴,花光了凤曲身上仅有的盘缠。 但和柳吹玉对上眼神的瞬间,他看见那双小心翼翼的眼睛,像一只淋过雨后受惊的小狗。湿漉漉的一片,直勾勾望着凤曲和琴,惊色与喜色交织,分不清哪个更胜一筹。 他软着双腿一步踏空,从楼梯上跌跌撞撞,却跌进凤曲敞开的怀抱。 凤曲道:小心些呀。 柳吹玉的脸埋在他的袖子上,凤曲很快就感到一片湿润的滚烫。 他弯下眉眼,在柳吹玉的发顶揉了一把。 一声低如蚊讷的谢谢和着眼泪,从这个皱巴巴的拥抱里挤了出来。 嗯,值了。 - 但他们面临的问题还不只是没钱,今日一闹,显然引起了凤仪山庄的注意。 店主虽然有心想多留他们几天,但凤曲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主动向大爷告辞。 他倒是不担心大爷出卖他们,可大爷在明城毕竟有家有店,不比他和柳吹玉无牵无挂。 道别时,大爷沉默许久,一旁的帮佣递来一只鼓鼓的钱袋。 凤曲连忙推拒:这个我不能收! 帮佣还没说话,大爷一竹杖敲他脚踝上,胡须一抖:干你什么事,是给小柳那孩子的! 凤曲的婉拒都被堵上,但考虑到两人一路的吃喝用度,犹豫片刻,凤曲还是接受了大爷的雪中送炭。 柳吹玉已经收拾好两人寥寥的行李几件单衣、一把琴和两三个果腹的馒头。 他一个人抱不动琴,就先抱着其他小件的行李,蹑手蹑脚跟过来,贴着门缝偷看。正撞上凤曲从大爷手上接钱,恰好发现了他,凤曲招一招手:吹玉,过来。 柳吹玉乖乖进去了。 凤曲拉他一起,对着大爷砰地跪下。不等大爷再抽竹杖,凤曲先朝地上磕了一下:这一个月来我给二位添麻烦了,药钱都还没还干净,又惹了凤仪山庄的人来,真是对不住。 柳吹玉有样学样,也重重地一磕。 帮佣急忙把两人都扶起来:这是做什么呀!相处这么久,大家不是都门儿清了吗?你俩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得很! 不管怎样,凤仪山庄说不定还会再找上门。两位不用费心帮我们拖延,如实指路就是。凤曲握着柳吹玉的手,他当了一个月的兄长,倒像找回一些昔日在且去岛上当大师兄的感觉。 有关吹玉的身世经历,没有其他人做商量,凤曲一个人也思量许多。如今说起话来,都显得张弛有度,整个人气质沉稳下去,像一把宝剑入鞘,锐意尽敛,却更加让人安心。 大爷道:看来你很有把握。 第154章 凤曲微微点首:我能把他捞出来,自然就能保他平安。不过 凤曲话音一顿,帮佣心领神会,低头问柳吹玉:小柳,你是不是一个人带不动琴?我来帮你。 柳吹玉用眼神询问凤曲,得了凤曲的同意,他才对帮佣点头:谢谢。 两人便出了厢房,往另一个房间收拾古筝而去。 凤曲接上前话:不过,我不确定这样做是对是错。您认为他和我一起,能不能比住进凤仪山庄更好呢? 大爷撑开眼皮,皱纹纵横的脸上常年不见笑,这会儿恨铁不成钢似的,抄起竹杖又往凤曲的脚踝一敲。 凤曲疼得龇牙咧嘴,连连赔笑,才听大爷道:凤仪山庄是有名的皇商,远到盐铁、近说织造,他家攀上的是瑶城侯的关系,能得凤仪山庄的荫庇,富贵不愁都是谦虚的说法。 凤曲跟着点头,面带憾色:那我果然还是该把他送回山庄? 大爷两眼圆瞪,又是一杖过来: 蠢!动动你的脑子,凤仪山庄这么厉害,他又凭什么给外人分一杯羹呢?要不是有什么算计,何必千里迢迢追一个小孩?往坏处说,小柳家烧得最狠,现在让他落为孤儿,无依无靠,可这都一个月了,县衙还说不出起火的原因呢。 凤曲一怔,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立即周身发寒:您是说 他和柳吹玉都没有特意提起过吹玉的身世。 但凤仪山庄大张旗鼓地搜人,在找一个曾经在火灾现场露脸的小孩,这是令和县人尽皆知的消息。 今天大爷又亲眼见了画像,吹玉母亲曾是艺伎的事也非秘密,老人心里有了猜测也是理所应当。 大爷看他听懂大半,也就说到这里,摇摇头道:你且去吧。你小子虽然笨了点,但功夫不错,估计吃不了大亏。小柳心思细腻、脑筋灵活,你们一道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凤曲再次向他深深地一礼。 这份恩情他是没齿难忘,这家药铺、一个店主、一个帮佣,以及一节竹杖,凤曲都记在心里,嘴上不言,但也暗自发誓要报答他们。 终于,帮佣也和柳吹玉收拾好全部包袱,来叫凤曲搬琴。 凤曲把琴往肩上一扛,挑了黄昏入夜,人迹渐少的时候,一手护着柳吹玉,二人便从后门溜出,混在出城的人群中,一径往大爷所指的邻县赶去。 - 有关未来,凤曲其实还没来得及谋划。 他心里惦记着宣州城和商吹玉的诅咒、不正山的蛇患、且去岛的师父,以及敌友未明的有栖川野。这些事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而柳吹玉尚是稚童,也对未来一无所知,他不可能把压力倾倒给一个孩子。 两人蹑进邻县,已近深夜。街上鲜红的酒幡猎猎鼓动,像一张血盆大口。 凤曲知道,这一口是冲他那点可怜的银子去的。 但再苦不能苦孩子,凤曲心一狠,决定去要一间厢房。 小二殷勤地招待二人,见他们风尘仆仆,但长相都极其出众,不禁多嘴问道:两位是兄弟么?从哪儿来的?可辛苦了吧? 凤曲照旧是且去岛的口音,说起话来,谁也听不出来历。 他咳嗽两声:瑶城来的,要去朝都投亲。 啊呀,那这路还远呢,是得好好休息。 凤曲不多说了,暗自计算吃喝住宿的开销。 大爷给的一笔钱刚够他们撑过四五天,也足够凤曲抓紧寻点短期的差事凑够路费。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朝都,但也不是这里,至少要再往北边走些,摆脱凤仪山庄的势力。 小二又问:客官,要不要喝点小酒? 凤曲回过神来,正想拒绝了,却见柳吹玉眼也不眨地看他。 凤曲笑问: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你想喝酒? 柳吹玉摇摇脑袋:是好奇你喝不喝。 我喝,但不常喝。喝与不喝都一回事。 酒是什么滋味?娘也爱喝。 凤曲哑了片刻,他也说不出酒是什么滋味。 但估计柳吹玉的娘爱喝酒,说不定还有些撑不住现实的压抑。一个未婚生子的姑娘,别说曾是艺伎,就算本是清白人家,带着孩子也会遭尽白眼、潦倒难堪。 可即便如此,他娘还是咬牙撑了过来,若非那场大火,这对母子应该不会骨肉分离。 凤曲道:那就来一壶吧。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哎哟,您来得正巧,咱们刚来了一批上好的桑落酒。您从瑶城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听过这北边的酒?要不要来一点,尝尝鲜? 凤曲谨慎地问:多少钱? 小二笑说:知道您路途遥远,手头多半紧着。不收多的,一壶三两,十文钱。 凤曲登时有些肉痛,接着问:你们店里招不招帮工呢? 小二失笑:您真会开玩笑。 但看凤曲一脸真诚,好像真的捉襟见肘,小二顿了片刻,又说:看您像是高门大户、书香门第的公子,不知会不会书画一类的?过两条街有家铺子刚有个书生赶考去了,现在四处搜罗画师,喊价不低,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明早过去看看? 第155章 凤曲感动极了,当即豪气干云,拍了十文钱在桌上。 柳吹玉把他翻书似的变脸收进眼底,虽然还板着脸,眼睛深处却泛起些许笑意。 小二领了钱去,很快端来几碟小菜和米饭。 柳吹玉刚拿上筷子,凤曲已经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起来。他多看两眼,看凤曲双颊鼓鼓囊囊,眼睛亮得出奇,自己吃得飞快,还不忘给他碗里夹菜:这个好吃,快吃快吃! 柳吹玉一不留神,饭碗里就堆起小山似的菜,几乎要把凤曲的脸都挡住。 小二这时才送上酒来:客官,您要的桑落酒。 凤曲一迭声地感谢,刚倒满酒,柳吹玉幽幽开口说:我也要喝。 凤曲:? 两人对视一阵,凤曲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又听到柳吹玉重复一遍:我也要喝。 给这么小的孩子喝酒实在不好,但这种缺德事倾五岳也没少干,凤曲看他的师弟师妹们还是活得很好,个个都比他聪明机灵。 凤曲本意是想摆出老师的架子,直言批评一顿,当然也不可能给柳吹玉酒喝。 可那张小脸一板,他突然又幻视了十一年后的商吹玉。 商吹玉从来不会短他的酒喝。 他要吃要喝要睡要打架,商吹玉都是二话不说极为顺从,难道时势不同,他竟然就要苛待年幼的吹玉吗?! 如此为师不尊、如此欺负幼弱,怎么对得起今后对他倾囊相助、毫无保留的吹玉呢! 凤曲说服了自己,也无视了柳吹玉年仅五岁的事实。 他把还未动过的酒杯一把推了过去,目光坚定正直,炯炯有神:喝! 柳吹玉: 他有种喝完就要被老师拉去拜把子的错觉。 但言已至此,柳吹玉也不会推三阻四。一旁小二看着这对兄弟瞪圆了眼睛,但来不及制止,柳吹玉已经捧起小小的酒杯,学着娘亲喝酒时的模样,一仰头,一杯桑落酒尽数入肚。 他放下杯子,咂咂嘴:喝了。 凤曲问:怎么样? 柳吹玉回忆一阵,把酒杯递还过来,却不知如何评价:嗯 凤曲噗地笑了,一把按在他的头顶揉搓一阵。 他的笑脸总是让人如沐春风,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那种异样的真诚和热情。这是柳吹玉随母辗转,颠沛流离几年来都不曾见过的人。 既不像娘亲那样,笑里总带着无奈和苦涩,甚至会和眼泪一起出现,明明伤心极了,还极为勉强地对他微笑;更不像其他的外人,冷笑、嘲笑、假笑,亦或者心思叵测、令人反胃的谄笑。 柳吹玉怔怔看着他,忽然生出一些想要学习的想法。 学他离群索居却从容自在,学他笑对众生,每一次都那么坦然。 缓缓地,柳吹玉也挤出一抹笑来。 从下耷的嘴角开始尝试上扬,从审视的目光转向感谢和依赖。柳吹玉竭尽所能效仿着眼前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却在唇弯定型的刹那,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凤曲一惊,离座把他揽进怀里:怎么了?不好喝吗?酒坏!什么破酒,我们以后都不喝酒了! 柳吹玉埋在他的衣襟,和先前默默的啜泣截然不同,他今天仿佛要抽干所有力气放肆大哭似的,缩在凤曲怀中藏好了脸,便肆无忌惮地嚎啕起来。 凤曲连声呵哄,听他哭得嗓子发哑,幸好大堂里并无其他客人,不至于打扰别人。 直到柳吹玉哭没了音儿,小二默默递了一张干净的巾帕过来。 凤曲把小孩一把搂了起来,对小二轻轻嘘一声,接过帕子,悄悄带着柳吹玉上了二楼。 房门一关,柳吹玉终于抬起头来,眼圈红肿,别过脸去不肯见人。 凤曲就把帕子塞进他的手里,自己背过身去:我叫小二把饭菜端到房里吃。 柳吹玉攥着帕子,几乎快把它抠出一个洞。 总算在凤曲出门之前,柳吹玉开口说:娘是被我害死的。 凤曲脚步一顿:什么? 柳吹玉颤抖着声音,小声道: 是我害死了娘。 - 柳姬曾是凤仪山庄治下天香楼的一员。 她的相貌谈吐、琴艺歌喉无不绝佳,年少时美名远扬,也曾是天香楼的一代花魁,出了名的风华绝代。 然而某天柳姬受召去山庄献艺之后,回来便遍体鳞伤,醉得一塌糊涂。 整日昏昏沉沉,形神憔悴,熬了一两个月,天香楼请人来看,却诊出柳姬竟然有了身孕。 这对风头正盛的柳姬而言,无疑是毁灭般的打击。 但在众人尽力劝她放弃腹中孩儿的时候,柳姬又在某个清晨收拾了细软包袱,只身遁入人海,再无音讯。 两年后,明城令和县多了一对柳家母子。 可世道并未因为家里多一张嘴而宽待柳姬。 柳吹玉生得俊俏漂亮,哪怕是个儿子,落在西坊也时常惹人垂涎。柳姬自己更是貌美非常,为了不引注意,更为了不让儿子因为母亲沦妓而低人一等,她只能割坏自己的脸,用昔日抚琴的纤纤玉手为人浣衣。 第156章 即便如此,孤儿寡母仍然受尽磋磨。 柳吹玉把一切看在眼中,心疼不已,又无能为力。 而后,他听邻里提起哪家的孩子中了童生。 都说要是能读书识字,一举中第,那才是光宗耀祖,足可颠覆一个家庭的命运。 他就对柳姬请求:娘,我能不能也去读书? 柳吹玉不会忘记柳姬那一刻从错愕到悲哀,再到自责和痛苦的神情。 那晚柳姬避开他,独自一人哭了很久。 次日,柳姬出了一趟门。 她唯一的琴不见了,她却对他说,马上就能找到教他读书识字的老师。 第一天,老师没有来; 第二天,老师没有来; 半个月过去,那点钱还是不够找一个愿意教他几年的老师。 倒是那家当铺派人过来传信,和柳姬道:有位贵客认出了你的琴,原来你就是 他那双被横肉挤成一丝缝的眼睛一转,狡猾自私的商人竟然露出一些怜悯:你们母子太不容易,可你生的是个儿子,母凭子贵也不失为一条路啊。 柳姬摇头,她从未想过母凭子贵的可能。 对方却跟着摇头:糊涂啊糊涂。你是清高,保全了你的面子,可你一身的病,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你儿子到时候一个人流落街头,不会读书,又不会功夫,你要他如何自保?莫非和你年轻时一样,去做那人尽可夫的生意? 柳姬浑身一震,久久没有再答。 夜半,家门被人拍响。不速之客拉着臭脸,一眼就瞧见了被柳姬护在身后的柳吹玉。 那就是小公子?来人立刻换了笑脸,小公子,小的给您请安。您认个脸熟,明儿一早,小的赶车过来接您回山。 柳吹玉瑟缩着满是不解,却被柳姬推了出去。 来人长着一张瘦脸,猴子成精似的,笑起来极尽阿谀,柳吹玉打心眼里不喜欢。 猴子脸笑说:看来小公子还怕生。不碍事,今后有的是时间熟络。 他抬起头,脸上堆笑,眼睛却是一片森冷:彼时,我也来送夫人上路。 柳姬低头不语,唯有搂着柳吹玉的双手隐隐发抖。 门再被人关上,直到第二天天亮,都没有人再打扰他们母子。 后来,他就被猴子脸抱上了车,娘却没有一道。 猴子脸说,柳姬坐另外的车。 马车即将出城的时候,守卫逐个检查通关文书,此时长街末端窜起了烟雾,路人高呼:走水了! 柳吹玉扒着窗户往外偷看,这一看,心血凉了大半。 猴子脸一把拉上窗户,明明是一副笑脸,柳吹玉却像被逼到绝路一般,怕得连呼吸都要忘了。 猴子脸道:别看了,小公子,我们要回家了。 可是,火 那里太脏了,只有火烧得干净。您放心,今日过后,再也不会有人指摘您的出身,您就是凤仪山庄的二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城的这些腌臜东西,绝不能再脏了您的眼。 车外有人询问:那把琴要不要赎回来? 猴子脸说:反而让人发现了我们在留意那玩意儿,倒给那脏货长脸了。 那就随它在那儿? 反正不会有人去赎了。 - 凤曲一直拍着柳吹玉的脊背,直到小二端菜送水,柳吹玉才推开了他,自己躲到一边擦泪。 凤曲心头一时思绪万千,懊悔自己不曾多看两眼,如果救出吹玉的时候,能顺手把柳姬捞出来该有多好。 柳吹玉说:我不读书了。 凤曲这才变脸:那可不行,不读书是肯定不行的。 连且去岛超然世外都得念书认字,凤曲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的文化。 九岁时刚登岛就被发现他能认字、能读剑谱,当即被全岛视作奇才虽然这种程度到了海内略显不足,尤其和穆青娥、秦鹿之流偕行,凤曲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文盲。 但是,不读书是要被倾五岳揍屁股的。 他既然要做老师,那也绝不能不教柳吹玉读书。 凤曲下定决心,就拉出柳吹玉的手,在掌心写写画画:今晚就要教你几个大字。比如我的名字,凤、曲。龙凤的凤,唱曲的曲,凤曲本身也是一个酒名,你要记住了。 柳吹玉问:你为什么拿酒名当名字? 这你就要问我师父了。 那是不是桑落也能当名字? 从理论上来说不是不行凤曲一瞪眼睛,你可不许给自己改名叫什么桑落,你有你娘取的名字,又好听又好记,不要随便改动长辈留的名字。 被他拆穿心事,柳吹玉只好乖乖认了。 凤曲便接着在他手里写下桑落、吹玉、宴行等等,柳吹玉说着不肯读书,却是个极为聪明的学生,看了一眼就记得大半,蘸水在桌上照样学样,写得竟然很是端正。 凤曲站在一旁看他书写,柳吹玉越写越精神,把寥寥的几个字写了好几十遍。 第157章 直到写出最漂亮的一次凤曲,他仰起头来,凤曲自是不吝夸赞:写得真好,比我写的好看多了! 柳吹玉便低下头去,耳朵红了一片,却越发认真地练字去了。 - 翌日,凤曲随小二指路出了客栈。 他要去书画铺里求一份差事,他的画技其实一般,但小二听说他还能写字,便一口答应下来,说最不济也能帮他谋个抄书的活计。 能读书、能干活,人又长得漂亮,且还嘴甜不怕生。 小二怎么看都不信这公子哥还能把自己饿死了。 不出所料,书画铺老板虽然眼界颇高,但实在是缺人,凤曲刚刚画上两笔,就发现他眉头皱得很深,却始终没说什么狠话。 凤曲厚着脸皮继续,却听见书画铺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一对孩童模样的客人走了进来,都着一袭黑袍,看得人无端不适。 老板本来看是两个孩子,并不打算招呼。 但他们看上去像是姐弟,其中的姐姐忽然摸了一锭银子出来,开口说:要一幅画。 她的口音别扭极了,比凤曲且去岛的口音还要奇怪。 凤曲听着却有些熟悉,不禁偷偷打量了几眼。 老板看到银锭,自是放过凤曲,连忙迎了过去:有有有,什么画都有,客人要什么画? 姐姐道:竹子。 画竹子的是吗?我这就找几幅给您过目。 恰好凤曲在此试笔,画的就是他最擅长的箭竹。 老板翻出好几幅竹子图给两个客人欣赏,可这对姐弟都皱着眉,弟弟说:只要竹子,不要云。 姐姐也说:不要鸟。 不要山。 不要水。 老板: 这要求其实也不严苛,但他手头的现货还真找不出符合要求的。 等他半路经过凤曲,凤曲低头还在仔细绘画,老板眼睛一亮,问道:您看看,这位画的竹子怎么样? 凤曲:? 两人当真凑近了看,不过凤曲估计他俩没什么欣赏水平,只是看了一会儿,没有云、没有鸟也没有山水,只有光秃秃几根竹子。 姐姐就把银锭一拍:好。 凤曲:??? 老板也和凤曲差不多看法。 但收钱要紧,他喜笑颜开收了钱,对凤曲使个眼色,意为之后分红。 凤曲来不及高兴自己的第一笔收入,又听姐姐对弟弟使唤道:小野,把画带上。 于是就从弟弟袖中滑出一条白蛇,众人大骇,弟弟却放蛇灵巧地将画布一卷。 凤曲眼睛瞪直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弟弟有栖川野。 有栖川野没有看他,而姐姐继续说:你主人一定会喜欢这幅画,大人说过,他也喜欢画竹子。 说罢,姐姐的目光飘向了身后,定在凤曲身上。 这个画师以后还会画别的竹子吗? 老板忙说:是是是,他是专画竹子的画师,您要是喜欢,还可以再来。 可姐姐并未表态,相反,她像拂去尘埃似的拍了拍有栖川野的肩膀。 那张脸上几无表情,打量众人的视线如看死物。 大人说过,给主人的见面礼,必须是顶级的孤品才行。 有栖川野跟着转过身来。 袖中白蛇犹如飞箭刺来,凤曲本想躲开,却见老板愣在原地。他只得一咬牙,将两人先后拉开,这一耽误,毒牙便已嵌入他手腕的皮肤。 余光撞进了有栖川野冷冰冰的眼睛,和蛇一般毫无温度。 那一刻凤曲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的刹那,脑海里浮起了还在客栈等他的柳吹玉。 吹玉还在勤勤恳恳地练字。 吹玉还不知道,他的老师要失职了。 第048章 一窥局 凤曲老爷!醒醒,凤曲!! 凤曲是被一阵拍打惊醒的。 两边脸都被拍得发红,刺痛下猛睁开眼,正对上花游笑焦急不已的脸。 见他转醒,花游笑面上一喜:你醒了! 凤曲忽又感到胳膊上被人抓得一痛,他下意识转过眼去,有栖川野正颤抖着抓他的手臂,两眼蓄满泪水,整个人都失去了朝气似的。 但他醒后,有栖川野便振作起来,哭得热泪滚滚,可惜说不出话,只有花游笑在旁追问: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痛不痛?你快活动一下,有没有断胳膊断腿的 凤曲被他吵得头昏脑涨,闭上眼糊里糊涂消化一阵,却始终走不出明城一梦。 那些相处莫非都是梦吗? 药铺里面冷心善的大爷、嘴碎热情的帮佣,还有吹玉母子那对宁可牺牲自己都想要保护唯一至亲的母子,他曾做出的努力有没有帮到吹玉一些呢? 浑浑噩噩中,凤曲摇摇脑袋,嘴却不自觉地吐出一句:吹玉 花游笑道:别叫唤了,那贵公子可没跟着你来。说起来,他居然能放心你一个人进山?要是你俩一起,也不会被这小子 他一边说着,用余光扫了有栖川野一眼。 第158章 眼神中带些不屑和敌意,有栖川野垂首假装没有看见,只顾着关心凤曲的伤势。 凤曲缓缓清醒过来,听到花游笑的问话,总算摆脱了方才的梦魇。 他急忙环视四周,蛇群都已退却,笛子剑也回到了有栖川野的手里。倒是花游笑带来的一群尸体还如守卫一般,人山人海围在周围,凤曲看上一眼,又感觉心血上涌,头昏眼花。 四下林木深深,清风吹拂,三人却都是一身的污泥热汗。 我一直都在这儿吗?过了多久了? 花游笑答:快有半个晚上了,再过一阵天都亮了。你是掉进蛇洞里,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捞出来。所以你到底有没有摔断骨头?要是真断了手脚,我可要把你埋回地里了,没用的东西。 凤曲: 花游笑自是玩笑话,有栖川野却遽然厉了脸色,横笛将花游笑的手一挡。 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不许。走开。 凤曲此刻头疼极了,他隐约察觉到刚才的际遇都是南柯一梦。 可现在回想,他又无法理解,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眼前水火不容的二人更是让他心情微妙,特别是有栖川野,那对在书画铺里邂逅的姐弟,凤曲几乎肯定了有栖川野就是其中的弟弟。但这究竟是一个寻常的噩梦,还是某些来自天外的预示? 凤曲摸不着头脑,但隐约感到,有栖川野恐怕真的和童年的他渊源颇深。 而吹玉说不定也真的和他有过师徒缘分。 我没事,多谢你了。抢在两人动手之前,凤曲截断了这场无意义的争吵。 花游笑这才把银铃一收,摆出勉为其难的神态:所以,你那些朋友可不像会放你一人进山的,我刚还看到你俩打得热火朝天,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说出来让小爷帮忙评评理? 凤曲斜他一眼:你就是想听乐子吧。 花游笑厚颜大笑:老爷懂我! 凤曲心里确实有无数疑虑,但恐怕都不是花游笑能帮忙解决的。 犹豫再三,他还是将目光投向了安静的有栖川野。有栖川野坐在原地,眼圈红红,不被凤曲在意时,眼神中便流出些许落寞,凤曲看过来了,他又一脸的惊惧心虚。 凤曲观察片刻,问: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和你姐姐的目的吗? 花游笑耸耸眉宇:真有故事?你俩难道还是旧识? 不过他为人一向有眼色,知道什么事能玩笑,什么事不能多听。 花游笑笑着站起来,拍干净衣上草灰,挥一挥手,群尸陆续散开,他也背转身去:人有三急,我突然想去方便一下,老爷,你可别又掉洞里。 凤曲失笑:承你吉言。 可有栖川野直等到花游笑彻底不见,依然绞着双手不肯做声。 凤曲便颇有耐心地和他对坐,大有等不出答案就坐到天明的气势。 夜雾渐起,冷风悄拂。 不知等了多久,有栖川野呵出一团白气,脑袋深埋,看不清表情。 一声唯唯诺诺的主人却打破了沉默,有栖川野抱膝坐着,隐在发抖,双唇终于挤出一丝声音:我真的,没有下蛊。 所以,难道你都不知道宣州正处于什么形势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动手? 我想,保护主人。 这个逻辑怪异得令人摸不着头脑,凤曲琢磨一会儿:你想保护我,却反而伤害了我。 有栖川野呜地一声,缩得更紧了。 大人,要找,主人。要,集齐神恩有栖川野小声说,主人,是需要的。 凤曲深深地皱起眉头:神恩?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却让有栖川野也卡了壳。 他支支吾吾地思考着,许久才试探一般给出一个答案:宝物? 不如不答。 但在神恩二字出口之际,阿珉仿佛突然复活:「神恩。」 凤曲听他口吻,似有察觉什么:怎么了? 「神恩」阿珉道,「前世我听过这个词。」 那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惜阿珉也不能给出更准确的回答:「只是听说。」 倒是凤曲一拍脑袋,忽然坐正身体:神恩垂世,神威照古? 这一句话,却让有栖川野猛地抬起了头。 毫无疑问,他也听过这句话。 但凤曲听说这句话的地方,是在瑶城观天楼里。 那个被阿珉一剑刺死的荣守心濒死也要留下的预言,那时还只是让凤曲周身不适,今天看到有栖川野的反应,便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他们果然被卷进了某个阴谋。 从师父的蛊、到盟主大比,再到接二连三与观天楼的交锋。 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正推着他们,让他们不得不走向某个注定的结局。 就像五十弦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剧情似的。 第159章 这句话是什么很重要的话吗?凤曲问。 有栖川野动了动嘴唇,小声问:主人,在哪听到?他静了静,继续说,是神宫,入门立誓。 大虞的观天楼,竟然渗透进有栖川神宫的教谕,光是猜测都让人悚然一惊。 凤曲甚至对那个飘渺的新帝都要充满怀疑,良久发不出声。 远有邪/教,近有诅咒。 一团乱麻搅得他极不自在,凤曲烦躁地踱起步来,逼迫自己暂时搁置所谓神恩,先问:那么宣州的诅咒你是完全帮不上忙了。 有栖川野浑身一颤,小心地点了点头。 或者,你是什么时候到这边来的呢?有没有在其他地方听说这类症状?据说先是发热,和风寒类似,接着身体会长出红色的蛇纹一样的长条斑痕,再过十天半月左右,就会油尽灯枯 凤曲说着说着,见有栖川野一脸的懵懂迷茫,就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找错了人。 不过有栖川野竭力提供线索:是进山里,就生病? 凤曲想了片刻,记起的确在大部分叙述中,都说人是进山遇到蛇妖,然后发病。包括商吹玉等人,也是进山猎妖之后出了事。 凤曲点一点头:你是指山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有栖川野就道:很多尸体。 凤曲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花游笑每次出现都能轻易召出尸群,不正山的规模,远比他们在路上偶遇的那些要多。 而且花游笑装神弄鬼吓唬他们时,那些尸体近看却很明显年份各异、腐化不同,像是经年累月,或者从其他地方驱赶而来。但不正山的这些竟然在这方面都出奇的一致。 似乎是同一时间齐齐死在这里。 仔细想来,这的确有些奇怪,让人很难不在意是什么事引起了如此大规模的死亡。 这些死亡又会不会和宣州百姓出现的怪症有关呢? 凤曲正沉吟着,却听见林间穿过扑簌簌的扇动声。 一声鸦叫穿破了夜雾,玄色鸟翼扇出疾风,同时间,急促的脚步踏着残枝枯叶飞速逼近。 凤曲下意识握紧了剑,颅内阿珉也凝神等待。 有栖川野更是转瞬弓起身体,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但等林间影影绰绰的身影浮现,微微的气喘之后,来人大呼:boss找你半天!! 凤曲一怔,当即松开了手。 五十弦不知在山里找了多久,靠着乌鸦引路才奔近过来。此刻拼尽为数不多的气力,飞扑着拉上凤曲,嘴唇翻动如飞: 出大事了我跟你说!小穆不认诅咒的说法,咬死了说是瘟疫。结果县衙矢口不认,非说她也一样染了疫病,这会儿被官府拿了,关进地宫,可是谁都不能探视。我就不该让小穆一个人去,该死,现在白毛哥已经去找县令要人,不知道能不能行,我俩也赶紧想想办法吧! 第049章 前尘记 穆青娥有一个秘密。 那是比她的身世来历还要沉重、还要无法开口的秘密。 她想,自己或许是一个重生者。 - 前世的慕家灭门当晚,锦瑟换上她的衣装,把她推出了火海。 在那以后,慕家大小姐和大火一同消失,太平山上常神医,则新收了一个学徒。 当盟主大比的消息传进太平山里,常神医还收到了且去岛的一封来信。 他的故交倾五岳遭人夜袭,如今缠绵病榻,满门剑侠束手无策,只好请他出山。 常神医看罢,道:青娥,随我去一趟且去岛吧。 他的本意是让穆青娥见识一下当世名侠,将来下山也不至于眼界太浅。 可彼时的穆青娥满心满眼都是盟主大比四个字,她想起十年前的仇恨,想起遥远的清白和真相,师父只是看她两眼,就知道了穆青娥的抉择。 少年意气,总是恨不能一日颠覆山与海。 她以为天地之间,双足可以丈量;以为黑白之判,明眼就能分别。 但是,我想面圣。穆青娥说,我想求得圣听,一雪慕家沉冤。师父,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了,只有皇上能证明慕家的清白。 师父叹道:糊涂!你真以为这世道没有人了,你一介女流,要如何在这江湖安身立命? 我有太平山的背景,还有师父传授的医术 那些都不够你走到朝都! 师徒二人对峙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常神医败下阵来。 他对穆青娥依依惜别、千叮万嘱:如有万一,一定发信来且去岛找师父。 身为挚友,他无法救下穆青娥的父母; 可身为师长,他总要保住穆青娥。 前世的穆青娥就这样做下决定,独自前去参加她的盟主大比。 途中随意集结的同伴历经幽州一考便分道扬镳,而她把第二站定在了宣州。 到第二考就形单影只的考生并不鲜见,穆青娥不过是其中一员。 直面摇光的巨斧,对穆青娥而言虽然危险,但她作为宣州急缺的医师,摇光不愿意也不可能对她下死手。几次三番的试探之后,确认了穆青娥的来历,摇光和胡缨便毫不犹豫接待了她。 第160章 依旧是诅咒的说法,依旧是蛇妖的谣言。 成十上百的百姓都呈现相同的病症,脉象却十分蹊跷分明都是活人,五脏六腑却都虚弱得近乎死尸,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穆青娥初次离开师父独自看诊这样危在旦夕的病人,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但还是无法挽留一条条鲜活的人命。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清,究竟是学术不精,还是少了师父,心中不敢妄下论断。 可城中的风言风语从不等人。 穆青娥越是不知所措,就越像是为蛇妖诅咒一说加码。 穆青娥很快放弃了倔强。她不能用人命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很快,穆青娥就决定发信向师父求助。 即使不为了她,只为宣州城百姓的安危,师父也绝不会推拒。 而常神医只消半月,便风尘仆仆抵达了宣州城。 师徒二人一道深入地宫,十天十夜都在切脉问诊。 穆青娥的心中又忧又怕,担心师父为此赔上一生的名望,担心自己成为师父的拖累。 他们开出一服又一服的药方,或能缓解、或能拖延,可最长也只是延缓四五天。摸不清病源,自然不敢下什么猛药,两人心知,为今之计,只剩最受人不齿的那一条道。 剖尸。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古往今来除却死囚俘虏,极少有解剖尸体的先例。 况且他们现在面对的都是无辜的百姓,这些病患和他们的家属都是心怀治愈的希望才来求助,怎么甘心病不得治,死后还不得全尸? 当穆青娥首次向胡缨提出这个请求,胡缨都倒吸一口冷气:难道都不怕被剖的死人回来找你们算账? 自然被她驳回。 - 后来穆青娥回忆多次,都觉得要是在胡缨初次反对之后,她便就此放弃,安分等着其他人解围破局,大不了也只是有损声名。 最坏不过是这一次半途而废,可余生还有无限机会为师父尽孝、为慕家正名。 然而当时的她并不了解见好就收。 她也不知道,一时的逞强会断送她仅剩的全部。 当地宫里送来最新的一批病患,而他们竟然是前往不正山除妖的考生穆青娥从浑噩中惊醒,她终于意识到一个怪异的地方: 官府自始至终竟然将医师与除妖队伍分作两批,他们的时间频频错开,队伍内的考生不去地宫,地宫里的医师也几乎从不上山。 可是,所有被诅咒的人们,分明都是进入不正山后,或者和进山之人有过接触才会出现症状。 有了被胡缨拒绝剖尸的前车之鉴,穆青娥不再向上请报。 她趁夜里师父和病患入睡,孤身一人混进考生队伍,默默进了山中。 那一晚没有蛇妖,她却撞见了漫山遍野不计其数的尸体。 返回山下,穆青娥抓住师父的手,斩钉截铁说:瘟疫。 常神医问:何以见得? 穆青娥答:不正山上有大片未经焚化的尸体,他们 住口。常神医道,这件事,你不许再提。 穆青娥不甘极了,她不认输,也不甘心放过这个渺茫的希望。 她找胡缨、找摇光、找县令,找了所有能找的人,但他们的神色不约而同都是明显的抗拒,比起追究原因,他们只问:所以你找到药方了吗? 穆青娥道:那我必须剖尸,我要剖开山上的尸体,看看病变的根源。 众人便说:不可。 包括常神医在内的所有人都予以否定。 对她的拒绝,就像踩灭一颗火种一样毫不费劲。 穆青娥又痛又恨,决绝之下,她连师父的劝告也不肯再听,凌晨奔出地宫,蓬头垢面却猛地捶响了县衙门前蒙尘已久的登闻鼓。 咚、咚、咚 三遍惊鼓,震彻整座观棠县。 但她依旧空口无凭,任她如何引经据典、舌灿莲花,县令登堂来听,却自始至终昏昏欲睡,不予理会。 堂内是高高在上尸位素餐的县官,堂外是哀声不绝垂垂危矣的病患。 穆青娥几乎快要绝望,终于还是迎来无可逃避的一声惊堂之木。 念在你们师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本官就不治你推诿造谣之罪。穆青娥,你若救不了人,大可坦白,犯不着用这种无稽之谈掩人耳目,这么多人亲眼看到过蛇妖,凭什么说是瘟疫? 不正山覆盖了方圆百里,有一些流寇逃犯困死山中再正常不过,你还是回去仔细诊治吧。 惊堂木落,就不再有人听她的申辩。 只有当衙卒将她撵出官堂,天上飘下如绵如丝的细雨,一把伞从后遮住了她。 常神医叹息道:医者治人难治世,权者治世不治人。青娥,千万不要如你父母那样,过刚易折啊 穆青娥崩溃大哭,师父就在身后默默陪伴。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围观的路人都唏嘘离开,常神医说:走罢。 可是,我们还能去哪? 师父说,去证明你的判断。 第161章 - 穆青娥需要三具尸体。 一名原本就在山中的腐尸、一名进山之后感染病症的病人,以及一名从未进山,却出现了同样症状的病人。 第一个不难完成,趁着夜深人静,穆青娥对药师佛拜了三拜。 她很快便物色好目标,转移到远离人群,但自己能够轻易找到的郊外。 第二个需要周旋。 穆青娥考虑再三,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了感染的考生之一。 对方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没有门派、没有朋友、没有家乡,连真实名字都不知道,只此一人流落江湖,既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天赋异禀。 听穆青娥说完所有,小少年沉默再沉默,花了一宿翻来覆去。 而后他问:能不能至少留下我的脸皮? 穆青娥想了想:应该可以。 他便大舒一口气,挽袖露出手臂上大片盘踞的红色斑纹,笑说:那请便吧。 只要能留下我的脸就好。我怕去地府寻亲,亲人还认不出我。仿佛在幻想和亲人重逢的模样,他忍不住笑得更加开怀,假如这样做,就有希望尽快结束这场灾难,那就没问题了。 穆青娥跪下来,向他磕了一个响头。 但少年也跪下来,和她相对而拜。 我曾想过,会不会我的父母也是染上什么瘟疫,才不得已把我送出家里。如果那时候有穆姑娘这样的医师为他们看诊,或许,我们还不至于骨肉分离。 少年道:谢谢你救我们,谢谢你救他们。 解剖在世人眼中是何其惊人的提议。 穆青娥自知自己是和众心逆行。 但她落下的每一刀都精确而快速,为了找出共因证明自己、也为了完成少年的遗愿。 直到最重要的第三具尸体,穆青娥知道,她非找到不曾上山也感染病症的病人不可,否则其他人依然可以用诅咒一说反驳她。 可她遍寻理解而不得,地宫里几乎所有听她请求的病人都只会破口大骂。 他们连死都不肯接受,更何况是死后对身体的亵渎。 即使本人接受,他们的亲人朋友也不会允许。 除了屡屡碰壁的计划,她的行动也似乎被人察觉。寺庙的僧侣开始寸步不移地紧跟着她,夜深试图外出时,也有杀机毕露的暗箭,好几次都险些夺走她的性命。 病患不再信任她,僧侣开始监视她,观天楼逐渐收回给她的特权,甚至胡缨都在明里暗里地质疑她究竟还有没有用武之地。 就在穆青娥前两次解剖的手记险些被人搜走的时候,沉默日久的常神医带来了一副药方。 而后,他伸出手腕对穆青娥道:你来。 第三具尸体,是她的恩师。 - 这一次穆青娥做足了一切准备。 三次解剖的手记,一副在师父的基础上几经修改,理论上无可挑剔的药方。 她再次击响登闻鼓。 比上一次更加坚决、更加悲痛、更加无路可退、更加奋不顾身。 这次是彻底的背水一战。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宣州百姓,为了山里那具不知名的旧尸,为了一生寻亲的少年侠客,为了至死都在帮她证明自己的恩师。 她呈上手记和药方,压下倨傲的脊梁。 穆青娥话里带着哭腔,一句一次磕头,磕得额头红肿,磕得声泪俱下。 她已不求名誉、不求考试,只求官府和百姓能再信她一次。 等候宣判的一刻钟里,比暮钟湖案那晚的大火还像凌迟。 瘟疫如水如火,不可藐视,绝不是求神拜佛就能免去的灾厄!她含着热泪痛诉真心,地面都已沾上额头的血迹,穆青娥几乎是凄声恳求,不是蛇妖、不是诅咒,是瘟疫啊!除了隔断和施药,还要焚化山上病尸,大人,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县令默默听完,衙役无一做声。 却是围观的百姓中首先丢出一颗石头。 男孩同是哭腔的怒斥从后传来:说得这么好听,你之前怎么不能救?!我爹已经没了,你现在才说得言之凿凿,我爹要怎么办?!! 可是蛇妖已经抓到了,他自己都招供了,这么多人亲眼看到他操纵成千上万的蛇,你到底为什么帮他抵赖? 你居然毁坏别人的尸体!连你自己的老师也不放过!!白眼狼,混账,滚出宣州!! 老说什么瘟疫瘟疫,我看你这女人就是想趁机兜售药材,发人命财,真恶毒啊! 这些石头比无数个夜晚的暗器还让她绝望。 而县令也把药方一丢,居高临下发出最后的宣判: 穆青娥,你妖言惑众,还有脸说自己冤枉?来人,即日起剥去她的通关文牒,五年之内不许再入宣州地界! - 她或许是一个重生者。 在她亲手剖开恩师尸身的时候, 在她面对县令和百姓的疾言厉色的时候, 在她孤苦伶仃走出宣州,身后还是沸天的叫骂和唾沫的时候。 穆青娥无数次想,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再也不救人,再也不剖尸,再也不自作聪明做这样的出头鸟了。 第162章 - 相信我会改写宣州的命运,商吹玉不会出一点事。 但她再一次对凤曲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因为凤曲曾经言之凿凿,和前世的她一模一样。他说他要改写悲剧,他不信命运。 穆青娥便禁不住也对这样的他网开一面。 地宫门开,秦鹿身后缀着两名监视的僧侣。 只有他有权逼迫县令开门,在此情此景依然和穆青娥见上一面。而秦鹿没有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如果确是瘟疫,应当如何根治? 穆青娥被单独关在地宫最深的地方,在佛教理论中,此处距离阿鼻地狱也不过一念之间。 你相信我? 本座不信。秦鹿说,但事关人命,与本座相不相信并无干系。 他用了本座,此刻是以天权的姿态和她谈判。 穆青娥已经不再相信任何官僚贵族,但秦鹿长身玉立站在面前,象征着她曾经渴望面见的无上皇权,更象征着如神明般的拯救。 不过比起那些,她最早想起来的,却是凤曲说,秦鹿是因为他说要改写悲剧而决定陪同他们。 穆青娥忽然便想发笑。 一、隔离继续,但必须改善隔离的环境,衣物用品一律烧毁; 二、曾经的尸体尽数焚毁,山上的、山下的,地宫里的、地宫外的; 三、我有一服药方,但到底奏不奏效至今未知,你要找谁来帮忙一试? 她以为秦鹿还要斡旋几天,不料秦鹿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商吹玉说过,你给的任何药方他都愿意尝试。 穆青娥低眼默默,秦鹿则亲手递上纸笔。 两人隔着一重铁栏,相对无言,直到穆青娥颤手执笔。 你们都相信我? 秦鹿答:于公,你是太平山的弟子;于私,你是本座认可的随从。至于商吹玉,他也只怀疑过你会对小凤儿不利,没有质疑过你的医术或者人品吧? 前世的药方她至死不曾忘记,重活一世,仍然刻骨铭心。 为那一纸药方,她失去恩师、失去声誉,后来甚至因为此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如此惨重的代价,让她椎心泣血立下誓言,绝不会让药方再见世人。 但她今天不得不让它再次面世。 为了同伴、为了宣州百姓、为了突破这重长达两世的心魔。 等我们。秦鹿接过药方收进袖中,他恢复了男声,话音清润中带着一丝让人心安的温柔。 穆青娥没有回答,而秦鹿最后看她一眼,起身长长一礼,转而离去。 - 凤曲和五十弦连奔带窜返回城内,此时城内却已是风声鹤唳。 百里酒庄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加派了许多人手,酒庄里边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见他们回来,一众考生立即围上前去:倾少侠! 那瘟疫究竟是什么意思?穆姑娘说的是真的吗? 我们都听说了,事情闹得这么大,她和官府公开争吵,几乎是把县令的脸面踩在脚下! 如果真是瘟疫,那我们会不会也有事了? 不过穆姑娘敢说这种话,她一定有办法了是不是?倾少侠,你们有没有去见过穆姑娘?她是不是能救其他病人和我们的队友了? 七嘴八舌的询问吵得凤曲头晕眼花,曹瑜适时露面制止了众人。 明雪昭一样下落不明,他的脸庞看上去憔悴许多,说话也一样有气无力。就连往日常常闹得大家鸡飞狗跳的华子邈,此刻也只是魂不守舍跟在一旁,看到凤曲和五十弦回来,他哭得通红的眼睛才稍微亮了一些,却不敢上前惊扰。 曹瑜拦住大家,缓声说:倾少侠的同伴也一样深陷困境,他只会比我们更加难过。大家不要再吵他了,还是先交流一下现在的消息,我们 他说着,看了看紧闭的大门。 只是肉眼看上去,似乎没有人在监视他们,但观天楼连他们中哪些人感染了都能立刻知道,谁也不了解他们是不是有别的手段窃听对话。 不过只是这样的眼神,所有人就都懂得了他的用意。 有人捶足顿胸,仰天长叹。 有人唉声叹气,踱步不停。 现在都是困兽笼鸟,连凤曲都还焦头烂额,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寻常人等。 五十弦问:我们队里的秦娘子回来了吗? 曹瑜摇头:还没有。难道她有什么办法吗? 众人又来了精神。 他们看到过秦鹿和道童言语交锋,知道秦鹿多半来历不俗。说不定秦鹿多费几句口舌,至少能让宣州大开城门,放他们逃出城去,大不了不再提及这次的考试罢了。 如果真是瘟疫,那宣州是不是不想被人知道? 有道理啊,所以把我们关起来也只是防止风声走漏 不不不,也不是关起来,现在只是有人盯着我们,不方便行动。不过也没有明令我们不许外出,真要出去,应该也不会拦截。 人们议论纷纷,却听凤曲突然开口:诸位,如果真是瘟疫,你们想怎么办呢? 第163章 众人大惊失色:那当然是赶紧走人最好! 不能走!我们一队的还被带走了,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可是可是总不能把自己也赔进去。 是啊,要真是跟蛇打架,死了也就自认功夫不如人。可要是感染了瘟疫那种东西,那不都全看运气?万一真死了 凤曲看着各异的面色,又见曹瑜同样陷入沉思。 五十弦破口骂道:什么?现在小穆为了宣州百姓,为了你们舍身,你们居然想自己逃跑?你们把小穆的牺牲放在哪里?! 这怎么能说是为了我们呢!你们队里的商二公子不也 不要吵架啊,现在不要吵架了。大家应该齐心协力嘛! 这不是吵架不吵架的问题,穆青娥这么厉害,你们就赶紧把她捞出来问问,是不是真能救瘟疫啊? 就是,要是穆姑娘说一句她真的能救,那我为了宣州赴汤蹈火,中一百遍瘟疫也在所不惜! 正是未知的才最恐怖。 未知的瘟疫,未知的人心,未知的敌人,未知的一切都无迹可寻。 五十弦还想舌战群儒,凤曲见势不对,连忙拉住了她。 就在此时,酒庄的大门豁然打开,所有争吵都停了下来。 一道人影逆光行进,指间夹了一张折叠的纸条,面上带笑、胸有成竹一般。 凤曲怔怔站着,直到秦鹿把纸条塞进凤曲掌中。 穆青娥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现在,我们先去做更重要的事吧。 第050章 两相行 地宫里始终不见天日,潮湿阴暗的环境下难免滋生出更多的疾病,终日呻/吟不断、哀声不绝。 但这次求助的母女和往常病人相比,身份极不一般。 寺中僧侣并非与世隔绝,相反,他们既然帮县衙做事,眼力也是极精准的。至少一眼足以看出那小女儿曾掏出的一只银镯,镯身是明珠牡丹的花纹,怎么看都是官家赐物,背景不可小视。 当秀姐蜷在地上哀哀叫痛的时候,小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衣服里又滚出那只银镯。 银镯点地叮当一声,两个小僧相视一眼,终于上前:施主可是哪里不适? 小花泪眼婆娑解释道:我娘素有顽疾,是路上偶遇过一位神医帮忙压制。如今神医不在,我娘旧病复发,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哭起来相当可怜,又故意抓起银镯:要是伯伯知道我们在宣州这么艰难,肯定要伤心了。 二僧微微皱眉,在小花和银镯之间看了许久,又对她口中的伯伯充满疑虑。 但也只是犹豫片刻,他们毕竟是出家人等,见死不救实在愧见佛祖。二僧齐齐一礼,留下一人帮忙照看,另一人便外出求医。 一天里陆陆续续来了四五位医师,可都惊于秀姐体质之弱,接着便连连叹息,不得其法。 小花越哭越响,带动整个地宫的病人都深受感召,先是安慰,又都不禁跟着啼哭起来。 两个小和尚也才十岁左右,不敢惊动师长,既怕银镯背景,又无法铁石心肠。听到众人嚎哭,两个小僧支支吾吾,磋商一阵,去问小花:施主说的那个神医是什么打扮?倘若还在宣州境内,贫僧再去打听。 小花道:是个姐姐,长得特别漂亮,说要参加盟主大比。我记得她说过自己姓穆。 二僧醍醐灌顶:是太平山的穆施主! 太平山弟子的头衔还是很有分量的,常人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若是能被穆青娥解决,那也不算奇怪。 但穆青娥被县令亲自关押,说她是妖言惑众,任何外人都不能见她。 一时间,两个小僧又有些犯难。 可时间拖得越久,秀姐的哀叫便越凄切。小花眼睛都哭肿了,扑到秀姐身上,一边痛哭,一边叫娘,周围病人主动说情:穆姑娘是和她们认识的,前两天不还来过吗?她有法子,就再请她来呀。 叫来的医师也说:人命关天,若真有太平山的门生在此,还是快些请她来吧。 面对太多人的七嘴八舌,二僧摇摆不定,终有一个下定决心:你看着他们。 接着便纵身出了地宫,往穆青娥的所在奔去。 经过半天的博弈,穆青娥总算被带出了单独关押的牢狱。 秀姐在叫唤声中对她挤一下眼睛,穆青娥刚切上她的脉门,就被这一记暗示打得头脑一懵。随后看到小花摆在一旁镇邪似的银镯,又想起秦鹿那句等我们。 一些猜测涌上心头,穆青娥恍然大悟,凝眉把脉之后,沉静道:把我的针带来。 小僧一愣:针? 虽然心中不安,但事态紧急,被穆青娥的气势震慑,两人都来不及思考。 不多时,他们当真带来了穆青娥被收缴的一套银针。 不知是该说秦鹿神机妙算,还是该说两个小僧太好糊弄。 不过他们原本也不是衙卒,恐怕还是慈悲为怀的想法,根本不懂怎样为难别人。 穆青娥心里唏嘘,接过针来:秀姐太久没吃东西,你们先带些吃食过来,我再施针。 第164章 二僧再次分出一人去找食物。 穆青娥对留下的小僧道:你来帮忙按住秀姐。 小僧乖乖走近,却没等来穆青娥更准确的吩咐,只感到后脑勺蓦然一麻,整个人晕眩过去。 一根银针刺进了他的风府穴,穆青娥准确无误接住小僧,对小花轻轻一嘘。 其余病人看得目瞪口呆,只见穆青娥从容不迫地收拾好银针,秀姐也如自愈一般迅速爬起。 小花擦干净眼泪,从袖子里摸出一朵干枯的花来:青娥姐姐! 穆青娥应声看她,小花呈出一张灿烂无比的笑脸:路上我找了栀子花哦!姐姐说栀子花可以止痛,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就算再摔倒也不痛了。 穆青娥怔忡着低头看那朵干花。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她当时说的是栀子果,而非栀子花。 半晌,穆青娥抿起笑容,接过了那朵栀子花。 谢谢你,有它在,我不会再痛了。 穆青娥叹笑一声,把小花拉进怀里,用力搓了搓她的脸颊:等我。 她把栀子花收进怀中,从昏迷的小僧腰间摸出钥匙,又对四周病人深深一礼: 我和我的同伴一定会救下大家,请再等等我们。 - 秦鹿带来的是穆青娥的药方。 凤曲双眼骤亮,甚至忘了这张药方还未经试验,又或者是对穆青娥太过信任,总之他和五十弦的第一反应都是煎药救人。 但秦鹿袖子一摆将二人拦下,逼着他们先上三楼洗漱休息,睡足一觉之前都不许外出。 凤曲本想婉拒,却发现秦鹿横来的手臂坚若磐石分毫不让,虽然语气带笑,却根本不是和人磋商的口吻。 至少先睡两个时辰。秦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了多少好事。 两人这会儿都是一身连泥带水,看上去狼狈可怜,若非刚才所有人都阵脚大乱,也不至于缠着他们追问。现在秦鹿点了出来,曹瑜也像游神乍回一般醒悟:秦娘子说得极是,你们得先休息。 凤曲张了张口,却被秦鹿压住手腕:乖,听话。 凤曲千言万语都被他这一句逼走,默默垂眼片刻,和五十弦一道上了三楼。 等到两人离开,大堂内静得针落可闻。 秦鹿却没动作,而是一撩裙摆,堂而皇之地在堂内一坐。其余人本想散去,但看他架势不对,一时停下脚步,左右相视,曹瑜多年行走江湖,精通世情百窍,自是理解秦鹿的用意。 当即他便拉上华子邈一齐对秦鹿一礼,压低话音:秦娘子还有什么高见? 果然瞒不过曹大侠,妾身确有一事请教。秦鹿话虽如此,却也问得相当直白,不等曹瑜礼节性地往来几句,他已径自开口,诸位对瑶城官治可有什么想法? 众人皆惊,顿时吞吞吐吐,都不做声。 曹瑜抱拳失笑:江湖老粗哪懂大人们的事?娘子不要为难我们。 秦鹿道:我也料想你们会是这样态度。可我家夫君古道热肠,刚到海内不通人情世故,诸君看个新鲜也就罢了。此事闹到现在,官府多半不会纵我们全身而退,为免拖累诸君,我有一计可送各位趁早离开宣州。 话音刚落,一众考生瞬间焕发生机:此话当真?! 秦鹿笑意如旧:当然。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因这个喜讯雀跃起来。 他们争先恐后向秦鹿示好,但也有一部分,在欣喜之后又想起失联的同伴,于是挂上愁容;或者自始至终便沉着面色,细心端详。 比如曹瑜和华子邈二人,听罢秦鹿的建议,华子邈瞬间暴跳如雷:怎么可以!不是都说是瘟疫了吗?既然这么严重,我们走了,雪昭他们该怎么办! 曹瑜也道:如果真是瘟疫,我们身上有没有携带疫病还是未知。此时贸然进入邻城,恐怕对那边的百姓也是一次灾难,我想,我们也不能着急,至少还要观察几天 你们这是什么话?你们有队友病了,可我们全队都没病啊! 病了的也是命数,已经有穆姑娘给他们医治了,这都救不回来,神仙也没办法。 凭什么说我们也有病?!是见不得别人好么? 另一派也跟着争论起来:你们吼什么?有理不在声高,曹兄说两句实在话,一帮自私自利的小人不觉惭愧,反而得意起来了! 人群很快分作两列,各持己见、争吵沸天。 一向冷静稳重的曹瑜难得乱了阵脚,不得已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秦鹿,却见这位夫人眼蒙白布不发一言,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好像作壁上观,正冷眼欣赏着一场好戏。 莫名地,曹瑜便感到一阵脊背发寒。 不知为何,他仔细回想秦鹿那几句话,竟感到些许离间挑拨的意思但话里话外又相当仔细体贴,实在挑不出错处,而且他也不能理解,和凤曲同行的秦娘子何苦要戕害考生。 秦鹿既不发言,凤曲又不在场,考生谁也不肯服谁。 一边急着追问秦鹿如何出城,另一边又请求秦鹿为百姓考虑,绝不可放出任何隐患。 第165章 曹瑜两面为难,劝不能劝,退不好退,身边华子邈还急得直跳,好几次都差点和对立阵营动起手来。 好在秦鹿终于看够了戏,慢悠悠开口: 想出城的,一刻钟后留在大堂等我。其余少侠便先回房吧。 说罢,他站起身子,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款款登楼,一句多余的寒暄也没留下。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便有人重重一哼,快步上楼,也有人咬紧牙关,一屁股在大堂落座。华子邈和曹瑜都还惦记明雪昭的安危,自然不可能离开,二人毫不犹豫也向楼上走去。 临分别时,还听到堂内窃窃私语,一群人喜不自禁议论着秦鹿的来历和对未来的畅想。 可曹瑜心中总是不安。 说不出理由,他就是觉得秦鹿隐瞒了什么。但曹瑜没有证据,也没有心情再关心这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很清楚,此刻逗留大堂的人,也不可能是他未来的朋友。 - 凤曲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觉,但真的沾到枕头时,强烈的困意上涌,他竟然睡得格外安稳。 等到睡醒已近午饭时间,凤曲心下懊悔,可身体实在疲惫到了极点。不管是和胡缨的惊魂一战,还是后来和有栖川野的殊死较量,直到现在回想都还心有余悸。 当时并不觉得,一旦躺下,才发现四肢重得出奇。 秦鹿想必也是看出了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倦意。好险好险,这要是在关键时刻犯困,差点就要给同伴添乱了。 阿珉随他的苏醒而恢复意识:「叫你睡觉是应该的。」 凤曲起身盥洗,信口道:你也正好睡个好觉,不是吗? 「我没睡。」 你吹吧,你睡得比我还死。噢,你早就死了。 「」 两人谁都没有为之前那次吵架道歉,但一来一往竟然都默认对方递了台阶。 于是双双就坡下驴,好像那天的事情不曾发生,依然还是如旧交流。 凤曲收拾好衣装,又把佩剑带上。 刚走出门,却见秦鹿也恰好过来,手中摇着一把折扇。那把折扇曾在他和有栖川野缠斗之时露面一次,凤曲看得眼熟,猜测这就是秦鹿的武器。 虽然折扇和女裙实在不算相称,但被秦鹿摇在手里,还是显得芝兰玉树、风流无匹。 夫君可算醒了,妾身正有要事和你商议。 秦鹿从善如流地依偎过来,凤曲身体一僵,堪堪避开,二楼里也钻出一个脑袋仰望过来又是十处敲锣九处都有的华子邈。 秦鹿来不及再说,华子邈已经兴高采烈地大叫一声:小凤! 接着就是砰砰砰的脚步,他从二楼飞窜而上,搂着凤曲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你醒啦!我跟你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不管你要干什么,我都跟着你,全听你差遣! 凤曲被他搂得懵懵的:啊? 那些走掉的人,我们就不要理会了!现在留下的,都是真心实意和小凤你一边的!只要你一声令下,叫我掀了观天楼,我也 话未说完,秦鹿报复似的一收折扇,用扇骨直堵华子邈喋喋不休的嘴。 凤曲连忙打圆场:小孩子就是童言无忌。 华子邈呜呜不能出声,神态却分明是在抗议自己不是小孩。 几人的闹腾很快也吵开了其他客房。但并非所有人都像华子邈这样热情,除此之外,凤曲还留意到,酒庄里的考生似乎少了一些,他的心脏登时高悬,担忧起是不是又有一批考生染病。 秦鹿看出他的心事,安抚说:是我让他们走了。 凤曲一怔:让他们走了? 秦鹿一展折扇,默了片刻,轻道:嗯,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那些孬种小人,一心只想着自己。那么多人命他们全都不在乎,真是自私透顶!要我说,秦娘子你就不该放过他们,万一他们里边真有人带着瘟疫,祸害了其他城池,到时候麻烦岂不更大了! 华子邈愤愤说着,问:小凤,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凤曲一怔,下意识打量秦鹿的脸色。 自从商吹玉染病,秦鹿便自发接过了队里的话语权。凤曲气势并不如他,又记得天权的来历,故而事事都顺着秦鹿,毕竟秦鹿就连在商吹玉的口中,也是关键时刻能扛事的存在。 但出乎意料地,一直领着他们前进的秦鹿只是将头一偏:夫君看我作甚? 凤曲:啊? 秦鹿微微一笑,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华少侠是在问夫君的意见,夫君想到什么直说便是了。 华子邈也帮腔道:是呀小凤,你别总听姑娘的嘛! 凤曲一怔,脑中警铃大作。 若非秦鹿提起,他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无形之中正在失去主见,不是期待穆青娥,就是期待秦鹿。除却从不表态的商吹玉,他和其他人相处,几乎都是在等待别人的意见。 这样下去绝对是不行的。 经此点拨,凤曲很快镇静下来,低头沉思一会儿:相比起蛇妖诅咒这种说法,我还是更相信青娥的判断。倘若这次灾难真是瘟疫,那么,就不只是活着的病患会传染了,恐怕连死去的病患也 第166章 此时五十弦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插言道:全部火化得了。 嗯。凤曲颔首,虽说擅自焚尸有伤天理,但这也是不得不了。 秦鹿适时开口:病患死后,都是统一安置在郊外义庄。 但不只是那些病患。还有山上的,也要有人去处理。凤曲沉吟着道,而且不能直接烧山,或许要考虑运尸之类的 秦鹿静静等他后话,却听凤曲一拍手掌:好,那么我先去义庄焚尸,再把山上的一起搬去义庄,等到夜深人静,我就偷偷放火烧了。 秦鹿: 看着凤曲一股脑把任务都丢到自己身上,还浑然不觉哪里不对,秦鹿只觉哭笑不得,实在忍俊不禁,折扇往凤曲脑袋上一敲。 凤曲哎哟一声抱住了头,但见是他,立即虚心求教:我说错了吗? 秦鹿笑眯眯道:夫君猜呢? 凤曲满是不解,但很明白,他估计是错大发了。 秦鹿看他一会儿,遗憾地摇摇头:罢了。 接着,秦鹿以扇点向华子邈和五十弦:华少侠和小凤儿一起上山,五十弦去寻一处可供焚尸的郊地。药材之事不用你们费心,县衙追兵我去摆平。 五十弦闻言苦了脸:我一个人?我不认路啊! 凤曲急忙说:我陪你 不,小凤儿必须上山去。秦鹿一言截断他们的对话,笑眯眯用折扇隔开二人。 凤曲一个激灵,来不及服软,五十弦已经五体投地:是是是,遵命遵命!您可是主角,我信我信! 曹瑜正好从二楼上来,听到几人对话,也想跟着发声。 然而秦鹿就在这时摘下了眼睛上的白布,那双金光灿灿的眼眸将几人一扫,曹瑜浑身一凛,蓦然拉开一头雾水的华子邈,压着同伴一齐低下头去:子邈一定服从安排,在下也愿尽绵薄之力。 秦鹿眼也不眨地看他一会儿,用扇骨托起曹瑜的下巴:曹大侠见多识广,妾身佩服。既如此,确有一事托付大侠,我们稍后细说。 说罢,秦鹿撩开鬓发,虽然还是女声,但举止之间已经不再刻意模仿女态。 而是将扇一甩,再露出扇面金墨绘画的图腾,眼波流转,旖旎中却带着无法掩抑的迫人气势。 似是错觉,凤曲感受到秦鹿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 那一眼中,有考量、有琢磨,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 小凤儿,秦鹿的话音打断了凤曲的思考,因为是你,我才赌这一步,可别叫姐姐失望啊? 凤曲怔怔抬起眼睛:我? 秦鹿却只是笑着摇头:动身吧。 第051章 火烧城 和华子邈第一次上山并未受到太多限制,但两人扫视山野,又不禁为难起来。 这些尸体的分布并无规律,不知是原本就这样,还是受花游笑的影响。总之,每过几十里地,都有可能突然出现一大片尸体。有些甚至会集中在某个巨坑里,这意味着他们还要翻开表层的土壤,才能找出内里的尸体。 华子邈裹着口鼻,瓮声瓮气问:怎么办呢? 凤曲心中有一个模糊的答案,却无法对华子邈开口。 花游笑或许是非常强大的助力,但凤曲看着那些死相各异、分外悲惨的野尸,想到花游笑和众尸不分彼此的亲昵姿态对花游笑而言,尸体恐怕是比活人还要可靠的同伴,他又怎么忍心让花游笑亲手将这些伙伴付之一炬呢? 在这种时候还有这样假慈悲一样的心情,实在是莫名其妙。凤曲暗中唾骂自己千百次,要他回应别人的要求,努努力也就做到了;可要逼他对别人发号施令,这真的难于登天。 于是凤曲一言未发,在原地僵了一阵,便戴上秦鹿塞给他的手套。 也不回答华子邈的疑问,凤曲咬咬牙,撸袖上前就用铁铲掀土。华子邈看得目瞪口呆,原本还有心抱怨这任务难度过大,但看着凤曲都毫无怨言,他的委屈也一口咽下,不知不觉就跟着凤曲一起挥铲。 真见鬼。 华子邈暗自腹诽,哪怕明知凤曲不会怪罪他,但只要凤曲还在努力,他就完全不敢偷懒。 凤曲的内力、剑法都远胜于他,对待他也总是温柔细致、毫不嫌弃,连凤曲都不松懈,他又怎么能懈怠呢! 华子邈咬咬牙,挥铲的力气更大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今晚的风并不大,但林间娑娑作响,仿佛有人的叹息穿林打叶,恰从二人之间穿越而去,化作了一串匆匆的脚步。 - 百里酒庄灯火通明,道童锁着眉头,正逐间寻找凤曲同队的人员。 所有人都被召在大堂汇合,可是凤曲一队和曹瑜一队都不见身影,只有道童在堂中焦虑踱步,身旁穿着黑袍的胡缨气势沉着、不怒自威,审问众人:倾凤曲究竟去了何处? 出乎意料地,这群受制于观天楼的考生竟然默契地一言不发。 大家都只低头沉默,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质问。 胡缨厉若鹰隼的目光扫过众人:你们是想包庇他们吗?!他们违反规则,就算回来,也绝不可能拿到信物了,难道你们也想和他们同流合污? 第167章 一众考生依然不语,只有一人哼笑一声:左右他们也出不去宣州,找不到人,就把人家队友放了呗,省得倾少侠忧心忡忡,当然没心思遵守什么劳什子的规则了。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更是戳中了胡缨隐秘的心痛。 她对秦鹿的城府深有了解,但观天楼和县衙之间也有制衡,她不可能越俎代庖。虽然胡缨早就千叮万嘱,叫县衙一定小心盯紧了商吹玉和穆青娥,可穆青娥逃出囚室的结局还是没能避免。 胡缨实在气得狠了,险些想要迁怒这帮考生。 来人,把酒庄彻底封锁起来,直到他们说出倾凤曲的去向为止。胡缨一声令下,却不等补充,目光落在了一双双青筋暴起的手上。 考生仍然沉默,可手背都突起了一条条青筋,好像忍耐着巨大的怒火,甚至比她还想发泄似的。 胡缨心中一突,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一张木桌从人群中飞来,迎面扑向了她。 胡缨斥刀相迎,一举劈开桌子,却在漫天木屑中看到四方腾起的考生。众人俱是怒目,口中斥道:你们这帮盲官哑吏,欺上瞒下,叫人忍无可忍! 胡缨瞠目结舌,身后护卫立即持刀环护。 他们个个武功不俗,但耐不住考生人多势众,一时间双方竟然战作一团、不相上下。 胡缨怒气更盛,下定决心要处置考生,却听嘈杂的人声中爆出一声怒骂:你们纵容那群贪生怕死之徒逃出宣州,却对倾少侠赶尽杀绝,若非穆姑娘点破瘟疫的真相,你们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胡缨一僵,低声喝问身边的道童:逃出宣州?谁逃出宣州了? 道童却也一头雾水。但考生根本顾不得两人反应,经过一天的沉淀,把那群被秦鹿送走的考生和凤曲两相对比,前者平安无事,后者却被连夜追问,他们怎么想都只觉火冒三丈。 凤曲和秦鹿等人商议时,他们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当时虽不表态,但也听到了那些对话。 任谁都难想象,凤曲和华子邈两个半大少年,肉/体凡胎,竟然都在自己队友已经感染瘟疫之后,还能鼓起勇气上山拾尸。倘若瘟疫尚无解药,他们再不幸感染,岂不是只能步上商吹玉和明雪昭的后尘? 和秦鹿不同,凤曲和华子邈都是各自队伍中最常和人交往的存在。 尤是凤曲,明明出身名门武功盖世,却毫无架子,从不会仗势欺人。几乎所有人都曾和凤曲有过三言两语的交情,他们对那个俊秀脱俗,却会在羞臊时红脸赔笑、好奇时两眼清亮、不满时低头缄默,但绝不语人是非的少年都有着极好的印象。 在被视作名门天才之前,凤曲首先是一个鲜活的少年。 他正直得有些一板一眼,所以格外引人玩笑,也格外地让人不忍辜负。 胡大人,难道你都不会羞愧吗? 胡缨滞在原地,这声质问犹如雷鸣,莫名其妙,又气势骇人。 考生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都秉着一模一样的愤慨。 他们个个压着急怒,或严厉、或遗憾、或憎恶,但每个人都握紧武器,带着一般无二的决绝,好像只有一个人开口,又好像每个人都在异口同声: 忝官尸禄,欺上罔下,能塞住天下悠悠众口,也能塞住你们拜官叩天时言之凿凿、为国为民的那颗心吗?! 胡缨眉目凌厉,寒声道:你们根本不懂 后半句话却无法出口。 连她自己都心神大震,不禁自问,考生不懂、倾凤曲不懂、穆青娥不懂,难道秦鹿也不懂吗? 究竟是秦鹿不够清醒,还是众生早就先她而醒,此刻恰恰是她执迷不悟? 胡大人,得罪了。 她听见考生如此说道。 霎时间,胡缨又想通了秦鹿的算计: 他早早筛去了心思不纯、勇气欠缺的考生,以送出宣州为名,不知把人塞到了哪去。现在留在酒庄的人,都是对现状不满不服,尚存一腔怒意、随时蓄势待发的人们。 余光扫见齐刷刷的刀剑,胡缨看到了他们坚定不移的眼睛。 只要走出这里,一律取消考试资格。胡缨道,即便如此,你们还要去吗? 明明在问这些考生,她却不合时宜记起了自己二十来岁登拜先帝的光景。 胡缨也是江湖出身,武试之时一举中第。先帝俯问生平所愿的时候,她就跟在数十新秀进士之后,听着大家慷慨陈词、意气风发,上至治国经纶、下到民坊杂论,连她目不识丁也听得激动不已,好像已经去到了他们口中描绘的盛世。 尽管后来,在她之前的考生通通食言,没有一个履行前诺。 但胡缨忽然间记起,彼时她跪在金銮殿中,锦绣加身,无比虔诚地道:臣愿仰不愧于君,俯不怍于民1,天下诸事倘有用臣之处,臣万死不辞。 就像她对先帝给出的回答,眼前刺眼的刀剑也是考生给她的回答。 胡缨久久地闭上眼睛,话到此处,她已隐约猜到了凤曲的去向。 穆青娥外逃,商吹玉却还逗留,可见他们并不是为了自己逃脱,甚至都不打算让商吹玉的疫病连累百姓。那支消失的队伍,是为了刨根究底地解决这次灾难。 第168章 而他们的无畏,也成为另一场瘟疫。 华子邈、曹瑜、地宫里的那对母女,还有眼前所有的考生乃至她自己,都已不幸感染。 胡缨抬起手腕,重睁双目:放行。 道童大惊:府君大人 但胡缨只是重复一遍:本官说了,放行。 考生全体怔忡,紧接着,乌泱泱的一群冲出了酒庄。 沸天的人声中,他们效仿着白天秦鹿的决断,大片考生奔向了最危险、也最紧急的不正山。 胡缨按刀的手微微颤抖。 她想起那天观天楼里,倾凤曲数度欲言又止,像是真的试图用一颗眼珠交换一个非亲非故的商吹玉。 轻而易举就能为别人牺牲自己,这算是倾凤曲特有的人格魅力吗? 那她大概有点理解,眼高于顶的秦鹿为什么偏偏选择倾凤曲了。 - 一夜之间,不正山涌上了数十考生。 火炬如星,在苍山之中迅速曳行。 地宫里,县衙派去提审商吹玉的衙役遭人埋伏,伤重一片。 换上衙役服饰的曹瑜记下了商吹玉的一切变化,两名僧侣在旁静看,却无一出手制止。 曹瑜对他们一礼:他在转好,宣州也是。 二僧相顾,默默间也回一记佛礼。 童音稚嫩纯净,此时此刻,但如真正的佛祖降世:善哉,善哉。 而逃出地宫的穆青娥饥寒交迫,举目难辨方向,正苦于无处置办药材。却见冷冷清清的街道,突兀地亮起三两点昏黄的油灯。 有人背光奔来,一手搀起了她:穆姑娘! 穆青娥错愕地看向来人,那是曾有数面之缘的某位考生。 不等她开口,对方主动道:曹兄带了话来,商二公子见好了! 穆青娥蓦然揪住衣袖:当真?! 泪水决堤而出,穆青娥摇摇欲坠,紧咬牙关才让自己不至于晕眩过去。 这是她历经两世而就的药方,商吹玉也是第一个服药的病人。 没有人知道她是何等的煎熬难耐,何等的忐忑不安,直到商吹玉的消息传来,她才终于能够稍微松一口气,再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晃悠悠的油灯。 考生道:今晚亮了灯的,都是药铺。大家说好了,疗治瘟疫的药材都是店主们自愿赠予。看守地宫的僧人也没有阻止我们送药。 除了穆青娥,早就没有人尝试给病患开药了。 与其眼睁睁看着人们病死,寺庙僧人也宁可让考生送药进去。 今晚城中药铺夜里迎来了无数客人,他们敲响门扉,言辞恳切,药铺便连夜开张。 他们知道的不多,只是听说太平山的弟子有了根治诅咒的药方。 沉睡的观棠县便在这晚转醒,紧闭的门户敞开缝隙,好奇而期盼的眼眸打量着这群外客。看他们脚不着地、看他们奔忙不休,药铺便一家连一家地重开门堂,亮起门灯,燃起药炉。 穆青娥的药方被抄作十来份,分别送往了这些药铺。 药烟滚滚而上,吞噬了遥远的月,月下却爆发出鼎沸的欢呼。 同一时间,郊野冲起刺目的火光。 那是考生们焚毁的第一座停有病尸的义庄。 城中百姓沉默注视,对着大火的方向陆续而拜。 为义庄内消亡的生命、为义庄外点燃火光的考生。 为宣州或可迎来的明天。 - 凤曲瞠目结舌看着所有提铲而来,七手八脚帮忙运尸的考生。 他们挥汗如雨,像是对凤曲的惊愕分外受用,个个都弯起眼睛,笑说:可不能只让你俩逞英雄! 华子邈叫道:你们来得也太慢了!我和小凤都快累死了,才挖出来三四十具! 和他同队的另一个剑客用铁铲的木柄把他脑袋一敲,又气又笑:来就不错了,少在这儿摆谱。 众人哄堂大笑,手上却都不停。 一具接一具尸体被刨出泥土,大家大汗淋漓,却没有一丝懈怠。 刨尸的、搬尸的、运尸的 崎岖的山路里人影穿梭,尸体都被送去山下,而山下自有其他考生接应,将把尸体运往五十弦借由系统地图选定的焚化点。 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但所有人的心中还是蒙着同一层阴翳: 山里究竟藏了多少病尸? 他们究竟来自何处? 只靠一群考生,一天、两天、三天他们又要挖上多久,才能让偌大的不正山恢复往日? 无人开口,却心照不宣。 直到砰砰咚咚的铁锹声外,忽然传来一阵缓慢的、空灵的铃音。 高高的山尖之上,一道瘦削人影孑然而立。 他背对寒月,面朝黑山,掌中一对银铃阵阵作响。 沙哑的唱声和铃音一同飞进山林: 喜神过境,生人勿近。 天高地宽,各走一半 凤曲怔怔地抬起头,却发觉脚下土地都在隐隐颤抖。四周考生惊慌失措地丢下铲子铁锹,有人惊道:尸体动了! 无数的尸体破土而出,不顾考生的尖叫,齐刷刷朝向山下的方向,如潮一般涌了过去。 第169章 它们无视所有,唯独听受铃音的召唤,沉默地、整齐地步去山脚焚化的地点。以苏醒的姿态,走入即将到来的彻底的毁灭。 花游笑高踞群山巅上,逆光的眉眼不见神色,但每一次铃都摇得坚定而响亮。 凤曲心中动容,仰起头,面朝花游笑的方向,大声喊道:多谢! 回应他的仍是缠绵的铃音。 和风中飘荡而来,属于花游笑的一声轻笑。 - 半个时辰前,他去了花子口中的那处悬崖。 听说染病的弟兄都葬身崖底。 他也听到了凤曲和华子邈的对话。 甚至在此之前,连凤曲和五十弦的对话也没有错过。 花游笑在崖边坐了一会儿,不到一袋烟的时间,却像过了数年一般漫长。 最后,花游笑燃起一支火把。 故人回家,行人避让。 他摇响银铃,投下火把,目中深深不见光彩,凝成一片冰冷的决绝。 须臾,花游笑闭上双眼,一滴清泪悬在下颚。 故人回家、故人回家。 那颗眼泪映出耀眼的火光,熠熠如日,流辉溢彩。 啪嗒坠地的瞬息,火焰冲天而起。 花游笑背过身去,铃音不断,唤醒了不正山上多年的旧尸,如同拔去宣州一城的沉疴痼疾。 火焰烧亮了天。 火焰烧活了城。 - 是我要谢谢你啊,凤曲老爷。他道,把这火焰带去更多的地方吧,这件事非你不可。 第052章 饰太平 宣州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尸群如山如海,从山里、从义庄、从土下苏醒,循着清凌凌铃音的指引,它们走向了一丛丛沸腾的野火。 绝壑之下,千里火海。 群尸纵跃而赴,缓慢而坚定,僵硬却决绝。直到火焰哔剥,蚕食最后一寸白骨。一切皆作青烟,除却烈火,犹如亘古炽灯,永远地燃亮了宣州的这一页史书。 当空如昼、长明不夜。这就是今晚的宣州。 - 但在长街当中,人声如浪,从县衙冲出的衙卒个个面目狰狞。 他们如蜂如狼,肆行穿掠,高声喝骂着街心带药穿跑的考生和居民。接连几间药铺都被衙卒的朴刀叫停,他们不得不熄灭药炉,再同往日一般折腰作哑。 考生们本是怒火中烧,个个都想和衙役拼命。 可终究难敌对方来势汹汹、百十之众,又都是皮甲精兵,只是一群江湖草莽的武艺装备,少了如凤曲、华子邈那样出众的侠客,自然只能节节败退。 一刃刀光直劈下来,卷落开合间,药铺堪堪关上的门扉就被一脚踢开,门锁崩坏。 为首的衙役生得虎背熊腰,冷面提刀,招式利落爽快,一看就是官府中有些履历的差使。这类人虽受官家差遣,但往往功夫不弱,遇上寻常江湖人时,都能力占上风。 他对堂中的穆青娥道:大人有令,请穆姑娘跟我们再走一趟! 穆青娥的手中还握着药,两名考生咬牙把她护在身后,正想叫骂,却见衙役用刀背横扫过来,二人急退数步,仍被强劲的刀风逼得两股微战。 对方再喝一声:穆姑娘! 穆青娥对那副神情再熟悉不过了。 前世她在堂下叫屈,两侧执棒杀威的衙役也是这样表情。他们秉公行事,背靠大虞的正义,提刀挥棒,都能师出有名。 除非迫不得已,江湖人鲜少会和官府作对。 饶是前世走投无路的穆青娥,举目无亲之时,第一个念头也还是寻求官府的理解和庇佑。 穆青娥迅速思考对策,正考虑暂时附和他们,等出去再伺机而逃。 却听一声仓皇的大叫,打断了衙役和穆青娥之间的对峙。店外踉跄奔进了两个衙卒装扮的男人,双双对衙役一拜:张捕头,那群花子反了! 张捕头闻声扭过头去:什么?! 我们照您吩咐查封药铺,原本都好好的,那些耗子似的叫花子却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成十上百个都是有的,个个都拿着棍子斧头之类的武器,好些兄弟一时不慎,都被花子弄伤了! 张捕头面色剧变,脱口斥道:废物,连几个花子都摆不平! 但他明白此次外出的任务,比起查封药铺,当然是捉拿眼前这个女人更加要紧。大人千叮万嘱,叫他务必抢在另几个武功高强的考生赶来之前,把这姓穆的女人抓回衙内。 张捕头沉下心思,再次看向穆青娥:姑娘看到了,我们公事繁多,没时间和姑娘耽误。姑娘若是明理,现在就跟我们走吧! 穆青娥瞥一眼他手里的刀,仍想拖延。张捕头彻底没了耐心,当即不顾体面,徒手过来捉她的手腕。两个考生焦急地上前欲拦,都被其余衙卒拉走,只剩那只逼近穆青娥的大手,在即将抓到穆青娥前,再被门外一声轻笑拦断。 来人卸下罗裙,身骑白马。随着马铃作响,飞扬的衣裾犹如霜花,而在金丝勾边的广袖之中,探出一只白净如玉的手。 手指长韧,握有一块嵌金玉券。碧玉之上,流金如霞,勾勒出行云流水的几行字迹。 最醒目的几个字,正和他唇齿启合迸出的字音相符:金书玉令,如圣上亲临。 第170章 马蹄踏下一个拦路的衙役,仿佛听不见后者的哭喊,秦鹿勒马转首,目光穿进店内,停在张捕头的身上。 本世子特令穆氏援治宣州瘟疫,你们朱大人,是不是也要将本世子一道传召? 一众衙卒当即丢下武器,忙不迭跪地磕头:世子殿下! 张捕头蓦然收手,也朝秦鹿一跪:世子言重,卑职惶恐! 马蹄这才松开奄奄一息的那名衙卒。 秦鹿恢复了男子装束,又刻意释出威胁的信号,此刻盛气凌人,越发叫人不敢逼视。他只对穆青娥道:去地宫。 接着便一勒马缰,冷冷扫一眼张捕头塌下的脊梁:把你们的人通通撤下,否则,休怪本世子迁怒尔等。 言罢,秦鹿策马而去,如一牙割破黑夜的白刃,所过之处,惊呼不绝。 所有衙卒都两股战战拜在金书玉令之下,瑶城侯世子亲临宣州的消息,终于传彻了整个观棠。 - 你说什么?秦鹿?! 朱县令听完回报,骇得面如土色。围坐一圈的县衙官员更是惊惧参半,面面相觑,都不理解秦鹿贵为瑶城侯世子,何必要蹚这趟浑水。 大虞开国以来,朝野之中,瑶城侯的地位向来最是暧昧。 顾名思义,历代瑶城侯都盘踞瑶城,当地的兵事赋税一概统领。正因为在瑶城的权力太大,瑶城侯往往低调谦和,从不过问朝都和其他州府,即使持有金书玉令,也不会随意示人。 而秦鹿在受封世子之后,再被钦封天权,已经备受瞩目。虽说他是出了名的招摇行事,但明眼人都心里门儿清,实际的秦鹿只会比他父亲更加滑不留手、滴水不漏。 听到秦鹿的名姓,朱县令只觉得大限将至。 秦鹿从不无的放矢,既然敢真名实姓地和他作对,就说明秦鹿是真的把握了观棠县乃至宣州的把柄。 别说他的乌纱帽了,只怕秦鹿下了狠心,连他性命都要不保! 堂下还有人问:大人,那我们派出去查封药铺的衙役 朱县令眼前一黑,急道:叫回来,全部叫回来!快、快,大家一道想想,这秦世子到底是图什么? 幕僚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听说世子负责了瑶城的盟主大比,上个月不清楚什么缘由,追着一个美人去了。 这就是他的个性!依我看,秦世子现身人前,不见得就是要和县衙为敌。保不准是有求于我们,或者也是迫不得已 刚说美人,不是还说世子是拦了去抓穆青娥的人吗?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推论道:莫非,穆青娥就是他要找的美人? 朱县令气得牙痒,一掌拍在桌上:我自认不曾得罪瑶城,他竟为一婆娘就闹得观棠县这副惨样。明明是他们先行纵火,今晚秦鹿在此,本官就放那帮痞子一马,待到秦鹿离开宣州,我再和他们论个究竟! 幕僚问:却不知大人为何要同穆青娥为难?她不过一介女流,多日留守地宫诊疗病患,倒也辛苦。虽说穆青娥不曾治出效果,但也犯不着捉她治罪吧? 他问出的,也是在座绝大多数人的疑虑。 可朱县令哪里能说,穆青娥不是没有治出效果,而是效果太过,已经掀了宣州的天去。 不过在场无一不是人精,见他忽然沉默,一番眼色下来,也都猜得七七/八八。 穆青娥到观棠之后,做过最惹注目的事,无非就是宣称瘟疫而已。朱县令连蛇妖诅咒这么荒诞的说法都不阻止,甚至玩闹似的派人捉妖,却对穆青娥的瘟疫之说避如蛇蝎,唯恐传进百姓耳朵。 只是这副态度,反而能证明太多东西了。 朱大人,既然秦世子的意思是让穆青娥治疗病患,我们也不妨顺水推舟,便宜行事。等到瘟疫诅咒平息,秦世子再来为难,也要惦记我们协助有功,闹到府衙乃至圣上御前,总剩几分薄面。 幕僚纷纷称是,都觉得这已经是上上之策。 但朱县令的神情并未转晴,而是更加的阴云密布,俄而,他发出一声嗤笑:府衙?御前?观棠人人自危,难道府衙还不知道?连府衙都知道,迟迟不到御前,你们以为是我一人手眼通天? 众人一愣,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朱县令已是穷途末路,说话也越发不忌。幕僚听得一身冷汗,各自侧目,都想提早告退,却见朱县令颓然仰在座上,只剩一双拳头紧握,好像还在等待什么。 须臾,又是一道人影穿过重帘,疾奔来报:大人!派去观天楼的人回来了! 朱县令猛地坐起:胡缨怎么说?! 来人却是一僵,垂首答道:观天楼没有接待我们。 什么? 胡大人撤去了在百里酒庄的部署,观天楼对我们闭门不见,说是摇光大人和胡大人共同的吩咐。 朱县令的面色彻底苍白。他的双腿一软,竟然从座上滑跌下来。 周围幕僚连忙上前搀扶,又感到一阵夜风从背后袭来,吹得众人发冷,只能压下惊悸宽慰县令:大人别着急,还有府衙的消息没来呢。 第171章 朱县令却只是摇头。 幕僚心急火燎,但找不出话来安抚,有人察觉到烛火暗了些许,正好转移话题:来人,添两盏灯,再沏一壶茶来。 然而往日立即响应的侍从,今天竟然无一回声。 下令的人不禁蹙眉,转头看向侍婢站守的屏风之后。这一眼,却发现本该被灯映出倒影的屏风,竟然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又是一阵冷风卷入,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异样,刚刚搀起朱县令,便惶然看向门窗。 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敞开,夜风厉啸,又似孀妇抽泣。 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聚成一团,远离窗户。 这时,最末的一人陡然凄叫。 刹那惊起连连尖叫,人们七歪八倒,惊恐万状地瞪向他的身后。只见一条白蛇从那人的领口钻出,蛇信吞吐,好像刚刚饱餐一顿,现在正慵懒地嘶鸣前行。 在它脱离男人之后,男人绵软倒下,生死未卜。 众人呼吸皆窒,不知是谁惨声叫道:蛇蛇妖 一把锐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后半句惊叫也随着剧痛的抽搐,消散在无形的风中。 前有白蛇,后有笛剑。 刺客抽回剑身,拨开屏风,缓步走上前来。 烛火熹微,一张清秀稚嫩的少年脸庞映入眼帘。 但他眼眉衣衫均溅鲜血,又给这张状似无害的面貌平添几分诡异。 少侠是何方神圣,为何要取我们性命! 你是考生吗?你要信物是不是?那东西在观天楼,不在县衙啊! 你要什么大可直说,我们一定尽力满足 可少年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有白蛇和剑,沉默地收割着一条条性命。 待到屏风四壁染上狰狞的血迹,满地横尸,只剩下瘫软呆坐的朱县令。 朱县令吓得□□湿了一片,死到临头,眼里泪光汹汹,却忽然变得平静:你、您是府衙派来的高手,还是玉衡大人的刺客? 朱县令知道些许内幕,也猜到他的来历,更加清楚自己难逃一死。 幕僚或许还以为他是不想在任期内闹出瘟疫,影响政绩,所以隐瞒真相。殊不知,他其实有比那更加隐秘的苦衷,坐在观棠县令的位置,他早就水深火热,进退两难。 承认瘟疫,会激怒上级;否认瘟疫,又招惹了秦鹿。 朱县令绝望至极,只好合上双目。 请您赐个痛快,我也受够这担惊受怕的日子了。再求您不要开罪我的妻女,她们比这些幕僚还要无辜,对于这些事,真是半点都不知情。 少年静静看他,未置可否。 片刻,笛剑往返,朱县令倚墙而倒。烛光摇曳,有栖川野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条,蘸火焚尽。 纸上写,除去知情人等,埋伏明城,与玉衡接头。 - 天亮时分,县衙的噩耗传了出来。 数十人一夜毙命,上至县令、下到衙卒,满门不留。 大火烧尽,死者的宅府都挂上白幡。 有说他们愧对百姓,含恨自尽;有说他们遭了天谴,恶鬼索命;有说他们都是暗中听命,如今事情败露,就成了弃子。 总之,各路谣言甚嚣尘上,连宣州知府都亲临县衙,一脸凝重地送走了昔日下属。 因为这桩离奇且突兀的杀人案,县衙拒不承认瘟疫的原因、县衙连夜查封药铺的理由、县衙收治寺庙,令众僧协助隔离的根据一切都随朱县令的尸体葬进棺椁,不得而知。 甚至当晚惊心动魄的大火,都被案件压得逊色几分,知府来去匆匆,话里话外都是叹惋县衙的惨案,而对观棠县数不胜数的病患置若罔闻。 凤曲却没有心思追究这些了。 天亮城开,消息越传越远,秦鹿一声令下,瑶城也开始向观棠输送药材。 考生和百姓一道将地宫里的病患移回地面,日光驱散他们身上的阴冷,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药汤陆续送进隔离专用的宅院。 花游笑照旧驭尸,由五十弦主导的焚化仍在继续。 华子邈偶尔忙里偷闲,就去商吹玉的房里捉人捉的自然是凤曲,央他和自己比剑。而凤曲忙得脚不沾地,给商吹玉喂过汤药,便施展轻功翻窗上梁,逃之夭夭。 这天好不容易等到华子邈无功而返,凤曲蹲在梁上,双腿发软。 商吹玉仰头道:老师,他走了。 凤曲大松一口气,纵身跳下。又听见房门开合,以为又是华子邈,凤曲吓得险些跌倒。 踉跄间,一双手却稳稳托住了他:夫君,小心些呀? 凤曲: 还不如华子邈呢。 秦鹿明面上告别众人,私下又换回了女子装束,却不参与救治,而是独自游街串巷,时常下落不明。 平日都找不到人,今天可算露了面。 凤曲站稳了回头看他,本想质问去向,想起穆青娥说秦鹿有金书玉令一种他连听都没听过,但直觉很不好惹的东西,于是凤曲支吾两声,只说:我没事。 商吹玉从榻上翻起,经过数日休养,若非凤曲逼他,其实他早就可以下地。 第172章 现在秦鹿又对凤曲动手动脚,商吹玉的话音也恢复了气力:你别碰老师。 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娇气包,没资格命令别人吧? 你若真有本领,那天老师就不会被蛇妖劫走。 呵,某人喝的汤药,还是我这没本领的从瑶城调来的呢。 药方是穆青娥开的,药材是凤仪山庄协助收购的。再者讲,就算你有天大的功劳,也不能对老师动手动脚! 眼见两人又要大动干戈,凤曲急忙插/进二人中间:别吵别吵阿露姐姐特意过来,肯定是有事情找我们吧? 秦鹿这才收敛一些,慢条斯理地哼出一声:还是小凤儿通情达理。要不是有正事,我也不稀得来看某人的嘴脸,平白惹人心烦。 不等商吹玉还嘴,秦鹿却从袖中抽出一副卷轴。 盟主大比的排名更新了。此外,姐姐先前答应要帮小凤儿留意的事,也已大功告成,只等小凤儿亲自验收不过,姐姐可得讨要一点报酬,小凤儿不会介意吧? 第053章 虚与实 秦鹿所说的,凤曲曾拜托他帮忙留意的事,其实是一张琴。 柳姬留下的宴行琴,在凤曲造访天香楼的那晚,便眼睁睁看见它被商晤折断。连阿珉都没能震开的名琴,却在商晤手下四分五裂,就如柔韧的柳姬终于也被凤仪山庄毁灭一般。 彼时凤曲虽还不知道宴行琴的意义,但下定决心,要为商吹玉再寻一把新琴。 得知此事的秦鹿主动请缨,托付给老匠赶制。 众人在宣州历经磨难,瑶城的琴匠也恰好完工,交予秦鹿的手下昼夜兼程送了过来。 这便是初到宣州时,凤曲口中要给吹玉的礼物。 白布覆盖着那张名贵的新琴。影卫运送着古筝,刚入庭院,凤曲甚至就能隐约嗅到馥郁的木香。 凤曲主动前去接琴,连抱带扛地钻回房来,商吹玉怔怔看着,搭在棉被上的双手不禁颤抖。 原先想着是小凤儿难得求我,我便叫人用最名贵的木料。谁料你们弹琴的真是可怜,问了一圈工匠,竟然说只用桐木才是最好。秦鹿寻了个座位落座,自觉给自己倒茶。 这里没有外人,他也不再端着女腔,话里不加掩饰的轻蔑传递出来,商吹玉竟然没有跳脚。 秦鹿呷一口茶,目光在凤曲和商吹玉之间转了片刻,一笑:不过对你而言,什么木料都无所谓吧? 凤曲听不太懂什么木料,但模模糊糊理解了桐木似乎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他一方面为价钱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又怕商吹玉嫌弃这张琴太廉价,好不容易把琴放回桌上,将布一掀,露出里边惊人朴素的琴身。 只见古筝首尾俱是一片沉淀的玄黑,二十一弦穿孔搭山,看上去古朴无华,毫不惹眼。 比起之前华丽的宴行琴,这张琴几乎毫无特色。 凤曲忐忑地道:定做时还不知道你的偏好,所以没叫师傅做什么工艺。要是你现在想好了,我再添钱找人 商吹玉却说:我很喜欢。 他定定看着那张新琴,眸光颤动,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谢谢老师。 秦鹿问:不谢我吗? 商吹玉自是连眼神也不多给。 凤曲这才如释重负,挂上笑容:你喜欢就好。那这张琴就是你的了,你要给它取个名字吗? 这话却问得商吹玉眉目一怔,他迟疑一会儿:名字暂时没有想法。但只是一顿,商吹玉便问,老师有建议吗? 我不擅长取名诶,秦阿露有没有灵感? 秦鹿眉宇微挑,凤曲问对了人,他对这种风雅之事可是信手拈来。 秦鹿清一清嗓,便想出口成章,用自己的满腹诗书惊艳凤曲,然而话未出口,又被商吹玉半路截断:我只是想问老师,他就不用了。 秦鹿:? 商吹玉浑不在意秦鹿的表情,自顾自道:老师上次送琴,我就不曾好好道谢,一直过意不去对不起老师。 忽然记起了凤曲的失忆,商吹玉垂眼抿唇,将前话推翻:我只是说些诳语,老师别往心里去。 但凤曲没有再像往日那样回避。 他之前的确不解老师的由来,加之阿珉多次强调自己和商吹玉同归于尽的结局,凤曲嘴上不提,心里还是对商吹玉三分忌惮七分小心。 现在想来,难怪商吹玉不肯解释他们的过去。换作任何人,恐怕都不理解十一年前就是少年模样的老师,为何十一年后还是风貌不改,一如往常。 可这么诡异且敏感的旧事,商吹玉不仅不怀疑他,还主动帮忙隐瞒。 他几乎一个字都不多问,就这么坚信着凤曲是他十一年前短暂相处的那位老师。 凤曲动了动唇,看向商吹玉明显落寞的神情。 吹玉啊,凤曲道,取名桑落怎么样? - 你是谁? 第173章 我是有人找给你的老师。 老师!真的是您,是我又在做梦,还是您真的回来了? 二公子,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我没当过什么老师,你能先松手吗? - 有我在,不会有人再伤到你了。 我不会让老师失望,所以老师这次能不走了吗? - 你为什么拿酒名当名字? 这你就要问我师父了。 那是不是桑落也能当名字? 从理论上来说不是不行但是你可不许给自己改名叫什么桑落! - 十一年后,凤曲便问:取名桑落怎么样? - 商吹玉呆呆地僵在床上,许久没能反应过来。 凤曲把碎发往耳后一别,想起自己在明城遭遇有栖川野的袭击,落在五岁的吹玉的眼里,恐怕无异于凭空消失。 难怪商吹玉初见时会那样失态。 是他反复承诺不会丢下吹玉,也是他毫无征兆地不告而别。 商吹玉没有一箭射死他,谁都得夸一句仁慈善良。 良久,商吹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一反平日游刃有余的从容,而是翻身下床,赤脚走近过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讷讷问:难道老师 凤曲心下定了定,扬起笑容:进明城后,我们再向店主道谢,一起去喝一壶桑落酒吧。 商吹玉的身形一晃,眼圈霎时间便红了。 他摇摇头,半晌不发一言,只是垂首弓背,直到一旁的秦鹿开口:既然定了名字,就写上去吧。 虽然他的表情仍然平常,凤曲转头和秦鹿对上目光,竟然从秦鹿眼里看出几分了然。 不过秦鹿只是微笑,拍了拍手掌。 门外影卫捧着早就备好的笔砚入内,砚内一片灿金,和凤曲首次帮秦鹿描金时一模一样。 凤曲看一眼商吹玉,可以吗? 商吹玉浑身轻颤,不敢抬头看他,却立即点了点头。 凤曲便拿起毫笔,蘸一点金。 正是气沉丹田即将落笔的刹那,房门忽地被人一把推开,一串响亮的大笑震彻房屋,只见花游笑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却是得意洋洋,一手抓起了凤曲的手腕: 凤曲老爷,走!跟我拜把子去!! 凤曲:啊??? - 宣州的大火烧了十天十夜,花游笑也累得够呛,整日不得合眼。 凤曲懵懵地被他拽着,一路飞檐走壁、蹿房越嵴,颠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却闻到一股浓浓的酒香。 一伙花子围着一张长长的盖着红布的桌,桌上供几尊粗糙的漆像、摆几盘贡果、插几支燃香。 两个蒲团放在长桌跟前,凤曲看得莫名,已被花游笑拎着衣领一跃而下。 花子们蜂拥而来,笑声闹成一团,架着凤曲往桌前一推。 接着不知是谁使了力气,凤曲两腿一软,稳当当跪在了蒲团上,又被塞进三炷香。隔着青烟袅袅,他才看清神像之一竟然是个红脸关公像。 身边花游笑也利落跪下,捧香立誓:关二爷在上!我花游笑,今日愿同倾凤曲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有背弃,五雷轰顶! 他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周围响起乞丐们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连带着附近居民都出来张望,发现凤曲和花游笑一起跪着,一边惊讶,一边又呼朋引伴,都来看他俩的结拜仪式。 只有凤曲一头雾水,等花游笑发完誓言,他还僵在原地,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好半天,花游笑歪头看他,笑眯眯问:不愿意? 凤曲一个激灵,如芒在背,仿佛真的被关公神像怒目而视。 花游笑来得急促,的确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与其说不愿意,凤曲本来也对花游笑刮目相看、深怀感激。被花游笑一问,凤曲沉吟片刻,长长吐一口气。 他持起燃香,敬对神像:二爷在上,我倾凤曲愿和花游笑义结金兰,死生相托。今后同心同德,患难与共。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花游笑微扬眉梢,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 然而凤曲拜过神像,转脸看他,已经深深再拜下来,反倒比花游笑还要认真。 花游笑噗地一笑,二话不说,也转过身子对凤曲一拜。 周围的欢呼沸至巅峰,只有人群中央的二人静默相拜。 花游笑将脸藏在袖间,闷声问:真心的? 凤曲答:不然呢? 花游笑哈哈大笑,起身把香插到神像跟前。 凤曲紧随其后。 饮酒烧香,礼定誓成。花游笑笑眯眯看凤曲喝完黄酒,忽然开口:这可是我第一次结拜。 凤曲放下酒碗的动作都跟着一滞:咦? 丐帮不该很流行这种东西吗? 第174章 花游笑见谁都喊兄弟,怎么还是第一次啊?! 我打听过,你今年才十七是吧。我十九了,所以我是哥哥。笑哥是给别人叫的,你就直接叫我哥哥,怎么样? 凤曲皮笑肉不笑,不怎么样。 他在且去岛上当了八年的大师兄,还没叫过谁哥哥。 花游笑面带惋惜,忽然从腰带里抽出一封信来。 不等凤曲发问,花游笑摇着信道:亏我刚拿到且去岛的信就赶紧送给你,让我看看,收信人是哟,不是弟弟你啊,难怪这么无所谓,那我可就丢了。 凤曲的额角青筋暴跳:谁的信? 花游笑说:嗯,穆青娥的。 凤曲: 那他就算赔上性命也得帮青娥拿到吧!! 花游笑早便拿捏了他的软肋,摇头晃脑地追问:怎么样?要不要认哥哥? 凤曲看得又气又笑,爽快地喊了一声:花哥。 这就有些偷工减料了,花游笑极为不满。正想继续为难凤曲的时候,手肘的麻筋却被人重重一敲,花游笑倒吸一口冷气,手指刚松,信便轻飘飘地下坠。 凤曲伸手去接,花游笑连忙抬腿堵住凤曲去路。二人一顿交手,任由信纸飞落,临落地时才被凤曲的脚尖一勾,勉强反纵升空。 两人互不相让,短短数息,便已切磋几十回合。 比之凤曲帮小二争夺铜板的那次,这回也没有让步多少。 人群中忽而闪出一道身影,原是五十弦拂开观众,趁两人都无防备,一手截下了信。 花游笑刚想阻拦,就被凤曲束住双腕,面前迎来一张漂亮的笑脸:花哥,还打吗? 花游笑:啧。 五十弦举着来信,穿回人群:小穆,你师父来信咯 只留下这对刚结拜的兄弟大眼瞪小眼,花游笑抓抓头发,放弃挣扎:不打了,喝酒去。 - 有关花游笑,凤曲其实还有无数问题。 譬如赶尸术、尤氏,以及他沦落丐帮的原因,还有执意和他们为难的理由。 而这些原本不易开口的问题,在花游笑主动找他结拜之后,也在几碗酒里直接说了出来。 我打小跟着家里活动,游走四方,赶尸夜行。这是我们唯一的本事,总得糊口啊,而且那会儿也没人说高/祖不许,反正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家低调点,哪有什么许不许的? 有天我家长辈都被一户人家叫去,说有大批尸体需要搬运,而且酬劳相当丰厚。这次的尸体数量巨大,我们本来就人丁稀少,为了这笔生意,几乎全家都出动了。包括刚满十岁的我,也得跟在队伍后边。 花游笑喝一碗酒,平静道: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总之事成之后,雇主给没给钱我不知道,但我因为贪玩晚回了家,到家就看到大家全死了。 那就是我第一次赶尸咯,赶得稀里糊涂的,磕磕碰碰,把我爹的脸都摔坏了。 以前的身份肯定不能再用,我是小孩,又不是傻子。抓紧时间带着家里的铃铛跑了,听说宣州治安最乱,浪人云集,我就逃到宣州偷盗为生。侥幸遇到了一个颇有声望的老乞丐,他收留了我,我就改叫花游笑了。 凤曲听得动容,更感动于花游笑竟然对他和盘托出。 你想过报仇吗? 报仇?花游笑乐了,对方不惜把我家灭口也要隐藏的秘密,如今被我告诉了你。即使我现在死了,这个秘密也已经重见天日,这不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 凤曲一怔,这才明白了花游笑为什么要拉他结拜。 宣州找出来的尸体成百上千,怎么看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花游笑这几天驭尸纵火也不曾刻意避开别人,如今已是风言风语,如果真的有人在留意赶尸人的后代,那花游笑怎么看都危在旦夕。 他也正是想通了其中关窍,才决定把深藏的秘密告知另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只是凤曲想不明白,那个人怎么会是自己。 花游笑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就知道凤曲已经明白自己心意。 他笑一笑:你也不用太大压力,好弟弟,小爷总不会平白拖累了你。 一边说着,花游笑从怀里摸出一只旧旧的烟袋。 凤曲问:这是? 刚才说了,收养我的是一个颇有声望的老乞丐。花游笑道,丐帮内部不是毫无秩序的,至少各城各州都有几个说话很有分量的老前辈。我的师父就是其中之一,而这,是他唯一的遗物。 凤曲一惊,连忙推拒:我不能收! 收着吧。丐帮的力量足让观天楼都忌惮,无论你走到哪里,见了这只烟袋,丐帮都会尽力帮忙。这不单是兄弟赠礼,也是报答你们帮忙解决了瘟疫。 花游笑的态度十分坚决,凤曲拒绝不能,只好犹疑着收下了这只烟袋。 对不起,明明你和尤氏毫无关系,本来可以清清白白的。但这样一来,连你也要深陷危险之中了。 第175章 凤曲一愣,道:怎么这样想!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1。况且我们已经结拜,兄弟的仇恨,当然也是我的仇恨。 但花游笑的表情并未因此变得轻松。 听罢凤曲的安危,花游笑喃喃自语: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不然我何必跟你结拜? 花游笑一时语噎,抬眼和凤曲相望,苦笑说:你倒比我想得深刻。 他又喝了一大碗酒,海量如花游笑,面上竟也飞起红霞。 须臾,花游笑问:那,你知不知道我最开始吓唬你们的原因? 这个问题,凤曲其实问过很多次了。 可惜花游笑总是敷衍,久而久之,凤曲索性把这当成奇怪的缘分,也懒得再去追究。 可花游笑自觉提起,凤曲就免不了多想,顺着话头问:为什么? 花游笑只说过是吓他好玩而已。 花游笑的眉心深深揪起,这是凤曲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么挣扎的神色。 但也只是一小会儿,花游笑很快便借酒揉平了疑虑,沉声道:宣州和瑶城两地毗邻,丐帮也交往频繁,亲如兄弟。可就在一个月前,我们身在瑶城的几个弟兄被人从河里捞起。 凤曲呼吸一窒,立刻明白了他说的是春生等人。 春生之死,也一直是凤曲心头的一块巨石。只是他要忙碌的事情实在太多,无法逗留瑶城,但看着花游笑面露痛惜,凤曲赶紧安慰:我知道这件事,那凶手实在是恶毒。但你也不要太着急,瑶城的天权大人已经亲自接管这起案子了,他是个好人,一定会把凶手绳之以法。 花游笑静静看了过来:你说秦鹿吗? 凤曲点头:是他我知道他风评一般,可能没办法立刻说服你,但我保证,天权在正事上都很认真,交给他,一定会查出真相的。 然而花游笑的脸色依然没有转好。 相反,他眉心的愁绪越发凝重,越看凤曲信誓旦旦的模样,花游笑就越往肚子里再灌几碗黄酒。 直灌到凤曲连声叫停,花游笑自己也终于挥开了所有的冷静清醒。 1 他咬牙一拍木桌,哑声道:叫人把我弟兄勒死后弃尸河里的,就是秦鹿。 仿佛惊雷过天,凤曲一瞬间僵在原地。 浑身热血退去,四肢百骸冰凉一片:什么? 凤曲猛地喘几口气,放下酒碗,努力笑说:不不不,你误会他了。天权只是看着不着调而已,他本人其实不坏,你是听谁污蔑他的?你知道,天权风评不好嘛 你不用装作不熟,我知道他就在你队里。 凤曲的面上苍白一片,久久才啊了一声:所以你追着我们不放。 是。 你是为了报复他,才对我们下手。 是。 那你一定有很充分的证据,证明是天权秦鹿杀害了那些花子。 是。 你连秦鹿答应我会找出真凶的事,也知道吗? 花游笑闭眼半晌,答:是。 我也不清楚秦鹿为什么要杀他们,但我非常确定,至少被丢进河里的那几个弟兄,都是秦鹿派人做的。花游笑叹息说,我原本是想把你们一起报复了,但现在你们平了宣州瘟疫,我也不能恩将仇报。不过,现在这样说不定比单纯的报复还让你难受吧? 凤曲不语。 花游笑垂首道:我很抱歉。 凤曲却站了起来,惨白着脸,摇摇晃晃地对他弯腰:我才该说,非常抱歉。 - 凤曲在黄昏时分才返回住处,秦鹿恰好在庭内乘凉,看他神色不佳,笑吟吟问:夫君怎么不开心?是不是被那花子押着结拜,坏了心情? 凤曲转眼看他。 为了映衬凤曲的青衣,秦鹿今日也换了一身玉兰花纹的烟青色罗裙。远远看去,犹如沉静的湖光,烟水相映,潋滟而静好。 可就是这个待他极尽温柔宠溺的姐姐,竟然是花游笑口中的杀人犯。 不,其实他早就知道秦鹿一定沾过人血。 他连五十弦都接受了,没道理不能谅解秦鹿他毕竟是瑶城的主人,为了瑶城的安宁,杀伐果断是一位掌权者必须的能力。 他所不能接受的 是欺骗。 凤曲静静看向了秦鹿,不受控制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河里捞起来的浮尸,到现在还没查明凶手吗? 秦鹿摇晃的折扇骤然间停了。 那双金瞳不见了往日的笑意,二人之间相隔尺余,却似万丈绝壑,再难逾越。 最终,秦鹿道:是啊。要我再催催吗? 回答他的是凤曲的背影。 两名影卫从暗里窜出:大人,要不要和倾少侠说明 第176章 折扇收叠,秦鹿的话音冷冽无比:退下。 - 此刻,远在瑶城,一名少年剑客同样收到了来自且去岛的书信。 他拆开信筒,皱巴巴的信纸上是常神医代笔的一行小字:收到青娥来信,他们已经不在瑶城。托你转告之事,我已写信告知青娥,不用你再跑腿。海内危险,你当火速赶回,不要耽误。 少年看得眉心深皱,恨不得把信纸撕个粉碎。 他颠簸许久才到瑶城,刚开始打听师兄不到三日,这封信简直是兜头一盆冷水。 好在,来瑶城一趟也不算毫无收获,有关且去岛倾凤曲的传闻渐渐在瑶城传开,许多人都盛赞师兄的风采,江容只是旁听,也觉得与有荣焉。 听说倾少侠的武功极好,刚到瑶城就爬上了万丈绝壁,连天权都对他刮目相看! 哼,区区悬崖,那可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大师兄! 不仅如此,倾少侠长得也是昳丽无匹。他刚去天香楼,可是被商二公子亲自接见,你想想,那得是何等风华?能让商二公子都为他折腰,放下天香楼陪他考试! 哼,别以为几个臭钱就能收买师兄,以大师兄的慧眼,肯定只是和凤仪山庄的贱商虚与委蛇罢了! 还有倾少侠身边跟着的姑娘要是没听错,那是常神医的关门弟子吧?能把她都请动,倾少侠面子了得啊! 哼,才不是师兄去请,明明是那个女人在求师兄,态度还坏透了! 江容一会儿因为对凤曲的夸奖而欣喜,一会儿又因为穆青娥、商吹玉等人的存在而震怒。最后想到自己至今没能和凤曲汇合,更是怒上加怒,气鼓鼓地往肚里灌茶。 就在他喝饱了茶水,准备打听打听凤曲的去向之际,一个黑衣人忽然在他同桌落座。 对方威压极强,江容本能地感到不适,立刻起身:算一下账! 小二正要过来,黑衣人却在桌上掷了一锭银:我替他付了。 江容一手扶剑,眉目端肃:不必,我不认识你。 黑衣人掀开帷帽,露出深邃阴郁的五官,平静道:无妨,我认识你,江容。 江容的剑意遽然迸发,剑光弹出半寸,少年浑身紧绷,几乎就要拔剑。 四周惊叫连连,而黑衣人岿然不动,丝毫不受江容震慑。 江容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无论如何都拔不出剑。 此时,黑衣人方道:倾五岳所中之蛊,为扶桑独创。但种蛊之人并非外人,就是你的师兄,倾凤曲。 妖人,休得胡说! 哼。 黑衣人再不多言,只消一掌劈在江容的后颈。 二人实力悬殊,江容挣扎一瞬,还是闭眼晕眩过去。黑衣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一扛,迎向茶馆里其他客人各异的目光,他微微皱眉,袖中金钩暗转。 还是另一个黑衣人不知从哪窜出,一手拉住他道:大师兄,这里是秦鹿的地盘,出了人命,事情会很麻烦。 嗯。 金钩藏回袖间,杀气消散不见。 他重新戴上帷帽,把昏迷的江容丢给同伴:我去明城。 同伴笑问:哦?又是为了五妹? 前者并不多言,肥大的兜帽再度藏住他的脸庞,光影更迭,也隐藏了他眉间凌厉的一刃红疤。 第054章 明城讯 由于担心瘟疫变化,需要穆青娥更改药方,凤曲一行人在宣州耽误的时间其实比计划中长了不少。 在这多出的大半个月里,除了花游笑,小花一家也时常登门拜访母女二人历经辛苦,终于找到了虽然感染已久,但仍残余着一口生气的小花父亲,在一众考生的帮助下,最终得以一家团圆。 除此之外,府衙很快派来了新的县令。 新县令和凤曲等人并没有过多的交集,但他对所有考生表达了感谢。据说是胡缨和摇光给了他一定的压力,总之,新县令不仅没有把考生视作前县令案件的疑犯,反而热情地安置了众多考生。 与之相应,众人也不便再过问官府和观天楼内部的暗潮。 随后不久,不少考生都继续踏上了盟主大比的路程。 而凤曲一行在控制住瘟疫之后,也决定同宣州告别。 出门在外,一定照顾好自己,不要丢三落四,不要忍气吞声,不要强出头 如果花游笑的语气不那么揶揄,凤曲大概会感动一下他对自己的关心。 可惜,花游笑紧随其后的废话便是:不要不听哥哥的话呀。 凤曲来来回回搬运行李,将一个个包袱送进马车。而花游笑就背着两手紧跟着他,说是帮忙,其实碍手碍脚,格外讨嫌。 五十弦一直偷眼看着,眼见商吹玉忍无可忍,即将上前和花游笑理论,她便忍不住火上浇油:那可是你老师的结拜哥哥,你的长辈。 商吹玉: 商吹玉的火气更大了。 姐姐 在商吹玉迁怒于她之前,一条被折成方块,却已经散得差不多的厚棉被从宅子里挪了出来。一点点朝她逼近的时候,棉被还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呼唤。 第177章 五十弦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上前接过棉被:小花,放着我们自己拿就好了! 秀姐紧随其后,一手拎了一只包袱,笑说:小花在家也常帮忙,不碍事的。小花,不要反而弄脏了东西,知不知道? 小花脆生生答:知道! 五十弦劝不住她们母女,又见小花的父亲也在帮忙检查马车。 而秦鹿和穆青娥都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只有凤曲偶尔客套地劝阻两句。不过,小花父亲的确远比他们了解马车的构造,凤曲刚劝两句,就被他的实力折服,变成了诚恳的道谢。 离开宣州的时候,和其他考生一样,他们也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送。 小花一家在城门处站了许久,小花不停摇着手臂,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背影。 花游笑则蹲在一棵树上喝酒,他的目力胜过众人,待居民散去,小花都抽抽噎噎返回城中,花游笑仍然仰头灌酒。 俄而,他拿出银铃。 一摇一荡,声声轻缓,便如初见。 - 大家都注意到,接连好几天,凤曲都不曾和秦鹿说话。 像是无意,又像有心,两人数次正眼对上,凤曲就会立刻转开眼去,匆匆找个理由退走。 一次两次说是巧合,次数多了,就连五十弦都能察觉不对。 此刻坐在车上,商吹玉在外驾车,车内凤曲和秦鹿都不做声,气氛寂静得近乎诡异。 穆青娥清一清嗓,率先打破沉默: 宣州这一趟,我想和大家道谢。因为我自己的事,耽误大家都在宣州陪我这么久实在有些抱歉。 凤曲安慰道: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决定嘛。 穆青娥摇了摇头,五十弦则笑嘻嘻拿出一块玉牌:可是,托小穆的福,我们可是拿到了最好的评价哦! 那是宣州观天楼下发的信物。 微茫鲜少和人来往,却对五十弦不会避嫌。尽管众人不甚理解,但在这段逗留宣州的时间里,他们都常常看到五十弦出入观天楼的身影凤曲还发现,穆青娥对此隐有微词。 不过和考官关系不赖总是好事,就像此刻五十弦掏出的玉牌。 这是摇光给的?可胡缨不是说不给了吗? 她啊,吓唬人的。给不给信物还是微茫说了算呢。 穆青娥凉凉地斜去一眼:你都可以直呼摇光的名字了。 哎呀,boss还不是直呼了天权的名字。五十弦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用肩膀撞了一下秦鹿,是不是,白毛哥? 秦鹿没有蒙眼,但一路都在闭眼休憩。 被她一撞,秦鹿才懒懒地掀开眼睑:哦? 淡金色的瞳中只有流于表面的笑色,五十弦和他对一记眼,都不自觉哆嗦一下。 凤曲和秦鹿之间无形的战争已经影响了在座的所有人。 商吹玉自是站在凤曲一边,但一头雾水的穆青娥和五十弦都毫无把握,尤其是五十弦,只能如履薄冰地在两人间周旋。 这会儿被秦鹿一慑,又顶着穆青娥的质问,她只好缩去凤曲身边:哎呀,我不说话总好了嘛! 凤曲从她手中接过玉牌,恰好秦鹿倚窗支颐,目光也从玉身点过。 秦鹿问:天品? 五十弦连连点头:天品甲级呢!不知道这个品级有什么区别? 排名差异。秦鹿淡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五十弦问:既然不要紧,那我们瑶城的信物怎么也是天品? 这就是带着答案求问题了。 秦鹿似哼似笑,别过头,目光飘向了窗外深碧的远山。山霞一片,余晖照衣,秦鹿微微褪色的长发折出火烬一般檀红的光彩,金阳笼罩着一个沉默的他,以及相对的窗边,任风吹拂却不发一言的凤曲。 穆青娥从包袱里抽出了卷轴,道:我记得排名有所更新。 五十弦极为捧场地凑过来:我们拿到两枚信物,是不是该上榜了? 穆青娥没有答话,但拆下束缚卷轴的丝带,徐徐展开了那幅长卷。 事关考试,凤曲虽然僵坐着不动,眼神还是时不时地偷瞟过来。 五十弦刻意爆出接连的惊呼:噢,第一名还是鸦六他们,已经四枚信物了啊。 穆青娥道:不仅如此,据说拿到三枚信物以后,还能拥有替换队友的权利。如果队内有人折损,也可以及时找人补上。 这个规定倒也是情理之中。 否则有些队伍杀到朝都,说不定已经伤亡惨重,再对上其他状态饱满的队伍,那就有些不公平了。毕竟这次大比的目的是筛选出武林的盟主,而不是把江湖俊杰都损在半路。 五十弦啧一声:那不是有利那些大门派了吗?什么首徒啦、嫡系啦,都可以等最后再加入队伍 她的嘟囔没有说完,后半句悄无声息吞回了肚子里。 此时,太平山关门弟子、且去岛首徒、瑶城侯独子都默默看向了她这位紫衣侯的唯一养女。就连车外的凤仪山庄二公子挥鞭的动静都轻了些许。 第178章 五十弦作深沉状:但很显然,我们四大门的首徒和嫡系都很有为人表率的自觉。不然我们怎么叫四大门呢? 凤曲扯扯嘴唇,总算挤出了一抹笑。 穆青娥还在梳理排名,很快便在第六十名的位置找到了凤曲。 他们以凤曲为首,队伍的代称也是凤曲。登榜本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但处在凤曲和秦鹿莫名的冷战当中,穆青娥也开不了一同庆祝的口。 只好将这个成绩报给众人,大家笑一笑作罢。 恰逢日暮,再往前走又是一座深山。 虽然周围也无村庄,但道路平坦、车辙密集,是一处休整的好地方。商吹玉观察片刻,听到车内笑语,也停车询问:老师,今晚就在这里歇下如何? 宣州和明城虽然毗邻,但放弃不正山的捷径,途中就得绕两座小山。 他们事先算过路程,要到明城,途中免不得餐风露宿,忍耐两日。众人都无异议,穆青娥前去生火,凤曲便想进道路两侧的林中打柴。 五十弦忽然叫住他们:其实,我还有事情要说。 方才是商吹玉不在,所以她压着倾诉的欲望。 难得五人齐聚,五十弦也顾不得秦鹿和凤曲之间的矛盾了,她从系统和微茫的嘴里获得的一些情报,历经几日的辗转反侧,还是决定告诉大家。 - 五十弦承认自己脑子有病。 而她的现代同胞何子涵,对此表示了深切的认同。 在她弄坏何子涵的眼镜,导致bug出现后,何子涵对她的态度就从命令变成了怜悯。 她甚至用关切的口吻对五十弦说:我要提前说明,防沉迷许诺是你自己签字的,我现在再提醒一次,就算尽完了警示义务。 五十弦: 五十弦:嗯,怪我网瘾超大的。 对游戏角色认真,是一件荒谬透顶的事。 但在经历和凤曲几人长达两个月的共处之后,她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了。 特别是在她亲身参与,改变了宣州既定的命运之后。 - 虽然不管我怎么强调,你们都会当作玩笑,但是这次我真的是非常认真地在说。 五十弦深吸一口气,在众人面前点开那张仅她可见的系统面板。 在宣州的两个月里,系统没有给她发布任何任务。 直到刚刚出城,她才接收到一个神秘的、却毫不费劲的任务。 系统要求她重看一遍原著里的宣州地图。 站在主角的视角,去看原著的宣州本该是怎样的发展。 五十弦便熬夜看了。 在原著中,秦鹿尾随商别意离开了瑶城,而商吹玉也被商晤逼迫,假如了商别意的队伍。 他和秦鹿的矛盾依然尖锐,即使有商别意时时调和,两人也不可能和平共处。 所以早在他们拿到摇光的许可,即将进入百里酒庄的时候,商吹玉和秦鹿就因为私下的一次口角摔下山崖,误入蛇患。商吹玉被蛇缠咬,秦鹿舍身相救待到两人重返地面,就只听说考生中出现过一个名叫穆青娥的少女,而她已经被驱逐出城。 且不论秦鹿搭救商吹玉的戏码在今天看来有多离奇,那个只在路人口中出现,被逐出了宣州的穆青娥,却在一笔带过的剧情中,成为了宣州真正的救世主。 五十弦从原著秦鹿的眼中看到了一切: 看到县令派人拼凑了穆青娥的药方; 看到认罪的蛇妖半夜被狱卒放走; 看到他们请出僧侣,在一片木鱼声中端出一碗碗参照穆青娥的药方所熬的汤药 这是药师佛大发慈悲赐予的灵药,可解众生之灾厄。 宣州的诅咒如奇迹一般解除,观棠县上下都对慈悲的药师佛感恩戴德。 无人过问的怪医则在悲恸下独行,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只除了听她鸣冤的县令。 他记得她,所以把她报给了明城那是穆青娥计划中的下一站。 也是穆青娥的葬身之地。 当原著的秦鹿查明一切,派人前去追寻穆青娥时,她已沦为毫无理智的蛊人。穆青娥以娇弱无辜的面目行走江湖,却将所有接近自己的人剥皮卸骨,残忍之至。 秦鹿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迫不得已,还是真的已经恨透了这个世道。 在那里,穆青娥成为了主角的劲敌。 她疯起来便不择手段,时而痛哭、时而暴怒,体内的蛊虫使她变成了一个暴虐无度的恶徒,残余的清醒也不过拉住两个主角的衣摆,恳求他们结束自己的生命。 【任务成功奖励:20积分】 【任务已完成】 穆青娥还不曾对他们解释自己的过去,也是出于系统的限制,五十弦决定保守这个有关前世的秘密。 她尽可能从短短的篇幅里搜罗一切线索,并在字里行间搜出了一个人名。 明城,玉衡。 五十弦心神微定,问:关于瘟疫的起源,我们都知道是不正山的那些尸体。所以大家有没有想过尸体的来历呢? 众人相视不语。 五十弦所言不假,他们的确都花了心思在这件事上。但因为之前都在宣州,为防隔墙有耳,大家即使有了线索,也倾向于压下不表。 第179章 此刻五十弦开了头,凤曲便道:尸体都焚得及时,来不及叫居民认尸。不过,花游笑说那些尸体多半是明城的人据说四五年前,明城爆发了一场饥荒,很多人都连夜逃往宣州。 饥荒一事并不隐晦,早在瑶城,凤曲就接触过难民之一的春生。 不过从理论来讲,明城似乎早就收拾好残局,明城如今也是欣欣向荣、蒸蒸日上,让人根本想不到,在明城和宣州之间的深山里,居然还藏着这么密集的病尸。 穆青娥若有所思:应该不少人都想到了这层,之前离开宣州的考生,大多都避开了明城。 观棠县朱县令的死,可是至今都没找到凶手。五十弦不忘补充,不过我早就查过了,这次真不是鸦。 她要说是鸦干的,这会儿反而能让人安心一些。 不是鸦,又能悄无声息解决掉这么多人,这只能说明要杀朱县令的人要么势力庞大,养有众多刺客;要么自己就是个可怕的武林高手。 凤曲沉吟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杀死朱县令的人,就是明城的人?会不会是憎恨朱县令耽误了瘟疫的救治,所以仗义出手的侠士? 哈?boss你可真是 凤曲说的也不无可能,但五十弦的意思,恐怕是朱县令为人办事,事情败露,所以被杀人灭口了。穆青娥神色凝重,联系上近期风波,最有关联的,就是瘟疫一事了吧。 话到这里,大家都已心知肚明。 凤曲不忍往坏处猜人,可也非常清楚,五十弦和穆青娥推测的才更可能是真相。 他便想起许久不曾搭话的阿珉:你有想法吗? 听五十弦的意思,似乎是建议他们先绕开明城,避其锋芒。 「皆可。」 你以前是怎么通过明城的? 「一只耳朵。」 你到朝都的时候,究竟还剩下什么? 阿珉不回答了。 他对秦鹿的隐瞒并不惊讶,也不生气,但也没有反对凤曲和秦鹿置气。 两人都有同感,越是深入江湖,凤曲就越和这世道格格不入。而这份异常的背后,显然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阿珉的纵容。 阿珉为他挡下的风雨,本该是将凤曲磋磨得更加圆滑的必经。 现在,这些打磨却被不断省略,二人深感迷茫,也渐渐无法把握冥冥之中的平衡。 我会尽量面对的。凤曲轻声道,和胡缨没有完成的那次交易,我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了。虽然还不明白对错,但是谢谢你帮我保护眼睛,也谢谢你比我还珍惜凤曲。 阿珉顿了片刻,冷笑一声:「别这么说。我又不是你,根本不知道你,我从来就不懂你。」 凤曲: 凤曲:你用这记性背剑谱?活该你天下第一。 阿珉仍是哼笑,但好歹不再出言呛他。 以凤曲的服软告终,阿珉也决定和他握手言和。而阿珉示好的手段,就是冷冰冰地透露情报,比之宣州,他对明城似乎熟悉不少: 「明城的七星是玉衡。如果你们是猜他在报复揭露瘟疫之人,那以他的个性,不算意外。」 凤曲默然许久,懵懵地反问:什么个性? 阿珉长长地哼了一声,带着鄙夷,言简意赅:「小人。」 嘶。 能讨阿珉喜欢的人很少,但能被他批评到这种程度的似乎也不多见。 - 「经过瑶城和宣州,你应该看出来了。观天楼并非只有一个主人,而是由七星和守楼人共同管理。通常而论,七星权限更高,对外代表着观天楼;守楼人刀口对内,虽然无权和七星对抗,但可以直接发信给朝都,实际起着监督和制衡的作用。」 阿珉介绍说:「不过,守楼人到底有多大权力,最终取决于七星的能力和态度。」 凤曲回忆一会儿,秦鹿和荣守心、微茫和胡缨两对组合,就能说明现状。 如秦鹿地位超然,手腕强硬,铁了心不和荣守心配合,那么荣守心就连一起出面公布考题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被凤曲一剑刺死,秦鹿都能笑嘻嘻给他收尸; 而微茫相较之下更显迟钝,她的权欲更低,不在乎被胡缨分权,反而很依赖胡缨帮她分担压力所以胡缨也拥有了和考生对话乃至下令的权力,她和微茫就更接近同僚和搭档的关系。 那玉衡是哪种? 「哪种都不是。」 ? 阿珉没有再说,倒是商吹玉想起了凤曲对海内知之甚少,主动转头和他介绍: 明城的饥荒之后,先帝曾经命令明城收拾残局,为此还派出了当时位至六部尚书的宠臣沈氏。但沈氏在明城一无所得,返回朝都就被治罪,牵出了一连串的罪行,贪墨舞弊、卖官鬻爵据说向先帝揭发的,就是明城的偃师一族新帝登基后,为了表彰偃师当时的功绩,便封了偃师家的公子,偃师珏作为玉衡。 仿佛错觉,凤曲余光瞟见,在商吹玉提及沈氏时,一直静默不言的秦鹿有了瞬间的抬头。 第180章 但他并无二话,就连微微的抬头都像是一个巧合,很快又转过眼去,看不清神情。 整个故事听上去,依然没有和瘟疫搭边,但已经先后出现了朱县令、偃师珏、尚书沈氏三个人物,凤曲有些云里雾里,穆青娥却是恍然大悟:难怪当时他 她想说的是前世的事,但面对一双双好奇望来的眼睛,穆青娥话语一顿,五十弦又接过话头:既然我们在不正山看到这么多尸体,就说明沈尚书当时的收尾没有做好。 可是在那之后,明城为什么不继续处理呢? 五十弦道:这些人都逃出明城了,又在深山,按理说很难有人再找到他们。明城要是还派专人进山收殓,费时费力不说,朝都拨下来的款项可不见得够用呢。 所以,他们都寄希望于这些尸体永远不被察觉。 被野兽吃掉、被暴雨冲散、被泥土掩埋怎样都好,就是不要发现尸体来自明城。 为了这一目的,朱县令谎称宣州的瘟疫是所谓诅咒,而府衙也对此视若无睹、轻拿轻放。 因为宣州的粮食都来自明城调度,一旦得罪明城,后果不堪设想。 但随着穆青娥和他们的举动,从宣州瘟疫到明城饥荒,一系列的真相逐渐发掘,背后元凶也将渐渐浮出水面。 他已经杀了朱县令,而宣州府衙不敢反抗,就连摇光和胡缨对此也不能多说。 这正是那家伙狂妄的示威。 仿佛在说,即便被所有人看穿,也没有人敢点破。 五十弦和穆青娥也已想通,前世的穆青娥会在进入明城诸事不顺乃至陨落,恐怕也是这个元凶的手笔。即使穆青娥并未动摇他的谎言,他依然对她赶尽杀绝。 此时,阿珉才开口补充:「在明城,玉衡和守楼人,都叫偃师珏。」 - 五人齐齐陷入沉默,就当前的形势来看,只怕他们一旦进入明城,就要面临玉衡这一劲敌。 连只是跟着他们解决瘟疫的考生都自发绕路,更何况是身处最核心的他们? 可见玉衡的恶名早就传遍天下,让人退避三舍,望而生畏。 无论如何,先把今晚的晚餐解决了吧。我去找点柴火。凤曲敲敲麻木的大腿,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这会儿也是千头万绪,对未知的玉衡既是愤慨,又有担忧。 加上宣州一程其实让他后怕不已,虽然不至于折员,但商吹玉染病濒死、穆青娥身陷囹圄,自己也数经蛇患,这还是胡缨、微茫都对他们手下留情。 到底是继续深入,还是和其他考生一样暂且回避 凤曲不敢再草率做出抉择了。 商吹玉照常跟着起身,但穆青娥也默默站起:凤曲,今天我陪你吧。 凤曲一怔,和商吹玉一道看向了她。 刚点燃的篝火尚显微弱,明灭颤抖,光亮在穆青娥的面庞上明晦不定。 商吹玉虽然恨不能时刻陪着凤曲,但也能看出穆青娥是有秘密要说,他只好坐下,双目满是担忧:老师,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凤曲感激他不让自己为难,也主动给穆青娥拨出一条狭道:走吧。 穆青娥回头看了商吹玉一眼,微微点首,随着凤曲一起钻进林中。 两人分花拂叶走出好几里远,耳边传来沙沙的动静,凤曲便看向穆青娥。 那是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信纸,可以看出穆青娥将它拆看了多少遍。 此时她将信纸递了过来,指尖微颤,又刻意别过眼去。 凤曲就知道,信里一定有他不乐意看到的东西。 穆青娥也便开门见山: 倾岛主说,要你立刻和商吹玉分道扬镳。你想怎么办? 第055章 知神恩 凤曲九岁才被倾五岳接到岛上,当时,且去岛全岛上下就已经对凤仪山庄抱有深沉的恨意。 准确来说,这股仇恨不仅仅是在凤曲或者倾五岳的这一代。 追根溯源,从高/祖皇帝开国建朝,商瑶流落凤凰峡、倾如故迁居且去岛之时起,两派门生就已势同水火,不死不休。 凤曲也一直对此深感困惑 倾五岳不曾特意教他有关且去岛的历史,而是初来乍到就逼他习剑练武。凤曲一直认为是倾九洲的地位,导致了倾五岳对他抱有过高的期待,但来到海内日久,这个念头又逐渐发生动摇。 因为,他渐渐想起,江容等师弟师妹,都是按部就班文武兼修。 而且由于缺少对且去岛历史的了解,凤曲偶尔还不能共情同门对凤仪山庄的仇恨。 不过穆青娥问起,凤曲还是能从记忆里找出一个答案:我们和凤仪山庄的矛盾,好像是因为凤仪山庄坚称且去岛藏匿蛊人,而岛上大家都说,藏匿蛊人的是凤仪山庄。 穆青娥柳眉微拧:蛊人?如果只是一两个蛊人,应该不会影响你们。且不说大多数蛊都有解除之法,就算真的发作,你们两派也不缺高手制服蛊人吧? 凤曲颔首:我也是这么想。想来应该还有更深的历史原因,但我不了解的东西,也不能信口开河。 第181章 穆青娥了解他的个性,知道他就是这样一板一眼的少年。 再三打量凤曲的神色之后,穆青娥也越发确认,凤曲当真如他所说,对蛊人一事知之甚少这一点蹊跷,联系上且去岛的历史,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你生在且去岛上,却不知道蛊人。这就像作为一门遗孤,竟不认识杀父仇人似的你确定且去岛没有教过你类似的常识吗? 凤曲眨了眨眼,一时有些费解。 他看出了穆青娥神色之凝重,也随着定下心神,渐渐忐忑起来:偶尔会听同门说起,但次数很少。蛊人的话题在且去岛算是禁忌。怎么了吗? 穆青娥问:最基础的常识也没有吗? 凤曲回忆一会儿,将记忆里有关的东西一概翻找出来:我知道巫蛊的发源地是西南宣州一带。前朝利用蛊人压迫百姓,民情激愤,高/祖皇帝好像是前朝一支贵族的后裔,满门抄斩只有他活下来藏在民间,借此机会夺了前朝的权。 之后,蛊人和蛊师就都逃去扶桑了吧?接连两代皇帝都在讨伐扶桑,直到先帝接受了扶桑的和亲,似乎就恢复了太平。 穆青娥定定看他:好,剩下的,就由我来告诉你。 - 大虞不会有比定州慕家更了解蛊的人了。 而在这支队伍里,恐怕也不会有比她更理解蛊人的人了。 目前的蛊人分为三种。最常见的,就是前朝遗留的、影响力并不那么大的蛊,这类蛊通常只是单纯的致残或者致死,并无控制人行动的效力,而且基本都有解除的办法我的先祖就是受高/祖命令,历代研究解蛊之术,力求让这类蛊即使在大虞存活,也无法伤及百姓。 第二种,是西南遗民偷偷带走,或者在扶桑研制而出的蛊。这类蛊,因为慕家都没有多少途径接触,所以海内至今并无解蛊的办法。你师父所中的蛊就是那类,它最恶毒的一点,在于吸食中蛊之人的内功。若是内力浅薄,当场就会一命呜呼;但要是像岛主那样内力深厚,乐观来看,虽然可以多撑一段时日,但蛊虫也会借此机会越藏越深,直至钻入肺腑而当宿主死去,它就会自发回到蛊师的身边,将它吸食的功力交予蛊师。 凤曲倒吸一口冷气,忙问:那第三种呢? 穆青娥停下脚步,忽而抬起了头。 目之所及,是亭亭如盖的高树、叠叠如云的密林。天空已经暗了下去,一角恬淡的月光朦朦胧胧,仿佛迎头泼来的冰沙,穿过枝叶,蒙住她的眉眼。 穆青娥便闭上了眼:第三种,是前朝皇室专用,可以一统万蛊的母蛊。 凤曲喃喃重复:母蛊? 我们称它为蛊中之王,因为只要它现身人世,一切蛊虫都会听其号令。就算天下最厉害的蛊师,也无法对抗母蛊的威力它的正式名字,叫神恩。 「神恩。」 阿珉的声音和穆青娥的介绍叠在一起,仿佛撞钟,在凤曲脑海中搅起风云变幻。他僵硬地站在原地,随着阿珉一道默念:神恩 荣守心和有栖川野都曾提及,他没有想到,竟然会在穆青娥的口中再次听说神恩。 穆青娥道: 神恩之蛊,一母八子,以九神1命名。其中中蛊太常为母,其余八蛊为子。八蛊若是蛰伏,太常也独木难支,可一旦让太常找回八蛊,九神齐聚,太常就会成为完全的神恩。到那时,九神宿主必遭反噬,但太常的力量会空前强大强大到足以颠覆整个大虞。 凤曲呆呆地退了半步:颠覆大虞? 它能召集天下所有的活蛊与蛊人,蛊人听其号令,活蛊游伺寻主。你可以想象,要是所有的蛊虫都找到宿主,而且蛊人也因此听令于同一个人颠覆大虞,难道是什么难事吗? 可是,世上真的存在这么荒唐的力量?或者这只是传说? 当然是真的存在。 穆青娥转头看他。 树影摇晃,如鬼如魅。月光无法驱逐的阴翳,将穆青娥完全笼罩,直到凤曲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穆青娥说:这件事只告诉你,无所谓你信与不信。 她的唇形变换,缓慢道:这是我第二次作为穆青娥站在明城和宣州之间。上一次,再过不久我就会成为神恩子蛊之一的宿主,太阴。 - 穆青娥是和阿珉一样特殊的人。 他们都经历过那个悲惨的、毫无希望的前世。 凤曲喉口发紧,不得其言。只能从穆青娥的表情里看出,他现在的表现一定很蠢,所以她才会忍俊不禁,偏过头去低低发笑。 凤曲张了张口,几乎就要和她坦白阿珉的事。 但阿珉打断了他:「问她是怎么变成太阴的?」 凤曲只好照做。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穆青娥端正姿态,折下一枝过了花期、已显衰败的杏花,神恩能激发人全部的潜力,对宿主的体质要求也相当严苛。至少,我还没有见过什么人不受外界干扰地长成适合神恩入体的身体。 第182章 那 那么,要想成为能供神恩栖息的宿主,就必须借助外力了。穆青娥道,最常见的手段,就是从小饮用一种秘药,三五载的时间,能让一个孩子变得适宜任何蛊虫生长。我作为慕家人,为苍生试蛊乃是我族使命,所以我们家族所有人都会自幼服用秘药,我也是因此成为太阴的宿主。 凤曲愕然听着,震撼于慕家人不为人知的付出和牺牲。 穆青娥的一言一语,都说明暮钟湖案的那晚,慕家人说不定用肉身豢养着无数奇蛊,却宁可身死,也没有借蛊虫之力,对普通人反抗。 而穆青娥接下来的话,则是比前一句更为惊人的警告: 在瑶城时,你从商吹玉那儿带了他服用的药渣来找我。我一直没有给你答案,今天就坦白告诉你那就是能将人改造成足以负荷神恩的身体的药。 穆青娥举步过来,手中花枝慢坠,沦落脚下,碾作尘灰:我无法看清商吹玉现在是不是神恩宿主,因为子蛊在发作之前毫无预兆,任何人都不能判断它是否存在。但凤仪山庄千方百计将他这样培养,再想想倾岛主对凤仪山庄深恶痛绝的态度 神恩一经发作,他将失去所有理智,对亲近之人也会赶尽杀绝。即使现在对你敬爱尊崇,但当神恩发作之时,他就只是神恩蛊人,再不是你熟悉的商吹玉。 凤曲,你真的还要和他同行吗? - 露宿的计划泡汤了。 方才万里无云的晴天,须臾聚起电闪雷鸣的乌云。厚重的浓云堆叠如山,轮廓虬结如百年的树根、又如惊涛激岸时的泡沫。篝火艰难地焚烧,被倾落如幕的暴雨冲散了燃烟,只剩微弱的火苗苦苦支撑。 众人不得已折返马车,升起聊胜于无的雨篷。 穆青娥和凤曲终于从林中返回,五十弦和商吹玉一人一手,将两人拉回车上,雨天的寒气和雷电的气息相迭,一进马车,又从凤曲身上蒸出一层微妙的凉意。 我们得冒雨赶路了。穆青娥拧干衣摆的水,用旧衣擦拭头发。 话音刚落,不等商吹玉起身,凤曲已经猫腰钻了出去:我去吧。 车外马鞭一振。 少年清喝如雷、马车疾奔如电,伴随初夏将人淋冲透彻的狂雨,马蹄擂山,声声如催。 商吹玉的目光于穆青娥和凤曲之间逡巡,似有疑惑,但都压下未表。 倒是穆青娥留意到他的眼神,微微含笑,一边用五十弦递来的手炉暖衣,一边意有所指地叹说:他可是被我们所有人认可的boss,不是吗? 这话像是说给商吹玉听,又像说给所有人听。 五十弦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商吹玉隐约听懂几分,看向了静默不语的秦鹿。 穆青娥又道:拿到三枚信物,就能替换队友。你们有人想退出的话,可要努力拿下明城的信物,这样就能早早脱身了。 五十弦惊叫一声:我没有划水啊!小穆,我在宣州也很努力挖坑焚尸的,我手上都起泡了,不要赶我走啊!! 商吹玉毫不犹疑:我要陪着老师。 唯独秦鹿默了片刻,兀自闭目休养,不予搭理。 但三人都听到了他广袖遮掩之下,悄悄传出的几声脆响。那把精铁锻造的折扇被秦鹿攥了一天,哪怕车外风啸雨打,都藏不住那点动静。 穆青娥知道,秦鹿的耐心已经告罄,凤曲的脾气倒是更胜一筹。 至多再拖三四天的光景,就算凤曲沉住脾气,秦鹿也不会再和他干耗了。 因为秦鹿和他们一样,都没想过离开这支队伍。 都如初时一般,依旧认可着凤曲此人。 - 幸亏有小花父亲的加固,经过一晚暴雨和疾奔,马车竟然没有溃散彻底。 它比凤曲的计划还多撑两天,一直撑到了众人进城。 不过,到了城关,马车便彻底不行了。 凤曲决定放弃木车,只牵双马,好在刚进城就遇上一间客栈,五十弦自告奋勇前去定下三间客房,返回时兴冲冲的,凤曲多嘴一问:是帮药铺煎药挣的钱吗? 嗯?煎药?五十弦如闻笑话,抬了抬腿,腰上鼓鼓囊囊的钱袋一荡,我以前接的可都是千金往上的大客户。就算都是社畜,我也是业界大厂的一线员工,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沦落到煎药为生? 凤曲: 凤曲:因为我就是这样的? 当他的语气过于诚恳,饶是五十弦也说不出奚落的话了。 只好鼓励似的拍拍肩膀:穷怎么了?咱靠双手脱贫,精神富裕! 凤曲: 靠杀人赚钱的家伙怎么好意思鼓励他的? 两人正谈笑着,商吹玉把马牵去马厩,穆青娥在后用手肘接连碰了秦鹿好几下,可秦鹿端袖而立,腰背挺得笔直,好像毫无察觉。 穆青娥暗示几次不见他反应,也失去耐心,暗自翻个白眼:日后有你悔的。 第183章 秦鹿听在耳中,佯作未闻。 等到五十弦一手拉扯穆青娥,另一只手和凤曲打打闹闹,三人一齐跨进门店。小二上前招呼,凤曲倏忽一顿,转头过来张望:等等 秦鹿还在原处,心中跳了一下。 却听凤曲紧跟着喊:吹玉,快过来!她俩要把我拽去姑娘房间了 五十弦嬉笑不停,商吹玉安置好马匹,无奈一叹,从秦鹿身边擦过,轻盈地赶去凤曲身边将他拉开:不许欺负老师。 五十弦咯咯笑说:你不想看他红着脸讲那些大道理?决定了,今晚请boss喝酒吧! 我不喝,你松开! 要喝要喝,快回客房洗浴更衣,晚些去逛夜市,回来和我比酒! 青娥,你快说说她 小穆跟我都是一边儿的! 他们难得摆脱了暴雨和山路,虽然装束狼狈,但个个生得俊俏秀美,周围客人听着打闹,认出是近来常见的江湖侠客,也不禁善意起哄。 一时间,堂内堂外俱是笑语,唯有秦鹿停在门边,待到凤曲被五十弦扯上楼去,喧嚣渐远,他才终于踏进了客栈。 小二将一把钥匙递来:姑娘,这是您朋友留给您的房间。 秦鹿眼睑微跳:朋友 就是方才付钱的那位姑娘。 秦鹿默然片刻,眼眸微暗。 他轻轻嗯一声,接过钥匙便独自上楼去了。 堂内照旧热闹,在凤曲一行人回去客房后,又有两个少年迈进客栈,吵得面红耳赤。 熟悉他们的客人循声望过来,笑说:子邈又和小邱吵架呢,你们不是肝胆相照的知己吗? 华子邈连呸数声,对身边人一扯嘴唇:知己?那是小明才会说的酸话,我跟邱榭,哼 邱榭背负长剑,被他诋毁到这种程度,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看上去是个风度翩翩佳公子,但他紧随着开口,便掩不住语气中吊儿郎当的玩味:舍弟让各位看笑话了。子邈啊,快给大家赔个不是,不然人家该说你们常山剑派教人无方咯。 华子邈气呼呼瞪他一阵,小二知道他俩是在客栈逗留多日的熟客,急忙斡旋:方才店里也有几个客人,就和二位一般融洽呢。 华子邈竖起眉宇:融洽? 邱榭含笑点首:确是融洽。那几个客人也是外地过来,奔着盟主大比去的吗? 小二道:这倒不知,或许 二楼的房门忽开,商吹玉探出头来:烧两桶水。 华子邈的眼睛便定在他身上不动了,半晌尖叫一声:小玉! 商吹玉僵着脸望了过去,和他对上眼神,瞬息之间便想关门。 华子邈掠足而起,略过楼梯,笔直飞去二楼,双手在阑干处一攀,两脚抵住房门,一张泪光盈盈的脸蛋挤了过去:小玉在这里,那小凤一定也在了!小凤!! 凤曲本在屏风后边换衣,听他在门口大呼小叫,吓得腰带都来不及束,匆匆露出脸:子邈?! 华子邈立即冲进房间,浑然不见凤曲脏兮兮的衣服。 他张开双臂,热情得像要把凤曲烫到沸腾,搂住凤曲的脖子,整个人便往上一挂: 我好想你啊,小凤!!你们也来明城了,真好真好,我们又能一起比剑了!! - 面对热情洋溢的华子邈,单是换好一件衣服都似困难加倍。 隔着屏风,华子邈炯炯的目光依然像在凤曲后背烫了个洞。好在商吹玉持弓抱臂,死死盯住了华子邈,邱榭也在外品茶,一直挂着笑脸,自称帮忙看管华子邈。 总之,在多达三个人的围观下,凤曲好歹是换好了干净衣服。 刚绕出去,华子邈又抱了过来,连哭带嚎:小凤,我跟你说,邱榭这混蛋仗着小明不在天天气我,你快帮我出气! 被点名的邱榭眉宇微挑,抱拳对凤曲一礼:让倾少侠见笑了。 凤曲摆摆手:哪里的话,都是朋友。 在宣州的相处的确让他们成为了朋友。 除了曹瑜、明雪昭和华子邈,他们队中还有一位剑客和一位药师。而邱榭,就是那个后来才回归队伍的剑客。 不同于被全门派溺爱的华子邈,也和曹瑜、明雪昭两个游侠有所区分,邱榭反而和凤曲很有共鸣。 他是明烛宫的首徒,二人初见便有些惺惺相惜,都对身为首徒的压力极有共感。虽不曾像和华子邈这样抱成一团,但邱榭稳重从容的做派,相当契合凤曲对首徒的想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邱榭正是且去岛期待的大师兄,也是他期待的自己。 话说,你们怎么也来明城?瘟疫一事是因你们而败露,明城面上不说,心下该是恨透你们了。邱榭沉吟着,他一眼看清了现状,对凤曲的勇气便越发钦佩,莫非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凤曲摇头:只是觉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而且路上遇到大雨,改道去幽州也太远了,只好先来明城。你们又是怎么回事? 第184章 华子邈插言解释:还不是为了帮邱榭。 凤曲笑问:此话怎讲? 邱榭的师父、明烛宫的宫主有个小女儿,也就是邱榭的小师妹。一年前邱榭惹了小师妹,小师妹就离家出走,杳无音讯。直到小半年前才打听到,说小师妹正要参加盟主大比。宫主立马打发邱榭下山,将功折罪,无论如何也要把小师妹带回明烛宫去。 华子邈幸灾乐祸地叉腰说着,要不是听说小师妹来了明城,我们原本也想绕道先去玉城呢。 邱榭极为配合地在旁叹息,对凤曲说:你可真要庆幸你的师弟师妹都不惹事,否则,大师兄可没工夫练武,天天净给那帮小孩擦屁股了。 这么说来,小师妹也是考生?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那个小妖女,她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危险。 凤曲失笑,还想劝慰两句,华子邈又觉技痒,趁商吹玉在屏风后边更衣,抓起凤曲便往门外一冲:别聊了赶紧跟我比第七十六回剑!我的问心剑又有进步,这次肯定赢你!! 凤曲阻拦不及,只见房门豁然大开。 小二正端着热水过来,轻风拂过,门边衣影疾掠。小二惊道:姑娘当心! 凤曲转眼一看,秦鹿正整理裙袂,堪堪躲过飞溅的水珠。他冷着一张脸,状似不曾看到凤曲和华子邈的拉扯,微微向旁一偏:我是想说,给我房间也备些热水。 小二呆呆说:您的房间不是已经送去了吗? 秦鹿: 秦鹿:水冷了,换更热的来。 小二连连点头,秦鹿转身拂袖,一眨眼又返回房中不见了。 凤曲从头到尾来不及开口,华子邈躲在他的身边,也循着秦鹿的方向张望:秦娘子今天脾气好差啊。 有吗? 有啊。虽然她的脾气有些隐晦,但今天生气生得很明显。 他气什么? 我哪知道!是不是你惹她了? 凤曲未置可否,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我? 华子邈还从未见过凤曲这副表情,抖一下,急忙改口:那肯定是她惹你生气了!瞧不出来,秦娘子居然是这种人,惹你生气,真坏。 话音未落,房中飘来邱榭的轻笑:现在是你惹别人生气了。 华子邈扭头问:我?我惹谁 商吹玉背负双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华子邈转过脸,就和商吹玉微微倾近的身子一撞。 商吹玉比他年长,身量更高、肩背更宽,华子邈懵懵抬起脸,便见商吹玉的眼瞳深邃一片,如一幕即将把他吞噬的深空:放开老师。 华子邈听话撒手:非常抱歉。 第056章 新西坊 华子邈一行比他们更早动身,不过因为忌惮玉衡的报复,也为了留意邱榭的小师妹,他们一路走得相当缓慢,昼出夜伏,每每经过什么地方都会仔细打听消息。 而这恰好又弥补了凤曲等人为了避雨而来不及收集信息的缺陷。 两队汇合,双方都很欣喜。 曹瑜回来后,特意在酒楼安排了一桌酒菜为朋友接风洗尘,又提起今天外出探听到的线索,毫不吝啬地分享给在座众人:听说明城的考试已经过了好几轮,一直都是那个规则。但具体的还是打听不到,他们把考试地点定在靖和县,进去之后就有人给题,不用专门去找玉衡。 回忆起在宣州寻找摇光时的狼狈,凤曲大松一口气:那就好。靖和县离这里远吗? 不远,再过两个县镇就是。明城的观天楼也在那里。 凤曲连连道谢,满桌寒暄,他又注意到商吹玉的目光一直飘向包厢之外。 他们正处于城中心的酒楼,现下日暮鼓动,华灯如潮,遥隔数里也能听到渺渺凤箫、嚣嚣鱼龙。喧哗的人声时近时远,夜幕渐垂,灯色却如点昼这里无疑是座相当繁华的城池。 明雪昭也留意到两人的眼神,笑问:是好奇夜市吗? 凤曲听五十弦提过夜市,但其他城里大都不会入夜还热闹至此,便顺着他的话问:最近怎么会有夜市,是明城有什么节日吗? 明雪昭笑着摇头:自从玉衡掌权,和府衙谈判之后,明城不论何时都是这样热闹。不禁夜出、不禁宵市,加上瑶城商贾走商之时,大多会选择宣州、明城、幽州这条路线去往朝都,明城也借此大兴商贸。虽然比不上瑶城那么多海外的新奇宝贝,但明城人口众多,热闹起来还是很有气势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家吃过饭,一起去夜市逛逛吧。曹瑜拿定主意,看出身边的华子邈早就跃跃欲试,无奈地把他一按,但是子邈,你至少得把碗里的饭吃完。 华子邈悲鸣一声,连忙埋头饭碗里苦苦奋战了。 凤曲还有些犹豫,但见五十弦两眼迸光,穆青娥也未反对。 想到大家逗留宣州时,为了病患都忙得脚不沾地,不敢懈怠,而且观棠县遭受瘟疫,元气大伤,别说放松,能保证一日三餐的用度都不容易。 第185章 难得到了明城这样的大城,玩上一两天应该也不妨事。 阿珉想去看看吗? 「与我何干。」 那就是想了。 如果不想,阿珉压根不会理他。 凤曲满意地点点头:那就逛逛吧,说不定能顺带添置一些用品。大家以为呢? 五十弦双手双脚地附议,穆青娥点首称好。 凤曲刻意不看秦鹿的反应,碰了碰身边还在打量窗外的商吹玉,轻声问:是发现什么东西了?等下我们一起出门看看。 商吹玉静了片刻,将声音压得比他更轻,缓缓道:这里是令和县。 令和县凤曲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记起来了,这里是吹玉十一年前居住的县城。当时带走了柳姬的火灾,就在距此不远的西坊。 他定了定神,往商吹玉的碗里夹了一片肉,神色如常:我陪你。 - 十一年前的西坊早已变了模样。 那场大火吞噬了数十上百条生命,也烧尽了令和县最后的破败。县衙借此机会重整西坊,如今已是粉墙环护、翠瓦林墙。 住在内里的居民恐怕也不再是昔日的穷苦人们,坊间碧柳如绦、繁花如烟,幼童穿街跑巷,地上残留着烟火燃后的灰烬。若非这里还叫令和县,凤曲都不敢相信,西坊曾经是那么凄惨潦倒的地方。 曹瑜在后介绍:西坊是令和县最新的一角,传说这些住房都是凤仪山庄出资建造。不然怎么说不愧是皇商,这手笔多大方,令和县的县衙也拍马莫及啊。 凤仪山庄?凤曲下意识挡住商吹玉的身体,回头问,凤仪山庄怎么来明城造房子? 说是凤仪山庄的人来明城办事,不小心就起了火。若是其他地方,可能不敢和凤仪山庄计较什么,就连当时的明城也是想息事宁人,好几年都没找凤仪山庄索赔。曹瑜啧啧说,不过前几年明城大旱,饥荒弄得民不聊生,再加上沈尚书咳。总之那会儿明城财库空落,又无处安置灾民,刚巧就记起了凤仪山庄,所以 凤曲惊奇地问:过去这么久,凤仪山庄还肯答应? 曹瑜便笑:如果只是官府去找,那可能得求到皇上面前才有点作用。但这里是明城,明城的主子可不是官府是偃师家啊。 他一边说着,对商吹玉歉意地抱拳:商二公子,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如果有什么出入您请见谅。 商吹玉摇摇头:这些事我也不清楚。 倒不是客气,他是真的不清楚。 于他而言,商晤和商别意无限趋近陌生,哪怕父兄都再三强调所谓的血浓于水,商吹玉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感情。他们做了善事还是做了坏事,他都不会因此感到骄傲或者屈辱。 况且现在已经找到了老师,找到了这个现存的唯一善待柳吹玉的人,他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对谈间,方才四处奔跑的小孩又从巷子里钻了出来。 他好像摔了一跤,一身的尘灰,扯着嗓子嚎啕不休,一路喊着娘,踉踉跄跄往一户宅子里钻。 途中一个不慎,小孩一头撞上了路中央的凤曲。 额头恰好磕在凤曲的剑鞘,本就哭得皱巴巴的脸蛋顿时变得更可怜了:呜哇!娘!! 凤曲一惊,身边商吹玉已经皱眉去拉小孩。凤曲急忙把他挡开,哭笑不得地蹲了下去,同小孩平视:撞到哪儿了这是?啊呀,是额头啊 他一边说,一边拈起衣袖帮忙擦灰:不痛不痛,把脸擦干净,换身衣服就不痛了。来,哥哥帮忙吹吹。 小孩愣愣地被他拉近过去,温暖的风便冲他额头上的红肿轻吹。 哭泣声果然停了,小孩攥住凤曲的衣袖,红着脸嗫嚅:对、对不起哥哥撞到你了。 他的娘亲这才从宅里钻了出来,忙着在衣摆擦手,看见一行人高马大的江湖人,心下一惊:豆子!怎么冲撞哥哥姐姐,快道歉呀! 她抬起脸对众人赔笑:不好意思,孩子小不懂事,是不是撞到你们了?真对不起。 凤曲连连摆手:没那回事。 五十弦则在旁帮腔:我们boss是专门带过好几年小孩的,这种程度根本不影响。 首徒凤曲和首徒邱榭都露出了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小孩则跑回母亲怀里,揪着母亲的衣服道:哥哥帮我吹吹,很舒服。 一场闹剧有惊无险,凤曲笑着挥别了这对母子,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异样。 只有他知道,那对母子走入的宅子,恰好是当年被烧得最严重的柳姬的家。 商吹玉一直目送母子离开,回过神时,凤曲在旁注视着他。 商吹玉有些赧然:我走神了。老师真的没事吗? 一个小孩而已,而且是撞到了我的剑上,我当然什么事都没有。 老师连应对小孩也很拿手。 嗯,五十弦也说了,我毕竟在且去岛当了这么多年大师兄呢。好几个师弟师妹都是我从奶娃娃开始带大的。 第186章 商吹玉轻轻点头:那是很宝贵的经验。 凤曲道:当然宝贵,否则我该怎么伺候好这么难办的你? 商吹玉: 商吹玉悄悄垂下眼睑:果然是因为我太难缠,老师才离开我吗? 这回轮到凤曲语塞了。 他无言半晌,实在忍俊不禁:你不会认真这么想吧? 商吹玉见他发笑,也跟着笑了起来:现在不会那样想了。 只是现在?那以前真的这样想过咯? 很久以前。 是什么时候想开的? 商吹玉的脚步顿了顿。 曹瑜等人都已渐渐走远,他们两人微有落后,但不着急追赶。 这样闲庭信步的心情,好像是第一次降临在他们身上。 从前总是兵荒马乱,难得有了交心的夜晚,凤曲却紧跟着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商吹玉答:和您重逢的那天,您说不再记得我了,我也觉得很好。 为什么? 在您遇到意外和您厌烦了我之间,我宁可是厌烦;但在您厌烦我和您忘记我之间,我希望那只是忘记。商吹玉轻声说,老师每次出现,都给出了最让我开心的答案。所以我也渐渐有信心,相信我可能是有存在的意义的。 凤曲静静看着他,远处火树银花、千灯如雨,人声压下了心跳,千言万语都化成叹息。 - 他已经想通了所有。 一个五岁的孩子,失去他的庇佑,理所当然会被凤仪山庄的人再次找到。 吹玉最终还是回到了凤仪山庄,这好像是命运在嘲笑凤曲的徒劳。 但即便商吹玉按照剧情变得乖张暴戾,在传闻中成为将仆从剥皮抽筋之人凤曲猜想,能让他怨憎到不惜弄脏自己的手的仆从,恐怕就是十一年前烧死了柳姬的那几个人。 他的确和剧情并无二样,一如五十弦描述的那般孤僻傲慢。 可宿命之外的努力绝非毫无意义。 柳吹玉是个天赋异禀的学生,他已经从凤曲那里学到了最重要的一点。 商吹玉回到山庄,是为了给母亲报仇; 柳吹玉回到山庄,是为了活下去,等待约定的重逢。 - 他全都实现了。 - 追上华子邈他们的时候,一行人已经分作了三拨。 穆青娥和五十弦钻进人群里去买东西,秦鹿受明雪昭和曹瑜的邀请前去欣赏歌舞。逗留着等待凤曲的只有华子邈和邱榭,他们一人戴一张驱鬼面具,摇头晃脑地迎接凤曲:总算来啦! 华子邈把面具一摘:可惜阿绫没有一起过来。 阿绫是他们队里的药师,天生喜静,连凤曲也很少看到她。 邱榭道:就是你在,她才不来的。 呸,阿绫是因为很注重养生,这个时间她要睡觉了才不肯来! 凤曲还是初次听说这件事:阿绫很在意这个? 华子邈点头:阿绫还总说我们习武的是过度消耗身体,今后老得都会比她更快。哼,这不是无稽之谈么,我们习武那是强身健体,就算老了也会老当益壮。你看紫衣侯,再看倾岛主,哪个显老了? 凤曲便想起临走之时,对他细细嘱咐的倾五岳。 心下不免一沉,他还记得那张憔悴的病容,哪怕强打起精神说笑,也完全不能和平日的倾五岳相比。 邱榭则道:我们宫主倒是挺显老的。 华子邈一哼:那是你们明烛宫的功法有问题,恐怕你也不过三十就变个小老头儿,到时还找不到小师妹,就真的要被宫主撵出明烛宫,流落到街上当个老乞丐。你去问问那个花游笑呗,让他到时候多照顾一下你,啊,你得求凤曲帮你说情了。 听他越说越离谱,好像下一句都要给自己扣上英年早逝的诅咒,邱榭赶紧转开话题:刚才吃饭的时候,关于考官玉衡,曹瑜好多事没有说全,我们边走边说吧。 凤曲一口应下,又听邱榭问:倾少侠,你认为武林盟主最重要的是什么? 华子邈抢答:当然是武功! 邱榭追问:那我们之中,排序又当如何呢? 华子邈继续抢答:小凤第一我第二,第三是谁都无所谓! 邱榭笑眯眯地在他脑袋猛弹一下:你姓倾吗? 两人便将目光投了过来。 毕竟行走江湖,凤曲倒也揣摩过大家的武功水平。 阿珉自是一骑绝尘,压下不表。 在阿珉之后,大概就是五十弦和邱榭。不过五十弦的水平太过飘忽,又略输于邱榭。 这位邱师兄看似不着调,但行步之间气势颇足,有些眼力的人都能看出他内功深厚、剑法精湛,绝非等闲。 况且明烛宫其实不以剑术出名。 明烛宫传承的是奇门遁甲一类的术数,邱榭至今没有展现过那方面的能力,却能作为明烛宫的首徒现身人前,由此可见,此人深不可测。 不过要说兼修,他身边的商吹玉也不会逊色太多。 第187章 弓箭是商吹玉自学的武器,琴才是凤仪山庄令人生畏的杀手锏。 传说商瑶抚筝,曾令万鸟齐坠、日月失色,就连剑祖倾如故听闻筝声,步法也乱了一瞬,深陷迷阵。若非他们只是友朋切磋,较起真来,倾如故还未必能突破商瑶的钳制。 而商晤对吹玉又恨又憎,都无法否认商吹玉在琴道的天赋。商别意也曾承认,凤仪山庄最根源的传承,这一代只有商吹玉有那个本领。 再往后么 华子邈的剑法和他其实不相上下,只是凤曲年长几岁,内力更加深厚,所以没有阿珉帮助时也能显得略压华子邈一筹却不知道这种假象还能维持多久。 而曹瑜的重剑力道十分可怖,明雪昭的箭法精度也很骇人。 阿绫虽然确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药师,但穆青娥却具备基本的自保能力,用毒用针都很顺手,各类暗器也不离身。 想到这里,凤曲忽然一震。 他意识到,自己竟一直忽略了一个人秦鹿。 邱榭适时开口:在宣州时,曹瑜偶然看到了秦娘子的眼睛。我想现在并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但秦娘子其实就是瑶城的天权大人吧。 倾少侠不必紧张,我们都听说过天权的个性,绝不会对外声张。 不,天权可是男的,阿露她 最近你和天权吵架了吧? 邱榭笑眯眯打断了他,凤曲的最后一句挣扎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你们因何吵架,但我不得不劝倾兄一句。你们队里人才济济,不出意外是一定能杀进朝都决赛的。可惜宣州之时当然,我相信你们绝不后悔对抗官府,可你们激怒了玉衡,实话说,除却天权,我不认为你们队伍有人能和玉衡相抗。 华子邈愤慨道:你根本不知道小凤的剑法有多厉害! 邱榭摇头:玉衡的难缠之处不是武功。我们敬佩倾兄是人侠,所以肺腑之言不能不说,但愿倾兄不会厌烦。 凤曲也渐渐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不由抱拳弓身:洗耳恭听。 - 阿珉也曾对玉衡偃师珏此人给出小人的评价。 但有关他究竟做过何等令人发指之事,由于秦鹿不曾开口,只是道听途说的大家其实都没有确凿的例子。 直到邱榭铺垫起偃师珏这个名字和他的家族,凤曲才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偃师一族是明城的百年豪族。 事实上,他们盘踞明城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大虞朝的历史,就连追溯到前朝,也是人才辈出、颇有威名的名门望族。 但偃师的得意之处还不仅是他们在朝堂上的成绩,偃师在江湖之上,同样是一呼百应。 不同于江湖常见的刀剑枪戟,偃师一族的武器就和他们的名字一样乃是傀儡操纵之术。这类奇技淫巧原本都被视作旁门左道,可偃师一度依靠傀儡杀出盛名,引得万人敬拜、不敢忤逆。 坊间曾说他们的傀儡刀枪不入、水火不消,而且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不输活人。 正是因为偃师的得意,江湖上才渐渐兴起众多并不苛求武道的门派。明烛宫作为其一,邱榭自然对偃师也有一些了解。 不过偃师虽然得意,在大虞建朝以后,他们的傀儡之术似乎也在战争中失传,接连几代都没听说过有人继承。包括现在这个玉衡,虽然颇有本事,但对傀儡之术肯定远不如他先辈精通。 说到这里,邱榭面上隐有侥幸之色。 若非偃师家的傀儡术有所退步,在江湖上隐身日久,他们明烛宫也不会有现在的声势所以邱榭心中,其实也暗自担心着偃师珏因此为难自己。 凤曲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怕他? 邱榭还是连连叹息,摇头说:你还是没听明白。七星之中,哪个是省油的灯?你都和天权同行了,他的城府你能一无所觉?那我要说,面对偃师珏,你就得把他当作第二个天权去看,而且他只会比天权更加不近人情、心狠手辣。 天权也不至于这么可怕吧。 哈? 邱榭扳起手指细数:长安三十六年,天权上位,肃清观天楼一百零七人。长安三十七年玉衡来了,有样学样,明城观天楼一夜之间少了两百人。 凤曲: 长安三十八年,私商偷渡,贩卖禁药。天权查明上下游后一网打尽,人家埋伏四五年的生意网,天权只花三个月,轻犯押解朝都,重犯扣留瑶城,不理先帝,当场问斩。 长安三十九年,明城科场舞弊案发,抓出贪墨舞弊的官员十余人。玉衡递了个折子上去,先帝还没说话,玉衡自己给人抄家,财产充入明城公库,然后送了十几个脑袋交去朝都。 凤曲: 第188章 凤曲:先帝不是被他们气死的吧? 他单知道先帝晚年有些昏聩,手下官员阳奉阴违,但真没想到秦鹿和偃师珏能放肆到这种程度。 那秦鹿连先帝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反而对他还算给点面子他是不是已经该知足了? 邱榭再叹一声:天权好歹还有分寸,荣守心没死那几年,天权虽然把他冻着,也不至于撵他出去。但玉衡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钦封,圣旨上的守楼人和七星居然都是他的名字,大虞谁不惊讶,都觉得先帝怕是疯了。 这件事我也听说过,那他现在岂不是一人独大? 他若只是在明城一人独大也无所谓,咱不惹他,躲着走就是了。可玉衡他邱榭停了一会儿,左右张望,才把几人拉到路边无人的角落,你们知道沈尚书的案子么? 这也是刚听穆青娥说的。 凤曲努力回忆:是在饥荒里贪墨的那个吗? 邱榭沉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事情刚爆出来,认识沈尚书的谁都不信。他本名叫沈呈秋,是明城考出去的寒门子。曾经漂亮话也是说得一套一套的,感天动地,令人涕下。谁成想他能坏到这种程度,敛财万两黄金,酒池肉林、骄奢淫逸,但即便这样,沈呈秋也是襄王一路保荐的朝廷命官,六部尚书。外人都说沈呈秋是回到朝都才被治罪,但其实 他把声音压得只剩气音:送回朝都的只是傀儡,真正的沈呈秋在明城就死了! 凤曲大骇:你是说 嘘!邱榭抖了一抖,非但死了,还死得相当凄惨。那时住在靖和县的都看到,凌晨时分,城楼忽然挂起一具血淋淋的尸身,人皮剥尽了,只剩脑袋没动,血流了一地,惨得不得了。后来等不少人都看到了,就有屠夫过来把尸身放下,四肢切断放狗抢食、脏腑切碎洒进河里,最后的脑袋就在路中间,让几匹马来回奔窜,踩得完全瘪了下去。 凤曲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明明入了夏,背后却感到凛冽的寒意。 华子邈已经听得面色苍白,一个劲儿往凤曲怀里钻。商吹玉同样眉头紧锁,这些都是明城秘闻,偃师珏在位,当然不敢大肆传播,连他也不曾听过。 但偃师珏敢在百姓面前如此嚣张,恐怕也根本不怕风言风语。 当他把糊弄人的傀儡送去朝都,就已经是对先帝的极不尊重。可沈呈秋还死在偃师珏受封玉衡之前,也就是说,朝廷明知偃师珏狂妄至此,居然还封他做七星。 简直荒谬。 邱榭说完这些,又是摇头:要不是为了师妹,我真不会到这儿来涉险。天权现在的风评能慢慢转好,真少不了玉衡的对比。不过你知道,现在的大城,除了朝都,也就是明城和瑶城。明城仰仗瑶城的海口通商,瑶城依赖明城的粮食供养所以天权和玉衡冥冥之中还有几分制衡的意思,我看先帝接连挑了这两个大人上位,就是指着他们以恶制恶。 凤曲又不禁沉默了。 说到以恶制恶,他便想起瑶城河里的浮尸。 他当然无法立刻原谅秦鹿,也不可能因为偃师珏的可怕就去讨好秦鹿。在秦鹿坦白那件事,而他也彻底消化这个事实之前,凤曲实在不想面对秦鹿。 但,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邱榭的一言一语都在不断点拨着他: 秦鹿的铁石心肠究竟是原本就有,还是身在其位,非做不可? 面对穷凶极恶的偃师珏,秦鹿是会深感共鸣,还是避而远之呢? 第057章 云镜生 四个少年从街头逛到街尾,一路谈笑,感情愈好。 但等他们走完一个来回,还看见五十弦和穆青娥流连在路中间的各个摊子。她们难得见到这么热闹的市场,哪怕是平时冷静自持的穆青娥,此刻也目不暇给,不知不觉就被五十弦怂恿着买了不少物件。 钗环珠花、胭脂金钿,还有各色让人眼花的小吃。酸甜咸辣,一买便是多人份的,每次经过凤曲都要塞他手上。 街尾忽然窜出一条舞狮的队伍。 他们赶上了一家酒楼开业,锣鼓喧天、宾客如潮。狮舞飞纵,令人眼花缭乱,一时间周围都是喝彩,华子邈很快被引去注意:我去看看! 邱榭忙不迭跟上:不要乱跑!诶,倾兄,我先跟他过去,晚些碰不上就回客栈汇合吧。 两人很快遁进人潮,凤曲哭笑不得,迎面是五十弦塞来的一碟小吃。 碟中油汤鲜亮,浸着十来根竹签,竹签串了些木耳香菇一类的吃食。五十弦又跑远了,叫声在人海里沉浮:boss快吃!好东西! 走前不忘把新买的银钗也往凤曲发髻里再插几根。 凤曲正被人群推推搡搡,唯恐竹签扎到路人,又怕油汤泼溅衣服。 商吹玉努力挤近过来,接过那碟小吃,凤曲道:你尝尝,五十弦说这个好吃 话音未落,他的余光忽然定在人群之中。 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像泥鳅一般穿梭其间,又像捕食的雀儿,猛地啄起一只荷袋,指尖弹出刹那的银光将系带一割,荷袋稳稳落进手中。 第189章 小孩身高不到半人高,细细的腰身好像随时都能被人潮冲断。 他把荷袋一抓,再一蹲,就像鱼入江海似的,猛扎不见。 等等!凤曲清喝一声,将手上杂物都往商吹玉的怀里一塞,竭力拨开人潮赶去。 小孩明显是个惯偷。手法娴熟,线路清晰。 但他没有察觉凤曲的存在,一心只以为被偷的妇人不知道他,跑过几个拐角,见四下行人少了,就大松一口气,翻找起那只胀鼓鼓的荷袋。 小手还没拣出一块整银,后领便莫名一紧,双脚离了地去,小孩大叫一声,拧着身子后看:哪个不长眼的泼赖东西敢惹小爷! 眼角只扫到浅青色的一点衣影,耳廓则听见来人轻轻的一笑。 凤曲慢条斯理地反问:嗯您是哪儿的爷啊? 如果小孩只混在人群里,那他还不见得能追上。 可他自己往人圈外跑,凤曲脱离了行人的阻碍,速度立刻翻至小孩的数十倍都有余。最后一程几乎是玩笑似的追赶,特意挑了没人的地方再抓小孩。而他身法精通,诸多高手都不一定能立即察觉,小孩更不知道惹上了一个无声无息的对手。 小孩听出他的口音不是明城本地,嘴里越发的不干不净。 凤曲也不动怒,轻轻松松拿走了荷袋。 小孩毫无还手之力,气急败坏,转头想咬。凤曲将手一松,却是把人抛起,另一只手高高地提起他的脚踝。小孩一整个被他倒提,衣服里抖抖落落,又摔了几串铜钱出来。 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小孩大叫一声,抱住凤曲的腿就要动嘴。 凤曲又是轻飘飘地一丢。 他在岛上经常这样教训同门,就连江容这么大的脾气也能收拾得服服帖帖。 不出几个回合,小孩果然蔫了,软声求饶:求求你,放了我吧! 凤曲道:你不乱动,我早就放下你了。还跑吗? 小孩哭说:不跑了! 凤曲这才把人放回地上。 碎银铜钱落了一地,小孩吓得腿软,想捡又不敢动。凤曲弯腰拾起,清点片刻:成果颇丰嘛? 小孩嗫嚅着低下头去,凤曲正有些心软,想叫他把银钱归还了了事,却被小孩一手揪住衣摆,扯开了嗓子,对凤曲身后大喊:姐姐救我!! 凤曲遽然一惊,猛转回身,才见狭长的巷中一抹纤影逆光玉立。 不知对方是何时过来,竟然连他都不曾察觉动静。 不等凤曲开口,颅内阿珉果断道:「退。」 灯光照不进深巷,只能通过模模糊糊的轮廓和小孩的称呼判断,对方是一个女性。 然而连剑都来不及拔/出,女人已经抖鞭如蛇,直刺面门。 幕篱垂下的玄纱将她的容颜藏得彻底,一身黑衣劲装,双腕绑袖,甫一出手,阿珉就察觉到来人功夫不俗,很有门道。 阿珉错身让步连避三招,鞭子抽不中他,却极其灵活地一转攻势。 趁着阿珉专注眼前,长鞭在他腰上一卷,荷包蓦坠。背后的小孩扑地一滚,竟借着鞭子掩护,擦墙钻回了女人身后。对方显然也看出阿珉的武功,乍一得手便想后撤。 不料眼前的少年仿佛换了一个人,明明不久前她还看定了此人心软单纯,和小崽子捉弄都留有分寸。这会儿迎上她引以为傲的鞭子,竟然毫无畏惧,乱中拔剑,青锋错成九瓣剑影,惹人惊乱。 啧!女人意识到惹了硬茬,第一反应便是收鞭翻墙遁走。 奈何阿珉早把她的算计尽纳眼底,剑气如冬,步如踏梅。月光不及照亮全脸,阿珉的剑锋袭至女人面前,掠开重重黑纱。就在转眼,随着一声惊叫,阿珉的剑竟然堪堪止住。 这一收力,如江如海的内力遽然反扑,便似云吞日月,绝不轻松。但阿珉握剑的手毫不动摇,行止一瞬,就连方才铺天盖地的杀气也忽然收合。 只见女人五指如爪,提起干瘦的小孩,在幕篱断落之前,小孩成了又一道挡在面前的护卫。 阿珉的剑只差一发之毫就要割断孩子的喉咙。 天地寂静,少年剑客神色不动,如常收回了剑。 你也是领了悬赏来捉我的人?女人声色俱厉,半分看不出拿小孩作盾的惭愧。 阿珉不答,她便反手拧上小孩的颈子,在他凄叫之前,把人往地上一掼:是你故意引他过来,你是什么居心?! 阿珉微微蹙眉,将她上下打量。 但女人这会儿低头怒斥,看不清脸,就算能看清,阿珉也没什么兴趣。 眼泪和泥灰糊了小孩一脸,他又想辩解,又想求饶,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是呛咳,越发狼狈。 阿珉任由他和女人僵持,伸手道:还我。 女人一滞,口中无声地吐出一句脏话。好歹是不情不愿地拿出凤曲的荷袋,一丢落回阿珉掌中。 「这人到底什么来历?她的脚步我都没听过。」 盗贼。 「盗贼?一般盗贼有这么厉害?」 一个女人在江湖行走,要么来历了得,要么本事极高。 对于这个评价,凤曲不能不赞同。 这女人明显是个老江湖,她分明看出小孩是无辜的了,这会儿还装作和他计较的样子,其实只是想岔开话题,转移阿珉的注意。而且话中提及悬赏一词,又暗示着她似乎来历颇高,叫人不得不多心。 第190章 除了心思,她的武功也极高深。 轻功姑且不谈,她每次出鞭都能独辟蹊径,若非和且去岛的醉欲眠原理相近,恐怕让她得手一两鞭,阿珉的双脚就要受到重创。 「那他们偷的这些钱」 凤曲话未说完,女人留意到阿珉一直看着地面的目光,心领神会。 她松开小孩,烦躁地一甩手:好了,是我技不如人,既然你不是官府的人,不如就放我们一马。这些钱,你我五五分,总可以了? 这话简直是小瞧且去岛门生的操守! 凤曲一时火大,阿珉的反应比他更快,不等凤曲开口,阿珉一剑斜斩,截住了女人的去路。 还回去。 哈? 女人难以置信地看向阿珉,月光照亮她失去幕篱遮掩的半张脸,一道长长的疤痕贯穿了左边眉眼,与之共存的还有一大块陈旧的烧痕。 不甚礼貌地说,这是一张触目惊心的脸。连凤曲都不禁怔住,久久不能言语。 阿珉眼波微动,女人立即捡起幕篱,仓皇挡住了脸。 她匆匆开口:好,我知道了,今晚我会还的。现在能放我们走了吗? 阿珉默默收剑,这回是真正落进了剑鞘。 刹地响动之后,女人抓起满地捡钱的小孩,背身逃窜。她的轻功本就不俗,没有阿珉截挡,当下一纵一跃,轻盈地掠过巷墙,气息也随之消散。 阿珉将身体归还凤曲,凤曲还惦记着女人脸上可怖的旧伤:那种伤看上去完全不像意外。 阿珉淡道:「烙刑。」 烙刑? 凤曲身在海外,对海内的刑罚一无所知。 他对大虞律法倒是敬重,但也以为最狠莫过斩首示众。杀人不过头点地,怎么还会有这么多叫人生不如死的酷刑? 巷外隐约飘来有人呼唤凤曲的声音,凤曲俄而回神。 阿珉便说:「回去吧。」 走出巷外,就像方才的际遇皆是一梦。 没有那个面貌惊人的女贼,也没有满地铺陈的钱财。 只是入眼红尘万丈,风清月朗。 - 在令和县逗留几天,最终没有找到邱榭师妹的线索。 曹瑜和明雪昭都帮他处处留意,包括凤曲、商吹玉和五十弦也天天出动,奈何这座进入明城必经的县城人来人往,只靠邱榭口述的个别特征,实在是大海捞针,一无所获。 几天后,邱榭终于死心:我们继续往靖和走吧。 曹瑜安慰:考生早晚要去靖和,到了那里,自然就能碰上。 邱榭只是苦笑:但愿如此。 恰好凤曲队内的马车毁损,原本是想添置一辆,但曹瑜盛情邀请他们共乘马车,想到几次独队行动都很难堪,不是撞鬼就是淋雨,凤曲犹豫再三,还是点头答应。 他们还剩两匹马,就由五十弦和商吹玉骑乘,余下都坐马车。 将行之际,邱榭出门添置干粮,回来时带了一张悬赏的画像,笑说:回头我也给师妹画张画像,四处悬赏。 曹瑜问:这是什么悬赏? 邱榭道:不知道啊,出门一趟看到官兵在搜人,他们做了几百张画像,我就顺手拿走一张了。 是官府在找的逃犯? 唔,我只记得是个姑娘 邱榭一边回忆,一边把画像摊开,左右招呼:你们都来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偃师珏可是悬赏一百两白银找她的下落,据说最近两天有人在令和见过她呢。 凤曲抱着捧场的心情过来一看,笑意却在刹那间冻住。 只见画像上的女子左脸盘踞着狰狞的烧伤,一道刀疤贯穿上下,如此特别的容貌,当然让人见之难忘。 邱榭仍在嘀咕:这伤的位置形状很有讲究啊,像是烙刑。不会真是什么逃犯吧?一般也不会给女人上烙刑啊,难道又是偃师珏的手笔? 凤曲问:烙刑是什么东西? 嗯?顾名思义,就是用烙铁在人的脸上身上留下烫印。虽然今上明面禁止,但私底下还是很多酷吏都用这招刑讯。不过把烙刑用在女人的脸上真是相当残忍。 凤曲不禁想起那个女人的脸。 她的眼眉其实生得明艳俏丽,那一块伤就像雪白宣纸上无意溅染的浓墨,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惋惜。 商吹玉见他走神:老师? 啊,没事。凤曲转回神来,但不禁追问,官兵都没说她是什么身份吗? 邱榭摇头:没说呢,他们好像根本不信能找到这个女人。 倒是曹瑜走近过来,对着那张画像久久端详:除了这个伤,她的五官倒是有些神似雪昭,你来看看? 明雪昭双眉微攒,细细看了一会儿:云姐姐? 曹瑜蓦一合掌:对,云姐! 「真的是她。」阿珉的话音突然响起,凤曲心下一沉,忙问:你原来也认识她? 阿珉沉吟许久:「只是一面之缘。前世我去明城观天楼做交易时,途中遇到了她,那时她的伤比上次见面更为严重,整张脸都溃不成形。」 第191章 是谁这么恨她? 「我没有问,她没有说。」 那她去观天楼是为了什么? 「说是为了找一个故人。」 她找到了吗? 「不知道。」阿珉道,「偃师珏摘走耳朵之后,我有一段时间高热不去,意识不清。再往后,就没见过她了。」 华子邈也在追问云姐的信息,曹瑜沉眉思考一会儿,还是开口:云姐名叫云镜生,曾经是十方会非常有名的侠盗,她的武功鼎盛时可以同八门行者一战。不过我也没有见过最得意时的云姐,五年前明城饥荒,她就去了明城,之后多年没有音讯。再露面就是一年前,云姐找八门行者注销了她的名字,再也不是十方会的一员。 啊,为什么? 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明雪昭遗憾地摇头,云姐是八门行者一手带大的孤女,退出十方会的时候,八门行者难得动了大怒。但十方会里一直有人议论,说云姐退出其实是迫不得已,她在明城的那几年里不幸中了奇毒总之,一年前的她的武功就已经退步严重,不比当年的一半了。 人们听得唏嘘,只有凤曲的脸色越来越沉。 他那天不知道云镜生的过去,否则一定会多问几句的。难怪云镜生的轻功鞭法俱佳,却总有种力不能及的虚弱,如果真是中毒,那他和阿珉岂非胜之不武? 「又不是我们下毒。」 也对哦。 想起那个神秘的前辈,曹瑜和明雪昭的情绪都变得低落。 华子邈恍然大悟:云镜生!那个群英榜上的第十五名! 曹瑜再次摇头:只怕云姐再也发挥不出当年的力量了。 凤曲心说,不,现在的鞭子也还是很疼的。 既然发现云镜生还是十方会的旧人,邱榭自是二话不说,将画像撕碎了丢掉。 别说他们还不知道云镜生的下落,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出卖给一个明知不是善茬的偃师珏。 五十弦则偷偷用系统检索着云镜生的剧情,比起之前被凤曲重视的赵春生、映珠等人,云镜生总算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在原著里还能搜到只言片语。 不过时间紧急,她只是匆匆扫上一眼,暂时没有发觉她和考试的关联,也就将其搁置。 几人忙着将行李送上马车,毕竟人数增加,行李随之增多,马车也颇有些摇晃。 凤曲钻下车底,效仿小花父亲那般检修。却在忙碌之余,忽有一道黑影挡住天光,罩住他的半边身体。 凤曲感到异样,稍稍退出些许,就听到商吹玉冷声发问:什么人? 五十弦和华子邈也立刻上前:你是谁,干嘛在这儿鬼鬼祟祟? 凤曲终于从车下钻了出来,一边整理衣装,一边抬眼来人一身黑衣短打,腰上缠有细长的鞭子,缁黑的幕篱垂挡住她的面孔,在凤曲露脸之后,她就递来一支极其郑重的邮筒。 凤曲呼吸一顿,认出了她。 云镜生。 如今偃师珏正在满城搜捕,她竟然还敢光明正大出现在令和县! 细长的竹筒密封得相当严实,凤曲下意识接下,周围人一道凑近了看:这是什么? 云镜生顿了顿,嗓音微有些沙哑:我家大人请倾少侠前去一叙。 凤曲不解地拆开邮筒,拿出其中单薄的信纸。 邱榭继续追问:你家大人是谁? 女人迟疑了一瞬。 随着凤曲看清写信人的落款,她才终于一叹,缓声说:偃师珏。 第058章 入靖和 信纸上的字体端正隽秀,和偃师珏的风评判若两人。 并无多余的寒暄,信上只有精短的一行邀请:靖和县岳山东坊六堂三户,初七亥时,扫榻以待。望倾少侠成全。 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只是开门见山的邀约。 云镜生也仿佛只是一个信差,她甚至没有和同为十方会的曹瑜二人见面,也没有提及之前和凤曲的一面之缘。将信送到,她便掠身如风,须臾不见了身影。 留下凤曲和同伴面面相觑。 甚至来不及追问,云镜生既然帮偃师珏办事,官府又怎么会悬赏找她。 距离初七,大约还有五天的功夫。以常人的速度,将将足以抵达靖和县稍作休整。可见偃师珏似乎对他们的行程动向十分了解。 我陪老师去。商吹玉不假思索便开了口。 五十弦也帮腔:这种鸿门宴可不能孤军深入,真要去的话,不如我们都一起去吧。 华子邈急道:我也要去! 穆青娥则回忆起信里有无漏洞:这是非去不可的邀约吗? 凤曲拿不定主意,心里打鼓,本能一样就想询问秦鹿的看法旁的不说,秦鹿下的决定至今还没有过什么纰漏。但目光刚刚转向,阿珉的提醒就在颅内响起: 「不再计较了吗?」 凤曲一凛,顶嘴说:我是以大局为重! 阿珉没有拆穿凤曲的软弱,径自替他拿了决定:「去。」 凤曲犹疑半晌:不怕偃师珏? 第192章 阿珉淡淡回答:「我是烦他,不是怕他。」 有谁是你不烦的? 「」阿珉被他气笑,「反正不是你。」 凤曲把嘴一撇,放弃了和他拌嘴。再迎向同伴担忧的神色,凤曲笑着摆摆手,安抚众人:无妨的,他又不能生吃了我。 他一边说,对穆青娥行了一记请的手势,笑说:上车吧,穆神医。 秦鹿默不作声,已经从凤曲不在的另一边登车入内。 穆青娥仍然担心,但也无法多说什么,只好让他扶着登上马车。 众人在账房结清账务,商吹玉和五十弦骑马,曹瑜同凤曲一起驾车,其余人便坐在车厢,两队十人踏上了前往靖和县的官道。 - 相较宣州,明城的风景更为开阔明朗。 恰逢时节入夏,气候燥热起来。明城各县之间车行辘辘,皆靠道路两侧的芳树取凉。既然已进明城,又要留意邱榭的师妹,偃师珏的邀约也有空余,曹瑜和明雪昭还要修书一封寄给八门行者,向他求问云镜生的现状。 因而大家都刻意放缓了脚步,第五天的傍晚才通过靖和城关。 城门守卫将枪交叉一挡,却没有因为曹瑜递去的通关文书而让。 一人道:除了文书,还要考生的证明。 曹瑜一怔:二位如何知道我们是考生? 守卫面带不耐地解答:靖和现在只许考生进入,其余借道都从邻县绕行。你们如果不是考生,就进不了靖和。你们究竟是不是? 众人交换眼色,都有些忌惮。 要知道,宣州也是这样封锁城池不许进出,否则他们当中好些人都不至于困死观棠也不会硬着头皮上山捉妖,更不会成为凤曲等人的帮凶了。 不过他们的确是为考试而来,都九死一生拿到摇光的认可了,倘若折戟此处,岂不是半途而废? 偃师珏拿捏了考生的心态,都不用如胡缨和摇光那样连哄带骗,倒是落落大方,请君入瓮。 曹瑜一咬牙,交上他们一队拿到的宣州玉牌。 凤曲同样递上宣州玉牌,两名守卫过目之后,却在他的身上多看两眼:天品甲级? 这个成绩约等于同批次的考生之首。 而在这个关头离开宣州前来明城的队伍,一多半都是解决了瘟疫的考生。两个守卫让开道路,对两队一礼:失礼了,倾少侠。 凤曲:咦? 这些日子疲于奔路,他们都不知道,倾凤曲的名字已经传得越发响亮。甚至江湖上素以探听风声而闻名的流风书院还借此事设赌开局,召集众人来猜,倾凤曲会不会借道幽州,暂避明城。 随着凤曲这一进城,便有不知多少人的赌注付之东流了。 但也正因为偃师珏堂而皇之的封城,整座靖和县仿佛与世隔绝,甫一进城,处处都是刀光剑影、金戈激鸣,没有了寻常百姓的打扰,就像装载了江湖上一切的飘摇风雨。 在走进靖和的瞬间,一把飞刃迎面扑来!骑马开道的商、弦二人左右一避,寒光凌冽,马匹惊嘶,曹瑜刚瞪双眼,却见身旁策鞭的凤曲微一沉腕,马鞭犹如生灵一般反刺而出。 鞭尾倏然缠上了刀柄,刃锋一滞,势头猛减,再被马鞭当空飞投,几乎完全还原了来路,刀光折返,穿刺而去。 倾少侠一身杀气沉沉,玄青的眼眸不掩冷意。 曹瑜问:凤曲少侠可有受伤? 商吹玉也即刻转马回来,悔道:我该挡下那把刀的。不过抬眼注意到凤曲或者说阿珉明显不同平日的气势,商吹玉话头一顿,语气淡了些许,老师受伤了吗? 阿珉:没有。 他难得地扫了一眼商吹玉的脸。 错觉吗?怎么连这小子也能分辨他和凤曲了? 「好险好险!是谁要暗算我们?!」凤曲惊叫连连,阿珉也和他有一样的疑问。 那把物归原主的飞刀穿向了一处窗户,投刀之人早有防范,早早闭窗,归返的飞刀深深扎进了窗缝之间,却是不得寸进。 五十弦眯眼看了一会儿:那把刀怎么有点眼熟 但他们刚刚进城,思来想去都没什么针锋相对的仇家,一时不得其解。可有仇不报非君子,几人毫不犹豫就向投出飞刀的那家酒楼逼近。 靖和提前撤去了所有百姓,酒楼门户大开,坐守的不是店家,而是身着甲胄、训练有素的官兵。原先还不觉得差异,直到几人等了半个时辰才端上桌来的饭菜,竟然一片焦糊。 曹瑜默默许久,华子邈张口大叫:什么鬼东西? 商吹玉闭眼揉眉,秦鹿面沉如水。五十弦则迅速翻看起系统商城有没有可供兑换的食物。 众人神色各异,无一动筷,就连阿珉都被这桌饭菜吓退,打发凤曲自来应对。 凤曲的脸色千变万化,迎向刚从后厨出来,一脸铁面无私的官兵:是众生平等的菜色吗? 官兵道:这个问题,前天有个和尚也问过。 凤曲继续问:那能不能自己做菜? 第193章 官兵也说:这个问题,昨天有个男的也问过。 凤曲: 所以你们明城就是知错不改呗。 正谈话间,店外走进一个少年。他穿一身黛色胡服,赤着双臂,玄黑的腰封束出腰身,却从颈到足都挂有精致的银环金链,走起路来环佩玎珰。右臂还悬有银铁精锻的臂环,犹如蛇形蜿蜒,一路延至手腕处,忽如日月相拥,簇成冷光烁烁的一只花镯。 但在精雕细镂的花镯之上,赫然载有三支短箭,随时蓄势待发。 五十弦面色微变:十步宗? 凤曲一怔,想问怎么忽然提及十步宗,而那少年目不斜视经过他们,弹指连发一枚银锭,稳稳落在柜台之上。 他一来便单刀直入:有没有见过一个穿赤边黑衣,扎高马尾,大约十九岁的姑娘?她身边应该还有三个男的,都是考生。 官兵却对银锭视若无睹,只问:住店还是堂食? 少年啧一声,身上琳琅满目的饰品又是一阵晃动。 他继续谈判:你们知不知道我的身份?偃师珏见了我也不敢摆脸,问你们话,就照实回答。你们到底有没有见过我姐? 客栈里并不热闹,凤曲虽然对着那些饭菜无法动筷,但对这种好戏倒是很有兴趣。一时间端着酒杯偷偷打量,不忘和阿珉谈笑:邱榭找师妹,他找他姐姐,还真有意思。 阿珉说:「看打扮是从玉城来的。」 凤曲道:应该是了。五十弦刚说了句十步宗,难道他是十步宗的? 曹瑜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副做派,的确和魔教很像。 五十弦更是不掩嫌恶:他手腕上的是竹寂奴。 竹寂奴?那个十步宗秘藏多年的杀器?曹瑜面色一暗,那他该是什么身份,竟然能随身携带竹寂奴? 五十弦哼一声说:竹寂奴也不是谁用都是杀器的,我看他不过如此。 鸦和十步宗的矛盾由来已久,五十弦虽以穿越者自居,但多年在鸦耳濡目染,不可避免会对十步宗心存芥蒂。 况且少年行为狂妄,五十弦却能看出她内力浅薄、功底稀松,并非什么隐世高人。这样的人竟然佩戴竹寂奴,动动脑子就能猜到,是十步宗颇有地位的二世祖罢了。 在以实力分高下的鸦,对十步宗这种血缘至上的论调自然嗤之以鼻。 官兵都不回答少年的疑问,倒是点破他的身份:您是十步宗的桑栩少侠。 桑栩双目一瞪:知道还不回答我?我姐到底来没来过这里? 被他吵得烦了,官兵虽然武功都在他之上,但确然对十步宗的背景有些忌惮。僵持数息,其中一人还是回答:您说的是桑拂姑娘? 桑栩反问:不然我还有几个姐姐?你们见过,是不是?快给我指路,我要找她。 他实在有些吵人烦,华子邈又一直听着五十弦和曹瑜议论,对桑栩手上的竹寂奴好奇至极。华子邈左右环顾,但看大家都不动作,他却忍耐不住了,一手提起了剑:喂,你小子,是不是很厉害啊? 明雪昭神情一变,急忙拉他:子邈! 华子邈充耳不闻,迎向转头过来的桑栩:在下常山剑派华子邈,你们十步宗很厉害的话,跟我切磋一下呗? 桑栩眉心一攒,不掩厌恶:常山剑派?哪来的破落户,没听说过,别吵着老子找人。 说罢,他又继续缠着官兵讨要线索。身后华子邈目光一厉,持剑飞了过去,当空便是一剑。 桑栩提腕射发,一支如针粗细的银箭当即刺偏华子邈的剑锋。桑栩借机在地一滚,瞄准华子邈的眉心又是一箭要发。 桑栩的武功自是不比华子邈,但他闪避的功夫却很不错。竹寂奴同样名不虚传,精度力度都令人生畏。凤曲眼见他第一次的银箭已被击飞一次,仍然深扎墙中,气势惊人,第二箭蓄力更久,端的是要一箭射死华子邈的架势。 华子邈一时靠近不了,又被竹寂奴的银箭惊慑,心下大乱,连平日百分之一的功力也使不出来。第二支箭将发未发,只听竹寂奴声声催紧,凤曲手中竹筷忽飞而来,一举击偏那细如毫发的银针,将其半空折断,筷尖却不受阻滞,继续迫逼桑栩面门。 桑栩仰面躲开,冷汗如雨,转首问:你又是谁?! 凤曲自是又让了阿珉出手,阿珉正端坐原位,不急不缓:你是谁? 桑栩是官兵报的名字,两人切磋,从礼仪来看当然要双双互报。 不过这回的确是华子邈挑衅在先,但桑栩对常山剑派那样评价,换了谁来也不会服气。 更重要的是,阿珉本来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 他对华子邈没什么好感,但对桑栩颇有恶感。 而且凤曲都开口求他救下华子邈,那么 桑栩破口骂道:老子是十步宗少宗主的伴读,未来的宗主护法!你是哪条道上的小贼,敢来冲撞你桑栩爷爷! 阿珉手中余下的一根竹筷这才漫不经心地一放。 第194章 他还是那副端坐不动的姿态,仿佛审视一般,从容答道:噢,桑栩。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阿珉只是气定神闲地点评:十步宗从上到下还是这么浮躁易怒,难成大器。你穿紫衣,不怕顶撞了曲相和,让鸦趁机报复十步宗吗? 桑栩双眉一拧,怒道:我们门派都这么穿,谁怕他曲老儿?! 五十弦啪地拍桌,一跃而起:你个臭小子叫谁老儿呢?没教养的东西,姐姐今天就替十步宗管教管教! 桑栩定睛一看,认出了她:五十弦! 五十弦作为曲相和唯一承认的义女,在玉城地界自有她的名望。要论地位,十步宗的少主免不了和她对比,二人都是少年俊秀,竞争到不了明面,可私底下总会相互打听。 桑栩常年跟随少主,也对五十弦的动向深为了解,目光在众人中一扫,哼说:你们不过仗势欺人,无甚可怕,等我姐和少主来了,一个都逃不掉! 凤曲吓得肝胆俱裂,缩在识海大叫: 「别吵架啊!我只要你救下子邈,你吵架干嘛!」 阿珉道:看不惯十步宗。 「就说你到底看得惯谁啊?!」 「不许吵了!快跟人家道歉!这次本来就是子邈招惹人家,别人找自己姐姐关你们什么事?」 可劝住阿珉,劝不住五十弦。 两派实在仇怨太深,这一对峙,新仇旧恨迭上心头,五十弦把刀一拔,寒色说:他们只来得及给你收尸了! 刀光霍霍而去,桑栩连华子邈都不能正面相抗,更别说五十弦这把鲜血淬出的刀了。他举起竹寂奴,还想背水一战,可也只剩最后一箭,犹疑许久不敢发作。 眼见五十弦越逼越近,桑栩咬牙不屈,只等她迫至面前,用箭生生扎破她的喉管凤曲意识骤还,纵身带翻了一桌酒菜,把五十弦的衣摆生生一拽:快住手! 他的发丝都被五十弦的刀影一掠,纷纷飘落几缕。商吹玉表情骤沉,拂袖拍出一筒竹筷,筷如九星飞逝,在桑栩和五十弦之间割开一层不可逾越的沟壑。只此须臾的阻碍,凤曲碾足压身,彻底把五十弦拽着一个后翻,退出三四尺远。 穆青娥皱眉道:五十弦,你和一个小孩计较什么? 曹瑜也说:这次是子邈不对,我代他向桑少侠道歉。 明雪昭按着华子邈的脖子,连吓带逼地压他折颈低头:对不起。 桑栩躲得也很狼狈,一身尘灰,这会儿才得空呼吸,贪婪地换了几口粗气。他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这帮人没想把他截杀在此,但桑栩的语气还是恶劣如旧:还管教我?自己都像两条疯狗,找人管管你们吧! 五十弦勃然大怒:你小子 凤曲一手拉拽住她,叹息一声,再抬脸时目光却很坚定: 桑少侠,我们萍水相逢,实为缘分。子邈只是想和你切磋拳脚,初衷并无恶意,至于我那几句,实在是我不经思考,出言鲁莽,在此我也向你道歉。可是,五十弦对你拔刀,是因为你对紫衣侯出言不逊,我想,任何儿女都不会听得外人诋毁父母还不动怒请你也对五十弦道歉吧。 桑栩好像听到什么笑话:我?道歉?你还没说你到底是谁呢! 凤曲答:在下且去岛倾凤曲。 原来是且去岛倾桑栩话语一顿,且去岛?倾凤曲? 他的面上隐隐浮现惊色,但好几句话不等出口,只化作一句嘴硬:倾凤曲怎么了,倾凤曲有什么能耐的?我、我凭什么道歉?那曲相和不就是早出生几年,你师父没本事被他打趴了,你自己怕他,还要我们也怕他吗? 这话又有些不入耳了。 凤曲一边皱眉,一边好笑。气这小孩嘴没个把门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短短几句把常山剑派、曲相和、倾五岳都得罪个遍;笑这小孩说话也实在很有艺术,一般人真做不到句句都这么气人。 曹瑜叹息着再来斡旋:少侠,我们就事论事,子邈不对,你也有不对之处。他道歉了,也请你对五十弦少侠道歉吧。 凤曲点头帮腔:各退一步,都是好孩子嘛。 桑栩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可又不甘就这么低头。一时间,几人都僵持不言,看他梗着脖子怒目圆瞪,赫然是一副不予配合的态度。 凤曲都有些累了,琢磨着寻个由头让桑栩走了了事。回头仔细清算今晚这场闹剧,他和五十弦谈谈,也让曹瑜再说说华子邈。 思忖时,三楼一间客房却是开了。 一道倩影倚门俯望,揶揄着哼笑一声:真没出息。 众人一怔,纷纷抬起头。只见少女顶着一张和桑栩极为肖似的脸,云鬓花容,紫衣玄佩。她注意到凤曲等人的目光,先对凤曲点首致意:你就是倾少侠吧?舍弟冒犯了你的朋友,对不住了。 可见她对鸦和五十弦也有不服。 凤曲沦为两派之间的沟通桥梁,有些无助。桑栩愣愣看向三楼的少女,不等开口,呜地哽咽起来:姐 第195章 少女冷道:嘘,别吵着少主休息。 桑栩哭声一顿,囫囵擦了擦泪眼:对不起。 这会儿道歉倒爽快了。 少女合上房门,笑着对所有人抱拳一礼:今晚我露面晚了,不好意思,家里的琐事扯上诸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好。在下桑拂,十步宗少主伴读,此番来到明城不为门派斗争,只是想陪少主公平公正地参加一场考试。请将门派之争置之度外,今晚就当一个酒后笑话吧。 凤曲愣问:你是伴读?那你弟弟是 桑拂笑眯眯说:舍弟是伴读的伴读。 桑栩面上骤红,半嗔半羞地叫了一声:姐! 凤曲失笑。他原本就在嘀咕,少主伴读,未来的宗主护法,武功竟然这么和光同尘,显得十步宗挑不出人了似的。 现在桑拂露面,他便心里有数了。 相较桑栩,桑拂的内功步法都更胜数筹。虽然也有因为年轻而不加掩藏的轻狂桀骜,但她的武功,明显能够匹配这副脾气。 桑拂命令桑栩再向华子邈和五十弦道歉,最后把他提上三楼。临别时,桑拂忽而回头,对凤曲一笑:诸位进城时不是遇到了一把刀吗? 凤曲一愣:难道是你们? 不不不,我们少主正值攻克心法第五重的最后一道关隘,哪有功夫在乎新进城的考生?桑拂笑着往隔壁房间递了一记眼色,恐怕是你们的故人哦? 言尽于此,桑拂揪着桑栩回去房间。 五十弦火冒三丈,当即就要去拍她隔壁的房门,凤曲急忙拉住,叹道:今晚就算了。 boss,这怎么能算了! 因为我好饿。凤曲皱着脸说,而且,马上要到亥时了。 他还得去赴偃师珏的约。 商吹玉整理行装:我和老师一起。 凤曲却摇了摇头:我自己去。他的信只写了我一个人。 五十弦道:那boss去找偃师珏,我去找隔壁那个混蛋。 她被桑栩勾起了火,不跟谁打一架就平复不了。 其实也没错。 桑拂最后那一句,无非是卖他们一个人情。放任暗中的敌人不管,怎么想都是大患。如果总是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情,只怕半夜被人偷摸进门暗杀了也不一定。 凤曲无奈地点一点头:吹玉,你和她一起去吧。 商吹玉蹙眉犹豫一会儿,他当然更想和凤曲同行,但也担心太过固执惹凤曲不快。几经考虑,他只能答应:老师早些回来。 凤曲心道,能不能早回,还得看偃师珏的心思才对吧? 第059章 沈呈秋 亥时,更深夜静。 凤曲甫一走出客栈,就察觉到身后追着一段脚步。跟踪的人身法高明玄妙,绝非等闲,但凤曲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索性在城中穿街走巷,绕了数十个弯。 待到对方呼吸渐乱,显露疲态。凤曲便纵身跃过一道高墙,落进一户华严庄重的宅院,再将身一遁,潜去墙根拐角,借着影翳摇曳,化如一股劲风掠上屋檐,点足纵去。 进入靖和县后,这类如影随形的跟踪总是不可避免。 有时像是偃师珏的人,有时又像是其他考生。凤曲摸不准,就小心行事,尽量把所有隐患都排除在外。虽然出了一身薄汗,但等他钻进约定的岳山东坊,侧耳细听,果然没有了多余的脚步。 「做得不错。」阿珉评价。 凤曲挂上得意的笑脸:那是。 「那等会儿偃师珏要是发难,你也自己对付。」 诶诶,别啊 凤曲一边和他闲谈,一边留意坊间道路两侧的宅落。 诚如官兵所说,靖和县驱走了大半百姓,入夜后更显冷清。岳山东坊原本应是民宅,此刻灯火皆寂,宛如死城。 凤曲脚步一顿,找到了他的目标六堂三户。 和他以为的华宅截然相反,约定的地点潜藏在一条长巷末尾。近来下过雨,泥水挂满了宅外的三步台阶,苍苔丛生、蛛网肆结,越发衬得宅户久无访客,破败不堪。 凤曲屏息欲敲,薄弱的木门却没上锁,轻轻一推便应声而开。吱呀如呻/吟一般催人牙酸。一阵风过,把门吹得大开,就像一张豁然大张的魔口,等他自投罗网。 凤曲定一定神,平复了受惊的呼吸,便藏起惊悸,举步走进。 客堂门闩倒在一侧,果然没有上锁。 凤曲甚至怀疑是自己找错了地方,退出去细看门牌,又的确写准了地点。满腹疑虑压下不表,凤曲提起精神,继续向内深入。 夜风呜咽,如泣如诉。 穿过一户、两户,均是无人居住的荒宅。到第三户,从窗外窥视,也和前两户没什么差异。 凤曲有些害怕了:还去吗?这地方感觉 后半句话没有说尽,但阿珉已经不做声了。 他们有着同一个结论: 这地方感觉很适合花游笑的那类玩笑。 阿珉可以装死,凤曲却不能就地躺倒。 第196章 他在门外举棋不定地徘徊一会儿,还是咬牙敲响第三户的门房:有人在吗?在下倾凤曲 好像对了什么暗号,门便忽地开了。 凤曲:! 房门骤开的瞬间,三户门内竟然闪过一刹的烛火。那盏灯照亮了一张带伤的面庞,在匆匆一瞥之下,那处狰狞无比的烙印更是刺眼。 凤曲吓得后跳,烛火灭了。 黑黢黢的人影伫立门前,为他拉开了门。仿佛习惯了这样的反应,云镜生的表情平静如常,只说:请进。 - 房门关合。 这是一间封闭的、死寂的房屋。没有一丝光亮,空气中弥漫着死去多时的鼠类的酸臭。木头腐朽的淡臭混杂其中,凤曲刚一踏入,便有些头晕脑胀,半晌看不清处境。 转瞬,正前方亮起了一点烛火。 它在三折屏风之后,四周呈出温暖的光晕。凤曲正待开口,却见光点渐渐被一幕黑影笼吞,屏风上,浮现出两只僵硬的小影。 小影都是人的形状,受木杆所制,像是一出无声的皮影戏。 凤曲转头想找云镜生,却见她不知何时遁进了黑暗。 察觉到凤曲的目光,云镜生说:偃师始祖,是为工匠。他们精于各种木偶皮偶,也以这门技艺的传承为荣你且看吧。 屏上一影徐徐转过脸来,雕镂的两点小眼是端庄的方形。 它向东方一跪再拜,宛如重誓,接着捡起地上的一顶官帽,往头上一扣。 没有伴奏、没有人声,这道头戴官帽的小影自东向西,艰难跋涉。直到空中掠显靖和字样的一道门匾,它跌撞着一推城门,烛火倏灭。 有人敲响了桌,还有其余的不知什么器皿,屏风罩着所有,凤曲只听见兵荒马乱的嘈杂,伴随着时有时无的惨叫。凤曲正是不解,却听到隐隐的水流,他被云镜生按在门边跪坐,此刻静等,竟察觉自己的衣摆不知何时浸入了满地温凉的液体当中。 房间的腐臭为这异样的触觉增添了三分诡异。 黑暗中,一切声响、触感和嗅觉都变得鲜明。 某个猜想浮上心头,凤曲感觉自己灵魂一轻,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提去那出戏中。 犹如戏中的主人公一般,他踉踉跄跄闯进了靖和,入眼是 骤亮的屏风映出无数皮偶残碎的肢骸。 头戴官帽的小人委顿在地,抽搐而泣。 - 他是领受皇命,前来明城靖和县的一员朝官。 他夜奔灾荒地、振撼登闻鼓、修书求圣听,他四处奔忙,呕心沥血,行跑于遍地尸骸之间。大旱和饥饿足以摧毁一座城池,朝官日夜修书,求朝都、求宣州、求瑶城,求尽一切能求之人,却都不能阻止生灵成片成片的倒下。 最终,他只好登临高楼,提环叩门。 朝官述尽心事,磕破额头,血流如注,鸣泣如啜。 高座之上并无回应。 俄而,刺耳的笑声迸发而出。金银堆山,珠玉迤逦,屏风之上,破碎的骸骨和破碎的金玉一起倾倒在朝官的背影上。 他颤抖着、颤抖着,咆哮如雷,冲向了虚无的高座。 哭号和大笑齐响,朝官与高楼同葬。 烛火再灭。 再亮。 高楼如旧,不见朝官。 - 屏风之后呼啦啦飞来一大片零散的纸张。如雪如刀,迎面奔向了凤曲。一张张纸书满墨迹,盖满朱印,一张比一张破旧、一张比一张凌厉。 凤曲好像化作了戏中那无助的朝官,直面着成篇成章的诋毁和聚网。五感震骇,七情俱伤。 直到墨迹越来越少、朱印越来越多。 最后一张盖住了凤曲的脸。 狂风方止。 凤曲掀开那张纸,但见其上似是一篇粗犷豪放的草书,可窥执笔人当时心急如焚的心境: 偃师不除,明城不平。此理人尽皆知。但是沈兄,偃师百年豪族,末路不在今日、不在明朝,你以肉身相抗,难撼万一。非我不助,实是运不在你我,天欲留偃师。沈兄,切莫操之过急。 在纸的背面,却是清正端庄的一行回应: 不能不急,且撼万一。 - 明日你们就要参加考试了吧。云镜生的话音于寂暗中响起,戏终,我再介绍一下这出戏的戏名。 凤曲怔怔看向了她。 《沈呈秋》。 - 凤曲原以为和偃师珏的会晤会在高楼宝殿,金觥玉筹。以为偃师珏会穷尽辞藻,和他虚与委蛇,再藏数十刀斧手在屏风之外,等他酒酣,一刀割下他的脑袋。 然而直到凤曲退出岳山东坊,夜风如常,蝉鸣稀落。 姑且不说会面之地的破败荒芜,偃师珏作为主人,竟然对他一言未说,只是莫名其妙演了一场《沈呈秋》给他观看。 沈呈秋? 那不就是邱榭说到的那位被偃师珏酷刑相待、疑似贪腐的尚书? 可如果戏里的主角是他,沈呈秋又怎么会是流言里的贪官呢? 难道那出戏的内容才是真相,今晚的见面,是在为沈呈秋鸣冤? 这不是更奇怪了吗! 偃师珏可是杀死沈呈秋的人,他为什么要替沈呈秋鸣冤啊?! 第197章 太奇怪了凤曲喃喃抱怨,还有最后飞出来的那些书信,天哪,该不会都是沈呈秋的真笔吧? 阿珉和他一样细细回味:「应该是的。我还看到了一些策论文章、面圣奏疏,应该都是沈呈秋逗留明城时的亲笔,一些是和朋友同僚往来的书信,一些是探讨应对饥荒的策论和谏议。」 可是,为什么偏偏给我看呢?我又不认识沈呈秋。 「我也不认识。」 问题又来到了死胡同。 所以偃师珏干嘛帮沈呈秋平反?他自己也不露面,难道那里边的人其实不是偃师珏?凤曲一边推测,一边自行反驳,呸,云镜生犯不着拿偃师珏来骗我吧。报上偃师珏的名字,我反而容易逃跑才对。 阿珉倒比他想得多了一层:「如果杀死沈呈秋的真是偃师珏,还得想想沈呈秋到底做了什么,把他激怒到这种程度那毕竟是六部尚书。」 由此可见,偃师珏也好、沈呈秋也罢,都是一个深奥的命题。 凤曲自忖不可能一个人掰扯明白,姑且点头附和,琢磨着带回客栈,再和同伴一起商量。换成对海内更了解的青娥、秦鹿他们,应该会有更好的见解。 总之,先去打听一下沈呈秋的事吧。凤曲抻一个懒腰,自嘲说,还以为能来蹭一顿吃的,结果只是接了个任务走。 阿珉道:「你也可以装不知道。」 唔 「做不到?」 凤曲嘿笑一声:因为戏里的沈呈秋那副样子,我没办法坐视不管啊。 那样孤独又勇敢的人,明知不可也要全力以赴,只为撼动偃师家的万分之一。 难撼万一,且撼万一。如果就这样蒙冤而去,死后还要背上贪官的骂名未免也太残忍了。 两魂对谈着,很快回到了客栈。 除了秦鹿,余下八人果然未眠。商吹玉坐在灯下擦弓。见他回来,立即起身:老师,一切都好吗? 都好都好。凤曲笑道。 邱榭大松一口气:就怕你出事,我们都商量着一起去门外守着了。你见到偃师珏了吗? boss要不要吃点东西啊?你走的时候都没吃什么,我们后来蹭到曹大侠的手艺了,挺好吃的。 曹瑜面上一红:只是应急而已。倾兄今晚感想如何? 凤曲本想说明,但迎上众人关切的目光,一时又拿不准该不该在此时开口。 并非他不信任曹瑜等人,而是沈呈秋和偃师珏之间疑云密布,无论偃师珏是什么立场,沈呈秋死得令人遗憾总是事实。 他不确定偃师珏单叫他一人去,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存在风险,泄露给太多人,好像反而会害了人家。 犹疑间,明雪昭就当他是不愿直说,当即转开话题:今晚也太晚了,倾少侠没事就好,有什么要商量的,还是等明天吧。 凤曲猜他是想偏了,但众人纷纷附和。 只有华子邈还耿耿于怀地道:秦娘子竟不担心小凤的么?一个人就去睡了。 邱榭撞他一下:走了。 穆青娥一直没说什么话,待到曹瑜一队尽数离开,她才叹息一声,面带忧虑地看一眼凤曲:趁早和秦鹿和解吧。 五十弦也帮腔:你俩到底为什么啊?难道是撞号了?撞号也可以当闺蜜啊,怎么翻脸翻得这么彻底。 穆青娥问:撞号是什么意思? 五十弦就道:嗯这是未成年不能触碰的话题。 穆青娥:? 凤曲也听不懂五十弦的话,但穆青娥原本就对秦鹿不甚信任,他也不想拆穿秦鹿害死瑶城几个乞丐的事,加剧两人之间的矛盾。 于是摇摇头:没什么,我会找他说的。 虽然穆青娥和五十弦都投来了略带怀疑的目光,但好在她们都没有过多为难,交代之后就回了房间。 凤曲也和商吹玉一道回房。 脱下了外衫,稍作盥洗,凤曲自觉爬上床的内侧。 自从被花游笑那具坐在床边的尸体吓一大跳,他就决定睡内侧了。 商吹玉看他行动自如,不像受伤,但还是忍不住确认:老师,真的没事吗?如果身上没伤,偃师珏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凤曲哭笑不得:没有,真的没有。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就算有事也明天和大家一起说吧。 商吹玉这才稍稍放心,弯腰吹灭灯烛。 他们并不知道,客房之间墙薄如纸。 在商吹玉谈话确认了凤曲的安全之后,隔壁单属于秦鹿的房间才终于灭了烛光,融入寂静的长夜。 - 次日,天大晴,万里无云。 凤曲原想趁早和大家说明沈呈秋的事,但他起身的时候,邱榭等人已经整装待发,讨论着今天就要去观天楼领取考题。 就在凤曲缺席的昨晚,他们又把桑拂姐弟拽出来,从桑拂口中撬到了有关考试的讯息。 第198章 更重要的是,和他们仅差一天,桑拂在客栈里还见到了一个和邱榭的小师妹极为相似的少女并且大吵一架。 经过特点比对,邱榭对其充满信心:那肯定就是我师妹! 理由是他师妹脾气乖戾,有吵架就必有他师妹。 凤曲再想提起沈呈秋一事时,桑拂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无视了五十弦满是敌意的目光,桑拂笑眯眯对凤曲点首致意:倾少侠,要去观天楼领考题的话,不妨也和我们一起吧? 凤曲: 人怎么越来越多了。 没办法,我家少主急着和玉衡显摆他的新招式,桑栩又赖床,时间就这么错开了,真让人为难。桑拂唉声叹气地摇头,欲擒故纵似的,当然,倾少侠要是实在不愿意,确实也不能勉强。 凤曲一喜:那真不好意思,我们 不过少主特意吩咐我来试试倾少侠的深浅,倾少侠要是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也只能转达少主,叫他日后亲自拜访。 凤曲: 什么破少主,听上去就很难缠。 脸上的笑容变也不变,凤曲从善如流地改口:好说好说,都是缘分。请。 在桑拂口中,她和桑栩并非同队。 或者说,桑栩此来明城,根本就没有队友他跟前世的穆青娥和阿珉一样,只是临时组队,拿到了入场资格便一人独行。 不过他的目的并非独自杀到朝都,而是为了一路追随桑拂的队伍,因为桑拂队伍的首领,也即十步宗的少主在组队伊始刻意避开了他。 桑栩对此义愤填膺,发誓要让少主和姐姐看到他的实力。 桑拂自是不置可否,笑笑不语。 我不理解!我不服气!情到深处,桑栩已是眼泪汪汪,他看遍了周围冷眼,只有凤曲耐心听他诉苦,一双深情的眼眸满是怜爱。 一下子击中了桑栩内心的柔软之地,他丢下姐姐,一手抓住凤曲的衣袖:你说!少主凭什么连那个秃驴都要,却不要我!! 他口中的秃驴,是今早才露面的桑拂的队友。 一位法号灯玄的年轻僧人。 在听说灯玄的法号之后,周围人都面露惊叹钦佩之色,连五十弦都安分对灯玄行了一礼。但凤曲对这个名字闻所未闻,只能跟着众人行礼,顺带找阿珉问话。 阿珉:「不熟。」 白问。 而被其他人敬重欣赏,又被桑栩诋毁贬低的灯玄大师,直面着桑栩的谩骂,也只是好脾气地回以微笑。 桑拂插言道:倾少侠,你越理他,他越得意。不如放他自己嘀咕,过会儿就没声儿了。 桑栩大叫:倾少侠才不像你这么无情无义!他转脸看向凤曲,眼睛几乎泛起泪光,我昨天都给你面子,跟五十弦他们道歉了。你不能欺负我。 凤曲好笑不已:不会的不会的。 桑栩初露面时看着吓人,实际也只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好不容易找到了姐姐和少主,姐姐却对他爱答不理,少主更是睬也不睬,也难怪小孩经过一宿的酝酿,今天起床后委屈更甚,只能来找凤曲诉苦。 毕竟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呢。 「十步宗的小孩,几岁就会杀人了。」 哈哈凤曲心中回答,以他的武功,应该杀不动吧? 阿珉:「」 阿珉:「你比他姐还伤人。」 桑栩不知他和阿珉的对话,犹自把凤曲视若知己,一路眼泪汪汪、大吐苦水,几乎要长在凤曲身上似的。五十弦和华子邈看得刺眼,路上阴阳怪气没少嘲讽,但桑栩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主儿,三人你来我往,胜负各半。 商吹玉便趁机站到凤曲的另一边,借着片刻的安宁帮凤曲擦汗。 十来个人,七嘴八舌,凤曲当然找不到空余聊沈呈秋的事。 但就这样吵吵闹闹,还是走到了观天楼外。 明城的观天楼不在山上,而在城中。 楼身庞大而恢宏,犹如一座宝殿,气派更胜官府。 商吹玉低声介绍:观天楼和偃师府邸很接近,再往东一二里就是偃师家。 可见偃师家的权势真的很了不起。 凤曲没有多说,曹瑜已经代表众人前去拜会守卫。 守卫正远远地打量他们,弓身一礼:桑少侠、灯玄大师。莫少主传过话,二位的轮次已定,稍后会有专人接待。还请从这边先行入殿,玉衡大人免去了二位的见礼。 桑栩急问:那我呢?桑栩呢? 守卫:莫少主没有提到你。 凤曲就看到那双眼睛一下子又红了。 桑拂早就说过她的少主和玉衡认识,看来不是假话。在守卫的指引下,桑拂和灯玄从一条小道先入侧殿,凤曲等人则还需要验明通关文书,再去拜见玉衡,才能进入考试的阶段。 桑栩委屈得止不住泪,一会儿骂少主,一会儿骂姐姐。到底是跟在凤曲后边进了观天楼,伸手把凤曲的袖摆揪紧,嘴上照旧嘀咕:我一定要拿到明城的信物,我要让他们后悔不叫我进队! 第199章 凤曲哄道:是是是,你没问题的。 对谈间,一行人都通过文书核验,走进了观天楼底层的大殿。 两侧守卫列阵相迎,座上空无一人,只有楼顶隐传动静。 曹瑜倾身过来:稍后玉衡露面,若有言语冲突,尽量容忍,切不可让他抓住把柄。 凤曲心下一沉,听懂了他的话外之意。 若是偃师珏真要为难他,那一言一行都有可能成为罪状。况且昨晚的偃师珏不发一言、莫名其妙,凤曲直觉这个威名在外的家伙应该别有目的。 不觉中,一直缀在边角的秦鹿不知何时挪到了众人身前。 楼顶处这才飘来一声哼笑: 抱歉抱歉,难得看你这么低调的装扮,所以发呆久了一些安心,本座没打算对你的宠物出手,那点肚量,本座还是有的。 桑栩泪眼朦胧,问凤曲:他在说谁?谁是宠物? 凤曲: 秦鹿来历惊人,就连曹瑜一队经过宣州考试也有了猜测。 顶着其余人颇有深意的目光,凤曲眨眨眼:不知道。 玉衡轻轻一笑,不曾露面,却拍了拍掌。 便有一名身着甲胄的守卫上前,持一只内含十二支签的签筒。 从秦鹿开始,抽出一签,看罢放回筒中。 轮到凤曲,签上篆着一条蛰伏的盘蛇。守卫瞄了一眼,收回木签。 一轮罢,玉衡道:队伍分出来了。 曹瑜皱眉:分队伍?大人,我们本来就有自己的队伍 连你的主子,也不敢插本座的话。玉衡淡淡地打断他,听着,曹瑜丑牛阁;明雪昭、阿绫寅虎阁;穆青娥、商吹玉卯兔阁 凤曲的心中突然漫起不好的预感。 身边同伴的呼吸也渐渐沉了下去,直到玉衡念至凤曲:华子邈、邱榭、倾凤曲、秦鹿、桑栩,呵,你们人还挺多,去巳蛇阁吧。 凤曲不禁发问:大人,是说我们必须分开行动吗? 是啊,你才发现?玉衡含笑回答,我一共设下了十二阁分考场,每阁容纳十二人。巳蛇阁加上你们,刚好可以开考,这效率比瑶城的考试高多了,对不对? 第060章 叛教者 凤曲开始真心相信偃师珏说不定是个好人了。 特别是在他走进巳蛇阁之后。 身后的邱榭一眼看到了已经到位的某人,气沉丹田,声音嘹亮,大喝一声:楚、扬、灵!! 和他同时大喊的,还有座位里一个怒目圆瞪的少年,紧紧盯住了凤曲二人:倾、凤、曲!! 此外,也伴随有桑栩带着哭腔的怒叫:姐! 一时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凤曲颇为欣慰地笑笑。 原来偃师珏是帮他们开了一场认亲大会 个屁啊?! 跟他认亲的为什么会是那个小小年纪一身杀气的九万里啊?! 凤曲一惊,连忙轻步暂退。九万里喝罢名姓,就提刀砍来,如乘快风,银亮的刀光左劈右掠,数次同凤曲擦上衣角。 少年人的武功就和身高一样,数月不见,进益惊人。阿珉原本不欲伤他,但见凤曲被九万里攻得左支右绌,渐渐也有些火气酝酿出来:「让我来。」 不行,你下手没个轻重。凤曲一语制止。 华子邈哪里见得他被欺负,当下就要拔剑。 桑栩的反应却比他更快,放过了不远处作壁上观的桑拂,自己先举起竹寂奴,瞄向矫健的九万里:你这混蛋 阿栩。桑拂蹙眉弹指,一颗玉珠飞掷而来,弹开了冷光湛湛的竹寂奴。桑栩被她一慑,怒目道:他是鸦的人! 噤声。桑拂道,一刃瑕在此,哪有让外人代为管教师弟的道理? 话音落下,凤曲的目光才后知后觉挪向了墙角处一言不发的黑影。 和声势惊人的九万里不同,那家伙不知是何时停在墙角,一身劲装黑衣,头戴竹笠,看不见真容。但凤曲对他的存在格外悚然在桑拂提起之前,他竟然都未察觉那个人的存在! 他的气息完全融入了周遭环境,分明打扮得异常惹眼,可是气质沉着从容,呼吸也轻得几不可闻。凤曲的五感仿佛遭受蒙蔽,自发忽略了他。 这样的人,往往才最可怕。 桑拂说后,被称作一刃瑕的青年徐徐直起身体。 他没有摘开竹笠,也没有唤回九万里。而是就这么微垂头颅,嗓音沙哑:你就是且去岛倾凤曲? 凤曲浑身一凛,侧身把九万里的双臂一剪,完全没有了和他玩闹的心思:阁下是? 男人反问:师妹在哪? 凤曲怔住:师妹? 怎么全天下的人都在找师妹和姐姐? 九万里被凤曲钳制得无法挣扎,插嘴说:就是五师姐!你把五师姐藏哪去了?! 凤曲恍然大悟:五十弦啊。他回忆一会儿,颇为为难,我没有藏五十弦,是她自愿和我结队的。要说她在哪玉衡把她分去未羊阁了。 第200章 一刃瑕头也不回,举步便朝阁外走去。 九万里在凤曲的束缚下大叫着挣扎一会儿,直到一刃瑕经过两人,九万里的动静微顿,侧头恶狠狠对凤曲道:你完了,师父特意派了大师兄来带走五师姐,我劝你识相,不要干涉我们。 诶?凤曲还是云里雾里,那是你大师兄啊? 阿珉点评:「一刃瑕,鸦的中流砥柱。」 九万里的话又轻又快,好像生怕被一刃瑕听到。 凤曲意识到,他的话里五分警告五分提醒,说是敲打,倒更像是怕他真和一刃瑕两败俱伤。 但劝住他是不够的,一刃瑕正待走出巳蛇阁,门边守卫相视一眼,壮着胆子持枪拦下:阁下还请通过考试再 话未说完,一刃瑕漆黑的斗篷一扬,狂风如卷,两名守卫登时倒飞出去,口鼻涌血,气息奄奄。 凤曲不由得被这强悍的内力震住了。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静了下去,就连不久前还在教训师妹的邱榭也骤然凝重了神色,缓缓靠近凤曲:别招惹他,那是刺客里的第一。 难怪桑拂也要叫住桑栩; 难怪九万里会为了不让一刃瑕出手,而自发上来和他缠斗; 难怪 他身边是不是少了个谁? 凤曲后背一寒,在听到门边飘来一声笑语的刹那,更是汗毛倒竖秦鹿不知何时立在了唯一的出口之前,折扇一抖,藏住半张笑面。 让开,我不打女人。 哦? 九万里倒吸了一口冷气,凤曲双腿都快软了。 只见秦鹿状若无人地摇扇微笑,和一刃瑕齐高的身量让人第一次意识到秦娘子和寻常女流的差异。两人气势惊人,犹如两不相容的水火,却是一般无二的震撼。 人群中有人失声呼唤:秦大人! 秦鹿连个眼色也未施舍,兀自同一刃瑕两相对峙。 他的面上波澜不惊,浑不在乎一刃瑕压下的磅礴内力,只轻飘飘说:五十弦叫我一声姐姐,妾身当不能让她受你欺负。 一刃瑕面沉如水:她不需要你这个姐姐。 究竟是不需要我这个姐姐,还是不需要你这个师兄?你要好好问问她么? 区区女流 一把黑铁精铸的重刀豁然出手,带着吞并山河的气势斩向秦鹿。周围呼吸皆窒,秦鹿却在原地不闪不避,迎着光刀绽出一丝冷笑。 下一瞬,刀锋仿佛撞上坚不可摧的磐石。一道刺眼无比的光火从刀锋一掠而过,生生弹开了那把重刀。 就在秦鹿身前,一抹青影举剑而当,剑光错成九星,一星缠刀、八星如雨攻向敌人。一刃瑕一时眼乱,压眉退后三步,看清了对方冰冷如霜的眉眼。 阿珉震退他后,将剑一收:不要食言。 他说的是不打女人那句话。 此刻听来,却是嘲讽极了。 秦鹿笑颜若花,当即往阿珉的身上一倒,娇声说:还是我家夫君稳重可靠,从不食言~ 阿珉抬手拨他,秦鹿就在他耳边警告似的:接下来可是智斗。 阿珉: 凤曲:「」 凤曲:「要不你忍忍吧。」 智斗他俩是真得指望秦鹿啊! 于是众人眼中,便是倾凤曲冲冠一怒为红颜,拔剑慑退一刃瑕。两人不仅欺负一刃瑕孤家寡人,还当众浓情蜜意、卿卿我我起来。 桑拂带头长噫一声,拉过桑栩:小孩不许看。 邱榭也一手华子邈,一手小师妹:你们可不准学这个。 - 一刃瑕最终消停下来,因为玉衡也在短暂的闹剧后来到这里。他一出面,便直截了当点明了规则: 考试开始的第一天,你们谁都别想走出这里。 凤曲想,他能和十步宗的少主结为好友,对鸦恐怕也有一定的压制力。因为无论是一刃瑕还是九万里,都在玉衡露面之后偃旗息鼓,没有再吵着要见五十弦。 此刻定神观察,堂中除了桑栩,都是两两结对,算上桑栩,则恰好十一个人。距离玉衡所说的十二人还差一个。 各位先自我介绍一番吧。 玉衡命令说。 就从邱榭开始,他拉着华子邈和小师妹,言简意赅:明烛宫邱榭、楚扬灵,和常山剑派华子邈。幸会。 被他牢牢抓着的楚扬灵一脸不悦,也把身边的少年抓来:这才是我队友,谢昨秋。 谢昨秋夹在这对师兄妹之间,看上去个性软弱,除了赔笑别无他法。 凤曲更加细心,还注意到,他也是刚才失声喊出秦大人的少年。不过秦鹿至此还没有给过一个眼神,不知两人是旧识还是什么。 桑拂和灯玄一同见礼:十步宗桑拂,游僧灯玄,幸会诸位。 桑栩小声搭后:我也是十步宗的,叫桑栩。 第201章 九万里堪堪哄好了师兄,简单道:我是九万里。 至于一刃瑕的名字,不用说,在座也不少人都知道了。 最后是凤曲:幸会幸会。在下且去岛倾凤曲,这是我的同伴,阿露姑娘。 秦鹿柔柔地施了一记女礼,随后便依偎在凤曲身际。 凤曲没有错过,谢昨秋面上压不下去的惊恐和震撼。 看吧,果然是认出了秦鹿的人。 十一人介绍完毕,玉衡满意地点点头: 考试的规则很简单,这是一次淘汰游戏。你们会被分作三个阵营,分别是掌教者、信教者和叛教者但你们只知道自己的身份。 掌教者会拥有特殊的权力,暂且不提;信教者与掌教者同仇敌忾,一起面对叛教者的攻击;而叛教者需在夜间选出一人,将其淘汰。三个阵营各有四人。 截至目前,有什么疑问吗? 众人摇头。 那么本座继续说: 白天是掌教者和信教者的轮次,十二人轮流发言,你们要从发言和昨晚被淘汰的人的信息中推测叛教者,并且投票将其驱逐,一次只有一个; 夜晚是叛教者的轮次,你们当中除了内应,其余三人可以见面讨论,确定今晚的淘汰人选。一晚只有一个。 四名掌教者和狼王还有特殊的能力。 掌教者分为问灵、引灵、猎灵和守灵。 问灵可以在夜晚得知任意一个人的身份;引灵拥有一次夜间救人和一次夜间淘汰的机会;猎灵倘若夜间被淘汰,或者白天被驱逐,可以带走任意一个人同归于尽;守灵可以在夜间守护一个人不被叛教者攻击当然,可以守护自己,但每个人只能守护一次。 内应,无法被叛教者得知身份,也不能知道叛教者是谁,更不能参与夜间的淘汰选择,除非其他叛教者都被驱逐,只剩内应。 但内应可以选择一个人,模仿他的身份例如,选择了问灵,就能和问灵一样获知别人的身份;选择了叛教者,就能在叛教者全数淘汰后开始行动,第一次行动可以连续淘汰两人。此外,问灵问到内应时,如果内应已经模仿了别人,查到的身份就会是模仿的那个身份,而非内应。 游戏只有两个结果。一,叛教者将全部掌教者,或全部信教者淘汰,叛教者胜;二,叛教者被全部驱逐,掌教者和信教者胜。 说到这里,凤曲就有些迷糊了。 阿珉没有做声,凤曲猜他也和自己一样迷糊。 玉衡似乎不止从他的脸上看到茫然,目光扫过所有人,他低头笑笑:听不懂是正常的,很多队伍都要玩上很多轮才能通过考试呢。 邱榭问:但我们同队伍的被您分开了不是吗?我想知道,假如我是信教者,但子邈是叛教者,只有一个阵营获胜的话,我们队伍的胜负要怎么计算? 很简单。你是信教者,最后击退叛教者,阵营胜利,你计一分。彼时你还存活,再计一分。你的队友阵营失败,扣一分。 一支队伍足有五人,只要五人获得的分数总计七分,就算是通过了这次考试。一轮不过,就等二轮,二轮不过,就等三轮我给你们的评价等级,就是轮次越少,等级越高。 当然,如果你们是把队友分散了,来到明城的只有一个或者两个人的,你们也可以重复参加,一起计分。总之,每五次分数算一次总分。 玉衡眯起眼睛,对自己天才一般的设计分外满意:怎么样,是不是比瑶城的考试好玩多了? 这话又是对凤曲说的。 凤曲: 他是真的很关注秦鹿呢。 桑拂又问:但你刚才说的都是十二人,我们这里并没有十二人吧? 玉衡笑笑:第十二个人,这不就来了吗? 话音落下,门外走进了一道身影。 她摘下幕篱,露出带伤的面庞: 无门无派,云镜生,幸会。 - 凤曲的脑袋快要停止思考了。 邱榭找到了师妹,桑栩找到了姐姐,九万里和一刃瑕正在努力找五十弦,而他 找到了一个濒临崩溃的大脑。 懵懵的,很贴心。 在偃师珏宣布加入战局之后,就有守卫带来十二枚象征身份的玉牌。 凤曲呆呆地接下。 其余人都第一时间翻开了玉牌确认身份,大多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丝毫端倪。就连离他最近的秦鹿,呼吸都和平日毫无差异,看罢身份,便平静地还给了守卫。 守卫将众人身份一概记录,只剩凤曲时,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凤曲:抱歉,我还没反应过来。 他匆匆扫一眼玉牌,将那两字记下,便礼貌地归还玉牌。 邱榭笑说:大家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呢。 桑拂回以微笑:都是好人,有什么可变化的?叛教者才是要费脑筋吧。 偃师珏也盈盈笑着:真是太好了,大家都是好人。 第202章 可恶,他们看上去都好聪明啊! 凤曲将最后一丝希望都寄托在秦鹿身上,可他颤悠悠的目光刚飘过去,只见秦鹿摘下白布,便朝他的方向一倒。 脑袋精准无误地搭在了凤曲的肩窝,呼出的热气搔得凤曲浑身发痒。 秦鹿只说:困了。 凤曲: 我求你了大人不要在这时候困啊!!! 他再次尝试着观察众人表情。 倒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完美无缺,例如他最熟悉的华子邈和桑栩,就已喜形于色;九万里侧头和一刃瑕耳语,虽然努力压制,但凤曲还是能看出他眉间淡淡的愁绪。 呵,愁着呢小子!铁定是叛教者吧? 说不定还是最难的内应呢? 心急如焚了吧!坐立难安了吧!投票就投你了! 阿珉问:「你是什么?」 凤曲答:你没看到?就那俩字啊。 阿珉:「嗯,念出来。」 凤曲:内应。 阿珉:「嗯。」 凤曲: 凤曲: 阿珉再问:「你刚才说要投谁?」 - 投我。 就现在。 第061章 第一夜 凤曲无法理解。 他自认半生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别说蒙骗他人,他只有替人背锅的份,从来就把心思写在脸上,长了眼睛都能看出他是何等的无辜、何等的良善。 结果玉衡上来给他一个内应的身份,既是掌教者和信教者的敌人,又无法被叛教者推心置腹地信任。这种孤独的处境无异于把他和人群剥离开来,一时间,凤曲只听到自己脑袋嗡嗡作响,许久不得清明。 他甚至不知道人们讨论了什么,又是何时散去。 观天楼为他们安排了食宿,就像宣州的百里酒庄一样,坐落在靖和县中。 和百里酒庄不同的是,玉衡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们,在明天的淘汰结果出来,确认自己存活之前,他们都不能离开自己的房间。 随着存活的天数增加,他们能够活动的范围也会越来越大。 也即,只有通过每一天的考试,这里才不会成为圈禁他们的监牢。 注意到众人半信半疑的脸色,玉衡的态度仍然没有变化,反而落落大方地敞开双臂,笑容亲和:本座只是想要完成朝廷的交代,绝对不像天权那样自私自利、包藏祸心。 凤曲: 他真的好在乎天权。 而天权本人照旧靠在凤曲肩上,对玉衡刺耳的挑衅置若罔闻。 我们明白了。邱榭带头说,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吗? 玉衡微笑说:暂时没有了。请。 - 明城毕竟比宣州财政充裕,不愧为仅次于朝都的第二大城。安排给考生的食宿也极考究,单是卧房,就宽裕到一人一间,且空间颇足。 凤曲分到了三楼末尾,紧靠楼梯的一间房。房中有一株兰花,迎窗摇曳,花朵小巧可爱,空气中也浮动着幽淡的兰香。 有人敲了敲门:倾少侠,今天是考试第一天,还请不要外出。 凤曲答:好,辛苦了。 第一天的活动范围只有房间内; 第二天可以在酒庄活动; 第三天可以外出,在靖和县中心的范围内随意行走; 第四天的活动范围则将扩大到整座靖和县 听上去,这次考试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敲门的人在告诫之后,又循序敲响了其他的门。 凤曲猜想,酒庄里应该不会只入住他们十二人,吹玉、青娥等人恐怕也会被带来酒庄,只不过要到明天离开房间才能确认了。 叛教者不知道我的身份,会不会今晚就能淘汰我?凤曲有些不安,不禁在房内踱步,即使淘汰我,守灵和引灵也有机会救我吧?谁会是守灵或者引灵呢万一是一刃瑕和九万里,他俩肯定不会管我死活啊! 阿珉任他忧心忡忡,凤曲独自唉声叹气一阵,话锋一转,又道:今天那个玉衡这么能说会道,为什么昨天见面不发一言呢?完全不像同一个人,我们是不是被云镜生骗了? 阿珉道:「活过今晚,你就能问云镜生。」 凤曲心急如焚:万一我活过了她活不过呢! 他还有好多好多关于沈呈秋的疑惑,而且,他直觉除了云镜生和偃师珏,谁也不可能解答他的疑虑。 偏偏云镜生今天对他视若无睹,玉衡也和昨晚的偃师珏判若两人,凤曲都快怀疑昨晚的见面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 「昨晚偃师珏的确在。」阿珉道,「算上你,当时确有三人无误。今天的玉衡身上也有和偃师珏相似的熏香,虽然昨晚环境很差,但我闻得出来。」 凤曲感动极了:名犬! 阿珉回以威胁一般的沉默。 沈呈秋的悬案,一时半会儿恐怕难有进展; 偃师珏的身份,当前也只能思考到这里。 凤曲心思越发杂乱,只好倚窗而坐,唉声叹气地擦起剑来。 第203章 阿珉方问:「你准备几时和秦鹿言和?」 凤曲心绪一滞,擦剑的手越发用力:连你也催?不是说用不着同伴,一个人足矣? 阿珉听出他在转移话题,换作商吹玉或穆青娥,一定又是将错就错,放纵他就此逃避。 但阿珉没有那份溺爱的心思,他偏爱看凤曲为难,一声哼笑,继续问:「几具尸体,至于让你这么耿耿于怀?」 你这是什么话?凤曲的语气沉了沉,若是什么罪恶滔天的歹徒,迫不得已,也就算了。几个乞丐能碍什么事呢?我想不明白,他那么高高在上的人,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和几个乞丐为难。 「是了。你怄气只是因为你想不明白。」 凤曲抿紧了唇:就当是这样吧,我蠢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阿珉不再逗他。 谁让他们双生一体,那点曲折心肠,彼此都心知肚明。 有关那几个乞丐的死,凤曲自己隐有所想。 就像春生死前的话,他说,几个乞丐唯一的蹊跷,就是那天有意把他引去了观天楼。而观天楼等着他的是杀气腾腾的迷阵,和虎视眈眈的荣守心。 一件、两件,许是巧合。 但巧合一般哄他去观天楼的乞丐,巧合一般对他口呼主人的荣守心,巧合一般将他摘出迷阵,甚至帮忙处理了荣守心的尸身甚至在之后也明显对他格外厚待的秦鹿。 莫非真有什么秘密? 荣守心说的那些糊涂话,被有栖川野证明是有栖川神宫的教谕。这是否说明,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和有栖川神宫似乎存在一定的联系。 而秦鹿说不定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对荣守心和乞丐都毁尸灭迹并对他隐瞒不报。 凤曲正稀里糊涂地琢磨着,余光忽然瞟见窗外一片急坠的鸦羽。 乌鸦的羽毛并非无的放矢,而是真的飞出了四五只乌鸦,齐齐追着另一道漆黑的背影。后者身形精瘦,越墙翻壁,轻若飞鸿,好几次堪堪将被乌鸦触及的时刻,他都极惊险地与之擦过。 但他似乎有所留恋,哪怕被乌鸦追赶,甚至鸦群已经引来了巡逻的官兵,他还是不肯离开酒庄,而是在矮窄的短墙附近逡巡。 黑衣人的身法越看越眼熟,凤曲不禁定睛看了一会儿:那个人好像是 一只乌鸦再度贴近了他。 蛇影如鞭如电,倏出倏灭,凤曲眼睁睁看见那道白光将玄黑的乌鸦绞碎,血肉迸开的瞬息,黑衣人向楼上抬起了脸。 四目刹对。 有栖川野! 有栖川!凤曲话音刚出,单腿迈出窗去,却见少年急速掠开。一把重斧紧随其后砸在他刚才所在的地方,有栖川野的白蛇咧开毒口,敌人却不惊不惧,紧随其后再劈一斧。 有栖川野只得竖指对凤曲嘘了一声,接着纵掠飞身,消逝不见。 而那面对有栖川野毫无惧色的守卫,此时也稍稍抬起了头:警告!考生请注意,除非特许,不得擅离考场。 凤曲一怔,才注意到他是盯着自己迈出的那条腿。 好吧,抱歉。凤曲咳嗽一声,收回了腿,我不是有意的。 守卫并不多言,缓慢地垂下头,提斧离开。 那股连有栖川野都不敢正面迎击的巨力,凤曲对其深怀忌惮。但这个守卫看上去体型单薄,和那种惊人的力道毫不匹配,凤曲再看两眼,更觉得他的步伐也很沉重,完全不似习武之人。 阿珉一语点破:「那不是人。」 不是人? 像是刻意打断他们的对话一般,房门又被敲响。 官兵端来食盒,和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倾少侠,这是晚餐。稍后会有钟声,请您在听到钟声之后饮下此药。它的作用只是安神助眠,能让您今晚休息得当。官兵附问,您的身份是内应,请问您今晚要模仿他人吗? 凤曲的思考被他拽回了考试,唯恐第一晚就被问灵找到,凤曲急忙点点脑袋:我可以模仿任何人吗? 官兵点头。 那 凤曲话音一顿,颅内拼命呼唤:阿珉!快想想,我们模仿谁啊? 阿珉理所当然地道:「不模仿。」 他一贯只做自己。 被问灵抓到也是无妨。 凤曲:不遵守规则的人会死最快。 阿珉便不做声了。 其余十一人的名字长相都在脑海筛过,九万里那副看着就很心虚的表情,一多半就是叛教者,凤曲绝不想仿到他的头上。 但其他人个个滴水不漏,任凭凤曲怎么回忆,也猜不出他们的身份。 官兵耐心地等待着,没有任何催促。 凤曲抹了把脸,自暴自弃道:阿露。 您确定模仿考生秦阿露吗? 嗯,确定。 模仿不模仿都是次要的,他至少想知道秦鹿的身份。 而且秦鹿看上去气定神闲、运筹帷幄,像个好人。 官兵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动作和口吻都是一如往常的耐心平静。确认凤曲的意向后,他便宣布: 第204章 您现在的身份是问灵。 凤曲静了片刻,咦?问灵?秦阿露他是问灵?! 官兵再次肯定:是的,问灵。 - 您的身份是问灵,请问您今晚要询问谁的身份? 问灵秦鹿把花而嗅,摘去眼布的双眸与天边薄日相映成趣,楼下惊人的斧响也不曾分散他片毫的注意。 秦鹿将花枝插回银瓶,信口道:倾凤曲。 官兵宣布:您选择询问考生倾凤曲的身份,答案是问灵。 秦鹿揉碾花瓣的手指一顿,轻笑流泄:是吗?小凤儿。 第062章 谢昨秋 好消息,秦鹿是掌教者。 坏消息,他俩对立。 凤曲以为自己会一整宿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可在钟声响后,他遵守规则喝完那碗汤药。不多时,浓烈的睡意压下了一切心绪,直觉叫嚣着不妙,但凤曲还是倒头睡了过去。 再睁眼,天蒙蒙亮,酒楼中回荡着不知响过几遍的钟声。 窗外鸟鸣啁啾,凤曲惊恐地意识到,他真的一宿无梦。 「起身吧。」 凤曲坐直身体,梳理思绪,心头的后怕久散不去,还是阿珉开口:「不用怕,你不会被淘汰。」 嗯?你经历过? 阿珉淡道:「我也拿到过内应的身份,只不过最终没能完成考试而已。」他顿了顿,此时房外响起颇有节律的敲门声,凤曲身体一紧,立即答道:来了! 门外人静了须臾,笑吟吟地答应:好,我等夫君。 凤曲: 该说是庆幸还是惊惧呢他既害怕遇上秦鹿,又害怕秦鹿在昨晚就惨遭毒手。 这种复杂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 且不论秦鹿一大早就来捉他的居心何在,凤曲也听到了廊里其他房间陆续开门的动静。他着急地穿好衣服,简单洗漱一番,一边整理腰封,一边推门而出。 迎头撞上一堵温热的肉墙,凤曲抬目致歉,便对上一双鎏金般的眼眸:秦 秦鹿对他眨一眨眼,淡色的眼睫颤若蝶翅,照旧倒上凤曲并不宽阔的肩膀,嗓音闷中含笑:夫君,可叫妾身好等。 一刃瑕和九万里恰从走廊的另一端阔步走来,眼神在二人身上一定,毫不掩饰目中的嫌恶,一刃瑕别开头,重重一哼。 而在凤曲邻近的走廊末尾,一间明显比众多客房宽敞许多的房间大开着门,门外立着看守打扮的男人。仔细一看,他和昨天凤曲偶然瞥见的,逼退有栖川野的那人颇有几分肖似,凤曲定睛观察一会儿,待到一刃瑕师兄弟走进房间,他才屏退杂念:走吧。 房间里已有七人落座。 不同座位搁置了一方窄窄的名签,写有他们的名字。凤曲和秦鹿只能分开,分别落座在顺序第三个和第六个的位置。 在凤曲的右边,一刃瑕眼眉深压,煞气逼人,肉眼可见地心情不愉。凤曲只得装瞎,微笑和左边的谢昨秋点首致意。 钟鼓又响一轮。人们陆陆续续地进来,大多面带忧虑,想是都意识到了那碗药的可怕之处能让这么多武功不俗的江湖人都昏睡不醒,幕后人对药材的选择和把握都精准到令人发指。 凤曲心中暗暗发誓,今晚一定要注意一下那碗药了。 最后一遍钟鼓过耳,两名看守走入门中。 云镜生姗姗来迟,落座在逆序第二,和逆序第一的九万里相邻而坐。 凤曲扫视一周,一直悬着的心脏终于落归原位。 不知是引灵救了人,还是守灵守对了人亦或者叛教者昨晚没有动手,总之,此刻坐下的十二个人都全须全尾,毫发无损。 凤曲长吁一口气,面上轻松了不少。 诸位考生昨晚休整如何?不敢怠慢大家,如有不适,还请及时告知我们。看守之一端的是和他主子相似的笑面,包括凤曲在内的众人都无异议,等他后话。 他继续说:恭喜大家,昨晚是一个平安夜,没有考生被淘汰。 话音落定,人们的表情随之一松。 看守笑道:那么,我们今天就从顺序第一开始发言。每人每轮发言只有一次,限时半刻钟。华子邈少侠,请。 华子邈猝不及防被他点中,脸上明晦几迭,最终变成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 好在半刻钟的时间绰绰有余,足够他从现在开始思考,华子邈敲敲脑袋,认命似的: 先说,我不是叛教者,昨晚睡得很死,什么事都不知道。今早我是被邱榭敲门叫醒的,虽然是第一批到这儿,可是我真的什么事都不知道。 发言之后是不是就要投票抓叛教者了?我不知道谁是啊,我听听看你们的呗。不是有问灵吗?问灵昨晚查到谁了,说一下,大家就都知道了嘛 哦哦,问灵出来太早是不是会被叛教者晚上淘汰啊? 不知道,别为难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投谁你们说一下,我听你们的,别投我,下一个。 凤曲: 第205章 多么真情实感的发言。 他都快共情到泪如泉涌了。 华子邈脸上的茫然和痛苦绝非作假,只有他这样身临其境的人才能理解那种一头雾水的绝望。 就在凤曲琢磨着自己也可以效仿华子邈的态度,滥竽充数的时候,顺序第二的谢昨秋清了清嗓。 他仍然面带怯色,目光小心地扫过众人面庞,像是一种卑微的讨好和试探。 看上去这也是个不想出头的类型。 看守道:谢昨秋少侠,请。 - 谢昨秋。 凤曲也好,阿珉也罢,都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在座所有人对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态度,只有楚扬灵和他同行,所以相对亲近些许。但邱榭和谢昨秋依然生疏客套,可见谢昨秋不是明烛宫出身,当下不曾出手,也看不出什么武功来路。 甚至于,凤曲观察几眼,都觉得他的体态动作不似习武之人。 一把瘦骨伶仃憔悴,面色青白,微带愁容。全靠年纪尚轻,精神还算不错,他才撑出一副不至于太过衰朽的模样。 谢昨秋紧张地垂下了头。 谢昨秋的双手藏在袖下,声线隐隐发抖:我,是问灵。 凤曲:啊,他是问灵 啊?! 在场众人的面色都郑重起来,华子邈原本懒懒散散靠着椅背的姿态一紧,也随之端正,满眼期待。 谢昨秋咬了咬下唇,声色虚浮,语气却很坚定:因为华少侠说希望问灵站出来表态,这种考试方式我也是初次听说,不知该不该现在露面,但事已至此,我想,我还是应该为大家献一份力。 言辞诚恳、字字真切。 如果不是昨晚凤曲亲耳听到了秦鹿是问灵,只看谢昨秋这副泫然欲泣的真诚态度,恐怕就算秦鹿站出来,他也会觉得天杀的秦鹿又在行骗。 不止是凤曲,所有人都没有露出怀疑的神色,而是正经地听他继续。 谢昨秋深吸一口气,缓声道: 昨晚我询问了阿露姑娘的身份。我知道,大家一定会质疑我的选择,但这是有原因的。 不瞒诸位,我和阿露姑娘曾有一面之缘。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此次重逢对我而言,实是意外之喜。所以,昨晚的机会,我用在了阿露姑娘的身上她是掌教者之一。 桑栩蹙眉打断:既然她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万一你包庇她呢?而且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问灵?假如是你为了包庇她撒谎说自己是 若他不是,之后真正的问灵自然会拆穿他的谎言。桑拂道,阿栩,不许插嘴。 看守敲了敲桌,带有威胁意味地叫停议论:不到发言轮次,还请不要打扰别人说话。 谢昨秋的嘴唇颤了一颤,似乎无法回答桑栩的质问。 那份脆弱的神态实在我见犹怜,哪怕看守已经出声警告,楚扬灵还是一拍桌子,对桑栩怒道:谢昨秋胆子小,谁许你吓唬他的! 我指出他的漏洞,怎么就是吓唬他?! 现在还只有他报问灵不是吗?你凭什么质疑他,难不成你是真的问灵? 我不是问灵我就不能质疑了?! 二人吵着吵着,眼见还要动起手来,谢昨秋连忙阻止:楚姑娘,请不要 一把剑啪地撂上桌面,顺序第九的邱榭皮笑肉不笑地喝停闹剧:楚扬灵,我是怎么警告你的,你全忘了是吗? 万籁俱寂。 凤曲头皮发麻,这是他第一次见邱榭这样动怒。 楚扬灵虽然娇蛮,但被邱榭一瞪,毕竟是她多年以来的大师兄,楚扬灵忍了又忍,终究被邱榭慑退。桑栩正值得意,也被桑拂弹去一颗玉珠,正中脑门,以示警告。 谢昨秋经此闹剧,面色惨白一片,匆匆说:我没有其他能说的了。 众人的目光便来到凤曲身上。 凤曲:诶?啊 他下意识看向了秦鹿,后者一直慢条斯理整着衣袖,哪怕被谢昨秋点名也不为所动。 仿佛感受到凤曲的目光,秦鹿这时候倒是微微抬首,对他一笑。 凤曲的嘴便一动:我是问灵。 谢昨秋: 楚扬灵: 桑栩:哈!我就说吧! 阿珉:「好。出奇制胜。」 谢昨秋好像都要哭了。 凤曲埋首不敢看他,但不后悔自己的表态。 谢昨秋不是问灵,也不是内应。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别人的身份除非他是叛教者。但即使是叛教者,也只能知道大致的阵营而已。 如果他的确是叛教者,说这些话是为了逼真问灵露面,那么他代秦鹿站出来,当晚叛教者找上门,说不定还会意识到他是内应而网开一面; 如果谢昨秋不是叛教者,那他不敢想象,那些叛教者把谢昨秋当作问灵的话,以谢昨秋孱弱的表现要怎么抵抗。 所以,没问题的。 就算他真的以问灵的身份被淘汰,秦鹿至少能免受叛教者的关注,留他一个,这场考试也仍有一线生机。 第206章 谢少侠代替我站出来,应该是怕叛教者太早发现我,但我不能坐视他被叛教者盯上。凤曲深吸一口气,我才是真正的问灵,昨晚问了阿露的身份。因为我们是同伴,如果阵营对立会很难办,好在,阿露和我同阵营,所以我今天的心情轻松了很多。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可能大家会怀疑谢少侠是叛教者,但我直觉他不是。今晚我会询问他的身份,假如大家相信我,希望白天能暂且保留谢少侠不要出局。 三人发言,出现了两个问灵。 在场众人都陷入思考,桑拂道:两个问灵好像都弄错了一件事,问灵的职责可不是查出信教者或者队友,而是要抓到叛教者,在白天告诉我们,方便我们将其驱逐啊。 邱榭笑眯眯说:第一天的询问都是靠运气的嘛,至少倾兄的逻辑非常合理,不是吗? 华子邈点头附和,得意极了:我了解小凤,他肯定不会说谎,听他的没错。 凤曲干咳一声,缓缓别开目光。 对不住了大家! 顺序第四的一刃瑕这才摘开竹笠。 凤曲留意到,他的双眉之间有一道暗红的刀疤,从眉心蜿蜒至鼻梁,看上去年份颇久,解释了一刃瑕这一名字的由来。 但一刃瑕并未多说,只是将手一放:无可奉告。 凤曲大为震惊:还能这样? 阿珉:「嗯。」 他以前也这样,所以第一天就被驱逐了。 桑栩重重一哼: 本来我也想说什么无可奉告的,但我是好人,我不说话,叛教者就该赢了。难道你们都忘了吗?昨晚是平安夜。 平安夜意味着什么?叛教者放弃权利?守灵守对了人?引灵救了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吧?至少,如果是引灵救人,他总得报一下昨晚本该被淘汰的人是谁,那个人有很大可能是可以保留的好人吧? 凤曲眼睛都瞪大了:好有道理! 秦鹿带笑接过话去:两个问灵都说对了,妾身无法辨别。 楚扬灵则揣起双手,哼道: 我还第一次知道,谢昨秋和这么厉害的少妇有过一段缘分呢。算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是更信谢昨秋,谁说倾凤曲不会撒谎?那我也说谢昨秋不会撒谎。我是好人,下一个。 桑拂叹息一声,却一反前人和稀泥的态度。她的目光定在桑栩身上,声色忽厉,清脆道:阿栩,如果你是好人,为什么要帮叛教者分辨守灵和引灵呢? 桑栩一怔:我哪有 现在问灵已经浮出水面,阿露姑娘又被报了掌教者的身份。隐藏的掌教者只剩两人,你是特意为叛教者清路吗? 你胡说!我只是想提醒大家搞清楚状况!今天要驱逐的话,怎么看都该是那个冒充问灵的谢昨秋吧?! 楚扬灵勃然大怒:我看谁敢! 邱榭顺势接过话头:扬灵,现在只是讨论阶段,你这样一惊一乍,反而让人对谢少侠观感不佳。 他一边说,一边对谢昨秋抱了抱拳,状似公正,却坦然道:我的确更信倾兄,还望谢少侠理解,就像扬灵和你更亲密一样,我对倾兄的人品也信得过,而且阿露姑娘并未承认和你的旧缘,倾兄第一晚询问阿露姑娘身份的逻辑,无疑比你站得住脚。 灯玄双手合十:小僧看不出什么。 云镜生同样反应平淡:随便你们,我会弃票。 - 第一天的谈话果然没什么有效信息。 一轮将尽,凤曲甚至猜不出大家会怎么投票。秦鹿也不曾递个眼色过来,只有身边谢昨秋起伏的呼吸,侧证着他身心焦虑。 其实有什么可焦虑的呢,不就是被他否了一下吗? 撒谎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也是看准了秦鹿不会否认自己才会出头呀 最后的九万里支腮慢道:这轮驱逐倾凤曲,晚上引灵把谢昨秋毒了吧。 凤曲:? 九万里气定神闲地叠起双腿,双目不掩挑衅,得意洋洋地对凤曲抬起下颌:我,真问灵。昨晚查了倾凤曲。理由么,和他在瑶城有仇,没想到给我逮着个大的倾凤曲,你还有什么话说? 凤曲: 阿珉冷笑:「不就是被人否了一下吗?撒谎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凤曲: 让他沉默的,其实是他真的是叛教者里那个大的啊!! 我,无可奉告。凤曲板起脸,效仿一刃瑕那不近人情的口吻。 秦鹿蓦一低头,唇间泄出笑来,旁人也都倒吸冷气,暗自佩服他还敢那一刃瑕来揶揄。 九万里重哼一声:随你怎么狡辩,都是我确定了的叛教者。昨晚是平安夜,我们就领先叛教者一个轮次,今天白天驱逐倾凤曲,晚上引灵毒掉谢昨秋,这两个人无论什么理由,冒充问灵罪该万死。谁不投倾凤曲,一律视作他的同党。 像是为了回应九万里的威胁,又像是单纯被九万里鼓着脸气势汹汹的模样逗笑,秦鹿噗嗤一笑,立刻激起了九万里的怒火。 第207章 你笑什么! 什么?秦鹿反问,想笑便笑了,还要我给什么理由? 你你就不怕我今晚查你?! 秦鹿眼眉微压,似笑非笑地扫去一眼:请便。 凤曲心道,傻孩子,别去。 这身份查了能吓死你。 一轮发言到此结束,凤曲扫视众人的神色,但都看不出什么结果。九万里的话有没有说服他们,凤曲全然不知,他只知道华子邈趁乱对他点了点头,目中满是信任,凤曲却完全没能理解他的用意。 他觉得自己的发言差透了,好在场上如邱榭、华子邈都和他交情不错,应不至于落井下石。 凤曲不太担心自己第一天就被驱逐,他比较担心的,是晚上要如何逃掉叛教者的追捕 那么,他首先得想办法扛过那碗药才行。 看守给每人分发了一副纸笔,宣布:发言结束,考生们请准备投票吧。 场上嗡嗡地嘈杂起来,看守却没有制止。 凤曲偷瞥身边的谢昨秋,他仍然十指交握,嘴中喃喃有词,像在祈祷什么,却听不清晰。凤曲迟疑一会儿,鼓起勇气低声问:为什么要撒谎? 谢昨秋身形一僵,道:我没有。 凤曲就明白,他是决定嘴硬到最后一刻。看来,谢昨秋真的很有可能是被派出来混淆眼线的叛教者了。 九万里率先写罢答案,折好了交给看守。 看上去胸有成竹,把问灵的自信演绎得相当充分。 凤曲啧一声,紧跟着交上了自己的选择。 - 看守理完了全部票型。 没想到第一天就出现了平票的情况,他扬起笑脸,彬彬有礼,说出的话却令人心寒,请平票的两位再进行一轮发言,竭尽全力地攻讦对方吧。 语气中竟然有一丝异样的兴奋,这一认知让凤曲的眉心更是一皱。 看守补道:恰好,刚才有几个考生选择了弃票。不如就由这几位来做最后的定夺吧谢少侠、倾少侠、云姑娘、灯玄大师。 凤曲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 谢昨秋抖得厉害,不敢抬眼看他,公开的弃票却侧证了他的心虚。至于灯玄,他默默地宣一声佛号,终究无可奈何。 至于其他 倾凤曲三票,投票者有一刃瑕、楚扬灵、九万里; 桑栩三票,投票者有华子邈、桑拂、秦阿露; 谢昨秋两票,投票者有桑栩、邱榭。 平票的倾少侠和桑少侠,可以稍作准备,进行最后的发言。 凤曲眨巴眼睛,好像看守的话都远在天边。 他这才意识到,有一刃瑕和九万里师兄弟在场,他的背上似乎已经永远背上了两票。 至于楚扬灵想必是为了保谢昨秋。 桑栩双目赤红,当即扭头看向了他的亲生姐姐。桑拂顶着那样控诉一般的视线,依然平静:我相信自己的分析。 桑栩猛拍桌面,眼泪决堤而出:你说谎!你就是不想我和你们一起,你就是看不起我,你嫌弃我是拖累,就算我学会了怎么使用竹寂奴,你也不认可我! 桑拂微抿下唇,冷脸道:既然知道还执意给人添麻烦,你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你们宁可队里缺员也不带我,宁可跟一个和尚一起也不带我,宁可、宁可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把我赶出去,你们就是害怕我真的通过了考试,证明你们有眼无珠,我才是下一任护法最好的人选! 闭嘴!十步宗的内务是你该置喙的吗?是能拿到外面四处宣扬的吗?桑栩,少主真是宠坏了你,给我立刻滚回十步宗禁闭思过! 灯玄看着姐弟争吵,双眉微拧,长长地宣了一声佛号:桑拂姑娘 灯玄,你等会儿必须把他投出去!桑拂扭过头来,咬牙切齿地命令,桑栩不明事理,难道你也不懂?这种时候你在心软什么? 桑栩大叫:我才不要臭和尚的施舍!你爱投就投吧,我不在乎! 场中乱成一团,凤曲呆呆看着,叹为观止。 虽然不能理解桑拂的用意,但看上去,他大概能挺过今天了。 对不住了,桑栩。 看守及时制止了他们的争论,宣布规则:刚才弃票的四位考生,除了倾少侠,其余三人再在两个平票的考生中选择一人驱逐。倾少侠,你现在可以发言了。 凤曲:好吧。 他看向了一刃瑕,神态真诚恳切:就算你投我一百票,我也不能空手变出一个五十弦给你们的。 一刃瑕: - 桑栩退场时眼圈红红,十分可怜。桑拂背对着他,看不清什么表情。 灯玄、谢昨秋和云镜生都选择了桑栩。 结局无可逆转。 凤曲有心想要安慰两句,但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看着两名看守将桑栩率先带离,接着再恭喜他们熬过白天,剩余的时间里可以在酒庄自由行动。 邱榭多嘴问了一句淘汰后的去向,看守笑而不语。 第208章 房间里只剩下十一个各怀心思的考生,一刃瑕便领上九万里,头也不回地离去。九万里临走不忘强调,我真的是问灵。 凤曲都被他的敬业感动了。 然而,活过了一天一夜,凤曲心里却没能宽慰多少。 桑栩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桑拂为什么要对亲弟弟这么决绝? 偃师珏举办这种考试的目的是什么?真的只是为了盟主大比吗? 凤曲心中一万个疑问。 他本来想找穆青娥商量那碗药的解方,走出房间,却听说穆青娥和商吹玉所在的那局仍处第一晚,因此不能离开各自的客房。 现在能在酒庄活动的,只有他们十一人。 「该找秦鹿聊聊。」阿珉说。 凤曲抓耳挠腮,却无法反驳:是你逼我的。 谁知秦鹿的房门敲了半天,酒庄只这么大,竟然许久没有回音。 秦鹿再怎么嗜睡,也不至于大中午就睡觉。凤曲猜他是出去了,可这人只要成心不让人留意,总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群里。凤曲在酒庄里寻了一会儿,都不见人,又考虑起先找云镜生问问通缉令和沈呈秋的事。 不等他拿定主意,楚扬灵的房间忽然传出一声震响。 惊天动地,带得整座酒庄都摇撼一瞬,不少人望向声源之处,过了几息,邱榭出来,强压着怒容道歉。 就在他出面周旋的时候,房间里还有楚扬灵带有哭腔的大叫:我就是要帮谢昨秋平冤,这闲事你不管我管! 邱榭猛地将门一砸,面色难看地退了回去。 此时,凤曲一回头,看见楼梯的阴影处站着一道清瘦到让人惊讶的身影。他缩在那片黑暗中,看不出表情,只有宽袖掩藏下的双手微微颤抖。 凤曲迟疑一会儿,叫出他的名字:谢少侠? 那边在为你吵架呢,不去看看热闹吗? 谢昨秋身形一滞,慢慢抬起脸来。 他的脸色总是阴惨惨的一片死白,乍一看会让人疑心是个病入膏肓的患者,但细看的话,远不至于那么岌岌可危。 谢昨秋的性格实在软弱可欺,长相也不出众,凤曲打量之下,更没看出他有什么深藏不露的武功这样的人,却让楚扬灵对他再三维护,不惜和邱榭顶嘴,怎么想都有些可疑。 倾少侠谢昨秋弱弱地叫出他的名字,凤曲唯恐吓到他,引来楚扬灵和自己打架,只是笑笑便想离开。 谢昨秋却微垂眼睫,再开口叫住了他:倾少侠,你对阿露姑娘有什么想法吗? 凤曲的脚步一顿:什么? 谢昨秋便抬起眼来,神色虽然局促,却莫名显出几分义不容辞的坚决:阿露姑娘或者说,就是阿鹿。他今天没有投我的票,否则和你平票的就该是我了。我很高兴,我知道,他还记得我,所以我想知道,现在陪着他的你,对他是怎样的看法? 你也是为了那个而接近他的人之一吗? 第063章 第二夜 脚步声从两人的头顶传来。 楼梯上徐徐走下一道身影,步子犹如凿在骨缝一般,莫名给人以警告的意味。伴随着一股清淡的香风,不戴幕篱、也不蒙眼的秦鹿来到二楼,描有金竹纹饰的玉镯一抖,瘦削白皙的手腕正向凤曲递来。 凤曲本能地一接,二人掌心相合,秦鹿的话音同时响起: 谢少侠在同我夫君说什么悄悄话呢? 他来得正是时候。 一同下楼的还有桑拂和灯玄二人。 他们刚刚似在三楼谈话,这会儿灯玄和秦鹿都神色如常,桑拂的脸上却是阴云密布。看到凤曲在此,桑拂才压下眉间隐隐的不悦,对他抿了一个客气的笑。 谢昨秋被秦鹿一点,立刻收敛了之前质疑的口吻,转道:只是闲聊。阿露姑娘在找倾少侠吗? 秦鹿笑答:正是。他极其自然地拉过凤曲,把人往自己的身后一护,接着道,既然谢少侠只是闲聊,妾身倒有些私房话想和夫君说道,先失陪了。 谢昨秋的表情变了又变,却像对秦鹿深怀忌惮似的,最终没有做声。桑拂和灯玄也与秦鹿告别,三路人客气而礼,各自散去。 凤曲惦记着谢昨秋口中的那个,但他说得太过隐晦,任凤曲怎么琢磨,也只能猜测是关于天权、瑶城侯世子之类的身份。 直到秦鹿领他返回房间,脚步一停,转首见凤曲毫无察觉,仍在低头苦思,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进了自己的卧房。秦鹿扫他一眼,喉间泄出一声笑来,恢复了平素的男声:小凤儿,这是在投怀送抱、自荐枕席? 凤曲悚然一惊,后背渗出汗来:啊。 他急忙退了几步,本想退出房间,秦鹿恰好弹出一指劲风,房门倏地关合,同凤曲后退的脊背相抵。 玩笑而已,不是有意冒犯你的。秦鹿看出他毫不掩饰的惊惧,收敛笑意,虚空对桌边的圆凳一指,要喝茶吗? 凤曲乖乖坐到凳上,鼻尖萦绕着轻浮的香气,是从窗边探进的一藤凌霄。秦鹿挽袖倒茶,动作间全无在外人眼里那副亲昵无度的意味,反而循规蹈矩、客气疏离。 第209章 温热的茶烟喷在下颌,凤曲的脸也跟着发红。待秦鹿坐好,凤曲开口:你以前认识谢昨秋吗? 秦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怎么说? 他和我都报问灵,你若支持我,又不认识他,为什么不投他的票?总不能你真觉得桑栩是叛教者吧? 唔。秦鹿反问,照这个逻辑,我不该也投九万里一票? 凤曲一呆,思考片刻:当时九万里最后发言,好像没什么人提到他。就算投他,他也不会出局吧? 秦鹿轻声笑笑:这不是能想明白么。 和单纯的游戏不同,他们这帮人并非陌生,而是有着千丝万缕利益冲突的不同团体。十二人中,就有五支队伍和两个形单影只的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哪怕只是为了积分,也绝不可能单纯地把游戏当作正经。 他们不是真的要推翻叛教者,也不是真的要让自己的阵营获胜。而是要思考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办法,让自己的队伍利益最大化。 更不提还有暗中的谋算像谢昨秋、桑拂、云镜生,凤曲都笃定他们不可能只是为考试而来。 但是,就算你投谢昨秋,他也不过是和我平票辩论。你是怕他被置于险地? 秦鹿的表情却莫名地明亮起来:小凤儿,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吃味? 凤曲一愣,脸色遽然涨红:我只是没想明白,而且他自己也这么说,说你没有投他,是还记得他。 他这么说? 他这么说! 秦鹿眼神一撇,带笑的表情蓦然冷了下去。他端起茶又抿一口,金光湛湛的眸子一转,目光定在凤曲身上,淡淡道:他唬你的,谢昨秋不该这么笨。 所以你果然认识他! 秦鹿却答非所问:我不投他,才不是为了保他。相反,他心里不可能不清楚,我这么投票当然是要保你。 凤曲眨巴眼睛:保我? 他不明白。 谢昨秋对他的敌意明显胜过桑栩,要是留下来的是桑栩,明天再投票时,自己的胜算肯定要更大一点。可秦鹿弃了桑栩而保谢昨秋在凤曲看来,这才是奇怪得不得了。 幸好不是你单独考试,否则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阿珉便不高兴了:「他什么意思?」 凤曲连声安抚:你是你,我是我,你比我聪明。 阿珉:「聪明多了。」 凤曲无奈:是是,聪明多了。 秦鹿继续道:你猜,叛教者会坐视问灵今明两晚查人身份,继续在白天报出叛教者的名字吗? 啊 问灵必须在第一天表态,否则好人找不到方向。但问灵也很难活到最后,因为叛教者的刀时刻悬在问灵头顶。秦鹿慢条斯理说,当然,你不是问灵,但你也逃不掉叛教者的狩猎吧。 凤曲心下一惊,头皮发麻:这是什么话?难道你 难道你也查了我??? 秦鹿抿唇一笑,倾身靠近过来。衣上清淡的熏香便包围住了凤曲,他用气音笑眯眯地点破:我说错了吗?内应。 凤曲: 凤曲:不愧是真正的问灵。 秦鹿继续道: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投谢昨秋了? 凤曲眼中含泪,不知道。 这回轮到秦鹿沉默了。 沉默着沉默着,他又忍俊不禁,掩面叹笑:小凤儿,总是依赖旁人,这可是个坏习惯自报问灵的只可能有三种人,第一,真正的问灵;第二,想要掩护问灵的好人;第三,冒充问灵,试图带偏票型,或者逼真问灵表态的叛教者。 凤曲点头:这个我懂。 那么,叛教者不知道你是内应,在他们眼里,你是问灵的候选之一。当时你、谢昨秋和九万里三人下场,你认为你们当中会没有叛教者吗? 凤曲恍然:你准备今晚再查谢昨秋? 不。秦鹿平静道,今晚我会查一刃瑕。 凤曲只觉得脑袋都快晕了。 他试图放弃跟随秦鹿的节奏,转而向阿珉寻求慰藉:你能跟上吗? 阿珉答:「我睡着了。」 就这还聪明多了呢!! 秦鹿看出他的懵懂,耐心解释:谢昨秋和九万里之中,很大可能有一个是叛教者。假定是谢昨秋,他要在夜晚淘汰问灵,就要在你和九万里之间二选一,反之,九万里亦然。让他们二选一,无论如何都胜过晚上选定了你。 所以,他必须保下谢昨秋,让叛教者在夜间动手时不得不多一重犹豫。 但万一谢昨秋是那个叛教者呢? 九万里的可能性比他大。因为九万里在尝试白天驱逐你,晚上淘汰他,这对叛教者而言是最优的结果,两个可疑的问灵都能一网打尽。秦鹿淡道,而我说晚上要查一刃瑕,也是因为九万里白天的举动太不遮掩,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暴露恐怕是一刃瑕的身份让他有些底气。 第210章 一刃瑕是好人,所以他作为叛教者输了也无所谓? 不能肯定。不过你和谢昨秋任何一人在今晚被淘汰,他们都会把脏水泼给你们当中的另一个。谢昨秋不是蠢货,只要他是好人,就该知道今晚怎么部署。 说得也是。 谢昨秋和楚扬灵是队友,楚扬灵又和邱榭是同门。于情于理,谢昨秋掌握的人脉实际就覆盖了楚扬灵、邱榭和华子邈三人,已经算是这次考生中相当不得了的情报网了。 凤曲好歹理解了他力保谢昨秋的动机,微妙的不适也随之散去。但想起桑栩多半是一个无辜的好人,凤曲又不禁歉疚:桑栩和他姐姐的矛盾恐怕更深了。 桑拂有桑拂的用意,别管外人了。秦鹿平静道,今晚,你去查云镜生。 尽管直觉叫嚣着秦鹿对他多有隐瞒,但凤曲暂且打消了刨根究底的念头。秦鹿素不出手,可出手必占胜机,考试在前,他也只好先跟着秦鹿,至于两人的恩怨姑且抛之脑后吧。 又有些对春生等人的愧疚了。 凤曲垂首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赵春生也是你杀的吗? 秦鹿话语一停,没有如先前一样以笑带过,而是定定看向了他。片刻,秦鹿郑重道:他不是。 他今晚真的要为春生烧一炷香。 浓烈的愧疚要把凤曲绞碎,但听到秦鹿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凤曲的心上仍然涌上一种莫名的感动。这种感动是不对的,他很清楚,他不能因为和秦鹿的私交就忽视他先前的残忍和欺瞒,可秦鹿字斟句酌,对他说,他不是。 变相地,秦鹿在承认,其他的乞丐的确是他。 凤曲感到煎熬极了。 他终于等来了秦鹿的坦诚,可这份坦诚带来的欣喜,又让他再不敢回忆春生期待的眼眸。 假如他原谅秦鹿,春生该怎么办,死去的乞丐该怎么办? 他有权利原谅秦鹿吗? 亲眼见证了活生生的人命的消逝他要用什么借口来名正言顺地谅解秦鹿? 秦鹿似乎从他墨色翻涌的眸中看出了什么。 一声叹息之后,秦鹿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凤曲僵着身子站起,甚至顾不得行礼:那我走了嗯说起来,晚上的药,你有应对的办法吗? 秦鹿反问:你要应对那碗药? 我不想再睡过去。 很难。 我本来想找青娥帮忙,但现在还不能找她,所以才 凤曲话语一顿,缓缓看向秦鹿:天权大人,你不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也不是第一次喝这种药吧? 竟然让他在这样微妙的时刻又想起玉衡再三强调的天权。 联系起秦鹿所有的分析,与其说那是思考,不如说更像是经验。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凤曲决定把心中的疑虑都开门见山说出来。哪怕明知秦鹿会不高兴,但他不想再和同伴之间互相猜忌。 而秦鹿也微笑着看他。 本座在竭力保你,你却在想,本座是不是和偃师珏别有勾结。 秦鹿的笑容无懈可击,金眸却冷肃一片,隐隐透着怒意,你猜的不错。谢昨秋、偃师珏、本座都参加过这个游戏,那碗药即使服下,只要你能彻夜睁眼,就能免于睡去如此,你满意了吗? - 秦鹿承认了他是乞丐之死的凶手。 凤曲也承认了他对秦鹿惴惴不安的揣测。 果然还是生气了。凤曲无可奈何地往床上一趴,和阿珉闲聊,明明是他先瞒我,怎么还要我去哄他似的?难道不是他更心虚吗?我做错什么了? 阿珉问:「你不给瑶城那群乞丐报仇了?」 凤曲把头埋进棉被,发泄般长叫一声:好烦啊 他能怎么报复呢? 也把秦鹿勒死丢进河里?那必然不可能啊! 于公于私,他都没办法要求秦鹿以命偿命。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对春生满怀歉意,恨不能面朝西天先磕两个为敬。 秦鹿还在因为他直白的询问而生气,但一边生气,一边又确实竹筒倒豆子似的,和偃师珏等人的旧交也好、参加过游戏也罢、还有破解那碗汤药的办法,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告诉他了。 从结果而论,这不是很好吗? 「那你还烦什么?」 凤曲有气无力地呻/吟,就是烦嘛。 「赵春生的仇可以报,但那几个乞丐难道不懂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天降横财,都要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命。你若真要帮他们解恨,也只是成全赵春生的遗愿。」 阿珉直截了当地点出,「追究秦鹿有什么意义?乞丐的幕后之人,当是知道秦鹿斩草除根的做派,才不亲自动手。赵春生的死,若不是秦鹿导致,那才是幕后真凶的手笔。」 凤曲猛地爬起:对啊! 而赵春生的仇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九万里早就亲口承认过,那要是能从九万里的口中撬出雇主的身份,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第211章 阿珉在别的事上不太机灵,但在杀人报仇的逻辑上倒是非常清醒。凤曲越想越觉佩服,一迭声地夸奖,阿珉被他夸得无言,默默间又去补觉。 凤曲便收拾思绪,一边修炼心法,一边琢磨起考试的事。 春生的缺憾已经成为他道心的一道罅隙,凤曲自觉矫情,但如今听到秦鹿的真话,辅以阿珉的点拨,便似云开月明、豁然开朗。 先前堵塞日久的郁郁之情也渐散去,连带着对秦鹿的怨言都少了几句。 不觉间,又是一天日暮。 看守端来餐饭和汤药,一切和昨天无异。 您模仿的身份是问灵,请问您今晚要询问谁的身份? 凤曲筷子一停,按照秦鹿的吩咐:云镜生。 看守确认一遍,宣布:您选择询问考生云镜生的身份,答案是信教者。 啊,不是叛教者,也不是掌教者。 凤曲有些不解秦鹿令他询问云镜生的用意,但拿到信息,便默默记下,等着明天报给秦鹿。 再看向桌上黑糊糊的汤药,看守正紧盯着他,只等钟响,他们就会来回收药碗。 不过此刻,他们会先收拾餐盘,暂且告退。 凤曲等了一会儿,房间只剩他一人时,他才端起药碗,走到盆栽边上,尝试着把药倒进盆栽。 却在他刚刚抖腕的瞬间,有人敲敲房门:倾少侠,还请不要做出违规行为。 凤曲:我只是没端稳。 在他房间安了眼睛似的,太邪门了。 只剩秦鹿给出的那个方法: 喝药,但不闭眼。 听上去有些违背常理,但以习武之人的体魄,真想硬撑一段时间不合眼睛,也不是什么难事。 等到钟响,凤曲便有意拖延着小口吞咽,力求把清醒的时间延长得更久。看守一直冷眼旁观,耐心地等他喝完了药,方从手中接过:少侠早些休息。 嗯嗯,你们也是。 看守出去了,凤曲瞪大了眼睛和衣而卧。 要撑一宿肯定不行,但小半个时辰总是有望的。说不定可以听到叛教者的脚步,这样就能推断出他们居住的房间乃至具体是谁。 阿珉嘲笑他异想天开,凤曲都不搭理,苦苦睁着眼睛等待。 房里灭了烛火,黑幽幽的,只有窗外圆月高悬,照亮一片惨白的空地。 凤曲辗转等待着,等得眼眶干涩、欲哭无泪。终于,耳边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动静,有人开了房门,挪步外出,正向他的方向逼近 那家伙住的房间离他很远。 不只是他,走廊里还响起了更多的脚步,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可惜隔了太远,药物削弱了凤曲的五感,实在听不清音色和内容。 四肢渐渐变得沉重,汤药还在发挥作用。 虽然他没有睡过去,但身体僵硬而迟钝,好像被人封住了穴道,剩下的也只有些许意识而已。 叛教者的脚步又走近了。 凤曲有些不妙的预感,他开始担心自己就是他们今晚的目标。 不要啊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是内应啊!! 凤曲专心致志听着那伙人的脚步。 全然不曾注意,床边寂白的月光忽地一暗,伴随一阵夜风,月光就被一道黑黢黢的身影截挡。一把银亮的斧子穿入床幔,裂风破影,倏然对准凤曲的面门倾砸而下! 凤曲连一丝呼吸都不曾听见,下意识抽身欲抗,身体却重重坠回床板,发出咚地猝响。房间外,叛教者的脚步也随之停了。 那把斧头越迫越近,凤曲躲避不能,终于本能地合上双目。 身体骤轻,感识俱远。 阿珉急促地唤了一声「凤曲」,但连这声呼唤也很快飘散,不剩一点痕迹。 这个看守是昨天逼退了有栖川野的看守。 是没有呼吸、没有脚步的看守。 见鬼。 第064章 巧设计 叛教者的刀没有落到凤曲身上。 就像那把惊人的斧子,最终也没有砸上他的脸。 拂晓天明,凤曲在懊悔中转醒,昨晚的惊魂一瞥仍在脑中盘桓不去。但他按时醒来,房间陈设没有变化,这就说明他没有成为叛教者的目标。 会是守灵或者引灵恰好救了他吗? 凤曲心中惴惴,忐忑不安地来到投票的房间。今天他来得最早,连华子邈都还没到,只有他在自己的座位,紧张地等待着昨晚的结果。 第二批抵达的是桑拂和灯玄。 三人互相点首致意,一刃瑕和九万里也随后入内。 他们彼此没什么共同语言。直到秦鹿走进,走廊里传来楚扬灵压抑的哽咽声,还有邱榭低沉的话音,起起伏伏,听不清具体。 凤曲站起来,双手不自觉攥在一起,小声唤他:阿露。 秦鹿脚步微顿,目光从他面上扫过:早上好。 看来秦鹿的气还没消。 凤曲嗫嚅片刻,低声解释:我昨天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多想。 嗯。秦鹿淡淡应下,拂袖落座,没有多想。 邱榭便押着楚扬灵进来了。 第212章 楚扬灵的脚步拖拖沓沓,眼圈红红,刚进来便环顾周围,哑声问:你们有没有看到谢昨秋?就是那个瘦瘦的男的 她看到凤曲,连忙拉上他的衣摆:那个坐在你旁边的人,你有没有看到他?他有没有来过? 凤曲心中一沉,看她这副表现昨晚叛教者果然还是选择了谢昨秋。所以,谢昨秋也的确不是叛教者,而是想要保护问灵的好人阵营。 见众人都不搭话,楚扬灵也彻底醒悟。 她提袖擦了擦眼睛,抽抽噎噎的,捂着脸沉默一会儿,便拭去所有眼泪,坐回位置上逐渐恢复了冷静。 华子邈出声安慰:只是一场游戏而已,等游戏结束,他们就会被放出来了。 楚扬灵轻轻嗯了一声,这个嚣张跋扈的大小姐难得没有迁怒他人,而是安安静静地坐着。那副破碎的表情看得凤曲也心有不忍,想要安慰,又考虑到两人并不熟稔,只得默默不言。 云镜生今天也是和看守前后脚进来。 就如众人猜想的那般,看守第一句便宣布了昨晚的噩耗: 昨晚顺序第二的谢昨秋少侠遭遇叛教者袭击,正式淘汰。当前场上剩余十名考生,还请各位多多努力,早日驱逐叛教者。 接着,他将目光投向了凤曲:今天,就从淘汰者的顺位第一开始发言。倾少侠,请。 - 凤曲心叫不好。 这简直是大大的不好。 就像秦鹿预测的那样,叛教者的刀必然会落在三个问灵之一。现在死了一个,余下两个就是重大嫌疑者。 虽说自己的确是个内应,四舍五入也真的是个叛教者,但这样莫名其妙失去一个好人,并被诬陷成淘汰好人的恶人明明很合理,他却很委屈。 更不好的是,他居然是第一个发言。 凤曲按住怦怦直跳的心脏,努力压下自己的心虚:那么,现在就是谢少侠和桑少侠退场了。我昨天说过谢少侠不像叛教者,而且我直觉桑少侠也不是叛教者,现在局势已经很紧张了。所以,今天希望大家都能相信我,我昨晚查了九万里,他就是叛教者。 此话一出,九万里当即就要拍桌。华子邈眼疾手快把他一按,皮笑肉不笑地讽道:心虚了?着急了?狐狸尾巴这就藏不住了? 呸,相信那家伙,你才是愚不可及! 两个少年互不相让,数息之内交手几招,难分胜负。看守竟然也不阻止,还是邱榭清一清嗓:子邈,够了。 桑拂则冷笑评价:鸦的门生,总是这么精力充沛。 凤曲顺着之前的话头继续: 今天我们就先把九万里投出去吧。昨晚引灵没有救谢少侠,应该是因为救人的机会在第一晚就用了。我知道我应该提出怀疑的人选,但我还是做不到擅自揣测。今天就投九万里,晚上我应该会查桑姑娘或者一刃瑕。或者等会儿有比较奇怪的发言,我也可能转头去查那个人。 他今天渐渐进入状态了。 秦鹿和他阵营对立,这意味着他们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叛教者胜利,把信教者拔除殆尽,而他俩都有幸留存。 秦鹿说得对,叛教者选择了淘汰谢昨秋,他多半会被叛教者诬陷或者被叛教者认作内应。 对叛教者而言,无论他是内应,还是即将被诬陷的问灵,他们都不会在夜间淘汰他。这样才能够引起好人阵营对凤曲的质疑,并在白天投票驱逐。 如此一来,既能赶走他,也能浪费好人的一次机会。 所以变相地,这意味着今晚叛教者也不会为难他了。他们会去寻找引灵或者守灵尤其是还手握一次淘汰机会的引灵。 而他当前最大的难关,就是要在今天的白天投票里洗脱嫌疑,得到多数人的信任,把九万里丢出去。 一刃瑕的发言紧随其后,这次他终于没有像昨天那样说什么无可奉告,而是道:投倾凤曲。 呵,还不如无可奉告。 秦鹿自然而然地接过前话:少侠,你帮你的师弟,我帮我的夫君,在座谁不是沾亲带故,加上所谓的积分制衡,其实心中偏向何人,早就有了定数。这样相互倾轧的意义又何在呢? 就连还在暗暗较劲的九万里和华子邈都怔了一瞬,众人纷纷望过来,微带错愕地打量秦鹿。 他说的也的确是大家想的,只是没有人打算在明面上点破。至少,大多数人还是乐得维持考试的体面,尊重自己的阵营,按部就班完成这个游戏。 但秦鹿的劝解还不止于此: 存活算一分,阵营胜利再算一分。那掌教者怎么敢出来指控,叛教者又怎么会对自己的队友挥刀呢?从这个角度,楚姑娘就有很大可能不是叛教者。当然,也不排除她大义灭亲,送走队友也要保住自己身份的可能,但这样的收益微乎其微,毕竟失去谢昨秋存活的一分,已经很难追上了。 由此可见,玉衡的积分机制根本就不平衡。 大家都在偷看看守的脸色,可他自始至终挂着笑容,并不打断。另一个提斧的看守一样沉默不语,都没有制止秦鹿的意思。 第213章 阿露姑娘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桑拂道,但哪怕只是为了结束这个游戏,我们也不得不按照玉衡的规则走下去吧。 秦鹿笑问:大家都这样想吗? 众人又是沉默。 凤曲听出秦鹿话里有话,却不理解他的动机何在。只是觉得他这一开口,就显得分外高深,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又生怕被他视为敌人。 秦鹿便道:现在退场的只有桑栩和谢昨秋,我们剩下的人还有机会反抗这个规则。 等等,你要在这里说吗?邱榭问,这里还有两个看守 秦鹿平静地答:不用担心,这是符合规则的。 万一他们给玉衡告状呢? 提前杀了就好,他们不是活人。 凤曲一惊:不是活人?! 难怪昨晚没有脚步、没有呼吸,他还以为是对方轻功太过高深,自己没能勘破。没想到,居然说他们不是活人,那 秦鹿道:偃师家族精通傀儡之术,不是谣言。 傀儡! 凤曲再看一眼宣读规则的看守,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让他不由得头皮发麻,赶紧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所以秦娘子有办法?快说快说。华子邈立即响应,他对秦鹿的本事早在宣州就有了解,现在听他愿意出面,华子邈高兴都来不及,一把抱住凤曲的胳膊,兴奋道,还是跟着你们好! 周围人却不乐观,静静等待秦鹿的后话。 秦鹿从容开口:不是剩余十个人么?我们都和队友互投,楚姑娘没了队友,就和云姑娘互投。这样一来,每人都只有一票,而且平票。 楚扬灵问:但昨天已经看过平票的结果,还是把桑栩投出去了不是吗? 昨天是有四个人弃票,小凤儿恰好又是平票的人选之一,才会恰好只剩三票。今天没有人弃票,可以试试做成真正的平票局面,看看是重投,还是度过平安的白天。 可是我们放过叛教者,叛教者晚上会放过我们吗? 叛教者此刻不也正听着我们的对话吗?如果我们能拿出决心,想必他们也会有所感触,毕竟,他们也很可能有队友是好人阵营吧? 秦鹿一顿,微笑补充:在座谁不是武功高强?大家团结一致,齐去观天楼找玉衡对峙。既不用尔虞我诈,也不用计算那什么积分,直接逼他拿出信物,何乐而不为呢? 天才! 凤曲大为震撼,这简直就是天才! 如果他们这能齐心协力对抗玉衡,光是一刃瑕这样的顶级刺客,加上阿珉绝世的剑法,云镜生、邱榭、桑拂也不会差到哪去,他们本来就没必要同室操戈啊! 凤曲兴冲冲道:好啊好啊,就这么办。 楚扬灵似乎还有疑虑,也可能是谢昨秋对她交代过什么,但她刚刚张口,秦鹿微笑着对她转过头去,四目相接:姑娘还有哪里不理解吗? 在无人留意的瞬间,那双金眸烁如星雨。他和楚扬灵靠得极近,语气轻柔如哄,楚扬灵顿时咽下话音。 不觉中,二人形同依偎、毫无距离。若非秦鹿身穿女装,这副姿态实在有些过于的孟浪狎昵。其余人哪怕看不见他眼睛里的异彩,也禁不住皱眉,暗惊楚扬灵居然到这一步还没有把他推开。 而一向乖戾的楚扬灵竟然丝毫没有脾气,被秦鹿这样欺近,也只是低头犹豫一会儿,弱声道:嗯你说的有理,我也想快些找到谢昨秋,所以就照你说的做吧。 桑拂眉梢一抬:随意,我没意见。 如此一轮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只有阿珉怀疑:「楚扬灵居然听他的话?」 楚扬灵怎么了? 「不怎么。只是一个比较出名的小姐脾气,若非她贸然出走,明烛宫应当也不想搅和盟主之事。」 诶,那邱榭找到了师妹,之后就不考试了吗? 「不清楚,前世没有遇上。」 凤曲对楚扬灵并不了解,只是粗略有一个不好惹的印象。 她的不好惹更胜于九万里和桑栩这种幼稚,而是被娇惯长大的肆无忌惮。在楚扬灵的认知里,一切对立都是忤逆,这样的人总是单纯又残忍,除了被她纳入羽翼的个别人,谁都不可能让楚扬灵诚心信服。 凤曲自忖不是个别人,秦鹿和她也只两天相与,没道理就成了个别人。 确实蹊跷,但他懒得思考。 除了九万里还坚持抨击凤曲,并假模假样再报了一句一刃瑕是好人,其余人基本全票通过了秦鹿的主张。 而华子邈作为最后的发言,更是毫无怀疑地拥护秦鹿:那我们一起去找玉衡,今天就能结束游戏,岂不是今天就能和曹瑜他们汇合啦! 邱榭笑着附和:很有可能。 太好了!华子邈撸起袖子,兴高采烈,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想到这么好的办法,哈,不过他们即使想到也找不出能打过玉衡的人吧?我们可是有小凤和一刃瑕 第214章 他看了一刃瑕一眼,嬉笑说:大侠,你不是想找你师妹吗?咱们今天完事儿了,你就能直接去找五十弦了啊! 不知是不是凤曲的错觉,他看到一刃瑕的眼睛亮了一瞬。 看守照例分发纸笔。 凤曲今天的心情远比昨天轻松,一股脑写下阿露二字,便欢欢喜喜地提交投票,等待后续。 不只是他,几乎所有人都比昨天更快。 希望近在咫尺。 凤曲按住佩剑,目光锁定在提斧的看守身上。 据他观察,这两个看守一个动嘴一个动手,如果他和一刃瑕一起对付一个,应该不在话下。而剩下的那个,其余八个人总不至于还拿不下,不管怎么看,优势都在他们。 他还记着昨晚那一斧子恐吓的仇呢! - 倾凤曲一票、秦阿露一票、楚扬灵一票、桑拂一票、邱榭一票 哼哼,傀儡,为他们的团结而震撼吧。 凤曲正得意着,却听看守话锋一转:九万里两票。 九万里豁然站起,怒不可遏地瞪向秦鹿:是你 凤曲脑袋一懵,眼见九万里举刀砍去,身体比意识更快,用鞘挡住九万里奔袭而去的身姿。然而一刃瑕的掌中金光乍迸,凤曲鞭长莫及,眼睁睁看他转钩撩向秦鹿。 金钩转如火轮,杀气烈烈,耀眼非常。秦鹿直面金钩,竟也笑意如常,不闪不避。一刃瑕面容沉晦,金钩如同雷霆破云,直取秦鹿咽喉。 阿露!!凤曲惊叫一声,拔腿欲救,剑鞘又被九万里举刀缠住,小孩的眼睛红通通的,大声骂说:你先打倒我再说! 凤曲本对九万里留存几分不忍,但在情急之中,脚下只得用力一掣,一腿扫开九万里的缠斗。九万里抽带了他的剑鞘,金光凛凛的剑豁如流雪,一匕春光倾泻在上,须臾之间冲去一刃瑕大开的背门。 一刃瑕空出一手,一钩反缠剑身,呲嚓声中星火连迸,凤曲急道:有话好说,是不是看错票了?一定有什么误会 他亲眼看到一刃瑕的金钩,金得发红,红得发黑。那是多少鲜血灌溉出的刺客才有的武器,钩芒越是暗沉,越是说明一刃瑕收过的人命不计其数。 秦鹿连一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他怎么能让秦鹿空手招架这么恐怖的一刃瑕? 倾凤曲,亏你在瑶城装得连杀只鸡都不敢,我还真当你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君子!结果你还不是一样和这种满嘴谎言的小人同流合污,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师兄师姐,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九万里在他身后破口大骂,话语间,竟然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我居然真的信你是个君子!我才是蠢得要死!! 凤曲呼吸一窒,下意识就想转脸过去。 可秦鹿的情势更为紧急,他只能咬牙抛开不听,严阵对待面前的一刃瑕。华子邈当即抽剑奔来,邱榭也拔剑相助,三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制住一刃瑕的动作,尖利的钩子悬停在秦鹿喉前半寸,众人都捏一把冷汗,秦鹿倒是八风不动,老神在在。 是啊,我就是这样满口谎话的小人。秦鹿歪了歪头,分外挑衅地对一刃瑕一笑,所以,是我保住了小凤儿,而你保不住你师弟。 一刃瑕暴怒振臂,一钩子慑退邱榭,又是重重的一记肘击撞在华子邈的腹部。华子邈吃痛一松,当即被他甩飞出去,撞开四五张空椅。 凤曲脚踩圆桌,一个翻跃,落在一刃瑕和秦鹿之间,呼吸带喘、眉眼却很坚定:别再靠前了。 看守仍在一丝不苟地宣布:第二天投票出局的考生是,九万里。少侠,这边请。 九万里在一刃瑕的身后。 凤曲的身后则是秦鹿。 四人相峙,除了秦鹿,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空气里寂静得令人胆寒。 一方杀意毕露,一方坚如磐石。 不知僵持了多久,九万里沉默地撩袖看一眼自己的手臂。凤曲一脚踢在那里,只是一会儿,就已高高地肿成一座小山。 他的动作都落进凤曲眼中,凤曲眸光一颤,轻声道:对不起。 九万里没有看他,而是别开头:大师兄,算了。 一刃瑕的牙关咯咯作响,很显然,九万里的两票里有他的一票。他没有怀疑秦鹿的建议,毕竟他本来也不是工于心计的类型。正因为此,一刃瑕才会盛怒空前,恨不得将凤曲和秦鹿一齐绞成碎片。 但九万里只是唏嘘:没事啦,是我不小心。换成三师兄或者五师姐那样机灵的人和你一起,肯定就不会受这种算计了。没关系,愿赌服输嘛,别叫且去岛的首徒又看低了我们。 凤曲的心脏又是一抽。 九万里拍拍衣服上的灰,两名看守上前押住,仿佛警告一般转头过来:各位,切磋是可以,但要是闹出人命,玉衡大人会很难办的。 说罢,便任由凤曲还和一刃瑕相持不下,两人带走九万里,便不再插手考生的私斗。 华子邈被一刃瑕一脚踢在肋上,一样淤青一片,疼得龇牙咧嘴:一刃瑕,这就是个游戏啊,干嘛这么输不起?可我没想明白啊,如果秦娘子投了九万里的第二票,小凤的那一票又是怎么个事儿? 第215章 秦鹿淡淡答道:因为他和我存了一样的心思,所以才这么气急败坏。 华子邈一怔:哈?九万里投的?那他装得这么委屈 他没有装。 一刃瑕罕见地开口了。 这个冷若冰霜,目无下尘的男人,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神秘诡谲,鲜少有人听他开口说话。华子邈不禁闭嘴,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 一刃瑕深沉的目光凝在凤曲身上,许久,继续说:小九自从见你一面,竟然后悔起承接过的一起任务。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当着小五和小九的面将你绞成肉末,让他们明白,世上最强之人,仍是杀人之人。 凤曲愣住。 一刃瑕蓦地收钩,金光遁回袖中: 等他们能够亲眼看到的时候,我必取你项上人头。 - 秦鹿承认了他的主张是个骗局。 即使平票,也只会重新投票,不可能就这么混过一次白天。 而他撒谎的理由很简单: 谢昨秋出局,投票驱逐的人选只能在凤曲和九万里之间二选一。 凤曲不是叛教者,但九万里很可能是。因此,余下的三个叛教者为保九万里,说不定都会投给凤曲。 楚扬灵和邱榭不睦,凤曲却与邱榭亲近,这一票也很难有所定论。 我讨厌概率。秦鹿道,本座只赌必胜,不赌概率,就是如此。 凤曲不知要怎么开口。 他知道秦鹿步步算计都是为了自己,哪怕明知他是叛教者,也还是机关算尽地为他筹谋。他也知道九万里不是完全无辜,如果没有秦鹿棋高一着,这次出局的就会是他。 一切都很险。 秦鹿把他从一个死线边缘,拽去另一个死线边缘,又拽了回来。他好像只是虚惊一场,而代价是秦鹿的信誉。 但这么一来,他们还会相信你吗? 相信我?秦鹿反问,他们为什么要相信我? 凤曲哑了一瞬,比划着解释:你、你是天权啊,你不需要威信吗?这样骗人的话,要是以后没人相信你怎么办? 这话反而把秦鹿逗笑了。 我以为你会怪我用这种卑鄙手段。 凤曲面上一热:用多了确实不好,但是兵不厌诈,九万里自己不也说愿赌服输了? 你还是很不习惯,是不是? 要说习惯,那肯定谁都没办法习惯这种 所以你还是在怪我。 没有! 凤曲急得手舞足蹈,辩解道:我只是觉得很后怕!要不是你想出这招,我白天真的就要出局了。还有一件事也很悬,就是九万里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真的差一点点就要迁怒你了,幸好一刃瑕的钩子比九万里的嘴还快。 秦鹿: 秦鹿:夫君,再快一点妾身就要死了呢? 我知道凤曲难为情地抹了把脸,是说,我多少也算有点进步了吧?我渐渐开始理解海内人的想法,也没有再听风就是雨。我的意思是,只要你好好说的话,我也会努力理解、努力配合的 再有什么计划或者苦衷,都及时说给我听吧? 虽然我可能做不好同谋,但应该能是个不错的听众。 第065章 夜激战 换成商吹玉在这儿,大概要被你这番话感动坏了。 凤曲歪了歪头,对秦鹿莫名的发言有些不解。 但他没有花费时间追究秦鹿的深意,反而醍醐灌顶:吹玉和青娥今天能自由活动了! 秦鹿长长地嗯一声:不错。 像是为了回应他们的谈话,楼上也传来窸窣的脚步,有人正从三楼下来,隐隐约约甚至能分辨出商吹玉的嗓音。 凤曲雀跃无比,当即推门而出:我叫青娥来看看子邈的伤! 华子邈正和邱榭嘀咕着自己的伤势,没料到凤曲还记挂着自己,感动不已:小凤,我真没白救 邱榭一手捂住了华子邈的嘴,笑眯眯道:会不会太麻烦穆姑娘? 不过凤曲已经跑了出去,听到这句客气话的也只剩秦鹿。 秦鹿佯作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平静答:他和穆青娥都很热心,华少侠是为了我们才受伤,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那就有劳了。 邱榭的目光又在秦鹿托腮的手腕上点过,那里悬着一只玉镯,金色的竹纹盘亘其上,手艺不错。他注意到,两队人从宣州到明城,共处也有了一段不短的光景,秦鹿除了骑马惊退观棠县府的那晚,几乎没有再在人前露脸。 但他每次出现,衣裙钗饰都是崭新的,丝毫不掩名门望族的骄矜做派唯独手上的镯子,却是自初见到现在都没有卸过。 说起来,秦娘子这镯子的成色比起其他首饰似乎差了一点。邱榭眼眉含笑,状似闲聊,但我看秦娘子珍惜非常,是有什么原因吗? 秦鹿倏然回神,面上也挂起笑容:邱少侠居然问这个,是想琢磨礼物,送给楚姑娘吗? 第216章 邱榭被他反将一军,面有讪讪:扬灵这次的确不好摆平。 女儿家都是玲珑心思,你总抱着摆平的想法和她相与,自是比不过别人细致了。秦鹿慢道,楚姑娘看似冒失,其实心细如发,寻常人走不去她心里,谢昨秋也不过是乘前人之便,可惜前人还不自觉,只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邱榭眉心一蹙:秦娘子高见,我却听不大懂。 邱榭和谢昨秋,其中缘分,说得太透就失了趣味。 邱榭本来只想打趣几句,能套些话是最好,没想到秦鹿眼力比他还利,短短两天就看穿了他们三人的矛盾。 再联想谢昨秋声称自己和秦鹿曾经认识,邱榭表情微暗,问:那秦娘子今日偏选了九万里恐怕也不只是一时兴起吧? 秦鹿便只笑笑,不再搭话。 凤曲恰好拉着穆青娥和商吹玉一起过来,见秦鹿还在,不由大松一口气:阿露,我生怕你先跑了呢,还好你还在。 穆青娥问:看来是和好了? 凤曲笑眯眯点头:我想通了。 商吹玉则冷冷看了一会儿秦鹿,又把凤曲从头到脚端详一遍,确定凤曲没受秦鹿什么磋磨,才对秦鹿道:你的脾气早该改改。 秦鹿回以白眼。 - 商吹玉和穆青娥所在的分阁没有熟人,但对二人有所耳闻的倒是不少。一个是凤仪山庄的二公子,一个是太平山常神医的亲传,至少明面上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招惹。 四人凑在一起合计,他俩比凤曲和秦鹿好些,两人都是好人阵营。商吹玉是掌教者中的猎灵,穆青娥则是信教者。 考试开始的一天一夜,两人都平安无事,但对叛教者的身份也没什么想法,只能全力以赴,徐徐图之。 我有些担心五十弦。凤曲把一刃瑕和九万里的事也和盘托出,得知五十弦的同门急到这种程度,穆青娥也微沉面色,思考道: 不着急,五十弦比我们还要晚到酒庄,至少明天才能离开房间。一刃瑕再想为难,也要看着玉衡的面子,不如你们想个办法,今晚或者明天就把一刃瑕赶走。 凤曲讶然:他会不会太可怜了点? 穆青娥没好气儿地看他:五十弦如果想和他们碰面,他们也不会找不到她人了。既然你俩不能晚上行动,那就明天白天把他淘汰好了。秦鹿,这个不难吧? 她直接略过了凤曲,把这重任交给秦鹿。 秦鹿有些好笑,也懂得穆青娥的用意。放在从前,穆青娥还不会这么大方地使唤他,但这次他和凤曲重归于好,穆青娥也就对他刮目相看了大概会夸奖他忍性了得。 有点伤脑筋呢。秦鹿笑答。 穆青娥便冲凤曲使个眼色。 凤曲颇为尴尬地清了清嗓,还有几分不忍:一刃瑕今天才被骗,明天又出局,感觉有些 秦鹿道:昨晚查过,他是叛教者。 凤曲的后话就往肚里一咽:投他。 天杀的叛教者今天还能好意思说什么投倾凤曲,真不老实! 虽然不知道五十弦和她的同门是什么情况,但作为同伴,他们于情于理都该站在五十弦的一边。凤曲打定主意便不犹豫,就算五十弦之后澄清其实很乐意和同门会面,那时考试也该告一段落,一刃瑕和九万里自然就放出来了。 穆青娥又说:不过,五十弦同阁的人里,好像有桑拂的队友。就是那个十步宗的少主。 他很有名吗?凤曲眼巴巴问,其实我早就很好奇了,灯玄是什么人?十步宗又是什么?还有谢昨秋 最后半句是对秦鹿问的:你昨天说你和谢昨秋、和偃师珏都认识,那又是什么意思? 终于有机会打听一点有用的知识了! 凤曲把自己所有的疑问都一股脑倒了出来,穆青娥眉梢微动,秦鹿也失笑不言。从海内人的角度来看,他的问题实在有些基础。 此时就总是商吹玉打破僵局: 灯玄是禅心大师的关门弟子,也是觉恩寺最后一代弟子。十年前觉恩寺遭遇一场灭门的大火,灯玄是唯一幸存的弟子,传说他带走了觉恩寺最后的真传心经,不日功法大成,已经跻身群英榜前五十。 灭门、大火,这听上去和慕家遭遇的暮钟湖案倒是相似。 凤曲心中揪紧,不自觉看向穆青娥,穆青娥倒是神色坦然,点一点头:灯玄曾到太平山求医,当时就看穿了我的身份。我猜,我和他恐怕是同一个仇家。 凤曲抖了一抖。 那不就是鸦? 也亏灯玄面对一刃瑕和九万里能这么平静,这份度量,不枉看守称他一声灯玄大师。 至于十步宗么,就是以前的四大派之一,危楼的分支。危楼留了多少功法财宝,外人都不知道,但总归是由鸦和十步宗继承大半。相比之下,鸦更侧重杀伐,十步宗就爱钻研一些机关铸造、生杀酷刑之类的旁门左道,不过都是一样的恶贯满盈,江湖统称魔教,两派自己狗咬狗罢了。 第217章 穆青娥轻啧一声:五十弦和十步宗的少主遇上,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她是紫衣侯唯一的养女,地位确实和少主相当。 只怕双方一见面就能杀红了眼,但凤曲思忖,以五十弦最近韬光养晦的做派,应该已经积攒了不少她口中的积分。似乎只要积分充足,五十弦动起手来就从不露怯,不说和阿珉持平,至少遇上凤曲本人是能小胜一筹。 所以,应该输不了吧? 最后一个问题,就只能由秦鹿回答了。 商吹玉和穆青娥都是初次听说谢昨秋这个名字,好奇之余,也不理解凤曲为何对他另眼相待。 而秦鹿坐了一会儿,本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凤曲殷勤地给他倒几杯茶,秦鹿便禁不住笑了。 就非听不可吗?他问,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几人都坐在秦鹿的卧室,好像全不避嫌。 秦鹿自忖不算亲和,但三人今天都跟改了性似的,坐在他的房里毫不客气,倒茶的倒茶、开窗的开窗,倒比他这个主人还要惬意。凤曲更是带头招呼大家落座,秦鹿看得好笑,面对审问般的阵仗也忍俊不禁。 凤曲瞪直了一双水润清亮的眼睛,倾身过来,自下而上地仰视:我想听嘛。 穆青娥摇摇头,用喝茶掩饰自己眼里的鄙夷。 商吹玉则起身关窗,以防自家老师这副模样被外人偷看。 秦鹿长叹着伸出手,在凤曲的脑袋上揉了两下:我和他真没有什么渊源,只是少年时一面之缘,早就忘了。 穆青娥起身道:差点忘了,我去给华子邈送药。 商吹玉迟疑片刻,目光在秦鹿和凤曲之间逡巡一阵,还是跟着站了起来:我叫人换壶茶来。 二人是看穿了秦鹿的深意,凤曲却还一头雾水:诶,那等你们回来了再聊? 穆青娥一根手指戳在他的后脑:你们先聊吧,别等了。 房门一关一合,短暂重聚的朋友就这样散去。 凤曲面带怅然,秦鹿问:有这么好奇谢昨秋吗? 很明显我是在好奇你吧? 好奇我,直接问我不就好了,何必在意谢昨秋? 问你你也不说实话 秦鹿实在喜欢看他这副嘟囔自语的模样,也知道凤曲天生缺乏好奇心,若非真正在意的人和事,他鲜少会刨根究底。 而且,也是他对瑶城乞丐一事的隐瞒,才让凤曲这么忐忑不安。虽然现在一副冰释前嫌的态度,但要让凤曲对他推心置腹,他也需要拿出一点甜头才行。 想着想着,秦鹿都被自己逗笑了。 他竟然会特意考虑给人甜头。以他的地位权势,向来一呼百应,犯不着讨好任何人,都是别人上赶着领他的罚,承他一句责骂,都是莫大的恩荣。 等到明城的考试结束,我就说给你听。秦鹿探出手指,搔了搔凤曲的下巴,笑眯眯问,这总可以了? 有点勉强,但算有进步。 凤曲故作不满地拨开他的手:一言为定。 - 遗憾的是,穆青娥也没有想到破解那碗助眠汤药的办法。 与其说是想不到,倒不如说是条件有限,即使她能开出药方,让凤曲出去抓药,他们在酒庄里也找不到时机熬药。 至于针灸之法,虽然可以尝试,穆青娥却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既然你是被傀儡暗算才闭了眼睛,今晚你反过来暗算他不就好了?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凤曲听得震撼:可是那斧头很大诶! 能比摇光的还大? 那倒没有。 穆青娥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你可以的。 凤曲: 他对阿珉重复一遍:你可以的。 阿珉:「呵。」 - 今晚一定会空前热闹。 十二人还剩九人,虽说按照常理,叛教者不该在今晚来淘汰他。但白天的一刃瑕生气到那种程度,说不定会理智全无,先拿他出气。 而引灵倘若还在场,今晚也该看够了戏,准备出手了才对。 凤曲顶着看守的注视用过餐饭,在钟声响起的时候喝下药汤。 看守满意地看罢,收拾好餐具:您模仿的身份是问灵,请问您今晚要询问谁的身份? 凤曲一愣,才想起秦鹿今天没有安排。 难道他已经猜到所有人的身份了? 凤曲想了想,实在不忍浪费这个机会:嗯我想想。 他还是觉得桑拂大义灭亲的举动太奇怪。 就算秦鹿不安排,他也能凭自己的直觉抓出同党。不会有错的,正经人谁会上来就淘汰自己亲弟弟?怎么看都是杀红了眼的叛教者嘛。 想到这里,凤曲一拍桌子,斩钉截铁说:桑拂! 必是叛教者!查!! 您选择询问考生桑拂的身份,答案是信教者。 第218章 凤曲: 凤曲:早些休息。 看守却一动不动。 须臾,又从门外走进了另一个看守,正是昨晚提斧砸他的那个。两人一个笑面一个冷脸,随着钟声乍响,烛光倏灭,月影抖进窗内,映亮两张惨白的脸,顿叫人毛骨悚然。 看来是他昨天试图反抗,引起看守的警觉了。 笑面的看守开口道:倾少侠,请歇下吧。 嗯凤曲缓缓飘开目光,脑中急叫,阿珉!!! 「退。」 床边长剑出鞘,声如裂帛。阿珉持剑劈掠,剑光织成罗网,一匝接一匝地绞向两名傀儡。即使以一敌二,阿珉也丝毫不流惧态,反而先发制人,犹如灵凤振翅,游若翩鸿。 奈何这对傀儡不知是什么材料制就,看着皮肤与人无异,触感也都软滑非常,可剑锋劈上,偏就难破皮肉,只能割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带飞一层铁屑星火,飘掠弥眼,反倒限制了阿珉的动作。 傀儡也不坐以待毙,笑面的并指叩在刀脊,抵下阿珉接连的攻击。提斧的则是振臂大开,将斧舞得赫赫生风、锐勇无比。他们没有痛觉,也没有情绪,似乎只是理所当然地反击,下手自然也没有轻重。 阿珉一击未得,匆匆避开提斧傀儡的斧子。 斧光轻易破开了一室桌椅,木屑激飞,尘烟四起。窗外花枝也像收了惊,随着夜风悄悄抖动,飘来一地稀疏的落花。 「惨了,它们人多。」 不。 阿珉寒声打断,迎着举斧劈来的傀儡,只以一发之距,足踏刀斧,笑面傀儡似是未料他的身法竟能破开同伴的绞杀,举刀不及,被阿珉一剑封喉。那副平日聒噪不休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嗬嗬,像极了活人的反应,却没有鲜血喷出。 阿珉将剑一转,忽略虎口的震伤,从左向右,将它抵在墙上借力一割。剑锋触及硬铁,本是寸步难进,但被阿珉强迫着,竟也真的切开坚硬的傀儡。 提斧的傀儡半点不因同伴的消逝而伤怀,趁着阿珉行动,它便从后劈击。刃光湛如弦月,却被阿珉以惊人的速度反身一刺。 斧头仍在急坠。 阿珉扬起一腿,将它头颅猛然一踢。提斧傀儡脖颈处便传来喀的轻响,换作活人,这一下已是颈骨断着,再无生机。但它只是僵了片刻,发觉阿珉趁这一瞬的动摇抽身之后,斧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向了它自己的脖颈。 头与身体猝然断分,阿珉眼眉微凛,来不及思考,却听方才被他丢开的笑面傀儡传出动静本该身首异处的它,不知何时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双手抱着那颗构造诡异的头颅,嗬嗬的怪响不绝于耳,蓦地,它把头颅举起,在那凹凸不平的切面处竟然猝飞出一片针雨。 提斧傀儡也同时抱起脑袋,二者左右一方,瞄准了当中的阿珉。 阿珉后仰翻飞,眼见就要翻落出窗,余光却落见满院列阵仰首,直勾勾注视这边动静的傀儡。 足弓只得反勾回去,阿珉将身一荡,险险擦过激烈的飞箭。 「我们从窗户转去其他人的房间!」 阿珉默许了这一提议,举步掠走,纵至相邻灯玄的客房。 却没等他进入,惊觉两窗紧闭,灯玄在内酣眠,而在窗内,一张狰狞的面目贴上前来,就和院中傀儡一般死盯着他。 在它身后,徐徐升起了一把巨斧。 这里有无数对形貌雷同的傀儡! 每一对都是一个笑面健谈,一个冷脸提斧。它们长得毫无二致,在每个夜晚、每个房间,就这样等到考生入睡,便走进房中,如同监视一般盯紧了自己负责的考生。 主人!一声轻呼从树冠中传来,阿珉抽神回看,竟是有栖川野栖在枝上,他把树干一摇,整棵大树摇拽中朝阿珉倾来片刻。 阿珉还在犹疑,有栖川野急道:跟我走!不然,姐姐,找到了! 「算了,去看看?」凤曲也道。 阿珉再看灯玄房里的傀儡呼之欲出,凤曲房间的傀儡也抱头追来前虎后狼,的确不及思索。 大树一沉一颤,一道青影便跃去梢头。 傀儡也想追赶,有栖川野却已经吹响叶笛,四下蛇影游动,各自缠上一两个傀儡。虽不能致死,却也足够它们挣脱一阵。 有栖川野回眸看他,目中有喜有怯,半晌才道:主人去地宫? 地宫?阿珉蹙眉反问,那是哪里? 有栖川野张了张口,正待解释,却听见刺啦一声,一扇窗户大开。窗内有人探身外看,月往西来,映亮他清俊风流的一张脸来:你越是这副态度,越叫玉衡看穿了他。真是愚蠢透顶。 有栖川野身体一颤。 阿珉回头看去,只见对方神色冷漠疏离,明显也看出了他非凤曲。 那双金眸闪了瞬息,有栖川野默默低下头去。 不止于此,就连满院毫无理智的傀儡,也在和秦鹿对上眼色的瞬间砰砰跪倒。 秦鹿折断一枝凌霄,丢去楼下。 傀儡们发出地动山摇的嘶吼,仿佛中蛊一般,成十上百的傀儡挤碎了蛇群,满眼都只有那节凌霄。就连凤曲房里两个断了脑袋的傀儡,也竞相咆哮,主动追着飘落的凌霄跳下窗台,砸进了密密麻麻的傀儡堆里。 第219章 这幅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但秦鹿只是冷眼扫过,阿珉啧了一声,主动让回身体,凤曲一呆,骑在树上怔怔问:诶,你也没睡? 秦鹿的表情微微回暖:太吵了。 凤曲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走廊里似乎传来人的脚步。 还有隐隐约约的谈话,只是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谢昨秋和桑栩都是信教者不,别管倾凤曲了,他是掌教者嗯信教者只剩两个,没必要再动掌教者尽快结束吧 秦鹿竖起一指,轻轻嘘了一声。 凤曲扭头看有栖川野,对他今晚出手相助实在感谢,但夜里相奔被秦鹿抓个正着也实在尴尬他毕竟还要考试,真的跟有栖川野跑了也不合适。 抱歉呀,下次见。凤曲匆匆道一句,纵身跳回自己一片狼藉的房间,从窗户钻回进去。 层层叠叠的树冠里,有栖川野的身影越发模糊。 这孩子,难道这三天都在这里等机会带他离开吗? 凤曲渐渐看不清他是逗留在那儿,还是已经不在。只听到秦鹿也终于关了窗户,窗外风吹花摇,伴随着走廊的脚步。 脚步在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 叛教者的目标不是他。 困意渐渐上涌,凤曲也不知道今晚到底算不算是有收获。 只是冥冥中,仿佛天外飘来一段清新优美的笛音,叶笛吹着牧歌,随风缓至,平复他动荡不安的心情,竟有些期待起明天的到来。 第066章 佛之怒 第三天,负责主持游戏的看守出现在会谈用的房间里,毫发无损,笑面如旧。 有神秘的笛音作伴,凤曲睡了个难得的好觉,竟然比前两天都要晚起,赶到房间时,大家都已围坐一圈。和昨天还算轻松的氛围不同,今天连一向乐观的华子邈都不自觉咬着指甲,一副空前庄重的样子。 凤曲举步走进,室内的窃窃私语随之一滞。 凤曲注意到,秦鹿和灯玄之间的两个位置都空无一人,昨晚果然有引灵行动,一夜之间淘汰了两个考生楚扬灵和桑拂。 昨晚顺序第七的楚扬灵少侠和桑拂少侠遭遇袭击,正式淘汰。当前场上剩余七名考生,还请各位多多努力,早日驱逐叛教者。 今天,就从淘汰者的逆序第一开始发言。秦姑娘,请。 凤曲一怔,没想到这规则还能这样变换。 之前还是由顺序第一开始,今天却又变成逆序第一,好像在故意和他们作对一样,怎么看都充满恶意。 不过秦鹿早有准备,气定神闲地开口:昨晚引灵是送走了桑拂还是楚扬灵?这两个人都有嫌疑,送谁都不奇怪。但今天游戏还在继续,就说明场上还有叛教者。要投谁呢?听问灵的。 一刃瑕在他之后:投倾凤曲。 凤曲也不甘示弱:投一刃瑕。 二人的交锋已经摆上明面,凤曲一改昨天面对九万里的歉意,怀着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五十弦的决心,将桌一拍,气沉丹田:就投一刃瑕!我查了,叛教者,投他! 华子邈凝重的表情变成迷茫,他在二人之间看了又看,实在分不清真假,最后只能十指相交,忐忑问:所以,是我送错人了吗?我以为桑拂和桑栩都是叛教者,把她送出去就 凤曲一愣:你是引灵? 其他人也微有惊色,邱榭眉心略拧,似乎对他现在坦白有些不满。但游戏已经进行到第三天,华子邈的坦诚也是无可厚非。 秦鹿倒是没什么变化,兀自整理指甲,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华子邈点了点头:我是引灵。第一晚救了小凤,第二晚没动,第三晚淘汰了桑拂。楚扬灵是被叛教者送走的,所以她应该也是好人。想不明白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说着说着,他又不禁抓起头发,为难地分析:可是小凤作为问灵一直没被叛教者淘汰也很奇怪,看上去也不是守灵守对了啊。 凤曲后背一寒,这就是叛教者始终留下他的居心。 虽然秦鹿早就说过这种可能,但想到叛教者中当真有人算计至此九万里和一刃瑕应该都没有这种城府吧? 那个不仅能和秦鹿的预判严丝合缝,也是隐藏最好的叛教者,究竟会是什么人? 华子邈是引灵、秦鹿是问灵、云镜生是信教者 就只剩下灯玄和邱榭了。 阿弥陀佛。今天,请投给小僧吧。 忽然间,一道轻柔的声线打断了他的思考。 灯玄并不健谈,他总是面容噙笑陪在桑拂左右,从不发表自己的见解。但他声望颇高,就连玉衡对他都有几分忌惮,凤曲也因此不敢小觑。 所有人齐刷刷看了过去,等他给出一个理由。 灯玄的模样生得清秀,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小上不少,还似少年光景。但被众人望着,他也不显局促,而是从容解释:小僧对考试并不执着,只是不得不陪桑拂姑娘走此一遭。历经几日,实在难堪重负,而今桑拂姑娘已经退场,小僧担心她和桑栩少侠再起争执,因此 第220章 后话未尽,化成他面上温柔的笑意。 灯玄对秦鹿一礼:也是秦姑娘点拨得宜。 秦鹿笑而不语,没有避开他的佛礼。 凤曲倒是醍醐灌顶一般,记起了第一次面谈之后,秦鹿曾和桑拂、灯玄一起走下楼梯。三人似在三楼聊过什么,下楼后桑拂的表情很是难看,好像被秦鹿胁迫着做了什么交易。 难道连灯玄也是秦鹿设计中的一环? 但你又不是叛教者。华子邈不免嘀咕,我们得把叛教者赶出去才能赢啊,今天还是先把一刃瑕投出去。 云镜生问:那明天呢? 华子邈一愣,面上顿时浮起心虚的神色:哪里还有明天?一刃瑕出去就该赢了,我相信小凤。 这话说完,凤曲的心却沉得更加厉害。 他作为问灵混了三天,都快忘了自己该是内应。 全是因为秦鹿有意保他,他才能浑水摸鱼、滥竽充数,但凡换作他人拿到问灵身份,势必和他对峙,而他笨嘴拙舌,只怕第一天就要被投票出局。 但即便如此,按照规则,他依然要出局才行。 凤曲咬了咬牙:不,其实我 华少侠这话说得不对。秦鹿道,昨天我就说过分数计算的漏洞,华少侠怎么还认为是叛教者出局自己就能获胜呢?难不成,就这么确定你的队友也是好人阵营? 华子邈一怔,邱榭接过话去,笑吟吟说:秦娘子这话可有些伤人了。我和子邈既是同队,彼此身份自然早有沟通,我们要不是好人,又怎么会力挺倾兄,昨天还拔刀相助呢? 我又不是问灵,一切都靠猜的,邱少侠不要着急。 我又不是问灵。 凤曲不得不为秦鹿的坦然自若捏一把汗,换作是他,这会儿恐怕已经编不下去了。 邱榭也不急于和秦鹿辩论,无论怎么怀疑,今天的投票总到不了他的头上。而且他们和凤曲关系颇好,就算心中怀疑,也至多是华子邈无心地嘀咕几句,不可能真就不顾一刃瑕,倒戈针对凤曲。 只是灯玄突兀的发言,使得一刃瑕突然多了一个存活的机会。 众人都不再做声,而是在脑中飞速盘算。 看守分发纸笔,灯玄最后道一句:小僧先谢过诸位。 华子邈见他写下了自己的法号,不由得着急:说不定把一刃瑕投出去就结束了,你何必非要牺牲自己呢? 他一边说,一边问凤曲:小凤,你也劝劝他。 凤曲一时无话,只得低头沉默。 连他在内一共四个叛教者,就算之前已经出局两人,一刃瑕是最后的叛教者,场上也还留有一个他,游戏当然不会结束。 起初只是不得不的欺骗,后来连他自己都习惯了秦鹿拱手相让的问灵身份,险些忘记自己的本来面目。 事到如今,说不定也是他坦诚的时候。 昨晚守灵守了我吧?秦鹿忽道,叛教者应该在疑惑,为什么信教者都这么少了,守灵不去守楚扬灵,现在还不露面解释。 场中寂静,只听他含笑解释:很简单。因为楚扬灵才是掌教者。 一刃瑕的眼睛猝然瞪大:什么? 他们正是因为谢昨秋第一天说秦鹿是掌教者,而秦鹿和凤曲都未反驳,才在昨晚需要淘汰信教者时放过了秦鹿。 在他们的计划中,即使今天一刃瑕出局,他们也已经淘汰了桑栩、谢昨秋和楚扬灵三个信教者,只要在白天发言里找出最后一个,晚上将其淘汰,这局游戏就是叛教者大获全胜。 一刃瑕也皆因为此才会搁置对凤曲、秦鹿的怨气,听凭同阵营者的摆布。 这是一个轮次游戏。秦鹿道,是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保下一刃瑕,换得叛教者再苟活两天;或是得过且过,等到明天被好人揪出原型呢?值得思考,对不对? 凤曲:你能听懂吗?能听懂教我一下。 阿珉:「不能。」 但他们都能听出,秦鹿这番话是说给那个隐藏中的叛教者听的。 灯玄已经表态愿意牺牲自己,投给灯玄,说不定还有保住一刃瑕的一线生机。保住一刃瑕,就意味着叛教者还能有两晚机会,代价就是在投票之后暴露自己的身份。 凤曲犹豫再三,还是写下了一刃瑕的名字。 华子邈也飞快落笔,和灯玄一样的大义凛然。 待到票数归齐,看守宣布: 一刃瑕三票。 凤曲心中一沉。在座一共七人,一刃瑕三票,岂不是意味着 灯玄三票。 嗯? 看守道:秦阿露弃票。 我猜灯玄大师还有人要谢,所以决定做个平票,多留一轮发言。 秦鹿笑眯眯开口:顺便欣赏一下有人大吃一惊的表情,总觉得会很讨喜。 凤曲: 秦鹿此举明显有些伤人了。 他在暗示,他能精准把握所有人的心思,所以想平票就能平票、想推谁就能推谁也唯独由他来表这么张扬的态,还能叫人一边咬牙一边不敢反抗。 第221章 在座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被他玩弄最狠的就是一刃瑕本人。 这位刀尖舔血的职业刺客已经变了好几次脸色,再等几息估计又要动手。 但灯玄在秦鹿说完话后,倒是双手合十,低首轻笑:秦姑娘还和早年一般仁慈。 凤曲皱起眉头。 早年? 连灯玄也和秦鹿有过过去吗? 这家伙怎么跟谁都认识? 阿珉冷不丁道:「前世怂恿商吹玉和我决战的多半也是秦鹿。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出。」 所以他在第一眼看到那头白发的瞬间,心里油然而生的杀意没有半分掺假。前世的确就是秦鹿和商吹玉两人拦下了他的复仇大业,否则他何至于暴毙朝都,若是没有这两个家伙 你该不会真想推翻大虞吧? 「」 阿珉没有回答。 凤曲却可以想见,失去手指、失去眼珠、失去且去岛几乎一无所有的自己,沦为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但即使屠遍海内,也绝不可能感到欣慰。 阿珉对商吹玉的仇恨几近于无,对秦鹿也止步于不爽。他不过是嘴上不肯放过,实际并没有太执着前世的仇怨。 这两个曾经费尽心思和力气阻止了他,目的只是守护天下苍生的人若是早些遇上,他们三人本就该志同道合。 数年前,秦姑娘阻止过小僧和谢公子的复仇,让小僧得以悬崖勒马,不至忤逆师命。时至今日,却也是秦姑娘给了小僧这样一个亲手报答宿敌的机会。小僧铭感五内,感激不尽。 灯玄说罢,秦鹿便含笑投下了他决定性的一票。 看守宣布:第三天投票出局的考生是,灯玄。 一刃瑕的面上一松。 却听看守继续:请将您决定带走的考生名字写于这张纸上。 众人的目光再次变了。 一刃瑕的游戏并未因此继续,因为几日不发一言的灯玄的身份,竟是有权带走一名考生的猎灵。 灯玄收起他悲悯的神色,那双眼睛流露出凉薄的杀意,犹如佛教金刚,执笔如杵,居高临下地看向了一刃瑕: 小僧曾对师父许诺,此世绝不杀生。今日借此一笔,聊以慰藉,但绝不是只有这一笔而已。 他不能杀一刃瑕,因为师命在上,不容违抗。 可亲手以猎灵身份带走仇家,绝对更胜于作为投票者之一的快感。如此聊以慰藉的发泄,足以让他郁结稍纾,不至积成心魔。 一刃瑕眼眉微沉:你一个和尚,口气却大。 灯玄淡道:觉恩寺的债,才刚开始清算呢。阿弥陀佛。 第067章 殉教者 灯玄带走了一刃瑕,考试还在继续。 两个看守带离灯玄和一刃瑕的瞬间,华子邈腾地站了起来:没有结束? 无人应答。 只有云镜生的手指在桌面漫不经心地画圈:还早呢。 似乎只可能是叛教者胜利了。 信教者只剩云镜生一人,只要叛教者在今晚淘汰掉云镜生,明天早晨就能迎来结局。 所以今晚行动的叛教者,会是身为内应的他,还是另一个叛教者呢? 原来如此。邱榭敲敲桌面,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秦、阿、露原来如此。 凤曲浑身一紧,抬眼看了过去。 这一眼却更让他身体发寒,邱榭叫着秦鹿的化名,可目光竟然是盯着他的。而他上一刻本能似的抬头,仿佛是对邱榭所猜的最好的侧证。 秦鹿却没什么变化,依旧慢条斯理地梳理鬓发,金色的眼眸左右逡巡,含笑问:是不是可以散了? 华子邈急问:等等,我们不再商量一下明天的处境吗? 秦鹿反问:还需要商量吗? 他说谎连草稿都不用打,而且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叛教者只剩一个,信教者还有两个,掌教者还剩问灵和引灵。我们已经赢了。对不对,邱少侠? 华子邈被他带得思绪混乱:诶是吗?有道理? 邱榭则温和地一笑:不错。 秦鹿和邱榭都是一样的面带微笑,胸有成竹,华子邈被两人的笑脸哄得轻飘飘的,哪怕总觉得有些不好,还是第一时间抛开了那些不安的直觉。 没有人反驳秦鹿的见解。 他说的就是对好人阵营而言最理想的情况: 问灵凤曲和引灵华子邈,再搭上两个信教者,叛教者再怎么努力也已经无济于事毕竟他在夜晚只能淘汰一个,而明天的白天就是叛教者的死期。 唯一还惦记着内应身份的凤曲:不对,有点不对。 阿珉:「没人想听你说不对。」 但是 「可以了。」阿珉说,「你都活到第三天了。」 凤曲:他迟疑了一瞬,你该不会很嫉妒我活这么久,巴不得我赶紧淘汰吧? 阿珉:「嗯。」 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要这么坦诚相待。 - 当第四天如约而至,枯等一宿只等来了一碗药,被告知今晚还没到内应行动轮次的凤曲:我就说有点不对!! 第222章 除了他,场上果然还有其他的叛教者啊! 阿珉只以轻啧回应。 比起承认凤曲真有几分脑子,他宁可是秦鹿又使了什么歪招。 但追究原因都没意义,当务之急,是确定昨晚被淘汰的是谁。 凤曲在心里祈祷一万遍别是秦鹿,可想到极可能是另一个叛教者的邱榭偏偏看守没有宣布游戏结束,就说明云镜生还在。那么,被淘汰了也不影响游戏继续的,怎么想都只可能是秦鹿了。 凤曲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出门直奔会谈的房间而去。 身后却是某人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熟悉的话音带笑飘来:小凤儿,这么着急出门作甚? 凤曲猛一回头,正想答应,笑容却凝在脸上。 那个熟悉的身影又换了衣服,紫金冠、青玉带,折扇悬系的白玉坠更是莹透细腻,一看就是价值连城,好似准备出席一场盛大的宴会,整个人翩翩若仙,烨然生辉。 而他刚才说话的声音,是秦鹿原本的男声。 再往后的邱榭推门出来,留意到两人的动静,邱榭无奈地一笑:秦世子,别来无恙。 他没有掩饰脸色的憔悴,便如预判到今天面谈的结局,邱榭颇为体面地对二人抱拳一礼,深躬道:二位,先请吧。 云镜生今天也没有再踩点,她甚至比三个男人先到。 看见秦鹿的男装,云镜生也没有反应,而是轻车熟路给自己倒一杯茶,仿佛对三人的到来没什么意外。 凤曲左右环顾,不可思议地看向邱榭:你淘汰了子邈? 这是他完全没有想过的可能。 明明秦鹿也说过,真正的胜负不在于阵营,更在乎自己队伍的分数。既然邱榭和华子邈,就如他和秦鹿一样阵营对立,那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当然是淘汰华子邈不在的信教者阵营。 只要牺牲掉最后的信教者云镜生,存活的华子邈、胜利并存活的邱榭,就能拿下足足三分。 因为被世子殿下吓住了啊。邱榭叹息着笑笑,用近乎钦佩的目光看一眼秦鹿,昨天世子一席话,真让我以为世子是信教者,子邈是最后的掌教者,想着最后赌一把呢。 他说的是秦鹿昨天刻意强调楚扬灵身份的环节。 那副态度,确实很容易让善于多想的人顺着思路深挖下去。 邱榭自嘲道:要是换成倾兄,说不定就不会被蒙蔽了。 凤曲:? 凤曲:邱兄,难道你在说我笨吗? 邱榭十分无辜地摇头:绝无此意。 秦鹿在旁低笑:换作是他,始料不及的就要变成我了。 对谈间,两名看守走了进来。 就如众人预想的那样,他们宣布了华子邈的淘汰,并允许从凤曲开始进行发言。 凤曲已经发无可发,邱榭早就坦白,今天理所当然是让他出局。 只不过,他知道,在邱榭出局之后也不会结束。 因为场上仍然留下了一个问灵、一个信教者,和一个内应。 还需要发言吗?邱榭笑问,不然就直接投票吧,我还得去找子邈和扬灵赔罪,他俩估计要恨死我了。 秦鹿道:听听问灵的意思。 邱榭笑容更盛:都最后一次会谈了,还要把他扮成问灵?我们从第一天就知道倾兄不是,他不适合这种需要说谎的游戏,说谎时太爱眨眼了。 凤曲委屈地眨眨眼睛:我有吗? 邱榭点评:很严重。 凤曲只得一叹:我是内应,模仿了问灵的身份。如果真问灵不是阿露大人的话,我大概早就暴露了。 那也未必,子邈还是一直都相信的。很多人都会笃定你不擅长撒谎,所以再蹩脚的谎言也能全盘接受。邱榭顿了顿,失笑道,但有的人谎话说多了,哪怕金盆洗手说一句真心,也可能没有听众。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又投向了秦鹿:既然倾兄也是内应,那昨晚大可由我淘汰掉最后的信教者,也省得今晚还要倾兄再动一次手。秦世子偏要把游戏推迟到今天,是还有什么考虑吗? 如果昨晚就让邱榭淘汰云镜生,那么今天就是两队一起胜利。但因为秦鹿突然把自己解释为信教者,才让邱榭误以为场上只剩华子邈一个掌教者,于是选择了淘汰华子邈。 从结果来看,这件事似乎根本没有必要。 秦鹿只是笑了笑。 他笑起来时眉宇舒展,眼眸明亮,长发没有尽数挽入发冠,而是垂下如丝如绦的几缕鬓发,把在手中,由日光倾落,透出隐隐的雪色。 因为小凤儿之前被你和楚扬灵的矛盾吓一大跳,不给他一个解释的话,本座怕他晚上做噩梦。 邱榭应声弯一弯眉:我还担心您是要帮谢昨秋报仇呢。 秦鹿颔首:也有。 凤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诶?我?噩梦? 秦鹿眸光一定,微笑着看向云镜生:除此之外,也是有关沈呈秋和偃师珏的事。 - 一切残缺的线索都在今天逐一补全,拼凑成一个渐趋完整的故事。 第223章 邱榭曾经主动向凤曲提起的沈尚书也非偶然。因为凤曲在宣州的表现太像和饥荒有过牵连,他才会出言试探,以为凤曲说不定是当年贪墨案下某个官员的后代。 不过在试探之后,他就打消了这个疑虑,因为凤曲对沈呈秋毫无印象的表现侧证了他的清白,也让邱榭大松一口气。 至于这个沈呈秋,实则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就像云镜生和偃师珏曾向凤曲展示的那一折戏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科考入仕的清官,背无荫庇,皆靠自己寒窗苦读、发奋图强。 只不过,在他任职期间,曾经执掌幽州。 坐落在幽州的明烛宫适逢门派倾轧,连自家宫主都被屡屡暗杀,只能闭门关山,尝试送走宫中晚辈,希望保留一点火苗。当时即将被送走的孩子里,就包括了首徒邱榭和宫主之女楚扬灵。 这对师兄妹在逃难途中一度受尽磋磨,幸被沈呈秋赴任的轿子所遇。幽州地穷人蛮,江湖气重,历任府衙都不敢干涉这些绿林草莽,唯独沈呈秋新官上任,得知此事当即一手揽下。 他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却硬是花费四年,在那片惊涛骇浪的江湖中保住了明烛宫这一点文火。 沈大人之于我们有大恩。邱榭面带戚戚,他是大虞最好的官员,因为在幽州治患有功,也得到了襄王赏识,回朝之后一路高升,位列六部尚书。当时,他才不过而立。 凤曲听得扼腕,对沈呈秋了解越深,就越觉得天妒英才。这样心怀苍生的人竟然薄命至此,怎么想都觉得惋惜。 彼时明烛宫指天发誓,将来沈大人有任何需求,我们举宫上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邱榭话语一顿:扬灵也将这一誓言牢记心中,可是 可是沈呈秋后来的敌人是偃师家。 不是说他受到襄王赏识吗?凤曲问,难道连襄王也不能保护他? 邱榭摇头:沈大人被治罪的时候,襄王已经过世多年。莫说襄王,那时连先帝都总之,时过境迁,只有沈大人还抱守初衷,因此更被视作异类。 凤曲听懂了邱榭的故事。 听上去,就是沈呈秋对明烛宫有恩,但他惹上明城的时候,明烛宫还是选择了蛰伏。楚扬灵似乎也因为这件事对明烛宫有了怨言,甚至决定离家出走,亲自前来明城不知是真的为了盟主大比,还是只是想为沈呈秋平冤。 至于谢昨秋,他可能是沈大人旧日的学生之一。但这个名字多半是他现在捏造的,因为此前我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秦鹿这才开口:他叫平安。 凤曲怔怔地看过去:你们认识得这么早? 秦世子知道也是正常的。邱榭道,秦世子应该也算是沈大人的学生之一吧? 凤曲身体一僵,下意识想问为什么连秦鹿都没能保住沈呈秋。下一瞬,他便意识到眼前的青年也不过刚刚束冠的年纪,沈呈秋死于饥荒末尾,那时的秦鹿至多不过十四五岁。 这个认知更让他心绪一沉。 秦鹿总显得运筹帷幄、老谋深算,这份从容不逊于凤曲见过的任何一位长辈。因此他总会忽视,秦鹿真实的岁数和阅历并不比他多出多少,只是秦鹿见过太多诸如宣州捉妖、明城饥荒、幽州门派之争和沈呈秋这样的人的下场,才显得他整个人都格外沧桑稳重。 甚至有些可怜。 秦鹿不知道他一个眼神就藏了这么多的感慨,兀自接过邱榭的话头:亦师亦友。 邱榭蓦一合掌:难怪明城饥荒的时候,瑶城开放城门接收了大量灾民,比宣州还要慷慨。原来那时候世子就 秦鹿制止了他把话题转向更远: 谢昨秋本名平安,是朝都大户人家的奴仆。当然,连平安也是沈呈秋给他取的名字,更早之前的,估计是没有名字,或者太难入耳的贱名。 平安人很好学,但没有读书的条件。沈呈秋就把他从原主人手上买下,送进了流风书院,他自己也偶尔去流风书院教书,所以有了一帮江湖学生。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沈呈秋出事的时候没人帮得上忙,平安可能是耿耿于怀,想要为沈呈秋报仇雪恨吧。 似乎想起了凤曲那天和谢昨秋有过短暂的对话,秦鹿补充:沈呈秋死后,平安就一个人失踪了。这些年混迹什么地方,学了些什么东西,我们都不清楚。倘若他曾说出什么刺耳的话,你也别在意。 凤曲听出他是在帮谢昨秋解释,心里又微微地刺挠起来,半是玩笑半是不满地问:就这么怕我报复他? 秦鹿笑笑:你?报复?这比沈呈秋真的贪污了还要可笑,秦鹿道,我只是怕他坏了你的心情,还得连累到我。商吹玉的眼刀可不好受。 凤曲心里熨帖了点,又想起一直就在房间里旁听的两个看守。 他紧张了一下,指指看守:被他们听到没关系吗? 秦鹿说:没关系,因为沈呈秋也是偃师珏的老师。偃师珏从不怕让人知道沈呈秋是个好人。 第224章 这话让凤曲瞠目结舌。 好像给了岳山东坊那晚的会面一个合理的解释? 因为两人的师生关系,所以偃师珏即使杀死了沈呈秋,其实心中也有愧怍,还是很希望沈呈秋不至被太多人误会,能有人站出来为他洗刷冤屈? 听上去比他还有病。 总不能是偃师珏也和他一样,除了自己,还有一个阿珉这样的人格,一边恨不能做尽坏事,一边又在回头是岸,忏悔不已吧? 阿珉:「谁做尽坏事?」 凤曲选择性忽视了他的质疑。 却是一直沉默的云镜生张开了口:那家伙才没这么 两名看守应声打断:发言时间结束,请停止对话。现在分发纸笔,各位考生请准备投票。 好烦啊,邱榭笑着抱怨,不让她把话说完,他们不就肯定会投我出局了吗?真是白白表诚了。 - 话虽如此,邱榭退场时却是不慌不忙。 他还有闲心庆幸自己昨晚淘汰了华子邈,这样一来,华子邈就不能在旁大呼小叫,打扰他聊天的雅兴。 至于秦鹿的身份,邱榭也非常体贴地暗示了自己会帮忙掩护。 毕竟曹瑜等人之前还加入了声讨天权弃众考生于不顾的骂战,当时热血贲张,殊不知天权本人就在楼上看戏。 但云镜生没有在投票之后继续说话。 相反,她凝视了秦鹿一会儿,语气中满是戏谑:就这么害怕吗?居然真想把责任都丢给一个海外的小毛孩子? 凤曲站起来,不假思索地挡在秦鹿身前。 云镜生坏脾气地哼了两声:你在瑶城的几年里,大人写下这么多求助的书信,你是一封不看。若是当时你能出手相帮,大人现在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找到这个蠢小子的头上。 秦鹿展扇摇了摇,却道:明明是你在夜市被小凤儿打得落花流水,才让你的主子更加确定了小凤儿才是正确人选吧。 你怎么知道那件事? 本座夜观天象。 云镜生的表情更难看了,和左眼上的疤痕相衬,显得气质越发冷酷。 凤曲被她一瞪,正是莫名其妙,又听见云镜生不情不愿地肯定:他也就武功不错。 秦鹿笑眯眯地:他可是宣州百姓的救命恩人,岂止武功不错。 云镜生: 云镜生:好吧,人品也比你好得多,世上不会有比你秦鹿更加忘恩负义的人了。 凤曲双眉一竖:你说话怎么这么冲? 由她说吧。秦鹿道,她越骂我,就越是夸你,本座爱听那个。 云镜生在口舌功夫上实在不是秦鹿的对手。 当然,在这方面秦鹿本就很难有对手。 凤曲却想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你不是在被玉衡通缉吗?他为什么通缉你?而且你还来考试,他都没有当场把你抓起来? 云镜生一怔,继而冷笑:我要不是挨了抓,怎么会来这里跟你们胡闹。 凤曲吓了一跳:你已经被抓了?不对啊,那天你叫我去 不就是偃师珏要见我吗? 你嘴里的大人,不就是偃师珏本人吗? 话没说完,却被云镜生一记眼刀截停了。 凤曲惊愕地用唇形无声询问:他不是偃师珏? 不知是碍于看守还是碍于秦鹿,云镜生收敛怒容,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在这里开口。 秦鹿也不是不知道那晚自称偃师珏的邀请。 他知道的比凤曲要多,考虑的自然也比凤曲更深,云镜生出现在此,一边被偃师珏通缉,一边又受偃师珏之命来邀请凤曲,秦鹿本就心有疑惑,只是找不到机会打听,而云镜生又似三缄其口,其中果然大有名堂。 思及此,秦鹿只道:小凤儿晚上随意捉个人淘汰,明天考试结束,就等穆青娥他们回来。再有什么变故,到时再商量吧。 凤曲也很赞同。 今晚淘汰了云镜生,他和秦鹿就能拿下三分,以另外三个人的本事,要凑够七分也不算难事。 谁料云镜生忽而问:你要淘汰我? 凤曲脆声回答:当然啦。 云镜生被他这略显轻快的语气气得翻个白眼,但想到自己的小命捏在他的手里,语气又压了压,略微显得客气了点,你就没想过那些淘汰的人都去了哪儿? 这话倒把凤曲说懵了。 他反问:难道不是送回客栈,等着下一局再开? 云镜生毫不掩饰地嘲笑起来:那你就去城中客栈找找看呢? 恰是此时,他们会谈的房间被人敲响。 凤曲原以为是看守去而复返,没想竟是脸色沉重的商吹玉。商吹玉刚走进门,看见凤曲和秦鹿二人俱在,神色松了一瞬,接着道:我们那边不太顺利。 秦鹿见他只有一人,心里就有了猜测:穆青娥没了? 商吹玉沉重地点一点头。 他不敢直视凤曲的眼睛,怕从那里看到失望或者不满,但穆青娥是昨晚被叛教者淘汰的,这也确实不是他能参与的战争。今早发现穆青娥退场,商吹玉就隐感不妙,会谈结束,便匆匆来找凤曲二人商议了。 第225章 若是之前,听说淘汰,凤曲至多也就扼腕遗憾一下,然后想着他们马上结束,也可出去陪伴穆青娥。 但被云镜生这么似是而非地一吓,凤曲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我得去找找淘汰的人都在哪儿。 秦鹿面色微沉:你相信云镜生的胡话? 云镜生反问:凭什么不信?难道你信得过玉衡的人品? 秦鹿却不做声了。 以那个升任玉衡后就一改从前面貌,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家伙的手段,秦鹿当然不抱任何期待。 但要说玉衡敢对考生做什么坏事莫非朝廷对于玉衡真就不剩半点约束力了? 凤曲道:我去县里客栈找找人,如果能找到青娥,或者先前淘汰的其他人,就还万事好说。要是找不到 他没说完,越发凝重的面色下,酝酿着某个必定会被秦鹿和商吹玉反对的主意。 秦鹿也同样低眉沉思着,忽然自语一句:信教者,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凤曲抬头:什么? 秦鹿喃喃说:从前流行这个游戏时,应该没有信教者这个身份,而是叫殉教者。 - 凤曲、秦鹿和商吹玉三人一起找遍了整个靖和县。 他们原本还想去找五十弦,可五十弦来无影去无踪,找了一会儿不得下落,既不知是淘汰了,也不知是躲在什么地方。最后只好三人去找。 但靖和县里里外外十来家客栈酒楼都被翻找一气,因为管店的都是官兵,自然都守口如瓶,打听不出任何消息。凤曲这才意识到玉衡为何要让官兵驻店,恐怕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切断他们的情报来源。 唯一有所松动的,还是他们原本入住的那家。 一行新客因为来时负伤而暂缓了去观天楼参加考试的计划,据他们所说,桑拂曾经押着桑栩回来,昨天等回了灯玄,三人什么话都没说,连夜收拾了包袱启程走了。 凤曲一愣:不是说要通过考试才能走吗? 桑栩、桑拂、灯玄全都淘汰了,而他们这局的阵营斗争还没分出高下,凭什么他们就能离开? 几个客人无奈摇头,他们连考试规则都不知道,只是恰好看到三人离城,而本该闭城的城关竟然破格开放,默许他们仓促离开。 难道是玉衡私下和十步宗有什么交易,他们的人即使淘汰也不受什么影响?凤曲思忖着,可是他们不用补考了吗?为什么这么着急走?而且,他们应该还有其他队友吧? 秦鹿的面色尤其难看,不知在想什么。 商吹玉出声提醒:天色晚了,得回去了。 他们还在局中,不得不遵守玉衡的规则。日暮就要返回酒庄,继续那个荒谬又无聊的游戏,谁也不知道违反的后果是什么,但距离结局一步之遥的时候,一般人也没心思去违反。 秦鹿看了凤曲一眼:今晚就淘汰云镜生,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凤曲脚下一软,干咳两声。 没有回应秦鹿的眼神,他只能用点头糊弄一下,假装自己一定听话。 那是不可能的。 - 穆青娥被淘汰后不知去向,凤曲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找回她的办法,就是自己也淘汰。 总不能每个被淘汰的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去处,至少一开始总有规律可循。 穆青娥是个姑娘,身无武功,万一要和一刃瑕、九万里之流共处一室,说不定还有别的更过分的流氓越往深处想,凤曲就越觉得心惊。 虽然会损失一分,但如果淘汰也没什么要紧的后果,大不了大家再补考一次。 要是穆青娥出了什么意外,他都不知该怎么和常神医交代。 凤曲就这么拿定主意。 而今晚的看守送过饭后,果然没有再让他喝药。 它们收拾餐盒,终于承认了他内应的身份,爽快道:您的身份是内应,请问您今晚要淘汰谁? 窗外凉风习习,夏天彻底来了。 聒噪的蝉鸣覆盖了整个靖和,萤火点点滴滴,像是县城上空无形的神明。 凤曲问:可以淘汰自己吧? 看守顿了片刻:可以。但现在没有引灵,不可能有人救您。 嗯嗯,我不是为了那个。 所以,您确定淘汰考生倾凤曲? 是。 两个傀儡的面上都浮出奇特的惊异。 如果它们是活人,大概会把这份诧异表现得更加直白。但作为傀儡,他们只会忠诚地完成任务。 在确认了凤曲的意向之后,提斧的傀儡便高高举起了斧头。 凤曲迟疑一会儿:等等,难道我要站着让它劈吗? 笑面的说:是的。 不对吧?不会吧?凤曲面露惊恐,活生生地被劈死? 笑面的道:所以我们通常会让您喝药。 这是什么话?睡着了被劈死就比这个好吗?! 眼见巨斧落下,凤曲既然醒着,哪有不躲的道理。 第226章 他在狭窄的房间里飞速闪躲,任由斧子一下接一下地劈毁木桌、盥洗架、乃至床铺,木屑在房中肆无忌惮地横飞,倾塌的木头就会变成一堆不可回避的障碍。 凤曲急问:之前的考生都被你们劈死了? 傀儡不答,速度却是越来越快。 它们不会疲惫,只会越战越勇。凤曲深知不能陷进持久战中,他的体力终会见底,不像这两个怪物 他一面周旋,一面左手持鞘格挡巨斧,右手用剑披刺,尝试在傀儡身上留下些许伤痕。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倏忽从窗外刺来。 浓烈的杀气遮天蔽月。 「退。」 等等凤曲抵御住阿珉的杀意,看向那道挡在自己身前的黑影。 对方将剑一抖,月光映出他身后犹如蛛足一般遽然张开的倒影,那是一条条罗网似的长蛇,顺着剑光破风的轻吟,群蛇扑向了两个傀儡。 有栖川野转回头来:我有办法,找,主人朋友。 凤曲眼睛一亮:是说你知道青娥在哪儿? 有栖川野点了点头。 他拉住凤曲的手腕,二人一道踩上窗台。 就在他们即将纵上树梢,借力窜离酒庄的须臾,凤曲下意识往秦鹿的方向看了一眼。 却见秦鹿竟然正正好好就在窗边,眼眸如日如月,好像早就看穿他的心事。 视线交汇的刹那,秦鹿反手合上了窗。 凤曲心虚极了。 就像在且去岛睡过头耽误了晨课,并且顶着倾五岳的目光谎称自己只是去了趟茅厕一样。 诶,要不然我们把秦鹿也 有栖川野手上一紧,抓他的力气大了不少。 凤曲只感到夜风刮在脸上,有栖川野拽着他,三纵五跳翻上酒庄外的屋顶,接着便彻底把所谓考试和秦鹿都丢在了身后。 第068章 双生子 有栖川野带他去到的地方,是明城县郊的田野。 辽阔的星空之下,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池一望无际。凤曲暂别宣州和瑶城那样雄峻的奇山峭岭,不由得眼前一新。 有栖川野攥着他的手腕一路风驰电掣,沿河而行,倏忽穿进了一段支流所在。支流中怪石嶙峋、鱼虾寥寥,水流清澈得仿佛随时可以饮用。 就在凤曲心生疑窦,渐渐好奇起目的地时,有栖川野拉着他,忽然停住脚步。 他屏息凝神,左右张望一会儿,掏出了一片叶笛。 叶笛声袅袅如诉,与水声合鸣,惊起树梢眠雀,扑棱棱地扇翅,又如一片沉沉的击鼓。 这是哪里?凤曲怎么看都不觉得穆青娥会被关在这里,渐渐提起疑心,握剑的手也紧了一些。 有栖川野只是吹笛,凤曲再想开口时,便听得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 凤曲猛地拔剑:什么人? 该死,他被有栖川野骗了吗?这里竟然设了埋伏,是想杀他,还是想用他勒索别人? 凤曲心思越来越沉,几乎想要立刻夺过有栖川野,拿他来做人质。 他也差点就这么干了。 好在那阵脚步的主人抢先一步,穿着一身穿林而来,被枝丫割得褴褛可怜的麻布衣服。凤曲还没开口,来者脚下趔趄,砰地砸在地上。 有栖川野停了笛音,对凤曲说:这是,偃师。 凤曲怔忡一瞬:偃师?哪个偃师? 他看见对方艰难地爬起,灰头土脸,好不可怜。青年身上携带着阿珉说过的,偃师珏所有的香料气味但已经淡薄得几近于无,和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也完全不能匹配。 偃师缓缓抬起了头,凤曲匆匆扫过,见他不像暗藏兵器的样子,这才上前搀扶一把。 他不小心触碰到偃师的伤口,后者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有躲开凤曲。 凤曲问:你是谁? 偃师低头抽搐似的呼吸着,随后,抬起双手,拨开了挡脸的两边鬓发。他只是看着狼狈,其实衣着发冠都很精致。 像是因为不胜脚力,又不得不独自前来这么偏远的郊外,所以显得劳累孱弱而当那张脸呈至凤曲眼前,凤曲也不禁一愣,脱口道:偃师珏? 他顿了顿,想起偃师珏之乖张暴戾,急忙改口:不对,玉衡大人。 偃师珏的眸中却蓄起大片的水雾,紧抓他的衣袖,噙着热泪重重地摇头。 凤曲不解,偃师珏又急喘起来,松手开始飞速地比划什么。 那好像是聋哑者会用的手语,可凤曲不曾见过,也看不懂他的深意。凤曲刚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有栖川野,却被偃师珏猛地一拽,他发现了凤曲不通手语,眼中悲色更甚。 他明显有冤屈要说。 可是急出满头大汗,依然是对牛弹琴。 凤曲也跟着急了起来:你会写字吗?不然你写在地上 他说着就把自己的剑递了过去,让出一片地来:喏,你写这里。 阿珉:「你把剑给他,他打你怎么办?」 凤曲:咦? 好问题。 更好的是偃师珏大概不通武艺,举着杀伤力十足的剑出神许久,动作明显生涩,不知作何是好。 第227章 但他很快想到了表达的办法,双手奉还宝剑后,偃师珏吸一口气,从袖中摸出两只小偶。不知是皮料扎的还是别的什么材质,总之小偶上绘了彩衣和脸面,四肢和头部带有细长的丝线,丝线末端在偃师珏的指尖拴系,动起来活灵活现。 凤曲看得发怔:你是岳山东坊的那个 偃师珏点了点头。 他要说的还不止于此。 月光下,两只小偶循着偃师珏的操控灵巧地动作起来。它们二人形貌和表情都很肖似,只是一个蓝衣,一个白衣。 不等凤曲发问,小偶已然相偕朝他走来。 夜风四起,黄土作掩。 蓝衣的那个忽然换了哭脸,委顿着任由沙土掩埋,白衣的逆着风想去捉他,风中却响起嘈杂的人声,听不到具体,但能感受到人声中不加掩饰的轻蔑和鄙夷。 风把两只小偶吹得各据一方,再不相见。蓝衣的就此扑进地里,奄奄不知死活;白衣的则顺着风走,换上明媚的笑脸,风里又响起哗啦啦翻书的声音。 而这些声音都是来自偃师珏的模仿。 这等口技,凤曲叹为观止。 短短几息,他就看出了这两人恐是双生兄弟,然而一者备受器重、光明磊落,另一个就跌落尘埃,无人过问。 声籁骤停,偃师珏又仿出另一道清朗的笑声。 仿佛从天外来,白衣的小偶仰视许久,如蒙神诏,蓝衣的却从土里爬出,哭脸换作怒容,眼角勾出鲜红的泪痕。 最后换成白衣的小偶蛰伏黄土之中,蓝衣小偶一抖,换成一袭清俊出尘的白衣,恸哭与悲怒都被压下,他的面上呈出和白衣小偶毫无二致的笑脸。 抖去灰尘,他站在白衣小偶最初的位置,周围没有了戏谑和嘲讽,也没有了那道令人心神向往的笑声。 偃师珏停下偶戏,脸上泪水斑驳,来不及解开两偶,他的身体一软,跪扑在地久久只有哭声。 凤曲算是看明白了,问:你是白衣的那个? 偃师珏点头。 他取代了你的身份,他不是偃师珏? 偃师珏却一僵,艰难地摇摇头。 他用手指在地上书写:「我们都是偃师珏,但家中只承认一个偃师珏。」 凤曲神情复杂,却完全理解了这场纠葛。 是什么前提暂且不论,事件伊始,就是偃师家族出生了一对双生孩子,但只愿承认一个。他们选中了白衣也即眼前这个偃师珏后,就把另一个隐藏起来。 时日渐久,偃师珏习得了偃师真传,满腹诗书、春风得意,被藏匿的孩子却嫉恨非常,暗中筹划着自己的复仇。 再后来,复仇成功的孩子摇身变成了玉衡,而偃师珏只得东躲西藏,为了澄清沈呈秋的冤案,才冒险通过云镜生和他联系。 假如眼前这个才是偃师家真正的传人,而秦鹿说过偃师珏曾是沈呈秋的学生,那他想要帮沈呈秋平冤也是情理之中了。 好吧。凤曲捋清思路,所以,玉衡所作的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可他既然要报复,为什么要留你一条命呢? 偃师珏沉默片刻,继续写:「他恨我,才要我活。」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凤曲还是一瞬间领悟了。 玉衡轻视人命,别说简单的杀人,他对沈呈秋这个并没有太多交集的外人都近乎虐杀。可以想见,他对自己一母双生的兄弟的恨意和嫉妒,绝不会亚于对沈呈秋的。 真的痛恨到那种程度,轻易让仇人死去,反而是一种心慈手软。 而玉衡怎么看都不像心慈手软的人。 你说不了话,也是他害的? 偃师珏闭上眼,缓缓张开了嘴。 他的舌头比常人要短一半,萎缩在口腔里,像一条丑陋的肥蛇。这样令人惊叹的口技,却被人为地割去一半舌头 凤曲不禁拧眉,叹了一口气。 也对。 如果偃师珏天生就是哑巴,那偃师家就不可能训练他了。相反,现在的偃师珏已经变成哑巴,口技还能娴熟到如此程度,可见确实是老天赏饭吃的天才,不怪偃师家会选择由他来传承偃师之术。 偃师珏忽然端正地跪好,朝向凤曲,砰砰地磕头。 凤曲吓了一跳,见他惨白的脸上沾满黄土,又想搀扶,又不解他用意,只好先把人强行拽起来:偃师公子有话直说就好呃,直写也行。 偃师珏擦拭眼泪,俯身书写: 「饥荒时我曾找到一处遗址,但那遗址里边是什么光景,无人得知。但我知道遗迹入口在河道,出口在偃师地宫。他把考生都押在地宫内部,那里戒备森严,绝不可能闯进。现在除了通过遗址潜入,别无他法。」 凤曲皱眉问:无非是几个人偶,难道都是偃师一族,你不能帮忙驱开吗? 偃师珏摇头:「那些不是偃师之偶。」 你是说那些东西都不是偃师家的人偶?那是哪儿来的? 偃师珏答:「十步宗。」 凤曲的脸蓦地黑了。 第228章 - 偃师珏把他带到了所谓的遗址入口。 入口深藏在河水之中,已经被没顶淹过,但偃师珏在地上摸索一阵,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地面忽而震颤起来。接着,河道里怪石改道,竖起一重奇异的障壁。水面浮起一个漩涡,兜兜转转,河水竟都避开了那重穴门,绕道而行。 厚重的石门渐渐展露全貌,老苔斑驳,像一尊伫立日久的守护神。 等等,凤曲仍觉不对,这样帮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其实他内心里还更倾向去和十步宗的人偶硬碰硬。 秦鹿看上去很有办法应付那些人偶,说不定再和秦鹿商量一下,他们根本犯不着去冒犯这处神秘的遗迹。 偃师珏着急地比划手语,有栖川野在旁辩解:因为姐姐 凤曲:好了,对不起。 一个哑巴,一个结巴,两个人凑不出一张嘴。 他真是吃饱撑的指望他们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有栖川野还是执着地说完全部:姐姐在找,主人。要把,主人藏起来。 凤曲指指那座石门:藏那里面? 他不知道有栖川野怎么就那么执着于把自己藏起来,但这扇门也不像说开就能开的,凤曲摆摆手:只靠我们三个人也推不开这个门吧?我想还是另寻他法,如果你们能给我指路,让我直接去找青娥 有栖川野却咬牙上前,凤曲话音一顿,就见他拔/出笛剑,在掌心一割。 鲜血如注垂淌在石门边际,凤曲看得哑口无言,急忙上前制止,却听见奇异的隆隆声。随着有栖川野的鲜血灌溉,石门前的地上竟然渐渐汇出一个图腾纹样。 神恩的秘密,里面有。有栖川野注视着石门的动静,低声说着,主人现在,很弱,遇到姐姐,会输。其他人,都是,人质。主人又会哭的。 凤曲僵在原地。 理智告诉他绝不能相信这个来自有栖川宫的扶桑人,可有栖川野所说的一切又如一种蛊惑,让他情不自禁也看向了那扇诡异的石门。 石门迟钝地旋转着,渐渐敞开一条门缝。 凤曲悄悄询问:阿珉 阿珉却说:「你拿决定。」 凤曲便越发的进退两难了。 他想救青娥,那才是重中之重。什么考试的信物都无关紧要了,他现在觉得玉衡和偃师珏的兄弟阋墙太过骇人,只想带着同伴逃之夭夭,考试之类的都容后再议。 但在凤曲摇摆之间,石门越转越开,凤曲的目光忽然定在门内一块隐约可见的石壁上。 那是一个圆形的图腾,石中嵌剑、剑上刻柳、柳边垂云、云端悬日。即使蒙尘日久,依然可见其轮廓,和刻纹之人当时娴熟的技艺。 不过真正吸引凤曲的,是那个图腾本身。 在他不甚明朗的记忆里,却也觉得图腾眼熟,越看,越像是 凤曲暗暗叫了一声:照剑阁。 石门更开。 石壁的全貌终于显露出来。 剑、凤凰、弯刀、和一丛不知名目的草。 似乎是四大门的象征? 某个尘封的真相近在咫尺,凤曲向前半步,又急忙退后两步:不对,当务之急是救人。 偃师珏在他身后扑通跪了下去。 他的手指在地面飞速写着什么,指腹已经磨破,鲜血凝成一个个残缺的字:「石门只为神恩而开,难得有有栖川在此护法,少侠,不能再耽搁了!」 凤曲微怔,看向有栖川野:你是神恩?不对,你是神恩蛊人? 有栖川野慢慢地点一点头。 不对!凤曲反驳,这明明是照剑阁的图腾,照剑阁怎么会跟神恩扯上关系? 有栖川野不发一言,偃师珏则继续垂泪血书: 「偃师祖宗曾受剑祖所托看守此地,地中一切机关,都是偃师手笔。这里藏有四大门的秘密,得真传者,功力必定大涨。我欲献给天权,可他早早婉拒」 凤曲问:那不是更奇怪了吗?四大门的东西,为什么要献给秦鹿? 偃师珏浑身一抖。 他的血泪和泥土混在一起,污染了雪白的衣衫,似乎百口莫辩,又急又悲。有栖川野倒想辩解,可他哪里知道偃师珏的心思,咿咿呀呀着急一会儿,也只能反复恳求:主人,藏进去,藏进去。 他们二人明显不是一心的。 偃师珏是真指望他在里边悟出什么本事; 有栖川野则更单纯,他只是想找个他姐姐找不到的地方,把凤曲藏在里边。 至于姐姐走了之后怎么处理,凤曲毫不怀疑这小子会再开石门进来找自己。 凤曲无法抉择,阿珉却不开口。 三人僵持之际,倒听得断断续续的马蹄声,似有人马向此而来。 偃师珏面上大骇,跌跌撞撞地爬起。 他虽然不能说话,听力却远超旁人。凤曲听一耳朵,也听出些许曾有耳闻的嗓音,心下微沉竟然是玉衡亲自带人来捉了。 第229章 也不难猜。 玉衡哪怕短时间找不到偃师珏的藏身之处,估计也知道偃师珏曾把希望寄托在秦鹿身上。就算偃师珏这次放弃秦鹿而求助于他,他和秦鹿朝夕相处,玉衡要留意秦鹿,也少不得关注他。 恐怕,今晚他无意中成了一枚饵。 若是让玉衡把他和偃师珏一道拿下,真就成全了玉衡一网打尽的心思,正好诬他一个勾结逃犯的脏名,别说考试信物,只怕连秦鹿等人都要被他连累。 凤曲转眼看向那扇石门。 要逃,也不难。他大可放弃这个一看就会惹上一身麻烦的机会,费些功夫再去找穆青娥的下落。 但是 确定出口就是玉衡关押考生的地宫吗?凤曲问,他到底为什么把他们关起来? 偃师珏眼中含泪,犹犹豫豫,还是写下二字:「蛊人。」 凤曲的心便一沉。 他把剑收好,深吸一口气,听着身后隆隆如雷的马蹄,对偃师珏和有栖川野道一句:逃吧。 接着,他便一头扎进那个古怪的遗址。 真是要了大命。 要知道,穆青娥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蛊人是她难逃的噩梦。偏偏又让她遇上这么疯癫的家伙,要是让玉衡知道穆青娥是慕家后人,岂不是更要把她内外掏空? 或许从登陆海内的最初,他就是卷进了一摊无处可逃的麻烦。 - 有栖川野本想带上偃师珏一起逃离。 倒不是他有多心善,或者和偃师珏有多亲近。他不想偃师珏落入敌手,然后把凤曲的去向透露出去。 不过,有栖川野显然低估了偃师珏的觉悟。 待到凤曲入内,石门渐关。 偃师珏擦干了眼泪,表情渐趋坚毅。尽管身板仍然孱弱单薄,可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着西天星辰一拜,口中喃喃,念着老师保佑一类的词汇。 接着,偃师珏有条不紊地踩去地上字迹。 再将机关复位,哗哗的水流重新涌入半边河道,很快就把一切痕迹淹去若非当时的饥荒让河床见底,这个遗址的存在已在偃师家都失传多年。 有栖川野开口:走吗? 偃师珏摇摇头,用唇语道:「你走。」 有栖川野的眼眉沉了沉,玉衡已经越逼越近,明面上,姐姐还勒令他要遵守玉衡的命令,今晚的叛逆要是被玉衡报给姐姐,的确是个不小的麻烦。 偃师珏再道:「我不会出卖你们。」 有栖川野的表情这才和缓。 要不是偃师珏主动告诉他这个地方可供凤曲藏身,算是有点恩情,他现在其实更想灭口,唯有死人才是真的不会出卖。 但,主人好像变得不爱杀人了。 他看到主人还在宣州救人,变得异常温柔。万一让主人知道他杀了偃师珏,说不定又要和他生气。 玉衡,会杀你?有栖川野问。 如果他来动手就好了。 这样主人就不会生他的气。 偃师珏愣了一愣,苦笑说:「或许?」 他和双生兄弟的矛盾,确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弑父杀师之仇,他和另一个偃师珏早已是不死不休。 有栖川野便放心了:好。 他收剑连纵,须臾不见了踪影。 偃师珏便在原地等待。 他的兄弟不会让他等待太久。 萤火虫在林间飘飞如雪,忽高忽低,好像在为他引来故人。 玉衡骑着深红的骏马,穿林踏叶,飒沓如流星。身后还有数十名气势汹汹的人偶,各自提斧,面色冷峻。 偃师珏站了起来。 袖中两个小偶滚落,蓝衣小偶褪衣褪到一半,半是雪白,半是靛蓝。而玉衡骑马,明明白衣如云,却被夜空和林荫的光影染得发蓝。 哥哥,本座找你找得好苦。 偃师珏未发一言,只是静静和他相望。 玉衡眼底是滔天的怒色,面上的笑容却温文尔雅,和偃师珏如出一辙,毫无差异。 他再开口,语气轻柔和缓,就像在哄一个年幼的弟弟:我得给你一点惩罚。 玉衡举起一张弓,眯眼瞄准。 寒冰一般的箭光对上偃师珏毫无变化的脸。 对峙一阵,玉衡的笑意渐渐散了。 弓弦绷得极紧,好像随时都要射出那根夺人性命的箭。 你不怕死吗? 好吧,我怕你死。 玉衡丢开弓箭,再次笑笑:我可真是和哥哥一样的心慈手软,难成大器。 玉衡跳下马来。 他从人偶手里抢过一把斧头,一步一步走近了偃师珏的面前。 二人一模一样的容貌在月光下一处光明、一处影翳。 玉衡把着斧头,伸手一推,偃师珏便倒在地上,由他骑压,如一头待宰的猎物。 斧刃摩擦着偃师珏左手的肘部:我知道哥哥擅长偶戏和口技,可是割断了舌头,居然还能表演得那么精湛。这次,我就割掉哥哥的小臂吧。 第230章 偃师珏的眸光颤了颤。 一行泪从他的眼角滴落,飞快遁进了乌发之间,但仍被玉衡捕捉到那丝异样。 他绽出空前愉悦的笑来:你哭什么?你害怕了?怕痛?还是怕以后演不了偶戏? 只有这一刻的笑容才是真实,只有在偃师珏的面前,他才是真实恶劣的自己,才不用扮演偃师珏。 别怕,哥哥。 斧光劈落,非人的痛呼响彻整片田野。 马匹上的人偶的表情却没有一丝松动。他们没有意识,没有喜怒,没有欲望,也没有判断。 只有田野上无声流淌的鲜血融进河流,被清水一冲,须臾不见。 第069章 穴中阵 地穴久不通风,湿晦极重。腐臭的气息扑入鼻腔,凤曲叹息一声,拆开了裹剑的白布,露出剑鞘的全身。 他的剑长得就很不俗,因此倾五岳嘱咐要用白布包裹的时候,凤曲几乎没什么怀疑。和寻常剑客所用的青铁红铜不一样,这把剑鞘乃是银铜精锻,镀过赤金,又嵌明珠。 落难时用这把剑去换些银两,大概也能保个一两年不被饿死。 不过凤曲现在拿它出来,不为换钱,只为照明。 剑鞘上名贵的夜明珠便在黑暗中发出莹润的光芒,勉强照亮了四周,凤曲本想点火,但考虑地穴里空气稀薄,还是作罢。仰仗着这颗蒙尘已久的夜明珠,他才能举步淌过湿沼,借光窥探石壁上人工的凿刻。 第一块石壁就是前朝四大门的图腾。 照剑阁、凤仪山庄、危楼和太平山。凤曲一一辨识,想起偃师珏曾说这里是剑祖委托偃师家所造的秘地,心下微沉,师祖为什么要在明城打造这种地方?四大门应该没有哪家是在明城的吧? 阿珉答:「总有他的考虑。」 凤曲心里打起鼓了。 他一向怕黑怕痛,还怕一个人独行。现在半推半就被塞进地穴,前不知去处,后没有退路,漫无边际的黑暗足以摧毁人的勇气,更何况他的勇气都没有太多时间来巩固。 要不然凤曲试探着扭头打量紧闭的石门,话里带了些哭腔,已经不能退回去了吗? 「退回去能找到穆青娥?」 凤曲: 凤曲只好继续前行。 坎坷不平的石壁上除了雕刻,也有彩绘,只是经年之久,彩漆脱落,难以复原最初的光彩之姿。但那些流畅的线条毫无疑问是在勾勒一个故事,从入口往深处去,就是剑祖倾如故想要说给后人的故事。 不行,不能走神。凤曲拍拍脸,故事什么的以后再看,现在得赶紧走出去去救青娥。 阿珉开口打断了他的自勉:「你往后看。」 凤曲缓缓转回头去,朦胧的光晕下,他才看见第一块石壁的背面,一一照应似的,刻有几个词汇。 照剑阁的背后是如故,凤仪山庄的背后是瑶。 而在危楼和太平山之后,分别是未央和钟时。 最最末尾,亘留着一只残缺的血手印,相比其他痕迹还很新鲜,像是最近几年才烙上去的。凤曲便想到,这哪里是一块石壁,分明是一块碑。 「前世我来过这里,也看过了他们的故事。」阿珉打破沉默,「偃师珏没有说谎,若能活着出去,你的武功必会大有进益。」 凤曲懵懵地问:你来过?前世也是有栖川帮你开门? 阿珉的沉默却更久了。 久到凤曲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阿珉道:「我自己开的。」 凤曲双腿一软,险险扒住了石碑才没摔倒。 脚下却跟着一绊,低头时,看到了一把竖插的断剑,剑上血霉红锈,可见年份悠久。但它并非随意插在石头或者地上,而是生生插/进了一把琴中。 除了剑伤,琴弦也断了大半,不过背板完好,相比起那把折剑,琴还算体面。 难道这是倾如故和商瑶吗?刚才你说是你自己开的门,那又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必须要神恩蛊人的血才能开吗? 看过石碑上的名字,又见琴剑两大寓体,凤曲直觉将要探到某个秘密,更加不敢前进。 「是他们。」阿珉说,「前世我被淘汰,但来劈杀我的并非人偶,而是考生之一。那是个心慈手软的女人,一直下不了手,反而吵醒了我,于是翻窗外逃。」 之后呢? 「没能逃掉,被玉衡捉进了偃师地宫。」 他做了什么? 阿珉极平静地道:「他说他奉命寻找神恩的下落,知道神恩除却母蛊号令,就只在极度的情绪下才会发作。所以,他要把全体考生都逼到崩溃边缘,以察我们当中有无神恩。」 凤曲大叫:荒谬!大虞的人有千万之众,神恩连母带子也就九个人,这样大海捞针,明明就是平添普通人的痛苦! 「他有证据。」阿珉说,「我在瑶城和宣州留下的手指和眼珠,都是证据。」 你的手指和眼珠凤曲话音一顿,眼睛蓦然瞪大,许久才颤抖着声线询问,你的手指和眼珠是什么意思? 第231章 其实他已经懂了。 但那个可怕的猜想犹如洪水猛兽,凤曲避犹不及,怎么敢主动提起那种可能。他只能疯狂地摇头,不等阿珉答复,便急匆匆说:这里太奇怪了,不行,我们还是出去吧。 他的脚步已经开始后退,踉踉跄跄,背心很快就要贴上石门。 阿珉却不准他再躲避: 「我以为这一世可以绕开,但,这大概是倾凤曲绕不过的命运。」 难道你想说,我是神恩蛊人?凤曲怔怔问,我会变成神智不清、滥杀无辜的歹徒,就因为我的身体里藏了一条小小的虫?我不相信。 阿珉笑了笑:「以前我也不信。」 他说这是倾凤曲的命运; 他说他的眼珠和手指是玉衡戕害他的证据; 他说神恩会在极度的情绪下爆发 可要怎样的酷刑,能把阿珉逼入极度的情绪。 一切阴谋和隐秘都先压下,凤曲心念电转,脱口而出的却是:青娥! 阿珉气笑了:「你就只惦记那女人吗?」 她就是在明城被害的 「所以?你不想退回去了?」 凤曲又没了声音。 忽然,一时分神,手臂上一阵刺痛。 再拿夜明珠照亮,才看见石壁四周不止壁画,还攀附着数不胜数的生着尖刺的干藤。说是藤蔓,又显得干枯刺棱,说是荆棘,它们却无处不在、无处不生,横竖倒斜,仿佛天上地下都是它们的踪迹。 这些尖刺仿佛一排排的獠牙,一击得手饮到血腥,竟像生出灵智一般,贪婪而缓慢地朝凤曲伸来更多的荆棘。 阿珉道:「是血荆棘。」 血荆棘几乎是传说里才有的植物,只有前朝酷刑风行,才培养出这种令人惧怕的东西。它们的生长不靠雨水土壤,全都仰仗动物的血液。犹如蚊虫一般饮血成瘾,也如蚊虫一边无孔不入。 受困此处多年,难得沾上凤曲的鲜血,便如久旱甘霖,当然虎视眈眈、欲罢不能。 只这须臾的谈话,前方便已经布满了血荆棘。 它们如同蛛网一般横生枝节,堵住去路,只等凤曲自投罗网。 「玉衡的地宫里也有这种植物。」 凤曲的心脏咚地一跳,几乎就要听出阿珉话里的调笑了。 阿珉也一言破开所有的试探,直白问:「你到底是闯,还是退?」 背心抵上了一片冰冷的石门。 抬起头,又是张牙舞爪、通体鲜红的血荆棘。 犹如猛兽的血盆巨口,亟待着他自绝生机。 你到底是闯,还是退? 凤曲听见自己胸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 我真的很怕痛啊 - 他知道,血荆棘只会是第一重关卡。 若是在岛上遭遇这种危险,众人都会一边叹息着首徒无能,一边争先恐后地助凤曲伐平前路;或者吹玉、青娥等人陪在身边,也会竭尽所能护他周全。 凤曲太清楚了,他是受降于爱意之中,厚恩环抱,越发地使他珍惜当下。自己毫无疑问是软弱的,就像倾五岳从倾九洲粉碎的怀抱里捡出他来,对他说,你母亲至死都深爱着你。 从那往后,倾凤曲再未挣脱过那个怀抱。 师父怜他孤苦、同门羡他出身。 外人赞他仪容、同伴付他后背。 可是今非昔比,再也没有人能保他护他,前方的荆棘坎坷都是必由之路。是阿珉曾经历的,是他不可逃避的。 自今而后,是回报众多的关爱与恩情,向众生证明他是值得被爱之人的时刻。 第一道血口的痛觉还不明晰。 但等凤曲弓腰埋首,彻底深入到丛棘之中,凌迟一般的剧痛越发地烈,好像血口都随之沸腾燃烧起来,火辣辣的疼痛,把他的衣衫和皮肤分割成缕。 不多时,血荆棘的内里凝出一个血人,固执地从棘林中撕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来。 伴随着滚滚如雷鸣的噪声,仿佛群石滚落,气势汹汹。 凤曲脚步一顿,微微抬首,脸上豁然又被荆棘拉出一条血口。温热的血顺着额角下淌,阿珉的提示在脑海中响起: 「偃师家不是阵法大家,这里的古阵只求八门之人合,算不上玄妙。五行所属,商琴重火、地穴位土、断剑属金、荆棘为木」阿珉话语一顿,「以你之血,化水成浪。汇此五行,初入穴的考验方能通过。」 凤曲在地穴之中不知天日,只有阿珉的教诲和漫长的疼痛相随而伴,跌跌撞撞、迷迷茫茫。 经过点拨,凤曲却也隐约悟出了什么。 他去提琴、掘土、斩棘、拔剑,最后撕开血痂滴下少年人的血来。 血润剑锋,剑起浪至。 五行俱成,更迭万象。 土石崩散,宛如地动山摇。 但在须臾之间,八方脱出八个等人高的人偶,身着彩衣、神情各异。有人须发贲张、面目狰狞;有人身姿婀娜、如仙如魅;有人骨挺神秀,冷面冷情 这就是典型的八门之择。 开、休、生、伤、杜、景、死、惊。1 阿珉便是经历此劫逃出生天,也得功法大成的。 第232章 阿珉问:「要退吗?」 凤曲的手掌被鲜血糊满,剑柄就变得滑津津的,几乎不能握稳。 可他张开嘴,出口却是:我来。 他不擅奇门遁甲之术,更别提推演的诀窍。 而他不擅长的东西,阿珉也不可能通到哪儿去。 就在他们两魂汇通的意识里,面对八门唯一可能做出的选择 既然不退,就全闯过去。 凤曲的目光落在最近的老者人偶身上:请赐教。 第070章 夜琴妖 您的身份是内应,本次拥有两个淘汰名额,请问您今晚要淘汰谁? 短而薄的匕首在五十弦的掌中一转,脸上是自从进入这轮考试就不曾卸下的笑脸。 五十弦吹了一声轻快的口哨,对两名人偶一眨眼: 除我之外,不就只剩两个人了吗? - 五十弦自诩一名精通各类游戏的顶级玩家,上至全息mmo,下到线下十来好友聚会的寻常桌游,只有她不想玩的,没有她玩不通的。 狼人杀这种风靡一时的常规桌游,对她而言等同于白白送分。 更别提对手都是些从未接触过狼人杀的寻常土著。 再聪明的大脑,也要臣服于她现代大学生的高熟练度。 人偶的笑脸未变,一把斧头递到了她的手上。 旁边两间比邻的房间,就是这场游戏除她以外唯二的幸存者十步宗的少主莫饮剑,和他的护法白不簪。 今晚将是您的主场。 人偶如是说。 五十弦眉宇微扬:哇,是真的要杀人吗? 那她就更熟练了。 蹑手蹑脚绕去邻间,颇为倒霉的莫少主喝过药汤,再强的武功,此刻也只能躺床酣眠。 五十弦收起斧子,先折一节树枝过来,玩笑似的搔他的脚心。 莫饮剑睡得极沉,但被她如此折磨,眉心也缓缓拧起一个小结。 五十弦哈哈大笑,一脚踹上他的屁股:莫饮剑,你也有今天! 她和莫饮剑自是多年的死对头。 两派同在玉城,素日少不了兵戈相见的友好会晤。莫饮剑是十步宗的少主,她又是曲相和的养女,两人往往都抢在会晤的第一线。 只不过莫饮剑是真心实意地看她不惯,而她彼时只把一切都当穿书,自觉高贵,除了主角和戏份颇重的配角,谁敢和她争锋? 结果莫饮剑,一个翻烂全书都没露过几次面的二世祖,居然敢和她耀武扬威? 系统可是统计过,五十弦这个名字比莫饮剑的出场次数多了二十次。 高贵的二十次! 天命在我! 睡梦中的莫饮剑被她接连踹了好几脚,但也不可能爬起来和她决斗,五十弦踹着踹着,觉得自己真有些小人得志。 算了算了。五十弦把斧头一丢,恹恹道,杀他又没赏金,还要被他爹追着屁股撵。万一他爹雇我大师兄来报仇,我可经不起师兄的钩子,轻轻这么一钻,一颗肾可就没喽。 人偶问:您要放弃这次行动? 五十弦便反驳:总不能非杀不可吧?你们把他搬走丢出去,罚他补考就行了呗。好了,我已经赢了,算算分数,我要找boss他们汇合去了。 出乎意料地,人偶竟然挡在了房门之前。 它缓缓举起斧子,一板一眼地说:要么淘汰对立阵营,要么放弃今夜行动,明天投票继续。请选择。 五十弦柳眉一蹙:强买强卖? 这可有点强人所难了。 她对狼人杀的规则烂熟于心,拿到内应身份,便揣摩着众人脸色,特意选了个叛教者模仿,以便最后一晚来个双刀狼,给原始土著一点炸鱼的震撼。 指她来炸鱼。 不过,当时玉衡可没说淘汰非得杀人不可。 有点难办了。 杀人不难,但杀完要怎么应付她那堪比十万个为什么的boss呢? 五十弦难得地沉思一会儿:玉衡杀的关我什么事。 聪明极了! 五十弦一手接过斧子,高高地抡起。面朝莫饮剑质朴而幸福的睡颜,这个年方十六的二世祖,多年闭守十步宗,哪里知道外面的江湖如此残酷。 他以为世上最残忍的事也就是他爹为一串人骨项链杀了二十个人; 却不知道有朝一日他也能成为别人人骨项链的一部分。 五十弦啧啧着嘀咕一句:下辈子去畜生道吧,最好当条哈士奇,姐喜欢那个比喜欢人类要多。 莫饮剑听不到她的祝福,也不知道一把巨斧正在逼近。 却在寒光湛湛的斧头即将切断莫饮剑的脖颈之际,铮地一声琴响自窗外贯彻而来。五十弦不及设防,虎口顿麻,一丝警觉浮上心头,她即连纵三步,撤去五尺,方才立足之地赫然插/进一排银簪,根根尖细锋利,都是极品的暗器。 琴声未止,如潮拍石。 伴随着五十弦留在外边作为眼线的群鸦凄叫,那曲琴音尖厉如匕,刺得鸦群惊飞,犹如被刀剑追杀、绞成血沫。砰地微响,窗外簌簌飘落几根鸦羽,五十弦的眉头彻底皱了。 第233章 满是肃杀的琴曲已是司马昭之心,不把她逼至绝路不肯罢休。 五十弦以内力暂塞听觉,心中同样荡起杀意。 【推荐装备:地品武器·葬花刀(一刻钟)】 【装备说明:角色五十弦的专属武器之一,由五十弦使用可激发角色潜力,近身战力将短暂提升至原战力的500%(额外强化属性:攻击+10%、生命+52%、暴击+5%) 【兑换积分:300分(当前可用:1010分)】 【当前对战预测胜率:25%(装备武器后) 【警告!您正面临一对多战斗局面,如无必要,建议撤退!】 ? 一对多? who?where?when? 五十弦后背一寒,身体骤然拔高,一把巨斧果然从她身后破来,床上分明应该沉睡的少年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再一转眼,竟然高踞房梁,笑得春风得意,手中乌刀暗转:敢让本少主当哈士奇?你才是哈士奇!说,这哈士奇又是什么东西,是不是都是你这种诡计多端的凶婆娘?! 五十弦: 就是一种貌美如花,仗脸拆家,但还挺受欢迎的好东西。 要她当哈士奇的话,她愿意。 既然莫饮剑没睡,那窗外弹琴的敌人也明了了。无非就是莫饮剑的小跟屁虫白不簪,那闺女素有狐面琴妖的诨号,长得极美,曲子却极其的凶。 除了十步宗的一主一仆,两个人偶也不知发什么疯,齐刷刷地朝她上扑下跳,仿佛得了什么命令,势必要被她切成肉末做馅饼。 不过五十弦在宣州耗费巨大精力攒下的四位数积分也不是好惹的,一把地品葬花刀不能荡平敌凶,就再来一把 丹田却是蓦地一痛。 五十弦喉口微甜,噗地喷出一口血来。莫饮剑见状大笑:五十弦,你今天逃不掉了!这些人偶也是十步宗借给玉衡的,有我当前,当然唯我是尊!现在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簪的琴曲只消一炷香就能叫你心神溃防、七窍流血,你要是识相,就乖乖承认,七年前空山老祖种的人参就是你偷了诬到我头上的,是不是? 五十弦呸了一口:你能知道是我偷的,不就说明了你也想偷吗?本姑娘快你一步,你自己被老祖逮个正着,活该! 莫饮剑气得不行,提刀来砍。 五十弦便如蝴蝶翩飞,游离于双斧和弯刀之间,状似游刃有余,但被白不簪的琴声阵阵压迫,她也暗觉双腿虚软,渐渐使不上力。 莫饮剑没有唬她。 莫饮剑自是年轻,对江湖知之不多,哪怕听人以魔教咒骂,这小子其实也不太懂魔教意味着什么,暗地里还自觉很帅。 可白不簪就是多年的老手,她是十步宗宗主的得力干将,名为少主护法,实际辈分颇高,名声也比桑拂、莫饮剑二人响亮得多。连曲相和都赞过她的琴艺,说七弦之琴举世难出白氏之右。 以五十弦的实力,遇上白不簪还是太早了。 这女人远比莫饮剑更清楚五十弦的威胁。 十步宗若想称霸玉城,要扶莫饮剑上位,那么鸦的一刃瑕和五十弦两人断不能留。 五十弦只觉脏腑都被搅出漩涡一般,虽以内力堵塞听觉,可白不簪的琴音无孔不入,好像顺着眼睛鼻孔都在潜进体内,翻云弄海,让五十弦痛得神智不清,几乎要跌倒在地。 可身后又是斧光刀网,只是分神片刻,莫饮剑的刀已经将她割出数道血痕,鲜血飙上墙壁桌面,莫饮剑沉嗓叫骂: 一个人参都不敢认,你也真不怕羞!本少主都知道,你的师兄师弟也在明城,可他们早就淘汰了,救不了你。至于你的什么队友本少主虽不认识,但他们又不在这里,想来也是一帮废物。你就别再嘴硬,承认了人参是你所盗 白不簪清冷的话音在夜空中响起:少主,别再手下留情。 莫饮剑一顿,恼羞成怒:我没有留情!我只是要让她开口承认,她不如我的事实! 五十弦在两人的对话里偷得一丝机会,旋身后撤,一手抓住门锁,眼见就要逃出房去。 白不簪手指一按,越发低沉诡谲的琴音刺耳无比,顿时激得五十弦脑门惊痛,惨叫一声委顿倒地。双偶举斧将斩,却听白不簪犹如金戈交接、兵马厮战的琴音之中杀出一丝一样的空灵。 那道声音更为高亢清越,又似泉溪淙淙、白云掠掠,众人无不愕在原地,白不簪扣弦之手紧了一瞬,一面将琴抚得更快,一面寒声喝问:来者何人?! 她的琴是七弦之琴,琴声低哑如呕诉,加上她的独门指法,抚琴皆如哀乐,令人闻之心伤,肝肠寸断物理意义的肝肠寸断。 但这位不速之客的琴,乃是十六弦筝。此筝音域更广,高如鸟鸣婉转、低如嫠妇幽诉。加之琴者的指法出奇高明,同她夜半相争,促弦急切,竟然对十六弦琴亦能张弛有度,毫无出错。 仿佛空壑绝响、仙乐降临,令人耳目一清,这首琴曲不仅让白不簪面露惊骇,五十弦更是趁此机会调息休憩,丹田清灵,内力也重新充盈起来。 对方这才开口报上名姓: 区区废物,商吹玉耳。 第234章 五十弦感动得热泪盈眶:主角哥救我!!! - 商吹玉在瑶城最出名的形象大概是纨绔。 但走出瑶城,他作为琴客的美名,还是比纨绔更盛。至少,身为凤仪山庄的后人,冠上商姓,向来都是琴者当中无冕的王者。 白不簪内力比他深厚,却也不敢再斗下去。 毕竟琴不认人,她的曲目能伤五十弦,自然也伤莫饮剑。只是莫饮剑在她身边听了多年,才显得无甚影响,实际都是暗伤。 而商吹玉似乎没动杀心,所弹之曲只为压她,而无伤人之意。若是继续针锋相对,逼得商吹玉换一首曲 白不簪心下计较,凤仪山庄百年底蕴,传下的曲谱自是比她更多更奇,恐怕今晚是不可能再拿下五十弦的命了。 失敬了,商二公子。白不簪压弦止乐,澎湃的杀意随之一遏,她缓了一会儿呼吸,平静道,我家少主和五十弦乃是故交,今晚只是熟人之间没个轻重的玩笑,但愿不要伤了和气。 商吹玉也跟着收手:白前辈所言极是,秦世子也是这么想的。 白不簪呼吸一窒,手指抽了两下,轻声问:秦世子? 莫饮剑还在房中听他们对话,闻声大叫:秦世子?那个据说长得跟女人似的,结果还跟着女人跑了的家伙?我爹还老叫我学他呢,他在哪呢?叫他出来,我要和他比比! 白不簪暗叫不好,可都来不及捂他的嘴,只能讪讪赔笑:少主年轻气盛,口直心快,三位千万别往心里去。 五十弦养好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后背靠着的门板被人敲响。接着房门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前,笑意微微,衣香袅袅。 两名人偶在和他对视的刹那偃旗息鼓,仿佛破铜烂铁一般坠回地上,再无生机。 谁要和本座比比? 莫饮剑被他忽然的出声吓得后跳:你就是秦? 白不簪总算飞回房间,穿进窗台将少主的嘴巴一捂:少主,该动身了,桑拂还在等我们呢。 且慢。秦鹿缓步上前,本座还有事要拜托二位。 白不簪面色一肃,将莫饮剑护在身后:世子言重,我们愧不敢当。 大胆。 秦鹿的话音轻飘飘的,脸上笑眯眯的,吐出的二字毫无怒意,却莫名地将白不簪震在原地,寸步难移。 莫饮剑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内力,他自己也是惯居上位之人,何曾受过这等理直气壮的命令。 不解白不簪为何僵如铁石,莫饮剑索性也把白不簪往边上一护,自己和秦鹿对道:有事求我?说就是了,态度好些,本少主说不定能大发善心帮帮你们。 秦鹿眯了眯眼:不愧是十步宗的少主。 在他面前能全然不受上位者气势所慑的,同辈之中,也只莫饮剑和凤曲二人。 想到凤曲,秦鹿的面色更沉了些。 他接着开口:本座要去偃师家的地宫。那里应该关押着所有被淘汰的考生,以待天枢观摩吧? 第071章 杀之道 从桑拂、桑栩和灯玄三人的脱逃就能看出,十步宗的考生,在玉衡这里地位超群。 秦鹿当然不信是十步宗自己水平高超,这种情况,怎么看都只是两个混球沆瀣一气。若是往日,秦鹿一向坐守瑶城,对外鲜少干涉,虽不屑为伍,也不会特意戳破。 但今非昔比,玉衡现在捉了穆青娥,凤曲也为此事下落不明虽说秦鹿笃信有栖川野不会害他,但和凤曲暂别的事实,还是让秦鹿心绪不宁,莫名烦躁。 那就拿莫饮剑这个小倒霉蛋出出气吧。 莫饮剑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一边琢磨一边试探:你不是天权吗?你发信问问天枢不就知道了? 秦鹿好脾气地笑着:发兵问问十步宗也能知道吧? 莫饮剑:你好大的口气!难不成你还敢养私兵? 秦鹿便掏出他那吓退了宣州群衙的金书玉令,笑容不改:为保往来商户平安,瑶城养些兵马,也是合情合理。 莫饮剑: 十步宗在江湖上地位出众,那不代表他们就能跟朝廷的正规军队硬碰硬。金书玉令的作用,不在于去调朝廷的兵马,而是在秦鹿真要发兵揍他一顿的时候,朝廷就有了冷眼旁观的理由。 人家有金书玉令,打哪都是圣上特许。十步宗可以赌朝廷两害相权弃了秦鹿,可万一朝廷不呢? 赌朝廷的立场?那是秦鹿的把戏,莫饮剑还没到那个水准。 秦鹿笑问:考虑得如何了? 莫饮剑愤愤不平:算你狠。 - 据莫饮剑所言,玉衡的威势大都来自那场殃及大半个大虞的饥荒。 彼时明城大旱,河水断流、田地干涸,偃师家从外城高价购粮,往来输送,以济灾民。 府衙遂与偃师家交易,万金换粮,十日之内耗空了明城府几十年的官库,转向朝廷求援。朝都闻讯,令户部核计拨款,时任户部尚书的沈呈秋却和府衙勾结,名为拨款五十万纹银,实则自吞一半,再由府衙瓜分剩余如此层层剥削,偃师家无可奈何,只好自负亏空,收着不到约定的十中之一的价银,仍然竭力救助灾民。 第235章 待到灾患将尽,偃师家才揭露明城府衙的贪腐。 朝廷派出沈呈秋来实地调查,沈呈秋还意图以金钱收买偃师家,偃师家自是清流一股,断不收受。双方因此恩断义绝,反目成仇。 但当时还是家主的玉衡之父唯恐沈呈秋报复,好几次都想求和,却赴了沈呈秋的鸿门宴,被沈呈秋一杯毒酒送上西天。 时年十八岁的玉衡勃然大怒,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于是将沈呈秋过往劣迹尽数上报朝廷,为免朝都包庇沈呈秋,他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在沈呈秋回都之前,亲手杀死了这个曾和自己还有一段师生情谊的恩师。 秦鹿听得发笑,但不打断。 莫饮剑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俊不禁:至少人家态度好。 人家还肯说个故事糊弄一下,你天权追美人连借口都不找呢。 这都是明面上的历史,莫饮剑能把自己说笑,就说明他心里也是有谱的。 偃师珏原先是什么个性,他不清楚,但现在的玉衡是什么人,莫饮剑就大有话说。此子小肚鸡肠、心狠手辣,喝杯酒都要计较谁少喝了几口。就莫饮剑的猜测,故事里只怕连爹都是玉衡自己杀的。 可他狠辣得很有水平,各类酷刑令人发指,颇有几分魔教十分欣赏的美感。莫饮剑不是彻头彻尾的混账,但也没什么正义心肠,双方生意往来,玉衡给他钱挣,他就乐意供货。 至于货品 莫饮剑得意地介绍起满院人偶:这就是我们十步宗的最新成果。它们是最低级的人偶,所以看上去有些单调,其实我们还有跳舞的、喝酒的、弹琴的总之无所不能,无所不精! 五人顺着酒庄一路下行,面对秦鹿的淫威,莫饮剑毫无负担地出卖了客人玉衡。他将带领几人去找偃师地宫的入口,沿路围杀上前的人偶不等举斧,就被莫饮剑拍拍手掌制止。 你们幸好是遇上了本少主,世上只有三类人能叫人偶听话:一是十步宗的我们;二是我们交付人偶的买家;三三不好说,反正罕见。莫饮剑一边说,一边推开酒庄大门。 浑然未觉身后的漏网之鱼一个人偶错过了他的掌声,刚从一间房里溜出,此刻凶神恶煞,举起大斧就要劈来。 秦鹿漫不经心地缀在队伍之末,也距离人偶最近。他轻轻掀一下眼,眸中金光疾掠,顷刻就把人偶定在原地。五十弦恰好看了过来,目瞪口呆:白 秦鹿嘘一声,五十弦又闭嘴了。 如今的靖和县只有考生,入夜之后就冷清得惊人。 莫饮剑领着他们走出酒庄,手指往西北方的郊外一指,商吹玉心下微明:入口莫非在偃师家的墓地? 寻常墓地都是坐西向东,地方豪族也多会在这个方向落坟。 莫饮剑赞许地看他一眼:聪明! 五十弦趁此机会,问:boss和小穆都没和你们一起,难道是被抓到地宫去了? 秦鹿也不避讳:算是。 那就是被淘汰了?我们的分数还够不够过关? 嗯悬。 我服了,那小穆可真命苦,在宣州被关,来了明城又被关。抓我奶妈和杀父之仇何异?看我不把他家祖坟给点了。 五十弦嘟嘟囔囔说着,莫饮剑却更关注别的:合着你们是去救队友?好啊,本少主就喜欢这样讲义气的,早说嘛,那我当然可以指路了。 秦鹿皮笑肉不笑:多谢。 可到底是义气还是色心?诶,不是都说你在追一个美若天仙的家伙吗?天仙呢?不会被抓去地宫的就是那个天仙吧?那我也要去看看。 白不簪嗔他:少主。 莫饮剑嘀咕道:顺嘴问几句嘛,又不是要抢他的天仙。再说我这次出来游历,不就是为了见见世面?打听一下怎样算是天仙,万一让本少主遇到了呢?也省得我爹总在那儿乱点鸳鸯谱。 五十弦没好气儿地嘲笑:谁会稀罕妈宝男的,少做梦了。 莫饮剑此时倒是不耻下问:妈宝男是什么? 商吹玉笑了一声。 五十弦说:你完了,连师宝男都嘲笑你。 莫饮剑:? 商吹玉:? 好了,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莫饮剑被她激怒,停下脚步,你们和玉衡的恩怨本少主不管,但也别想扯上十步宗陪葬。方位已经指给你们,也算那个仁什么尽了。 白不簪在旁指导:仁至义尽。 对,仁至义尽! 秦鹿一路都在沉思,本来也不打算逼他太过。莫饮剑主动告别,秦鹿只多问一句:你们信物到手了? 早就拿了,这考试只是本少主想玩玩。 五十弦问:玉城的也拿了?难不难? 莫饮剑的脸便沉了下去:玉城,哼,还不是你把偷人参的恶名给我担着,玉城这回请了空山老祖出山,他执意不放我过,本少主简直是那个,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第236章 五十弦道:那是百口莫辩。 莫饮剑:要你管!本少主就爱这么说! 五十弦便侧过脑袋对商吹玉道:这小子打小就是个文盲。 商吹玉微微的点头,又把莫饮剑刺得不剩一点自尊。 十步宗的二人今晚落败,气势略低,不过玉衡当前,五十弦一行人也没心思追责他们,二人趁机含糊带过,用情报交换了秦鹿的首肯,立即逃之夭夭。 商吹玉惦记着凤曲的安危,秦鹿又态度莫名,等到莫饮剑和白不簪都跑得不见踪影,五十弦才卸下一路嘻嘻哈哈的模样,郑重问:现在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看秦鹿换回男装,五十弦就猜到兹事体大,如果莫饮剑遮遮掩掩,他们还能从他嘴里撬点东西,可莫饮剑坦坦荡荡,五十弦就知道,他是真的没什么知情。 既然如此,他们也不能露了深沉,反而惹莫饮剑好奇,逗留下来乱搅一气,越早送走了越好。 秦鹿静神听了一会儿,两道黑影从暗中窜出,一前一后跪到身边,禀报道:凤曲少侠随有栖川进了河道中的一处□□,属下记了方位,但不敢靠得过近,没能听到全部对话。除了有栖川,还有一个长相和玉衡极为肖似的男人,少侠似乎和他有些渊源,二者交谈一会儿,由他开了□□。 秦鹿面上平静,问:现在如何? 少侠去后,有栖川便逃了,只留那个男人。再后玉衡现身,废掉了那个男人的一只胳膊,属下未得命令,不敢出手。 商吹玉听着汇报,面色迭变:有栖川?有栖川神宫那个有栖川? 秦鹿哂笑:不正山上号令群蛇的那个,除了有栖川野还能有谁。 是他!他从那时就屡次试图掳走老师,你明知他是神宫之人,竟然还让他得手了? 小凤儿自己愿意跟走,本座也不是他爹娘。 五十弦急问:跟玉衡长得很像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秦鹿面色微冷,却莫名笑了起来,反问五十弦:你之前一口一个主角、反派,现在能不能窥探天机,看看我们接下去该走什么棋? 五十弦一愣,心思跟着一动,系统为她打开剧情,飞速检索起相关片段。 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五十弦隐隐觉得,这次再不泄露,只怕大伙都要阴沟翻船。只见文字堆砌的剧情密密麻麻,原著里陪同秦鹿和商吹玉二人来到明城的人变成了商别意。 而在商别意巧舌如簧的谈判下,玉衡给了他们如十步宗一般袖手旁观的机会。 这也成为原著秦鹿和商别意矛盾的导火索。 - 这偃师珏是真是假又能如何?他是明城的天,就如你在瑶城只手遮天一般,连皇帝也奈何不得。阿鹿,莫非你真看不清局势,还要惹朝廷忌惮不成? 商别意苦口婆心,字字如锥,秦鹿只得步步后退。 难道,你是想为沈呈秋报仇? 商别意的神色更奇怪了:阿鹿,他沈呈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天大的善人,上不愧天下不负地,可你扪心自问,难道他不是你所有不幸的根源吗?! 谁都可以为沈呈秋不平,唯独你,沈呈秋害你还不够狠吗? 秦鹿被他逼至绝路,一切的质问都振聋发聩。 他不得不站定不动,便如一张蓄势待发的重弓,复杂的仇恨和委屈都在胸腔翻滚,可任由商别意劝说抚慰,那些情绪淬炼之后,蜕出的却是更为纯粹的怒火。 - 五十弦抬起眼来,照着书中语句一字一顿: 我要杀他,不为他杀沈呈秋。我要杀他,是为他为官不仁、为天不道。我,非杀不可。 第072章 生死弈 大概秦鹿只是想测她一测,在五十弦说出那句本该由秦鹿开口的宣战口号之后,秦鹿的面上没有什么变化。 他静静看了两人一会儿,方道: 小凤儿去的地方,你们不必忧心。那是剑祖故地,是小凤儿的机缘。但接下来,我们三个也要分道行进了。 商吹玉虽对秦鹿的人品行事多有鄙夷,但关乎大局,也不会在这关头和他作对。五十弦更是对两个主角充满信赖,虽然剧情已经有些面目全非,可再扭曲的剧情也改变不了他俩是主角的事实,由不得她不信。 秦鹿这才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书柬:小凤儿出走当晚,玉衡派人送来此信,邀我明夜去偃师家做客。 商吹玉皱眉:只请你一个? 秦鹿淡道:那是我的私事。至于你们,莫饮剑指过去路,想必也不用我再提点什么。但我要去偃师家牵制玉衡,就不能和你们同行,地宫入口一定埋伏了诸多人偶,五十弦,你要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五十弦面苦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今晚的实力够不够? 秦鹿似笑非笑地一睨。 五十弦惨叫不绝,只好打开了自己的任务面板。除了那些和剧情息息相关的主线任务,还有颇多的支线任务,这些任务的奖励聊胜于无,但也能积少成多,勉强凑一点积分。 第237章 她一一清点:割猪草、浇田地、钓鱼 够了。她讨厌种田。 你要一个人去?商吹玉问,收尸的事不用麻烦我们吧? 秦鹿笑眯眯地:放心,我要是失手,你们也别想苟活。 看,两个主角又在深情告白。 五十弦听得热泪盈眶,忍不住想为这对男同略作牺牲:刺杀这种事,要不然换成我去? 秦鹿笑容如常。 薄唇一动,却吐出了残忍的真相:不。还是救人比较累,你去那边。 五十弦: 白瞎她一片真情。 - 穆青娥并不意外自己的出局。 前世她也经历此遭,而后被玉衡拿下。不过前世玉衡对她的态度起初就和对别人的不同,他早就知道穆青娥是险些揭露瘟疫真相之人,所以从一开始,就毫不隐藏自己的杀意。 但他没有随意地杀了她。 因为在她堕入地宫的同天,还有两名鸦的刺客来到这里。他们不知从何取到了神恩子蛊之一的太阴,正与玉衡谈判着太阴的去向。 玉衡想要拦下太阴,而鸦自然想把它送回本家。 双方争执不下,一时无暇顾及考生的处置。穆青娥刚刚松懈下来,却在某个夜晚听到玉衡的脚步,他厌烦了争论,于是杀死了鸦的门生。 杀人于他,犹如喝水一般简单。 但玉衡也不愿彻底得罪了鸦,而且他知道自己的肉身远不足以压制太阴,所以,他打算找一个恰到好处的替罪羊。 穆青娥就这么入了他的眼。 而今,和穆青娥同天来到地宫的,却不是记忆里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门生,而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一刃瑕。以及桑拂、灯玄和楚扬灵等人。 地宫之中八方堵塞,不知出路。考生不曾被特意拘束,但也和坐牢无异,只是分了男女两间大牢,每天都会提人出去,也不知道目的。 这些人有些能回来,可是都对经历的事闭口不言,另一部分就回不来了。 天杀的倾凤曲!!九万里看到师兄,满腔悲怒都化成了对凤曲的咒骂。 穆青娥在相邻的大牢暗自发笑。 又听九万里低声安慰:算了,师兄别生气,信物而已,回头找玉衡说说就行,反正三师兄那边没问题的。 一刃瑕应了一声,心情仍然低落。 桑栩在那边冷嘲热讽:知道只学武功没前途了吧?要读书啊,活着要动脑子的! 九万里怒骂:你动脑子,你动脑子怎么第一天就被撵走了? 桑栩一噎,隔着铁栏幽怨地恨一眼今天刚到的桑拂。桑拂故作不知,清一清嗓,不多时,有人过来点了姐弟二人和灯玄的名字。 桑拂仿佛意料之中,三人一道起身,等看守过来打开牢锁。 临走时,桑拂回头看了一眼穆青娥,忽而道:穆姑娘,有人托我带话给你。 穆青娥微微抬头。 桑拂道:他说,以身入局,胜天半子。 穆青娥的表情变了一瞬,桑拂轻轻一笑,挥一挥手,在看守的带领下,很快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楚扬灵恰在一旁,神色古怪:她神神叨叨说什么呢? 穆青娥收回目光,没有应声。 楚扬灵将她打量一会儿,似乎压不下好奇,又主动找话:你是哪门哪派的门生?我叫楚扬灵,你叫什么? 穆青娥报上名字,楚扬灵顿悟:是解了宣州瘟疫的那个?我听谢昨秋提过,说你们肯定会被玉衡记恨。 穆青娥哑然失笑:确实。 嗯没事的,等他们考完了,还不是要放我们出去。再记恨,总不能杀了我们,玉衡再大的本事,也得罪不起这么多江湖名门吧。 四下考生不乏响应,他们都很乐观,只把囚/禁当作考试的一环。 有人期待着同伴解围,也有人还在计划补考时要怎么翻身。穆青娥不忍揭穿真相,只是笑笑附和,却发觉对面男囚中的谢昨秋一直枯坐边角,不发一言。 不用猜,桑拂带的话一定是秦鹿说的。 但秦鹿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难道在暗示她牺牲自己?莫非凤曲他们也遇到了什么难题,已经没有办法再考虑她了? 穆青娥的满腹疑虑一直持续到邱榭来到地宫。 他和华子邈前后脚来,坦白了自己叛教者的身份,被华子邈一阵拳打脚踢、骂骂咧咧。邱榭还要再伤他一下:你知道吗?倾兄是内应。 华子邈呆若木鸡,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小凤骗我? 邱榭要留他一个人消化一下被凤曲欺骗了的现实,周围各个门派的门生也禁不住出声揶揄,华子邈眼圈都红了,硬撑着没有哭鼻子。 接连几日不曾说过话的谢昨秋却在此时开口:那个倾凤曲,是怎样的人? 众人纷纷望了过去。 谢昨秋的声音倒是很好听,犹如玉珠滚盘,莫名地就能引去别人的注意。他本身又似个清贫书生,和江湖格格不入,考生大多绕着他走,难得听他说话,都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第238章 华子邈说:小凤他是超好的人,剑法又强,又不自负,特别亲切、特别善良,遇到什么坏事都会拔刀相助。我不信小凤会骗我,好吧,就算他骗我,也是玉衡逼的,我不怪他了。 你对倾兄的宽容何时也能分点给我?邱榭笑着打趣,但也出声附和,倾兄行事光明、胸怀磊落,的确无可指摘。但问我们,不如问那边的穆姑娘更方便穆姑娘,你要不要透露一点倾兄的糗事?卖给流风书院,还能挣点碎银。 谢昨秋应声抬起眼来,幽幽的目光定在了穆青娥的身上。 穆青娥眼睫微垂,反问:谢公子原来是流风书院的人啊? 以前是。谢昨秋说。 华子邈好奇问:那现在呢?是出师了? 谢昨秋顿了片刻,楚扬灵接过话去:少碎嘴了,赶紧想想怎么离开这里吧。我真是待不下去了,邱榭,你俩最后进来,就没点主意吗? 邱榭:叫大师兄。 楚扬灵忍了又忍,不情不愿地喊:大师兄。 邱榭满意地点点下巴:被你看穿了,我还真没什么主意。让我想想吧。 楚扬灵气得骂了句脏,众人哄堂大笑。 但这里男女两牢关了三四十人,已经略显逼仄。楚扬灵的问题点破了大家的不安,笑过闹过,沉默中便渐渐有些异样。 不知过去多久,忽有脚步声从外传来。整整齐齐,训练有素。 两列看守押来了最后一人,正是一身褴褛、遍体鳞伤的云镜生。 她脸上刺眼的烧痕映入众人眼里,有人暗道:是那个通缉犯! 云镜生被看守反剪双臂,闻声呸了一口:哪个浑小子缩人堆里放屁,冒个头来,老娘非得赏个嘴巴子叫你学点礼貌。 哪怕被看守锢着,明眼人也能看出云镜生武功不俗。 多嘴的人当然不会再开口,看守中分出一人过来打开女牢门锁,又分出一人在旁介绍: 诸位都是考试中被淘汰的败者,但玉衡大人决定再给各位一次机会。和地面上的考试不同,这个机会,只供给唯一的胜者。获胜者即可返回地上,和自己的同伴重聚,而且所属队伍可以直接拿到信物当然,不愿参加的考生,也可以现在提出。 众人面面相觑,邱榭问:是什么规则? 看守道:明晚,玉衡大人邀请天权大人来楼中叙旧,两位大人相约对弈,也想带上诸位,普天同庆。 它说此话时,眼眉弯弯,众人却没有一个露出喜色,而是死气沉沉,都从这副看似和蔼可亲的面容里看出了些许威胁。 - 来下棋吧!老师说过,你是世上唯一可以媲美我的天才。让他在天之灵,来看我们一决胜负,看看谁才是他真正的得意门生。 满殿摇曳的烛火。 它们照亮了壁前数之不清的牌位。一个个名字篆刻其上,居高临下,仿佛睥睨观赏着殿中二人的对峙。 最中央的牌位属于偃师鸿,那是偃师珏和玉衡共同的父亲,而在偃师鸿的旁边,一众偃师姓氏之中,却突兀地高踞着一块刻有沈呈秋的牌位。 这里位于观天楼之顶,是明城最高的地方。 站立此处,便觉手可摘月,偌大的人间渺如烟尘。 但秦鹿习惯了高处,拾级而上,一切风景都不新奇,他也不会因此胸怀激荡,甚至听到玉衡满是恶意的笑声,秦鹿还有闲心回以微笑: 他说的是你的哥哥,不是你。 玉衡遽然变了脸色,冷笑:你也只能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了! 犹如繁星的牌位就像一双双眼睛,不喜不悲地观望着,对两人的冲突并不在意。 玉衡唤来了一壶清酒,两只金樽,还有一卷竹编的竹简。 每一页竹都写着一个名字,对应着地宫里的一个考生。 来吧。玉衡笑吟吟说,你有不得不救的人,天权,你有了软肋,你不可能再赢了。 竹简上一共有三十五个名字,也即三十五个考生。 玉衡拆散了竹简,让它们变成一根接一根除了名字毫无区别的竹签,插/进筒中。他们要朝着众多牌位跪拜,而后摇签。 摇出一个名字,就去地宫与相应的考生决斗。 杀了那个考生,第二天就能继续我们的棋局。如果被考生反杀,就由考生代替我们继续棋局直到考生和我们都只剩下最后活着的那个人。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率先摇筒,微笑着抽出一根名签,并对秦鹿扬手示意。 天枢知道你已经疯到这种程度了吗? 她不在乎,她只想早日找齐神恩的宿主。 这样啊。 秦鹿微微点头,目光落在牌位中属于沈呈秋的那一块上。 烛火太密,烤得他的额头有些细汗。蜡油滴落的微声,就像早年他们在书院熬更苦读时一般,沈呈秋作为师长,总是为人表率,焚膏继晷,仰慕沈呈秋的学生们就会一起努力,发誓把书院的灯油耗尽。 第239章 秦鹿笑了笑,从筒中抽出一根签。 天权,看一眼沈呈秋的牌位,你现在还会杀人吗? 有点手生,他说,但不难办。 第073章 倾如故 人生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 八门本无好坏,亦无善恶,只是一一照应,凤曲便守在这八门之中,任由人偶和荆棘如地狱伸来的恶手一般将他撕扯。 率先被他挑战的老者早已步履蹒跚,难吐人言。但他手执竹杖,脚穿芒鞋,一身衣衫褴褛,振袖挥杖却是落拓豪放,有上古遗风。 且去岛玄妙的步法都被老者洞穿,凤曲动剑,错如莲开,老者以杖相还,次次都能击中他不及防护的命门。可老者的力道卡得极准,从不让凤曲真的伤到无法动弹,而是刚刚好的痛楚,叫他龇牙咧嘴,又能鼓起再爬起来的勇气。 凤曲不知和他缠斗了几百回合,只知道到了最后,他的四肢都要抬不起来,曾经轻便趁手的剑,变得重于千钧,难动分毫。 他已经力竭到了极限,身无重伤,却累到胸腔撕痛,口渗血沫。老者依旧一杖挥开了他,凤曲连退几步,就要委顿倒地。而老者的竹杖自上而下地挥砍下来,阿珉在脑海里说着什么,凤曲听不明晰,只是感到数经伤痛的身体扯着每一寸筋脉,又累,又痛。 只是如此,就不行了吗? 倒地的瞬间,凤曲蓦地瞪大了眼。在昏暗的石穴之顶,竟有这样鲜血淋漓的一行字迹。 或者说,也不止一行。他从现在才发现,四面八方的石壁都有暗红的字句,不知是谁人留下,那些语句或壮志踌躇、或垂头丧气、或言简意赅、或不成逻辑。 他的剑好像被风引导着,从黄土里豁然拔起,在老者的竹杖直贯左眼之际,剑尖与落下的石头相撞,错开刺耳的噪音。紧接着,剑身从下而上地刺穿了老者的胸腹。 竹杖悬停在距离眼球的一毫之距。 越来越多的乱石滚砸而下,露出了越发斑驳的字句。 凤曲眨一眨眼。眼睫掀开了老者的竹杖。 犹如轰然倾塌的巨石。 从极高极深的万句之顶,他的眼眸镌进最后一个狂放的字: 开。 那是剑侠的伊始。 - 老者、幼童、盲人、甚至是生了灵智的刀剑,还有万千荆棘凝成的精灵凤曲一剑一剑,渐渐伐出他的一片坦途。 每胜过一个,石头就会跌落一层,露出一个字来。 而他身上的伤,又会叠上一重。 直到衣衫都被鲜血浸成红衣,握剑的手颤抖不停。 直到他的身体再找不出一块整齐的好肉。 直到丹田抽不出一丝的力气。 凤曲眼前一黑,在怪石嶙峋的深穴之中彻底昏了过去。 外界斗转星移、昼夜更迭,穴内血汇成河、汩汩流淌。 凤曲重复着这样的生活,醒了便继续和人偶交战,渴了就喝地下微乎其微的暗流,饿了就吃荆棘丛极深处难觅的野菌或偶尔出没的蛇虫。除了昏睡,他的每一刻都在为活着而斗争。 若非阿珉还会回应他的声音,凤曲都快怀疑这其实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更残忍的是,每个人偶都风格迥异,老者的杖法大繁若简、一击即落;幼童的短匕却极灵活,身轻如燕、来去如风;盲人的听觉极佳,能够毫无压力地避开他的每一道剑路 每次战胜,都让他鲜血淋漓,几乎豁出命去,才能杀出一线生机。 但也正是这种死里逃生的杀伐,无数次将他置于不破不立的境地。凤曲的吐息渐渐凝实,从瘫倒在地便难动弹的无助,到遁身荆棘,借尖刺再披一件血衣的决绝。 他的剑指向了最后一尊冷面的剑客人偶。 满壁石头脱落,累成堵塞了水流的闸。 那些狰狞的词句里,又添上凤曲疲倦时覆上的新句。字字是血、句句述心。 还可以,继续 左手好像骨折了,还好是左手 姐姐的绸缎抽脸好痛 好险,差点哭了 人偶从石隙中抽出一把剑来,剑身青碧如湖,倒映出凤曲几乎看不出眉眼的鲜血糊满的脸。 双脚浸没在冰冷的水中。 凤曲按一按酸痛的手臂:抱歉前辈,我的时间很赶。 相比起衣袂飘飘、如玉如仙的前辈,他现在的样子大概和恶鬼无异。即便如此,也即便明知对方是无情无欲的人偶,凤曲还是抱拳行礼:请赐教。 他的剑便倏地刺出。 如少年本人一般孤勇,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 剑祖倾如故是在十七岁时奉命下山的。 彼时天下动乱,一位高官因行刺御上而被满门抄斩,朝廷上下株连无数,宫里宫外都是不绝于耳的哀嚎。 但那些原本都和倾如故没有干系。 他的任务只是代师父送一封信,送去凤仪山庄,庆贺一个少年掌家的琴客的束冠礼。那是瑶琴仙的高足,名叫商瑶。 信送到的那天,刚好赶上了束冠礼。 初入尘世的倾如故被如潮的恭维裹挟,迫不得已饮下清酒无数。 第240章 迷迷瞪瞪之间,却听见金戈铁马,从都城过来的官兵叩开凤仪山庄的大门,传陛下口谕,要拿商瑶前去问讯。 说他藏了刺客之后。 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商瑶端坐上位,八风不动,面对官兵唾沫横飞的指责和抨击,他只是微笑回答:我没有。 倾如故便拔剑而起。 酒意冲上脑门,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皇帝不皇帝、圣旨不圣旨,凤仪山庄和照剑阁是数代的至交,动他师门的至交,和动他何异? 倾少侠 商瑶的呼唤犹在耳畔,倾如故一句也听不到,他只觉得酣畅淋漓,再清醒时,血流漂橹,满地横尸。 师父的教诲言犹在耳: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凶性太过,对待人命,太轻忽了。 太轻忽了。 杀人于他,比喝酒还要简单。 倾如故收剑回鞘,心跳如雷,但壮着胆子振桌一呼:我才不怕!什么皇帝,扫我的兴,不就是反么?我这就退出照剑阁,我倾如故今天就反了他了!! 酒客皆惊,还被倾如故的目光巡视:怎么样?你们不是说很佩服我吗?要不要跟我一起? 所有人都被他吓醒了酒,一个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倾如故心里窝气,又提起酒壶大灌几口:好,我一个人去! 一声琴响遏住了他的脚步。 倾如故问:庄主要抚琴给我送行?多谢了,不过我是粗人,可能枉费你的美意。 商瑶道:这是投诚之曲。 后来,商瑶再从卧室中放出了一个藏身已久的刺客。 笑眯眯对倾如故介绍:这是应须行,我的师弟。 倾如故:嗯。小孩啊。 他的父亲就是被皇帝处死的罪臣。 嗯。倾如故依然平静,你骗我。 你说你没有的。 商瑶便笑:是你们用剑的太好骗。 再后来,倾如故从乞丐堆里救了一个无名的小贼。应须行治伤求医的时候,又吸引了一个同样对皇帝满是怨恨的姑娘。 五个少年人便在山前结义。 他们对天对地、对日对月,对漫天神佛、对列祖列宗,都是年轻气盛,说起话都不分轻重。 应须行说:我要是背叛各位哥哥姐姐,就叫我家财散尽,死无葬身之地。 倾如故说:我要是背叛兄弟姐妹,就叫我师门追杀我一辈子,把我脑袋提到门前挂一百年,把我手足尽断,熬给狗皇帝喝汤。 女医飞镜被他们吓了一跳,试图把誓言拨回正轨:我最多最多只能被蛊人杀死。 小乞丐被倾如故送了一个名字,叫未央,却对飞镜的努力视若无睹: 我一定为了大家牺牲所有。我要赚最多的钱,供大家吃喝;我要杀最多的敌人,叫大家不那么辛苦;我要、我要我要让大家一直开心,一直笑下去,我要成为大家最坚实的后盾。如果做不到,就让我被如故哥哥亲手杀死。 商瑶笑吟吟说:那我就写出传世的乐谱,却不能署我自己的名吧。 - 他们的队伍越发壮大。 飞镜承认了自己来自名医慕家,真名慕钟时,一手针灸之术活死人、肉白骨,对付蛊人也能手到擒来; 未央组建了自己的家园,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孤儿们一起成立了名为危楼的门派; 应须行得到了父辈亲友的支持,帮他集结军队、发兵讨伐; 商瑶依旧名满天下,他的武功和琴艺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万千刺客拦不下一个他。 至于倾如故,他成为世上最有名的剑客。 他让宫闱三千禁军闻风丧胆,让皇帝的寝宫周围时刻戒备森严。 他的醉欲眠轻易取走了成百上千的人命。 他从倾少侠,渐渐长成了倾大侠、醉剑人,乃至应须行手刃前朝末帝,登基成为大虞的开国皇帝之后。 倾如故迁居海外,就成了倾岛主。 五个人都登峰造极、再也没有后辈能复刻他们的风采。 人们却记不起,这形影不离的五位大侠是从时候开始疏远的。 后来的后来,当说书人提起圣上,下一刻出口的却不是另外四人,而是朝廷上英姿勃发的各路英杰之时,警觉的人才意识到: 风靡一时的危楼倒了; 慕家犹如哑巴一般失声; 商瑶沦为疯癫,凤仪山庄和倾如故一起逃去了十三叠,从此杳无音讯。 - 只有应须行驾崩当天,天上降下了一道雷。 雷电劈到停棺的大殿。 那夜宫殿烧起大火,无人伤亡,只有应须行的尸身不剩一点痕迹,近乎挫骨扬灰。 坊间有了新的故事。 关于背信弃义,又应誓了的开国皇帝,和他那隐没在历史里,再不为人所知的四个挚友。 - 醉欲眠,讲究飘而不浮、凝而不锐。 你要把自己幻想成一叶浮萍,不求章法、不求逻辑,只是从心所欲,无需在意任何人。 第241章 可是师父,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小凤曲瞪大眼睛,好奇地问,后来,朋友们有没有抱琴来呢? 或许每一代的门生都会好奇这句诗。 就像血液里镌刻的诅咒。 倾如故的徒弟也有过一样的疑问,他笑而不语,醉眼朦胧。 不知道。他说,还没等到,我才欲眠而不敢啊。 那连师父也没做到不在意任何人吗? 嗯。我骗你呢。 哪句是骗? 倾如故大笑起来:酒徒之言,句句都是骗。 - 倾如故传下了醉欲眠共计十九式。 倾九洲生前练到第十六式,是倾如故之后,学得最为精深的一个门生。 倾五岳去年刚到第十五式,阿珉和他持平。 而凤曲,在离岛之前,最好的发挥是第九式。 剑客人偶不同于先前的任何一个,他面若冰霜,剑却没有一丝杀机。反而像是喂招一样,极有耐心地和凤曲切磋。 他慢下速度、矮下身姿,一步一式,更如一位耐心温厚的师长。 凤曲被他引领着层层精进,仿佛经脉顿通,不言不语,却悟出了人偶传递的剑道。 那句口口相传的教诲再在耳边响起,幻想自己是一叶浮萍,不求章法、不求逻辑。 飘而不浮、凝而不锐。 第九式、第十式、第十一式 穴壁的石头又落了一层。 这回不见血字,而是褪色的壁画,一幅一幅,都是故人无言的诉说。 凤曲便看见了。 人心都偏向了年轻的屠龙者,可应须行的军队都是血肉之躯,面对前朝浩瀚的蛊人之师,便如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危难之际,倾如故从深宫之中盗出了前朝珍藏的两只秘蛊。 蛊虫进入商瑶和倾如故的身体,同伴中武功最强的两人,爆发出数倍于前的惊人的战力。他们阵前厮杀,如入无人之境,寻常蛊人抵挡不能,节节溃败。 这样所向披靡的快感让人不舍放弃。 第十二式,人偶的剑尖递到了凤曲的肋下。 他的口中吐出冰冷的言语: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第074章 舍利珠 面对人偶的疾言厉色,凤曲刚有些气势的剑招都跟着一滞,在半空中散了形,化成一声迟疑的咦。 但人偶的剑指着他,目光呆愣愣的毕竟只是个人偶。 不待凤曲反应,人偶又重复了一遍: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他不是在对你说话。」阿珉道。 凤曲愣愣地反应一会儿:那他 「他眼里的你不是你,而是百年前的倾如故。」 - 如果没有种下神恩,倾如故的传说将永远不会陨落。 壁画叙述着那个遥远而真实的故事,从五人的相识到结义,再到倾如故和商瑶自愿接受神恩,化身应须行麾下不败的神话。 而后,剑指末帝的那天,子蛊对母蛊先天的臣服发生了作用。 在末帝母蛊的操控下,商瑶的箭射向了应须行。 他们在那一刻才知道神恩的含义。 商瑶的记忆永远停在战争最惨烈的时候。他不能享受胜利的愉悦,也认不出端坐在龙椅之上,实现了他们共同的理想的应须行。 相反,商瑶生出了和现实迥异的妄想: 他以为自己的箭射死了应须行,以为自己亲手终结了师弟的生命。 慕钟时将两个同伴带回家中调养,毕生与蛊为战。 然而一切都没有起色。 商瑶的疯癫越发严重,他弹不了琴,说不清话,为数不多的清醒都用来尝试自杀。 慕钟时的头发由黑转白,尝过的药草数以千计。她一生不婚,都投入到医治挚友的夙愿里,直到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倾如故便在此时发现了未央的异常。 为了挽救他和商瑶,未央竟然在暗中联络了逃逸扶桑的世仇。他承诺用一切去交换神恩的解药,哪怕要他带领危楼背叛大虞。 他们毕生的理想险些被未央拱手相让,倾如故又惊又愤,只身前去危楼对峙。可未央的态度依旧坚定: 神恩一旦入体超过八十一天,除非宿主死去,神恩绝不易主。我从来不觉得大虞比你们更重要,应须行不舍得做,我替他去做,反正这天下,本来就有您和瑶大人的一半! 倾如故的眼前便似天地颠倒、日月逆悬。 他听见江河澎湃、鸟雀啁啾、雷鸣电闪、战马嘶鸣,万籁入耳,却都汇成一句奇异的呓语。倾如故只觉头痛欲裂,未央的话音忽近忽远,让他听不清晰,却异常地怒火汹汹。 未央的脸庞突然变成了恶鬼; 危楼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可憎。 倾如故不受控制地拔/出了剑。 如故哥哥?! 当后世追问起危楼因何衰圮,大多只记得官兵重重围拢了那片废墟。九五之尊一声令下,曾经助他起兵的江湖门派都成了篡党逆贼。 这顶罪名就给了背信弃义的应须行。 第242章 所以再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天狂风骤雨,危楼上下血流成河。 危楼两百多人,皆是孤独浪者,也是未央的手足亲朋。 但在神恩之前,两百多人,不过是出两百次剑。 倾如故给了未央第一个家。 倾如故毁了未央第二个家。 - 商瑶的自杀成功了。 他的死像一个宣布投降的信号,在无人发现的黎明,得知此讯的慕钟时彻底崩溃。病来山倒,她也没有了和命数抗争的力气。 凤仪山庄遵从商瑶最后的遗愿,举族迁往十三叠凤凰峡。 照剑阁早就在战争的铁蹄下满门离散,倾如故便带着仅剩的十来个人搬去了且去岛。 - 人偶继续教起了剑。 这些天,凤曲就跟着它一招一式地练习,身上的伤痛都被抛之脑后。人偶不会说别的话,只是耐心地教,既不期待他能一步登天,也不批评他是朽木难雕。 凤曲前所未有地沉浸了这片狭窄的世界。 但他仍有自己的不安,他还记得生死未卜的青娥,更别提自己草率地一走了之,还不知道秦鹿、吹玉和五十弦现在如何。 当他学到和阿珉一样的第十五式,凤曲终于忍不住问:师祖,我非要学完醉欲眠才能走吗? 人偶缓缓转过了头。 我想出去看几个人,之后再回来学,可以吗?凤曲的声音越来越弱,脑袋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外面也有我不能放弃的同伴。 剑锋倏忽间又刺到了他的肋前。 人偶重复说: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好吧,他百年前的师祖的人偶,大概听不太懂百年后的官话。 八十一天。人偶突然改了话锋。 凤曲惊奇地抬起头,只听人偶喃喃重复:八十一天、八十一天 凤曲的目光又落在了壁画之上。 随着他的剑法层层精进,石头越落越多,已经现出了全部的壁画。可是按理说,醉欲眠一共十九式,他才学到第十五式,壁画里的故事怎么就有结局了呢? 壁画上的结局和且去岛流传的历史也已相差无几。 倾如故到了岛上,整日醉醺醺的。凤仪山庄初时还和且去岛常有来往,但派人问候,总是被倾如故大发脾气地撵走。 凤仪山庄也恼恨,他们怪罪是倾如故去宫里偷出神恩,害了商瑶; 且去岛大觉无辜,因为偷出神恩的是倾如故,带头种下神恩的却是商瑶。 两派各执一词,一面深恨神恩,一面又深恨起祖宗们旧时的同伴。 慕家太无能,百年名医解不开一道蛊; 未央太自负,居然想暗度陈仓背叛同伴,反而连累了倾如故蛊病骤发,一发不可收拾; 皇室更是混蛋,他们都沦落到如此地步,不赶紧施以援手,还在海内落井下石。 当然,最恨的永远是海湾对面的那一派。 直到倾如故也和商瑶一样,尝试起反复的自杀。 他把自己沉进海里、吊在树上、奔进火海、抓蛇咬他,以及最常见也最频繁的拔剑自刎可每次都被人恰到好处地救下。 壁画中,总出现在倾如故身边的小弟子,和危楼里的少年一样爱穿黑衣。 包括倾如故最后的自刎。 小弟子陪在身边,面色无波。 - 为什么才教到第十五式就没有了后续? 说不定是因为 他眼前的师祖本就只会十五式。 他不是倾如故。所以他的授课只能到此为止。 - 师祖,或者,叫您未央前辈更合适? 江湖上都说危楼曾经最精通易容、阵法、机巧一类的奇淫巧技。 偃师珏口中委托偃师家打造地穴的人,只会是得知故事全貌的、最后的幸存者。 那个人不会是最早死去的商瑶; 不会是病死定州的慕钟时; 不会是棺椁成烬、挫骨扬灰的应须行; 更不会是醉得永无清醒之日,亦无诚恳之言的剑祖倾如故。 凤曲问:未央前辈,您还是很恨我师祖吗? 人偶蓦地僵在原地。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重复一两句话,而是连贯且流畅地、充满怨恨地开口:倾如故,你明明就是倾如故!你有神恩的血,你会醉欲眠,你分明就是倾如故! 我不是。我的醉欲眠永远达不到第十九式。 你说谎!! 前辈,你知道的,世上只有师祖能到第十九式。 人偶如癫如狂,抓住了凤曲的肩膀。他的手指犹如铁爪一般,冰冷而坚硬,抓得凤曲吃痛。 但也只是痛而已,它甚至不舍得真的抓破他的皮肉。值此关头,人偶依旧保持着一个前辈、或者说一个善良的人的风度,他怒发冲冠,却不忍伤害任何一个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人。 神恩、醉欲眠、第十九式,它将限制层层加码,只是为了不要滥伤无辜。 第243章 它想找到的只有唯一一个能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 倾如故。 它只想让倾如故死在它的剑下。 让它百年的仇恨得以消弭。 让它百年的愧怍得到解答。 我想问一个壁画里没有提到的问题。凤曲轻声说,师祖最后一次自杀时,您为什么没有再救他呢? - 他当然得救他。 一如多年以前,他从乞丐堆里救出年幼的他。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那个从天而降的如故哥哥,会成为他这一生最深最恨最惧怕的梦魇。 那把斩尽天下恶徒的宝剑,会夺走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至亲。 你这孩子,做饭也差一点、杀人也差一点、学剑也差一点,真没办法,以后就叫你未央了吧。 商瑶笑着打趣:听着不太吉利啊。 倾如故哼一声:吉利不吉利,是给外人听的,自己的名字,自己喜欢就足够了。未央,你喜不喜欢? 未央仰望着那三个即将改变他一生的少年:喜欢,如故哥哥取什么我都喜欢。 对咯,自己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倾如故大笑说,差一点也没关系,哥哥会保护你,你差的那些,都由哥哥给你补上! 应须行听得忍俊不禁:倾兄欠缺的好脾气,未央也帮你补上了。 那不是刚好吗?我和未央彼此彼此,这才是真正的兄弟嘛。 总是什么都差一点,所以他才叫未央。 他离说服两个哥哥剖出神恩差了一点; 他离从扶桑手中换得解药差了一点; 他离保住危楼两百条性命差了一点 他无家可归,只能易容追在倾如故的身后。看着倾如故一次又一次的自杀,他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相救。 倾如故也变得差一点。 差一点死掉。 差一点让他报仇雪恨。 未央记不清自己救了倾如故多少次,以一个无名门生的身份,他渐渐又要习惯了和倾如故的相处。 直到最后一次,倾如故把剑刺进自己的胸膛,未央依然有机会救下他的性命。可那双总是沉浸在醉意和癫狂中,本该浑浑噩噩的眼睛,那一天竟然出奇地清明澄澈。 倾如故直勾勾看穿了他。 看穿了他的易容,看穿了他的惶恐。 是你啊、果然是你啊。倾如故笑着咳出血来,只有未央会一次又一次地救我,可未央分明最不该救我。 仇恨迭上心头。 两百余家人的哭嚎和哀叫再在耳边响起。 未央收回了手。 倾如故就死了。 倾如故真的帮他补上了差一点的报仇。 可是从今往后,差一点的人又只剩下了他。 -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未央这个名字。 可我喜欢如故哥哥,喜欢商瑶大人,喜欢阿行哥,喜欢镜姐姐。 所以,我离说出自己不喜欢的决心,又差了那么一点点。 - 未央的剑法差一点,所以他学不会第十九式。 他只能教到第十五式,后来的人们也就不可能变成他想要的倾如故。 是他在倾如故死后,易容成倾如故的模样,委托偃师家建造了这方地穴。 是他不远千里去了宫中,在应须行驾崩之后借金属引雷,挫去应须行最后的残灰。 未央总是什么都要差一点,所以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做、去完善、去改变。 - 你好聪明。人偶说,和倾如故一样聪明。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凤曲毕恭毕敬地回答:晚辈倾凤曲,是且去岛第四代首徒。家师倾五岳,是且去岛第四代岛主。 且去岛已经到了这一代了? 大虞朝也已经到第五位皇帝了。 凤仪山庄和慕家又怎么样? 凤仪山庄十多年前迁回了海内瑶城,现在是风光无两的皇商。慕家凤曲顿了一顿,还是不忍说出全部,慕家继承了真传的大小姐正和晚辈一起游历,她和您的同伴一样,立志攻克蛊人。 人偶笑了笑:真好。 它没有问那个早已结束的危楼。 或许是它不知道鸦和十步宗的存在,也或许是它的危楼,从来都只有那两百余人。 我接待过不少且去岛的孩子。真奇怪,倾如故死后,我就把那只蛊虫带回了海内,且去岛已经不可能接触到神恩了。 可是总有且去岛的孩子闯进这里,很久之前,甚至还有一对夫妻来过。 凤曲一怔,直觉引导他追问下去:请问前辈,您还记得那对夫妻叫什么名字吗? 人偶答:他们的剑法太厉害,我没有机会和他们交谈。不过,我听过那个男人叫他娘子九洲。 凤曲瞪大眼睛,压了许久的心情,才使自己不那么失态。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虽然师父总叫他别对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太抱期待,可能听到父母曾经一起出现,依然让他忍不住兴奋起来。 第244章 倾九洲是我的娘亲。凤曲低声说,前辈还记得别的吗?他们当时是多大的年纪呢?他们对彼此是喜欢的吗? 他们看上去十分恩爱。你的母亲,大约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至于男的,如果他确实是你父亲的话,要比你母亲大上几岁,已经束冠,应是富贵子弟。武功不如你娘,但远胜过你。 凤曲:胜过我也是应该的。 如果只是和他差不多的水平,怎么配让小剑仙动心啊!! 这些是前世的阿珉不曾问出的信息。 他那时太劳累、太绝望,别说去关心父母,他连倾如故和未央的过往都不曾深挖。此时听到有关父母的事,凤曲能感受到,阿珉也和他一样开心。 凤曲继续问:对了,您刚才提到您把师祖的神恩带到了海内,所以且去岛没有神恩了? 不错。可惜我当时无力根除了它,无奈之下,只好转交给觉恩寺的妙空大师。觉恩寺把它封藏起来,再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又是一个熟悉的地名。 凤曲心下一沉,暗觉不妙。神恩流落觉恩寺,觉恩寺却在几年前被鸦灭门;慕家钻研神恩,而慕家也被灭门。 这一切的背后都似有一个共同的推手。 再联系有栖川姐弟的出现,怎么看,都像是扶桑和暗中的某人都正觊觎着神恩,而这帮人拿到神恩之后的用途 只是想想,都让凤曲不寒而栗。 问题日趋复杂,隐隐超出了他的预料。可脚下唯一的路通往一片迷雾,凤曲知道自己非走不可。 即使他可以退回且去岛不问世事,那也不能改变有心之人正意图颠覆大虞的阴谋。 待到那时,恐怕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人间炼狱。 凤曲。 人偶唤他。 凤曲应声抬起了头,却见人偶背负双手,广袖飘舒。他道:倾如故已经死了,我再等十年百年也等不来他。谢谢你让我承认了这个事实,我也不愿再等下去了。 凤曲怔怔地问:那您要去哪儿呢? 人偶轻笑:你猜这里是什么地方? 凤曲:呃传承之地? 人偶笑得更开心了。 它摇摇头:百年前这里还不在地下,是我们五人的结拜之地。时至今日,沧海桑田,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那您 这里,便是我的坟墓。 凤曲瞪大了眼睛:坟墓? 我自是该死,百年过去,早就死了。他们四人恐怕早就入了轮回,说不定还生在王公贵族,荣华富贵。只有我枯守此地,可笑至极。人偶笑说,但既然让我遇上了你,也算特别的缘分。我有一物赠你,不过,要你自己取了。 凤曲连忙跪下:晚辈愧不敢当!前辈这话也太折煞我了。 这么胆小,的确和倾如故毫无相似。 晚辈岂敢和师祖相提并论。 他又不曾教你什么,你还叫他师祖。现如今,我才该是你的师祖。 凤曲忙不迭磕头:师祖在上,受徒孙一拜! 人偶便大笑起来。 好了,起来吧。我要是和你生在同一个时代,一定精心教你,可惜你生不逢时。人偶道,现在你闭上眼运行内功,且行七七四十九个周天。到了时辰,你再睁眼,我会教你去取那件东西。 凤曲依言照做。 他合上双目,且去岛历代传承的心法于脑中默演。 地穴里腐臭的空气不知何时变得清澈,吐纳之间渐渐没有了先前的污秽和沉重。而他的四肢也变得轻盈,仿佛灌满力量,刺骨的伤痛都随之淡去。 黑沉沉的眼前似乎泛起了海浪。 浪花一叠接着一叠、海啸一重接着一重。 醉欲眠的十五式都已刻骨铭心。 他只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实战去巩固,假以时日,绝不会输给同辈的任何一人。 - 四十九个周天完结,凤曲呼出最后一口浊气。 他睁开眼睛,入眼是一地凌乱的衣衫,衣衫中心,躺着一颗鲜红的舍利珠。 我将神恩交予觉恩寺时,恰逢妙空圆寂。他也将毕生修为所化的舍利留给了我,我才得以肉身不灭,混迹于人偶之中。 神恩依旧在世,这是尔等永恒的难题。我已没有他物赠给你,只此一颗舍利借花献佛,出去之后,记得代我平了此地。 后路遥迢,珍重当下,且思且行。 - 未央一直不愿意死。 他想,飞镜和商瑶有家人、应须行有臣子、倾如故有门生。只有他,既没有父母妻儿,也没有徒子徒孙,甚至死了那四个,他就连朋友都不剩下。 那他岂不是连死后都要差一点? 直到这个名为凤曲的少年走进地穴。 未央意识到,他终于不用再差一点了。 - 第245章 血荆棘长成了丛,是他灵前挂的青; 黑暗中点起了火,是他墓前烧的香。 衣冠冢前有人磕头祷祝:师祖大恩,徒孙没齿难忘。愿师祖早入轮回,来世亲友如云、儿孙满堂,至亲不离、挚友不弃。 待到黄土倾塌。 此间是他跨越百年,修给当时五人共同的坟冢。 未央至死,仍然决定与他们同葬。 第075章 三更雪 距离地牢看守宣布那个诡异的规则已经过去了三天。 三天里,每天都有人被叫走,他们无一例外,都没有再回到这里。 考生们渐渐从半信半疑变成了忐忑不安。 早在看守提出这个荒唐的游戏时,他们当中就有人尝试反抗。可是,这些看守的功夫高得离谱,而当他们把希冀的目光投向最强的一刃瑕,而一刃瑕也的确动了杀心之时,看守又道: 提醒一句,三更雪还在玉衡大人的座上作客。 一刃瑕的金钩便敛了回去。 也是这一句,惊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们几乎都有尚处牢外的同伴,无论是半路结识、还是本就情谊深厚,同伴的安危都是无法回避的软肋。置身于与世隔绝的靖和县,这间地牢更如笼中之笼,将他们层层围困。 外边的同伴、内里的人质,一时之间互为支绌,两边都不敢妄动。 好像只剩下遵从玉衡这一选择。 看守依旧笑眯眯的:人活一世,要是平安无疾该多么无趣。诸位闯荡江湖,想必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比起那些烦人的道义、德行,就在这明城求一场荡气回肠、不可复制的对弈,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奇遇吗? 以上,玉衡大人是这么说的。 - 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是不是甘愿入局。 或者说,这些考生也从来不是他眼中的对手,只是他引来对手的一颗棋子而已。 第三晚的考生有些棘手,秦鹿的衣袖被人溅上了血,回来时面色阴郁,用清水濯了好几遍手,依然有些不悦。 玉衡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禁嘲笑:你比昨天慢了。是在担心且去岛的那位少侠回来为难你吗? 秦鹿低眼理袖,对他的挑衅并不在意:你打听了不少。 我又没有你这样的天赋神通,自得处处谨慎,不敢松懈。 嗯,倒有自觉。 哈。玉衡愉悦地眯起眼眸,倾身递来一杯清酒,天权,不如你就承认了吧。和我一起,远比和他们一起自在多了,是不是? 他们?秦鹿接过酒,抵在唇边微润,却没有饮下,反问,谁们? 玉衡道:自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什么沈呈秋、偃师珏,还有那个全靠你的包庇才能混过考试的倾凤曲!天权,那些家伙都无聊透顶,不许你杀人、不许你使坏,不许你这、不许你那,和他们一起,你该难受得不得了吧? 秦鹿一笑,撂下酒杯:前两个姑且不论,小凤儿,还是很有一番趣味。 你是在瑶城故步自封关了太久。 大约是吧。 但也无妨,这天下谁都有可能金盆洗手,唯独你天权回不了头。你要装一下慈悲做派,我也理解,不过有人给你备了戏,一台接着一台,早晚叫你应接不暇、原形毕露。 秦鹿照旧只是微笑。 不要把对你哥哥的执迷投射到我的身上,让人恶心。 - 莫饮剑只是指明了方向,却没有说明那地道藏在哪座坟下。 五十弦劈柴打草耽搁两天,才算攒齐了置办一身装备的积分,商吹玉便紧着时间在陵园探路。 这两天的靖和县静得诡异,他俩原想折回酒庄探探风声,却被看守堵住去路,刚一露面,就被追捕不止,只好放弃那条路子。 但陵园实在过分大了,偃师家百年的祖辈都在此间安息,商吹玉没什么敬重鬼神的想法,提铲把几十个老人家都翻了个面。奈何翻翻刨刨,两天也只找过小半个陵园。 哪怕五十弦加入进来,两个对于风水八卦一窍不通的碰在一起,也只是继续无头苍蝇似的翻找。 这晚也是照旧。 马克思恩格斯黑格尔卢梭孟德斯鸠孟德尔五十弦的唠叨一顿,忽然惨叫一声,不好! 商吹玉应声望了过来:怎么了? 五十弦答:孟德尔是种豌豆的,不能除鬼。 商吹玉: 商吹玉:孟大侠应该不会怪罪。 五十弦问:那马大侠呢? 商吹玉早就被她这些咒语似的唠叨吵得不胜其烦,要不是只能和她合作,他实在很想丢了这女人自己找凤曲去。 可秦鹿特意防住了他,不肯说明凤曲的方位。两个影卫更是领命行事,神出鬼没之余,时不时来和他透露几句:倾少侠一切平安。 就像给拉磨的驴悬上一根萝卜。 第246章 商吹玉一肚子火,还得咬着牙继续拉磨。 五十弦一锹碰到一块极其坚硬的金属,铛的一声,和先前的木头棺材都有点不同。她又大叫起来:主角哥主角哥!你看!! 商吹玉走近过来,五十弦便重重一翻,黄土洒了商吹玉一身,商吹玉问:怎么了? 五十弦道:好多首饰,好多陪葬! 商吹玉:他穷尽了自己最后一丝耐心,穆青娥被抓走了,她大概会死。 五十弦惨叫起来,但没有松开拉拽商吹玉的衣袖:好了,开玩笑的。我刚买了挂的,保真,你看这儿。 她劈柴担水一堆生活任务不是白做的,多余的积分开个引路标识总不过分。商吹玉顺着她的手指一看,那是一串白玉和珍珠编织的网络,价值不菲。还有大串的珍珠埋在土下,五十弦拽着一端,叫商吹玉和她一起用力。 二人一道拉扯,果然听见极微的隆隆声,像是有什么机关惊动,却辨不清具体方位。 商吹玉还想用力,五十弦急忙拦住:等等等等,好像不能硬拽。 要是能直接拽出来,以他俩的力气刚才就该得手了。 可不是硬拽又该如何是好呢? 正是犹豫不定的时候,一缕西风刮过两人的脸。五十弦莫名抖了一下,忽觉背上又冷又重,好像担了数十斤的冰块。 主角哥五十弦瑟瑟地发声,却发现商吹玉的呼吸也比先前轻了不少。 他那边也有异常。 不等对视,商吹玉一手掀向后背,手指牵带几根如丝如缕、却利若刀剑的白弦,不掩杀意地朝来人笼去。 五十弦同时拔刀,背身截断对方的逃路,两人前后夹攻,气势汹汹。偷袭之人却是不闪不躲,稳稳停在当中,商吹玉的新弦已经在他脖上切出一道血来,五十弦的眼中映出对方模样:三师兄?! 商吹玉长眉一沉,险险收了攻势,但细弦依旧迫着三更雪的喉咙。五十弦则挽了一记刀花,转脸急问:三师兄,你怎么会 三更雪,曲相和的第三个亲传弟子。 比之一刃瑕和五十弦从不掩饰的江湖气,三更雪生得细皮嫩肉、文弱清秀,往此一立,若非穿了一身夜行衣,更像是误入的贵公子。 他的轻功气息也不算好,否则不会这么快就被两人同时察觉。而这显然也在三更雪的意料之中,所以被商吹玉割伤了颈部,他也不慌不忙,还是一张无可挑剔的笑脸:五师妹,师兄可想死你了。 主角哥,松手松手,这是我师兄! 商吹玉置若罔闻:报上目的。 三更雪含笑抬手,想要推开他的琴弦,指腹却又被割了一道。他颇有几分委屈地看一眼五十弦:师妹,这公子哥不给你面子啊。 五十弦急得双脚直跳:他脾气不好,你别惹他! 那大师兄脾气也不好,你怎么敢惹大师兄? 怎么又扯上大师兄! 因为我正要抄这边的近路,去救大师兄和小师弟呢。 五十弦悚然一惊,问商吹玉:怎么回事? 商吹玉这才想起,糟心事堆积如山,他还不曾和五十弦解释过一刃瑕、九万里两人的去向。不过,三更雪来了,大概也不用他解释了。 三更雪果然接过话头:其实不是大事,就是接了一桩任务,需要我们并入考生的身份。半路经过这里,我想着以你的才智,从瑶城出发,这时候抵达玉城有点早了,拖在宣州有点蠢了,卡在明城恰到好处,就提议大家来明城找你一找。对了,小师弟给你们打过招呼呀,你没看到? 五十弦听得两眼发黑:什么招呼? 还是商吹玉先一步反应过来:是我们刚进靖和时的那支冷箭? 正是正是!我们小师弟准头还不错吧? 这位漂亮公子,表情不要这么难看嘛,摆出一副吃人的样子,我会忍不住再逗你几句的。 眼见商吹玉是真的要动杀心,五十弦急忙制止:三师兄,你不要浪费我们时间了。你要真想救大师兄,就帮忙看看这机关是怎么一回事。 三更雪哼了一声:几个月不给师兄写信,一见面就使唤人。 但只是嘴上嘟囔,他的身体已经靠近过去,也不在乎商吹玉的杀意,兀自摸着下巴打量那串白玉珍珠:笨。这里是坟地,通到偃师家祖传的秘宫,阵法之说无非天时地利,他家的本事还改不了天象,既然地处西方 五十弦道:别废话了,能解就赶紧。 三更雪的功夫说是三脚猫也不为过,可他那鬼精的脑子又让人望尘莫及,因此在鸦中声望颇高,好些后辈哪怕心里不满,也不敢在面上得罪了他。 被五十弦打断了卖弄的机会,三更雪又是叹息:亏我还想再多给点情报,你不想听就算了。 情报不情报的之后再说,我急着进去呢。 进去作甚?救那个慕家大小姐吗? 第247章 我救五十弦话音一顿,面色微变,你说谁? 三更雪一边拨动珍珠改动阵法,一边头也不抬地重复:就是慕家大小姐,你从前的主子,慕清安哪。 五十弦豁然拔出了刀,刀尖在三更雪的脊梁一拄: 三师兄,这件事义父也知道吗? 啊我猜你不希望别人知道,所以暂时没有和人分享呢。三更雪转过头来,眨了眨眼,但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我想说的是,比起被人愚弄和利用,难道你们不觉得砸了别人的棋局,才是最有趣的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珍珠拧成了一个奇异而繁复的结。同时,薄土下横躺的棺椁竟然震动起来,和方才拉扯珍珠带来的异响极其相似。 轰地一声,潮湿的腐臭扑面而来。 棺椁上下分裂,不见尸体,却露出了一个望不见底的坑洞。 喂,师妹啊。 三更雪眼珠微红,却不是悲伤,而是异常的兴奋和狂热:去激怒那些神机妙算的贵人吧。我们一起,让所有人都失算吧。 第076章 天枢 看守又准时来到了地牢。 众人面色惨白,心如擂鼓等待着它的宣判。 那些失踪的考生是被杀了?还是顺利逃出了呢? 他们如果逃出去,有没有可能请来救兵,把剩下的人也救出去呢? 沉重的悬念压在心头,时间却匆匆流逝着,看守一如往常地宣布:今晚有请一刃瑕 人们心头猛跳,又听它继续说:和穆青娥两位考生。 女牢里的视线便凝在了穆青娥的身上。 她沉着脸不发一言,默默从角落站起。华子邈却比她着急,扯着嗓门问:真的不能顶替吗?你们欺负一个医师算什么本事?她不会武功的啊,我代她 邱榭一手捂住了华子邈的嘴:你有什么本事,冒这个大。 却是楚扬灵蹙眉说:如果真能代,倒不如换我去。 穆青娥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看守面上的笑意越发深沉,它打开了地牢,等着二人出来。 一刃瑕的动作比穆青娥更为潇洒,男牢中又窸窸窣窣议论起来。抽到穆青娥,固然是一件残忍的事,但抽到一刃瑕,说不定就要变成考官的悲剧了。 而且一刃瑕出去了,他师弟还在这儿,如果他能再折回来救他师弟 少侠? 看守含笑的话音未落,脖颈便遽然扭出一个惊人的角度。一双手捧着他的头颅,干脆利落地一折,谁都没有看清一刃瑕的动作,一时间,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就以这名看守的倒下为信号,九万里腾空纵出,外围的看守也齐齐冲了进来:何人作乱?! 师兄弟一人一边,徒手撕开了一道豁口。 其他考生这才如梦初醒,虽然赤手空拳,但他们也不是寻常之辈,立即冲上前去,和人偶厮杀不止。刹那间,打杀声不绝于耳,都打得快意淋漓,很快把看守逼至绝境。 楚扬灵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数竟然这么顺利,拔腿就要跟上前去,却被邱榭抬手一拉,穆青娥也不知何时停在人群和地牢之间,微转过头,对她轻轻嘘了一声。 你们不逃吗?楚扬灵问,这是多好的机会! 然而未等她话说完,前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方才还打得威风凛凛的男人,突然被一股怪力高高地举起,他的颈子竟被一条长影悬空吊着,楚扬灵正想制止,噗地闷响已然截断了一切嘈杂。 男人被吊着断了气。幻觉似的,好像他的脖子都被生生拽长了一些。 人潮开始后退,可后方的人甚至不曾看清那个未知之敌。 只有轻轻的嘶声回荡在空旷的地牢,来自刚才吊死男人的一条青蛇。 碧眸睥睨着惊慌失色的考生,那条细蛇游动起来,柔韧的身体如同青绫,缓缓摇曳在地牢腥臭的风中。 是谁? 唯一没有后退的一刃瑕一夫当关,尽管没有武器,他的气势依旧沉着从容,对那条蛇的威慑也视若无睹。 这时,才从左侧狭长的甬道中传来了脚步,来人一身观天楼的黑袍,用手指敲了敲墙壁,青蛇便倏然钻回她的袖中。 乌发挽成一道随意的半髻,斜斜垂坠,那是一个清秀文雅的女人。不过蒙上了左眼,露出的右眼从容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若非青蛇很快绕上她的脖颈,在场没有人会猜到,那么血腥的杀戮是来自她的授意。 一刃瑕连日都在等待动手的机会,今晚难得等来,岂会轻易放过。但看清了她的容貌,一刃瑕反而越发犹疑:你是何人? 这是个面生的家伙,而且步法仪态都不像习武之人。也不能说不像,而是不像能带来连他也颇感威胁的压迫的人。 在这个女人背后,恐怕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地上的人偶缓缓爬了起来。它们有的断了脑袋,有的被开膛破肚,但动作都很灵活,丝毫不受阻滞。 等它们找齐了脑袋,便异口同声地说:恭迎天枢大人!! 第248章 穆青娥面色微冷,一刃瑕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九万里急忙上前,试图和师兄并肩:天枢?朝都那个天枢?你来这里做什么! 天枢问:你们当中,有哪些人曾途经瑶城和宣州? 众人面面相觑,都拿不定她的意思。 楚扬灵正想反问,但被邱榭拉了一下,只好默声。 天枢重复了一遍:没有吗? 她的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回头对黑暗中的某人吩咐:白跑一趟。野,你把这里清理了吧。 被她称作野的少年低声回答:可是,玉衡 对付胡搅蛮缠的小孩,就得把他的玩具没收了才行。女人说,尽快处理,我能感受到那股气息就在明城,要抓紧时间。 少年默了片刻:是。 考生们便眼睁睁看着,从黑漆漆的甬道中钻爬出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蛇群。 这些蛇生得五彩斑斓,一看就剧毒非常。 若是往日,他们还能招架片刻,可现在大家手无寸铁,只有少数几人抢到了人偶的斧子,那也双手难敌群蛇。更不说这幅蛇群游曳的景象诡谲惊异,任何人看了都会浑身发毛,哪里还生得出抵抗的勇气。 一刃瑕从一名考生手里抢过斧子,当空一劈,便是三条断蛇嘶嘶落下。 但他的敌人还不止蛇群,四下的人偶也趁空扑上。九万里大叫一声试图相帮,却见一条花蛇预判更早,已经绕上了他的左脚。 一刃瑕转身横斩,先帮九万里解了围:退下。 可是师兄 九万里来不及说完,就见一刃瑕一掌拍来,他的身体紧跟着倒仰横飞,险险被邱榭托了一把才能立足。 一刃瑕不愧同辈第一刺客的名号,七个人偶先后被他斩断脖颈,喷射而出的暗器犹如罗网,却见一刃瑕如大鹏振翅,激荡的内力生生迫开暗器,只靠一把斧头,竟也万夫莫开。 斜飞的暗器直扑天枢面门,那个暗中藏身的少年终于露面,身如鬼影,一掠便挡下了所有暗器。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这种水平的战斗,让他们连帮忙都不知从何着手。倒是穆青娥观战片刻,突然开口:我是。 天枢应声看了过来:你? 穆青娥徐徐走出了人堆,在她经过的地方,蛇群竟然奇异地缓缓褪去。她便抬起头,对天枢道:你们在找那个不是吗? 两人的视线如同交锋一般,穆青娥能感受到,被这个女人盯上的瞬间有种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但她也看得出来,天枢本身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武学天赋,没有那个叫野的孩子的话,说不定即便是她也可以 青蛇倏出,蓦地咬上了穆青娥伸向天枢的手腕! 天枢的眼眸沉了沉,她发现,青蛇在咬中穆青娥之后,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释放毒素。它只是用蛇牙制止了她,却不敢对她放毒,好像在忌惮着什么。 你师承何派? 穆青娥答:敝派太平山。 天枢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一些,但眼中的怀疑仍未散去。她思考一会儿:你跟我走,野,你把剩下的清理掉。 等等。穆青娥道,要我跟你走,你得放了他们。 放不放是玉衡的事。至于你是不是本座要找的人,本座还要确认,轮不到你来讨价还价。 何须那么麻烦? 穆青娥深吸一口气,说:只要我死不了就能证明了,不是吗? 天枢勾唇笑了笑:野,杀了她。 少年身形一顿,立即拔剑出鞘:是。 等等!邱榭便擦着冷汗钻了出来,他笑得鲜见地有些谄媚,却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两人姓氏:我认了好半天呢,原来是有栖川神宫的两位大人! 天枢皱眉看他一眼:你是 在下不怎么出名,明烛宫邱榭,不知道小遥姑娘还有没有印象? 看来是没印象了。没事没事,我就是路过凑个热闹,可是事关生死,我还得说上几句才行。邱榭就这么笑眯眯地插了进来,是这么回事,几位听我分析分析。 这穆姑娘是想用自己的自由来换我们的生存,我当然是感动得不得了啦!可是,你们就这样带走了穆姑娘,哪怕二位大人不要我们的性命,那上边还有玉衡和天权呢。 天枢的眉头越皱越深: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邱榭便嘻地一笑:玉衡疯得厉害,要是他点名叫去打架的人竟然被您带走了,扰了他和天权游戏的兴致,那他找人出气,不就落到我们头上了吗?小遥姑娘,我前年才束冠呐,风华正茂、风流倜傥,你不为我可惜,也为其他人可惜可惜嘛。 第249章 坏了玉衡的心情,您是不怕他,可他撒疯那副德行啧啧啧,那小猫挠一下也得破皮,您也不想莫名其妙挨他一爪子吧? 穆青娥有些理解这家伙怎么能跟秦鹿耗上多天了。 秦鹿手下留情是一方面,这邱榭牙尖嘴利、胡搅蛮缠也真的很有风格。天枢也好,秦鹿也罢,他们这种人都最烦邱榭这种嘴碎的小人模样,确实就像小猫挠人似的,受不了伤,但烦人得很。 邱榭说这么大堆,众人都是一头雾水,但基本的利害关系总算听懂了无论穆青娥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她现在是玉衡点名要去挨打的考生,要是莫名其妙被天枢抢走,玉衡不见得会忍气吞声。 有了邱榭带头,人们跟着帮起腔来。 虽然附和不一定有用,但势头起来,总能显得人多势众。他们打不过,难道还吵不过吗? 万一玉衡真拿他们迁怒,那他们不是太冤枉了吗? 天枢很快就被乌泱泱的人声吵得心烦,她这会儿倒是想起邱榭此人了。 说是在江湖上没有名气,但这人是随明烛宫宫主入朝拜见过今上的,一口一个小遥姑娘,不管是凑近乎还是示威,都在暗暗威胁她不能随便摘了此人的脑袋。 麻烦。 天枢转过身去:知道了,那就让他们去见玉衡吧。 她也听说了那两个人的对弈,说是要拿考生的性命作筹码,一晚单挑一个,不是考生死,就是他们死。 那就看看这姑娘到底是不是她自认的神恩。 如果真是,神恩轻易死不了;如果不是,死了就死了。正好她有话带给天权,多走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姐姐,有栖川野恰好开口,我不想 他说这话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有栖川遥原本不想搭理,但只听这嗫嚅一般的姐姐,她的表情忽然起了些变化,默默地偏过头去。 那就交给玉衡吧。她说,又冷冷剜了有栖川野一眼,没用的东西。 - 一刃瑕的心情明显不佳。 在邱榭说出有栖川姐弟的名字后,他也记起了这两个人的来历。 不过那不代表他就能任由两个扶桑人摆布: 这种困局完全是因为玉衡的算计。如果不是三更雪和九万里都落为人质,他又怎么会 你左,他右。 有栖川野打断了他的怨念,一刃瑕抬起头,穆青娥也恰好朝他望来。 两人停在观天楼的门前,左右两条路径,各通一方偏殿。 看上去,只有走到偏殿里边,才能知道他们的对手是玉衡还是天权。 穆青娥当然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但她比起其他人,仍有概率赌到秦鹿假设那确实是天权的话。如果是秦鹿,那她就算是赌赢了。 可惜有栖川野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穆青娥只能默默扫了一刃瑕一眼,便举步踏上向左的台阶。 九九八十一步,通向一扇紧闭的殿门。另一端,一刃瑕的身法远比她快,已经更早一步推开了门,闪身走了进去。 穆青娥闭了闭眼,推门而入。 浓郁的、刺鼻的、厚重的腥臭立刻包裹了她。殿内没有点灯,只有无数的窗户透入月光,映亮了那满地破碎的尸肢。 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一般,穆青娥躬身干呕起来。而刚低下头,入目就是半颗血淋淋的眼球,穆青娥双腿骤软,蓦地跪了下去。 却有人的脚步声自上而下地传来。 一步、一步,仿佛敲打她的脊背。 穆青娥连忙爬起来拉门,可进来时轻而易举的殿门,此刻竟然纹丝不动。只有逼近的脚步声,和越发清晰的喘息声。 考生请往西南角选择兵器。角落有人偶一卡一顿的话音响起,您即将面对的对手是,偃师大人。 惨白的月光投了过去。 那是一张两颊凹陷、毫无血色的脸。 他好像从未换下这身遍经屠场的血衣,此刻甚至有蝇虫围绕着他嗡嗡作鸣。 穆青娥的心跳都停下了。 她,大概赌输了。 第077章 两俱伤 西南角的落兵台上陈列着十数把兵器,刀枪剑戟一应俱全。 玉衡犹如杀神一般,静静地等在她的身后。他像熟稔的刽子手,一举一动都看不出留情的意味。 穆青娥猜不到这里曾有多少人涕泗横流地求他网开一面,也猜不到曾有多少人孤注一掷那些流连的亡魂,说不定都遮蔽遥远的月。 秦鹿那边也是如此吗? 为了和玉衡继续这个荒诞的游戏,秦鹿也如他一般夺走了这样多的人命吗? 凤曲他们此时又在何处他们知道这里的一切有多荒唐吗? 穆青娥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在武学上的天赋实在不足挂齿,很难成为玉衡的对手。但前世凄惨的经历也让她有所警戒,这一世,她也并非毫无准备。 第250章 要她磕破额头求一个施舍,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但只是给玉衡一次报复的话,或许他的身上已经有些旧伤,或许她全力以赴,也有希望拉他同归于尽 穆青娥收回目光:我想要我自己的针。 人偶问:针?它提醒道,这些刀剑恐怕比针要好用。 玉衡却淡淡应下:给她。 人偶一时有些为难:这还没有过先例,也许 给她。 半炷香的时间,一名新的人偶敲门而入。它奉上穆青娥先前被收缴的针套,其中数十根针无一缺少,每一根都寒芒湛湛,在昏暗的环境中极难辨认。 穆青娥接过了枕套,将其缚上腰肢,如平时一般可供她随时取用。 玉衡则一直耐心地等待着,好似真的一位胸有成竹的守擂者,丝毫不担心穆青娥能动摇他的地位。 人偶敲了一次锣。 玉衡的面门近在眼前,他看上去数日没有休息,哪怕神态平静,穆青娥作为医者,也能听出他呼吸中明显的虚浮。 但这些异常姑且不论,她现在要做的,是和这家伙决一死战。 前世止步明城,难道这一世也要止步明城吗? 或者,这就是天意对她的惩罚。投机取巧寻求凤曲等人的庇护,也改变不了她本身一无是处的现实。 咬一咬牙,穆青娥鼓起所有的内力,双足遽然蹬地,抽身掠向玉衡。玉衡拂袖不动,正面相迎,两人赤手空拳过了几轮,力道都不太重,仍在试探阶段。 穆青娥的拳脚功夫堪堪自保,但多年跋山涉水地采药,数入险地,一身轻功还是可圈可点。 她的步法不像凤曲那般诱人耳目,反而是一种和年龄不相匹配的稳健,不够快、也不够玄,但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绝不给对手趁虚而入的机会。 如此一来,双方相持几个回合,玉衡只是隐隐压她一头,可都点到即止,没能从中占到什么便宜。 穆青娥撤后几步,休整的须臾,心中却有些不安: 她的体能和力道不可能胜过玉衡,现在看似是拉锯,可她轻功的极致也就是这个水平,而玉衡似乎还游刃有余。 不等她转出什么思路,玉衡似乎厌倦了只是应付她的袭击,竟然抬起手掌,缓慢地道了一声:抱歉了。 那记掌风之凌厉,胜过穆青娥曾看过的一切刀光。 和前世的凌/虐不同,这一次的玉衡是存了杀心,她在玉衡眼中,和那些死去的尸体毫无两样她以为她对玉衡已经了如指掌,可这种程度的了解不过皮毛。 人偶高举起槌,时刻准备着敲响结束的鼓。 抱歉穆青娥咬牙拖长了每一个字音,竭尽全力在被他一掌劈落的瞬息曳步转向,个屁啊! 她是从不屑于说脏话的,甚至凤曲和五十弦偶尔失言,她还会在旁敲打几句。 但此时此刻,穆青娥蓦地理解了他们说脏话时那份气沉丹田的爽快,就在那道惊人的掌袭即将触到她心口的刹那,穆青娥的余光却落在了玉衡不知为何一直垂落的左手上。 他始终没有动过左手。 无论是和她周旋,还是此刻的袭击。起初穆青娥只当是他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现在却从玉衡因为不抬左臂而显得微微失衡的身体上看出,他的左手明显有伤! 抬不起左手,那就意味着 穆青娥向左闪避,右肩生生扛下一掌,但咽下喉咙里酸涩的血意,不等玉衡卸力再来,穆青娥抢先用左手拔/出数针,扬指一撒! 银针在黑暗中相当难辨,玉衡听得动静,即刻撤步。可他的速度岂能和飞针相比,眼见数点寒芒在视野中放大,穆青娥纵去左方,不懈地再射几针。 她专注在他的左臂方向,一时难缠不已。 二人的呼吸声都在深夜里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玉衡挥袖挡落了大部分的毒针,却还是有几枚漏网之鱼刺破衣衫,虽才堪堪抵达皮肤,都未出血,但如草虫一般粘连不放。 玉衡正想以内力斥开,穆青娥当然不给这个机会,宁可以身正面来击,也要引开他的注意。 穆青娥的算盘打得极好。 无论玉衡左手的伤是哪个前人留下,现在让她利用了,也是这道伤的福分。 倘若玉衡分心去解左臂的针,她就正面硬来,必能给他一记重创;倘若玉衡直接正面对她,那她拼着没命,也要给玉衡左臂再加一排针伤。 转机已经有了。 她一定能把握住这次,就算杀不死他,也能让他难受个一年半载,至少不能给凤曲他们增压。 然而,下一刹,她竭力隐在昏色之中伺机偷袭的脸庞,忽被一刃寒光映亮。 刀背折射的月光投落在穆青娥微僵的面上,她的骤缩的瞳孔几乎一瞬间就被平转的刀面映现。青刀如霜,冷冷的、淡淡的垂下丝缕的杀意,光线凝在穆青娥的眉间,就像一道垂直的伤,生生劈开她强撑的假面。 第251章 杀了她。 玉衡振袖拂开了左臂的针,轻巧得像是拈走一片叶。 而那举刀之人,面无表情,赫然就是偃师一族专属的追随人偶术。 难怪玉衡无刀无剑,地上的尸体却都面目全非。 她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 偃师珏不是刀客剑客,而是偃师。 - 一刃瑕甫一进殿就闻到了一股幽淡的兰香。 四面灯火如昼,高座之上,白衣人蒙着双眼,捧茶慢呷,一口气吹散了茶烟,和那些面对他时总会惊慌失措的猎物截然不同。 一刃瑕默默看了一会儿,开口点破:你就是天权。 秦鹿毫不意外他会看穿自己的身份,先前作为秦娘子能瞒住一刃瑕,都得益于一刃瑕常年在北方活动,还不曾去瑶城见过他本尊。 而今让他先后看过秦娘子和天权,以一刃瑕的阅历,不至于看不透这么浅显的易容。 秦鹿微微笑着,放下了茶:不错。 一刃瑕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何必自讨苦吃。 秦鹿摇头:这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玉衡要疯,本座的朋友也在他手里,难道本座要和他讲理吗?本座可没病。 一刃瑕蹙眉沉思一阵:那我杀了你就能救出师弟? 准确地说,是杀了玉衡。 我这便去。 又错了。秦鹿道,隔壁可不是玉衡。你要杀玉衡,只能取代本座的位置,等到明天抽签的时候才能同他见面。 一刃瑕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他不擅长用思考解决难题,但只是杀人的话,他很在行。 所以当秦鹿指出这条明路,虽然心下犯疑,一刃瑕还是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一刃瑕随手从落兵台挑了一把平平无奇的朴刀,在手上一沉。 一刃瑕为人素有礼貌,他杀人后留下的鸦羽都是最规整的,此时也不例外。他对秦鹿在考试中的算计耿耿于怀,但也非常认可秦鹿为了朋友的安危而以身涉险,坐在这里等他来杀。 一刃瑕微微颔首,予以肯定:你很弱,但是个好人。 秦鹿微笑如旧。 刀在一刃瑕的手中静静一转。 他惯爱用的金钩已被收缴,但在高手的手上,一片叶子都能轻易夺走一条性命,更不提这里还有玉衡精心准备的十多样武器。 他和凤曲的风格也是不同的。 凤曲的武功,是任何人见一眼都会惊艳不俗的强悍。少年人特有的锋芒藏骨蕴神,一瞥一笑都能显出那份威势。而一刃瑕的功力相较就更内敛,若非他早就威名赫赫,只一打眼,其实根本看不出他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秦鹿在等他上前的三两息中歪了歪头:你和小凤儿到底谁能更胜一筹? 一刃瑕回忆片刻:那个穿青衣的年轻人? 他把秦鹿视作将死之人,又想秦鹿毕竟和他一样,都是因为同伴才陷身于此,所以比平日多了几分耐心。 一刃瑕一边转刀,一边点评:他的底子不错,但心性一般。再过十年,或可与我一敌。 秦鹿说:十天不行吗? 一刃瑕微微蹙眉:十天连门外那个扶桑人都不够对付。 秦鹿啧了一声,仿佛莫大的遗憾:好吧。 不等一刃瑕听懂他的话意,却见秦鹿摘下了那条白布。一双金灿灿的眼眸俯视睥睨,深深地望进他的眼中。 一刃瑕不明所以,身体却本能地绷直:你 嘘。 他和秦鹿之间尚有四五级台阶的距离,可那四五步就成了一刃瑕一生都难以逾越的鸿沟。 兰香忽而转浓,几乎凝成了实质一般。一刃瑕的身体晃了须臾,试图躲开那股扰人的香气,可和秦鹿对视的每个刹那都让他心旌摇曳,根本舍不得撕开视线。 陌生的渴望油然而生。 一刃瑕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他从懂事以来就在不断地杀人,包括此刻,他也决定遵从本能,继续用杀人逃避这种奇怪的感觉。 他高举起刀,重重地劈向记忆中秦鹿的方向。 如果这把刀能劈开那双金眸,说不定他就能品尝到加倍的欢欣这种空前的欲望使他兴奋起来,将刀越挥越急,浑然未觉那股兰香也正越来越浓。 秦鹿一瞬纵离,衣影飘飘若魅。 他的香是悬在猎物头顶的刀,一刃瑕越是追砍向他,就越是深陷罗网。秦鹿略略低眼,从并不严实的衣缝之间窥一眼自己的身体,一处隐秘而诡异的金色纹章正从小腹徐徐攀上,盘踞了小半截腰身,逐渐蔓向心脏。 这便是他最讨厌的东西。 却是他最关键的武器。 秦鹿叹息一声,迎向那把终于觅准了方向,而他也终于无处可逃的刀锋,将雪白的手腕递送而去。 一刃瑕,本座得借你一用咯。 浓烈的兰香几乎蒙蔽了一刃瑕的神智,他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是在迷乱的视野中隐约窥见了飞动的双唇。 第252章 刹那间,他也不再记得对方的身份、自己的使命,只是感受到一股难以发泄的渴望和欲求,让他浑身如焚,急欲找一处宣泄。 他又有些意识。 意识到这像极了江湖下三滥的招数,可他除了这次,从未中招。到底是哪里出了意外,对方是在哪里对他下了全套 一切都记不清了,一刃瑕又惊又急、又怒又怕,尤其在听到借之一字时,他都想不通敌人的身份,却感到出奇的狂喜。 这根本就不对! 直到他的刀破开了一堵柔软的墙。 兰香中混进了另一种奇异的味道,不等一刃瑕反应,那股味道便倏地逼近了他的嘴唇。像是不可食用,却色彩斑斓、引人遐想的毒物,越是危险,越是美艳,越是诱人摘食。 臣服的欲望压过了所有理智。 有人居高临下的命令自头顶传来: 乖,抬起头来。 一刃瑕缓缓抬起双目。 在空白茫然的万象之中,唯有那双金眸真切而迫近。 像从天边飘来的神谕,又像他内心里钻出的恶念。总之,一句呢喃在他耳边生根一般:跟着主人,就此去吧。 - 穆青娥以为会结束她这一世的刀没有落下。 相反,一瞬间横飞出去的,是殿内四角人偶看守的脑袋。 它们的脖颈立刻绽出无数暗器,密集如梭,几乎无处落足。穆青娥却感到腰上一轻,明该取她性命的人偶,竟然一手揽走了她,腾挪移转,身法漂亮到令人咋舌,根本不似那些木讷的人偶。 一声轻笑在她头顶响起:抓紧我。 穆青娥双目遽睁,随她一齐飞荡转移,躲开十数枚弩箭。搂她的人低头朝玉衡招呼:你也躲着些,可别死了! 穆青娥紧张地握紧了她的衣襟,小声叫出名字:五十弦! 五十弦长嘘一声:别怕,我有分寸。 豁然间,殿门大开,涌入数十个高举利斧的人偶。 但还不等它们对准五十弦大开杀戒,另一边的殿门猛地破开,一道黑影从旁斜掠而来,目标精确地将人偶群撕开一条大缝。他的身上裹满了浓郁的兰香,眸中金光微微,把刀挥得异常卖力,好像中邪似的。 五十弦眯了眯眼,趁机把穆青娥从缝隙里塞了出去,自己则转身去提遍体鳞伤的玉衡。 然而有栖川野也立即察觉异动,提剑飞身过来,同一刃瑕厮战一处。 五十弦伺机接手,趁着缝隙尚未合拢,又把玉衡推进人偶群中,但听一阵机括连响,另一个和玉衡一模一样的男人从观天楼的楼顶倏然飞下,衣衫飘飘欲飞,一掌传拍而来。 【推荐装备:地品武器·葬花刀(一刻钟)】 葬花刀凭空落进手掌,五十弦将刀一横,迎上前去。 男人亦把身体一扭,收掌避开一刀,却从落兵台上抽出一把枪来,红缨如星,斜刺而至。 此时的混战乱成一团,月光才终于照亮了玉衡的惨状。 他何止是穆青娥认出的虚浮,失去五十弦的支撑,他刚一出殿,身体就向斜一倒,险险将要摔出阑干,坠楼而死。 五十弦伸手欲拉,却被男人一□□开,玉衡倒势更重,五十弦不禁大叫:我操,他可是你亲哥啊混账!! 男人眼色暗变,枪风越发狠厉,直朝五十弦的心口戳去。 五十弦囿于兵器尺寸的限制,一时难以反制,只是仗着武器加持的血条决定再撑一轮。但男人竟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去接坠楼的玉衡。 奈何楼下守立的人偶不通人情,它们见着玉衡飘坠,第一反应便是举斧去拦。 雪亮的斧光下一瞬就要穿透玉衡腹腔之际,男人面色惨白,但见一抹白影轻掠而过,抢先一步接走了玉衡,足尖轻蹑,在尖利的斧刃上如履平地,轻易飘回一处树梢,只留下回头时微微的一笑:你又输了。 玉衡怎么可能真的用自己的命来和他豪赌。 那个和秦鹿一样杀戮考生的玉衡,不过是被弟弟断了左臂,崩溃欲死的偃师珏罢了。 玉衡咬牙切齿地命令:秦鹿,你放开他! 秦鹿笑而不理,恰逢有栖川野召蛇而至,玉衡转道:有栖川,去抓那个姓穆的女人! 穆青娥本想趁乱蹑走,不想被他看到,四下游蛇果然掉转方向,齐齐朝她涌来。 五十弦抽刀欲救,但被玉衡缠住了刀,一时摆脱不能。 而一刃瑕受制于有栖川野,秦鹿又已经接过了偃师珏,他当然料到了人手的现状,可应当在他预料中出场的商吹玉始终不见人影,饶是秦鹿也微微皱眉:商吹玉呢? 五十弦疲于招架,匆匆回一句:三师兄叫他去河边了! 秦鹿神色遽变,蛇潮正毫不受阻地涌向穆青娥,不出三息,退无可退的穆青娥就回葬身蛇腹,绝无生还的可能。 但他若在此时放开偃师珏,虎视眈眈的玉衡必会夺走了他,往后,就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第253章 我救!五十弦大喝一声,左手凝出明月刀,双刀将玉衡逼砍得退了两步。 趁此机会,五十弦从二楼一跃即下,在人偶头上连点几步,眼见就要靠近穆青娥的位置,却听身后又是一阵机括连响,那帮人偶竟有几个自发拔了脑袋或四肢,瞄准她豁然放出铺天盖地的箭来。 五十弦暗骂一句我操,就势一滚,落进黑黢黢的蛇潮,后背顿时传来一阵蛇牙啃咬的剧痛。 但她心念急转,借积分兑换了屏蔽痛感的能力,再次从蛇群爬出,抽刀劈开一重,蛇血溅了满脸:小穆,往地牢跑! 穆青娥杏目圆瞪,不解她的意思,情急之下只得遵从。 然而人偶也飞速反应过来,五十弦很快便卷进了蛇与人偶的双重折磨,双刀难敌,面板上的血条掉得极快。 一刃瑕这才从有栖川野的缠斗中抽出一丝余暇,仿佛看不见这些危险,举刀就要冲来帮五十弦解围。 五十弦惊喊:不要! 她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刃瑕的本愿,而是秦鹿的命令。 若是其他人,死了也就死了,可这是和她青梅竹马,对她处处关照的同门师兄。 他不是主角,不是boss,他只是一个和她一样平平无奇的npc。 五十弦扬起了头,忍着噬咬都不曾变色的眼眸初次涌出泪光:大人不要!秦鹿,求你了,不要 一刃瑕的姿势随之一顿。 死一刃瑕、死五十弦、死穆青娥,还是把偃师珏还给玉衡? 秦鹿的金眸暗了又暗,如此紧急的时刻,他才想起了五十弦脱口而出的三师兄。 对极了。 是三更雪那个人精。 玉衡的笑脸越发诡谲,他高高在上,对秦鹿敞开怀抱:你来选吧!就算你拿到了我的把柄,我也能拿到你的把柄! 秦鹿讽刺地一笑:我?把柄? 他想说他没有把柄,可玉衡的笑容分明胸有成竹。 秦鹿忽然意识到什么,呼吸蓦地沉重。 他再看了看怀中闭目不醒的偃师珏,这是真正和他同在沈呈秋门下听课的同窗,也是唯一有希望制约玉衡的存在。 他的棋局最恨有人打乱。 如果商吹玉能在此,他本不需要放弃偃师珏这个筹码。 该死的三更雪。 但 秦鹿也微笑着抬起了头,笑中的戏谑不逊于玉衡:你说的把柄,该不会是指倾凤曲吧? 玉衡的表情变了变,但仍抱守自信:你害怕了? 你凭什么觉得,我在这里失势,你还能在那处得势? 秦鹿冷哼一声,袖中弹出一把匕首,往偃师珏颈上一抵:把蛇和人偶都撤开,我只要我的队友和一刃瑕。 玉衡等的就是这句话,有栖川野虽有不满,但他的定位向来是听从天枢或玉衡的号令,既然玉衡有意,他也没必要追着伤人。 于是蛇和人偶悉数退去,五十弦垂危的血条让她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一刃瑕将她揽进怀中,而秦鹿把偃师珏从树上抛落,一个人偶迅速接住了他,很快潜回人群,再不动作。 秦鹿,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秦鹿面上冷淡:就是我们又平局了的意思河边可不只是十步宗那群人。 三更雪不止坑了他,也坑了玉衡。 他的算计无非是抢走偃师珏,让玉衡元气大伤; 而玉衡,多半就是请了十步宗那一队去河边埋伏凤曲。 十步宗一行人的确武功高强,若是其他人去帮忙,都未必能让凤曲脱困。 但十步宗那伙人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们绝不会为玉衡的指令拼命。 可商吹玉会为了倾凤曲拼尽全部。 两败俱伤,徒给局外人看了个乐子。 真是荒谬。 第078章 开穴门 效仿有栖川野的动作,凤曲割开手掌,让血滴在石门之前。 就像进入地宫前的那样,他听到石门隆隆地转响,隐约透进一丝光亮。 然而,还未看清石门外的风景,一声嘶鸣入耳,凤曲腕上剧痛,竟是一条趁暗钻进地道的细蛇! 那蛇一口咬在凤曲的手腕,毒牙深深扎进肉中,凤曲冷汗暴出,一剑斩断它的身体。奈何蛇牙亘留,血肉勾连的蛇身扭动几下,蛇牙才有了些许松动的迹象。 可随着石门大开,疯狂的蛇群遽然涌进,凤曲把剑换到左手劈砍,不敢妄动受伤的手,顿时显有些左支右绌。 好在靠近石门之处都有大片的血荆棘丛,以及洞穴里栖息的本土蝎虫,它们平时不敢招惹未央,因此现在也不敢招惹携带了舍利珠的凤曲,但那不代表它们对外来的蛇群还能坐视不理。 一时间,石壁上泛起密密麻麻的响动,不胜其数的蝎子壁虎都随动静蜂拥而至,血荆棘招摇的枝蔓更是贪婪地饱餐起来。 石门开过又关,蛇群还在前赴后继地涌入,直接将出口堵得无法通行。 第254章 凤曲迫不得已只好后撤,再穿过荆棘丛,血刺呼啦的肉身不剩一块好肉。但这重荆棘对蛇而言也是相当厉害的阻挠,它们嘶鸣阵阵,都被尖刺穿透了身体,只能毫无意义地挣动,直到失去生机。 「有栖川」 阿珉难得地有些咬牙切齿,这群五彩斑斓的毒蛇绝非偶然,凤曲认不出来,可他一眼就能辨认,分明都是有栖川野最常招引的那一类。 而且蛇群来得太蹊跷太仓促,连他都不及提醒,虽然真正被咬到的只这一下,但谁也不知道这蛇毒要怎么应对。 凤曲撕下一块衣布,匆忙将伤口上端紧紧一扎,以防蛇毒蔓近心脏:不知道青娥他们怎么样了。 荆棘在前拦住了大部分蛇,但还少不了一些漏网之鱼,他得时刻警惕小心。 比起阿珉对有栖川野的憎恨,凤曲现在更担心的,还是穆青娥等人的安危。如果地牢已经毒蛇泛滥,青娥岂不是要葬身蛇腹,难道有栖川野支开他,就是为了对他的同伴痛下杀手吗? 「先退回去,这里地形逼仄不便施展。」阿珉冷静下来,看清了局势。 现在冲上去,不出两次呼吸,他们就能沦为一具骨架。 凤曲默默后退,交谈间又砍断了一条蛇。 但刚才好像没有听到人的声音。 「嗯。」阿珉道,「如果还有活人,至少该叫唤几声。」 那 凤曲低头沉吟半晌,问:直接去观天楼要人如何? 他在穴中难辨天日,也不知道外边过去了多久。 既然暗访地牢的路被有栖川野堵死,那他就不再费这些心眼子,索性回去地面,什么玉衡、什么姐姐,大不了撕破脸皮,就算青娥真的遭遇什么不测,他至少能找真凶讨个说法。 阿珉当然和他意见统一:「就这么办。」 - 一望无际的平原郊野,连河水的流淌都无比静谧。 长夜将尽,晨雾弥漫于旷野,一道身影如风如电,穿破了茫茫雾色正是负弓疾奔的商吹玉。 他照三更雪所说的路线溯流而上,很快便察觉了水流的异动。这里的河流时急时缓,显然是有人在上游研究什么机关。 此时风过平草,娑娑的响动仿佛哑琴。 商吹玉追蹑而去,不落声响,果然听得窃窃的人语在雾中交谈:到底还要等多久? 我的好少主,你问我,我问谁去?白姐姐,你说句话呀。 既是宗主的意思,我们至少也该等到玉衡传信为止。 商吹玉听音辨位,很快便捕捉到四五个人的声息。 他们大约已经潜伏了一段时间,免不了有些不耐。其中的莫饮剑还是初次离宗,没等多久便沉不住气,对着两个护法嘀咕起来:可我们到底要等谁啊?老爹也不说明白,本少主累了,想睡了。 白不簪好脾气道:那少主不妨先回玉城? 本少主一个人回?你们怎么办!万一对手很难缠呢,没有本少主你们会输的吧! 桑拂皮笑肉不笑说:我看未必。 莫饮剑又哼哼两声:算了,老爹唠叨好几遍,让本少主要理理先来的下人 白不簪道:少主,是礼贤下士。 莫饮剑:反正没差! 正嘈杂着,一直没有出声,而在研究偃师阵法的灯玄不知做了什么,地面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动。 准确的说,是河道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地上草木的转移,竟然引得河中怪石矗立变换,硬生生隔出一道水流无法企及的支路。 莫饮剑立刻安静下去,循着动静看向灯玄:秃不是,大师,厉害啊! 桑拂剜他一眼,灯玄倒没有在乎他的口业,而是静静端详着那扇徐徐露面的石门:开门之法比寻路要难得多。 宗主只让我们听玉衡的安排,等会儿这里边要是太古怪,少主还是和阿栩一起先撤吧。桑拂收拾神色,提前堵住了准备拒绝的莫饮剑,您好歹也是十步宗少主,要死,也得死在一流门派的手上。这里荒郊野外,阵中人又名不见经传,岂不是辱没了十步宗的名声。 而桑栩早就被她堵嘴点穴,只能倒在一边,一个劲儿地流泪。 白不簪和桑拂的意见是一样的,她们此行最大的任务就是保住莫饮剑这个宝贝疙瘩。哪怕玉衡功败垂成,那也是玉衡的事,伤不到十步宗的筋骨,了不起就是大吵一架,比起少主的安危,和玉衡翻脸也算不上要紧。 商吹玉敛了呼吸躲在不远处,把这些对话听在耳中,立即计较起先把莫饮剑拿下的胜算。 但莫饮剑看着娇气稚嫩,其实武功并不算差。甚至可说他是青年一辈中极有天赋,也极努力的一位,哪怕是商吹玉,自忖也未必能从他手上占到便宜。 灯玄便开始研究那扇门。 玉衡要找的人就藏在门后吗?桑拂抱臂上前,我看着像是地道,那家伙会不会已经穿过地道,从另一边走掉了? 第255章 白不簪问:少主,玉衡原话是怎么说的? 他说这门以我们几个不用琢磨打开,藏在里边的人也未必能打开。但要是真有人从里边出来了,就无论死活都要帮他抓到我草! 话音未落,石门好像听到了他的嘀咕,居然真的旋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痕迹,紧随而至的便是犹如雷鸣的巨响。 石门牵动着石穴的脉搏似的,好像发出了沉重的悲叹,门缝里缓缓泣出鲜红的血迹,灯玄退后两步,两名护法二话不说便把莫饮剑护在身后。 但不等他们看清门后人的真容,在他们的身后,三支冷箭袭向莫饮剑大空的背门,冷风厉啸,最先察觉的桑栩惊叫一声,莫饮剑以为他受了攻击,本能地抽出宝剑,撤步助挡而去。 正是这一转步,商吹玉的两箭都和莫饮剑擦身而过,最后一箭噗地扎进左肩,汩汩鲜血登时浸没了他的锦衣。 莫饮剑咬牙喝问:什么鼠辈,藏脑袋露尾巴的,报上狗名! 白不簪面色遽变,飞身过来,把少主彻底环护在怀。 商吹玉纵上树梢,慢慢露出了全脸,和自己仍在瞄准的箭芒。 桑拂立即举起了竹寂奴,向他瞄准:商二公子,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这是什么居心?! 管不了他什么居心了!本少主要亲手宰了他!!不等商吹玉答话,莫饮剑已纵离里面,直追商吹玉而去。 奈何剑有所短,商吹玉几个纵跃,既不脱离视野,又借树高频频射箭,莫饮剑左砍右挡,怒火中烧,很快就被他带乱了节奏。 白不簪看在眼中,就知道自家少主心性不如,那商吹玉看着桀骜不驯,动手时却鲜少出现失误。一看就知道是个难缠的老手,相当擅长捕空钻漏。 可这样谨慎的人,竟然一个人就敢过来吗? 再强的武功,那也是以一敌五,商吹玉真有这份自信? 白不簪心下狐疑,桑拂早就追去助阵。她的竹寂奴也有隔空远射的功能,先后发了两支,都和商吹玉相差极近。 白不簪想了一想,决定豪赌一次。 她就地横琴在膝,拨了一弦,魔音如汹潮一般澎湃而去。若是商吹玉还有同伴,此刻他一定会让同伴牵制桑拂,自己以琴还击。 但白不簪显然是赌赢了。 直到她奏完试探的一小节曲,商吹玉都不曾放下弓箭,始终亲自和桑拂、莫饮剑周旋。 他的便利只在于武器,一旦被两人近身,有白不簪的琴音消耗,他必定会失去挣扎的气力,沦为他们的刀下鱼肉。 别让他跑掉!莫饮剑大喝一声,绕去左侧堵截。 他要把商吹玉拦在琴音的范围以内,绝不能放他逃走。 然而,他自诩英明的决策扑了个空! 商吹玉不仅没有绕左潜逃,反而在树冠中定了一定,不知看到什么,再次连跃翻纵,竟然掉头奔了回来。 桑拂搭上最后一支竹寂奴,眯眼瞄准:他是想攻击不簪的琴 商吹玉果然于半空中回了一次眸。 桑拂眸光一定,就是现在! 她倏地放出竹寂奴,商吹玉也同时纵离树梢,朝着白不簪的方向斜扑而去。 白不簪抱琴而避,指下越弹越快,魔音如浪如瀑,直面乐声的商吹玉已是面如金纸越是精通乐理之人,越会受到乐音的影响。只是空中飘移的一息,商吹玉的嘴唇已经肉眼可见地归于惨白,白不簪眯目促弦,将乐音奏至最高昂的高潮。 就连一旁的桑拂都感到脏腑剧痛,弓腰干呕起来。 商吹玉一脚踏在了那枚空中飞驰的竹寂奴上,紧接着借力一纵! 他的目标,不是莫饮剑、不是白不簪,而是那个自始至终都专注于石门的灯玄。 感受到和自己相擦而过的疾风,白不簪满目错愕,指下琴音一滑,以一个荒谬之至的结尾暂停了她的魔音。背后石门已然半开,刺鼻的腥臭席卷了所有人的鼻腔,原本距离石门最近的灯玄,就这样被商吹玉徒手扑开。 众人再回神时,商吹玉屈膝半蹲,已然挡回了石门跟前。 重弓滚落在地,商吹玉拄箭支起身体,脆弱的箭矢猝然压断,他也跟着重重地摔了下去。 饶是如此,商吹玉依旧死死拦着石门,双目一片赤红。 所有人便眼睁睁看着那张俊逸出尘的面上沾满泥灰,那样执着地瞪着他们,从双耳缓缓流下两行血迹。 石门后终于现出的少年左手持剑,身上淌落的血则浸润了石门前的泥土。 吹玉? 商吹玉背影微僵,试探着转过半脸:老师 可他终究没能撑到最后,单薄的身体轰然颓下,紧握断箭以支撑身体的手都已渗出鲜血。只有最后一句话艰难地吐出:快逃。 凤曲瞪大眼睛,抢在商吹玉彻底坠下之前抱住了他。 一身血肉模糊,只剩一张脸还勉强能看出几分人样的少年抬起双眸,冰冷的目光逡巡在五人身上。 莫饮剑愣愣地看着这个几乎不成人形的目标: 我草,怪物 他的身上除了血还是血,除了脸和持剑的左手,简直像是用血和肉做了一件衣裳。在深刻的伤口处,甚至能隐约窥见森白的骨头,莫饮剑不敢想象,这个人该是经历了何等的地狱才会沦为这副德行。 第256章 或者说,这真的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吗? 而怪物也正死盯着他。 就是你们伤害了吹玉?他问,我绝不容许。 - 带着血臭的风席卷了整个河谷。 没有飘飘如仙、眼花缭乱的剑招,只有极致的怒火和极致的剑意,施以居高临下的审判。 第079章 敌化友 怪物只用一息就劈断了白不簪的七弦琴。 他的动作快得令人咋舌,桑拂和莫饮剑一齐攻来都捉不到凤曲一片衣影。 莫饮剑战意高燃,顾不得左肩的伤痛,兴奋道:好强,你到底是谁?你们都闪开,我要和他单挑!喂,和我单挑!! 桑拂一手挡开他:别疯了,你还有伤! 那不正好?反正他也有伤。 短暂的几句交流,却又给了凤曲可乘之机。 莫饮剑话未说完,便看着桑拂被凤曲一剑刺中,从半空中坠了下去。这时桑栩终于挣开了堵嘴的麻布,眼泪决堤而出:姐 莫饮剑本想追缠着凤曲斗上几百回合,但被桑栩叫得犹豫片刻,还是先纵去接住桑拂。 白不簪则弃琴拔刀,不由分说地护在了莫饮剑和桑拂之前。 但凤曲用剑一扫,卷起凛冽飓风,将三人掀翻在地。白不簪心生退意,找准空隙,拉起莫饮剑便想撤退。 然而,只是眨眼的功夫,凤曲悬血的剑锋就停在她的眼前。 白不簪咬牙抬头,仰望眼前背着同伴,狼狈不堪,仍然战力不俗的少年: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在下十步宗白不簪,我们无意冒犯阁下,也不是有意伤害商二公子。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些误解。 桑拂那一剑被刺得极深,虽没有伤到肺腑,但也涌出大片的鲜血。她还残留几分意识,挣扎着对凤曲解释:倾少侠,我们绝无伤害二公子的意图。恐是二公子误会了我们 桑栩连滚带爬跑了出来,哭得浑身哆嗦,搂着桑拂蹭上一脸的血。 他抬起头,哽咽大喊:都是玉衡的主意,你要杀要剐找玉衡去! 白不簪出声制止:桑栩! 凤曲将剑一挽,转而看向桑栩:玉衡? 你还瞒他做什么!他是且去岛的人,他可是倾凤曲!桑栩急忙解释,没错,就是玉衡,他要我们来堵从洞穴里出来的人,我们也不知道洞里出来的会是你啊! 倾凤曲的名字一出,白不簪的神情果然有了变化。 倾凤曲,和自家少主差不多的年纪,功力却强悍至此 难道且去岛也要回归海内了吗? 莫饮剑就达不到白不簪的高度,他只在乎凤曲惊艳的剑法,听到名字,立即自报家门:你就是倾凤曲?我叫莫饮剑,算你有些本事,不过本少主只是输了一回,改天接着和你仔细比比,下次就轮到本少主赢了! 凤曲蹙眉正想答复,却听见身后尚未关合的石门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异响。 众人的目光也转了过去,却见一颗吐着红信的蛇首从中钻出,荧绿的眸子紧锁凤曲,在它之后,还有大片的彩蛇蠢蠢欲动,硬生生挤开了这重石门,作势就要狂涌出来。 莫饮剑惊呼未出,却见凤曲陡然沉了眸色,一剑掀开地上经过灯玄改动的阵象。河中石柱立刻变了方位,憋屈已久的水流奔冲而去,很快灌进穴中,冲洗着其中腥臭。 不多时,从深远的地下传来地动山摇一般的震响,像是大量水流冲积入内,在里堆压的蛇蝎几近溺亡,都欲窜逃,然而每每逃出半点,隔着水流,仍然被凤曲精准无误地斩于剑下。 蛇越拱门,涌入的水便越多;越是争先恐后地逃窜,被凤曲斩杀的危险也越大。 生物的本能驱使它们当中出现了回头的迹象,然而随着石门关合,水流依旧不知疲惫地冲刷石门,就像听命于凤曲,在有意洗去他的痕迹一般,直看得十步宗的几人目瞪口呆。 白不簪则趁乱对灯玄使了一个眼色:大师。 - 灯玄默了片刻,叹息一声。 他是群英榜上无门无派的浪人中排名最高的一个。因此,十步宗宗主才特意找到他,请他看顾莫饮剑这个初次离宗的少主。 事实上,灯玄打心底里不想和凤曲为敌。 倾凤曲的才貌人品都无可指摘,不仅自己在这人心诡谲的江湖里算是难得的赤子之心,还能说动商吹玉、秦鹿、五十弦和穆青娥这些人都甘愿为他效力,可见是个天生的领袖。 但他现在暴露了身份,十步宗一心想要统率江湖,多半容不下和莫饮剑同辈,武功还比莫饮剑高处这么多的少年。 灯玄只能徐徐结起手印。 灯玄大师。凤曲却注意到他的动静,顺势从怀里摸出了一颗莹润的舍利珠。 那颗舍利一瞬间夺去灯玄的全部注意。 灯玄手印一顿,双目死死定在上边:这是 凤曲道:这是妙空大师留下的舍利,多年来,都由危楼的未央前辈舍身涵养。我误打误撞取得此物,理应物归原主。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第257章 莫饮剑倒吸一口冷气:等等,等等等等你说谁?妙空?觉恩寺妙空?还有谁?未央?危楼的未央? 嗯,未央前辈把我认成了师祖倾如故,揍我一顿之后发现认错了人,顺便就给了这颗舍利。 这家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在一脸平静地报出一串可怕的名字啊!! 灯玄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倾少侠想要小僧用什么来交换呢? 交换?大师欺负吹玉了吗? 不曾。 那就用不着了。凤曲道,听说它是觉恩寺的东西,我就想着要捎给灯玄大师。它对大师的意义,应该比对我要重要得多。 灯玄的眼神变了一变,收回招式,沉默着举步上前。 接着,灯玄从凤曲手中接过了舍利。 白不簪刚想说话,灯玄道:这颗舍利既是未央前辈赠予少侠,其主就是少侠。少侠愿意让借几日,供小僧怀念师门,于小僧而言已是大恩。 不过,桑栩公子所言不假,他们潜伏在此,都是玉衡的意思。至于商二公子,是受了些内伤,但确实是他动手在先,白姑娘急于反击,想来这伤势应不致命。 白不簪的表情稍微和缓了几分。 她听出了灯玄的意思,灯玄这是在和他们割席。 好在灯玄也没有彻底袖手旁观,至少还愿意说两句好话,左□□凤曲现在的伤势也很吓人,有灯玄递去的台阶,双方都就坡下驴 而凤曲俯视着看似已无战力的几人,呼吸愈沉。 他的体内还有蛇毒,每每运转心法,都能感到一股砭骨的寒意逆着筋脉溯行向心。 原本还有舍利珠紧贴着心口,默默与蛇毒相抗,让他一时半会儿不至于失去战力,而今失去舍利,蛇毒立刻猖獗起来。 但那不代表凤曲就要让步。 灯玄大师误会了,我还舍利不是为了和你结好,是感念妙空大师帮过未央前辈,我才有机会和前辈见面,习得剑法精髓。 今天若不是吹玉动手在先,让我知道了那把琴的险恶,现在脏腑受伤、昏迷不醒的就该变成我了。有误会自该说开,但有冤屈,我倾凤曲也不能不报。 灯玄眉宇微动,良久叹息一声:倾少侠既这么想,小僧也不便多劝了。少侠说还,小僧还不敢受。舍利就当是存放在小僧此处,今后少侠如有需要,尽可以找小僧取回。 说罢,他又对白不簪行了一记佛礼。 这就意味着,灯玄的确不欲插手今天对凤曲的围剿了。而凤曲还没打算放过他们。 少了灯玄,莫饮剑和桑拂又都带伤,自己也只有一把软剑可用,怎么看都已落了下风。 白不簪越想越惊,越发仔细地留意起凤曲的动静。 毫无疑问,这少年一身的外伤都很吓人,严重处深可见骨。或许正是因为疼痛惯了,连这些伤都伤不到根骨,哪怕落井下石,也下不到痛处。 但,他用左手剑,明显是有些迟滞的。 一个猜想在白不簪的心头放大,她将软剑越攥越紧,终于下了决定。 她要赌一次。 - 除了七弦琴,白不簪的武器还有一把软剑。 软剑携带便利,但用起来却极富考验。大多数人未必能用好软剑,但敢用软剑的人,必定就有他们的依仗。 凤曲正和灯玄说着,忽觉冷风急吹。 转过眸去,只见那把剑曲成九折,柔若绸缎。银光犹若灵蛇吞吐,玲珑百窍,来去无常。 白不簪能在群英榜上位居前四十,果然身手不俗。 凤曲低眼提剑匆匆格下一击,便感到被她阴冷的杀意缠上。更要命的是,白不簪的眼光犀利无比,好像看出了他右手的伤势,剑势绵绵痴缠,屡屡见缝插针,细心得令人生畏。 凤曲一时落入守势,不得不迭步回撤。但他负着商吹玉,速度上难免落后一截,同白不簪这样的高手对战,一息便是死穴。 不出三步,白不簪趁隙而入,擦破凤曲右上臂的一角。一串青黑的血珠凝溅在半空,白不簪双眸微狭:倾少侠中过毒? 凤曲不言不语,咬牙用剑相抗。 几番交锋下来,白不簪越发心惊: 早前只听说倾凤曲杀死荣守心的一战,但荣守心常年饲蛊,谁也说不清他是真的死于倾凤曲之手,还是自作自受,让倾凤曲捡了个漏; 而今让她亲眼见识了倾凤曲的功夫,明明是和自家少主差不多的年纪,心性武功竟然都无可挑剔。若不是他要带着商吹玉,筋脉中又有旧毒,显然不敢全力以赴恐怕连她都无法拿下。 越是料到凤曲此后不俗,白不簪越是杀心大盛。手中软剑渐渐从重创的意图转为击杀,角度也越发刁钻起来,剑剑都寻着命门追去。 凤曲背负吹玉,不得已撤身脱战,连纵上树,试图把吹玉藏进树冠再和白不簪动手。可白不簪哪里能让,提步追蹑,凤曲在半空中反身一劈,毫无章法的一剑,却凝聚着极其锐利磅礴的剑意。 白不簪心神一凛,严阵以待。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凤曲背上的商吹玉被他抛上树枝,不知从何时恢复了清明,竟然微微睁开双目,于树冠中露出半张冷若冰霜的脸。 第258章 白不簪心叫不好,身后传来少主的疾呼,她只来得及大喝一声:少主别来! 可莫饮剑早已飞身上前,乌刀斜挡,硬生生折断了商吹玉高掷而来的一支断箭。箭镞还闪着冰冷的寒光,若是他晚来半步,那支箭瞄准的,便是白不簪的心脏。 情势陡转,凤曲剑势未老,一剑不得,又补一剑。 白不簪和莫饮剑都想护着对方,反而左支右绌,一时慌乱,两人险些一同送去被凤曲割喉。然而他们真的快要送上命门时,凤曲的剑锋忽而一回,硬扛着内力倒灌的痛苦,少年迭退数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莫饮剑看得愣了:你为什么收剑? 商吹玉从树上跃下,一手搀住凤曲:老师!你怎么样? 白不簪心悸未退,难以置信凤曲竟在生死关头收回了剑。她不敢相信这是凤曲仁慈,又不得不被事实所折服,一时间只能拉住莫饮剑,僵在原地不知进退。 凤曲被她刺了多剑,虽都不深,但又挣开了身上的旧伤。多处创伤争先恐后地涌出血来,其中最厉害的还是右手臂上汩汩而涌的黑血。 它们滴落在草地上,途经的蚂蚁都会顷刻毙命,商吹玉看得神情深沉,握着凤曲的手越发紧了起来:老师 凤曲摇摇头,还有几分清醒:你没事就好。 他之所以收剑,就是因为发现了吹玉转醒。 对于内伤而言,能醒,就是未伤根脉,幸甚至哉,吹玉应该没什么大碍。但他那一剑若不收回,就是两条血淋淋的人命凤曲还没有长成阿珉那样杀伐果断的性子,即使白不簪曾对他存有杀心,他也不忍就这样夺走对方性命。 太愚善了。 连他自己都在心底叹息。 可白不簪和莫饮剑都怕对方牺牲的样子,在那一刻胜过了所谓主仆,在凤曲看来,这份感情一点也不比他和同伴的轻贱。 人都是离不开同伴的呀。 你收剑,难不成是怜悯我吗? 凤曲应声看过去,却见莫饮剑双拳紧握,牙关暗合,一副被伤了自尊的模样。他正想开口解释,莫饮剑又说:算了,反正是我技不如你,这也没错。今天你不杀我,本少主会让你一辈子都庆幸这个决定。 凤曲眨眨眼睛,莫饮剑一手切在他的脉上:果然是中毒了,好重的阴寒。让我看看伤口。 商吹玉倒想拒绝,但看凤曲嘴唇都泛起乌青,自己束手无策,也只能听信莫饮剑,警惕着让他查看凤曲的伤处。 那一处伤并不难找,凤曲用衣布束缚了手臂,明显是被蛇咬过。莫饮剑观察片刻,蹙眉道:这蛇不像本土养的,怪了。 商吹玉道:治不好就别看,我们有自己的医师。 莫饮剑恍然大悟:你俩是一队的?那五十弦也跟倾凤曲一起的?那家伙这么有福气?又是天仙又是你这么厉害的剑客,凭什么啊!喂,你们队里除了你俩、五十弦、秦世子,还有个谁? 商吹玉不搭理他,背起凤曲便想走,凤曲则道:还有太平山的穆姑娘。 莫饮剑没见过穆青娥,但听说过是神医之徒,登时膜拜之情溢于言表,双掌一拍:那你们队里有个勾引了秦鹿的天仙,就是穆姑娘啊! 凤曲: 商吹玉: 凤曲:没错! 商吹玉额角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些,他咬牙切齿地道:让路。 莫饮剑反而挡得更彻底了:放下放下,本少主既然看了他的伤,就不可能不救。撒手放下,能救能救。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白净的瓷瓶。 打开瓷瓶一倒,一颗姜黄色的药丸便掉了出来。 商吹玉见他作势要往凤曲嘴里塞,连忙一躲,狐疑问:这是什么? 莫饮剑对他早不耐烦,说:糖丸。 白不簪叹了一声:这是十步宗祖传的药方,能解百毒。虽然不知道倾少侠所中蛇毒是哪一类蛇,但这药至少能帮他拖延些时间。具体的,最好是找专门的医师问问。 只看两人建言献策的模样,怎么也猜不到他们不久前还在琢磨如何反击倾凤曲。 而凤曲受尽关心,趴在商吹玉的背上,也只是一个劲儿地赔笑:多谢啊,那我试试? 商吹玉皱眉说: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凤曲也叹一声,贴在他的耳边道:但我好像真有些不行了。 他接连运了好几次内功,又失去舍利珠护体,蛇毒不知游窜去了何处,这会儿五脏六腑都阴冷疼痛,呼吸也越发僵滞。 若不是提心吊胆,唯恐自己昏去,吹玉双拳难敌众人,凤曲早就想听之任之地昏厥过去。 商吹玉心下微沉,知道凤曲开了这口,便是真的有些难以支撑。 他们还未必能立刻找到穆青娥,为今之计,似乎真的只剩凑合一下莫饮剑的糖丸。 莫饮剑已经等不得他们犹豫,趁着商吹玉也内伤耗损,拦不住他,他索性一手把药塞进了凤曲口中。 第259章 凤曲也不含糊,就着嘴里的血一口吞了下去:嘶,还真挺甜的。我先谢过莫少主救命之恩。 莫饮剑道:哎呀,我都是你手下输掉的将军了,你也别叫少主了,直接喊我名字吧。 饮剑?凤曲沉吟片刻,你想说的是手下败将吗? 莫饮剑扭头对白不簪夸道:他还挺有文化! 白不簪:嗯。 一场纷争莫名其妙地停了,凤曲脑子里混沌一片,气若游丝,只能堪堪听到白不簪和莫饮剑的对话。 他们的桑拂也伤得很重,但和凤曲不同,他们决定立即前去玉城,而凤曲和商吹玉还要去找穆青娥等人。 此刻双方算不上朋友,但也不再是对手。 灯玄原想把舍利交还给凤曲拖延蛇毒,却被凤曲摇头婉拒,因为舍利对于蛇毒实则用处也不太大,真要难逃一死,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 莫饮剑临走前还对穆天仙很有几分留恋:不如本少主先和他们去看看天仙 桑拂便应景地呻/吟一声。 莫饮剑扭头假笑:开玩笑的,本少主才不是那种见到天仙就不顾你们死活的人。 白不簪道:见色忘友。 几人先行一步,对话声渐渐远去,商吹玉背着凤曲回城,轻声询问:老师,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凤曲隐隐发起低烧,这是莫饮剑说过的正常症状,所以不至于太担心。 迷迷瞪瞪间,凤曲感到自己胸腹伤口涌出的血都弄脏了商吹玉后背的衣服,想必商吹玉也能感受到那些奇怪的湿润,只是两人都缄口不语。 凤曲反问:大家怎么样? 商吹玉默然许久,忽然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了他搭于商吹玉前胸的手背上,凤曲失笑:怎么哭啦? 商吹玉避而不答:五十弦和秦鹿一起救穆青娥去了,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途中是偶遇了三更雪,他说老师在这儿会遇埋伏,我才匆匆过来的。 凤曲微微点头:幸好你来了。 老师真的这样想吗?商吹玉压下哭腔,轻声问,如果来的是其他人,会不会更好一点? 若是秦鹿,他武功不佳,轻功却出神入化,说不定从一开始就能带老师逃离战场; 若是五十弦,她比自己更知道十步宗的软肋,应对起来一定也更从容,至少不会沦为拖累; 若是穆青娥,就更简单了她现在就能解决老师的蛇毒。 唯独他一无是处。 不,你就是最好的。凤曲低声回答,换作他们,我都不好意思让他们背呀。 商吹玉愣了一愣,托着凤曲双腿的手臂更紧了些。 吹玉,我想休息一会儿。找到他们之后,千万别以为我死了就把我埋了。帮我找张床,我还有救,让我好好睡几天我好困。 商吹玉默默前行着,一口应下:好。 天亮了啊。 是。 我要睡了,你背累了再叫我。 不会累的。 久久沉默的阿珉也终于在颅内道了一句:「辛苦了。」 凤曲轻笑一声:你才是。 第080章 疑客来 就算不有栖川 偃师珏谁知道呢 考试先去玉城 话音断断续续,始终连不成通顺的词句。 在浑浑噩噩的梦境中,这些话就如沉浮的鬼火,时远时近,扰拨着凤曲紧绷日久的心弦。 最后所有的争论都凝成一声低哑的小凤儿,还有一只搭上他脉门,细细切脉的手。 清冷的女声道:好像醒了,醒了就没事了。 周围便响起如释重负的叹息,另一道女声喃喃说着谢天谢地,又有人细心地端来茶水,贴在耳畔轻唤:老师,醒了吗?感觉怎么样? 喉咙里火烧火燎一般,凤曲睁不开眼,嘴唇也难动寸许。好半天才迷迷糊糊地说:水 温热的茶水立即递到了唇边。 「有栖川野来过,但被他们撵出去了。不过半夜又来了一次,趴在床边哭得眼泪鼻涕流一脸,哦,你睡了六天,今天是第七天。」 被阿珉的提醒逼迫着,凤曲不得已开始接受这艰难的现实: 他没能从未央的坟里直达地牢,还拖累商吹玉受了内伤。 秦鹿是看着他和有栖川野夜奔的,可想而知有多生气,但现在他要死不活地拖了六天,想来秦鹿也该消气了。 五十弦她怎么样呢?一刃瑕和九万里还在找她,会不会受欺负 胸腔里的心跳越发急迫,凤曲蹙起眉头,嘴唇嗫嚅许久。 床边五十弦靠近了去听,半晌不得其解,刚想叫人替换,却被凤曲猛地起身,两人脑袋撞在一起,咚地一声撞得五十弦眼冒金星:诶我草boss?! 第260章 凤曲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差点两眼一黑又倒回去,被商吹玉眼疾手快地一扶,秦鹿问:头没事吧? 凤曲脱口而出:青娥! 穆青娥一手按住了他,叹息一声,柔声道:我没死。 温和的药草香即刻围拢过来,凤曲懵懵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穿进窗户,但被四个人影挡了大半。只是朦朦胧胧地看见穆青娥的轮廓,她就坐在床边,一只手按着他的胳膊,五十弦又端来一碗深色的药汤。 boss,来,喝药。 凤曲抽了抽鼻子,没动。 五十弦顶着发红的额头,笑得一脸体贴:喝呀boss,我亲手给你煎的药,不烫了,快喝。 能不能等会儿再喝。 这药光是闻一下,都有点苦得催泪。 五十弦还想勉强,商吹玉立即为凤曲排忧解难,一手拎开她。 凤曲的目光一直定在穆青娥的身上,比起被纱布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自己,他更在乎穆青娥的安危。 而被这样一双差点就再睁不开的眼睛盯着,穆青娥一肚子的火又被冰水浇灭,瞪他一会儿,都化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算了,秦鹿你来吧。 五十弦动手没个轻重,商吹玉对凤曲只会溺爱。 她自己也下不去手,这教训人的任务,就只好落到秦鹿头上了。 秦鹿也当仁不让,似笑非笑地迎上前来,在距离凤曲最近的凳子上落座。他从床头柜摸了一块铜镜过来,花纹是精致的游鲤戏水、鱼跃龙门,镜面上却缓缓映出一张不成人样的脸。 除了一双滴溜溜转悠的眼睛,几乎所有露在外边的皮肤都被缠上碍眼的纱布。连同手足胸腹,一概没一块好皮,药泥敷成叫花鸡似的德行,就用纱布裹好休养。 凤曲一眼看过去,完全不敢相信那会是自己的脸。 丑得本座想要退出考试了。 凤曲清了清嗓,哑声问:大家都没事吧? 秦鹿哼笑一声:想得倒美。 不等凤曲赔笑,他先撩开五十弦的衣袖:她昏了四天。 那是一节和凤曲一样被纱布缠得可怜巴巴的手臂。 再把商吹玉的衣领一拽,让他眼下淤积的乌青靠近凤曲。 他六天没睡。 最后是唯一的医师穆青娥。 秦鹿微笑着介绍:为了查明你那是什么毒蛇,她去抓了十几条蛇咬自己,伤口的排列相当有序。 凤曲: 他不自觉低下脑袋:对不起。 你跟十步宗那伙人的事,本座也听商吹玉说了。莫饮剑给你的药丸的确起了大用,没那颗药,你多半撑不到穆青娥来救。 秦鹿冷笑一声,继续说:不过对小凤儿来说,可能死了还更好吧?显得我们穆姑娘医术高明,也显得有栖川野训蛇有方,真是牺牲你一个,风光一大家呀,好一个舍己为人、心怀天下的倾大侠。 凤曲眼中含泪,真的很对不起。 难得的连商吹玉都没有阻拦秦鹿,可见秦鹿这回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其他人的心坎上。 凤曲也耷拉着脑袋不敢反驳。 毕竟早在他跟着有栖川野窜出酒庄那晚,回头和秦鹿对上视线,他就知道秦鹿没当场抽他一扇子都算忍耐。 罢了。 秦鹿点到即止,挥挥手示意众人散开,终于给凤曲透进一丝光来,不再有那么强烈的压迫感。 秦鹿继续道:言归正传。明城的考试算是结束了,但我们只有六分。boss,你是想继续补考呢,还是缓一缓明城的考试,先往玉城走? 凤曲瞪大眼睛,迟疑地问:六分? 五十弦是内应,赢了而且活到最后,计两分; 穆青娥虽然淘汰了,但她的阵营胜利,同阵营的商吹玉也活到了最后,所以计三分。 对啊,这就已经五分了,你不是也活到最后?那你就能算两分。 秦鹿笑眯眯地:你自杀了不是吗? 凤曲:对不起。 你的阵营输掉了,所以要扣一分啊,夫君。 因为有一个宁可自杀也不忍对云镜生下手的内应,输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秦鹿一边说着,一边作捧心状,一副愁肠百转的模样。 凤曲原本还很愧疚,听着听着却品出哪里不对:等等,就算我按照你说的做,输的就是你的阵营,我们分数还是不够吧? 哎呀,秦鹿对穆青娥道,真变聪明了。 凤曲: 穆青娥接过前话: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真想通关,玉衡设置的条件明显太严苛了,按照我们之前的身份配置,只有我保证不淘汰而且胜利,才能刚好凑够七分。 可这也太难了吧? 五十弦道:当然难咯!世上最恶心的游戏机制,莫过于抽卡和积分,他把这两个机制都用进去了,能杀出来的除了氪佬就是肝皇。 第261章 凤曲又虚心求教:氪佬和肝皇是什么? 氪佬就是莫饮剑那样走vip便捷通道。肝皇么,你要是看清了这破考试的机制还准备跟玉衡硬耗下去,那你就有概率成为肝皇。 凤曲便沉默了。 因为他学不了莫饮剑,也不太想继续这个让人痛苦的游戏。 但比起那些,他还有别的想问:偃师珏我是说,嗯,有个和玉衡一模一样的男人,或者说和云镜生走得比较近的男人你们有见过这个人吗? 此话一出,众人相视几眼,表情都有些变化。 依旧是秦鹿率先开口,他神色淡淡,不露声色地反问:他对你很重要吗? 凤曲一愣:因为恰好见过。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穆青娥默了片刻,道:这些天发生了很多变故,我们现在能在明城安然无恙,其实是有人用了特权。 啊,又是天权大人的金书玉令吗? 秦鹿眼眸微暗:本座也希望能这么简单。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凤曲很快捕捉到同伴脸上的异色。他也不禁收敛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一会儿:出什么事了? 恰在此时,以城中守将改扮的客栈小二敲响了门: 那位大人来了。 - 所谓的大人,也是有栖川野口中的姐姐,有栖川遥。 有栖川遥作为朝都天枢,此行不远千里的目标,便是途经瑶城、宣州,抵达了明城的凤曲一行人。 正是在她的庇护下,玉衡才没能对重伤的队伍动手。 在凤曲昏睡的几日里,她已经先后造访了三次。 不过碍于秦鹿,有栖川遥还算恪守礼仪,始终不曾迈进凤曲的卧房。 而今凤曲转醒,秦鹿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几人交换一会儿眼神,只能默许了有栖川遥的来访。 有栖川野便跟在姐姐身后。 但和凤曲记忆中那副温顺亲近的面孔不同,这次的有栖川野换上了冷漠疏离的表情,从一进门,便避开了凤曲的审视。 有栖川遥先向病榻上的凤曲微笑致礼:倾少侠,久仰大名,终于见到本尊了。 凤曲垂了垂眼:您过誉了,请坐吧。 她还带来了些许补药,都是相当名贵的药材。 但对有栖川遥而言,这些也不过是随手可送的小玩意儿,她都不屑于送上礼单,只让有栖川野放到一旁,尽了礼仪。 前些日子本座受命巡察明城,恰好遇上了带着少侠回城的商二公子,一时好奇,便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少侠是倾岛主的高足,本座虽为天枢,也是晚辈,仰慕岛主多年,有机会为少侠分忧,自是荣幸之至。 凤曲咽了一口唾沫:那该是在下谢您救命之恩了。 但也不瞒少侠,本座其实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一边说着,锐利的目光却锁在凤曲的脸上。 奈何凤曲实在未央手下伤得太重,任她火眼金睛,也看不穿原先的长相。这正是有栖川遥特意前来试探的原因。 凤曲沉下嗓音:您请直说。 有栖川遥便道:本座听说少侠是幼年拜入且去岛,生身父母却是不详。今日见少侠武功盖世,料想身世不明,实是遗憾。 恰好舍弟年幼时曾有一位挚友,想来和少侠年岁相仿,但到了年纪,便突然没了踪迹。舍弟因为此事一直愁眉不展,本座看得心疼,只好冒昧请教少侠可还记得自己拜入师门的年纪,或者之前的旧事? 有栖川野照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脸,和从前一见他便贴上来叫主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秦鹿在旁搭了一句:就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呢,小遥,你这胡思乱想的毛病总不见好。 有栖川遥扫他一眼:凡有一线希望,总得问问才晓得真假。 凤曲的心脏怦怦急跳起来。 他有一点直觉,他直觉这对有栖川姐弟果然对他从前的身世有所了解。但是有栖川野为什么不直接指认他呢? 「你没忘了宣州那个梦吧?」 死得这么惨,哪里敢忘。 他和柳吹玉分别的契机,就是年幼的有栖川姐弟。 他们毫不留情地杀死了身为画师的自己。 那样将性命视若草芥的人,说不定会是他以前的知己吗? 凤曲垂了垂眼: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在下是五岁拜入师门的,此前生活在瑶城一户渔家,出海时迷路到了且去岛,师父说在下根骨不错,就收进门下了。 有栖川遥却明显不太相信:少侠当真对过去都记得清楚?既然知道生身父母,为何要改姓从师呢? 因为出海那次不是为了打渔,而是举家避仇。家中父母都没能逃脱,只有在下侥幸逃到岛上,为躲世仇,自然不敢认祖归宗。 瑶城竟还有这么恶劣的事?秦鹿,你该长点心了。 第262章 秦鹿笑说:他五岁的时候,本座也才七/八岁呢,那是本座能管到的吗? 有栖川遥的面上还有几分狐疑:你只比他大两三岁? 当然,小凤儿今年已经十九了。 可本座看报名时填的是十七岁? 那是本座喜欢。秦鹿眨了眨眼,当时他们三人结伍,穆青娥十五岁、商吹玉十六岁,突然来个十九岁,本座看着碍眼。 有栖川遥:你自己听这个理由荒不荒唐。 秦鹿依然含笑:不荒唐,也不会是本座的理由。 你是出来游山玩水,瑶城的烂摊子要怎么办? 左右盟主只有一个,直接点了小凤儿做盟主就好,剩下的管他们作甚?气运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秦鹿 别念别念,你要真看不惯,就奏请陛下革我的官,我爹会替你念上好几年的。 有栖川遥的注意力很快便被秦鹿转走了。 不过凤曲能感受到,有栖川遥并未完全无视他。相反,她的目光偶尔还会扫过自己的脸,若有所思的眼神,似乎在期待自己做出什么反应。 终于,有栖川遥站起了身:罢了,倾少侠重伤初愈,本座今日就不叨扰了。 言下之意,是她改天还来。 似乎恰好想起,有栖川遥又补上一句:玉衡后天在同福楼设了午宴,这批考生都接到了邀请。据说来请诸位时扑了个空,本座正好捎句话来,料想到了后天,倾少侠也能下地了。 凤曲皱了皱眉,正想婉拒,有栖川遥却不等他开口,已经朝他一礼,领着有栖川野便走出了房间。 关门的刹那,穆青娥的脸已垮了下来,将有栖川遥带来的药材都丢到了墙角。 人都快死完了,倒在这时候假惺惺设宴。 凤曲怔了一瞬:死完了是什么意思? - 姐弟二人循着楼梯下行,有栖川野的脚步轻而无声,便如一道虔诚的黑影缀在姐姐身后。 有栖川遥走得目不斜视,寒声问:确定不是吗?秦鹿这么急着保他,我看分明就是。 有栖川野默然不语。 半晌,他张开口,眼神飘了瞬息:不,不是。 第081章 同福宴 凤曲后来才明白,所谓玉衡设宴,也不全是玉衡的意思。 同福楼宴请考生其实是有栖川遥的主意,明面上是说给考生平复心情,实际是什么目的,外人也说不清楚。 休养的两天里,穆青娥也陆陆续续讲清了这些事的来龙去脉。 从有栖川姐弟来地牢寻人开始,到她千难万险抵达地牢,被三更雪恰到好处地救起结束当然,穆青娥有意略去了天权和玉衡的赌约细节,因为秦鹿的确也没有提起过,前几晚到他跟前的考生都下落如何。 凤曲找三更雪道谢,却听说三更雪正为了一刃瑕的身体忙前忙后,一时顾不得和他客套。 凤曲大为惊讶:谁这么厉害,能伤到一刃瑕? 穆青娥垂眸不语,恰逢秦鹿敲门而入,门缝里露出他似笑非笑的脸来:精神不错。 凤曲也笑:青娥的药特别管用,我今天感觉很好,正和青娥聊天呢。 在聊什么? 聊一刃瑕,说他受伤了,是哪路高手啊? 秦鹿眨了眨眼,表情越发地高深起来。 穆青娥轻啧一声,收拾了药碗起身道:我去给五十弦换药。别忘了玉衡的宴席,趁早换好衣服,快出门了我再来叫你们。 随后房门一关,房里就只剩下秦鹿和凤曲二人。 商吹玉的内伤也不像他表现得那么轻松,凤曲一醒,他便被穆青娥押去治伤。而五十弦自己也是半个残疾,忙活完凤曲这头,还要去应付另一边因为大师兄昏迷不醒而嚎啕不休的九万里。 因此,能腾出空来陪凤曲打发时间的,也只剩下了秦鹿。 秦鹿自带了一壶酒酿当然只能自己喝。 凤曲便见他闲庭信步似的款款一坐,先问:那地方有些什么? 凤曲道:说来话长。那地方是我师祖一辈的故地,他们老一辈的恩怨,后人也不能评价什么,不过我遇上了未央前辈,像是借着妙空大师的舍利留了一些执念在世。仔细想想,也挺玄的。 玄?你害怕了? 神鬼之说古来有之,尤氏赶尸、扶桑炼蛊、偃师皮偶,与其说怕,我确实很敬畏这些祖宗的本事。凤曲笑了笑,看向秦鹿重新蒙上的双眼,阿露姐姐这副形貌,不也是值得敬畏的天人之姿? 秦鹿这些日子在人前活跃,又换回了女装,照旧摆出凤曲妻子的架势。 秦鹿听他一如既往的好听话,盛酒的玉杯过满而溢,酒水淅淅沥沥溅湿了衣物,凤曲唤他一声:姐姐? 秦鹿这才回神:小凤儿的嘴是越来越甜,连这陈年的佳酿都相形见绌,没什么滋味了。 第263章 比起未央前辈那些旧事,我还是更好奇谁能伤了一刃瑕。 他在群英榜上也才区区第十,用不着高看。 说起群英榜,到底是谁编的?一刃瑕的排名似乎比摇光要低,但我觉得一刃瑕还更吓人。 秦鹿冷笑一声:自然是些闲人编的。 闲人也得有个来处嘛。 秦鹿慢条斯理地抿一口酒,时近盛夏,窗外已经有了蝉鸣。但商吹玉给凤曲选的客房总是好的,虽有蝉声,也有清风繁花、流水潺潺,算是靖和县里难得的清静地。 好像一瞬间盖过了前些日子的刀光剑影。 那些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紧张都随之淡去,恬静美好得像一场梦。 秦鹿道:我曾是闲人门下的一员,闲人就是在这样风景如画的明城长大,穷其一生都想把这份太平光景带到大虞的每个角落。 凤曲隐有所悟:你说的该不会是沈大人? 是。秦鹿说,我也和你说起过。朝都的流风书院,是谢昨秋的师门。沈呈秋从前也在那里授课,我么,年幼时有些缘故,也逗留过朝都一阵,所以和谢昨秋、偃师珏都曾是同窗我说的是偃师珏,不是玉衡。 凤曲便知他言下之意,表情渐渐沉了下来:话说回来,他俩又怎么样了? 你真当本座无所不能?这儿是明城,不是瑶城。 诶 凤曲被他弹了一下脑门,虽然没什么感觉,但秦鹿笑眯眯的模样实在久违,他便忍不住捂头呻/吟一声,赔笑说:姐姐,我确当你是无所不能呀。 秦鹿指尖一顿,半晌才回过神来,哼笑说:这姐姐倒越叫越顺口了。 我也联络不上偃师珏。他们兄弟的恩怨不是外人能掺和的,皇帝也是利用这点,才让他们兄弟分别担任七星和守楼人。 此番偃师珏拉你下水,于私,我杀了他泄愤都不奇怪;但于公,我也知道他作为守楼人要牵制玉衡,做到这一步已经是舍身入局,机关算尽不说同情,但也算有几分钦佩。 凤曲愣住了:他是守楼人?不是说守楼人和七星都是偃师珏的名字 他们兄弟从出生起就共享着一个名字。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玉衡,那个弟弟,从一开始就是偃师家的弃子。他能活下来,起初是乳娘心慈,后来的十多年,就是偃师珏这个哥哥自己愚善。 秦鹿淡淡道:面对神鬼之说,你的敬畏是把拼死得到的舍利珠还给灯玄,别人的敬畏,就是把不祥的东西斩草除根。 他的语气轻轻淡淡的,好像只是在说玉衡的过去。 可凤曲越听越觉得心惊,甚至从不祥二字里听出几分咬牙切齿,莫名地,又联想起秦鹿时常被人议论的白发金瞳。 不祥的东西就要斩草除根吗? 笃笃。穆青娥敲响了门:收拾好了吗?要出发了。 凤曲: 他还没下床呢!! 马上就好!只差鞋了!凤曲惊叫一声,又见女装的秦鹿笑盈盈坐在一边,毫无避嫌的意思。 穆青娥道:抓紧些,去太晚了总不礼貌。 凤曲连忙附和:对对,不能不礼貌他看向依旧毫无让路意思的秦鹿,压低了声音,不能不礼貌! 秦鹿软绵绵地掐起女声:夫君,妾身蒙了眼的。 凤曲:你至少转过去! 秦鹿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一步一顿挪去门边,扬声说:青娥妹妹别催嘛,我家夫君就差穿上鞋子找下腰带,梳一会儿头发,再找个发冠,哎,簪子哪去了,快问问商吹玉。 凤曲: 穆青娥果然在外火冒三丈:倾!凤!曲!这么久了你都在干嘛?! 对不起!我真的知错啦!! 凤曲惨叫连连,一手把秦鹿推到了屏风后边,忙手忙脚套衣服去也。 - 玉衡设宴,受邀的都是和地牢沾了边的队伍。 凤曲对大多数人都还眼生,但他们一队姗姗来迟,少不得被各种打量。况且凤曲的脑袋被缠得里三层外三层,想不引人注目也难。 华子邈首个上前招呼:小凤! 在他身后的曹瑜、明雪昭等人也都平安无恙,见到凤曲一队也没有缺员,都如释重负,纷纷点头问好。 五十弦比他们先到,她是被九万里押来的。 看到凤曲,五十弦远远地便挥起手来:boss!一边挥手,一边对凤曲挤眉弄眼,暗示他帮忙拆开九万里。 秦鹿偎在凤曲身际,还是平日的娇滴滴做派:boss,弦妹妹正叫你呢,她可真是离不开你。 商吹玉虽然体虚,但还抽得出力气把两人剥开。 秦鹿翻个白眼,总算自己长了骨头,懒懒散散站到一边去了。 第264章 小凤,坐这边!华子邈叫一嗓子,把人拉到自己相邻的席位,压低声音靠近过来,你受伤啦?严不严重?穆姑娘怎么样啊?她自己说没事,是真没事么?那晚地牢点了她去,我救不了,可急死我了 凤曲忍俊不禁:原来只是想问青娥。 我第一句就问你了呀!所以你的身体怎么样? 我没什么大碍,只是考试没能通过。 那玩意儿过不了就过不了吧,我准备回常山了,这次考试邪门得很,玉衡闹成这样,天枢还出来给他圆场况且那个天枢,依我看比玉衡还邪门呢! 凤曲一愣:你要回常山? 嗯,邱榭找到了他师妹,也要回明烛宫了。华子邈道,这一程本来就只是修行,搭上性命才不划算。对了,小凤你不是还没去过幽州么?等你到幽州,还可以约我喝酒啊! 这可能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盟主大比已经开始了大半年的时间,从一开始光是统计出的两万余人,到现在一处考场顶破天了也就一二百人,确实是肉眼可见的冷清下来。 像华子邈这样没什么决心的侠客,闯一闯就当游戏; 但现在留下来的,恐怕都是真的有所欲望,非拿下盟主不可的人了。 好啊。凤曲笑笑,等去了幽州,我请你一顿好酒。 华子邈顶他一下,笑嘻嘻地:谁要你请,那儿是我的地盘,肯定是我请你啊!到时你可得把脸上的伤都养好,我先前给师兄吹牛,说你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呢! 那不是该形容男性的词吧 唔,就别在意那个啦!喝酒喝酒! 穆青娥探手打了过来,冷脸说:他伤重得很,喝不了。 华子邈对她毫无脾气:好好好,我替小凤喝! 说着,便是两杯入肚,华子邈又壮着胆子去问:所以穆姑娘、穆神医,那晚你真没事吧 两人的话音都渐渐远了,邱榭恰好转过头,和凤曲对上视线。他先是一怔,接着温和地一笑,主动坐近过来:伤怎么样? 凤曲摇头:没事,都大好了。对了,你 你家娘子的身份,我肯定不会外传。子邈和扬灵,我也都叮嘱过了。 你都知道了还说娘子。 贵人运也是实力的一种,况且你这队里个个都是贵人,倾兄更是邱某的大贵人。邱榭一边笑着,一边拉了楚扬灵过来,扬灵,你还没有和倾兄好好说过话,还不赶紧过来问候两句。 他这边的风景实在诡异,邱榭拖着楚扬灵,楚扬灵又守着一脸阴沉的谢昨秋。 随着邱榭的话语,楚扬灵还没开口,谢昨秋倒是投来目光。他的眸中一片晦色,和凤曲对视的刹那,阴鸷之色更是毫不隐藏。 楚扬灵道:久仰大名,倾少侠。前些日子要是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你就尽管忘了吧。 凤曲被她理直气壮的命令噎得好笑,连连点头:是是,那不过是一场游戏。楚姑娘心思伶俐、口齿清晰,在下也很佩服。 楚扬灵哼一声:那还是比不过你家娘子。 邱榭出声呵斥:扬灵,那些玩笑是姑娘家该说的吗?赶紧和倾兄道歉。 眼见兄妹二人又要争执,凤曲倒吸一口冷气,还是商吹玉打斜里穿了过来。虽则面上虚白,但步伐还算稳健,商吹玉不着痕迹穿进邱榭和凤曲之间,便稳稳落座下来,给凤曲倒了一杯热茶: 老师,主人家未到,先喝些茶水暖腹吧。 都是家族子弟,凤曲不懂,他还能不懂吗? 那邱榭摆明了是见楚扬灵和谢昨秋交往亲密,自己又不肯承认对师妹的小心思,于是就把算盘打到他家老师头上凤曲毕竟是名门首徒,风姿高华、剑法独绝,别说配一个明烛宫宫主之女,就算是配帝姬、配郡主,那也是绰绰有余。 邱榭还想说什么,商吹玉冷冷的一眼扫过来,他就知道自己的心思都没逃过这位二公子的眼睛。 师妹仍是冥顽不灵,一门心思只想着谢昨秋。邱榭幽幽一叹,只好端起酒杯,对凤曲敬了一下: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倾兄,等你到了幽州我们再聚。 凤曲问:你和子邈都走了,曹兄他们要怎么办呢? 邱榭笑答:他们想继续就继续,想回家就回家,何须我替他们考虑?如果真要我献策,那我就抓紧了去求云镜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云镜生再怎么退步,也该胜过邱某百倍千倍啦。 提到云镜生,凤曲也想起了那个紧跟着偃师珏的女侠。 秦鹿说偃师珏还没消息,青娥又说云镜生也去过地牢,不知道云镜生现在是不是在想办法接触偃师珏 忽然间,人声喧哗,有人远远喊一声天枢来了。 席上众人的表情都有所变化,方才还四处闲逛的秦鹿又不动声色坐了回来,和商吹玉一左一右地夹着凤曲,而穆青娥耐不住五十弦的央求,被叫去了对面鸦的席位。 第265章 好在那边也只有五十弦、三更雪和九万里三人,一刃瑕似乎是碍于伤病,没有出席。 凤曲又不禁感叹:到底是谁伤了一刃瑕,还能伤得这么重。 一刃瑕的武功绝不在他之下,而如他这样的境界,寻常伤病都不至于影响行动。就算是脏腑遭了内伤,花费几日调理一阵总能下地。 思前想后,凤曲都觉得是一刃瑕不愿意来,否则就是中了毒之类的。 秦鹿哼道:怎么总惦记他,妾身都要吃味儿了。 商吹玉:无聊,你别挨着老师,坐我这边来。 秦鹿:好啊,连师母也敢肖想?夫君,你快管管他。 凤曲: 一个人夹在他俩之间真挺无助的。 有栖川遥便在此时登楼入堂,有栖川野不在明面,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就在距离不远的暗处,时刻保护着有栖川遥。 经过地牢的邂逅,众人都已知道这位大人的身份。她刚入内,一众人便乖觉地起身致礼。 玉衡还没来么?有栖川遥侧首询问,侍童答:偃师府昨晚遭了贼,玉衡大人可能因此动身晚了些。您请先入座罢。 有栖川遥便颔首上前,坐在仅次于玉衡的上左席位。 席下便有人道:久仰天枢大人盛名,今日得见,果真不愧是圣上最器重的大人。在下九川阁张云岳,敬您一杯。 有栖川遥仅仅露出的右眼瞄了一瞬,却没有举杯。 衣里钻出的青蛇嘶嘶吐信,她抬手抚着蛇首,淡道:九川阁?没听说过。本座不爱饮酒,心领了。 张云岳的面上浮了刹那的难色,堂中也变得越发寂静。 就在凤曲以为这个张云岳会偃旗息鼓的时候,他又清了清嗓,问:天枢大人,在下还想请教一事。 但说无妨。 在下的队友宁知被困地牢之际,曾被点去观天楼,说要面见天权大人。当天之后,宁知就不知去向,在下本想借今日宴席请教天权大人,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只好冒犯天枢大人了。 张云岳顿了顿,话音里的悲怒越发清晰:在下想问,宁知究竟去了哪里?天权今日会不会来此,给我们一个交代?! 凤曲心下一沉,身体都跟着抖了一下。 指间的茶杯忽然冰冷一片,他想转眼去看秦鹿的脸色,却怕因此暴露了秦鹿。只有心跳如雷,随着席间越发高涨的质询: 我们也想问!除了天权,还有玉衡! 难道我们不是观天楼的人,就这么命如草芥、微如蝼蚁吗?! 凭什么回来的只有一刃瑕和穆青娥?我们的队友呢?前六天的十二个人呢?! 凤曲手指一颤,茶杯应声滚落,案几上一时溢满茶水。 商吹玉拿起一旁的手帕来擦,凤曲却匆匆爬了起来:我出去一下。 而秦鹿自始至终都岿然不动。 等等,老师,我陪你一起。 不,你留在这儿。凤曲稳了稳呼吸,目光在秦鹿的背影定了一瞬,保护好阿露姐姐,等我回来。 似是错觉,他看到秦鹿脊背也如他一般颤了一下。 秦鹿缓缓端起了杯,轻声说:那你可要早些回来啊,夫君。 第082章 鸿门宴 那些人不像在撒谎的样子,可天权、玉衡、观天楼和十二人是什么意思? 只有穆青娥和一刃瑕回来了,又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凤曲其实明白他们的话意,就像在宣州,花游笑随口提起瑶城乞丐之死时,他也一瞬间领悟了花游笑的意思。 天权又杀人了。 - 同福楼外云淡风轻、枝繁花低。 凤曲从侧门一溜走下,渐渐把堂内的嘈杂都抛之脑后,左右巡道的官兵或疑惑、或戒备地打量着他,凤曲深呼吸道:透透风而已,不用在意。 或许他们也想给凤曲腾出相对安静的角落,随意看几眼后,官兵继续向前巡去,纵他独自透风。 「只是死了十二个人而已,难道就动摇他在你心里的地位了?」 你是在阴阳怪气吧? 阿珉承认得倒很爽快:「是。」 凤曲缓缓地哼了一声,没有接阿珉的话。 和风习习,树荫娑娑,安静许久,凤曲又开口说:说不定,我不该跟有栖川走的。 「不走,然后呢?」 不跟他走,不去河边,最后多半就是去地牢。青娥不用那么孤独,吹玉也不会受伤,五十弦更不用为了救青娥而和她的同门虚与委蛇 凤曲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只剩颤巍巍的气音,像无声的抽噎。 但他毕竟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抬头仰望。身后的大树亭亭如盖,背倚树干,脸庞便感受到从叶隙中洒落的如雨的日光。 蝉鸣阵阵,好像在嘲笑凤曲的自语,阳光又晒得他低眼垂目,不自觉笑出一声:我说谎了。 第266章 重来一次,无论是阿珉还是他,还是会跟上有栖川野的背影。 不仅仅因为有栖川野抛出了带路的诱饵,也因为他相信秦鹿会帮忙善后,他相信有秦鹿在,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自作主张地把压力都给了秦鹿。 青娥、吹玉、五十弦每个人都平安无事,不管是宣州还是明城,我们能走到现在,都是秦鹿努力的结果。凤曲蹲了下去,蒙住眼道,在那么多的不幸里,我们却能那么幸运。我没办法不感谢秦鹿,可这样的心情对别人来说 凤曲的话音停了。 风渐渐变大,吹得他的头发和纱布的留边一同飞舞。 阿珉道:「倾凤曲,你不是圣人。」 我知道我不是,可是 「我们学的是剑。你以为剑是什么?」 武器? 「用作什么的武器?」 保护大家的武器。 阿珉哼笑一声,问:「那么,是你剑法越好,他们的寿命就会越长吗?倾如故剑法不好?但慕钟时、商瑶、应须行,都是出了名的短寿。未央是长寿了,一样死不瞑目。」 凤曲便听懂了他的话意。 因为他不做,秦鹿只好代替他做。正是因为总有秦鹿和阿珉在做,所以他才有这么多时间伤春悲秋、得过且过。 至少这一次,秦鹿即便杀了人,也是为了代他保住青娥。 如果不想让秦鹿再做别人口中暴戾冷漠的天权,那他该做的不是质疑秦鹿,而是如秦鹿代他一般,顶替天权的义务。 倘若学剑而不拔剑,就无从去谈他的守护。 我该后悔的不是跟着有栖川走。凤曲低声道,我该后悔的,是第一次看到玉衡居然只顾自保,没有直接杀了他。 「还不算太蠢。」 阿珉的笑声终于有了几分真诚。 树影摇晃更甚,凤曲扶剑的手比之从前又紧了些许。他正想转身回楼,却听到一声压抑的蛇嘶,再抬目时,才发现浓蔽的树冠里藏了一条深翠色的细蛇。 它不知在树梢盘了多久,见凤曲扭头过来,殷红的蛇信一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回了林叶之间。 这是在躲他的意思。 凤曲不由失笑,对树发问:你真的不想和我说话吗? 蛇在叶间一掸,带动娑娑碎响,却没有回应。 凤曲安静地等他一会儿,确定有栖川野是不想露面,只好拍去衣上叶灰:你是为了保护姐姐才来吧?她的武功不算上乘,但宾客各怀心思,你多留意。 接着振一振袖,凤曲对树抱拳:青娥能平安回来,想必也有你帮忙放水的缘故。还有那晚帮我带路,都要谢谢你。今后有什么报答的机会,都不用跟我客气。 树叶抖了抖,半晌传出细若蚊蝇的一声回应:不用 不能不用。凤曲道,或许我从前和你是有些渊源,但我都不记得了,还得各论各的。 有栖川野沉默一会儿:主人,不想,记起我吗? 如果能找回记忆当然很好,但 凤曲也不自觉沉默下来。 他想起有栖川姐弟的做派,便有些害怕那个未知的自己。 难以想象这么别扭的有栖川野曾经会是自己的下属,而有栖川遥似乎也在寻找以前的他。 有栖川野便领悟了他的意思。 似乎是猜到了凤曲的联想,有栖川野的嗓音忽然大了些,就连语气也变得掷地有声:主人,一直很好! 诶? 过去、现在、以后主人是,最好的! 凤曲怔怔地看向声源,却只捕捉到一片疾掠的衣影。有栖川野不肯见他,可也不想他胡思乱想,逃躲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一点: 主人以前,不会笑。现在,很好。我会保护主人,还有,让主人笑的人。我 他快要急得语无伦次,话里甚至带了哭腔。 凤曲只是听着,竟然感到内心一阵酸楚。说不清是被眼前的少年感动,还是遥远的记忆真的有了复苏的征兆,对有栖川野本就充满怜惜。 有栖川凤曲顿了顿,又换回最初的称呼,小野,或者你也可以抽时间和我聊聊过去的事。如果我必须面对以前的话 他更愿意从记起有栖川野开始。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有栖川野忽如一条玄蛇,猛地刺出树中,朝着同福楼外曲折的栏杆飞掠而去。 近在十余尺外,一道消瘦的清影凭栏而立,清风过耳,环佩琳琅,和声音一道传来的,还有对方紧跟凤曲的视线。 有栖川野抖开笛鞘,银光一闪,剑锋贴上了那人的脖颈。 凤曲连声喝止:等等! 哪怕被有栖川野制在剑下,他的面色却有些破而后立的孤勇。虽然也有些惧色,但更多的是看向凤曲的迫切。 正是谢昨秋。 有栖川野不知他偷听了多少,面色微急:他听到了,该杀! 第267章 凤曲劝道:但你姐姐事后追问理由,岂不是侧证了我们认识? 有栖川野的剑便僵住,转脸瞪向谢昨秋:我听主凤曲的。 凤曲稍稍松一口气,又面向谢昨秋。 但凤曲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只能先试探:谢少侠也出来透风? 谢昨秋眼眉微垂,任由有栖川野的剑迫伤皮肤,答:我在找你。 那你下楼说吧。凤曲道,这边树荫凉快不少,那边还有雀儿呢,要不要我帮你捉一只解闷? 对有栖川野的剑都视若无睹的谢昨秋,这会儿倒是抬起了眼,似乎被凤曲捉雀解闷的言论惊了一下。 但也只是瞬间,有栖川野收起剑,谢昨秋也依言下楼,朝着凤曲走近过来。 你出来太久,阿鹿会不安。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谢谢,我也正打算回去了。 不,还有别的 凤曲脚下一顿,礼貌地点了点头:洗耳恭听。 谢昨秋将双手笼在袖间,似在挣扎什么。良久,他张开嘴,哑声道:阿鹿又用那个了吗? 凤曲问:那个是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谢昨秋惊讶地抬起头,就是老师说过不许他用的 嘘。 凤曲截断了他的话:听上去确实是我不知道的东西,那我还是别听为好。等他愿意说,我再仔细听。 谢昨秋双目微睁,似乎想说什么。但听一阵辘辘车响,有人吁声停马,珠帘碰撞间,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同福楼前。 有栖川野已经藏回树上,凤曲定睛扫了一眼,见车夫头戴斗笠,垂首下马撩开了车帘。 青年便从车里钻出,借着车夫的搀扶缓步下马,行走间衣绶缓缓、风姿亭亭。一头乌发倾泻如瀑,侧过身时,凤曲看清了他的容颜。 玉衡来了。凤曲道,谢少侠,我们还是先上楼吧。 - 侧门掠回的影子又坐回到二人中间,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邻座的谢昨秋。 秦鹿微微蹙眉,斜眸过去,却对上凤曲含笑的眼睛,似乎就在等他的眼神。 门外恰响起侍人的迎声:玉衡大人到 于是席上众人举目迎向玉衡之时,也是秦鹿和凤曲对视的刹那。 在恭迎道谢的话语声中,他便听到凤曲压低了声线道: 既然担心别人说你的坏话,不如趁早把真话都说给我听。难道,我倾凤曲是什么很不靠谱的人吗? 这话妾身听不明白。 嗯嗯,是呢。 玉衡举步入内,方才的车夫仍伴身侧,不过摘了斗笠。 不过也没有人在乎一介车夫为何登堂入室,众人的视线都凝在玉衡身上,不等他入座,上席的有栖川遥开口询问:玉衡,听闻贵府昨晚遭了盗贼,可有什么损失? 这话不该放到明面,有栖川遥却这么问了。 玉衡含笑入席,慢条斯理地落座,一面让车夫为他倒一杯酒,掩袖喝尽,一面道:承蒙大人关心,那小贼被当场拿下,只是虚惊一场。今午是我来晚了,自罚一杯,还望大人海涵。 四下人声寂了片刻,又是先前的张云岳起身敬酒:大人,在下九川阁张云岳 阁下是想问宁知少侠的去向吧? 张云岳没料到玉衡提起这茬还能稳如泰山,面上白了一瞬,接着也不遮掩,直接问:正是!不知玉衡大人能否给个解释? 玉衡到场,余下的人也不装了,纷纷问起自己队友的下落。 堂中顿时嘈杂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奔上座前抓住玉衡的衣领喝问。 事实上,张云岳也确实带头这么做了。 不过还没等他奔到玉衡跟前,玉衡身边的车夫屈指一弹,一只小巧的玉杯飞冲而去,击中张云岳的大腿,让他瞬间没了起身的气力。 人声随之一静,玉衡拍拍手道:上菜。 鱼贯而入的侍人端盘送箸,满席珍馐,荤素兼有,道道都是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但比佳肴更惹人注意的,是这些侍人个个都步履轻盈,无声无息,可见都是高手。 而他们都不约而同绕过了地上的张云岳,好像训练有素、见惯不惊,玉衡也对张云岳毫无表示,还是有栖川遥开口说:张少侠不慎崴了脚,来个人搀他回去。 这才有两个侍人扶起张云岳,把他送回席上。 那只玉杯绝不仅仅像他们看到的那么轻巧,要么材质特殊,要么那车夫武艺高强,极精暗器之道。 此时此刻,再迟钝也该看得出来,玉衡这次摆明了是一场鸿门宴。 玉衡像是看不出别人的惊惧,就这样顶着视线,从容地为有栖川遥夹了一筷子菜:大人请用。 第268章 座上自恃武功的仍不惊动,武艺稀疏些的,便不免惊乱。 凤曲还算前者,比起玉衡的动机,他先看了看对面穆青娥的表情。 不出所料,穆青娥也正专注地观察食物和酒水,感受到凤曲的视线,她抬眼点了点头。 凤曲便碰碰身边两人的胳膊:快,能吃。 他向来很讲义气,还不忘对邻座的华子邈交代:子邈,可以吃。 华子邈:小凤你 你也确实好多天没沾荤腥了。 商吹玉则立即给凤曲夹了几筷。 来这儿的考生不外乎两类: 一类是迫于天枢玉衡的淫威,不敢忤逆他们,硬着头皮也得赴宴; 另一类是为了寻找同伴的下落,甘愿自投险地。 既有满堂名为侍人实为杀手的胁迫,又有了凤曲带头,其余人相视一阵,也咬牙动起筷子。 玉衡始终笑若春风,不言不语。 张云岳的前车之鉴在前,众人一时半会儿不敢做声,但个个都面沉如水,心情不佳。 这场宴席安静得诡异,无人恭维、无人逢迎。有的只是一双双瞪向玉衡的或怨毒、或畏惧的眼睛。 忽然,旁边的谢昨秋一个不慎带倒了酒杯,酒水淌得一身都是。 楚扬灵急忙帮他擦拭:怎么这么不小心? 谢昨秋道:我去偏阁处理一下。顿了顿,他又对楚扬灵说,扬灵,我好像把带给玉衡的礼物忘在了客栈,你能不能帮我取来? 邱榭皱眉说:让未出阁的女儿家去你的卧房?你也太不见外了点。 而楚扬灵已经停杯起身:那我去一趟吧,谢昨秋不会轻功。 邱榭果然不悦:你还纵他,他偏欺负你了。 不过楚扬灵本来就不听他的话,任他怎么嘟囔,楚扬灵自行从侧门出去,谢昨秋也低眉顺眼地站起,对邱榭微微躬身,绕去偏阁处理脏污的衣物去了。 邱榭又急又怒,一屁股坐近凤曲,满腹不快地痛饮。 凤曲只好说些笑话逗他,却没人注意到,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偏阁的谢昨秋一直不曾回来。 但在凤曲察觉异样,正想问问邱榭的时候,一声破风惊慑了在座众人一支极其锋利、银光湛湛的箭镞穿过玉衡耳际,扎进了屏风之中。 玉衡抬腕,制止席间的骚乱。 谢昨秋便在此时举步从大门而入: 偃师家自前朝起就守立明城,百年传承,人丁零落。直至这一辈嫡系,仅仅诞下双子,请人来看,却道其弟甚恶,乃是降世灾星。 上位家主便藏起弟弟,只给哥哥取名,单字一个珏。 饥荒之时,偃师家串通官府,囤货居奇,欺上瞒下,吞没赈灾之银大旱人食,既是天灾,也是你偃师家的重罪之一! 而且在此期间,兄弟易位。适逢户部尚书沈呈秋沈大人到明城督查,因为沈大人曾和哥哥有过师生情谊,为防沈大人查出真相,弟弟竟然设计污蔑、派凶杀之!既置沈大人于不忠不义之地,更对其尸身那般凌辱。 此为重罪之二! 他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下去,无需纸稿,这些罄竹难书的罪行,谢昨秋却是一概倒背如流。 宾客越听越惊,看向座上玉衡的目光也又憎又怕。 惊他不是真正的偃师珏,怕他破罐破摔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然而玉衡只是平静地听着。 沈大人之高足,天权,和弟弟一向不和。借此次盟主大比,弟弟又起争胜好强之心,竟以我辈性命设局,迫使天权与之博弈。在他手下,无数尸身死状凄惨,我欲收殓,亦不忍再顾。 此为重罪之十九! 谢昨秋的控诉铿锵有力,哪怕说得面泛红潮,眼睫盈泪,他紧攥着拳,指甲掐破了掌心。 而在门外,数道身影倏然杀入,个个身手矫健,都冲着玉衡的人头袭去。 侍人和车夫纷纷阻拦,凤曲拍案欲起,却被秦鹿一手按住:别动。 他压不住凤曲,可凤曲习惯了听他的话。 玉衡,你杀我恩师、欺我恩人、伤我挚友我必与你不死不休! 谢昨秋说罢,自己也挥去外衫,拔/出腰间崭新的刀来,直直扑向了玉衡。 有栖川遥猛一拍桌,她的青蛇一窜即出,须臾便咬退数人。 但她来不及传人援救,席间越来越多的宾客也露出武器,似是忍无可忍,或提刀或挥剑,纷纷砍向玉衡。 仿佛大厦将倾,任由官兵蜂拥而入,堂中刀光剑影、眼花缭乱,仍有不时高溅的鲜血。 在嘈杂之外,邱榭瞪大了眼,终于明白谢昨秋为何非支开楚扬灵不可:他疯了?!无论偃师兄弟的真相如何,他这样刺杀朝廷命官,都是死罪啊! 秦鹿则低眼饮酒:如此这般,不正是人人都好的结局吗? 第269章 一直受制于他的凤曲却在这句话后抬起了头:人人都好? 秦鹿的手指一痛这是凤曲第一次真的弄疼了他。而且,凤曲连一个眼神都没抛回,脱开桎梏之后,便如离弦之箭窜进了人群。 本就一身旧伤未愈,单是挣脱,衣下都似浸出了些许血迹。 但即便如此,凤曲还是义无反顾迎上前去,如一尾青鱼迭入人潮,在金石激越、刀剑交错的光影之中时进时出。 他不拔剑,而是用韧劲牵开众人。 便似一面柔和的盾,在混乱之中插挡在玉衡身前。 商吹玉拔身去助,对面穆青娥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凤曲?! 谁都不能理解,凤曲为什么要去帮一个对他们屡屡加害,毫无可取之处的恶人。 不止他们,那些被凤曲丢开的江湖人也一样困惑:倾少侠,你这是何意? 凤曲气喘吁吁,一身的伤口迸开,鲜血又浸了半身。 他横臂截拦,撕开最后一个面目狰狞的谢昨秋:谢昨秋!沈大人教你的就只有玉石俱焚,不曾教过你珍惜自己吗?! 然而他终究去得晚了。 不只是谢昨秋,还有数不清的刀剑匕首都已插/进玉衡的身体。他的身上遍布血洞,喉咙也被某人割断,嗬嗬地响着,好似死不瞑目。 谢昨秋浑身溅满了血,双手尤其,甚至滑得握不住刀。 听到凤曲的叱骂,他才徐徐抬起头来,双目空洞:珍惜?我活着不为那个,我来这里,是要报仇的。 那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谢昨秋却是目眦欲裂,我全都知道。可他该死,我也该死,用不着你可惜,也轮不到你怜悯。你拦我做什么?我也要像他对沈大人那样,把他的皮都活剥下来!千刀万剐都是便宜了他!! 凤曲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对上谢昨秋血红的眼睛,他又一句都说不出了。 被他的内力压制,大多数人都无法动弹。 谢昨秋一样双膝跪地,却毫不悔改一般死瞪着玉衡的尸身。瞪着瞪着,他又癫狂似的大笑起来:大人老师平安给你报仇了! 凤曲忍着浑身剧痛,终于合上了嘴。 有栖川遥在旁喝令:快把这个疯子押下去!押到朝都! 有栖川野此刻也从楼外穿了进来,看着遍地狼藉,匆匆扫一眼凤曲,便奔至有栖川遥身边听令:姐姐。 怎么来得这么晚?有栖川遥目带嫌恶,躲开了满地血迹,算了。你来处理这里,还有倾凤曲援救有功,记下来报给陛下,听候奖赏。 凤曲: 援救?有功? 他明明只是救下了一具尸体。 大概没有人会理解他动手的理由。 其实很简单。 他只是在人头攒动的混乱中看到了车夫脸部与颈部的色差; 想起了玉衡每次开口说话,都以掩袖喝酒的姿势挡住嘴部; 发现了玉衡身处暴/动,下意识举起抵挡的一直只有右手。 车夫跪在温热的尸身边上,缓缓伏了上去,压不住抽泣。 凤曲只是看着,沉默很久。 凤曲!穆青娥厉喝一声,冲上来查看他的伤势。 五十弦也吓得不轻,急急忙忙迎来:boss,你干嘛管他的死活啊! 商吹玉自是早就护在身边,警惕地观望四周。 秦鹿最后上前,柔柔弱弱地掩面走来:夫君,你真是吓到妾身了 阿露姐姐,凤曲却抬起眼睛,定定地看向他,这也是不可改变的吗? 秦鹿动作一滞:谢昨秋突然发难,谁也改不了这种变故呀。 凤曲问:真的吗? 他数清了。 谢昨秋带来的刺客不多不少,就是六个。 天权大人从来没有杀死那六个考生吧? - 昨晚,偃师府遭遇了盗贼。 好巧不巧,忠于偃师珏的云镜生就是一个盗贼。 盗贼没有盗走任何东西,只是玉衡摇身一变,就变得不喜言谈、不动左手。 凤曲知道,倘若自己此刻掰开尸体的嘴,一定会发现他的舌头只有半截。 而那个代替玉衡发声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身边的车夫。 此刻车夫颤抖着、抽泣着,发出了自己的本音:偃师大人 便是云镜生。 - 谢昨秋想杀玉衡,偃师珏想保弟弟。 可他们只靠自己都不能完成心愿。 每到此时,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想起另一个人。 这个人要能给谢昨秋六把刀; 也能帮偃师珏设计一个顶替玉衡的方法。 但他们还需要一片合理的战场。 这个战场要保证玉衡和谢昨秋都能到场,而且要如他们共同的愿望,让最多的人听到沈呈秋的清白。 第270章 那就需要更高的权力 所以这个人,还需要有能力沟通有栖川遥。 - 至少你们都能在明城安心养一段时间的伤了。秦鹿道,对我来说,这就是人人都好。 第083章 珏与玦 偃师珏被数不清的刀剑穿心,哪怕有穆青娥在场,也是回天乏术。 明面上的罪魁祸首谢昨秋,便以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押解官牢。至于其他刺客,都在刺杀既遂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有栖川野带人把靖和县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出人来。 于是所有责任都落到了谢昨秋的头上。 得知噩耗的楚扬灵悲恸欲绝,但她连替谢昨秋辩白都做不到。 因为谢昨秋托她代取的所谓礼物,实际是要交还楚扬灵曾经赠他的香囊和玉佩,及一封词真意切的绝笔信。 他说不必保他,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另一边,玉衡倒下,偃师家群龙无首,连日死寂。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外人看来,偃师府再怎么人丁零落,总该有一两个说得上话的。他们猜偃师府不过是沉寂几日,韬光养晦,过些时日仍能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再不济,不是还有谢昨秋说过的那个哥哥吗? - 然而,此刻偃师府内其实人仰马翻。 玉衡毕竟是顶替了偃师珏的身份过活,初时为防被人猜疑,行事一向独/裁专断。上欺师长、下吝后生,家中有些亲缘的都被他早早送离明城,而今遭殃,九族之中竟然找不出一个能够把持大局的亲近之人。 昔日温顺的仆从侍人一概揭竿而起,金银细软弃掷逦迤,都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不过他们也不至于全然不顾偃师府的体面。 玉衡倒毙之日,被他带在身边亲昵相待的车夫便回去了偃师府。她对侍人的偷盗抢劫都不在意,唯独封锁了一座偏阁,其中藏着的人和财物皆不许下人冒犯。 下人们过了好些天才听说,车夫的名姓是云镜生。 便是好些年前,被主子随便关押,又引得沈呈秋亲自登门讨要的一个小贼那些过往又是说来话长,众人私下聊说几句,犯不着触一个江湖人的霉头,于是随她去了。 直到有人叩响了偃师府关闭日久的府门,门房目瞪口呆地看到云镜生亲自来迎。 来访的两名贵客被她一路引去了那座不得接近的偏阁,云镜生侧身让路,垂首道:这就是他待的地方。 秦鹿看向屋檐窗角张结的蛛网,朱红房梁掉脱的红漆。他不动声色地抬袖掩面,眼中嫌恶之色不藏:偃师珏从前就住这种地方? 光是活下来,就让他绞尽脑汁、精疲力尽。云镜生垂眸沉默片刻,谁知他活下来,就是为了死去呢。 秦鹿便站到了路边:那么,我就不进去了。 他对这种肮脏腐臭的地方全无好感,况且里边的人也是手下败将,秦鹿从来没有回头欣赏的闲暇,今天也只是为了引荐另一个客人而已。 云镜生卸下门锁,推开了一道缝隙。 凤曲在门外站了三息,对云镜生欠身一礼,便屏息走了进去。 偃师珏应该有很多话想和这个弟弟诉说。 可惜他没了舌头,所以兄弟相见,偃师珏都只有满目的眼泪。 玉衡看得厌烦,又是雷霆大怒,把他关在犄角旮旯的偏阁,喂些酸臭果腹的剩菜,好像如此就能消解两人的怨恨一般。 凤曲猜测,偃师珏把玉衡关到此地,恐怕玉衡心里还在以为偃师珏是报复馊饭馊水,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良苦用心。 当他踏入,房中没有点灯,只有窗纱破开的洞中能透进一点微光。 一人独坐角落,栖息在一片背光的阴影里。对他的来访并不诧异。 凤曲心平气和地关上门:吃午饭了吗? 玉衡坐着不动,也不搭理。 凤曲掏出自带的火折子和蜡烛,点上光,在桌上摆好:我有些怕黑,你多包涵。 你看到我,没什么想说的吗? 玉衡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逆着光扭过头来,消瘦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眼下一片青黑,长发枯槁如一把蓬草。 而他的目光极尽冷淡,仿佛只是为了应付凤曲的骚扰:本座和你应该没什么交情。 嗯,确实。凤曲道,但我和你哥哥很像吧? 玉衡的背影抖了一瞬,声音变得更冷:无稽之谈。 你看过你哥哥表演的皮影戏吗?他做的皮偶特别精致,演技更是一绝。看他的戏,会有种天下事都在他的观察之中的感觉,如果有机会,我还想看他演一折戏。 能是大团圆的结局就更好了。不过只要戏的内容足够精彩,即使结局非我所愿也能接受。 玉衡的目光如刀一般剜了过来,皮笑肉不笑道:真希望这出戏能让少侠看得满意、看得畅快。不过倾少侠拨冗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吗? 第271章 凤曲这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借着烛光,他看清了玉衡身上发黑的血迹。伤口的位置都很巧妙,不是外人用刑,而是他自己借一些利器或者碎片割开的手臂大腿等地,出血量不小,但都不致命。 而那些血的用途,凤曲很快也看清了。 这些天,玉衡就沾着这些血在墙上地上桌上和棉被上一切可及之地,写满了一个珏字。 大片的珏后,间或压盖着几个不易察觉的玦。 不过两字同音,挂在嘴上其实没有差异。 凤曲叹息一声:我想了清你哥哥的遗憾。 他有什么遗憾?玉衡冷笑反问,是他让云镜生半夜挟持了我,是他要跟我身份互换,是他要代我赴宴等死。一切都是他自找的,难道秦鹿连这个都不帮你点破吗? 即使他不遗憾,难道你也不遗憾吗? 什么? 他的身份、他的老师、他的舌头、他的手臂,你夺走他这么多东西,他却还愿意代你去死。我猜他从未解释过自己的理由,而你真的不遗憾吗? 玉衡猛地抬起了头,咬牙切齿地挤出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到海内之后,目光所及总是悲剧。起初我只是觉得挫败,觉得是我做得还不够多,但我渐渐意识到,还可能是我用错了劲儿。凤曲交错手指,绽出一抹谦逊的笑,我想从你们的悲剧里学到一点东西,看看能不能避开我们的悲剧。 玉衡: 他的怒气快要化为实质了:只冲你这句话,本座真的很想杀了你。 - 其实对方没有说错。 当他第一次留意到倾凤曲,就觉得倾凤曲身上有种极其熟悉的韧劲。他不是无往不利,更不是无所不能,但他就是有着否极泰来的气运不如说,是他总能相信否极则尽,泰之将来。 而玉衡察觉到这份熟悉的来源的时候,偃师珏已从偏阁逃脱了。 这不是偃师珏第一次逃脱他的管束,玉衡都习惯了这种你逃我追的把戏。 反正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就是偃师珏,偃师珏逃到哪去都是孤苦无依。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除了或亡故或远迁的家族长辈,就剩下曾经和偃师珏关系亲密的个别同窗。 其中唯一有能力施以援手的秦鹿,早在几年前就和偃师珏反目,根本不会过问他的死活。 他又去求秦鹿帮忙了吗?玉衡看着空空如也的偏阁,只觉得可笑,明明求我就可以过得舒适得多,非要去求那个比我还冷漠的同窗,也真是被秦鹿迷了心窍。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在秦鹿出没的地段截到偃师珏。 相反,在秦鹿的身边,那个名叫倾凤曲的少年夜中独行,似乎成了偃师珏的新一轮目标。 倾凤曲和偃师珏的内核太相似了。 相似到他第一次看见偃师珏垂泪,只因为倾凤曲看罢他的《沈呈秋》能够有所共鸣。 「别伤害他。」被他斩断左臂,仍然艰难比划手语的偃师珏眼中含泪,「求你了,让他们走。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他的同伴。」 为什么呢?哥哥。玉衡倾身询问,你从来没有求过我,为什么今天要为一个外人求我? 偃师珏的泪水映出了他面带嘲讽的笑脸。 但只有玉衡自己知道,他的心跳有多乱多重。他恨透了偃师珏的眼泪,恨透了偃师珏为一个外人向自己低头的样子。 我明白了。玉衡道,你觉得倾凤曲能为沈呈秋平冤? 偃师珏身体一僵,玉衡便觉得自己猜对了。 他笑得越发得意,决定要乘胜追击,把偃师珏的侥幸彻底碾碎:他做不到的!我实话告诉你,秦鹿已经快到头了!不管倾凤曲到底是什么来历,只要秦鹿倒下,倾凤曲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得数。你是知道的吧?有栖川梨的结局 「你恨的只是我,为什么要拉上别人?」 「你做这么多都只是为了报复我。他们都是无辜之人,不要一错再错,收手吧。」 玉衡一脚踢了过去,偃师珏应声侧倒,只剩夺眶而出的眼泪流向地面。 玉衡抬起脚,用鞋底碾上哥哥的脸。 同时,他竭尽全力地站直了身体,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以防偃师珏那双泪眼看见自己面上的惶恐。 凭什么长着和我一样的脸啊。 你好恶心,偃师珏。 偃师珏绝望地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翕动。 无声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玉衡别开了眼,只当没有看见。 -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 自前朝以来,双生子常被视作不祥。 尤其是偃师兄弟呱呱坠地之时,哥哥倒是轻易顺产,弟弟却陷入难产,致使生母一度血崩,在他们诞生不久便撒手人寰。 第272章 家中请了神棍来看,神棍掐算一阵,道哥哥是吉人天相,弟弟却是孽缘灾星。 也许是他真的看穿了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吓唬偃师家多掏些香火钱,为了平息弟弟带来的灾祸,偃师家连续三年皆请神棍做法请神,肃清门楣。 有没有用处是不清楚,但两兄弟的确在这样的氛围下长大了。 照神棍的说法,父亲把弟弟关在距离主宅最远的偏阁,一年到头也不用见一次面。 哥哥则是掌上明珠,不仅百日宴时为他请了全城庆贺,年满五岁,父亲还下重金礼聘名师来教儿子识字。 偏阁里住着妖魔鬼怪、天生恶种。小公子,记着了,哪都能去,唯独偏阁绝不能去。 偃师珏天生聪慧,幼时却不是多么乖顺的性格。 家中仆人越是唠叨,他就越是好奇,六岁时终于偷偷跑去了偏阁,推门一看,内里住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孩。双双相见,都吓一大跳。 不过偃师珏生性好学,有了第一次的惊讶,就有了第二次的求问、第三次的接近、第四次的熟络 他把这一异常告诉了自己的先生沈呈秋,当然没有说明是自己家的怪事。沈呈秋则回信告知,双生兄弟虽然稀有,但和什么灾星、妖魔、恶种都毫无干系。 偃师珏便又去了偏阁:老师说,大多数人都没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兄弟姐妹,我们能拥有彼此,其实是非常少见的一桩幸事! 年幼的弟弟不明所以,只是看着偃师珏一身的锦貂雪裘,镀光的轮廓是他前所未见的神圣。自己是不是灾星犹未可知,但那一刻,他无比确信眼前该是天上下凡的仙神。 没有名字?那怎么行。我叫珏,你既然和我一样,那你也可以叫珏。 不过,我们毕竟是两个人,还是得有所区分,不如你就叫玦怎么样? 他带来了衣裳和食物,带来了笔墨纸砚,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奇巧玩具。从偃师珏的口中,偃师玦渐渐听说了偏阁之外的世界。 偏阁之外,有位名叫沈呈秋的老师。 他不仅才识渊博,个性也极温柔正直,而且和不少江湖豪杰熟识,经常让那些人给偃师珏表演轻功和刀剑。 偏阁之外,有和偃师珏一样天资聪颖的秦鹿。 他们同为独子,棋技又在伯仲之间,所以惺惺相惜,时常邀约对弈。在偃师珏的口中,那就是他最亲近的同辈。 偏阁之外,有深爱偃师珏的父亲、有以偃师珏为傲的宗亲、有爱戴偃师珏的明城百姓 那是一个充斥着爱与夸奖的世界,是偃师玦无法想象的世界。 我今天学了新课,才发现这个玦字不好,以后你还是别叫这个了。 偃师玦从未读过书,除了偃师珏,也没有人教他认字。 即使偃师珏这么说了,他也无法理解玦和珏到底差在哪里,这个字又为什么不好。 偃师珏像是看出他的懵懂,好言解释:珏是双玉相并,玦却是有缺之玉,都表决绝相离。可你我是兄弟,合盖一生一世都并在一起,岂能有缺呢?所以玦字不好,先前是我孤陋寡闻,以后不能再这么叫你了。 偃师玦还是有些茫然,但他对这个哥哥百依百顺,闻言乖乖点头,毫无异议。 可今天的偃师珏似有心事,一直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临分别时,偃师珏和他握着双手,忽然说:我觉得还是要让老师教你习字。 老师? 我自己都是半桶水,很怕误人子弟。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权宜之计也有偃师珏道,我们交换衣服,我替你睡在这里,你替我回去吃饭、睡觉,明早家中会派车送你去朝都,一个月后才会回来,你就在朝都过一下偃师珏的生活吧。 偃师玦大吃一惊:我?我不能走出这里。 怕什么?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穿上我的衣服,你就是偃师珏了,什么都不用怕。 可万一露馅了 你说得也是,得找个人帮忙。偃师珏低头沉思,忽然拍手,拿出纸笔便开始写,喏,我来写封信,你随身带着。到了那边,你把信给秦鹿看,他知道我们的事,自然会暗中保你。 但我也不认识秦鹿 偃师珏笑着写完了信,塞到他的手里:他的头发是雪白的,平日也不遮掩,非常好认。 白色的头发? 嗯,也有神棍说他那是不祥之兆,所以瑶城侯才把他送去朝都。 不祥和我一样吗? 偃师珏的表情却蓦地变了:胡说什么?你们两个人都和常人没有分别。听说西域还有黄色头发的人,白色头发又有什么稀奇呢?至于你,不过是双生兄弟,那就更常见了,都是那些大人胡说,别管他们。 偃师玦仍有几分畏惧,但偃师珏一把把他抱进怀里,安抚一般拍他的后背。 第273章 这个对偃师珏来说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是偃师玦生平第一次与人亲近。 别怕,我会让他们承认,你才不是什么恶种灾星。你是我的弟弟,今后我们要一起读书习武,一起治理偃师家,一起保护明城的百姓。 两个小小的人影就此依偎着,夕阳晒暖了偃师玦攥着的书信。 那一刻,他想说其实他不在乎读书识字,也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假如偃师珏每天都来看他,每天都来抱他,那么没有老师、没有同窗、没有父亲和宗亲,他也觉得无关痛痒。 哥哥已经足够弥补他缺失的一切了。 - 原来如此,你就是偃师玦。 他抖了抖,想要反驳自己已经不用玦这个字。 但衣着比哥哥还要华贵的秦世子已经随手丢开了信,偃师玦岂能眼睁睁看着哥哥亲手所写的书信被人这样丢掷,当即急着去捡。 秦世子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他夹着信,蘸了火,眼也不眨地把信烧了个干净。 你! 什么?秦世子嘲笑着微抬眉宇,莫非你真是个傻的?这信若被外人看到,你这身皮会被扒个干净。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偃师玦哑了一瞬,只是这一瞬,便足够火苗吞掉全信。仅剩的灰烬被秦世子一搓而散,他散漫地掸了掸狐裘披风,斜来一眼:好了,既然你哥哥都求本世子了,这一个月你就跟着本世子罢。 偃师玦呆呆地问:求? 他的神仙哥哥,竟然为了这么一点点事就去求了外人。 去求了这个眼高于顶,长相妖异的世子! 长得确实很像,但你太瘦了些。秦世子说,这些日子就多吃点,扮演好偃师珏这个角色,别叫人看出破绽。 你说扮演 不然你还想顶替吗?你要是有了那种自不量力的想法,绝对会后悔的。 秦世子摇摇头,似乎不欲和愚钝的他多费口舌。 即使接受了偃师珏的恳求,秦世子也只尽引荐之义,要说体贴,是绝对谈不上的。 因此不出几日,书院便陆续有人嘲笑起偃师珏归家半载判若两人,不仅下不动棋、听不懂琴,就连往日最精通的戏曲之道也变得一窍不通。 业精于勤荒于嬉,切记切记啊偃师兄! 众人哄堂大笑,只有偃师玦在原地坐立难安。 而秦世子总是冷眼旁观着,等到偃师玦都快哭出来的时候,他才出言说上两句:以偃师的才能,荒废几日你们也是拍马莫及,就别落井下石了吧。 世子还是这么护着偃师兄。 人家毕竟是唯一匹配的棋友,也只有偃师兄能懂世子的心思嘛。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不外如是。 秦世子哼笑一声,别过眼去:就凭他?还差得远呢。 偃师玦便被众人遗忘了。 他感到难以呼吸,却不知道秦世子的藐视是对他,还是对他的哥哥。但他至少能确认一点他作为偃师珏,和此地毫不相配。 他还是更喜欢做哥哥的阿玦。 就算是有缺之玉也无妨,他只要在夕阳下被哥哥抱一抱,就没有什么缺憾了。 - 为期一个月的课程结束,偃师玦便如乳燕投林一般奔回明城。 分别前同窗的不舍他一句都听不进去,要不是秦世子拉着他左右逢迎,偃师玦几乎就要撑不过最后一天的寒暄。 好在,他终于回来了。 他马上就能换回偃师玦的身份,再也不必和那帮贵族子弟拉扯。 然而哥哥的心愿似乎不止于此。 张道长回明城了!哥哥说,走,我们去找他证明,你不是什么灾星! 偃师玦愣愣地被他拽着,想说不要,却看到哥哥只是一个月就变得面黄肌瘦、遍体鳞伤。 一定是平日那些动不动就找他撒气的仆人,把哥哥认作了他。 所以哥哥更加急切地想要证明了。 哥哥在怜惜他。因为怜惜,哥哥才想证明他是个好孩子。 不能让哥哥失望。 偃师玦想,他就得做一个好孩子。 可是 他确实是对天发誓说要做好孩子的。 可是哥哥声嘶力竭也叫不开张道长的门。 偃师玦才想起是衣饰的原因,偃师珏还没换回本属于他的衣服,在张道长看来,他和泥巴堆里厮滚的烂草没什么两样。 偃师玦便穿着华衣前去。门房一见了他,忙不迭传话入内。不出半刻,张道长挺着大腹便便,气喘吁吁来迎:哎哟,偃师公子! 偃师珏忙道:张道长,不知能否移步府内?我们有事相求。 张道长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对偃师玦笑脸谄媚:偃师公子怎么一个人来了,令尊近来如何? 偃师玦还没学会那些复杂的谦词敬词,被他盯着,只好学着秦世子的态度冷冰冰答复:来就来了,别多问了。 偃师珏碰了碰他:礼貌些呀。 第274章 张道长却猛地打开了偃师珏的手:这脏手怎么敢碰偃师公子!快快快,公子里边请。 偃师珏蓦地僵住,在门槛外好半天不知动作。 往日都会对他热情非常的门房此刻也像看不见他,都一个劲儿地围拢了偃师玦。只有偃师玦转过头来,半是怜爱,半是得意地说:阿珏,你也一起。 他怜爱这个茫然的哥哥。 又很得意,哥哥终于也要看清这些人的本质,哥哥终于要明白,世上只有他给出了全部的真心。 张道长对偃师珏的进入很有不满,但碍于偃师玦在场,终究没有多说。 兄弟二人一道坐进客厅,婢女一视同仁地上茶,张道长却始终没看偃师珏一眼,而是对偃师玦笑吟吟介绍:公子尝尝,这是贫道新得的明前龙井。 偃师玦不懂茶,瞟一眼偃师珏,偃师珏便接过话头:雨前上品,明前珍品,道长果然家藏丰厚。 张道长的脸皮抖了抖,却只是别扭地回了一个过誉了。 寒暄之后,偃师珏便准备磋商正事,但他也不是傻子,看得出张道长以貌取人,把他当成了不受待见的祸星。 所以这话只能由偃师玦去说。 犹豫片刻,偃师珏先起了个话头:说起来,不知张道长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我们兄弟生辰,曾请您来我家掐算一卦。 张道长低头喝茶:不错。 偃师玦接到暗示,开口道:当时你说我们有不祥的祸星,是不是看错卦了?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说法。 再大胆些,他想说这老匹夫就是讹诈。 张道长一抖,忙对他道:岂敢岂敢!令尊对此事这般上心,贫道岂敢怠慢!你们出生那天本就天生异象,弟弟出世时还克死了生母,这种事放到谁家都是大不祥的征兆,可不是贫道看错啊! 偃师珏沉了沉气,温言道:道长的本领,晚辈自是明白。不过俗话说,成事在天,可谋事依然在人。虽说天意是不看好我们双子,但只要我们兄弟齐心协力,心意相通,不应该更加其利断金、事半功倍吗? 天命岂是你一个小子能看通的。 天命固然要紧,可人心才是关键。天命看差了不碍事,只要人心始终坦荡正直,想必结果也不会太坏。 阁下莫非是在含沙射影,说贫道不够坦荡正直? 不敢!道长是长辈,我们是晚辈,家父又迷信鬼神 张道长大手一挥,拂尘一甩,冷脸说:迷信?鬼神?贫道和你这书都没读过,却自命清高的伢子说不了什么。还是偃师公子说说,难道您也是为这鸡毛蒜皮的琐事过来? 偃师玦就知道这厮冥顽不灵,索性也和他直言:没错。我们两个人没有谁是灾星,也没有谁是恶种,道长倘若空闲,就帮我们再算一卦,扫清那些流言蜚语吧。 张道长卸下笑容,斥道:无知小儿! 偃师玦猛地拍桌,起身冷脸喝问:大胆!明城岂容你这神棍招摇撞骗,今日过来是为警告,你再油盐不进,休怪我回家禀明父亲,把你这假道撵出明城! 偃师珏惊呼一声:阿玦! 他立即慌了神色,急忙去拉张道长的衣角:道长息怒,道长别和他一般计较 张道长拂袖甩开了他,偃师珏本就一个月没吃什么东西,腹中空空、四肢无力,这么一甩,立即滚到一边,额头撞上桌角,鲜血哗哗流了下来。 偃师玦勃然色变:你这假道还敢伤人! 张道长冷哼一声:公子莫怪!贫道看你是被恶种蛊惑,鬼迷心窍,好了,贫道这便拜访令尊,把这事与他好好磋商,定寻个吉日来帮公子驱赶小人! 张道长,公子他只是无心之失 何时轮到你个孽种插嘴!趁着偃师玦还没扶起哥哥,张道长一脚踢过去,偃师珏当即滚在地上,鲜血糊了满地,头晕目眩:阿玦,快扶我起来 偃师玦这回却是彻底红了眼。 不等偃师珏说完,他已就地举起一张椅子。这些时日他在朝都日夜锻炼,武功未有进益,可力气大了不少。 张道长面色陡变,一面叫着公子,一面仓皇躲闪。 奈何他生得庞大肥胖,为了讨好偃师玦又屏退了周围下人,这会儿被一个八岁的孩子追赶,竟然还有些招架不住的意思。 偃师珏失血太多,一边哀哀地叫唤,一边又急得想要爬起。 可他越急,便摔得越狠,无奈和惊慌之下,偃师珏的眼泪也跟着喷涌出来:阿玦,快回来,别做傻事! 这一流泪,更加刺激了偃师玦沉寂已久的杀心。 他在朝都受了一个月的气,回到家还要看这肥道对哥哥百般不敬。 实在是忍无可忍,他也无需再忍! 就这么想着,偃师玦咬牙将椅子砸向了张道长。 这一下正中额头,张道长浑身一僵,顿时软瘫下去,除了呻/吟,再无还手之力。然而偃师玦还没有停手的意思,他便看准了那颗脑袋,一下连一下地拼命砸去,直砸到对方骨断肉陷、面目全非。 第275章 四溅的鲜血吓得偃师珏再不敢出声,他呆呆看着眼前变故,不知过去多久,久到他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偃师玦惊叫喊他:哥哥! 偃师珏的眼眸剩一道缝,看见那张满是鲜血的脸向自己逼近,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剩一句惊慌无比、却本能一般的:当真是天生恶种。 - 我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你? 偃师珏,你真的不知道答案吗? - 好恶心。 偃师玦,你何德何能长一张和他一样的脸? - 如果秦鹿真的杀了那六个考生,你会怎么想? 凤曲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但恰好的是,他自己也想过无数次,所以答得异常流利: 为了救青娥一人而杀六人,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件麻烦事。我对那六个人会很抱歉,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弥补他们的同伴和亲友,但不会因此说秦鹿的坏话。就算有错,错的也是自己不能保护青娥,只能依靠别人的我。 玉衡缓缓闭上了眼,唇边却溢出悲凉的自嘲: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原来偃师珏童年的那句话,说不定是在说他自己的无力导致了弟弟震怒,从而害死道长。 原来还有第二种可能,是连恶种的评价,他的哥哥都愿意一同承担。 所以哥哥至死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恨他。 珏是双玉相并,玦却是有缺之玉,都表决绝相离。 如果能多问一句就好了。 如果能更早一点想通就好了。 不然你还想顶替吗?你要是有了那种自不量力的想法,绝对会后悔的。 秦鹿不愧为秦鹿,果真棋高一着,一语成谶。 可让他后悔的,从来就不是秦鹿。 凤曲看着他的神色在光影中迭变,一时有些担忧:你还好吗?如果是累了,我改天再来看你。 不用来了。玉衡说,别再来了。 凤曲面色微沉,他没能问出什么东西,实在有些不甘。 可玉衡已经抬起了脸,对他挤出一抹异样的笑容:别担心,我会去找你们的。 咦? 你啊,不止觉得自己和我的蠢哥哥很像吧。其实你也知道,我和秦鹿更是一样心狠手辣,还都是不祥之兆,对不对? 凤曲下意识地起身,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秦鹿是我的好老师啊。玉衡无辜地眨了眨眼,八岁那年,就是他教会我怎么做一个趾高气昂的大人。如今我学艺不精,当然要继续虚心求教。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说,我失去哥哥之后该怎么活啊? 如果让秦鹿也失去你,他就能教会我这个了吧? 凤曲腾地退了两步。 他第一次意识到,有些恶,竟能无可救药到这般地步。 第084章 道心盛 凤曲不打算杀他。 或许这正是偃师玦追求的结局,所以他不愿这样便宜了偃师玦。 而且偃师珏的良苦用心,确实让人不忍辜负。 和偃师玦分别之前,他曾不知疲惫地试图攻击凤曲。 他对自己的杀心不假,整个人都如走火入魔。 事实上,偃师玦的未来是可预见的。 偃师家的荣光不复,兄弟阋墙的丑闻已是甚嚣尘上。武功稀松平常、又不曾继承祖辈的偃师之术,此刻状似疯癫,不知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单是为了保住弟弟的性命,偃师珏已经机关算尽、舍身入局,不知那时他是否猜到了偃师玦的此刻,又是否犹豫过只留弟弟一人苟活。 偃师珏又有什么了不起!偃师玦双目猩红,在昏暗的屋子里不知疲惫地扑杀凤曲。 然而凤曲的轻功远在他之上,偃师玦连他一片衣角也难捕住,只能泣血一般尖声唾骂:他还不是杀人了!装什么清高正义,他杀起人来,又何曾比我手软?! 他杀了考生啊!那些考生可都是他亲手杀的!还有我!他就用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手,他才八岁,就能把我千刀万剐!! 凤曲的右手按上了剑,却只是一瞬,又默默地挪开。 他将眼神移走,不去看偃师玦狼狈癫狂的模样。耳边能听到他一次又一次扑袭失利,肉/体撞上陈旧的房屋,房梁和门窗都被撞得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坍塌成墟。 却又只是摇晃,直撞到偃师玦头破血流、皮开肉绽,眼泪和污血混在一起,斑驳虬结成一块块不堪入目的污垢。 仿佛一只永生不得冲破囚笼的鸟。 最后,偃师玦已被啃破了的指甲抓上紧闭的房门,一道道白痕和着血痕蜿蜒而下,犹如血泪: 他凭什么说我是恶种?他和我,能有什么不同? - 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同? 难道真是鬼神之说,弟弟生来就必然是个恶种? 第276章 阿珉,你认为,他对他的哥哥到底是什么心情? 「嫉妒吧。」 嫉妒? 阿珉也是突然被他提问,答得有些仓促。 沉默了几息,阿珉才微带迟疑地道:「嫉妒哥哥光明磊落,自己却不为人知?」 他只是信口猜的,但凤曲不知为何沉默了许久。 久到阿珉以为他又在走神,这个话题已经可以宣布结束。 却听到凤曲轻轻地反问:那你呢?阿珉。 你也会嫉妒我吗? - 在阿珉回答之前,五十弦的惨叫先声夺人:boss! 她从客栈外飞奔而来,一路连窜带跃,速度快得惊人。但在五十弦的身后还紧紧缀着一道玄黑的影,穿堂风般扫进客栈,不等凤曲回神,五十弦已经窜到他的背后,单刀一收,用手指向门外:boss!他们想绑架我!! 什么凤曲望了过去,只见房门大开,一道劲瘦的黑影长身而立。 似乎早就料到五十弦会找凤曲求助,来人手里金钩飞旋,仿佛割开长夜的流星。一刃瑕霍霍转着金钩,眉间红痕刺目,面冷如水:让开。 五十弦呜呜咽咽地缩好:boss,我打不过大师兄。 凤曲: 难道他就打得过吗? 不过眼前的一刃瑕明显不是全盛状态。 他的肤色一片苍白,缁黑的眼眸也不如往日神采。虽然黑衣隐藏了身体上的伤疤,但看他执钩的力道,凤曲也能猜到一刃瑕果然受过重创。 那个,都是同门,有什么矛盾坐下来好好沟通 没有矛盾。一刃瑕说,五师妹武艺不精,我要带她回鸦继续修行。 五十弦大声反驳:我还不精?这一辈除了你谁能打过我啊!有本事你等我积分再多些我就不该跟秦鹿求情! 凤曲愣了愣:跟秦鹿求情? 一刃瑕的脸色遽然涨红,金钩再不顾及同门情谊,直冲五十弦飞掠而来。 凤曲看得心惊,一脚撩起木凳,堪堪挡开了那道索命的金光。来不及松口气,一刃瑕的压迫感倾然而至,似乎随着秦鹿二字入耳,他的情绪也变得躁动起来。 这场恶战恐怕躲无可躲。 凤曲将五十弦往桌下一塞,自己翻身纵上窗台,引剑挡下一记金钩:要怎么做,你才肯放她一马? 除非她能胜过我。 这未免强人所难,阁下毕竟是大名鼎鼎的第一刺客 一刃瑕的目中一派阴冷,听着凤曲的恭维,忽然杀心大炽:碎嘴,我就杀了你再带师妹回家! 说罢,他也跃去窗台,借半截垂萝一荡,金钩化如斜阳万缕,又如焚风迫面,直逼凤曲而去。凤曲早有预料,身法一轻挂去树梢,花枝竞相为他掩蔽。 金光便在花间肆虐,纷纷扬扬,挡了一刃瑕的眼睛。一剑错成九星,反从暗中刺来,剑影之后,正是凤曲凝神郑重的脸庞。 二人很快缠战在一起,掠如双燕,振得落花无数、蝉鸣骤哑。 电光石火间已是数百回合,铿锵激鸣不绝于耳,五十弦趴在窗边看得咋舌,浑然不知房中又走进了三人。 一手猛地拍上她的肩膀:这又是唱的哪出好戏? 话里颇有些夹枪带棒、咬牙切齿的意味,五十弦一抖,尴尬地瞟过去:哎呀,阿露姐他们、他们英雄相惜,切磋切磋。 三更雪在旁大笑:妙极妙极!能和大师兄有来有回的英杰也是难得一见啊! 商吹玉的脸色则比秦鹿还要难看:五十弦,你不知道老师身上有伤吗?万一伤到根骨 三更雪嗤声打断:那有什么要紧,大师兄一样有伤,不是一样平分秋色?行走江湖岂有毫发无损的道理,我们鸦向来都是伤得体无完肤才能有所进步。 若不是一刃瑕执意逼她回鸦,五十弦当然也不想惊动凤曲。 可同队之中,商吹玉不精近战,秦鹿更是跟一刃瑕结了梁子,她自己又打不过,总不能让穆青娥去打一刃瑕吧? 说这些话,你都不羞愧吗?但她还得刺两句三更雪,一直以来可没见你受什么伤,那些伤都让我和大师兄受尽了。 三更雪微笑道:伤在你们身上,还不是疼在我的心里? 五十弦翻个白眼:那你就该劝住大师兄,你看,他跟boss这么一打,俩人伤口又得裂开了。 平心而论,一刃瑕到底伤在何处,五十弦还没问过。 只是从她看过的剧情和秦鹿表现出的态度推断,一刃瑕多半是中了秦鹿的杀手锏那东西对精神的打击,应该远胜过肉眼可见的外伤。 三更雪听了她的劝,果真懒洋洋对一刃瑕喊话:大师兄,五师妹叫你停手呢!可别真打坏了倾少侠! 但很明显,他完全不觉得一刃瑕会吃亏。 不如说,在鸦的门生眼里,大师兄已经接近了无所不能。除却神出鬼没的门主曲相和,一刃瑕从未输过任何人。 第277章 包括此刻,三更雪也只是笑眯眯地安抚五十弦:放心,大师兄有分寸的,只要你听话回家,没有什么不能商量。 三更雪,让你侥幸掐准了一次,就飘飘然得有些过度了吗? 秦鹿同样笑眯眯地看向了他。 两只狐狸的视线于半空中交锋,激烈得五十弦都幻听了火花噼啪的声响。 商吹玉则专注地看着战局:老师会赢。 - 经过未央的调教,凤曲的武功的确大有进益。 但要和一刃瑕这等经验老道的刺客动手,刚一接触,凤曲便感到极大的压力。他还有一身未愈的外伤,稍微动作,又要迸出血来,将青衣染得暗红。 一刃瑕也不轻松。 自从和秦鹿交手之后,他便长久困在梦里。日日神思恍惚,眼前总有衣香鬓影、摄人心魄,稍不留神,就会全心全意只记得那双金色的眼眸。 和回忆同时漫上心头的,还有陌生的燥热和渴望。 一刃瑕半生与杀伐为伴,除了同门亲友,就不曾接触过旁的感情。对这洪水猛兽一般的私欲更是闻所未闻,他只觉得是自己失了自持,根本不敢向熟人请教 也就五十弦窥出一点异样,在他刚刚转醒的半夜,亲自翻窗过来苦口婆心教授一番。 他的师妹,居然这么懂! 那岂不是说明,秦鹿这帮人已经对他师妹下手了?! 一旦有了这个猜测,一刃瑕的怒意越发高涨,看向凤曲的眼睛也是怒火熊熊。 这三个男的都长得妖里妖气、狐媚心窍,连他都中了诡计,女儿身的师妹怎么可能逃掉! 所以眼前这小子看似仙风道骨,私底下肯定跟那秦鹿一路货色! 「退。」 金钩扎进树干,一刃瑕借力飞踢。阿珉换了身体,剑招随之一改,方才还显得轻灵飘逸的醉欲眠一瞬变得杀气凛凛。 他没有再用保守的格挡去面对一刃瑕,而是将身往树下一沉,状似坠树的瞬息,身体又柔韧地反弹而回,一剑刺向了刚刚扫过,正背门大开的一刃瑕。 剑走偏锋,一刃瑕却也拼着中他一剑的威胁,猛地向后飞踢。 二人都收了先前试探的意思,一人因着秦鹿靠近而头痛欲裂,一人拼着一身血淋淋的外伤,四目相对,却都冷冷的一片,除了对胜利的渴望,就不剩下其他。 一刃瑕又感到了一股邪火窜生。 可他再也不会分心去恨秦鹿,而是迫切地注视着眼前少年。 这是第一个同他缠斗到三百回合的剑客。 若能折下此人 另一种兴奋替代了秦鹿遗留的欲望,一刃瑕的眼睛转也不转,哑声说:你,很不错。 阿珉淡淡地抬一下眼:我知道。 - 胡缨曾经说过,他的大忌便是对敌相持之际难免心急,一急,就会疏于防范,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阿珉不曾反驳,也因为胡缨确实点穿了他的问题。 前世他的武功一半来自对杀戮的习惯,一半来自醉欲眠本身的玄妙。但这两者都对他各有利弊,前者使他难耐凶性,后者又让他太过依赖醉欲眠相伴的心法轻功。 一刃瑕便如一面天赐的镜子。 映出的,就是那个凶性勃发,心燥如焚的他。 杀欲是他门的法宝,也是他门的障门。 如果能像凤曲那样不带杀气地出剑,他就能藏住真正的杀剑。 但他不是凤曲。 而且一刃瑕比他更早习惯杀戮,也更早驾驭杀心。 他得比一刃瑕更加熟练地藏起疏漏,更加迅速地找到破绽。 需要为了真正改写悲剧而努力的人,可不只是凤曲啊。 「阿珉?」凤曲感受到他难得驳杂的心绪,不禁有些担忧,「也不用太激怒他的,打不过就先退两步,这是一刃瑕,输了也不丢人。」 阿珉却安静得出奇。 他的步法变得稳健,剑招也越发凝实。 相比起从前千变万化、令人难辨真伪的剑花,今日的每一次出剑都迅疾而扎实。 若说以前是万虚藏一,今天就是一化万象,看似被躲开的剑招都会以意想不到的改式杀回,一以贯之、一气呵成,让人防不胜防。 我的确嫉妒你,阿珉道,但那些就该属于你。 他嫉妒着此世的倾凤曲。 嫉妒他仍有且去岛这个等候回归的家乡; 嫉妒他不必忍受一路非人的磋磨; 嫉妒他还有一线希望寻找身世的真相 嫉妒他,说不定真的能改写悲剧,实现那个遥远的愿景。 所以,他绝不能让自己白白嫉妒。 如果凤曲不能成为幸福快乐的倾凤曲,那他的嫉妒心岂不是和笑话无异。 「」 剑比任何时刻都要轻盈。 心跳比任何时刻都快。 眼前一切风景都清晰无比,一刃瑕的身法、三更雪的笑意、五十弦的焦急、商吹玉的紧张、秦鹿的审视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的杀气 一刃瑕面色微变,似乎对他的剑招有些困惑。 少年好像变了一个人。 第278章 他的身法越发的行云流水,如石火电光,每次停留都只消眨眼的刹那。更怪的是,他的剑招褪去了眼花缭乱的障眼法,每一剑都变得杀气腾腾,让一刃瑕每次都得严阵以待。 其中最凌厉、最冷冽、最瘆人的剑,竟然就是沉默的少年本身。 藏不了杀气,就让每一剑都带上纯粹的杀气。 这便是阿珉的破局之法。 - 「那么我真有些理解偃师珏了呢。 「这些只属于我一个人就太无趣了,阿珉,我们应该比兄弟更亲密才对吧?」 凤曲道:「换你来做倾凤曲,怎么样?」 第085章 玉城会 且去岛久居海外,声望不显。鸦则叱咤大虞,尤其是门内久负盛名的一刃瑕,向来所向披靡,无敢招惹。 所以一刃瑕落败的这件事,本身就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阿珉完成了一场破而后立的觉醒,他对剑法的领悟一骑绝尘,凛冽剑意仿佛通天,召来漫天神佛为他睁目,瞬息的压迫甚至盖过了一刃瑕无往不利的杀气。 眼花缭乱的金光错影中,剑芒如雪,万息落定。 金钩直剜他的心脏,只剩半寸的距离。 而剑悬停在一刃瑕的颈边,剑锋已经割开了一道微小的血痕。 输的是你。 酣畅淋漓的对决,犹如一个讯号。 在倾九洲消失之后,时隔九年,大虞终于再感受到且去岛这座门派的威压。 三更雪一向弯如牙月的笑眼,破天荒地睁开了:大师兄? 窗边张望的几人神情各异,最后挤进来的九万里失声大叫:不可能!我不相信!! 果然是老师赢了。商吹玉的眼睛微亮,胳膊被五十弦蓦地攥紧:这就是boss的水平吗明明也不是剧本里既定的决战 一刃瑕淡色的嘴唇颤了颤。 自有记忆以来,除了师父,他还不曾输过任何人。虽然同门都将他和五十弦并称双英,但一刃瑕向来以首徒自居,也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远在师妹之上。 正因为此,他才千里迢迢来找落单的师妹。 他是大师兄,是首徒,是所有门生的英雄兼兄长。 只有接过师父江湖第一的衣钵,他才能如师父一般,在风雨飘摇的江湖中死守师门他不能输给任何同辈才对。 大师兄!三更雪的呼唤叫醒了他,一刃瑕幡然回神,眼前的阿珉还未收剑,看他的眼神如视死物。 那是一刃瑕最熟悉不过的神态,他也曾不止一次像这样打量猎物。 那几个字实在难以启齿。 一刃瑕握着金钩的手仍在颤抖,豁出命去,他也想将此人绞于钩下。此子不除,来日必成大患,而他现在只要再进一步,牺牲一个他,就能换下且去岛引以为傲的首徒。 大师兄,你认输啊! 不过犹疑了几息,五十弦的声音竟然就压过了三更雪。 九万里也像被她点拨,跟着大叫:大师兄,快回来、快回来!你还有伤,大师兄,先回来吧!! 一刃瑕的嘴唇抖得更加厉害。 脖子边上的寒意却倏然远了,阿珉利落地收回了剑,垂下的目光只在金钩上一掠:承让。 他从来不在乎嘴上的胜负。 他赢了,他自己心里清楚。 - 倾凤曲便在一夜之间声名大噪。前来拜会的考生络绎不绝,可都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 还是坊间有了新的传闻,称倾凤曲在对决中身负重伤,不得不卧床休养这才稍微平息了众人的怨气。 只有凤曲这个和阿珉共享一具身体的才最清楚。 他们在明城逗留近两个月,连他脸上那些伤痕都已脱痂愈合。这些客人一概见不到他的真容,都是因为阿珉不见外客而已。 阿珉他自从接管身体,好像就变得更加害羞了。 闭嘴。 「」凤曲颇有几分委屈地狡辩,「我只是自己想想,哪有嘴了?」 阿珉这些天都闭门不出,独自运着心法,日夜不停地修复伤损的筋脉。 然而他辛苦成这样,把身体搞得一塌糊涂的元凶还在乐呵呵琢磨他的人际关系阿珉牙关紧咬,非但不能感受重掌身体的轻松,反而更怨恨起凤曲的泼赖。 那就换你 话音未落,他的意识刚刚退去小半,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往地上一栽。 凤曲在颅内叫唤:「不要不要不要」 上次他打算交还身体时,凤曲就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夜,连饭都不吃,逼得他不能不接手。 美其名曰:「我希望阿珉能把人间体验个爽。」 说的比唱的好听,想的比长的还美。 心法运完一个周天,身体越发轻盈。阿珉呼出一口浊气,房门恰被人敲响:凤曲,有客人。 似乎料到了阿珉会拒绝,穆青娥特意补了半句:是曹瑜他们。 「哎呀,是老熟人,那可不能拒绝。」 第279章 「那就赶紧把人请进来吧!」 阿珉揉了揉微疼的太阳穴:进来吧。 曹瑜、明雪昭和阿绫三人便在穆青娥的指引下来到房间,敲了敲门,刚入内,明雪昭先笑着打趣:倾兄现在好大的威风,拜谒的名帖都要堆成山了吧? 曹瑜继续说:子邈他们出城不久就听说了你和一刃瑕的对战,懊悔得不得了,说早知道就多留几天,现在还想快马加鞭回来亲自向你道贺。 他们确实很熟,对谈间就已自觉落座。 虽然阿珉不像凤曲那样殷勤地倒茶,但两人都不见外,没有茶水也不会觉出异样,照旧笑眯眯地和阿珉说话。 只有阿珉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他本能地板着脸,也知道这副表情不适合面对熟人,可要他挂上凤曲那样甜丝丝的笑脸 他宁可不适合。 「阿珉,你是完全不会笑吗?」 阿珉冷冷地回应,多嘴。 下一站,倾兄预备往哪儿去呢?曹瑜问,我们听说了信物之事唉,明城这一趟实在惊险,失之交臂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倾兄想必不是半途而废之人,再往前走,兴许还有机缘。 明雪昭也叹:我们一样失去了子邈和邱榭两个同伴,不知到了玉城能不能遇上有缘人。 阿珉总算找回一点声音:不问云镜生吗? 云姐姐她明雪昭摇摇头,她说自己受过沈大人的恩惠,所以在玉衡软禁沈大人的时候冒险解围,因此成了玉衡的眼中钉,脸上也落了那道疤。当时,是玉衡的哥哥救了她,才让她不曾和沈大人一同罹难。现在,她只想陪着恩人,不愿再去别处了。 陪着恩人。 但活着的分明是她的仇人。 阿珉低头不语,也没有拆穿云镜生的谎话。 曹瑜道:谢昨秋也被押往朝都了,不知等他的会是什么。 想来不会好过。明雪昭目露怜悯,他也只是想为沈大人平冤,怪可怜的。可惜今上雷霆手段,和沈大人又没什么情谊,恐怕不会网开一面。 不过谢昨秋似乎和倾兄有过几次交流,倾兄对他印象如何? 阿珉答:没印象。 一句话又把两人的好奇堵了回去。 曹瑜怔忡片刻,不禁关心:倾兄今天好生古怪,难道真是一刃瑕伤到了哪里?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叨扰了。 明雪昭也跟着起身,却听阿珉问:你们去玉城? 明雪昭一愣:是。凤曲也去玉城吗? 还没定。 去玉城其实不错,现任的天玑不愿干涉江湖,特意请了空山老祖来主持考试。虽说玉城都被鸦和十步宗两派把持,但老祖在世,他们都还不敢翻了脸去。要我说,就得空山老祖那样的前辈才够坐镇大局。 凤曲便问:「空山老祖是谁?」 阿珉答:一个老家伙。 「那玉城的考试难么?」 明雪昭分享说:据说老祖设的考题很重团结,你们队伍肯定没问题了。 凤曲:「团结啊?那前世的你肯定大有问题。」 阿珉的脸又板了回去。 - 曹瑜他们没有猜错,凤曲一队的下个目标,的确就是玉城。 告别曹瑜的队伍之后,他们也踏上了自己的道路。 虽然少了明城的信物,但对他们而言,这一程能全身而退就已不易。败在阿珉手下的一刃瑕也果真没有再强求五十弦,只是三更雪和九万里偶尔会来啰嗦几句,都止步于劝解,至少没再动手。 大师兄虽然固执,但一向言而有信。他既然输了,短时间内总不会食言。 马车颠簸前行,车上人语断续。 五十弦还在怀念当天阿珉的英姿,秦鹿恢复了平日蒙头大睡的做派,商吹玉在外赶车,阿珉则把嘴缝上,任凭五十弦唠唠叨叨,他都一语不发。 五十弦说得喉咙发干,埋怨道:boss怎么都不理人,是端上前十的名侠架子了吗? 穆青娥给她倒一杯茶:是你太聒噪。 我哪有聒噪!小穆,你不能总偏心boss吧 我谁也不偏心。 胡说,小穆你就是偏心!亏我还下定决心追随你们,受不了了啦,我要跳车! 凤曲好心支招:「像这种时候,你就可以说两句话。五十弦性格跳脱,随便你说什么,她都能圆上话去,也能活跃气氛。」 耐不住凤曲的恳求,阿珉迫不得已开了尊口:你想死吗? 声如冰玉,冻彻人心。 五十弦: 穆青娥: 五十弦吓得眼泪直流:我知错啦boss!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虽说我主打一个凑人数的作用但我还是有用的!!! 车正在下坡路上,现在跳下去滚上几尺,说不定就能撞上什么东西,然后脑袋开花。挺危险的。 第280章 阿珉觉得,他算是在表达关心。 而五十弦因此打消了跳车的念头,说明他的表达也算到位。 凤曲:「到底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阿珉似乎极不擅长把握说话的语气和表情,不管说什么话,都像在对人宣战。熟悉些的还能忍耐,放到外人眼里,简直一言一行都在挑衅。 偏偏当事人还毫无自觉:又不会输。 就是这种得罪人也不知悔改的态度,让凤曲更加恨得牙痒。 穆青娥原本还想问问有栖川姐弟的事,但看阿珉这副表现,也不禁心生疑虑,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开口。 秦鹿则是早就看穿阿珉和凤曲的差异,别说找他搭话,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马车在沉默中渐渐接近了玉城,好在两城相距不远,这次沉默也没有持续太久。 商吹玉吁地勒缓马匹,敲敲车门:老师,玉城 少主! 一声高亢的惊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商吹玉眼眉微沉,暂缓动作。五十弦则从车窗探出头来:好熟悉的声音。 只见一团红艳艳的影子从不远的城内倒飞出来,像是被人投到半空。而那点红影在空中伸展四肢,唰地坠地,退出四五丈远,脚下激起了弥眼的烟尘,声势相当惊人。 噗咳咳咳!!老祖你你骑人大肾!!!红影落得狼狈,还有两点身影从城中追来:少主!您没事吧? 被人从城里活活丢出来的,正是莫饮剑本尊。 离开明城,他便换回了自己最喜欢的红衣放在外边显得高调,但在玉城,这是莫饮剑作为十步宗少主引以为傲的特征。 然而,此刻红衣上挂得满胸满腰的金钱吊饰都在激鸣不止,它们碰碰撞撞,一串串金光犹如一道刺青刻在脸上,争相向外人介绍: 这个被空山老祖丢出玉城的倒霉蛋,就是十步宗的莫饮剑。 这还让他怎么忍?! 偏偏前来救他的白不簪还咳嗽两声,小声提醒:少主,是欺人太甚,不是骑人大肾。 什么欺人人/妻的,本少主管不了了!莫饮剑猛地捶地,乌刀出鞘,空山爷爷!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过去,不然、不然我就 像是为了回应他的撒泼,风中卷来一片落叶,啪地拍在莫饮剑的脸上。一道浑厚遥远的话音从空中飘来,却没有人能看到说话的人身在何处: 你这浑小子,真是冥顽不灵。罢罢罢,就再给你一次进城的机会。五丫头,你来替老夫教训他。 看热闹看得正起劲的五十弦浑身一震,来不及应声,莫饮剑转首瞪了过来。看到她从车窗里钻出的脑袋,莫饮剑磨了磨牙:什么灵不灵的?你让我过去,就万事皆灵啦!老祖,你怎么就不信,挖你人参的明明就是这家伙啊! 五十弦脆声答应:晚辈知道了!老祖放心,我boss一定能把他揍清醒! 阿珉:? 又是一阵风过,卷起了车帘,露出阿珉背窗而坐,神秀毓灵的身影。莫饮剑抬头张望,嘴上骂骂咧咧:波斯?什么波斯?谁敢揍本少主?本少主才要揍得你满地找牙呢! 这一眼,就对上了阿珉的背影。 后者恰好回目远眺,眼眉微压,一派清冷气色。半节瘦竹是阿珉的发簪,乌发垂落,雪纱如雾,只是一瞥,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凌然傲然之中,叫人不敢逼视。 莫饮剑整个人都一激灵,双唇无声地一碰,脏话尽数吞回了肚里。 白不簪看出自家少主的失神:少主? 窗帘已经飘了回去,又掩住了那张惊艳无匹的脸。 莫饮剑这才渐渐回了神,口中却还在喃喃:天仙。 本少主刚才,看到天仙了啊。 第086章 道相歧 和其他城池相比,玉城简直就不像供百姓生活的地界。走近了看,他们就发现,偌大的玉城竟然是一座封闭森严、城墙环护的禁地。 高耸古朴的城墙远胜过之前所见,居高临下的投掷武器时刻蓄势待发,警戒着所有的外来者。随着马车行进,投石器和滚木便源源不绝地朝他们冲杀而来,宛如对考生的第一道考核。 商吹玉虽然有些惊讶,但反应奇快,驾着马车左窜右躲,避开第一重机关。此时高墙之上又是箭雨齐发,车内四人各自有了行动,或从车门、或从车窗四散而出,五十弦一手携上穆青娥,秦鹿步法缥缈,阿珉更是气定神闲,万千暗器难近他分毫。 混乱中唯有马匹嘶鸣,被商吹玉引着躲去箭雨稀疏的偏僻。同时,阿珉身形一飘,凌空踏箭,青衫曳出一条犹如流电的影,反而逆着箭雨向城墙掠去。 哦?空山老祖含笑的话音响起,听上去颇为赞许,你们这队,倒是有点意思。 箭雨骤停,仿佛故意给阿珉断了后路。 但他的身形犹未停滞,顶着莫饮剑发光的眼睛,阿珉睬也不睬,一脚往他头顶借力一蹬。 白不簪遽然变脸:你怎么敢?! 第281章 却被莫饮剑一手拉住,目露惊痴:她、她、她她踩我! 此时一声破空,商吹玉压着阿珉的脚步,从后方拨弦射箭秦鹿亦从一旁杀出,身法穿梭,轻灵如雾。 不错、不错。 阿珉引开了绝大多数的暗器,秦鹿便趁机直上,杀他个措手不及。 空山老祖的大笑声渐渐远了,但在秦鹿堪堪踩上城墙,即将一袖挥开戍守的官兵之时,老祖道:开门,让他们进吧。 - 玉城自古以来就是流犯逃窜、恶人横行的苦寒之地。本地人要想生存,自幼就得学得凶神恶煞、目无法纪;外地人要想落脚,更是只有投靠鸦和十步宗之一的去路,否则就等着被当地人生吞活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正因为它的臭名昭著,天玑被派到这里,都似削了威风,常年托病不出,就连盟主大比这等要紧的差事,也匆匆托付给空山老祖这位声名远扬的老前辈。 好在空山老祖的确名副其实,有他坐镇,玉城考核经历大半年,竟也没有传出什么噩耗。反而是临近的宣州、明城频频出事,让玉城更显得稳定可靠。 走进城中,众人便更加理解了玉城的特产。 在这里,所有人都磨刀霍霍。每一步都有可能触发什么机关,一旦露怯,厄运就会接踵而至,仿佛一套连环杀招,非得把外人都赶尽杀绝一般。 你们可留意些!五十弦好心提醒,玉城民风淳朴,什么钱袋啊首饰啊都要收好,坑蒙拐骗那类小事,官府可懒得管。 说着,她还专门看了秦鹿一眼:那种看上去柔弱可欺的小姐夫人也很容易惹人注意。 秦鹿笑吟吟挑了挑眉:哇哦。 不过五十弦也没有说谎。 走进城里,连凤曲都能感受到那些垂涎欲滴的眼神。难怪空山老祖将门槛设这么高,没点武功进来这里,绝不亚于刀下鱼肉,任人分食。 他们五人个个年轻,一看就武功不俗,换到外边只会引人忌惮。可进来明城地界,投向他们的目光竟还这么虎视眈眈。 「了不起。」凤曲啧啧,「莫饮剑真有本事,在这种地方,还敢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 说曹操曹操到,阿珉还没来得及回应凤曲,就听身后一道明显端腔拿调、压沉了嗓子,故作低沉的话音: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环佩琳琅的脆响。 阿珉蹙眉望去,只见一顶小巧的红珠金冠跃然眼前,来人比他矮了些许,但察觉到这份差距后,他就立刻抬高了头。 阿珉低头看看,对方的那双脚也踮了起来。 五十弦被他吓得不轻,破口大骂:莫饮剑,你有病啊! 红衣金冠的莫饮剑才不理她。 一会儿不见的功夫,他的胸前又多了一串青白玉璎珞,腰封上金丝缠珠,挂满了名贵珍稀的珠宝翠玉。 竟然比刚才还要花枝招展,好像特意给谁展示一样,整个人都像个行走的宝器匣。 穆天仙!在下十步宗莫饮剑!我爹说,身为男儿要内外兼修,文能出口成章,武就盖世豪杰!他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取鲸吞未饮海,剑气已横秋之意 穆青娥歪了歪头,打量那个殷勤地朝着阿珉耸动的背影。 是她听错了吗? 那家伙刚才管倾凤曲叫穆天仙? 阿珉寒声打断:滚。 莫饮剑愕然瞪大了眼睛,大叫:你你真厉害!女扮男装是吗?竟然连声线也仿得如此之像!! 阿珉: 白不簪看得双耳羞红,急忙上前拉开了自家少主,垂首致歉:抱歉,少主他不善交际,还请少侠 话语一顿,白不簪的目光落在了阿珉腰上的佩剑。 传闻中的穆青娥分明是个医师,怎么可能佩剑? 白不簪双眉一攒,抬目审视片刻。对方的身量体型都有几分眼熟,虽然还显清瘦,但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女儿身。 倒更像是那天穴外偶遇的 少主,快别丢人了!桑拂看得眼皮直跳,也上前来拽人,快走快走,快跟人道歉,对不住啊,吓到你们了。 她就不像白不簪那么客气,提上莫饮剑就押着回走。 莫饮剑犹且不甘,挣扎着回头喊:天仙!你轻功好生玄妙,能不能跟我比上一比?你听我说,我师门是取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之意!我就是内外兼修、文武双全的那种人啊天仙! 阿珉: 连日养伤,都被穆青娥的补药精心伺候着,又不出门见光,他的皮肤的确养得有些白皙如玉,精神也日渐转好。 但怎么说都不该被认成女人吧? 凤曲大笑:「他还内外兼修文武双全呢!」 阿珉:你不也女扮男装貌若天仙? 「」 第282章 才反应过来的商吹玉蓦地变了脸色,气到结巴:他、他敢轻薄老师?!我要杀了他!! 商吹玉握弓的手颤抖不停,秦鹿已是忍俊不禁:莫非是被踩了那一脚,踩得正中心上? 五十弦:噗哈哈哈老娘能笑他一辈子!!! 旁观了全部闹剧的观天楼人这才开口: 诸君的私交我们概不过问,接下来,贫道会对玉城考核的规则稍作讲解。 众人微敛神色,静等后话。 玉城的考核共分五轮,每过一轮,就能向前行进一座县城,待到五轮之后,四方大侠都会在玉城中心的观天楼汇合。彼时,天玑大人就会颁发信物,如今诸位所在的孝陵,正是第一轮考核之城。 五人相视一会儿,穆青娥问:第一轮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呢? 只需要五位各自回答四个问题,就可以进入第二轮。阁下不必忧心,本轮考核绝无性命之虞,答案亦无对错之分,只要从心而答即可通过。 这话让几人更加狐疑。 如果真这么简单,莫饮剑怎么还被欺负得那么凄惨。 五十弦带头道:该不会要按照我们的答案又分出什么幺蛾子吧? 她是熟悉玉城地貌的,这里到处都是绝崖峭壁,县城与县城之间都是铁锁独桥,越往里走,县城就越分散,且都各自孤立,难以沟通。 怎么看都很适合空山老祖借题发挥。 但说话的观天楼人仅作引导,说罢就笑而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随他们猜疑。 五十弦轻啧一声,把穆青娥交付到阿珉身边:我先去看看情况,要是出了事,我就大叫,你们再来救我。 穆青娥问:我们不能一起接受问答吗? 答案不同,分到的考场便有不同,这是关乎下一轮试验的抉择。诸位从明城来,心中或有忧虑,不过,空山老祖亦对盟主大选极为用心,还请大家至少相信他的名誉。 此话说得有些谦卑过头了。 可也相当恳切,至少穆青娥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商吹玉道:左右都在玉城境内,就算分散也是临时。顿了顿,他又看向阿珉,我会和老师选择一样的答案。 换作凤曲,大概就会笑脸以对了。但阿珉连个眼神都不多给,反而拨开五十弦,把她推回了穆青娥身边:我先去。 诶?boss 道人行了一礼,侧身道:请随贫道来。 - 阿珉对空山老祖的印象不差,至少比对偃师玦要好上不少。 前世他虽然也不曾拿到玉城的信物,却是唯一输得心服口服的一场。空山老祖用他的宗旨说服了年少的阿珉,将刚刚在武功上大有进益的他的心性也带到上一级台阶。 那时,空山老祖面对杀到最后一轮考核的他,问:你为何要来参加盟主大比? 阿珉如实回答:我要面圣,要让扶桑人救我师父。 他的确只此一个心愿。 空山老祖也认可了他的诚实。 可惜,可惜他只是叹息,你是孝徒、是高手、是名侠,是你愿意成为的一切。可惜,你唯独做不了盟主。 - 道人的身法极佳,一路披风穿行,轻快无匹。 阿珉前世已经走过一遭,知道必须每一步都踩在道人踏过的地方,否则就会踩中机关,被迎面杀来的暗器耽误脚程。 他跟得极紧,毫无差错,很快就随道人穿过了整座孝陵。 途中无数居民翘首期盼,发现他没有疏漏之后,都露出了不甘和惋惜的眼色。他们无比期待着这些考生遭殃,这样,他们才能群拥而上,落井下石,从外来人的身上劫掠钱财和食物。 玉城风气如此,阿珉也无甚感想。 道人倏然转回身子,向后一飘,稳当当落在一柱石上。 那根石头是驻在悬崖边上,勾连铁桥的基石。崖下烈风呼啸,卷起黑袍猎猎。阿珉扫了一眼这座横亘在悬崖之间,却错综复杂的巨桥。 桥并不止通向一个出口。 它从半路分叉再分叉,直分出数不清的岔路,连通了肉眼难以企及的无数的彼岸。 道人开口:考核开始之前,先向您确认一件事。 假如在接下来的桥上您将遇到一个正面迎战的敌人,您是希望他比您更强,还是比您更弱呢? 来了。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询问。 阿珉垂眼,心中问:怎么选? 「诶?你选就好啊。」 这是你的考试吧? 「这是倾凤曲的考试啊!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 阿珉叹了一声:我选强者。 道人点一点头。 如果您已明知强者比您更强数倍,您竭尽全力也不过和他同归于尽,是战,还是退? 战。 道人便引他走上了那座吊桥。 凤曲还是初次这么兴致勃勃地旁观,所有压力都堆在阿珉身上,让他理解了此前阿珉的心情。有种虽然忧心,但也期待的感觉,特别是由阿珉接手这具身体,几乎比他自己还让人放心。 第283章 但阿珉显然不这么想,他的心情一直沉重,跟随道人时,每一步都慎而重之,唯恐行差一步。 越是接近下个岔路,阿珉的呼吸都不觉变得轻了不少。凤曲能感受到他逐渐紧绷的肌肉,不禁好奇:「难道真会给你一个不可战胜的敌人?现在还有几个是你不可战胜的敌人?」 不是。 「那是怎样?」 阿珉无奈地磨了磨牙:如果都照我的心意前行,那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走到最后,又是末路,难道玉城的信物还要拱手让人吗? 话到后半句,显然带了些情绪。 凤曲却静静地没有反应。 他越安静,阿珉的心跳也越急。眼见下次抉择就要来临,阿珉沉声命令:下次你来选。 「我就不。」 就说这是你的考试! 「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我们又没区别。」 阿珉的情绪不是冲着他来的。 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恐惧。他好像认定了自己的抉择只会招致悲剧,所以格外依赖另一个倾凤曲的回答。 仿佛坚信着,换了另一个倾凤曲,就一定能做得比他更好。 凤曲太了解这种逃避的心情了。 就像他也总认为换作阿珉,一切就能更变得顺利。 「别担心,」凤曲道,「我们是一样的。」 - 如果您发现自己的敌人是自己从前的恩人,再向前一步,他就会被您刺于剑下。是战,还是退? 阿珉已经不再寄希望于凤曲了。 他犹豫要不要说出和前世不同的答案,但那样就像是曲意逢迎一般倾凤曲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我会退。 凤曲的话音同时在颅内响起:「会退哦。」 阿珉:他磨了磨牙,学人精。 那么,假如对方对于天下而言又是一大祸害,除您之外,无人再有希望将他斩杀呢?是战,还是退? 「我的话,当然会选择」 阿珉垂眼静默。 他的声音和凤曲的回答一齐响起:杀了他。 - 前世的他走火入魔,屠戮众城,彻底沦为百姓眼中的大患之后,这个问题便在他的梦中反复忆起。 商吹玉固然是个难缠的劲敌,可要杀他,也绝非易事。 到了那一步,除却商吹玉,天下能伤他的人已经屈指可数。 但真正帮上商吹玉的,却不是任何一个名震江湖的前辈或者名侠而是那天突发奇想,想要徒步走去决战场地的他。 他们决战于半步巅峰,四下云雾飘渺,围观的人都只能蜷缩于山腰甚至山脚,或者攀上相邻的高山竭力遥望。 阿珉倾凤曲便从山脚一路向上。 穿过了顶礼膜拜、战战兢兢的人群,一张张或惊或惧、或怒或怕的脸庞闯进他的眼中。 一颗石头却从静默的人群里飞出。 孩子的哭骂倏然响起:混蛋魔头你还我娘亲!还我爹爹!! 群情哗然。 有人安抚、有人辩解、有人求饶、有人痛哭。 有人如同被火种点燃的柴木,短暂的寂静后,他们掀起沸天的怒火:魔头!!恶种!!滚出我们的大虞!!! 他一弹指,投石的小孩便猝然倒地,声息全无。 再弹指,喧闹的人群七窍流血,五脏俱裂。 倾凤曲,你还不知悔改?!碍眼的白发世子打断了他的屠戮,倾凤曲啧一声,敌不过他的怒视,暂且收手。 世子怒斥:连无辜弱子都不放过,你简直、简直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本座一定要将你绳之以法 就凭你?倾凤曲哼笑一声,轻蔑尽显,还是凭商吹玉? 世子一噎,胸膛起伏难平。 良久他才找回声音,哑声说:吹玉绝对会赢。本座已经看到了他的胜利,而你,倾凤曲是被天道遗弃之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无聊、荒谬且聒噪。 是吗?所有人,乃至天道都在祈祷死的是我吗? 倾凤曲面上的笑意愈发浓重,他举步经过世子身边,擦肩而过时,慢条斯理地垂下视线,在他耳畔轻道:那我偏要让你们事与愿违。 世子眉目凌冽:且走着瞧。 呵。他笑着颔首,重复了一遍世子的话,且走着瞧。 - 世上有一个强悍无匹,又和他息息相关的家伙。 凡人咒不死他。 天道惩不死他。 商吹玉杀不死他。 那个所谓运筹帷幄神机妙算的世子,也不可能靠几句话逼死了他。 唯独我能杀死他的话 阿珉说:我就杀了他。 凤曲说:「我会杀了他。」 - 终点共有甲乙丙丁四个地方,您的回答带您来到了乙考场。 第284章 这不还是和前世一样吗? 接下来,您要在这片考场里找到愿意和您结对之人,然后一起前行。 没有那种人。 前世走到这里,所有人都对他望而生畏。 他只能等到出现第二个和他一样无可选择的人。可即便那样,他们还是会对彼此充满鄙夷和厌恶,在短暂的同行中,他甚至会因愤怒而杀死那些临时的同伴。 他是只能独行的人。 他就是命中注定被天道遗弃的人。 你来得好慢,我居然比你先到了。 一道女声打破了此地的寂静,穆青娥抱臂站在一旁,指尖绕着发丝,信口道,这里就是玉城考场?上辈子还真没到过这儿,挺威风的。 好了,别发呆了,你听到规则了吧?从这里开始要两人结对。 我猜他们都去了别的地方。所以,你我结对,有异议吗? - 凤曲说:「我会杀了他。」 「但是我相信,即使我仍是我,命运也会发生诸多改变。 「因为改写悲剧这件事,从来都不只我一个人在努力。」 第087章 睦丰始 据道人所说,从这里开始,就可视为玉城考核的起点。 每一轮考核,队伍都可以自愿寻到另一支队伍约定切磋,胜出的队伍可以从败方队里抽走一个考生,组成新的队伍继续前进直到走出第五轮,也即组成了五人队伍的一队,方可备战最后一场考试。 穆青娥问:赢了的队伍可以抽走一人,那输掉的队伍就回减员,那又要怎么办呢? 当然是退回上一轮再次组队。道人笑答,不过,也可以弃权。只要不曾放弃,玉城的考场就会欢迎每一个考生,直到盟主大比结束的那天。 胜负的判断依据又是什么?是比武吗? 非也。具体的考核不便公开,但在方寸之间都可找到答案。 这么说来,不同轮次的考核,要考的东西也不一样了? 道人笑而不语,只是微微侧身:恭候二位大驾。 - 这些规则说得云里雾里,但凤曲一概不动脑子,丢给阿珉作罢。 穆青娥几次想要和他讨论,可扫过阿珉冷若冰霜的面色,又默默移开目光,暂且不去触他的霉头。 这些天,她一直逼迫自己忽视凤曲的异样。 一定要找个解释的话,穆青娥猜他是在地穴遭遇了什么。前些天凤曲一个人去了河边,花了一天一夜,把那座地穴连同偃师家的阵法一同捣毁。 连日的暴雨蓄上了水位,湍急的河流足以将一切故址封存。 可是事到如今,总不能一直这么不发一言。 二人一齐走进他们落脚的城池。 城外矗有睦丰二字的界碑。穆青娥有些失笑:睦者,融洽亲切;丰者,茂盛充足。这城名和这县城真是毫不相干。 眼前的县城居于山群环抱之中,又不同于宣州那样纯粹的山城。它的四面环矗巨山,山体却生得暗红,仿佛蕴有涌动的鲜血,又像将县城作为炉膛,烈焰才照亮四壁。 因此,睦丰县建城所用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都如沐夕阳,横竖看去都红得瘆人且刺目。 至于明城惯常的淳朴民风在睦丰县自是毫无保留。 刚进城门,分明门户紧闭,两人却都感受到令人不适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扎了过来。 跟着我。阿珉言简意赅走到穆青娥的身前。 穆青娥心下微定,打趣道:原来还是会说话的,我当你修闭口禅呢。 阿珉斜她一眼,没有多说,慑人的内力压下了四周窥视,他大步流星走在前方,让穆青娥循着他的步迹跟来。 可他的脚步实在太快,穆青娥一时不慎,触碰到地上一颗看似无害的石子。唰地惊响,一支箭矢从右后方倏地刺来,穆青娥正想侧躲,却被阿珉一手握住右臂,生生停在原地。 接着,那粒石子被他以脚尖一带,掌风拂送,石子便在半空同箭矢相触,生生撞折了尖锐的箭镞。 穆青娥呼吸微窒,感受着手臂温凉的触感:你 这半年里,进步有这么大吗? 阿珉淡淡地收回了手:跟紧我。 语气神情都无变化,和先前的跟着我却有了一字之差。 虽然荒唐,但穆青娥竟然从这点变化里听出了一点不耐这是以前的凤曲绝不会有的。 发号施令之后,阿珉便想接着前行。 身后的脚步却断了。 穆青娥伫在原地,眼眉中闪过一丝困惑:你该不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突飞猛进的武功、天翻地覆的性情,实在让人不能不怀疑。 但还没有等到阿珉的回答,从街道另一侧忽然传来一声怯生生的询问:哥哥姐姐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爹? 那是一个毫不引人注意的瘦小身影,顶着阿珉的目光,颤颤地走上前来。他一动,便牵发了道路中的机关,机括暗响,从路边的一座废弃房屋里倏地飞出一柄巨锤! 第285章 穆青娥急道:小心! 阿珉却比她的声音更快,一阵清风掠过,小孩稳稳地挂上了阿珉的臂弯,飘回原地,身后巨锤震地,他们却都毫发无损。 凤曲长吁一声:「好险好险。」 小孩一脸的惊魂未定,若非阿珉出手相救,他这会儿只怕已经被捶成一滩肉泥。 可阿珉对他也没什么和颜悦色,救下一条命,就把他丢到了安全的路边。 穆青娥神色稍缓,问:令尊没和你一起吗? 男孩缩了缩脖子,有些感激又有些畏惧地看了阿珉一眼。面对穆青娥温和的问话,他的眼睛很快变红,小声嗫嚅:爹爹让我在这里等他,可是这里的人都好可怕 你爹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穆青娥皱了皱眉,你叫什么名字?你们不是本地人吗? 男孩摇头:我叫阿枝,我们是从幽州来的。爹爹说他要参加一场考试,后面的路太危险了,不能带我一起,所以 「哈?带着这么小的儿子跑来考试?是我听错了吗?」 甚至还把儿子一个人丢在玉城。 简直是闻所未闻,令人发指。 相较于凤曲,阿珉倒没什么情绪:前世我连带着襁褓赴考的人也见过,深究下去,个个都说自己有苦衷。 穆青娥深皱眉头,似乎想到什么,忙喊:凤曲 阿珉淡淡回应:不用管。 穆青娥错愕地看向他,却见阿珉已经踏上了前路,当真没有多看阿枝一眼的意思。 她之所以叫他,也的确是怕他又动善心,带着小孩上路。 毕竟以凤曲以前的性格,这种决定也没少做。 可现在,凤曲这么主动自觉地丢开包袱,又让穆青娥不禁为难起来:真不管? 阿珉张了张口,忽然间头痛欲裂,凤曲强占了身体,瞪目道:怎么可以不管!他还这么小,我们不管的话,他会出事的! 但他再强势,也压不过存心和他作对的阿珉。阿珉再次抢占先机,面上又恢复了平静:不过出不出事都是他的命数,要管,也该他爹自己来管。 「你怎么能这样!」 我就这样。 「他那么小,那么可怜,那么无辜」 穆青娥便眼睁睁看着少年时怒时静,时而捞起小孩要一起走,时而又把阿枝丢回地上。 她有些害怕了。 倾凤曲? 虽然她早就发现凤曲有些阴晴不定,但从前可没见过这么剧烈频繁的转变。 只见凤曲忽然抬起右手,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赌气喊:你要是不管他,我就跳崖!我就自刎!我就死给你看! 接着又收回了手,极冷漠地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真像要走火入魔一样,可莫名让人觉得 幼稚得好笑。 阿枝也被这副变化惊呆了,忍不住眼泪,当场嚎啕起来:哥哥、哥哥,不要打自己了,我可以帮上忙的! 听到没有,他能帮我们忙!恰好占据上风的凤曲一把搂住阿枝,问,好阿枝,你要帮我们什么忙?我们也帮你找爹爹好不好? 穆青娥扶额片刻:至少跟我商量一下吧? 阿枝则抽抽噎噎地道:我听爹爹分析过一点规则,可以说给哥哥姐姐听。只要哥哥别打自己了哥哥救了我,我不想看到哥哥受伤。 凤曲忙道:不怪你的,我没事就爱抽自己玩儿,平时也这样。 阿珉:「」 看出眼前人是变回往日那个凤曲了,穆青娥无可奈何地一叹:总之,天也晚了,先找一处落榻的客栈。如果阿枝真能告诉我们什么规则,那也算你善有善报。 凤曲点头:说得在理。 阿枝便自告奋勇地道:爹爹临走前帮我找到了落脚的客栈,那间客栈很安全,哥哥姐姐也可以去那里。 穆青娥柳眉微蹙:既然令尊把你安置得不错,你又为什么冒险出来呢? 因为阿枝害羞地挠了挠脸,他留下的盘缠,恰好到昨天用完了我也没钱住客栈了 凤曲:我们甚至连没钱这点都很有缘分。青娥,你忍心不管吗? 穆青娥:闭嘴。 他们从且去岛一路向北,又是皇商公子、又是天权大人,最后居然还是他们两个两袖清风的穷鬼碰头。 好在,也不用担心被玉城居民盗窃财物,半夜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说着,凤曲把荷袋和袖子摸了个遍,掏出几颗碎银,穆青娥则顺手接了过去,把自己的钱加在一起。 阿枝看了看:够两晚呢。 凤曲:够两晚呢。 穆青娥长叹一声,挥挥手:能住就好,走罢走罢。 - 此时在丙考场的边缘处,两道身影面朝悬崖沉默地盘坐着。 在他们身后,白衣飘飘的美人斜倚赤壁,手上折扇轻摇,扇去傍晚的余热。 第286章 坐着的一人清了清嗓,幽幽道:小穆不来了吗? 在她身边的少年双眉紧攒,膝上负琴,久久不曾动弦。 不妙不妙,居然和两个笨蛋同考场啊。秦鹿掩面轻笑,宣告了这个另外两人不忍承认的结局。 五十弦被崖底烈风吹得面色发红,闻声哆嗦一下:可是,他说只能两个人结对 秦鹿笑眯眯点头:是哦。 三人行,必有落单。 五十弦颤声求答:你们这次应该没有偷偷处对象吧? 求你们了!让我加入这个家! 秦鹿挑了挑眉:这话可不能让我家夫君听到,惹他误会了该如何是好? 商吹玉寒声说:别以为老师不在,你就能这样侮辱他。 呵,某人一路派不上半点用场,倒学着跟师娘呛声了。 总好过你油嘴滑舌、欺瞒蒙蔽,惹老师伤心。 他伤心,是他在乎我。你嫉妒了? 老师心怀大义,当然不能坐视你的下作手段。你还是不要自作多情,再让老师为难,我绝不轻饶。 五十弦长叹一声。 起猛了,原著男同又翻脸了。 她着急地打断争吵:别吵啦别吵啦,既然你们这么合不来,喏,正好二人结对,你们应该都想跟我一起吧?打一架,谁赢了谁跟我一组好啦。 五十弦迟疑片刻,你们为什么沉默? 商吹玉又坐了回去:我等老师。 秦鹿照旧倚着赤壁,端腔哼唱: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五十弦:我恨你们。 第088章 棋手谈 接纳阿枝后,凤曲又缩回了他的意识海,阿珉被他挤回身体,听着阿枝热情的感谢,一脸漠然。 一路上各种暗算依然层出不穷,阿珉自觉开路,寻着阿枝指引的方向找到一家县城边角的客栈。照阿枝所说,这是他爹找到的唯一一家不会半夜盗窃客人财物的客栈,只不过一旦客人没了钱,就会店家被一脚踢出。 凤曲做好了两天后就被踢出的心理准备。 店家的装潢陈设都颇为陈旧,柜台后缩着一道佝偻瘦小的身影,是个老者。他的眼睛都深深地凹陷下去,脸皮皱皱巴巴,枯瘦的手指从穆青娥掌中数过钱去,也没有什么殷勤的问候。 毕竟他在此地经营,靠的只是道德。 店里也没有别的伙计,只有老者一人,从柜台里摸出两把钥匙:男女分宿,别脏了我的店。 阿珉的表情沉了沉,对他不怀好意的猜忌有些厌恶。 穆青娥也微微皱眉,但没有发作,而是安静地道一声谢,便拉着阿珉上楼去。 阿枝是男孩,自然和阿珉同宿。 二楼的一间客房恰好开了门,两人从中走出来,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阿枝欣喜地跑在前边,刚上楼梯便和两个客人一撞。穆青娥眼疾手快地接住阿枝,对方也愣了一下,抬头一看:诶,倾兄,穆姑娘! 居然又是曹瑜和明雪昭二人。 曹瑜的眼中浮上喜色,笑吟吟对两人一礼:该说我们有缘吗?竟然又碰上了两位。看样子,你们也在这一轮结对了? 穆青娥也没想到能这么巧合:不错。不过,你们动身早了不少,怎么还在第二轮逗留? 明雪昭笑色一滞,目光落在阿枝身上,眸子又暗了暗。 他颇为沮丧地开口解释:第二轮看着容易,但必须找到对手。因着宣州和明城接连出事,许多考生都弃权退出,况且这里又有分流,我们等了多天,却也没见到几个外人。最熟络的,反而是这个小孩。 阿枝嘻嘻笑说:我都送走好几支队伍了,你俩是最丢人的一队。 这话又说得曹瑜和明雪昭面上发红。 穆青娥便听出了他俩的言外之意在这里,有天大的本事,也得找到对手才有机会获胜晋级。而他们都已等了很久,好不容易等来两人,虽然碍于交情不好直说,但他们大概很有意愿和穆青娥二人比试。 不过,她还要考虑一下其中风险。 曹瑜和明雪昭的武功都不算差,而且多年好友,配合默契 但不等她拿定主意,阿珉先一步道:那就和我们比。 凤曲惊问:「这么积极?难道你有什么必胜的法门?」 阿珉:全杀了。 前世他就这么做的。效率很高。 「你要是真这么干了我要闹的。」 见他这么主动,明雪昭反而为难起来:若论武功,我们还真不是倾兄的对手 一旁看戏的阿枝立刻露出一脸的鄙夷,哼一声: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哥哥说要比,你就和他比咯。 明雪昭皱眉侧头,和曹瑜交换了一记眼神。 但曹瑜似乎并不像明雪昭那么悲观,沉吟片刻,他主动伸出手,和阿珉碰了一下拳头。抢在阿珉皱眉之前,曹瑜温和地笑笑:我们也很期待和倾兄交手,请赐教。 第287章 - 不知是凤曲的威胁起了作用,还是阿珉真的打算换一条路走。 截至两对登记对决,并客气地告别,阿珉都没有表现出对曹瑜和明雪昭的杀心。凤曲欣慰非常,又怂恿他对阿枝的态度也要略作改善。 一大一小两个人便在房中对坐无言,阿枝一笑:哥哥真有意思,时而亲人时而疏远的,像我家从前豢养的一只狸奴。 阿珉皱了皱眉:猫? 居然敢拿那种脆弱的动物和他相提并论。 是呀,我很喜欢猫呢,又漂亮又机灵。可惜寿命不长,还是比不得人。 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有些晦气?呸呸呸,我是说哥哥的漂亮和机灵像猫,绝对没说寿命那回事。阿枝一边说着,笑眼弯弯地凑过来,而且,刚才我看到你的名字了,原来你就是最近很有名的倾凤曲。我也听过好多有关哥哥你的轶闻,像什么性情莫测啦、剑法卓绝啦这些风闻传得到处都是,真没想到我今天能见到本尊。 阿珉向来不擅长招架这种热情洋溢的家伙,更别提还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小孩。 阿枝说着说着便不见外地靠拢过来,阿珉皱紧了眉头,默默地站起身子。阿枝一怔,笑问:哥哥不喜欢和人接触? 阿珉不搭理他,独自回到床上盘坐。 比起和小孩废话,他宁可再运几个周天的心法,争取将筋脉都调整到鼎盛。 然而阿枝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咯咯笑着:我答应了要给哥哥讲解规则,不能食言,哥哥你要不要听? 阿珉掀开眼睑:啰嗦。 规则虽然要紧,但也不是让他一直忍受别人聒噪的理由。 这样没大没小的小孩,放在从前,早就被他一剑刺了。 因为我喜欢哥哥,和喜欢的人说话,难免嘴碎一点。阿枝努了努嘴,好歹没有再吊他胃口,老实交代,哥哥有没有注意到,第一次的孝陵,风土更偏土黄,可到了睦丰,砖啊土啊就都变得红红的了。 那是因为各地土壤不同,建城多是就地取材,两地气候地形都不相同,土石有异也很正常。 阿珉懒得搭话,更不可能给他解释。阿枝就自言自语一般继续:其实,传说在这一带曾经流窜着一窝山匪,他们占山为王,猖狂极了。可是现在已经找不到他们,为什么呢?因为早些时候,有从山外来的人啊,个个武功高强,他们把山匪杀干净了,血就染红了周围的山。 哥哥是不是觉得那些人还不错? 嘿嘿,传说里还有呢。那些人也不是突发善心,而是有所图谋的!传说这片山里藏着稀世的矿石,现在谁也找不着了,不知道是原本就没有,还是被那伙人全搬走了。 他聒噪起来实在让阿珉难受。 听到这里,阿珉的眉峰已经攒得极高,几乎是强忍怒气:所以呢? 阿珉从来不会自夸耐心,尤其在他怀疑对方愚弄自己的时候。 这种荒唐的传说他一个字都不相信,也不能理解阿枝说这些废话的用意。 阿枝道:下一轮的考场,听说都是依河而建的城。 凤曲受他点拨,醍醐灌顶:「土石为土、矿石为金、河流为水难道说,是五行吗?」 阿珉的眉宇这才舒展开来,状似思考:五行? 凤曲哥哥好聪明! 阿珉寒声躲开他伸来的手,我没允许你这样叫我。 阿枝出手未得,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嘻嘻发笑。 凤曲倒循着五行的提示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困惑,不待开口,敲门声却忽然响起。 阿枝蹦蹦跳跳地过去开了门,两道瘦削的人影竖在门前,都是道人装扮,似是观天楼派来的人。而为他们引路的,正是客栈的店主。 凤曲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已是月出东山,夜色笼罩。 「天黑了诶,小心」 话音未落,为首的道人拂尘一甩,竟是突然发难。 阿珉急跃而起,堪堪躲开散如琼花的拂尘。鞘中剑出,劈开一道光,却未及破敌,反而被两个道人左右夹攻,柔韧的尘束缠上了剑,使他一时脱不得身。 阿枝在旁拍手叫好:精彩精彩! 阿珉的呼吸一顿,不悦的目光杀向了阿枝。 这回连凤曲也察觉到阿枝的异样:「这小孩是真有古怪啊?」 然而只是瞬间的走神,道人之一忽将袖子一抖,在两柄拂尘齐齐缠住长剑的瞬间,哑声开口:考生,需随我们来。 凤曲一愣:「这也是考试的环节?」 阿珉拧眉垂目,察觉到剑身松动,对方只是立威,此刻已经松开了他的剑。这两人的武功其实都不如他,只是以多欺少,而且配合默契,又是突袭,才让他应对得如此匆忙,若能再来一次 也罢。 阿珉清了清神,收剑落鞘:知道了。 他前世经历过这场考试,只是当时被带走的是和他结对的人。现在看来,不仅和他结对的变成穆青娥,连这一流程也发生了变化。 第288章 按照阿珉前世的记忆,接下来,穆青娥该要为了寻找他而绞尽脑汁了。 找人才是最麻烦的持久战,况且穆青娥还未必靠谱。 而今是他被带走,说不定是件好事。 「是件好事?」 阿珉信誓旦旦地:杀了看守,出来和穆青娥汇合,也算她找到人了。 凤曲:「」 凤曲:「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放弃杀杀杀的陋习?」 阿珉冷冷哼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 他举步跟上了两个道人,回头时,又撞上阿枝喜笑颜开的脸,嫌恶地把眉一皱,重重甩上了门。 但他还是回应了凤曲的问题:等你彻底说服了我。 - 凤曲由衷觉得那一天有点太遥远了。 - 另一队被带来的则是曹瑜。 相较起阿珉,曹瑜更是异常乖顺,束手就擒。所以当阿珉来到观天楼安置他们的地方,拉开蒙眼的黑布时,曹瑜已经带着难为情的笑容在此久等了。 实在要说的话,有些惭愧啊。曹瑜挠了挠脸,这个模式的测验,十方会的前辈似乎经历过,有关的经验也曾和我们分享。所以 阿珉平静地盘腿坐下:无妨。 他和穆青娥也是带着前尘记忆之人,曹瑜的纠结根本不足挂齿。 不过听他的口吻,大概确实知道一些内幕。换作凤曲,这会儿估计就要直接开口了,可阿珉岿然不动,反而就地运起了心法。 - 观天楼顶,小月出云。 朦胧的月光如纱一般笼罩四野,寂静的长夜里唯有一声声清脆的落子惊起梢头鸟雀。 远远地,或可看见执棋之人稳重的坐姿。 他的气息都极尽圆融,毫无瑕疵地融进一派夜色,伴随着偶尔的咳嗽,他便和任何一个老者都无区分。 除非细看,绝对猜不到这位就是群英榜上赫赫有名的空山老祖。 就在空山老祖的对面,落座了一位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的身影 他像是千里迢迢地赶来,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但他手执白子,下棋时全神贯注,丝毫不见懈怠。 不同于空山老祖融于自然的气势,他更年轻,气息也更凌冽,腰上悬系了一把短刀,而在棋盘边上,放着男人真正的武器一把银光闪闪、惹人注目的长戟。 啪地落子,男人对空山老祖一笑:老祖,请。 空山老祖拈须不语,看也不看便再落一子。 男人的脸立即垮了下去:哎呀呀,果然不是老祖的对手 是你藏拙太过,对着老夫也敢不上心。空山老祖放下棋盘,从容地站起身来,你这番过来,只是为了和老夫下棋吗? 他原本不欲在观天楼见客,可客人自觉要求到此相聚,正好方便了老祖。况且二人多年交情,空山老祖也不觉有什么不便,索性答应了他的要求。 男人笑眯眯跟着起身,摘了竹笠眺望远月:下棋当然要紧。暑热过了就是秋冬,北方又要难熬了。 老祖却摇摇头:何谓南北?凛冬之时,不过是唇亡齿寒。秦鹿也是想通了其中关节可惜,他还是年轻,天下兴亡其实匹夫能改。不过以他的性子,有心就不错了。 看来他选择的那些同伴,您都不太满意? 大致扫了一圈,出身根骨是无可挑剔。除此之外,却也没什么特别。空山老祖顿了顿,面上流露憾色,比起呈秋、九洲和淮致,还有你 男人笑了笑:您怎么又提故人了,今上可听不得这些名字。 空山老祖又是一声长叹。 天幕低垂,让人几乎喘不过气,心尖就会不自觉地漫上绝望。 空山老祖垂首叹道:老夫老了,当然就少不了回忆从前。 老祖预备如何考验那些孩子?男人说,念着故人无甚用处,总要把孩子们拉扯长大。如果连四大门都挑不出苗子,我也得加把劲再从坊间找呢。 空山老祖这才收敛悲色,笼袖述道:凤仪山庄的两个都不错,不过那个哥哥已经是旦夕之间,他自己也有自觉。弟弟的武功并无疏漏,攻守皆宜,心思缜密,但他绝不具备胜任盟主的才能,至少现在还不具备。 哦?他差在哪儿了? 他有心魔。只这一点,就差他哥哥千倍万倍。空山老祖转过身来,更何况,比心魔更要紧的,是他从未有过抵御心魔的打算。这样软弱的性子,担不了救世的命格。 男人微微颔首:商吹玉确实可惜。或者商别意体格不那么弱的话这多半也是凤仪山庄的劫吧。 五丫头和莫饮剑更不用说。他俩实力不错,可立场生来也便定了。除了一刃瑕还有一点转机,他的软肋很容易找。但是秦鹿此番同他结怨,再想拉拢,太难了。 他不就是有心的么?一刃瑕不是同盟就是死敌,如果把他逼到对立的位置,我们就不得不请秦鹿和他选择的小孩们出手了啊。男人摇头失笑,那么,太平山那个小姑娘,您又怎么看呢? 第289章 空山老祖的表情肃了肃:上乘的心性、上乘的天赋、上乘的气运。话锋一转,奈何出身慕家,那种体质是福是祸谁也说不定。但愿她能在医道上做出更胜于祖辈的成绩,如果破除神恩的是她,老夫倒不意外。毕竟也只剩她了。 男人又有些唏嘘。 四大门曾经都是英杰辈出的名门,现如今凋敝到这步田地,说他兔死狐悲也好,终究还是颇为感伤。 况且少了四大门的制衡,若非瑶城侯近年势大,这大虞只怕早就失去平衡,摇摇欲坠。 秦鹿就不必说了。呈秋那一步棋,时隔多年来看,竟然是一招妙手。来年清明,我还要给呈秋送酒去,正好夸夸他的神机妙算。 不错,可那毕竟对秦鹿有些不公。他现在还肯回应殿下的召唤,老夫都欣慰无比,也不敢强求。 男人无奈地笑笑:所以秦鹿的武功稀松平常,关键时刻都派不上用场。这不就是他对呈秋的报复吗? 空山老祖却一瞬间敛了神色。 他抬起浑浊的双目,郑重地对男人摇头:他刻意怠慢武功,绝不是因为报复。秦鹿是比任何人都提防着自己成为叛徒,武功差一些,才方便殿下随时除掉他。 而那最后一个。空山老祖顿了顿,先问,有栖川遥当真没认出他吗? 至少目前不曾和他相认。 切勿大意。有栖川遥是那个人的心腹,兴许她只是面上不显。 男人问:那依您看,我们有没有可能策反有栖川野?他自愿守住了倾凤曲的身世,他们之间的感情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空山老祖没有做声。 但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竟然隐隐颤抖起来,须臾,老祖以袖掩面,咳嗽数声:小戟,那正是老夫看不穿的唯一。 老夫无法判断他的下一步,也不敢轻易推他动他。一切都只能寄希望于他的本性和倾五岳的培养,可他时而如他母亲一般鲁莽杀伐,时而又随了他的父亲 空山老祖挥一挥袖,身后的棋盘崩然碎裂,一地黑白棋子交错混乱,几乎融在一处,任由月光将之煎熬。 男人悄然跟上前去,和他一起下楼。 月光映亮二人的背影,一路无话,唯有空山老祖的低叹:老夫总觉得他会毁了大虞,可又不得不期待,万一他能回心转意呢? 男人沉着嗓音:我也派人长期观察了他,但他风评良好,不似曾经卜出的凶卦。想来秦鹿如此器重他,也有这份考虑。万不得已时,不如趁他未成气候 空山老祖的神情也沉了下去。 但听一阵匆匆的脚步从楼下穿来,似乎听到了二人的动静,来人毕恭毕敬地道:老祖,倾凤曲没有等队友,他打晕看守,一个人跑了。 空山老祖合上了眼:看吧。 男人也跟着哭笑不得:是您考得太隐晦啦。 连朋友都不相信的人,如何能信这芸芸众生呢?空山老祖摇了摇头,虽然对不起九洲,但是小戟,今晚只能辛苦你一趟了。 - 凤曲整个人都是懵的。 阿珉打晕看守的时候,曹瑜的嘴大得能吞下一个鸡蛋。 而阿珉打完看守就昏睡过去,他的意识自发主宰了这具身体的时候,凤曲觉得自己现在的嘴张得也不会比曹瑜的小。 他,又要顶锅了??? 然而现状不会给他思考的余暇。 身后是其他看守穷追不舍的脚步,凤曲甚至能听到道袍曳地的沙沙声,平日尚无感觉,今晚听起来尤其的瘆人。 他尝试了千百遍呼唤阿珉,可不知是阿珉有意的报复,还是真的到了时间。阿珉的清醒时间大约四个时辰,一路磋磨到现在,好像也真的到了时候。 凤曲悔死了。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突发奇想玩什么置换游戏。 现在把阿珉累睡着了,而他,即将顶上阿珉的罪行。 四下风打竹叶,熟悉的簌簌声让凤曲找回了一丝宁静。他似乎已经钻进了一片竹林,眼前暗影缭乱,叠叠瘦竹仿佛天然的路障,正方便他左绕右拐将追兵抛在身后。 事已至此,就算掉头回去也找不到路了。 不如就赌一把,赌他今晚能甩掉追兵,明早就去客栈找穆青娥,如阿珉盘算的那样他找到穆青娥,也算是穆青娥找到了他。 但愿保佑! 凤曲心中一横,足下生风,望着眼前不见边际、深不可测的夜色与竹林,咬紧牙关,彻底地一头扎了进去。 第089章 陷罗网 月光破碎,竹影摇乱。不知何时,空中飘起了濛濛细雨,更将月色浣洗一新。 凤曲匆匆奔走在竹林里,衣不带雨、履不沾尘。 身后缀着细密的脚步,同雨点融在一起。凤曲一时辨不清追兵和自己的距离,只能蒙头急奔,不时甩出几记柔韧的掌风挥动四周竹叶,声东击西,以此藏遁自己的去向。 不知跑了多久,雨点渐大,砸在肩背上一阵冷痛。 第290章 凤曲穿过竹林,本想另寻一间宅舍避雨,眼前乍然跃进一点光火,心中升起希望,冷风却忽然转厉,尖啸着刺痛了他的耳膜。 凤曲猝然顿步,目光定在屋檐下一点小影。对方披蓑背对,耷着双肩,似乎抱着鱼竿,正在垂钓。 可那里没有河流也没有池塘,有的只是一口窄井。 凤曲心下微凉,那间宅前的油灯被风吹动,投于灯下的钓叟的倒影也随之左右摇曳、忽近忽远。仿佛蹈在刀尖的舞者,在黑夜中越发显得诡谲。 雨下大咯,你要躲去哪儿呀? 钓叟好像在后背长了眼睛,忽然开口,声线却不像年迈老者,而是正当壮年的男人。 凤曲退后半步,谨慎地行了一礼:在下不慎迷路,途经此地,不想打扰了前辈,还望前辈海涵。 不妨事、不妨事。男人单臂挂上鱼竿,气定神闲地转过半张脸来。灯影在他面上拉长,好像将他的脸庞划分为阴阳两半,露在光下的半张脸热情含笑,甚至对凤曲眨了眨眼:好俊秀的少年郎,来来,坐这儿来,避避雨噻。 凤曲咽了一口唾沫:不不,我还是不要打扰前辈垂钓 却见男人以手挑起鱼竿,忽而一提。钓钩从井中脱水而出,带起银光闪闪的水花,毫无铺垫地杀向凤曲面门。 凤曲眼中冷光激迸,仰面躲过钓钩,锋利的钓线却如一把剜刀,割断了他的几缕碎发。凤曲退到鱼钩可达的范围之外,鞘中剑弹出半寸,他亦声色微凛:前辈这是何意? 风雨卷着断发,飘飘然然,竟然落回到男人掌中。 他这才转过了身,乱糟糟的头发系作一团,胡茬横生,唯有一双眉眼清正俊朗,除却眼角些微的笑纹,他的五官看上去还似个青年模样。 男人手指微搓,断发纷纷扬扬地飘落:拔剑,让我瞧瞧。 什么? 男人笑眯眯道:让我瞧瞧,扶摇比之当年如何。 扶摇,是母亲留下的剑。 凤曲来到海内多时,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出了这把剑的名字。 师父千叮万嘱不可使人认出他与倾九洲的母子关系,只因为倾九洲在海内凶名累累,树敌成众。凤曲也一向小心谨慎,就连对父母的好奇和关心都藏在心中,鲜少表明。 然而,眼前的男人一来就认出了扶摇。 凤曲的心跳猛地激烈起来,他压轻了声音,缓声道:您是冲我来的。 男人含笑不语。 凤曲拔剑直上,风雨萧萧、雷电掣掣,男人的脸庞在他眸中逐渐放大,令人生气的笑脸也越发清晰。 然而,剑锋刺了个空,凤曲急挪脚步,背门却已卷起冷厉的疾风,前所未有的、超过了凤曲此前曾见的任何人的威压倾然轧下,仿佛要把他的四肢都碾成齑粉。 退步太多了。男人的叹息飘近耳畔,换作倾九洲,我已没命了。 - 穆青娥一觉转醒,敲开凤曲的门,却只见阿枝睡眼惺忪地缩在床上。她的心立刻凉了大半,抓起阿枝就去找柜台处的店主理论。 明雪昭比她还快一步,这会儿刚摇醒了老伯,急得双耳通红:我的朋友呢?和我一起睡的朋友,您见到他出去了吗? 老伯揉了揉眼,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们:你们究竟是来考试,还是旅游? 考试?明雪昭问,考试就是要把我们分开吗? 阿枝在旁帮腔:没错哟,都是这样考的。笨笨,这也要问。 明雪昭面色一白,才像记忆回笼,喃喃说:原来如此,是八门行者说过的 穆青娥问:他说过什么? 他说年轻时和朋友遍访名侠,曾经做过空山老祖的门客。老祖那时就与其他孤芳自赏的高手不同,他很重视侠客与朋友之间的信任和默契,入门第一关,就设下考验,将八门行者和朋友分开 穆青娥忧虑更甚,问阿枝:昨晚他是怎么走的? 阿枝答:有人来请哥哥走,哥哥就跟着走了。噢,他们打过一架,但没分出胜负。 明雪昭的面色则更为难看:我和曹瑜睡在同一间房,我可不会睡死到有人进来都不知道。除非是曹瑜自己出去怎么会呢?难道他从一开始就猜到这次考试 细想昨天约战时曹瑜的反应,比起忐忑不安的自己,曹瑜的确显得更有把握。 他能想到,穆青娥自然也能记起。 穆青娥的声音不免冷了些许:原来从昨天就算计得这么刚好,这也是八门行者教给你们的? 明雪昭一愣,苦笑道:曹瑜才是八门行者养大的亲信,我可不能和他相提并论。但是,就算我们早就猜到这次考试的内容,也未必能胜过你们,又怎么可能故意算计呢? 穆青娥已经不信他的解释,独自牵着阿枝掉头回走。 明雪昭在原地唉声叹气,扬声安慰:穆姑娘不要忧心!倾兄绝非池中之物,更不可能止步于此,他是这江湖久旱难逢的甘霖,天道气运都会偏爱于他,绝不会出坏事的! 第291章 穆青娥走上二楼,临了斜来一眼:这些道理,还不用外人教我。 明雪昭还想再说,却见跟在穆青娥身后的阿枝歪过头来,冲他扮了一个鬼脸。明雪昭愣了片刻,刚张开嘴,又见阿枝双唇变换,无声地道了一句,闭嘴。 某个猜想浮上心头,明雪昭面色一白,再也没了声音。 - 醒醒睁开眼睛,看看娘。 别碰我儿子!混账,谁敢碰他,我要你们所有人偿命!! 你们把淮致藏到哪里去了?!你们对我儿子又做了什么!! 吾儿、吾儿莫怪娘亲。 - 陌生而熟悉的女声时近时远,近时仿佛就在耳畔呢喃,远时又似飘在天际,捉摸不定。 凤曲额角淌下滚滚冷汗,四肢酸痛发软,提不起一丝气力。闭着眼呼吸一口,周围充斥着腐朽的木头气息,甚至还有死老鼠的味道。 他分辨不清那些声音是真的出现在身边,还是一场奇怪的幻梦,也分不清此时此刻是天明还是深夜,只有沉重的眼皮告诉他,他现在疲惫到了极致,既无法运起一丝功力,也无法反抗任何外来的攻击。 渐渐地,女声彻底消灭,之前声声都似幻觉。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缓慢的脚步。来人推开了尘封的门扉,吱呀的响动让凤曲不觉紧蹙双眉,可眼皮依旧粘在一处难舍难分,叫他残余的清明都在唾弃自己的无能。 脚步逐渐逼近,伴随着一声轻松的口哨。 又是一滴冷汗砸在了地面,凤曲感到眼前垂下一片阴影,对方似乎蹲了下来,近在面前。 醒了? 男人沙哑的声线钻进耳朵,他抽了一口叶烟,吐出的气息熏得凤曲极其难受。 可男人好像存心捉弄他,见他挣扎,反而接连又吐了几口。 你爹不沾烟酒,无趣,你居然也随了他,无趣。男人站了起来,道,但你娘可是海量,千杯不倒,厉害得很。喝上大几斤的酒,还能跟空山老祖彻夜对弈,越斗越精神。 凤曲的反抗渐渐弱了,好像听得聚精会神。 男人笑笑,问:爱听故事?你师父都不讲给你听么?关于你那传奇似的父母,那可真真是大虞建朝以来屈指可数的神仙侠侣。 凤曲闭着双眼,艰难地换了一口气。 良久,他找回一点声音,哑声道:你到底是谁? 好问题。男人说,你觉得,我有可能是谁? 凤曲想了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爹娘?你们是熟人?或者,你只是诈我。不过我不知道他们的事,就算你骗到我的信任,我也说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男人没料到他的警惕心这么重,当即大笑起来,十分快活地拍拍凤曲的脸: 你这小鬼,居然还很细心?不错不错,不枉我留你一命。你嘛,虽说作为倾九洲的儿子是逊色不少,但要把你当作普普通通的一个小辈来看,也算是年少有为,有点东西了。 凤曲又不做声。 对于男人的夸奖,他一点也提不起心情。反而被他这么说,更显得自己愧对父母,所以心情更加压抑下去。 他知道自己面对男人的无力。 那份无力,不知换作阿珉是否能有所不同,但他确实是无能为力。麻木的手指渐渐收拢,无意识地蜷成了一个紧握的拳头。 依靠指甲抠破掌心时传来的丝丝痛楚,凤曲才得以确定,自己的双手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四肢都还完好无损地在他身上。 男人把他所有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 须臾,男人熄灭了烟,将烟草敲掉,又从怀里摸出一颗蜜饯,丢在嘴里嚼一嚼。 他走到凤曲跟前,再次蹲了下来,唇间呼出香甜的气息,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孩子,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凤曲骤然僵住,久久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去得太晚,让倾五岳抢了先。否则那时在崖底找到你们母子的,应该是我才对。男人顿了顿,或者,但凡你爹娘还有一个人在世,都会亲口告诉你我可是你半个干爹啊,臭小子。 你说半个? 哼。半个干爹哼笑道,另外半个已经进了土,但你肯定也听过他的名字。就是沈呈秋咯。 第090章 新队友 沈呈秋、他的父母,以及眼前这个自称干爹的男人,在男人口中成了一队感情甚好的知己至交。 可凤曲的后颈疼得厉害,所谓的干爹在劈晕他时毫不留手,这让他的话又显得可疑起来。 凤曲尽量振作精神,一边尝试和阿珉对话,一边和男人周旋:你说你是有意留我一命所以,你原本想杀我吗? 男人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笑眯眯地:那是自然。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说,为什么杀我?凤曲顿了顿,小心地试探,你和偃师玦、一刃瑕都没关系吧?除了他们,我想不出谁要杀我。 第292章 男人大笑出声,忽然伸手探向凤曲的衣襟。 凤曲刚想反抗,却发现动作迟钝得惊人,别说抵挡男人的袭击,就连正常行走都难以做到。好像身体都不属于自己,显而易见,是眼前这家伙给自己下了什么药。 男人在他身上摸找一阵,翻出了一只皱巴巴的烟袋。 凤曲呼吸一滞,认出那是花游笑留给他的信物,不禁紧皱起眉:别碰它! 他伸手试图去抢,却被男人轻轻松松地躲过。 男人直起身子,把着烟袋端详:花瞎子的烟袋,他干儿子转送给你了?一边说着,男人掂了掂掌上烟袋,嗯,错不了,这里边没抽完的烟叶子是我亲手送他的。 凤曲眼眉微压,问:请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男人又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态。 他的外表看上去并不打眼,耷肩弓背,肤色暗沉,眼周也聚着疲惫的乌青。以凤曲的见闻,还从未听说过这么其貌不扬的高手,虽说人不可貌相,但男人和他听说过的前辈都不沾边,以至于凤曲根本想不到可能的人选。 可这确实是能轻松制服他的家伙。 男人慢悠悠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跷腿坐到一边,将烟袋一抛一接,哼哼唧唧道:嗯我想要什么呢?好问题,我得想想。 接着,男人自言自语似的:我想让秦鹿给我下跪? 凤曲眉宇蓦地皱紧,男人却摇摇头:罢了罢了,他才无所谓这点表面的折辱。我该让商吹玉花万两黄金赎你,这还比较实用。 凤曲:前辈,我要是能值万两黄金,我早就把自己发卖了。 那剩下俩丫头片子也换不了什么啊。男人皱眉苦思,除非五十弦去给她义父下个毒?曲相和那老小子,老子早看不惯了。 很狂野的设想。 很荒谬的言论。 男人似乎也知道这些想法有多可笑,说完自己先笑了半天,远远地把烟袋丢还过来,稳稳落在凤曲的头顶:收好咯,别辜负了花小子的义气,留着这个弟兄,今后有你的福气。 凤曲顿时不敢动作,唯恐烟袋滑下脑袋。 男人趁机走近过来,并指捏了捏凤曲的鼻尖:记着,干爹我行不更姓坐不改名,幽州人士康戟是也。专门找你一趟,是为三件事,接下来,可得竖起耳朵仔细听好。 其一,空山老祖曾经也是观天楼人,那个老古板,江湖习气他是看不惯的,所以别学莫饮剑那蠢蛋,眼界再开阔些,出剑之前,要想想你的道义; 其二,凡是姓有栖川的,没一个善茬,离他们远点; 其三 康戟长长哼出一声,捏他鼻子的手指骤然加紧,疼得凤曲溢出一声闷哼。 康戟才道:以你现在的水平,就别去朝都送死了。你师父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他自己也该清楚就算没有扶桑的蛊,他也不剩几年寿数。 凤曲蓦地睁大眼睛:你胡说!我师父是天下最厉害的剑客,他还这么年轻! 习武之人向来强健,何况倾五岳一向无病无痛,怎么可能不剩几年寿数。 他的反应却都在康戟的意料之中。任凭凤曲怎么失态,康戟负手闲庭信步似的又走远几步,仰头看向窗外将出未出的旭日,没来由地一笑: 好人不长命的道理,自古而今都是如此咯。 你 倾五岳忘了太多教训,才把你教得这么循规蹈矩。实际上,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沈呈秋,都足够说明康戟转回头来,打晕看守私自潜逃的,真的是「你」吗,倾凤曲? - 被那双带笑的眼睛直视,凤曲竟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不知道康戟是图什么,但他的确没有从康戟身上感受到什么杀气。康戟始终都是一副平静从容的模样,好像对他的一切都尽在掌握,就连他和阿珉之间的差异 可寻常人真的会猜到这种鬼神之事吗? 凤曲压下心惊,尽可能保持表情,扭头说:就算是我一时想偏,难道那样就算失败了? 康戟探身推开窗户,日光大片倾落入内。他从窗外折了一节树枝,搭在掌心把玩。 我说过了,老祖最烦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习气。你们小孩听多了大侠名号,真以为独行江湖是什么风光无限的好事,才不懂那些临到头了只剩一人的家伙康戟话语一顿,眼神不知何时暗了下去,淡淡说,若有选择的余地,谁稀罕当什么名侠。 凤曲便乖觉地噤声了。 如果康戟的同伴真是沈呈秋和他的父母,那么康戟口中临到头了只剩一人的家伙,显然就是指他自己。 再不行,你就隐退吧。康戟道,再换个名字身份,藏在市井之间,也别回且去岛。 他说着,从树枝上咬下一片叶子,其余残叶被他摇落,簌簌飘了一地。 康戟却似心不在焉,信口说:变数太多,连老祖也力不从心居然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辈能毁了大虞?我不信。说那妖怪能挽救大虞?我更不信。 第293章 凤曲抬眸看他,康戟的指间夹着树枝,转玩两圈,忽然朝着凤曲一掷。 凤曲急忙向旁一缩,树枝堪堪擦过眼睛,穿过散乱的发间,重重插/进了身后的墙壁。 唔。康戟拍掉手上的灰,还欠火候、还欠火候。 他伸了个懒腰,屈指弹出一道韧风。 指风击在凤曲的穴位,原本僵硬的四肢立即如释重负,变得活泛起来。 而康戟懒懒地打个哈欠,拨开乱发:记住干爹的话了没?别理有栖川、别去朝都、别回且去岛。 我欠你父母的恩,还你一次。之后你要么退出这场考试,要么想想你学剑的初衷,除非能打动老祖,干爹可不管你咯。 谈话间,康戟挥了挥手。 在他指间信手搓成团状的树叶随着动作飞迸而出,一击在门,穿出一个刺眼的洞来。木门却如遭遇重创,豁然摇摇欲坠,与门框薄弱的连接悄然崩散,整扇门重重倒了下来。 康戟抬手挡住炽热的阳光,拿起烟杆,缓步走将出去。 哎呀,是个明媚的晴天呢。 那么,九洲她崽,有缘再会。但愿那时你还活着。 凤曲定定看着他,走出去时,整个人好像被日光吞没。一眨眼,康戟的背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昨晚那口井还在原地,井边留了一根鱼竿,佐证着这次的会面不是他的幻觉。 是了。 这家伙是和他娘一辈的高手,至少也得和师父、和曲相和相提并论。自己不过刚从未央的残魂手中过得几招,怎么可能是这种人的对手。 只怕连前世的阿珉,都不一定能从康戟手上讨得好处。 对啊。 即使前世且去岛已经不再,曲相和、康戟、空山老祖这些前辈总还在世,怎么会落得只剩商吹玉来制衡阿珉的结果呢? 是阿珉隐瞒了什么?还是那时候的前辈们都和且去岛一样遭遇了不测? 倾少侠。 从窗外钻出的人影吓了凤曲一跳。转过头,对方正是观天楼的道人,此刻板着脸,铁面无私地宣布:第二轮关卡,您输了。 凤曲犹不死心,其实我只是出来方便一下。 凤曲:好吧,但是我还是不太理解,是我违反了什么不能打人的规则吗? 总得问出个理由,省得阿珉醒后折腾不休。 道人摇了摇头:是另外一队已经汇合了。 ? 哈? 明雪昭和曹瑜?在这么大的睦丰县?就汇合了? 倾少侠,请移驾室外。照流程,你要退回第一轮。 难道不是曹瑜他们还要选人组三人队吗? 道人的脸上添了一丝怜悯。 穆姑娘,晋级了。 - 大人,有点荒谬了。 我一觉睡醒不仅挨了打,退了步,我队友还给人抢了。 真是对不住啊凤曲!明雪昭道歉道得诚恳之至,我和曹瑜旁的都不行,就是运气这方面,可能是有些得天独厚?唉!总之,真对不住! 曹瑜也是一脸真诚:我和雪昭都不通医术,此时此地又找不到阿绫,只好先麻烦穆姑娘,倾兄多谅解。 穆青娥在旁凉凉地问:所以你到底跑哪去了? 难得她发现了明雪昭的异常,专门跟着明雪昭去找人。 结果位置对了,看守却说倾凤曲昨晚越狱了。 所有人都觉得荒谬。 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晋级呢?凤曲委屈极了。 那你还一个人越狱怎么说?穆青娥的表情也很难看。 凤曲一度欲言又止,奈何曹瑜和明雪昭在,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场合。 犹豫再三,他只好把怨气都咽了回去,无奈地挥挥手:好吧,你们快走吧。 明雪昭说:凤曲,这么快就觉得我们碍眼了吗?对不起啦! 凤曲:也不是。 主要是怕我室友睡醒把你们全杀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凤曲叹一口气,再挥了挥手,快走吧。 于是,两路人马一南一北,都要踏上各自的征程。 临别时,穆青娥把剩余的盘缠都交给了他。虽然嘴上没有多说,凤曲还是从穆青娥的眼中看出些许担忧。 特别安心的初始队友。 分手了还知道给他钱,除了穆青娥,这么细心的队友真不多了。 至于阿枝,自是兴高采烈想和凤曲结对,既能留下凤曲,又能跟在他身边继续蹭吃蹭住。 凤曲婉言谢绝了他的善意:同性的话,我不打算找比我矮的。 反正吹玉和秦鹿都和他不相上下,说这话也不怕打脸。 然而刚出睦丰县,就见烈风呼啸的崖边蹲了一道影子。 似乎是听到凤曲的脚步,对方幽幽转过脑袋,原本一片阴沉的脸色忽地一亮,不等凤曲反应,一声兴奋的大叫已然刺痛耳朵: 穆天仙?!! - 秦鹿、商吹玉和五十弦都已走了。 第294章 据观天楼人所说,除非他们也和他一样被迫退回,否则在第一轮关卡中选择不同的他们是不可能在第二轮相遇的。 如此一来,凤曲只好打消了那点侥幸。 接下来,他就只能蹲在悬崖边上等待通过一轮关卡的新人。 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他已经知道了第二轮的窍门,找到队友之后应该很快就能通关。 我啊我啊! 不过,既然是要一路挺进第五轮的队友,还是得仔细斟酌才好。 找不到吹玉他们,至少要找个功夫过得去的。除了穆青娥,凤曲也不想多花心思特意捞人。 穆天仙,我啊我啊!! 要是全然陌生,其实也不太好。最好还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哪怕点头之交,也好过素昧平生 一张脸豁然呈到凤曲眼前,清凌凌的桃花眼眨了又眨,满是热情的期许。 清朗的少年音此刻聒噪得惊人,犹如蚊子,又如响雷,猛地炸开:穆天仙!跟本少主结对吧!!! 同性的话,我不打算找比我矮的。 可本少主是男的啊! 凤曲:就算我真是姑娘,你说这种话不觉得更羞耻吗? 莫饮剑的眼睛再次眨巴两下。 他的身上环佩玎珰,充满异域风情的红衣金环衬得他越发热烈如火。凤曲夹枪带棒的嘲讽落到莫饮剑的耳朵里,似乎还有些懵懂,他努力消化一阵,终于恍然大悟:你担心本少主嫉妒你! 不会的不会的,我爹从小教本少主,输给自己夫人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别说身高,就算你武功比本少主好、家世比本少主好、样样都比本少主好没关系,本少主不怕高攀,而且,本少主还可以入赘呀! 而且本少主还能长的。天仙,你芳龄多少?我现在也就比你矮 莫饮剑比出两根手指,皱着眉缩小二指差距:这么点差距越缩越小,小到肉眼不见的程度,这么一点点!我爹说,本少主至少能长到束冠,还剩五年呢! 原来他才十五岁。 算了,忍忍吧。十五岁本来就是犯蠢的年纪。 凤曲摆摆手:你认错了,我不是姑娘。你也不用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你队伍里不是有很多人吗?桑拂、桑栩、白不簪和灯玄,还是和熟人结对更好。 莫饮剑惊呼一声,更加热情地缠了上来,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穆天仙,你连我队里有谁都知道!难道你也专门留意过本少主?本少主不会让你失望的,天仙,我可是内外兼修、文武双全,一定和你般配! 珉哥,再不醒醒咱就要喜迎赘婿了。 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欺负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啊! 我真不是穆青娥,而且我是男的。 本少主不在乎!莫饮剑双眸澄亮,举起三指发誓,我莫饮剑从小就对祖宗发誓,这辈子要娶就娶长相顶漂亮的、武功顶好的,本少主不在乎你叫什么,天仙,见到你第一眼,本少主觉得就是你了。本少主这辈子都非你不娶!非你不嫁也行! 放屁。第一眼你还忙着跟我打架呢。 见色眼开的东西。 我们队里有个秦阿露,长得比我还好 秦鹿?他武功好烂。 那么五十弦 本少主恨她。 也有个真正的穆青娥,那是神医亲传。 我不在乎出身!就算你是乞丐我也稀罕! 凤曲: 皇天在上,曹瑜和明雪昭为什么不带他走? 凤曲想通了。 这个养尊处优的少宗主,八成是真的没怎么出过门。见识少了,就喜欢说些傻话,再长两岁自己都会后悔的。 左右他还是得向前走,莫饮剑别的不说,武功确然不俗,这会儿看着态度也很积极。 凑合一下反正把他说的都当放屁就好了。 我们是来考试的,那种玩笑就别开了。再说一遍,我是真的男的。凤曲刻意压低了嗓音,年纪比你大、身高比你高、体格也比你壮。所以,即使我们结对,也只是队友,不要说别的话,好吗? 夫人是公公心,志向又很健硕的类型?本少主会做好贤惠的猪的! 凤曲: 且不论夫人是个什么鬼称呼。 你想说雄心壮志和贤内助吗? 对对对,是这个!夫人果然和本少主一样文武双全! 已经看不透新队友是真笨还是真疯了。 但凡这会儿第一轮关卡再放一个人过来,哪怕是个残疾,他都能立刻丢下莫饮剑换个队友。 很可惜,吊桥久久没有动静。 天日已经开始西斜,又是一天将要过去,玉城考试荒凉得出奇,除了莫饮剑,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之前老祖为什么不许你进城? 好像是他问为什么考试,本少主的答案没让他满意吧。 第295章 什么答案? 莫饮剑一边和他一起向观天楼人递交文书和名帖,一边眼睛亮闪闪地扭过头来,兴奋地说:本少主要找到天下第一的美人做夫人!和本少主的爹娘一样,一起弹琴、一起抬桌子,让十步宗越来越强! 一起弹琴、一起抬桌子 凤曲抹了把脸: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莫饮剑歪了歪头:没错,是这个。哎呀,中原的话我确实不太会说,特别是四个字的词语,可是本少主的诗词和剑法都很厉害!而且、而且我爹娘真的会一起弹琴,一起抬桌子。 且不论举案齐眉举的也不是桌子,凤曲一时却没有了纠正他的心思。 在观天楼人检查文书的须臾,凤曲侧目打量这个箭袖轻衣、乌发扎成了细密小辫的少年。他的身上挂满珠宝,不少的金玉首饰上都刻着象征吉祥平安的图腾,特别是脖子上,挂了长长的一串长命锁。 莫饮剑的父母一定很恩爱。 而莫饮剑就是在这样幸福的家里长大的。 既不用隐瞒母亲的身份,也不用苦寻父亲的下落,更不会担心莫名其妙冒出的干爹他大概也没有九岁断层的记忆,他的十五岁的生命里,除了欢笑,恐怕没有别的情绪。 夫人?莫饮剑感受到他的目光,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怎么样?本少主是不是很好看? 不,我只是觉得你的耳饰很漂亮。 莫饮剑的装束花哨到连编发都夹着金银钱币,耳朵更是钻了耳洞,挂着翠羽金玉齐缀的耳坠,余晖映下,使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似的,很难不引人侧目。 莫饮剑,凤曲问,你有遇到过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莫饮剑答:看到鸦的人我就不高兴。 除了那种门派纠纷,只是个人的感情呢? 莫饮剑便很认真地回忆起来。 他的表情太过严肃,以至于凤曲都不好意思解释自己只是随口一问。直到观天楼人返还了两人的文书,凤曲正好有了理由叫他:别想了,先进城吧。 啊!莫饮剑却说,对于夫人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本少主还是有点伤心的。 凤曲的眼睛闭了闭:我觉得,我也算说过了。 他刚才已经把队友报菜名一样报了一遍,哪怕是排除法,现在也只剩倾凤曲和商吹玉两个选项,但凡莫饮剑还有一点脑子 你是凤仪山庄二公子!莫饮剑大叫一声,前两次看你不长这样啊,虽然也很好看,可是不一样的。糟了糟了,凤仪山庄、凤仪山庄会不会看不上十步宗啊? 凤曲问:没有其他可能了吗? 那不就只剩倾凤曲吗?倾凤曲本少主也见过,虽然剑法很厉害,但是长得很吓人,怎么看都已经毁容了,明显是个丑八怪嘛。 好像连看戏的观天楼人都有些不忍心了。 他一边递还文书,一边例行公事一般:现在,倾少侠和莫少侠就算结对了,睦丰县恭候二位大驾。 莫饮剑: 莫饮剑:夫人你 凤曲拔腿朝城内走去。 红衣少年紧紧跟在后边:夫人我知错了!我才是丑八怪、我才是丑八怪! - 他还是选择前行。 观天楼顶,一位老者背倚夕色,支着一根长长的鱼竿凭空垂钓。 康戟侍立在旁,面带惋惜,但还是点了点头:和他爹娘一样的倔。 小戟,你着相了。 康戟悚然一震,听懂了空山老祖的意思,面上顿时浮起羞惭的红色。他咬牙垂首,承认道:我很后悔当时没能更快一步。 所有人都在后悔。空山老祖道,想杀他的人是这么后悔,想救他的人也是这么后悔,小戟,你认为自己是何者呢? 康戟一愣:我当然是想救他的! 非也,非也。九洲之所以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是她明知故犯,非要救这个孩子。当时,你应当完全不认可她吧?空山老祖狭目微眯,似笑似嘲,即使赶上了这孩子苟延残喘的时刻,你确定自己能像倾五岳一样立即救他,而不是把九洲的死迁怒于他吗? 老夫知道,你一直怨恨倾五岳把他教得太正直。甚至在你心中,也不认可老夫的道义,淮致、呈秋、九洲他们的事让你变得悲观敏感,已经不相信善恶有报,反而变得激进,希望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好像这样就能改写世道。 空山老祖顿了片刻,淡淡道:所以老夫才说,救世的不是你我,而是这帮年轻的孩子。你的武功自是盖世,你的道心,却难复当时。 康戟瞑目坐了下来,和空山老祖一道遥望远方沉沉的夕色和山廓,好像又回到了往日宁静的时候,倾五岳说她是被人围杀,自愿跳崖。我不相信。 第296章 为何? 我在那里没有看到敌人的尸首。如果当时很多敌人,九洲至少会拼死杀死几人陪葬。 也许对方都是高手。护着儿子,九洲难免不敌。 也许吧。 康戟静了片刻,又问:老祖还剩多少时日? 这个问题似乎不太礼貌,但出现在空山老祖和他之间,又变得容易理解。空山老祖也没有计较,而是坦率地答:最近天象都不稳定,老夫也看不出定数。长则半年,短则三天。 还真紧迫啊。若是您不在了,曲相和就该出山了吧? 摇光一向中立,倾五岳自身难保,这的确是曲相和出山的最佳时机。而他一旦入世,恐怕第一个目标就是倾凤曲。 老祖还有什么拖延的法子吗? 空山老祖的眼睛缓缓睁开,鱼竿忽而一提,竟是从茫茫林海中钓起了一道身穿夜行衣的斥候。鱼钩穿破斥候的心肺,赤色的血光同夕阳辉映,构成一幅惨烈而美艳的图画。 曲相和,已经入世了啊。 现如今,直符有了衰退的迹象,白虎更是濒临枯竭。空山老祖摇摇头,你的太阴已被夺走,就算倾凤曲站在我们这边,他的螣蛇也太稚嫩、太脆弱。 真的没有转机了吗? 除非揠苗助长。螣蛇是最后的希望,但他心性未定,贸然使他暴走,只怕会得不偿失。 揠苗助长是指现在就让他面临生死危机?不,他还差得远呢。 罢了。先去问问阿枝的评价吧。 康戟眸色一暗,抓了抓头发:阿枝那小子真的靠谱吗? 哼,他的眼力可比你尖。空山老祖一甩袖,去吧,别妨碍老夫钓鱼。 说着,他的鱼钩又丢进了那片林海。 随着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一双双暗中窥伺的眼睛就这样被老祖一一拔除。 康戟正要退下,听见空山老祖一声长叹。 小戟,孩子自有他们的造化。倾五岳正是懂得这一点,才放他来了海内。 可从前每次都是我做错选择,才害得呈秋他们 那么,你就别再选了。空山老祖道,把这些难题,全丢给那帮小孩去吧。 - 熟悉的客栈外,熟悉的小阿枝。 店内的老板拨着算盘,冷冰冰说:他叫你夫人,同性也得分宿。 莫饮剑自觉掏出钱袋:本少主付钱! 阿枝则抱着凤曲的大腿尖叫:凤曲哥哥!这个红皮花鹦鹉明明也比你矮!凭什么!! 第091章 瘦病骨 凤曲婉拒了莫饮剑一力承担所有支出的善意。 在他看来,莫饮剑毕竟和商吹玉等人不同。花商吹玉的钱,虽然羞愧,但商吹玉和他确实情有可原,两个人都已心有灵犀。 莫饮剑就不同了。 论感情,两人萍水相逢; 论出身,且去岛和十步宗也没什么交情; 论个性,莫饮剑实在太好骗了,花他的钱,负罪感远胜过花商吹玉的。 县里还有居民生计,明日我就找些零工去做。穆青娥和阿珉都不在,凤曲便又独挑大梁,梳理道,一来挣些盘缠,二来也能看看城里还有没有别的考生。要想前进,总得遇上另一支队伍才行。 莫饮剑是初次听说零工这种说法,还颇有几分好奇:零工是做什么?缺钱的话,不该去当铺吗? 嗯 以莫饮剑这一身打扮来看,确实是去一趟当铺就能解决一切外患。金银首饰不计其数、宝剑玉佩琳琅满目。 随意典当一件玩意儿,说不定就能抵去两个人一路的车旅住宿。 凤曲忍不住磨牙。 按理说,商吹玉和秦鹿也一样出手阔绰,五十弦更是暗藏乾坤,怎么他们仨就不会像莫饮剑这么惹人嫉妒呢? 零工就是别人给我钱,我帮他做事。做什么事的都有,采药草、煎药、打铁、算账、或者卖字画。凤曲话语一顿,感受到莫饮剑直勾勾的目光,一丝不妙的预感升了起来,莫少主? 莫饮剑已经掏出了荷包,双眼明亮:多少钱可以买你做我的夫人? 一旁阿枝把两人的闹剧尽收眼底。不等凤曲说话,阿枝坐在圆凳上晃起双腿,噗嗤笑了出来:好笨,凤曲哥哥干嘛要理这家伙?和我组队不是更好吗? 莫饮剑没什么尊老爱幼的观念,当场就要跟他撸袖子:谁许你进我夫人房间的?出去出去! 这里是凤曲哥哥付的房费,我凭什么出去? 可恶,你这家伙人小鬼大的,休想蒙骗夫人! 凤曲哥哥,你人还在这儿呢他就说我坏话,要是明天你出去了,我可怎么办呀 第297章 莫饮剑伸手捉人,阿枝便像一尾泥鳅滑下凳子,二人绕着凤曲追打起来,时而窜过桌椅、时而跳上窗台。 凤曲僵着没动,已然成了两人打闹的摆设。时不时还被阿枝挠上几下,莫饮剑就一边扑上来问夫人没事吧,一边不知轻重地把人摇散了形。 就算是在且去岛带孩子那几年,有江容在旁唱黑脸,师弟师妹们也闹腾不到如此地步。 在阿枝将魔爪伸向他的衣襟:凤曲哥哥让我钻进去躲躲! 凤曲: 凤曲一手拎起这个图谋不轨的小鬼,另一只手抄走了自己的剑。 他把阿枝往莫饮剑怀里一丢,两人正是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凤曲抱剑出了房间,临走转回头:我睡隔壁,你俩继续。 咦?我才不要! 然而这件事没什么商量。凤曲关上了门,阿枝两手死死抓着莫饮剑的衣领,活像个吊在树枝上的小猴。 不等莫饮剑叫苦,阿枝先声夺人:你把凤曲哥哥气走了! 你还有脸说!该死,本少主受够你了!莫饮剑气得眼红,揪起小孩便往窗台走近,快松手,不然我就丢你出去!! 阿枝身无分文,铁了心要和他俩攀扯。 这会儿他也不忘初心,抱着莫饮剑的脖子,也不顾会不会把人勒断气。但凤曲不在,阿枝也很清楚莫饮剑的恶名,先前嚣张跋扈的架势收敛了几分,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音:嘘、嘘我能帮你,我能帮你! 莫饮剑被他勒着,呛得脸红,一边撕阿枝的手,一边问:帮什么?谁要你帮!撒手! 阿枝便轻盈地一纵,跳上窗台,又借力落回地面。像一只麻雀,轻灵迅捷,很快站定在莫饮剑的跟前,笑眯眯背起双手: 我帮你追凤曲哥哥呀!怎么样? 莫饮剑脸色一黑:你还真当本少主是谁都能忽悠的?走开走开,本少主和夫人的事,不要外人插嘴。 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我现在都离了父母,出门在外,遇到麻烦就得与人为善,集思广益才好啊。 哼,你个小鬼能当什么用。这儿离十步宗的分寨不过百八十里,本少主一声令下,在玉城谁敢不给面子? 阿枝哼哼两声,丝毫不因他的反应而生气。 相反,他好像早就料到莫饮剑会拒绝,兀自气定神闲走去床边。 也没什么跟主人客气的意思,阿枝自己先倒上床铺,把鞋一蹬,舒舒服服地滚了一圈:没关系,反正你早晚会来求我的。 你这小鬼 别吵别吵,明天我可要跟凤曲哥哥出门的,睡觉喽! - 次日凤曲果然起了个大早。 放在往常,大都是商吹玉先起身叫他。穆青娥也是早起的人,凤曲在队伍里都显得拖沓。 但和阿枝、莫饮剑相比,他立刻就成了最勤快的一个。 凤曲对睦丰还不算熟,缠了店主一会儿,才问到些许情报。诸如生钱的法子都在东南坊间、睦丰本地其实也有外来的商庄,不过他说这些话时,眼里都有些戏谑的意思。 逼急了,自是哪儿都能挣钱的,端看你有没有那个气运。店主老伯吧嗒吧嗒抽着烟,好一会儿才补上半句,不过你的气运,怕是亏了许多。已是自身难保的命数了,还去多管闲事呵呵 凤曲听得毛骨悚然,老伯却又缩回柜台后边,两眼一闭,震天响的鼾声盖过了他的追问。 休整一晚,阿珉倒是后知后觉地醒转。 凤曲粗略和他交代了康戟的事,阿珉默默听完,没有置评。至于莫饮剑和阿枝,阿珉也没什么情绪,凤曲却不敢再逼他掌事,唯恐阿珉一时情急,一剑穿了莫饮剑也说不定。 「不用理会。」阿珉说,「神神叨叨,都是招摇撞骗。」 也说不定真是高人呢? 阿珉又是冷笑。 阿珉素来不信鬼神,虽然他自己就是个不明不白的野鬼。凤曲没有劝他,也没有再缠着老伯追问。 二楼的莫饮剑大概还在睡,凤曲没打算叫他,但走出客栈的时候,楼上钻出一个脑袋莫饮剑的客房临街,阿枝就早早趴在窗边张望,一见凤曲,立即招呼:凤曲哥哥! 莫饮剑就被他吵醒了,顶着乱发困懵懵地赶过来:夫人!夫人等我!夫人别走! 凤曲赶紧把脑袋一低,抱着剑急匆匆走了。 二楼传来一阵叮铃哐当的动静,还有阿枝的催促,想是两个人正在着急忙慌地洗漱。 阿珉哼道:「两个拖油瓶。」 人又没害我们,别这么说。凤曲搓了搓脸,顶着风穿过街去。 一路的陷阱机关被他刻意踩发,机括声连绵不绝,也借此用尽了从前储备的暗器。若是莫饮剑他们真追过来,至少不用担心这些暗器了。 - 睦丰的东南边果然比其他地方都热闹。 不同于别的冷清街道,东南似乎才是居民群聚的地方,隔着两条街,凤曲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叫卖声、谈笑声,还有清脆的摇盅声玉城人居然连赌坊都敢开到明面。 第298章 钻过长巷,豁然开朗。 这里约是个类似集市的地方,但没人贩卖琴棋书画之类的雅物,而是民间常见的市口。凤曲来得早,正赶上热闹,挑担游卖的货郎都在这里歇脚,居民也都聚到坊中采买。 街上还贴着一些饱经风雨的榜文。 如悬赏的通缉令、如新发的市令。也有私人贴上的招租、募工、求物之类的文书。 凤曲靠近了看: 三两银,求购村七户六朱大屠的左胳膊? 还有五两银,求购村十二户三程富的小女儿;九两银,求购西坊明来客栈二楼左三客人的人头 凤曲的头皮麻了一瞬:这都能买? 话音刚落,身边就有人唰地撕下了九两银的那张。 凤曲扭头看过去,那是一张俏生生的小孩脸,身量还没到他的肩膀,冷若冰霜,眉眼却无端和阿枝有些相似。 凤曲脱口而出:阿枝? 小孩的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他,冷冰冰答:你认错人了。 是个女孩的声音。 也是,她瞧着比阿枝要高,五官也更秀气。 女孩很快钻进了人群,凤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孩子好像是揭了一张买人命的榜。 「她不是本地人。」阿珉说,「口音和玉城的不一样。」 玉城的口音极重,就连莫饮剑也不免俗。那姑娘的官话却很清晰,字正腔圆,更像靠近朝都一带的居民。 该不会,她也是考生? 「那个被买命的客人,说不定也是考生。」 近日会落脚客栈的,的确很可能都是考生。 凤曲心中一沉,拔腿想往明来客栈的方向去找。轻风卷起张贴处上摇摇欲坠的榜文,忽有一面飘到他的眼前,正正中中地贴了满脸。 凤曲揭下一看:五两银,请一幅人像画。 在一众血腥的悬赏中间,这份工作算是最温和的。 在外边,除非画师小有名气,一幅人像画绝开不到这个价位。 难道是因为当地居民都忙着研究更加高深的学问,无暇搭理画画书法之类的杂项? 总之,凤曲决定把榜文卷好带上。 榜文落款写着雇主留下的地址: 明来客栈二楼左六。 和那个即将受害的客人倒挨得很近。 我觉得这是天意。 「你要把人当竹子画吗?」 你别管。 凤曲回头又扫一眼人群熙攘的街坊,那个小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么小的孩子,如果真是去杀人了,无论得手与否,都让他觉得荒谬。在且去岛时全不觉得,身临其境才知道,海内这幅光景,分明是已然大乱。 不知道朝廷干什么吃的,他也只好尽己所能而已。 如此想着,凤曲脚下不停。一路求问,很快抵达了榜文所写的明来客栈比起他住的那间老破小,这里就精致了许多。 清静明亮的大堂让人不忍怀疑店家会盗窃客人财物。但当凤曲看到柜台悬着的小板,上面写着客房租金。 好吧,不盗窃,直接抢劫。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难怪会随随便便就开五两银子来请画师。 凤曲摇摇脑袋,举步准备上楼。守门的伙计却抱着扫帚冲过来,一脸戒备地说:客官这是打尖还是住店? 凤曲露出榜文:我揭了你们客人的榜,过来画画。 二楼左六伙计回忆片刻,接过了皱巴巴的文书,警惕一丝未松,小的得闲问问那位客官,不好意思,您先在这儿坐一下。 不愧是开在县城中心的客栈! 想想他还能大晚上被观天楼掳走,这里的伙计却能敬业至此。 伙计一溜小跑上去,不多时,从二楼探了张脸。 凤曲代他搂着扫帚,抬头遥遥对看,乖乖露出个笑容:问到了吗? 伙计摸摸鼻子,说:您上楼吧,是咱家客人没错。 凤曲这才得以上楼。 - 相比一楼的大堂,二楼更显清雅。只是走在过道,凤曲都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 这段香味有些熟悉,似乎就在近日,又辨不明晰。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股香气实在好闻,把凤曲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都渐渐抚平。凤曲笑眯眯说:不知贵店的熏香是什么珍品? 伙计在前引路,闻言转过头来:不是店里所用,是左六房的客人自带的衣香。 正说着,他带凤曲停在了门前,屈指叩门:客官,那个画师到了。 门内传来细碎的咳嗽声,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丝笑音:请进。 凤曲正要入内,却见伙计按在门上的手不曾松开,而且偷偷瞄他的脸色。 请问? 伙计幡然回神:无事、无事。他匆匆让了大半个身位,垂首擦掉额角的汗水,轻声道,您请。 接着就逃之夭夭了。 凤曲心生疑窦,推门进去。 就像伙计说的那样,房内的香料越发浓郁,和秦鹿惯用的偏媚偏甜的香气不同,这股香很冷,即使浓起来也不令人厌烦。只是太浓太近的时候,便从香的深远处游来一丝微淡的清苦。 第299章 越是细品,越是微涩。 凤曲抽神回来,毕恭毕敬对着垂落的床幔一礼:在下凤曲,斗胆揭了公子的榜,不知公子想画的人像是 窗外卷进了风,床幔轻轻地抖。 凤曲默默吞下后话,因为床上的客人又咳嗽起来,他似乎极想压抑,可还是身不由己,咳得撕心裂肺。 凤曲便保持着弓身的姿态。 虽然他是不通医术,但只听这种程度的咳嗽只怕里边的人实在重疾,也不剩多少时日可活了。 许久,幔后的贵客总算平息下来,艰难地喘息一会儿。 两根干瘦病白的手指拨开了床幔,凤曲依稀听见什么挣扎的动静,就像一个人在排除万难,竭尽全力地向他靠近。 凤曲立即迎前两步:公子有何指教? 吁吁的喘气暂时停了。 内里发出一声叹来,凤曲不敢抬头,听得对方终于推开床幔,似笑似咳,又似悲泣一般:凤曲好久不见。 就和香气一样熟悉。 可以前闻到的香气没那么浓,以前听到的声音也没那么哑。 凤曲错愕地抬起了头,眼中映入那张瘦得形状的脸:商别意?! - 凤曲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更不提商别意和数月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本就瘦骨嶙峋的身体更加凹陷下去,发丝干枯蓬乱,脸颊病白到不剩一丝血色。那双总是盛笑的眼眸,也随着越发黑沉的眼窝而藏不住冷漠。 像一具油尽灯枯的躯壳。 那些曾经将他衬托得高贵非凡的锦绣华衣、金雕玉挂,此刻都仿佛挫毁髅骨的最后一座山峦。 凤曲接连退了数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 商别意再次咳嗽起来。 比之前都要剧烈,咳得双唇崩出血来,他拉过一张白布掩面,几息后,白帕上就绽开几朵血花。 他已是病入膏肓了。 我啊,想请人画我。商别意微微眯起笑眼,好像在模仿初见时温润如玉的模样。 可他现在实在太憔悴了,任谁看了都只会心生戒备。 商别意似乎没注意到凤曲的后退,自顾自说:画一幅遗像。我已经回不去山庄,至少给家父留个念想。 凤曲的嘴唇颤了颤,问:照实画吗? 他不敢想象,离家时还算意气风发的商别意,不出大半年就沦落这步田地。让商晤看到爱子死前可怜成这样,他该是什么心情于父子之情而言,这对一个父亲似乎太残忍了些。 商别意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他扬起唇,又笑了笑:凤曲莫非还记得我别的模样? 要说不记得也是假的。天香楼里萍水相逢、深夜巷中促膝长谈,商别意是他明知不能同行,也未曾想过要和他分出高下的人。 商别意和秦鹿很像,他们有自己坚定的道路,而那条路和凤曲违背太多。他们不会强迫凤曲,凤曲同样不会尝试说服他们。 有缘同行,无缘珍重然而他也不曾想过,商别意会以这副形象重回自己面前。 当然还记得。 哈哈。商别意低头笑说,如果你记的是我满腹阴谋的样子,那还是照现在的画吧。 你确定吗?凤曲挠了挠脸,决定坦白,先说好,我其实不是很擅长人物画 商别意摇摇头:是凤曲的话,画成什么都可以。 商别意还提前准备了画具。 两人没有聊方敬远的事,也没有聊商吹玉,只是公事公办地约定了绘画的时间和风格。商别意更是把工钱翻了一倍,美其名曰赠给老友的礼金。 凤曲不理解老友,也不理解礼金。 但看着商别意这副潦倒样子,凤曲还是忍不住问:不请大夫再看看吗? 商别意含笑反问:凤曲希望留下我? 那也不是。 凤曲对他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看到一条濒危的人命,任何人都会生出恻隐之心。 商别意也不是真的等他答话:这副残躯,我再清楚不过。能为山庄效力的日子虽然所剩无几,但我一生尽心竭力,无愧家门。 顿了顿,商别意抬起苍白消瘦的脸,对凤曲轻笑说:末路之时还能与旧识重逢,别意深感天恩,不敢谋求再多。 凤曲听得唏嘘,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忽有一阵脚步,距此极近的客房爆出一声哭叫,随后是门窗大破的声响。 凤曲掠去窗边斜看,只见泼天的血雨,淋漓瓢泼,伴随一颗圆滚滚、血淋淋的头颅从邻窗飞出。坠到地上,啪地,楼下尖叫阵阵,脑袋碎成了崩裂的西瓜。 凤曲看得腿软,但不敢撤身,而是瞪向凶手的面容。 不出所料,对方果真生得一双稚嫩眼眉,手里大刀一旋,没等凤曲发声,她先喝问:尔是何人?敢在公子房中逗留?看刀! 扑面的刀光犹带血腥,小姑娘形同飞燕,横空杀来。 凤曲却来不及惊讶她的刀法,而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商别意:二楼左三的客人难道是你 第300章 商别意倚在床侧,状似不解:我? 又在装了! 他早该想到的,这家伙早有前科。之前对付方敬远也是这样借刀杀人,就算困在睦丰联系不上鸦,他还是没有改掉雇凶的毛病。 不,他根本不觉得那是毛病。 这人到了垂危的时候,依旧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等等,凤曲 女孩的刀已经袭了过来,凤曲不闪不避,双掌合住刀刃,趁女孩不及抽刀的须臾,扶摇剑唰然出鞘。她的瘦影便似一叶飞蝶,从空中翩翩飘过,却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凤曲的柔劲一托一推,眼见就要倒飞出去,跌落二楼。 出鞘的剑锋便作此用。 它勾住了女孩的衣襟,向上一挑,凤曲把人拉回窗里,攥住衣领展给商别意看:又是你雇佣的杀手?她比九万里的岁数还小! 商别意瞳孔微缩,弓腰骤咳起来。 房门又被破开,伙计的叫声由远及近,闯来的客人却不在乎。莫饮剑一脚踹飞了门,拔剑指向商别意,气喘吁吁:你、你、你!! 他看不清商别意的长相,只看有人盖着薄被,清瘦纤细,一副我见犹怜的做派。 莫饮剑便气沉丹田,大喝出声:本少主亲来捉奸!妖人,休得勾我夫人!! 第092章 金与银 几乎没什么犹豫,剑鞘平递而出,生生挡住了莫饮剑杀气凛凛的剑。 激溅的火花掩映,莫饮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顿时暗淡下去。 眼尾微垂,他抽抽鼻子,抬腕抽回了剑,好似一只受了欺负的小狗:夫人! 虽然没什么可心虚的,但凤曲还是不自觉避开了眼,清清嗓说:在这儿就别开玩笑了。那个,介绍一下,这位是十步宗的莫少主。这位是 方才落地的小姑娘一个旋身护在了商别意的身前,莫饮剑依然怒气汹汹,眼睛微红地瞪着商别意。 不等凤曲介绍,莫饮剑出口打断:这会儿看清了,我认识,商别意! 凤曲大松一口气:既然认识就快些收剑啦。 没想到莫饮剑反而把剑又抖了出来,义正词严:我不!我得杀了他! 商别意在小姑娘的回护下低声咳嗽,脊背一起一伏,看上去更显羸弱。 许久,凤曲看得不忍,主动倒了一杯茶水递去。 小姑娘满腹戒备,下意识就要打开他的手。却被商别意轻声叫停:给我。 凤曲道:都是你们房间里的茶水和杯子,我没动什么手脚。 小姑娘这才犹豫着接了过去,送近商别意的唇边。 凤曲心里有些微妙。 那个碎得可怜的脑袋还让他惊魂未定,可刽子手在照顾商别意时竟能如此细心妥帖。 商别意润过喉咙,浅咳几声,开口说:一时太过热闹,让各位见笑了。顿了顿,他用柔和的目光投向凤曲,该由我先介绍的。阿蕊,这位是且去岛的凤曲少侠,亦是我在瑶城的旧友。 小姑娘随着他的话语转过脸,表情稍微转晴,但看到凤曲刚刚收起的剑,还是有些不忿:既是朋友,何故对公子无礼? 凤曲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解释自己的无礼,还是先反驳朋友的身份。只是一瞬的犹疑,又让商别意接了话头: 凤曲不曾无礼。他是揭了榜文,来为我作画的。倒是你,在那边弄出这么响的动静,不怪凤曲受惊。 说罢,他对凤曲笑笑:这是十方会的阿蕊,也是我现在的队友。她只是心急了些,但绝对没有恶意。 商别意总是擅长周旋气氛,三言两语,又让方才剑拔弩张的几人都消停下去。唯有莫饮剑还在一旁气得直抖,几次三番都想拉上凤曲,径直走出门去。 但凤曲这会儿不能遂他的意阿蕊削掉的脑袋、商别意要求的画像,乃至他这一身重病,凤曲都还想刨根究底。 那莫少主和商公子 商别意的眼睫颤了颤,苦笑道:从前说好都叫别意的。 莫饮剑气急败坏:我也要我也要!叫我饮剑,叫我饮剑!! 场面又一度混乱起来。 客栈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睦丰虽然治安不佳,但也没凶悍到让阿蕊白天杀人还能无所顾忌的地步。 官兵受召而来,将客栈团团包围。听到动静,阿蕊跳到窗边一看,便毫不客气地交代凤曲:你来帮忙看着公子。 凤曲一怔:什么? 却见阿蕊窜上窗棂,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所有视线都聚焦于她,她便扛起那把快要比她本人还长的带血大刀,身轻如燕,连纵而去。 阿蕊她就一个人?凤曲看得目瞪口呆,商别意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凤仪山庄只是贱商,脸面大不过官府,只能辛苦她这样劳累。但像凤曲你,哪怕有阿鹿护着,这一路恐怕也不是顺遂如意。 他的话里明显大有深意,好像对自己的经历都了如指掌。 第301章 凤曲不禁皱了皱眉,别过头道:所以,你们为什么要取左三客人的命? 商别意又笑起来:此话怎讲? 阿蕊既然是你的同伴,行事肯定也是经了你的首肯。但你商别意再潦倒,我想都犯不着为了几两银子杀人吧? 那我会为了什么杀人呢? 怎么想都只可能是为了你们凤仪山庄。所以我才要问,为什么? 死者并不是凤曲以为的考生。 这会儿已经有人抬走了死者的尸身,左右街坊的议论飘回二楼,有关他的身份已然浮出水面,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玉城百姓。 商别意憔悴了许多,他倚回床边,就像一个有气无力的布偶。 听着凤曲的诘问,那双眼眸越来越深,光芒却越来越亮,待到凤曲说完,商别意甚至泄出了一声轻笑: 成长得真快啊,凤曲,你会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凤曲倏地愣住。 不错。方敬远死的时候,他也有过和商别意对峙的冲动。 可那只是冲动。 都不用谁来浇一盆冷水,他自己就会让步敛色,唯恐站上什么显眼的位置,遭遇更多的质问。 可从瑶城到宣州、从宣州到明城,一步步走到今天,出入生死、久经别离,他竟然也逐渐习惯了被怀疑、被议论、被针对。 因为道心在越发清晰、越发坚定。 越认识到人间的不平,才越体会到众生千面。如果说从前他会担心自己和别人不同,那现在的他,大概是学会了承认这样的不同。 是。凤曲说,所以我才要问。如果你们都不说,我就不知道,如果不知道,就可能会做出伤人伤己的决定。 商别意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正想开口,两声敲门却打断了二人对话。 两名官兵径自入内,他们眼见着疑犯从这里窜出,于情于理,都要来这里打听几句。 商别意满脸病容,莫饮剑又显稚嫩,两人的目光就落到了凤曲身上。 方才从你们这儿逃走的家伙,说不定是隔壁凶案的嫌犯。你们可有看清嫌犯长相?或者,嫌犯有没有和你们说什么话? 凤曲垂眼片刻,道:她是突然来的,可能是抢劫吧。但我们人多,没让她得手。 没有说过话吗? 没有。 那你们三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公子雇佣了我来画画,这位则是我的朋友。 官兵依言看向了商别意和莫饮剑。 商别意含笑致意,莫饮剑则剑眉一竖,露出悬挂的宗门腰牌,没好气儿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少主?! 啊!官兵看清了长相,相视一眼,态度顿时逆转,是莫少主! 死个人而已,大惊小怪的真没出息!凶手跑那么快,你们不去追凶手,跑来怀疑本少主和少主夫人。你们管事的是谁?是那个老张头?还是姓慕容那个刚来的?本少主得和他说道说道! 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两个官兵立即偃旗息鼓,但还是有些云里雾里:您说夫人 莫饮剑更是跳脚:夫人就是夫人啊!你们刚跟我夫人攀谈搭讪,看不到我俩这么般配?两对招子都是摆设用吗? 官兵更加面色惨白抖若筛糠地辩解:不是不是,般配般配!小的多有打扰,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如此说着,两人齐齐向门外退去。 满是后怕的眼神从凤曲身上掠过,明显是对夫人还有些蒙圈倒不怪他们,凤曲自己都还一头雾水。 凤曲问:不带我们回衙门吗? 不不不,不敢不敢 门砰地一关,莫饮剑满腔的怒火没消,抱着剑在旁怄气。 凤曲无奈地碰了几下莫饮剑的肩膀,也不见他转好,但听商别意轻笑出声:凤曲,你又成了我的帮凶。 凤曲的表情变了一瞬,商别意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兀自接下话去:不过,你确实是误会了。别说左三,整个明来客栈都已经被我包下,一定要说左三的客人 商别意扬起他特有的温柔笑容:似乎就是我啊。 凤曲双眉骤凝:什么意思?是别人贴榜要杀你? 正是如此。 那阿蕊为什么要撕掉榜文? 任由榜文在那儿,刺客不就源源不绝了吗? 所以刚才死掉的人是 商别意笑眯眯答:就是刺客之一罢了。 - 和一路小心谨慎、低调行事的凤曲不同,商别意从出发伊始就极尽张扬,天下人都知道凤仪山庄大公子亲自赴考。 闻风结交的有、观望的有、忌惮的有。 商别意的目标却不在那些刻板的考试上,信物于他,只是附带的乐子,真正的猎物,一直都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名侠。 他的队伍斩落了南陵鬼婆、牙山君子、东海云翁群英榜上群侠落幕,商别意更是声名大噪。 第302章 与其说他是来考试,不如说他是来滋事。 这些传闻还都是莫饮剑转述的。 凤曲单是应对城池考试都忙得脚不沾地,对于这些坊间轶事自是一无所知。 商别意精神不济,简短的对话之后便要休息。 凤曲借口去买彩墨,也算体面地和他道了别。 只有莫饮剑还在边上板着脸。 那家伙哪里值得夫人对他好言好语?十步宗一早就发了悬赏,宗门子弟看到商别意,都是格杀勿论。 莫饮剑一脸的闷闷不乐,刚出客栈就在原地耍赖不动,我都是为了夫人,才忍了这一回。再有下次,我可不会收剑了。 凤曲听得好笑,信口安抚:那真是委屈你了。 当然委屈我了!你还帮他拦我,就因为你们认识时间更久吗?一个病秧子,有什么好搭理的? 凤曲敛眉答说:他是雇主,还是吹玉的哥哥。 吹玉吹玉、别意别意,你叫他们怎么这么好听。夫人,难道我的名字就叫不出口么? 你的名字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莫饮剑急得眼睛发红,不好听吗?不好听吗?夫人,真的叫不出口吗? 哎呀。 意境是很好,来历也很好,可是饮剑总叫人联想到饮剑而死 这些话却不能说出来。 凤曲抹了把脸,让步道:我改叫你贤弟,怎么样? 不怎么样。 莫饮剑看上去快哭了。 凤曲再退一步:那小莫呢? 夫人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在刚死了人的大街上跟一个十五岁的小毛孩纠缠称呼的问题。 等等,小毛孩? 凤曲脸色微变,拉住莫饮剑的胳膊:你一个人来找我,那阿枝呢? 莫饮剑一脸莫名:阿枝?那个小鬼?他和我一起出门,然后路人说有个很像你的人往这边过来,我们就诶?! 莫饮剑追着自己屁股转了一圈,抬起头,懵懵问:小鬼呢? 凤曲: 凤曲:找人啊!! 两人正火烧屁股似的赶回客栈找人,却见明来客栈的方向,伙计也提着小小的阿枝,火烧火燎朝他们奔来。 幸甚至哉,孩子还在。 伙计一手把阿枝推来,阿枝似乎在客栈睡了个舒服,这会儿还有些困懵懵的。此外,伙计还递来了一枚光可鉴人的银锭。 只是二楼那位客官的意思,伙计说,说是定金。 凤曲: 什么定金能比全价还翻几倍? 有钱是给你们这么造的吗?凤仪山庄? 那个,小的多嘴一句伙计犹豫许久,还是开了口。 自从他接待凤曲,就一直这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好像对他接受商别意的雇佣这件事颇有微词,可看表情又不是坏心。 凤曲也有些好奇,应声看过去:请说。 伙计呼吸一沉,警惕地扫视四周,确定没人旁观之后,才缓缓靠近凤曲身边。 贴近了凤曲的耳朵,伙计道:您、您不该接那个公子的活呀。 为何? 您看他那模样,一看就没几天活头了。自他住进客栈,想要他命的杀手来来往往,小的才不能不谨慎。 可您说,这种短命鬼在这关头不回家休养,何苦来玉城自找罪受呢?您是外地人,小的也是看您面善,才多嘴几句。不知道您可听过夺舍之说? 莫饮剑又跟了过来:你在说什么呢? 伙计早就认出过莫饮剑的身份,否则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易闯上二楼。 在玉城,衙门几乎没什么威慑力。但对鸦和十步宗的子弟,往来势力都得仰其鼻息。 更别提莫饮剑这种宗门少主。 能张扬到十步宗的程度,把莫少主说成玉城本土的太子爷也不为过。 见莫饮剑靠近,伙计急忙垂首软声地带过话题:您要是听劝,问问莫少主也是可以的。小的就不多说了,省得耽误了您几位的时间。 凤曲怔怔地接过银锭,还想追问,但伙计已经脚底抹油飞逃而去,只留莫饮剑还在边上唠叨:什么什么?要问什么? 正午的太阳颇为刺眼,手中银锭在日光的照射下,质地也显得更好了些。凤曲不觉把它握在掌中盘了几息,侧头问: 夺舍,是什么? - 这算是问到莫饮剑的老本行了。 或者说,是问到十步宗的老本行。 一行人回了落榻的客栈,莫饮剑便眉飞色舞地分享起自己的见闻:这夺舍可大有名堂!哪怕是十步宗也失传好久,就因为往上数两代的祖爷爷说这法门太损阴德,严禁子弟修习。还好,我爹组织了人,把经书阁翻了个遍,还是找着了这条法门的秘密。 凤曲却听得有些奇怪:是怎么个损阴德法? 第303章 唔,我觉得是积德啊。莫饮剑道,就是有些人死了,但家里舍不得他,就会找些壳来给他套上,让他起死回生。 凤曲表情微变:壳是什么? 这我也不清楚,我爹没让我学那个。但我觉得,要是能让亲近的人再活一回,换作是我,肯定也会不择手段去做。能帮我了却心愿的话,这就是积德的东西。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且不论莫饮剑的三观,凤曲实在无法苟同,十步宗的行为也一样大有可疑。 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找回一个失传两代的法门? 这种有违天理人伦的东西,就算莫饮剑说不出其中细节,从客栈伙计那种忌惮的态度来看,也知道大多数人都明白其中险恶。 非常不对。 夫人,你看! 莫饮剑出声叫停了凤曲的思考,凤曲转过头,却见一只金澄澄的金锭被人呈到跟前。 莫饮剑笑嘻嘻说:是不是比商别意的银子好多了? 嗯? 凤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推了回去:我不能收。 莫饮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你都愿意收商别意的 因为我接下来要帮他画像,这是他给的报酬。 那我也问过,多少钱能雇佣你和我成亲? 成亲是不能花钱雇佣的。 为什么?! 十步宗的教育就跟玉城的治安一样令人胆寒。 凤曲长叹一声:总之,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你的钱,也不能被你雇佣做少主夫人。况且,这些钱归根究底都是十步宗的,你这样挥霍也不太好。 莫饮剑的眼睛又眨了眨。 显然对凤曲的话无法理解。 可正是这层天真的表象,越发让凤曲感到不安。 他不敢想象是怎样的教育,才让莫饮剑养成这种唯我独尊的性格。 莫饮剑已经不仅仅是傲慢,而是将他人分成了我的人和其他人对于后者的生命和尊严,他都满不在乎,也没想过要在乎。 至于培养出这样的少主的十步宗 从睦丰县官兵和百姓的态度都能看出,十步宗的名号让他们闻风丧胆,而莫饮剑丝毫不以此为耻,反而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地位。 阿枝刚刚睡饱了觉,从桌边撑起脸。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对话,但在凤曲和莫饮剑的沉默之间,阿枝状似闲聊地道:有什么关系?十步宗的钱也是烧杀抢掠来的,又不费劲。 凤曲看了过去:诶? 这世道能有什么好鸟?大家的钱和命,都是一样脏啦。 阿枝双手托腮,笑容满面:莫少主当然不能免俗。 第093章 银货讫 大虞朝的世道乱了。 不用阿枝说,凤曲自己也看得出来。 但就算大虞朝成了乱世,玉城一定也是万千乱象中尤其严重的一角。 随着阿枝开口,莫饮剑的表情变得更加不忿。 作为养尊处优的少主,他已经习惯了呼风唤雨的生活,对于凤曲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莫饮剑的耐心早就濒临告罄。 而阿枝顶撞似的发言,就像在他的伤口撒盐一样,让莫饮剑的火气噌地暴涨起来。 臭小鬼,你以为你在嚼谁的舌根呢?本少主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 小莫!凤曲低声喝停了他的发泄,抓住莫饮剑险些袭向阿枝的手。 莫饮剑倒吸一口冷气,眼圈倏地红了。 但他忍住没哭,而是委屈地瞪了凤曲一眼:怎么全是我的错?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和我结对呢?我逗你笑你也不理我,我送你钱你也不接受,我到底要做成怎么样子,你才肯对我好一点,明明我就从来不舍得凶你! 凤曲被他的控诉说得一愣,好半天没回过神。 阿枝反唇讥道:说得跟你牺牲良多了一样。无非是赔几个笑脸,说几句软话,欺负凤曲哥哥心软,倒在这儿耍起脾气了。 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你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在乎凤曲哥哥,就拿出行动,别只知道动嘴皮子。 我行动了,可他总是不要! 两人争执不下,吵得面红耳赤,好几回都要动手,全靠凤曲挡在中间。 直到阿枝一声冷笑:等你的钱都是你自己挣的而不是十步宗抢的,再来下你那一厢情愿的聘礼吧! ? 啊? 聘礼什么?聘什么礼?什么聘礼? 凤曲脑瓜嗡嗡作响,连拦着莫饮剑的手都跟着松了一下。 这一松不打紧,正好给了莫饮剑一指头戳到他眉心的机会:你以为本少主做不到?!好!夫人你等我!! 啊??? 莫饮剑来也匆匆跑也匆匆,撂下狠话,便把衣摆一甩,气势汹汹地冲出门去。 徒留凤曲在原地瞪直了眼,好半天才挤出一句:等等,天都快黑了 第304章 阿枝则往凤曲怀里一钻,同样气鼓鼓说:气死我啦!肚子都气痛了!凤曲哥哥帮我揉肚子! 你们年轻人火气怎么都这么旺啊!! 凤曲原本想追出去找莫饮剑,但莫饮剑撒腿跑起来也是真快,一溜烟儿已经不见了踪影。 转头看阿枝当真面色煞白,捂着肚子咋咋呼呼,凤曲心中叫苦,只得留下来帮他按揉腹部:你就不能不气他吗? 阿枝扭过头:是他先得罪我的。 凤曲一心二用,一边担心阿枝的身体,一边又朝窗外张望。 时值日暮,云霞沉甸甸地没入山后。原先暗淡一片的红云,好像被风浣洗一新,展开来又是一派澄澈广袤的天幕。 不知道莫饮剑能去哪里,但他作为十步宗少主,在自家地界总不会受欺负。 安抚好阿枝,凤曲下楼找店主交代几句,请他等莫饮剑回来后帮忙备些热菜。莫饮剑负气出走,等他想起饿时,只怕外店都打烊了。 接着便是入夜,凤曲没睡,留了一丝清明打坐。 不知几时几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钻上二楼。店主压低了嗓音说话,来人则是一副恼羞成怒的语气,大喊道:我才不饿,不要他管! 得,还怄着呢。 凤曲摇摇头,歇了再去找他的心。 - 接下来的几天,凤曲也得频频外出给商别意画像。 莫饮剑怨气未消,总是早出晚归,好像刻意避开了他,一连多日都不见踪影。只有留守客栈的店主和阿枝偶尔代他报个平安。 至于阿蕊,她也逃脱了官兵的追捕,每当凤曲来找商别意,都能看她正襟危坐地守在边上。 我不会给你伤害公子的机会。女孩一板一眼地说。 凤曲佯作失聪,从来不和她计较。 画像画到中途,凤曲买了各家彩墨,红绿青紫,都缀在画中人的衫上。 这不是商别意惯常的衣着,但凤曲偏就浓墨重彩地画了下去,商别意也毫不反对。 你为什么给公子戴枷项? 那是长命锁。 腰上又是什么刑具? 那就是普通的金玉腰封。 阿蕊鼓着脸,默默看着,还是忍不住挑刺:比公子本人差远了。 凤曲也好脾气地颔首:不足他的风华万一。 商别意含笑加入进来:若连我的万一都不如,到时要画阿鹿和吹玉可该如何是好。 凤曲答:吹玉重在眼眉姿容、阿鹿重在风骨仪态。你与他们不同。 我是重在哪里? 公子是方圆得宜,轻重适当,所以不好画。 阿蕊听不懂了,支着脑袋在旁小寐。 商别意隔着两三尺的距离,听他信口开河,眼睛却弯成月牙,许久轻轻一笑:好个方圆得宜,轻重适当。 那不就是天生的商贾,天生的左右逢源。 也真是他为自己选好的道路。 又是昏暮。商别意体力不支,一日只能清醒一两个时辰,凤曲画够时长,起身向他告别。 不过今天有些不巧,收拾画具的时候,外边陡然下起了大雨。 噼噼啪啪的雨声好像要砸坏屋檐,呼啸急吼的疾风也不甘示弱,刚一露面,就召来了天边的雷霆万钧。 商别意强打精神:下雨了,凤曲要不要留宿一晚? 凤曲摇头:还有人等我回去。 是十步宗那位少主吗? 除了他也有别人。 商别意笑了笑:想来还是稀奇。吹玉小心到那副模样,竟然能让你和莫少主一道。总不会是舍弟太过缠人,惹得凤曲不快了吧? 您多虑了。凤曲打量着天色,商别意转而对阿蕊吩咐:阿蕊,凤曲没有带伞,你帮忙找一把吧? 阿蕊翻找一会儿,正要递过去,但见凤曲又是佩剑又是画匣,整个人像棵挂满果实的树,累赘得有些可怜。 阿蕊道:我送你回去好了。 凤曲有些受宠若惊:会不会太麻烦你? 阿蕊冷着脸道:万一你拿了伞不还呢?这绢伞用的是上好的幽州织造,年初才出的花式,宫里都不过十来匹而已。 你一介绍,我还真有点不想还了。 公子你看他! 商别意看得眼眉带笑,闻声摆了摆手:去罢,有劳你了。 阿蕊只好气呼呼拍开凤曲拿伞的手:我会举伞! 半人高的小姑娘便撑开了伞,高高地举起,把凤曲往里一罩。 凤曲的发冠被伞一勾再勾,只好耷下肩膀,好脾气地垂首陪行:那就走吧? 这几天他算是看明白了。 阿蕊看着性格刚烈,其实更像是受惊的兔子。一个小姑娘,要带着重病的商别意逃脱包括十步宗在内的重重暗杀,处处明枪暗箭,阿蕊不能不紧张。 至于她嘴上对自己的嫌弃,早就被阿蕊忍不住的瞌睡证伪了。 如果真不放心他,阿蕊是不会在他作画时睡着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走出客栈。店外雷雨交加,哗啦啦的水和轰隆隆的雷贯彻耳廓,根本听不见别的声音。 第305章 凤曲看着看着,眉头皱了一下:不知道小莫有没有回去。 往常这个时候,莫饮剑是不会回去的。 他也不知道莫饮剑去了哪儿,但今天下了暴雨,但愿莫饮剑不至于连避雨都没个地方。 阿蕊翻个白眼: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公子叫你留宿也不肯,假清高。 凤曲道:你不怕我半夜起来给他一剑吗? 你才不敢! 我正缺钱,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吧? 阿蕊瞪大眼睛,好像真的提起了一万分的警惕。 恰是这一走神,狂风吹得绢伞一仰,阿蕊手上未松,脚下却跟着踉跄数步。失去伞的庇护,小姑娘的一身衣装立即被大雨浇得湿透,乌黑的发髻松垮下来,贴在脸上,好不可怜。 就在她急着和风雨作对的须臾,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伞柄,接着便是一道柔和的力量,将她连人带伞向上一托。 湿漉漉的膝弯横过了一节手臂,伞身歪斜着,将两人罩得刚好。 这回要拿稳哦。 湿漉漉的阿蕊将凤曲的衣服也蹭得一片湿润,当事人却浑然未觉,还把她往怀里拢得更近了些。 阿蕊就这么把着伞,靠在凤曲的肩膀上抬不起头。 片刻,凤曲忽然听到低若蚊讷的一声呢喃。 他没听太清楚,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阿蕊的声音这才大了些:公子一个人在客栈,会不会出事? 凤曲便不说话了。 阿蕊的年纪顶天了不过十岁出头,小小的一团,缩在怀里,说话难得的细声细气。 凤曲不打断她,外边的暴雨又像瀑布似的嘈杂,阿蕊自言自语一般,就当无人听到: 他没几日可活了,大夫都这么说。起初八门行者要我跟他,我很不情愿,跟着一个短命鬼,路上都要怕他磕着碰着,太费时间。可他从不计较我的脸色,一直笑眯眯的,好像看不出我在和他置气。那时候,我甚至希望他快些死了才好。 对于商别意这样的体质来说,生死挂在嘴边实在寻常。以他的虚弱,某天睡着就睁不开眼也是常有。 可她分明红了眼圈,话里话外都带着不舍。 如果公子死了,你会记得他么?阿蕊问。 我没理由记住他,我们没有很熟。凤曲顿了顿,但他和我的朋友们都不一样,应该也不会忘得太快。 商别意是一个常笑的人。 凤曲没有追问阿蕊是如何对他改观,不如说,因为他也在天香楼见过那个含笑递来一方锦帕的青年。 商别意的长相是狡黠聪慧、伶俐刻薄的类型,笑起来却和煦从容,暖如春风,让人生不起一点敌心,更显得如谜如酒,愈品愈深。 阿蕊有些出神地望着地面。 玉城鲜有降雨,今天却下得犹如摧枯拉朽,令人心惊。那些雨水冲洗着一路途经的青石板,哗啦啦、淅沥沥,阿蕊忽然道:谢谢你给公子画像。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算不得什么。 那幅画像最后会送回凤仪山庄吗? 应该是吧。 阿蕊问:下一任庄主会善待他的画像吗? 凤曲微愣,听出她说的恐是吹玉。 商晤只有两个儿子,除非再从旁系过继但吹玉既然在世,于情于理,应该都是由他承袭山庄才对。 那么,吹玉会善待商别意的画像吗? 凤曲不敢保证。 但愿他亲手画的像,能让吹玉有一点恻隐之心,不至于立刻一把火烧掉吧。 听说你和公子在瑶城时就遇上,你为什么不和公子一起呢?阿蕊继续问,虽然你这家伙办事磨蹭,性格拖拉,说话也叽叽歪歪不过,功夫还算不错。如果有你,南陵鬼婆那一战,也不至于让公子伤上加伤。 凤曲听她絮絮叨叨,他当然不会把方敬远的死挂在嘴边,面对阿蕊的疑问,凤曲也只回答: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说你们道不同? 是啊。 可是阿蕊抬起了头,清澈的眼睛和凤曲对上,你抱我的姿势,和公子一模一样。 - 小孩能懂什么道呢? 只是一个抱小孩的姿势,也说明不了任何。 凤曲哭笑不得,正想换个话题,却听一声马哨猝然间穿彻云霄,哒哒的马蹄疾奔而过,一略眼,从他跟前飞驰去几条街道之外。 凤曲本没在意,可余光瞟见了马匹上深蓝色的衙役制服。 随后还有两队小跑的衙卒,穿过雨帘,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凤曲聚神倾听,立即捕捉到十步宗少主等等字眼。 阿蕊也听到了那些议论:莫不是你的跟屁虫少主?惊动这么多官兵,你让他做什么去了? 不是我让的。 啊,他不听你的话了?难道他还是想对公子动手? 凤曲一时解释不清,举步想跟着官兵过去。 阿蕊问:你打着我们的伞,谁许你说去就去。 第306章 凤曲赔个笑脸:拜托了? 阿蕊: 阿蕊的嘴里嘀咕了几句,凤曲没听明白,但见她不阻拦,立刻尾随着官兵过去。 几条街外,不同于来路的冷清,那边竟然还聚集了不少的行人。 哪怕冒雨,他们都兴致勃勃旁观着这出热闹的剧目。 而在人群中心,少年浑身都被雨水浇透,气急败坏地叫骂着什么。带了玉城口音,凤曲一句也听不明白,只能一头雾水地求问路人。 路人扫他一眼:外地来的?不认识这位? 凤曲低眉顺眼地请教:这少侠看着倒是不凡。 没开过眼吧?这是十步宗的少主阁下!听说他精通十八般武器,刀枪棍棒都不在华夏,那手剑法尤是一绝 所以现在他在吵什么架呢? 嘛,你看到那间关着门的打铁铺了没? 凤曲这才注意到,莫饮剑的确是在一家打铁铺前发飙。 可惜打铁铺罩着牛皮门帘,许久没有老板现身,放任莫饮剑在外撒泼,完全没有回应的意思。 路人接着介绍:那家铺子的靠山是空山老祖,所以不怕十步宗。 这少主和空山老祖有什么过节? 没过节啊,空山老祖鲜少树敌,和十步宗也常有来往。 那如今这是 另一个路人探头过来:听说是少主近来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瞧上了一个江湖上的女侠客,吵着闹着要娶人过门。结果那个女侠客狮子大张口,要他给出万金聘礼,十步宗不肯给,他就来找空山老祖借钱了。 凤曲听得头昏脑涨:还有这种事? 怎么感觉这么荒谬? 阿蕊窝在他的怀里嘲笑道:原来人家早有看上眼的女侠,你被骗啦。 凤曲: 算了。被人认错性别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凤曲正想换个姿势把阿蕊托住,再拿伞去接莫饮剑。 却听一阵哎呦的哭叫从人群后方传来,一个身穿暗蓝色锦织官袍、外罩一层乌纱的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马匹还未停稳,他也因此脚下踉跄。 凤曲抬手一接,矮胖的男人也顾不得对他道谢,匆匆忙忙撑开伞,好像翻滚一样奔向了最中间的莫饮剑。 是张县令。阿蕊说,他能上位,全靠十步宗提携。 张县令长得也是白白胖胖,看得出平日养尊处优、足不出户,这会儿奔跑起来,腿脚竟然还很利索。 他举着伞,想帮莫饮剑遮雨。 而周围衙役也前赴后继地举着伞给张县令挡雨。 一时间推开了无数围观人等,一阵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张县令又急又怕地凑上前去,叫声凄厉:少主!可别淋坏了身子啊少主!! 莫饮剑正骂得口干舌燥,被他打断,便要迁怒。 一旁的衙卒连忙给莫饮剑送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还是老早备好,特意用手炉温着的。 莫饮剑喝一口茶,茶叶沾在嘴边,他又朝向县令呸去茶叶: 你们睦丰县,真是气死我啦!! 张县令一声惨叫,哆嗦着跪倒在地,止不住地磕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少主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这些草民计较 莫饮剑道:都是你们把我逼到这儿的! 张县令便爬起来,一边给他撑伞,一边自扇耳光。 其余衙役也争先恐后地跪地求饶,张县令抽得自己双颊通红,莫饮剑烦躁道:停下!你扇给谁看,搞得跟本少主欺负你似的。 张县令如释重负,小声问:那是谁惹了少主不快? 玉城实在占地广阔,十步宗又和睦丰县隔着好几座山谷。因此,莫饮剑骂的虽是玉城方言,可也和睦丰县的方言颇有出入。 赶去报信的官兵都没听太清楚,只知道少主在此震怒,来不及弄清缘由。 本少主就是想找份零工,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干! 岂敢岂敢!少主想找零工,我们当然双手奉上听见没有!快给少主找零工呃,零工? 张县令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的疑惑,他的眼睛已经跟见了鬼一样。 不等莫饮剑解释,张县令又往地上跪倒。 雨伞啪地落地,莫饮剑再一次被雨水冲得一僵:你干嘛?! 张县令哭道:小人不敢揣测少主深意,求求少主给个痛快。这零工这零工是指什么?是哪个逃窜的流寇?还是什么稀世的宝物? 零工就是零工,让本少主工作挣钱啊! 工作挣钱? 四下遽然一静。 张县令顶着莫饮剑杀人一般的目光,嗫嚅问:少主缺钱,大可来寒舍要去就好了嘛 不好不好,我要自己挣钱。莫饮剑重重地啧了一声,你们全是这种反应!本少主只是说要挣钱,睦丰县谁都不敢接受本少主,我才来了这里。 第307章 众人低下头去,无一做声。 却听打铁铺内传出一声冷笑:你这一无是处的小子,老子已经不要你了,你还在这儿撒泼抵赖,快滚快滚,否则老子就要放狗撵人了。 你!不就是打坏你几把剑模 还好意思说不就是? 那你至少把这两天的工钱结给我嘛! 你以为你是十步宗的小子,就不用赔老子的剑吗? 莫饮剑唔了一声,显然说不过他,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 左边是十步宗少主,右边是空山老祖的庇护,张县令两腿战战,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哎呀,原来大家都有苦衷。那、那少主缺钱,是缺多少呢? 他就算把自家的典藏都当出去,也得帮少主填上这个窟窿啊! 莫饮剑一抹鼻子,耳朵微红: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了!本少主没来得及问啊,夫人、夫人他只是不高兴,又没说他要多少,我就不能先挣着一点再回去问? 从莫饮剑的嘴里听到夫人,彻底证实了这些天的流言不是假话。 人群哗然,张县令原本猜测了各种吃喝嫖赌,没想到最终的理由只是讨夫人欢心,一瞬间松一口气,又举起伞想帮莫饮剑遮雨。 然而伞骨经过几次重击,刚刚举起,伞柄竟然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折断。伞面歪斜着往莫饮剑的脑袋一砸,抖落的冷雨钻进衣服,又给他刚刚回暖的身体一记重创。 张县令吓惨了:快拿新伞! 不等衙卒送上新伞,另一把伞却已横过莫饮剑的头顶,将他稳当当罩了进去。 凤曲一手抱着阿蕊,一手持伞挡住莫饮剑,对张县令点首致礼:饮剑鲁莽了些,给您添麻烦了。接下来就交给在下吧。 莫饮剑冻得发白的脸庞还未回血,凤曲往身边一站,他的眼睛倏地亮了:夫! 又想起两人还在吵架,后一个字吞回了喉咙。 莫饮剑赌气地朝旁一躲:让我冻死好了,不要你管。 凤曲向他靠近:好了,先和张大人道歉,我们的事之后再说。 莫饮剑: 凤曲放软语气:听话,饮剑。 莫饮剑终于扭过头去,任由凤曲把他罩在伞下。 再面向瞠目结舌的张县令:对不起,一点小事,没叫你们这么多人叫什么,军队似的赶过来,那个兴什么动什么。 凤曲补上:兴师动众。 张县令提着破伞,风雨飘摇将他吹得更为僵硬:啊? 衙卒和百姓都瞪直了眼睛,如果说之前还是看乐子的心态,那现在才算是看到了真正吓人的东西。 十步宗的人而且是那个最蛮横少主莫饮剑居然会跟人道歉?! 还有,这个外地人,显而易见是个男的吧? 是个男的吧? 刚才少主喊他什么什么?夫人?! 尤其是和凤曲交谈过几句的路人,这会儿更是脸色煞白。 他刚还说了什么? 他一边说夫人没开过眼,一边说夫人狮子大张口,要了万金聘礼。 张县令头皮发麻,许久挤出一句:不妨事、不妨事。 凤曲又朝向那间不见人影的打铁铺:请问阁下,您损失了多少东西呢?饮剑没有恶意,只是急躁了些,可能好心办了坏事,还请您别和他计较。 铺子里的老板回道:你要替他赔吗?折算下来有二十两银! 凤曲: 哥,你这店全砸干净都不见得值二十两银吧! 怎么不说话?看不起老子的铺子?老板说,那是你家男人专挑贵的折腾,其中有一把是老祖点名要的剑胚,耽误了老祖,二十两都是看在你说话还算入耳的份上。 我完全理解您的意思 别扯那些鬼话!你要是付不出这份钱,就让这小子找他爹要吧,反正十步宗由来就帮他擦屁股擦惯了嘛! 莫饮剑怒道:不就一个破剑胚么!老祖要几个,走十步宗我给他弄,要多少有多少! 凤曲叹息着拉下了他。 人群窃窃私语,似乎都笃定莫饮剑又要找家里要钱。 就像阿枝说的那样,十步宗的钱都是强取豪夺。所以现在明摆着是莫饮剑被讹诈,大家也毫不怜悯,反而觉得大快人心。 莫饮剑自己当然没有被孤立的感觉。 但他说自己去找零工都被拒绝,只有这间打铁铺收留了他 夫人,你别理他。他才是放屁呢,那个破剑胚才不值得这么多钱,再说了,二十两,哪需要找我爹要,我的玉佩 凤曲上前半步,卸下自己的荷袋。 我现在只带了十五两的银票,还有五两,稍后就回客栈取来给您。 噢,看来你这夫人也来头不小? 在下是个画匠,代人作画换些盘缠而已。 第308章 铺子里静了一会儿。 莫饮剑呆若木鸡:夫人,你哪来的二十两 凤曲斜他一眼:商公子给的定金,恰好二十两,我才刚折成银票。 原计划能用十年的! 可恶! 不过银货两讫,我还了您的剑胚,饮剑的报酬也劳您清算一下。 凤曲微笑着对铺内躬了躬身:他是第一次做工,如有欠妥之处,还请您多多指教。 第094章 铜耳挂 打铁铺内传出一声嗤笑。 老板仍未露面,但他似乎对凤曲的反应早有预料,哪怕凤曲已经把银票双手奉上,老板也只是慢条斯理地回答:你在代表莫少主啊,能算数吗? 莫饮剑两眼一瞪,下意识又想发飙。 但被凤曲的手腕一挡,莫饮剑的嘴唇抖了抖,拳头握得死紧,不情不愿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弄坏剑胚的! 旁观的人群哑然一片。 对不起三个字是能从十步宗少主嘴里蹦出来的?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张县令连忙打圆场:少主只是年纪小,下手没个轻重,可心性不坏呀!就像这位、呃,这位夫少侠说的那样 凤曲微笑着对他颔首:鄙姓倾。 喔!就像倾少侠说的,张县令对他抱拳一礼,抖着胡子好言劝说,少主是第一次做工,有什么疏漏也是情有可原。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两个孩子都道歉了,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在睦丰县做官真挺难的。 凤曲暗地里替张县令摇摇脑袋,万众屏息之时,打铁铺里总算又传出一声冷笑。 呵,倒显得跟我欺负小孩似的。放心,要计较,我也是找他爹计较,可没心思为难两个十几岁的小辈! 里头话音一顿,老板接着问:不过,你小子,方才说你姓倾? 凤曲不卑不亢地一礼:晚辈且去岛倾凤曲。 且去岛的出身报上,周围再次炸开了锅。 人们看过来的眼神又惊又怕,还带着些许的钦佩和忌惮。 张县令一听他来头不小,又能给店老板一点威慑,更是喜上眉梢,脱口而出:好啊!真是门当户对! 凤曲: 莫饮剑也跟着笑逐颜开:是吧!本少主眼光那是顶好的! 张县令还想附和,却感到头皮一阵阵发寒。凤曲倒是没有回头看他,可身上莫名就透出了一股冷意。 只有凤曲知道,静默许久的阿珉终于不能坐视:「你还要听之任之到什么时候?」 再这么下去,他怕倾凤曲真的要变成十步宗少夫人了。 你就是倾五岳的大徒弟。老板了然,反问,令师近来可好? 凤曲一怔,没想到他和倾五岳还是旧识,不敢贸然答复,只说:蒙您记挂,家师一切都好。不知前辈是 老板拖长尾音,哼哼地笑了一阵。 一边笑,一边伴随着低哑的咳嗽。他没有回答凤曲的问题,而是凉凉地追问:一切都好?但愿是真的一切都好。 凤曲心下紧了一瞬,但老板已经转换话锋,改口道:既然是倾岛主的高足为你求情,我和老祖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莫饮剑梗着脖子站直了身体。 都散了吧!莫饮剑,你带上那把银票,一个人进来。 凤曲上前半步:那我 你也回去。老板道,年纪轻轻,急躁不得。回去吧,如今还不是你我见面的时机。 天空中雷霆大作,风雨更甚。 人群陆续散去,莫饮剑在打铁铺和凤曲之前看了一会儿,接过凤曲的银票,举步朝铺子走了过去。 凤曲本想再说几句,但见莫饮剑临掀帘时扭过头,对他挥了挥手。 少年双眼里的情绪不无窘迫,可在电光辉映下,竟然亮得出奇。 他的指腹磨出了几个血茧,但毫无感觉似的,莫饮剑只是对凤曲摆手:我没赌气了,你回去吧。 阿蕊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 张县令则放声喊说:那少主,我把马车停在这儿,您自行取用啊! 打铁铺里的老板到底何方神圣,凤曲自是一头雾水。 不过总是莫饮剑的熟识,想来除了嘴上争吵几句,实际应该算有些许情分,应该不会闹得太过难看。 正走神着,阿蕊的手扒上了凤曲的衣摆。 凤曲转头对上她一本正经的脸,歉疚道:不好意思,耽误你受凉了。等会儿到了客栈,你先喝碗姜汤再走吧。 然而阿蕊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风寒上。 她认真地看着凤曲,开口说:倾凤曲,我们约战吧。 哈? 我们两支队伍,约战吧。阿蕊说,虽然你也很蠢,但莫饮剑实在让人不忍直视,看在公子对你这么欣赏的份上,就由公子和我来接手你吧。 - 再早几息让莫饮剑听到的话,可能天上的雷鸣都压不过莫饮剑的咆哮。 第309章 凤曲无奈地谢过她的善意,但只当是耳旁风,没有太往心里去。 睦丰县的确没什么考生,可商别意病成那副模样,他也不想胜之不武。 只不过当他的体贴传达到阿枝耳朵里,换来的就是阿枝恨铁不成钢的怒视。 凤曲哥哥,你入世都半年了,还念着老弱病残哪? 倒不是老弱病残的问题 那你就是太了解莫饮剑那个废物,猜到他会丢你的脸? 这话就更不能让莫饮剑听到了。 凤曲由衷庆幸起莫饮剑外出打铁,现在还没回来。 阿枝托着脸嘀咕说:凤曲哥哥,你这人哪哪都好,可惜还是没懂这世道残酷。 凤曲笑眯眯地戳一下他的额头:就你最懂了。成天说话老气横秋的,一点不像小孩。 阿枝长长一嘘,摆出小大人的模样躲开他。 我是为你着想啊。你在睦丰县过得不错,可青娥姐姐还下落不明呢。先前你不是都念着其他队友么,现在怎么不着急了? 凤曲被他捅到了最心虚的一点,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这几天当然都在担心其他队友,原先他还以为能在睦丰等来吹玉他们,所以有些漫不经心。 可时日渐久,凤曲心里也清楚,这么拖延下去,决计是等不来他们了。 他必须得前进才行。 所以必须对商别意下手吗? 阿枝摆弄着他的画匣,掏出了那幅半成的画作。 没给凤曲制止的机会,阿枝已经把画卷展开,啧啧评价:都快画完了啊,可怎么还没画脸? 我习惯最后画脸。 凤曲哥哥,阿枝抬起脸道,生在这样的乱世,真是可惜你了。 凤曲一怔:什么? 阿枝却不说第二遍,兀自收起画卷,又丢回凤曲手里。 他三两下爬回凳子上,晃着两腿,咿咿呀呀唱起了凤曲听不懂的曲。大概是幽州地区的曲目,只听调子,清澈稚嫩的童声竟然都唱出了一股莫名的悲怆。 凤曲听得有些入神,才听见房间外响起某人的脚步。 莫饮剑曳着一身的泥水回来,步子却轻快得出奇。 门扉豁地大开,湿漉漉的少年一头扑了过来。阿枝嫌弃地缩到床边,躲掉莫饮剑噗噗抖开的雨水。 湿透的碎发下,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锁定了凤曲。 两只手也把凤曲的左右双肩一扳:夫人!我拿到报酬了!!你等我,那十五两的银票我也会还给你的! 啊。凤曲被他抓得有些发愣,但情不自禁就跟着他的笑脸一起扬起唇角,很好啊,有多少报酬? 莫饮剑神秘地眯起眼睛:你猜? ? 阿枝懒洋洋翻个白眼:屁大点事还故弄玄虚。 莫饮剑才不理会他的嘲讽,一个劲儿摇晃凤曲:你猜嘛你猜嘛!夫人,你快猜一下! 凤曲被他摇得七魂找不着六魄,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呃嗯三钱银子? 继续猜! 半两? 不对不对。 一两银? 还得猜! 凤曲也被他折腾得没精神了。 报酬都是次要的,凤曲叹息着挣开莫饮剑,先到门外喊了一声店主:大爷,辛苦您帮忙烧桶热水,还有姜汤。 莫饮剑嘿地偷笑:还是夫人体贴。 别说了,咱珉哥真的要生气了。 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来自我舍友强烈的杀意,你小子命不久矣。 但不等他出声反驳,窗外卷进了尚未停息的风。风儿缠着门窗许久不去,莫饮剑一身金镶玉坠的环佩随风响动,琳琅入耳,夹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略显沉闷的杂音。 凤曲下意识转头看了过去。 逼至眼前的却是一串色泽微暗,但如风铃一般摇摇晃晃响动不止的铜钱。 随后是莫饮剑灿烂的笑脸: 我用报酬换了一点材料,然后亲手打了一只铜耳挂! 他指了指自己耳朵上尤其招摇的金珠耳坠,摇头晃脑间,耳坠与耳挂交相碰撞,激声清越。 凤曲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什么? 这个不用耳洞也可以戴,只要挂在耳朵上一边说着,莫饮剑已经毫不见外地靠近了他。 拂开凤曲耳后的碎发,莫饮剑笑嘻嘻给他挂上那串黄铜耳挂:喏!很适合你! 耳挂上的铜钱垂落下来,凤曲的余光堪堪瞟见上边篆刻的文字。 莫饮剑没有说谎,这的确是他亲手制作的耳挂。仿制的铜钱表面没有刻写今上的年号和府造,只是绘满了粗糙的动物图腾。 看上去毫无含义,也谈不上什么高级的工艺。 阿枝插言问:这是聘礼? 凤曲:凤曲抬手去摘,那我不能要。 莫饮剑却拉住了他:这么穷酸的东西,怎么会是聘礼!我今后肯定要用上等的金银、西域的宝石重作一副,这个么,只是信物而已! 第310章 但是 才见面的时候,夫人不是盯着我的耳坠看了很久么? 凤曲怔了很久,当时他的确多看了几眼。 因为莫饮剑的首饰上满是祝福的图腾,他只是感慨片刻,觉得莫饮剑是被父母宠爱的孩子,所以多嘴问了一句。 他一走神,莫饮剑就当他是默认,热情地道:所以我就仿了一副,你先凑合戴着嘛。 耳挂上的图腾和莫饮剑的首饰极为相似。 凤曲认不出那些神兽的来历,但不用猜也知道都是象征平安吉祥之类的东西。 而他的父母从前好像来不及留下对他的祝福。 凤曲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明知应该拒绝,但莫饮剑的善意近在眼前,他的微小的贪婪也悄然萌芽。 鬼使神差地,凤曲开了口:那,谢谢了。 莫饮剑的笑脸顿时更加灿烂:太好啦! 屋外狂风呼啸,屋内却别有一派静谧。 若非店主大爷敲响了门,示意莫饮剑可以前去沐浴,凤曲都不曾察觉自己的指腹正不自觉摩挲着那串耳挂。 莫饮剑正要离开,又像突发奇想转回了头:对了夫人。 ? 我们要不要和商别意他们约战?莫饮剑问,我还给娘亲打了一只铜镯,想快些出了睦丰,送去给她看看。要是让她知道我靠自己本事挣了钱 说着说着,他的脸上又染上绯色,有些害羞,又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脯:然后我就要和他们说,都是夫人教会我这些的! 凤曲眨了眨眼:啊? 他教什么了?! 我,爱上了打铁。莫饮剑握紧拳头,目光坚定,夫人既然要画一辈子画,那我也要打一辈子铁! 不是,谁准你替我决定画一辈子画了? 而且少主大人你醒醒啊,你可是有宗门要继承的你打什么铁啊大人?! 第095章 紫衣侯 虽然对莫饮剑的新爱好还有些敬谢不敏,但凤曲也随之认识到,他们的行程的确不能再耽误了。 给商别意画像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最迟不过三日,他就再没有拖延的理由。 而且阿蕊也提出过两队约战,仔细想想,应该少不了商别意的授意。 果然,听凤曲提及此事,商别意面上盈笑,一口应下:这本就是一场缘分,我们之间不论输赢,能够聚此一遭也极不易。 他的目光落在凤曲的铜耳挂上,唇角勾了勾:那是莫少主的礼物吗? 莫饮剑的手艺实在算不上好,歪歪扭扭的图腾都看不出本来面目。 商别意道:我这里恰有一盒本金,凤曲就用它缀上几笔吧。 那怎么行 这只是一个将死之人的一份心意。 凤曲实在开不了拒绝的口。 两队就此约战。 到了凤曲离开的时候,商别意似乎想要起身送别,床帐里便传出他越发严重的咳嗽。 凤曲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挤出一丝笑意,劝住了他。 商别意的音色已然喑哑,阿蕊默默陪在房中,神情也是一片灰败。 「商别意一死,凤仪山庄就得看商吹玉的脸色,你也不用担心他再受欺负了。」阿珉顿了顿,问,「你在不高兴什么?」 凤曲离开房间,合上门,今日又是风雨如磐。 睦丰县好像要把从前没下过的雨都倾注在这几天,凤曲却有些多愁善感,甚至怀疑这些雨水都是在暗示着商别意的生机。 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可惜青娥不在这里。 「他的毛病,连穆青娥的师父都无能为力,穆青娥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处。」 你说的也有道理。 商别意的死似乎已成定局了,早几日、晚几日,都没什么差别。 走出商别意居住的客栈,莫饮剑竟然撑着伞在门外等。 阿枝也抓着他的衣摆候在旁边,一见凤曲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齐齐睁大了眼:凤曲哥哥! 莫饮剑也不甘示弱:夫人! 怎么样,那两个人敢不敢答应?莫饮剑迫不及待跟过来,可别说本少主欺负病秧子,是他们命不好啊,睦丰县只有他们 阿枝说:能有什么不敢的?有你拖凤曲哥哥的后腿,人家干嘛不答应。 眼见两人又要大打出手,凤曲急忙叫停。 莫饮剑眼尖地望见他的耳挂:夫人,你在上边画画了? 凤曲下意识捂住了耳挂,避开莫饮剑的目光:描金了。 好看诶!莫饮剑高兴得跳了起来,夫人认出这个图腾了?这是玉城的地方神,是不是很威风! 凤曲只是照着耳挂上依稀可见的轮廓描摹,隐约认出了是只鸟,但也仅此而已。 莫饮剑则已经滔滔不绝地分享起来:那是雒!是一种一辈子都追着太阳的神鸟,它的羽翼可以燃烧,不仅能驱邪保平安,而且象征着我对夫人的感情就和雒、和太阳一样永恒! 第311章 凤曲: 已阅,求闭嘴。 不过这也是凤曲初次听说雒这种鸟。 看着眉飞色舞的莫饮剑,凤曲的指腹擦过了已然风干凝结的图腾边缘,好像真的能感受到他口中的燃烧。 这个信仰,是很适合莫饮剑。 阿枝脸上已经堆满了嫌弃,忍不住又要开口和他呛声。 耳边都是两人的吵闹,凤曲听得唇角微勾。 阿珉道:「吵死了。」 凤曲反问:但你明明很喜欢吧? 这样的热闹让人很容易记起且去岛上的时光。 师弟师妹们也经常因为各种荒唐的理由大打出手,在岛上时,还会觉得手足无措;可离岛大半年,他已经有些思念且去岛的大家了。 - 夜半。 夜风拂窗、细雨连珠。 便如上次一样,阿枝缩到了凤曲的房间,不知从哪扒了一堆熟豌豆,摆在桌上数着玩。 凤曲听他用气音数着三百四十七、三百四十八,眼皮也跟着沉重起来。 阿枝问:你睡不着吗? 有一点。 嗯,毕竟同伴是莫饮剑那种笨蛋,凤曲哥哥觉得不安也很正常。 凤曲哭笑不得:你有这么讨厌他吗? 阿枝把桌上的豌豆一拢:非常恨哦。十步宗作恶多端,罪孽深重,要我对他们少主笑脸相迎的话完全办不到。 听上去很严重。 当然严重。阿枝道,十步宗的门生曾经□□过我的姐姐,使她失了清白,受人冷眼,在一个暴雨天投了河。 凤曲愣住,默然一会儿:抱歉,我不知道这个。 他以为只是闲聊,没想到会牵扯到阿枝那么惨痛的往事。 但当受害者站在面前,凤曲也对十步宗的罪行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不再是一语概括的罪恶,而是具体的罪行。 阿枝说:这和凤曲哥哥又没关系。 可凤曲又不禁好奇:有过这种事,你还愿意帮助我们,为什么? 诶,因为一切都要分个先后嘛。阿枝举起一颗豌豆,对着烛火端详,师父教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果因为我一时激动,耽误了师父的大计啊,我说漏嘴了是吗? 凤曲的瞌睡也一瞬间没了:大计? 阿枝却狡黠地眨眨眼,反而道: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脚步。 今晚被带走的会是莫饮剑还是自己?凤曲不得而知。 直到两名道人站在门口。 好吧,又是他。 已经得知了真正的规则,凤曲连抵抗也懒得,乖乖随着道人离开。 临走时,阿枝终于数清了豌豆,跳下凳子,站在门边冲他挥手。 早些通关哦,凤曲哥哥。他用气音说着,笑眯眯合上了门。 凤曲便不知道,在房门关合的刹那,阿枝从床下翻出了凤曲先前准备的蓑衣。那件蓑衣以他的身材来讲实在太大,走在路上只能拖行。 阿枝穿上蓑衣,吹灭烛火。 随后爬上了窗台,外边是稀疏的林木。 风雨渺渺、夜雾沉沉。 小孩纵身一跃,从二楼径直跳下。如一粒石头,激起层层林浪。 三百六十一颗,刚刚好。 笑声响在长夜,阿枝就这么遁入夜色,再也不见了身影。 - 那个,两位道长,凤曲清了清嗓,自觉开口,上次我太紧张,对二位动了手严重吗? 这一趟,观天楼人一口气捎上了商别意和凤曲两人。 闻言不等观天楼人有什么反应,商别意先掩面咳笑起来。 而两名道人都对他判若两人的态度有些怀疑。 但他们训练有素,也习惯了考生的各种反应,闻言只是沉默地摇头。凤曲心里还有些愧疚,又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听得两人终于有了反应。 其中一个道长开口说:少侠不必在意那些。 但打伤前辈总是不好。 商别意道:你能伤到他们,反而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 凤曲怔了片刻,却见两名道长微微颔首,对商别意的话深表认同的样子。 这 商别意继续安抚他残余的愧意:没关系,不用想那么多。 真凶阿珉也毫无反悔之意:「你太啰嗦了。」 你现在除了批评我还有别的事做吗? 「那我睡了。」 不准睡!!! 阿珉在颅内压着声笑了一会儿,这是他难得表现出轻松的时刻。 凤曲还想和他理论,但见前方开路的道长忽然顿住脚步。 阿珉的笑声一样戛然而止:「听。」 天上乌云蔽月、地上青石苍苔。 道路两侧民宅错落,灯火幽微,一路行来,只有四人的脚步如棋落。 偏在此刻,凤曲也感到背后生出了一丝诡谲的不安。 有什么奇怪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第312章 那丝动静久久盘桓,却被缠绵的雨声包围,短时间内分不清方位。 两名道长即刻张指结印,各赴南北,脚下精确地踩在各类机关之上。 刹那间,机括声不绝于耳,罗网天降、寒针四发。 凤曲单臂搂起商别意旋身回避,二人堪堪避入僻静,凤曲却从骤起的嘈杂中终于分辨出那丝异样。 朝天迸发的罗网捕住了一只猎物。 它裹在网中,挣扎着坠地,然后被银针一发毙命。 一只乌鸦。 周围随之爆发出一声声呕哑、绵长、瘆人的鸦鸣。 振翅破云、老鸦叫月。 越来越重的不安爬上肩背,凤曲初次感受到如此沉重的压抑感。 就好像被一头猛兽盯上了命门一般。 敌人的目标是他。 倾少侠,请带商公子躲起来观天楼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一边挥动拂尘、严阵对敌,一边谨慎地叮嘱凤曲。 二人徐徐退后,试图围护他们。 凤曲咽下一口唾沫,他很了解两个道人的身手。 这两人单拎出来,至多也就比他差上寸毫,合作时更是默契非常,除非是阿珉这种级别的高手,一般人绝不敢招惹二位。 他背上商别意,一同遁进一条长巷的阴影。 然而金银交错的两道长影破开了夜。 凤曲身处环护之间,一面挡着商别意,一面转过头去,入眼是溅起三尺高的鲜血。 两名道长的步法不及入阵,就在双钩穿刺间颓然倒地。 眨眼的功夫,方才还和自己交谈之人便已身首异处。 凤曲的眼睛越瞪越大,惨烈淋漓的血仿佛泼红了天幕。 道长扶摇出鞘,凤曲颤抖着就要上前。 一只手却从后蒙住他的眼睛。 商别意身上的暗香迎拢而来,呼吸中抑着痛呼。他已病入膏肓,多动一步都如受刑。 即便如此,商别意还是将凤曲笼回了宁静的夜:别去。 群鸦降落,仿佛先行的斥候。 它们飞停在两具尸身的周围,忽高忽低,难听的叫声此起彼伏。被吵醒的居民躲在宅中张望,却像习惯了这幅惨状,在窗边晃留一阵,匆匆吹灭烛,没了声息。 凤曲就被商别意强拽着躲在巷中。 直到那帮乌鸦似乎做好了饱餐一顿的准备,渐渐收敛翅膀。 阿珉阿珉凤曲下意识地呼唤。 颅内阿珉应了一声,却说:「稍安勿躁。」 除了鸦和影子,他们还没有看清敌人的数量和身份。 凤曲能感受到自己的眼眶又热了。 他几乎又要掉下眼泪,顾不得商别意怎么笑他。 像是感受到蒸腾的热气,商别意蒙他眼睛的手指也跟着一颤。 半晌,商别意问:你哭了? 凤曲不答,只是艰难地抽一口气。 商别意缓缓收回了手。 他伏在凤曲的背上,收手的同时,头颅也渐渐垂了下来,轻轻抵在凤曲的肩膀。 接着,凤曲就感到一股湿润的热意在肩头漫开。 不能去,商别意含泪说,你不能死。不然一切都没意义了。 一声嗒地脚步终于在巷外落停。 那是一道颀长瘦削的黑影。月光将他的影子无限拖长,长到如一张巨口吞没了凤曲和商别意所在的巷子,又如汹涌的洪水,即将把二人卷入窒息的深渊。 影影绰绰,却也照亮了他的衣影。 浓稠的、瑰丽的、暗沉的紫。 某个名号跃然心底,凤曲哑声开口:紫衣侯? 商别意笃定的话音也和他同时响起:曲相和。 鸦的阁主,举世无出其右的群英榜第一。 紫衣侯,曲相和。 而他收了染血的双钩,丝履朝向长巷缓缓而来。 螣蛇白虎曲相和的声音极沉极哑,步步走来,轻慢的咬字却像摄人心魄。 他分明看清了二人的所在,可还是将步调压得很慢。 就像刻意的凌迟一般。 「退」 不要。 阿珉拔剑的动作一顿,凤曲只在须臾间重占上风,挤开了试图迎战的他。 那是曲相和啊。 那是让倾五岳都铩羽而归的曲相和。 那是扬名以来,除了倾九洲,从无敌手的紫衣侯。 阿珉,你难道赢过曲相和吗? 「」 嘴上阻拦阿珉,凤曲颤抖的手却已然握住剑。 商别意看出他的想法:凤曲,冷静一点。 至少要引开他才行。凤曲咬着牙说,否则我们都会 螣蛇也好、白虎也罢,他听不懂,但能听出曲相和是冲着两个人来的。 商别意又娇气又重病,但凡落到曲相和的手里,即使曲相和不想杀他,也指不定手脚没个轻重就让商别意一命呜呼。 第313章 自己却不一样了。 他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 曲相和若是想活捉他,就不会下死手。 所以由他去引开曲相和的话,能拖延时间不说,至多也就受一点皮肉之苦,却总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怎么看都非做不可。 不行,凤曲,换我去 曲相和的脚步越来越近,那份窒息感也越来越重。 凤曲甚至已经看到了他在黑夜中依旧锃亮的眼珠,仿佛鹰眼一般透着犀利的锐光。 凤曲挣开了商别意枯瘦如柴的手指。 换我去吧。商别意说,你一直恨我,就让我去。 凤曲没有作答,但转过去的后背已经佐证了他的立场。 就在他决定抬腿走出庇护的阴影,正面传说中的曲相和时 不知从何而来的鱼钩倏然抓住一侧的民宅墙落。 纤细锋利的鱼线贯穿巷口,如一匕刀,又如一堵墙,生生截住了凤曲和曲相和两人的脚步。 半是咳嗽、半是叹息的嗓音于夜空中响起。 群鸦扑簌簌惊飞,惊慌的叫声打破僵局。 老者一边收拢鱼线,慢条斯理地从来路走来。曲相和转过身,放过了巷子里的凤曲,转而看向大路上的来人 倾九洲帮你找回的鸳鸯锏就是你与本座作对的理由吗? 若你真有胜算,这些年又为何不敢出山? 双锏绞压遽近。 空山老祖的袖中豁然杀出两把三棱之锏,锏有棱无刃,素以善器闻名,是众多兵器中为数不多不以锋刃尖锋取胜,反而大开大合,从不喋血,只以威慑压制于人。 恃强斯有失,守分固无侵1。如此而已。 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双锏双钩,就此战作一团。 两人都是江湖上盛名远传的前辈,非动天下之事,绝不轻易出山。 只见他们一人位于月光之下,一人身处黑夜之中。仿佛玄白棋子,交锋于这片不眠之夜。 再被商别意一拽,凤曲的脚步缓慢收回。 在前辈们卷起的狂风暴雨中,他终于感受到世之将变。 他和大家,就站在天地剧变的边缘。 第096章 崖下生 若以辈分来论,空山老祖实在犯不着和曲相和为难。 他和被商别意设计斩落的南陵鬼婆、东海云翁等人才是同辈,而曲相和则是比他们更晚入世的一代翘楚。 本该站在这里和曲相和对峙的人,从来都该是和他同辈的倾九洲。 他们仿佛天生的宿敌。 小剑仙光芒万丈,每经一地,必留下无数的芳名美谈; 紫衣侯孑然夜行,从不为人所知,唯有金银双钩所掠之处,惨哭与哀嚎遍地。 直到倾九洲身亡的消息传遍大虞。 月落天朗,鸟尽山空。他说,连老祖都亲自出山,作为晚辈,实在让人惶恐。 话虽如此,兵戈分离的瞬息,曲相和眼中分明是抑不下的凶芒。 空山老祖好似听不出他的恶意,闻言只是默默站定身体。 自新帝登基,突发奇想召集八方侠士试剑。 懵懂者看声势,明眼人看局势。 说新帝是初登大宝,要立威于天下,也是合理; 但这时机掐得太准。 准到倾九洲坠亡无名峰、倾五岳惨败曲相和,凤仪山庄屈膝献媚,名医慕家无一生还。 江湖众派,或韬光养晦、或拱手臣服,就连他谢天朗一代天骄,也要忌惮诸多,不得不借观天楼之名,才能举身入局。 鸳鸯双锏在他掌中一旋,空山老祖低垂眼眉,微浊的眼瞳流露出些许遗憾。 他重新抬起脸庞,沟壑纵横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唯有周身磅礴的气势如海,这是一代老者毕生的修为所蕴,沉敛中竟然迸出一丝射月般的锐意: 你确该惶恐。 - 一双手从深巷探出,左右拉住了凤曲和商别意。 滚烫的温度让凤曲倏地回头他太专注于曲相和和空山老祖的战斗,竟然疏忽了这个从后潜来的小影。 嘘 来人竖起一指,抬起头,对他们眨了眨眼。 凤曲压低声音:阿枝! 阿枝一笑,好像料到了他的反应:跟我走。 凤曲脚下却没动,而是担忧地看向再次战作一团的谢天朗和曲相和。 阿枝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道:若说天下还有谁能拦住紫衣侯,除了倾岛主,也就看老祖了。 言之有理。这种级别的战斗,现在的他还远不能涉足。 凤曲咬了咬牙,扶起商别意,姑且随着阿枝向巷子深处而去。 曲相和当然不会错过这边的异动,但他的确被谢天朗缠得极紧,三两下脱不得身,眸色也越沉越暗。 忽然间,凤曲听得身后一声低喝,曲相和浑厚的内力好像将话送到整座睦丰县的穹顶,犹如巨洪一般倾轧而下: 倾凤曲,你就不好奇你生母因何而死吗? 后半句被尖锐的金石声打断。 接着是谢天朗沉稳的警告:要动他们,先过老夫这关。 第314章 曲相和阴恻恻一笑:那晚辈只好却之不恭。 阿枝猛地拽动凤曲,顾不得他恍惚的面色,低声提醒:别理他,走! 现在不是好奇倾九洲的时候。 他不能辜负空山老祖的心意,这么低级的激将法,岂能让曲相和轻易得逞。 商别意一路拖着病躯,踉踉跄跄随他们跑着。 但他面色一片惨白,想也知道撑不了多久。阿枝领着两人压低脚步,嘴上也没闲着:听清楚了,凤曲哥哥,等会儿你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就照我吩咐的一步步去做。别担心莫饮剑,曲相和和莫怜远早就沆瀣一气,除非莫饮剑上赶着送死,曲相和不会把他怎么样。 凤曲咽一口唾沫,重重点了点头。 你们都知道神恩吧?时间有限,我只能长话短说。神恩一母八子,你、商公子,还有曲相和,就是八子中的三子。 他也好,有栖川那对姐弟也好,事实上都是听命于皇室。亲自来找你们,也是奔着你们的神恩而来绝不能让他们如愿。 阿枝稚嫩的童音在狭窄的巷中久久回响,凤曲心中也跟着阵阵发寒。 他理解了阿枝为什么如此少年老成,也理解了阿枝为什么初见面就缠上了他。 仿佛这世间已经不剩什么缘分,一切都只是有心人的算计。 阿枝道:说出来虽然心虚,但我对凤曲哥哥绝无半点恶意。 凤曲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你不知道。阿枝说,就如你现在一定在怜悯我以孩童之身卷入江湖一样,我也一直怜悯着身为八子之一的你们。尤其是最最无辜的凤曲哥哥你。 深巷之末,一堵爬满青苔的高墙矗立。 就在凤曲以为已经来到末路的时刻,一把半人高的大刀从墙的另一面横空劈来。粉灰俱迸、墙塌如泥。 在弥眼的尘灰之中,一道和阿枝相仿的身形站立对面。 阿蕊扛起因为劈墙而豁口的大刀,沉甸甸的刀光却压不垮她的脊背。 月光投下,阿枝纵过废墟,与阿蕊站在了一起。 在他们的身后,传来隐约的浪潮之声。一重重浪拍打峭壁,仿佛空灵的歌唱,莫名牵走了凤曲的心神。 是阿蕊先找到别意吗? 两个小孩一怔,相视大笑起来。 阿枝擦去眼角泪花,背负双手:从一开始赢的就只会是凤曲哥哥和莫饮剑呀。 阿枝也好,阿蕊也罢,我们兄妹从来都没有那种普通人的名字。 我们只是十方会的一员,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称呼的话,大家都叫玄童子和白童女。 可你之前说你有爹和姐姐 阿枝笑嘻嘻道:爹当然是假话啦!至于姐姐嘛 夜空中群鸦纠集,啊啊的叫声中,一片阴翳吞噬了最后一点月光。 阿枝没有说完最后的话,就停在那里,他弯起眼眉,和阿蕊左右踏出半步,让出一条毫无阻滞,通向悬崖的道路。 今晚的萤火虫飞得很低,极尽稀疏,惨淡地与天上星子辉映。 天与地便依靠这散漫的光点相连,映亮两张孩子的面孔,也映亮遍地随着风雨摇摆的花草。 阿枝说:往前走吧,凤曲哥哥。 阿蕊说:公子保重。倾少侠公子就拜托你了。 你们不一起走吗?凤曲问,万一曲相和追过来 他说不下去。 因为曲相和追过来,就意味着空山老祖的惨败。 阿枝的表情却很轻松:你知道这些天为什么总是下雨吗? 凤曲一愣:为何? 上古之阵,可以易山石、改天象。上至日月星辰,下达厚土草木,分毫寸缕都在绘阵人的一念之间。 阿枝笑眯眯说,老祖之所以是老祖,可不是靠那把失传多年,只有小剑仙帮忙找了一下的鸳鸯双锏。 阿蕊:也不是那根旧到脱漆,好几次钓不准刺客的鱼竿。 老祖最出名的,是他的棋和阵。 尤其是与他名号同名,享誉天下的空山棋阵。 阿枝面带笑意:下棋,最少不了的就是黑白两片。 阿蕊道:如今老祖与紫衣侯执棋对峙,我和玄童子自愿并为阵眼。 如此,二人异口同声,阵成。 崖底的浪涛卷起如晦风雨。 天地号啕失色,长风鼓动雪沫。 千仞之高,道心孤悬。 凤曲宛如失声,只能呆滞地停在原地。直到商别意挤出一丝气力,用微弱的气音对两人道:你们做得很好。 之后,就交给我与凤曲罢。 不等凤曲反应,商别意推开和他相搀的手,忽然撑起身体,朝着悬崖踉跄奔去。 凤曲下意识追逐而去,脚下却沉重得犹如千钧。 第315章 商别意快他半步,毫无留恋地背过身体,任由雨水冲洗他满是尘灰的面庞,身体便如失翼之蝶,又如流星,转瞬坠下了陡峭的山崖。 凤曲的心脏瞬间揪紧,再顾不得其他,他急纵而去,试图拉住商别意的手。 入目是汹涌波涛,身后是震风陵雨。商别意的一点衣影好似青霜白电,眨眼消失在晦冥的巨河之间。 今晚并不安宁。 只是有人将风雨隔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 对不起。我们实在不剩别的办法。 凤曲哥哥,谢谢你,这些天阿枝过得非常高兴。 - 找到商别意的时候,他正惨戚戚浮在河面,像一页脆薄的纸,像一片将融的雪。 凤曲竭力将他拉回岸边,两人都湿漉漉的,可怜得不成样子。 凤曲原以为他要死了。 商别意浑身僵得厉害,凌晨时分就发起高烧。虽然逃出了睦丰县的地界,天气就好了许多,可寻常人都未必能撑过这样的高热,更何况是商别意一副病骨。 好在凤曲顺着浪花下游,找到的逗留之地恰是一处谷滩。 虽无遮风避雨的作用,但好歹足以踏足,将商别意口鼻侵进的泥水都催吐出来,再架起火堆,尽力烤干了衣物保暖。 忙活半日,商别意还是未醒。 昨夜雨势太大,卷进潮水的瞬间,凤曲都感到胸腔一阵压迫。 好像有人一边拆解他的四肢,一边又疯狂地拉他坠进水底溺毙。 幸好在且去岛上长大,凤曲还算通些水性。除了最初有些猝不及防,后来也就调整好呼吸和姿态,抓紧了捞救商别意。 如此也耗费了太大力气。 「我看他是要死了。」阿珉说,「找块地埋了吧。」 凤曲借火烘衣:我看过了,还有呼吸。 「你想带着他一起前进?」 阿蕊都说要拜托我了吧。 那是谎话。 凤曲承认,他还是看不得谁在他面前殒命。 阿珉自然洞悉他的心思,懒得拆穿:「先找点吃的。」 上哪找吃的?这地方鸟不下蛋,你想吃我吗?凤曲把一样湿漉漉的扶摇剑摆在地上,希冀着正午的太阳能把它晒干。 阿珉:「你只够我一个人吃,商别意就要饿死了。」 无法反驳。 即使累得手脚绵软,凤曲还是只能叹息着抄起剑,蹲到河边观察有没有什么在浅水游荡的鱼。 他不敢想象留下的阿枝和阿蕊会遭遇什么。 但他明白,如果不是乱世,他们一个机灵伶俐,一个武功不俗,假以时日定会成为江湖上颇负盛名的少年侠客。 现在却争不出一点让他们长大的时间。 假如说每代人有每代人的使命,那么,就好像以他为界,之前是群英争雄,之后万灵凋敝。 让人如何不唏嘘。 一尾鱼影掠过浅水,凤曲心里杂念纷繁,手上却不留情。先前削出的树枝一扎一起,就是一条扑腾的活鱼。 不用饿死总是好事,凤曲把鱼简单地刮鳞放血,架着火堆烧烤。 商别意也在此时终于有了动静。 别意?凤曲捕捉到他轻微的蹙眉,立即上前搭脉。 嗯看不懂。 只知道商别意大概是身体很冷因为他抖得厉害。 商别意的脸色比先前更白了,嘴唇更是泛青。凤曲一边担心他只是回光返照,一边又感慨商别意实在坚韧。 他明明随时随地都一副风中飘絮的样子,却硬生生熬过了这么多的磨难,坠下悬崖也能捡回一条性命。 商别意被他扶着坐了起来,眼神涣散无光,好一会儿也开不了口。 凤曲耐心地等了许久,才听商别意道出一句:几时了? 大概是下午。你吃烤鱼吗?我本来想给你熬些鱼汤,可找不到盛汤的器皿,只能凑合了。 商别意闻到了鱼的味道。 凤曲天大的能耐,也不曾学过厨艺,此地又这么条件简陋,能处理一下都很不易。 烤鱼刚递过来,扑鼻的鱼腥就逼得商别意一阵反胃,弓身便要呕吐。 凤曲吓一大跳,见他虚弱地摆手:我不吃。 好吧。那你继续休息。凤曲咬下一口,虽然焦糊涩苦,但好歹能果腹。 商别意抱着双膝,就这么缩在远处。 死鱼的味道不时飘远过去,他就佝起身体,似乎又想呕吐。 看上去可怜极了。 此前再怎么吃苦,应该也不曾在衣食起居上受什么难吧。 凤曲摇摇头,心中计较起能不能再帮他找些野果将就。 太阳升了又落,两人的衣物总算干了。 玉城昼夜的温差极大,哪怕没有下雨,夜里也常干冷。凤曲只穿一件里衣,把自己的中衣和外衫都搭到商别意的身上。 商别意默默接受了。 晚些时候,可能会有蛇啊蝎子的出来游窜。你不吃鱼,我去给你捉些蛇蝎怎么样? 商别意: 他惨白着脸:不,不劳凤曲了 第316章 在挑剔这方面,和吹玉倒是很像一家人。 商吹玉只有跟着他才会忍耐一二,其他时候,对吃穿用度也少不得挑三拣四。 凤曲自觉已算尽心,他也不能掰着商别意的嘴硬灌。 而且他尝过了自己的手艺,嗯好像未必能保证吃了那玩意儿的自己能比商别意活得更久。 月牙悄悄爬了上来,寒风吹向陡峭的山壁。 商别意还是瑟瑟地发抖,凤曲也无他法,只能运行内功保住自己的体温,时不时帮商别意握着手暖一暖。 好像又回到了初见的那晚。 一样的窘迫和尴尬,一样的只有他们二人。 直到商别意问:凤曲,你为什么救我? 凤曲扫他一眼:举手之劳,不用谢。 商别意微有动容,过了许久,轻声道:你变了许多,又像没有变过。 凤曲答:以我的头脑,恐怕听不懂商公子的机锋。与其问我为什么救,不如回忆一下,跳崖之前,不是别意口口声声在说之后就交给我和凤曲吗? 商别意的表情彻底僵住,他完全没料到凤曲会记下这句。 亦或者说,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还能成为凤曲救他的理由。 但错愕只是在他的面上停了一瞬,接着又是从善如流的轻笑:是我多嘴了。以凤曲的秉性,哪怕是换作曲相和掉进河里,大概也会奋力施救。 凤曲被说得面红,嘴硬说:也不见得。 那也不是坏事。商别意紧了紧身上属于凤曲的外衫,顿了片刻,抬头道,烤鱼,也给我吃一点,可以吗? 凤曲立即起身去取。 剩下的烤鱼已经变冷,也越发地难以入口,凤曲本想另外再烤,却被商别意拦住。他接过了剩余的鱼肉,以他身份,实在没有吃过这么粗糙的食物。 但连一息的犹豫都没有,商别意举起烤鱼,效仿凤曲先前的姿势一口咬了下去。 焦脆的鱼皮散了一身,商别意吃得有些吃力。 油水溅在他的手上唇边,他不得不笨拙地抬手去擦,却又被焦糊的碎屑呛住喉咙,不由得咳嗽起来。 吃着吃着,他又弓着腰,背过身去作呕。 即使是一向优雅的商别意,如今看来也狼狈极了。 我还是去帮你找点别的 商别意却一把拉住了他:无妨。 月光如纱如雾,笼盖四野。河水拍打着河畔,在二人耳边经久不息。 商别意一边吃鱼,一边被凤曲担忧的目光逗笑。而他一笑,凤曲也不禁跟着笑了,两个人相视不语,默契地都不去提睦丰县里迫人的杀机。 待到潮退浪平,万籁俱寂,偶有几声鸦鸣,哀婉刺耳,商别意吃完了最后的烤鱼。 老祖从几天前就发现了曲相和的斥候,但当时还未决定要不要出手保你。商别意披着衣衫,低首咳道,后来,八门行者和玄童子都力保你能救天下于水火,老祖才决定亲自出山,用空山棋阵困住曲相和。 为什么?即使没有我,他们不也要保护你吗? 商别意摇摇头:若只是我,就不是今晚的布局了。 凤曲越发认识到自己面临的是怎样巨大的棋局。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是从何时卷入其中,抑或是从一开始,就是局中的一枚棋子。 但那两位道长,还有阿枝阿蕊,终究还是 我说过,你不必惋惜那些。他们的牺牲远比方敬远更有价值,两位道长也是老祖亲信,从设局伊始,大家就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只为了送走我们吗? 保住你我不落到曲相和的手中,这件事的重要性,足以让八门行者赔上整个十方会。 凤曲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八门行者到底是谁? 商别意道:你们见过面的。 于是脑海中立即浮现无数张曾有偶遇的脸。 曹瑜、明雪昭、阿绫,甚至是偃师兄弟、花游笑 凤曲忽而抬起头来,眉头一锁:康戟?! 是。商别意道,十方会幕后的主人,群英榜上第八,人称八门行者。他还是老祖的忘年交,小剑仙的挚友,更早时,甚至和曲相和也颇有交情,后来才因故反目。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从他们走进宣州开始,八门行者康戟就已经出现在花游笑的背后。此后偃师兄弟、空山老祖,全都和康戟息息相关。 那个所谓的干爹,竟然真如他说的那样,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凤曲感到一阵不适,却也无法反驳,要不是这份精打细算的照顾,他说不定连宣州瘟疫那一关都闯不过来。 商别意借柴火烤暖了身体,脸上渐渐回了血色。 凤曲看得出来,他的高热还没退去,但看到商别意狼吞虎咽解决烤鱼的样子,凤曲很清楚不是自己手艺好。 而是商别意渴望活下去。 不吃东西,他说不定活不过今晚。 第317章 吃了东西,就意味着商别意已经想好了接下去的道路。 他有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活着。 果然,商别意说完八门行者就站起了身。 他有些摇晃,全靠凤曲搀扶,才得以站直身体:我已经认清这里的路了。今天的月相恰是时候。 凤曲抬头看去,今晚是上弦月。 弦月,意味着潮水会比平日退得更多。 二人沉默着顺流而下,能走的道路越来越窄,直到双腿重新浸回刺骨的水里,商别意颤抖着呵出一口白气。 很久以前,空山老祖、东海云翁、南陵鬼婆和牙山君子也是知己。他们行走江湖,以棋会友,酣畅淋漓。 不过棋道毕竟不是人道,棋风尚有差异,为人的追求更是大不相同。 说来并无高低之判。只是老祖时常惋惜旧友,你知道,留到最后的人总是最煎熬的。 商别意今晚的精神很好。 他静静述说着属于空山老祖的故事,并不详细,但凤曲依然听得入神。 江湖的人太多了。神恩的力量,也太强大了。 除了老祖,其余前辈的道我都不能认同。说是顾全大局也好,排除异己也罢,老祖下不了手,康戟也有不忍,那便只能是我了。 说着,他甚至噗嗤一笑:想来,总不好留给阿鹿和吹玉吧? 凤曲问:老祖是什么反应呢? 他和我下了一夜的棋。 后来? 后来他输给了我。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着日出,心里都很清楚。有些人的使命是走一条路,有些人的使命是造一条路。 商别意转过头来,神色温柔无比:虽然我也很想成为那个和你一起走下去的人,但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在一座矮山前停下了脚步。 只有弦月退潮之时,这座矮山才会露出全貌。 商别意熟练地按动山门上隐约的突起。 凤曲惊了瞬间:这里是? 是老祖为自己准备的墓宫。南陵鬼婆、东海云翁和牙山君子的旧棋都已收入其中。 又是墓道。 凤曲不觉退了小半步。 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商别意回头笑了笑:别担心,这次没有种血荆棘了。 咦?! 为什么连商别意也会知道未央墓里的血荆棘?! 第097章 执子人 和未央前辈朴素机关重重的墓宫不同,空山老祖的设计温和了不少。 在群山环抱、绿水渺渺的平缓地带,轰隆隆转开的山门将他们引入一方独属于空山老祖谢天朗的世界。 没有过多的暗号和机括,一入内里,凤曲甚至疑心这里只是哪位长者隐居的洞府。 连苍苔、蛛网都少得可怜,看得出有人常来打扫这里。 萤石为灯,长明不灭; 山水作墓,以葬故魂。 墓宫共计九间墓室,除了中央的主墓室尚处空闲,其余八方都封锁了石门,不知道内里封藏了什么。 而在主墓室的门前两侧,各悬了一块石匾。 上书:万般阴差阳错,十方道惟躬行。 凤曲情不自禁把这两行念了一遍,口中喃喃,继续观察周遭的环境。 确如商别意说的那样,这里没有血荆棘,也没有侍剑偶,此地一派祥和宁静,丝毫不见杀机。 明城的血荆棘很痛吧? 商别意一语引走了他的注意,凤曲收回目光,看向面带笑容的商别意。 他看上去不像试探,而是真的对未央之墓很有把握。 犹豫片刻,凤曲问:你也到过那里? 商别意笑着摇头:只是由朋友引着看过一眼,不曾深入。 所谓的朋友又有些耐人寻味,但不等凤曲追问,商别意已经偏过头,明显不想再深究下去。 他渐渐恢复了气力,重振旗鼓,走进中央昏暗的主墓室。 除了空空荡荡的石棺,这里还有一张圆形的石桌,两方石凳,一盘残棋。 凤曲随他一起走进,看着那局残棋,黑白云子错落奇诡,以他对棋的见识远不足以看穿这局棋的胜负。 商别意端详一会儿:黑云压城,玄子势强。这是大凶的走向,不知结局能否如前辈所愿。 是说空山老祖吗? 这局残棋耗时百年,岂是老祖一人之力就能改命。 凤曲又有些发蒙了。 但商别意紧跟着道:我说的前辈,是指且去岛剑祖、暮钟湖祖师、危楼初代楼主和敝庄先辈四人。 凤曲恍惚一瞬,回过神时,商别意已经执起一枚白子,对着杀气腾腾的黑棋悬起手腕,似乎即将落下自己的一步。 局中白棋的确死去一片,已是寥落稀少。在黑子的重重围杀之下,白棋只能苟延残喘,好像随时都可能掐灭生机。 你身上的子蛊,名为螣蛇。在奇门中,螣蛇乃是虚诈之神,性柔口毒,擅蛊惑、妖邪、怪异之事。商别意道,盖因为此,初见面时,我不能不谨慎评估凤曲的心性人品,毕竟螣蛇驻体,多少会对人的心性有些影响。 第318章 说到这里,商别意面色微沉,继续说:就如我的白虎,性好杀,主兵革。我虽然有意压制多年,但才能所限,终究无法真的抗衡这份渴求。所以计杀云翁鬼婆,是为大局,也有我的私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自己瘦削的右手。 手背上虬结的青筋狰狞无比,和大半年前天香楼那只递来锦帕的手几乎毫不相干。 却是这么一只孱弱枯瘦的手,此刻执起了式微的白子。 好在,八子已经有了眉目。 凤曲问:除了你我和曲相和,还有其他人吗? 商别意轻轻点首,但没有接着介绍其余人等,而是反问:你对神恩是怎么看的? 凤曲一怔:我什么都不知道,能怎么看? 凤曲,不必与我虚诈。 商别意的唇角缓缓勾起,面上多出一抹无奈的微笑:我们不是早就约定,要做彼此的帮凶了么? - 起于商别意的心结,或许真的只能终于商别意。 凤曲从不认为自己虚诈,那类挑拨离间、虚与委蛇的事他也从不屑做。 但不可否认的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几度张口,都被深深的惊惧淹没,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方敬远之死的真相。 往远处说,在且去岛上、甚至是到且去岛前 捧着一颗真心来论,他敢不敢承诺自己除了方敬远一事,就再没有过半句谎话? 他不敢。 - 你还记得自己为何成为了螣蛇吗? - 后背蓦地撞上了坚硬的岩石,痛觉刺激着凤曲回神。 惊惶间,他才意识到自己背上的衣料汗湿一片,唇间呼呼喘着粗气。意识莫名地有些沉滞,思考成了天下最难的一件事。 只是贪婪地呼吸,就得花费他全部的心神。 没错。 他连活下来都已经这么吃力。 腾不出思考的余地也是情理之中。 看着面色苍白、汗如雨下的少年,商别意低垂眼眸,敛住一闪即过的痛惜之色。 借着盟主大比的理由,不出多久,八神就会齐聚朝都。彼时,母蛊现世,一统八子,大虞上下都将在其掌握。 凤曲,你可以逃。就像阿枝说的那样,你是唯一从未受过神恩恩待的子蛊,甚至连大虞朝的庇护都不曾享受。 你本就没必要为这个荒唐的世道献上自己。 商别意顿了顿,他的话里充满了蛊惑,一下下撞击着凤曲略有些恍惚的心神。 但比那些话更早击中凤曲的,是商别意眼里的真挚。 就像商别意保证的那样,他是真的把自己放在了帮凶的位置为他谋划。 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可是 凤曲还看到了商别意颤抖的指间,那颗悬而未落的白子。 继续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走到这一步,他真的只是为了师父的解药吗? 真的只是为了且去岛的存亡吗? 真的要奔着阿珉都已见证过的惨烈再奔一次吗? 多日以来,他挂在嘴边的道义,到底是真正属于他的道心,还是他借以逃避的伪善? 还要深入下去? 哪怕再也回不了头? 他明明只是和大虞毫无关联的、一条谎话连篇的螣蛇啊! - 商别意悬在石盘上的手腕僵持太久,开始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时间供他怜悯凤曲,商别意比谁都了解事态之紧急,手中的白子眼前的凤曲将决定未来命运的走向,也关乎着从前牺牲之人的灵魂是否能够安息。 可看着尚处惊悸的少年,不知是因为那条食不知味的烤鱼,还是河水里奋不顾身的救援或者更久远时,月光下一人蓄谋多时、一人自投罗网的初遇。 总之,他变得想要听取凤曲的心意。 等待的时间漫长无比。 蜘蛛从他们的脚边爬过,萤石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 连风声都不会透进的墓中,商别意却听到了一阵低诉的话音:万般阴差阳错,十方道惟躬行。 商别意怔了怔,下意识抬起头。 另一只手却已搭上他握棋的手。 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凤曲的下颚还悬着一颗汗珠。 在萤石微淡的光芒下,他眼睛里的疲惫再藏不住,可在浓稠的疲惫深处,隐隐燃烧着一颗远胜萤石的、灿烂的火星:我不想让此前的经历都失去意义。 商别意的眼神颤了颤。 两手相叠,白子落在了棋盘的某处。 局中风平浪静,万象如旧。就好像寂静的天地中生出了一棵无谓的小草。 他的时间和心力只够落下一子。 他的竭尽所有,只不过是百年时代下微不可见的一粟。 我且下到这里,后来之人会继续补上这盘棋。商别意说,一人、一人、再一人,一直到围城崩溃、杀局瓦解。 第319章 每个执棋之人,都有他们落子的意义。 但听轰地一声巨响,二人循着动静追索而去。 墓穴中充斥着陌生的火药味,这让凤曲立即握紧了扶摇,商别意随后合拢了主墓室门,两人一前一后,看向不知何时开启的东北墓室。 淅淅沥沥的水流声近在咫尺,好像就从他们的耳边淌过。 凤曲压低了呼吸,蹑手蹑脚地迎上前去,贴着墙壁细听。 粉灰迸散、瓦裂石开。 窸窸窣窣的人语一样近了,还有隐约的脚步,似乎有人发现了此地,正朝他们逼近。 有人来了。凤曲说。 商别意的表情一瞬沉了下去,扶摇剑也唰然出鞘,凤曲用眼神示意商别意稍安勿躁,自己则如一道烟似的纵进了狭窄逼仄的墓室。 脚步声就在头顶,越发浓郁的火药味已经让他喘不过气。 把炸开? 不行,轮不到你 吵什么 有关炸不炸的问题,那几人似乎吵了起来。 而这些异样的动静全都近在眼前。 凤曲心下越来越沉,来人似乎预备炸了墓室,如此一来,势必会殃及他和商别意的安危。 墓穴毕竟狭小,若是火药炸得厉害,恐怕他俩都要跟着没个全尸。 可还不知道来人到底是老祖的授意,还是曲相和的埋伏 别意凤曲转过头去,想叫他和自己绕回墓门,尽早撤退。 但恰是这一转头,久未留意的耳挂勾上石壁,一时摇晃不停,叮铃铃响成一片。 墓外的声音一瞬间停了,凤曲心叫不好,一手拉上商别意:快走! 然而没给他们抬腿的机会,头顶之上遽然传来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唤: 夫人?!!! 夫人!!你真的在下面?!你等我!!!火药的味道突然远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人抄起铁器,开始一下下硬撬石块的动静。 身边有人撕心裂肺地惨叫:少主!那不是您最喜欢的束天剑吗?! 一道光顷刻间迸然跃进。 凤曲堪堪眯起了眼,还没做好迎接对方狂轰滥炸一般尖叫的准备,另外一人低沉而熟悉的话音压过了一切噪声: 你刚才,在叫谁夫人? 凤曲讶然地抬起了头:吹玉! 第098章 旧同伴 商吹玉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好。 看到凤曲的第一眼,那张脸便惨白一片,更衬得两眼下的乌青越发明显。 他有心想伸手来拉凤曲,可莫饮剑凿出的窟窿太小,稍微动静,就会惊落一片的碎石,纷纷扬扬砸向穴中的凤曲和商别意。 莫饮剑抬手指挥手下:快快,都滚过来开道! 六七个人便手忙脚乱地拥了过来。 商吹玉比他们都快,且不佩剑,只用双手翻刨着窟窿四周的石块。尖锐的边角很快划得他皮开肉绽,几滴鲜血润进土壤,凤曲看得心惊: 吹玉,你别碰了,你让他们来。 其他人至少带了刀剑,总不至于徒手和这些作对。 话未说完,不知是谁凿动了土层里松动的部分,石穴顶部变得松松晃晃。一不留神,一片巴掌大的碎石坍塌而下,激起烟尘弥眼,凤曲带着商别意连纵几下,还是被其中一块砸伤了腿。 商别意双眉骤沉:凤曲,脚没事吗? 商吹玉也听到了这句:老师!您受伤了?! 莫饮剑一脚踢开方才的始作俑者,大怒道:蠢货!笨手笨脚的干嘛?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人吗?伤到一点皮毛本少主要你拿命谢罪啊!! 穴外又是一阵诚惶诚恐的谢罪。 反而一声清喝叫停了他们的混乱,来人拨开心急如焚,眼看就要往洞里跳的商吹玉和莫饮剑,先行往洞里望了一眼:是倾凤曲和商别意? 凤曲痛得冷汗滚滚,全靠商别意在旁支扶。 但商别意也是硬撑,脚下虚软得厉害,闻言艰难地点一点头:阿绫,是我。 阿绫默然片刻:你还能撑住吗? 这话在凤曲听来颇为刺耳。 他们都还活着,当务之急当然是一起救出,可阿绫莫名其妙说什么还能撑住,简直像在提防他们。 商别意迟疑了一会儿,却没有反感阿绫的询问:先救凤曲出去。 等等,先救别意。凤曲道,他比较瘦,现在这个洞口够他出去了。我在下边托着,你们接应一下。 商别意立刻拒绝:你脚才受了伤 凤曲却坚决地拉着他:我摸过了,骨头没事。抓紧,趁我还有些力气。 洞口外的阿绫背光望着他们,只有洞内萤石隐约的光芒稍微照亮她的表情。 商别意叹息一声,凑近到凤曲的耳边:我是白虎。 凤曲反问:那又如何? 阿绫和曹瑜、明雪昭同队,说明她也是十方会的一员。和阿蕊一样,她肯定知道商别意体内的子蛊白虎。 第320章 那一句询问,无非是想确认商别意还有没有自信活着。 毕竟据他们所说,子蛊宿主濒死时,就会被子蛊占据心智,走火入魔、敌友不分。倘若商别意失去理智,他们当然更倾向用这座墓宫困住这头白虎。 但凤曲相信他会活着。 再说,你明明就不想死吧?凤曲道。 商别意浑身一凛,又听阿绫的声音也在洞口响起。 萤石照亮她恢复平静,却莫名显得坚定的神情:先上来吧。 啊啊。商别意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但外边太多人了,就连吹玉也 转回头,凤曲已经做好了托起他的准备。 只要你有那种意图,我就会和你拼命。他说,放心吧,我不会留手。 商别意动了动干裂的唇,仰头看向伸手的阿绫。 凤曲在后屈膝托掌:来。 萤石的光芒随着倾泻的天光逐渐转暗,商别意的眼眸却越来越亮。 几不可闻地,凤曲听见他的唇间泄出一声叹息。但没有多说什么,商别意提起衣摆,试探着蹬上了他的手掌。 而在穴外的阿绫拉住商别意的手,又过片刻,商吹玉的手缓缓伸了进来。 上来吧。 -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仰头就能看见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的天。 此地风和日丽,全然不见睦丰连日的风雨,就和凤曲猜测的相仿,他和商别意顺流而下,蹉跎几天,果然已经走出了睦丰地界,当地天象也不再受空山棋阵的影响。 莫饮剑自称是被阿枝送出了城。 那小鬼神神叨叨念了一堆我听不懂的咒,就让我往景云县来。还说,只要我能找到十方会的人,就能找到夫人你嚯,那小鬼原来从十方会来,难怪那么讨人厌烦。 同属十方会的阿绫没什么反应,只是点点头:莫少主找上门来,我也恰好从十方会的前辈口中听说一些事。猜想前辈要找的人,和少主要找的人,恐怕是一路人马,索性一起带来了。 凤曲便看向了商吹玉:那吹玉是? 商吹玉答:我和秦鹿没找到老师,就和阿绫姑娘先结队了。 诶,是说阿鹿也 在场都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遮遮掩掩也无意义。他被阿绫的前辈叫走,这几日都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忙什么。 凤曲心神微定。 他猜阿绫所说的前辈,就是八门行者康戟。康戟指派了阿绫来救,阿枝又引了莫饮剑来,这让他一时有些看不清局势。 但秦鹿既然在和康戟往来,至少晚些还能问问秦鹿。 不知为何,凤曲莫名地相信秦鹿会对自己全部坦白虽然秦鹿已经是前科累累,可这种直觉还是空前强烈。 莫饮剑探过头来,总算有了些撬过别人坟头的自觉。 他一边安排手下把窟窿填上,一边笑嘻嘻来找凤曲叙旧:夫人,可真急死我了。幸好让你戴了耳挂,这叮铃铃一响,隔着千山万水我也知道是你。 凤曲挤出一丝疲惫的笑:确是多亏了你。 那我们就是赢了第二轮了?夫人要选这个病秧子?我是没所谓,反正景云县距离我家主宗也很近了,再过一关,夫人随我回趟门呗?我娘肯定稀罕你的,她也读过书,你们肯定有话聊 莫饮剑说着说着,隐隐看出凤曲苍白的脸色。 地下毕竟阴寒,商别意刚出穴口就晕了过去,幸亏阿绫在场,嘱人取了马车里备好的温酒给他暖身。 凤曲比商别意要强,但连日疲累都压在他的身上,这会儿也是强弩之末,气色都差了不少。 啊!莫饮剑脱了外袍想给他披上,你们赶紧去找些热食过来,喔,把马车上的坐垫再垫厚几层。夫人,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叫人快马加鞭先去城里准备着,咱们一到地方就能吃上。 商吹玉比他更快一步,默不作声握住了凤曲的手,以内功传来温和的暖意。 凤曲对他一笑,又无奈地看向莫饮剑:听你刚才的说法,也有几天没休息了,怎么还这么精神。 莫饮剑两眼亮晶晶的:我一见夫人就精神啊! 商吹玉的手紧了些许。 莫饮剑又看上两人的手:诶,你这登徒子,松开松开。有没有听过那个,呃,男的女的,不能这么亲!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扒商吹玉的手。那双弹琴的手刚经过无数石块的磨砺,和凤曲相握时都特意裹了袖摆,似乎不愿让自己的血渍弄脏凤曲。 这会儿被莫饮剑一拉,不知是不是碰到了伤口,商吹玉眉头一蹙,压低了声音:嘶 凤曲脸色微变:小莫,你别碰他手。 莫饮剑的手便在空中一僵:啊? 吹玉是个琴客,手上伤不得。 那、那我刚还用剑去撬石头呢,我也是个剑客呀!那还是我最宝贝的束天剑! 第321章 凤曲又有些心软:对不起 商吹玉对他的表忠充耳不闻,自顾自垂下眼睫,指尖轻轻勾住凤曲的袖子:都怪我没能一直陪着老师,倒让外人争了眼去。老师的衣衫破了,我的包袱里倒有几件不曾穿过的新衣,都是年前幽州织造新成的布匹,我们身量相仿,若蒙老师不弃,也可将就一些时日。 幽州织造怎么啦?幽州织造我家也大匹大匹的买,去年的浮花锦、今年的煮雪缎,本少主输不了你!! 只见莫饮剑越骂越气,偏偏身高不如,更是一边骂人,一边踮脚,险险就要窜上去和人动起手来。 几个手下七手八脚来拉他们的少主:少主,您刚才搬石块也受了伤,快看看要不要紧。 胡说八道!本少主英明神武怎么可能这么点小事就受伤 话没说完,却见凤曲因着几个手下的话语投来目光。 莫饮剑的话又跟着一个转弯:但是,好像,是有点痛嗯,是哪里痛呢? 凤曲果然忧心忡忡,起身便想来看:是伤到哪了? 阿绫和商吹玉却同时叫住了他。 老师,还是先看看您的脚。商吹玉蹲下去,撩开垂落的衣摆,那块石头砸在脚踝,凤曲走路也因此显得微跛。 阿绫则不由分说走上前来,徒手扒下凤曲的鞋,撕开裤腿:骨头确实没事,但晚点肯定要肿起来了。得赶紧回城里处理,商别意那边体虚气衰,也要灌几副补药进去,否则太虚弱了,我怕他撑不过今晚。 说完,阿绫一手接过凤曲,押着人往马车过去。 商吹玉扶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等到两人走远了些,又转头看向连衣服都没刮破一下的莫饮剑: 老师之德表,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天下同仰。还请莫少主自尊自重,无故攀亲,只会叫人耻笑于你。 还有,方才你想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其一,老师与某都不是女子;其二,老师冰壶秋月,师生之谊不容外人诽谤。莫少主今后言行,还是慎重为好。 说罢,商吹玉冷冷扫过一眼,便跟上凤曲的脚步走远。 莫饮剑:? 他扭头问其他手下:他叽里咕噜说了堆啥? 手下: 老大,他好像在说你没文化。 莫饮剑和他带来的手下都是骑马,马车便腾给了两个病患。 阿绫在车内照看二人,商吹玉则在外驾车。 莫饮剑驱了几个手下先去开路,自己则紧紧跟在马车一旁,透过车窗和凤曲搭话:夫人,你脚真没事吗?这女的会不会看?我再找两个十步宗的医师过来吧,十方会的游医我放心不下。 阿绫冷冷地斜他一眼,啪地合上窗帘:吵吵嚷嚷,烦死人了。 诶你 病人要静养,莫少主息声吧。 那、那你仔细着照顾好我夫人! 后半句话被一声惊天响的马鞭打断。 凤曲再听到什么动静,就是莫饮剑气势汹汹找商吹玉算账,两人不知怎么吵的,好一会儿才算消停下去。 阿绫一边搭着商别意的脉,一边点评:年轻气盛,肝火也旺。 凤曲失笑道:他才十五岁,不闯大祸就算了吧。 睦丰的情况不好?阿绫问,八门行者只叫我来此地等人,却没有交代什么因果。如果睦丰太平,他们该不至于连莫饮剑都送来。 凤曲一怔,面上不由自主挂上了苦笑: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不过,曹兄和明兄都比我先走一步,想来他们总该平安了。青娥也和他们一起。 他实在是一头雾水,这几天虽有阿枝和商别意的讲解,可这等赌上太多人身家性命的赌局,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让他明白的。 或许只有等康戟露面,或者商别意养好身体,再与他仔细说道 对话间,凤曲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另一个名字浮了出来。 阿珉也和他想到了一处:「秦鹿。」 阿绫却皱了皱眉:他们胜过了你和穆姑娘,却选择了穆姑娘作为后续的同伴吗? 凤曲反问:这样不对吗?青娥毕竟是医师。 阿绫摇头:倒不是不对只是曹瑜行事,一向都是八门行者的意思,他本人应该更关注你。 她说到一半,就看见凤曲难看的神色。 一直以为是偶然的事情,现在却发现是别人蓄意营造的巧合这种结果落到谁的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牵扯到凤曲最看重的同伴。 阿绫心知自己说多了话,改口道:但你说的也有可能。总之,他们既然出了睦丰县,又不在景云县,想是继续往前了。 往前还有危险吗? 如今玉城最厉害的三个人,无非是空山老祖、紫衣侯和十步宗的宗主。阿绫道,前两个人都在睦丰,至于十步宗宗主,他和十方会还不曾明面上翻脸,应当不至于对曹瑜他们动手。 第322章 凤曲越想越觉头疼,无奈地摇摇头,谢过阿绫的帮助,便倚着车窗闭目养神。 前有动机不明的康戟,后有来者不善的曲相和。 他好像站在万仞之高的悬崖,踏错半步,就是万劫不复。可偏是如此险恶的处境,他最强烈的情绪,居然是无可奈何、和果然如此的唏嘘。 「前世曲相和并未与我为敌。」 什么意思?你曾经和曲相和是同盟吗? 「不,我只是从未见过康戟,也从不知道他们的针锋相对。」 阿珉和他一样都在回忆。 他们决定从瑶城登陆开始从天香楼里救下映珠的那个念头开始。 我救了映珠,所以见到了吹玉。别意因此留意到我,于是将我设计卷进方敬远一事,后来才有了阿鹿对我的宽宥。 「花游笑记恨秦鹿,又有康戟推波助澜,宣州瘟疫因你们而解,偃师玦也因此事而恨上了你。」 但偃师珏的亲近也是莫名其妙是因为阿鹿吗?还是说 「是有人提前告诉了他,你不仅是倾如故的门生,也是神恩选中的宿主。所以他才会向你求助,并把你送进未央的地宫。」 阿珉重复了一次:「前世,这些都没有过。」 凤曲已然抑不住身体的战栗。 他很害怕,这无法否认。他害怕渺茫的前路,害怕窥伺的眼睛,害怕自己走错的每一步路,害怕连累了身边无辜的人。 但是回忆往日,每一次抉择他都不曾后悔。 我还是会救映珠。凤曲轻声说,只要有阿珉在,我就有底气做任何事。那些事,都是我认为正确的事。 阿珉似乎叹了一声。 路途遥遥,车里颠簸着好像故意拨乱他们的心神。凤曲偏偏灵光乍现:所以你从未见过康戟,其实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没看上我。」 「事实证明,他们没有看错。我和曲相和并无差别,只不过他比我早死一步。」 凤曲屏住呼吸,问:他死了? 有风从合不上的窗缝里探进,带来了车外清新的草木香气。 它像调皮的一朵蒲公英,恰到好处地搔动着凤曲紧绷的心弦。鬼使神差地,尽管还没等到阿珉的回答,凤曲竟然感到一丝异样的荒唐。 他忽然想,无论人情险恶、道路坎坷,该开的花还是开,该吹的风也还是吹。 「他死了。」阿珉终于回答,「他死在师父的剑下,那也是师父杀死的最后一人。」 阿珉没有说过这些。 凤曲张了张嘴,喃喃问:那么,是他引起岛上惊变,也是他和师父同归于尽? 阿珉又陷入了沉默。 马车却已缓缓减慢速度,商吹玉敲了敲车门,城关守卫都被莫饮剑震慑,根本不敢拦停他们的马车。因此,现在他们已经回到了商吹玉等人落脚的客栈。 商吹玉轻声道:老师,我们到了。 凤曲连忙帮着阿绫搀扶商别意,车门大开,莫饮剑也叫手下备好了担架在外等候。 却听远远的一声嘲笑,凤曲不及回神,余光就已瞥见客栈里款步走出的一道白影。秦鹿照旧蒙了双眼,一身金丝白衣,内里穿了浅碧色的缎面裙。 袖间抖出的一截霜凝般的腕,挂上一只青翠玉镯,此刻握了一把折扇,娉娉袅袅地走来,掐着女嗓便道:呀,夫君还是晓得回来的呀? 凤曲: 莫饮剑正想去扶凤曲,商吹玉还没出手,秦鹿先一扇子抽了去。 精钢锻的扇骨抽出一条刺眼的红痕,莫饮剑倒吸一口冷气:秦鹿你 小孩子玩儿你的破泥巴去。秦鹿笑眯眯地,又是一扇拍开他的脸。 接着,折扇挑起凤曲的下巴,秦鹿微倾近身:睦丰好玩儿吗,夫君?是被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头迷了眼呢,还是改了口味,瞧上老八那等糠咽菜了? 凤曲咳嗽两声,拨开他的扇子:没那回事。 噢,那就是 秦鹿转头朝向了担架上骨瘦如柴的人影。 后半句话没有出口,但他身形停顿,显然是想追问商别意的事。却不知是忌惮什么,秦鹿又转回了头,懒洋洋说: 算了,夫君的那些风流韵事早就传遍天下。妾身纵有天大的权、海量的金,也堵不住这悠悠之口,罢了、罢了。 一边说着,他抬腿迈进门槛,对阿绫招呼:瞧那病死鬼的德行,可别脏了这儿的风水。喏,另换一间客栈吧,瞧着他,妾身不适得很。 凤曲瞪大了眼睛:阿露,那不是别意吗?你和别意 是他自己糊涂,道不同不相为谋。夫君不明内幕,就别替他说好话了。秦鹿换上温和的口吻,妾身早就令人备了好酒好菜,吹玉,请你老师入席吧。 他转脸朝向咬牙切齿的莫饮剑,轻飘飘地一笑:莫少主也请?听闻夫君待你犹如亲生弟弟,不必客气,嫂嫂也不会薄待了你。 第323章 莫饮剑显然被他这副故作大方的做派气得不轻,顾不得撕破脸皮,指着秦鹿的鼻尖就骂:你、你分明是个男的,还装什么夫妻! 秦鹿上扬的唇角遽然一收,同样一掌拍在桌上,冷道:看来你也清楚男女之别、夫妻之义,既然如此,还在坊间造谣生事,败坏凤曲名声。他是当你心思单纯,本座可清楚你这泼赖,分明其心当诛。 本少主才没有 你们十步宗什么风评自己最清楚不过,可小凤儿是正道名侠,你日日伙同他游街串巷、招摇做事,敢说没有你父亲的属意? 夫人,我绝对没有那样想过!我爹、我爹根本还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啊! 那你就回去请示了莫宗主再来追爱吧。吹玉,送客。 商吹玉提弓挡下莫饮剑还想伸向凤曲的手,面色肃穆:我早劝过你了。 凤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头晕,忙道:你们先别吵啊,小莫他真没什么坏心 秦鹿却一手拉住了他。 被他冰凉的体温一刺,凤曲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来,才发觉一直忠心耿耿随在莫饮剑身后的几个十步宗门人,这会儿竟然对陷入困顿的莫饮剑无动于衷。 正相反,他们更专注于另一边商别意的去向尽管在秦鹿的授意下,已经派出了两个影卫前去护送。 感受到凤曲的目光,十步宗门人这才上前半步,拉开莫饮剑:少主,想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先让夫人好好休息,改日再来拜访吧。 莫饮剑气急败坏地喊:我也要住这里,掌柜的呢?本少主现在就要订房! 然而结果可想而知。 商吹玉和秦鹿的落榻之处,只要有机会,必定都是整间包下。 商吹玉以一己之力守在门前,身材并无魁梧,却像极了一尊门神。 面对莫饮剑又羞又怒又急又愤的脸,商吹玉也只铁面无私地道:回吧。 - 不知过了多久,客栈二楼角落的厢房传出一丝细微的动静。 影卫之一背着昏睡的商别意从窗户钻了进来,安置榻上。另一个影卫则将手中飞刀一掷,一道紧追而来的身影应声倒下,喉咙上的切口涌出了汩汩的鲜血。 两名影卫相视一眼,将尸体一齐背回厢房安置。 再过须臾,厢房里翻出一道人影,和先前死去的人同样穿着。 他埋头钻进了街头往来的人群,不多时,站回莫饮剑的随从队列。 莫饮剑还在为先前的吃瘪不忿:一个秦鹿、一个商吹玉,居然敢跟本少主这种态度!真是可恶!! 手下们争相安抚:他们是还不知道少主的厉害,又嫉妒少主和夫人感情深厚。不过夫人是偏着少主的,少主赶明儿再去就是了。 刚回去的随从被另一人匆匆拉走。 两人缩到街边,暂且避开了莫饮剑的视线:怎么样,他们把白虎藏去哪儿了? 后者叹着气摇头:天权果真不是善类,都说他和商别意感情多好,可翻了脸,居然真就把人送到无人过问的草堂去了。 这么狠心?那我们今晚就把人带走如何? 恐怕不好,那个十方会的阿绫毕竟是个医师,对待病患很是上心。而且他们还有倾凤曲,只怕无论如何都会把商别意找回去。 什么?那现在要如何是好?难道把白虎和螣蛇都一齐劫回去吗? 归队的门人咳嗽两声,掩面道:两个人有些困难,但只把白虎带走,倒是易如反掌。 第099章 谢天朗 气走了莫饮剑和他的手下,秦鹿的表情依然没有转晴。 尤其在凤曲左右环顾,明显在他们和莫饮剑之间表现出犹豫之后秦鹿手里的折扇一展,往堂中一坐。 坐姿端庄挺拔,出口的话就很阴阳怪气:还看呢?这是要望穿秋水了? 凤曲一僵,咳嗽两声,掉头坐回了大堂。商吹玉也随之上前,提起茶壶给凤曲上茶: 玉城情势有异,我们不得不小心为上。莫饮剑和您的事已经传遍玉城,十步宗不可能一无所知。 一阵脚步响起,伙计们端着后厨的佳肴鱼贯而出。 不多时,桌上就已摆满了各色菜品,足足十几道菜。最后却端来一碗鱼粥,单独放在秦鹿的跟前。 秦鹿便拿起小匙,也不动筷,只吃鱼粥。 凤曲正想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却听商吹玉开口说:十步宗已经走了,你该说出你的盘算了吧? 秦鹿道:盘算?本座哪有什么盘算。比起那些阴谋诡计,咱们要操心的只有抓紧拿到信物,出了这玉城。 看来你是怕了十步宗。 怕如何,不怕又如何?秦鹿慢条斯理地道,本座要是现在就和他们打得不可开交,占了便宜的还是老八那个鬼精。 凤曲猜他说的老八,就是以八门行者为号的康戟。 但他原以为秦鹿和康戟该是同伙才对,今天听着,怎么又显得针锋相对。 第324章 秦鹿前话一顿,落座的阿绫接着问:说起来,倾少侠的队里现在是莫少主和商公子,要前进的话,还得再找一个人吧? 话音刚落,桌上两方的氛围就生了变化。 商吹玉为凤曲夹了一筷子菜,道:我等的一直都只是老师。 秦鹿笑了一声:那也得看你能派上什么用场不是?莫非就是在小凤儿半夜睡不好的时候,给他弹一首曲子助眠? 商吹玉:我总归还能弹首曲子,不比某人居心叵测。 秦鹿:本座都叵测一路了,究竟是本座叵测,还是你太蠢,看不清本座的用意? 如你这样两面三刀、故弄玄虚之人,旁人确实难以看清。 你只是心虚了,知道自己蠢笨愚钝,武功平平,以为中伤本座就能哄得小凤儿回头?他总是明白本座真心的。 凤曲: 抱歉,我也许、大概、可能是不那么明白。 眼见商吹玉又要拔箭,秦鹿话锋一转:说到底,只要四个人就足够。我们加入不了小凤儿,让小凤儿加入我们不就好了? 商吹玉拔箭的手一停,面上思考片刻,当真坐了下来。 凤曲莫名打了一个寒颤:等等,所以你们是打算赢我吗? 秦鹿笑吟吟说:或者小凤儿带上妾身,姐姐就教你赢商吹玉,如何? 商吹玉:? 阿绫打断道:不可。商公子太过虚弱,景云县药材匮乏,要救他性命,必须再往前送。玉城中心的玄合县,那里既是十步宗坐镇之地,也是玉城物资最丰富的地方。要么你们赢了,带商公子走;要么就让倾少侠和商公子赢。 她顿了顿,像是警告,阴着脸说:你们该不会想坐视商公子病逝吧? 一个亲生弟弟,一个竹马挚友,两人同时别开了头。 秦鹿叹一声:白虎暴走,偌大的景云县都要殃及池鱼,就对不住老祖的一番牺牲了。 商吹玉则问:老祖既已不在,还要遵循考试的规则吗? 老祖是老祖,天玑是天玑。 秦鹿吃完鱼粥,擦了擦嘴,恢复平时从容不迫的做派。 他紧跟着抬头,意有所指地转向凤曲:不过,要是你放弃盟主大比的考试,我们就不用理会什么天玑和观天楼,各回各家,倒也不赖。 凤曲一愣,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建议。 放弃盟主大比,放弃前往朝都。在这迷雾重重的当下看来,似乎是最明智的一个抉择。 前方是一场不屑伪装的请君入瓮,即便深入,多半也不会如他所愿,给出他需要的解药。 假如没有解药,他还有必要赶去朝都吗? 事实上,那些信物只是让你推开朝都城门的一道钥匙。倘若你不去朝都,它们就毫无意义。 秦鹿徐徐起身,摇着折扇,笑意盈盈地留下最后一句:摆脱规则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这场赌局。小凤儿,你当真毫不动心? - 怎么可能毫不动心? - 秦鹿安排人处理了二楼包厢的尸体,商吹玉则和凤曲交代了五十弦的去向。 他们还在犹豫的时候,恰好遇上了后到的一刃瑕。一刃瑕提了曲相和的名字,五十弦便规规矩矩随他走了。 秦鹿和商吹玉也因此得知曲相和就在玉城。 鸦的作风一向认财不认亲,紫衣侯对老师穷追不舍,想是背后另有主谋。商吹玉思索着说,左右都是神恩引起的事端,老师现在退出,恐怕只能是权宜之计。 他说的在理,凤曲也一样心知肚明。 对方冲着八道子蛊而来,就算他能逃过一时,除非除了自己身上的蛊,否则终有一日还是会被敌人找上门来。 甚至到了那时,只怕连商别意、秦鹿这类可以帮他的人都已殒身,再想反抗,更是难如登天。 但秦鹿会想不到这个吗? 老师的意思是? 我不明白,秦鹿那些话是说即使我退出,他也能保住别意?还是说,他其实和曲相和才是一派的? 商吹玉跟着皱了眉。 可惜两人知道的都还太少,今晚单是听到凤曲承认自己疑似螣蛇的身份,商吹玉就已惊魂难定。 只好彼此宽慰几句,商吹玉起身灭烛:老师这些日子已经够费心了,今晚且先休息。 我真的能睡着吗?凤曲苦笑着摇摇头,现在活着的时日,都是靠老祖拖着曲相和的脚步。 商吹玉的眉间掠过一丝痛惜,他上前帮凤曲压了压被角,又将扶摇剑仔细挂在床头:睡吧,老师。 大概没有人能比他更难受了。 五十弦连着曲相和,穆青娥也对神恩极有了解。 秦鹿更不必说,五人之中,他只会是知道最多的那个。 越是了解自己的无能为力,以商吹玉的傲性,只会越发自责。 第325章 凤曲反手拍了拍他:你也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商吹玉的眼眉略弯:我就睡在隔壁,去为老师抚琴一曲,兴许真能助眠。 我是睡着了,但你会不会越弹越精神? 商吹玉的眼睫垂了片刻,半晌道,不要逃跑,老师。 凤曲抬眼看他。 在很多时候,真正知道你想要什么,真正会为了你的想法奋力争取的,只有你能做到。 我不想让老师变成和我一样任人摆布之人。 月光下,商吹玉的一双眼眸沉静而专注。他或许真的无法推知太多信息,就和身处迷局,茫然无知的自己一样。 但那一刻,凤曲前所未有地确信: 商吹玉始终追随着他的目光没有落空,他又点出了自己不敢开口,却的确存在的隐秘的欲望。 他不想任人摆布。 他不想听天由命。 就像他从阿珉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不想被阿珉取代,更不想重蹈阿珉的覆辙。 阿珉也道:「观局,入局,然后擅局。」 是。凤曲悄然握紧了拳头,我们比任何人都有这份底气。 商吹玉离开了房间。 房门轻轻关合,寂静中,只有自己轻浅的呼吸。 俄而,相邻的厢房就如商吹玉承诺的那样,响起了缓慢悠扬的琴音。 凤曲辨不出那是什么曲目,只知道琴音清冽、曲调舒缓,商吹玉的琴艺一如既往地完美,甚至弹拨之中,依稀比往日还要多一层细腻。 昏沉沉地,凤曲终于睡了过去。琴声也在无知觉间告一段落,唯独明月高悬,星落如雨,俯瞰着这方波涛暗涌的地界。 直到 景云县稀疏的丛林中飘来一丝浅浅的腥臭。 「凤曲,起床。」 阿珉的声音便在沉寂中响了。 不用他叫,凤曲残余的警惕也将他整个人从床上拔起。意识顷刻间恢复清明,凤曲蹬上鞋袜,一手抓起了剑:什么动静? 窗外老鸦唱更,与之偕同的,还有蛇行夜路,轧过草木的细响。 但若只是这样,还不至于惊醒了他。 凤曲翻到窗边张望,只见明亮的月前腾起一点乌鸦。鸦影俶尔往返,嘎地长叫之后,叼起了一条纤长柔韧的细蛇。 细蛇在它的喙中挣扎,寥寥几息,却只爆发出一声惨嘶,很快没了声息。 是有栖川。凤曲暗道一声,纵身飞出,攥着一旁垂下的荆条翻跃而去。 景云县常年干旱,植被多为荆棘,凤曲一路赶去,衣衫又被刮得破破烂烂。 一抬眼,却是远超想象的乌鸦,吞月一般纠集此地。遍野漫走的蛇群仓皇逃窜,却还是沦为乌鸦的美食,被它们几起几落,留下一地支离破碎的蛇尸。 什么人能把有栖川野都压制得这么彻底? 丛林中久久不闻笛音,凤曲心下不安,逆着鸦潮举步走去。 乌鸦察觉了他的意图,当即弃了蛇群,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拍打的翅膀、尖锐的鸟喙,凤曲代替了蛇,成为新的猎物。 但扶摇剑嗡地出鞘,剑光比月光更快,鸦群很快又惊叫四散。 有栖川平白无故的,怎么又和鸦较劲? 凤曲满腹狐疑,蹑足向前,却迟迟没有看到有栖川野的身影。 倒是一声浑厚的低喝震停了他的脚步,对方远在数丈之外,隔着层层林叶,一身黑衣遁在林中,朝天喝道:有栖川野,你是要忤逆尊上不成? 向他涌去的蛇群有了片刻的迟滞。 从前竟然还没发觉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那人道,难道为了那些私情,你连自己的使命也不顾了? 深夜长寂,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诘问。只有蛇群越来越缓的进攻,终于,在第一条蛇触碰到他的裤腿之时,男人的武器尚未亮相,却听砰地炸响。 碰到他的蛇竟是爆体而亡。 给我退下。男人最后警告一遍。 蛇们战栗僵停,再不敢上前。 可蛇身蠕动着、趔趄着,竟然也没有退步。 林道相对的又一片林中,蓦地飞出十数条银光湛湛的鱼钩。 鱼钩直窜男人心口,来势汹汹、猝不及防。 被蛇和钩同时包围的男人却毫无忌色,翻手掷出两片叶刀,锵锵挡下四五道钩。 接着衣飞如龙,广袖里杀出金银双钩,一瞬绞住余下的铁钩,在他脚下烟尘遽涨,只听得惨鸣阵阵 凤曲再低头时,靴底已被蛇身流出的鲜血润湿,仿佛置身一片血泥沼泽,再也动弹不得。 月华流转,凤曲才看清了。 男人并非穿了黑衣,而是一身紫衣被鲜血浸透了无数次,染至发黑发硬,那股飘渺遥远的腥臭,也是自他身上传来。 正是本该被空山老祖和阿枝阿蕊兄妹困在棋阵的紫衣侯,曲相和。 他抬腿向钩子飞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凤曲的呼吸下意识窒住了。 「方才投钩的人,是老祖。」阿珉开口,语气同样沉重。 老祖原本藏身在那片林里伺机而动,现在却不惜暴露踪迹也要引曲相和过去显然,老祖是发现了自己藏身于此。 第326章 而连处于下风的空山老祖都能发现,曲相和 有栖川果然和曲相和是一派? 「不如说,曲相和面对有栖川和老祖两人都能游刃有余,你危险了。」 现在走吗? 阿珉没有回答。 凤曲也完全没有退步的打算。 现在退回客栈,曲相和照样找得到他,那时候,就连商别意也要羊落虎口。 还不如就这么和他拼了。 就算有栖川野心有顾虑,不能全力相助,有阿珉和空山老祖在,应该也有几分胜算。 再不济,真被曲相和抓住,至少能分走他对商别意的注意。 凤曲跃跃欲试地站起身来。 一尾蛇却倏地缠上了他的脚踝:嘶 凤曲低头看它,又听空山老祖所在的那片林中爆出金铁厮杀之声。 「空山棋阵既然困不住曲相和,就说明,老祖和阿枝他们」 阿珉没有说完,意思却很明显。 阵法被破,阵眼定是九死一生。 倒不如说,在曲相和这等凶悍之徒面前,根本是十死无生。 凤曲再也不能坐视,一手拽开了阻拦他的小蛇,拔腿纵向那片深林。 交戈声渐逼渐近,间或还有几声艰难的低喘。等他分林拨叶看清了当中缠斗的二人 被曲相和制在双钩之下,从头到脚都鲜血淋漓不剩一块好肉的老者,便是空山老祖。 他的身体已经彻底佝偻弯曲,仿佛被曲相和生生压断了脊骨。 空山棋阵被破引起的反噬已让他五感尽失,此刻七窍流血,狼狈之至。 曲相和一脚踏在空山老祖皱巴巴的背上,钩子割开了他的皮肤:谢老祖,你说你这是何苦? 老祖挤出一声痛咳,他的眼珠不知去处,四肢都被拧成非人的形状。 但面对曲相和的冷嘲热讽,老祖只是缓慢扬起头颅: 大虞气运未亡,老夫不过替天行道。 曲相和嘲笑道:天?哪里的天?道?那又是何方的道? 你如何不肯承认,所谓大虞不过是窃了旁人的运数。一群蟊贼,竟敢自尊自大,反将真正的天下之主逐去荒僻。 曲相和眯起眼睛,压低身体,再问道: 老祖,我知你学识渊博,自诩能勘天机。你说大虞气数未亡,我信,那我问你,能救你们大虞的人是谁?在哪?那个人若是看到今日你的惨状,还敢不敢冒头?敢不敢肩负起你们大虞的气数? 空山老祖悲叹一声:成王败寇,你便杀了老夫。 你答不上?曲相和笑着说,你答不上,因为你根本看不破。谢天朗,当年你说倾九洲是大虞最后的侠客现在我再问你,承不承认当年看走了眼? 是。九洲的确当不起最后。空山老祖合上双目,在她之后,还会有无数的孩子前赴后继。哪怕不为大虞,也是为了他们的道义。 曲相和勃然大怒,一手将他掼倒在地:好,你就这么相信命数,那我成全了你,谢前辈。 金钩从上而下贯进空山老祖的后背,老祖咽下痛叫,鲜血满溢,却还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曲相和被他笑得脸色更加阴寒,一把抽出金钩,带动老祖的身体颤颤巍巍,好似残烛之火。 你笑什么?! 老夫笑二十年前九洲说你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不是杀人的料。 空山老祖就这么抽搐着,直到被血呛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说出最后一句:她啊,从来不会看走眼 曲相和大怒之下再补一钩,这次老祖的反应却更平静,任他一下再一下地撕开皮肉,鲜血迸溅,老者却已阖上双眼,全然无了呼吸。 凤曲脚下发软,一屁股坐回地上。 老祖的血就像蛇群的血一样蔓延过来,浸润了他的鞋底。 曲相和独自砍了许久,久到飞回的乌鸦都在枝头垂首欲眠。 久到他终于接受,空山老祖再不可能给他任何回应。 他的眼睛朝着凤曲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是犹如鹰隼的一双眼睛。 但他没有走近。 而是对着茫茫的夜空,漠然地道:谢天朗,也不过如此。这江湖真是无聊。 说罢,曲相和收起双钩,一声呼哨召回黑漆漆的群鸦。 便如毫未察觉凤曲一般,他背起双手,带着一身深沉的血腥,转过身,孑然离开了这片月下。 第100章 应淮致 凤曲不喜欢剑。 或者说,他不喜欢一切沉重又轻巧的东西。沉重到关乎人命,却轻巧到只在一念之间 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拿不住这样的东西。 这在且去岛上是不被理解的。 尤其是他背负着倾九洲之子的头衔,而倾九洲正是靠着一把剑,杀穿了海内七城,名扬天下、得证道心。 第327章 是怕输吗?江容问,你不敢拔剑的毛病,是怕输给别人,丢了小剑仙的脸? 凤曲答:你不觉得一条命随随便便就消失了,是件很可怕的事吗? 你认真的? 我看着像在玩笑吗? 江容鼓起脸,非常认真地顺着他的思路推理起来。 但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掉,其中死于剑的,相比之下可以忽略不计。老死的、病死的、饿死的、被朝廷赐死的江容顿了顿,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大师兄已然泪眼汪汪地缩在墙角,从头到脚都如炸毛一般战栗起来。 我不理解啊,难道你是害怕被人随随便便杀掉?那你倒是好好学剑啊。 凤曲委屈巴巴地抱着膝盖,任由江容蹲下来,无可奈何地擦他的眼泪。 二师弟的手法总是这么粗暴,但在二师弟暴力的揉搓下,他好像反而能找到一丝异样的平静。 在被江容揉成胀红的猪头之前,凤曲终于找回声音:老死、病死、饿死,那些不是我能控制的,所以没办法。但要是我自己的剑杀死了别人,那要怎么办? 如果你不想杀,那就不杀啊。 万一我杀错了或者我不得不杀 难道你想说比起杀人,你宁可被杀? 呜 江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拍拍他的脸:大师兄!你可是要继任岛主的人,不要荒谬到这种程度好不好! 凤曲的表情更可怜了:我也不想的!但杀人真的办不到,要是做了第一次,说不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江容站了起来,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家伙。他一边后退,一边怜悯地摇头。 凤曲甚至能听到江容心碎的声音。 毕竟在岛上,除了倾五岳,江容就是最期待他继任岛主,带领且去岛杀回海内的人了。 正因为此,师父才要选定大师兄继承这座岛吧。 诶? 我爹被土匪截杀的消息传回村子那天,我就发誓要练出杀人的剑。我和大师兄不一样,我完全记得自己的仇人,也完全记得父母在世时的幸福,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学会杀人才行。 但是大师兄没有那种心情。大师兄没有必须杀人才能做到的事,所以无法接受剑要杀人的理念。 凤曲懵懵地听着。 江容的表情很严肃,他一直都少年老成,两人相处,有时都分不清谁才是师兄。 但这是凤曲第一次真心觉得江容说得对。 凤曲问:用剑杀人的意义,就在于报仇吗? 可是倾五岳一直告诉他,不用追究父母的死亡。倾五岳说,那些过往都已清算,不用他去背负后续。 而且他对父母毫无记忆。 要为了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去拿起杀人的剑吗?这是他没有想过的。 还可以守护且去岛。 我当然很想保护大家,但是于情于理,且去岛现在和外界的矛盾还没有尖锐到要闹出人命吧? 以防万一呢? 那样想不是太悲观了吗?毕竟我们和海内一直都很和平,凤仪山庄也已经撤出凤凰峡了。 江容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杀人。 凤曲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那我也给不了什么主意了。江容抱起胳膊,可能等你回忆起父母的仇人,或者且去岛危在旦夕总之,等你有了杀人的冲动再说吧。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有那种冲动 会有的,大师兄。 那些走投无路,投河自尽的懦夫,在最后一刻也算是有了杀人的冲动。 我大概也算惜命吧? 你才不是因为惜命而不想杀人。江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和凤曲一起长大,是相伴最久的师兄弟。 他太了解他的大师兄了: 大师兄应该是有了杀心就再回不了头的类型相比之下,我还算能容忍现在的大师兄。 凤曲问:回不了头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肯定会和现在有所不同。江容说,难道你不好奇?那种能让你都生出杀心的事,我还挺担心的。 - 他好像真的遇到了。 能让他生出杀心的事。 就在曲相和的背影即将没进阴翳的那一刹,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几遏行云。 鸦飞戛止,长风归寂。 曲相和似有所感,拂袖侧身。袭来的剑华凝成的一点银雪,看似轻浮,实则迅疾无比地刺向了他的肋下。 却听几声骨碌碌的滚响,三颗烟珠在地面轰然炸开,蓦地,蔽天的浓烟充斥了凤曲的视线。 剑尖撞上了一块冷铁似的东西,铛地激响。滚滚烟雾中,曲相和的脚步好像从四面八方涌来。 扶摇剑只得挽三道花,劈开邻近的烟障,一道浑厚无比的话音却同时响起,叫停了曲相和的脚步: 第328章 紫衣侯,老八托老子捎话。太阴都让给你了,卖个面子,留这小儿一命。 烟尘中寂静片刻,曲相和答:方才,是他要杀我吧? 有吗?老子看他只是想捉两只乌鸦解解馋啊。 我原先是想放他一马,留点时间给谢天朗收尸。但既然有你在这儿,螣蛇我就得带走了。 哎不给老八面子,就给老子一点面子吧。 曲相和沉默许久,你有什么面子? 暗中的人大笑三声:不知道诶。 话虽如此,烟雾中的曲相和却真的停了脚步。两人僵持一阵,浓烟中央的凤曲忽觉肩上被人一拍。 身后的男人压着他的腰,朝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一弓身: 好了,来,让咱们恭送紫衣侯。紫衣侯慢走 凤曲暗咬后牙,虽然听懂了此人是想救自己一命,可老祖陨落的惨状犹在眼前,他实在做不到向曲相和低头,苟且偷生。 男人似乎也能猜到他的心情,继续哄劝曲相和:还不去追你的爱女吗?我听说了,你心爱的徒弟可是被她咬了好几口,这都不动怒,还是你教徒有方。 提到一刃瑕和五十弦,曲相和和凤曲都有了反应,但凤曲被男人制着,一时开不了口。 曲相和则重重一哼:就算我再放他一次,他也成不了气候。 是是是,那你就放一次瞧瞧呗? 烟雾转淡,曲相和的回应再也没有响起。等凤曲再次看清前物,只见寥落的几只黑鸦逐月而去,万籁寂静,除了浓彻的腥臭,再无异象。 代他和曲相和对峙的男人这才松手,似乎如释重负,他活动着手腕,颇为无奈地扫了凤曲一眼:你这呆子,居然真想和他动手? 凤曲握剑的手抖了抖,男人还想唠叨,绕到跟前,却看见那双发红的眼。 少年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过。 他耷着双肩、两股紧绷,攥剑的虎口张到极致,小臂隆起的青筋根根分明,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唯独那张脸,鼻翼翕动,赤红的眼眸倏地滚下两行泪来: 老祖是被他活活虐杀而死 男人喉结一滚,叹息着转开脸:他武功好,他拳头硬,你又能奈他何呢? 凤曲再也忍不下去,蹲在地上捂着脸哽咽起来。 他不止哭他亲眼所见的老祖,也哭音讯全无的阿枝和阿蕊,更哭躲在林荫中心急如焚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如今空山老祖没了,玉城就是莫怜远和曲相和的天下,我能保你这一回,是老祖死得惨烈,曲相和也不是毫发无伤。 今夜一战你看清楚了,江湖就是这样身不由己,你死我活的地方。曲相和纵是人品低劣,天下第一的武功却不是假话。秦鹿劝你退出,确是为你着想。以你现在的心性武功,卷进这里,无异于稚子怀金过市曲相和和他主子不会那么轻易放走了你。 凤曲默默听着,问:您也知道秦鹿? 男人一笑,抬手和他交握。 男人道:铁匠铺外,我们见过。 凤曲恍然大悟:是您! 那个据传是空山老祖麾下之人,为了剑胚和莫饮剑争执的打铁铺雇主。 倾凤曲,倾九洲的儿子。他的目光落在扶摇剑上,我一见你就知道你的身份,那是我师父铸的剑。 凤曲低头看一眼扶摇,不知是不是错觉,扶摇竟也跟着低吟起来,好像在回应男人深沉的思念。 男人定定看了一会儿,问:可否让我看看它? 凤曲道:家母生前身经百战,剑身可能有些残缺 说着,他还是连剑带鞘递了过去。 却见男人面上一怔,接着狂笑起来:家母?你说它是倾九洲的剑?哈哈哈,扶摇性情温和平正,怎么可能是倾九洲的剑?! 他接了剑去。 扶摇一入他手,宛如鱼回沧海,悠然游走,飒飒英爽。 凤曲目瞪口呆:扶摇不是我娘的剑? 男人一面舞剑,一面朗声回答:家师乃是大虞皇室御用的铸剑师,他造的剑,除非皇室,谁敢佩用? 凤曲如遭雷劈地僵在原地,眼见那柄褪色的剑穗迎风招展,他的心神却再也不能聚在扶摇剑上。 取而代之的,是深彻的心惊和困惑:我娘真和皇室有所关联? 其实他早该有所觉悟。 剑柄上刻了四爪的龙,形神兼具,怎么看都不是倾九洲能用的剑。 只是倾五岳不肯解释,他就只好一厢情愿当作是哪位皇族子弟送给倾九洲的佩剑 现在想想就更荒谬了。 谁会送人一把只有皇室能用的剑呢? 男人舞了数十招式,尽兴后终于放慢脚步,满目不舍地把扶摇抱进怀中。 他爱怜地抚摸着扶摇的每一寸剑身,凤曲没有谦虚,这把剑在倾九洲手上那几年实在饱经风霜,已然谈不上是一把多漂亮的剑。 第329章 但男人并没有任何责怪倾九洲的意思:她能保全这把剑的大体,就已十分不易。 凤曲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他有种莫名的预感,预感这个男人会给出有关父母的新的线索。 果然,感受到凤曲激动的视线,男人抬起头,哑声道:这把剑的原主,乃是逝去多年的襄王应淮致。 襄王应淮致? 襄王个性温和、仁德良善,亲近坊间,所以经常隐姓埋名行走江湖,做下许多善事。 这把扶摇剑就是他最好的伙伴。 凤曲多次听过襄王的名号,但应淮致这个名字还是初次听说。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无比陌生,但心中隐隐泛起了一丝痛意。 男人接着说:你娘眼高于顶,不可一世,能让她甘愿生下你的男人应淮致,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凤曲脚下一软,连连退了数步。 阿珉一样毫无声息,一人一魂都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真相中,良久没有开口。 天边泛起了蒙蒙的亮光,黎明来至,即将驱走林间的阴暗。 凤曲回过神来,喃喃说:所以我爹不是不肯要我,而是 而是比倾九洲死得更早。 那个被倾五岳隐瞒多年的父亲,终于浮出水面。倾九洲到死都护在怀中的扶摇剑,就是她留给儿子的回答。 你想知道你爹因何而死吗? 就是因这螣蛇。 男人长叹一声:他死之后,螣蛇传给了你。这便是你师父决定把你送出且去岛的缘由。 且去岛因为倾如故的惨死,绝不可能容下神恩的子蛊。 倾九洲从来没有真正带他回岛,只是因为倾九洲身死,他的师父才不得不收养了他。 凤曲怔怔地问:那您怎么能劝我放弃盟主大比呢? 扶摇会暴露他和应淮致的关系,师父还是让他带上了扶摇。 可同时,他又叮嘱说,轻易不要让人看到扶摇的真容。 你还是决定向朝都走吗? 我必须往那里走。 因为他不能回头。 回头就会遇到师父,就不得不问: 您到底是希望螣蛇从此消失,还是希望凤曲能够苟活? 凤曲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所以他不能回头。 第101章 两合道 进入景云县后,秦鹿就给商别意安排了滋补的汤粥,各种药材也毫不吝啬。 天色蒙蒙亮时,阿绫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吵醒。睁开眼,床上的商别意不安地皱起了眉,额汗淋漓,胸膛大起大伏,好像遭了什么噩梦。 阿绫叹息着帮他擦汗,看一眼天,准备出去叫一盆热水。 而刚推开门,就听某人的脚步一路赶去大堂,叫醒柜台里值夜的伙计:昨晚有人出去吗? 他实在太急,不仅语速奇快,声量也没压住。阿绫合上门,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堂中问话的人从伙计茫然的脸色中得到答案,抬起头看向阿绫,眼色晦暗: 老师不见了。 阿绫心中一悬,看向旁边属于凤曲的房间。 凤曲的房间似乎刚被商吹玉造访,这会儿虚掩着门,的确没什么动静。商吹玉在一楼静了片刻,立即拂衣上楼收拾:我出去找。 会不会是他自己出去散心了?阿绫问,以他的武功,就算有人夜袭,也不可能毫无还手之力。要是昨晚交过手,我们肯定能听到声音。 商吹玉道:老师昨晚心情就不算好。他说着,脸色更趋阴沉,我太粗心了,该一直陪着他的。 阿绫有些唏嘘,正想开口安慰几句,又听商别意那边传来咳嗽的动静。 她连忙吩咐伙计烧水,顺便叫上商吹玉:先看看你哥,等你哥稳定了,我陪你一起去找。 商吹玉的眉梢颤了颤,似乎想回拒,但阿绫不知道他们兄弟的矛盾,见他不动,催促道:快啊,倾少侠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商公子带出来呢。 商吹玉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回二楼,同她一起推开了商别意的房门。 商别意果然睁开了眼睛,恍惚中也听到他们的对话,咳嗽着强打精神: 凤曲不见了? 睡前还在,现在没找到。可能是自己出去晨练了。 是吗 我先去给你煎药,二公子,你来帮商公子擦擦身体,换身衣服。 阿绫说完就出了门,只留下商吹玉如一根木头似的矗在原地,半晌不肯和商别意对上视线。 商别意低首咳嗽着,对他这副表现早有预料:热水到了,我可以自己洗。 你和老师真的是偶然遇上吗? 商别意怔了一下,苍白的嘴唇牵出一道笑:当然不是。 商别意努力地支起病体,在床靠上瞑目休息:你呢?跟了他一路,有想通什么道理吗? 第330章 伙计敲开了门,把热水端送进来,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商别意试探着挣出棉被,双脚在地上找鞋。但他精力实在太差,只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就头晕目眩一般,身体一软又要摔回床上。 商吹玉伸手一拽,默默拉住商别意的手腕,又把温热的毛巾递了过去: 我只想保护老师,你最好别再打老师的算盘。 商别意笑了笑:帮我把阿鹿叫来吧。 你们不是反目了吗?他昨天对你可没多客气。 他说的吗?商别意微微有些愕然,接着一笑,啊,是因为莫少主在吧阿鹿开始动脑筋了呢。 商吹玉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起昨晚凤曲的模样。 他看上去痛苦极了。 如果说此前凤曲曾表现出的优柔寡断,都是在认真地权衡和比较,那么昨晚的踌躇,就更像是一种坠入阴谋的迷思。 他像被蛛网捕获的猎物。 可商吹玉眼睁睁看着他明知无益而挣扎,心中倍增的焦急只能演变成又一重炙烤两人的烈火。 你们到底想把老师怎么样? 商别意接过毛巾,艰难地擦洗着自己的脸庞:问到答案,你又能做什么呢?你已经落后那么多了。 商吹玉暗暗咬紧了牙,一拳擂在桌上。他从小就不爱和商别意、秦鹿二人亲近,因为他们总是满腹思虑的样子,好像时刻都在盘算如何利用别人。 但现在他更痛恨起那个远离了两人的自己。 他原以为只要疏远就能平安。 然而现在看来,他的平安只是因为那些人对他没有兴趣,和他的逃避并无关联。 是他太自以为是,真以为偏安一隅就能自保现在将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他唯一重视的老师。 回答我。商吹玉抬起眼睛,双目炯炯,被他直视的商别意怔了一瞬,旋即轻轻笑出了声: 可是,我凭什么回答你? 你,愚蠢、迟钝、傲慢、自负,对我们的大计毫无裨益,唯一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就是等着庆功宴,由你来弹上一曲。 你对现下的处境一无所知,也完全不去观察不去思考;你的武功更谈不上多么出众,毕竟我们面对的是紫衣侯曲相和那样的高手。 商别意的脸色异常苍白,说这些话对他而言是巨大的消耗,可在他面前,健康无虞的商吹玉反而弱了一头。 商吹玉从未对这个兄长低过头。 他看不起山庄,所以从不觉得商别意有什么厉害守护凤仪山庄这种事,在他看来,无非是想守护自己身为嫡长公子的尊荣。 但这一刻商吹玉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商别意收敛情绪,问出最后一句话后,商吹玉的脸色也彻底归于惨白。 要保护什么人或者东西,难道是等大难临头才知道拼命的吗? 商别意问,那到底是在保护,还是在强迫别人为你感动? 因为是一直关注着天下变局,和各方势力都有往来的商别意,他才能带着凤曲藏进空山老祖的墓道,从那条小路穿进景云县。 换作是自己,就算有空山老祖代他挡下紫衣侯,他豁出性命,就一定能带着凤曲逃出生天吗? 去把阿鹿叫来。商别意疲惫地躺回床上,我没时间听你在这儿使脾气了。 - 空山老祖的遗体最终交由那位神秘的铁匠带走了。 分别前,两人一齐烧掉了残缺的鸦尸和残蛇。铁匠收拾好老祖的鸳鸯双锏,打量着被染得腥红的土地:有栖川野彻底得罪了曲相和,怕是有段时间不敢冒头了。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凤曲答:我想帮师父解掉身上的蛊,所以还是要拿到玉城的信物。 你不恨他瞒你这么久? 我能理解师父的难处。而且,即使师父把我留在岛上,有心之人依然会找到那里。师父不能只为了我,拿整个且去岛去赌。 哈,你还真是善解人意。难怪曲相和不敢对你下杀手。 凤曲默了默:他背后的人,也和我是旧识吗? 铁匠笑说:也许吧。宫闱秘事,哪是我等草民能打听的?你若实在好奇,应该有不少人可以去问吧? 他说的没错。 当襄王之子的身份浮出水面,他的许多疑惑就都有了解答。 有栖川姐弟作为扶桑使者,尤其是有栖川遥,深受皇帝的信重。而在他梦回明城,为了供养小吹玉而去卖画,再偶遇幼年有栖川姐弟的时候 有栖川遥对有栖川野说,你主人也喜欢画竹子。 所以有栖川野叫他主人,却不敢让有栖川遥知道他是主人。 这只能说明,有栖川姐弟的主人不是同一个人。 而有栖川遥的主人一直都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襄王之子。 凤曲站起身子,对铁匠深深地一礼。 铁匠同样注视着他,道:老子武功不济,帮不了你们什么,且自珍重吧。 晨间的风拂过两人的脸,铁匠最后道一句:不过,你的武功不如你娘,智谋不如你爹,但扶摇剑似乎更亲近你。 第331章 凤曲轻轻一笑:那我真是荣幸。 林风吹起满地焚尸后的灰烬,飘飘然落在焦红的泥地。仿佛宝剑熔铸时火红的炉火与灰,昨晚淋漓的鲜血就是浇铸的铁水。 扶摇剑栖在鞘中,被凤曲屈指一弹,方才久久嗡鸣起来。 我会慎重待它的。 那便是他和铁匠最后的对话。 这边商吹玉好不容易摆脱了阿绫的纠缠,正待出门去找凤曲,便见街道末尾浮起一缕青意,轻飘飘地游来,速度却快得惊人。 谁会在清早的街上使上轻功奔走? 商吹玉眯眼打量,一定神,双腿不自觉地迈了过去:老师! 凤曲的外衫脱给了老祖掩面,只穿淡青中衣,更衬得体型消瘦,如两片早秋的落叶,萧萧索索,触目惊心。 见到商吹玉,凤曲勉力挂起一丝笑,开口却问:秦鹿醒了吗? 商吹玉原本还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见凤曲双目疲态尽显,说话却有的放矢,只好先把自己的担心按下:醒是醒了,但商别意把他叫去说话,现在不知在聊什么。 我去找他们。 您昨晚几时走的?休息好了么?我先端些早点过来,吃了再去罢? 凤曲却只摇了摇头。 商吹玉还想继续说:老师,你本就连着几天没吃东西,好不容易能吃点热食 凤曲转过头来,双眉微垂:吹玉,我昨晚看到些东西,现在没胃口。你和阿绫先吃吧,好吗? 商吹玉哑在原地,而凤曲已经蹑足上楼,转眼敲开了商别意的房门。 身后伙计迎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要的早点还端吗? 商吹玉抿了抿唇:先等着。 和商别意对话时的无力感果然不是错觉。 老师似乎已经从蛛网的猎物蜕变成更高一级的狩猎者了。刚才的一瞥,足以让他从那双眼睛里窥见一丝凝练的剑意。 老师果真没有逃跑。 - 秦鹿的早餐依然是粥。 凤曲走进房间时,秦鹿就坐在窗边喝粥。白布蒙上的双眼没有朝向凤曲的方向,而是面对窗外,好像正看着什么景物出神。 商别意刚喝过药,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苦味。见到凤曲,商别意笑着先开了口:画师阁下是为了画来的吗?是要重画一幅? 凤曲一怔,才想起他作的画早就落在睦丰县,原意是以为结束了考核还能折返去拿,所以没有随身携带。 商别意当然也知道这件事。 凤曲道:它还未必毁坏了,回头我去找找。 秦鹿挑眉问:你不赶紧回且去岛,还要再去一趟睦丰县? 我为什么要回且去岛?我要去朝都。 诶别意,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商别意无奈地一笑:真是冤枉。接着反问,凤曲昨晚单独出去了吗?吹玉急得不行,见到你,大概才安心了。 凤曲顿了片刻,开门见山地答:是,我出去旁观了老祖和紫衣侯的决战,今早帮老祖收了尸。 秦鹿握着汤匙的手颤了一下,商别意面上的笑容也随之淡去。 这些变故本在意料之中,但被开口说出,还是难免让人唏嘘。 商别意闭目调整一会儿:阿鹿,你来解释这些天的事吧。 秦鹿蹙着眉头关上窗户,似乎在犹豫从哪说起。凤曲倒从两人的配合里看出玄机:你们果然没有反目。 那就从这里说起。 十方会看似松散,其实不少人都是老八的心腹。比如曹瑜、明雪昭和阿绫,这三人都是老八的人,只是各司其职,不太过问彼此的任务。 本座和十方会本无干系。不过沈大人死后,本座对他的罪名有些疑心,才找到了和他生前关系亲近的老八,想借老八的势力套出一些内情。 秦鹿放下粥碗,平静道:别意,则是本座引荐给老八的帮手。 商别意接过话头:为向八门行者表忠,我才参加了盟主大比,最初是想夺得魁首,以证实力,但八门行者私下找到了我,说是情势迫急,他必须向我坦白十方会当下的使命 秦鹿站了起来。 随后,凤曲便听他说:我们,决定弑君。 - 神恩一母八子,母蛊太常始终传承在帝王之家。 早前正是为了制约太常,子蛊宿主才纷纷远离朝都,归隐山野。如商瑶迁居凤凰峡,倾如故移门且去岛,前朝遗民冒死也要将仅剩的几枚子蛊转移扶桑 一切都是为了阻止太常集齐八子。 只是百年过去,不少子蛊迭转流离,或被杀人取蛊,或是孤身老死,子蛊自行逃逸。 总之,太常找到八子的可能越发渺茫,以至大多数人都快忘记了母子齐聚的可怖。 今上便在如此形势下,决定召开盟主大比,广集八方豪杰。 皇帝已经不满足于普通的帝王权力,他开始肖想如前朝一样,单靠蛊虫就能制霸八方的惬意。如果让他如愿,前朝的惨景就会重演,到那时,必定又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第332章 凤曲道:所以,皇帝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螣蛇因为照辈分来论,今上应该是我的堂兄吧? 啪地惊碎,秦鹿史无前例地僵在原地。那是他脸上从没有出现过的表情。 转身时不慎拂落的粥碗碎在地上,就连秦鹿珍惜的衣角都沾上了鱼粥的汤水。 「他认识你。」阿珉下了断言,「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你是螣蛇。」 所以他宁可装作和商别意反目,也要跟上自己的脚步。所以连追爱这么蹩脚的借口,秦鹿也能把它说得洋洋自得。 秦鹿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陪他走到朝都或者说,从一开始秦鹿就没想让他走到朝都。 你只是不想让我被皇帝抓走? 九岁前的我,世子殿下就已见过? 秦鹿猛地弹了起来,他接连退后几步,就连蒙眼的白布都挣得松了几分。但他表现出罕见的坚决,反驳道:没有。 这就是凤曲点名要见秦鹿的理由。 他想象不到,一个常年往返于瑶城和朝都之间的瑶城侯世子,怎么会对襄王的儿子一无所知。 然而秦鹿哪怕脸色苍白,也还是坚定地说:我们从未见过。 商别意和颜悦色地解释:阿鹿大部分时间是在瑶城,只有岁末朝拜才会进宫。倘若是不曾在宫宴露面的皇室子弟,阿鹿也不会认识的。 凤曲问:我从来没参加过宫宴吗?因为我爹死了,还是因为我是螣蛇? 秦鹿已经被他问出了一些窘色。 若是以前,凤曲可能看不出来,但他平日对秦鹿的观察现在派上了用场秦鹿紧绷的唇线、微白的面孔,还有不经意压缓了的呼吸。 都说明着秦鹿此刻的不安。 还是商别意道:阿鹿,还记得阿绫叮嘱你要喝药的事吗?时辰差不多了。 凤曲被他引走了注意:你生病了? 秦鹿的面色却比先前更急:只是一些补药,不重要。我去喝了药再回来,你们聊吧。 说完,他摸上门把,急匆匆地闪了出去。 一向以轻功著称的秦鹿难得让凤曲听出了脚步。 商别意在后长长地吁一口气,开口问:昨晚,你受了不小的惊吓吧? 目睹空山老祖和紫衣侯的生死决斗这种事对别人来说或许是机遇,但对凤曲而言,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陨落,商别意能猜到他的心情。 毕竟这是连方敬远那样的人都会心生怜悯的凤曲。 凤曲转头看他,一时没有答话。 商别意问:是紫衣侯告诉了你有关襄王的事吗? 凤曲反问:你也知道襄王? 商别意却摇摇头:最初我完全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吹玉对你关切太过,我才遣人调查。真正知道你是螣蛇,还是八门行者下了定论,我这才从螣蛇猜到或许和襄王有关仅此而已。 现在追究谁骗他,谁瞒他,其实意义也不太大。 凤曲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目标: 曲相和将来会登岛和倾五岳厮杀,他只想在那之前杀了曲相和,也为老祖报仇。 似乎是看穿了凤曲的想法,商别意主动道:我们也想杀了曲相和。 神恩八子,你我和阿鹿占其三,有栖川姐弟和曲相和再占其三。余下的太阴和九天暂未现世,姑且不提。商别意低声道,我们一切策略的初衷,都是保住我们三子,截杀另外的三子。 凤曲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秦鹿也是? 商别意答:他的蛊,是沈呈秋沈大人亲手种下。但我也不能理解,沈大人明知神恩的利弊,为何偏偏选中了阿鹿 凤曲心中微沉。 他理解了谢昨秋为何对秦鹿总有忌惮,也理解了秦鹿最初为何对沈呈秋避而不谈。 神恩子蛊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沈呈秋偏偏把它种给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秦鹿后来会成为天权,会和康戟结盟,甚至会来到他的身边,成为同伴之一似乎都是因为沈呈秋种下的那一只蛊。 那秦鹿昨天演那一出戏,是为了 商别意撩开垂落的床单,就在他的床下,还残留着几道发黑的血迹。 凤曲不禁捂住了鼻,才意识到房间里散不去的苦臭不仅仅是商别意的药,难怪秦鹿会开了窗户一直通风。 那里是一处尸体躺过的痕迹。 商别意道:阿鹿的影卫顶替了莫怜远的人,他会告诉莫怜远,商别意同秦鹿翻脸,已经成了一枚弃子。 然后呢? 然后莫怜远为了独占带回白虎的功劳,会瞒着曲相和与我接触。我再稍作迎合随机应变罢了。 凤曲听得双眼失神,难以想象这样一盘棋居然开始于秦鹿的三言两语。 而商别意彼时还在昏迷,两个人竟然都不用交流,就能心有灵犀地布局至此。 第333章 那、那我能做些什么? 商别意扬起温柔的笑意,眼眉弯弯:你是我们当中武功最好的一个,有些事,当然非你不可,只怕要辛苦你了。 凤曲实在听不出来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假。但商别意冲他笑了,他便认真地回以笑容:不客气,是我自己愿意做的。 不想商别意反而怔了片刻。 他的眼中翻涌着莫名的情绪,接着合上双目,疲惫地沉默很久。 凤曲,我真的很抱歉。 第102章 虚相迎 要说他完全不怀疑商别意的话吗? 感情上是有些为难,但理智上,他自己的脑子可能更值得怀疑。 阿珉难得地没有泼他冷水,就现状来看,和商别意、秦鹿结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虽然秦鹿的表现也有些耐人寻味。 「你要和他们一起弑君吗?」 不知道。但听上去现在的皇帝好像不太好。 「你相信他们?」 凤曲没有回答。 就像他说的那样,今上和他是堂兄弟的关系。 再陌生的族亲,同在深宫,幼年都不可能毫无接触。 但凤曲的确作为堂弟,对堂兄没有印象;作为大虞的臣民,久在岛上,他也对皇帝的作为无甚了解。 他很难判断这个皇帝是怎样的人。 阿珉道:「我和皇帝见过一面,印象里是个」 阿珉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然后说:「是个不太正常的疯子。」 好的。 他都想集齐八子了,也没人指望他能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商吹玉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凤曲从商别意的房间出来。凤曲从阑干向下一望,就能看到商吹玉端坐如钟的守在大堂,听到脚步,立即扬起了头:老师! 凤曲摸摸鼻尖,见他吩咐伙计从后厨端出各色早点,俨然是一幅等待已久的样子。 黄金糕、桃片酥、玉米粥 但凡是凤曲曾经留意过的餐点,都被商吹玉记得清清楚楚,此刻就在桌上等着凤曲动筷。 不等凤曲开口道谢,客栈外先响起一串朗笑:我就知道夫人在这儿肯定吃不好!这么穷酸的东西,来人来人,赶紧! 来人正是莫饮剑。 这回商吹玉来不及挡他,莫饮剑一步迈进客栈,身旁的手下就把客栈伙计一概推开。随后,三两个下属簇拥着一个冷汗淋淋的中年男人闯了进来。 莫饮剑道:夫人,我叫来了景云县最好的厨子! 然后对后厨的伙计一哼:把地方腾出来啊,没用的东西。这么敷衍的餐食也配端上桌子?夫人,我连食材都带来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尽管点菜。 凤曲: 除了商吹玉,周围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被莫饮剑绑来的大厨更是两股战战,好像平地都要摔上几跤,几乎是被十步宗的人架着靠近后厨。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凤曲及时叫住他们。 莫饮剑理所当然地伸手拉他:夫人客气什么?景云县由我们十步宗保护这么久,我找观湖楼借个厨子,这是他们的荣幸。 你说的借是个什么借法? 就问他们谁做的饭好,都说是他,就带来咯。 凤曲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一眼就看到了大厨手腕上捆着的绳索,人家面上惨白一片,走起路来抖如筛糠。 怕成这样,还能做出什么好菜? 要是再发挥失常,只怕莫饮剑这脾气要给人一剑捅了。 凤曲拨开莫饮剑的手:你们放了他吧。 莫饮剑果然很不情愿:为什么?!难道夫人你要吃桌上那堆狗都不吃的 凤曲耸了耸眉,顺手端起桌上的玉米粥。 他用汤匙舀了一勺,递近莫饮剑的嘴边:啊 后半句话就被莫饮剑吞了回去。 一大早就到处跑,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凤曲道,坐下一起吃吧。 莫饮剑眨巴一会儿眼睛。 前不久还嘟嘟囔囔说个没完的嘴,现在安安静静地一闭,再张开,便是任由凤曲一勺子送了进去。 丝滑的玉米粥流进喉管,莫饮剑咂了咂唇:果然不好吃。 商吹玉:啧。 他明白凤曲的心意,趁机帮那位大厨解开绳子,塞了点安慰的碎银便放他走了。 说着不好吃,莫饮剑却紧挨着凤曲坐了下来。 商吹玉几回想要发作,又被凤曲塞上几块糕点堵嘴。 十步宗人都守在莫饮剑的身边,围成一个圈,个个冷面佩剑,杀气腾腾。凤曲竖耳听了几息,吐息平稳、站姿挺拔,的确都是个中高手。 莫饮剑自己或许尚未察觉,但凤曲能感受到这些人时不时扫向二楼的目光。 半晌,莫饮剑填饱了肚子,想起正事:夫人,下个考点就是千里县,十步宗的主宗就在那里。我爹听说了你的名声,可高兴了,说无论如何也想见你一面! 凤曲一怔,没想到莫怜远会直接对他开口。 第334章 不过莫饮剑紧跟着又嗤一声:但也不止见你,我们现在不杀商别意了,说要请他一起做客哎,有什么必要 十步宗人轻轻咳嗽一下,莫饮剑回过神来:反正你就跟我一起回咯,有我在,什么事都不用担心。 怎么突然要见我们? 很突然吗?你是我的夫人啊。 我没答应过吧。 哎呀,可是我们明明是那个,那个两个人的感情都好到能一起看月亮了莫饮剑拖长了尾音,耍赖似的靠上凤曲的肩膀。 还没靠上,坐在凤曲对面,恰把莫饮剑夹在中间的商吹玉出手一拽,便把莫饮剑反向拉了过来。 商吹玉慢条斯理地开口:莫少主总爱说笑。那个词是两情相悦,用得不妥。 我哪有说笑!知道你读过书,了不起,好了吧?对了,夫人你知道商别意现在在哪儿吗?听说他被秦鹿的人丢到郊外一处破草堂去了! 十步宗人的面色都遽然一变,完全没料到自家少主这么坦白。 但不等他们提醒少主,凤曲接过话头,表情毫无异样:秦鹿有时的玩笑是会过火,昨晚我也说过他,现在已经把别意接回来了。 莫饮剑道:噢,他还没死么? 凤曲斜他一眼,笑着反问:你盼着他死吗? 莫饮剑哑了一下,他大概并不知道莫怜远邀请商别意的目的,只是对商别意天然有些恶感。但真被凤曲问到,莫饮剑琢磨一会儿:他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凤曲便不做声了。 以莫饮剑的城府,莫怜远必定不会对他和盘托出。 那一句问,更像是口直心快的吐槽,或者是旁人叫他问上一句。在凤曲给出回答后,莫饮剑身后的门人就都如释重负一般,好像非常满意商别意尚在人世的答案。 莫饮剑继续说:说起来,景云县都不下雨,睦丰的雨倒是大得很。哎,阿枝那小鬼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还在睦丰等他爹吗? 凤曲拿着糕点的手不禁一颤。 他低头咬下一口,借垂落的鬓发挡住眼中情绪:他有他的主意。 可我总觉得最近玉城的气氛不对,是我多心了吗 哪里不对? 就是我先前打工那家铺子,老板那几天的态度都怪得很。 凤曲循声看了过去:怎么怪了? 唔,夫人不知道吗?老板他又不是活人,认真了算,十步宗还算他的生身父母。那些天对我这么豪横,一看就是慕容给他灌输了什么坏话。 凤曲默默坐正了身体,听他说着,眼眉随之一正:不是活人?这是什么说法? 莫饮剑对他毫不隐瞒:玉城的铸剑师天下闻名,先帝就请过慕容家的一位前辈进宫。但那个前辈不愿自己的手艺从此只在宫里流传,临走前托十步宗做了一只和他形貌肖似的人偶,以师徒相称,继承了他铸剑的技艺。 直到两年前,一个自称是前辈儿子的家伙来了玉城,却根本没有学得前辈的技术,只有那只人偶对他毕恭毕敬而已。 商吹玉道:你说的那个慕容,就是天玑慕容麟吧? 原来昨晚和他一起收殓老祖的那位前辈,连活人都不是吗? 当时光线太暗,哪怕点了火,凤曲的心思也都集中在老祖的尸身上,并没有太在意铁匠的身份。 现在听莫饮剑和商吹玉的意思,那个铁匠的立场也有些值得推敲了。 莫饮剑则撇了撇嘴,说:是咯。慕容麟一不会铸剑,二不是玉城本地的人,结果那皇帝偏要把他塞到玉城观天楼。喏,要不是老祖坐镇,这场考试根本成不了气候。今后要是老祖没了,才有他慕容麟的苦头吃。 说者无心,听者却已沉了面色。 空山老祖已经殁了,凶手曲相和更是心知肚明。 只听莫饮剑的语气就能猜到,十步宗和鸦都对慕容麟这位天玑毫不客气,一旦确认空山老祖的死讯,恐怕慕容麟根本压不住局势。 三人正聊着,阿绫从二楼秦鹿的房间走了出来。 她也从秦鹿口中得知了空山老祖和曲相和的决战,此刻面上一片阴翳:莫少主来得正好,我也有事同你商议。 莫饮剑应声抬起头:什么事?你说。 你们要往千里县去,队伍里得有四个人。莫少主看我如何? 莫饮剑还未开口,商吹玉蓦地站了起来。 他还在和秦鹿较量,没想到阿绫会来横生枝节。要他接受莫饮剑和商别意两个外人都已经是卧薪尝胆,现在居然还有可能让他和老师就此分开! 莫饮剑更是火上浇油:不错啊,夫人你怎么看? 一双双眼睛就都聚在了凤曲身上。 凤曲刚端起润口的茶,一时间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僵了数息:等别意转好了,问问他的意见吧。 阿绫直言道:他在景云如何能好?上好的药材都在千里县,你们不带上我,路上又由谁来给他调养? 第335章 商吹玉则说:千里县距此不过一个白天的路程,到了地方,自然能请大夫。 莫饮剑好整以暇地玩起头发:本少主倒是想选秦鹿,他和商别意不是翻脸了么?听上去是出好戏啊。 凤曲默然转开视线:我们连景云的考题规则都还不知,说不准是别人赢呢? 莫饮剑含笑哂道:我们进城以来,连个观天楼的道人都没看到。谁晓得这地方还听不听老祖的规矩?不如直接往千里县走了,这儿离十步宗这么近,我看谁敢拦本少主的车。 他不知道空山老祖的事,所以能这么轻飘飘的。 但莫饮剑说得不错,凤曲静心思量,越听越觉得在理。 他们一路没见到观天楼的人手,不知道是老祖事先撤去,以便他们逃出曲相和的视野,还是观天楼人都忙着处理睦丰县的乱局。 如果想钻考试的漏子,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时机。 想到考试,凤曲又有些泄气:但我们连明城的信物都没拿到。 莫饮剑讶然看他:怎么会? 但他旋即想起了和凤曲一行人的初遇在那座阴森森的石穴跟前,当时的凤曲鲜血淋漓、骨肉模糊,和怪物也没什么两样。 伤成那样,偃师那小子还让他们去拦追堵截,猜就知道是和偃师有了私怨。 凤曲也摇摇头:差一点。 莫饮剑扭头一脸沉思,身后的十步宗人似乎等得急了,不由得碰了碰他的手臂。 莫饮剑如梦初醒,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我去二楼看看商别意吧。 这个主意提得相当突兀,商吹玉下意识就想阻拦。 可是凤曲竟然没什么异议,反而顺着莫饮剑的话头:你是该去瞧瞧。 老师?商吹玉蹙眉问,兄长病体难支,恐怕会扫莫少主的兴致。 凤曲清了清嗓,见莫饮剑也一样如坐针毡莫饮剑本来就不是擅长说谎的人,这会儿唯恐凤曲深究下去,所以对他轻易的放过毫不怀疑。 凤曲道:不会的,我们三人也算一队了,他俩能交上朋友才是好事。 他都这么说了,商吹玉只得默许。 莫饮剑大松一口气,对两个侍从使了眼色,二人连忙紧跟上他,三个人一齐踏上楼梯。莫饮剑回头对凤曲笑了笑,笑中隐隐有些赧然:我就和他聊几句而已。 凤曲对他笑:好好聊吧。 如果莫饮剑再多看几眼,说不定也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模一样的羞愧。 三人如一阵风似的卷上二楼,阿绫漫不经心扫去一眼,猜到了什么。凤曲则垂着头,安抚地拍了拍商吹玉:再借我一件新衣吧。 商吹玉的神色这才转晴。 凤曲太了解这份不安,商吹玉此时就如彼时的他,一头雾水,一窍不通。倘若在这关头,他还对商吹玉知而不报,以商吹玉的性子更要钻牛角尖去了。 两人便借这个由头上了二楼,推开商吹玉的门。 商吹玉从包袱里取出几件崭新的衣物,又把屏风伸展开来,对凤曲恭恭敬敬地一递:老师。 凤曲回了神,解开自己的腰带,中衣随之一落。 他的肩背腰腹都爬满了在未央墓宫留下的伤疤,唯有亲近的同伴见过。 商吹玉隔着薄薄的里衣,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眼睛不由酸涩:老师来此一趟,实在受苦了。 凤曲捧着衣物钻去屏风后边,闻言笑了两声:我的皮肉一向好得快,九岁那年掉在悬崖下边也是头破血流,看着吓人,两三年就不留痕迹了。 商吹玉默默地沏茶:若真能毫无痕迹才好。 凤曲更衣的动作一顿,紧跟着笑声更响: 那还是留些痕迹更好,否则像是我不战而逃。 商吹玉问:您已决定了吗? 凤曲自然而然地答:我觉得,是非做不可。 商吹玉的眼神便也跟着定了下来。 他似乎想叹气,但收拾好表情,面上露出的只有一抹苦笑。 凤曲隔着屏风看不真切,只看到他朦朦胧胧的背影,转过身去擦拭自己久未动用的弓。半晌,商吹玉开口说:我相信老师的决定。 万一是我选错了路呢? 商吹玉答:若有那时,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第103章 睦丰碑 睦丰县的雨水终于迎来了终结,连日的阴晦散却,一丝天光破开厚云,阴惨惨地照耀下来。 青石板的路面上血水横流,穿黑衣的人们收拾着此方残局,两侧住宅一概闭门,默默等候着来自某人的恩赦。 一道纤瘦削薄的背影立于街首,那里矗了一块石碑,上刻睦丰二字。 这是睦丰县传承数百年的界碑,也是当地百姓的骄傲。现在,这块墨黑的石碑被血泼得深红,漆金的字迹都转淡了,腥臭的血味却久散不去。 黑衣人走近了对那道背影一礼:二师兄,除了那块碑,此地一切好了。 飞檐高墙上落满乌鸦,男人应声转过身来,一只乌鸦慢悠悠飞到了他的掌心。 第336章 二师兄半蒙着面:慕容麒到了吗? 墓宫有过开启的痕迹,但没人看到他的踪迹。 无妨,二师兄说,他会来的。 接着,他对一旁高举大斧的同门下令:把这块碑,拆了吧。 长风穿过街道,或敲或推地拍向一扇扇紧闭的门窗。方才禀明情况的门生面露犹豫:这块碑是睦丰县传了十几代的宝贝,万一他们反抗怎么办? 二师兄的眼神淡淡扫过石碑。 不知是说石碑,还是说几天前触碑而死,极尽惨烈的一双小童,他平静地道:区区死物,有何忌讳? 同门便再也没有顾忌了。 然而第一斧劈落下去, 第二斧还未到时,街尾突然传出跌跌撞撞的脚步。 一个肥胖浑圆的身影远远地耸来,身后跟着三五个踌躇不前,却不得不露面的衙役。 石碑上绽出一道狰狞的痕,就像伤疤。 圆滚滚的男人近了,他穿着一身体面的乌纱官服,跑得脸色通红,气喘吁吁正是睦丰县的张县令。 鸦、鸦大人!张县令端起双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哎呀,瞧瞧您这真是辛苦,都是县衙怠慢了清扫,竟然惊动了鸦的大人 二师兄转过脸去,冷淡的狐眸中有一丝不屑:张嵘大人有什么事吗? 喔!下官刚听说了大人亲临此地,这真是天大的荣幸!是以在寒舍略备薄宴,想请大人赏光您以为呢? 其实在知道来人是两相欢时,张嵘就已经不剩什么侥幸了。 曲相和的九个亲传弟子,他多少都有耳闻。其中最难相处的,莫过于大弟子一刃瑕,和二弟子两相欢。 若说一刃瑕偶尔还有几分憨直,醉心武道,并不过分为难常人,那两相欢就是绝对的 有病! 不出意料,两相欢别开视线,仿佛未曾见过他的到来。 张嵘咬了咬牙,继续劝说:这块碑年岁毕竟久了,风霜雨露、刀光剑影都见惯不惊,您何必同它犯倔呢?一块死物呀!它能懂得什么?您看,要不还是别累着咱们的刀斧手,这一个个都是门中精锐,大伙一起到寒舍吃酒,也让下官聆您教诲一二。 两相欢毫不理会。 刀斧手的斧子还要落下,张嵘已然扑上前去,一面赔笑,一面护住碑上血淋淋的伤疤:大人是紫衣侯的高足,下官不敢攀扯,只一顿酒,好不好?这碑有什么可砍的呢?又臭又硬,油盐不进 张嵘说着说着,笑容不知不觉已经垮成了哭脸。 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话他说过无数,唯独今日,居然觉得刺嘴,只剩一腔悲怆幽怨,酿成恳求的话语: 大人这碑砸不得啊!睦丰县数百口人,都是这界碑的子民。从我们祖辈十余代前来到玉城,就和这块界碑同生共死,这是、这是睦丰的血脉啊! 然而看着两相欢纹丝不动的表情,张嵘的抽泣声又弱了大半。 两相欢反问:张大人说完了吗? 这种无能的求饶,只让他觉得难看。 此时,一阵马蹄传了过来,街尾有人纵马疾驰,一路高呼:张大人!十步宗回信了! 张嵘双眼一亮,顾不得两相欢还在和他横眉冷眼,囫囵擦去涕泪,迎了过去:快、快拆开! 自从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大打出手,两个豪杰自是所向披靡,受苦受怕的还不是他们百姓! 那时紫衣侯揪出了两个小孩,张嵘大感不好,连忙写信往十步宗求救他们睦丰县多年来对十步宗予取予求,连他这个县令都愿意把脸面送给莫少主踹,于情于理,他都希冀着十步宗能大发慈悲,保住他们这一回。 苍天有眼,别让他们走投无路 那只小小的竹筒,此刻装的已经不是十步宗的回信。 而是张嵘和整座睦丰县的期望。 衙卒小心翼翼拆开了竹筒,兴奋地喊:大人!是莫宗主的亲笔! 张嵘更是喜出望外,再次扑回到石碑跟前。 其余衙役也跟着合抱石碑,唯恐刀斧手再落下斧来。 听到莫宗主的名号,两相欢果然双眸微暗。 睦丰县的确是受十步宗的荫庇,他再看不上张嵘,但作为小辈,他也不得不给莫怜远一个脸面。 然而,拆信的衙卒并没有如张嵘希望的那样朗读出声。 恰相反,他的笑容在看清了信纸的刹那凝固,紧跟着便如急转的天色一般灰败下去,许久才抬起眼睛,看向张嵘,嘴唇哆嗦地说: 莫宗主莫宗主他 张嵘面色陡变,急忙接过了信纸。 却见纸上行云流水一行笔迹,好像只是闲来问好的一语:张贤弟闭门躲雨的日子,正好可以练练书法。愚兄等你。 他发去的明明是十万火急的求救,收到的却是云淡风轻的寒暄。 这分明是要他听之任之的意思。 张嵘难以置信地松开手指,信纸飘飘然落到地面,又被其他衙役匆忙捡起。 但张嵘已经顾不得体面了,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怎么会呢我待他们、待十步宗掏心掏肺,一点尊严不顾 第337章 几个衙役压不住哭声,抱着张嵘齐齐哭喊起来:大人,别说了! 只看他们的脸色,两相欢就能猜到莫怜远的答复了。 十步宗和鸦不同,鸦的门内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只做人命的买卖,对于周边县城或者势力的讨好一向是瞧不上的。 但十步宗的外门来者不拒,鱼龙混杂,什么地痞流氓都能混迹其中,打着十步宗的名号肆意行事。这倒怪不得他们,毕竟十步宗宗主也是这样一个流氓而已。 两相欢眼中的不屑更明显了。 把十步宗当成天子供奉,就以为他们真能如天子一般庇护子民了? 事实上,睦丰县的界碑也不是非拆不可。 两个十方会小孩溅上的血只是借口,鸦决定和石碑为难的真正理由,是睦丰县常年跟在十步宗和空山老祖的屁股后边,多次妨碍了鸦的行动。 这次也是如此。 面前这个看着愚蠢的县令张嵘,暗地里不知帮那两个小孩逃了多少次。两相欢早就处死了最初包庇他们的客栈伙计,现在只是推倒一块界碑,作个警告,他觉得自己已是分外仁慈了。 那么,张大人就依宗主的建议,回府练字 两相欢话未说完,却见张嵘颤抖着抬起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 不全是恨意,那双眼睛里有怒、有怕、有恨、有悲。两相欢杀人无数,对这种眼色最熟悉不过,这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决绝。 但,他何曾说过要张嵘的命? 大人先前说,要推了这碑,是因为碑上染有外人的血? 正是。 那,大人与下官都是玉城中人 两相欢品出一丝异样,正待开口,眼前的张嵘竟豁地站起了身,推开身边衙役,猛然朝着他们冲撞而来。 两相欢冷喝一声:拦下他! 几个门生齐步上前,挡在两人之间,不想张嵘的目标根本不是两相欢,而是那座伤痕累累、已然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界碑。 只见张嵘紧咬牙关奔向了石碑,众人不及回护,听得砰地震响。 新鲜的、刺眼的血花盛开于那座老石,刹那间,一切声响都归于死寂。 张嵘犹如失魂的人偶一般仰倒,重伤之际,双目犹睁。他的唇齿间溢出了血沫,夹杂着几句呢喃,在寂静中,重逾千钧,仿佛惊雷: 现在总不是外人了? 两相欢怔在原地,街坊户宅中陡然爆发出悲怒的控诉。 一扇扇门窗豁然爆开,非人的悲鸣如潮水般涌来。 两相欢看得呆了:快,把张嵘拉下去! 门人七手八脚地想要动手,哭得肝肠寸断的衙役却死死压住了张嵘软倒的身体,坚决不许他们靠近。 两相欢眉目微凛,当机立断:谁敢冒犯,一律斩下! 多日龟缩,不敢卷进紫衣侯和空山老祖决斗的百姓第一次表现出这等的无畏。亦或者,他们只是隐忍够了,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十步宗的绝情。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威,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们。 但他们还没打算放弃他们的界碑,他们的县令,他们身为睦丰县人骨子里残余的自尊。 当地人都比不上鸦的武功,但胜在人多,冲出屋舍的时候,就如决堤的洪水。 放在平日,这些人之于两相欢就和蚂蚁没什么两样。 可当蚁潮蜂拥,两相欢的面上也爬上一丝郑重。他寒下面色,亲自提起了自己的刀。 刀柄点地如雪落,刃锋纤薄如蝉翼。两相欢周身的杀气也与这把刀凝为一体,寒凉无比,侵人心魄。 一道浑厚的嗓音方从天外遥传而来:住手! 可他来得太慢了。 两相欢双眸微狭,一刀劈开了离他最近的一名衙役。 从头骨直贯腰间,鲜血犹如蓦开的昙花,倏地炸开千重花瓣,惨艳得令人无敢逼视。唯有来人眉目一沉,投来一把沉重的古剑,两锋交错,迸出激烈的巨响,将将挡开了两相欢的第二刀。 两相欢这才抬起了眼:慕容麒。 对方双手浸血,风尘仆仆,古铜色的面上肌肉微动,似乎对他残忍的行径尤其不齿。 你看上去更像活人了,两相欢以刀点地,淡道,真恶心。 慕容麒沉默地蹲了下去,脱下外衫,掩住张嵘和惨死的衙役。 在周遭压抑的哭声中,慕容麒闭目片刻:你要怎样才肯放过这里? 是他们包庇十方会在先,那两个小贼临死还给吾师设下迷阵,耽误了鸦的正事。我们不曾连坐活人,只是推一座界碑,以儆效尤,你连这也要管吗? 呵,岂敢。 那就让开。两相欢操起长刀,指向了如松柏一般挺拔的慕容麒,否则连你一起,格杀勿论。 慕容麒冷冷地笑了一声。 却见他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 两相欢面色骤凝,后槽牙磨了又磨,膝腿还是倏地跪了下去:拜见金书玉令! 见金书玉令,如天子亲临。 第338章 大虞建朝百年有余,能得此令的宗族,不过一掌之数。两相欢不敢妄猜是哪位宗亲在此,更不敢揣测这是不是出自天子本尊的圣旨,至少在慕容麒拿出金书玉令的那一刻,他知道,今日让步的只能是他。 大虞的天子毕竟还在御座之上。 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了下去,山呼海啸一般:拜见金书玉令!! 慕容麒持令道:两相欢,即刻率你部下撤出睦丰,限时半日,不得有误。 两相欢咬牙攥紧了拳,低声喝问:你是从哪里拿到的令牌? 慕容麒眯起双目:自然是从天命所归的那里。 睦丰县连日的惊乱终于告一段落。 但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仅仅只是告一段落。 - 慕容麒和两相欢之间的战火,尚未烧到百里外的景云县。 驻留景云的人们依旧操心着近在眼前的难题比如,迈进千里县的队伍的第四人到底要选谁? 黄昏时分,一辆马车静悄悄地驶出了城关,车上插了一面黑红相间的十步宗宗旗,偌大的莫字迎风招展。 驾车的少年红衣金冠,神采倨傲,所过之处城门大开,无敢阻拦。 出了景云县,莫饮剑便扭过身体殷勤地讨夸:夫人,我们出来了! 凤曲一直倚在窗边待命,唯恐城关难过,他还能立即抽剑撒泼。 这会儿顺利通行,凤曲也大松一口气,把剑抱回怀中,担忧地看了一眼横卧着的商别意。 正午之后,商别意又烧起高热,景云县药材匮乏,阿绫诊断之后,一行人便决定启程。 既然没有观天楼的监督,大家自是全员上车,看着羸弱的商别意,凤曲不由得叹一口气。 现在确实都上车了。 可真到了千里县,除了考试,要担心的事情还更多了。 商吹玉本想出去驾车,但他和莫饮剑向来不睦,凤曲主动钻了出去,和莫饮剑并肩策马。 夕日渐堕,长云如血,照着莫饮剑的一身红衣耀眼非凡。 凤曲坐稳身子,闲问道:你上午和别意聊了什么? 莫饮剑犹豫了一瞬,对他倒是毫无保留:其实没什么要紧。就是我爹特别想和他见上一面,聊些公事。我猜,是想联合凤仪山庄讨伐鸦之类的吧?那些我不太懂。 凤曲相信他是真的知道不多,正因为此,他才忍不住向莫饮剑发问。 你们和鸦真的矛盾很深呢。 自从我懂事,就看不惯那群货色。一个个都眼高于顶,和他们的老大一副德行,却也没见个个都有那么厉害的功夫。 紫衣侯的确厉害,有他在,你们真的能占上风吗? 嗯莫饮剑道,我爹凡事喜欢瞒着我,但我私下里其实听到过一些说法,夫人想听吗? 凤曲怔了一怔,下意识问:什么? 莫饮剑说:阿枝那小鬼虽然胡咧咧的,但有些鬼话其实让他说准了。就在玉城境内,是真有一座稀世的矿山,按理说是该交给朝廷,可玉城的环境嘛 他对玉城倒是有些自觉的。 凤曲也能猜到他的意思,玉城大片连着边境,又是众多流犯的终点,本就鱼龙混杂。 即使让矿山名义上属于朝廷,当地的官员兵力也未必能防住盗采的贼人。 前几十年都是这样得过且过,不过现在的小皇帝算是回过神了。莫饮剑继续说,先帝在的时候,是让老祖、十步宗和鸦三家分治。但如今老祖岁数大了,又不建宗立门,等他不在了,他那部分要怎么算呢? 所以,今上可能私下里给两个宗门颁了密旨,许是交代他们办什么事哎呀,那都是我猜的,只是我爹对商别意实在热诚,可能凤仪山庄也知道一些吧。 凤曲听得动容: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莫饮剑嘻地一笑:左右都是我猜的,又不保真。再说,是说给你一个人听,夫人日后也要进十步宗的门,又不是外人,只要你想听,我还有说不完的趣事和你说。 万一你真猜准了呢? 哼哼,那本少主可真不错,是时候叫老爹让位咯! 少年笑嘻嘻地扬起鞭子,一抽,仿佛搅动了天边垂云,马车于官道上驰若流风,掣如奔电。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千里县十步宗。 莫饮剑的侍从已经快马加鞭赶去禀报,莫饮剑则欣然邀请了他们一起到十步宗落榻休整。 既是为了商别意的身体,十步宗内条件当然最好,同时也为 你肯定会喜欢十步宗的,那儿是比凤仪山庄还要气派无数倍的地方!莫饮剑伸展双臂,兴奋地比划着说,而且我已经叮嘱过,叫他们设下最隆重的宴席,因为我要带去的是十步宗未来的少夫人!! 凤曲犹不死心:但我真的不可能做什么夫人。 莫饮剑嗷地一嗓子扭过头去:啊,好大的月亮! 第339章 车内又传来阿绫冷冰冰的命令:不要闲聊,专心驾车。 姐姐,你们学医的都这样不近人情吗? 莫饮剑眼见就要嘀咕,凤曲伸手把他脑袋按了下去,自己拖长尾音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是,遵命 这趟行程才终于静了下来,只剩穿梭在夜色里的风和马车。 遥远的夜幕中星月交辉,云高风缓,近看荫浓碧暗,萤火相逐。凤曲的一身丝衣迎风飘摇,偶一扬眼,却看见天云低垂与苍地相连处,倏忽间掠过了一尾星子。 星光坠下了云,仿佛流火衰微,只是刹那的一瞥。 但它长曳的余光引动了空中冰轮,圆月东升,凌云的光华倾泻如雨。 蝉鸣起伏间,凤曲忽而开口:是啊,好大的月亮。 包括空山老祖在内的、无数的残星都已烧尽了。 又或者,正是这些烧尽的星被风吹成了不灭的月,高悬于天,静静旁观着身后的结局。 - 一只通体青翠,颅顶金红的雀儿飞掠众城,灿金的喙发出婉转的鸣叫,抖一抖翅,穿进了玉城千里县的城关。 县城中心矗立着一座高逾百尺、朱漆金雕的楼。 花窗半掩,人影绰约。月照下的楼身投落奇长的影,仿佛一只巨手,笼罩着偌大的千里县城。 雀儿便如自投罗网的猎物,一扑翅,飞入了那扇窗户。 窗内女眷亭亭而立,素手擎雀,翻覆间取出了雀足绑缚的一只朱筒。 是睦丰县来的信。 一只手搭上她纤薄的肩膀,男人走将过来,接过了信。 展读后,二人相视一眼,女人烟眉微蹙:慕容麒的手中竟然会有金书玉令? 男人啧一声道:区区金书玉令,待此事罢了,老子也找皇帝小儿讨一个就是了。 女人以指按住他的嘴唇,嗔者道:孩子就要归家了,你还说这些诨语。快改回去。 是,是。男人无奈地改口,本宗主去找皇帝讨一个。 能拿到金书玉令的宗族,无不是拜王封侯的名门,岂是你为皇帝做一两件杂事就能讨到? 有这么难?那就让皇帝也给我们莫家封个侯爷当当!玉城侯,怎么样? 你啊,净会胡言。 男人哈哈大笑,搂过爱妻抚慰似的吻了吻额头:饮剑小子快回来了,夫人却这样愁眉不展,叫他见了又得和我这个当爹的吵闹。 夫人道:你要我怎么安心?他的事正传得满城风雨,如今人人都等着看笑话。你们父子现眼也就罢了,这回还牵扯上且去岛首徒,要不是人家宽宏 她越说越急,柳眉拧成小小的锁。 莫怜远跟着她煞有介事地凝起表情:满城风雨是什么意思?最近千里县有下雨吗? 夫人被他惹得发笑:懒得教你。等那位少侠找上门了,你才晓得你儿子闯了多大的祸事。 能有什么祸事?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配我儿子还算抬举他了。不过小子喜欢,收了就收了,我看谁敢嚼舌根。 你说得轻巧。人家倾少侠分明是男儿,你儿子一口一个求娶,分明是折辱人家。再者讲,那是倾岛主的高足,都说他的生母该是小剑仙 小剑仙怎么了?等我当上玉城侯,我儿子就是世子,让他做世子妃,这也折辱啦? 这才是夫人想问的问题。 她斜去眼神,问:你究竟和天子做了什么打算?竟然连玉城侯也敢说出口来,这可是大不敬。 一直笑眯眯的莫怜远却不答了。 半晌,他才执起夫人的手:夜里凉了,你想看的星星也该累了,我们回府吧。 夫人应了一声,临走却忧心忡忡地回望天幕:这天象险之又险,老祖之死,又让玉城乱了许多。 不妨事、不妨事。莫怜远道,乱世才生英雄,你且信你夫君就好。 第104章 道之问 星野将尽,天色朦亮。千里县位于玉城的中心地带,有十步宗主宗坐镇,城池远比周边县城更要气派。 玉带一般的护城河绕城三匝,波光粼粼,遥映天日。城墙内人群熙攘,喧闹沸天。时近七夕,更是悬灯结彩,金桂灿灿,江湖上的诡谲风云对此毫无侵扰,这里有的,只是满市的巧果彩线,车水马龙。 凤曲一行人初临千里县,马车上的十步宗宗旗迎风招展。 守卫倏地吹出一声马哨,立即叫停了其他通行的车马。宽阔的大道只供他们策马行进,城中百姓纷纷举目望来,或期待、或敬畏、或恭顺地看向马车。 十步宗车驾所过之处,人群避让,恭谨不敢侧目。 莫饮剑驱车绕过数道街景,凤曲被这繁华的县城引走了注意,一时目不暇给。等车停下,眼前已是巍峨气派、通体玄黑的一座门府。 两根通天似的暗朱门柱擎起拱匾,玄青色的玉石铺垫成阶,九级之上,便是漆金列翠、银灯高悬的十步宗大门。富丽璀璨,不可逼视。 两队身着一色制服的壮汉齐步从宗内迈出,在门前并成一排,唰地跪下:恭迎少主!! 第340章 这些门人个个膀大腰圆、气势雄浑,等莫饮剑抬了抬手,其中一人径直跪到了车驾一旁,虔诚地伏下身去。 莫饮剑踩着他弓起的后背下了车,气派得仿佛天子贵胄。 凤曲看得瞠目结舌,又见莫饮剑转回身,殷勤地对他招呼:夫人,你也快来! 阿绫和商吹玉先后从车内探出身子,看到这副仪仗都不禁蹙眉。 凤曲正想下车,却见又一名壮汉同样跪到了他的脚下。 不用不用凤曲下意识想要拒绝,对方却不肯抬首,只说:请少侠落脚! 凤曲一下子僵在原地,进退不能。 还是商吹玉脚下一蹬,趁着十步宗人都没留意,先一步运了轻功飘坠落地,再递出手腕,凤曲搭上了借一回力,才算越过伏跪的门生,自行落到了地上。 车上还有病患,商吹玉道,那才是该你们卖力的地方。 几个门人相视一眼,见莫饮剑跟着点头,才蜂拥而上帮忙搬运昏睡的商别意。 早就候在宗外的小厮一见莫饮剑便笑逐颜开,碎步迎了上来接过他随身的包袱和束天剑:少主回来了!宗主和夫人可盼您好久了。还有几位贵客,宗内也已备好客席,静候多时了,请随小的来! 莫饮剑皱起眉头,不悦地问:客席?你们怎么安排的住处?这是未来的少主夫人,至少也要安排到我院子里的偏阁吧? 小厮赔笑道:住处都是夫人亲自安排的。 莫饮剑哼一声,拔腿就走:我亲自去找娘说。说着,他的眼珠一转,定在凤曲身上,立即伸手去拽,夫人和我一起吧! 凤曲刚张了张嘴,身后又是一股拉力,秦鹿皮笑肉不笑地站在后边,手指如钳揪住了他的衣角:夫君,登门做客,我们该先拜访莫宗主才是啊。 商吹玉的手也压住了凤曲的另一半肩膀:老师连夜驾车,多有辛劳,拜访前该先休整片刻,稍整仪容更好。 凤曲: 四个男人便在门外僵持起来。 除了凤曲,三人面上或假笑、或怒目,仿佛随时都要发作。 一只素手从几人中间插了进来,拨开几张臭脸,阿绫率先迈过了门槛:碍手碍脚的,别挡路,病人先走。 等阿绫和抬着商别意的壮汉都进入宗门,凤曲清了清嗓:吹玉说得在理,我们先去整理一下,然后一起谢过莫宗主的招待再说吧? 三人相视而默,莫饮剑不情愿道:好吧!那先见了我爹,再见我娘,反正都是要见的,早晚都无所谓。 步入宗内,小厮引过穿堂的正道,穿去后院,两名美婢便迎上前来,各在左右引路。 莫饮剑和他们并非同路,分开时依依惜别,几乎要被商吹玉的眼刀碎尸万段。好歹摆脱了莫饮剑,三人信步院庭,桂香扑鼻,秦鹿忽然发问:请教两位妹妹,你们十步宗一直都这么气派吗? 他还身着女装,两个婢女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含笑答:我们十步宗既是玉城之首,自然是有诸多讲究。 是吗?从前只是听说,今日亲眼得见,果真不凡。 此处还只是宗门一角,千里县内还有四宜楼、濯缨阁,县外更有水木明瑟十二台,都是我们宗门的产业。 秦鹿笑着点头:这些名字真是风雅,宗主好文采。 婢女不无得意地扬起笑容,道:这都是夫人取的,我们夫人曾经是幽州有名的才女。 聊到这里,二婢停下脚步,露出一座繁花拥趸的幽深小径:内里另有侍人引路,三位贵客请进吧。 - 不知道秦鹿和商吹玉是什么想法,但凤曲着实有些感慨了。 十步宗的奢华和凤仪山庄、群玉台又不相同。 若说另外二者的奢靡是让你不经意瞥见一个角落,发现那里随意丢落着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宝珠,那十步宗就是金子雕完了楼,美玉再砌成窗,一切惹眼的事物都在惹眼的地方出现,让人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该先赞美哪一个。 反正,就是很有钱。 群玉台的主人,凤仪山庄的公子,十步宗的少主和无家可归的他,上哪能找到这么幽默的搭配。 阿珉出言安慰:「襄王行宫也很有名。」 凤曲振作精神:修得很好吗? 「是被先帝没收了,所以很有名。」 好的。 和凤曲预想的客房不同,十步宗特意清理出了一座院落作为他们休整的居所。甫一走进,前来伺候的竟是几只训练有素的人偶。 这似乎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安心生活,以证十步宗并不会窃听他们的交流。 三人相视一眼,商吹玉率先打破沉默:莫怜远的夫人,就是幽州前知府的孔氏千金吗? 秦鹿微微颔首:孔夫人年轻时的才名遍传大虞,大家原本都以为她会考个功名傍身。 难怪十步宗近几年尤其猖獗,鸦也显得被动很多。 你怀疑是孔夫人在暗中出谋划策? 那对父子不像有脑子的人。 第341章 凤曲咳嗽两声,打断了两人的议论:我们等会儿再见? 就算这些人偶不会传递他们的闲话,在别人家里咬耳朵也有点太刺激了。 商、秦二人本就只是闲聊,顺着他的话头结束了对话,三人各寻一间空房休整。凤曲再推门时,秦鹿仍是女子装束,浅碧色的裙摆曳地,飘落的银杏叶缀在了他的胸怀和发间。 他半垂着头,看上去心思深重,鎏金似的眼眸都比往日暗沉许多。染黑的长发有些褪色,略显斑驳,却更加地引人注目。 自从凤曲问过自己的身世,秦鹿就颇为刻意地躲避着他。 凤曲看了片刻,上前和他并肩而立:别意那边真的没问题吗? 秦鹿回过神来,绕着发丝的手指缓缓松开:他想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你应该也有察觉吧? 我想不到别意这么拼命的理由。 小凤儿不是也加入我们了吗?你是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凤曲顿了顿,可能是希望我能做点什么,让未来遭遇不幸的人变少一点。 秦鹿怔忡半晌,而后一哂:我以为你是想查明儿时的旧事,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凤曲耸了耸眉,想问他究竟对自己的儿时有无了解,几个人偶却恰好蹑足前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商吹玉也更衣完毕,回到队列当中,人偶道:宗主已在拂衣楼等候多时。 接着便领着三人沿径而去。 - 拂衣楼坐落在十步宗的中央,高逾百尺,堂皇无匹,是宗主会见外客的地方。 莫饮剑在楼外等了很久,终于等来凤曲一行人。 夫人!他喊,快来快来,我爹我娘都在这儿呢,等好久了! 一边说着,莫饮剑快步过来搀上了凤曲的胳膊,全然不顾商吹玉敌视的目光,拖着人掠上台阶,一溜烟儿奔进了拂衣楼。 昂贵的丝毯从大门处铺到目之所及的尽头,两侧傲立着数名长辈模样的十步宗人。 高座之上,就如莫饮剑说的那样,两道人影相依而坐,远远地投来打量的视线。被这样的目光俯视,饶是凤曲心头也泛起一丝异样的恭谨。 他谦逊地抱拳深礼:拜见莫宗主、宗主夫人,和诸位前辈。晚辈冒昧叨扰贵地,多蒙前辈照拂,实在感激不尽。 随后赶到的秦鹿和商吹玉也如他一样行了礼。 莫饮剑对座上人道:喏,这就是儿子瞧上的夫人了,叫凤曲,是且去岛倾岛主的首徒。另外两个是瑶城来的。 两侧前辈之一捋了捋胡须:少主,婚姻大事不容儿戏,既然回到宗里,你也该有点规矩。 本少主哪里儿戏了?苍伯伯,你不知道凤曲有多厉害。他的剑法比我还好,长相出身也是无可挑剔,我不娶这样的人,还要娶谁? 婚娶之事不是这样论的 那要怎么论?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怎么论就怎么论。 凤曲听得汗颜,却不便插/入莫饮剑和长辈的对话,还是座上的莫怜远突然一拍扶手,不顾众人诧异的反应,捧腹大笑道:小子出门几天,脾气又有长进啊! 莫饮剑这才收敛了一点: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莫怜远一边大笑,一边却支腮眺向了凤曲,问:姓倾的小子,本宗主不止一次听到你的名字了。听说,你在瑶城救下凤仪山庄的大儿子,去宣州解除了当地瘟疫,到了明城,还给偃师家搅和得极其狼狈,让玉衡不惜亲自写信,也要请我铲除了你 凤曲不觉抖了抖。 偃师玦居然有这么恨吗? 天权、摇光、玉衡、八门行者、空山老祖和紫衣侯,惦记着你的人有这么多。莫怜远一一数着,啧啧道,现在还加上了我这逆子。 莫饮剑自豪极了:不愧是我看上的夫人! 凤曲: 少主你清醒点啊大多数人惦记我都没好事啊!! 但不等他谦虚几句,莫怜远的笑声越来越响,豪放粗犷的长笑贯彻高楼,好似即将掀了这座楼顶。 凤曲心思微沉,刹那凝了表情静神闭息,双手分别拉住了秦鹿和商吹玉,下意识地便向二人渡去内力。两侧长老也察觉到宗主意图,神色遽变,纷纷运起内功自保。 声浪一重重杀向了座下众人,无尽地回荡在封闭的楼中。 层层叠叠的回音仿佛密集的刀剑,每一式都密不透风,裹挟着强者特有的压迫。 莫怜远,群英榜上第六,在老祖之后,康戟之前。 这位坐镇玉城千里县多年,势力强横足以和朝廷分庭抗礼,令曲相和都倍感头痛的前辈,其声其形俱显豪爽,其言其行皆成杀招。 功力深厚的长老们强撑片刻便倒作一团,年轻的几人更如巨浪孤舟,羸弱可怜,不堪一击。 被莫怜远针对最狠的凤曲尤其能感受到这道澎湃汹涌的杀气和压力,虽然脚下纹丝未动,他的喉口却已涌起一股腥甜。 「退。」 第342章 阿珉的话音落下,凤曲的手却只是一抖。 二人在须臾间又有了分歧,阿珉的声色骤然冷厉:「你扛不住的。」 凤曲顶着莫大的痛苦回答:底蕴如此,换了你照样难捱。 他总不能对莫怜远拔剑。 至少现在不能。 「蠢货,谁说非要拔剑了?」 你是说? 凤曲的眼睛忽然亮了。 不等阿珉挤下他,单薄的少年身体已然挺直肩背,先前温润亲切的眼神转为隐忍的坚定。 扶摇剑在鞘中不安地躁鸣,凤曲抬手压住了它,头颅也随之扬起。 莫怜远的眼眸缓缓眯了起来。 莫饮剑同样被他的声功折磨得抬不起头,堪堪找到一丝破绽,嘶声抗议:爹!你干嘛又发疯啊?! 他手忙脚乱地转回头,想要护住自己心心念念的夫人。 可是夫人大出意料地拂开了他挥舞的手,雪衣青纱无风自动,乌发如雾,莫饮剑对上那双明澈透亮的眼睛,心下止不住地一颤。 在莫怜远磅礴的内力之下,一道坚韧如蒲草的锐意生长出来。 它丝毫不屈于恐怖的威压,反而以此为食一般,越是强悍的压迫,它便越发恣意地侵吞四周,将己身惊人的生命力蔓延开来。 凤曲的手掌朝天一翻,一道掌风倏地杀出。 莫饮剑心惊不已:等等,夫人 这是要杀他爹?还是要以长老们的性命作威胁?不管是哪个角度,都不是一件好事啊! 然而,掌风不曾攻向他以为的任何人。 梁上的一盏悬灯啪地坠落,琉璃猝碎的巨响瞬间盖过了回荡的长笑。 莫怜远的笑也跟着停了下来。 那道掌风不止击落了灯,还震开了封闭的门窗,此刻西风肆入,初秋的凉意染上了所有人的后背。 凤曲立于殿中,额汗淋漓,却不卑不亢:今日风有些大了,但愿没有惊到各位前辈。 跌坐一地的长老面色尽白,看向少年的目光由轻蔑转向敬畏。 能扛住宗主的内力已是不易,更别提一人护住同伴,还要分神想出这样体面的破局之法此子一路走来的名望,果然都不是空穴来风。 莫饮剑呆呆地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什么,惊喜地蹦了起来:爹!娘!你们看,我就说他是最好的吧!! 商吹玉暗暗回握住凤曲的手。 他的脸色也是一片惨白,但比起凤曲又要轻松些许。凤曲则悄然拍了拍他的手背,两人这才松开了手。 秦鹿则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站近了凤曲身后。 莫怜远直面大门豁开吹入的冷风,静默片刻,再次大笑起来:不错、不错,难怪谢天朗要拿命保你!老子就喜欢机灵的小孩,你,很不错! 提到空山老祖,凤曲的表情又不免一滞。 他没料到消息能传得这么快,只是前后脚的功夫,莫怜远竟然就已经知道了老祖的死讯。 似乎看出他的犹疑,一直安静旁观的宗主夫人终于开了金口:有少年英雄如此,老祖泉下有知,也不至抱憾。昨夜星落,俄而月升,天道有常,如此而已。 那就是商吹玉和秦鹿口中的孔夫人。 夫妇二人坐得其实颇远,不仔细看,孔夫人便如一团朦胧的月白光雾,静静依偎在莫怜远的身边。两人好似黑山白云,相互吞吐,彼此环护。 但她一开口,清冷的声线便如空山晚钟,和莫怜远的粗犷天差地别,整个人都显得轻盈雅致,令人神魂俱清。 莫饮剑品出了不对:娘,你在说什么?老祖怎么了? 孔夫人默一刹那,道:前夜老祖与紫衣侯相约决斗,便在景云县郊殁了。 莫饮剑错愕地睁大了眼,一脸的难以置信:老祖?前夜?景云县?那晚我也在景云县,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们、他们虽然不睦,可怎么到了决一死战的地步 说着说着,莫饮剑扭头看向了凤曲。 凤曲低着头,面上一片悲色,莫饮剑便醍醐灌顶:夫人也知道?! 活也好,死也罢,都是谢天朗自找的,怪不得别人。不过,说来也是他自己太弱,没那本事,还要和曲相和作对。 凤曲的头垂得更低了。 莫饮剑问:他怎么作对了? 莫怜远笑了笑:你管他呢?反正就算曲相和找到十步宗的头上,你爹也有一万个法子叫他滚蛋。 凤曲颤了颤嘴唇,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低声道:晚辈多谢宗主 莫饮剑却咬牙切齿地道:爹,我们得帮老祖报仇啊! 莫怜远的面皮抽了抽:你说什么? 莫饮剑:我说老祖好歹教养过我,我要帮老祖报仇! 你?找曲相和?报仇?莫怜远噗地乐开了,夫人,你听到没有?这小子刚才说了什么?他好大的本事,他要打曲相和! 孔夫人无奈地拍开了他的脸: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莫怜远才收拾表情,清一清嗓:那就先这样吧!啊,夫人还有没有想交代的? 第343章 凤曲原本都已松一口气了,却听孔夫人柔声说道: 不知倾少侠有无闲余,与妾身小叙片刻。 凤曲刚吐出的气又吸了回去:我? 身后秦鹿和商吹玉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孔夫人含笑道:是,还请倾少侠移步□□,妾身已嘱人备了薄茶相候。 - 从礼数来论,这是天大的不妥。 但莫怜远都不反对,孔夫人又是长辈,凤曲瞪直了眼睛,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忐忑不安地独自绕去花庭。 其他人当然想要陪同,但连莫饮剑都被孔夫人笑着推拒回去,秦鹿和商吹玉也是可想而知。 庭中花叶深深、草木葳蕤,一座四方亭里布了石桌石椅。 双人茶盏备在桌上,凤曲到时,孔夫人已在座上等待,提前屏退了侍人,对他盈盈一笑:少侠请坐。 凤曲捏一把汗,缓缓坐下了:晚辈来得匆忙,不曾准备访礼 孔夫人失笑摇头:少侠不必这样拘谨。 话虽如此,现在看清了孔夫人的仪容,凤曲不禁坐得更直了。 眼前的孔夫人无疑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美人,眼眉极尽清丽,蛾眉烟目,如噙秋波。 若非亲眼看到了活蹦乱跳的莫饮剑,只看孔夫人的气韵,凤曲绝对不敢相信她的儿子都已经十五岁。 察觉到凤曲的打量,孔夫人微微抬眼,美目中笑意浅浅:在想我看上去很年轻吗? 凤曲赧然收回了目光:晚辈冒犯了,但夫人的确气色极佳。 我是十七岁生下了饮剑,的确比令慈生育要早。 十七岁诶? 凤曲睁大眼睛:您说我娘? 孔夫人笑道:小剑仙遍访江湖,处处都有她的传说,我与她生而同代,有过一面之缘不是情理之中么? 不不,我娘 此地没有外人,我知道你是倾九洲的儿子,也不会和旁人闲话。 谢谢您。凤曲愧然垂目,我对父母了无印象,所以鲜少和人提及他们。 孔夫人的目中多了一丝怜爱,叹道:你娘是天妒英才,这些年,你受苦了。 承蒙夫人关心,不过有师父庇护,我也不算很难。不过,敢问夫人和家母的一面之缘是指? 早年我在闺中有些薄名,遭了贼人觊觎。恰逢令慈游至幽州,仗义出手,救我于危难之际。也是那晚,教我习得了江湖之义。 孔夫人说着,眼波微渺:不过,令慈九洲虽是我的引路之师,于某些地方,我们还是有所分歧。后来她离开了幽州继续闯荡,我却再也放不下这片武林,随后又邂逅宗主便有了饮剑。 凤曲听得大为震惊。 官家千金配江湖莽夫,本就令人咋舌,更别提还是孔夫人这样素有才名的小姐。现在听来,才知道还有他娘横插一脚的机缘。 凤曲弱声问:您说和我娘有所分歧 其实,便如你和饮剑的分歧一般。孔夫人的眼神定在了那串铜钱耳挂上,她的笑意也变得更加温柔,我们争论的,正是我们的道义。 孔夫人不愧为昔日远近闻名的才女,在她简洁的描述中,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女形象跃然纸上。凤曲只听她三言两语的勾勒,倾九洲的形象却前所未有地变得鲜活。 包括倾五岳在内,大家口中的倾九洲和千千万万的高手没什么两样,只是武功尤其的强,脾气尤其的坏。 但经过孔夫人的口述,倾九洲便摆脱了那个单薄的印象。 她有许多次的不得志,许多次的不如意。她走在江湖上,见一桩不平就拔一次剑,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被她救下。有逆子弑父,她杀子救下老父,遭到老父记恨;有商女寻郎,被人哄骗,她好心劝解,反而受尽谩骂。 孔夫人苦笑着喝一口茶,眺目天际,叹息说:叫人不敢想象,这样的赤子之心,若非武功盖世,要如何在这世道生存。 凤曲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这是他初次听说倾九洲受过的委屈,对方还是自称和倾九洲颇有分歧的长辈。 孔夫人又叹一声:最后一次争吵,是我求她留在幽州,我的父亲在幽州任官,即使叫我成婚,也不会离开幽州。有我庇护,她就不至于太难然而,她执意要走,说大虞除了幽州还有许多的不公不义,她若逗留一处,会耽误了其他地方的游历。 孔夫人道:我想,单是尽己之力,守得一地太平,我也就无愧于心,无愧道义了。但她似乎不这么想。即便她不在了,这件事我还是耿耿于怀。 所以孔夫人会选择嫁给莫怜远。 嫁到外人眼中最荒僻、最残酷的玉城,然后借十步宗的名义,建立起她心目中太平繁华的桃花源千里县。 不论对外如何作恶多端,却不可否认,十步宗内里的秩序相当严谨,而且广积财富,顺遂安乐。 第344章 这是孔夫人贯彻的道义。 而死在无名崖底,至今不明缘由的倾九洲,想来也是一样耗尽一生来秉行自己的侠义。 微风拂过,凤曲的耳挂琳琅作响。 孔夫人端详着他,忽然莞尔:饮剑是我的儿子,和我一样,他也只想守护十步宗的同门。想必落在倾少侠的眼中,多少会嫌他狭隘吧? 凤曲面上一红,连忙摇头:他是少主,与游侠不同。 孔夫人却跟着摇了摇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虽然残忍,但就是现实。这是我与九洲,兴许也是你与饮剑,我们的道义无谓对错,只是南辕北辙,各有天意。 她独自品着茶水,默默拭去了眼角的泪光,九洲走得太早,使我不曾见到那条道路的未来。倘若少侠和她是一样的念想,便走下去,叫我、叫天下人都看看侠之道吧。 凤曲不禁握上了扶摇剑。 他的侠之道 在登陆海内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所以,是从你娘那里继承的好管闲事吗?」 抱歉,也是你娘。 第105章 七夕变 药炉里沸着新煎的汤药,缕缕药烟随风飘逸。到了时辰,一名婢女盛出汤药,莲步移向贵客落脚的偏院。 少主带回的客人里,唯独这一位病得厉害,独自栖在一间荒远的客房。 他的同伴里除了医师,就只有青色衣衫的剑客每日来看,少主和其他人都没什么在乎的意思。 婢女们私下也会议论过几人的身份。 什么且去岛的首徒、凤仪山庄的公子、瑶城名门的贵女 可病成现在这样,可见和凡人也没什么不同。 婢女端着药走进院中,便从虚掩的门扉里听到商别意压不下的咳嗽。 阿绫出门接过了药,婢女一礼,正待离开,转头却撞上了一道魁梧高大的身影。这位不速之客背负双手,大步流星迈进庭院,甫一露面,阿绫和婢女都是一怔。 婢女礼道:宗主大人。 阿绫的眉心蹙了片刻,也颔首致礼:莫宗主。 那个病秧子到底有何神通,就算是凤仪山庄的公子,可也值得宗主亲自来见吗? 这却不是一介婢女可以深究的问题,她在莫怜远的目光下匆匆离开,不多时,便听到身后犹豫的脚步,阿绫百般不愿,但还是和她一样走出了庭院。 看来,宗主只想和那位公子单独谈话。 婢女满腹好奇,低头思忖着,浑然未觉面前投下了一片阴翳。 她猛地撞上一面温热,对方的双手扶住了她,清朗的嗓音便在头顶响起:姑娘当心。你刚给我的朋友送了药去吗?谢谢你。 婢女急忙行礼:送药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少侠不必介怀。但是奴婢方才走神,惊到少侠了。 阿绫随后跟来,也看到了正要拜访商别意的凤曲:现在莫宗主在,你等会儿再去吧。 莫宗主?凤曲一边松开婢女,右手不觉握紧了扶摇剑柄。 半晌,他却没有如婢女猜测的那样径自闯进去,而是默默转身:那我先去练剑,之后再来。 - 从商别意的角度,恰好能看见斜对面浑浊的铜镜上半张瘦削的、凹陷的脸颊。 镜子里的人已经近乎衰竭,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商别意无比庆幸自己没有留在瑶城,否则这样苟延残喘的模样落到父母眼中,他不敢想象凤仪山庄又会陷入何等的慌乱。 而且,要他以如此丑陋的样子和亲人道别的话,实在是比死亡本身更为可怕的事。 房门传来了响声,和其他人小心翼翼的动作不同,这次的客人粗枝大叶,脚步响亮。 商别意瞑目休整片刻,再睁眼时,镜中的倒影依然是平日那副运筹帷幄的神情。 莫怜远单手端着药,放在了商别意的床头。 床上的人即使病重,仍旧将仪容整理得一丝不苟,这种表面功夫正是莫怜远最厌烦的,但想到对方是凤仪山庄的大公子,莫怜远嗤笑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这些有点年份的门派宗族,都是差不多的自命清高。 莫怜远的理想,就是把这种可怜虫的骄傲尽数击溃,让他们不得不承认,所谓千百年的传承不过如此,一群贱商酸儒、臭道秃驴,一概没什么本事。 没病糊涂吧,还认得人么?莫怜远负手立着,居高临下投来了怜悯的目光。 商别意状若未觉,客气地一笑:竟然惊动了莫前辈亲自探望,别意受宠若惊。 油嘴滑舌的那套就收起来吧,对我是没用的。莫怜远指了指药,先把药喝了,别死在我的地盘,省得凤仪山庄发疯了攀扯上来,叫人后悔了行这善事。 商别意低眼微笑,端起药,干脆利落地喝了下去。 莫怜远掌中盘着一条珊瑚手串,见他这样,哼道:我家的浑小子喝药就爱扭捏,一会儿怕苦,一会儿怕烫,我还当你们年轻人都这样没用呢。 他说起儿子时,话里倒是颇显柔情。 商别意喝完了药,用手帕擦净唇边的水渍。片刻调好呼吸,商别意道:莫少主和别意毕竟还差了将近十岁。不过前辈过来,就只是为了探病吗? 第345章 莫怜远冷笑说:看来你果然没几日活头了,这种寒暄不是你以前最喜欢、最擅长的吗?现在已经没力气伪装了? 商别意薄唇轻抿,似乎被他戳中了痛处,良久才苦笑着叹息出声: 还是瞒不过前辈的眼睛。 二人年岁上虽有差距,十步宗和凤仪山庄却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面上台下的交锋都有不少。 莫怜远上下打量一会儿:凤仪山庄保管的白虎,就是传到你身上了? 商别意阖目道:陛下对您真是信任有加。 我瞧你也活不长了,何必还死守着白虎不放?你们山庄既然投诚天子,当年就该直接把白虎双手奉上,也免了现如今被那姓曲的穷追猛打。 人算岂有天算,小子愚钝,总有棋差一着的时候。商别意笑叹说,不过,白虎非死不能离身,在我之后该由何人继承,的确是个难题。 你早该生个孩子。 以别意这副残躯,实在不敢耽误良家女儿。 那就让你弟弟给你生一个。哦,他倒还小,不如就传给他。 商别意仍是笑笑。 商家兄弟不睦,几乎是瑶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只要有心打听,都知道他们两人同父异母,势同水火,别说互相扶持,商吹玉现在没有落井下石,都是心存仁厚,记挂着凤曲的叮咛。 莫怜远当然也很清楚:就算你弟弟不管你的死活,难道天权也不帮你想想法子? 商别意的面色冷了下来:阿鹿有他的打算。 哦,他的打算?就是同十方会那群阴沟里的耗子勾结吗?莫怜远也不遮掩,严肃道,谢天朗糊涂,你们年轻人可不能犯傻。康老八现在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你让他和朝廷拼命,他当然浑身是胆。可是你们呢? 你有父母,有几百人的庄子,但凡天子发难你也不想暮钟湖案在瑶城再来一回吧。至于天权,他的父亲、他的群玉台、他的世子之位,他的软肋可比你还要多,莫非真能翻了天去? 商别意回以沉默。 莫怜远其实不是一个合格的说客,只是这件事实在隐秘,他也只好亲自上阵。说着说着他就把话题撂到这里,让商别意自己琢磨。 但莫怜远又是出了名的性急,停了几息,莫怜远道: 我就直说了。那姓倾的小子我瞧过,是有几分本事,天权和康老八多半是想靠他来个大的但他那三脚猫的水平,曲相和、我、甚至有栖川野那个扶桑小孩,随便一个就能拦住他,更不提鸦那边至少能提出一个一刃瑕、一个五十弦,只靠倾凤曲,你们什么都干不了! 商别意的嘴唇颤了颤,无可奈何的心情化为一声笑叹: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可阿鹿总不听劝。 莫怜远说:所以你们吵架了?这几日他都不来看你。 商别意摇摇头:他毕竟是位世子,早年被我巴结惯了,总以为我必须顺他的心意。可是,就如您所说的那样,我没有瑶城侯世子这样煊赫的地位,我还要为家中老小考虑。暮钟湖案,绝不能在凤仪山庄重演。 莫怜远的眼睛便亮了。 他专门收容几人,为的就是这件事。直符秦鹿冥顽不灵,那不打紧,他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但白虎商别意、螣蛇倾凤曲,一个城府深沉、一个武功绝伦,如果能拔去二者,秦鹿纵有天大的气运也不能翻盘。 比起曲相和喊打喊杀的毛病,能商量的,莫怜远才没心思打架。 把白虎交给天子吧,我会请旨,给你风光大葬,你们凤仪山庄也能获益良多。 请容我再斟酌几日。商别意略有动容,但还是没有立刻应下。 莫怜远急了:你还要和谁商量不成?左右你和天权也离心了,你弟弟更是对你冷漠成那副德行。除非,你要找倾凤曲? 商别意眼神躲闪,似乎被他说中了心事,露出些许羞赧的意思。 莫怜远心念一转,想到什么,抚掌大笑:那当然好!最好你也劝劝他,那荒岛上有什么享福的,干脆投奔天子,反正他功夫又好,还有螣蛇,叫天子赐个官做绝对不难! 更好的是,让他一个人引荐了两个子蛊,占尽功劳。 彼时曲相和竹篮打水,不知会气成什么样,想想就身心舒爽。 莫怜远脸上都乐开花了,心中美滋滋的,丝毫不曾留意商别意掩面咳嗽时唇弯嘲讽的冷笑: 凤曲和我是患难之交,若能为他奔个好前程,当然是好。只可惜,他现在因为老祖之死对紫衣侯恨之入骨,绝不可能投奔天子了。 莫怜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真是蠢笨,回头我去找他! 商别意含笑安慰:由他去罢,毕竟还年轻呢。不过前辈这般卖力游说,看来天子是下了大手笔的。别意冒昧猜一猜前辈不缺钱财、不缺武功,又不稀得入朝是为了矿山么?那座象征着玉城势力分割的矿山。 第346章 莫怜远的表情凝了一瞬。 前辈不用忌惮别意,您放心,凤仪山庄一介贱商,绝不过问其他。相反,倘若由您接手老祖留下的部分矿山,甚至是接管整座玉城,凤仪山庄一定鼎力相助,只求宗主开放关口,允准通商。 莫怜远哼道:这通马屁,你对曲相和也拍过吧? 不,凤仪山庄的生意求稳求远,无论一刃瑕还是五十弦,这两人都难堪重任,根本镇不住那群亡命之徒。但十步宗上下对令郎的敬重,别意都看在眼里,即便在您百年之后,想必少主也会是一代誉满天下的宗主。只有您拿到玉城的全部,别意才能安心让山庄通商玉城。 听这意思,莫怜远静了一会儿,你是想对付曲相和啊? 商别意笑说:凤曲对他深恶痛绝,我不能坐视朋友难过。而于大局,鸦习惯了他们自己的买卖,根本不和山庄往来,我们比任何人都希望十步宗得势。 莫怜远双目微狭,锐利的目光仿佛巡猎的鹰隼,要将商别意看穿一般定在了他的面庞。 而商别意只回以无可挑剔的笑容。 许久,微风拂过庭院低垂的青萝,一片老叶脱离了藤蔓,循风飘飞,悄然越过了红砖玄瓦的墙。 - 做客十步宗的几天里,莫饮剑几乎每日都会来找凤曲。 有时是带了后厨新出的菜式,有时是卖弄从仓库里翻出的武器,有时则是没什么事做,就来缠着凤曲聊天然后被商吹玉横眉冷眼地轰走。 今天也不例外。 凤曲刚从商别意的院子折返,身后陡然压来了一股重量。 少年的体温透过衣衫传递而来,双臂环住了凤曲的肩膀,莫饮剑后抱着他,笑嘻嘻地喊:夫人!等你好久了,今晚空出来吧,我们出去玩! 凤曲被他压得腰背一弯,不远处立即响起商吹玉的呵斥:离老师远些! 莫饮剑当然不理,趴在凤曲肩上扮了个鬼脸,一支箭顷刻掠过他脸侧飘逸的鬓发,精准扎进了莫饮剑和凤曲身后的树干。 商吹玉从拱门之后露出了脸,阴沉道:找死。 凤曲: 精度,大有进益。 气量,有待提高。 莫饮剑也被那支箭吓得不轻,半晌摸了摸脸,终于回神,破口大骂道:你疯啦!伤到夫人怎么办?商吹玉你要拼命是不是,好,我跟你拼命!! 说罢,束天剑唰地出鞘,莫饮剑擎剑飞身而去。 商吹玉也不退让,撤步跃上墙头,眯眼搭弓,高高在上地俯瞰。 一道过来的阿绫:你们每天都这么热闹? 凤曲:饭后消食。 那还挺能吃的。 嗯,他俩长身体呢。 连他都要放弃和这两人讲道理了。 这厢莫饮剑和商吹玉杀得轰轰烈烈,凤曲领着阿绫步进院中。果不其然,秦鹿正倚躺在银杏树下品茶,折扇缓摇,瞑目小憩,悠哉得仿佛看不见眼前的战场。 阿绫问:你有照常喝药吗? 秦鹿慢悠悠答:喝了,药效弱了。 看来得换个药方。 那你下去仔细想想,明天再来禀报。 阿绫: 阿绫扭头问:这人一直都这么欠吗? 凤曲:抱歉,他还在长脑子。 他早就放弃跟秦鹿讲道理了。 阿绫板着脸扫视一圈,看着院子里奇形怪状的少弱病残,发出一声叹息:穆青娥走的时候一定很开心。 凤曲:哈哈。 看吧,现在他不开心了。 商别意和莫怜远会聊些什么? 凤曲心里实在忐忑。 他至今还未想通商别意的算计,秦鹿看上去也老神在在,毫不担心。还有阿绫煎给秦鹿的药,每次追问,秦鹿都用补药的幌子遮掩。 可以前没有阿绫时,也没见秦鹿喝什么补药。 莫饮剑从后方杀了出来,分神道:夫人,我话没说完呢!今晚特别热闹,我娘要去四宜楼抚琴,还有好多人放孔明灯,我们一起去看吧! 凤曲愣问:为什么放灯? 因为 啊呀,秦鹿终于睁开了眼,慢条斯理地开口,夫君,今夜是七夕,妾身也想去瞧。 凤曲不期然和他对上眼神,那双横波潋滟的眼眸仿佛金乌坠湖,折射着灿烂夺目的金光。 尤是对视的刹那,秦鹿的眼睛深若秋潭,让他不觉恍惚了一瞬。 秦鹿意识到他的变化,微微别开眼神,重又闭上了眸:夫君不喜热闹的话,就在这里陪我赏月也好。 一支箭穿风而来,刺入了秦鹿身边的银杏树。 弓弦颤抖着好似老鸦嘶鸣,商吹玉冷冰冰道:你也离老师远点。 阿绫:他好忙啊。 莫饮剑被秦鹿抢了邀请的先机,当即丢下商吹玉,气急败坏地砍向了秦鹿。秦鹿身形一闪,飘坐到屋檐智商,裙裾飞扬,却换回男声:要是真砍死了本座,你坐小孩那桌。 第347章 小凤儿坐宗亲那桌~ 凤曲:? 莫饮剑一剑刺去,大叫道:混蛋!全都知道你身份了还装女人骗夫人,看我劈了你! 秦鹿笑呵呵地颔首:是啊,是谁最早装姑娘骗人啊,好问题,究竟是谁呢? 凤曲: 商吹玉挽起袖子,从院里提起了莫饮剑之前搬来的刀:老师,我会处理干净。 凤曲: 他一手拉住商吹玉,又弹出一粒石头击开了束天剑:大家,一起去过七夕吧! - 濯缨阁建于连秋湖上,折廊九曲、雕栏玉砌。 焚轮的燃烬化作最后一丝晚霞,沿着湖水蜿蜒成波。仿佛金缕衣上缠绵的纹案,丝丝缕缕,撩人心魄。 七夕时节,千里县的百姓大多会聚于濯缨阁外、四宜楼下。 一是赏月观景,颇有雅趣;二则孔夫人历年佳节都会抚琴楼上,此地最能听闻仙乐,但见玉兔东升,风云渺渺,叫人不能不心神向往。 莫饮剑往年都会陪在母亲左右,以防刺客。但今年他要陪着凤曲,四宜楼就只剩一干贵妇婢女同孔夫人作伴。 乐声飞出花窗,惊开了闭月的夜云。 喧嚣的人潮顷刻归寂,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孔夫人的琴音。 凤曲在人海中微微抬首,望向岌岌的四宜楼顶。商吹玉在旁倾听,目露赞叹,持弓的手指忍不住摩挲起来。 凤曲看就知道,他是技痒了。 自从踏上这趟旅程,商吹玉几乎还没能静心弹琴。 阿绫道:虽在玉城,可千里县的繁华,连幽州也自愧弗如。 空中徐徐升起了天灯。 一盏盏明火飘摇入空,承载着放灯人虔诚的祈愿。 莫饮剑不知从哪儿也提来了两盏未燃的天灯,将其中一只塞到凤曲手中:夫人也来许愿吧! 商吹玉眉头轻拧,却见秦鹿一搓指,一名影卫无声地潜过人群,双手奉上五盏金丝编织,惊艳不凡的天灯。 商吹玉也挑出一盏雪底竹纹的灯来:老师放这只。 这几人的手笔都太阔绰,周围人都不自觉地望了过来。 莫饮剑难得低调出行,藏了半张脸面,被两人一气就想拔剑。 凤曲急忙压住他那一眼就能表明身份的束天剑,清了清嗓:我不放灯。 他放不了这么多! 琴乐将尽,人声再度充斥耳边。 湖风如雾如织,静静平复着人群的躁动。一切的喧声笑语都随辉煌的天灯一齐升入碧空云间。 凤曲不知不觉被引到湖心桥上。四周漂聚着百姓随河放进的河灯,一片灯火穿过桥洞,好似浣洗一新,赴去渺茫的、崭新的将来。 莫饮剑和秦鹿各去放了一只天灯,商吹玉则陪在凤曲左右。 二人同在桥上,看着粼粼湖水,凤曲忽而有些出神:这些灯会去海里吗?我快记不起且去岛连着的海了。 商吹玉的眉间掠过一丝不忍:老师 玉城并未临海,这些灯过了湖泊,游入河道,就会被下游的官兵捞起。 它们永远到不了海。 没关系,这些灯好像并不在意终点是哪里。 兄长在和莫宗主商量什么事吗?是有关您的事? 不知道呀。 凤曲伏在桥边赏灯,风月静好,万象祥宁。 这里因为十步宗的矗立而满是幸福,此刻十步宗甚至胜过了无数的正道名门,作为魔教,它却毋庸置疑为千里县带来了一个美好的七夕。 凤曲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关闭的城门外却爆出了一声巨响,一支穿天箭飞窜云端,倏然炸开了重重焰火。如雷的马蹄在城外急奔,紧接着,几名守卫火急火燎地开启城关。 有人夜里入城。 马蹄声震彻天际,黑红的十步宗宗旗在火光中猎猎飞扬。 为首者进城勒马,足下一蹬掠过重楼,仿佛一道云烟消没。凤曲定睛辨认,看见人潮冲开了几匹马,三道身影都已匆匆飞逝,只留了一人着急地回收马匹。 那是桑栩? 商吹玉同样望见了为首的女人:白不簪。 凤曲蓦地僵住,回头和他默默相视。 白不簪、灯玄和桑拂连夜进城,直奔十步宗。无论怎么看,都像是遭遇了什么大事。 人群里穿出了莫饮剑的身影,他又在街边搜刮了不少小吃,叫侍从带着,这会儿正好献给凤曲。 凤曲忧心忡忡地问:刚才那是白不簪他们吗? 莫饮剑应声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可能是吧?跑这么快,火烧屁股似的。 是什么事让他们这么心急? 不知道啊,回去再问吧,你先尝尝这个。 然而秦鹿也随后跟了过来。 比起莫饮剑,他的神色就凝重多了。一旁的影卫压低声线,目光逡巡着众人面色,但还是依照秦鹿的意思如实禀报: 听说是睦丰县的县令张嵘殁了。慕容麒就是睦丰县内的一个铁匠,已经叫上了天玑,要给紫衣侯下生死战书,请十步宗观战。 第348章 第106章 惧如何 七夕夜里的盛景仿佛黄粱一梦,穿掠人群的须臾,风光远去,就像撕扯着太平的假面。 在奔跑中听到的欢笑都变得无比刺耳,凤曲只感到胸腔里怦怦直跳。 十步宗大门的守卫来不及问安,就见少主和几个客人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 最末的桑栩欲哭无泪地缀着,被守卫拦了下来,忍不住问:这是出什么事了,跑这么快? 桑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瞪了他们一眼:多嘴!看你们的门! 接着也冲进宗内,只留几个守卫面面相觑。 - 灯玄走出拂衣楼时,迎面便是疾奔而来的凤曲。 一打眼,他就知道凤曲在着急什么。灯玄双掌相合,灰褐色的僧袍风尘仆仆,他用身体拦下了凤曲的去路,轻轻摇首:阿弥陀佛,少侠先别进去了。 莫饮剑和商吹玉等人这才跟了过来,气喘吁吁问:我爹在和她们说什么呢? 灯玄道:宗内要事,外人不便过问。 这一句总算让凤曲停了脚步,莫饮剑看他一眼,撩衣道:我进去看看。 说罢便独自冲进了拂衣楼,楼外护卫虽然犹豫,但好歹不敢拦他。 凤曲这才感到掌心一阵钝痛,他的拳头握得太紧,以至于指甲甚至在掌肉上刻出了几道血痕。 灯玄向他行一记僧礼:少侠且先清心凝神,不必焦急。 此时却见群阶之下,又是一道白衣褐衫的身影浮现。两个婢女搀着虚弱的商别意,竟然走出了他的院落,正拾阶而上,朝拂衣楼缓缓走来。 凤曲下意识想去扶他,商别意微笑着拂袖婉拒。 他并没有和凤曲解释什么,也没有多给其他人半个眼神,就这样默默走进了拂衣楼中。 莫宗主唯独准他进去?商吹玉双眉微沉,有些不悦。 灯玄接过话头,对众人道:诸位若是为了睦丰县的事来,小僧还算略知一二。他先行走下楼梯,柔声说,随小僧来。 有关睦丰县的遭遇,凤曲的确着急。 慕容麒,那个护送老祖尸身回去的人偶为什么要突然对曲相和发难?被他联合的天玑又是什么立场? 现在召见了商别意的莫怜远,心里又在琢磨着什么? 除了相信灯玄,他还什么都看不明晰。 灯玄的住处在十步宗左偏院中的客房,甚至还有单独的小客厅。 几人走入其中,灯玄弯腰点一盏灯,持起掸子扫开桌椅的灰尘:小僧外出几日,疏于清扫,诸位见笑了。 凤曲压着急火,摇摇头:大师不用客气,我只想请教 睦丰县。灯玄心知肚明地接过了他的话。 桑栩也没有进拂衣楼去,似乎是警惕他们,一路尾随过来。 灯玄倒不介意,淡笑着许他入内,径自道:听说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在睦丰县相斗。老祖事先留了一道阵法,可断鸦的支援,使紫衣侯不得不孤军奋战。此阵是以十方会的两名小童为眼,活人献祭,残忍之余,却也厉害非常,以紫衣侯的武功,竟有五日不能脱阵。 那两个小童呢? 自是死了。老祖在睦丰县声望颇高,百姓爱戴,大多愿意襄助。两名小童借着百姓的掩护隐下身去,后来紫衣侯大开杀戒,才逼得小童暴露。 静了半晌,灯玄问:看上去,倾少侠也曾在睦丰逗留? 凤曲面色恍惚,久久没有回答。 灯玄的叙述还算平静,一旁的桑栩却忍不住发叹:鸦那帮人为了找到阵眼,紫衣侯砍死了六七个客栈的伙计,两个小孩被逼得走投无路,自己冲了出来。一个给伙计挡刀,当场重伤,另一个拖着他跑,最后一起撞死在界碑上。 凤曲的身体晃了一瞬,终于软坐在灯玄准备的座椅上。 冰冷坚硬的触感叫他回了意识,怔怔抬起头:到底死了多少人? 十来个吧?桑栩说,紫衣侯走了,他徒弟还去清理。又逼死了几个居民,光是那座界碑,他非要给人推了,说外人的血弄脏了碑。最后是睦丰县的县令扑上去,也撞碑了唉明明长得一副狗官的脸,糊涂啊 堂内灯光昏暗,凤曲坐在一团黑漆漆的影中,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的存在。商吹玉略移脚步,守在凤曲身边,秦鹿和阿绫也随之沉默,许久没有发言。 灯玄没有等到凤曲的答案,但他的表现就是最好的答案。 年轻的僧人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忍,最后化为虔诚的合掌,慈悲地道:阿弥陀佛,小僧已经决定为他们诵经百日,倾少侠倘若有意,也可来此堂中一道祈福。 秦鹿问:这么多天的事情,都没人去阻止吗? 桑栩撇嘴:谁能阻止?官兵都打不过鸦啊。 商吹玉道:十步宗不是和鸦矛盾深重吗?这么好的机会,既能打压鸦,又能掌握民心,竟然不管? 桑栩面上一红,顿时哑了下去,好半天才结巴说:可是、可是那是紫衣侯诶。鸦是没什么了不起,但紫衣侯就算是天子来了也要礼让几分,我们、我们总不能比天子还逞强啊! 第349章 凤曲的拳头攥得比在拂衣楼外还要紧。 他问:阿枝和阿蕊,我是说那两个孩子下葬了吗? 灯玄垂目道:没有人知道他们家乡在哪,如今慕容前辈做主,将他们留在义庄停灵。 幽州。凤曲说,阿枝说过,他来自幽州。 阿绫悄悄闭上了眼。 幽州是十方会的所在,聚在那里的游侠,许多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听说十方会,便去幽州加入十方会,而后,籍贯也就成了幽州,背景就成了十方会。 但这些人千方百计为自己找到的家乡,最后仍要跨越千山万水,才能回到幽州故里。 灯玄没有过问凤曲和阿枝等人的渊源,也没有追问凤曲在睦丰县时的遭遇。几人静坐着无一开口,各怀心思,直到凤曲打破了沉默: 桑栩,十步宗真的不敌曲相和吗? 啊?桑栩突遭点名,愣了一会儿,尴尬地挠了挠脸,打是能打,可是,也没必要豁出命打吧?我们又不是那个县令,非得为睦丰县拼命?紫衣侯要是真生气了,那确实要命的啊 凤曲从他委婉的表态中听出了真相:除非打到千里县来,十步宗都不会出手? 才不是这个说法!只是说,空山老祖和紫衣侯打架,我们不能随便插手的。 可那个县令对你们少主不是很殷勤么? 殷勤、殷勤怎么了,全玉城都殷勤,我们也不能每一个都 他自己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这个七夕忽然就过得极不痛快。凤曲知道自己不该埋怨十步宗,更不该迁怒桑栩,从头到尾最没用的、最罪孽深重的,分明是他这个落荒而逃的祸因。 早知会连累这么多的人,他就该跟曲相和拼了。 死了就死了,至少死的就他一个,也不用苟活得这么窝囊。 那座界碑,秦鹿开口,最终还是倒了么? 灯玄摇头:没有。慕容用金书玉令保下了它,现在坊间已经有人议论起那块金书玉令的来历。 说着,他的目光飘向秦鹿,桑栩也同样满腹狐疑:难道是你? 秦鹿的眼眸却微微一暗。 随后答:若是本座知道此事,就亲自去了。 桑栩唉声叹气地说:这考试越来越乱,好像不少势力都在浑水摸鱼,估计少主不会再继续了。停在这里也好,你们也干脆打道回府,别操心了。 这模样,和明城里那个张牙舞爪,无论如何也要和姐姐同行的少年判若两人,足可见他在睦丰县遭到了多大的打击。 亦或者,只是空山老祖身殒的消息,本就能击垮无数江湖人的信心。 凤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其中一员,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假思索地从喉咙里钻了出来:我要去看曲相和。 秦鹿和商吹玉同时看向了他。 桑栩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在明城就打过一刃瑕,万一紫衣侯找你麻烦怎么办? 他虽然态度不好,但说的都是道理。 灯玄闻言也面露忧色:少侠不妨再多考虑。 就连阿绫都紧抿嘴唇,隐有不忍:这是紫衣侯和十方会的战争,其实你不用太过在意。 回应他们的却只有凤曲的沉默。 少年的眼神定在院外的天幕。 仿佛回到几天前的夜里,又感受到胸腔里烈火焚灼的稚嫩的杀心。 他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 但在途中,他首先要斩断那晚的噩梦才行。 - 那么,当日别意也会出席。 商别意微笑着面向面色凝重的莫怜远,他刚刚支开了年轻的少主和一干下属,独留下自己与他商议。 莫怜远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但还是没有完全认可:你觉得那就是你要的机会吗?他若赴约,难道你觉得,只靠慕容麒和你,就能杀了他? 商别意悄然从坐席站起了身。 两个婢女全力搀扶,才能帮他稳住身形。而在这样潦倒的处境下,商别意仍然从容不迫,轻声回答:他恐怕不会死在这里。 那就是你要死了,不害怕吗? 哈。商别意忍俊不禁,单薄的肩膀抖了抖,所有人都害怕的时候,总要有人不害怕。这次是我,下次是他,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107章 濯缨阁 若说前半夜还只是凤曲一干年轻人的心急如焚,后半夜时,四宜楼的车驾移回宗门,院门深深,才从宗主休憩的内院传出一阵低泣。 莫饮剑虽然没有听到商别意和莫怜远的秘谈,但知道慕容麒拿出了金书玉令,又向曲相和邀战二事,便当机立断找去四宜楼告诉了母亲。 孔清兰的琴音戛然而止,仓促返回,夫妻二人合上了门仿佛交戈。 院外一众侍从婢女纷纷垂首屏息,眼观鼻鼻观心,唯恐惹了主子不快。只有莫饮剑焦躁不安地在院中踱步,忽然听到宅中母亲的泣声,赶忙拍响屋门:爹,你干嘛和娘吵架!你说过不惹娘生气的,怎么又犯病! 第350章 莫怜远从领旨搜拿神恩子蛊开始就瞒着妻儿,现如今被莫饮剑一语捅破,正是怒发冲冠。 但他一向惧内,不舍得和动怒的孔清兰置气,正好拿了莫饮剑出气,大喝道:逆子,你懂什么,给我闭嘴! 莫饮剑咬了咬牙:我是不懂,难道你就懂吗?你什么脑子自己没数吗?八抬大轿娶了娘亲回来,难道就是让她担惊受怕掉眼泪的吗?! 眼见父子二人又要大动干戈,孔清兰一面拭泪,一面打断两人的争吵: 现在吵这些有什么意义!饮剑,你回房休息,明早去找倾少侠,把睦丰县的事情都告诉他 莫饮剑抓抓后脑,委屈道:我忙着陪你们,估计他早就从桑栩和秃驴那儿听说了,哪轮得到我去报信。 那你明天就去陪陪他,爹娘有事商量,你把人都带出去。 莫饮剑一肚子委屈,愤愤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你们又瞒着我! 孔清兰拉开门,强撑着笑意去摸莫饮剑的脑袋:傻孩子,是时辰太晚了,你今天玩了一天,也该累了。 莫饮剑拂开她的手,赌气说:不说就不说,我还不稀得听呢,今后你们想说我也不听了。走了!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对众仆瞪道:还傻着干嘛?本少主都不能听的东西,你们还想偷听不成? 被他吆喝着,众仆也连忙散去,只留下空落落的院子。 孔清兰倚门目送着莫饮剑的背影,身后莫怜远没好气儿道:你还哄他?那小子就是被娇惯了,天权接管观天楼的时候也才十五,怎么就比他稳重这么多!他要听,就让他听,他能听懂什么? 我还不想让孩子听到自己的父亲居然这样短视。孔清兰忍着怒意,冷冷关上了门。 现在终于只剩他们夫妻,虽然月上中天,已是深夜,孔清兰却生平第一次渴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 她不敢想今晚之后的千里县将迎来多少的风波。 自家愚钝的丈夫,半生戎马得意,现在却替人做了新嫁衣,还在这里沾沾自喜。 孔清兰愤愤坐回桌边,支颐梳理着当前脉络。 莫怜远虽然目不识丁,但对自己才高八斗的夫人向来敬重。方才自觉伤了脸面才怒火中烧,如今没有旁人,莫怜远静等片刻,又恢复了平日爱妻敬妻的模样,主动倒了一杯茶水递去: 好了,这回确实是为夫欠考虑了。你觉得不好,咱们把那群小孩撵出去,不掺和曲相和的事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孔清兰的胸膛一起一伏,半晌才接过茶水:你要怎么和饮剑解释?那是他的好友,万一紫衣侯斩草除根,没有十步宗的庇护只怕饮剑这一生都不会释怀。 哪有什么释怀不释怀的,等他继承了十步宗,就没工夫惦记这些朋友了。 你还是没想透,你的错,是错在领了天子的旨,和紫衣侯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哪里能用这么严重的词语!那、那我不管他们,就当没接过那道圣旨好了! 孔清兰听得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能愚笨到如此地步。 可真的到了这一步,她反而禁不住笑出了声:莫怜远,你可真是 十数年前,莫怜远挑战东海云翁,大败而归。途经幽州时重伤不愈,独自昏死在郊外湖畔,被倾九洲送去了神医居所。 孔清兰也是借那契机结识了莫怜远,后来倾九洲离开,莫怜远还在山中疗伤,能和孔清兰畅聊江湖的,就只剩下他。 一个是知府千金,久居深闺初识江湖,正是心痒难耐; 一个是落拓豪侠,心直口快,又对读书人格外崇拜。 两个本该毫无联系的人,便在某夜聊起了彼此的心愿。 莫怜远说,他要广纳良才,力克名门,让十步宗的名字响彻大虞。 孔清兰说,她不想只做一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夫人,她想让自己的道在这偌大的江湖上得到真正的贯彻。 夫人有话就直说了吧!莫怜远低下脑袋,一副羞愧的模样,我是不是被商别意那小子唬了?可我想不明白啊,这件事到底错在哪里?要是真错了,夫人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孔清兰轻叹一声,玉手将自己不再年轻的丈夫扶起。 他们二人的确实现了旧日的理想,十步宗从破落小户到玉城一雄,她也从闺中小姐成了十步宗当之无愧的军师他们的半生走到这里,似乎已经值得夸耀,没必要再殚精竭虑。 孔清兰道:你对今上,究竟了解多少? 莫怜远微微一愣:二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子,投胎有点本事。还有旁的吗? 天子掌政不过三载,朝中将相都换了一回血。外朝的将军用了新贵,而去年新擢的六部侍郎,足有四人都不是簪缨世族的出身。你想,若是没些手腕,他是如何压下那些顽固的老臣,任用一群寒门甚至布衣?若是没些野心,他又凭什么大费周章对抗那班士族? 莫怜远还是一头雾水:就算他和那些当官的过不去,他当他的皇帝,我当我的宗主,这有什么妨碍? 第351章 孔清兰摇摇头:三年来,天子推新政、裁冗兵,财政、官事、军权一手掌握。这样的皇帝,你怎么敢信他会把玉城让给一群武夫? 夫人是说,他在骗我? 骗?他许诺你的,不是一直都只有那座矿山而已么?是你自己以为,斗赢了空山老祖和曲相和,玉城就能让你称王称霸。 若你领旨,就让你先和十方会斗得头破血流,在江湖上受尽孤立,而他作壁上观,你成了,他就押了神恩回去,你不成,还有鸦黄雀在后,不怕一无所获; 但你若抗旨孔清兰瞑目须臾,怆然道,紫衣侯就能师出有名,代君行意,将十步宗置于反贼之地 莫怜远悚然而惊:这小子竟是这么狠毒的居心! 也怪我们早年锋芒太过,当时先帝昏聩,太子中庸,不成想,他登基之后这样雷厉风行,和从前东宫之时判若两人。如今十步宗财势双全,树大招风,只怕新帝早就盯上十步宗了。 这些的确是莫怜远不曾料到的东西。 他的目光一直只停留在玉城,至多怀疑一下商别意的盘算,可他对朝廷、对天子几乎毫无了解,更是从未想过自己会受天子的忌惮。 毕竟玉城易守难攻,情势复杂,历朝历代都是流放之地,皇帝们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看出他的想法,孔清兰寒声道:从前的玉城的确是个不毛之地,没什么收权的必要。但这几十年来有我们精心耕耘,空山老祖的贤名又引来不少的江湖贤才,你以为,天子还会坐视下去? 莫怜远的面上煞白一片,良久才找回声音: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要让十步宗迎战朝廷的军队? 莫怜远可没那个信心,他连对付鸦都要费劲心神,更何况十步宗看似热闹,实则隐患重重,这些繁华的背后,都只是奔着一个利字。 真要是有了杀身之祸,这些人还会给十步宗卖命吗? 孔清兰也一样愁眉不展。 这些事她都盘算过千次百次,以前还担忧过,天子为何还不动招。现在才知道,是自家夫君早就入了罗网,说不定那年轻的天子在设局的时候,就已知道她和莫怜远的差异,所以有心避开了她。 如此用心,不可谓不缜密。 事已至此,躲也躲不掉了。孔清兰的眼神渐渐坚定,问,之前说,慕容麒掏出了金书玉令? 没错,就是那个金书玉令让两相欢吃了瘪。等传回曲相和的耳朵里,慕容麒和曲相和肯定是场恶战。夫人,你说这会不会也是皇帝挑拨慕容麒和曲相和的手段? 不,曲相和杀了老祖,慕容麒和曲相和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用不着费这力气。 那还能是谁?难道是秦鹿?这里只有他背靠王侯了。 孔清兰却还是摇头。 据传,秦鹿在宣州就已经拿出过一次金书玉令。皇帝连十步宗都提防,比十步宗还要惹眼得多的秦鹿,要么是皇帝亲信,要么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样一来,秦鹿就没道理总是拿出金书玉令,这会引起皇帝越发的不满。 而且,如果是他想拦住两相欢,应该多的是办法,不差金书玉令这一道。 那还能是谁!莫怜远急道,祖上接过金书玉令的,左右就是那几个王啊侯的。先帝又没收过不少,现在除了瑶城侯,再就是看襄王、宁王 你说什么? 莫怜远道:我说除了瑶城侯,就是襄王和宁王。但这襄王早就死了啊!宁王更不用想了,那老东西天天混在朝都,哪里会管玉城的死活。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孔清兰的手指倏然一紧,终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襄王慕容麒金书玉令 孔清兰腾地站了起来。 夫人,怎么了? 她沉下面容,久久才看向一脸惊诧的莫怜远。 孔清兰的心中生出了某个猜想,却不便对莫怜远直言,只能压下惊悸,凝肃道:曲相和的时辰,怕是真的到了。我们去送他一程,也未尝不可。 - 慕容麒的战书传遍了整个玉城,中立的观战方则敲定了由十步宗坐镇。 而在众人以为十步宗绝不会趟这次浑水的时候,为了慕容麒和曲相和这场胜负一目了然的决斗,十步宗甚至请出了传说中的君子不悔棋。 三日后,一只漆黑的乌鸦落在十步宗中央的拂衣楼顶。 它岿然如山,八风不动。没有人能触碰到那个高度,只好效仿鸟雀吹起口哨吸引,但乌鸦依旧充耳不闻,好像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最后是莫怜远面沉如水,亲自运功纵上楼台,以掌劈杀了那只乌鸦。 鸦足缚着小小的一卷丝绢。 展开来,只有七月十五四个字。 距离约定的决斗,还剩五天。 - 七月十五,连秋湖心,濯缨阁中。 濯缨阁虽然名为阁,但实际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碧瓦朱甍、飞檐悬铃。 第352章 西风过境,便听得铃音遥荡,轻灵入耳,仿佛少女的娇笑。 濯缨阁的底层是一座镂空的赏景阁,八方通风,中置一张石桌。侧边金炉静焚,雅香如雾,越发衬托得整座阁楼如临云端,飘渺出尘。 就在云弥雾缭中,数名美婢往返于阁楼与岸边之间。彷如仙娥曼步,她们优雅且迅速地将濯缨阁妆点一新。 在那石桌之上,就布了一块一寸厚的墨石棋盘。盘上绽有几道陈年而生的裂缝,四周兵甲林立,默默守卫着那方神秘的棋盘。 环湖的石桥上,早已聚起了重重的人浪。 君子不悔。秦鹿远远望着,轻笑出声,孔夫人还真是思虑周全。 凤曲早前已向十步宗说明了自己的意向,他确信她已经猜到了自己和曲相和的私怨,因为孔清兰的面容远比初见时憔悴了太多。 可即使如此,孔清兰还是异常坚定地回绝了他:现在还远没到你登场的时候。 余下几日,孔清兰和莫怜远就都不见他,凤曲心中郁郁,不禁提起此事:我们就一直躲在人群里吗? 秦鹿反问:不然你待如何? 凤曲张了张口:我想直接挑战 秦鹿道:噤声。 连秋湖上不知何时泛起几条华丽的画舫,堆花系灯,一片烂漫。湖外青山如屏、空中夕云映血,轻缓的湖风吹动了濯缨阁高悬的十步宗宗旗,翻墨似的浓黑、血肉般的鲜红,与盈盈灯月两相交织,融成了只属于今夜的,令人翘首以待的战场。 战场的双方都未露面,湖风中却已弥漫起一丝紧张的杀意。 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窃窃私语:慕容师傅和紫衣侯这还有悬念吗? 紫衣侯成名数十载未尝一败,慕容师傅又是何苦想不开。 那可未必。慕容师傅又不是活人,没有痛觉影响,说不定紫衣侯还不擅长应对人偶呢? 大多数人却还是不抱期望。 慕容麒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偶之身没什么生死的概念。 可对手是曲相和这样心狠手辣的杀手,再不怕痛,到了粉身碎骨的时候,也不可能反击了。 连寻常百姓都想得到,凤曲当然更加清楚。越是深思,他就越是不安,忧心忡忡地挤在人群当中,极力眺向濯缨阁的方向。 但曲相和为什么会应下慕容麒的挑战?商吹玉蹙眉思索,他不是会受激将法的人,从前也不是所有战书都会回应。唯独这一次应得爽快,却不为难慕容麒,反而给了十步宗一记下马威。 秦鹿凉凉地道:因为他的对手本就不是慕容麒。 商吹玉转头问:那是? 忽而风急,铃音阵阵激荡,卷起孔清兰飞扬的裙裾,莫饮剑一身华贵的金玉坠饰竞相激鸣,一时群鸦唱和,众鲤竞跃。 一叶孤舟从遥远的月下漂来。 舟上的男人渺若鸿影,手擎船篙,背负重剑。数十尺的距离,却仿佛驾风,眨一眨眼便近在眼前。 是慕容师傅!人群喧嚷。 空山老祖的死讯已经传遍玉城,其他江湖人的生死总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空山老祖却有所不同。 这位老者不喜权争,深居简出,既不收徒,也鲜交友。可他德高望重,只是住在玉城,就能让鸦和十步宗都不得不让出几分薄面。两派也是因此,还不曾爆发过激的战争。 慕容麒就是空山老祖在玉城最信重的朋友之一。 此时,又见山中百鸟惊飞,悬刀一般陡峭的山壁上浮现了一点紫影。 漆黑的鸦群犹如稠雾,于半空中飞舞嘲哳,拱迎他的莅临。 人群静了。 悬铃荡得更急更勇,铃音仿佛浪潮一般层层翻滚。 紫衣侯阁下,还请稍待!少年清朗的嗓音穿破浓云,震开了湖面纠集的鸦群,他缓步行下阁楼,按剑站在那里,明朗风流得几可入画,晚辈莫饮剑,久仰前辈大名! 镂金冠、赤缎衫,腰悬束天、足蹑丝履。动作间垂落的耳饰撞在一处,翠羽如飞,金银激越。 那身耀眼的红衣取代了天边渐垂的落日,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四下守卫的身边,却冒出了无数黑衣的杀手。个个把着森冷的刀刃,惊得百姓溃退,越发安静,只剩莫饮剑朗声继续: 今晚适逢中元,真是风光大好,老祖也能过来凑个热闹。晚辈想着,老祖生前最爱下棋,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反而不够风雅,我们多少敬一下长辈,今晚虽是战局,也不妨添些乐子,比如,打杀之余,再温两壶酒,下两局棋。 曲相和翩然落在一只画舫的顶上:有什么把戏,直说便是。 莫饮剑眯眼笑笑:我们特意带来了君子不悔,前辈肯定记得吧,和它同套的太平书生是否还珍藏于鸦呢?那毕竟是你们千辛万苦才从慕家夺来 金钩袭月,莫饮剑不闪不避,反是阁楼二层掷出的一剑击开金钩。 莫怜远尚未露面,气势却毫不逊色:曲相和,你打了老人,又打小孩,真是老弱病残一概不管啊! 第353章 曲相和道:啰嗦。 君子不悔静悄悄地置于桌上。 莫饮剑拈下一枚黑棋,随意地落在了棋局当中: 好吧,我也直说了,是这么回事。想和前辈比划的人实在太多,就像下棋一样无休无止,一个人乐呵不如大家一起乐呵,我就建议所有人都来玩了。嗯,意思就是 他抬起眼睛,笑眯眯地:今晚要辛苦您了。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纵去一道飞影。青年手持软剑,大喝着刺向了曲相和的所在。 - 阿绫平静地叙述着此人身世: 徐均越,宣州苍山门少主。十六年前,他的父母死在鸦的手下,苍山门群龙无首走向解散。流浪到十方会的那年,徐均越刚刚七岁。 凤曲的眉心颤了一瞬。 接着,他便眼见曲相和的左掌翻覆片刻。 银钩噬向那道单薄决绝的背影。中道崩殂的软剑跌进泛波的湖浪,阁中莫饮剑的神色纹丝未动,人群里又杀出了第二道手提长刀的身影。 唐惜朝,定州人士,唐家以刀传世,五年前她的哥哥因为刀法出名而和两相欢并称双雄,后被两相欢不喜,截杀于鹿山道。 这次甚至不等曲相和出手,旁观半刻的两相欢已然掂刀迎上,和唐惜朝战作一团。 余下的杀手也纷纷行动起来,各持兵器,围护阁主。 秦鹿终于接上了先前未完的话: 看到了吗?孔夫人和曲相和都很明白,他们是注定的宿敌。但在十步宗之前,鸦的对手,首先是他们过往造下的孽。 第108章 湖上争 这还是凤曲第一次意识到,世上除了旧日的四派,不知不觉竟已立起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宗门派系。 单是挥刀拔剑冲向了曲相和的那些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前赴后继的却有十数名之众。 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异样的心悸漫上心尖。 然而,风暴中心的曲相和临危不惧,任由两相欢和其余杀手围挡身边,唯有紫衣猎猎,面对如斯杀声,竟然动也不动。 唐惜朝眼含热泪,单刀劈向两相欢的头顶。两相欢则提刀一绊,嗤然冷嘲:唐家的女儿?你哥的刀法比你高明多了。 真是蒙您记挂!唐惜朝字字淬着彻骨的仇恨,刀锋朝前猛逼,两相欢不得不纵离了画舫。二人足点浮萍,于半空中激烈地交锋。 余下入局的侠士交眼刹那,齐声道:一起上! 刀光剑影于是涌向了黑漆漆的杀手,杀手中的一人拔剑而向,刺落了一名侠士。湖面立即泛起一片猩红,犹如血盆大口,吞向了湖心小小的濯缨阁。 湖外百姓终于看出这不是寻常的比斗,一时惊乱无比,纷纷后退逃窜,或奔忙、或踩踏,又是阵阵惨嚎溢出人群。 曲相和此时方道:不惜牺牲千里县都要设此一局,孔清兰,你也老糊涂了。 濯缨阁二楼当中却适时飘出了一丝琴音。 湖风吹开花窗的帘幔,露出孔清兰垂首抚琴的侧颜,莫怜远守立在侧,大笑着把剑一拍,从窗中探首出来: 紫衣侯这话反而叫人糊涂。是你威震八方,引得仰慕无数,听说你难得露面比试,大伙才慕名而来。老曲,你贵为群英榜首,可要不吝赐教才好,否则,本宗主可要笑话你一辈子了! 曲相和冷冷一哼:矫饰无益,尔等小人天下尽明。 莫怜远笑声更响:明也好,暗也罢,我莫某人就算把你千刀万剐,那也是响天之应,慰众之心!不过我不要杀你,今日十步宗是为观战,宗内门徒谁若插手,我莫怜远一定将他逐出门外。如此,你还能脏我什么? 哼! 曲相和翻袖一挥,震开逼近的数名侠士。那方两相欢一刀砍下了唐惜朝的半节手臂,鲜血溅满脸庞,回首之时,狰狞得与恶鬼无异。 那把魔刀饮血之后更是躁狂,唐惜朝既已痛叫着跌入水中,两相欢复又曳刀杀回。 莫饮剑厉声警告:今夜是为切磋,不可伤和,我看谁敢在千里县杀生! 话音未落,两相欢的刀光凝若一线,生生从腰部斩开了一名侠士。 当空炸开一团血雾,湖心的红莲一朵接着一朵。 刚被孔清兰的琴音慰下的百姓再次炸开惊叫,逃跑的脚步越发急乱,短短数息,已有好几个居民卷入倾轧当中,尖叫着求救。 莫饮剑又急又怒,束天剑锵然出鞘,却见曲相和冷眼望来:莫少主何以拔剑?十步宗说好旁观,难道贵为少主,就不用信守承诺了? 莫怜远也喝道:饮剑,退下! 莫饮剑擎剑的手颤了颤,只是犹疑的须臾,湖面已经漂起数不清的断肢残尸。 另一只画舫上的慕容麒双手握剑,同样被他们残忍的行径激怒,周身震不能止。 两相欢浴着鲜血,眯眼笑问:怎么,慕容前辈又想请出金书玉令? 每个人都在等待。 十步宗在等身先士卒的某人砍下两相欢,最好还能耗去曲相和的体力,给慕容麒挣出更大的胜面; 第354章 亦或者,等到鸦误伤到某个居民,十步宗就可扛起大旗,立即亲临战场,向鸦及曲相和发起名正言顺的宣战。 而鸦,鸦在等慕容麒、十步宗以及更多藏在暗处的人的忍无可忍。 楼中琴音转而激昂,孔清兰的威望足以让围观的居民心神一荡,渐渐慢下脚步,回归了基本的秩序。 人潮耸动着外流,同时一点点冲击着曲相和留在人群里的杀手。 湖水的波纹停了。 风不动、湖不动、人不动。 只有冥冥之中的棋局,依然在落下双方豁出一切的棋子。 两相欢又是一刀,淋漓的鲜血宛如天雨。 惨烈中,他笑意妍妍地挑衅莫饮剑:早闻莫少主年少风流,原来还是个乖孩子的类型吗?比起我家师弟师妹,还是差得远了。 你束天剑发出极怒的嗡鸣,莫饮剑当真快要忍不下去。 濯缨阁无数的铃响却在此刻加入了孔清兰的琴。 一根梵杖蓦地扫开长风,回荡的铃音仿佛平慰着湖中沉没的亡灵。举杖的年轻僧人托身如尘,飘过湖水,杖身震开两相欢的刀光。 两相欢倒仰出去,险险悬在船外,只差一毫就要入水。 反观僧人,另一只手默默捻动佛珠,灯玄取代了两相欢原本的位置,垂眼睥睨: 阿弥陀佛。世间因果循环,阁下妄造杀孽,不怕日后报应么? 两相欢扬身掠回邻近的画舫:连和尚也来多管闲事? 苍生有患,人尽趋之。灯玄携杖行了一记佛礼,觉恩寺的债,也应一并清算。 觉恩寺灯玄! 被十步宗宗人捞出水面的唐惜朝等人面色豁亮。 此地能与曲相和抗衡的只有莫怜远一人。所以,除非曲相和率先动手,莫怜远和慕容麒都绝不能动。 奈何他们连两相欢这一重都难以突围,更别提逼得曲相和先下杀手,两个前辈自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和曲相和长此僵持。 但灯玄就不同了。 他不是十步宗的弟子,又和两相欢同属青年一辈。更重要的是,灯玄的本领一定不在两相欢之下,甚至逼得曲相和先行出手也犹未可知! 思量间,灯玄又是一杖格开两相欢的劈杀。 他自八风不动,气定神闲,两相欢却次次落空,烦不胜烦。终于厌倦了客气的缠斗,两相欢竖起刀锋,直剖向灯玄的命门。 而灯玄这才微微睁动了眼。 谁都没有看清那一杖抬起的时机,只是听得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是噗通落水的两相欢。他也久经交战,皮肉上多有外伤,血水刹那漫开,头发衣服都湿透了。 灯玄伫在船上,眼也未给,径自望向了曲相和:紫衣侯,还请赐教。 - 这位稳重沉默的僧人一直如一口老钟,既不阿谀,也不倨傲,他平和到众人时常以为他已忘怀了觉恩寺的血仇,而今投靠十步宗,也是生存所求。 但现在,他成了第一柄叩开重围的利剑。 灯玄佛杖上的梵铃响了又响,清脆冷冽却无休无止的铃音好似某种情绪的宣泄。 他在沉默,梵铃却不停歇。 曲相和抬起眼眸:这根法杖,是禅心留下的吧? 曲相和不惮让人知道他的罪行。 慕家也好,觉恩寺也罢,还有那些扑棱着上蹿下跳却不自量力的小孩,曲相和虽然不是每一桩都记得,但总不会吝啬承认。 至少,觉恩寺的那一件,他还真是记得。 僧人的眸中第一次燃起了鲜明的怒火。 曲相和负手不语,迎上那根破空袭来的法杖:比起禅心,还逊三成。 若是别的长辈来下论断,大概大家还会夸赞几句。可说出这话的是自己的灭门仇人,这就更让灯玄怒上心头。 他之所以亲近十步宗,为的就是留在玉城,等待报仇的时机。今夕虽然不是他原计划里的机会,但仇人就在眼前,叫他如何能够姑息。 哪怕不为觉恩寺的血仇,只为在场伤重的侠士、为受惊的百姓、为多日施恩于他,而今陷入为难的十步宗 灯玄朗声道:前辈不妨出手,叫小僧将这差距看个明白! 这一语正中曲相和的下怀。 慕容麒面露忧色,莫怜远也不觉屏息凝神。莫饮剑更是抱紧了剑,怒不可遏,又心急如焚地默默祈愿。 百姓和伤者都看得痴了,唯见湖上卷起千重风浪,和煦的铃声刹那间都方寸大乱,彷如魔音贯耳,吵闹不休。 当中的灯玄置身涡流,冷汗涔涔,提杖严阵以待。 刚刚松缓的气氛陡然紧张,无数人小声祈祷着灯玄的凯旋,内行的侠客却是无一展颜。 商吹玉一直压紧了随时都想冲出去的凤曲,此刻双眉紧攒:灯玄完全不是对手,恐怕过不了几个回合。 秦鹿也敛起长久的笑容,静神旁观:觉恩寺灭门之时,灯玄也不过十五六岁,虽有真经傍身,但毕竟没有师长指点,许多招式都是虚有其形。 阿绫则绞紧了手指:这才更显得紫衣侯的恐怖吧。 第355章 灯玄徒有其表的自学都能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之地,早年功法大成的禅心大师面对那时的紫衣侯却都毫无招架之力。 灯玄的落败几成必然。 比胜负更值得关注的是,他能把曲相和逼到何种地步?这场战斗,灯玄是不是还能点到即止,全身而退? 结果很快有了分明。 云开月明、星稀山默。灯玄仿佛中箭之雁,只撑了十数回合,就从浪尖风潮中跌落下来。 慕容麒拔身纵上,剑光斥开了风浪,挡下曲相和追击的一掌。 桑拂和桑栩姐弟同时逐去,一人接住了灯玄,另一人则抢下沉甸甸的法杖,借着慕容麒的隐蔽匆匆返回濯缨阁里。 灯玄的胸腹贯开一道深彻狰狞的伤口,仿佛被野兽撕裂一般,眉宇紧皱,额汗淋漓。数名医师急忙安置好先前的伤者,提起药箱奔了过来。 阿绫也咬咬牙,挤开人群一道行去:喂,快把他放平止血! 凤曲也想一起跟去,却被秦鹿和商吹玉一齐拉住:曲相和留他一命,就是为了 我知道是为了引我出去!凤曲拂开二人的手,恨声说,那晚他杀老祖也是如此,他、他 慕容麒的剑在曲相和的掌上割出一道伤来。 两人各自掠走,隔空相望。 两相欢从水里浮出,惊声呼唤:阁主,您受伤了! 曲相和冷冷乜他一眼:废物,滚下去。 两相欢如遭雷劈,面上涨红又惨白,只得默默爬上岸边。 几个杀手接应了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几乎流干了血,泛白的边沿皮肉翻卷,十步宗这才拨了一名医师过去,装模作样地帮他包扎。 那块金书玉令,是天玑给你的吧? 冷不丁地,曲相和将话题转到了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地方。 慕容麒没有作答,只是握紧了剑。 曲相和寒声讽道:当年暗度陈仓的小贼,看来也有慕容济的一笔。此事我当禀明圣上,至少知道,慕容济死得不冤。 慕容麒掌中的剑转了又转,虽是人偶,但他似乎也有了活人悲愤的情意。 半晌,那把由他精心锻造,凌厉无匹的宝剑横空斩去,慕容麒主动挥出了剑,濯缨阁中同时荡开激烈的琴音。 和孔清兰不同,这次的琴弹得更急、更躁、更悲、更怒。 好像蛰伏多年,一夕迸发的彻骨的恨。 秦鹿听了片刻,喟道:是天玑啊。 第109章 剑将出 玉城曾有一支赫赫有名的巧匠氏族,以慕容为姓。 传至慕容济这一代时,慕容之名更是遍传四海,如雷贯耳。 慕容济铸剑不看钱财、不看权势,只看掌器人是否合自己的眼缘。因此,江湖上常有初出茅庐的新秀都能求得他的作品。 被他看中的侠士,往往都在不久之后声名鹊起,成为一方名侠。 因而比起请剑,大家更在意的是自己是不是能成为慕容济眼中的可造之材。 然而先帝忽然下旨,请慕容济入宫铸造。自那之后,慕容济所铸兵器再也没有到过坊间。 旧日成就的刀剑仿佛孤品,身价倍增,几经流转也成为了权贵富商标榜高贵的装饰,而非曾经所向披靡、匡扶天下的伙伴。 作为慕容济进宫之前特意向十步宗求得的造剑人偶,慕容麒几乎学会了一切慕容家铸造的法门,而且他不会疲倦,效率比慕容济更高。 可慕容家的兵器还是没能流传下去。 因为慕名而来的侠客们很快发现,慕容麒仅仅学会了造剑。 他会给所有人造剑,造出的剑也无可挑剔。可要他评价侠客时,人偶都只能沉默。 人偶不懂得什么道心,更不懂得什么天命,他只会遵从要求造出趁手的兵器,那些铜铁即使锋利无比,可人们使着总觉远不如慕容济的作品。 简直索然无味。 等到宫中传出慕容济病逝的消息,他的独子慕容麟走出深宫,成为钦封的天玑,人们翘首期待,却听慕容麟坦然承认:我不会铸剑。 慕容家的道便彻底断了。 - 琴音铮铮,如怨如怒,仿佛极北的风吹彻旧战场上如山的尸骸,天寒地柝,风雷大掣。 连秋湖心亦卷起了空前的风暴。 澎湃的浪潮吞没云端孤高的月,吞没画舫簇拥的灯,一时光芒暗淡、万籁死寂,天地之间只剩下琴剑激响和浪的呼号。 席天卷地的昏暗中,一点紫衣明灭如夜。 长夜里钩剑厮战曳长的星火,便像一只只忽睁的怒目。 所有人都静静地观战。 直到两团深影猝然分离,疾风卷噬了濯缨阁震荡的千万楼铃。 画舫内有人支起了一盏颤悠悠的纸灯,鹅黄的暖光透过薄窗,映出一道刚溅上的血迹。 那只可能是曲相和的血。 商吹玉呼出屏息许久的一口气:似乎是慕容占了上风。 秦鹿的眉宇也稍稍松开些许。 唯独凤曲倏然攥紧了两人的衣袖:不对。 人群中压抑的欢呼还未传开,黑云远去,烟尘静消,月光缓缓地洒照下来。 第356章 犹如一盆冷雨浇彻万人的心。 慕容麒落回船上,手里只剩了半把残剑。 比剑更狼狈的,是他腹部硕大的空洞,还有完全断开,掉落在甲板上骨碌碌滚远的左腿。慕容麒撑不起平衡,已然坐倒在地。 曲相和微闭右眼,眼下淌了一行血:还打吗? 慕容麒扬起头颅,得意地一笑:老子又不会痛,凭什么不打!说着,他抓住一旁的桅杆,竭力想要站直身体。 曲相和微微颔首:那这次就斩了你的头。 慕容麒唾了一声:真是狂妄!今是中元,老祖可还看着你呢! 我连活着的他都不怕,况且是死了的他。 哈,那还有倾九洲、应淮致、沈呈秋、禅心、慕仁用所有人、所有人都看着你呐! 众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曲相和的神情也渐渐转厉,并指拭去钩子上的铁屑木花。他抬起眼,冷道:本座好心赴约,你们反而设了大局,叫人不快。江湖之辈,本就当以武功论短长。如果这是你们正人君子的做派,那本座就做一回小人慕容麒,倘若我再胜你一次,螣蛇、白虎或者直符,你们就交还一个。 你老子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听不懂,莫宗主总听得懂。 曲相和,你弄清楚,今晚只是你和老子的决斗! 是吗? 曲相和平静地答:那就换一个。如果在场没人拦得住,今晚,本座就屠了千里县。 众人哗然,一时又要惊乱。莫怜远在楼中猛一拍桌,怒喝道:你敢?! 有何不敢?曲相和呵地轻笑,本座想杀谁,就杀谁,只有你们求我开恩的份。今天你们敢刀剑相向,就不该只做这点准备,现在激怒了本座,就要承担后果。孔清兰,你说是不是? 孔清兰推开花窗,露出半张俏面,恬静道:紫衣侯此言差矣,我们一开始就说过,十步宗只做中立的观战。那些前来请教的后辈,没有一个是十步宗的门人,可千里县的确是在十步宗的荫庇之下。如今你要在千里县大开杀戒,十步宗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妾身一介女流,无敢阻拦,但外子忝列群英前十,门内更有长老若干,皆是老祖旧友。千名精锐许誓在此,甘为千里县抛头洒血,谁人来犯,当若死敌。诚然,紫衣侯也不必在意妾身的几句肺腑之言,在场还有多少眼睛瞧着您,您心里有数。但凡今日不能赶尽杀绝,总会有漏网之鱼,来日锱铢必较紫衣侯年盛力强,恐怕是忘了,老祖当年比您现在还要得意。 曲相和的笑容收敛起来:本座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看来是深思熟虑。 这些本不用妾身说明,您自己就能想到。 那你的意思,是要和本座赌一赌,看本座赢了慕容麒后,敢不敢对你们赶尽杀绝了? 慕容麒愤慨骂道:你还未必能赢老子! 孔清兰却仍是从容不迫:紫衣侯既为群英之首,是天下共睹的英雄豪杰,当然一言九鼎。可惜妾身要赌的不是您敢或不敢,而是能或不能。 哦?你以为一个十步宗真能吓倒本座? 紫衣侯又错了。孔清兰笑盈盈道,君子不悔放在这里,您都不曾好奇过妾身的心意?要杀您的是您的仇家,要拦您的人,也从来不是十步宗啊。 话音未落,曲相和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濯缨阁内。 方才守着君子不悔的莫饮剑,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那张传说中的宝物棋盘。 未等曲相和想通孔清兰的深意,忽然耳翼微动,脚下不知为何轻轻颤动起来,仿佛地震一般。刚刚平静的湖面也再度掀起了波澜,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好像某个不善的讯号。 环湖岸边的众人也似听见了隐约的动静,幽幽暗雷久潜风浪,此刻终于放弃了蛰伏。 阁主小心!! 两相欢最早察觉异样,尖声传报。 然而为时晚矣,湖面倏地扬起千尺高的巨浪,迎向曲相和所在的画舫猛拍而去。曲相和眉目一凝,举钩穿刺,奈何水幕如山倾轧直下,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个诡异的浪头突然将曲相和卷进了水下。 众人骤惊,两相欢更是面色刹白,提刀就想奔助。一把剑却恰是时机地横到他的颈边,莫饮剑笑吟吟地俯视:输了可就不能再回去咯? 是你们搞的鬼?! 诶?胡说什么啊。莫饮剑得意地扬起眉宇,是天意,天意啊! 岸上的三人同样看得惊了。 商吹玉蹙眉道:这种天象地理莫非是老祖留下的阵法? 秦鹿则别开眼神:呵,说不定真是报应呢。 和曲相和两相对峙的慕容麒更是一头雾水,好一会儿才迟疑地看向濯缨阁:谁?老八? 他想不出来还有谁能一击即中,把曲相和都缠到水下好几息浮不出来。 第357章 可濯缨阁中的莫怜远只是冷笑,孔清兰摇首不言,眉间仍然忧心忡忡。 场中高手如云,大多数人都已看不清现状。但无论是灯玄、慕容麒,还是突如其来的巨浪,似乎都侧证了十步宗的深谋远虑。 一时间,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早就留意到凤曲一行掩不住的江湖气息,这会儿鼓起勇气,拉了拉其中面相最善的凤曲:少侠,你有武功,你看着我们这是平安了吗? 商吹玉和秦鹿也看向了凤曲。 凤曲的眉心拧成极深的死结,被路人摇了好几下,难得没有回应别人的疑问。 商吹玉关切地靠近了些:老师? 就连颅内的阿珉都主动出声:「有人搭话。」 凤曲却还是怔怔地立在原地。 半晌,他的话音低若蚊讷:有香气。 - 慕容麒败后,还有谁能力压曲相和一头? 濯缨阁里的人都已露过面,有宗主和他的夫人,有观天楼的天玑慕容麟。怨恨曲相和的人都已上过战场,无能为力的人也都聚在桥头岸边。 还差了谁? 到底还差了谁? 直到一股不同于桂花的暗香浮上当空,不知何时飘近了他的鼻端。 难怪孔清兰直到此时才撤去君子不悔。 君子不悔登场的用意根本不是防范曲相和,而是防范另一个即将发作的子蛊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几乎就到了嘴边。 - 双钩破浪,仿佛金银二龙。哗地震响,湖中画舫彻底散了架。 风浪无限冲击着湖堤与阁楼,飓风倾袭,摧枯拉朽一般撕毁了一切。此夜的噩梦在人群绝望的目光中再度莅临。 曲相和冲破了镜面似的湖,衣发尽湿,身上破开几道野兽一样的撕裂伤,细小的血流汩汩而下,面色因为极怒而变得微红。 而后拂袖一甩,一朵水花在白堤上炸开,清明的水里却好像混合了什么异物。 等到潮水退去,人们才看清那是一具奄奄一息的肉/身。 他的腹部被钩尖破开,脏腑缓缓流了出来。面部更是鲜血如注,蓬头残衣,身体禁不住地抽搐。 那是 濯缨阁里却传来清脆的落子之声。 孔清兰清冷的话音隔空响起:白虎,站起来,距离你的目标还差得远呢。 瘫软如一团烂肉的人影轻轻一抽,好像听到了孔清兰的话音,又像只是无知觉的动弹。 周围响起人群压抑的啜泣。 今晚的月亮惨白一片,黑云虽然散去,鸦群却再次纠集。 白堤长岸,朱楼碧湖。 鸦落点点,血溅处处。 站起来站起来人们的祈祷声远远传去。 他们不剩什么可以依傍了,只有这个陌生的、未知的、好像能给曲相和带去一点冲击的不知男女老少的东西。 这个白虎。 曲相和已经走近过去。 银钩悬而将落,好像无情的审判。 所有人的心都随之高高束起,祈愿声扼在了喉咙,一双双眼睛惊惶不已。 一线青光犹如闪电掠来,倏忽弹开了那把夺命的银钩。 来人宛若灵蛇一般游走自如,从曲相和凛冽的杀意下卷走了那团血糊糊的影子。 紧跟着,他灵敏地纵去对岸树梢,杀落几只黑鸦。 众人张目结舌,只见一道浅碧色的长影凌视苍生,一手抱住刚刚救下的白虎,仗剑道: 今晚你要任何人的命,都得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商吹玉看向空落落的身侧,恨不能立刻紧追上去。秦鹿把他一按,看着远方的二人,愁眉轻拧,却没有开口。 濯缨阁中,孔清兰垂首长叹,莫怜远则是抚掌大喜。 战局似乎又变了风向。 曲相和怒极反笑,小贼,今晚你不藏了? 少年神清骨秀,屹然傲立。 扶摇剑噌地出鞘,那双眼眸无声地转冷,凌厉眼刀越过了冽冽湖光,淡然道:不巧,轮到前辈你来藏了。 第110章 白虎生 你啊,又在捣鼓这些东西了。 有人轻启柴扉,沙沙的脚步同舍外的蝉鸣响成一片。 角落里窝着一团影,他正背对着来人,跟前彩墨点点,几支毛笔落了一地。听到动静,画画的少年转过头来,五颜六色的脸庞挤出一抹笑:师弟你来啦! 江容刚练完剑,一身热汗淋漓,本来满腹牢骚,可见到大师兄这副表情,又有些一拳打上了棉花的无奈。 他鼓着脸酝酿一阵,终究只挤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冷笑:是啊,还没累死呢。 少年凤曲赔着笑起身,用自己的衣摆给他打扇。 江容一屁股坐在灰扑扑的地上,打量四周:你又在画画,画出什么东西了么? 凤曲摇头。 江容叹道:我是真搞不懂你。你到底是想记起以前的事,还是不想记起?要是真的好奇,问问师父不就知道了。要是不想,这些画就该一并忘了,谁知道你做的那些噩梦究竟是真的记忆,还是你画画画得入魔了呢。 第358章 他的大师兄实在和海内话本里的英雄太不一样。 别的英雄都是正直英勇,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像神明一般带去希望。 可自己的大师兄呢? 练剑谈不上积极不说,为人还一堆数不清的毛病。一会儿怕黑,一会儿怕血,一会儿怕被丢下,一会儿怕陌生人。 每天就知道缩在荒废的茅舍里画画,说是画了自己的噩梦,可画出来的还不是成片的竹林,和且去岛毫无二样。 江容拂开凤曲扇风的手,没好气儿道:晚课你可不能再缺席了!师弟师妹都盼着你去授课,难道同门之间,你也想藏拙不成? 凤曲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不知道能教什么。 江容说:你什么都可以教。他们看到你就高兴了,大师兄,你今后是要执掌且去岛的,传出去说一代岛主沉迷作画不思练剑,海内那些门派岂不是笑掉大牙! 眼见他又要搬出平日小大人的做派喋喋不休,凤曲连忙求饶:不画了不画了,今晚一定去。 江容如愿以偿,勉强哼出一声。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凤曲未完成的那幅画上:所以这又是画了什么? 又是竹子! 江容深吸一口气,满腹的说教到了嘴边,却听凤曲道:我昨晚真的梦到了竹子。竹子里有一座很大的房屋,还有一个男人那好像是我以前的记忆。 江容问:那房屋和男人呢? 凤曲答:我不会画啊。 江容:那不还是只画了竹子吗! 凤曲大笑起来,一侧身躲开他的飞踢,却顺手执起画笔,朝墙角那张纸上猛地一挥。半成的画卷好像被人从中撕裂,一道伤疤落在其上,江容蓦地愣住:你干嘛! 凤曲却拍了拍手:我不画了。 那也不用这样吧?这幅都快画完了,还挺好看的啊。 没画的都是想不起来的。 万一今晚又梦到了呢?那不是关乎你的记忆吗? 哎呀,我画烦啦。 凤曲丢下笔,残墨如梅,一朵朵开在他的侧脸和衣上。小少年摇了摇头,好像丢掉所有似的,拉上江容,大步流星走出了那方逼仄狭窄、久蒙灰尘的茅舍。 盛夏的阳光从竹叶缝隙里洒落如雨,一瞬蒸干了茅屋带来的阴湿和晦暗。 江容还有几分犹豫:真的不画了?是我说什么话,你不高兴了吗? 凤曲噗地笑笑:没有,就是不想画了。 骗人,你之后肯定又要偷偷过来,别让我逮到。 啊阿容,太严格啦! 但之后多年,江容的确没有再在竹林里逮到他。 好像缩在茅屋里,依靠绘画来寻找往日记忆的那个孩子已然消失,只有墙角桌边褪色的墨痕还记得那段日子的造访。 凤曲也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那个无法画出的噩梦里,是遍地不成人形的断肢残尸。宛如阿鼻地狱一般,犹在梦中都能闻到腥臭的血气。 而那鲜血淋漓的杀场的元凶一道青衣孑立的背影,他已经被人折断双腿,当胸一个血洞,却依然如野兽、如飓风,如无常的天道在此间肆虐。 凤曲想,他绝不能再深究下去了。 - 带着气若游丝的商别意,面对举世无双的第一杀手,明眼人看了都会为这个年轻的剑客捏一把汗。 但当双钩直袭命门,宛如蛟龙出水,杀气腾腾。阿珉怀抱商别意,左闪右避,几回险之又险地相擦而过。然而钩芒好像生了灵的长蟒,照旧穷追不舍,频出杀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少年几个回合就要陨落之际,他却仰面一闪,身体弯成不可思议的弧线,遒劲的树枝亦被他的重量压弯,仿佛张满待发的一道弓。 二蟒铰断他飘飞的鬓发,宛若堕落的乌羽,与鸦尸相混。但在羽落之后,蓄势已久的树枝倏地弹起。 黑沉沉的夜空中,亮起了一线不同以往的冷光。 那道寒光是流逝的夜星,是划空的劲矢,是夺目的电闪。 是无数双眼睛等待多时的希望。 商别意的累赘丝毫不影响阿珉的剑势,青锋在他掌中自在写意,如一支从容游走的画笔。这一撇是劲瘦的竹干,那一蘸是弥天的云雾。 再一落,是幽冷砭骨、彻人心寒的杀气。 曲相和连纵数步,瘦长的身形犹若鬼影。 腾挪之间双袖被剑网围逼,不得已破开几道小口,他却忽然弃去二钩,掠湖取走了两相欢手边的刀,再跃帆上,惨白的雪刀映出一双森冷的瞳:不错,不错。你很不错。 他听说过爱徒和倾凤曲的切磋,但彼时有秦鹿在场,有些胜负未必磊落。 后来又见这小孩畏畏缩缩,软弱不堪,心中更是大懈,丝毫不曾把这尚未束冠的毛头小子放在眼中。 不成想 倾九洲的儿子,和倾九洲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套路数。 倾九洲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她儿子的剑势弃去了且去岛引以为傲的光明,余下的只有犀利和冷酷。 曲相和森然一笑,枭月似的刀斩向了空中少年。 第359章 他一换了刀,先前观察的细小破绽立即消失。阿珉心下微冷,意识到先前所向披靡的战绩,竟然还不是曲相和是全部实力。 但战中刻不容缓,扶摇剑紧成守势,迎向曲相和极致的一斩。 二人重又战在一起,刀剑激鸣,千光寂灭。 他们默契地放弃了一切地势的利用,转为直白的碰撞。这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交锋,双方都做好了在此战殒灭的准备。 曲相和的刀不愧为群英榜首,森寒逼人的刀意摧崩群山,斩向当中渺小的少年。另一端,引、游、刺、撩,阿珉的每一式都精准到了极致,漫天剑花错如百莲,一样惊得层湖翻浪、百峦失色。 那小子的剑法莫怜远面容微滞,今夜初次露出了惊艳的神色,比起我们儿子,简直超出一万倍啊! 孔清兰看得动容:他才十七岁。 莫怜远喃喃说:不,不止是胜过那个逆子。就算是年轻时的老子现在的老子 即使是现在的他,若要面对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剑 莫怜远实在自愧弗如。 短短须臾,少年已经和久负盛名的紫衣侯战过上百回合。人们不敢忘记,他的怀里还一直揽着生死未卜的商别意。 曲相和同样注意到这一软肋,抢在岸上接应之前,刀锋一改,断了先前伯仲之间的缠斗,转而攻向阿珉怀抱的商别意。 但阿珉一样早有预料,在他横来的刀上一蹬,再上重天,直迫纤云。 正是万众屏息,揪紧了心脏的时刻,凤曲的声音忽而惊响:「别意在说话!」 阿珉心神微荡,堪堪躲开曲相和追来的刀光,抽出一丝空余瞄向怀中人半睁的双眼:还没死? 「他没死他没死!快、快把他送回岸上不对,送到濯缨阁,送到那里就安全了!」 聒噪。 阿珉只觉烦躁,若非凤曲执意,他甚至想把这半死不活的东西丢进湖里算了。总算是醒了,那就趁早丢开 然而,商别意的转醒全非他们意料中的幸运。 岸上炸开大片的惊呼,只见空中厮战的二影骤分,少年突然被什么一压,猛地坠落。只留下另一团黑影借在少年的肩膀的一踩,凌空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凄厉得犹如鬼泣。 坠下半空的剑客压摧了画舫上高悬的船帆,惊得两船相撞,浪花激扬。战局的主角又换了人,死而复生的白虎张臂瞠目,衣衫尽毁,此时凌云俯瞰,徒手如爪袭向了曲相和的面门。 他的速度快得离奇,俶来俶往,根本不似常人。 曲相和一刀劈向肋下,试图将他腰斩。却见白虎在空中一蹬绝非是寻常武者那样借助弹跳的姿态,而是于半空生生地拔高了身体。 一节白骨从肩胛处倏地穿出,他枯瘦如柴的肉/体竟然释出了磅礴血雨。在一众震骇的注视中,商别意白虎,一个绝对不成人形的产物,以诡异扭曲的姿态立在了天地之间。 他死了。阿珉扶着摔伤的左臂,寒声说,现在支配着那具身体的,只剩白虎而已。 「」 「我不信。」 - 如果只剩子蛊,商别意为什么要在危急的一刻将他甩开,用自己的肉身代他挡下那残忍的一刀? 如果只剩子蛊 梦里那个失去全部理智,尖啸着屠尽了所有守卫的男人,为什么会在梦尽的最后一刻转首向他。 而后,两眼流下了鲜红的血泪。 - 「我要亲自去。」 你说什么? 「他只是暂时被挟持了,他还可以清醒。就像在瑶城那样,我们得再救他一次,我知道怎么救他。」 阿珉默然合上双目,咬牙道,真是,受够你们了。 第111章 长夜尽 苏醒的白虎一往无前,神勇无比,仿佛聆听了众人的祈祷,他越战越勇,越发的奋不顾身、酣畅淋漓。 超出正常人的力气和速度令曲相和的面上现出一丝惊异。 他斩断了白虎的手臂,可白虎依旧能拖曳着断肢死缠烂打;他剜去了白虎的髌骨,可白虎还是纵跃腾挪,毫不受阻。 带血的涎水从他合不拢的嘴边流下,张扬的肩臂仿佛只剩狩猎的本能,孤注一掷地同他厮杀。 真是难看。曲相和看着如此狼狈的烂肉,面上嫌恶之色再不能掩。 他放弃了活捉白虎的初衷,刀锋转向,朝着白虎的后山骨直劈而去。 一道冰冷的剑光打斜里刺来,轻轻一撩,冷刀错一下位,白虎的嘶吼震耳欲聋,曲相和的刀便落了虚处,掉头拧开身体,险险避开刁钻的剑意。 三人骤然分逝,或落桅杆、或立树冠、或浮湖波。 曲相和挽刀横眉:你要保这怪物?稀奇。 凤曲不搭理他,只趁剑光未老,甩开追袭而来的白虎,擎剑攻向曲相和的腰后。曲相和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一柄扫开了他,刀锋冲去白虎的喉前。 第360章 三人战得难分难解,带上理智全无的白虎,其余二人也不得不各自为营,莫分敌友。 但凤曲依然没有放弃和商别意的沟通:别意,这边!我会配合你! 尽管回应他的只有野兽般的怒吼。 刀、剑、爪在夜中此起彼伏,曲相和和白虎惯纵高空,凤曲便蹑如浮萍,游走在清波之间,或借力供白虎一用,或冷不丁一剑刺出,封住曲相和的走位。 在他烦不胜烦的阻碍之下,曲相和接连被白虎撕出几道伤痕,最重的一道落在左肩,甚至让他有了须臾抬不动手。 岸边无数人都揪紧了心,尤其是鸦的门生,眼见着阁主以一敌二,自是胆战心惊。 两相欢再顾不得,趁着莫饮剑一时走神,一掌击他入睡,又在十步宗短暂的惊乱中提一把刀,拔腿闯入战局,断了凤曲的身法。 原本隐占上风的二人组反落颓势,凤曲挥剑逼他急退,莫饮剑也急忙警告:两相欢!你已经战败了,不可以再上场的!你要再不回来,本少主就也上去了 话音未落,沉寂多时的鸦们再度躁动,一把把寒光湛湛的刀剑乱入人海,莫饮剑只好回头设防,带领一众十步宗人围追堵截。 天上地下一时乱作一团,又听一阵阵刺耳的鸦叫。有人提着另一道身影飞奔驰援,不等旁人看清他的面孔,只见黑影匝地,一掌送离了两相欢,银钩如蝎尾一般缠上凤曲的剑。 凤曲挣脱钳制,想也不想反手递剑而去。 少年的一声惊叫,却彻底打破了这场乱夜:大师兄?!! 扶摇剑硬生生滞在半路,濯缨阁的灯光投落湖面,反光隐隐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一刃瑕托走了两相欢,又以一人挡在自己和凤曲之间。 方才的剑锋再近一寸,就要割开少年的喉咙。 那张熟悉的面上汗如浆涌,大叫声后转成了瑟缩的蚊讷:大师兄。 岸上众鸦也一样喜上眉梢,齐声喊:大师兄!! 两个大师兄两相对峙,各自眉目森寒。 夹在其间的少年面色惨白灰败,褴褛的衣衫里透出伤痕累累的身体,瘦骨伶仃、可怜之至。 凤曲哑了许久,方难以置信地挤出一句:江容? -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琵琶如诉,娇娘泪垂。 自打入世以来,凤仪山庄屡遭不顺,庄主商晤不得不频频外出,一去便是数月不见人影。庄主夫人孕中身重,日夜以泪洗面,终于召来琵琶女奏曲一首。 商晤一听便明了心意。 此子生而珍贵,不如就取名别意。夫人携子在家,我又怎么可能不珍惜。 长子商别意便在一片恭贺声中呱呱坠地。 他不愧为父母情/爱的结晶,二人自他降生,感情日好,就连山庄的生意也蒸蒸日上,不多时就蒙得天子谕诏,荣而面圣。 年迈的天子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此子聪慧之相,似有灵神托生。朕见他便心中欢悦,有这样的孩子,你们商家真是幸运极了。 官府垄断的盐铁生意,竟也因此让渡部分,凤仪山庄更得以迁回瑶城,再也不用避去凤凰峡。 父母大惊谢恩,此讯流传,更成美谈。 不要对客人不敬。 幸好有公子提点,那人原来是官府巡差便衣探访! 我想给灾地捐些钱粮。 不愧是别意公子,小小年纪就已知道为山庄的风评考虑。 我喜欢和阿鹿玩。 别意公子高瞻远瞩!只要您能和世子成为朋友,山庄的生意一定会更加顺利!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商别意,无疑是在爱意中长大的孩子。 山庄里的人们爱他,山庄外的人们也因为山庄的存在而爱他。 同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相信他,相信他也是如此强烈、如此忠诚地深爱着这座养育自己的山庄。 不会有比商别意更幸福的人了。 他的父母随时都愿意为他牺牲所有,他的宗族随时都对他唯命是从。他皱一皱眉、眨一眨眼,都会成为众人紧张期待的讯号。 当大夫断言他有短寿之虞时,商别意自己尚无自觉,周围却已哀声一片。 无数人为那个还未到来的短寿愁肠寸断,他的父母更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围转。 山庄不能没有别意啊! 父亲老泪纵横,一夜白发。 母亲病如山倒,拉着他默默流泪。 不会有比他更爱凤仪山庄的人了。 即使他说不要对客人不敬,只是希望每一个客人都能获得平等对待; 即使他想给灾地捐粮,只是不忍听到太惨重的伤亡; 即使他和秦鹿相见恨晚,两小无猜,只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唯一不叫他公子的同龄人。 即使他觉得短寿也没关系。 比起被父母关在山庄静养,他更想在注定短暂的生命里走出瑶城,去别处看看新奇的风景。 第361章 这应该是因为山庄只有他一个孩子吧。 如果有别的孩子,那他稍微逊色一点,大家应该也不会难过了。 所以当年幼的弟弟住进别院,商别意欣喜地奔去拜访:吹玉!你就是吹玉吗?我是你的哥哥,我叫 我不想听。吹玉说。 我不会陪你装什么兄弟情深!你们还我的娘,还我的娘!! 咦? 原来他想和弟弟亲密一点,也是出于扮演兄弟情深的需要吗? 原来他的手足之情的产生,都只是为了山庄里能有一对完美的兄弟。他根本不是什么好哥哥,他只是想给山庄赚些光彩而已。 连五岁的吹玉都能揭穿他,那他拙劣的演技落在他人眼中,岂不更是可笑吗? 我们愿意做别意公子最忠诚的奴仆! 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仰视他时,就像在仰视高高在上的神明。 商别意说:别这样,起来吧。 公子连对待仆人的细节都这么仔细。山庄就是因为有公子这么温柔的人,才会倍受坊间称赞,别意公子真是煞费苦心。他便听到暗处的窃窃私语。 别这样。 别这样。 他才是凤仪山庄最忠诚的奴仆吧。 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没有私欲。 他的全部都可以解读为山庄的象征。 他的悲和喜、他的善和恶、他的生和死,他的所有都不是商别意,而是父母恩爱的结果,是凤仪山庄的那位公子。 所以 他若死在这里,他若死在这里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就保住了千里县。 十步宗从此欠了恩情,将来必定要报恩,玉城的商贸缺口也能打开,凤仪山庄的版图就能向此前进。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还保住了无数年轻的侠客。 多少人都会铭记凤仪山庄的付出,无论今后何方得意,都要记住长公子的牺牲,都要让凤仪山庄于乱世中存续。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甚至战过了紫衣侯! 凤仪山庄的威名一定传遍大江南北,再也不会有江湖人小看他们一介商贾。即使暂时没有出名的侠客,以他今日的战果,总该有人忌惮,武才凋敝的山庄或可苟延残喘 一切都是为了山庄。 这是值得的,为了山庄的话。 这就是他作为长公子的归宿所在了。 - 别意,醒醒。 别意,快躲开! 别意,别担心,我来配合你。 别意别意 - 是谁在吵闹。 为什么不叫他别意公子? 是谁在期盼他能睁眼。 是山庄的大家吗?看到这样的他,还是会期待他醒来? 他想要看看。 - 一刃瑕的出现终结了所有人的侥幸。 打败曲相和已经难如登天,现在还有了一刃瑕的参与,别说获胜,就连活下去都像是痴人说梦。 莫饮剑正想骂下一刃瑕,两相欢却接过话去:大师兄不曾输过,你们两个人,我们也两个人,不是正公平么! 莫饮剑勃然大怒:什么两个人!一刃瑕明明还带了一个人来,带了 带了人质!! 来得太晚了。曲相和轻飘飘地斥了一声。 一刃瑕恭谨地转身朝他一拜:劝走五师妹花了些时间。 下次她要跟过来,就让她来。她早晚要见识这些。 是。 一刃瑕又转了回来。 凤曲同他对峙着,一刃瑕默默避开了凤曲的视线,只是束着江容,任由凤曲的目光将他千刀万剐:你们想做什么? 一刃瑕没有搭话,凤曲却越发着急。 他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不曾见过师弟,没想到重逢竟是在这样的境地。 江容也意识到自己成了凤曲的拖累,一时又急又怒,几次试图反抗,却被一刃瑕蓦地一压,胳膊瞬间脱臼,疼得冷汗滚滚。 凤曲怒道:住手!你有什么冲我来,我跟你打! 一刃瑕却摇一摇头:我今天不是来打架的。 曲相和一刀斩退了白虎,拂去灰尘,居高临下道:本座念你还算有几分本领,让你最后和同门话别几句。如有什么遗言,就让他一齐带回且去岛罢。 江容一边忍着剧痛,一边诧异地发问:什么意思?师兄,为什么说遗言?你们到底是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忽从黑夜中杀出,遽然穿透了一刃瑕的右肩。 腥气顷刻弥漫,一刃瑕吃痛一让,扶摇剑立即逼来。 二人转瞬间交上几招,江容痛得脚步虚浮,趁机遁走,衣后却陡然一轻,曲相和不知何时又飞来金钩,钓起了他单薄的衣衫。 少年高高地悬在湖心之上,飘摇得好似一点孤萤。 曲相和冰冷的警告隔水飘来: 倾凤曲,你自己做个选择罢。是由他带回你的遗言,还是你要听听他的遗言? 第362章 凤曲怒目相视:你的遗言,我正听着呢! 扶摇剑直贯一刃瑕的胸前,这是前所未有的杀招,惊得一刃瑕的双眉起了一丝轻皱。他匆忙掠退数尺,才发觉醉翁之意不在酒,扶摇剑毫不犹豫地弃下了他,随主蹑水穿云,袭向那团被血染得发黑的紫影。 曲相和哼笑一声,振袖出刀,迎向背水一战的凤曲。 后方一刃瑕持钩奔来,凤曲和江容夹在其中,尤是凤曲,前是曲相和杀气腾腾的刀,后是一刃瑕冷光凌凌的钩。行差半步都是万劫不复,更不提救下江容全须而退。 商吹玉一箭连着一箭,却被师徒二人有心拖长了距离,数箭不达,只能勉强作为凤曲半空借力的一步。 到此境地,似乎一切外力都再难襄助。 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曲孤身赴死,飞蛾扑火。 月光淌过扶摇剑身,清冷的光芒像一地无声的残泪。 这一剑或可刺进曲相和的胸膛。 代价是那把刀将劈开他的头颅,那串钩将剖出他的心脏。 夫人!别去了!! 老师 大师兄快躲开!!! 一剑就好、一剑就好。 江容几乎泣出泪来,破音大叫:滚回去啊!倾凤曲!谁要你救,混蛋、混蛋!!! 但在句末,一声兽啸惊天动地,叫人肺腑俱裂,无不敢视。 尖锐的骨爪在曲相和的脑后亮了出来,破烂的血肉都掩不住那只残掌扑向敌人的杀心。岸上声籁皆灭,震惊的眼睛都看向那将落的一掌 曲相和神色遽厉,猛然回刀! 削薄的刀锋斩开寂静的夜晚,一颗滚远的头颅仰飞而去,人群中炸开阵阵尖叫。半空里的血雾砰然膨胀,染红了星月与云,镜面似的湖上刹那烧起了腥红的火,逐波而燃,烈烈无双。 扶摇剑没进曲相和的胸膛,一刃瑕的钩钻进凤曲的心肺。 时空凝滞在耳边尖鸣的霎时。 遍体鳞伤、骨肉支离的白虎于他眼前陨落而坠。 轰然砸碎了潋滟的湖光,也砸碎了凤曲眼眸中最后一丝懵懂。 别意? - 他救了倾凤曲。 倾凤曲承他的恩,要好好地待吹玉,好好地报答山庄。 他救了倾凤曲。 阿鹿也会感恩戴德,就连天子都欠了山庄一笔。 他救了倾凤曲。 且去岛也不会再和山庄置气了吧。 他救了倾凤曲。 他想救倾凤曲。 商别意想救倾凤曲。 如此而已。 - 夫人快,医师,滚过来救人!! 老师,还清醒吗老师?老师,千万不要合眼 小凤儿,别睡。 凤曲知道自己不能闭眼。 曲相和还没死透,他的剑,还是偏了一点。 凤曲努力想喊某人的名字。 喊江容,喊商别意,喊阿珉。 可是喉咙里涌出血来,只余嗬嗬的怪鸣。 胸前更是一片冰冷的钝痛,已经分辨不清是一刃瑕的那一钩,还是别的什么伤势。 阿绫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颤抖的手在竭力为他包扎。 最后却只化成一声悲鸣: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第112章 长相会 合眼之后,后半夜的惊乱就都沉入了一场噩梦。 如果真是一场梦就好了。 - 耳边的脚步此起彼伏,隐忍的低泣、呢喃的祈祷、惆怅的叹息,一切轻微的噪音钻入耳廓,凤曲听得久了,双眉不自觉地一颤。 立即有人惊喜地赶上前来,药香忽而逼近,似乎有密密麻麻的人影叠近,挡住本就微薄的夕光。 凤曲无意识地拧起眉头,身边传来某人的叮嘱:老师别动药 接着,一只汤匙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的双唇。 温热的液体流进,凤曲想要吞咽,喉咙却拉刀子一般生疼,只得将眉皱得更紧,再也不肯咽下一口。 商吹玉就被人推开了。 一股熟悉的冷香迫近,凤曲轻哼一声,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他急忙伸出了沉重的手臂,朝着虚空处一抓。 一只冰凉的手接住了他。 别意、别意。凤曲着急地呼唤起来,对方默然片刻,将一方丝帕递得更近了些。 凤曲沉重的眼皮终于生出一丝气力,光线重又簇拥着他。 丝帕近到了鼻端,香气却在逸散。 莫饮剑压着哭声询问:他是醒了吗?这是醒了吗? 商吹玉也跟着喊:老师您感觉怎么样? 秦鹿冰凉的手在他额上试了一下:还是有点发热。 凤曲彻底睁开了眼。 模糊的视野里,一张张面庞都朝向他。 有人娴熟地端来药碗,嘱咐说:商吹玉你让开。映珠,你来把他扶正,动作轻些。 我 你手一直在抖,让映珠来。 第363章 商吹玉这才不甘地让了半步,另一个娇小的少女走上前来,依言照做。 轻柔的力道托起凤曲的身体,目光所及也渐渐清晰。 即将喂药给他的少女额汗涔涔,眼下都是疲惫的青黑,动作却还是记忆中的干净利落。 凤曲讶异地睁大了眼,声音嘶哑,却还是忍不住问:青娥? 穆青娥冷冷地扫他一眼:别动。我才几天不在,就把自己折腾得半死,回头再和你算账。 苦涩的药汁灌了进来,见他真的恢复清醒,余下人等都如释重负。 莫饮剑更是喜极而泣,呜咽着扑来床边,抓住了凤曲的手便不肯松开。 然而,比起归来的穆青娥,搀扶着他的映珠更让凤曲吃惊。 半年不见,映珠身量见长,瞧着越发清瘦,肤色也沉了几分。可她的眼睛却明亮无比,双臂也很有力,照顾起来细心又妥帖,发现凤曲打量自己,映珠回了一个笑脸,和曾经愁苦的模样判若两人。 凤曲错愕极了,映珠猜到他的疑虑,主动解释:别意公子的队伍带上了我,这一路,我就负责给公子烧火做饭,所以锻炼好了。 你说别意 是呀,别意公子说只有这样才能从庄主手下保全我。毕竟少侠和两位公子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山庄也是讨嫌。 凤曲心中大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也是他之前的担忧,可惜自身难保,实在容不得他再做更多。没想到商别意反而代他做了这些,让映珠免受商晤的磋磨,虽然路上艰辛,但看上去,她似乎过得不错。 凤曲张了张口:那别意他 众人的面色都生出一丝异样。 商吹玉垂目不言,秦鹿默然转开了头。莫饮剑的哭声为之一顿,映珠也闭了嘴没有多言。 只剩穆青娥说:他死了。 是啊,别意死了。 醒来看到熟悉的一切,他居然真的把那晚当成了一个噩梦。 凤曲却没有一惊一乍的痛苦,只是沉默地按上心口。那里被穆青娥包扎几圈,随着动作,又有新鲜的血迹渗了出来。 受伤的疼痛和血肉生长的痒意交织在一起,还有一些情绪沉甸甸的,内忧外患,难受至极。 穆青娥拉开了他的手:别碰伤口。 凤曲温顺地听从医嘱,才察觉自己四肢躯干都缠满了纱布。可见伤处不止在胸膛的那里,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伤痕累累。 但一向怕痛的他居然不觉得痛了。 只有满腹不安还争先恐后地宣泄:阿容呢?阿容怎么样? 这次却换来了更长的沉默。 良久,穆青娥喂完了药,起身道:你先见一个客人吧,她在十步宗外等你很久了。 - 中元夜后,千里县破天荒地下起了暴雨。 这场雨持续了三天之久,洗去连秋湖上刺目的血腥,却洗不去人们心上厚重的阴霾。 而在暴雨之后,有人在十步宗外看见了一道跪着的身影。 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从何时开始跪在这里,只是看她衣发湿透,蓬头垢面,中途几只乌鸦落在身畔,呀呀地叫唤,她都充耳不闻。 十步宗也有下人前来接应,请她入内休息,但少女依旧没有听从。 她只是默默地跪在宗外。 直到第五天,风和日丽,凤曲转醒。 在众人的搀扶下,凤曲撑起身体走到宗门。 他是一脸的病容,形容枯槁、孱弱不堪,然而宗外跪着的那位竟然比他还要狼狈,应声抬头的刹那,干涸的双唇溢出了血,无神的两眼终于绽出一道光亮。 却是呕泣一般的哑叫:boss,对不起,你干脆杀了我吧! 凤曲默然良久:别这样,先进来吃点东西。 习武之人的身体虽然强韧,却也不能这样多日不进水米。在凤曲的授意下,两人一起坐上餐桌,各吃一碗稀粥。 五十弦一直低着头,吃着吃着,眼里落下一滴热泪,呜呜地痛哭起来。 她要撑不住了。不只是身体,更包括了她的精神。 系统邮箱里堆满了何子涵的警告邮件,但她一封也不想拆开,也完全不想如何子涵建议的那样离开这个世界。 五十弦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把这里当成一个游戏、一本小说,更不可能把眼前生动的人们视作普通的角色。 凤曲伸出手,拂开她未干的鬓发:你哭什么? 五十弦啜泣着说:我昨晚明明应该赶过来的,可是 笑话,莫饮剑道,你五十弦杀过的人就少了么?这会儿哭哭啼啼的,从前怎么没见你悔过。 五十弦又是泪如泉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次死的可是老祖啊! 谢天朗这一生都没有开宗立派、生儿育女,五十弦和莫饮剑都自幼长在玉城,平日往来,和寻常爷孙也没什么分别。 五十弦也不知道自己何必哭得这么厉害。 她跟着凤曲等人的初衷不过是想苟一条小命,总不至于真对纸片人动什么感情。 可是朝夕相处的日子久了,当她听闻商别意惨死,倾凤曲重伤的结局,一瞬间感到的完全不是打败了成长期boss的爽快而是极致的愧疚和担忧。 第364章 五十弦更不敢看秦鹿和商吹玉的眼睛。 商别意的死状听说身首异处,不成人形。她根本不敢想象。 我明明也算是鸦的二把手,如果我再多留意一点,说不定就能阻止这些事。五十弦轻声说,我你们打我骂我都好,我什么都可以做!但是、但是不要赶我走,我真的很抱歉,我 双方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 凤曲问:我和曲相和注定不死不休,到那时,你能旁观吗? 五十弦的肩膀缩了一下,这些天她几乎流干了眼泪,整个人潦倒到了极点。 凤曲的要求已经再简单不过了。 他只要她旁观,没有要求她也拔刀朝向义父。 但五十弦还是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话。 穆青娥柳眉倒竖,质问道:难道你还想助纣为虐? 面对穆青娥的控诉,向来伶牙俐齿的五十弦却毫无反击的余地,只能泪流满面:他那也是既定的剧情,是剧情要他那么做的!我知道我不该,可是、可是他养了我这么多年,能不能让我和他再沟通几句? 曲相和的罪行早就罄竹难书,只是大家都敢怒不敢言,你要和他沟通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父亲他私下里也很亲切,他还会救助流浪的动物。小时候他教我武功,其他师兄都反应很快,只有我笨,可是他从来没有嫌弃我 穆青娥冷声打断了她:那凤曲就该死吗?还是说商别意和空山老祖就该死?睦丰县的十几条人命都是你师兄的杰作,以你来看,到底是那些百姓该死,还是你师兄该死? 五十弦哑口无言,眼里蓄起汹涌的泪水,再也说不出话。 凤曲叹一声,换了一个话题:阿容呢?他们为什么要为难他? 五十弦的表情却变得更为难了:我稍微打听了几句,可就连九万里也明显被人吩咐过,支支吾吾的不肯明说。我只知道他们已经关了江容很久,而且就是奔着他是你师弟才下手的。 果然怪我。 对不起,我没能和江容说上话,现在也没办法再回去。五十弦腾地起身,苦恼道,不然我还是回去问问,我去问大师兄,他虽然无条件服从父亲,但有时候也很听我的话 穆青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喝你的粥。 这就是驳回了。 你也别动什么歪脑筋,那一钩距离你的心脏只差一寸。听人说,要不是商别意曲相和的刀该把你劈成两半了。他们捉你师弟,无非是为了威胁你或者且去岛,犯不着和你师弟过不去。我们只要静观其变,总不会出大错。 穆青娥警告似的看向凤曲,后者没有做声,秦鹿反问:你和十方会的人一路,有听说什么消息吗? 穆青娥的面色变了刹那,她抿了抿唇,别开视线:没有。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奇怪,穆青娥又说:只是讨论了关于考试的事,渐渐有些眉目。可惜老祖已经不在了,现在知道也没什么用处。 秦鹿问:讨论了什么? 是阿枝暗示过的,那孩子跟我和凤曲有过一面之缘。凤曲应该也记得,阿枝提醒过这里的五轮考试都和五行相关,独木桥是土,两人结对时是金,之后三人经过的地理环境是水。 穆青娥顿了顿:老祖年轻时曾是儒士,所以我们推测,这五道关卡其实对应着儒家的五德。 秦鹿微微颔首:这种设计倒不罕见。土对应信,金对应义,水对应智 穆青娥道:第四道关卡,也就是我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应当主木,也就是仁。 众人无一接话,只有秦鹿冷不丁地笑了一声。 在考察仁的地方发生了如此暴/乱,都不知道是老祖高瞻远瞩,还是天道都在嘲讽这所谓的德行。 凤曲还是放不下江容,以至二人的话里机锋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但很快,映珠奔进院落,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凤曲少侠,有客人递了名帖,说想约你过几日见面! 一边说着,她双手递来了一封名帖。 凤曲还未拆开,就见封皮盖有一块名章。秦鹿余光望见,眉宇微沉:是慕容麟。 天玑?他找凤曲做什么? 不清楚,慕容麟从小孤僻寡言,我和他没什么往来。 凤曲,信上有说吗? 凤曲正拆开信,展开信纸,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咦? 信上并非他以为的客气寒暄长篇大论,而是言简意赅的四个字: 你都好吗? 你都好吗? 凤曲自认和他唯一的接触也就是连秋湖上,可是他们连眼神都没对上过,这句话的含义似乎只是问候他的身体。 这也有必要和他亲自见面吗? 映珠满是担忧地送了一件披风过来:少侠还有些发烧,不能病上加病,还是注意些吧。 第365章 凤曲谢过她,鼻尖却嗅到一股冷香。 正是先前递给他的那方丝帕,不知何时又被映珠抽了回去,现在束在映珠的腰间。 留意到凤曲的目光,映珠眼神微垂:这是别意公子的遗物,二公子叫我先收着。 凤曲折好信纸:过几天我再赴约。你们这段时间有没有安排呢?不用分神照顾我,我感觉已经大好了,至多再躺一宿,明天我就能去找曲相和。 穆青娥:得了吧,你现在连门禁都闯不过去。 商吹玉也劝:不用老师亲自出动,我今晚就去看看情况。 五十弦哭道:让我去吧,我去赎罪!我就算被大师兄打死也要把人捞出来! 秦鹿跟着啧一声:本座早就派了影卫去追,但连他们都碰了壁,何况是伤重的你? 任谁听了都觉得江容大难临头。 凤曲恨不能立刻肋生双翼,丢下唠叨的众人直飞而去。 嘈杂中,映珠默默收拾好两只粥碗,又给所有人倒上热茶。接着,映珠软糯的嗓音打断了所有人的抗议: 是在说且去岛的那位江少侠吗?他的情况确实不好,但鸦短时间内不会伤害他的。 众人同时一顿,疑惑的目光扫了过来。 映珠抬起头,谦逊地行了一礼,一双笑眼里却丝毫没有从前的软弱。 连秦鹿的影卫都无法探得虚实的鸦,在她口中却像一个信手拈来的玩物,映珠重复了一遍:一刃瑕受了暗伤,两相欢也很不好受,三更雪从来不以武功见长,如果没有江少侠作为要挟,他们就拿凤曲少侠毫无办法,所以现在都不敢对他做什么。 凤曲难以置信地坐直了身体。 眼前这个条理清晰的少女陌生至极,他完全不记得映珠是这样的性子。映珠继续道:这些是我亲耳听到的,不用怀疑。 什么? 因为公子给我的最后一道命令就是为他收殓,不想紫衣侯的人也有此意。巧合遇上,我就多嘴问了几句,可惜现在不能对质了。映珠说,因为他们都死了。 五十弦带头软了下去:哈?这次带来的明明都是精锐 映珠,凤曲注意到的却比五十弦更多,你没有自称奴婢了。 映珠微微一怔,接着笑眼弯弯,肯定地颔首:别意公子说出了山庄就不用守那些规矩,时间久了,我就习惯了。 凤曲茫然地看她一会儿:让你和他走了,好像是件好事。可是,你一个人真的能对付那些杀手吗? 是啊,多亏了少侠救我。映珠依然笑着,如果不是少侠,我就不会认识别意公子,也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了。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凤曲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但映珠的笑容似乎真心实意,让他挑不出差错,眼前还有江容的事叫他心烦意乱,一时也抽不出空余去观察映珠的异常。 最后由秦鹿一锤定音:小凤儿继续休息,江容的事至少等你拿得动剑了再说。 凤曲出神地望向屋外。 天色已然暗了,月亮又爬上树梢,秦鹿软和了语气,柔声说:你昏迷了五天,别意的头七就快到了,那天是要返家的。别让他看到你一脸的憔悴,也为之后的苦战养精蓄锐吧。 秦鹿没有说错。 他现在还太弱了,如果不能杀死曲相和,就算立刻冲过去也救不了江容。也许商别意才是对的,单打独斗在这世道早就行不通,在某些时候,他也需要别人的帮助。 虽然老祖说过不要丧礼,但商别意的总要操办。说起来,商别意应该留下了不少东西穆青娥拍拍脑袋,伤员好好休整,其他人这些天都有得忙了。 映珠笑了笑,伸手轻轻拉上商吹玉的衣袖:别意公子的遗物,就由我和二公子负责清点吧。 商吹玉眉宇刚皱,就被映珠一语堵了回去:二公子,这里只有你姓商了。 凤曲道:吹玉,你就去吧。 商吹玉只得松了口风:我知道了,都听老师的。 清醒后的第一天,好像只是为了击碎梦的侥幸。 叫他前所未有地确定,那些都不是梦。 第113章 儿时梦 中元夜残酷的战斗很快传出了玉城,倾凤曲的名字越发响亮。听说凤曲转醒,千里县的百姓自发送来了鲜花和补药,密密麻麻堆满十步宗的大门。 连带着十步宗上下也对这位贵客与有荣焉,平日的招待更是殷勤妥帖,一张张笑脸热情洋溢,反而令凤曲受宠若惊。 现在真有不少人期盼起自家少主能高攀了,莫饮剑却忙得脚不沾地,一连几日都没能亲自问候。 今天好不容易腾出空闲来见凤曲,却见阿绫坐在院里乘凉,淡淡说:他出门赴约去了,你要追吗? 莫饮剑磨了磨牙:赴谁的约?商吹玉?秦鹿?难道是女的?穆青娥?五十弦?可恶,到底是哪个狐媚? 第366章 阿绫:你还真把这里当后宫了啊。 但她一向不喜欢和傻子说话,与其看莫饮剑在这儿表演跳脚,还不如支开这人。阿绫信口说:是天玑约见,你自己打听去吧。 莫饮剑便怒发冲冠地走了,只留下一串叽叽咕咕的骂咧。 玉城的观天楼就在千里县郊,不过现任天玑实在低调,就连偌大的观天楼也显得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孔清兰派人带路,凤曲自己恐怕又要迷失一阵。 在凤曲的印象中,观天楼的道人总是从容淡然,深藏不露。 但不知是慕容麟事先吩咐,还是空山老祖的部署分散了观天楼的人力,眼前的观天楼竟然门庭空落,长长的山阶无人清扫,积起了一层落叶。 领路的十步宗人朝他一礼:小的就送您到这儿了。 凤曲忍不住问:空山老祖生前都在观天楼吗? 领路人摇了摇头:老祖有自己的洞府,远离城县,鲜少与人往来。他是考试开始之后才受天玑邀请来此坐镇。 凤曲了然颔首,又谢他一遍,这才举步上山。 不同于前三座观天楼的巍然华丽,分明是相近的城楼,这里却格外荒凉。门可罗雀、苍苔丛生。 慕容麟只邀请了他,所以凤曲也没有叫上他人,独自前来赴约。 走过百级山阶,观天楼的大门显出一角。属于大门的悠长缓慢的异响飘了过来,门缝徐徐张开,一道人影孑然而立,呼唤他:你来了,灵毕。 凤曲脚下顿了瞬息:阁下是叫我吗? 慕容麟久等多时,见到他的衣影,立即迎了上来。 他和秦鹿描述的一样不善言辞,然而双眼里迸出激烈的光亮,看上去激动不已,却不敢伸手接应,只是迫切地望向凤曲:灵毕,是我,阿麟。 凤曲停在了最后几步阶上:抱歉,我失去过一些记忆你确定没认错人吗? 慕容麟如遭雷劈,僵在了原地。 - 儿时梦里巍峨的宫殿和发狂的男人,凤曲现在都已有了猜测。 虽然尚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倾九洲带出深宫,但毋庸置疑,他一定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生活在那座宫殿。 而那个眼含血泪的男人想必就是他全无印象的生父。 慕容麟证实了他的猜测:我不会认错你和以前一样耀眼。 凤曲一时语塞。 慕容麟侧身让出一条道路,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复杂的情绪,许久才细声细气地开口:请进吧,灵毕。我愿意帮你找回记忆。 凤曲却没动作:记忆吗。 换做以前,他一定掉头就走了。 没有人希望他记起往事,否则倾九洲不会大费周章带他出宫,倾五岳不会让他隐姓埋名藏在岛上,有栖川野更不会支支吾吾、如履薄冰。 他自己也不是很想。 没有比逃避更轻松的事了,而且这一直是他最擅长的。 慕容麟焦急地催促:灵毕,你不相信我吗? 那倒没有。他就算不信慕容麟,也相信空山老祖的眼光。 「要走吗?」久违的阿珉开了口,「他拦不住你。」 要走吗?凤曲把问题丢了回去,我不知道。 一人一魂都不太愿意做出选择。 但在进退两难的时候,慕容麟已经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这个看上去畏畏缩缩的少年正鼓着双腮,眼中隐有怒火:应灵毕!不要再躲了,这还是你教我的!! 慕容麟的身材并不魁梧,反而非常瘦弱。 瓷白的皮肤因为怒意而泛起微红,但这更显得他的发火毫无威慑,只让人觉得弱小可怜。 凤曲的嘴自发地泄出一丝笑:什么啊,阿麟又把自己急哭了,羞。 话音未落,二人的面上都同时一怔。 脑袋里好像蒙了一层雾,那些刻意回避的梦境却如一折折戏,越是混沌,越是清晰。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跃出脑海,凤曲叫不出来,但脑内霎时间传来剧痛。 慕容麟急忙搀扶起头痛欲裂的凤曲,二人匆匆返回楼中,屏退外人,慕容麟担忧地问:灵毕、灵毕,你还好吗?你说你没了记忆,那是怎么回事? 凤曲开不了口,只觉四肢乏力,阿珉也和他一样深陷痛苦,久久不曾出声。 但在恍惚间,朦胧的视野中似乎有白雾聚起了一道长影。 对方迎面走来,看不清容貌,却有一种异样的熟悉。 慕容麟的呼声紧在耳畔:灵毕,你不记得我,还记得太子和帝姬吗?就是折炎和赊月,你还记得吗? - 折炎。 赊月。 灵毕。 - 王爷,扶摇剑这回修补好了,可不能再断了!真不知你是怎么用的,以前好几年都没事,近两年怎么一会儿裂一会儿断的,你该不会又借给小剑仙了罢? 被慕容济一语戳中心事,应淮致借喝茶飘开了目光,颇为心虚地呵呵一笑:只是和九洲比试了几次。 你哪里能是她的对手,干嘛自取其辱! 第367章 可她要本王赢了她才肯下嫁,这屈辱非取不可嘛。 世子都这么大了,她还不肯放水? 不要放水、不要放水。灵毕大了是灵毕的事,我和九洲是我们的事。 慕容济看他的表情更怜悯了。 堂堂王侯,弃了无数贵女不要,偏追着一个没心肝的剑客瞎跑。 孩子都已拿得动剑了,父母竟然还不曾拜堂,说出去实在令天下人耻笑。 应淮致问:慕容,你这是在同情本王吗? 微臣更同情跟着你长大的世子殿下。 跟着九洲腥风血雨的才更可怜吧! 有你们这种父母就是最可怜的事了。 应淮致更为心虚,偏开头不再做声。 孩童的笑声却从宫殿外飘近过来,一路跑跳,银铃似的清脆。慕容济放下茶杯:孩子们回来了。 应淮致说:本王又被九洲打了的事 是是是,微臣不会告诉世子的。 话音未落,几个小影钻进宫苑,一行宫人唯恐小主子有所磕碰,个个大汗淋漓,小心环护。 但当中的小主子们毫无自觉,尤其是领头的那个动如脱兔,一路跑来,喊道:父王!快来评理,折炎他欺负我! 应淮致:又怎么啦? 应灵毕窜了进来,一脸假模假样的哭相,告状说:折炎拿不动太傅的枪,让我去拿,我拿动了,他就喊太傅来骂我! 应折炎也尾随入内,不甘示弱地解释:一开始就是灵毕叫我拿的! 应赊月随后追来:皇兄这么输不起,真丢人。 应淮致被这帮小孩吵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但应折炎和应赊月都是皇兄的子女,他总不能逾越教训,只得对应灵毕好言相劝:你确实不该拿太傅的枪啊。 慕容济在旁附和:那把枪接近百斤,小世子虽然能干,也要当心伤到自己。 应淮致:就是,这么重等等,慕容你怎么还夸他! 应灵毕却得意极了,被慕容济这么一夸,几乎就要忘乎所以:父王的扶摇剑我也能用呢!太傅都夸我是天才! 哦?世子连扶摇都能用,可比你父王 慕容!! 慕容济这才不甘心地收了后话,改口说:小孩子不要舞刀弄枪,等您长大,微臣专门做一把适合您的。 应折炎和应赊月的眼睛也跟着亮了。 但这两位就不同于应灵毕,在皇帝的教养下都很懂礼,虽然心中渴望,但不敢明着要求。还是应灵毕喜滋滋地插话: 可那时师傅不就老了么?不如师傅把这门手艺教给阿麟,我觉得阿麟还更懂我想要什么。而且我们跟阿麟更熟,折炎和赊月也能厚着脸皮一起讨了。 应折炎撞他一下:说谁厚脸皮呢! 慕容济生平头一遭被人嫌弃,一时忍俊不禁:那小子体质寒弱,不是铸剑的材料。说起来,阿麟人呢? 慕容麟虽然以应折炎伴读的名义入了太学,但平日实在沉默,连应折炎也时常忽略了他。 被慕容济一问,应折炎才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尴尬地左右张望。 应灵毕答:御花园的一个洒扫宫女有些头疼,但腾不出时间去太医院拿药,我就和阿麟一起拿了。可是阿麟说那宫女看了我肯定害怕,叫我一个人先走。 阿麟又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呀,阿麟又善良又细心,我喜欢和阿麟玩。 慕容济的眼光闪了闪,有些动容。一旁应赊月称赞道:灵毕也很细心,好些族子都喜欢灵毕。等明年灵毕进入太学,肯定大受欢迎。 应灵毕也不推辞:等我正式去了太学,是不是就能玩太傅的枪了? 皇兄肯定不行,但以灵毕的资质,说不定呢。 折炎又不止武功不行 应折炎气得张牙舞爪,完全没有了皇子的气度:要你们管!我、我是大器晚成,天道酬勤!! 满院的笑声闹成一片,应淮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和慕容济相视一眼。 慕容济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问:听说你行宫后山的竹林被前几天的雷电劈了,山火烧了半宿,很严重吗? 应淮致道:是有点麻烦,不过火势没有影响到行宫,过两年竹子再长出来就好了。 这算不算不祥之兆? 灵毕出生的时候还赶上天狗食日呢,那时也说不祥。 总之,你且注意着点你最近应该没做什么坏事吧? 哈哈。 应淮致笑眯眯地没有接话。 直到孩子们吵闹着奔出了宫苑,应灵毕又要去御花园找久不归返的慕容麟。 应淮致重新端起茶杯,遥望着天际落日。夕云映进茶水,仿佛盛了一杯热血,应淮致低首吹散浮云,淡道:坏事当然没有。别的么,就等天道来判吧。 夏日的天气总是善变,晴朗的天幕渐而卷起乌云,阴沉沉的叫人压抑。 第368章 应灵毕很快拉着慕容麟跑了回来,慕容济正好起身接过儿子。 这么急吗?我还想和阿麟再玩会儿呢。 小世子,等您进了太学,就天天都能和阿麟一起玩了。慕容济说着,打量着不善的天色,转头对应淮致道,也不要事事都信天道,说不定,老天也有糊涂的时候。 慕容麟扒着父亲的衣角,恋恋不舍地道别:我、臣告退。 应灵毕更是依依惜别,一路送到宫道还不肯停步:阿麟,等我进了太学就去找你。你现在一个人不要害怕,折炎和赊月其实很好相处。 可是 嘘,我知道,可他们毕竟是皇子和帝姬。但你别怕呀,你不能总逃避吧,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勇敢一点才行。 慕容麟一张脸急得通红,最后只能挤出弱弱的一句:求你快来吧 我保证,明年就去了! - 可你一天都没踏进过太学。慕容麟抽泣着说,襄王殿下和你都被禁足行宫,甚至直到襄王薨逝,你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里 凤曲怔怔地看着他,看着空荡的观天楼。 这里有九层之高,岌岌不可逼视。仿佛登上楼顶,一伸手就能触及天幕。 模糊的梦境逐渐清明。 他听到了满脸血泪的男人最后的呢喃。 那天日暮,天空中再度降下巨雷。 雷电劈焦了后山的大片竹海,烈火如狱,竹节断裂的动静和男人的垂死呻/吟响在一起。 灵毕别怕父王快过来 那是父王吗? 那个像野兽一样滥杀无辜的人是他的父王? 父王不是那样的。 父王不会杀人,父王没那么丑。 这是怪物。 这是坏人。 他一步步后退,男人的眼神也越发的绝望:灵毕? 不要靠近我!混蛋,不要过来!父王呢、父王救我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男人死白的脸:灵毕 山火和黑烟追了上来,缠上男人的四肢。 男人本可以逃掉,他已经挣脱了枷锁,天地间没有任何能够困住他。 只除了另一个仍在囹圄、哭喊不休的应灵毕。 灵毕!别再退了,那边是火 男人纵身扑了过来,因为螣蛇发作而变得尖利的爪尽力收拢,而后用他当前能做到的最轻最柔的力道,将人托送出去。 灵毕,别看。 泪水模糊了所有的视线,应灵毕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男人嘶哑的话音,伴随着血肉被炙烤的滋滋怪响一起钻进耳朵: 灵毕,忘掉所有的坏事,永远不要心怀仇恨。 父王? 要开心,要幸福。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恨别人,更不要恨自己。父王对不起你,父王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 这是扶桑来的有栖川野,从今天起,就由他来照顾螣蛇的衣食起居。 螣蛇,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你还希望我们称呼你襄王世子,或者应灵毕吗? 清醒点,你已经不是什么世子,更不是应灵毕了。 你就安安心心做好螣蛇,等待陛下的召见吧。 第114章 帮凶其二 断断续续的噩梦渐渐连在了一起,组成他一直不愿面对的猜想。 凤曲甚至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出观天楼的。 襄王应淮致、太子应折炎、帝姬应赊月以及他旧日的好友慕容麟。这些名字都无比遥远,连同那些模糊的面孔一样,熟悉而又陌生。 凤曲有种隔雾看花的茫然。 所以,现在的皇上是以前的折炎 「多半是了。」 你呢?你先前都没见过他们吗? 「见过皇帝。但护驾的太多,没说上话。」 凤曲迟疑了一下,你那是行刺吧? 阿珉没有反驳:「去都去了。」 去都去了,杀个皇帝助助兴正常人谁会这么想啊?! 凤曲无言以对,心情也更沉重了:你当时都没有来玉城观天楼,见一见阿麟吗? 阿珉:「因为在玉城我刚好醒悟,截杀其他考生就能拿到信物,我为什么非要考试。」 在民风淳朴的玉城觉醒了一个淳朴的思想。 可以,这就是因地制宜。 话虽如此,凤曲却能听出阿珉有意的安慰。他和自己分摊了一切的惊异和不安,这些情绪在阿珉面前都无所遁形。 同等地,也许阿珉也和他一样倍感焦虑。 面对曲相和失败的追杀、刹那间身首异处的商别意、此时此刻生死未卜的江容,以及眼前一点点浮出水面的过去 第369章 凤曲叹息一声:都怪我。如果我那晚能杀了曲相和,大家现在就都不用担惊受怕了。 阿珉却说:「不,换作是我,当时也杀不了曲相和。」 稍等,你是在谦虚吗? 「?」阿珉反问,「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样了。」 凤曲用嘿嘿的傻笑掩饰了心虚,阿珉没有计较,继续道:「前世我没有参与这场恶战,但商别意死在玉城的消息,应该是有听过。」 这是什么意思? 「天命。」 「就算他没有死在曲相和的手上,以他的身体,也不可能走出玉城。」 那个清秀和善的青年早已油尽灯枯,每见一面,都比上一次更加憔悴。 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凤曲都不敢细想那把可怜的病骨是怎样强打精神和他对话。 阿珉的话很难听。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现实,所以连秦鹿都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悲哀。 可是他原本不用死得那么 凤曲少侠?您是来看别意公子吗? 映珠清脆的话音截停了一人一魂的对话,凤曲懵懵地转过头,才惊觉自己浑浑噩噩间,竟然走到了商别意停灵的义庄。 义庄建在偏郊,除非特意过来,一般少有人至。只是近日不乏城中百姓前来感念商别意的恩情,所以显得热闹了些,但也比不得城内。 映珠、商吹玉和秦鹿三人恰好也向此地过来,见了他,映珠面上含笑,商吹玉和秦鹿也先后颔首。 凤曲讷讷地点了点头:我想看看。 秦鹿问:观天楼那边已经去过了? 凤曲点首。 商吹玉则面露急切:天玑有为难您吗?您看上去闷闷不乐,难道是伤势发作了? 没有没有,一切都好。阿麟他只是和我聊聊,没什么大事。 映珠前来引路,她提了一只竹篮,内里摆了些许水果,好像只是去探望一位熟识的朋友。 秦鹿却从中拣出一只梨,问:吃吗? 凤曲:这是供品。 别意又不会介意。秦鹿顿了顿,如果他能起来,现在已经给你摆上满汉全席了。 又感动又好笑又离谱。 凤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这里。 也许他早就该来,至少在和慕容麟的谈话之后,凤曲发现魂不守舍的自己好像总是会不自觉地向商别意靠近。 可能是因为他很聪明,又很亲切,不论心里怎么想,至少表情和言语都不会直白地说你这个傻子。 但还可能是因为 那晚的行动很失败吧?映珠问,他们不仅漏算了一刃瑕的造访,更低估了紫衣侯的武功。我听说,计划里唐惜朝那群人就该打到紫衣侯的面前,灯玄大师和慕容麒应该给紫衣侯造成重伤,最后公子只需要补上致命的一击都那样了,公子为什么还要上呢? 秦鹿接过话头:君子不悔放在那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上与不上,是由掌握棋盘的莫饮剑决定,不是他能做主的。 众人踏进了义庄,商别意生前喜静,嘱咐过不要过早告知山庄,更不要大操大办,大家都尊重了他的遗愿,所以连数日的守灵都只是在义庄进行。 听罢秦鹿的话,映珠有些出神:真的吗?那时就已经死了? 白虎只在人弥留之际才会觉醒,所以他在入水前就吞了毒药。秦鹿默默看向庄内唯一的一副棺材,里面躺着玉城的异客,他的知己。 凤曲却蓦地打断了他:不是的。那时他没有死。 三人同时望了过来,秦鹿眉宇微抬:为何? 凤曲停在门边,迟迟不敢靠近商别意的灵柩。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三人都已经不再期待他的答案,凤曲才说: 他知道我的身份,他从未对我下过杀手。 是啊!映珠道,公子很清楚凤曲少侠的身份,他在最后时刻也知道不能伤害且去岛的弟子 不是的。凤曲定定地说,他是知道我是共犯,是帮凶。 - 他从曲相和的杀招下救走白虎的瞬息,能感受到那具身体突然的放松。但紧随其后,白虎又紧绷起来。 不是因为曲相和的杀气,更不是因为对自己的敌意。 二人同处绝地,凤曲在一刹那,听到的是和白虎一样的东西。 那是岸边百姓压抑的悲泣,是无数犹如诅咒的祈祷。 站起来站起来 就像且去岛上大家的呼唤:大师兄大师兄 因为他是值得信赖的人,才会听到这样诚恳的祈求。 而被人们信赖、被人们依靠,给人们带去绝境中的希望那正是他的一生苦苦求索的东西。 那似乎就是他一以贯之的道。 第370章 但白虎醒得比他还要快,白虎比倾凤曲更加习惯这样的回应。 他无法不回应,正如他无法不牺牲。 - 他从第一眼就忍不住相信商别意; 他总是不自觉地向商别意靠近; 他始终没办法发自肺腑地痛恨商别意。 其实真正的原因简单至极。 因为商别意看穿了他的英雄病,比任何人都洞悉他那可笑的道心。 第一次见面,商别意就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受害者,激发了他全部的怜悯和同情。可这不是因为那出剧本写得毫无纰漏,也不单因为商别意演技高超。 而是由于商别意极其了解其中的分寸。 他深刻地知道,怎样的故事能让自己的道心为之煎熬。 因为商别意和他是一样的人。 和他一样害怕着那样的故事。 那样源于善意,却结出恶果的故事。 - 商别意只是想做一些事,这些事恰好都是好事。 但他没想到这些会助长山庄的威望,更没想过山庄会因此行恶 凤曲停了一会儿:没想到这些恶孽甚至降临到亲弟弟的头上。 是深受先帝喜爱的商别意给凤仪山庄带去了皇商的荣誉。 也是皇商的地位,让凤仪山庄越发的嚣张跋扈,能够在明城里肆无忌惮纵火杀生乃至柳姬的消亡。 就像他只是想救商别意。 可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说谎的人证,成为压垮天越门的最后一丝稻草。 商吹玉的表情现出一丝恍惚。 哪怕是他,也没想过把母亲的死完全归咎于商别意。但以商别意的性格会这样自责,他居然毫不意外。 秦鹿微微眯起眼睛:他和你聊过这些? 凤曲默然上前,手掌抚摸上商别意的棺盖。 冰冷坚硬的触感却似汇聚了一团如火的暖流,徐徐淌进他的掌心,沿着筋脉潜入心底,化成酸楚的无奈。 没有。凤曲说,只是终于理解了,我是帮凶这件事。 三人齐齐沉默。 世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但人与人之间一定都存在着某些联结。 就像倾凤曲和商别意,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或许也在大半年前的瑶城深巷、在六天前的连秋湖上也或许只是四目相对的一霎时,找到了属于他们的联结。 有人相求,就会鼎力相助。 倘若将死,那就至死方休。 既然你求了我,我都会去做的。凤曲按着那片棺盖,朝都、新帝、神恩、扶桑和你一样矢志不渝,和你一样至死方休。 映珠问:明天傍晚赶尸人的队伍就会出发,送公子回瑶城下葬。您要来送吗? 凤曲回了神:我要。 秦鹿哼笑一声,意有所指地提醒:莫饮剑从睦丰撤离的时候,行李带了不少。好像有些画具什么的还有一幅半成品的人像画。 凤曲一蹦三尺高,夺步窜出了义庄:我这就去找他! 第115章 时局异 百里开外,深红色的土石垒出一条逼仄的山路。三两黑鸦穿过远空寥落的星群,悲怆的鸣叫祭奠着泥土下缄默的亡魂。 飞鸦之下,山路上几道人影提纵,步履匆匆。 然而他们刚刚迈入庄严的山门,就被一道劲风掀翻在地,几人不敢擦拭嘴角的鲜血,颤抖着跪成一片:弟子无能!求阁主赐罚!! 呼啸的山风宛如雷霆,轰隆隆地刮过他们的面颊。 几名门生无一抬头,默默承受着来自阁主的震怒。直到一声怒斥传来:还在那儿跪着做什么,是要我来请你们吗?! 两相欢立在阶上,门生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勾腰驼背地蹑足迎近:二师兄 两相欢冷着面孔一人扫了一腿,几个外门弟子默默忍了,不敢多说。 两相欢接着道:滚进去,把情况都好好报给阁主。 是! 把脸都擦干净,不许失仪! 是!! 门生屁滚尿流地钻进楼内,只留两相欢持刀守立。一道比先前还要迅疾的指风抽在他的左脸,将他整个人逼退半步,好像来自上位者更加凌厉的处罚。 两相欢却恭谨地垂下头,任由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守门的门生都被这道风的余威震慑,忍不住退了半步,两相欢及时喝止:做什么?! 二人被他吓得不敢再动,那道风也终于停了。 两相欢的眼刀扫过二人:再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而后他举步走回楼中,两个门生心有余悸,默默等了好一会儿,一人又忍不住扭头张望。 两相欢已经走上楼层,此时看不见背影,也不能再教训他们。门生不禁撇了撇嘴:只会冲我们使威风,他还不是一样被阁主揍。 另一个道:就是啊,也不知在得意什么。就算他是内门,可谁不知道内门几个师兄师姐就数他天赋最差,脑子也不灵光,比起大师兄、五师姐他们都差远了。你看,阁主到现在都不许他叫自己师父。 第371章 呵连秋湖那一战,要不是大师兄赶过来,他连十步宗那个蠢蛋少主都打不过。 可不是吗?说起来,我听人说过,他当年能进内门,都是因为前护法长老的保荐,阁主根本瞧不上他。那个长老后来死了,阁主就再也不用给他面子了。 还有这事?等等,你说的长老莫非就是传说中那个喜欢玩弄孩童的 同伴忽然咳嗽两声,议论骤止。 阶梯下走来了另一个人,步伐轻悄,面上带笑。 可他们虽然已经停下,还是察觉到来自对方戏谑的审视:今天是你们轮值?挺热闹啊。 看清来人的长相,两个门生出了一身冷汗:见过三师兄。 师父怎么样了? 之前派到连秋湖收殓商别意的门生都失踪了,所以阁主又派了人去搜寻。搜寻的人刚刚进去回报,二师兄也跟进去了。 嗯,真是难为你们了。 二人怔了一怔,下意识对视一眼:呃,三师兄言重了,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三更雪的眼睛却促狭地弯起,负手倾身靠近了二人。 那双狐狸似的眼眸好像捉弄一般,直把两人盯得脸色尽白,三更雪才轻笑出声:我是指你们还得忍辱负重叫他二师兄这件事啊。 两个门生霎时间僵在原地。 三更雪把他们的议论都听进去了! 背地里说内门的闲话,那可是毋庸置疑的死罪! 两人咽了一口唾沫,四条腿齐齐软倒,跪在地上忙不迭地磕头:三师兄恕罪、三师兄恕罪! 三更雪道:两相欢本来就讨人厌,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说的那些,说不定还真是事实呢。别磕了,伤了脸,师父看到会心烦的。 门生稍微安心了些。 三师兄和二师兄由来不睦,不幸中的万幸,是让三师兄听到这些。至少,三师兄应该不会追究对,他这么圆滑的人,绝不会为了两相欢出头的。 然而想清其中关节,如释重负的两人还来不及谢恩,刚抬起头,又对上三更雪的眼眸却和之前那副笑眼弯弯的模样判若两人。 哎呀,已经磕破皮了呢,这可怎么办。 承蒙三师兄关心,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这事太严重了。 三更雪看过他们的伤,直起腰来,恢复了平时的笑脸:不能让师父坏了心情,你们今天就请假吧,别守在这儿了。 二人面面相觑:请假? 只是额头的一点伤,应该不能作为请假的理由吧? 去五罚司随便领个惩罚,受点小伤就能请假了。三更雪道,我做主帮你们选一个,断舌吧。 三更雪的笑声和煦如春风,此刻却比腊月的冻雪还要砭骨阴寒。 两个门生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样的下场,可三更雪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丝不耐。 他们想要求饶,可顶着三更雪冰冷的视线,竟然一个字都出不了口。 怎么还愣着呢?两相欢的话你们不听,我的话你们也不想听? 三更雪问:既然如此,我就去请师父或者大师兄做主,如何? - 两相欢将这些都听在耳里。 先前的议论、三更雪的冷嘲、两个门生的痛哭和求饶以及最后,三更雪走进楼中慢条斯理的脚步声。 他总是这样闲庭信步、从容自如,即使三更雪的武功在鸦不值一提,可他好像完全不会因此自卑,反而更热衷卖惨扮弱,利用同门狐假虎威。 两相欢最看不起他。 就像三更雪也对他极有不满,两人每每相见都不得愉快。 但今天他不得不慢下脚步等一等三更雪了。 他可能需要道谢。 三更雪走到二楼,微微抬头,佯作惊讶地看向楼梯间驻留的两相欢:哟,二师兄,小的见过二师兄。这是领了师父的命令要下楼吗?怎么还刚好撞上了。 看吧,对于两个人能和平交谈这件事,两相欢基本不抱期望。 两相欢板着脸说:你真让他们断舌了? 三更雪哼笑一声:二师兄的面子在我这儿可不好使,要求情,得拿真东西来换才好。 你说话还是这么装神弄鬼。 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嫌我话不好听,就反省一下自己是人是鬼咯。 两人一时间又变得剑拔弩张。 要不是曲相和还在楼上震怒,两相欢现在就想拔刀给三更雪来上一下。反正这家伙除了脑子和嘴没什么用处,不如断了四肢,看他还能不能装怪。 三更雪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红肿的唇上,冷笑道:师父这一下抽得真不留情。活该,叫他把那几个外门的废了出出气又能如何,你偏去打圆场,他们是逃过一劫,你就自己承着好了。我看,那帮忘恩负义的东西也不会承你的情。 两相欢的拳头紧了紧:与你无关。 第372章 当然与我无关,我只是想嘲笑你。有些人啊,做个后勤,能逼出金书玉令,被好一顿奚落;做个护卫呢,什么都护不住,最后还得靠大师兄出马;最后派去收个尸,居然还能扑空!哈,怪不得师父看轻,这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嘛。 三更雪,你嘴巴给我放干净! 我叫你名字了么?对号入座,真是好笑。 你 两相欢手中长刀鸣震,幽暗的过道中灯火熹微,三更雪满目讥诮,却撞上了两相欢雾气氤氲的双眼。 喉头的讥讽忽然一顿,三更雪的眼眸回归平静,拂袖走上楼梯:哭哭啼啼的,这里可不是外面,没人会善心大发在意你的死活。 两相欢被他一下撞开了肩膀,又气又恨,愤愤地擦去泪光:谁哭哭啼啼了,你瞎了眼! 是咯,我瞎了眼。三更雪只以背影回应,奉劝一句,我要是你就不会现在去见师父。我会去地牢,那里关了倾凤曲的师弟,万一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也算将功折罪,不至于碍着师父的眼了,是不是? 两相欢身形一僵,茫然地抬起眼。他不敢相信,三更雪居然会这样提点他。 他反而还更怀疑是在江容那里还有什么圈套。 可是三更雪说的也很有道理现在阁主恐怕不想见他。 两相欢咬了咬牙,收刀走下楼梯。 三更雪从拐角的缝隙中冷眼睥睨,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而在更高的楼层,九万里终于小心翼翼探出了脑袋:三师兄? 三更雪对他歪了歪头,眼如月牙,竖起一指:嘘。我没有怜悯他哦,只是不想被且去岛那个首徒记恨而已。 话虽如此 好了,让两个二师弟自己头疼去吧。转告师父,陛下传信来了。 - 商别意正式上路的那个凌晨,凤曲终于赶完了那幅画作。 他有些庆幸自己在睦丰县的最后一晚没有随身带着画卷,才让它免于淹水,由莫饮剑保管,如今看上去还算完整无缺。 曾经一时兴起的长命锁,此时好像成了一个讽刺。 秦鹿也在一旁观赏一阵,目光落到长命锁上,表情起了一丝波澜。映珠和商别意则帮忙看着烛火,几人都一夜无眠。 自告奋勇要来帮忙的莫饮剑,倒是不知不觉就趴倒桌上,成了房间里唯一睡着的人。 将画像托付给即将启程的赶尸人,凤曲对着几人深深地行礼。 赶尸人也都了然他的身份,忙不迭回礼。 我们来的路上,丐帮的笑哥听说目的地,托我们给您带话。赶尸人道,近来幽州异变迭起,贤弟若有途经,千万小心。他是这么说的。 凤曲默默记在心中,点了点头:如果回程再遇到他,还请诸位代我道谢。 寒暄之后,就到了出发的时机。 这是凤曲第一次见识海内的丧事,竟也不像想象中那样锣鼓沸天,而是静悄悄地,几个人、一口棺,就这样领走了一个身死异乡的客人。 莫饮剑难得换了肃穆的服色,看着凤曲神情悲恸,也有几分动容。 作为长辈送行的孔清兰更是不忍,和莫怜远相偕默送。满城百姓静静地走出门户,尽着白衣,仿佛一片不见边际的薄云,又如清晨四起的冷雾。 万籁俱寂,只有赶尸人轻灵的铃音摇散雾气,城门一开一合,众人就再看不见他们的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到了城门正式开启的时辰。 灯玄转身,对着十步宗的众人行一记佛礼:叨扰日久,承蒙诸位施主关照。经历濯缨阁那一战,小僧深明不足,今日决意拜别贵宗 莫怜远道:大师还是再等几日吧!你师父和本宗主也有交情,这几天兵荒马乱,没能叫你好好歇息。至少给本宗主一点时间,筹备一场像样的宴会,慰劳各位救了千里县一回的侠士。 孔清兰也道:一则敝宗还未尽全地主之谊,实在惭愧;二则紫衣侯不过暂且蛰伏,只怕还有后乱,若他半路设伏,大师独行,恐有危险。 灯玄却摇摇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僧云游八方,纵是被伏也即因果,不敢嗔怨不过,凤曲少侠今后有需,随地若有佛宗,皆可传信。 凤曲怔了一下,但见他唇角噙笑,就知道灯玄意指是未央留下的那枚舍利。 可他也已经决定要把舍利赠还觉恩寺,对此只是摇首,没有答应。 灯玄道:少侠与觉恩寺亦有因果,小僧不会辜负。 说罢,也不等十步宗再挽留,灯玄提上早就备好的包袱,再度一礼,便转身扬长而去。 莫怜远重叹一声:罢了,他们小年轻都有自己的主意! 接着,莫怜远看向凤曲:不过灯玄跑了,你们可不许跑。尤其是你,伤那么重,我儿子还指着你做夫人,必须好好养着。什么考试,什么皇帝,都他娘的滚犊子! 凤曲一噎,到了嘴边的告别最终没能出口。 在他身后,五十弦一直忧心忡忡地眺望天边,待到一丛黑鸦惊起,排成一行奇异的符号。 第373章 五十弦的表情变了一瞬,落到穆青娥的眼中,被她一拉:怎么了? 五十弦道:那好像是宗内的暗号。 是什么? 是召集人马,准备出发的意思。 出发去哪? 不知道。他们早就瞒着我了,这回连我外逃都没人抓我。不过现在出发,要么是情势紧急,要么就是父亲的伤势已经大好。反正不是好事。 莫怜远接过话头:不可能,那一剑刺在当胸,就算没刺中心脏,也够那老家伙喝上一壶。说不定根本不是他亲自出动,而是一刃瑕代劳。算了,谁管他们!先把你们的事情办好再说。 接着他又笑盈盈转向凤曲:说起来,商别意的尸体里好像还有东西吧?你们真的要自行保管吗? 映珠惊叫一声:不要碰我!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两名十步宗人将她双臂反剪,吓得映珠花容失色,含泪看向凤曲:凤曲少侠,救救我! 凤曲蓦地色变:莫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丫头来得莫名,进城时也没有交上文书。虽然她说自己是商别意的贴身侍女,可是口说无凭、死无对证,为了千里县的安危着想,本宗主只能先把她关押起来,检查了再说。 商吹玉和五十弦已然动手,和两名宗人相持不下。映珠夹在其中,又哭又叫,凤曲忙道:我给她作证!我在瑶城就认识她,她确实是别意的人,吹玉也能作证! 莫怜远抚摸胡须,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可你们只是认得这张脸吧?曲相和诡计多端,鸦的门人都精通易容之术,万一是个假的怎么办? 她怎么可能是假的,就连记忆也都对得上,曾经我救过她,我们彼此都有印象。 好吧。莫怜远说,那请倾少侠解释一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婢女,是怎么从中元夜那样的混乱里,打跑鸦的人手,独自带回了商别意呢? 凤曲猛地僵住,冷汗淌了下来。 我们的人后来去过,只看到一地杀手的尸/体。这小姑娘可不简单呐。少侠想要怎么解释? 凤曲不自觉看向了孔清兰。 可孔清兰只是偏过头凤曲不知道她是不想掺和,还是这本来就是她的主意。 半晌,凤曲讷讷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说得对,我不能让映珠给千里县带来危险,所以,莫宗主让我们现在就离开千里县吧。我保证会一路看好她,绝不许她再回千里县。 莫怜远眯起了眼:你说什么? 十步宗人齐刷刷地围拢上前,一个个面冷似铁,好像筹备已久。 莫饮剑终于察觉异样,急忙护在凤曲身前:爹你干嘛这就黑脸了!夫凤曲说得对啊,这女的危险,就把她赶出去好了。不过、不过凤曲他们不用走吧,咱们还得设宴款待他们不是? 退下!莫怜远一声厉喝,吼得莫饮剑两肩一缩,却梗着脖子没有闪躲:你至少不能对千里县的恩人这么凶!娘,你看爹他现在像什么样子! 然而孔清兰竟然没有制止莫怜远,而是蹙眉道:饮剑,不要插话。 娘! 凤曲却适时地伸手推开了他: 我理解您的意思了,莫宗主想要的无非就是白虎。难道您现在知道了皇帝二桃杀三士的手段,还想把它献给朝都吗? 献给朝都,让皇帝用它来围杀玉城?本宗主没这么蠢。 那您就是想私藏了? 莫怜远冷冷道:是又如何!我宗保管着君子不悔,是最有本领镇守神恩的势力之一。今天我只要白虎,没有趁人之危杀你取蛊,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秦鹿似是嘲讽地笑了一声,顿时踩了莫怜远的痛脚,莫怜远转向骂道:你笑什么?一天天装模作样。说句不入耳的,你们一伙人除了倾凤曲有点本事,本宗主看他算个苗子,余下三个丧家之犬,一个绣花枕头,还没资格来本宗主眼前耍横!难不成你又要抬出金书玉令?老子不当朝廷的狗,可不怵那东西! 怜远。眼见他越说越过界,孔清兰这才出声制止。 莫怜远回了神,平息怒气道:不扯那些了,倾凤曲,这妮子今天你给也是给,不给也得给。我说了,我看重你,也尊重你娘你师父,今天我给你面子,交出白虎,你们照旧是十步宗的贵客。不过你也得给我面子,我们十步宗的确不是什么正道,但要守住玉城这片地,就请你多多包涵了! 莫饮剑还根本弄不清什么白虎黑虎,听得一头雾水,但能看出自己父母都没有说笑。 他已经劝不动家人,只好劝解凤曲:夫人,你不要冲动,那什么东西不然你就交出来吧?我们就是帮你保管,好不好? 眼见凤曲无动于衷,莫饮剑又悄悄凑了过去:你先给嘛,等老头子死了我继位了就原封不动还给你。 第374章 莫怜远听得清清楚楚:莫饮剑,你给老子滚回来! 莫饮剑浑身一抖,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回去,一步三回头地对凤曲挤眼:夫人,快给啊! 凤曲这才开了口:秦鹿刚才笑您,不是装模作样。他只是替我表态,那一声笑就是我的意思。 看来你们是要为了一个丫头,和十步宗作对了? 我们不是要和十步宗作对,也不单单是为了映珠。莫宗主,您尊重我,我都明白,也很感激这段时日的关照。可您也只是尊重我们,而非了解我们。 如果您了解我就会知道,倘若杀死老祖,或者要对无辜的百姓动手的人是十步宗,那天我一样会毫不犹豫地拔剑。所以我从来不是要帮十步宗,或者要和鸦作对。 我不肯把子蛊交给天子,是因为他有用子蛊作乱的嫌疑,而不是我和天子有什么恩怨,让我决定和朝廷作对。所以,如今十步宗也有这个嫌疑的话,晚辈只能向您道歉,这个面子,晚辈无论如何都给不了。 数不清的铁衣同时一震。 十步宗甲胄林立,不觉间已经将六人围入笼中。 孔清兰遗憾地合上眼眸,莫怜远怒极反笑: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看来你觉得自己才是唯一的正义,任何人拿到子蛊你都不放心。 因为那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您看到了别意当时的情状,难道都这样了,还想要那等凶器吗? 还轮不到你来给老子说教。够了,来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通通拿下,关到地牢里去! 凤曲面色陡变,纵功就想脱离人群。 然而心口一阵刺痛,强运的气力顷刻一消,整个人腾空半尺便摔倒下来,惊得商吹玉连忙过来搀扶。 十步宗人趁机将映珠拽了过去,连带着五十弦都脚下踉跄,刚想施展,又让莫怜远内功一震,膝腿发软。 莫怜远惊怕极了,大叫道:爹,不要啊!凤曲他还有伤,地牢那种地方他受不了的,爹 省了你的力气!别人都不拿正眼看你,你倒死心塌地,像什么话! 不行啊爹,凤曲至少是千里县的恩人,为了千里县才受重伤。你看,这么多人看着这里呢,爹,不要让大家心寒,不要让大家看轻了十步宗啊! 你这个逆子! 怜远!孔清兰开了口,她的眉间隐有不忍,似乎也在权衡,饮剑说得不错,凤曲少侠有伤在身,不宜苛待。你把他的同伴抓了,他也不会一个人逃脱,先让他养好身子再谈吧。 凤曲冷声说:要抓就把我们都抓了吧,虚与委蛇的照顾我也不需要了。 五十弦骂道:我呸!我就说你们十步宗从上到下烂成一团,跟鸦无非是狗咬狗,装什么英雄好汉!装你大爷呢,混蛋!等老娘攒够积分换了天品武器,你莫怜远算什么东西,把你们全砍了!砍了!! 莫怜远面色冷寒,但听进了妻儿的劝告:好,倾凤曲,我留着你。我不但不抓你,我还要好吃好喝地伺候你,早晚让你心甘情愿送上白虎。 说罢,他大手一挥:把倾少侠送回他的院子,其他的人,就全部拉下去! 第116章 迷魂夜 在十步宗外的那一次施展,凤曲刚长合的伤口又渗出了丝丝点点的鲜血。 穆青娥已经被押去地牢,十步宗的医师都不受凤曲欢迎,黄昏时分,一道纤影随着莫饮剑走入院中。 夫凤曲,我带了你的熟人过来,至少让她看看你的伤吧。 凤曲独坐窗边,听到他的话音,默默扭开了头。 看着他因为失血和气虚而泛白的唇色,莫饮剑再也说不出话,只能转身绕去中庭:那你们治伤,我先回避。 他带来的正是阿绫。 阿绫将药箱放到一旁,凤曲仍偏着头,执拗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傀偶林立,铁衣森寒,无数双眼睛共同注视着凤曲和他所在的屋舍,仿佛诡谲的上古阵法,将凤曲牢牢地束缚在此,不得解脱。 血出了很多,你先坐好。阿绫叹息一声,蹲下来拉住凤曲手臂,试图把他的身体扳正。 凤曲却忧心忡忡地问:他们怎么样?秦鹿不是一直在喝药吗,他是不是也有伤,现在被关起来怎么办? 阿绫道:你就放心吧,他才不会让自己难过。 但还有吹玉和五十弦,他们两个总是冲动,说不定又要和十步宗的人起冲突,万一发展成斗殴 阿绫伸出手掌制止了他:当街和莫宗主吵起来的你没资格说别人冲动。 凤曲: 阿绫,凤曲压低了声音,央求道,你帮帮我吧。 阿绫拆开他的衣带,表情没有变化:怎么帮? 凤曲问:你知道地牢在哪吗?哪怕只是给我指条路也好。 阿绫反问:以你现在的身体,就算知道地牢的位置,又要怎么带走他们? 第375章 这句话实在戳中了他的痛处。 凤曲虽然受伤颇重,但只要养息几日,他还算有自信冲出院内傀偶的包围。然而商吹玉等人落在莫怜远的手上,就让他不得不回归谨慎。 要让他独身甩开十步宗不算难事,可为难的是,他要怎么从地牢带走商吹玉他们? 凤曲抿了抿唇,愁眉不解,又忘了配合阿绫的治疗。阿绫费力地脱他上衣,好半天不得其解,长呼一声:凤、曲、少、侠。 凤曲回过神来:是! 手臂,抬起来。阿绫说,从今天起,莫少主每晚会给你送药,你都要按时吃。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至少要把这身伤给养好。 唔。 别不高兴,他至少不会下毒。 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凤曲现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莫饮剑了。 莫饮剑冒险从莫怜远的盛怒之下解救了他,却变相把他推进了更加为难的囹圄。 他不会怀疑莫饮剑的好心,但一想到莫饮剑毕竟是莫怜远的儿子、十步宗的少主,要让他毫无芥蒂,也实在太难。 阿绫打量一会儿,忽然道:你要不要和莫少主聊聊? 凤曲一怔,半晌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但见阿绫眨了眨右眼,一副颇有深意的表情,凤曲一头雾水地僵了数息,忽而灵光乍现:啊! 阿绫就知他是猜到了,转头对中庭唤道:莫少主,我已换过纱布和绷带,凤曲现在好多了。 莫饮剑的声音从外传来,似乎有些仓皇,说得小心翼翼:啊、哦!那你就出来吧,我送你回去! 你不进来看看情况吗? 不用、不用。 阿绫咳嗽两声,余光斜了一眼凤曲。 凤曲还有些茫茫然的,不禁小声发问:你认真的? 那不然呢?他对你情根深种,你还放着不用,不是傻么? 不行不行,那可是他亲生父亲 就因为是亲生父子,就算他帮了你,莫怜远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凤曲蓦地歇了声,阿绫问:怎么样,只是让你稍微出卖一下色相。 你真不用?阿绫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又朝外喊道,少主还是进来瞧瞧吧!他这会儿心情好多了,你们正好可以聊聊。 凤曲猛地拉住阿绫的袖角,连连摇头。 阿绫哪里管他愿不愿意,用眼神威胁了一眼,便接着蛊惑中庭里明显心动不已的莫饮剑。 阿绫说的道理,凤曲自然都懂。 甚至都用不了所谓的出卖色相,莫饮剑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如今根本不明局势,也不可能知道他爹为何这么追求白虎只要自己开口求助,以莫饮剑重情重义、又轻率莽撞的个性,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应下。 但那之后呢? 莫饮剑对白虎都一无所知,说明孔清兰和莫怜远并没有将这些阴私和盘托出,站在他们的角度,应该不希望莫饮剑和自己再接触才对。 但莫饮剑还是来到了这里,这大概是莫饮剑自己求来的结果。 这对父母强人所难的行径固然可憎,可莫饮剑一路待他的确百依百顺,难道现在要把这份赤诚的友谊变成教唆和挑拨吗? 莫饮剑只是单纯,又不是傻,察觉到他的用意,即使嘴上不说,心里真的不会受伤吗? 凤曲恨透了自己犹犹豫豫的性格,他猜阿绫也是这样。 阿绫已经对他不抱希望,有些愤慨地丢下药膏便走了出去。不多时,外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凤曲倾近了细听,阿绫果然没有放弃: 药都上好了,他现在也开口说话了。 莫饮剑低头踢着石子:你怎么不多陪他聊聊? 我和凤曲没什么好聊的,你不如自己进去看看。 不,我就不去了。 为何?他心情好了很多,不会对你摆脸色的。 不要。 微凉的西风一卷,银杏叶簌簌飘落,一枚拂过莫饮剑的鼻端,刺激得他打了一个喷嚏,双臂将束天剑抱得更紧。 少年的背影远远看去,萧索又瑟缩,完全看不出平日意气风发的样子。 莫饮剑道:我进去了,他心情又该坏了。我不想让他为难,我们走吧。 阿绫无可奈何地一默,走罢。 - 就像莫饮剑说的那样,就连夜间送药的时候,他也只是把药碗放在门外,瞧一瞧门,自己便乖觉地躲到墙角阴影或者银杏树后。 凤曲能感受到他胆战心惊的目光,总是在自己开门端药的一须臾里极尽贪婪地看他。那份锐利和执着,简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杀手。 就像他不忍破坏和莫饮剑的缘分一样,莫饮剑也是如履薄冰。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四五日之久。 阿绫每天过来帮他换药,夜间内服的药汤则是莫饮剑来送。凤曲嘴上不说,心里却越发的焦虑,因为这两人都对他守口如瓶,有关同伴的安危,接连几天都是杳无音讯。 第376章 我等不了了,我要去找他们。凤曲暗暗说。 阿珉嘲道:「阿绫不是教过你么?」 停止气我。 「是你在气我。」 阿珉不会理解他的优柔寡断,不过凤曲明白,阿珉不是真的想利用莫饮剑。 就算不论感情,他也觉得那样太过丢人。 今日份的药汤又送到了,莫饮剑敲响门扉,凤曲端走了药,仍没放弃和阿珉讨论:你说,我们现在恢复的情况有没有可能晚上偷偷溜走? 阿珉:「嗯,明天再溜回来给其他人收尸。」 凤曲:你说话非得这么悲观吗? 阿珉:「莫怜远大慈大悲,一定会亲自送他们和你团聚。」 凤曲垂头丧气地喝药,脑内继续思考要怎么反驳阿珉。 我们不能内讧,至少你和我要团结才行! 「啧。」 你除了啧能不能给点有用的建议?不要只是泼我冷水啊! 「交出白虎,留也没用。」 可万一十步宗利用白虎作恶呢!现在已经没有空山老祖能限制他们,再等我们解决了曲相和,十步宗岂不是一家独大? 「关你什么事?皇帝自己收拾。」 但是 情急之下,凤曲的脚步猛一踉跄。 他的意识刹那间清醒,一把扶住了木桌,摇摇头试图稳住身体。 眼前忽而天旋地转,凤曲软在椅上,勉力拍响窗户:小莫! 一道人影应声从暗处奔了过来,透过窗纱遮挡的朦胧的光线,还能窥见他脸上惊慌失措的神色。 凤曲心里不知为何安定了些至少,不是莫饮剑在有心算计。 凤曲!莫饮剑大声叫着赶了过来。 然而最后一刻,凤曲也只看见一双匆匆跑动的丝履,上攒金珠白玉,闯进眼帘的一霎时,和周遭灰扑扑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这个唯一还算干净的少年,终于也卷进这场无法回头的灾难。 凤曲眼睑闭合,残余的一丝意识使他道出了最后一句:对不起放了他们好不好? 凤曲!莫饮剑的呼唤濒临破音,他难过至极,忙不迭地把他托了起来,好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做,你不要睡凤曲!! - 他早该想到的。 他早该明白的。 阿绫一路虽然低调,自从穆青娥露面就不再出现可是,她毕竟是十方会的一员,是康戟派来如曹瑜和明雪昭一样接近他们的人。 - 哟,醒得这么巧,阿绫的药量果然把控得刚刚好啊。 那张暌违日久,却让人记忆深刻的脸近在眼前。 他穿了一身雪白的丧服,头上还戴了一只孝帽。 满室灯火映出康戟汗涔涔的脸颊,他稍微远离了些,让凤曲得以看清自己身处何地。 这是一间逼仄的地窖,没有杂物,只有照明的火把。 曹瑜和明雪昭默默守在一旁,见他转醒,都不自觉别开了头,面上似有愧色。 凤曲的脑袋还有些许隐痛,困在这里不见天日,过去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我不是在十步宗么我睡了多久? 康戟笑眯眯答:只有半个晚上,这会儿天还没亮。十步宗么,当然已经出来了。我让阿绫给你下了一点点可以睡得踏实的药,那个少主就吓得六神无主,我说那是毒药,只有我们才有解药,他立刻就乖乖把你送出来了。 怎么不高兴?是干爹救了你啊。 谁会想要这种救法啊!!! 但现在还有比抱怨更重要的事,凤曲一手拉住他,迫切地问:我出来了,那他们怎么办?莫宗主找不到我,肯定会拿吹玉他们撒气,还有小莫,他也逃不掉的! 康戟耸了耸眉:你是真蠢?搞搞清楚那几个人的身份背景!莫怜远要是轻易动了他们,皇帝、凤仪山庄,还有鸦那真是求之不得,正好名正言顺打上玉城。十步宗哪里对付得了这么多人。 凤曲: 抱歉,忘了大家祖上都阔。 康戟拂开他的手,将话题拉回正轨:现在,是我们来谈报酬的时间。虽说我是你干爹不假,但阿绫他们都跟你非亲非故,这个人情还是得还嘛! 第117章 先行者 毫无疑问,康戟是准备和他清算了。 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曲相和在千里县作威作福,康戟居然一直无动于衷他所等待的就是现在。 他们和十步宗反目,不依靠康戟就无法逃出生天的现在。 凤曲的手下意识在腰间一摸,却扑了个空:扶摇 在找剑么?慕容麒拿去了,说过两天再还你。 那是什么意思? 啊呀,真不是害你,别像个受惊的小狗似的大惊小怪。你和莫怜远对峙的时候,不是还挺沉得住气么? 第377章 凤曲勉力提起一口气,尽可能平复心情:您想要什么,请直说吧。 在场的无非是曹瑜、明雪昭和康戟三人,唯一称得上难缠的就是康戟。 但他现在还有阿珉在,谈不拢了再脱身也不是问题。 至少已经摆脱了十步宗,扶摇和同伴都可以从长计议。 康戟对凤曲配合的态度颇为惊奇,将手一摆:看来是真被吓住了,乖巧了不少。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干爹天天都在琢磨怎么保你,当然不可能害你。 凤曲半信半疑地审视他,没有做声。 康戟这身孝服多半是为了空山老祖,这几人都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身份的存在,甚至对父母的过往内幕也似了如指掌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凤曲还是更想躲开他们。 但现在,已经没有逃避的余地了。 你和慕容麟见过了吧?那小子一听到你的名字就会方寸大乱,我们都怕他误事,所以隐瞒了不少细节。不过,你现在至少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有什么感想吗? 凤曲默然许久,如实答:没有。 居然?康戟出乎意料地皱了皱眉头,那我换个问法,你记起你父王的结局了吗? 提及梦里那个陌生而熟悉的男人,凤曲的沉默变得更久。 他很努力地不去回想,记忆里的许多细节都已在岁月更迭中消磨殆尽,除却那个残酷的噩梦,他不敢再去深挖更多。 但康戟问得直白,凤曲不甘不愿地呼一口气,还是承认:螣蛇发作了。 康戟面容微滞,一抹苦笑爬上他的唇角。 凤曲因而留意到,他那蜜色的脸庞也已爬满细纹。康戟已经不再年轻,只是平日里生龙活虎,让人时常忽视了他真实的沧桑。 康戟微微颔首:是啊。螣蛇发作,葬身火海。他死前有留下什么话吗? 您问我? 我当然是在问你。康戟说,灵毕世子,你是那场赐死的唯一见证人。 那场噩梦果然就是现实。 断肢残尸、血流遍野。雷鸣电掣、烈火焦竹。 金碧辉煌的宫殿崩于一旦,数十条性命无声消殒。茫茫火海里只有稚童无措的啼哭,哭到天昏地陷、哭到意识全无。 凤曲答:我忘了。 康戟点点头:那也难怪。你当时还太小了,都不到五岁。后来我们许多次尝试救你,可惜在你身边高手环护,你娘那会儿身中奇毒,自身难保,呈秋又卷进了明城的案子,我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你受苦了,干爹要和你道歉。 那些事我都忘记了,您别在意。 康戟收敛笑色,沉吟一会儿,开口道:其实你应该也有猜测了。淮致的死绝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的陷害。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有权知道过去的一切,你现在应该也不会再想着息事宁人、掩耳盗铃了吧? 终于还是来了。 凤曲的眸中也笼上一层沉重的阴翳。 洗耳恭听。 - 淮致是先帝的胞弟,自幼受尽荣宠,个性也单纯得很。他哥继承了帝位,也继承了神恩母蛊太常。他们兄弟感情极好,淮致自愿受种螣蛇,承诺毕生忠于他的兄长。 后来他以王爷之尊游历江湖,一方面是出于自己的爱好,实际也是希望帮先帝搜罗子蛊,尽快将一切隐患拢压朝廷。 呈秋就是他找到的直符。而我么,恰好受雇帮幽州一所宗派护持太阴,就和淮致有了缘分。 一切又要说回到大虞建朝之初。前朝余孽曾携两枚子蛊潜逃扶桑,此后数年两岸相持。但自从武宗登基,便大兴兵事,连年征伐,扶桑一度称臣献降,接连两朝都派质子入宫。 然而,到了先帝这一代,忽然有了变数。 质子有栖川鹤受押时,与先帝颇有志趣,先帝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登基之后便赦免有栖川鹤,许他归去扶桑,甚至免了扶桑再派质子的使命。 于是,扶桑改派了一位公主过来。 那是有栖川鹤的胞妹,也是后来赊月帝姬的生母,更是所有悲剧的根源有栖川梨。 说到这里,康戟的眼中明显迸出一丝愤恨。 他磨了磨后槽牙,才继续道:众所周知,前朝余孽精通炼蛊之道。这些年龟缩扶桑,他们非但没有迷途知返,反而越发猖獗,竟然炼出了一种名为多情种的怪虫。 有栖川梨以自身血肉供养着那条蛊虫,自降生以来,她就以狐媚惑君为己任。来到海内,立即使尽浑身解数,先帝受其陷害,日益昏聩。淮致回到宫中时察觉了异样,决定查明原委,却因此成了有栖川梨的眼中钉、肉中刺。 凤曲静静听着,后续的故事也随之了然于胸。 往后,有栖川梨便蛊惑君王下令赐死,襄王濒死之际,螣蛇发动,成就了末路英雄的绝唱。 而彼时唯一幸存的自己,也在那里成为了螣蛇新的宿主。 第378章 沈呈秋、康戟和倾九洲大概都恨透了先帝和有栖川梨。 沈呈秋后来执着于明城一案,说不定也有为襄王平反的意图。毕竟有栖川神宫的势力已经渗透如此之深,盘根错节,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成为契机。 不过他对有栖川梨这位宠妃倒是没什么印象。 虽说他应该和应赊月关系融洽,但应淮致死后,他们也依然和睦吗? 想着想着,凤曲的脑袋又是一阵钻痛,不得不抱头静默,良久才问:所以您想要我做什么? 康戟双眸微狭,开诚布公地道: 十步宗的君子不悔棋,你见过了吧?我们最大的难题,就是不知该如何解决天子麾下的几位子蛊。而君子不悔是现在保存最完好,最能压制神恩的宝物,对我们有大用。 凤曲警惕地皱眉问:您是让我去盗窃吗? 莫怜远又不会平白无故把宝物送给他。 总不能让莫饮剑替他偷出来吧?莫饮剑也没笨到那种程度。 康戟却露出一丝笑来:偷?那东西本就是倾如故做出来的,你作为倾如故的后人,带它回家,怎么能说是偷呢? 康戟现在的表情看上去阴森极了。凤曲不喜欢这样的对话,但只能顺着康戟的话头往下追问:那要我怎么办? 康戟答:如果我们能杀掉曲相和,十步宗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什么? 这么多年,十步宗壮大的速度不是很快么?莫怜远已经飘飘然了,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就连孔清兰都被那一亩三分地迷惑多年,不复旧时的谨慎博知。 康戟一边背对他走远,一边却转回头来,火光映亮他微汗的面容,双目折射出瘆人的寒光。 那两点光定在了凤曲身上:可那不过是我们有意在饲养罢了。 莫名地,凤曲只觉汗毛倒竖。被那双厉若鹰隼的眼眸注视着,让他好一会儿没能出声:饲养? 那是淮致和呈秋留下的策略,如今也到收网的时候了。 收网是指 杀了曲相和,灭了十步宗。 后背猛地撞上冰冷的墙壁,凤曲不觉攥紧了拳:灭了? 你恐怕还不知道,十步宗野心不小,看似安守玉城,可他们的手也没少向外伸。比如偃师家和十步宗的交易,再比如他们和凤仪山庄也有苟且往近了说,若是真没图谋,你以为他们的少主为什么参加这次考试? 但那和鸦有什么分别!你说灭,难道是要对十步宗赶尽杀绝? 你居然拿曲相和和我们相提并论?十步宗的崛起少不了我们的扶持,我们让它兴盛,却不能让它失控。如今它有了这样的趋势,点火的我们自然就要灭火。 凤曲难以接受地摇头:你一口一个我们,你说的我们又是谁?你们从来没告诉我,还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康戟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接着,他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上攒一片漆黑的鸦羽,显然是鸦的信件。 你还是太小,我理解你的顾虑。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哪怕是为了淮致和九洲,我也不会把你卷进这场闹剧。但现在只能对不住你了。 康戟亮出信封,寒声道:老祖死了,别意也死了,秦鹿也是一身的旧病,不堪重用。你不知道为了保护你,我们已经殚精竭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有些东西,那就是一个人的命。你也是,我也是,我们都要学会认命。 我的命是看着旧友一个接一个地先我而去,而你的命,就是现在这样。所有人都可以迷糊,唯独你倾凤曲,必须睁开眼睛,为存活的人们继续谋求未来的生路。 凤曲的喉咙又哑又涩,久久不能言语,只有眼眶里蓄起深沉的雾气。 康戟注视着他的眼睛也一样泛泪,那身带灰的孝服和疲惫的面容同在火光的映射之下,将他的孤独和无助彻底晒照出来。 灯下的倒影又瘦又长,二人相对而默,直到凤曲接过了那封密信。 就像接过先烈遗留的使命。 信封落地,函上言简意赅: 十五日后,集结且去岛。 康戟阖目道:那就是鸦的下一个目标。那或许,也是下一个苍山门,下一个觉恩寺,下一个定州慕家。 第118章 心有魔 投靠康戟成为了不得不的选择。 因为那封密函的最后,落下的章印殷红如血。 繁复的图腾盘踞其上,凤曲却一眼认出了它的来处和金书玉令相近,那是来自朝廷、来自皇室的诏令。 要对且去岛动手的不单单是鸦,更是鸦背后那位莫测的天子。 还需要犹豫吗?康戟冷笑问,且去岛常年与世隔绝,现在愿意出手帮助且去岛的势力,除了十方会,还能有谁? 那双眼睛已然看穿了凤曲浮躁的心绪。 第379章 或者说,这个时机卡得刚好。商别意刚死,秦鹿缺席,除开十方会的人员,凤曲无法接触到其他人的意见。 这倒不是康戟有心的算计,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一次天时地利人和的巧合。 亦或者说,这是天命。 良久,少年始终低垂的头颅终于有了异动。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右手挣扎多时,缓缓抬了起来。 康戟略一沉吟,伸手接住了他。 所以,少年的声音极低极哑,你确定能保下且去岛吗? 康戟触碰到他掌心渐厚的剑茧,眸色微黯:我敢用性命来践行我的承诺。 - 「不行、不可以,至少要再想想阿珉!!」 心底响起凤曲惊惧的叫嚷,阿珉却只是将康戟的手握得更紧。 他有意忽视了凤曲的迫切,或者说,他此时只听得到来自康戟的谈判。康戟给出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的诱饵,那是凤曲所不了解的,也是他多日以来不曾提起的 前世敌人登岛的时候,最让人绝望的并不是紫衣侯曲相和的威势。 而是渡海而来、一眼不见尽头的浩浩荡荡的军队。 铁衣烁烁、金戈鸣鸣。且去岛满门伏跪恭迎,等来的则是不留情面的屠杀。 所以他后来濒疯了,也还残留着一丝杀去朝都的执念。 倘若你们能保下且去岛,阿珉的嗓音比凤曲要低沉得多,我也可以用性命和你交换。 同时凤曲也听到了来自阿珉最严厉的警告:闭嘴。 「哦。」 康戟眯起双眼,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 接着,康戟招呼曹瑜和明雪昭:你们这就给幽州发一封信吧,让大家都往且去岛出发。 曹瑜面露犹豫:所有人?万一他们还留了人去幽州怎么办? 康戟一笑:你还真是小瞧且去岛。单是一个倾五岳,就值得任何人全力以赴。更何况那可是剑祖的地盘,老祖宗的远虑岂是我们能小觑的? 此话说得不错,且去岛看似悠闲散漫,其实留有不少阵法典籍。百年以来,历代门人都以守护且去岛为使命,潜心钻研,岛上守备也在层层加固。 前世他们是如何攻破守备,阿珉不甚了解,但这一世曲相和掳走了江容,如今想来,恐怕就是怀着这一目的。 「不会的。江容不会背叛且去岛,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说。」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 凤曲的话音也跟着一顿。 他太天真了,只想到了江容对且去岛的感情,却忽略的岛上的大家对江容同样亲厚。 也许并不需要江容出卖,如果曲相和拿江容做了威胁,大家却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容死去就算是师父,一定也想要不顾病体放手一搏。 到那时,就正中曲相和的下怀。 只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可他们为什么非要去且去岛呢?」凤曲喃喃说,「未央前辈把师祖的子蛊送到了觉恩寺,我们已经没有神恩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阿珉心中倒有一个答案: 为了让你无处可逃。 应灵毕就逃脱了一次。逃到且去岛上,太平无事近十年。 那么倾凤曲就绝不能再逃了。 康戟见他面色沉着,喟叹一声:那你先休息,等我们安排妥当,就叫你一起出发。 阿珉已经归还了身体,凤曲回过神来:等等,我还要去找人 你是说秦鹿他们?不用担心,过几日他们就会平安回来。 是您派人帮忙了吗?多谢您。 不,不是我。康戟笑说,你忘了?是你自己拜托了莫少主,他把你交给我时,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做到。 你最好学着放下那些愧疚,那小孩不过是代他父母赎罪而已。 凤曲没有做声。 曹瑜和明雪昭一道打开了地窖的机关,温暖的光线洒落入内。 康戟率先爬上通向地面的木梯,笑吟吟回头道:本来以为你不会答应,想先关你几天。没想到这么爽快,倒是多此一举了。上来吧,换张软和的床铺好好休息。 凤曲随后跟了上去,又听康戟说:喂,别恨干爹啊。 我会努力。 哈。康戟失笑半晌,这话我也对老祖说过。 他是怎么回答呢? 他说,有本事就来杀了本座。 恨我吗?倾凤曲,恨到极致就来杀了我,杀了所有让你不幸的人吧。 - 那或许就是前世的阿珉吧。 靠恨支撑着一身血肉的阿珉,凤曲无法评价,也无法挽回。他一边痛惜阿珉的转变,一边又眼睁睁看着自己随之深陷泥潭。 胸腔的怒火从未停歇。 恨康戟,恨莫怜远,恨孔清兰,恨曲相和。 第380章 恨天子,恨先帝,恨皇权,恨有栖川。 「只有剑。」阿珉说,「只有剑能给这些仇恨一个结果。」 凤曲无法回答,只能躺上床,闭合眼眸。 虽然明知将是噩梦,但他此刻更害怕清醒。 阿珉仿佛入了障,昏沉中仍在反复絮叨着:「只有剑只有剑」 随后凤曲就感到身软如泥,沉浮于茫茫的血海。 耳边好像有野兽咀嚼碎骨的声响,嘎吱嘎吱,令人头皮发麻。眼前又漂过一节白花花的手臂,腕上系着眼熟的碧色丝绳,让他禁不住脱口呼唤:六师妹 头顶的太阳烤得他双颊发烫。 凤曲抬起眼,试图看清日光的来源。于是在高高的穹顶,那颗浑圆的、属于师父的头颅闯进眼帘。 他的血好像滚烫的雨,瓢泼似的冲洗而下。 凤曲被慑得发不出声,却听到天地四合都回荡着他的声音:只有剑、只有剑。 阿珉?!!! 凤曲猛地坐直,湿汗透过了衣衫,整张脸惨白一片。 有人推门进来:叫谁呢?你声音好大。烧退了么? 是阿绫。 阿绫捎来了汤药,还有两枚青碧色的玉印:慕容麟听说你同意参加我们的行动,提前给了这枚玉印。他说,你已经通过老祖的考题了。 什么? 你应该没忘记吧?第一关是考信。老祖问过,你有一个有恩于你,却于天下是个祸害的对手,你当如何。 凤曲怔了怔,记忆回到了初到玉城的那天。 彼时他和阿珉都有几分迷糊,又刚经过莫饮剑的狂轰滥炸 等等。 有恩于他,却于天下是个祸害。 凤曲的冷汗又起了一层:从那时起,老祖就预料到十步宗的翻脸了? 阿绫平静地说:你现在兑现了那个诺言,正是诚信的体现,老祖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但愿吧。另一枚信物又是怎么回事? 阿绫道:那是莫饮剑送来的。 凤曲的呼吸跟着一顿,良久才挤出一丝气音:小莫? 你没拿到明城的信物吧?他决定弃权,把自己的信物给你。 弃权是指 他要留守玉城,不会出去历练。等你杀回十步宗时,你们会再见面。阿绫顿了顿,毕竟,你不会食言,对吧? 本该冰凉沁人的玉印忽然变得烫热无比。 凤曲瞠目看向它,澄澈的玉石却不知何时滚满血污,一下接一下地闪烁红光,刺得他眼瞳发痛。 凤曲猛别开眼:我不要。 是吗?为什么? 我会想别的办法,而且我已经不需要什么考试,更不需要盟主之位。这本来就是一个骗局,我没必要再去搜罗这些信物我不要他的信物。 那好吧,我先帮你收起来,和你的耳挂一起。 凤曲浑身一僵,摸向自己的耳朵。 莫饮剑赠予的耳挂竟然真的不知去向,而他一直没有察觉。 阿绫道:没偷你的。是他送你出来的时候,耳挂摇晃容易惊动守卫,他就替你摘了,一起交给我们保管的。 凤曲深呼一口气:谢谢。但是耳挂,请先给我吧。 刚戴上时觉得多余且繁琐,有时候就算弄丢了好像也没感觉。 可是如果意识到它不在了,心中的怅然就会无法压抑。 阿绫没多久就把耳挂送还回来。 还有最后一件事,阿绫继续说,你知道你出地窖后睡了三天三夜吗? 啊? 是之前的外伤没能好全,引发了头热嗜睡。不过已经给你灌了两天药了,今天能醒,就说明没什么大碍。再给你一天时间休整,如果还不能退热,你就带病行动吧,我只负责给你吊一条命,因为且去岛那边已经刻不容缓。 阿绫清一清嗓,你的同伴和剑,也都准备好了。 第119章 多歧路 阿绫把他带到了其他人休养的屋子。 莫饮剑虽然跳脱,却是言出法随,商吹玉五人当真被他和他的亲信从地牢里解救出来,甚至伪造了逃逸现场,引得十步宗上下大乱,匆匆往城郊寻人。 不过莫怜远脾气极坏,短短几天的关押都没有错过,丝毫不曾手软。 除了身为世子的秦鹿,其他几人多少都受了刑讯,商吹玉受刑最重,因为映珠最受关注,而他多次反抗试图解救映珠,就因此遭到迁怒映珠才因他的庇护显得好了些许,但也不多。 莫饮剑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或许是知道几人的伤,不敢奢求凤曲既往不咎。 他把人送到十方会隐蔽的驻地,便头也不回地想走。 只有硬着头皮参与行动的桑栩一步三回头,不禁对穆青娥留下一句:真对不住。 这些话传回凤曲的耳朵里,几人相视而默,只有鼻尖散不去的血腥气提醒着先前的遭遇。 第381章 老师可曾受伤?他们有没有对老师不敬?最早开口的是商吹玉。 他被穆青娥强拘在床,艰难不已才能道一句话。 凤曲答:我比你好得多了。 商吹玉那张令人注目的脸上都添了好几道疤,不知道是不是行刑的人刻意毁坏。 而那藏在衣服下面的皮肤,直到包扎后都还沁出惹眼的血迹,让凤曲不禁攥紧了拳,恨得牙痒。 穆青娥收拾好用过的药瓶,问: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几人难得又能商议后续,然而凤曲坐在原处,居然良久没有回神。 时过境迁,好像过了百年之久。他们之前担心的考试、盟主、队伍,都变得不值一提,可垒在眼前的大山一重接着一重,越发险峻。 房里只有同队的几人,凤曲低眼想了又想,道:我们从头说起吧。 啊?从哪里开始?五十弦紧张不已,唯恐他要从自己和鸦的关系开始清算,她急着解释,扯动了刑伤,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龇牙咧嘴地说,天哪,看在我没动脑子也动了皮肉的份上,先别赶我走好不好? 穆青娥斜她一眼:还没说你。 五十弦呜地长鸣:早晚要说我的,我就不能先鸣个冤吗? 凤曲摇头:不,我是想说我的身世。 闹腾的二女骤然停下,穆青娥望了过来:你的身世? 五十弦匆匆忙忙去找系统:什么什么?剧情里没说过boss还有背景啊?我看看我看看! 我还不是特别确定,但康戟,就是八门行者,他和天玑都认可了我的身份。据说在失忆前,我的名字该是应灵毕。 老师的本名也很好听。商吹玉毫不犹豫地夸赞。 穆青娥想的却比他多:等等,居然姓应 五十弦:啊!难道你就是皇?! 秦鹿一展扇挡住了她的嘴,笑眯眯说:妹妹,就算族谱没人,这些话也不能乱说的呀。 五十弦:你才没族谱,你全家都没族谱! 秦鹿:不该说的话,你又说了一句。 大虞的皇帝已经换了五代,远房的皇室宗亲也不算罕见,因此大家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姓应的问题所在。 凤曲道:然后,我的生父是应淮致。 噢,应淮致!五十弦点点头,我来看剧情里有没有这个人,他和秦家商家关系好吗?两个主角好像很少提他,这名字怪陌生的。 秦鹿啪地合上折扇:不用看了。 这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皇室那些亲戚,这个名字出来的瞬间,他就懂得了凤曲的意思,那是先帝最宠爱的胞弟,襄王这个封号,天下无人不晓。可惜,襄王数年前有了谋逆之心,被先帝秘密处死。但对外还是宣称行宫走水,意外而逝,只有少数人知道内幕。 他顿了顿,余光扫一下凤曲的神色:如今看来,这个内幕之下,似乎还有内幕。 余下三人鸦雀无声。 半晌,商吹玉问:老师要找皇帝报仇吗? 穆青娥也问:所谓内幕,该不会是有关子蛊的争执? 五十弦眨巴眼睛:啊? 我不打算追究父母的过去,师父这么多年不肯说出这些,一定有他的考虑。但是就像青娥说的那样,我的生父确实给我留下了子蛊螣蛇。那东西就在我的体内,虽然我毫无察觉,但所有人都说它在。 因为它的存在,注定很多危险都会围绕着我。我不知道要如何摆脱,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摆脱。不过目前我很清楚,大部分危险的来源都是朝都的那位,他应该很需要螣蛇,而且很清楚我的身份。 五十弦低头沉思:那岂不是要造/反才行? 秦鹿:你这张嘴可真是 但他抬起了头,笑意一丝未退,反而兴趣盎然地问:所以,小凤儿有考虑过吗?你是襄王的儿子,当皇帝简直顺理成章。听说龙床还不如群玉台的床榻宽敞,需要本座帮你制一张新的么? 凤曲:你这张嘴才更可怕了啊! 该说不愧是他们吗? 听到自己襄王世子的身份,这几个人好像都没什么变化。 商吹玉还在专注地赞美应灵毕这个名字,秦鹿跟五十弦甚至开始了逼宫路线的策划。 只有穆青娥尚算正常,迟疑许久,似乎下定什么决心,斩钉截铁地道: 就在这里弃考,你们都回去吧。 众人的吵闹停了下来,秦鹿和五十弦微微抬首,凤曲愕然地张开口:在这里弃考? 他想过其他几人这么劝他的可能。 商吹玉一向以他的安危为重,秦鹿和五十弦本来也对盟主考试没什么兴致,况且对手变成了皇帝和曲相和,这两个人应该是最想回避的。 但凤曲唯独没想过,会是穆青娥开这个口。 第382章 穆青娥绝对是在场众人里最离不得他的。 她的前世今生都以面圣为理想,毕生的追求就是求皇帝为慕家洗去冤屈尽管现在看来,慕家的覆灭未必和皇权毫无干系。 但抛开他必须对倾五岳的蛊病负责这一点,穆青娥确实是他们当中最重视考试,最渴望盟主之位的人。 其余人也都想到了这些,秦鹿的眉梢挑了挑,眼神逐渐玩味。 五十弦左右环顾:啊,这个我一个人陪小穆去朝都,倒是也没问题! 商吹玉则直言不讳:我们都回去了,你回哪里去? 那种事不用考虑,凤曲说,我会继续往朝都走。如果你们有谁想退出的话,集齐三枚信物就能替换队员,我们有四枚了。 五十弦愣了愣:四枚?哪来的四枚?我们不是没拿到明城的么? 莫饮剑把他的给了我们。 诶?这算道歉么?那等风波过去,得请他吃个饭才行啊。不过太贵了也是浪费,吃个路边小摊就够了。 凤曲垂眼静了一瞬,嗯,下次一起请客吧。 穆青娥却连声叫停: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帝要你的螣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凤曲挠了挠脸:唔,要么为他所用,要么杀我取蛊? 那你还敢去送死? 就算我不去,他也会一直派刺客来啦。万一他要螣蛇是想做什么好事呢?总之先和他谈谈比较好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不赞同。 穆青娥的表情尤其强硬:不行,你不能再前进了。 争吵还未得出一个结果,却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几人同时息声,警惕地看向门外。 吱呀门开,一道小小的身影闯了进来,面带惊愧:我打扰大家了吗? 是映珠。 凤曲舒缓神色:没有的事,只是刚好没说话。你的伤没问题吗?怎么这就到处走动了。 映珠抱着一只剑匣,嘿地一笑,莲步上前,将匣双手奉来: 是慕容师傅送来的东西,说一定要第一时间给凤曲少侠过目! 凤曲心下有了一个答案,低声谢过,接下了剑匣。 这把剑匣用料不菲,雕花栩栩如生。一只精巧的机括锁漆金嵌珠,华贵非凡。蓦地按开,便从古朴沉着的红木之下透出暗金的光芒。 淬火重生的扶摇剑濯去多年旧伤,雪白金缕的剑鞘焕然一新,剑穗殷红如霞。 凤曲握剑一提,从前的沉重荡然无存,扶摇变得轻而盈巧,出鞘的刹那,剑身犹如悬瀑一般夺人眼目。只是亮相,就泛起砭骨的寒凉,好似平秋霜降,满室生寒。 映珠道:师傅说,扶摇的用料都是当时最名贵的,即使受损,也不能轻易替换。幸好济师傅生前留下了一批勉强可以充用的材料 凤曲微怔:能和扶摇相提并论的材料? 秦鹿摇摇扇子,淡道:慕容麒刚好被削断了半条腿。 这把轻盈的剑忽然又重逾千钧,他甚至想推还回去,可手却不舍得松开。 这是凤曲第一次看到这样漂亮的扶摇。 此前它经过倾九洲的借用,实在伤痕累累。虽然看得出是把名剑,却很难让人联想到它最初的主人会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儒客。 现在,凤曲却有了那份熟悉。 一位青年近在眼前。 渊渟岳峙,沂水春风。 他没有太锐太烈的杀气,没有过急过勇的匆忙。他如长霞、如行云、如天地间从容自然的万象。 扶摇所过,不行杀伐、不图争斗,只谋太平、只求安宁。 慕容济能留下的最好的材料,一定都在慕容麒的身上。 而慕容济一生最尽心的剑,也赠给了他最信重的挚友应淮致。 所以慕容麒毫不犹豫承过了师父的心意。 青娥,他已经去且去岛了。凤曲说,所以我也必须去朝都。 穆青娥退步瞠目:你说什么?且去岛谁去了且去岛?我师父还在岛上! 没错。逃到哪里都不可能结束。 我去见他,不为杀他,也不是恨他,更不是非要什么解释。 凤曲举起剑,剑面如镜,映出他澄澈清亮的右眼。 眼中有盛载着剑光熠熠,重重叠叠,都是少年和剑的残影:只是因为,即使我逃掉那些刺客,我也逃不掉且去岛的养育之恩、逃不掉对曲相和的憎恨、逃不掉因我而死的人们逃不掉,就只好面对。 说着,凤曲的眼眸忽而一暗。 嗖! 一声厉响,窗纸上蓦然挣开一个破洞。 商吹玉坐卧床上,弓弦还在震颤,射出的箭却已经穿破窗户,正中猎物。 细微的气流随风而动,就在窗外,一阵惨叫掠过,重物跌落,似乎气息断绝。 几人推门出去,外边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只中箭的乌鸦垂死而抖。 断羽落了一地,乌鸦气息奄奄,嘎嘎地长叫着,五十弦啊了一声:是鸦的乌鸦,它来送信! 第383章 乌足上果然绑有一支信筒,商吹玉拖着伤躯赶来,面带犹疑:送信? 鸦能送来什么好信? 唯一的可能就是五十弦的熟人,但那人又怎么能知道五十弦的所在? 凤曲捡起乌鸦,拿了信筒解开:这地方应该只有十步宗知道,或者是鸦下给十步宗的警告,他们已经知道我们藏在这里了吗? 然而信纸刚刚展开,内里的内容却让他之后的猜忌都说不出口。 只见纸上言简意赅地记录了一串人名,曲相和、一刃瑕、两相欢等等都在其上。 五十弦越看越觉得心惊:这是什么意思? 穆青娥神色微变:凤曲,刚才你说他去了且去岛是指什么? 凤曲皱眉答:就是鸦和朝廷的人已经去了且去岛,我也答应康戟,最迟明天就和他们一起赴岛。 朝廷的人五十弦指着末尾的人名,有栖川野! 凤曲手指微僵,盯紧了最末的名字。他的唇角似乎想挤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苦笑,可是紧蹙的眉宇又出卖了他。 商吹玉道:所以,这是鸦的内应? 看上去,像是内应送来了敌人的情报。 可是他们都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人,既能弄清敌人内部,还能利用鸦的乌鸦送信,甚至能精确地送来这里。 秦鹿慢条斯理地接过信纸:和十方会早有约定罢了。 商吹玉不禁拧眉:抱歉老师,我放箭太快了。 无妨。不等凤曲安慰,秦鹿难得接过商吹玉的话头,乌鸦飞来的时候,就该明知自己的死期,纵它回去,更是煎熬。 这话说得实在蹊跷,凤曲忍不住望他几眼。 五十弦仍处震惊:谁?居然敢背叛父亲!要是被人抓到,那家伙肯定 还是研究一下敌人的身份吧。秦鹿说,曲相和、一刃瑕、六合清、有栖川野呵,就连侯大将军的一双儿女都屈尊过来,还真是来自朝都的天恩呢。 凤曲猛地咬牙:我等不了明天了,我要去找康戟,今天就得出发。 商吹玉毫不犹豫地跟上:我和老师一起。 五十弦也连忙帮腔:我我我,我我只要不打父亲,你们、你们也给他留一口气,至少让我说几句话,这样就好了。 穆青娥更是不用提,常神医还在岛上,她几乎比凤曲还要着急。 秦鹿默默叠好了信纸:听说十三叠的风景独好,本座难得不用惦记公务,就去散散心吧。 凤曲眼眶微热,正想感激同伴们的襄助。却听一阵急促的跑动,映珠从室内奔了出来,咬着牙扑通一声,竟然二话不说跪到了跟前。 凤曲惊退半步:映珠? 映珠含泪仰头:凤曲少侠,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不行,如果可以,我宁可谁也不带,只是且去岛情况危急才不得不请求大家。如今别意不在,吹玉也不会追究,映珠你就当得了自由,养好伤,就找一处安静的州县落脚,别再涉足江湖了。 可映珠的坚决远胜往日,她膝行着逼近了些,蓦地抽出一块不规则的白布。 凤曲眼睑一跳,万万没想到,她拿出的竟然是自己曾经赠予的那方衣角。布料上硕大的一个凤字,当日所说,立即在耳边回响 假如今后凤仪山庄待你不好,你就坐船去且去岛,给他们看这个,再报上我的名字就行。 映珠嘶声恳求:少侠此前说过,我无处可去的时候,就可以去且去岛只要给且去岛的门生看过,不知给少侠看了,能不能算数? 凤曲一时愕在原地,好半天说不出话。 那的确是他的承诺,从信义来讲,对于映珠的诉求他实在无可辩驳。 却是穆青娥开口道:那时是且去岛偏安一隅,现在且去岛比海内更加危急,如此。 可是 穆青娥冷下面色:你凭什么有自信,自己去了不是拖累?难道莫怜远怀疑你私藏甚至继承了白虎,其实真的说中了你的心事? 映珠的脸色唰然惨白:我没有!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反驳太过无力,只能看向凤曲,反复地说:少侠,我没有。我真的不是白虎,我绝对没有背叛过你和别意公子,我只是想报答你们的恩情,我 抱歉,映珠。凤曲的面色同样苍白,无论你是蛊人还是普通人,我都不能让你置身险地。我已经决定用这条命去保护为我舍身的同伴,可是,我肯定会没有余力照顾你。 我不要少侠照顾! 老祖、阿枝、阿蕊、睦丰县的人们还有别意,已经够了,我不想再看到无辜之人的牺牲了。 但是少侠明明答应过我 凤曲阖目,同样向她跪下了一条腿:我会解决所有,让且去岛回归太平。到那时,映珠随时都可以过去。但是这次我只能食言,真的很抱歉。 第384章 第120章 岛临变 赵吉,南面泊船的岸边又落了好多乌鸦,不是说好由你去赶的吗? 少女略带嗔怒的抱怨远远传来,被她点名的少年正卧在一棵树上打盹,应声吓了一跳,腰上一扭,险险摔下树来。 树下几个年幼的门生笑成一团,拍手闹道:三师兄掉下来了,三师兄又掉下来了! 赵吉还想嘴硬,面前却已笼上一片阴影。 六师妹倾身俯视,严肃带怒的俏面闯进眼帘,赵吉躺在地上两臂交挡,狡辩说:我赶了啊!今早还赶了一趟,怎么又来,臭乌鸦,真烦人! 六师妹道:你到底说我烦人还是乌鸦烦人?懒得理你,现在快去。 赵吉嘟囔:你都看到了,自己不能动么?非得使唤我,论资排辈,也不叫一声师兄。 我要给师父送药,二师兄说了,这些琐事就让你去做。 切!二师兄就是偏爱你,送个药谁不会了。 赵吉一骨碌爬起来,端着药碗不能赶乌鸦的六师妹却沉了面色,一脚踢上他的屁股。 赵吉哎哟叫唤一声,引来旁观的师弟师妹捧腹大笑。 快去快去,就你啰嗦!等大师兄和二师兄回来,我一定告你的状! 呸!我还要告你呢!让大师兄教教你什么叫尊敬兄长! 赵吉嘴上说着,双手却护着屁股,几个提纵赶去南面的水岸。 嬉笑的小孩们也跟着一停,被六师妹的眼神威慑,抱着木剑乖乖练习去也。 只剩六师妹叹息一声,为这帮游手好闲的同门捏一把汗,接着走向倾五岳所在的平海楼。 楼内清静无声,只有她蹑足前行的窸窣。 停在最深处的一扇门前,不等敲门,门内已然响起一阵脚步。 常神医轻轻打开了门,竖指嘘一声:你们师父刚刚歇下。衣秋,你和赵吉又吵架了? 最近岸边总是聚起一群乌鸦,说好了由赵吉去撵。可今天我经过那里,就知道他偷懒了,所以念叨几句。 罗衣秋小声嘀咕着,把药碗递送过去,要是乌鸦太多,妨碍了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渡船靠岸怎么办?说不定他们就快回来了。 常神医失笑片刻:你很想念他们呢。 罗衣秋的面上红了红,她今年刚过十二岁,入门时就是凤曲和江容两人引路。 两个师兄一人神清骨秀、如风轻柔,一人英姿飒爽、如雷凌厉,平日师父不在,就是两人代行师长之责,或授课、或指正,都是一众同门心中的榜样。 由他们陪伴的时间,甚至比父母、比师父都要长。 现在却不得不分别数月,要说她毫不思念,罗衣秋也不想撒这种谎。 衣秋,你刚才说岸边停了很多乌鸦? 倾五岳的声音却从房间深处传了过来。 罗衣秋一怔,收敛神色,恭敬地回答:没错。那些乌鸦都不是且去岛本土的鸟群,从前没有见过。我总觉得奇怪,可它们尚未闯进门中,我才没有禀报。 木床传出嘎吱嘎吱的响动,似乎是倾五岳在挣扎着起身。常神医面色微变,急忙走了进去。 罗衣秋也有几分讶异,不由得跟进房中。 房内门窗紧闭、昏暗不见天日。唯独炉香长焚,炉灰中压着星点火光,好似隆冬之后萌动的春意,脆弱而不屈。 自从师父卧病,大师兄离开,就只有江容和常神医出入此地。 罗衣秋送药都是止步门外,今日初次走进,被浓重的香气熏得眉头紧蹙,心里一阵揪疼:师父,您怎么了? 常神医绕过屏风,罗衣秋便看到屏风上摇摇晃晃的两道人影。 好像是常神医把师父扶了起来,那条瘦薄的、苍老的、几乎油尽灯枯的影子宛如鬼形,罗衣秋看得心寒,眼眶微热。 倾五岳艰难地喘息一会儿,总算提起精神: 衣秋,你把乌鸦的事,仔细和我说说。除了乌鸦,岛上还有没有别的异象? 罗衣秋一愣:就是寻常的乌鸦而已。不过体型比且去岛的要大,我猜都是海内来的。按理说,乌鸦没道理渡海过来,我也不知道原因。别的异象,我想不出来,近日天气总是阴沉沉的,这样算吗?可入秋了,好像也常如此。 倾五岳沉吟许久,问:近日总是阴沉沉的吗?天象如何? 罗衣秋当然答不上来,她是修剑的,还没学过天象卜卦的学问。 不过倾五岳问的也不是她。 常神医接过话去,他的面容也苍老许多,胡须微颤,无奈道:还是瞒不住你。一切都很不好,不久前,玉城的星星许是落了,太急太快,我眼睁睁瞧着照时日来估,只希望青娥他们不在玉城。 是吗?谢前辈走了。倾五岳默然半晌,当年他还劝过,叫我不要带走凤曲。我当他这么清醒,真能置身事外,最后还是没逃过啊。 恐怕那些乌鸦也脱不了干系。五岳,你想怎么处理? 啊,要动脑子啊。 倾五岳长长地呼一口气,微抬起头,隔着屏风,他依然看清了罗衣秋面上的困惑和紧张。 第385章 他也确实不知道要如何同这群孩子解释。 解释乌鸦的来历,解释乌鸦的目的,解释他们未明的前途和生死 自珍。倾五岳叫出了常神医的本名。 常自珍心生不安,眉宇已经压了下去:你想说什么? 你走吧。这是且去岛的命数,是我的命数,但不该连累你。你就像慕家、苍山门、觉恩寺这些家伙出事时一样,等到一切告终,再想办法为我立个坟头,我就感激不尽了。 罗衣秋惊呼一声:为什么师父!您生着病,不能没有常神医啊! 常自珍也冷笑着把他按回床上:你是在讽刺我吗?我常某人学的是医术,又不是专门做棺材的! 倾五岳道:总之你先回太平山做几口棺材备用,我要是有点本事,就让给曲相和那老小子来躺。 常自珍一生温润谦和,对付倾五岳这张无赖的嘴一向没有办法。 他忍着怒火端了药,冷脸说:懒得理你,喝药! 倾五岳捧过药碗,似乎还想唠叨几句,但被常自珍瞪着,又把话咽了回去。 可还没等他喝完手里的药,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平海楼的宁静,赵吉一路吆喝着六师妹师父常神医,总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近过来,砰砰拍门:师父!不好了,有好多好多船朝我们这边过来,都是没见过的! 常自珍骤然僵住,罗衣秋打开门接他进来。 赵吉扶着膝盖,跑得满脸通红,急吼吼道:好多大船!挂着大虞的军旗!还有好多的乌鸦跟着他们,海上渔船都被撵走了,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要靠岸了!! 吵什么,大惊小怪。 倾五岳终于下了床榻,也收起了之前的笑容。 常自珍默默折回屏风,两个徒弟时隔多日,得见师父真容竟是须发苍苍,与年前那个精神抖擞的倾五岳相比,好似老了十岁不止! 倾五岳展开双臂,沉色道:阿吉,给为师更衣。衣秋,你送常前辈躲到后山里去,非召不许出来。 常自珍急道:我和你一起。 还是打你的棺材去吧,别忘了给我塞点黄金。 倾五岳! 倾五岳嘘地制止了他,接着对赵吉吩咐:传令全岛,准备守山大阵。你那几个闭关的师叔师伯,也叫他们醒醒瞌睡 赵吉吓得抖如筛糠,忙不迭地点头。 罗衣秋虽然不明事由,却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眼睛不觉又红了大半。 倾五岳把两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叹一口气,厚重的两手按上二人头顶,亲切地拍了拍: 莫怕,且去岛的气数还没到尽的时候。为师没死,且去岛就不会亡。 - 尘封多时的守山大阵再度启动,林木草石都成杀机,表面看去却还风平浪静。 傍晚时分,倾五岳率领门中百余弟子站于南面水岸。 浪逐落日、风吹长林。 一片青白林立岛上,漫眼望去,好似负霜青松,坚韧挺拔,苍苍不绝。 暗黄色上书虞字的旗帜迎风招展,为首的巨船早已露出全貌。 它像一位魁梧厚甲的将军,威风凛凛,睥睨四方。 甲板上也当真立着一排排寒光烁烁的甲胄。数百名军士傲然而立,俯瞰岛屿,就连威名赫赫的倾五岳,此刻也显得渺小如尘。 传且去岛倾五岳接旨! 一名年轻的将军上前半步,面色沉着,声如金玉。 他握着一卷敕旨,见到倾五岳,便想纵身上岸。身后的两相欢却出手一拦,使得小将军没能离开,立即瞪向了他,低喝道:这是作甚? 一刃瑕这才抬起单手,久停臂上的乌鸦振翅而去。 小将军不明所以,和他们一起看向乌鸦。乌鸦刚刚落地,就听嗖地一声,从暗处飞出一根断竹,刹那穿透了它的肉/体。 鲜血流了满地,乌鸦呻/吟着动弹几下,没饿了声息。 这! 小将军半是后怕半是惊怒,握旨的手抖了抖,怒喝道,倾五岳,你敢抗旨?! 这自然是守山大阵的杰作。 作为倾如故登岛时留下的至宝之一,大阵也是且去岛引以为傲的倚仗。等小将军面色涨红,倾五岳才气定神闲地迈步上前:什么旨,读来听听? 小将军更是震怒:你这是什么态度! 敕旨却被他身边另一个女将接了过去:且去岛倾五岳接旨 她的话音更冷更清,说到这里,见倾五岳纹丝不动,她道:这是圣旨,尔当跪下。 倾五岳的眼眸轻轻眯起,赵吉已经现了怒色:圣旨?谁信你们 倾五岳却将他一挡,接着,目光飘向了两个小将之间,不言不语的曲相和。 呵地一笑,倾五岳撩动衣摆,单膝跪下: 草民倾五岳,听旨。 身后乌泱泱的弟子面面相觑,终是不情不愿地随之跪下:且去岛听旨。 第386章 女将才道:蛊人之祸已去百年,旧恨弥深,普天共哀。然,闻海上近有蛊人流窜,其踪之诡,其心必异。朕仰剑祖美名,不欲置疑,今请倾氏侠士五岳岛主入朝听闻,究此事因,论此事果。万望岛主谅朕心意,肃清门中,不宜延误。 说罢,她抬起双眸,向倾五岳微微倾身:晚辈侯英,家兄侯顺,奉圣上令来助岛主清顿蛊人,但请岛主引路。 天子的口吻倒是委婉,做事却很坚决。 又要派人登岛扫查蛊人,又要请倾五岳离岛入朝,去给朝都一个交代。 倾五岳片刻未动,眉目更冷,问:敢问二位将军,不知这流窜的说法,是谁在说? 侯顺厉道:总是有人在说。况且我们也不是只查且去岛,十三叠都会一路查过去,倾岛主如不放行,莫非是做贼心虚? 倾五岳哼一声:我倾某人无愧祖宗天地,有何心虚。但且去岛有且去岛的规矩,你们无凭无据就要登岛,自是不行。要么,你们拿出证据来证明且去岛藏了蛊人;要么,就过了我且去岛的守山大阵再说。外客非邀勿入,倾某不奉陪了! 放下狠话,倾五岳一甩袖便想率人离开。 侯家一对兄妹都是初次见识这么油盐不进的江湖人,一时大眼瞪小眼,既想叫骂,又觉不妥。还是一直沉默的鸦中有人站了出来。 三更雪笑眯眯地一拱手:前辈莫走,两位将军久居庙堂,不知道您的本领,说话直率了些,不过身为晚辈,我们都是心存敬意的。 倾五岳的脚步不得不停下,他本来就是有心挑刺,想让两个小将军和他多辩几个来回,最好出手论个高低,总之能拖多久是多久。 没想到三更雪一眼看穿了他的算盘,直接叫停这场无意义的争论。 而后,三更雪拍一拍手,继续道:证据,当然是有的。来,请我们的人证出来。 两相欢双眉微动,但看曲相和和一刃瑕都没反对,只好转身对一名军士耳语几句。 不多时,有人从船舱内押出了一个血糊糊的人形。 倾五岳眉心一跳。 所谓的人证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淋漓的鲜血流了满脸,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手脚的枷锁深深陷进了伤口里,每走一步,铁锈和血痂都纠结而落,撕扯着他可怜的皮肉。 且去岛的一众门生都在震惊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其中年幼的几人已然不自觉牵在一起,眼泪汹涌而出。 无意识的血人根本走不动路,全被军士押着拖行,口中喃喃:痛师兄好痛 倾五岳把一切看在眼中,眼眸深颤,更是痛得极了。 三更雪得意洋洋地道:这就是我们的人证,岛主认不认得? 怎么可能不认得。 且去岛上下全都认得。 江容。 三更雪继续道:不过,晚辈肯定相信岛主。只要岛主否定这位人证,晚辈这就帮岛主清理后患。嗯,就借贵岛的守山大阵一用。 说着,他让军士把江容推上了船舷,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如先前那只乌鸦一般推进半空,跌上水岸。 即使不被摔死,且去岛的守山大阵也会将他置之死地。 倾五岳藏在袖下的双手攥得越发紧了:混账 三更雪好似浑然未闻,笑盈盈问:所以,岛主以为如何? 师父,那是二师兄啊!赵吉胆战心惊地凑上前来,眼中含泪,二师兄怎么会被朝廷捉到?大师兄和他关系最好,怎么会让他受这么重的伤?难道、难道大师兄会不会是 倾五岳厉色喝断:住嘴! 赵吉立刻收了话头,瑟瑟地低下头,一个劲儿抹泪去了。 身后哀声一片,一群门生都吓得方寸大乱。 三名和倾五岳同辈的长老倒算稳重,但也面露忧色,传声道:可曾传信召凤曲回来? 倾五岳长叹一声,缓缓摇头。 众人的面色便越发严峻了。 不知过了多久,船舷边的江容身形一晃。他实在痛到极点,神智全无,被人强行悬空吊着,难熬至极。 倾五岳也知道他不可能撑过太久,终于,倾五岳的肩膀犹如城楼坍塌,一片废墟中挤出一丝悲愤的气音: 阿吉,关了大阵,恭请大人们登岛。 黄昏已尽,残月如刀。 森寒的铁甲蔓上了毫无防备的岛屿,鸦鸣犹如催魂一般迫近了这方天地,且去岛前所未有的昏暮,至此彻底降临。 - 别催别催,他们从宣州出发,但咱们只能走瑶城,陆路可不就得耽误?康戟看着航线地图,愁眉不展,不过还好,他们在宣州逗留了好几天,推算过来,最快也得今天才到岛上。我们赶上了顺风,登岛只消两天多。 凤曲慢慢握紧了拳:还要两天 已经不错了!这还是咱们的内应帮忙拖延好久,据说有栖川野那小子也是犹犹豫豫的,拖慢了他们的脚程。况且,大部/队早就出发,只是我们去得晚,那部分人最快明天就能到了。 第387章 说到有栖川野,凤曲的表情又沉了下去。 这次他有一种异样的直觉,有栖川野恐怕不会再对他放水。或者说,有栖川野已经没办法再对他让步。 从前毫无印象的时候尚不觉得,现在才后知后觉,从一开始就作为监视者而追随应灵毕的有栖川野,本来就不应该对他手软。 可是 不再手软的有栖川野,就会成为一员劲敌。 这一回,对方可谓倾巢出动,人皆精锐,凤曲实在没有自信能为且去岛雪中送炭。 康戟看出他的忐忑,船身正随着水浪颠簸,康戟慢悠悠道:到了那边,谁去对付一刃瑕? 凤曲抬头:我去,我赢过他。 那曲相和呢? 我会亲手杀了他! 侯家两个小孩也是朝中高手,身手都不俗的。 我、我会尽力 康戟没好气儿地别过眼去:秦鹿,别在那儿装聋作哑。 秦鹿这才掀一下眼:你和他商量什么?只管使唤就是了。 康戟笑问:真的?随便使唤他就行? 秦鹿:本座让他使唤你。 康戟:? 穆青娥道:别吵了,对面有有栖川野、一刃瑕、曲相和,至少这三个人需要我们当中武功最好的去对付。凤曲至多只能挡住一个,剩下两个,还得看康前辈您。 康戟满意地一吹口哨:不错。 和凤曲商量是行不通的,这小子一旦压力大了,脑筋就会停转,习惯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压。 但看眼前这一帮病残,康戟也知道指望不得。 曲相和输过你娘,你娘和你师父是一脉路数,他肯定会优先对付你师父。而你师父以前输过一次,这回呢,我就先去帮他。 康戟把烟斗往嘴里一叼,抖了抖那张写有情报的信纸,六合清的武功虽然不算出众,但她非常精通暗器之类的东西,常常以弱克强。不熟悉的很容易中招,我看,就让五十弦去。 五十弦一愣,连连点头:没问题,我和她经常交手。 两相欢、三更雪、侯英和侯顺就只能见招拆招。曹瑜、雪昭,你俩要留心了,侯家兄妹以双人枪法见长,只要把两人拆开了去,应该不会为难。 说到这里,几人都看向了凤曲。 康戟问:你牵制住有栖川野。 凤曲:诶?那一刃瑕 一直闭目养神的秦鹿微微启眸,在全是熟人的当下,他再也没有挡住眼睛。 眸中一片暖金,却冷得彻人心扉:一刃瑕交给本座。 就是这样。康戟一锤定音,至于商二公子,你的琴和箭都更适合支援,哪里落了下风,就要辛苦你了。 每个人都轻轻点首,对这样的部署并无反驳。 凤曲虽然还是忧心忡忡,但在众人的包围下,油灯的温暖充斥舱内,也让他久久高悬的心脏融冰一般,感受到久违的松弛。 康戟说得那么游刃有余,好像成功就已近在眼前。 他们甚至还不了解阿珉的神通。 如果是阿珉只要是阿珉就像阿珉说的那样,前世的悲剧一定不会重演。 默默地,凤曲久攥的拳头舒展开来。 但愿一切都能如康戟所说。 顺风顺水,心想事成。 第121章 无辜者 巨船正式靠岸,一排排铁甲齐耸而至。 岛上暮鼓恰好响起,山间谷下、楼塔之间都传遍了沉静的重响。犹如滚雷,又与铁衣军士轰轰的脚步连成一片。 外界风传且去岛没落多时,其实不算冤枉。 和前朝光辉一时的照剑阁比起,且去岛还承了倾如故蛊人的隐情,既不会张扬行事,也鲜少立门收徒。 除了最初从照剑阁带走的门人后代,就只有往来渔户或逢灾荒、或遇匪患,满门凋落,且去岛救济不及,才考虑捡了遗孤回岛。 孩子们各凭喜好,学剑的学剑,念书的念书,耕作的耕作,打渔的打渔。 到了年岁,在岛上成家的有,返回海内生活的也有。盖因为此,且去岛并没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剑侠,只有岛主亲传的弟子承袭武学,勉强撑起且去岛的威仪。 如今面对铮铮铁甲,好似峻岭迫前,众门生靠在一起,眼见他们登岛,却只能咬牙痛恨自己的无力。 须臾,空中雨丝零落,海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将士加快了脚步,侯英将敕旨送到倾五岳的跟前,倾五岳静了瞬息,还是抬手接下。 侯顺重哼一声:早早接旨不就好了,非拖到下雨的时候。 赵吉忍无可忍,嘲讽道:怠慢了将军真是惭愧。这样,草民给您出个主意,将军下回要来,先给天公发个旨,叫他不准下雨。不过现在也来得及,您快带人杀到天上,把玉皇大帝捉去朝都好好问责一番。 侯顺大怒:你说什么! 赵吉道:我说大虞话,将军听不懂,不会是扶桑人吧? 且去岛的门生哄然一乐,隐秘的笑声顿时传开。 第388章 侯顺面上又羞又怒,气得就要拔刀。 半空里却闪过一道紫电,抢在侯顺拔刀的一霎时,一指疾风弹开了赵吉刚刚出鞘的利剑。同时,倾五岳两指相并,恰到好处卡住了侯顺的刀。 刀与剑都凝在刹那,动手的似乎是两个少年,相峙的却是一青一紫两重劲风。 曲相和沉沉一哼,震开了赵吉的剑。 倾五岳也弯眸轻笑,二指缓松,逼退侯顺的刀。 曲相和长袍猎猎,风袖隆隆。鹰眸深深地陷在那张刻薄的面上,其中精光慑人无比,好似野兽的瞳孔。 反观倾五岳,青衣鹤氅、双鬓星白,眼眉噙笑地立在那里,更显得出尘脱俗,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姓曲的,你老了啊。 我也老了。陪在我们身边的人,都不是从前的人了。 曲相和轻轻蹙眉,长发染了薄雨,将他凌厉的气息都融得柔和了些。 见倾五岳还想唠叨,曲相和冷冷打断:多嘴。 船上近三百人的军队彻底登上岛屿,森森重甲、幢幢风雨,将一切催得越发的风声鹤唳。 三更雪要了地图,又要地方避雨。 倾五岳抑着怒火照做,于是殿门大敞,正式迎入了这帮敌匪。 - 岛上人丁不旺,也就比不得往日照剑阁那样气派。 除却陈旧的校场,此地矗立着日月殿与平海楼两栋楼宇,接后便是丛丛平房,修作了弟子屋舍。屋舍相对,是高逾九层的定风塔楼,塔楼之下,竹海茫茫,蔓上遥渺的山巅。 最后一重静思崖便如刀削,静伫在北部之极。常年风吹浪打,土石崩散,荒芜一片,草木不生。 被三更雪跟着,赵吉没能在途中拖延太久,只花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就把地图带了过来。 所有人都挤在最宽敞的日月殿内,听赵吉介绍: 平海楼一共三层,二楼是师父的住处,三楼是历代岛主的私藏,这两层楼都是闲人勿入。 日月殿,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我们在此上课,一目了然,没什么秘密。 然后定风塔是门中经藏之地,一样闲人勿入 侯顺道:我们是奉圣旨,可不是闲人。 赵吉翻个白眼:这么喜欢圣旨,你当什么将军,当宣旨太监不是更合适么? 侯顺剑眉倒竖:你我要把你一起抓回去! 侯顺!侯英冷声斥下,作为兄长,侯顺反而对这个妹妹颇有惧色。 被她一叫,天大的火气也息了下来,侯顺磨磨后牙,退回到侯英身边,只是压低了声音抱怨:那小子就是仗着他师父。 赵吉得意地乘胜追击:你还不是仗着圣旨。 侯顺又要生气了,这回拦住他的是一刃瑕: 我去定风塔。 在他之后,侯英接过话头:您带上五十人手如何?我与兄长就去平海楼,也带五十人手。 一刃瑕微微拧眉,看得出他原本没有想过带人。 但可能是碍于侯英侯顺的背景,一刃瑕终究没有开口。 他们这副做派,好像要把且去岛瓜分殆尽一般。 一串对答下来,且去岛人虽然无一做声,面上却都隐隐不忿。 尤是赵吉,自从两个师兄离岛,他都以暂时的大弟子自居,现在要他眼睁睁看着且去岛沦为刀下鱼肉,实在越想越气。 三更雪却适时开口:两位将军,大师兄,倒也不用这么着急。今晚下着雨,山中还有蛇虫扰人,依我看,不如等明早雨停了天光大亮,我们再行部署。况且,我们此行少不得倾岛主的帮助,借今晚和岛主略作商议,说不定事半功倍。 侯英和侯顺面面相觑,一刃瑕的眉宇也沉了些许,红痕映着灯火越显深沉。 但曲相和开了尊口:就照阿雪说的办。 两相欢一怔:可是阁主 曲相和连一记眼神也没多给,兀自撩开了衣摆,便在人群中盘腿席地而坐。 一众军士和杀手都匆匆闪避,只有同曲相和面对面的倾五岳眸色微暗,一振羽衣,同样坐了下去。 日月殿中,供奉着且去岛独一无二的剑祖像。 那是一尊高逾六尺的无面坐偶,怀抱长剑,下颌微收。祂的原身虽是倾如故,本身却没有五官,亦没有神态,只有衣袂飘掠,仿佛虚怀乾坤。 二人对坐,不知是不是巧合,坐姿竟然都与神像暗暗相契。 三更雪微微一笑,对赵吉道:不知弟子舍是否还有空余?将士们一路长途跋涉,也累坏了,若有一些熟食果腹,就更好了。 赵吉闷闷不乐地斜他一眼,又看师父稳坐如山,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 尽管无法理解这群人的用意,赵吉也只能道:知道了,跟我来吧。 - 这帮人口口声声说要捉蛊人,可是且去岛最恨蛊人,怎么可能藏着那种东西?怎么看都是栽赃陷害,只是想把师父带走。 赵吉冷汗不止,走去后厨的一路都在思索如何应对。 雨水敲打着油纸伞的噪音帮他隔绝了外界,连三更雪接连的呼唤都没听见,还是后者上前把他肩膀一拍,赵吉才猛地回神,警惕地一个后跃:你干嘛! 第389章 三更雪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走太快了。 啊?这也快 赵吉嘀咕着,眼珠一转,却看见三更雪的衣角裤腿竟然落满了泥点。 再看他的神色,虽然带笑,但好像真的有些疲惫,不仅汗出得多,脸色也有些发白。 一个猜想浮出了心底,赵吉难以置信地问:难道你不会武功? 有轻功的人不可能这么狼狈。 连他这样,在两个师兄面前只能算三脚猫功夫的人,用轻功走一段路,也能雨不沾身、脚不带泥,可三更雪看着威风,居然和普通人毫无差别。 怎么了?三更雪笑眯眯问。 赵吉连忙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他有心照顾三更雪,放缓了脚步,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一个危险的念想。 这是天意吗? 敌人看似威风,却有三更雪这样一个软肋! 这人管曲相和叫师父,曲相和的徒弟,居然没有武功。说不定,这就是剑祖在天有灵赐给且去岛的指示。 他们能伤害二师兄,那他是不是是不是 如果他也押着三更雪作人质,是不是能换回二师兄,甚至吓退那帮人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在心里扎了根。 赵吉越发地忐忑不安,忍不住频频回看。每次回头,三更雪都是面带微笑,好像对他的算计一无所知。 直到弟子舍的轮廓缓缓露了出来。 要做饭或者休息都在那边,但只有二十来间空房赵吉缓缓指去。 三更雪毫不设防地走近,和他擦肩而过:噢,那有些人还是只能在大殿挤一挤了。 话音未落,后背便抵上了一点冰冷的硬物。 三更雪将后话咽了回去,赵吉用一把短匕紧逼着他,危险极了,声线却颤抖着直飞天外:你、你、你去求你师父,你们就走吧!不然,不然我就、我会杀了你的!! 是吗? 青年的语末微微上挑,好像并不意外他的决定。 赵吉还想继续恐吓,颤抖的匕首却已经快要把握不住他才十三四岁,别说杀人,他本来就不喜欢学剑,连平日的切磋交战都避之不及。 三更雪还是这么气定神闲,赵吉的背心却莫名生出一阵寒意。 他张了张嘴,苍白着脸:你不怕吗!我 小腿肌肉本能地一跳,未经思考,赵吉纵去了一边,匕首也因惊慌而猝然脱手。就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从斜后刺来了一把尖锐的金钩。 细长的铁链遥接檐上,一道玄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居高临下,倨傲无匹。 再慢一步,金钩穿过的就是他的心脏! 三更雪慢条斯理地捡起了赵吉掉落的匕首,在掌中一转:是上好的青铁呢。哪个师兄留的?真是所托非人。 一刃瑕则道:你差点死了。 不会,这小孩不敢杀人。 怎么处理? 问我?你才是大师兄啊。 他的生死,好像成了两人口中随意的买卖。 赵吉急促地喘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刃瑕的行踪。明明三更雪毫无武功,他的师兄却强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好像比起大师兄都相差仿佛。 赵吉从未见过第二个这么年轻、这么厉害的人。 完了。 对方一定会借题发挥,他的鲁莽会成为且去岛的催命符。 赵吉一时间双腿发软,若非还被两人看着,他几乎就要崩溃地跪坐下去。 捉弄够了,三更雪含笑道:起来吧,小弟弟。跟我们去见你师父吧。 赵吉脸色惨白:什么? 你刚才开了一个很没礼貌的玩笑,我们当然要请你师父来教育一下。 你有种直接杀了我好了!别想用我威胁师父,我、我宁可死 他的手摸向怀里,眼见又要抽出什么武器,一刃瑕飞钩弹开了他的手,划开一长条鲜血直流的伤口,冷冷说: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说着,他纵下屋檐,单手将赵吉一提。 那身原本还算体面的青衣白袍立即皱成一团,只能看见一刃瑕青筋毕露的小臂,如拎一只小狗小猫一般,穿行雨幕,冲回了日月大殿。 三更雪静在原地,指间那把匕首又转一圈。 雨水越落越密,将他的衣衫长发都浇得湿透。最终他才把匕首收回袖子,脉脉的眼神飘向雨雾笼罩的四下,敛了笑意,淡然地跟了回去。 - 听完三更雪故作幽怨的控诉,倾五岳揉着眉心,将赵吉送去了静思崖下。 静思崖位于且去岛北,高逾百仞,奇峯绝壑。 且去岛触犯门规的弟子都会去到崖下,或三日、或五日、或十日不进水米,然后自行攀崖而上。既能作为处罚,又能磨砺轻功,也是百年来的规矩。 这份处置不轻不重,合乎门规,外人也不好置喙。 赵吉满怀不甘地去了,三更雪则是喜笑颜开,连连夸赞倾五岳公正无私、赏罚分明。 第390章 这些话又像在打且去岛人的巴掌,一时间,一双双眼睛充满怨愤地瞪向了他,但置身其中的三更雪浑然不觉一般,照旧笑得灿烂。 倾五岳同样怨恨,可他们满门孤弱,他现在也是强撑病体。 外发的信鸽都被乌鸦剿落,且去岛引以为荣的孤立,如今成了他们的囚牢。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竭尽所能地拖延时间,让几名长老从静思崖下逐批送走门生。 心思繁重,倾五岳疲惫地合上了眼。 片刻,却听曲相和问:倾九洲的坟茔在哪? 倾五岳的眼又张开了,冷嘲声压不下去:你亲自过来,是为了挖她的坟吗? 不在岛上就算了。 当然不在。就算在,她大概也不想见你。 倾五岳问:是你杀了她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他心中多年的郁结。 倾九洲究竟怎么死的,海内海外都没有定论。倾五岳是最后见到倾九洲的人,可那时的倾九洲也已粉身碎骨,香消玉殒。 在他们母子坠崖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倾五岳百思不得其解。 但能把倾九洲逼到坠崖的,曲相和自是嫌疑最大。 然而曲相和闻言仍是沉默。 良久他才回答:不是。 倾五岳敛回眸中寂怅,不再言语。 所以他哪怕拼上性命,都不可能为师妹报仇了。那个未知的仇人,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苟活于世。 那时,我们只是奉命追袭。曲相和说,她的轻功太好,没人追得上,只有我追了半月余,还是在朝都郊外跟丢了踪迹。 倾五岳道:那就是有人快你一步。 曲相和却摇头:有名的高手,当时都不在附近。 看来,没能亲手赢过九洲,你很遗憾。 说吧,你们有什么目的?如果不是必要,你不会和我这么蹉跎。 曲相和的确不是长袖善舞的人,倾五岳说完,三更雪便机敏地劝走其他人。尤其是侯英、侯顺兄妹,带着一干军士,都被他领去了弟子舍。 只有随行的六合清和两相欢守立左右,一刃瑕远远坐在墙角,闭目打坐。 曲相和开门见山地道:陛下急需人手,你的蛊,陛下也愿意搭救。 倾五岳嗤地一笑:怎么急需了? 这不是该你过问的问题。 又不是什么秘密。东海云翁、南陵鬼婆、牙山君子这些不都是愿意谄媚蛰伏,依附天子的名士。商别意这回发作,不但把他们逼死,还让凤仪山庄从此跟天子离心,你们正头疼吧? 曲相和神色微滞,眼中浮出一丝憎恶:你也在和十方会勾结? 是吗?竟然是十方会的杰作。倾五岳道,这些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商别意拿回九天遗音的事,恰好误伤了我的弟子。想想他作何急着拿回九天遗音,猜就知道,是受够了那位天子。听你的意思,先帝对他这么好,他还是成了十方会的人? 确定倾五岳的确不是十方会的帮手,曲相和的表情又缓和了些: 商别意狡猾多诈、忘恩负义,不足多言。但你和你的弟子,还不是无药可救。圣上贤明,如今广纳英雄,不论出身,任人唯贤。你若有意,我愿意举荐你,权当倾九洲之后,让且去岛不至于无名。 倾五岳冷冷一笑:这话术你背了多少遍?真不像你的水平。 曲相和抿唇沉默。 倾五岳继续说:别当我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你家皇帝正和扶桑亲近,所谓任人唯贤,就是重用两个有栖川神宫的小孩。曲相和,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可清楚得很,你骨子里流的什么脏东西,你心里有数。 曲相和面色遽变,眼见就要震怒,倾五岳却抢在他之前嘲笑道: 你嫌刺耳?当年倒是有人交友唯贤,可你当真贤么?我是俗人一个,我瞧不上你,也瞧不上应淮致,更瞧不上什么天子、什么十方会、什么凤仪山庄但我倾五岳绝不装模作样。老死不相往来,都胜过被自认的好友背叛! 曲相和忍无可忍,一手拔/出刀来。 倾五岳拂袖一振,二人之间纵开数尺之遥。倾五岳的剑光同样迸出袖中,寒华凌凌,和曲相和两两相峙。 我没有杀倾九洲!曲相和怒道,我劝她投降,我也劝过襄王,我劝过所有人!如果真的把我当朋友,就相信我的警告,最后落得惨淡收场,那是他们自找的!! 倾五岳握剑的手颤抖不止,咬牙道:你没有杀她?你没有杀她?应淮致死后,她对你下跪,求你救出她的孩子而你呢?!你袖手旁观、落井下石,甚至把有栖川的守卫送到世子身边!你让他们母子骨肉分离,你让九洲以泪洗面、肝肠寸断你,你是先帝的好狗,是扶桑的好狗,可当年若非九洲教你且去岛的剑法,你以为你的主子瞧得上你?! 我已经不用剑了! 第391章 但你永远亏欠九洲!你永远亏欠且去岛!! 我不欠!曲相和破口斥道,我给她指了活路,只要她归降,世子和她都能平安无事,是她不听,她不听!! 她凭什么听!我们且去岛人流的是大虞的血,我们守在岛上,百年来紧盯扶桑,毕生不敢忘记先祖的教诲! 如果蛊人可以原谅、有栖川神宫可以原谅、扶桑可以原谅,当年战死沙场的先烈、无辜丧命的难民你问问他们的魂,问问被前朝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他们,能不能原谅? 曲相和一刀劈来,风啸如鬼。 倾五岳提剑横挡,四目交锋,都是悲怒非常。 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罪人都已伏诛,是你们故步自封,对无辜的后人赶尽杀绝 无辜?真无辜吗?倾五岳问,曲相和,你无辜吗? 你在乞丐堆里摸爬滚打,因为一半的扶桑血统饱受欺凌,那时一定觉得自己无辜极了。 然后应淮致和九洲捡到了你,他们对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九洲甚至犯了门规,教你习剑,教你心法,教你轻功,她要和你姐弟相称,要和你义结金兰 再然后呢? 曲相和,再然后,全天下都知道你嫉恨倾九洲到了极点,全天下都怀疑倾九洲的死是你所致。 你真的还无辜吗? 心火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曲相和头一次有千言万语想要控诉。 他的刀、他的钩,还有他数载未碰,但矗在心中长年不倒的剑一切都嗡鸣着、叫嚣着、悲鸣着不甘。 他想一刀砍下倾五岳的头颅,叫他喋喋不休的嘴永远闭上。 可是一振刀,喉头涌起的却是一股腥甜。 不久前被凤曲一剑刺穿的心下剧痛难忍,眼帘朦胧了刹那,就只剩满腔怨恨和唇中难去的血腥:我不无辜、我不无辜。 他收了刀,瞑目坐回原地。 我不无辜,我是天生流着脏血的罪人。 你也好,倾凤曲也好,我要把你们通通杀净。 你们就到地狱里恨我吧! 第122章 日月殿 随着曲相和几近疯魔的宣战,倾五岳的剑已在掌中激烈地颤抖起来。 他们之间沉淀了太久太深的仇恨,只消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就能如燎原的火星,烧出惊天动地的火海。 一刃瑕、六合清和两相欢自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曲相和的身后。 且去岛的门生同样气愤难平,双方一时犹如水火,随时都要厮战起来。 一声突兀的呼唤却叫停了所有人的杀气,三更雪如一只灰蝶穿入殿中,笑盈盈挡在了二者之间:怪我愚笨还爱逞能,自告奋勇说去带路,倒把自己淋得一身雨水,落汤鸡似的。倾岛主,您看看,贵派能不能借件干净的衣物给我? 他一边说着,浑身湿漉漉的,每走一步都淌着淅淅沥沥的水。 一刃瑕看得皱眉,脱下自己的外衫,走近了帮他擦水。他的动作分外粗糙,搓得三更雪白皙的皮肤很快红了起来,三更雪哎哟地叫着,冲散了殿中最后一点杀气。 倾五岳的表情微微松动,冷道:张小五,去弟子舍翻两件衣服给他。 张小五低声答应,便一溜步从偏门窜了出去。 三更雪连连赞叹:好厉害的轻功!这么大的雨都不用撑伞,今后真是大有可为! 他一入场,日月殿的氛围就变了天地。好像从方才肃杀的战场一瞬间变成了闲聊的地方,三更雪言笑晏晏地拉过几个同门,又陪在曲相和的身后揉肩敲背,继续对倾五岳道: 我在海内也有幸见过您的高足。那还是在明城,凤曲少侠不但武功好,性子也实在讨人喜欢。对了对了,他后来还打赢了我家大师兄,大师兄,你还记得那次么? 提及和凤曲交手的那次,一刃瑕的表情暗了暗。 但三更雪没有冤枉他,他的确败在了倾凤曲的手上,所以也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意思,只是点头:他很厉害。 倾五岳道:看来,凤曲也承你们关照了。 不敢不敢,是我们承了凤曲少侠的关照。三更雪说,说起来都是误会,我们二师兄性格急些,和江容少侠闹了几下,这才害他落伤,绝对没有恶意。如今江少侠送到,来,你们使谁接他回去休息好了,不知岛上医师药材都够不够?如果不够,我身上也带了些应急的药品。 这话倒把倾五岳说得发蒙。 三更雪的话里弯弯绕绕,叫他听得头晕,可他似乎是要把江容归还岛上 倾五岳直觉有些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对着三更雪无可挑剔的笑脸,更是犹豫不决。 但那毕竟是他心爱的二弟子,就算是个陷阱,倾五岳也不得不往里跳。 迟疑一会儿,张小五带着干净的衣服回来,倾五岳便道:小五,你来接你二师兄回弟子舍休息。其余人也散了吧。至于 他眼见着张小五从两相欢的手上接过了江容。 伤痕累累的少年还能挣扎着动动手指,其余门生也追随而去,几个人一起架起江容,低着头,忍不住哭泣出声。 第392章 后话没有出口,三更雪先道:今夜的雨实在太大,办不了正事,我们也各自休息去了。 两相欢想要搀扶曲相和:阁主,我送您 曲相和却一手拍开了他。 三更雪说:师父是想和岛主叙旧吧?他含笑抬眸,对倾五岳恭恭敬敬地问,我去拿师父最爱的青梅酒来,岛主能饮酒吗? 两人伤的伤,病的病,此时对坐,又都动了火气。 三更雪的话里不曾留下拒绝的余地,倾五岳垂眸看了一会儿:小五,你去拿酒。拿凤曲酒来。 三更雪笑:酒是好物,可以忘忧。凤曲少侠的名字,真是个好名。 说罢,也不再和倾五岳寒暄什么,他一手拉起两相欢,另一只手抓住六合清,对一刃瑕连连使着眼色,就把几人一起拽了出去。 且去岛的门生、侯英侯顺的士兵也都跟着离开大殿,殿门将合时,只见张小五蹑足送去两坛子酒。就在剑祖像下,两个名动天下的高手执坛痛饮。 两相欢问:喝他们的酒,没关系吗? 三更雪答:我派人看着了,那小孩动不了手脚。 可我们的酒 是有些可惜,可惜了那包珍藏的七毒散。 四人神色各异,一直沉默的六合清终于打了一串手语。 三更雪看完,柔声安慰:是是是,七毒散浪费了就浪费了,能帮师父了此心结才最要紧。我不会再下毒了,就让他们公平公正地打个痛快。 一刃瑕则问:明天怎么做? 三双眼睛都看向了三更雪。 三更雪沉吟道:不知道倾凤曲几时能到岛上,最好的情况,还是把他们师徒一网打尽。 六合清以手语询问:「倾凤曲的武功不差,若是拼个鱼死网破,陛下却要活捉,这该怎么办?」 装模作样。两相欢哼了一声,天子如果真的在乎,也不会拿且去岛来要挟他了。 三更雪:那都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我们只需要劝降倾五岳,劝不好就杀了。不过,杀也得有个杀的由头,今晚说是不动,咱们还是要留意着倾五岳的把柄。比如那弟子舍是倾凤曲从前居住的地方,说不定会有线索,六师妹、二师兄,你们明天就带人去弟子舍看看吧。 在公事上,两相欢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果弟子舍没有把柄呢? 三更雪闻言一笑,双眸弯起,越发像一只狐狸:那就制造把柄二师兄,你明白我的意思。 两相欢嫌恶地蹙起双眉,却没有反驳。 一刃瑕则道:我去定风塔。 他和同门的师兄弟有些不同,除非必要,一刃瑕不喜欢欺凌弱小。 他喜欢的是争胜而非斗狠,参与的人越多,一刃瑕越觉得烦躁,也越不想混在其中,沦为凶器之一。 定风塔算是且去岛上最清净的地方,也是最不可能找出什么把柄的地方。三更雪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愿勉强:如果其他地方有了变故,还是要麻烦大师兄。 一刃瑕点头:我会警惕倾五岳和倾凤曲。 这两个人就是预料中最难缠的对手了。 三更雪接着交代了几句,多是叮嘱安全,三人都点头答应。过了深夜,岛上回归寂静,四个人各披寒雨,相背而行。 偶有几声老鸦啼鸣,叫来浓浓的乌云,吞没最后一丝月色。 三更雪坐在日月殿外小憩。 直到月下云天,金乌重登。 - 这一晚的侯英和侯顺兄妹却没有听从三更雪的建议。 他们自幼不说呼风唤雨,却也地位显赫。在朝都,无论武功还是才学,二人都是同辈中的凤毛麟角,皇帝宠信他们、师长爱护他们。 美中不足的,就是大虞久无外战,兄妹都缺些实打实的功绩,让皇帝可以理直气壮地重用他们。 但时机终于到了。 且去岛窝藏蛊人,往小了说,这是倾五岳守岛不力,枉为臣民; 往大了说,那就是勾结扶桑、包藏祸心,其罪当诛。 这回要是能一举拿下倾五岳,不仅在江湖上能立威名,在朝堂上更是大功一件两个年轻的小将也就不用再生活在父辈的阴影里。 我们去平海楼看看。侯顺说,那个小孩介绍地形时,说那是岛主居住的地方,他们很少会去。要藏人的话,那里最容易了。 侯英不甚赞同:我觉得藏在弟子舍的可能更大。 那我们先去平海楼,再去弟子舍。今晚弟子舍人多,我俩先去平海楼吧。 但倾五岳还在日月殿 不碍事,有紫衣侯牵制着他。我们偷偷进去楼里,天亮前就能搜完。如果有罪证,当场就能拿了,没有的话,明天带人随便扫上一通,就去弟子舍。 侯英还是觉得不妥,可侯顺已经拉着她几个提纵,轻手轻脚撬开了底楼的门锁。 门闩喀地一响,侯顺扭脸对她嘘一声。 日月殿的方向,隐约还能听到倾五岳和曲相和高谈阔论的争吵,侯英默然数息,终究随着兄长钻了进去。 第393章 两壁幽幽地亮起灯烛,侯顺拍拍妹妹的肩:我去二楼,你在一楼看完来找我。我们再一起去三楼,速战速决。 要分开?侯英忧心忡忡,还是一起行动吧? 侯顺却没听她说完,已经纵上楼梯,跃去了二楼。 侯英只好压下心中不安,迅速地奔去一楼左端的长廊,决定尽快扫完就找侯顺汇合。 - 杯盏碎裂的清脆声从日月殿中乍响。 三更雪蓦然睁开了眼,晨钟未醒,铁甲待发。侯英留下的军士早就包围了日月大殿,只等令下,就要如饿虎扑食一般拆吃了这座殿堂。 三更雪急忙叩门:师父,您还好吗? 曲相和怒声斥道:滚!不准进来!! 同一时间,平海楼中炸开了一声惊响。 无论是蛰伏的军士,还是隐忍的门生,都因这一声异动大为惊骇。 三更雪当即色变:快!快去平海楼帮忙!! 可是日月殿 师父刚说了不许进,况且日月殿还有我在,不用担心。 但侯英将军说过要关注日月殿的情况 侯将军还说过要听我的指令吧?要是蛊人就藏在平海楼中,这一耽误,叫他逃跑了怎么办?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就在平海楼的方向,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紧随着爆炸声穿彻云霄。 众军士俱是惊色,听出了这是侯顺的声音,再也不敢犹豫,齐齐涌向了平海楼的方向。 只剩三更雪伫在日月殿外,焦急地徘徊呼唤:师父,您真的没问题吗?您再等等,大师兄一定马上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激烈的动荡。 两个前辈艰难的喘息声犹如雷震,一时听不出谁占上风。三更雪心急若焚,着急地想要扒开窗户看个仔细,偏在此时,让他想起了什么。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泛着冷光的某物,咬了咬牙,佩上自己的左腕。 师父,我这就来了。让徒儿为您分忧吧! 第123章 定风塔 平海楼的第二层并不如侯顺想象的那么宽敞。 东西南北数尽了每个角落,也不超过二十个房间。侯顺谨慎地持剑扫视,每一间房都慎之又慎地亲自探过。 剑尖扎进棉被、木柜、盥洗架,侯顺将一切扫成狼藉之后,却不得不接受这些房间都没有线索的现实。 现在只剩下最末的那间厢房。 极深极静的廊中,侯顺秉烛而走。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吹得他的火折明明灭灭、颤颤巍巍,此时,侯顺听到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 想是侯英来了。 侯顺端着火折回首道: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说完,他推开最后的房门,一头扎了进去。 漆黑中,一团光火映亮四下陈设。 倾五岳惯用的茶杯酒盏、清一色的青袍白衣、几把看不出材质,但耗损颇重的残剑 这些东西将房间堆满,紧闭的门窗、低垂的床幔却暗示着这里别有洞天。 侯顺咽了一口唾沫,侯英似乎也担心他,默默跟了上来。 侯顺头也不回地问:我一个人就行。一楼有什么发现吗? 侯英却默然不语。 侯顺的后背蓦然爬上一丝阴冷,毛骨悚然的瞬间,他猛地后跃,瞪大了眼拔剑刺去:你不是侯英,你是什么人?! 来人在黑暗中阴恻恻地一笑,二话不说,一把利剑当面劈来。 侯顺举剑而挡,惊得冷汗暴出。 那一下叩在剑上,激鸣如龙,震得他虎口发麻。 偏在这时,一楼传来了侯英的一声惊叫:哥哥! 她也落险了! 侯顺又急又忧,再也顾不得试探,将剑一横,直往敌人的心口迫去:不许碰我妹妹,我要你偿命! 二人缠战一起,敌人却不像侯顺想象的那么英勇。 他藏在暗中,如一尾灵活的鲤鱼,左来右去,滑不留手。侯顺原以为他是且去岛的门生,交手之下,却发现这小子也对平海楼并不熟悉,只是身法极快,才显得游刃有余。 侯顺的头脑冷静下来,喝问:你不是且去岛的人,你是谁! 且去岛的轻功剑法他都有过研究。这一派沿袭照剑阁的功法,虽经倾如故改善,但大体还是一致的风格。 且去岛的轻功当以气息悠长,步法迅稳为特色,他们的步频不快,只是步幅尤其的惊人,一个纵跃能去数尺。 眼前这家伙的动静却很异常,他的轻功是小而轻、轻而快总之,怎么看都不是且去岛的人。 对方闻言又是一笑,刻意压低了声音,挑衅地说:我是你爷爷! 一把青锋迎头刺来,侯顺在地上一滚,撞了一路的桌腿床脚,眼冒金星之余,抵挡得更加艰难: 偷袭不是君子所为!来日战场相见,我要你百倍偿还! 偷袭不是君子,偷盗就是君子啦?好笑,看剑! 谁说我偷盗?混蛋,看我宰了你! 敌人的剑刺进木桌,滞了一瞬,侯顺就趁这一须臾起身反击。 对方却像料到了他的动作,不顾剑身还在桌缝里卡着,抬腿如暴雨一般踢向侯顺。木桌失衡倾倒,侯顺不得不撤步回退,不再近身。 第394章 于是二人一个负伤,一个失剑,在寂暗中僵持了瞬间。 楼梯里正传来奔跑的声音。 还有一道陌生的女声,急吼道:笨蛋,快上三楼堵她! 和侯顺缠斗的少年幡然回神,双手拔/出剑来,呸道:你才笨蛋!居然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看我的! 侯顺立时醒悟,敌人也和他们兄妹一样,竟然是一对年纪相仿的男女。 而他离门更近,再不顾及少年的威胁,听到妹妹的消息,立即穿出房间,拔腿掠上三楼。 就在三楼的平台之上,侯英正和另一个少女双剑纠缠。 二人打得平分秋色,追来的少年重啧一声,飞身杀入阵中,侯顺也不落后,四人就在逼仄的回廊之间杀出一阵铿锵的剑吟。 这是明烛宫的剑法!侯英冷冷说,你们明烛宫,竟敢与朝廷重犯为伍,待我禀报圣上,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少女听得花容震怒,软剑如蛇一般噬咬着她:少拿明烛宫来吓人,明烛宫虽然不是什么大派,但也晓得正邪荣辱。今日若是坐视你们欺负一门老小,我楚扬灵才是白活十余载,愧对父兄的教诲! 侯顺大喝:你们是明烛宫的人?!你们是从哪上岛的,给我从实招来! 少年一剑隔开了他攻向楚扬灵的剑光:长脸的事可不能只记明烛宫!我是常山剑派华子邈,要算账,我在幽州随时恭候大驾,记得带上你的将军老爹,不要哭鼻子! 这两人实在出现得蹊跷极了,而且武功不俗、气势非凡,就这么缠斗下去,只怕还有后援。 天际一抹霞光幽幽然映入眼帘。 侯顺忽然听得妹妹叫他一声,回过头,侯英却已扭头冲上三楼。 楚扬灵自是紧追不舍,侯顺一头雾水,也和华子邈先后追上前去,四人半是追逐半是交手,激烈的星火点点而燃,照亮了空旷死寂的三楼。 侯英快了三人几步,此刻撞开了一扇巨窗,正立在窗台,仿佛随时都要坠落。 楚扬灵和华子邈看得眉眼一凛,侯顺发出一声嘶吼:侯英!!! 这一声吼,惊飞了枝头无数的乌鸦,却没能叫住侯英急坠的身形。 侯顺夺步就想跟随而去,华子邈惊出冷汗,急忙拉他:你真想死啊?!这是三楼!! 但还没等他的善意得到善报,楚扬灵的面色陡然一变:不好! 只听一声收鞭的脆响,吱呀摇晃的窗架上掠过一道鞭影。就在侯英抢先的几步里,不知从何找出的鞭子竟已缠上窗架,而她借着鞭子一荡,稳稳飘回了二楼。 楚扬灵握剑变色,举步就想追去,却听落地后的侯英探身朝外,并指吹出一声尖锐的马哨。 平海楼外,数以百计的铁衣兵卫闻风而动,如潮涌来。 过道中传来侯英慢条斯理的脚步。 年轻的女将一手铁鞭、一手长剑,独自堵住了三楼与二楼的楼道。 明烛宫楚扬灵、常山剑派华子邈,我听过你们的名字。侯英道,你们的武功很是不错,若能缴械投降,今后为朝廷效力,今晚种种我可以既往不咎。 反之,杀无赦。 - 一刃瑕对这些目光再熟悉不过了。 或者说,他对仇恨、对敌意、对杀气再熟悉不过。 十数年前,他在那个惨被山匪洗劫的村庄里,看着遍野横尸、残火断壁,以及即将劈开他的颅骨的大刀 一刃瑕知道,那时的他的眼里一定也是类似的情绪。 只不过攻守之势已异,如今的他再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而是孩童眼中难以战胜的山匪。 一刃瑕忽视了那些不擅隐藏的眼神,独自走近定风塔。 守塔的长老久而未动,好像没有看见刚刚被他一钩甩落的白衣女侠,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边淌下的一条血痕。 金钩上残留着新鲜的血肉,一刃瑕以钩抵上长老的眉心:你们输了,让开。 长老却只瞑目:你不是且去岛的门生,不得入内。 四下观战的孩子都压抑着哭腔,他们缩着身体,竭力想要搀扶起被一刃瑕抛之身后的女侠。 就在刚才,这个可怕的男人杀到这里,逼得长老数步而倒。危急时刻,是女侠纵如轻云,出鞭挡下了数钩。 然而她也没能带来真正的转机,只是一刹那的希望,很快就被男人挥倒在地。 这时他们才听到这个男人的名号。 他是海内青年中的第一,是曲相和最骄傲的首徒是至今落败不过一掌之数的顶级刺客,一刃瑕。 眼见一刃瑕的金钩就要剜向长老的眼睛,女人撑起身体,大喝道:一刃瑕!你如此欺凌弱小,对得起你的道吗?! 一刃瑕的背影岿然不动,钩子不偏不倚就要刺下。 女人只得拼死再出一鞭,堪堪挡开一刃瑕的金钩,却也被他一手攥住,连鞭带人地朝旁一掀。 沉闷的巨响之后,女人如一只残蝶摔出数尺之外。 这一回,几乎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叫她再也发不出声,只剩一双眼睛满是仇恨地注视着一刃瑕的背影。 一刃瑕的掌心被鞭抽出一道血痕,血水滴滴而落,他也终于抽神转回眼来:道?什么是道? 第395章 一众孩子都怕极了,却还颤抖着挡在奄奄一息的女人周围。 一刃瑕不留情面地走近过来,双手排开他们,冷漠地睥睨着她:我比你强,我能杀你,这就是我的道。 你要多管闲事,我不管你。但如果你以为我的道是像倾凤曲那样多愁善感、慈悲为怀,那你求错人了。 一刃瑕蹲下来,掐起她的下巴,冰冷的眼眸多年未变,始终如一都是那样极致的冷酷:云镜生,你的道我不了解,但你的命要到此为止了。 一把剑从他的身后袭来,一刃瑕头也不回,反手一钩,便刺穿了长老羸弱的身体。 脏腑稀稀拉拉涌了出来,鲜血喷流如注,孩子们的啼哭穿彻云霄,云镜生同样睁大了眼:前辈! 那把老剑有所残缺,却擦得锃亮如新。 在云镜生赶来之前,耄耋之年的长老一直像一座大山一般,坚定地矗在塔前。 青袍白衣逆风猎猎,好像时光回溯,他还是数十年前正当风华的剑侠。 若是那时、若是那时,他一定能守得更久。 你以为你们是且去岛的劫难吗?老者呕血而泣,且去岛从不败给外敌从不! 一刃瑕充耳不闻,兀自抽回了钩。 漫天淋漓的血肉犹如暮春花谢,他冷冷地对云镜生道:该你了。 第124章 穷途变 比起其余几地的艰难,日月殿中竟然相持无差。 倾五岳身负蛊毒,曲相和也有重伤。二人九年前又有一战,对彼此的招式极为熟悉,你来我往一番试探下来,却是平分秋色、难相伯仲。 那一盅酒彻底撕破了祥和的假面。 倾五岳对海内深藏多年的痛恨和厌恶,现如今终于能够诉个痛快。 有关且去岛的委屈、有关倾九洲的悲恸、有关倾凤曲的身世,那些压得他煎熬不已的东西,唯有曲相和能够成为他泄恨的目标。 而曲相和的仇恨也不比他少。 他天性清高善妒,生父不详,生母是个人人喊打的扶桑女。 扶桑女靠着浣衣乞讨养育儿子,却只撑过三四年就撒手人寰,曲相和因此落到流落街头,又因扶桑人的血统饱受欺凌。 他所遭遇的一切,都被人解释为扶桑的贱种命该如此。 偏偏曲相和是个绝不信命的人。 他只做了两三年的乞丐,就想通了一些事: 别人面对富人总是乞求吃穿,曲相和却早早明白,他和富人的差距不在钱也不在出身,而是在于 掠夺和被掠夺。 只要够强,财富、权势、拥护者,就会纷至沓来。 他欠缺的不是大虞的血统,不是单纯的金银,而是能让所有人对他臣服的力量。 而最简单、最直接的力量,莫过于拳头。 - 后来他就遇到了倾九洲和应淮致。 这两人一个有着滔天的权势,一个有着惊世的武功。 这两样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们可以夸夸其谈、振振有词,说什么心善、正义、公平曲相和冷眼看着,妒火中烧,让他几乎疯魔。 你很有才能,和我们一起游历吧。应淮致说,我会保障你的吃穿,九洲则会教你武功,呈秋来教你识字,小康么小康就是你的同窗了。 沈呈秋对他微笑:从三字经开始,可以吗? 康戟玩着应淮致的剑,一脸贱笑:嘿小子,你要叫我师兄咯! 倾九洲说:你的根骨确实不赖!不过我不擅长教人,哪里不懂,你自己要问哦。 他们不会因为扶桑的血统而敌视他。 几人相伴而行,日子的确快活。快活到短短几个月,曲相和就几乎要忘了从前的仇恨。 幸好,上苍又叫来了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应淮致的皇兄,一个是倾九洲的师兄。 那日他按照倾九洲的叮嘱,清理了一窝山匪,回来得却比往日早些。 还未进门,曲相和就听到倾五岳不掩气愤的抱怨:扶桑人能有什么好种?你还是趁早和他断了,我看他面相不善,今后说不定是个祸害。 倾九洲说:你对我有怨言,迁怒小曲干嘛? 倾五岳大怒道:你到底清不清醒?你以为这是随便养一只阿猫阿狗吗?这是个有扶桑血统的大活人!你知不知道且去岛和扶桑的仇恨,居然还教他且去岛的剑法轻功,你、你真是,照规矩,我该连你一块儿废了! 厌弃他的人不在少数,一个倾五岳没什么稀奇。 可他们师兄妹的内讧,曲相和实在听不下去,举步就要闯入阻止。 一只手却从后拍了拍他。 正是微服出巡,前来探望弟弟的天子。 天子肃容而默,像是看穿了他全部的愤怒和自卑:曲相和,是吗? 朕对扶桑没有偏见,但倾五岳没有说错,你的性格不适合和他们相处。尤其是淮致,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朕希望他能永远快乐,永远不被背叛。 第396章 我从没想过背叛。 老虎和狸奴只是形似,却不能同养。天子说,你是饿虎,他是宠物。有关于你,朕有更为妥当的安置,你也不要再留恋不属于你的东西了。 - 曲相和的人生从此改写。 依靠应淮致帮他延续的生命,依靠倾九洲教给他的武功。 依靠先帝暗中操纵,扶持而生的鸦。 - 三更雪破门而入:师父! 曲相和一刀逼退了他:滚开! 接着又是一刀扑向倾五岳,两人刀剑如织,好似盖下了天罗地网。 这场决斗若在海内进行,一定能引来无数江湖人翘首以观。 如此绝景,世无其二。 最强的杀手和最强的剑客,最深的嫉恨和最深的怨仇就连身无武功的三更雪都能感受到,日月殿里流风飞尘俱成杀机,交错的眼神、交锋的刀剑,每一次震撼、每一声轰动都是两个顶级武者的全力。 可是凤曲留下的伤比倾五岳的蛊要新,影响也更大。 一时间,虽然相持,但曲相和不肯用剑,心伤又极深重,还是落了下风。 三更雪正琢磨着如何帮忙,却听到一阵激喊。 殿外一队士兵受命擎起火把,向平海楼拥了过去,好像要把平海楼包围起来,一把火烧尽了一般。 倾五岳同样注意到这阵异动,看穿了他们的意图眉际立时染上一层薄霜。 但曲相和绝不给他支援的空隙,刀光如笼似绞追缠而来,让倾五岳不得不凝神与他相抗。 三更雪也看明白了,虽不知道侯家兄妹的敌人是谁,但这对小将军总归是占了先机。 不多时,一名铁衣飞奔来报,称一刃瑕已将走火入魔的且去岛长老斩落塔外,如今正提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女贼入塔审讯,不许他们过问。 曲相和仰天笑道:随你们想破脑袋,都比不过真正的强大。倾五岳,你现在想通了吗? 倾五岳的仇恨却已渐渐转为了悲愤。 他也意识到且去岛并不孤立,定是有外人来助,才会支走侯家兄妹和一刃瑕几个劲敌。 可是,这些伙伴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如今境况如何,倾五岳此刻都无暇顾及,也无力支援。 想到这里,倾五岳又是悲怆,又是自责。 手中长剑锋芒一转,霜电明灭,覆下曲相和张扬的刀光。 晨钟乍鸣,悠扬宛转,前来围杀的铁衣士兵冲不进这生死瞬息的杀场,只听得龙吟似的剑响在且去岛上久久回荡。 两行鲜红的血泪脱眶而出。 青锋染血、白衣落梅,剑侠憔悴孑立。 那个飘飘曳曳,好像随时都要倒下的久病的岛主,苍白的脸上不觉间浮现出一丝异样的灰暗。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凝成了深红,腰背隐隐地颤着,好像在竭力压抑什么。 良久,一声叹息轻而低哑。 响在殿中,却是如钟如磐:我师妹养你成患,是且去岛愧对苍生。今日我当为天下除害,死而无憾。 剑气一改先前的浩然平正、大开大合,豁然间深沉如凝、阴寒如煞。 倾五岳的眉宇之间也生出一股邪异的黑气,三更雪心下大惊,一手抢过铁卫的圆盾扑向了曲相和的所在:师父快躲开! 却让曲相和反手一掀,把他甩出了战圈之外。 倾五岳已经彻底舍了体面。 他的剑越奇越险,越偏越峻,曲相和刀出如龙,卷云吞日,同倾五岳激烈的剑气交战。数招之间,大殿石地寸裂,门窗晃摇。高耸的剑祖像随之震撼,腰间石凿的剑鞘也生出裂纹,好像有一把宝剑孕育其中,亟待出鞘。 转眼两人已交了数十回合。 倾五岳只攻不守,杀气凌人;曲相和纵钩擎刀,也是步步杀招。 围观的所有人都看呆了。 三两个兵卫回过神来,举起弩箭试图瞄准。一道光却映亮了他们的眉额,只听数声此起彼伏的惨号,雪风绞断了一地的断肢残臂,几人尽如碎盏一般飞出大殿。 当胸都豁开了偌大的血洞,汩汩涌着鲜血。 三更雪面色煞白,喃喃念着:师父 谁都没有料到,倾五岳穷途末路,还能迸发出如此的战力。他们似乎是失算了,除非一刃瑕赶到,只靠曲相和,决计拿不下这个走火入魔的岛主。 偏是此时,一声笛音啸遏行云。 白蛇游逸如云,闪掠如电,好似龙牙迫面。一道玄影紧随而至,仿佛蛟龙出水,摆尾摇首撕开了倾五岳浓烈的杀气,从中卷出了力有不逮的曲相和。 三更雪见缝插针,猛地甩去一记烟珠,六七尺高的云雾立时充斥了这间大殿。倾五岳追杀而来,迷了片刻的视线,只凭直觉递出一剑。 却是一名黑衣的少年,一手持笛、一手作掌,掌心黑沉似铁,硬生生接住了那把锋利的剑。 蛇群同时如海一般游入大殿,密密如潮。 曲相和似想动手,却被有栖川野以蛇缠止:他的三季蛊,发作了。 三季蛊发,血肉为饲,灵神作供。有栖川野静观着倾五岳逐渐赤红的眼眸,不能,再让你们,私斗。 第397章 曲相和压下情绪:你说我打不过他? 你,受伤了,打不过,蛊。 有栖川野的左眼明亮如星,用笛尾敲了一下曲相和的心脏,语气平静至极,却无端地令人敬畏:所以,我来。 笛音绵绵,刹那激醒了倾五岳残余的灵智。 这却不是好事。 在混沌的杀心退去之后,他的痛感空前强烈,无论是刀伤钩伤,还是惨受噬咬的筋脉血肉,都在这一刻痛到极点,几如化骨。 倾五岳闷哼一声,巍然的身体摇摇欲坍。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三更雪后怕地扶起曲相和,轻声抱怨。 有栖川野回以沉默,只有笛声愈高愈锐,游蛇爬上曲相和摇晃的身体,任他如何撕扯挣摆,都逃不脱这罗网一般的束缚。 战局陡变,四周传来如释重负的轻呼。 兵卫的窃喜和平海楼、定风塔等等地方隐约的悲哭好似两面,但在悲喜之外,三更雪还注意到少年覆着右眼的黑布,比起往日又深了些许。 水迹濡湿了那方黑布,笛尾褪色的细穗迎风轻摇。一行清泪从黑布下淌了出来,悬在下颌,眨眼落到了衣上。 我帮你们,制住了岛主。你们能不能 三更雪明白他的意思。 天子要的不只是倾五岳和且去岛,他要神恩,要倾凤曲。这些是瞒着侯家兄妹的真相,所以三更雪极力拖延,就是为了等倾凤曲登岛,而兄妹两人一无所知,一路急吼吼的,叫他为难极了。 虽然三更雪已经猜到了倾凤曲的身份毕竟天子再三要求活捉,有栖川野又对倾凤曲处处包庇、处处掩护。 但也别无他法。 来人,把这个蛊人抓起来 倾五岳还想挣扎,偏门外奔进几个孩童,痛哭流涕地抱着岛主不放。 三更雪面色更寒,冷斥众人:还愣着做什么?没见他已经蛊毒发作,病入膏肓了么! 众兵悚然而应,哄然上前想要捆起倾五岳。 且去岛的门生哭喊更甚,有人甚至提起了自己的木剑,试图和金铁顽抗。 倾五岳重重地咳出一声血来:你们这帮混账 话音未落,却是地动山摇一般,偌大的日月殿忽然摇撼起来。 众人俱惊,纷纷侧目。 三更雪警惕地扫望四周,面色遽变:躲开!是那尊雕像!!说罢,他先拖着曲相和转避殿外。 只见剑祖像不知为何,犹如地震一般晃动起来。 牵扯着整座日月殿的房梁门窗,好像蒙尘的剑祖即将转醒,剑鞘震荡得尤其惊人。就在座下,弥眼的烟尘猛然爆开,接近的兵卫都被一股巨力推斥,倒飞而出。 且去岛人大声呼道:剑祖醒了!剑祖醒了!! 三更雪和几个逃出的兵卫面面相觑,被灰尘呛得咳嗽,好不容易等到灰尘尽去,却见堂中空空荡荡,只有躺在地面不知死活的士兵。 倾五岳、且去岛人,和有栖川野,都在地震之后不见了踪影。 只剩摇晃的偏门发出暗响,剑祖像从中崩断,头像矗在正中,虽然断首无面,却像无声地凝视着他们,犹如挑衅,亦如审判。 - 哎呀,别哭了。好不容易把你们岛主救出来,别再哭丧着脸了。 弟子舍中压抑的呜咽一顿,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搂紧了另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一边擦泪,一边含糊不清地喊:谢谢叔叔。但是、但是剑祖像被你炸没了啊呜呜 叔叔抽一口冷气:你们管倾凤曲叫什么? 叫师兄。 那我和他同辈,你们叫我什么? 叫叔叔。 叔叔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擦去鼻头烟灰,一旁劲衣短打的男人问道:姓邱的,你还笑得出来?你师妹、华子邈,还有云姐可都落到对面的手里了。 邱榭反问:这不是意料之中吗? 男人听得气苦,摇摇头: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他们大多是挂靠在十方会,或者与十方会交好的游侠。 早在慕容麒和曲相和的那场生死决斗之前,康戟就已算准了这一局吃不下曲相和这枚强棋。因此,众人虽然苦鸦久矣,却也忍耐一时,没有如唐惜朝、灯玄等人一般贸然伏击。 但倾凤曲和商别意在连秋湖上重创曲相和的消息,还是让人为之惊喜雀跃。 他用实力佐证了空山老祖的预言: 倾凤曲是天下人翘首期盼的,能够胜过一刃瑕、胜过曲相和、胜过十步宗甚至力压朝廷群雄,扫清江湖隐患的一枚帅棋。 就算只是出于这个目的,他们也愿意帮助且去岛。 更不论邱榭、华子邈、云镜生等人都和凤曲有过交情,全力相助更是旧日的承诺。 他们比朝廷的人晚到半日,却也在深夜抵岛。 只不过换到了北边的崖下,不想正好遇上被罚思过的赵吉。赵吉自是把什么处罚都抛之脑后,急忙引着几人翻越山壁,潜进了且去岛。 第398章 别着急,除了秦鹿,我的脑子还没输过谁呢。邱榭一笑,田忌赛马懂不懂?我们只要保下大部分门生和岛主,拖到八门行者他们赶来就赢了。 男人半信半疑:真的? 邱榭的脑袋确实是灵光的。 他们赶到的人也不多,合计不超过五十余人,和三百名训练有素的兵卫正面作战,怎么看都不理智。 所以邱榭将大部分人都落到了弟子舍。 这里有最多的门生,最需要保护,也最容易反击。 至于不在弟子舍的侯家兄妹和一刃瑕,一边是率领兵卫最多的,另一边则是武功最高最难缠的。 邱榭就派去华子邈和楚扬灵他们的武功姑且不论,但闹事的功夫一定一绝。 咋咋呼呼的两个人轻易就能引走侯家兄妹和大半兵卫的注意,这就使得弟子舍的守卫少了许多。 云镜生则去牵制一刃瑕。 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武功已经是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另一方面,也因她的身体经过偃师珏的改造,比起常人,更加漠视痛觉和生死。 正是楚扬灵、华子邈和云镜生的奋不顾身,才让他们能够轻松攻克弟子舍这一关隘。将六合清、两相欢一网打尽,缚在一边打晕了毫无动静。 但也真亏你胆大,敢在剑祖像下埋炸药,就不怕把日月殿炸毁了,你们一起埋在里边? 邱榭摸摸鼻子,一笑:我才搞不到这么多炸药。 对谈间,昏迷的倾五岳喃喃说着什么,众人立即一寂,同时看向了倾五岳。 几个门生拥上前去:师父,你说什么?师父? 倾五岳的声音细如蚊吟:凤曲阿容 众门生面色灰败,颓唐而坐。 脆弱些的孩子又哭了起来:大师兄呜呜大师兄你在哪儿呀 邱榭安抚道:他就快来了,我保证,现在已经到了下午,他们就是今晚。 年纪最长的赵吉一副小大人做派:你们别哭了,走,我们去看二师兄。 江容昏迷了好久,他们也都提心吊胆。 听了赵吉的主意,张小五最先爬起来,钻进邻近的房间去看江容。 赵吉注意到,墙角的两相欢不知何时醒了,正用阴鸷的目光盯着他们。他被堵住的嘴呜呜咽咽,不知在说些什么,想来不是好话。 赵吉很想给他一脚,但想起自己被三更雪坑的这次,又怕旧戏重演,所以只是磨了磨牙,剜一眼走了。 哼,不过三更雪虽然坑了他,却让他正好接上了邱榭这些好人。 可见天不亡他且去岛,三更雪机关算尽,也是个笨蛋。 张小五喊:二师兄要喝水! 赵吉应道:我拿过来,他醒了么? 张小五说:好像快了,叫他和师父说几句话,好不好? 没等赵吉答应,张小五伏上江容的身体,凑近了耳朵去听:二师兄,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赵吉端着水过来:你别压到二师兄,他喘不过气 一声尖叫断开了他的叮嘱,赵吉手里的托盘蓦然坠地。水杯滚了一路,满地都是流出的水。这些水蔓延到江容的床脚,却与鲜红的血液相融。 赵吉吓得倒坐在地:小五!! 只见张小五刚刚靠近的耳朵,竟被江容一口咬上。他的牙齿忽然变得出奇的尖利,尖牙刺穿了张小五的耳壳,痛得张小五失声尖叫,鲜血流淌一地。 邱榭闻声赶来:怎么了? 赵吉爬起来拖拽张小五,正试图将江容和小五分开。 然而江容微睁的眼中,眼白与瞳孔混成一片,难辨黑白。喉咙里非人的嘶吼瘆人至极,好像当真存了杀心,要把张小五生吃入腹。 邱榭也看得惊了:怎么回事?这不是江容吗?被掉包了? 赵吉痛哭着喊:这就是师兄,这就是江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疯,他、他 话未说完,原先安置倾五岳的屋子又迸出一声咆哮。 邱榭大惊回首:王兄?! 刚才还在墙角不省人事的六合清和两相欢竟然不见了踪影,束缚手脚的麻绳似被什么割断,两人武功不俗,又是偷袭,很快就将看护倾五岳的几名侠士都制服在地。 邱榭急中一记手刀,想要劈晕江容,带着三人先逃。 不料江容的身姿矫健之至,邱榭一掌过去,非但落空,还眼见着他纵上高高的房梁,尖牙利爪,嘶声呼喝。 那副姿态不仅不像受过重伤,甚至都不像一个人类。 二师兄!!赵吉哭得声嘶力竭,张小五的耳朵被他生生咬残了半只,鲜血如注,痛得在邱榭怀中抽颤不止。 邱榭也彻底慌了神,冷喝道:江容你清醒点!这是你师弟!我是邱榭,是凤曲的朋友,我们在救你!! 江容却只是红着眼睛,如野兽般急喘。 舍外残阳如血,黄昏已至。 六合清收拾完邻舍的一切,举步挪了过来。她的指甲都被自行拔去,换成了锋利的铁片,也是特意等到江容发疯,才借指甲割开绳索。 第399章 邱榭何曾见过如此狠毒的装备,自然疏忽了排查。此时前狼后虎,自己只能搂着两个孩子,向来气定神闲的邱榭终于沁出额汗。 你们到底对江容做了什么? 六合清是个哑巴,不会理他。 两相欢随在身后,却只是致以轻蔑的眼神,并不答话。 邱榭又惊又怒,稍一思索,彻底醒悟过来:你们早就害了江容,虽然把他送还,却是存了借刀杀人的心思!你们你们好毒的用心!! 两相欢道:是他醒得太晚,让你们拖延了半天。现在,就没这么好运了。 邱榭暗合牙关,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独自拔/出了剑。 六合清皱眉打了一串手语。 两相欢说:还不投降吗?你和倾凤曲也是萍水相逢,何苦为了这点交情将自己和师妹都送入绝境。 邱榭冷笑:我乐意。 师兄妹二人相视一眼,梁上江容也是虎视眈眈。 冥顽不灵。 说罢,两相欢率先拔刀冲了过去。 但见邱榭提起剑来,冷光闪闪,眉目坚毅。就在刀剑将交的瞬间,江容的床下倏然炸开一阵光火。甚至比日月殿的那一次更为激烈,一瞬间震垮了房舍木梁,逼得江容闪身躲避。 烟尘再一次遮蔽了众人的视线,邱榭一手赵吉,一手张小五,几乎使出平生所学飞纵急逝。 他的轻功不比华子邈,更不比凤曲、秦鹿等人。在鸦的刺客面前,也实在入不了眼。 好在他还有头脑,好在他早就对江容有了提防 至少保住两个。 至少还能保住两个孩子。 冲出排排列列的弟子舍外,六合清和两相欢不及追来。 邱榭匆匆叮嘱:你们快逃,逃到哪里都好,我回去救岛主,你们 你们 是且去岛的希望。 哪怕活下去一个也好。 夕阳沉下了山尖。 一条白蛇悬在眼前,蛇信如血。 有栖川野踏过满地竹叶,沙沙而来:不用逃,也不用救了。 邱榭的脸庞彻底归于死白。 冥冥天色却在绝望中迸出一线刺目的光。 那道光落在有栖川野的额心,他死寂的眼色忽变,横笛一挡。褪色的剑穗久经沧桑,彻底断落,陷没在张小五耳伤流下,汇积在地的血洼之中。 青穗变成了赤烈的红。 白蛇断成数段,死不瞑目地挣动。 有人站在邱榭的另一个彼端,与有栖川野静默相峙。 是我要救,你待如何。 天际惊雷急过,映亮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蛇血顺着剑尖蜿蜒滴落,少年风尘仆仆,孤零落拓,立在青竹之上,摇摇若山雨将来。 正是凤曲。 第125章 前世祸 赵吉和张小五悲哭大嚎:大师兄 邱榭紧绷多时的面色骤然缓和:凤曲! 而在另一边,有栖川野如雕塑一般凝在原地,面上青白相交,一片惨然,与邱榭的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凤曲的胸膛激起急伏,一路争到了极致,才险险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保下师弟性命。他不敢想、也不愿想自己若是晚到一步会变成如何的惨状。 「退。」 阿珉再掌身体,扶摇剑在风中一转,毫不留情地袭向了僵滞的有栖川野。 阿珉使剑,向来险峻奇绝,一击毙命。即使和有栖川野打了照面,阿珉剑心依旧,扶摇一抖,便是冲着封喉而去。 后者恍然回神,接连退了数步,剑锋却仍在他的左脸割出一道伤痕,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将有栖川野恍惚的意识再度一激。 他摇摇晃晃抖落笛壳,召蛇的曲调失了音,蛇浪却是层层迭起。 眼见有栖川野露出了剑,群蛇也正狂舞不休,阿珉肃神以待,但见有栖川野的剑不攻向他,反而冲向了负伤的张小五。 张小五今年不过六七岁,刚学用木剑都没几年,哪里躲得开有栖川野这等高手的攻势,一时瞠目,小小的身体向后仰去。 邱榭和赵吉都想围护,一团剑光却已飞掷半空,生生击偏了有栖川野的笛剑。 剑客无剑,便如猛虎无牙。 有栖川野的目光却只在扶摇剑上一定,好似早就料到阿珉会掷剑救人,而自己必定失手。 但他非但没有借势反攻,反而不言不语地纵上竹竿,驭蛇力压四人,自己却拔腿逃逝,纵入了茫茫林海。 阿珉提身欲追,张小五回了神,大叫:大师兄,快救救师父,救救二师兄! 赵吉也醒神大呼:就在弟子舍,二师兄被人下了毒,好奇怪! 阿珉将去的步子一顿,转向弟子舍的所在飞驰而去。 - 弟子舍已是废墟一片。 排排列列的房舍都被惊人的巨力排倒,一片残壁断垣,浓烟飞尘。在这样目难视物的狼藉之中,两团小影却如飞矢一般窜跃梁间,往来交锋。 疾风卷云,惊雷破天,剑气如网。 江容神智全无,纤细单薄的身材却迸出无限的巨力,全凭杀伐的本能横冲直撞。与他交手的,则是倾五岳的一副病躯。 第400章 他不忍伤了弟子,又不敢放走江容,只能往返牵制,宁可拼着自己受伤,也尽全力呼引着江容的注意。 直到江容一掌印在倾五岳的肋下,岛主终于不支,蓦地咳出一口鲜血。 暗地里一支冷箭猛地窜出,袭向浑如血人的倾五岳。 倾五岳已尽力竭,既望江容,又是一行老泪潸然而落。 此时霹雳声急,明灭的雷光一次又一次映亮二人的面庞,却有金铁之声混入雷鸣,仿佛震明雾海的一声沉钟。 那支箭断在半空,半匕雪光明璀璨。 凤 暗处埋伏的两相欢正待撤离,刚一抬身,却觉肋下急凉。 一股冰风穿透了他的脏腑,紧接着,却是奇异的滚烫涌上百骸。 余光掠见六合清仓皇而变的脸色,两相欢张了张嘴:逃 却没出声,就变成了血液浸泡的嗬嗬怪响。 倾五岳中了一掌,寒热加身,面上惨白。看着突兀来临的首徒,口中凤曲却不能道出,只化为久久的凝视:你怎么能 阿珉单手将他托出舍外,姗姗来迟的邱榭慌忙接住。 又见层层林中跃出一道玄影,五十弦疾奔而呼:六师妹,快住手!! 她这一叫制止了六合清垂死挣扎的念头,也让濒死的两相欢转过眼来,竭力发出最后的呼救:救小六 阿珉便只留给他们冰冷的背影。 江容形同野兽,在阿珉救人之时,被他一脚踢中当胸,此刻退飞数尺,撞断了一地桌椅床凳,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仍然呼哧呼哧喘着急气,腥红的眼珠紧盯阿珉。 阿珉寒声道:你想沉了且去岛吗?蠢货。 但现在的江容哪里听得进他的叱骂,那双眼睛里只剩杀意,见到阿珉,便如狩猎一般猛扑而去。 阿珉以鞘扫开他的半边身体,把人重摔在地,一脚踏在江容的手腕上。 江容受他桎梏,煎熬极了,四肢疯狂地张舞,五官越发狰狞,发出非人的咆哮。 阿珉看着他,素来冷漠傲慢的脸上初次浮现出一抹痛色:给我醒过来! 江容尖啸一声,竟然拼着断骨的风险竭力一挣。 听得一声清脆的骨裂,阿珉面色微变,而江容就趁他一瞬的失神反扑过来。不知何时长出的尖锐的獠牙对准了阿珉的喉管,眼见着就要一口咬下。 凤曲当心! 二师兄,不要啊!! 阿容 一支利箭破窗而入,猛然贯穿了江容的肩膀,生生将他和压在身下的阿珉及地面的距离撑开了几寸。 江容吃痛地尖叫起来,鲜血滴在阿珉苍白的脸上,绽开了一朵梅。 弓弦犹颤,放箭的少年半伏树梢,下颌还悬着一滴冷汗:老师,快躲开! 阿珉却充耳不闻,一手握住穿透的箭镞,一使劲将江容反压回去。 他弃了箭、弃了扶摇,弃了一切能把江容置之死地的武器。 转而用自己的手,颤抖着握住江容的手腕。看上去依然冷静的脸色,声线却抖得不似阿珉:江容,你还不清醒吗? 他只能断掉江容的手脚。 至少不能让江容无意识地害人。 被五十弦拉出极远的六合清正比着手语:「你为什么和他们一起?等师父过来」 五十弦看得一惊,急道:boss,速战速决!他们恐怕已经放了信号,父亲就要来了! 六合清面色惊变,猛地弹开几尺,瞪向了五十弦:「你真的叛变了!」 五十弦哑口无言,伸手想要拉她回来,却被六合清连步避过。 那双副铁做的指甲正泛冷光,再不给五十弦解释的机会,六合清的掌中转出几把飞刃,猛朝着五十弦豁开的面门和身后的倾五岳斜掷而去。 【确定装备地品武器·葬花刀(一刻钟)?】 【兑换中】 刀身弹出瞬息,五十弦横刀一斩,断去半数飞刃。却待挥出第二刀时,手中宽刀忽然一闪,五十弦瞳孔微颤,身体已本能地一弓,飞刃从她头顶掠过,在即将射中倾五岳前,险之又险地被邱榭一剑挑落。 而她刚到手的葬花刀,就在呼吸之间荡然无存。 五十弦的寒毛彻底炸开,旁观的人们也都察觉异样。商吹玉耳翼微动,负弓纵去舍檐,举箭朝向了众人的后方。 那道身影正从林海的深处缓缓而来,初上的月光投落她背上巨斧的长影。 五十弦的眼睫轻轻一抖:摇何子涵! 舍中爆出江容歇斯底里的长啸,他的双手都已脱臼,只剩尖利的獠牙追闻着阿珉的气息。 那双眼睛红得几欲滴血,映出凤曲模糊的轮廓,杀意却已刻骨。 凤曲看得悲从中来:「阿容真的醒不过来吗?这到底是什么毒?」 阿珉的呼吸也渐沉重,没有做答。 而在舍外,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摇光微茫,亦或者称何子涵,那股神秘的,令人无法抗衡的力量从天而降。 不安爬上所有人的心尖,五十弦捡起两段断剑,屏息朝向了这个始料未及的敌人。 第401章 终于找到了,第二个bug。难道是一周目的数据遗留吗?何子涵推了推镜片,取下一把斧子,算了,在修复系统之前,我先走完摇光的戏份吧。 五十弦握着剑颤声质问:你要干涉他们?这不是违规的吗? 何子涵答:我只是来走剧情,不信你可以看看原著。 说什么剧情 我会还原剧情的。不动用任何剧情之外的力量,只凭摇光的角色设定,打出最公平的结局。 阿珉抱着晕眩过去的江容走了出来。 他的衣衫落满尘土和血污,面上淡漠,双眸却烧着不掩的怒火。 何子涵微微耸眉:我在宣州地图就该处理你的,比穆青娥还要麻烦的bug。 阿珉沉默地腾去倾五岳的身边,将江容交给他们。 五十弦张口欲言,却无话可说,六合清警惕地握着飞刃,数度欲发,但都清楚现在不是时候。 只有檐上的商吹玉唤了一声老师,后话却没有继续。 阿珉平静地看着何子涵:bug,那就是你们给我取的名字吗? 五十弦道:等等,boss,我可以解释! 阿珉打断了她:你们的原著、剧情,是不是这样记述的 延光四年,七月七日。 倾凤曲于海内作案屡屡,潜逃且去岛。不料师门大义灭亲,请援朝廷。 被激怒的倾凤曲肆虐岛上,杀人如麻,等朝中赶到,满岛死伤大半,只剩岛主倾五岳、二弟子江容带着数名弟子宁死不屈。 最终,且去岛沉岛,倾凤曲跳海。 但在所有人都以为倾凤曲已死的一年之后, 海内又出现了接二连三的屠门命案。 首先是宣州观天楼的摇光,其次是朝都的将军侯府 倾凤曲疯了,疯成了大虞无人敢提的禁忌。 疯成了杀师杀弟,杀功臣杀明君的,极恶的祸。 - 江容不是中毒,更不是发疯。 在只有凤曲能够听到的心声里,阿珉平静地对他解释: 他和前世的我一样,神恩在身,而人濒死。因为你的干涉,穆青娥逃过了太阴,它就到了江容的身上,如此而已。 第126章 多情种 定风塔的修建曾参考过觉恩寺的藏经阁。 九层宝塔,苍楼青甍,铜铃高悬。每有风过,铃音响成一片,经幡摇曳若云,这些都令人心生敬仰,不敢亵渎。 琉璃制的窗户因风摇撞,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要崩溃。 穹顶倾泻的月光却平等照耀着塔内的一切,地砖光滑如鉴,反映出层层楼塔收藏的典籍书册。 云镜生的身体被一刃瑕拖着前行,地上曳出深重的血迹。 若非她的胸腹仍在微微起伏,几乎已经和身死无异。 忽然间,天外掠过雷光,某层的琉璃窗咔嚓惊破。 一座书柜应声颓倒,旋折的楼梯上都映照出它的落势,分明朝着一刃瑕,如一座山般压了过来。 一刃瑕眼也未抬,随意翻出一掌。 只听肉身落地的一声闷响,一袭玄影跌坠而下,呕出一口鲜血。 正是秦鹿鲜少露面的影卫,只一掌,就被一刃瑕掀落在地。意识到自己和一刃瑕的差距,影卫蒙面的脸上煞白一片,他立即生了死志。 塔外的铃却响了。 破开的窗户斜漏风雨,风雨裹挟着一丝兰香。 一枚玉坠弹开了影卫企图割喉的匕首,雪影在上,白发拂若悬河,又像一幕幽深的帘。 好久不见了,小瑕。 男人的语气轻快,被他招呼的一刃瑕却沉了面色。 他不怕倾凤曲,不怕十方会,甚至都不怕倾五岳。唯独眼前这个惹人恨的家伙,一露声色,就让一刃瑕咬牙切齿。 秦鹿淋过雨,衣衫微湿,难得显得狼狈。 但小腹烧腾而起,攀向心脏的纹路因为这份湿润,更加的耀眼,熠熠生辉。 那幅图案一刃瑕再熟悉不过,上次在明城时,就是这些花纹吞没了他的理智,让他走火入魔一般痴傻疯癫,好几日也没能缓过神来。 一刃瑕没有再对视那双叵测的金眸,而是有意错开眼神,忍怒道:你还敢见我,找死。 话毕已是一钩飞出。 另一名影卫破窗而入,二卫交挡在前,金铁铿锵,拦下了险恶的金钩。 秦鹿眼眉含笑,好似感受不到一刃瑕腾腾的杀气:本座不喜欢脾气太坏的宠物。 你 刻骨的兰香传彻塔内,须臾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罗网。 一刃瑕纵钩破开无数窗户,冷雨纷入,却已冲不散那股异样的香气。 令人厌恶的燥热和焦灼再次充斥心肺,一刃瑕呼吸渐乱,怒目圆瞪,竭力在乱雨之中寻找那抹白衣。 秦鹿的衣影又不见了。 只有塔中缓缓蓄起的冷香,渐渐蒙蔽了一刃瑕的视线。 他的钩子却忽然往云镜生所在的方向一钻。 只听一声痛哼,血光溅出半尺,对方撤步急退,血气涤去了香气,勾勒出一道清瘦微弓的轮廓。 第402章 秦鹿的右手掌心破开一个血洞,滴滴溅落在地,冶艳而刺目。 一刃瑕荡着金钩,语中肃杀:商别意暴露了你。 哦?秦鹿飘落在数尺开外的二层,似笑非笑地俯视,此话怎讲? 一刃瑕道:他已经斩了几方高手,隐占上风,却变得更加心急。只能说明时日无多的不仅是他,还包括他的倚仗,就是你。 秦鹿笑笑,避而不答:三更雪说的? 一刃瑕补上后话:如果你还有余力,为何不用多情种? 秦鹿的手上落了伤,两个影卫立时缠上了一刃瑕,力图为秦鹿撕开一条生路。 但秦鹿并不急于退避,精铁所制的折扇轻抖,暗器数发袭向一刃瑕的面门。 就在此时,顶风塔外响起迭迭脚步。 无数火把映亮了半边雨天,越来越密、越来越近。三更雪清朗的嗓音已经近在咫尺,喝道:塔内的刺客,还不束手就擒! 二卫交换一眼,面露忧虑,却见自家世子反而扬起微妙的笑意。 错身躲开的飞钩大破侧窗,秦鹿的步下星转斗移,静观着一楼被几名铁卫齐力撞开,月光豁入的大门。 他抬手掷出一颗烟珠,塔中浓雾四溢,立即掩蔽了他们的身形。 三更雪眉头微动:不好。 可不待转身,一根短箭突破雾气扑面袭来,惊天的刀光更在身后如雷匝地。 众卫惊议,刚被箭影掠去注意,又听双刀相迸,三声长笑震若洪钟:曲相和,老子要你的命! 这一把刀,比秦鹿的扇、云镜生的鞭都要凶得多了。 曲相和都只来得及振开众人,仓促只以一把青铁薄刀相接。 来人笑声未尽,薄刀已被砍出一个缺口。可对方的势头未老,招数迭迭不休,大开大阖,气浪疾劲,无敢逼视。 就在三更雪急于回护的须臾,一支暗箭再从塔中刺来,使他不得不分神躲避,又是秦鹿的把戏。 速速结阵,守住师父! 三更雪清喝出声,一众铁甲这才回过神来,匆匆结成盾阵,试图困住那个偷袭的敌人。 来者又是大笑,刀锋错如千叶,虚实缭乱,众人看得眼花,不知哪刀该避。 一时阵也不成,人也惊惶,反而碍住了曲相和的手脚。气得他一声厉啸,三更雪忙吹一声急哨,群鸦扑翅来护,才让偷袭者不得不让退几步,在深浓的夜雨中露出身形。 曲相和将残刀随手一掷:康戟,你果然来了。 康戟笑眯眯地擦刀:看你一脸大动肝火的样子,和倾五岳的叙旧想必不太顺心吧? 我和他的事与你何干。倒是你,藏头露尾,叫人发笑。 真了不起,呈秋老师教你的成语典故你都好好记住了,等你下去,这些学习成果也要一一展示,他最心软,说不定一欣慰就不恨你了。 曲相和的神色沉了下去,双钩钻出袖中,于半空划出两个半弧:看来,你是想管且去岛的闲事。 康戟笑而不答,算作默认。 就在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这两人谁先动手的时候,定风塔中传出轻盈的脚步。 秦鹿一纵而下,捞走了伏在地上生死未卜的云镜生。一刃瑕已经被他绕晕在层楼书海之间,又有两名影卫掩护,让他得手得毫不意外。 云镜生似乎感受到这阵颠簸,眼睛艰难地撑开了一道缝隙:秦世子? 秦鹿轻轻一嘘,正想开口,怀中云镜生的表情却是倏然一变。 眼前晃了瞬息,秦鹿的双臂忽而发软。 一袭冻风袭过,左胸蔓上彻骨的剧痛,金钩穿入再杀回,一出一进,只留他满腔的鲜血浸润衣衫。 就在云镜生的脚踝处,不知何时缚了一根丝线。 那根丝线连接着一刃瑕的某处,秦鹿接走云镜生的瞬间,也就彻底暴露了行踪。 秦鹿吃痛地在半空一滞,只能护着研究生一起摔了下去。 须臾间压垮三座书柜,异响便惊动了一刃瑕。 两名影卫都不及反应,就见那道黑风顷刻而至。 金钩迎目剜下,伴随着一刃瑕冰冷的话语:他们说过,你的多情种寄于眼睛。 唔! - 塔外越来越密的脚步犹如急雨,从平海楼的方向聚来黑潮似的铁甲。 火把幽森,犹如萤虫团聚。 有人纵马泼蹄而来,一路拽着两个挣扎不休的少年,衣衫都被磨破,血迹斑斑,口中还在叫骂。 侯英吁地勒马,对塔高呼:秦世子!我们奉陛下的旨,知道您是受了奸人蒙蔽。陛下金口,只要您迷途知返,立即投降,我们绝不为难您和瑶城。十方会之流犯下的罪孽,都可与您无关! 侯顺则下了马,对挣扎着的华子邈猛踹一脚。 侯英唱白脸,他就唱红脸,呵斥道:世子殿下还请仔细斟酌,这些江湖浪人犯下的都是谋逆死罪!你要是不知悔改,我们就只能一并抓回去,来日追究起令尊与侯府,可怜他老人家年过半百还要给你操心,你这不是忠孝两失吗! 第403章 他们带来的铁卫足有百人之众,不止押了华子邈和楚扬灵二人,还有路上试图反抗的且去岛人,都被拖行而来,个个遍体鳞伤,好不凄惨。 众兵彻底将定风塔重重包围,此刻就连康戟也不在他们眼中。 塔内才飘出一声哼笑,似乎压抑着极大的痛苦,声线中还有一丝颤抖:好厉害的算盘,看来弟子舍还有高手,才让你们这么放心。本座猜猜,那边的是摇光吧? 三更雪笑眯眯道:逃不过世子的眼。 眼字咬得很重,似在暗示什么。 微淡的兰香、冷寒的铁锈味交错混杂,萦在当空。 不觉中,还有丝丝血腥弥漫开来,但此地久经杀伐,人们几乎分不清那股血味来自何处。 康戟聆出异样,纵上一处拱梁,问:秦世子,你怎么样? 塔中的雾气已经浓郁到不可视物,连他也不知内幕。 秦鹿道:无碍,不算要紧。 曲相和却笃定地说:他瞎了。 康戟面上悚然:世子?! 要怪就怪沈呈秋吧。曲相和愉悦地眯起眼睛,当年是沈呈秋请慕家为你封穴,把多情种囚于双目,自那时起,殿下的眼睛就是连城之宝,人尽趋之。现在却也好了,我们只是收回了多情种,世子有意归降,正是时候。 康戟怒极:你连呈秋最后的学生也不放过?! 曲相和冷下脸来:是你们冥顽不灵!连天子都决意和扶桑修好,你们还有哪里不满意?如此相抗,就为了捍卫你们的大虞,到底有什么意义! 别再浪费时间了,侯顺道,众军士听令,结玄武阵,封锁定风塔! 侯英依然不忘劝解:秦世子,回头是岸,您还是高贵的瑶城侯世子,陛下不会迁怒于您。待到士兵入塔,就真的来不及了。 话虽如此,兵甲已开始徐徐移动,将定风塔层层包围。 三更雪却不再出言,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弟子舍的方向。 未过三息,曲相和也皱眉望向了那方。 不知从何时起,那边的鏖战似乎有所停歇,原本惊天动地的剑气与刀芒,以及江容的嘶吼忽然间变得毫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四下诡异的寂静。 直到定风塔内,又响起秦鹿轻飘飘的笑声:是啊,本座确是瞎了。 天边隐有雷动。 所有人的耳际都啸起反常的蜂鸣。 曲相和面色骤变,双钩齐发,和突袭的剑身相撞,半空中掠开一道破天的雷光。 来人将所抱之物往青石地上一放,长剑直指刚退三步的曲相和。 躺着的是血人一般的江容。 站着的是手持扶摇,神色冷峻的阿珉:给他解蛊。 侯顺急呼:快把他拿下! 上百兵士却只动了几步,呻吟声便已响成一片。 秦鹿清冽的笑声不再限于定风塔中,而是循风飘出了塔外:沈呈秋给本座封穴,本座凭什么不能解穴? 瑶城向有风闻: 凡与世子相见,女儿倾心、男儿羞惭,老者爱怜、幼童濡慕。无一例外。 但真正的彻底的多情种者,色能诱人、声能诱人、香能诱人。 自诞生起,他们就是为了蛊惑人心而存世。 秦鹿唯有双目可以勾人,都是沈呈秋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封穴后的多情种相较势弱,除非对视,几乎不能乱人心神。 然而多情种与眼睛联结越深,限制越深,也使秦鹿越发煎熬。当多情种从双目游离,脱离桎梏的那日,就是秦鹿失去光明的时候。 天地之间,都是凝如实质的兰香。 百兵众甲,无人不听过他的笑语。 他从白雾中缓步走出,扶着门框,雪白的乱发覆着半脸,却压不住眼中不断涌出的鲜血。 即使衣衫破烂,发丝蓬乱,依旧掩不去秦鹿傲然的风采。 所有人都惊在了原地,只听秦鹿含笑下令:有劳诸位,把紫衣侯和他的爱徒,一概献给本座吧。 原本只听令于侯家兄妹的兵士神色恍惚了瞬间。 玄武阵还未结成,他们却已大乱,纷纷涌向了曲相和的方向。 而在定风塔中,须臾刺出了一道玄影。 一刃瑕踏过众多兵士的头顶飞身而来,却没等三更雪染上笑意,那双金钩唰地袭向了曲相和。 秦鹿含笑偏首:忘记说了,他溅到了本座的血。 曲相和微侧双目,视野所及,皆是杀气腾腾。 其中最锐利、最凌冽的一处,凝成一点剑芒好似故人归来,化作倾九洲笑意晏晏,却无敢逼视的一双眼。 第127章 命中戕 早在千里县连秋湖上那一战,凤曲就曾给曲相和留下一记洞穿胸膛的剑伤。 没有人比凤曲、比阿珉更清楚那个记号的所在。 那是他们未尽的复仇。 面对来势汹汹的阿珉,曲相和的刀却猝然而止。他宁可舍下当胸未愈的旧伤再受阿珉一剑,也将长刀一转,蓦地斩向了后方。 一刃瑕就在他身后的半尺之间,双目空茫,映亮了如雪的刀光。 第404章 战局的变化来得太快,没有人理解曲相和那一刹那的心情。 只是下一个瞬间,在场众人都瞠极二目,难以相信自己的所见。 那把刀斩断了一刃瑕执钩的左臂! 鲜血泼面,曲相和、一刃瑕、乃至阿珉和康戟都霎时间淋了半身。 三更雪的惊呼堵在喉头,只听金钩和那半截手臂落地的声响,头顶怒雷轰鸣,乌鸦嘈杂地嘶叫,一时间,满地凄惨的狼藉。 一刃瑕受了剧痛,面容惨白,又被曲相和一脚飞踢,倒出数尺之外。 哪怕被秦鹿蛊惑了心智,在场士兵仍然循着本能如潮退了半尺,侯英侯顺兄妹更是脸色煞白,吓出一身冷汗。 就连康戟都被曲相和的决绝慑得掠退数步,唯有阿珉的剑锋愈发进深。 曲相和咳出一口血来,袖中一把暗刀悄脱而去,才逼得阿珉收剑让步。二人浑身浴血,外衫俱裂,此时相隔十步,都是杀意森森。 反观被曲相和踢出战圈的一刃瑕,三更雪踉跄扶起了他,断臂的血流根本止不住,眩晕间微睁的眼睛却浮出一丝清明。 半晌,一刃瑕艰难地拉住了三更雪的袖角:师父蛊 这声呢喃太轻太淡,除了三更雪谁也没有听清。但一刃瑕回归了清醒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实,侯英侯顺看得心中敞明,立即将枪一倒,只留铁杵的一端重叩将士的铁甲。 这样既不致命,又能让人吃痛,兴许能从多情种中抽出一丝理智。 阿珉则没有留给曲相和太多喘息的时间,他将扶摇一侧,夺步而攻。 曲相和经历数场苦战,伤痕累累,又不比阿珉年轻力盛,此刻失了先机,再看阿珉,虽则动身疾快,步履招式却都无可挑剔。他也只得咽下喉中腥甜,步步急退。 二人就这样一进一避,在雨中辗转相持。 若是有更多江湖中人在此观战,一定会为之震惊。 这可是当今无出其右的紫衣侯。能让紫衣侯露出怯态,在战中一退再退的高手,群英榜上遍数前列也未必有人敢担此承诺。 更何况和他对峙的剑侠倾凤曲,至多不过十七/八岁。 终于,曲相和避势一顿,刀光凝作一线冰弧,迎着阿珉当面掠去。 作为刺客惯用双钩、作为杀者却偏爱长刀。他的刀饮过千百人的鲜血,这惊天动地的一刀,也是曲相和最拿手的一式。 至朴至刚,无数豪杰都不曾逃过这刀,从头到脚裂作两半。 但见阿珉剑尖一抖,不仅不让,反而逆着凶潮更快三分。 曲相和蹙了蹙眉。 他的刀已经出了,既然倾凤曲不躲,那他也不躲。 曲相和接连挥出四五次刀,每一次都瘆人至极,将阿珉的虚影层层封锁,犹如一座刀作的囚牢。 牢狱却被阿珉重重破开。 那道身影飘渺如雾,剑光如电,直封曲相和还在淌血的心口。 康戟握刀一旁,挥开来袭的士兵,凝眉观叹:醉欲眠这是哪一式,没见他娘使过。 曲相和也和他抱有一样的疑惑。 倾九洲已经是将醉欲眠练到登峰造极的代表,十五式招招炉火纯青、臻至化境,他俩和倾九洲一度同行,对于这些招式并不陌生。 但眼前倾凤曲的这一招 剑影漫天、寒雾弥眼。比倾九洲的剑还要冰冷数倍,塔前方圆之地,已经化作剑林,步步杀机、处处残酷。 却闻一声激促的长笛,遏住漫天细雨,也鸣断了这幅刀剑缠杀的绝景。 前是曲相和老辣的一刀,而在后方,阿珉的背心,还有一口蛇牙顷刻间迫近,重重咬杀下去。 就在所有人都醉心厮杀的时候,定风塔方圆三里,不知何时聚起了重重的蛇群。康戟和其余侠士都在数尺开外,想救已来不及,只剩呼唤,却不等出口,就见一枚烟弹倏炸,遮蔽了众人的视线。 掷弹的乃是秦鹿,那张玉面冷到极致,一缕鲜血滑落,悬在下颌。但他没有目力,却执着地望向雨空中的某处: 你已决定要背叛他吗? 众人悚然仰首,才发觉秦鹿面向的,乃是茫茫竹海中一株最高最近的竹竿。 风雨中竹叶飘洒掩映,渐渐露出来人纤瘦的身影。 他横笛抿唇,腰身和四肢都爬满了细蛇。闻言不惊不动,只是停了笛音,从笛壳中抽出一柄短剑。 紧接着,少年双手擎剑,一个纵跃跳入人海。 就朝着烟雾中心,有栖川野用极全力,劈开拢合的白烟。却见烟雾当中冷光激绽,扶摇剑柄的一尾金龙好似生灵,就在两剑相交的瞬间,金龙钻出了云雾。 龙目倒映剑光,耀眼而璀璨。 阿珉一剑抵住了有栖川野,肩头悬着一颗蛇首。 蛇牙深入他的皮肉,紧咬不放。数寸之下,蛇头和蛇身却已断开,它连松口都来不及,已被扶摇斩为两半。 而等烟雾散得更淡,只见曲相和半蹲不起,断刀撑着身体,却也摇摇欲坠。 他的紫衣染得深红,乃至极黑,喉口绽开一道轻轻的血口,丝缕的鲜血正顺着下淌。 若不是有栖川野来得及时,阿珉的剑就已割断他的喉咙。 雨声渐盛,有栖川野转回神来,右眼流下一串泪珠。 第405章 但没有任何的解释或者道歉,蟒蛇立即卷起了曲相和,以守护之势将他团在蛇腹。 不能杀他。有栖川野说,主人,不要杀他。 阿珉一剑削去肩上的蛇头,只剩两颗毒牙深嵌皮肉。 有栖川野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都成了无声的眼泪,只是望着阿珉,便簌簌而落:我想保护主人不要被找到。可是可是姐姐和陛下 可他没能藏好他的主人。 倾凤曲已经被找到了。 阿珉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是中了蛇毒,阿珉的嘴唇泛起一丝青色,身体也微微一晃。 这一晃,人群嗡地炸响,面色或喜或忧。 却听场外一声叫喝:倾凤曲,你欺负紫衣侯有伤,算什么英雄?我来跟你一战!! 康戟瞠目叫骂:侯顺,你小子想趁人之危?你要打,老子来和你打! 侯英也对哥哥突然的莽撞深为不满,张了张口,正待圆场。可没有一个人看见,就在定风塔三层之高的一角檐上,一颗寒星盛了须臾。 侯顺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一支利箭射穿左肩,一头栽下马来。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仰头而看,商吹玉就在檐上,眉眼寂冷:宵小之徒,不得辱了老师的眼。 原本因为有栖川野的到来,侯英侯顺的脸色已经有所缓和。现在见到商吹玉,二人相视一眼,不得不沉默下去。 有栖川野神出鬼没,究竟是什么目的,他们谁都说不清楚。 但商吹玉却是实打实地站在且去岛的那边。 虽然嘴上不说,但此刻一众朝廷来使的心中都有些不安。 一刃瑕被他师父断了一臂,曲相和自己又受了重伤,可六合清、两相欢和摇光还不知去向难不成,这一趟真要空手而归? 三更雪道:打打杀杀实在伤了和气,倾少侠,我们还是坐下来 话未说完,阿珉冷酷的余光扫去一瞬,三更雪肩头一颤,后话不知为何大半咽了回去。只剩最后一句:其实,关于江少侠身上的蛊,可能还是有栖川大人了解更多。 有栖川野的眉头轻轻攒起,毫不掩饰自己的茫然:蛊? 秦鹿正照顾着昏迷不醒的江容,闻言微微让出半步,露出那个血淋淋的人影。 有栖川野的脸色霎时间白了,他难遏怒火地瞪向三更雪:你们他的身体、不可以!他是普通人! 三更雪回以无辜的假笑:抱歉,我也劝过。但这好像是陛下的意思,而且是二师兄动的手,其余的我都不知道了。 阿珉听懂玄机,问:你会解蛊? 问的是有栖川野。 有栖川野却只是卷起曲相和,深深地看他一眼:杀了我,就教你。 说罢,不顾阿珉骤凝的神色,有栖川野一扭头跃入了林海。 只听穿林拂叶的一阵窸窣,阿珉拳头微响,毫不犹豫也跟了进去。 二人的身后,顷刻雷电交织、暴雨如注,冲去满地的血污。商吹玉正想追去,却被秦鹿叫住:让他们自己去吧。 接着,秦鹿指了指地上相拥而蜷的一刃瑕、三更雪二人,对侯英道:华子邈和楚扬灵,换这两个。不亏吧? 三更雪仍是一脸明媚:咦?天权大人真是好心,我会在圣上面前为你美言几句的。 侯顺的牙齿咯咯作响,侯英也阴沉面目。 被康戟的刀、商吹玉的箭一同胁着,纵有百人的队伍,却已经士气低迷,根本不敢反抗。 一言为定。 - 败在倾凤曲的手上,是摇光,也是何子涵意料之中的事。 她并没有全力以赴,因为在剧情里,倾凤曲就是轻易斩落了摇光,直奔曲相和而去。 和定风塔的喧嚷惊险相比,弟子舍只剩下一地废墟。 五十弦正在竭力帮两相欢止血,又要时刻关注着倾五岳的伤势。她不想和何子涵搭话,所以忙里偷闲的时间,都在尝试和六合清沟通:小六,再帮我打一盆水来。 六合清的铁指甲崩了一地,一样血流不止。 但看在五十弦的面上,阿珉没有对她下杀手,只是师姐和敌人狼狈为奸的事实依然让六合清难以接受,她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才咬着牙前去打水。 这都是为了两相欢。 何子涵一直旁观,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倾五岳就快死了,两相欢也是。你这样白费功夫,能有什么意义? 要是按照你的剧情,我和青娥早就死了。 亏你还知道。都是你们坏了剧情,这次测试才会出现这么多的bug。包括那个倾凤曲,难道你一直没有察觉不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我没有察觉。 随你怎么抵赖吧。反正要是结局出了差错,我会酌情扣掉约定的礼金。 五十弦急于包扎的行动一顿,缓缓转过头来:你知道倾凤曲为什么不杀你吗? 何子涵一怔:照剧情,我当然不会死在这里。 第406章 五十弦嘲讽地一笑,摇了摇头。 何子涵有些生气,问:不然你想说什么?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五十弦还是摇头。 何子涵却被她这副模样激怒了。 她自认读过数十遍原著,对于剧情走向的每个细节都了若指掌。虽然说不出五十弦和穆青娥为何能苟活到现在,但何子涵自认自己现在的处境,都是因为她在一五一十地完成自己的剧情。 就像完美无瑕的编程一样,无数个if代码一定会导向宿命的结局。 因为她做了自己应做的事,所以她就会如原著一样,在且去岛存活,而在朝都被疯魔的倾凤曲斩落。 和原著的分歧,不过是一些bug。难道你以为这些粗陋的bug就能改变最终的结局吗?你根本不知道,原著作者对这部作品倾注了多少心血,每个情节都精雕细琢 五十弦问:你就不能承认这里不是你的原著吗? 她这一句来得实在突兀,何子涵愕在原地,良久才吐出一句:什么? 换作平行时空的理论,你就能理解了吧?你的原著只是众多可能性的一个,这里的人们,不管是因为bug,或者因为你我的干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他们就是选择了原著之外的可能性。 五十弦顿了一顿,原著是独一无二的东西,没有人、也没有角色能够复刻。这里也是独一无二的世界,带有重生记忆的穆青娥、带着游戏系统的五十弦、幼年被倾凤曲救过一命的商吹玉、永远不可能爱上商吹玉的秦鹿还有倾凤曲,这里也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独一无二的你,独一无二的我。 何子涵的脸上惨白一片,咬牙问:但这关他不杀我什么事? 原著里他不杀摇光,是因为摇光给过他信物。摇光也没有全力以赴,因为她记得这个宣州自断手指求取信物的少年。他们都有不忍,都有留情。 至于今天他不杀你,我猜今后到朝都了他也不会杀你。因为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想向你证明,结局没有注定。 何子涵的眼睛已经红了。 她咬牙切齿地握起双斧:我现在就把bug全部清除,谁都不能改变既定的剧情! 话毕,何子涵转头向竹海之外的后山奔去。那里矗立着且去岛最高的静思崖,静思崖下是万仞绝壑,另一端,这是不见边际的黑黢黢的连山。 五十弦惊得起身:你要去哪! 何子涵却没答话。 但是五十弦的心中已经浮出一个可怖的猜想 既定的,属于且去岛的结局,山岛粉崩、乱石沉海。 倾五岳艰难地撑开了眼:后山里,有且去岛最后的机关。 第128章 一枭杀 且去岛的竹林,可以说是凤曲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之一。 这里连接着弟子舍和后山,每一棵竹都经过了数十年的光阴,茂盛葱郁,犹如且去岛的守护神一般傲立此地。 幼时凤曲不知缘由地喜欢竹子,也格外地偏爱这片竹林。每有空闲,他都会到竹林里休憩。 或许倾五岳和其他的门生也有察觉,大家有些好奇,有些担忧,但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没有人追问竹林里的风景,也没有人刻意钻进竹林打扰他。 这里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共同留给大师兄的一方秘地。 但是,如果真的想起了什么无法忍受的事,还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啊。 江容说这话时,脸上是千分的不满和万分的担忧。 现如今,这片同门都不忍破坏的、只属于他的世外桃源却染上了刺鼻的血腥。有栖川野挟着伤重的曲相和,就在竹海中肆行无忌。 虫鸣、暴雨、蛇吟和剑啸。 聒噪的一切都是阿珉和有栖川野的较量。阿珉亲手打破了此地的静谧,剑气比蛇更难缠,绵绵不绝地杀向有栖川野。 有栖川野的剑穗已经找不回了,他一探步,断开阿珉和曲相和之间的路线,笛子剑出鞘半寸,银光泠泠:他有六合,不能杀! 这话也在阿珉的意料之中。 事实上,他和凤曲也不想在定风塔拼个死活。那里人员太多,虽然他不在意,但凤曲免不了愧疚,更不提秦鹿、商吹玉、华子邈和楚扬灵一干友人都在那里。 如果逼得曲相和九死一生,神恩蛊发,阿珉虽有把握反杀,可也无法保证其他人都能平安无恙。 有栖川野把他带到竹海,看似添乱,实则大益。 曲相和已然重伤,接下来只要把人困在林中,消磨几日,总能除了这个大害。 阿珉不是凤曲,对于有栖川野他没有多余的耐心。 即使看出了有栖川野的忡忡忧心,阿珉也只是冷声警告:让开。 要杀有栖川野虽然麻烦,但他现在杀心炽烈,顾不得什么苦衷什么胜算。 如果有栖川野执意阻碍 扶摇剑在掌中转了半寸,被那双覆满伤痕和薄茧的手握得越发紧密。阿珉的指骨微微突出,蓄力已经到了极致,只待一个呼吸,他随时都准备着把有栖川野的头颅削去半尺开外。 第407章 主人之后要去朝都吗? 少年仅有的右眼蓄满了眼泪,只是看着阿珉,都像要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阿珉却不会因此动容,冷淡道:与你何干? 有栖川野陡然拔高了声量:不要去! 阿珉沉默下去,将剑握得更紧。 他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只觉得有栖川野哭得烦人。要是换作前世和这样的人对峙,阿珉毫不怀疑自己的剑已经把他捅个对穿。 没有了谈判的耐心,阿珉大步流星地走近:不要拦我。 竹叶地上淌了一路的血,往日风光无两的紫衣侯,现在只能有气无力地伏在蛇背。听到两人的交谈,曲相和的眼睑撑开些许,映出阿珉手中的剑。 有栖川野身负使命,不能不拦。 两人很快战在一处,你纵我伏、你追我缠。 有栖川野不欲逞凶,却难缠得要命。阿珉耐心将尽,一剑比一剑狠厉,再也不听凤曲的劝阻,杀气腾腾,有栖川野的眼泪也跟着越发汹涌。 大蛇卷着曲相和,却已逃到了竹林边缘。只剩极偏的小丘群中,矗着一座不易察觉的茅舍。 它便急窜如箭,蓦地钻进了小丘背后,远远只能看见一顶略显稀疏的茅盖。 阿珉的瞳孔跟着一抖,一剑卸去有栖川野的桎梏,几个连纵飞驰而去。 有栖川野匆匆急追,四周暴雨倾盆,谁也没有看见,一只漆黑的乌鸦穿过无限风雨,悄无声息地靠近过来。 - 有栖川野虽然有驭蛇的天分,但架不住有些大蛇年龄渐长,灵智也高。眼下这条大蛇便是求生心切,弃了他的命令,索性将曲相和丢在茅舍,便自顾逃命去也。 但真正震惊有栖川野的还不是蛇的私心。 曲相和被丢在了一角的草垛边上,他渐渐理智回笼,按着伤处止血,手里却没松开最后的银钩。 而在和他相对的另一个墙角,却撑着一把微旧的油纸伞。 茅舍经年已久,疏于照料,难免漏些小鱼进来。这把伞却恰到好处护住了最后的干敞,干敞处,就躺着一只小小的木匣,和炭笔所画的粗糙的几幅图画。 阿珉眼波微动,似乎已经猜出了木匣里的藏物。 不等有栖川野反应,他抢先一步抱走木匣,将剑一侧,朝着曲相和直逼而去。 曲相和掣钩而挡,眸中厉色渐浮:小子,你确有几分本事。 对他的夸奖,阿珉丝毫不觉高兴,反而更加不快,掌中剑如同急雨纷落,毫不漏空地疾刺而去。 有栖川野实在无计可施,只好从后引剑,逼得阿珉以一敌二。 逼仄的茅舍内,三人你来我往,周旋不休。 阿珉虽然被曲相和的尖钩和有栖川野的笛剑同时制掣,却如一只上下翻飞的青蝶,穿过雨雾,执着地刺向曲相和。 他像柔韧的流水从容自在,往来之间游刃有余。 剑在掌中倏忽变幻,破开重重绞围。几番攻守,曲相和的内力已近枯竭,偏偏有栖川野不肯下重手,叫他心中震怒却不能发作。 终于,曲相和再顾不得什么神恩子蛊,也不想再考虑天子的命令,双目微睁,十指弹动,尖钩立即绞若刀网,咻咻划空,声锐如啸。 阿珉本能地抬臂一格,却疏忽了木匣尚在怀中。 只听砰地激响,钩尖撞碎了几片脆弱的木板,哗啦啦地,数十张纸页循着凄风徐徐而落。 有栖川野瞥上一眼,周身血脉骤凝。 笛剑滞在了半空,那只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的眼,再次决了堤。 - 襄王行宫矗立在朝都郊外的一座山中。 此山与别地的山都大有不同。早在襄王建宫之前,这座山尊名天笑,是远近闻名的一座灵山。 据说,来天笑山前祈福的人们,十个心愿九个都能灵验。 但是天笑山还有一个弊病。 就如天笑此名一般,天笑是谓雷电,每逢暑天,暴风骤雨,常有雷劈灵山,山火蔓延。灾害多了,天笑山上常常草木荒芜,焦黑凄凉。 坊间传言,这都是因为天笑山上原有的佛庙道观都不够德行,镇不住山灵,因而引得天雷报应。 似乎也印证了他们的猜测,佛庙道观当真都撤离了天笑山。 于是就有了襄王行宫。 应淮致并不经常回来居住,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外游历。不过襄王誉满天下,即使本尊不在,行宫在此,也让当地居民颇感心安。 再后来,不知宫中出了什么事,襄王带着世子迁到行宫,一住就是两年。 但天灾总是来得突然。 又是一场雷电引起的山火,劈毁了襄王精心养育的竹林,也烧没了大半座华丽的行宫更让人痛心的是,年轻的应淮致也在这场天灾中殒命。 大家都以为遭逢此劫,宫中一定会立即接回年幼的世子。 然而一天天积成一月月,一月月累成一年年除了偶尔送来的物资和贡品,小世子就如被遗忘了一般,留在了那片无人修葺的废墟当中。 对常人来说,只是多了一份谈资,一些猜测,和一个值得怜惜的孩子。 但对有栖川野和世子灵毕而言,襄王行宫毁灭的那日,他们的一生都将变得不同。 第408章 - 最显眼的那幅画上,是一张稚嫩的侧脸。 男孩握着一节青竹,只有半身,只露右脸。画作虽然粗糙,神态却抓得很准,男孩紧绷的唇线满是局促,竹叶隐约藏住了左脸,似在暗示那半张脸的异样。 而后的好几幅画,都是混乱的、荒芜的、了无生机的废墟。 有栖川野的眼泪滑落下来,嘴唇不住地颤抖:您记起我了、您记得我 那些记录着梦境的描绘,对凤曲来说尚显陌生,对有栖川野却是当头棒喝。 他的脸上不知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阿珉看着,心头不知为何也是一痛。凤曲和他感同身受,一时间都只沉默,不知作何言说。 那只木匣一定是江容收起来的。 凤曲已经好些年没来这里,以为这些画一定早早佚失在风雨之中。却不想,最不喜欢造访竹林的江容,竟然把画都藏进匣里,又用油纸伞仔细周护。 他说不定还经常来看。 看凤曲有没有取回这些画作,发现没有,于是继续沉默的守护。 凤曲也是初次意识到,有栖川野的脸庞和梦里模糊的轮廓相差仿佛,好像随时都能重叠。 阿珉想的却比他更多。 因为前世的他一样留下了这些画作,一样告别了这座茅舍但他到死都没能回到这里,看到这只藏着画作、藏着江容真心的小匣。 他们各怀心思地沉默,角落的曲相和蓄力已久,忽然举起半残的金钩,朝着自己的腹部深深一撞。 阿珉一直谨慎地提防着他的突袭,却没想到曲相和的目标是他自己。一时阻挡不及,只见曲相和腹部大空,脏腑流了出来,一地悚人的腥臭。 但他的骨头却奇异地挺拔起来。 有栖川野面色骤变:主人躲开! 阿珉抓起几张画纸,一个扑爬滚出半尺。原地猛地嵌下一排坑洞,曲相和锐长的指甲如铁犁一般深入,一击未得,他侧过脑袋,双目森森地锁定阿珉。 他的发狂比商别意来得更快,也更凶猛。 神恩发作的程度关联诸多,宿主原本的实力、濒死的程度、子蛊寄生的时间而最不幸的是,曲相和在每个角度都达到了极致。 他的肋骨悬在半空,支着破碎的血肉,喉咙里还被血流堵塞,只有嗬嗬的怪响。自尽时,金钩撞在骨头上,甚至都被磨去了一半的锐利,可见曲相和下手之重、决心之大。 有栖川野合剑成笛,匆匆吹出一声。 却还不等成调,曲相和一掌印来,迅疾如雷,便逼得有栖川野只能后纵疾退。 阿珉本想正面迎战,但被有栖川野召来的群蛇一卷,匆匆退了数尺,和曲相和凌厉的掌风相擦而过。 曲相和没了刀钩,只靠双掌,气势却更胜之前。 几掌间,岌岌可危的茅舍已被轰得粉碎。阿珉和有栖川野各据南北,退出茅舍,立在风雨之中。 不知是因曲相和还残留几分意识,还是因为阿珉的杀气远胜有栖川野。 蛊人化的曲相和仍是毫不犹豫地扑杀向他。扶摇剑灵巧地变幻,剑气如笼似绞层层逼困,但都没能阻碍太多,曲相和的杀掌近到眼前,阿珉疾掠闪避,掌劲却推了雨丝如箭,四面八方扫杀而来。 情急之下不能周全,阿珉竭力避开致命的几处,将画作护进里衣,汗水、血水和雨水顷刻濡湿的残墨,但也顾不得了。 竹叶簌簌、雨水哗哗。 阿珉步步飞退,有栖川野驱蛇环护。眼前血雾迭绽,一条条蛇化为飞灰,血腥扑面,瘆人之至。困境当中,阿珉却冷静观察着曲相和的破绽 他的功力的确数倍于从前,但精度和韧性大有亏损。 眼前与其说是曲相和,不如说是一头凶兽。可是凶兽尚有软肋,阿珉一眼过去,实在看不出现在的曲相和有何弱点。 而且,他被毒蛇咬过的肩头正在肿胀起来。 就在衣衫破损的缝隙中间,露出了几颗晶莹发紫的水泡。 有栖川野许有解毒的办法,但现在不是解毒的时机,除非他选择断臂自救。 要把一具断臂的身体留给凤曲吗? 阿珉罕见地生出了一丝犹豫。 曲相和正是一掌劈来,阿珉抬臂而挡,左臂登时通红一片,既有蛇毒的紫,又有曲相和掌劲的炎热。 二者交相如织,臂上的青筋也根根毕露。 有栖川野看出阿珉的为难,终于不再坐视,他弃了先前保护曲相和的策略,转而拔剑攻向曲相和。 曲相和背门大空,被他一剑洞穿了心口,鲜血喷涌如注,身体却连晃也不晃,只是缓缓转过头去。 群蛇缠上了曲相和的四肢,又一寸寸地被他崩裂。蛇血和人血一时间分不出差别,混在一起,拖着雨水泥泞不堪。 他不怕毒、不怕刺伤。有栖川野说,要像商别意那样。 阿珉眸光一定,剑锋侧了半寸。 有栖川野点到即止,知道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便引走曲相和,只用轻功和他周旋,并不追求伤害。 便在雨势再次转大的瞬间,曲相和的双掌拍向有栖川野。 数十口毒牙都插/进了他的血肉,那具魁梧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深凝的紫色。 第409章 剧毒入体,可曲相和的速度甚至没有一丝减缓,有栖川野的笛剑更被一掌劈断,只能徒手和他招架。 二人接连对了数掌,有栖川野额泛青筋,右眼也渐渐起了腥红。 但他深知自己在此发作,势必会牵连凤曲,牙齿几度咬破了嘴唇,理智最终胜过凶意,宁可处处受制,也没有暴起发狂。 此时,一道剑光劈空而来。 飞电也似,曲相和大感不妙,纵起闪避。不想这刃剑光一起三跃,寻隙而杀,飘渺不可估摸。直到脖颈感受到一线迫人的冰凉,曲相和仅存的一丝理智终于想起了这一招剑法的名字。 倾九洲无数次在院中演习,抱怨着自己还是不得精进。 她说,那是摆在她跟前的关隘,醉欲眠第十六式。 倾九洲最后突破了吗? 他不知道。 但很显然,倾九洲的儿子已经精通了此技。 冰冷转为钝痛,思绪如丝线一般崩断。 曲相和的双目依旧圆睁,他还能感受到身体用之不竭的力量。 可是,眼前的一切颠倒变幻。他好像坠在了地上。 眼前滂沱暴雨压弯了无数翠竹,竹叶好似流泪一般纷纷飘零,只剩秃尽的竹竿,却仍屹立在狂风之中。 一双剑履向他踏近,曲相和的意识随后滞了一瞬。 万籁俱灭,只剩一句极冷极轻的斥讽: 你早该死了。 第129章 祸兽启 为师要紧盯着的地方,就是这里。 明灭倏忽的火把映亮了四周石壁,走在崎岖的穴路上,以穆青娥的脚力都有些踉跄。而师父似乎来过这里多次,不仅熟悉方向,脚下也极稳健。 师父领着她跳下一个地穴,穴道光滑可鉴、无可着力。坠落了接近十尺,穆青娥才勉强落脚,而在逼仄的石穴里,曲径通幽,缓步悄行。 终于有一方异物跃入眼帘。 一天前,他们的船终于靠岛,静思崖边已经聚起了十来个放船将行的门生,看到凤曲,所有人的面上都涌现出喜色,自告奋勇地要随凤曲一起救人。 穆青娥和他们就在那里分了路。 她担心着自己的师父,既没有和凤曲同行,也没有和几个门生一起撤退。而是循着他们指出的道路,坎坷地找到了蛰藏在后山的常自珍和罗衣秋。 眼前是一座半人高的石台。 它藏在深山怀抱之中,通体玄青,神秘至极。而在石台表面,蜿蜒着四方图腾。 剑、凤凰、弯刀和一株药草。 穆青娥一眼便知:是四大派。 常自珍微微点首:早在商瑶发疯之后,剑祖就担心起自己和门人的未来,决定迁离海内。但只是移居且去岛,还不够让他安心。那时他在且去岛的地下留下了无数机关,据说,按下这个机关,且去岛就会支离粉碎,纵是神恩也要葬身此地。 这穆青娥面色唰白,且去岛居然有能力布下这么厉害的机关? 常自珍道:如果传言非虚,这等规模,恐怕也有高/祖的帮助。 难道是倾岛主让师父来启动机关? 是。 启动之后呢? 他要和曲相和同归于尽。 穆青娥急忙握住了师父的双手:凤曲已经来了!还有八门行者和十方会的侠士,这么多人,一定能救下且去岛,师父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常自珍深深地望她一眼,没有挣扎,却也没有认可,只是平静地问:走到哪里去? 哪里都好,我们回太平山,或者换一座山头。 那你家的仇,要怎么去报? 只一句话,就问得穆青娥愕在原地。 她此前从未怀疑过皇帝会为她雪冤,现在却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自己的仇恨。 这当然不是穆青娥放下了慕家上百条人命的债,而是她也在冥冥中意识到,如今的九五之尊,似乎不可能为她鸣冤。 灭门之仇的真相越发清晰,也越发遥远。 谁都没有说,但所有人都有感觉到,她要面对的敌人已经不只是鸦和曲相和那么简单。 常自珍轻声道:青娥,你知道医者的宿命是什么吗? 穆青娥抬起头,聆听教诲。 常自珍道:是遗憾。我们一生会遇到无数无法挽救的人,无法成全的事,那些遗憾会把你的一切都压垮。但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医者,我们逃不掉遗憾,只能尽己所能,让遗憾少一点,再少一点。 穆青娥已经听懂了他的话意,眸中蓄起泪水,久久不能说话。 慕钟时救不了倾如故和商瑶,常自珍也没能救下慕家,眼下还对且去岛的危机爱莫能助。 这些无能为力的遗憾成为了师父的心魔,他不能接受,自己再次事不关己地离开。 为师鲜少离山,也不交友,因为你师祖说,行医最忌生出私心。常自珍抚摸着石台上蒙尘的纹路,略有出神,可有些事,若是这么容易做到,也不会变成专门的忌讳了。 穆青娥不记得慕家灭门之后,常自珍是什么表情。 第410章 她只知道常自珍把她捡回山上后,从不饮酒的师父,洞府里却弥漫着接连多日都散不去的酒气。 为师不想你也遗憾。常自珍说,你想报仇,想交朋友,想快意江湖,想做任何事,为师都愿意帮你兜底。唯独这一次,倾五岳都求我了,也让为师了一次遗憾吧。 此话一出,穆青娥再有什么劝解也开不了口。 最后只能化成一句安慰:凤曲他们一定能保下且去岛,这座机关没有启动的必要。 常自珍却很悲观。 他一直生活在朝廷和鸦的阴影之下,珍视的人一次又一次地被夺走,常自珍无法相信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和早就败给曲相和多次的康戟。 只怕再拖下去,连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机会都没有了。 却是一路沉默的罗衣秋开了口:由我去看看战况吧? 说话时,她握紧了自己的弟子剑。 去年年末,按照门规,罗衣秋分别从师父和大师兄的手上过了十招,因此得到了佩剑的权力。 凤曲把剑交给她时,就如历代首徒那样温声教诲:守同门安康、佑四海太平、匡天下正道。 剑还很新,挂着她喜欢的红色剑穗。那是江容亲手编的,像一朵盛开的花。 我的使命就是保护常神医,如果大师兄更占上风,我可以向他求援,来救你们回去。如果罗衣秋顿了顿,如果连师父和大师兄都殉了岛,那么我也支持神医启动机关,拉那群人陪葬。 穆青娥动了动唇,想要拒绝,罗衣秋先声夺人:放心,我的武功比二位都好,而且非常熟悉且去岛的路。我不会恋战,确定了情况就立即回来。 如果一定要派人出去看看情况,罗衣秋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师徒二人相视不言,却都有些动摇。 他们不想让十二三岁的罗衣秋冒险,但罗衣秋说得有理有据,他们也无法辩驳。 静了数息,罗衣秋笑道:拜托了,赵吉都在外边,我不能输给他啊。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就可以了,我的轻功可是师父一手带出来的。 穆青娥倒是想自己前去,但她实在不认识路。 常自珍相对熟悉些,可年岁已高,穆青娥也不放心他出去。 罗衣秋灿烂地一笑,把剑束好,三五下连纵便窜出了地穴。 她还体贴地将长草再次压平,挡住了穴口,随后就只听到沙沙的几声碎响,女孩远去了。 穆青娥按住突突急跳的心脏,石穴里湿气凝重,上有水滴悬落,滴滴答答,和心跳连在一起,就像催命的更漏。 常自珍再叹一声,找了个角落盘坐。 穆青娥和他相依而坐,也静静地运起心法,竭力保持着冷静。 石穴里不知晨暮,且去岛的钟鼓似乎也被破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报时的钟声或者鼓声。 师徒二人只是沉默地以水滴计时,但时间过去了太久,久到穆青娥忽然恍神,就忘了方才数到第几万下。 直到头顶忽然灌入了一股冷风。 穆青娥一个激灵,连忙坐了起来,警惕地拉住师父。 常自珍也留意到这声异响,和她一起仰首看去。 只见罗衣秋掩蔽的茅草不知何时被挪开了,不知是风吹的,还是人为的,失去它们的隐蔽,穴内便钻进呜呜的风响,嚎哭似的,颇有些瘆人。 穆青娥正怀疑是不是罗衣秋回来,却听见一声熟悉的清喝,金铁交激,无比的清越。 辨认片刻,穆青娥立刻反应过来:是五十弦。 常自珍的表情非常暗淡:你的朋友?她在和谁交手?竟然打到这边来了,难道 穆青娥的心也沉了下去。 五十弦的武功她是有数的,相当不俗。正因为此,能和五十弦打得有来有回的敌人,一定也很难缠。 似乎为了印证她的猜测,五十弦的对手忽然开了金口:规则之下,你永远打不过我,何必还要挣扎呢? 五十弦呵地冷笑:你也太自信了。原著里可没说五十弦和摇光交手,结果是摇光胜利。 从理论数据来看,摇光至少和发疯前的倾凤曲是一个水平。 那也不算t0啊,这战绩别秀了。我可骑过t0紫衣侯的肩膀,你怕不怕? 你真是无可救药! 话音未落,何子涵的斧光已然更密。 她难得动了双斧,连壮年男人都未必能这么熟练的巨斧,在她手上却轻巧流畅得个玩具,逆着风雨扑面斫来。 五十弦嘴上不停,手上弯刀却跟着一转,抵了瞬息,再用巧劲卸力。 这把刀还是五十弦从血泊里信手捡的,不知道原主是十方会还是朝廷。但被何子涵接连劈了数次,刀身一震,赫然生出几道裂纹。 何子涵厉声而叱:你以为把我留在这里就能如愿?我的意识可以覆盖整个世界,像倾凤曲和穆青娥那样的bug,我随时都能拔除。 五十弦像是看不见危在旦夕的弯刀:你之前骗了我吧? 你说什么? 第411章 你说第一轮测试非常完美,所有人都达成了注定的结局。但如果那一次真的复现了结局,你为什么还这么重视二测也要百分百复现呢? 每次测试都要精准,这是我的工作宗旨。 骗骗玩家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呀,策划小姐。五十弦笑眯眯道,如果二测只是用来捉bug,那我们越是偏离原著,越是出现bug,你应该越兴奋。这样才能修复更多的可能性,让正式服变得更完美啊。 五十弦的手指控在刀柄的圆环内,轻飘飘地一转:讲和吧?千变万化高自由度的剧情也是个很好的噱头,说不定玩家会更喜欢呢? 何子涵的脸色一片惨白。 她被五十弦说中了某些痛处,这片没有血色的惊惶却在转瞬后变成了羞愤。 非但没有接受五十弦的提议,何子涵的斧子以更加搏命的姿势杀向了五十弦。五十弦提刀而扛,终于,裂纹盘桓,在僵持的第五息,彻底崩碎成晶莹的粉尘。 但五十弦也没有坐以待毙,她算准了何子涵追砍的时机,忽而将身一让。 就在她的身后,正是穆青娥和常自珍所在的地穴。 何子涵原以为她会坚守入口,哪里料到五十弦会这样让步。一时不防,身体已经失衡跌了下去,而五十弦紧随其后地扑入穴中。 就在何子涵失重不稳的数息之间,五十弦的手指勾上了她的眼镜。 何子涵悚然一惊:你 她在狭窄的穴道中试图抗击,却只来得及一次决策。那一瞬间,何子涵自己都不知道按到了哪里。 穆青娥一手压在何子涵的脖上,五十弦劫走眼镜,第一时间重启了玩家武器。 葬花刀再落掌中,没有给何子涵一丝喘息的余地,刀锋迫至脖前,五十弦笑眼弯弯:你的作弊器,我没收咯。 穴外再度传来一阵脚步,来人钻出小小的脑袋,正是罗衣秋。 穆青娥心中微喜,刚想问她情况,却见罗衣秋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并不开口。 一滴血落进穴中,啪嗒轻响,恰好就滴在了穆青娥的眼前。 穆青娥怔怔地看向她。 罗衣秋正拼命捂着喉咙,无声地痛哭着。 而从指缝间,正渗出大量的鲜血,点点滴滴溅在丛生的杂草上,像是惊人凄艳的簇簇红梅。 众人心中皆凉,穆青娥声音颤抖着问:衣秋,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罗衣秋未答。 穆青娥继续问:凤曲呢?倾岛主呢?其他人呢?是谁伤了你?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听到凤曲和倾岛主几个字,罗衣秋的面上悲色更甚。她本就流了太多的血,脸色惨白,应声哭倒过去,只是不住地摇头。 常自珍双目骤空,双腿发软。 没有再给其他人开口的机会,常自珍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石台之上。 但听喀地奇响。石累土埋的地下,遥遥地传来了巨雷似的动静。 好像一头尘封多时的庞然祸兽,已从地下缓慢地苏醒。 第130章 恶者堕 师父!穆青娥匆忙扑了上去。 常自珍的面上老泪纵横,双唇不住地哆嗦着:快走,你们快走。就像赵吉说的那样,去静思崖坐船离开,罗丫头,你带带她们。 穆青娥悲痛地摇头,不肯答应:要走一起走!我不信他们会输,我要去找他们! 五十弦倒吸了一口冷气,照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罗衣秋已经受伤,哭得又十分动情,叫她挑不出差错。 五十弦劝不了别人,她自己的鼻子都不禁一酸:输了?两个主角一个boss输了?等等等等,这个机关又是什么?按下去了会怎么样? 穆青娥擦去眼泪,压下沉痛回答:是沉岛的机关,你快去叫大家撤退。 五十弦面色骤白:沉岛?! 像是唯恐她不相信,天穹亮了瞬息,传来一声惊雷。 这一记雷,照亮众人各异的神色,五十弦仍不相信,转眼看向了何子涵,试图阻止既定的进程。 但何子涵先声堵住了她,冷嘲道:你要改命,只管用你五十弦的法子,看我做什么? 她的脖子已经破了皮,鲜艳的血珠涌出几滴。 五十弦几乎就想一刀下去,奈何现在不是时机,和何子涵置气也没有意义。 她愤愤地把刀一收,搀起常自珍和穆青娥的臂膀:我先带你们出去。 五十弦本想叫罗衣秋搭一把手,可刚才还在洞外的罗衣秋,一晃眼就不见了踪影。她只好先送师徒二人出了地穴。 此刻的且去岛风雨如磐、地动如潮。 百年的机关并未欺人,石台刚陷,连绵起伏的山峦已有几座山峰倾斜起来。地动山摇间,五十弦远远地望见一处山坳里钻出了数十名奉命拿人的士兵,好似蜂群溃散,仓皇极了。 罗衣秋这才从后方露了脸。 小脸惨白的一团,和五十弦隔着数十步的距离。 五十弦粗略地一看,只当是她和自己不熟,心有提防。她现在忧心着凤曲等人的安危,哪里顾得上罗衣秋的心情,道:小妹妹,你帮忙看着这里。要是塌到这边来了,就带他们去静思崖坐船。 第412章 常自珍急道:我也和你一起,我去找倾五岳 前辈,五十弦郑重地介绍,曲相和是我义父。 常自珍的手如她所愿地松了。 五十弦便对穆青娥点一点头,拎起已经不再挣扎的何子涵,一道纵入竹海,奔向了岛屿另一端的楼群。 - 肩头的蛇毒酿至浓处,阿珉一剑削落几个毒泡生连的皮肉,发紫的毒血和冷汗立即浸透了衣衫。 有栖川野匆匆过来,却被阿珉侧步避过。 血流顺着剑锋滴下,翠竹、苍石、黄土、青衣,一切都覆上一层血色。 阿珉转头便想离开,有栖川野颤抖着叫他:主人! 阿珉没有停步,但有栖川野跟了上来:主人,不要再去海内了。危险,很危险,陛下和姐姐在找,蛊不能受刺激。 他看到阿珉高隆的肩头,呼吸又是一抖,趔趄几步想要拉住阿珉的衣袖:我会解毒。主人,我来解毒。 阿珉被他缠得不胜其烦,拧眉拂一下袖,就把有栖川野逼退数步。 但还不等阿珉警告,忽然间,后山方向传来隆隆的连声巨响。挺拔的翠竹纷纷摇晃起来,脚下的苍石黄土也猛地生出数道裂隙,好像一张张巨口,下一刻就要化身深彻的黑渊。 阿珉和有栖川野各自纵步,躲过倾倒的竹竿和地上的裂痕。 然而竹海两端的山峦也已开始崩落,土石逸散,与滂沱暴雨混在一起,天地间越发的昏暗,旋转的狂风和泥石汇成的瀑流锐不可当地冲向了竹林深处。 一株株翠竹应声而断,隐约可见的茅舍仿佛纸糊一般被风雨揉碎。 万籁都成咆哮,震得人几欲失聪,阿珉立在洪流当中,奇异地不再动弹。 主人!有栖川野好不容易再找到他,逆流寻了过来。 却见那道背影忽而一仰,看得有栖川野心脏都快跳出喉咙,险险才把少年接进怀里。 怀中人目中空空,面如金纸,好像也沉浸在莫大的惊异当中。 静了数息,有栖川野才见他唇形变换,无声地叫了一句。 您说什么?有栖川野尽力拼读,阿明? 凤曲久久注视着半空,摧枯拉朽的惊变中,一片消瘦的竹叶逐雨而落。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阿珉! 在泥流袭击的瞬间,阿珉和他的联结突然地断了! 身体变得绵软无力,心绪也变得跌宕难平,凤曲在心中无数遍呼唤他的名字,可直到喉咙都发出声音,也没等来那声令他心安的响应。 主人,地动了,我们得走! 竹林身处山峦簇拥中,若逢洪水风暴,最是危险,更何况现在还有地动的可能。 凤曲却无暇回应他的关心,他锲而不舍地喊着阿珉,然而一切都没有回音。 蓦地,凤曲转回神来,定定地看向后山。 第一丝异动,就是从后山传来。而青娥他们,现在说不定还在后山。 凤曲拔腿寻了过去,有栖川野悚然失色:主人?! 凤曲转过头:你快逃吧。 他的声线有些发哑,但比起之前的冷漠,莫名多了一丝有栖川野怀念的温柔。 您去哪里? 我有我的事要做。 主人 凤曲的背影停了片刻:真的,逃吧。今天谢谢你。 有栖川野还想说点什么,昏沉的夜空陡然亮了一瞬。哨箭破空,来自定风塔的方向,那是侯英和侯顺请求集合的呼唤。 而凤曲已经毫不犹豫地赶向后山。 有栖川野的胸膛一起一伏,眼圈红得滴血,却只能咬紧下唇,转身和他背道而驰。 凤曲想不通阿珉为何会消失。 但关于这阵动荡,他确实联想到了阿珉耿耿于怀的沉岛。 如果师父只是想保常神医平安,那么一开始就可以让他从静思崖下坐船离开。 可是常神医逗留岛上,青娥去找也一直没有回音。 只说明后山里有师父非要叫人去守,而常神医也非守不可的东西。 地上的裂痕越生越大,好像巨力相斥,硬生生地要把且去岛分割成无数个碎块。 凤曲一路连纵带奔,穷尽所剩的全部力气,终于在茅草丛中捕捉到几点鲜艳的血迹。循着血迹找过去,则是越来越曲折的山道和越来越茂密的长草。 青娥常神医衣秋 赵吉告诉过他,他们三人应该就在一起。 逆着逃难的鸟兽和蜂蚁,凤曲吃力地寻找着。 雨水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地动却越来越频繁,就在数十丈外,还有轰隆隆倾塌的山角。逸散的烟尘好像飘到了眼前,催他睁不开眼,喉咙也跟着发涩。 奔走时,一丛斜生的荆棘绊住凤曲的腿。 尖刺立即深入肉中,疼得他微微一嘶。 凤曲低下头,看到一枚格外显眼的血脚印。看上去分外娇小,应该是个还未长成的孩子或者姑娘。 就在此时,他的祈祷终于被上苍聆到。山雾的彼端,同样响起了沙沙的脚步。 第413章 而且对方似乎也听到了他刚才的呼唤,一道犹豫的女声飘了过来:凤曲?是你吗? 是青娥的声音! 凤曲心中猛跳,顿时欣喜若狂。 他没时间理顺脚上的荆棘,用蛮力猛地一挣,也不顾伤口被撕得更大,凤曲用剑扫开白雾,激声回应:对,是我!青娥,你在哪?常神医和衣秋也在吗?大家怎么样? 原本注意到雾中动静,正心惊胆战想要迎战的穆青娥如释重负,惊喜地道:你还活着!我们三个都好,五十弦和摇光也来过,但我们以为你们出事了,她就带着摇光去助阵,刚走没一会儿。 二人一边交谈,凤曲的轮廓越发清晰,已经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青色的衣角。 穆青娥几乎喜极而泣,原本看罗衣秋那样惨淡,她真以为凤曲回不来了。没想到还能峰回路转,让她和一个活生生的凤曲重逢。 但她也听到了凤曲被荆棘缠住时轻轻的一嘶,心中有些担忧,主动迎了过去:你受伤了吗?我看你走路有些跛 凤曲拨开繁密的树枝,脱出重重雾障,抬起头,正想笑着答话。 余光里却掠过了一丝寒光。 穆青娥的笑颜不过十尺,三两步就能走到。 穆青娥的关切还在耳边,那句问询甚至不曾说完。 最后的常自珍的面皮抖了一瞬,尽是惊怒,凤曲更是目眦欲裂,扶摇剑嗡地一声划破长空 娇小的女孩被他一剑洞穿了身体,身形如忏悔般跪下,摇摇欲坠。 而她这时才抽回了自己血淋淋的右手从穆青娥的心腔。 锋利的铁指甲满是血腥,热血泼溅在那张脸上,罗衣秋的天真在这具身体上遍寻不得,那双濒死还瞠瞪着凤曲的眼中只有仇恨和快意。 凤曲慌乱极了,他丢了剑,荒谬搂住穆青娥急速下坠的身体。 常自珍冲了上前,颤抖着手给爱徒点穴止血。 谁都没有料到,被穆青娥护在身后的罗衣秋会忽然偷袭。 而在罗衣秋的下颌和脖颈的连接处,一丝血线徐徐而落。 那张脸皮再也粘不住了,终于像脱茧一样剥了下来,落在地上。脸皮下的容貌,正是和罗衣秋一样身材矮小的六合清。 凤曲已然失了声。 他认出来了,那是江湖上最险恶的人皮面具。 从本尊脸上剥下来的人皮面具。 凤曲通红着眼扑了过去,双手扼住六合清的喉咙:衣秋呢?衣秋呢!你把衣秋怎么样了?!混账、混账,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六合清兴奋至极,她忍受着剧痛和窒息,咳嗽中不掩自己的轻蔑和厌恨。 她是哑女,为了更好地扮演罗衣秋,她甚至割伤了自己的喉咙,以此避开说话的时机。 从那一刻起,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凤曲感受不到一丝理智的存在,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愤怒和仇恨。 他的杀意从未如此的鲜明和炽烈,甚至比目睹空山老祖之死的那晚还要激烈,他能清醒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无际的愤怒中沉堕。 六合清的嘴唇无声地动了起来。 凤曲绝望地辨认,看清了她的每个字词。 她说,「我本来只要她的脸,但她临死还抓着我的脚踝。所以,我就把那双手也切断了。」 喀。 她没有说完最后的遗言。 凤曲用手折断了她的颈骨,二人圆睁的眼中倒映着彼此的剪影,静静地、深深地沉沦在腥红的仇恨当中。 第131章 天地陷 为防鸦的人赶来支援两相欢和六合清,五十弦去追摇光后,赵吉和张小五也毫不犹豫地搀着倾五岳去寻师兄。 可惜他们慢了一步,来到定风塔的时候,阿珉已经追着有栖川野和曲相和去了竹海,这里只有僵持的侯英侯顺和秦鹿一行人。 是吗?有栖川亲口说这是三季蛊?那就没错了。 康戟搭了一会儿脉门,斟酌着道,常大夫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但我走南闯北,偶然听到过这个名字。据说这蛊一共会发作三次,次次催人性命,剧痛难忍,理智全无。更要命的是,它发作起来没有规律,三次一过,就是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赵吉面如金纸,张小五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齿痕咬得极深,不敢泄出哭音来吵到倾五岳的休憩。 倾五岳却很平静:原来如此,那就已经过了两次了。 康戟忍不住打趣:换作别人,痛过一次两次就要寻死觅活了。也亏是你还能忍到现在,是不放心这群徒弟吗? 倾五岳的身体衰败到了极致,疲惫和疼痛交织,他含笑不语,没有回应康戟的揶揄。 秦鹿却忽然站起了身:有声音。 他平日就常蒙眼出行,听力出众,警觉远胜常人。 在他起身后,康戟也紧跟着皱起眉头,商吹玉如一片白雪从檐上飞落,正待开口。 就此须臾,人群后的定风塔摇撼起来,四周落叶簌簌,风雨潇潇,竹海和后山里传来如雷如潮的巨响,像是山中鸟兽正在四面八方地溃逃。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穿透了众人心中密布的疑云。 第414章 地上不知何时崩出一长条豁大的口子,宽过半尺,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一个士兵深陷其中,双臂艰难地撑着两侧,地石却在一块接一块地坠落,似乎要将狭隙撕成一处漆黑的深渊。 左右军士想去拉起战友,然而脆弱的泥石受到重压,崩落得越发厉害,很快就有人跌入渊中,只留撕心裂肺的惨号,久久没有听到触底的动静。 侯英骇然回神,一哨惊醒众士:后撤! 突如其来的地动让所有人都方寸大乱,平日训练有素的军士还能整队撤退,十方会的游侠却是乱了阵脚,惶惶不知该往何走。 商吹玉道:后山来的动静,像是有什么机关。 赵吉惶恐地接话:是那个女人!弦姐姐追她去了,师父说后山里有机关,那个女人奔着机关去的,还有、还有常神医和青娥姐也在那里! 几句话的光影,定风塔已然摇摇将坠。 塔内的典藏真正成了随处扑倒的书海,烟尘四起,门窗大破,伴着凄厉的风雨和沉凝的暮色,楼体缓缓爬上了裂痕。 暴雨冲溃的山坡上土石崩散、泥流如瀑,正穿过强撑的竹林,朝着他们奔杀而来。 更致命的是,犹豫的几息之间,定风塔自下而上地裂成了两半,岌岌的书山轰然而倒。 轻功出众如秦鹿,也是被两名影卫架着逃到了相对宽敞的校场。 只见得尘沙弥眼,秦鹿张口欲呼,却吞入好几口泥沙,涩然难言。 好在康戟的声音很快透过了弥天的黄土:你们都好吗?两个小孩我护着呢! 商吹玉紧随其后:岛主和江容在我这里。 邱榭也喘着粗气回答:扬灵没事。子邈子邈你还有气吗? 华子邈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算作答复。 其他人的回应也此起彼伏地响起。 秦鹿这才松一口气。 不远处,侯英和侯顺也在清点人数,正点到三更雪的名字,接连唤了四五遍,却都没有回音。 如此异象,群山林海、高楼宝塔,只怕逃到哪里都不是平安之地。 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一句: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肯定是报应。 一刃瑕的发作被侯顺压住了,侯英的呼唤也跟着沉寂下去。 两队人马此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后续该如何是好。倾五岳强打起精神,解释道:是剑祖留下的机关总之,且去岛就要沉了。 人群轰地炸开,议论声犹如蜂鸣。 也有人想要质疑,但定风塔后,还在接二连三塌陷的弟子舍、日月殿都让他们说不出话。 雨水淋湿了那些珍藏的典籍,更淋冷了在场众人的心。 康戟问:这机关不能停下吗? 倾五岳道:这是高/祖留下的机关。 康戟继续问:但你的徒子徒孙可还在岛上呢,你真要拉这么多人陪葬? 这次倾五岳没有回答。 但商吹玉却感到一块重物抵住了胸膛,他有些不解,下意识地接过。 是倾五岳塞给的一只竹筒。 不等他询问,远方传来了更加剧烈的震响。 暴雨冲开泥土覆盖的地表,一根根锈迹斑驳的铁架好像支出的瘦骨,突兀地横亘在流溢的泥土之间。 那就是这座百年机关的本来面目。苍老、迟缓,却不留情面。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是它们在上升,还是地面在下沉。 只有飞溅的瓦砾、弥漫的尘土、惊惶的哀叫,山脉和高楼都在刹那间夷为平地。 侯英当机立断:船都在南岸,撤退,从那边登船! 侯顺面色陡变,一把拉住她:任务怎么办?紫衣侯和三更雪都不见了,还有几个人也不在,而且倾五岳就在这里 他忍不住看一眼倾五岳,对这个到嘴的军功实在不忍放弃。 可是康戟、秦鹿和商吹玉都在这里,还有数十个江湖豪杰,就算用强,他也没什么自信。 侯英咬牙道:总不能把大家殉在这个岛上! 说罢,她振臂挥旗,纵上一棵较高的大树引目:别恋战了,所有人都去南岸,准备开船! 一刃瑕失血太多,白着脸拉她:我师父 话音未落,滚滚的烟尘里掠过一道锐光。 所有人的眼睛都随之一亮,祈祷着那是自己阵营的高手。然而锐光在浓烟中转成金铁交激的星火,人们才看出来的是两个人,而且一路交战不休,俱不相让。 商吹玉的箭已经离弦,生生撕开了缠斗的二人。 两个女子各落一方悬空的石台,相隔数尺,才算罢手。五十弦一个纵跃上了断垣,一刃瑕的目光立即定在了她的身上,讶异、恼怒、失望,五十弦不禁一抖,刻意避开了眼。 商吹玉问:他们人呢? 赵吉和张小五说过,五十弦追着摇光去了后山。 据倾五岳所说,常自珍和穆青娥就在那里,机关也在那里。可五十弦竟然是拉着摇光一起回来,两个医者都不见踪影。 看到他们全须全尾,五十弦也一阵后怕:你们没死啊!既然没死,那个小师妹干嘛一脸哭丧的表情,吓得常神医一下子就把机关摁下去了,坏了大事! 第415章 秦鹿问:谁说我们死了? 倒是没说,她喉咙受了伤,说不了话,我以为是外边全是杀手,哪里还敢让他们出来。五十弦拍拍胸脯,反问,boss也没事吗?大家都没事吗?岛主怎么样? 提到凤曲,商吹玉的面色就沉了下去:老师去追紫衣侯和有栖川野了。 啊,别担心,以boss的武功应该五十弦的安慰戛然而止。 因为她在忍不住打量一刃瑕的周围,并悚然地发现 两相欢、三更雪和六合清竟然都不在场。 秦鹿问:你说的那个小师妹长什么样子?她来过定风塔吗? 康戟也回过神来,纳闷地问:敌人里有点水平的高手都被我们支走了,她从小长在岛上,如果只是遇到什么士兵,应该很好逃脱才对,怎么会受伤?难道真是凤曲出了事,她遇上曲相和了? 赵吉接过话头:你们说的是不是罗衣秋?她应该就是跟着常神医和青娥姐姐。 说话间,又是一声轰隆隆的巨响,日月殿也彻底坍陷下去。 众人被吓得四散逃逸,再也不敢逗留,唯独五十弦僵在原地,待到康戟过来拉她,才听见五十弦低声喃喃:完了。 现在有点脑子的人都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尤其是从小和六合清一起长大的她。 难怪罗衣秋要一直和她保持距离; 难怪罗衣秋要在喉咙划出血口; 难怪她一路穿过竹海过来,途经弟子舍时,只看到残留的血泊,六合清和两相欢却都不知去向。 她原以为他们是回到了一刃瑕的身边。 五十弦拔腿要求,却被康戟揪住:你这一路有没有见到凤曲他们? 五十弦此刻精神都有些恍惚,本能地摇头。 秦鹿道:地动的瞬间,他应该就能猜到机关。你们既然错过,想来他就是往后山去了,用不着自己吓自己。 秦鹿难得安慰她,可就连秦鹿的安慰也显得这么无力。 五十弦难以说明自己的心情,如果那个奇怪的罗衣秋真的就是六合清假扮,那么穆青娥和六合清势必有一个人会出事。 一个是她愧对一生的大小姐,一个是她最亲近的同门师妹。 五十弦猛烈地挣扎起来,破天荒地破了音:让我回去!我要去接他们!小穆还在等我报平安,地动这么危险,不能让他们留在那里 别想了,谁都不能再进去。秦鹿寒下神色,你没有见到凤曲,也没有见到有栖川野和曲相和,不是吗? 谁都不知道那三个人的战况。 现在再闯进去,有可能遇到凤曲和青娥,但更有可能遇到的是有栖川野和曲相和。 五十弦崩溃地跪倒下来,战栗不止。 康戟叹息着抚上她的后背,尽力想要措辞安慰几句。 对面的摇光似乎也在和一刃瑕交谈,他们谈的越多,一刃瑕的脸色就越难看。 再见五十弦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一刃瑕的表情彻底阴了下去。 侯英正在组织士兵撤退,侯顺动了些恻隐之心,碰一碰一刃瑕的肩膀:少侠,你也动身吧。我们也不是立马开船,上了船再等,兴许紫衣侯他们就在路上了。 一刃瑕却猛地挥开了他,不等侯顺再劝,玄黑的疾影穿破黄沙,点步掠出极远。 众人愕然眺望,只看见一刃瑕决绝的背影消逝在竹海边际,好像被沙尘磨灭一般,很快就没了痕迹。 侯顺大惊失色,蓄力便想去追:哎坏了坏了! 侯英却侧步挡住了他,眉间划过一抹狠厉,漠然道:他要送死就由他去吧。我们回船上等,至多再等半个时辰。 那倾五岳和倾凤曲,我们真的就不管了? 军功重要还是性命重要!不要忘了,我们日后还要上真正的战场! 侯顺被她骂得说不出话,最后看一眼倾五岳:倾岛主,您就跟我们走吧。现在紫衣侯没下落了,您跟我们回海内,陛下一定器重您,那时候多威风啊! 倾五岳阖目不语,彻底击碎了侯顺的侥幸。 侯英则看一眼秦鹿:秦世子,您贵为世侯,末将不能不管。要不要来,都看您的心意。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望了过去。康戟最先挑眉,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饶是玲珑心思如秦鹿,也有些忍俊不禁:侯家还真是愚忠。本座都要反了天子了,你们还记得我是世子? 侯英抿一抿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还未下旨逮捕您,末将不能对世子不敬。 人臣之道,你们学得很好。秦鹿微笑着答,可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是这么用的,你们如此,只让本座心凉。 侯英睁大了眼睛,对他这话有些费解。 但秦鹿只是摇头,不再多言。侯顺拉了拉妹妹,看出世子心情不佳,他也想赶紧逃之夭夭。 至于世子之后是死是活,就只好和倾五岳一样听天由命了。 第416章 兄妹俩终于转身,掠过满目疮痍的大地,领着众士兵直往南岸而去。 邱榭问:现在要怎么办?船都在北边,去了怕曲相和,不去就要死在这里。 众人都有忧色,唯独秦鹿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对倾五岳道:岛主听过第一位瑶城侯的故事吗? 在这关头,他居然好整以暇地要讲故事?! 康戟气极反笑,都想动手敲他一下。 一直沉默的商吹玉却弹响了弓弦,蹙眉接话:大虞七座主城,只有瑶城立了异姓王侯,坊间是有很多传闻。 二人便像做戏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下去。 秦鹿说:秦家祖宗也是煊赫过的。当然,不是文史、也不是军政,更不是武功,秦家的天赋就在于一点轻微的 他笑起来,竖起手指:对危险的直觉。 倾五岳的眼睛启开了一丝缝隙:你想说什么? 高/祖曾经遍访奇人,偶然遇到了秦家的先辈。他很需要秦家的能力,能帮他把握天下的时机。然而秦家不是通灵的本事,至多也就看好一座城池。 是去看北边的异族和流犯,还是看东南的扶桑,亦或者守好朝都 于是,陛下选择了瑶城。 康戟问:他想看剑祖和商瑶会不会暴走?还是看神恩后来的去向,方便朝廷提前截获? 秦鹿摇头: 他只是想看两个朋友的安危。 倾五岳的牙关紧了紧,四周的嘈杂都静了下去。 秦鹿继续说:我们守在瑶城,所以未央前辈护送神恩离岛的一路畅通无阻,凤仪山庄迁回瑶城的生意也很快兴隆,且去岛需要物资的时候,总能有爽快的渔民出现 您说这是高/祖留下的机关,但是这样一个皇帝,真的会给故交留下毫无生机的机关吗? 一阵狂风轰然扫过,阵阵惊叫炸开,人群如受惊的鸟群各自躲避。 就在接二连三的轰塌之后,众人的眼前忽而闪来了一道赤红的影。 叮叮当当的碎响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金铜色的耳挂摇曳,来人竟然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凤曲。 少年拖着一条伤臂,身上全是自己和别人的血,活脱脱一个血人。 如此的伤势,他还背负常自珍,怀中横抱重伤的穆青娥,以一己之力无声无息地逼近,甚至没有一丝轻喘。 放下二人,凤曲拔腿又要离开。 倾五岳却出声叫住了他:凤曲,你要去哪? 凤曲脚步微顿:关停机关。 机关不可能停了。 那我就毁了机关。 倾五岳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曲相和呢? 凤曲转回头来,漆黑的眼里空洞洞的,没有一丝情绪:我杀了他,像他杀死别人那样。 第132章 跗骨冤 断树残枝,飞砾蓬茅,但竹海的地动好歹是沉寂了须臾。 一刃瑕不确定这是危险告终,还是在酝酿更加残酷的屠戮。天色已然大亮,万里无云,红彤彤的烈日照得他一身湿汗,分不清是吓的或是热的。 摇光告诉他,她这一路都没见到他的同门,更没有见到曲相和。 一刃瑕由来冷峻的面色,生平第一次浮出了一丝惶然。 而且五十弦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就像师父和三更雪说的那样,五师妹永远地背叛了他们,连一个理由也不肯留下。 仅剩的右手不禁握紧了拳,骨节咯咯作响。 一刃瑕就这样纵高伏低,在无际的林海中极目寻找。 林中惊飞的鸟雀体型都不算大,忽高忽低,十分吃力的模样。 一刃瑕不认为它们能飞渡重洋。 迎面就有一只麻雀跌跌撞撞地飞来,啁啾啼鸣,哀转凄厉。它看上去还是幼年,翅膀已经被断枝划伤,血珠滴滴溅落,一下子撞上了一刃瑕的胸膛。 没来由地,一刃瑕抬手接住了它。 三更雪离开时,他正因为疼痛而濒临昏迷。 虽然感受到些许异常,但最终也没能撑起阻止三更雪的力气。 眼前这只伤雀好像成了弱小的弟妹们的化身,看到它的狼狈,一刃瑕的愧疚和自责又加深了许多。 师弟和师妹究竟在哪?是否平安? 师父现在又如何了?是不是赢下了倾凤曲? 五师妹,最有希望继承鸦的五师妹,到底为什么会背叛他们? 这些都不得而知。 一刃瑕只能在林海中穿梭,祈祷着下一刻就能柳暗花明,带着同门脱离险境。 似乎聆听了他的夙愿,天幕中浮荡出一弧雨后乍晴的虹光。 遥远的海浪声渐渐入耳,一刃瑕忽然福至心灵,转首看向了一处山坳。入山的狭隙被巨石封堵,但就在他看过去的刹那,那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哎呀,二师兄,你还好么! 一刃瑕缁黑的眼眸骤然明亮,没有任何犹豫,他气沉丹田地喝道:三师弟! 彼端顿了顿,三更雪果然热情地回应:大师兄?!快来快来,二师兄伤太重了,我一个人搬不动他,幸好你来了! 第417章 一刃瑕不疑有他,依言飞掠而去。 - 比起满怀希望的一刃瑕,两相欢却是绝望极了。 他听到一刃瑕的脚步,也看着三更雪的笑脸。 恐慌和震怒在胸腔中膨胀,天知道他有多想制止一刃瑕的来临,他有多想揭穿眼前这个三师弟的假面 然而,他的愤怒都只变成无意义的呜咽。 他只能啊啊地叫着,举着仅存的左手,连一句求救的手语都无法打出。 - 不久前的弟子舍,在赵吉和张小五带着倾五岳逃跑之后,三更雪也很快露了面。他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战火已尽,只留六合清一肚子的怨火。 六合清用手语说明了先前种种,三更雪安抚道:别生气了,师父追着倾凤曲去了竹海,同行的还有有栖川野。他们左右夹攻,倾凤曲没胜算的。 六合清的心情才算好转:「可是倾五岳和江容都被他们抢走了。」 江容没什么打紧,他的身体不适合神恩寄宿,就算不受伤,也撑不了多久。三更雪说,不过这一趟还有意外之喜。你们也听说过吧?暮钟湖案的慕家。 三更雪是鸦的头脑,就算两相欢和他私下不睦,决策上也都多有仰赖。 更不提六合清和九万里这些小辈,他们对三更雪的计谋是近乎盲目的崇拜,听他提到慕家,六合清来了精神:「就是传说中最适合种蛊的体质?」 三更雪点了点头,并道:他们最后的传人就在倾凤曲的队伍里。既然倾凤曲、秦鹿、商吹玉全都露了面,那个大小姐也没理由不在。我猜,她要么藏在后山那边,要么就在静思崖下。 三更雪说,穆青娥是最适合养育神恩的躯体,即使丢了江容,能找到穆青娥作为代替,师父也会深为欣慰。 而且倾凤曲重伤了二师兄,我们也得报复吧。他道,现在他们队伍里能打的人都在定风塔,倾凤曲也被师父引走,穆青娥那边,一定毫无防备。 六合清最后的疑虑就是两相欢。 他受了重伤,再战不能,但贸然送回定风塔,又怕变成队伍的拖累。 三更雪笑着道:那当然是交给我了。 两相欢那会儿已经开始发热,脑子更是模糊。 他流了太多的血,又淋过暴雨,身体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冷。即使三更雪说要贴身照顾,两相欢其实也想婉拒。 他觉得自己活不了了,宁可三更雪跟着六合清一起。 还是让六师妹或者大师兄保护你吧。他说。 那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电光破空的瞬间,两相欢也说完了那句难得的好话。他看到六合清正在远去,而三更雪听到他的呢喃,缓慢转过了头。 逆着光,三更雪的脸上阴晴莫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带着轻笑,颇为惊异地询问:二师兄,你居然不想我死吗? 两相欢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张脸。 三更雪无疑长得很好看,是那种文质彬彬、俊秀清逸的好看。 他平日虽穿白衣,但材质纹绣都很考究,更像个世家公子。 锦绣衣衫、丝履珠冠,若不是总和他们一起行动,没有人会想到三更雪是个杀手出身。 而且三更雪很擅长利用自己的脸。 他总是笑得亲切温和,老人小孩女人都喜欢他,就连他们豢养的乌鸦都很亲近三更雪。 特别是在一帮阴鸷孤僻的杀手里,三更雪更是鹤立鸡群。哪怕知道这人一肚子坏水,大多数人也还是一意孤行地认定他是好人。 两相欢不觉得他是好人。 但至少认可他是师弟,是自己要保护的人之一。 此刻,那张脸虽然还是笑着,却好像脱去了平日的温柔和煦。 在风雨中,他甚至眼睁睁看着三更雪的唇角耷了下来。 师兄,鸦也会期盼别人活着吗? 三更雪蹲在他的面前,冷漠地看着他刚刚止血的伤口,好荣幸啊。如果十八年前来我家屠戮的杀手是你,你是不是会留下更多人的性命? 两相欢愕然地睁大了眼:你在说什么? 而三更雪一手卡住了他的下巴。 两相欢合不上嘴,也说不出话,他只能用惶恐而疑惑的眼睛注视三更雪,注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三更雪也不动作。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温热的涎水淌上三更雪的手指,他才蓦然回神,好像被烫到一样,嫌恶地抽回了手。 三更雪,你到底发什么疯?我让你去找大师兄是为你着想,你就非得和我对着干吗? 我讨厌和蠢人说话。 你 三更雪轻轻地嘘了一声,将他一把扛上了肩头。 两相欢的伤口立即撕开,鲜血狂涌,疼痛袭来,他几乎要昏厥过去,只能无力地拍打三更雪的后背:松开我,好疼! 是啊,好疼。三更雪说,那时我也是这样哭的。 二师兄,那个娈童的传言不是假话吧? 第418章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随便哦。不过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好了。 两相欢疼得晕眩,失神间根本听不清三更雪的嘲笑。 可是三更雪的下一句话,他却奇异地听清了,而且为之冷汗淋漓。 你的前主人,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三更雪顿了顿,而你弑主的那一晚,其实留了很多把柄。你后来对师父忠诚到盲目的地步,不惜为他成为一把无底线的凶器,是以为他保了你吗? 师兄,现在你还觉得是师父在保你吗? 那一霎时,两相欢只感到浑身血脉逆流,惊恐和剧痛交加,他张口欲辩,却不等出声,就已活活吓晕了过去。 - 如果说这些谈话还只是恐吓,那之后的经历,于两相欢而言,就是彻底的炼狱。 把他刺激转醒的是一阵剧痛,鼻尖也嗅到了浓烈的血腥。 两相欢无意识地呻吟,却在同一个瞬间,猛地瞪大了眼睛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失去了声音! 一颗圆滚滚的头颅跃然眼帘,两相欢大惊失色,无声地尖叫。 可是声带宛如撕裂了一般,除去刻骨的疼痛,他听不到一丝声音,也没有任何发声的感觉。 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何失声,两相欢很快就陷入更深的绝望。 他看清了那颗头颅的脸。 深凹入眶的眼球、刻薄挺拔的鼻梁、紧抿不懈的薄唇 正是他最崇拜、最仰慕的紫衣侯,曲相和。 醒啦?三更雪放下举起头颅的手,笑眯眯地用额头试他的体温,好凉,是淋了雨,还是流了太多血呢。或者是被吓得太狠了?抱歉抱歉。 两相欢迫切地想要质问,发不出声,他就用双手比划。 他们都习惯了和六合清交流,简单的手语不在话下。 但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行为反而提醒了三更雪。 三更雪从竹寂奴里抽出一根箭来,自言自语地说:你还不知道吧?大师兄的左手被师父砍断了。 说着,他拽住了两相欢的右手:二师兄,你去陪陪他如何呢? 两相欢拼命地摇头,可三更雪的表情没有一丝松动。 陪六师妹做个哑巴,陪大师兄断一只手。也陪陪我,失去一个家。 箭尖压上了两相欢的手腕,即将刺破皮肤,挑断他的手筋,我只是把你们对别人做的事,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们。毕竟我也是鸦嘛,对任何人残忍都可以谅解,对不对? 他再一次晕了过去。 再醒时,是比刚才的头颅还要瘆人的被卸解了的师父。 三更雪埋首其间,任由那些内脏流了一地,为难地说:到底哪里去了?养了几十年的六合藏得果然很深。 两相欢头痛欲裂,但不敢再惊动三更雪,只能压住惊慌,偷偷地向后缩去。 他的右手果然没了知觉,做不了手语,也不可能提笔写字告诉大家真相。但他至少要先离开这里。 阿珉留下的伤都不算什么了。 至少他能感受到阿珉并没有刻意要他性命,或许是因为五十弦求了情,或者是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可三更雪留下的伤痛却是深刻的、永恒的,让两相欢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 就在他退走十来尺后,三更雪的背影越来越远,两相欢尝试着站起来,拖着伤躯逃走。 他还想去找六合清,三更雪居心叵测,一定是把六师妹引去了险地。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两相欢以为自己终于要逃脱的时候,百年一遇的地动来临了。 师兄,在这么危险的时候自己乱跑,真的会死哦。 还好我已经找到六合了。我和六师妹承诺过要保护你的,我们现在走吧,师兄。 - 一刃瑕看着狼狈至极的两个师弟,哀痛之情溢于言表。 三更雪将两相欢的所有伤势都推到了凤曲头上,一刃瑕对此也毫无怀疑,赤红着眼,无比痛惜地说: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现在只担心六师妹三更雪叹息着摇头,我看到了师父的遗骸。恐怕是有栖川野回收了六合,把师父弄得乱七八糟,偏逢地动,我只能就地掩埋了师父。可是师父出了事,倾凤曲和有栖川野竟然不在,只怕六师妹 一刃瑕濒临崩溃,他看着心急若焚,却说不出话的两相欢,心中更是一痛。 他用右手握住两相欢的左手,沉声道:我一定会找回六师妹。我会带你们回家。 三更雪喜极而泣:没想到大师兄会来找我们,我已经没力气了,还以为会和二师兄一起死在地动下。太好了,幸好还有大师兄。 一刃瑕无声地对他点了点头,三更雪靠近过来,和一刃瑕浅浅地拥抱一下。 一刃瑕不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但抱过之后,他的面色也好转些许,甚至蹲下来再抱了一下两相欢。 两相欢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衣服,焦急地想要说什么。 第419章 可一刃瑕一句都不了解,他以为是师弟对倾凤曲的怨恨、对师妹的担忧、对师父之殇的悲痛。 走吧,一刃瑕说,我们回家。 - 竹海中已是生离死别,但定风塔外仍挣扎着一线希望的生机。 凤曲绝不接受沉岛的结局。 他和阿珉一直都在为了改变命运而努力,临近关头,却说无可更改他当然不能认可。 确定了曲相和的死讯,倾五岳紧闭的嘴终于开启:剑祖不曾说过有关停机关的地方,这些年也从来没有人问过。 顿了顿,他继续说:但如果是高/祖留下的生机,那应该是在且去岛最晚崩塌的地方吧。 那是哪里?康戟问。 倾五岳阖目半晌,答:剑祖陵。 传说中,倾如故从未想过留下自己的尸骨,但修建岛屿的工匠还是坚持筑了一座恢宏的地下陵墓。 门生清明扫祭时大多只拜日月殿侧殿供奉的牌位,但他们都很清楚,逝去的剑祖就葬在日月殿下,不到十尺的地陵之中。 凤曲起身扶剑:我这就去。 商吹玉第一个跟了过来:我也去。 五十弦一怔,忙说:我我我,还有我! 邱榭出声打了个圆场:别急别急,我们先说明白。现在紫衣侯已经死了,看凤曲的意思,有栖川也不会伤害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两手准备,先把伤者送去静思崖下的船上?万一岛沉了,大伙能走几个是几个。 凤曲点头:邱兄说得对,你们去送青娥。 五十弦果然面露难色,但商吹玉还是没有犹豫:他们人已经够多了。 邱榭苦着脸说:哪里多了?扬灵、子邈、云姑娘、穆姑娘、倾岛主、江少侠其他人也有受了伤的,啊,还有秦娘子世子的眼睛,真的无碍吗? 秦鹿似笑非笑地答:有碍无碍,也该我夫君来操心,你怕什么? 康戟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杆烟叼着,刚刚点燃,吐了一大口烟雾: 别吵吵了。秦鹿还有两个影卫也能用呢,我看你邱榭最精神,你背两个。 邱榭:那我选小吉和小五。 苦中作乐,凤曲却实在笑不出来,只是配合着扯了扯唇。 康戟紧跟着说:二公子,你也别为难你老师了。他在乎的人就这么几个,穆青娥已经出了事,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他指定豁出命去救你。 商吹玉张了张口,却听康戟道:当然,也不能让凤曲一个人去。太危险了,作为干爹,我第一个不答应。 秦鹿笑问:是啊,那可怎么办? 康戟吧嗒着嘴,又呼出一口烟。 接着,他把长戟一甩,仗在身后:能怎么办?我去呗。 你们谁不是他倾凤曲的心头肉啊?也就我这老疙瘩,死了他也不心疼,他要是想不开,我还有力气踹他出去。 康戟说着,对倾五岳点点下巴,倾老头,放心吧。倾九洲拿命保下来的儿子,我不会给她去了地府还骂我的机会。 第133章 剑祖陵(修错字) 倾五岳和康戟就是他们当中辈分最高的,倾五岳默许了,其他人便不好再说。 商吹玉倒有几分不忿,奈何现在伤患无数,无论是为大局,还是为了让凤曲安心,都不是让他任性的时候。 凤曲再看了江容、穆青娥、云镜生等一干伤者一眼,又对众多前来助阵的外友长长一礼。 以邱榭为首,大家都谦逊地让步避开,没有受他的礼。 邱榭搀他起身:凤曲,还是那句话,我们都在幽州等你。 凤曲苦笑:但愿我能赴约。 君子一言九鼎,愚兄相信你不会食言。邱榭顿了顿,无论何时,明烛宫都会扫席以待。 华子邈大声叫唤:常山剑派也是!我等你啊小凤!! 其余人也跟着喧哗,凤曲听得动容,一一谢别。踌躇间,他也看向了一路偕行的同伴: 穆青娥尚处昏眩,秦鹿并无多言。 商吹玉细眉拧蹙,道:送完了人,我还会过来。 罢了。 最后感受到凤曲的目光,刚背上穆青娥的五十弦微微回首,一怔,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 凤曲只带回了常自珍和穆青娥,那么有关六合清、有关罗衣秋,他们也不必多说了。 歉疚自然是有的。凤曲答应过她尽量不下死手。 但是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毫不犹豫对六合清动手。而且这种程度根本不够释怀他的仇恨,直到现在,凤曲的心中依旧酝酿着对鸦的怨憎。 康戟烟杆里飘出的白烟如雾袅袅,渐而掩去了众人离去的背影。 感激、担忧、祈愿、惭愧所有的感情都被压下,凤曲看向下一个目标,眼神缓缓凝定。 日月殿已经塌成了一片废墟,数根锈红的铁骨支棱高耸,穿透了剑祖像残余的身躯,仿佛万剑穿心。 在殿里焚香洒扫的光景犹在眼前,可那时的琅琅书声此刻都成为雷潮般的巨响。 第420章 这片养育了数代门生的土地宛如奄奄一息的义母,一条条伤疤触目惊心,凤曲泣不出泪,只是沉默地穷尽身法,奔向日月殿下。 剑祖陵虽在日月殿的地下,实际却比日月殿庞大许多。 它几乎占去了且去岛四分之一的位置,其形华丽、其势庄严。凤曲从残垣断壁中摸到了剑祖像底座的一个机括他最初被当作继承人教导,许多接任岛主方知的秘密,倾五岳都不曾刻意瞒他。 徒手拍去累累的尘灰,凤曲嘴唇无声地一动:冒犯了。 指腹按上了机括核心。 下一刻,地动山摇的震撼再度传来,但和之前不同,这次的撼动非从地下而来,而是日月殿仅剩的几块青砖自行开合,轰隆隆地,扩出了一条通往地底的石道。 一老一少相视一眼,都想做先行的开路者。 不过凤曲更快一筹,没等嘴上客套,脚下已经迈了过去:我来为前辈带路。 康戟忍俊不禁,默认了。 他把烟杆子里的烟草一倒,掏出一枚夜明珠,照亮幽暗的道路。 说起来,你们祖宗性情如何?会不会设下那些难挡的毒烟毒液毒箭?我也好在心里准备一番。 不如何。凤曲道,他到暮年,脾气格外怪异,想来也是神恩所致。 康戟哼哼两声:神恩本就凶恶,不能尤人。他种的还是六合,和曲相和乃是一脉,你看曲相和现在什么德行?倒是你,见过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就没什么打算? 凤曲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但没有做声。 他不信任康戟,康戟也不信他。 就像未央带走六合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送到觉恩寺;而无论手段,十方会此前也保管着太阴。 包括皇室和有栖川神宫大家似乎默认了,只有把神恩置在一群人的管辖之下,才能控制住这个祸患。 由一群人来筛出可堪重用的某人,便不顾某人是不是甘愿,就让他做了命定的宿主。 如商别意、如有栖川姐弟、如秦鹿世道的一粒尘埃,就是压垮一个人的巨山。 他们彻底进入了甬道,外界的光亮渐被丢在身后。 此地以巨石垒成,高而敞阔。不过空气远比凤曲想象中更为流通,不是过于的滞腐,也没有太多腥臭。 意识到自己正对先祖的坟墓评头论足,再想起这一行不知钻了多少地道,最后还要来钻自家的祖坟,凤曲一时又想苦笑。 但挥去那些苦闷,比起未央陵墓的险恶、老祖地宫的玄秘,剑祖陵还真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和岔路。 凤曲一路警惕,但直到走出石壁庇护的甬道,都没有什么明枪暗箭,只是脚下的石板有了些异常。 石板笔直地通向前方,却在渐渐变窄,从二人同行、到一人独行、再到一个人也得谨慎踏步。 凤曲一路走去,发觉石板极处已经成了一道铁锁。 但环环相扣的铁链也越来越细,再到末尾,就甚至成了一缕丝线。 这不像一条正常的路。但除了这条路,四周就是黑沉沉的悬空。 康戟看得发笑:荡秋千么? 他作势就要踩着铁锁晃荡两下,一个不慎,烟杆当真让他晃了出去。康戟哀声一叫,余音回荡在空旷的深渊,烟杆坠而无声,一去不回,康戟似笑似哭的表情才终于一敛: 这么深?你们的地下竟是大空,难怪塌得这么快。 凤曲也没料到这副风景,神色微凝:即使没有这一遭,且去岛也终会塌陷吗? 高/祖是不是也是料到了这个结局,委婉地逼迫倾如故折返? 可惜他没想到,倾如故宁可拉着徒子徒孙葬身汪洋,都不情愿再回到海内故地。但这份决绝是出于怨愤还是不想连累旁人,凤曲也无法判断。 且去岛百年未有外敌,剑祖陵自然完好无损。 丝线作路,看似荒谬,不过对于且去岛传授的轻身功法正是对口。凤曲瞠了一会儿,便踏虚若实,丝路看着脆弱,实际却很柔韧,由他稳步行进,只是摇晃,毫无断开的迹象。 康戟目露赞许,脸色又猛地一变:等等,那干爹呢? 其实他的轻功要对付丝线一样不在话下。 凤曲懒得揭穿,一手从他怀里摸出了鱼竿正是曾经钓起他的那根,接着几个连纵去到彼岸石台,康戟只管不动,凤曲一抛一提,钩子便穿过康戟的后襟。 抢在衣衫撕坠之前,凤曲又将一块碎石踢去,康戟在半空中点步借力,跃了过来,还不忘拍拍灰尘:确是不错,大有进益。 走过险奇的丝路,陵墓中终于出现了些许暗器的阻碍。 但对两个武功盖世的高手而言,这些障碍都约等于无。唯独怪奇的依然是悬空的石道,让他们越发坚信了且去岛的地下,接近四分之一甚至更多,都是虚无的黑渊。 那是什么撑起了这座岛屿呢? 康戟举起夜明珠照明,映出无数斑驳生锈的铁骨。地上盘踞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在黄土泥沙的掩盖下,正是这些老朽的骨架支撑起且去岛。 第421章 康戟道:就算这回幸免于难,你们也不能在这里待了,你明白吗? 凤曲没有答话,心里格外酸楚。看到意料之外的东西,他纵想和阿珉说些什么,可这次却庆幸起阿珉不在。 若是阿珉看到这些景象,知道且去岛撑死了也只有百年寿数,不知是会对前世的遗憾稍有释怀,还是更加伤心起自己没能提前发现。 听说前辈看过十方风景,遍知八门奇事,像这样的地方只有且去岛一处吗? 旁人就算有心,也未必有这样的能力。就算有这样的能力,也未必能找到这样的宝地。就算找到这样的宝地,也未必能找到倾如故这样保全本地的高手。康戟顿了一顿,应须行和倾如故,确实都是彼此的贵人。有这孽缘,无怪你的爹娘宁犯天下之大忌,也要生下你了。 我娘怀着我时,前辈也知情? 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做你的干爹? 康戟舒一口气,没了烟杆,他的嘴里相当无聊,能和凤曲闲聊解闷也很开心:你娘的性子十分激烈要强,和你爹本来水火不容。可是你爹脾气太好,大家渐渐做了朋友,又是一晚,我们都喝醉了,而你爹生得实在康戟的面皮抽了抽,隐晦地道,窈窕柔弱、国色天香。 凤曲: 这个措辞水平也是沈呈秋教的吗? 不能怪你娘,本来就是你爹情根深种,那门子破事先不说。后来你爹幸好是带了几年孩子,才不那么弱柳扶风了,还学了一些剑法,跑去打一把扶摇。他觉得能防身了,自己也能独立做事,更有把握为先帝分忧。 康戟又停顿了一会儿:但是,大家年纪都长了几岁,到底怎样才是天下的正途?我们还是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本是挚友,却实实在在地各奔殊途。 应淮致选择了王道,他不精武学,事事追根溯源,都想从政策根治; 倾九洲则选了侠道,她漠视规则和秩序,谨遵自己的喜恶,路见不平就会拔剑; 沈呈秋则选择儒道,为一方官便如父母体恤,为一朝臣就如子女愚孝。 又或者,每个时代每个立场,本就该有不同的答案。凤曲轻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康戟一笑:鉴古知今,就是如此。他们已经成了白骨,但你还有广阔的未来,只要能对你有所提点,就不枉费干爹的口舌。 他所选择的便是隐士之道。 非时不动、非乱不出。 凤曲心中又有些怅然。 侠者殉道、王侯薨毙、直臣死谏、隐士出山。这世道就如他所见,乱得突如其来,乱得蓄谋已久,千千万万的人们前赴后继,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堵上某个窟窿,挡下骇人的、磅礴的、即将摧毁这方人间的飓风。 康戟凝视着前方,铺垫已久,他决定说破自己的目的:日后,你就挂靠在十方会的名下,寄居幽州吧。 螣蛇在你体内已逾八十一日,我也不想杀你取蛊。过上几年,我就退隐江湖,十方会全权交付给你。待你百年,我们再回收那枚螣蛇。 神恩无论如何都不能根绝吗? 你想怎么根绝?你要是毁掉自己的神恩,可敌人还有神恩,除非你能把所有的神恩都收归自己手上,那时再谈什么根绝,还算有点信服力。 果然如此。 神恩并非不可摧毁,只是人心不愿它被摧毁。 凤曲低眸颔首:我明白了。 他没有答应康戟,也没有立刻反对。康戟并不追问,似乎能猜到凤曲的疑虑,二人只是随口说完,便继续走向深邃幽黑的墓穴深处。 直到石板路再度中断,湿润的冷风卷过身体,两人屏住呼吸,一道看向了半路杀出的异样。 那是一条悬瀑。 高过十丈、深不见底,垂直下泄,犹如万壑惊雷、龙吟虎啸。虽在地下,水流却湍急得更胜地上,好似擎天支地的一根神柱,和断裂的石板相距数十尺余,叫人望而生畏。 康戟犯了难色:又没有岔路,怎么会是死路呢。 凤曲定定地端详一会儿:不是死路。 在瀑布的后方,隐约可见一道拱形的轮廓。 凤曲纵起尺高,在身后的崖壁上一蹬一窜。冰冷的激流一瞬间将他浇得湿透,凤曲在空中将坠,双手猛地攀上了水流中一块凸起的岩石,堪堪悬在瀑下,像一只苦夏垂死的蝉。 衣衫紧贴的小臂微隆,伴随着康戟讶异的轻呼,凤曲荡若秋千,瞑目屏息,如灵猴一般跃了进去。 瀑布的动静被隔绝在外,凤曲睁眼,眼前是一个高阔的斗室,苍藓翠石、幽篁青冉。无数旧剑插满石顶侧壁,地隙中更是随处可见。 凤曲正打量着,康戟跟了过来,看到此景,同样一惊:难道这都是倾如故用过的剑? 这个数量太恐怖了,一眼扫去,密密麻麻成百上千,几乎没有留下通行的余地。 凤曲借了他的明珠,蹲下察看。 第422章 这些剑果然还有玄机。 生锈的剑身裹满琴弦,一样锈蚀不堪,而每一把剑,都刺进了一个红得发黑、疑似用鲜血写就的人名。 与其说这里是密密麻麻的剑,不如说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密密麻麻的罪状。 二人看得沉默,凤曲蹑足穿过剑阵,也尽可能避开那些名字。 狭长的甬道里针落可闻,不知走了多久,一座状似悬浮的石台到了眼前。 石台连着六方通道,除了他们的来路,还剩五条道路各通一间墓室。石台中央矗立的无面剑祖像乃是铜制,怀抱长剑,不见悲喜,和日月殿里的那一座毫无二致。 凤曲纵身前去,想要靠近了细查,却不等他腾起身体,一股阴寒的冷痛蜿上经脉,正向着心脏而去。 凤曲心中寂了瞬息,身形也原地僵住。 瀑布的冷水和外界的雨水还有不同,阴冷森寒,刚刚淋到不觉得什么,此刻走了一会儿,习武之人惯于运功,一时不慎,他已将瀑布里的湿气并入经络。如此一来,肩膀上的蛇毒遽然发作,好似寒冰封骨,叫他举不起手臂。 还有连秋湖上曲相和留下的那记心伤,毕竟没有痊愈,让暴雨、瀑布、冷汗等等一浇,血水早已透了出来,火烧火燎地难受。 康戟看出他的窘迫,上前道:你先稍作休息。 他走近了剑祖像,摸着下巴打量:无目无口、不悲不喜。不知道这到底是剑祖的醒悟,还是高/祖的期许,一对至交走到这步田地,也真让人唏嘘。 说到这里,康戟自嘲地笑笑:不过,我们和曲相和也好不到哪去。 环绕铜像转了一圈,康戟没有看出什么蹊跷。他又掏了五枚铜钱向各方道路一抛,悉数平安,毫无异样。 我先随便选一间进去瞧瞧,你在这里等我。 康戟说罢便走,凤曲来不及叫他,但见他推上一扇铜门,口里哼着的小曲一断,一阵劲力暗含风雷,室门甫开,便见无数利斧铁锥,朝着康戟直面劈来。 康戟在当今武林也是一流的高手,况且早有防备,当即左闪右掠,不曾吃亏。然而就在他忙于防范的须臾,近于眼前的铜门倏然关合。 康戟虽然平安无事,但迎头撞了一鼻子灰,愣愣地弹了回来,指门而骂:我草,玩儿谁呢你! 凤曲旁观着,却是心中豁明。 他运功压下蛇毒,瞄一眼铜像。虽然不深,但康戟引发的杀器在铜像身上的确留下了伤痕。 康戟还想再试,但听少年出生叫停了他:前辈,还是我来吧。 你?你一身的伤,来什么来? 正因为我一身伤,才该我来。 凤曲拔出扶摇,对康戟点了点首。康戟满腹狐疑,但还是依言退下。 凤曲如他刚才所为,抬手触上了铜门。 铜门一视同仁地开启,无数机关也铁面无私地杀来,甚至比先前更甚。凤曲竭尽身法,在密如乱雨的杀器中穿梭腾挪,只等铜门彻开。 康戟看得揪心,想要叫他退后,此时惊讶地发现,凤曲毕竟负伤,比不得他的灵活,可是室门开得愈缓,凤曲脚下却如扎根,拼着伤重也要守在门前。 待到铜门终于到了半人宽的间隙,凤曲就如游蛇一尾潜入进去,满室银针暴射,扶摇能挡则挡,不能挡的便深入血肉,将他整个人都扎成了一只刺猬。 康戟咋舌随来,不住骂道:糊涂! 室内机关停下一波,直到康戟入室也未惊动。凤曲这才松一口气,脚下软了片刻:有没有机关? 他用内功振出些许飞针,细弱的血流囫囵擦了,但嘴唇已经失去血色,整张脸也苍白得惊人。 然而康戟扫视一周,遗憾地摇头:没有。 这里只有墙上壁画,和一张石几上尘封的竹简。 康戟拿起竹简,展开来看:阿瑶,近或无恙?我与未央奉旨游历,现今到了宣州,山水可爱,好生有趣这是剑祖写给商瑶的信? 凤曲听到没有机关,就已退出大半,对后续事宜也无甚关心:或许吧。 等等,你先告诉我刚才为什么硬撑? 直觉? 这算哪门子的直觉! 凤曲唔一声,扶着门走回外面:因为前辈惊动室门的时候,剑祖像也没动。 哈?康戟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那就是个死物,它懂什么躲不躲的。 凤曲摇了摇头。 但等康戟想要如法炮制推开第二扇室门的时候,凤曲眼色一变,挥起鱼竿把他钓了回来。 只听吱嘎怪响,中央铜像幽幽然举起了手中长剑。 而凤曲刚把康戟钓回,墓室中果然就杀出了一把巨大沉重的铜斧倘若康戟还想硬撑,一定会被劈作两半,就地殒灭。 这又是 青、白、玄、红。青色是衣衫、白色是剑锋、玄色是双眼、红色是一地蜿蜒的血莲。 四色交成清风,凝成极韧极细的一丝光华: 醉欲眠,第一式,将挽天弓。 康戟的眸中明暗交织,映照着烟尘灭无,擎剑孑立的少年背影。 第423章 白蛇索日、阆苑探花、云封重溟 大开大合的斧光被他寸寸削落,醉欲眠催到极致,凤曲已如一泓泡影,往来倏忽,随时都要幻灭一般。 随后才是真正的如法炮制。 铜像举起剑时,就是倾剑相对;反之则要捺力而行。 两人的运气也实在差极,将几座墓室都开了一遍,都没能找到机关,只剩最后一间和两个血人,狼狈踉跄,康戟看着看着,又想发笑。 这一回,怕是要把醉欲眠都用尽。康戟问,你学会十九式了吗? 凤曲面上惨淡,直勾勾看着最后的希望,却只能摇头。 从第一式到第十五式都已用过,要是这一次真要逼到十九式不可,那他也真的无法了。 从其余四间墓室里陆续取出的竹简都是书信。 而且字迹各异,看得出是不同时期的倾如故所写。 凤曲现在却没心情研究他的故事,姑且朝铜像一拜,屏气走向了仅剩的墓室。 隆隆如雷,铜门将开。 意料中的链锤袭杀而来,凤曲将剑在手中一转。 第十六式,神降蓬莱。 扶摇指天而刺,链锤把剑一绞。双双力迫,各不相让。凤曲蛇毒在身难尽全力,脚下擦出几点星火,眼见要被链锤扑坠到黑渊之中,剑谱在脑中一页页地翻过,连阿珉都不曾使过的后三招在须臾间演练了数百回合。 第十五式是倾五岳的极限。 第十六式是倾九洲的极限。 此后还有第十七、第十八、第十九 每一扇门背后的暗器都经考量,皆是针对醉欲眠单独创制的利器。它们袭击的节奏、角度更是奇巧精准,凤曲可以猜到,倾如故是如何一点点将它们测试完善,成就了这座毫无杀意,却空前艰难的陵墓。 倾如故的态度分外明确。 不让人死,也不让人过。 但他今日非过不可! 就算且去岛注定沉毁、就算同门离散不归、就算自己身负神恩,一生都不能回岛 江容的几幅画作还在怀中。 或许已经被暴雨和瀑布淋毁,但上面的图案、其中包含的江容和其余同门的心意,都比身上的伤和毒还要催他清醒。 凤曲暗合牙关,沉腕一拧。链锤的尖刺失去剑的阻碍,顷刻剜向了他的眼睛。而沉下的扶摇以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背后骤起,蓦然刺向铁链上狰狞的尖棘。 第十七式,虎贲盼山! - 「凤曲倾凤曲听到了吗?凤曲!」 「眼睛睁开,倾凤曲,看清楚你在做什么」 「你会后悔的!倾凤曲!!」 什么?后悔什么? 谁在叫他?和他的声音一模一样,是阿珉吗? 「倾凤曲」 这么失态的阿珉吗? 余光中,一块灿金的东西近在手边。 呼喊声、哭泣声、诅咒声、欢笑声眼前升起了炊烟,是从弟子舍的烟囱腾起的,氤氲着菜香的炊烟。光影缭乱更迭,剑吟起伏跌宕,稚童笑着闹着跑过山野,竹林投下的影翳好似无限宽容的怀抱。 灵毕,不要总和哥哥置气啊,折炎也是为你好。 喜欢这块玉佩?好嘞,娘替你要。喂,淮致 你偷偷生的,关且去岛什么事!我才不认应淮致的儿子,把他抱开谁是你舅舅,不要乱叫! 大师兄,我学会第五式了,快看快看! 我不要学剑,大师兄教我画画好不好?阿娘说,打打杀杀最危险了。 等大师兄当了岛主,能不能改一下菜单啊?我讨厌秋葵 不行,你不能再前进了,我们就在这里分道。你不能去朝都。 我相信老师的决定,只要是老师,一定不会有错。 我们决定弑君,小凤儿,你要同流合污吗? 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跟着你们可能会死,但不跟着你们,我就回不了家了。 他记起了一些事。 记得自己站了起来,视野里覆满鲜血。 记得自己浑身剧痛欲裂,靠着本能,跌跌撞撞走向了一方石台。 记得自己手里莫名有了什么东西。 记得康戟对他说:别闭眼。 但他没听。 瀑布还是瀑布,暴雨还是暴雨。他好像坠入了无间深渊,又好像只是在苍茫中奔掠。沉寂中光影明灭,疏神的刹那,识海中唯有一道身影凝聚。 来人怒容未改,迫在眼前: 「倾凤曲,你又做错了!!」 第134章 静思崖 泠泠琴音似一阵香气沁入了识海。 伴随而来的还有悠扬的笛啸、残碎的铃响、喧哗的人声 一道笑声穿破雾海:灵毕,你帮为兄画的作业让沈先生看出来了,不过他笑得好满意,我还是头一回见沈先生笑呢! 说话的人拂开摇乱的竹影,徐徐走近。 凤曲渐而看清了那张堆笑的脸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衣着华贵非凡。 第424章 少年的身畔伴着另一个钗饰精致的小女孩,二人左右搀他,屏退了随行的侍从。少年接着说:依为兄看,他已经对你起了好奇,抓心挠肝想知道这样的人才隐居何地呢! 凤曲心中浮起二人的名字,嘴唇也自发地动了起来:皇兄,皇姐。 男孩表情一变:都让你别叫这么生疏,还和从前一样就是了。 凤曲的脑袋却摇了摇。随后又沉下去,不再回应兄妹俩担忧的目光。 他发出的声音格外稚嫩,出声的感觉却很陌生。这副嗓子好像已经很久不曾说话,紧绷而涩哑。 这样的态度又让男孩变得气馁。 他本来养尊处优,一呼百应,若不是应灵毕住在这里,他才不会屈尊到这样偏僻的地方。 可是,应灵毕的表现总是这么单调,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他变得刻板无趣,和从前那个灵动的堂弟判若两人。 男孩急切地跳到跟前,虽然年轻,却已线条利落、英越凌厉的五官凝成上位者惯有的神态。 他扳着弟弟的双肩,不自觉地沉声下令: 应灵毕,你到底是怎么了?那天天笑山究竟发生了什么,父皇说的我一个字都不要信,我要听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襄王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 竹林里一阵风过,一抹黑色的小影窜跃下来,拳脚一动,挡开了那双攀着凤曲的手。 应折炎更为火大,张口就想唾骂这个愚忠的暗卫。 却是应赊月出声打断:你吓到灵毕了。 应折炎一顿,懊恼之色爬上眉宇。他想骂人,却不知道骂谁,只能恨恨地跺脚,甩袖背过身去:我去那边走走,你们聊吧。 原来是儿时的回忆。 原来他记得那么清晰,清晰到两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在幻梦中栩栩如生。 应折炎满腹委屈地走了,留下应赊月和突然杀出的暗卫。 应赊月整理好表情,对暗卫下令:你退下吧。 年幼的暗卫却纹丝未动,只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主人。 应灵毕点一点头,他才纵上竹枝,又似一阵雾般散去了。 应赊月道:你驯狗的本领倒是不错,平日应该待他很好。 应灵毕说:小野不是狗。 应赊月轻轻抽一口气,秀眉微蹙:你说得对,是我失言了。 而后,应赊月引他走出了那片经历山火后已成半焦的竹林,绕过小池,在一座小亭落座: 不要怪皇兄,他是太心疼你了。上个月,他去御书房求父皇开恩,准你入太学读书。父皇闭门不理,他不死心,一个人跪了三个时辰,恰逢暴雨,连夜发起高热,好不容易退了热,双腿都直不起来。今天上山找你,也是忍着剧痛,这座山太为难他了。 应灵毕还是垂首不语。 应赊月也不说话了,二人默然对坐。 酷暑时分,蝉鸣不断,这里没有仆从上茶,也没有宫人打扇,只有一对姐弟相峙,许久,听见竹林中传来应折炎压抑的喝叫。 应灵毕的眉心动了动,身边又响起一声极轻的抽泣。 不等他抬头,应赊月转了半身,用背影相对。 手帕霎起霎落,拭去泪痕,她又如无事人一般眺望夕色:记得有次,你怂恿皇兄拿了太傅的枪。他拿不稳,砸了脚,还被臭骂一顿。我们一起说给襄王听,他又生气又无奈,慕容师傅还夸你是个武学奇才。那时也是一样的夕阳。 应灵毕说:那时不是一样的夕阳。 应赊月顿了顿,长长地叹息一声:是啊。那时有襄王,有慕容师傅,有慕容麟慕容麟也很想你,可他无权离宫。而且慕容师傅生了重病,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慕容麟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怕也没心思过来找你。 应赊月比他记忆里清减了不少。 不知是到了长高的年纪,还是忧思太多。她本来姿容清丽,可现在敷过脂粉都显憔悴,应灵毕心中有些歉意,然而到了嘴边都发不出声音。 又是一阵沉默,待到日落西山,宫人在山下撞铃催促。 应折炎终于从竹林中走了出来,他对着竹竿一通发泄,奈何技不如竹,此刻蓬头垢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好不狼狈。 又窝了一肚子的火,应折炎黑着脸,粗声粗气地喊:喂,灵毕啊。 应灵毕以为他更要雷霆大怒,不想对方纠结一阵,说的却是:为兄不是有意凶你的,不要怕,下个月我们还来看你。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书?笔?或者剑呢,你想玩剑吗?噢,襄王已经留了扶摇给你,那为兄还给你带民间的话本来看,上次看的鸳鸯双侠又有了续传。 你可不要带坏了灵毕。 话本小说里都是英雄轶事,看了只会越来越好。那不然,我带盘棋来,我们兄弟下棋玩。 你分明是比不过其他同窗,想在灵毕这里找自尊。 你说什么!我的棋技可是沈先生亲自调教! 连我都不如,还是不要辱没先生的名声了吧。 二人一唱一和地像在做戏,却是平日再自然不过的斗嘴。 第425章 应折炎面色窘迫,只好耍赖似的不认,应赊月便一一举例他的败北,直说得应折炎脸色通红。 应灵毕听着听着,紧绷的脸色骤然一松,抿起了一丝浅笑。 一直关注着他的应折炎哎地一叫,惊喜极了:灵毕!你开心了?你开心了是不是? 应赊月也转过头,张了张口,还未说话,眼泪潸然而落:灵毕 宫人催得更急了,天色已然全黑,继续逗留下去,天子一定又要震怒。 到那时,难过的就不止太子和帝姬,就连被禁足的小世子也得受罚。 宫中早有风闻,路过天笑山的行人偶尔听到不人不鬼的惨叫,都说是小世子在受酷刑。他们听得多了,实在觉得瘆人。 二人不得不走,一步三顾,应灵毕也一路送行,走得比从前都远了些。 应赊月回头喊:别再走了,灵毕,那个暗卫说不定正监视你。 应折炎则说:等着为兄,为兄一定想法子接你出山。沈先生很欣赏你,如果是他去求父皇,至少能让你去流风书院也不一定! 应灵毕挥了挥手,伫立在竹林边缘。 直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路末端,脚步声也跟着远了,偌大的天笑山又只剩下他和半毁的行宫竹林。 鬼使神差地,应灵毕试探着走出半步。 嘶地蛇鸣,一条白蛇截挡在山路中央,头顶传来少年的警告:主人,那是底线。 应灵毕收回了脚:对不起。 少年道:主人,不用,和我,道歉。 赊月说了不好的话,对不起。她以为你是我的敌人,不是不喜欢你。 她没有,说错。 应灵毕轻轻摇头:她不知道,我在天笑山只有你一个朋友,一个家人。 不是的。少年答,主人,就该是,被全部人,喜欢,爱戴的。 你也会开玩笑了。 不是的。 - 有栖川野一定经过了漫长的挣扎。 他挣扎了多久,又是决心付出多大的代价,应灵毕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一晚有人拍他的窗户,催他醒来。 睁开眼,女人的眼泪砸在他的脸上:灵毕,娘来晚了。 有栖川野没有出现,没有拦截。 出山时身后杀声鼎沸,倾九洲抱着他,好像飞奔在刀尖火舌。此时他才伏在娘的肩膀,听到一曲笛音压下了无数喧嚷。 天笑山又起了大火,浓烟中他好像看到了曾经赠给有栖川野的笛穗。 迎风招展,宛若送别。 - 凤曲醒了,他觉得自己醒了。 因为扶摇沉甸甸的重量又回到了手里,他不再是弱小稚嫩的应灵毕。 可是喧哗的人声没有淡去,琴音和笛声反而愈渐高亢。 他回了神,尽管眼前仍不清晰,但他记起了阿珉的呼唤。 凤曲茫然地在原地打转:阿珉!你醒了吗?你在叫我?你刚才说了什么? 冥冥中并无回音。 凤曲慌了。他趔趄几步,在迷茫中奔跑起来。 阿珉、师父、阿容、吹玉他几乎把生平记得的人名一一喊过,方记起最后在他身边的康戟,惊喊道,康前辈!八门行者!干爹!! 在他以为这次也要和先前一样石沉大海的时候,左边却响起了一声痛哼。 属于康戟的声音伴着呻吟飘来:小混蛋还不清醒! 还不清醒?谁不清醒? 是他吗?他不清醒? 凤曲悚然大惊,不敢靠近康戟的声源,反而连连退后:我做错事了?我做了什么?师父娘阿珉?!谁在这里,回答我!! 回答我、回答我。 求求你们,谁都好,说句话吧,救救我。 仿佛是他的恳求打动了上苍,昏黑中一道白影掠近,如梦中的应折炎一样扳起他的肩膀。凤曲浑噩得不剩意识,只感到身体被摇晃、被拉扯,一声声嘶喊时近时远,他想呕吐,却空虚得呕不出任何。 难受到了极致,他终于从破碎的对话里拼凑出对方的身份: 「倾凤曲,你睁开眼!且去岛没有沉,因为你,且去岛有救了!」 有救了! 他反手拉住了对方,不可思议地确认:真的、真的?且去岛师父和阿容全都 话没说完,对方紧紧抱住了他。 奇怪的是这个怀抱没有温度,他们都没有体温、没有呼吸,只是紧紧贴着,好像在孵化胸中的勇气。 「我很高兴,这是你应得的回报。我知道你付出了多少努力。」 你是阿珉吗? 「是我。」 我们杀了曲相和?保住了且去岛? 「我们杀了曲相和,保住了且去岛。」 可是阿珉,我没能救下衣秋,你知道吗,衣秋不在了。 「我看到了。她是为了且去岛而死,且去岛和我们会永远记得衣秋。」 要报仇吗?去十步宗?但是罪魁祸首是天子,是应折炎。他到底为什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他明明知道我如果逃出天笑山,一定会到且去岛上。 第426章 「想做就做,我们不怕任何人。」 嗯!有天下第一的剑客在,没什么好怕的,我要去朝都,找他问个明白! 「」 阿珉? 「你说得对,凤曲。你现在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你有理由求一个答案。」 阿珉什么叫我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 「还记得那个女人说的bug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早已死在商吹玉的手下,或许不得转世,或许已入轮回。但没有哪个或许,是纵容我侵占你的人生。」 没有谁说你侵占 「人不能那么贪心。我以前都忘记了怎么画画,也没有时间去找童年的记忆,你已经弥补了很多缺憾,我不再剩什么执念,也不想在这里逗留了。」 该说五雷轰顶吗? 这甚至是比且去岛沉海还要可怕的事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另一个自己会离他而去。 他们明明是同生共死,无论如何都分不开的羁绊。 你要留我一个人吗? 阿珉只是沉默。 我一个人就会坏事啊!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我不是曲相和的对手,我会被一刃瑕报复,我会死的!大家都会看出我是个草包,没有人看得起我,我会拖累大家,害得每个人都受伤,甚至会有人死掉! 如果没有阿珉,我的存在又有什么价值?! 「那就赎罪。」 什么? 「第十七式虎贲盼山,」阿珉平静地宣判,「你失败了。」 - 他失败了。 危急时刻,是康戟扑开了他。利斧劈断康戟的手臂,他们滚落在地,迎接下一轮苛刻的考核。 然后然后 康戟的怀里跌出了一枚金色的东西。 康戟说了什么。 听不清,因为蛇毒和创伤让他痛不欲生,分不清身体是否完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己。总之他捡起那个东西,扑向最后的石台。 - 凤曲睁开了眼,扶摇剑刺在一个少女身上,她用身体护着一把断琴。 而在断琴一畔跌坐着一道身影。他的手上涓涓血流汇成一洼,刺眼至极。 周围很吵,凤曲的脑中却是空空。 他只听得到自己震天响的心跳。 扶摇剑脱手而落,脚下虚软,凤曲连退数步,不敢看琴师的脸。 老师!这是吹玉的声音。 凤曲这是青娥的声音。 boss?!这是五十弦的声音。 这是秦鹿的沉默。 他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很清晰,清晰到让他无法自欺欺人,假装这些只是梦境。 退避中,忽然天旋地转。 熟悉的松香却扑面而来,毫不犹豫地拥他入怀。 眼前被一片青黑的衣布遮蔽,失重的坠空应该只有瞬间,可他居然听清了抱他之人最后的话语:傻孩子。 - 灵毕,再坚持一下!不要闭眼、不要闭眼!娘这就去找大夫,这支箭刺得不深,你不会有事的! 他的娘好像和别人的娘不太一样。 折炎的母后、赊月的母妃,都是香香的、软软的。她们抱人时很舒服,声音也很轻柔,唱歌似的,听不了一会儿就会睡着。 可他的娘就硬邦邦的,还总有一股血味。 她的怀抱很冷很硬,被她抱着,还有躲不开的暗箭。刺进他的后背,娘恨得嗓子都骂哑了,却还别扭地哄他不疼。 明明就很疼。 身体变得好冷,他想往娘的怀里钻得更深一些,可是扯到伤口就痛得厉害。 说不定他是要死了。 父王死后,就变得很冷、很丑。而且臭烘烘的。死前也很吓人。 应灵毕抖了一下。 痛苦中,他艰难地撑开眼睛:娘 倾九洲连连回应:娘在!怎么了灵毕? 快远离我他记起了父王的死状,轻声说,我会和父王一样发狂,像野兽,像怪物娘会讨厌我的。 倾九洲的哽咽倏然停了:他们在你身上种了螣蛇?! 且去岛绝对不会接受神恩的宿主。 倾五岳会对应淮致反感到那种程度,不仅因为他是皇室,更因为他是螣蛇。而且去岛百年之前正是因为神恩才会远离海内,与世隔绝。 儿子为什么被软禁,为什么看守的人偏偏来自有栖川神宫。 所有矛盾都有了解答,倾九洲的眼睛却从震怒变成了绝望。 她不知道要把儿子藏到哪里。 普天之下,独行的蛊人不会有容身之地。 更重要的是 长剑弹出数寸,倾九洲的呼吸声越发剧烈,她看着年幼的儿子,也看着儿子眼中倒映的自己。 意气风发的小剑仙最后竟要手刃自己的亲生儿子。 第427章 这就是上天给她诸多杀孽的报应吗? 神恩发作的蛊人,且去岛人,人人得而诛之。 灵毕,闭上眼睛。倾九洲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很快就会过去,然后娘来陪你。 如何杀死一个濒临发作的蛊人? 斫去四肢,斩首即可。 她很清楚那支箭射得极准,应灵毕还是孩子,多日缺衣少食,失血太多,早就回天乏术。 所以她要抢在应灵毕失去理智之前,叫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失去四肢,最后再行斩首。 应灵毕听话地闭上了眼。 但是娘亲哭得伤心欲绝,他都听在耳朵里。 娘亲走了过来。 应灵毕乖巧而温顺地等待着。 他们身在一处断崖,而他的血流了一路,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追兵察觉。 已经无处可逃,但他并不畏惧。 父王待他很好,兄姐也都亲厚。他还有阿麟和小野两个好友。而且临终之时,他可以死在娘亲的怀抱。 剑锋颤抖着递了过来。 倾九洲喃喃说着,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不痛的,很快就结束了。 当啷一声。青锋还剩数寸的距离,重重坠在地上。 倾九洲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哭成一团。她好像被抽去了一身傲骨,前所未有地萎靡无助,甚至朝天而拜,绝望地恳求神佛显灵,怜惜她的骨肉。 应灵毕却撑不住了。 他感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他只来得及惊恐万分地叫一声娘,就看到倾九洲泪痕斑驳的脸,露出了比他更甚的惶恐。 指甲变得好长。 思维变得好迟钝。 娘亲的脸变得好遥远。 一个怀抱扑了过来,冷的、硬的、带着浓重的血臭。 他果然能死在娘亲的怀抱。 心口被尖锐的爪掏出了一个血洞,倾九洲的怀抱却丝毫没有放松。 悬崖有多高,他们谁都不知道。 只知道下坠的那段时间里,倾九洲的血和眼泪濡湿了他的衣服,竟然让这个怀抱变得温暖起来。 - 倾五岳一生求索的倾九洲之死,在那一刻一定有了答案。 而凤曲始终逃避回忆的症结,也在坠落的须臾变得清晰。 和倾九洲的怀抱相比,倾五岳的怀抱更加坚硬。 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把他护在了怀中,用最柔软的胸腹作为缓冲,隔在了他和崖底、和死亡之间。 朦胧中,最后的一眼在峭壁上流连。 这里是且去岛弟子思过赎罪的伊始,也是且去岛弟子历尽风波归岛的朝礼之地。 静思崖。 第135章 雪夜谈 群英榜上前二的死讯传回海内,大虞朝上下都为之震惊。 若说是紫衣侯和倾岛主同归于尽,还算情理之中,可消息渐渐散开,人们都听到了另一个名字倾凤曲。 而在倾凤曲手刃紫衣侯的消息传遍江湖后,紧随其后的噩耗更加令人忧心: 即将继任岛主的首徒倾凤曲,失踪了。 - 二弟子江容带着所剩无几的门生和长老重整师门,江湖众派闻讯,或捐钱粮、或派人手,大都热诚地予以援助。 江容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行事变得沉稳许多。 有他把持,岛上事务还算井然有序。 大家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当时满目疮痍的大地渐渐愈合,坍塌的楼殿阁宇一点点修复。 且去岛的消息再到海内,人们有些欣慰,又不禁为另一个徒弟扼腕。 距离且去岛的地动已过半年,江容接下重担也是半年。 他有了空前的威望和盛名,却始终不肯接任岛主,而是坚持以长老之名代行岛主之事。 尽管江容从不解释缘由,但所有人心中都很明白。 不只是他,也不只是且去岛,整个江湖、乃至整个大虞,都在等待消失的倾凤曲。 倾凤曲去了哪里? 倾凤曲何时才会回来? 倾凤曲为何要离开? 倾凤曲真的还活在世上吗? 而在玉城,莫饮剑听过各路消息,有说倾凤曲溺海、有说倾凤曲和曲相和同归于尽、有说倾凤曲殉在且去岛的地动 他一句都不信,到后来,一句也不想听。 早知如此,他宁可那晚不曾心软。 若能把人留在玉城,纵是且去岛万劫不复,任由凤曲恨他一生一世,但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下落全无、生死不明。 你爹话说得重了些,你何苦往心里去。父子没有隔夜的仇恨,他的本心又不是真的怪你。 孔清兰看着日益清减的儿子,眼中满是怜惜。 故人之子惊才绝艳,就这样断送了大好前程。 这样的噩耗传进耳中,连她都难过不已,更不提自己儿子又是性情中人,和凤曲相识一场,一定比他们见惯风波的长辈更要煎熬。 刚开始,莫饮剑每天都出去打听凤曲的下落,可听到的都是坏消息,他就忍不住和人吵闹动手,固执地认定凤曲一定还会回来。 一次两次,莫怜远都忍了,但十次二十次,莫怜远便丢不起这个脸,大发雷霆把儿子关进地牢,要他好好清醒。 第428章 就是这次引发了父子俩的战争。 莫怜远气得摔杯砸灯,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要真有本事,就滚出去自立门户!成日白吃白住没个正形,当初是你自己放走了倾凤曲,管他是死是活,那也是你造成的,来跟老子使什么脾气?! 莫饮剑怔在原地,眼眶一下子红了。 热泪打了几转,他都囫囵一擦,居然真的收拾起包袱,当晚离家出走,一连好些日子都没有回信。 孔清兰这才心急火燎地派人去找,找了月余,终于在玉城和明城的边界追上儿子。 劝过一晚,莫饮剑还是没有回头的意思,固执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南下宣州,坐船过海,到且去岛找他。 孔清兰道:糊涂!你才带了多少钱粮?你连桑拂桑栩都不带上,就要一个人走这么远,你让为娘怎么安心? 莫饮剑别过脑袋:夫人教过我怎么谋生,我也学会了如何打铁。再说,夫人当初也是一个人离岛生活,换我一个人,怎么就不行了。 你!孔清兰也动了肝火,你怎么能跟倾凤曲比! 莫饮剑心中窝火,大声宣泄:我就是比不上他啊!换作十步宗遭了大难,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就厉害,他有大义,殉了他的师门,只留下我天天伤心,我要是知道且去岛这么危险,我怎么可能放他一个人去! 这才说到了症结。 孔清兰开口无言,化成久久的一叹。莫饮剑眼中蓄泪,说着说着,委屈地扑到了母亲膝上,伏首啜泣,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饮剑,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有些缘分就是乍交之欢,但不相为谋、注定殊途。你和倾少侠就是如此。 孔清兰梳理着他的发丝,温柔地劝慰,他若是活着,那是最好,若是真的此后你做了宗主,还是惦记这份情谊,就对且去岛照拂一二,便是尽你所能了。 乍交之欢莫饮剑问,这样是不好的吗? 孔清兰的眼神飘了一瞬,好像记起了什么故人。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对莫饮剑摇摇头:乍交之欢怎么会不好?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竟然能带给对方片刻的欢愉,哪怕无分,有缘也是难得啊。 - 那次谈心之后,莫饮剑犹豫了几日,还是没有跟孔清兰一起打道回府。 不过孔清兰留下的桑拂和桑栩姐弟,莫饮剑到底推脱不得,默许了二人尾随。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一次的谈话,竟然就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教诲。 孔清兰回去后不出半月,十步宗便传来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凶讯: 那日朝中来使,宗门上下盛情相候。 可是莫宗主带头从约定的正午等到黄昏,依旧不见人影。正要发怒,着人去找的时候,有人单枪匹马地露面,而后,十步宗宗门大合。 宗门外只留下了那人离开时,剑锋曳在地面,拖出的一道诡丽的伤疤。 莫饮剑带着一身的尘灰和冷汗,脚下发飘地回了千里县。 满城都挂着吊唁的白幡,居民沉默而列,漆朱嵌碧的十步宗第一次显得那么灰败。门匾还溅有发黑的血,人们见到莫饮剑,左右退避,让出了走入宗门的一长条血路。 宗人瞠着惶然的眼睛迎接少主,个个泣不成声。 见到如此惨景,桑栩和桑拂都哭肿了眼。莫饮剑被拥在中央,却只是久久凝望着鏖战后的废墟 莫怜远战败在拂衣楼里; 孔清兰也在楼中,翻了灯火,自焚而殉。 随后,他在废墟翻到十指流血、翻到筋疲力尽。没能翻出父母的遗骸,反而先翻出了一串焦黑的铜钱。 手刻的粗糙的图腾攀附在上。 莫饮剑看着看着,一滴泪猛地落了下来。 因为他认得每个图腾的含义,鹿是灵敏、牛是沉着、鹰是骁勇、龟是长寿 他认得这串铜钱的主人。 - 十步宗的变故之后,没几日就到了年关。 幽州早就下了雪,河流封冻、山峦被素,一望无际的银装素裹,只有家家户户挂起的火红灯笼,能为这片雪国添上些许的异色。 嘎吱、嘎吱,马车在厚厚的雪地上艰难前行。可惜雪实在太厚了,任由斥鞭的车夫和马儿如何努力,车轮陷进了雪地,就难以拔出。 车里的小姐虽未说话,但车夫能感受到她的不满。 车夫骇出了一身汗,正想下车推车,却感到车身一动,马车后方传来一道清越温和的男声:请向前吧。 车夫心中微震,连忙策马,如此一引一推,车轮向前一滚,当真涉过了那道坎坷。 他扭过头想要道谢,却见车后空空如也。雪地上更是杳无痕迹,不似有人经过,好像刚才的际遇都是错觉。 车中伺候的婢女撩开车帘:作何停下? 车夫定了定神,恭敬地答:方才有人帮忙推了车,小的想向那位公子道谢。 何曾有人来过,你发昏了。 可是,小的确实听到了人声。 人声?我可没听到,而且这雪地里连脚步都没有一点 第429章 车夫摇摇头,心想或许真是错觉。 不想一路寡言的小姐竟然开了口:传音入密。 众人一怔。 那小姐螓首微垂,目光掠过毫无异样的雪面,兀自道:幽州宝地,英雄辈出,古人诚不欺我。 婢女惊呼:幽州居然还有这么厉害的人物! 小姐道:十方会康戟、断山帮杨蒙、明烛宫邱榭,孔清兰也曾出身幽州还有我们想要拜访的那位贵人,现下应当也在这里。 婢女听得皱眉:管他们谁是谁呢,反正,肯定都比不过小姐和叶大侠。 小姐轻轻一嘘,颦眉道:不得无礼。 主仆二人的对话到此为止,车夫讪讪地对荒无人烟的来路喊一声多谢,马车便摇摇晃晃,再次上了路。 而离他们启程的地方不远,天色昏暮,一户民宅支起了灯。户内火炉哔剥,一人坐在炉边抽一杆烟,哼着小曲烫酒。 不出片刻,雪风阵阵,柴门倏地开了一丝缝隙。 青色的影子钻了进来,并未和烫酒的男人多说什么。 男人却主动叫住了他:落在十步宗的东西,找回来了吗? 青影一顿,逆着火光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庞。雪水融化在他的睫羽,像一滴泪,或一颗露,滑过被风刮得惨白的脸颊,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垃圾堆?乱葬岗?男人说,没被莫饮剑抓到现形吧? 少年摇摇头。 那串耳挂有这么重要?明明可以交给十方会的同伴去找,非要自己过去。去换身衣服,今晚有你的客人,说不定要找你喝酒。 对了,可不是我暴露了你。 少年掏出一条断开了的铜钱串,又从自己耳朵上取下剩下的耳挂,一同递了过去:干爹 男人:我都断了一条手臂了,你 但见干儿子面无表情,却莫名显得可怜的脸,后半句话又被吞了回去。 男人重重呼一口气:知道了知道了,晚点给你弄,赶紧洗澡去。莫怜远给你弄的一身伤,都几天没擦药了。 少年这才钻回后房去了。 男人继续吧嗒吧嗒地抽烟,窗外飘起细雪,在油灯的映照下好像坠落的火星。他看得久了,有些犯困,两眼轻轻一闭。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身上搭了一条薄被,少年坐在一旁研究断开的耳挂。 凤曲。康戟无可奈何地喊,你才醒了不到半个月,别动不动就在那儿伤心,对你身体不好。 凤曲没有应话。 刚才和你说了,晚上有客人,你都听到没有? 听到了。 那你把酒倒上呀! 凤曲只好放下耳挂,听他的话起身倒酒。 他刚起身,果然听到柴门响了几声,康戟说:你看,刚好。 凤曲的动作僵了片刻,他现在的耳力只要听一下呼吸脚步,就能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对于这个客人,其实是意料之中,但他刻意磨蹭了一会儿,有心不想面对。 康戟站起来,拿起他的耳挂,往后房里走:你们聊吧,我去房里弄你的宝贝耳挂。但你可得好好聊。 实在避无可避了,等康戟彻底离开,凤曲只好倒上两碗酒水,沉默地开了门。 风雪弥天,万里无光。此地就算在幽州,也是相当偏僻荒凉的郊野。 来人却是锦帽狐裘、云纹貂氅,深紫底色上穿珠悬玉,细软皮毛制成的手笼上堆绣花纹。 待到门开,白发宛若流雪,随着点首的动作微微倾斜,衬托着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小凤儿,找你好久了。 来的人只有本座,放心吧。秦鹿轻轻一笑,听说你们备了酒,给姐姐喝一点,可以吗? 门吱地大开,秦鹿如愿走了进去。两名影卫随后入内,看着舍中简陋的一切,都不禁有些色变。 但他们养尊处优的主子就这样坐了下来。坐在一只数寸高的小凳上,丝毫不介意自己染了灰尘的衣摆。 凤曲往火炉里添两把柴,在两只碗里挑了一下,将缺口更少的那只递过去:真的要喝吗? 秦鹿笑笑,双手接过,当真啜了一口:真辣,是老八喜欢的味道。 凤曲便喝剩下的那碗,一口进去,神色没什么变化。 秦鹿道:你伤重初愈,其实不该饮酒。 停了半晌,他继续说,不过我也听说,现在你都离不开酒,日日醉得糊涂。是也不是? 凤曲垂着头不肯说话,秦鹿抬抬手腕,示意两个影卫退下。 只剩两人屈在狭窄的小堂,一边听着火炉哔剥的声响,一边喝着辣而无香的烈酒。半碗下肚,秦鹿道:不好奇本座是怎么找到你的么? 天权大人神通广大,总是藏不住的。 知道藏不住还藏,犯这些糊涂,你说意义何在? 你说得对。 第430章 秦鹿本来也不是什么亲切的性格,好不容易抓到他的把柄才能一路找来,但想到凤曲此刻一定又是一副耷眉顺眼的温驯样子,他就觉得好笑,说不出难听的话。 只得没好气地招呼:好了,没和你置气,你要真的反省了,先给且去岛写封书信吧。 凤曲一僵,却摇摇头:若给他们留了念想,阿容更不可能接手。 那你以为你这样了无音讯的,江容等烦了就肯做岛主了? 秦鹿淡淡反问,莫怜远好端端地死在自家地盘,谁都知道动手的是个年轻剑客。不错,你蒙了脸,也没用且去岛的剑招,可年纪轻轻能对付莫怜远的剑客,你以为这天下数得出几个? 你是这样找到我的? 本座是在瑶城捉了几个造谣生事的叫花子,连我这个做娘子的都没听到消息,他们竟然敢言之凿凿说什么倾凤曲已经和旧友绝交。 本座把他们抓起来一概刑讯逼供,几个年纪小的藏不住事,说是丐帮传令,让大伙都这么传。你猜,他们说那是谁的意思? 凤曲叹息一声:辛苦你亲自为难几个小乞丐了。 秦鹿冷冷一哼,先前的笑脸褪了下去:他们说是个姓花的瞎眼乞丐。你连花游笑都敢麻烦,却要和我们撇个干净? 我没有麻烦花游笑,是他以前送我的烟袋,那是他义父的遗物。 噢,所以你连花游笑也撇开了,倒是一视同仁。 凤曲没办法反驳秦鹿的阴阳怪气,况且秦鹿句句在理,越说他越抬不起头,只是担心连商吹玉和五十弦也得知这些。 能猜到他的忧虑,秦鹿道:本座没告诉其他人,那几个叫花子本座也没有为难。他们爱传什么传什么,不过丐帮把消息传远了,让别人自己查出来,可不关本座的事。 凤曲松一口气:那就够了。 他本意就是想把几人和自己划清界限,省得招人仇恨,人家拿他没辙,去打扰昔日同伴的生活。 尤其是他刚从十步宗杀了回来,秦鹿说得没错,即使莫饮剑没有发现他遗落的耳挂,其他人一样能推断出动手的剑客是谁。 他的身份早晚都要暴露人前。 秦鹿等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现在究竟什么打算? 打算? 本座和别意不同,别意和十方会几无隐瞒,但本座信不过老八,所以也没办法从他那里套话。对于你的现状,本座居然一无所知。秦鹿一顿,我不喜欢这样,所以你最好从实招来。 最后一句,他甚至弃了本座的自称,虽是命令,却更像平等的交流,乃至于像一种恳求。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今晚的秦鹿出奇坦诚。凤曲的嘴唇动了动,良久,也决定对他和盘托出: 我听了一个人的建议,决定赎罪。 秦鹿问:什么人? 我没办法说明他是什么人,总之,我理应为且去岛上发生的一切赎罪。 凤曲合上眼眸,之所以和干爹一起,也是我亏欠了他。如果在剑祖陵我能顺利使出第十七式,他就不会为了救我而折去手臂,我也不会失心入障,连累这么多人 你还是在想倾岛主的事。 不,不只是师父。 那就是商吹玉和映珠?他们都没怪你,你又有什么好自责的。 凤曲无奈地摇头。 秦鹿还想再劝,凤曲却说:我欠吹玉一截手指,欠映珠本来的人生,欠青娥、欠五十弦、还欠你一双眼睛。 秦鹿:那你还不赶紧回瑶城,余生给本座当牛做马来还债? 凤曲一噎,郁郁地答:要能这么简单也好了。 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可我还欠了别人。和有栖川野的过去,我记起来了,是他送我出了天笑山,我却一直没有报答。 秦鹿: 秦鹿:你好烦啊。 凤曲挨了骂,一怔,反而苦笑出声,轻松了不少。 秦鹿揉揉眉心,其实很清楚这一趟不可能劝他放弃,毕竟凤曲面临的困惑太多,非得亲自去做才能一一解决。 但正因为能猜到凤曲面对的危险,才更加让他忧心忡忡。 可你杀了莫怜远也没什么用,莫饮剑还是要向天子投诚,现在怎么办,你又去杀莫饮剑吗? 我还欠他一次救命之恩,一次杀父之仇。 你不如改名叫倾欠欠。 就算改名了,我也得想好,你的眼睛要怎么还。 秦鹿都快给他气笑了:当真要还?那等你做完了这些破事,滚来瑶城当我的世子夫人。 凤曲为难道:那不是我占便宜了吗? 秦鹿冷笑:那换我去做襄王世子夫人噢,你早该袭爵做襄王了。这回总是还了? 第431章 凤曲还想计较,譬如他的世子之位很是虚浮,又如自己做完一堆的事,未必还有性命做什么襄王,还想起自己即将弑君 弑君了还能袭爵襄王? 而且他爹好像就是谋逆被赐死的,这算不算子承父业? 秦鹿把他跑远了的心思拽回来:放心,你什么都不欠我。 顿了顿,他叹一声,不如说是我欠你。你当真没印象了?我们以前在天笑山见过。 - 凤曲当真没印象了。 他只记得朝夕共处的几人,像秦鹿这样岁末宫宴才能见一回的世子确实无感。 不过秦鹿提到了天笑山,这就让他更为困惑:天笑山? 记忆没有苏醒,但他记起了上次和秦鹿谈及襄王世子时,秦鹿略显逃避的态度。 他问自己是不是九岁前就和秦鹿见过,秦鹿大为不悦,激动地反驳了。 阿珉认定,秦鹿一定知情。凤曲也这么想,只是长期以来,都没有追问。 秦鹿沉默片刻,开口:你知道,多情种原本是有栖川贵妃养在体内的蛊,用以魅惑君上。先帝深受其害,日益昏聩,襄王最早察觉异样,屡屡谏言,反而惹得兄弟生隙。 在贵妃的怂恿下,先帝越来越不能坐视襄王的幕僚壮大。况且襄王确实太有本领,单是小剑仙倾九洲愿意为他所用,就能动摇多少江湖人的忠心。 襄王也没有坐以待毙,他很快找到了贵妃的把柄,只差禀明先帝。然而贵妃更快一步,莫须有的谋逆扣了下来,不等襄王面圣,先帝赐死的口谕就已到了。 而后就是应淮致身亡,螣蛇转移,世子灵毕独困山中。 对于宫中诸事,他都无缘得知,更别提知道那以后秦鹿的经历。 秦鹿道:几年间,我的恩师沈呈秋一样备受打压,小剑仙和老八只能四处藏匿。就在沈呈秋将死的那年,贵妃也病重了,她甚至先一步撒手人寰。 那日,我恰好随母亲拜见皇后,皇后许我在后宫游玩,而我迷了路,不知怎么就闯到了贵妃寝宫。 凤曲问:没有宫人阻拦吗? 她知道那天是她的死期,有意散了宫人。因为也是那天,秦鹿话语一顿,贵妃准备将多情种传给她的女儿,赊月帝姬。 凤曲悚然一惊,秦鹿说得平静,后续也不再赘述。 总是他误打误撞得了多情种,这一消息也成了宫中的秘闻之一。 沈呈秋为了防我变成如贵妃一样的祸水,才将直符种进我的身体。唯有那样,将来身具母蛊太常的新君才能将我轻松压制,任我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神恩的桎梏。 尽管他们都认为我很无辜,但这个提议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我就成了万劫不复的蛊人,成了真正的妖人。 凤曲的震惊无以言表,直到此刻,他终于了解了秦鹿和沈呈秋的渊源。 了解了秦鹿为何对沈呈秋态度复杂,也了解了谢昨秋为何对秦鹿总是心虚。 可是,你只是继承了多情种,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秦鹿饮一口酒,嗓音渐哑:有栖川野告诉过我,你娘救你走的那天,你竟然舍不得走。就是耽误了那一会儿,才让追兵的箭射中了你。 凤曲一怔:我记不清了。 他说,你口口声声说着先帝把你羁在山中,其实是爱你护你也不一定。到了时候就会待你回宫。 凤曲: 以他的脑子,说出这种蠢话居然也不意外。 但秦鹿的重点显然不是嘲笑:就如我接受了直符之后,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坏事,但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是老师对我的爱护,这是大人相信直符的力量能保护好我。 应折炎和应赊月总去天笑山,加上那里戒备森严,我很好奇,某天也偷偷上了山。 有栖川野发现我了,但他也发现了我是直符,他以为我是作为神恩的一员来带什么话,所以没有特意阻拦。我才见到了你。 凤曲小心翼翼地追问:我冒犯你了? 没有,你的世家礼仪还算不错。秦鹿道,不过你的脚上带着镣铐,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发呆。我主动和你搭话,你很怕生,不理我,也可能是我长相太奇怪了。 但我们最后还是熟络起来。 你问我,为什么偏偏你的脚上要戴镣铐,而应折炎、应赊月、有栖川野和我全都不用。 秦鹿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说,那不是镣铐,是大人给小孩戴的长命环,是爱你的象征。一定是你身体不好,才要静养,所有人都爱着你,只要等下去,你就可以回宫了。 秦鹿耸一耸肩:你看,是我先欠你。所以眼睛的事你更不用记了,就算没有这次,我的眼睛本来也快瞎了。 凤曲:秦欠欠。 第432章 秦鹿: 两个欠欠默而无言,又哭笑不得,凤曲禁不住感慨:你小时候说话真温柔。 秦鹿挑眉:现在不温柔吗? 凤曲回以讪笑,并不回答。 秦鹿哼一声:我对旁人也不温柔,不信去问应折炎和偃师玦,他俩从小就因为太笨了被我瞧不上眼。 所以我算聪明的。 你是笨得令人大跌眼镜,害我有些猎奇了。 这句话就不温柔。 小时候温柔,不也被你忘了吗?可能白头发的妖怪还是吓人,根本不敢记住吧。 凤曲一怔,又有些想笑。 他端着酒碗,喝干了最后一点酒,摇头道:多半是把你当成神仙,把那天当成美梦了。 秦鹿的酒还剩半碗,但他也实在喝不下去,信手撂在桌上,恢复了平静的神态: 但即使说清了你我的渊源,也挡不住你去朝都的决心,是吗? 凤曲轻轻颔首:是。 说是为了赎罪,其实你是和你爹娘一样,担心天子发疯,祸乱社稷罢。 是你在以君子之心度欠欠之腹。 呵,好个欠欠。 秦鹿自认不剩什么能劝的,只得起身,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儿条件太差,我要去城里客栈住。 凤曲:确实脏了您的衣服。 我会在这里逗留五天,五天之后还是劝不动你,我就回瑶城了。 凤曲佯作未闻,反问:青娥怎么样了? 秦鹿还是摇头:依然昏睡不醒,不过有灯玄送来的舍利珠在,她的肉身始终没有变化。 真的是五十弦说的那个原因吗? 游戏?剧情?穆青娥是个被抹消的bug?秦鹿冷冷笑说,即使苍天之外真有神明能够摆弄我们的人生,我也不信神明就能招招妙手、毫无漏算。 凤曲低头而默。 不只是昏睡的穆青娥,还有消失的阿珉,除了五十弦的bug论,他也想不到别的理由解释这些变化。 但秦鹿不知他的心事,只是继续道:那场地动,割走了且去岛四分之一的土地,现在又成了一座小岛。江容、赵吉,还有你其他的同门,他们不怕神恩,都在等你。 凤曲,我们都很想你。 第136章 两害权 五天一晃即过,秦鹿定下的返程之日很快到了。 凤曲这几天都陪他在幽州游荡,偶尔看灯、偶尔赏雪,亦或者邀请下棋,不留情面地将他步步围杀。 不过,秦鹿没有再提一起回去的事,日子平静得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最后一天,秦鹿提出想去喝一壶幽州特有的行路难。 行路难是幽州有名的茶水,名字取得奇异,但在大虞相当有名。凤曲没有理由拒绝,如约到了秦鹿定下的书茶馆秦鹿早早到了,坐在二楼的雅间听曲。 凤曲拾级而上,在他对面落座。 这间书茶馆坐落城边,二楼眺去,可见封冻万里、明澈如镜的湖面,映鉴碧天白云,和四下高低错落的瓦舍高楼,好似一幅人间画卷。 他不仅自己要看,还要说给秦鹿听。 秦鹿听着,赞道:幽州的风光确是不错。 凤曲却想到他的眼睛,又是一阵心酸,默默停了话头。 秦鹿复道:这半年来,北边匈奴屡屡犯禁、东面扶桑蠢蠢欲动、南方水盗治而不绝,十三叠亦是水患频频唯有内地幽州,还是这样静好无波。 凤曲静静听着,不做评价。 秦鹿却也不说话了,还是雅间外一声惊堂木响,秦鹿叫停了弹曲的姑娘。八方堂中、四角台上,一名儒生打扮的男人正向宾客敬茶。 楼外雪落簌簌、馆中丝弦铮铮。男人清一清嗓,开了个头:小生不才,书接上回,还与诸客聊说那断山帮杨蒙杨大侠。 场中无数眼睛汇向了他,有客嘲笑:杨蒙不是最忌讳别人说他么?你怎么还不收敛! 说书人哈哈一笑:还不是客人爱听?便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小生也只好说下去了。 说罢,他当真说起了近来的新秀杨蒙,说得眉飞色舞、唾沫飞溅,客人也听得津津有味,颇为入迷。 凤曲对江湖诸事并不上心,毕竟他自己都处在风口浪尖,许多悬置的案件都被坊间扣在他的头上,凤曲就知道,这些说书人有多无赖。 秦鹿听他久不说话:你要是不感兴趣,我们出去逛就是了。 凤曲端着的茶杯一放,状似沉思:逛什么 秦鹿双眉刚挑,想问他想逛什么,台上说书人正说道:且说那杨蒙屠过李庄六十二口,又到河中洗剑。那条河也是大有讲究,就在宁定县北出三里路不到,是观静山上雪水所汇,先前我们说过的叶随就在那里坠崖养伤 话音未落,一柄重剑拔地而起谁也不知它从何而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划破当空,在哗然的惊呼声中,劈向说书人的头颅。 第433章 说书人也一瞬惊了神,他连尖叫都没有时间,血溅当场几乎成了命定。 然而二楼雅间中,一支银箸穿风而来,竟与重剑半空相见。 二者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可火光溅了瞬息,银箸倏断,迸作两截飞散,重剑也失了气势,半路一坠,笔直地插/进说书人眼前木台,仅剩数寸距。 说书人骤然委顿,软倒而坐。 堂中惊呼四起,满是崇拜地扫视四周。 角落里,一名黑衣的剑客忽而起身,警惕地张望二楼。 可动容的还不止他,迸开的断箸势如破竹,脱离了众人视线,却溅进了一人的茶水。 此人一身宝蓝锦衫,静静注视着裂开的茶杯。茶水溢出,落在他刚刚弹出半寸的剑身。 对面端坐的女子柳眉微蹙:这是警告? 宝蓝锦衫的男子将剑收回,脸上泛起喜色:幽州还有如此高手!看来,他是和杨蒙一路的。 但他若是和杨蒙一起,何必用这招救下那位说书先生? 那谁知道,总之是个高手就对了,我要和他约战! 女子却久不言语,显然是对这个结论并不满意。 她忧心忡忡地打量四下,可是未能得手的杨蒙也在审视周围,眼见就快注意到他们。女子只得收回目光,压低了声音叮嘱:小叶子,该走了。 咦?今天不杀杨蒙了? 今天不是时候,快走。 两道背影渐渐退出茶馆,也淡出了凤曲的视野。 对面的秦鹿摸到自己少了一根的银箸,心下了然,笑说:小凤儿真是豪气,那根筷子可是年初才到的贡品。 败家子凤曲手中空空,闻言眨一眨眼:嗯? 秦鹿问:发生什么事了? 凤曲答:没什么要紧,说书先生说多了谎话,被正主找上门了而已。 秦鹿就猜到他说的是杨蒙。 断山帮杨蒙前几年就很活跃,且去岛的事后,他又跻身群英榜前十,更是引人注目了。秦鹿思忖着道,但比起杨蒙,这半年里突然杀进前十的叶随也很蹊跷。 凤曲顺着他的话头请教:哪里蹊跷? 在他取代支子约进入前五之前,从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即使是现在,这个人师从何人、擅用何器都还是谜,听说他的基本功也很不尽人意,不似正派出身。 凤曲下意识问:即便是你也看不出他的来路? 话未说完,想到秦鹿的眼睛,他已生出悔意。 秦鹿一愣,却微笑着接过话去:是啊,即便是我。 对不起。 本座只是做得比以前少了,又不是比别人少。就算不知来路,本座也不是猜不到他的法门,不过还缺一些印证而已。 凤曲却已经满心都是对秦鹿的愧疚,秦鹿后续说的什么杨蒙叶随,他都听不进去,只惦记着秦鹿的眼睛,也不知道能怎么弥补,总之心不在焉,迷迷糊糊。 秦鹿很快就听出了他的异样,话头一停: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你要回去了? 瑶城还要防着水盗,姐姐担心的事可多着呢。 我送你。 送我不如陪我,陪我不如娶我。 可惜姐姐没了眼睛,看不到你现在的表情有多讨喜。 秦鹿言尽于此,拿了折扇,两名影卫入窗并扶,很快出了雅间。 方才的嘈杂凌乱堪堪平息,说书先生吓破了胆子,台上换了别的说书人,原先的就坐在茶馆门外一脸后怕。 一行人走下二楼,小二知道秦鹿眼疾,殷勤地前来搀扶。 凤曲的余光掠过杨蒙原本落座的地方,那里已经换了一茬客人,想必是听了他的劝诫,没有再和说书人为难。 秦鹿问小二:刚才是遇袭了么?听说杨大侠来过。 小二赔笑:不想惊了贵客,是和杨大侠有些误会,不过已经好了。 秦鹿问:怎么好的? 是有英雄出手相助。 是哪路英雄? 这就不知了。总之是能制住杨大侠的英雄,肯定瞒不过您这样的贵客。 凤曲压了压自己的竹笠,他穿得不算考究,不过是因为和秦鹿同行才让小二敬畏。此刻特意敛了声息,看着就和寻常的仆从无异。 但休息着的说书先生却莫名望了过来,喉头一紧:少侠请留步! 凤曲不想停步,而秦鹿停了下来:叫你? 凤曲只得转回头:先生何事? 说书先生一步一跄地追上来,上下打量这个略显清瘦的少年。 只一眼,叫他心惊不已,几乎不用确认,他已双腿一软,想向凤曲磕头:谢少侠救命 然而凤曲袖子微动,说书先生跪也跪不下去,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为难地僵在半路,满眼惶恐。 凤曲再一抬掌,一股轻柔的力道把他扶起:与其谢我,还是谢杨大侠没有真的赶尽杀绝吧。你今后要说故事,还是注意分寸。 第434章 说书先生更是后怕,眼泪夺眶而出,忙不迭地擦了擦:是、是,我今后一定不说杨大侠的事了。 但还没等凤曲欣慰地笑笑,又听说书先生小心地问:我以后说您的可以吗? 凤曲:? 说书先生咽了一口唾沫:小的没什么本事,只是胡乱猜猜。您阁下就是且去岛倾凤曲倾少侠吧? 秦鹿压抑不住,喉口溢出笑来。 凤曲板着脸回绝: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曲罢凤还扶摇中,青笠青衣青剑客,能当此句,又是姿容昳丽、风仪无双 凤曲:他的额角青筋隐跳,至少这个月不要说我在幽州,可以吗? 说书先生点头如捣蒜,双目不掩崇拜。 想起什么,他又连忙补充:少侠,方才您的暗器摔到了其中一人的杯子,他们就着急走了,我看他几个同伙走路的姿势,像是官府中人。 这条情报倒是出乎凤曲的意料:当真? 说书先生连连点头:小的别的不行,眼力还是可以的。 秦鹿悠悠一叹:这幽州真是热闹起来了。 这可不是好事。 凤曲藏在幽州,只是为了腾空养伤,而康戟熟悉此地,他才跟着康戟过来。若是太多人在幽州认出了他,再引得朝廷人来,就要让他头疼了。 秦鹿最后问了一遍:真的不跟我走? 凤曲用沉默做了答复。 秦鹿便不再多言,踏上侍从备好的马车。 但他钻入其中,拂窗与凤曲默对半晌,终究给了一句忠告:幽州不是久留之地,尽早做出你的决断吧。 - 这几天和秦鹿一起,凤曲就忍不住想起半年来作为同伴偕行的日子。 他之所以选择幽州,也有想要回避瑶城、宣州、明城和玉城等故地的原因,好在秦鹿看破不说破,给他留下了适当的体面。 回到和康戟暂居的屋舍,康戟一如既往在舍内喝酒。 那串耳挂已经修好了,看上去毫发无损,仿佛十步宗的灾难也不曾发生。凤曲谢过康戟,把耳挂揣进了腰上荷袋。 康戟问:不戴上吗? 凤曲摇头:容易坏。 康戟看向他的荷袋,故作不经意地问:那块东西也在里边? 凤曲顺着他的目光下看,眸光同样深沉些许:嗯。 他们说的就是那件救了且去岛的宝物。 金书玉令。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沉岛的机关是皇帝设的,救岛的信物却也是皇帝赐的。高/祖不愧是高/祖,神机妙算,我辈宵小难以望其项背。康戟一顿,所以你不还我了? 凤曲耸眉:还? 康戟把嘴一撇:借。 凤曲冷笑一声,不理他了。 这块金书玉令本是应淮致的遗物,但世子后来被倾九洲救走,能记得扶摇剑就已不错,哪里在乎什么令牌。 它一直孤零零地落在行宫,直到应赊月、应折炎带着慕容麟前来收拾应灵毕的遗物,慕容麟才发现了金书玉令。 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慕容麟最终带走令牌。在玉城确认了凤曲身份后,他便交还十方会,嘱托他们代为转交。 然而康戟只送去了考试的信物,这枚金书玉令收在他的手里。 再到且去岛动乱,机缘巧合,也算物归原主。 康戟摸摸鼻子,有些理亏,但他毫不难堪,屡屡重申:干爹要是提早给你,你肯定不会接受。所以干爹带着,时机不是正好? 凤曲心情好时回一个假笑,心情不好就当自己聋了。 康戟自讨没趣,今天亦然,便啜一口酒,没话找话:一块死物有什么意思,你真当干爹是缺那点黄金? 凤曲道:你是缺打开宫门的钥匙。 康戟一口酒含在嘴里,没料到他这么直白,一时喷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干瞪眼地看他:哼。 凤曲摸着荷包里的硬物,叹一声:但金书玉令哪有这么大的神通。 落在地方,这的确是皇权的象征; 可在朝都天极宫,人人都是天潢贵胄,个个都曾面见天颜。 金书玉令纵能开门,也得经过天子首肯。对康戟而言,至多算是应淮致留下聊以慰藉的物件,根本不算作用。 康戟被他戳破心思,恼羞成怒地挥手:去去去,还要你来教干爹?反正你已经帮忙除了十步宗,就算报了且去岛的恩情,等你伤愈,爱去哪去哪,我不管你了。 说到十步宗,凤曲又不免神伤。 不过这份情绪不会在康戟面前表露,他听着康戟嘴硬的宣言,还是不留情面地揭穿:老祖和别意不在了,云镜生重伤,你也断了一条手臂,就连秦鹿都伤了眼睛。没有我,你们连朝都都进不去。 康戟: 康戟:你怎么越来越像你娘! 嗯,不像干爹就好。 第435章 你再让酒泡上几天,看你像不像。 凤曲抽了抽眉头,看一眼酒碗:也没有特别爱喝。 康戟冷笑着换了话题:你让我打听的那个小姑娘有消息了。 凤曲一怔,猛地抬起了头:如何? 康戟说的是映珠。 是被他拒绝了同去岛上,最后却被扶摇剑贯穿身体的映珠。 凤曲一直都记得半年前的一幕。 那是坠崖前的瞬间,他眼前是商吹玉受伤的手指,和一团小小的影子。 后来康戟告诉他: 商瑶留下的《抱琴来》可以慰抚神恩,商别意早便抄给了且去岛,而倾五岳将之交给了吹玉; 自己果真失控,吹玉也依言抚琴,可惜他的琴毕竟不是九天遗音,虽有效用,却来得太慢。 失控的凤曲循音杀去,千钧一发的时刻,正是映珠舍身扑开了商吹玉,才让凤曲不至于遗恨终生。 你得谢谢别意。康戟说,这孩子走一步算十步,不管是《抱琴来》还是映珠,全都是他留给你的退身之策。 凤曲默然。 他也明白《抱琴来》的意义所在,浑噩中,他的确是被琴音唤醒,才有了和阿珉后来的谈话。 但他从未想过要把映珠卷进风波,更想不到柔弱的映珠,是怎样爆发出足以从他剑下救走商吹玉的力量。 答案显而易见, 蛊人。 凤曲问:别意给她种了蛊吗?是白虎? 康戟沉吟:对了一半。 所以就是种蛊了。 商别意也好,我也好,从来不是什么大善人,你难道不清楚?小姑娘愿意为你拼命,我们乐见其成,就给她这个机会。 凤曲的拳头缓缓握紧,失神半晌,他问:只是因为我在天香楼帮了她吗? 所以在玉城重逢的映珠才那么奇怪。 她明明没有武功,却总是出现得恰是时机; 明明年纪尚幼,看向他的眼神却已深沉而悲哀。 昔日还像惊弓之鸟,时刻谨慎小心的小姑娘,再见时却对尸体、对血液、对战争毫无反应,平常得好像家常便饭。 可他那时只看到她自称我而非奴婢,就以为自己真的拯救了她。 康戟说:不用怀疑。除了你,还有谁会救她? 我们找到了她,她在宣州一户官家帮厨,你的剑刺得没那么致命,她自己跑了,也是不想你醒来找她道歉。 康戟一边说,一边有些心虚地打量凤曲。 看出凤曲极为不悦,康戟连忙找补:我承认,种了蛊她顶多活到二三十岁,但继续落在天香楼,那些女子又能好到哪儿去?而且种蛊的不止她一个,这结局对她算不错了。 凤曲当然无法苟同。 但他不能责怪已经殚精竭虑的商别意,也不能责怪此刻全力安抚他的康戟,更不可能责怪最最无辜的映珠。思前想后,他又觉得能够怪罪的只有自己。 阿珉说得不错,他要赎的罪一桩接着一桩。 阿珉叫他不要和青娥一起,现在连累青娥昏睡不醒; 阿珉叫他不要插手映珠的事,现在映珠沦为蛊人,一旦走漏风声,就是众矢之的; 阿珉叫他不要成群结队、不要一意孤行 他一句都不肯听,所以大家都因他而受伤,连阿珉也终于杳无音讯。 康戟见他沉默,心中打鼓,试探着问:凤曲,你还在想映珠的事? 凤曲摇头:我在想今后怎么办。 能怎么办?这江湖十年内出不了第二个曲相和,用不着你提心吊胆。现在你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除了有栖川野和那些闭关的老妖怪,谁能找你的麻烦。 群英榜半年之间天翻地覆,康戟说来也很唏嘘,龙椅上的那位始终是你的血亲,看你现在记忆回来不少,要对亲友拔剑哪有这么容易。就像刚才说的那样,莫怜远已除,你就不欠我们什么了。此后天高海阔,爱去哪去哪,你就清静了。 他就清静了。 只要他下定决心和一切过往断交,世上已没有人能轻易找到他,就和历史上众多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的前辈一样,天下动荡爱恨情仇都可和他无关。 但这份清静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至少这半年的清静是用无数鲜血换来的。 是曲相和、莫怜远、六合清和东海云翁; 也是师父、是衣秋、是青娥、是别意 说书先生提到的朝廷中人叫他不能不心惊。 如果天子这么快就已重整旗鼓,有信心深入幽州向十方会、明烛宫和常山剑派等等宣战, 那他下一次的清静,又要用什么去交易呢? 凤曲长长地呼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向康戟:你的苦肉计奏效了,干爹。朝都也好,天子也罢,都交给我吧。 那,干爹得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一直很想见你,但不能见你的人。 第137章 同僚 且去岛的倾凤曲回来了。 第436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沉寂日久的江湖再度沸腾,更让他们错愕的是,引出倾凤曲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近日风头正盛的断山帮杨蒙。 断山帮本是一帮流匪撺掇,靠着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为生。 至于杨蒙,据说他曾杀父杀母杀妻杀子,手上尸骨累累,被通缉后不得已用化名加入了断山帮,但之后又因一场口角就把帮主当堂击杀。 群匪惊怖,从此都对杨蒙唯命是从。 后在杨蒙的带领下,断山帮更是日益猖獗,已经发展到连官兵都敢对抗的程度,街坊乡里更是敢怒不敢言。 杨蒙的桀骜不驯,也因此出了名。 偏偏这样恶贯满盈的杨蒙,竟然有模有样对天下广而告之,说多谢倾凤曲赐教,今后还会勤加练习,有缘再来请教。 末了更道,但有见示,愿效犬马。 路人:? 这么个暴烈不羁、随心所欲的杨蒙怎么就愿效犬马了? 而杨蒙的谢帖遍布七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倾凤曲不可能搭理时,竟然真的有人揭下了朝都的帖。 目睹者的情报很快传遍了酒馆茶肆,人人得而议论: 有人说揭帖的少年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也有人说少年骑着高头大马,一派春风得意; 还有人说少年同行还有数名膀大腰圆的护卫,个个凶神恶煞,不好招惹 更多的人说,根本就没有人来揭帖。 只是一阵蹊跷的雪风卷过,他们就眼见着谢帖飘上当空,打着旋,一眨眼看不见了。 孰真孰假姑且不论,但倾凤曲没有死的传闻惊动四野。 这已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 朝都,天极宫外。 一片锦衣耸至,像是绵延的长毯。 定睛看去,就会发现它们都是谨小慎微,穿着官服前来述职的地方官员。 当今天子权重势强,谒阙的臣子需得膝行数里,俯首奉折,极尽奴颜。 无可侵犯的威严高高在上,唯有万岁呼声如山,震彻碧檐金庭。 一骑白马踏尘穿行,犹如一线清光掠过缓慢的人臣。 骑马的少年一路畅行无阻,引得人声沉沉,却无敢质疑。宫外宦官高亢的宣声点破他的来历:玉城莫饮剑莫宗主前来觐见 一遍鼓罢,珠帘卷合。 宦官接过束天剑,莫饮剑空手走入殿台。 摇光微茫和天玑慕容麟似乎一样接了圣旨,来得比他还早。 现在二人都在对面落座,沉默不语地饮茶。 两侧宫卫并立,个个铁甲寒衣,莫饮剑矮身行了跪礼:圣上万岁。 金炉香焚,烟弥雾缭,让人看不清天子的容颜。 但他的声线雌雄莫辨,低沉柔和,总是令人闻之静心,不由得笃信天子会是一位仁德慈爱的君主:饮剑来了,赐座。 在莫怜远去世之前,莫饮剑都不曾亲自面圣。 只是偶尔听说先帝器重紫衣侯,对鸦极力扶持,新帝承其衣钵,早前一直更信重鸦。 不过,现在该轮到十步宗了。 一刃瑕失了一臂,五十弦叛逃失踪,空山老祖后继无人,翻来覆去,他理所当然成为了天子在玉城最信任的使臣。 而今岁末,他也接到了赴都面圣的旨意,因而早早过来等待宣见。 莫饮剑依言入座,想起宫外诚惶诚恐的群臣:陛下不是在忙么?为何这个时间传召? 天子道:确是有些变故,想听饮剑的想法。 莫饮剑思索片刻,想不出有什么事是要急着见他的。十步宗的内务他还在熟悉之中,玉城公事,似乎问当地的官员还更方便。 但他嘴上只说:莫某一定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天子忍俊不禁,果然没有客气:那,饮剑近来可有听说且去岛倾凤曲的名号? 随着发问,数双眼睛都定在莫饮剑的脸上,看着他琉璃一般剔透的眼珠定住不动,面色似要剧变,却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压下情绪,反问:听过,怎么了吗? 天子笑着评价:倒是比令尊沉得住气。 陛下真看得起我。让我想想,好像他参加盟主大比,途经玉城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莫饮剑说,可惜那之后就只是听说,再也没有交集了。 天子颔首:那他近来的风闻,饮剑也听说了? 莫饮剑还是反问:近来?是多近以来?我知道且去岛的事,毕竟紫衣侯都死了,后来还有事吗? 天子笑而不语,殿外又传来了一声宣号。 一抹紫衣缓步而至,朝着天子一礼,也得赐座,便坐在莫饮剑的身畔,对莫饮剑颔首礼道:莫宗主。 莫饮剑应了一声:偃师大人。 代行圣意,亲至玉城招徕他的,也是眼前这位明城玉衡,偃师大人。 偃师玦毫不留情拆穿了他的谎言:陛下是在和莫宗主说那位的事吗?真是问对人了,臣听说,十步宗的乱子就和那位瓜葛颇深,莫宗主一定也在调查此事吧。 莫饮剑不悦道:偃师大人这么关心十步宗,别只是动嘴皮子,也来帮我们盖楼好了。 第437章 偃师玦这才意味深长地斜他一眼,笑着住口。 臣斗胆,那些毕竟是坊间风闻,不足取信。开口的是慕容麟,百姓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倾凤曲虽然有些本事,但要和前宗主相比臣以为,还有一段差距。 偃师玦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天玑大人低估他了。 慕容麟还想辩解,身边微茫却接过话去:在且去岛和他交手时,倾凤曲的确比在宣州厉害不少。 他们两人都有心排挤,慕容麟张了张口,最后也只得沉默。 而天子听罢所有人的献言,轻笑着点了点首:朕倒是听说了一些,想和大家分享一二。 但见云母屏后影影绰绰,钻出一道影来。 衣着缁黑的小少年目不斜视走过众人,来到大殿中央、瑶阶陛下,蓦地一跪: 某奉圣誉,潜调人贼。此子罪疏在此,求蒙圣顾。 众人的眼光都变了,他们看不透皇帝的心意,但至少认得出,现下跪在眼前的是出身于鸦的九万里。 他双手奉折,高过头顶,虔诚如朝拜一般,可天子久而不应,放任他这么举着。 过了极久,九万里低垂的颅下,地上溅了一滴水。 不知是汗还是泪,水珠的声响好似拨动了静止的时间,天子道:你来读吧。 九万里脆生生的嗓音就在殿中响起,逐字逐句,一字不漏。 传闻中,倾凤曲神出鬼没、离群索居,和昔日的友人分崩离析,就连远近闻名,对倾凤曲推崇到极致的商吹玉都没有他的音讯。 而最近和倾凤曲颇为亲密的杨蒙及断山帮,从来暴虐无忌,幽州定州二城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这样张扬的背后,让人怀疑起倾凤曲说不定也是一丘之貉。 天子静静听到最后,问:倾凤曲是这样的人吗? 偃师玦接过话头:依臣见地,倾凤曲武功极好,耳根却软,倘若风闻属实,他受杨蒙蛊惑,行差步错也不是毫无可能。 慕容麟皱眉:倾少侠性格正直,交友慎重。臣不曾听说他有类似前科,还请陛下明察。 他爱交什么样的朋友谁也不知道,在座又没有他的朋友。微茫淡道,但在宣州,他为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几乎藐视规矩的前科,确有不少。 慕容麟嘴唇微颤:你们 他说的已经足够多了,慕容麟心下揪紧,不自觉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莫饮剑。 可莫饮剑岿然不动,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天子也问:饮剑,你呢? 莫饮剑这才回了神:刚说过了,我和他不熟的啊。陛下好奇倾凤曲,我还好奇那个杨蒙,恶劣到这种程度,朝廷也不管他?总不会连他也是 说到这里,莫饮剑掀唇一笑,不无嘲讽地反问:陛下养的一条狗? 天子贴身的宫人面染薄怒,天子却无甚变化,平静地答:朕可没有收养疯狗的嗜好。不过,既然饮剑好奇,朕也恰好想和你们介绍一位新同僚。 话音刚落,不知何处机括暗动,几人都听到来自头顶的异响。 不等抬头,只见一层灰褐色的旧布裹着某个圆滚滚的东西,倏地从拱顶坠下,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阵,停在莫饮剑的脚边。 灰布边沿,还沁着些许暗红。莫饮剑足尖一掠,把东西踢向微茫的方向,而微茫细眉一蹙,托掌反送,它又飞回了偃师玦的面前。 乃至掌上。 偃师玦嗤之以鼻,慕容麟如释重负。 灰布已经散开些许,浓重的腥臭弥漫开来,和殿中的熏香混杂,越发的催人恶心。莫饮剑偏过身体,不掩嫌恶:陛下好兴致,不养疯狗养死狗。 天子笑眯眯道:那只是新同僚的投名状而已。 投名状。 什么人需要用杨蒙的脑袋来做投名状? 莫饮剑刚想嗤笑,发现侧殿的珠帘不知何时被人卷起。 一道玄青色长影倚在门棂,经了天子点头,他才举步进殿,乌发束在脑后,步履轻悄得好似幽魂。 他飘荡似的走入,走入金碧辉煌的大殿,也走入莫饮剑顷刻封冻的双眼。 莫饮剑猛地站了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 彼处空空,束天剑远在殿外。 九万里也跟着一个激灵,深恶痛绝的目光仰向来人,若非天子不曾许他平身,没有人怀疑,他会立刻扑上前去,用自己的牙齿撕下仇人的血肉。 其余人也都哑在当堂,就连微茫的目中都流露困惑。 天子看向二人,语气中听不出情绪:饮剑,小九,是对新同僚不满,还是对朕不满呢? 莫饮剑的嘴唇抖了许久,终于从新同僚的身上撕下眼神。 他默默坐了回去。 九万里则面朝天子伏地长默,似有觉悟地合上双眸,极尽臣服。 天子方道:朕很喜欢他,你们也要好好相处。 话头一顿,人们终于从他怪异的笑声里听出几分恶意,毕竟,在座的大家都将成为大虞的肱骨良臣,朕,心甚惜之。 第438章 第138章 再逢秋 等那些仇视的、疑惑的、忧虑的目光都远去了,金銮殿中只剩天子和凤曲,以及地上属于杨蒙的头颅,侧殿里又走出二人,向天子见礼。 天子挥去众卫,就连贴身的宦官也一并屏退。 刚到的两人之一立即有一人迎上前去,熟练地为天子换茶。 这两人,一者叶随,是群英榜新晋的少年侠客,另一个人名唤晴止,是叶随口中的大小姐,也是朝都贵胄,世家祝府的千金。 沏茶的便是祝晴止。 她自己没什么武功,不过眼光毒辣,精通点拨,和叶随两相配合,浑如一体,才能帮助叶随在武林中鹤立鸡群。 杨蒙在幽州作祟已久,偏偏断山帮所在之地易守难攻,隆冬时节,剿匪难以推进,天子便派遣二人前往幽州刺杀杨蒙。 奈何杨蒙虽是独夫,早年却不知从何学了一门奇功,一把重剑用得相当漂亮。叶随二人一路袭杀,反而打草惊蛇,只好设伏书茶馆中,想要出奇制胜。 谁料,天衣无缝的计划竟然被一根银箸截断。 一时间,杨蒙不再急着逃脱,八方下帖,找起了那个阻他杀路的剑客; 叶随也不急着执行任务,开始好奇是谁一石二鸟,武功精湛到如此地步。 而祝晴止也记起了自己陷身雪地时,曾经偶遇的一名高手。 三方夹击,凤曲很快就被找了出来。 只不过叶随两人又慢一步,等他们追着痕迹找到凤曲时,凤曲刚刚擦去剑上鲜血,脚边躺着杨蒙的脑袋。 于是天子收到杨蒙脑袋的时候,还附带了一份意外之喜: 一个懵懂、困惑、茫然的倾凤曲。 换上这身衣服,真是体面多了。叶随兴奋地拍上凤曲肩膀,上下打量,越看越觉得满意,瞧这模样,谁会信你是个痴儿?哎呀,漂亮漂亮。 祝晴止拍他一下,示意天子尚在,叶随这才收敛些许,戳戳凤曲:喂,你有没有跟陛下行礼?快行礼。 凤曲看他一眼,迟钝地想要下跪,天子已道:免礼。 凤曲便不动了。 即便他们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不过数尺之远、瑶陛九级,天子的容颜仍然藏在十二冕旒之后,看不真切。 他久久地看着凤曲,久到叶随有些忐忑,不自觉地张望。天子道:再说一遍,你们见面的场景。 祝晴止便从凤曲帮助了自己的马车说起,包括书茶馆里的惊动、自己和叶随的猜测,以及后来找到凤曲和杨蒙时的震惊。 天子追问:那时他就这样了吗? 祝晴止一顿,为难地沉默一会儿。把一个疑似痴傻的剑客带到御前,她也觉得荒谬,可这位是赫赫有名的倾凤曲,尽管失智,也该是一把惊天动地的利器。 我们见到倾少侠时,他就是这副样子。当时投出的银箸,臣也已经查过,那是宫中贡品,以倾少侠的人脉,只有可能是天权大人相赠。 祝晴止又迟疑一会儿,问:或者,要发信向天权求证吗? 天子道:不必。秦鹿嘴里没有真话。 祝晴止也是这么想,所以没有擅自去问。 天子看向凤曲:你的名字,还记得么? 殿上少年字斟句酌地答:凤曲,倾凤曲。 你为何要杀杨蒙? 他杀别人,我才杀他。 那你是怎么去到幽州的?此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了。 叶随自发地接话问:记得且去岛吗?倾五岳?曲相和?商吹玉?秦鹿?都不记得了? 天子眉心深皱,祝晴止暗道不好,刚想制止,可凤曲听了一串人名,神色依旧平静若初闻:倾五岳是我师父,其他的是谁? 那你还记得你师父在哪吗? 凤曲困惑地偏了一会儿头:当然是在岛上。师父叫我离岛游历,修出道心才可回去。 叶随深为笃定,对天子抱拳道:您看,就是这样。太医说他身上有不少旧伤,说不定是在且去岛撞到脑袋,总之就是傻了。 - 这个理由换了别人可能会觉得牵强。 但叶随不觉得,因为他相信绝世的武功必须付出代价; 而凤曲觉得,天子应该也不会嫌弃牵强。 他虽然没有作恶多端的前科,却真的有坠崖失忆的病史。傻不傻的容后再议,摔到脑袋之后要面对哪些提问,他可是颇为娴熟,信手拈来。 天子到底有没有相信,凤曲不知道。 不过叶随信了,死心塌地地信了。祝晴止被他带着不得不信,也不自觉美言几句,隔着冕旒,似乎都能感到天子动摇的信心。 最终,天子下令:再叫太医院给他看看。 叶随眉开眼笑地答应:得令! 说罢就想拉着凤曲退殿,又被天子叫住。 凤曲转过头来,还未看清天子的脸,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双腿骤然虚软,朝着龙椅伏身长拜。 陛下?!叶随吓得不轻,跟着跪了下去。 祝晴止也一怔,嘴唇无声一动:神恩? 第439章 那是来自母蛊太常的压迫,母蛊当前,子蛊无不臣服而在场唯一的子蛊,无非就是凤曲体内的螣蛇。 凤曲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有没有让天子满意,他跪了很久,久到真的感觉意识都快被疲惫感蚕食殆尽,却感到自己的手脚自发动了起来。 身体不听使唤,犹如一个人偶,被摆布成主人喜欢的样子。 良久,终于听见天子松口:退下吧。 如果这是天子最后的试探,那他是不是就算通过了? - 再之后,叶随成了凤曲的舍友。 二人一道作为祝家幕僚落脚客舍,听着叶随一口一个别客气,凤曲默默为一旁的祝晴止捏汗。 真正的主人祝晴止忽略了叶随,对凤曲叮嘱:这些时日太医都会登门探视,倾少侠除非必要,还请尽量不要外出,以免错过了太医。 凤曲点头。 祝晴止又说:叶随虽然顽劣,但并无坏心,也请少侠多多担待。 凤曲还她一礼:小姐客气。 叶随追上来和祝晴止争论顽劣的评价,凤曲趁机退出包围,扫视四下。 祝府坐落在朝都素有贵人坊之称的庆安东坊,就在天子脚下,丽宇芳林、雕栏玉砌。被安置在这里,说明天子随时可能传召,他也最好感恩戴德,做出幕僚应有的贡献。 总之,你有什么不懂,尽管问我就好了。叶随转回身来,发现凤曲正对着一棵银杏出神,笑说,你喜欢银杏?现在寒冬腊月,没什么好看的,等开了春,朝都的风景肯定不错。 凤曲问:叶兄是朝都人? 叶随摇头:我是年中才到朝都,囊中羞涩,来求大小姐援助一二。然后嘛嘿嘿。 难怪叶兄的轻功这么好。 原来是个梁上君子,还是刚从良假如这样算是从良。 听到夸赞,叶随更是得意:那是当然!我们这门功夫就讲究一个灵活,就比如 凤曲一手按住了他,叶随言谈间手刚伸向荷包,动作的确轻盈灵巧,不过对付凤曲还略逊一筹。 但不等凤曲客气,叶随唇角一勾,将另一只手翻了出来:喏。 一串微旧的铜钱耳挂躺在掌心,凤曲一怔:这 这就是你叶兄瞒天过海的本领。叶随哈哈大笑,把耳挂递还回去。 凤曲谨慎地翻了翻荷包,确认其他散物没有遗失,才微微松一口气,面对眼前的少年也多了一丝忌惮。 叶随浑然未觉,还在唠叨:不过我也只会这些把戏,真打上架,就容易手忙脚乱,非要大小姐在旁指教不可。你还没见过她的本事吧? 凤曲谦虚地请教:愿闻其详。 要是你还记得秦鹿,我就能直接告诉你,她是秦鹿的同门师妹了。可惜你不记得,我想想,你听说过流风书院吧? 听说过,但他现在不能听说。 所以凤曲皱着眉摇头。 叶随也不计较:流风书院是一片清静之地,不问是非,不问正邪,在江湖里历来中立。有些不愿为朝廷尽忠,或者困于门派之争不能随意收徒,但确实有些学问,也不想后继无人的隐士偶尔会去书院授课,而像什么皇子帝姬、世子千金也可以去那儿读书。 那里只收这类学生吗? 也收孤儿,不过要看天资。但贵人之子也不是个个都能去,一样要看天资。天资不如人的,即使去了,那些高人也不会搭理。反正流风书院出来的学生,个个都很聪明。 沈呈秋就曾是流风书院的先生,也接受过谢昨秋这样的学生,对于叶随分享的这些,凤曲都有过了解。 但叶随随后又说:可是真想学武功的,比如侯英侯顺这两兄妹,他们还是会去太学因为流风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进书院者,至多只能学一门轻功。一切可能伤人的外功,都是不让学的。 凤曲皱眉:那还有人去吗? 当然有,你有倾五岳做师父,所以不觉得高人指点有什么难得。叶随笑说,但对于我这种不入流的花架子,哪怕只是学点脑筋,也是大有可为呢。 所以叶兄也是流风书院的学生? 是就好了,他们没瞧上我。我去的时候,掌教是空山老祖,他是有史以来最严格的一位,我哪去得了。 他的遗憾不似做戏,看他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凤曲不禁失笑:但现在有祝小姐器重叶兄,叶兄的武功也能派上用场了。 我猜,等你再有些名望,流风书院说不定也会派人过来请你执教。倾少侠,这才是真正的名扬四海,前途无量啊! 凤曲笑而未答。 叶随当他是不懂流风书院的地位之高:上一任掌教是紫衣侯,上上任是空山老祖,更早之前,就连小剑仙都在那里授课!哦,你今后要当岛主,看来是不稀罕。 凤曲当然不是看不上,他只是明白自己的天赋只在剑道。身体练得多了,总有些肌肉记忆,但要让他再做别的,他可不敢误人子弟。 第440章 要说眼光毒辣,确实能点拨迷途的高手,至少也得是阿珉那样的存在。 阿珉。 叶随看他走神一会儿,表情就变得有些灰败,不免担心:怎么不高兴了? 凤曲摇摇头:只是在想事情。 康戟说,他在坠崖昏迷的数日里一直喊着师父、娘和阿珉,大家听得糊涂,没有人知道阿珉从何而来,但看他肝肠寸断的模样,后来也无人追问。 但对凤曲而言,有关师父和娘的愧疚还可倾诉,有关阿珉,却只能三缄其口。 叶随不做他想,继续说:说到流风书院,天牢里就关着一个。你俩应该见过面呢,虽然你可能忘了。 流风书院、天牢,凤曲心中微动,问:是谁? 叶随热心极了:你想知道?我最近刚好奉旨在查这个人的事,今天正好要去天牢见他,倾少侠要不要一起? 凤曲没有理由拒绝,况且他也不想拒绝。 叶随立即拉起他的手腕,一路穿行,嘴上喋喋不休地念着自己负责的这件差事有多艰难。两人走到祝府跟前,时近日落,门房早早关了府门,叶随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们开门: 不过那家伙确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什么刑都用上了,他还是一个字不说。我又不能做得过火,唉,麻烦得不得了 话音戛然而止。 两扇大门初开的门缝之间,一抹长影挡住了街外烂漫的余晖。他恰好拉着门环,神色沉郁,一副正待敲门的样子。 叶随怔怔地喊出他的名号:莫宗主? 莫饮剑的目光随之停在了叶随身后的少年身上。 对方双耳空空,几乎在露面的一霎时就别开了眼光。 莫宗主,你来找我吗?还是找大小姐?叶随困惑地问,哦,你好像也认识倾少侠,喏,倾少侠,好像是找你的。 任他让出了半个身位,凤曲脚下仍然未动。 莫饮剑的喉结一滚,缁黑的眼眸逆着光,越发显得阴沉。宛如狩猎一般的视线在凤曲身上定格了数息之久,叶随更为奇怪,却不等再问,就听莫饮剑说:找错门了。 说罢,他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哈?叶随仰头看向偌大的祝府二字,他、他不认路,还不认字吗? 凤曲默然不语,倒是边上两个门房笑笑:玉城那等荒僻地方来的,兴许真不认识呢。二位大人有公务,就快些去吧,过会儿天药黑透了。 叶随回过神:确实,还是别管他了,倾少侠,我们走吧。 - 叶随口中的那个人没有关在寻常的刑部大牢。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因为那个人知道的东西,并非一般的刑部官员有权了解的。也只有叶随这样,已经成为天子心腹的人,才有可能稍窥一二。 虽然凤曲更倾向于是祝晴止实在太忙,才安排给了叶随。 从一个人的嘴里套些情报出来,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 但很遗憾,他们要面对的是流风书院的平安。 或者可以叫他谢昨秋。 阴沉沉的角落里,污水没过了囚犯的脚踝。他的双手被铁链高高束起,整个人挂靠在粗糙的墙面,敞露着脆弱的胸腹脖颈,没有一丝挣扎的气力。 叶随带着凤曲入内,挥退了看守,举起火把,照亮目标的身影:小平安,我又来咯。 谢昨秋垂首无言,凤曲甚至不确定他是清醒还是昏迷。 但叶随已经见惯了,他掬起一捧脏水泼过去,谢昨秋瘦骨嶙峋的身体不禁一缩。凤曲才看清了,在他褴褛的衣衫下,是一条条皮肉翻卷的、狰狞的伤痕。 被水溅到的伤口痛得谢昨秋无法不睁眼,他呼出一口气,缓缓抬起眼睑,看向笑嘻嘻的叶随。 快说吧,快说吧。帮助你行刺玉衡的就是秦鹿,对不对? 他的罪状多你一条不多,少你一条不少,你又何必对他这么维护?他们贵人之间打着玩玩,你还把自己的贱命都赔进去了。 天天都是这些话,你听不烦我都说烦了。唉,倾少侠你来,看他能不能听你的。 凤曲应声上前,对方听到他的名号,身体又是一抖。 半晌,谢昨秋难以置信地将目光挪到了他的身上,呼吸遽然变得激烈,铁链被他瘦弱的胳膊拉扯着叮当作响:倾凤曲!你 凤曲屏住呼吸,平静地制止他:你认识我?阁下是? 叶随在旁眯了眯眼,没有插话。 谢昨秋更是如遭雷劈,僵在原地久久发不出声音。直到脏水浸没了他的小腿上的伤口,他又疼得抽回了神,才问:你是什么意思?你你忘记了? 凤曲安静地看他:阁下是叫平安吗? 谢昨秋抽一口气,冷声道,谢昨秋。 凤曲点头:谢公子。那,方才叶兄问你的问题,你能给他一个答案吗? 第441章 谢昨秋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不能。 其实凤曲还连叶随想问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坦诚地转过头:我问不出。 叶随:好吧。他遗憾地叹一口气,从鞘中抽出剑来,今天忘记带鞭子了,凑合一下,我尽量不戳命门。 说着,他解开了门锁,举步就要进去。 凤曲皱一皱眉,叫他:叶兄,你认识穴位吗? 叶随果真茫然地转过脑袋:啊? 致命的地方也不仅仅是脖子心脏,其他穴位也有可能死人。如果他死了,叶兄是不是会很为难? 能有这么脆弱?叶随诧异地瞪大眼睛,我只见过刺了心脏还活着的人,刺别的地方也能死? 凤曲指了指孱弱的谢昨秋:以他的身体,好像随时都有可能。 叶随: 这就有点让叶随头疼了。 他都是胡乱学的本事,哪里研究过什么穴位什么致死。怎么让人死,倒能说得头头是道,但怎么让人不死,他还不如外边那些专门掌刑的部役。 凤曲道:我来吧。 叶随大吃一惊:倾少侠会这个? 凤曲答:算不上会,只是试试。 他从敞开的牢门里走了进去,并未带什么鞭子或者烙铁之类的刑具。 谢昨秋的目光由不解变得忌惮,又从忌惮升级成怨恨。他竭力挣扎着,对凤曲怒目而视:世子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 凤曲反问:世子是谁? 谢昨秋蓦地怔住,眼中渐渐涌出些许绝望:你不记得世子了?倾少侠,你是怎么回事?外边发生了什么?世子怎么了? 叶随道:还担心他,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不管你以前和倾少侠什么关系,他现在不记得事儿了,你还是坦白从宽的好! 谢昨秋喃喃说:不记得事? 凤曲才顺着话头:如果我们此前有过一面之缘,公子不如给我这个面子,不要和叶兄硬撑了。以兄台的年纪,不知有没有婚配,尊夫人在家枯等,该多为难啊。 叶随一笑:还是倾少侠体贴,我都没想到这点。 我没有夫人。 但一定有人盼你回去,谢公子既然是流风书院的学生,想必也读过楚辞,比如九歌就有一篇,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期盼的人,总是煎熬。 谢昨秋慢慢抬起了头,注视凤曲的眼睛逐渐寂定:你 凤曲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得罪了。 喀地一响,谢昨秋猛然惨叫,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地牢,吓得叶随猛一变色。但见凤曲掐着的那处正在关节,可惜光线昏暗,叶随看不清楚,只是听到谢昨秋失态的叫声,都不禁退后几步。 凤曲继续问:还不说吗?卸掉胳臂、卸掉双腿,也不说吗? 因为吃痛,谢昨秋的下唇被咬得鲜血淋漓。 他抬起双眸,冷汗滚滚而下,仰视着凤曲的面庞:我不说。 凤曲一拳捣了过去。 闷响声不绝于耳,叶随听得啧啧,背过身不再观看。 只听得细碎的呜咽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对凤曲忍无可忍的骂咧,不知过了多久,谢昨秋不甘地骂道:亏我当初当你是英雄,倾凤曲,你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凤曲停手:我不是英雄,但你也不是。这样僵持又有什么意义? 他好像一句戳中了谢昨秋的痛穴,后者口中含血,悲愤欲绝。 又听凤曲劝哄:我和叶兄是奉陛下的旨意,那是天意,你又何必和天命相抗。我不喜欢伤人,看你这样,我也难受,你何苦要我们为难呢? 谢昨秋沉默良久,终于含恨道:好啊,连你倾凤曲这样的君子都堕落至此,我一条贱命又有什么好清高的。你要听?我只怕说了,你们也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叶随被他激起了好胜心,眼睛骤亮:有本事你就说,你看我拿不拿得到! 谢昨秋喘息一会儿,才道:慕家自知保不住宝物,早就把太平书生一分为二,一份留在家里,另一份交给了书院。书院上下都是书生,无力保管,先生就做主转交给了十方会 叶随蹦了过来,皱眉道:你说谎,十方会我们也派人卧底,哪里有太平书生的消息。 十方会说到底是八门行者的一言堂,几个卧底能打听出什么消息? 你的意思是,太平书生的另一半在八门行者身上? 谢昨秋疲惫地合上眼:信与不信都随你们,我只求死个痛快。倾凤曲,你动手吧。 凤曲却说:听上去不见得可信,我们还要核实。 叶随还没找到康戟头上,无法断定谢昨秋所说是真是假,听凤曲这么说,也歇了立刻灭口的心思:我先去调查一下,你要是敢说谎,就真要没命了。 随他放话,谢昨秋都不再理会。 第442章 凤曲才问:叶兄,太平书生是什么? 叶随眼睛一转,拉着他道:没事没事,我们出去说。 两人便丢下气若游丝的谢昨秋,涉过血水,扬长而去。 只是叶随并没有注意到,谢昨秋被卸掉的小臂缓缓滑出了铁链束缚。他的拇指凹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正是凤曲所致,叫他一点点抽离此间的桎梏。 第139章 帮凶其三 天上蒙蒙细雪,天下宫灯葳蕤。 宫人剪烛的倒影纤长而飘摇,映在绣窗,一晃,露出御书房中谨然而立的另一道身影。 祝晴止说罢今日见闻,瑶阶上执笔的金影终于一顿:所以,他也不认得谢昨秋了? 祝晴止颔首礼道:据叶随的观察,应当没错。 为什么要把此事交给叶随? 臣 你以为此事并不要紧,倾凤曲并不要紧。 天子不紧不慢地搁下毫笔,阶下祝晴止大骇不已,立即伏跪:臣有辱使命,罪该万死! 天子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喜怒。 既不像要为此事追责,也不像要罚她弥补,而是问:倾凤曲来了吗? 祝晴止默然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思虑片刻才谨慎地回答:井太医刚刚出诊回来,倾少侠想必还未歇下。臣这就传他入宫。 天子轻轻嗯了一声。 祝晴止匆匆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书房外雪势渐大,很快隐匿了她的身形,房中只留天子再度执笔书写的沙沙声,一旁的侍官静静为他添茶。 这位贴身陪侍的女官正是有栖川遥。祝晴止离开不久,她就听到天子发问:有栖川野又不见了? 有栖川遥的冷汗沁透了后衫,思忖着回答:舍弟奉旨司守天笑山行宫遗址,不敢疏忽。 且去岛的事,朕还想确认一些细节。 是,臣明日就召他入宫。 不必入宫,天笑山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天笑山,历来如此。天子摩挲着小巧的茶杯,问,你相信吗?灵毕失忆了这件事。 有栖川遥一怔,更加摸不准天子的用意。 有栖川神宫的催促一次比一次火急,要她抓紧集齐神恩、抓紧实现大业,可天子当前,越发的阴鸷难解,叫她如何催促、如何提醒? 就像现在,猜不到天子想听的答复,有栖川遥只能如实道:舍弟自从且去岛回来,比起先前更为孤僻。臣料想是在岛上遇到了什么,但他缄口不言,臣只能斗胆猜测是世子殿下 天子点了点头。 有栖川遥顺着话头道:陛下不妨三思,同一人的身上竟然两度失忆,实在蹊跷。 这回天子没有点头。 有栖川遥的心脏高悬起来,揣摩着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但不等她想出结果,就感到一股巨力碾上四肢,来自太常的威压倾轧而下,让她立即跪伏在地。 那股力量好像要把她生生摁进地里一般,肉和骨头都痛得近乎拆解。有栖川遥发不出声,更不敢抬头,只能紧咬牙关默默地承受。 天子道:滚。 有栖川遥半支起身体,狼狈不堪地爬下台阶,蹑足逃出了御书房。 不久,宦官的宣号再次响起。细雪如丝覆盖着来人的乌发,书房门启,浓郁的御香扑鼻而来。 但凤曲没有立刻入内,而是和接剑的宫人对视片刻:一定要解吗? 宫人赔笑,正想解释,却听一道清冽的嗓音穿过门隙:倾凤曲可以佩剑。 凤曲抬起头,但见珠帘琳琅,室内一片炉火营造的温暖。宫人立即收手,任由凤曲携剑而入。 草民倾凤曲参见陛下。凤曲利落地下跪请安,天子没有回避,安然道:平身,赐座。 这里没有侍官和宫人,只有珠帘后影影绰绰的天子。 凤曲是被急召入宫,引路宫人都是被调教好的,口风极严,凤曲也没打算问出这一趟的原因。 此刻落座,天子没让他久等:你今日陪叶随去了刑部,也见过平安了,有什么见解? 凤曲一懵,答:没什么见解。 叶随说,你念了一首诗,又略施手段,平安就一反常态,把死守多日的秘密脱口而出了? 不是诗,是楚辞。 你记得楚辞?是哪篇? 只是一些识字启蒙的文辞,说来惭愧,不足为圣听。 天子竟然笑了。 隔着珠帘,凤曲看不真切,但他的确听到了一声轻笑。天子继续问:你知道自己失忆了这件事吗? 凤曲回答:祝小姐和叶少侠透露了些,说草民本来参加了什么盟主大比,还有三两好友。不过草民没有印象,也不记得什么盟主大比了。 朕说的不是这次。天子问,九岁之前的事,你记起来了吗? 凤曲猛地一僵,半晌才答:瞒不过陛下。草民幼时不慎摔下山崖,伤了脑袋,所以过往种种都 第443章 他知道天子没这么容易糊弄,但没想到天子会特意拖到祝晴止、叶随乃至有栖川姐弟都不在的时候再和他计较。 不过少了叶随帮腔,凤曲也不禁紧张起来,说到最后,言语未尽,只剩低下的头颅,暗示自己的惭愧。 没想到,天子不仅没有适可而止地接过话题,反而笑意盎然地俯视他。 书房里寂静了很久,久到氛围中都有一丝奇怪,凤曲才听到天子带笑的反问:是吗? 天子的笑容不见了。 他抬起单掌,低声说:过来。 凤曲怔了一下。 天子重复一遍:凤曲,过来。 凤曲只得放下扶摇,沉默地走上近前。天子仍然端坐,他就踏上台阶,垂下脖颈,恭谨地半跪在地。 俄而,一阵脚步声后,天子起身绕到了面前。 凤曲感到一只干燥冰凉的手按上了他的后脑。 疼吗? 凤曲即刻把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在地上:草民不敢。 天子的手一顿,在后颈处停了许久,柔韧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好像压抑着什么欲望,让凤曲担心他下一刻就要掐上自己的脖子。 但天子只说:起来。 天子坐了回去。 凤曲如释重负地起身,想要退下台阶,又听天子开口:还记得天笑山吗? 凤曲的呼吸停了一瞬,他竭力压下自己的怪异,尽可能平静地反问:天笑山是? 你讨厌的焦竹,朕已经把它们一概除了。新植的箭竹长势很好,开了春,朕带你去看。 草民惶恐。 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惶恐? 凤曲僵着身体,好半天没有听懂他的话意。 不过天子也没打算叫他动脑,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朕属意认你作义弟,封个王爷。喜欢哪座城池、哪处风景、哪个美人,都随你高兴,尽管选就是了。 凤曲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这回的惶恐还没出口,天子根本不予理会,自说自话:你喜欢凤曲这个名字?今后就叫应凤曲。改日朕再让礼部拟几个封号,你自己挑选。 凤曲只能重申:草民惶恐。 不许惶恐。 草民 你不是草民。 凤曲以额触地,久久不肯抬头:凤曲愧不敢当,望陛下收回成命。 朕一言九鼎,没有收回的道理。 无功不受禄,凤曲不能从命。 这次沉默的成了天子。 他良久注视着凤曲,似乎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拂逐案上纸笔。 朱批的毫笔坠地,数点殷红溅在凤曲脸上。 天子更为色变,蹲下来粗/暴地以指拭去那些痕迹。 擦着擦着,那张阴沉的脸庞挤出了一丝笑。 凤曲不敢看他的脸,但能听见越发阴寒的声音天子再次起身,冷冷地说:那朕就给你立功的机会。 凤曲轻闭上眼。 天子看着他的变化,眉心微动,终于泄力一般坐回了椅上。 他注视着空无一物的虚无,不知在对谁抱怨,喃喃说道:你也变了,你们全都变了。 你觉得朕不配给你敕封吗? 凤曲绝无此意。 没关系。天子说,朕给你立功的机会。 朕看兰溪高家不爽很久了,你去,把高景荣的脑袋献给朕。 陛下 去啊,朕要你去。天子低沉的话音在头顶响起。 肢体不受支配的无力感再次涌起,凤曲甚至说不出反抗的话。 他只能长拜不起,恭敬地沉默。 阴晴不定的天子早已忍耐到了极点,盛怒之下,他一脚踢翻了椅子,身体颤抖不止。 许久,天子斜来一记眼神,从凤曲的身上掠过。 凤曲能感受到。 那一眼,深沉、怨毒、孤寂而落寞。 - 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远远地,应灵毕就看到了那抹瘦小的背影。 对方刚从太学里回来,不知为何孤落落的,就连伴读也没有陪在身边。 听到凤曲的询问,那孩子立即卷起双袖,板起脸说:无事你脸上的糕点渣子,不擦擦吗? 应灵毕摸了摸脸,果然一手的渣子:真是瞒不过你,那我要拉你做同伙了! 对方蹙起双眉,对他的话有些不解:什么? 哼哼应灵毕从袖子里掏几下,两块新鲜的翡翠糕就呈到跟前,这是德妃娘娘特意叫小厨房做的,除了陛下,谁都不给吃。 那你还碰! 噢,你怕啦? 第444章 被你发现我偷吃翡翠糕的事了,就只能拉你一起吃咯。 我不吃。 你要吃。 我不吃 你要吃 就说我不吃了!连你也看不起我,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火,应灵毕缩了一下,有些意料之外,神情里却毫无惧怕,只有真诚的担忧。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天大的怒气也会消弭。怨言都在喉头堵着,几度张口,那人最终也只能说:对不起,我不是对你发火。 应灵毕点头:我知道啊,你就发吧。 我不发。 你要发。 我不发 你要发 我不 噗。 应灵毕抬起笑脸,握住那双冰凉的手:父王说,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出来就会好了。你试试吧? 我没事。 你有事这种对话你还想重演第三遍吗? 应灵毕的态度强硬极了。 可是,如果对自己最亲近的弟弟都无法倾诉,那还剩谁是可以相信的呢? 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耐不过应灵毕的坚持:今天有个远近闻名的学士奉旨来太学授课。据说他的策论曾叫父皇叹服,可他只选三名学生入室,学的都是经世治国之道。 唔。 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落选啦? 我落选啦。 所以呢?你在想什么? 对方不答。 应灵毕把翡翠糕塞去一块,自顾自说:你在想,有眼无珠的腐儒,真是茅厕里打着灯笼找死。他不收你能是什么原因?你天资太高,他自觉不配罢了。 这些粗话都是你娘教的?让父皇和襄王听到,你又要挨骂。 我又没到他们面前说,他们为什么要听到? 我还没吃你的翡翠糕,可不是你的同伙。 你肯定会吃。 为什么这么笃定? 应灵毕笑着说:因为换作是你给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吃下去。 就算吃下去会挨父皇的骂?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感觉。应灵毕道,我觉得陛下不会计较,觉得德妃娘娘不差这一两块,而且,我还觉得没有那个先生,你一样会成为大虞上下最有本事的人。 但是很多人都不喜欢我,毕竟我也许真的是我不配听那些课,我也不会成为你说的那种人。 应灵毕皱起小脸,煞有介事地强调: 呸呸呸。我们都吃了翡翠糕,就是注定的同伙了。你保护我的秘密,我保护你的秘密。 今后谁说你不配,我就打到他改口为止。我说你配你就配,我的认可比得上千千万万的无关人等,就连你也不许说自己不配。 - 凤曲并不意外自己会被安排这样的使命。 在他被康戟引去和那个人见面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此刻面圣的结局: 我们必须集齐琴棋书画,才有可能抵抗太常的统治。可是,想要找到歧路问鼎,就必须得到那家伙全部的信任。只是失忆,恐怕远远不够。 巧了,凤曲说,别意从一开始就教过我。 康戟眉头微动:你是指不仅口头归顺,实际上也要成为帮凶? 昏暗中,凤曲点了点头。 康戟头疼地蹲了下去: 但是据我所知,被商别意污蔑成帮凶的时候,你难受得不行吧? 凤曲回答得非常平静:今时不同往日。 倒是第三人疾呼出声:不行!你已经为了这场闹剧牺牲太多,功成之后你还是皇室,我不能看着你弄脏自己的手。 康戟,你想明白,那会毁了他的名声,害了他的今后! 商晤、莫饮剑、鸦我已经是很多人眼里的罪人了,事实上,我也确实是一个罪人。 凤曲说,犯罪、赎罪、为了赎罪再犯罪,我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毕竟有些事情,非我不可。 第140章 复行路 凌晨时分,祝府客舍终于等来了它暂时的主人。 祝晴止已在舍外坐等一宿,见到归人,终于如释重负地上前: 你还好吗? 距离那夜天子宣召已经过去快一个月,凤曲从那之后,就变得格外忙碌起来。 与此同时,朝都谒阙的官员频频传出凶耗,先是兰溪高家的三品尚书高景荣,后是五品侍郎、七品翰林 三旬而已,针对朝廷命官的凶杀案连发三起,叫人心生怵寒。 第445章 可是,任凭他们如何加紧防卫,数十上百的守卫将府邸围得滴水不漏,就连将军府上的侯氏兄妹都亲自带人帮忙把守那个神秘的杀手就如阎王一般,谁都找不出他的一丝破绽。 哪怕是昔日最负盛名的鸦,也绝对做不到如此干净。 甚至连曲相和,都不曾这么频繁地杀戮,乃至激起众怒。无论世家或者坊间,一时都愤愤不平,一边惊骇,一边争议。 毫不意外,这种水平的高手,让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以个名字。 倾凤曲。 看着祝晴止微带忧愁的面容,凤曲默默点一下头,示意无碍,接着就同她错身而过,想要回房休息。 他不再穿青衣,而是换了扎眼的素色白衣。 那身衣服如就和他的脸一样苍白,饶是祝晴止,都看得心下微痛:今天死的陈甫仁,曾在地方任上包庇他强抢民妇的侄子。你不用内疚。 凤曲眼下的乌青比初见时深了太多,祝晴止知道,这个少年无数次在夜里辗转,他夙夜难寐,身体和精神都在一日日的杀戮中受尽摧折。 凤曲没有应话,他只想回去房间。而祝晴止咬了咬牙,端来一碗冷透了的浮圆子: 我没想到你昨晚会出门,所以准备了这个。我是说昨天是元宵。 元宵。少年默念一遍。 祝晴止道:昨晚街上很多灯,你应该看到的吧。我还留了一盏天灯没动,你想许愿吗? 她觉得倾凤曲一定长高了,或者就是瘦了太多。 他像一段抽节的竹子,瘦削得让人揪心。 祝晴止总担心着一场突然的风暴就把他摧毁,好在隆雪虽融,但春雷未至,看上去,他还能撑一段时间。 外人只能盼望着雷电能来得再晚一些。 凤曲摇头:我没有愿望。 祝晴止遗憾地点了点头,只好言归正传:陈甫仁之后,陛下有了新的人选。 我知道有些太快了,这次你可以稍作休息。比如休息到下个月,甚至下下个月,或者等叶随回来,你们再一起行动 凤曲打断了她:是谁? 祝晴止默然一瞬:摇光,微茫。 凤曲终于抬起了头: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他已经为天子鞠躬尽瘁、恶名远扬,祝晴止无法不动容,犹豫着还是委婉回答: 具体我也知道不多,这其实是天枢大人的意思。她原本想交给她的弟弟就是有栖川野,一个相当厉害的杀手去做,但陛下改选了你。 凤曲并不意外。 天子对他还有怨恨,但凡有让他疲惫受挫的机会,几乎都不会错过。 因为他拒绝了义弟这一恩赐。 祝晴止对这件事也有耳闻,想到这里,不禁叹息: 你说你何苦呢?摇光不比之前的文官,她的武功天下闻名,就算是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叫你当王爷不肯,偏偏来做这等累人又损德的恶事。 但祝晴止不是蠢货。 天子莫名其妙要收一个江湖人做义弟,动动脑子,她也知道其中大有蹊跷。 以世家的能力,她不至于打听不到当年失踪,以急病猝死告之天下的襄王世子。再把年岁掐算一番,祝晴止就越发惋惜起倾凤曲失了记忆。 这原本是何等富贵的命格。 不过,也确然是坎坷艰难的命格。 看着眼前真正的天潢贵胄,祝晴止忍不住问:倾少侠,你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凤曲反问:祝小姐难道不觉得是陛下藏着秘密吗? 祝晴止一怔:你岂敢揣测圣意! 可凤曲惨白的脸上竟然浮出一丝笑来:不敢。 他接过了祝晴止端来的浮圆子,祝晴止原本还想送去热一下,但凤曲端着碗,三两下囫囵吃了个干净。 他从碗里抬起头的瞬间,双腮鼓鼓的,眼睛衬着初升的太阳颇有些亮。 祝晴止话到嘴边,忍俊不禁:吃这么急,谁和你抢。你这样子,和我弟弟没什么两样。 凤曲擦擦嘴:祝小姐还有弟弟? 祝晴止点头:养在东苑,平日不怎么过来。他也喜欢习武,所以不肯进太学,梦想着今后做个将军,还要带兵戍国瞧我真是冒昧,倾少侠天人之姿,岂是我们能随意攀扯的。 凤曲摇摇头,只说:很甜,去年我错过了浮圆子,今年总算补上了。 为什么会错过? 事发突然。 倾五岳就是去年除夕遭了蛊的。 祝晴止还没反应,凤曲却是回过神来。 这样跌宕起伏的日子,竟然才刚刚过去一年而已。 阿珉所说的延光四年被提前了这么多,到底是因为天命若此,还是他自作聪明,反而招致灾难? 祝晴止见他不愿深言,也点点头不再说了。 想了想,她道:你的体内有神恩吧?不用惊慌,我毕竟是祝家的女儿,一无所知才奇怪了。 第446章 祝小姐见多识广,当然不凡。 这些话我原本只想烂在肚子里,今天说出来 是凤曲偶然偷听,与小姐无关。 祝晴止这才放远目光,望向朝霞渲染的天空。 半晌,她说:陛下总是收到来自扶桑的书信。这不奇怪,从先帝起,大虞和扶桑的关系就缓和多了可是,陛下收到的信大多是通过有栖川姐弟送去,格外保密,我偶尔也有些好奇。 陛下原本最信重的就是有栖川姐弟,尤其是有栖川遥。按理说,陛下要重用你,把你安置在有栖川遥那里还更妥当,因为有栖川遥管理着朝都观天楼。 可是陛下选择了我和叶随,据我所知,有栖川遥对此介怀很久。 尽管面上不显,但他们的矛盾好像越来越尖锐,而且有栖川野已经很久没有出山,陛下和他的姐姐都很不高兴,却拿他无计可施。 前些天我在御书房侍书,有栖川遥求见,想让陛下屏退左右。陛下没理,让我留下旁听。 就是关于摇光的事。陛下不太认可有栖川野,决定派你去做,有栖川遥却认为你一定认识摇光,会对摇光手下留情,甚至打草惊蛇。 说到这里,祝晴止顿了顿,声音压得越发低了: 陛下这时才让我退下,叫我只管带话给你。然后我出了书房,听到有栖川遥似乎忍无可忍,说了一句神宫的人已在路上,不日登陆,陛下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类似的话。 凤曲眼睑一跳。 祝晴止道:你既然知道神恩,那么一定知道拜访摇光的时候陛下希望你把那个也带回来。 她说的,就是摇光体内的九天。 他们已经到了回收子蛊的阶段,连摇光这样早早效忠的手下都不肯放过。 那我呢?凤曲低声地问。 祝晴止的表情也动容瞬间,她有些不忍,只好装作不懂地安抚:你若接受了义弟,谁敢懂你一根毫毛呢? 凤曲失笑摇头:多谢你了,祝小姐。 祝晴止说:所以你还是等叶随回来再去见摇光吧。 那样还能拖延一些时间,以免太早被人卸磨杀驴,多活一天也算一天。 没事,凤曲道,或早或晚,我都做不了陛下的义弟,还是早些解决吧。 - 元夕夜,天灯漫空,行人长往。 街市上悬灯挂彩,遥映着巍峨华丽的群玉台。但在两山相傍处,凤仪山庄却罕见地不再大开门庭,迎来送往。 半年前,几名赶尸人送回了大公子的身体,庄主商晤大骇之下一病不起。山庄上下群龙无首,一片惶惶。 幸好二公子返家,加以天权扶持,山庄总算有些起色,不再一蹶不振。 只有庄主对二公子总不满意。 庄主的卧房里总是传出一阵摔砸的动静,他对逝世的长子有多追思无限,就对苟活的次子有多恨之入骨。 可除了商吹玉,山庄和他都不剩别的依靠。 这回商吹玉叫停了凤仪山庄例行的元夕宴请,商晤火大得想要动手,一片混乱中,却听说群玉台天权不请自来。 黑白双骏停在庄外,商晤对儿子一万分恼怒,也不能当着秦鹿的面发作。 终于恭恭敬敬请入了秦鹿,秦鹿也不客气:听说庄主近来身子都不爽利,可要好生调养。那些琐事,本座和二公子说道就是了,免得费了庄主的心神。 商晤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他这半年一直惦记着长子的旧事,可是秦鹿鲜少登门,他也没理由找去群玉台。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尽管秦鹿话里话外都在劝他离场,商晤还是厚着脸皮开口: 元夕佳节,家家户户都是团圆的日子,有您拨冗,寒舍真是不胜荣幸。特别是一见到您,商某人就又想起薄命的儿子 商吹玉阖眸不言,秦鹿则说:说起来,新春祭祀的时候,本座还收到了别意的托梦。 商晤一呆:敢请大人指教。 只是闲话二三,本座也忘了许多。不过末了他有些忧心忡忡,交代了许多事宜,本座一一记得了,今后也不会辜负别意。 大人 本座知道庄主担心什么,别意也很担心父母弟弟。庄主安心,只要凤仪山庄知礼守节,不犯本座的忌讳,等二公子接手了山庄,侯府都不会苛待你们。 商晤还想说些什么,秦鹿抬了抬手:本座来得不巧,庄主也该累了。二公子,这山庄的侍人越来越没眼力见,都不懂得怎么伺候主子了? 商晤的面色暗淡下去,但也知道不能勉强。 秦鹿已经给了他想要的承诺,再怎么急于了解别意的遭遇,今天都不是时候。 他只得起身,赔了一个笑脸,两名侍人噤若寒蝉地搀起庄主,默默离开了客堂,留下秦鹿和商吹玉独处。 第447章 等到商晤走远之后,秦鹿的表情也沉了下去:半年了,也不见你有点长进。任由老头子天天哭丧,就怕别意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商吹玉:他安宁得太早了些。 那能如何?难道真照商晤的意思去研究那个唬人的夺舍邪术?秦鹿冷笑一声,到那时候,到底是他用你的身体,还是你用他的名头?反而便宜你了。 商吹玉不理会他,比起商别意,他还有更在乎的事: 那些谣言,越来越厉害。开年之后,我不会再守山庄了。 秦鹿轻笑:什么? 商吹玉抬起眼睛,目光像剑一样锐利:你答应过帮我留意他的下落,我才代商别意守在这里。但这半年你都没有成果,我不能再拖延了。 所以你待如何? 我要找他。 找到之后呢? 秦鹿摇开折扇,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乐不可支。 白布覆盖的眼睛再看不出从前那样的嘲讽,可商吹玉知道,秦鹿笑着的意味,就是在嘲笑他。 果然,秦鹿接着就道:他如果想让你找到,你就不会只从旁人的嘴里听说他了。 商吹玉勃然起身:你 秦鹿反问:我说错了? 商吹玉的后半句话就这么堵在喉头,想要震怒,却对一个身无武功、还无视力的男人无计可施。 良久才默默握紧了拳头,压着声音诘问:那我该怎么做? 秦鹿道:他珍惜你,知道你会盲目跟着他,而他不想让你弄脏了手。你就该懂得这份珍惜,乖乖做你的庄主。 商吹玉面色冷冷:那你怎么不乖乖做你的天权? 诶 秦鹿难得被他问住,讶异片刻,面上又是笑色:我哪里不乖了?小凤儿可是很喜欢我的。 商吹玉漠然回答:老师不在,你不必惺惺作态。你如果没有心思,今天就不会来这儿找我。 这倒让秦鹿有些刮目相看。 他习惯了把商吹玉视作商别意或者凤曲的附庸,鲜少把他视作一个独立的人。可今天看来,这一年的颠簸流离,商吹玉也不是全无长进。 或者说,长进还不是一般的大。 秦鹿道:近来,朝都死了一些老家伙,凶手的身份众说纷纭,但是杂七杂八,就连其他地方好几年前的凶案都扣在了这个凶手头上。 商吹玉屏息听着,当然知道他说的凶手是谁。他也是听说了这些风闻才无法忍受,下定决心要去朝都看个究竟。 闲言碎语,不足挂耳。 你是这么想,我也这么想,但天下人不这么想。 问心无愧,为何要管天下人的想法? 秦鹿笑了。 笑得有些奇怪,至少让商吹玉看得十分不安。 秦鹿这才高深莫测地回答:因为我属意让他来做下一任君主。 商吹玉腾地站了起来,目露错愕,难以置信地看向秦鹿。 尽管看不到商吹玉的表情,秦鹿好像也料到了他的反应,不等商吹玉说话,自己先歪着头大笑起来。 坐下、坐下。秦鹿摆摆手,是我自作多情,被他看穿了,他才做这些蠢事。 你和老师说过这个想法?他他不愿意做皇帝,所以就在朝都大开杀戒? 那也未必。他杀的人都是世家权贵,往难听了说,就是些尸位素餐、目无法纪的家伙。天子和御史台实在治不住了,求助某些江湖势力也是古来常有,所以鸦才能有这么多的客人。 商吹玉听得心中发寒: 所以,你认为是老师在帮天子杀人? 秦鹿颔首:只有这个可能。 但是朝廷对襄王和他赶尽杀绝,还有且去岛 以你的头脑,就当他是以德报怨好了。 那以你的呢? 我?秦鹿微笑着答,我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理想都破灭了,哪里还在乎他怎么想。 不过,盟主大比的终考理应定在朝都。而五十弦和穆青娥都没说过要弃考,我没记错吧? 你是说 离了老师就要哭鼻子的某人,不想向老师展示一下自己的进步吗? - 不只是和商吹玉的面谈,秦鹿的手信也一样送到了五十弦的手中。 定州,暮钟湖畔。 昔日慕家的遗址向东不出五里,便是一座小巧古朴的寺庙。 五十弦在这里定居三月之久,和她作伴的除了常自珍、灯玄和寺庙里的三四个和尚,还有已经沉睡了半年的穆青娥。 半年以前,灯玄听闻且去岛异变,毫不犹豫前去献力。他到达的时候,恰好是灾变之后,满目疮痍。 某个夜晚,穆青娥轻声嗫嚅,好像有千言万语。然而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惊飞了无数黑鸦。 第448章 穆青娥却再没有睁眼。 五十弦和凤曲都不承认她是死了。 即使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意识,即使常自珍都宣布了结果,老泪纵横地说青娥失血太多,连他也无力回天。 沉痛中,灯玄穿过人群,送上了他唯一能给的东西: 这颗肉舍利,或许就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 后来常自珍决定带着爱徒返回定州。 五十弦和灯玄一路护送,当初穆青娥从商吹玉那里拿回的旧物,也在这一程中送回了慕家故地。 这封信经由驿馆送到灯玄手上时,庙里的小和尚觉空还有些好奇: 我们这里也能收信?谁会给我们写信? 灯玄把信收回袖中,转过头,夕光斜落,勾勒出古佛宝相庄严的轮廓。 此地荒僻,庙小人稀,因而香火寂寥。但在五十弦来此借宿之后,佛像上的尘灰总是早早地被人拂去,无论朝夕,总能看到这名杀孽深重的杀手跪在佛前静默祈祷的背影。 他走进佛殿,轻轻叩响门扉:施主,有你们的信,是从瑶城来的。 五十弦转回脸,双目无神:瑶城?商吹玉还是秦鹿? 灯玄道:许是后者。 他把信递了过去,五十弦并无二话,默默拆开来看。 信纸不长,只有两页,但五十弦看得出奇的久。灯玄安静地在旁等候,听到纸张被她揉皱的细响。 须臾,五十弦的声音有些发抖:boss凤曲在杀人?真的还是假的? 灯玄双手合十,无可奈何地承认:小僧前日下山采买,的确听说但很大可能只是谣言。 他不,不可能! 五十弦猛地起身,又因自己的声量深感羞愧,急忙朝佛祖行了一礼,才压低声音紧张地辩驳,你也认识他的,他是什么性格,他他哪里会做坏事,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的眼睛陡然一暗:摇光!一定是她为了推进剧情,逼迫凤曲做那些事,她故意要让凤曲孤立无援,沦为众矢之的 说着说着,五十弦踉踉跄跄地绕出佛殿,灯玄紧随其后,见她一路匆忙,果然是钻进了安置穆青娥的侧殿。 二人一前一后闯了进去,常自珍支在穆青娥的榻边浅眠,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抖着胡须睁开眼:怎么了? 五十弦道:我们要转移青娥。 常自珍立即不安地起身:出了什么事?有谁找到了这里?是鸦?还是朝廷的人?要走的话,还得收拾包袱,现在就动身吗? 灯玄只得出声叫停:弦姑娘,小僧不太明白你的担心。你们就在这里,分明平安无事,这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五十弦这才定了定神,抚上穆青娥柔软冰凉,久无动静的手:神恩。凤曲投靠了朝廷的话,剩下的神恩就不剩多少了。他们他们一定会找过来 她的头埋了下去,无声地骂了句脏,为什么剧情一点都没有改变吗? 听到神恩,常自珍的脸色也变得灰败:他们还是不肯放弃神恩。 灯玄心头微动,一个荒谬的猜测浮出水面。 长期以来,他都抱着对常自珍和五十弦十足的尊重和体谅,对于且去岛上的灾变,灯玄一句都不曾过问。 而今事关神恩,这个间接毁灭了觉恩寺的祸根,就容不得他再犹豫: 敢问,穆姑娘为何会和神恩扯上关系? 常自珍喉头一滚:这 五十弦沉默地握着穆青娥的手,半晌,她道:太阴。鸦从十方会手上抢走的太阴,被植入了江容的身体里。 但江容的体质未经调养,强行容纳太阴只会让他神智全无,不日就要爆体而死。 灯玄的目光也转到了穆青娥的脸上。 半年如一日,她的神情始终从容淡然,看不到一丝痛苦的迹象,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 在凤曲的队伍中,穆青娥或许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灯玄对她的印象是一位极其沉静的女子而她背后实际是暮钟湖案的惨烈。 假如忽略了这样鲜明的对比,就会忘记她的沉静的本质。 忍耐。 那时候,凤曲还在昏迷,青娥却有意识。常自珍道,她就拉着我的袖子,喊我师父,说她难逃一死,不如把江容体内的太阴剖给她吧。 五十弦崩溃地扑在穆青娥的身体上,泪水一层层濡湿了覆盖的棉被。 灯玄问:小僧知道九九八十一天的限制,但既然能剖出来,为何一定要移入穆姑娘的身体? 常自珍惨然一笑:只要时日够短就能摆脱神恩?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这东西一旦入体,就会不知疲惫地往脏腑乃至头脑里深钻,直到遍布人体的四肢百骸,足以操控宿主的身体乃至思想 第449章 让它离开的办法,只有被它放弃。而被它放弃,大师想想,你在什么时候会放弃一样东西? 灯玄愣了愣:当它对小僧已无用处? 五十弦则补充:或者有了更好的替代。 青娥就是更好的替代。 常自珍凝视着爱徒的脸庞,缓慢地说,慕家钻研蛊虫、钻研神恩百年之久,他们发现了八十一天的宽限,也发现了更好的替代要如何产生。 曲相和、倾凤曲、秦鹿、商别意和商吹玉 如果说这些宿主都是借助慕家的汤药疗养,才能成为适宜神恩生长的躯体,那么慕家当然比他们参与过更多的试验、服用过更多的汤药。 他顿了顿,继续问,你们知道太阴原本是怎么到十方会手里的吗? 慕家还发现,只要提前斩断宿主的四肢,做成人彘,再将神恩逼出。即使宿主处于生死之间,濒临暴走,没有四肢,也不可能对他人造成太大的影响。 这一招之所以成为公认的可行之策,就是因为真的有一个慕家人自愿参与了这次试验。 而穆青娥做好了觉悟,要成为第二个自愿的慕家人。 灯玄的神色越发凝重,他注视着穆青娥,良久,双手合十,向她宣出一句极长的佛号: 早有佛祖割肉饲鹰,穆姑娘身在红尘,竟与我佛殊途同归 五十弦却凄厉地哭出了声:难道这样的剧情真的改变不了吗?!不公平,剧情不公平,世道不公平,全都不公平!! 常自珍哑然无言,灯玄沉默地垂下眼睑。 五十弦手里的信飘落地上,灯玄无意瞥见尾末的小字,其中盟主大比四个字尤其刺眼。 天权大人是准备以盟主大比为由,亲去朝都和天子对峙吗? 五十弦擦了擦泪:是。可他这样反而中了剧情,我不会去的,我要带小穆出走,去哪都好,总之不能让他们找到。 灯玄却问:弦姑娘所说的剧情,不知小僧能否理解为人生因果? 五十弦抬起头,看他一副即将说教的样子,刚想拒绝,灯玄已经开口:弦姑娘看到的因果是怎样的呢? 五十弦不情不愿地道,且去岛出事之后,凤曲走火入魔,引起众怒,天下讨伐。其中秦鹿和商吹玉功劳最大,商吹玉和凤曲同归于尽,而秦鹿盛誉满载、备受推崇小穆死于太阴,我也在很早之前就该死了。 除了凤曲,大多数人都把她的忧虑当作笑话,还没有人认真问过她了解的剧情。 而今灯玄竟然听得全神贯注,甚至给出了自己的见解:那么凤曲少侠、天权大人和商二公子的确和弦姑娘看到的因果有些相似。 五十弦沉沉地应了一声。 但穆姑娘没有死,弦姑娘也没有死,这是不是代表着因果里的变数,也和二位息息相关? 五十弦抬起眼睛。 乌纱窗外,夕照如血,如洗礼,如神示,覆浴着沉默的三人。更映亮了榻上少女恬静秀致的脸庞。 - 庙里的觉空问我,朝都这么远,这一趟都不能陪着青娥,会不会着急。 我说,青山阅我,应如青娥。 元夕后十日,群玉台收到了五十弦的回信。 同天,一辆足够五人乘坐的马车驶离瑶城。 驾车的少年背负弓箭,车内女子装扮的青年白布覆眼。 一年前也有这样的一幕, 青山、夕日、车马,和前路未卜,但义无反顾的人。 第141章 业火焚 刚过年关,幽州地界的十来家书茶馆支起白幡,共同唏嘘起庄口新发的一起灭门惨案。 此案血腥惨烈,甚至惊动了州府,上百衙役通宵达旦地搜查嫌犯,过去四五天,却依旧没能查出什么线索。 惊慌中,坊间便诞生了无数传闻,甚嚣尘上,条条都是目击者亲言,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其中秦鹿曾经造访的那家书茶馆当然不能错过这番良机,不等州府宣告,书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早就惊堂木一拍,煞有介事地说道起来。 湖泊化冻,新柳发芽,今天是个烂漫的晴天。 书茶馆里火炉温暖,客人坐了一堂,本该越发燥热,但沉浸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一条条消殒的人命又叫他们遍体生寒。 一行客人似乎经过了彻夜的赶路,到书茶馆里给马匹买些粮草。正好休整,几人也坐到茶馆,叫上一壶清茶。 他们落座的时候,先生正说到肃杀之处 却见那倾贼窜上房梁,剑光直落落地劈下,可怜男主人不过是想保护妻儿,就被扶摇剑当堂而毙! 妻儿哭叫一团,跪地恳求。好凄惨的一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落得暴尸荒野、好不凄凉。传说这一家人对倾贼何其敬畏崇拜,早年还对照剑阁奉若神佛,而今就葬身于他们的神佛之手 第450章 客人中有人振臂高呼:他怎么配得上神佛之名!这样心狠手辣穷凶极恶的混账,死后一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一语引起共鸣,众人纷纷响应。 新来的客人听得一头雾水,却被引起了好奇,其中一个少年举手问:这么歹毒,说的是谁啊? 说书的先生正被众人拱卫,心神荡漾,听到新客人的询问,也便不吝赐教:如此灾星降世、恶胎托生的还能有谁,就是那终于脱了假衣,在朝都屡屡犯案,新近害死了庄口苏家的且去岛倾凤曲 说书台后方的小隔间里,听着堂中喧嚣沸腾的吵闹,柳生倒茶的手一抖,被旁边小童看着,笑嘻嘻打趣:心里很不是滋味吧?这以前可都是你柳先生的场子,现在却被王先生抢了风头。 柳生拿起折扇,搬了个小凳坐在墙角,两腮微鼓,忍怒道:他那是诽谤!官府都找不到一点线索,他倒把嘴一张,屎盆子就往倾少侠的头上扣我才不稀罕和他同流合污! 小童说:得了吧,你诽谤杨蒙的次数也不少。 柳生瞪眼:杨蒙可不是诽谤,我都是真真正正 真真正正看着他杀人啦? 那姓王的也没看到倾少侠杀人啊!而且倾少侠可说高山景行、德厚流光,还记得杨蒙杀我那次,倾少侠对非亲非故的我都肯拔剑相助 小童一阵好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大伙听烦了你那套青笠青衣青剑客,就喜欢听有些英雄背道忘义的故事,然后重重踩上两脚,诅咒几句,反正普通人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你看,王先生就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你,你已经上不去台了。 柳生听得时而面热时而心焦,他想大声反驳,却有些莫名的心虚。 因为他也无法解释倾凤曲突如其来的杀戮,而他亲身经历的救命之恩,再说千遍万遍,客人也听不进去。 小童没有说错。 旁人贬上几句,或者夸上几句,顶天了也只有这几句的功夫。散了场大家各做各的,谁会在乎一个素昧平生的剑客的生死。 至于为倾凤曲上蹿下跳的他,现在才成了那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可是倾少侠真的做过许多好事 唉,你去说给老天爷听吧,反正客人是不想听。 正难受的时候,堂中却传来了一声暴喝。 刚才询问故事的小客人听到回答,竟然勃然变色,一把雪亮的剑唰地拔出,朝着还在得意中的王生直刺而去。 一阵阵惊呼此起彼伏,小客人一剑扎在木台上,只差一点就刺在王生的命根子。 王生自是吓得屁滚尿流,连他发作的理由都不清楚,先是一通爷爷奶奶的求饶。 小客人一面抽剑再刺,一面大叫:小凤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你都不曾见过本尊,就在这里大放厥词血口喷人,我一定要你好看! 王生哀声抗议:少侠明鉴!别家也都这么说啊! 小客人道:那我就把你们这些强盗茶馆全拆了!! 堂中鸡飞狗跳,一群群客人忙不迭地往外跑。 和小客人同行的青年一样震怒,但还是耐着性子劝说:子邈,至少别伤到人 华子邈哪里肯听,几句对答,已经朝着王生刺了好几剑。 书茶馆里的护卫都是三脚猫功夫,见到这架势早就吓软了腿,更别提上前阻止。 聪明的倒是灵光一闪:快去请十方会! 不知是此地的热闹太过,还是上天真的听到了书茶馆的祈求。 跑出去的客人还真撞上了一堵魁梧高大的肉墙,对方温柔地扶起他们: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腰上恰好悬挂着十方会的腰牌,众人如蒙大赦,连忙求助:有人掀茶馆的场子!听口音是几十里外明德县那边的,不知道干嘛来这儿! 曹瑜一行也是巧合经过此地,但他们十方会的宗旨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到混乱,当然主动前去查看。 只见书茶馆的大门早就被华子邈刺出数十个洞,王生身上没伤,衣服下摆却濡湿一片,吓得原地软坐,根本抬不起身子。 堂中桌椅一片打砸,始作俑者还踩在说书台上暴怒:我看你们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曹瑜厉声制止:谁在这里造次! 华子邈怒火未消地扭过头,堂下的同伴也看过去,几人相顾,曹瑜彻底惊了:子邈?邱榭?还有楚姑娘?! 隔间里又窜出一道身影,来人揪住了曹瑜的衣摆,激声恳求:大侠莫急,小的是这里的说书先生,可以作证,这几位都不是有心寻衅,是茶馆有过在先,污了别人的清白 解释的正是柳生。 剩下的人面色都很复杂,华子邈发了一通火,把剑回鞘,算是给曹瑜一个面子。 邱榭则道:我们也是刚好经过这里,进来歇个脚,听听书。没想到听到了老朋友的故事今非昔比,江湖人出名了总要被人戳几下脊梁骨。但子邈听不惯,就冲动了。 第451章 曹瑜问:哪位老朋友? 问完他就后悔了,毕竟那个答案大家都心照不宣。 身后明雪昭苦笑一声,面前的邱榭也是一脸无奈:还能是哪位老朋友? 阿绫问:但现在刚刚过年,你们不在明烛宫和常山剑派多歇几天,怎么着急忙慌就下山了? 邱榭说:秦娘子寄了信。 明雪昭问:该不会 楚扬灵点头:就是邀请大家都去朝都参加盟主大比的信。 曹瑜和阿绫相视一眼,也从怀里掏出了一模一样盖着天权字章的信。 那敢情好,我们五个人本来就是一队。扬灵也要去朝都找她的老朋友谢昨秋,真是合情合理。 邱榭摸出了一锭银,递给还有几分茫然的柳生,无论如何,是我们动手在先,这是一点赔偿。不过最近五湖四海的江湖人都在往朝都走,少不得经过这里。万一再有人也是那位的朋友,听到这些谣言,恐怕要比我们难缠数百倍呢。 尽管他都没有指名道姓,可明雪昭已经忍俊不禁地偏过头:刚才在这儿的要是商二公子 楚扬灵凉凉地警告:那就真有人要暴尸荒野、好不凄凉了。 柳生一抖,颤着手接过了银子。 眼见几个英姿飒爽的江湖人牵走马匹,即将扬长而去。柳生看着看着,忽然鼓起勇气,对他们的背影大喊:我也想尽己所能,为倾少侠做一点事! 邱榭脚步顿了顿,回头对他笑笑: 好啊,我们先代他谢谢你了。 - 不知道是有心人的怂恿,还是口无遮拦的百姓太缺谈资,有关倾凤曲的丑闻传尽诸城,除了他曾经待过的县城还算镇静,其余城镇已经把这位传奇的枭雄推上了风口浪尖。 不过别的地方还是半真半假,鸦却是真真正正握着倾凤曲的罪状,但凡喘过气来,他们都恨不得啖其血肉。 两相欢如今目不能视、口不能说,脖子上还残留着丑陋的伤疤,见到他的人都会心生怜惜。 这也让鸦一门上下都对倾凤曲恨之入骨,只想啖其血肉。 然而,九万里发来的信实在令人绝望: 倾凤曲终于出现了,但他备受天子信宠,成了所谓的同僚。 一刃瑕哪里能忍,当机立断要亲赴朝都,向天子禀明实情。他不信整个师门都为了天子肝脑涂地,天子还要重用仇人,让他们悉数寒心。 两相欢极想劝他。 不管是为了一刃瑕断去的手臂,还是为了他隐隐猜到的天子的冷漠。 可向来聪颖的三更雪竟然对此极力支持:小九一个人在朝都也很可怜,大师兄能去陪他,真是再好不过。 两相欢啊啊地叫着,冷汗淋漓。 但三更雪道:你看,二师兄也这么想。大师兄就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二师兄和大家的。 一刃瑕握着两人的手,郑重地说:幸而还有你们。 三更雪微笑说:等大师兄报完了师父和小六的仇,我们还可以把小五接回来。她只是一时被人蒙蔽,心里一定记着我们。我们师兄弟都齐心协力,师父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一番话实在说到了一刃瑕的心里,一滴粗重的眼泪坠到了两相欢的手背。 他被烫得一抖,竟然从一刃瑕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哽咽:好。 三天后,一刃瑕动身启程。 偌大的鸦只剩下两相欢和三更雪,以及一干不明就里的外门弟子。 听着一刃瑕策马远去的马蹄声,两相欢的心跳从未如此急促。 强烈的不安几乎吞没了他,明明是在自己从小到大的家里,明明四周都是引以为傲的家人 明明他们好歹也以兄弟相称。 两相欢每天都去山门处坐着。 只要有一个人回来就好。 大师兄、五师妹、九师弟,谁都可以,只要回来一个人,他就有勇气回到那个家。 但是两相欢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少天。他的世界没有昼夜之分,一切都在荒芜中消逝,偶尔听到脚步,他都不知道来人是谁。 除非对方开口说话。 放心吧,我不会做多余的事。 三更雪阴冷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和一刃瑕面前那个温柔体贴的三师弟判若两人。 两相欢惊慌地挣扎起来,却只感到他的手臂环过了自己的身体。 啊两相欢惊声叫着,不知道三更雪到底有何图谋。 他被三更雪一路拖行,衣衫在山路上磨破,后背破了皮肉,痛得锥心。可他一滴眼泪都不想掉,更不情愿向这个恶鬼求饶。 即使害怕到了极致、绝望到了极致,两相欢依旧用自己仅剩的那只手抓紧了三更雪的手臂,指甲挖出一条条血痕。 他在心里穷尽一切恶毒的话语咒骂,尽管三更雪充耳不闻。 然后,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两相欢终于怔住了。 第452章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股味道。刺鼻的、焦臭的,象征着烈火无情的吞噬。 他也曾无数次一把火烧尽一个可怜的家庭,那是作为杀手毁尸灭迹时最常见的手段。 此刻,熊熊烈火就在咫尺之近。 可他不再是纵火的人。 三更雪还在拖着他前行:怎么不反抗了,二师兄? 你也想起那些重伤之后被你活活烧死的人了吗?还是说,你已经猜到我们的归宿了? 你这个疯子。 两相欢只能用唇语控诉。 三更雪看得分明,竟然大笑起来。笑声就和平日里的谈笑一样爽朗开怀,好像那个风趣温和的三师弟从未离开: 我啊,在这么多同门当中,真的最讨厌你了。 其他人和你不一样。他们是善良的,是正直的,尤其是小五,她一直都为自己的杀戮感到痛苦,也一直在尝试改变。 小六也很好,她只是太听话了。我知道她不忍心,她只是为了鸦才不得不做。 大家全是这样。大师兄、小五、小六、小九,我们都不想杀人,只是因为这里只教这个。为了保护家人,才是我们杀人的理由。 三更雪温柔的话音变了。 变得锋利而凉薄:只有你不一样,两相欢,你是个畜生。你被人折磨了,没有因此怜惜一样可怜的弱者,而是成为彻头彻尾的伥鬼 你怎么能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怎么能杀一双垂髫年华的孩子?怎么能烧毁一个幸福的五口之家? 你受尽磋磨,竟然不去想如何保护,而是崇拜那种罪恶。 我看着你,无时无刻不感到恶心。每天我都想掏出你的心肝,看看是不是已经被染成了彻底的黑色。否则你怎么能这么年轻,就这么残忍? 两相欢还是不肯低头。 他知道,说什么三更雪都不可能放过他,而他也不稀罕以这副姿态苟延残喘。 他只在乎那些外门弟子。 三更雪却粉碎了他的幻想: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我曾经对你那么向往,当我发现是你解决了我的仇人,无论你是出于自卫,还是公愤,我都心甘情愿为你掩护。 两相欢,我居然把你视作英雄。 顺着他的话语,两相欢也回忆起那些屈辱的黑夜。 他的双腿总是带着血痕,疲惫的深夜里甚至直不起身体,只能艰难地爬出主人的卧房,以免次日被主人看清狼狈的模样,沦为不中用的垃圾。 那些时候,大多数人都睡着了,或者外出了。只有他的啜泣陪伴着他。 某个夜晚他终于忍无可忍,听着身边鼾声如雷,却带给自己数年噩梦的老人今天这个人抱怨了他的身体。 他已经快要长成少年,抽条得厉害,主人对他的喜欢就要到头了。等那时,失宠的他一定会被处理掉,就像以前那些孩子一样。 两相欢太害怕了,太绝望了。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长大,也无法改变主人的癖好,他只能绞尽脑汁地思考未来 他的未来 鬼使神差地,他摸到了主人的刀。 火焰烫得他发抖。 他们或许已经深入火海了,两相欢呛得难受,三更雪也终于不再说话。 但他依旧拖拽着他,沉默地向火海深处继续行进。 啊啊。两相欢想要叫他。 三更雪没有理会。 但两相欢的手拉住了他的衣摆:啊! 那个夜晚、那个夜晚。 他逃出现场,浑身染血的夜晚。他的双腿没有力气,一失足,从楼梯上滚了一路,疼得意识远去,几乎就要昏迷。 头顶却响起一阵压抑的呼吸。 你是啊男孩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们都没有带灯,所以私下里一团漆黑。 但借着月光,两相欢隐约看到男孩的背后也有一点亮闪闪的刀光。 和他手里紧握的那把凶器一样。 男孩背起了他:你睡吧。睡醒就结束了。 两相欢不相信他。 可是他太累、太害怕,男孩单薄的后背向他渡来温暖,竟然让习惯了皮肉相贴的他感到一丝异样的满足。 这里没有灯,他们前路幽黑。 那个晚上两相欢没有看清自己的未来,却已经走上了某条未来的道路。 被两相欢拉着衣摆,三更雪的脚步竟然停了下来。 接着,两相欢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托起。三更雪就这样背起了他。 我也和鸦的人一样,害死过许多无辜的人。三更雪说,我们一个都跑不掉,我们全都该死。 越来越滚烫的火舌舔上血肉,一路挣扎的两相欢已至濒死,却反而失去了反抗的欲望。 他垂下四肢,任由三更雪背着他,沉默而执着地走进火海。 最后只剩一个念头: 啊啊啊 三更雪答:我家被灭门的时候,刚满三岁的庶妹被她的生母带回娘家省亲,因此逃过一劫。他们家在瑶城。 第453章 我后来活着的二十年都是为了和秦鹿的交易,六合也早就到了他的手里。 那他也没有别的问题了。 就这样感受着煎熬的烈火,感受着彻骨的绝望,感受着无际的黑暗 和多年前的夜晚一样。 不一样的是,这次的他们真的不再有未来。 第142章 改命者 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鸦,就这样消逝于噩梦般的火海。 它的消失甚至比空山老祖和莫怜远更为壮烈,无数人都看到了那一晚铺天盖地的黑烟和猛烈的明火 好似宣告着某个时代的终结。 人们把鸦的覆灭和莫怜远的战死相提并论,有关嫌疑人的猜测虽然众说纷纭,却只是讨论凶手的手段和时机。 而关于人选,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群英榜第一,倾凤曲。 七日后,九万里一身孝服来到御书房外。 这天云海阴沉、大雨滂沱,他在殿前长跪不起,任由雨水冲刷他单薄的身体。 而他仰天高呼,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请陛下开恩! 御书房中毫无应答。 数个时辰一晃而过,九万里浑身都湿透了,他的呼吸都变得僵滞。然而天子的宫人来来往往,都对他避犹不及,唯恐撞上视线。 哪怕是习武的身体,九万里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 就在眼皮变得沉重,身体变得虚浮,他感到四肢无端地燥热,好像下一刻就要昏倒过去的一瞬间,御书房的门忽然开了。 一道消瘦的身影快步走出,撑着一把伞,稳稳地罩在了九万里的头顶。 他的大半个身体都被笼住,余光瞥见来人素色的袍角,九万里晃一晃头,想要推开他:不要你假模假样! 可他用尽浑身力气,对方依然纹丝不动。 也对,那可是天下第一的倾凤曲,岂是他能轻易撼动的对象。 随后,凤曲把伞塞进了他的手里:进去吧。 九万里的身体很烫,触碰到凤曲的手时,竟然有些贪恋他温凉的体温。但凤曲很快就抽回手去,让他心中空落落的。 而那道少年声线还和初见时一样平和温润:等会儿有人送姜汤过来,别赌气,你还在长身体。 在大家出发且去岛前,从未见过倾凤曲的六师姐曾经和他坐在一起闲聊。 六合清要他描述一下倾凤曲是怎样的一个人,有什么本事,竟然让五十弦义无反顾地跟随了他。 彼时九万里回忆了很多,关于和凤曲的初见、关于明城时的游戏关于那张笑脸,那副背影,和那莫名其妙的仁慈。 他好像不敢杀人,也不敢得罪人。 九万里说,像个糯米团,任人揉圆搓扁,逆来顺受。我看他每次生气都是为了别人,而且是赵春生那种没什么用处的人。 六合清看上去却很惊讶,甚至笑着打趣:「你记住了赵春生这个名字。」 九万里:烦死了! 那是因为倾凤曲曾经喊着这个名字不要命地冲向他。 当得知自己不用去且去岛的时候,九万里不敢承认,他心里其实非常高兴。 这份窃喜从不敢出口,特别是看到惨烈的同门,九万里悲痛之余,更加为此惭愧。 但等那场变故过去足够久的时间,九万里在一年里长高了很多,衣服总是跟不上他长高的速度。他的心思也沉淀了很多,以前想不明白的感情,现在甚至能豁然开朗。 他想起,自己的窃喜是因为 有些人注定不能和他一样长高,像赵春生,但他至少逃过了一次,不用给更多人强加这份厄运。 随随便便地活着,随随便便地死去,随随便便地旁观,随随便便地杀人这样的江湖真的好吗? 就像凤曲说的那样,九万里走进御书房中,朝着天子跪拜。 不久,就有一名宫人缓步入内,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但天子头也未抬,平静地说:喝吧,这是凤曲为你求的。 热气冲进了眼睛,九万里颤抖着手接过。不等入口,一滴泪先砸了进去,他弓着背,在地上缩成一团,放下姜汤哽咽着磕头: 陛下,求陛下开恩!我师兄、师兄真的是一时被人蛊惑,他绝对没有忤逆您的意思啊!! 天子呼出一口气:你先把姜汤喝了。 九万里一怔,只得捧起汤碗,啜泣着大口喝下。肠胃被烫得熨帖极了,甚至让他不由自主地发抖。 四肢越是温暖,他的心脏就越是揪紧。好不容易见了碗底,九万里来不及擦嘴,放下碗再度磕头。 他的大师兄在听闻鸦的噩耗当日就杀去了祝府。 一刃瑕和所有人一样,盲目相信着倾凤曲对鸦恨之入骨,一定不择手段、斩草除根。他也只相信倾凤曲有这个实力,所以不做他想地杀到了凤曲跟前。 而且理所当然地败下阵去。 断臂的一刃瑕实力大损,况且凤曲对这个对手向来敬重,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 只消数十回合,凤曲脸上添了新伤,而天子着人带回了萎靡不振的一刃瑕。 第454章 如果九万里再不求情,就要连这最后的师兄也失去了。 陛下九万里嗫嚅着开口,我师兄真的只是一时糊涂。 天子淡淡嗯了一声:看来你不糊涂,那你又是怎么看的? 九万里抖了一下:我臣 天子道:不必忌讳,无论你说了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九万里这才犹豫着开口:我不觉得是倾凤曲。他是剑客,不是杀手,能杀一个,不会杀一片。他已经杀了师父和六师姐,没道理再对鸦赶尽杀绝。 天子问:为什么? 九万里说不上来,那只是朦胧的直觉,最后他也只能狡辩:如果他是那种人,十步宗就不会只死两个人了。 天子笑了笑,继续问:但朝都近来也死了不少人,一样有人说是他的手笔,你又怎么想? 九万里咬紧下唇,不敢做声。 然而天子寒下声色:说。 他只能遵从本心:我知道倾凤曲只为别人杀人。如果不是为了给死人复仇,那就是为了向活人报恩。 天子道,你很了解他? 九万里垂首说:陛下对他如此信重,难道不比我更了解百倍千倍? 听罢,天子沉沉地笑了。 九万里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答复是满意还是恼怒,因此直面天颜。他还担心着一刃瑕的安危,只怕今天这么一说,更要让天子迁怒大师兄了。 朕派人拿下一刃瑕的当晚,原本是想斩首警示,但有人带着伤连夜求情,朕也不好计较了。 天子合上奏折,现如今,一刃瑕已经回到玉城收拾好残局,距离返回朝都只剩一日。 九万里震惊地睁大眼睛,倏地软倒在地。 心中庆幸和感激交加,让他更加说不出对凤曲的心情。一时间,嘴唇哆哆嗦嗦无法言语,还是天子继续发问: 不过朕让一刃瑕顺势带回六合,他看上去怎么有些不安? 上一口气还没呼出,下一口气又提了上来,九万里怔怔地抬起头:六合? 他差点忘了! 且去岛的行动宣告失败,紫衣侯、六合清双双战死,六合和太阴也落入敌手。 他们原本想要如实禀报二者去向,毕竟这一趟就是想借六合太阴夺回倾凤曲的螣蛇 可是三更雪说,要是让天子知道他们不仅没能拿下螣蛇,还弄丢了六合和太阴,一定会龙颜大怒,不剩用处的鸦也会堕入无间地狱,再也无法立足于江湖。 所以在三更雪的撺掇下,他们约定了要隐瞒六合的损失。 然后尽力在天子发现之前,找倾凤曲一口气讨回六合螣蛇和太阴。 见他也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天子似乎想到什么,眉眼骤沉:九万里,说话。太阴失落的事朕知道,它在江容体内,不怪你们。 但六合呢?曲相和死后,六合去了哪里? 六合六合它九万里终于瞒不下去,跪着又磕一头,六合其实在倾凤曲的手上,他既然是陛下的人,早就应该双手奉上的啊!他、他没奉上的话,这这 后话他不敢说下去了。 他也想不通,倾凤曲已经投靠了天子,为什么不把六合直接送上。 天子没了声息,但九万里能够猜到他的神情是何等的风雨欲来。 半晌,如山的奏折都被天子拂袖摔落,其中几本甚至砸到了九万里的身上,而他动也不敢动,只能默默颤抖着承受天子的怒火。 滚下去更衣。天子道,等他回来,朕再召你。 - 因为一刃瑕的袭击,凤曲原定对战摇光的日子又拖几天。 不知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但祝晴止对此很是欣喜不过拖延也只是拖延,该来的终究会来。 为了帮九万里讨一碗姜汤,凤曲再也推脱不得,逆着风雨,光天化日便来到摇光落脚的驿馆。 本来也不剩几天了。过了述职的日子,微茫就要回去宣州,天子一定会逼他在微茫返程前动手。 驿馆里入住的都是官员,众人听闻倾凤曲来访,个个都折返房间不肯出门。 作为凤曲访问的客人,微茫倒是坦率地接待了他:本座还想你是不是不会来了。 凤曲道:您果然能测天机。 微茫,或者说何子涵只是笑笑。 她被五十弦抢走了眼镜,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要想改写既定的程序,眼镜和她缺一不可,现在不过是五十弦和她都改不了剧情,该发生的故事还是会如车轮一般向前驶去。 现在你知道剧情的意义了吗?何子涵问,哪怕你们豁出命了,注定要死的倾五岳、曲相和还是会死。这就是剧情,就是你们口中的命。 第455章 凤曲说:但是且去岛并没有沉。 何子涵冷笑:你以为那个很重要吗?且去岛沉不沉的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你,倾凤曲,作为重要的角色终于加入了这段主线。 只要你离开且去岛,进入主角的视线。然后 然后恶名昭彰,和吹玉同归于尽。凤曲问,但那之后的命运,五十弦还没有提过。 何子涵的眼光闪了闪:我没有义务对一个被剧情操控的角色说这么多。 凤曲再问:青娥和阿珉呢? 阿珉? 你说你发现了第二个bug,后来他就消失了。 何子涵嗤之以鼻:一个bug,居然还有了自己的名字。可能是我巧合地启动了自动修复程序,那个程序虽然还是半成品,但总归有些用处。 你熟悉的穆青娥和那个阿珉都是上周目残留的数据而已,被清理了也很正常。 他们是上周目,那这周目 这周目的穆青娥被完全入侵,早就消失了。而这周目的倾凤曲不就是你吗?如果那个阿珉再回来,你说不定也会像这周目的穆青娥一样消失。 凤曲多日不见情绪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惊喜:那可真是 喂,不对吧?何子涵问,你该不会想说太好了?这可不是作为最后一个大boss该有的心态,你这副样子要怎么逼主角和你玉石俱焚啊? 凤曲满是无辜地眨眼。 何子涵这回是真生气了。 按照剧情,倾凤曲本应该变得残暴肆虐、冷酷无情,而且满是对命运的不甘,才能绝处逢生,杀出专属于自己的一条血路。 但眼前这个倾凤曲居然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走剧情走得毫无感情,更甚于她和五十弦。 要是青娥和阿珉真能回来就好了,但命数总是不可违背。 凤曲徐徐起身,眼中带笑,却没有更深的情绪,也好,如此这般地走下去,至少不是最坏的结局。 他听说最后的赢家会是秦鹿。 而且只要他在最后一战稍微松手,就那一下,吹玉也可平安无事,和秦鹿、五十弦一起参与下一场故事了。 不被剧情操控的,不用再遭逢那么多厄运的,只属于他们的故事。 何子涵的眸中映出了扶摇剑的倒影。少年的手背连着手臂伤痕累累,其实连那张脸上也挂着旧痂。 她不敢想倾凤曲这段时日经历了多少杀戮,明明他没有如剧情里那样失心成疯,但还是做出了和剧情里一样罄竹难书的累累罪行。 现在连她都不由得相信,她写下的程序好像真的严格到了这步田地。 她看着倾凤曲。 原著里写: 「少年怀着无限怨恨,一剑洞穿了微茫的心肺。他恨透了这个无情的高官、冷漠的前辈,在浑噩中,微茫的脸变幻成无数他痛恨的容貌,驱使他一剑接着一剑地捅去。 「假如微茫曾在且去岛上发一发善心,姑且聆听片刻少年的请愿他就不会疯了。 「而他如果不疯,一定会对微茫再一次手下留情。因为希望会换来希望,只是微茫错失了那个机会。」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倾凤曲的脸上,迟迟赶来的守卫撞开门扉,只看见那张妖冶艳丽的脸庞缓缓抬起。 「微茫的死作为结束,也作为开始。倾凤曲终于了结了且去岛的仇恨,也走向了滥杀无辜、走火入魔的伊始。」 扶摇剑猛地刺穿了眼前的案几,若非何子涵纵身避过,那一剑真的就要捅穿她的身体。 惊魂未定的何子涵猛喘粗气,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而对面的凤曲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剑辉刺空,他原以为何子涵乐见结局,说不定会直接等死。 不过,不管何子涵怎么想,他都没打算停手。 何子涵腾身跳上房梁,看着扶摇剑光游走如蛇,扫开一地狼藉。凤曲的白衣盛开若莲,一层层迷乱她的视线。 她就该死在这里。 按照剧情,她必须死在这里。 可是理智和本能冲突的瞬间,何子涵望见了凤曲深邃的眼睛。 他当然没有疯癫,也没有原著里说的腥红的怨恨。但其中死寂一片,对视刹那,何子涵好像闯进了毫无生机的冰原。 她被冻得抖了一抖。 不对。何子涵说,你明明没有疯,你很清醒,你 又是一剑穿来,这次甚至擦破了何子涵肩上的衣服,一条大口豁开,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倾凤曲冰冷的目光,和宣州时的初见判若两人。 何子涵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那么熟悉倾凤曲曾经的眼神,那可能和任何一个孩子都无两样。 单纯、赤诚、正直,充满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 而现在这双绝望的眼睛,反而在冥冥中和另一个孩子的容颜重叠。 让她好像听到了来自那个孩子的呼救:妈妈,都是命的话,能不能放我去死? - 今天他不杀你,我猜今后他也不会杀你。因为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想向你证明,结局没有注定。 第456章 - 五十弦猜错了。 今天站在这里,想要证明结局没有注定的不是倾凤曲。 而是她,何子涵。 第143章 步步营 驿馆内空前的战争很快惊动众人。 门窗大破、烟尘四溢,人群的惊叫此起彼伏,在浓浓的烟霭中,两道影子犹如电光火石一般倏缠倏灭,引得众人窜逃,不敢旁观。 两人从驿馆斗到街角、从街角跃上坊檐,在高低错落的坊户店铺之间厮杀不休。 而在无数人惊慌逃乱的途中,一阵马蹄穿街逆行。 马背上的少年红衣猎猎,束天剑脱鞘而出,流光熠熠。好似一支飞矢,逆着惊呼,少年跃进汹涌的战圈。 白不簪惊慌失措地赶来:宗主! 无暇他顾,白不簪就地抱琴,一时魔音彻彻,翻江倒海一般涌入人耳。 凤曲的余光掠过一丝赤影,不等定睛,琴音已经灌入耳朵,刺得他颅内汹荡,内力一滞,一把雪白的长剑迎面刺来,杀气腾腾。 凤曲不得不倒退六七尺,一路激起屋瓦大片,零落地砸向街中无人看顾的一名小童。 小童仰面朝着跌落的瓦片,身后是父母歇斯底里的呼唤。 凤曲脚下一轻,想要把人捞起。却见原本追他的剑锋也跟着一收,红衣的少年竟然先一步追袭而至,展臂捞走小童。 徒留一声脆响,瓦片碎成几瓣,长街陡寂。 呜哇!小童后知后觉地哭嚎,打破此间寂静。 母亲上前接过小童,泪流满面地感谢。 莫饮剑面无表情地把人递了过去,接着,转过头,束天剑平递而出,直指凤曲:你退步了。 心脏突地一跳。 凤曲知道他说的不可能是武功,更知道失忆的借口瞒不过眼前的少年。 但你进步了。 凤曲说。 莫饮剑没有答话。 有风卷过,他的金珠耳坠琳琅作响。不知为何,腰间的荷包变得沉重无比,凤曲不自觉地摸向荷包,万幸莫饮剑没有在意他的动作。 他只是静静看着凤曲空无一物的耳垂。 何子涵踉跄着走近,她的腿上中了一剑,还有些许内伤,唇边流下一道血来。 观察着看似平静的凤曲,何子涵一边压下莫饮剑的剑,一边开口:倾凤曲,命数改了。 莫饮剑和白不簪来了,朝都的巡官也会立即出动。 不出片刻,这里就会被官兵团团包围,就算凤曲能够以一敌众,在这里曝光身份,也已经不同于原剧情的走向。 凤曲收回目光:因为您尽了全力反抗。 何子涵却摇头:包括你,每个人都在反抗。 凤曲叹息着收剑回鞘。 有了莫饮剑和白不簪的加入,今天不再是回收九天的时机,这次任务只能宣告失败。 他转身想要离开,却听到莫饮剑犹不甘心地质问:你 凤曲有意慢了半步,等他后话。 你以后都不画画了吗? 总之,我做了宗主,不会再打铁了。 - 我,爱上了打铁。 夫人既然要画一辈子画,那我也要打一辈子铁! - 回答他的只有一抹背影。 一眨眼的功夫,那道素净的白衣便消失在街头末尾,等到官兵如临大敌地围聚,这里已经不剩敌人。 现在无数双眼睛都看清了杀手的容貌,走火入魔的倾凤曲终于从传说变成了现实。 - 凤曲战败的消息和有栖川神使请求面圣的消息一齐传来,御书房外的宫人都听到了天子摔砸东西的动静。 人们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做那个受气的出头鸟。而已经在青石地上跪了半宿的倾凤曲,毫无疑问就是大家心目中最佳的受气包。 神使入内已近一个时辰,不知里边是什么动静。 不久,祝晴止也来了。她匆匆经过凤曲身边,担忧地斜了一眼,这才走进御书房里。 倾少侠,一名贴身侍官走将出来,面带怜悯,陛下传您进去。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凤曲却安安静静地起身,就这么一身雨湿地走了进去。 书房内依旧燃着暖炉,过于寂静的气氛却让人心中不自觉地泛冷。 凤曲垂眼走进,一套礼毕,感受着数道眼神在他的身上逡巡。不待天子开口,一句带着明显的异国口音的嘲弄已经传了过来: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大虞倾凤曲? 凤曲抬眼看他。 那是一个双鬓星白的中年男子,极尽瘦削,面容线条因此显得刻薄。在他身边还有一名雍容丰腴的妇人,此刻团扇遮脸,眼带笑色,却藏不住其中凶光。 凤曲开门见山地问:我是有名,但你是谁? 祝晴止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偏过头压了下去。天子则沉着脸道:这两位是扶桑使者,有栖川信和有栖川绫。 凤曲:噢。 有栖川信抬了抬下巴,尖锐的鹰钩鼻更像一把武器:所以,陛下把他叫进来有何用意?据外臣所知,这位刚刚才败给九天,闹得满城风雨,难看极了。 第457章 天子冷笑:倒是劳你挂心内政了。 有栖川信的表情更加难看,正想反唇相讥,天子径自看向凤曲:朕听人说,你在且去岛胜了紫衣侯,也拿走了他的六合。现在何处? 六合?紫衣侯? 一半是他想装不知道的,一半是他真不知道的,凤曲这回的惊讶比从前都要逼真,迟疑好一会儿才道:草民不明白。 天子不耐烦地道:就是神恩子蛊,你真不知道? 凤曲垂首苦思,越想越觉得心惊。那时阿珉和有栖川野一起杀死了曲相和,之后就朝着穆青娥的方向去了,哪里在乎过什么六合。 难道是有栖川野拿走了吗?但要是他拿走了,天子和有栖川神使为什么都不知情? 他是想不出结果,但祝晴止神色变了几轮,终于拱手道:陛下,臣也有两件要事禀报。 天子明显起了疑心,只是现在不想追究,脸色却已经难看至极:说。 祝晴止拂衣跪下: 派去玉城查探现场的下属已有回报,那场火灾有些蹊跷。 如何蹊跷? 火源在顶楼紫衣侯的卧房,但其余楼层都放置了相当分量的油料和柴木,特别是一些储存了文书记录的房间,所以才会烧得这么严重。 玉城当地的火政官和我们派去的人看过现场,都认为这场火是蓄谋已久,若是外敌,恐怕没有时间筹谋这么仔细。 天子的眉心渐渐隆起:你是说,有内奸? 祝晴止垂首默认:绝大多数的门人都已成了焦尸,焚毁最严重的,是距离火源最近的三更雪和两相欢。 但是也有个别在外值勤的外门弟子逃出生天,据他们所说,本该还有好几个人也外出值勤,可半路都被三更雪叫了回去。他们几个是因为路上耽误了,刚到地方就起了火,才有幸逃脱 可谁都不知道那天三更雪叫他们回去的理由。 天子问:三更雪和两相欢的死状如何? 祝晴止纠结地答:似乎是三更雪背着两相欢,倒下的方向像是在往外逃跑。但从生还者的供述来看,更像是掩人耳目。因为那段时间能够自由出入所有楼层,有机会布置这么多助燃物的人,只有三更雪。 天子的眼眉彻底沉了下去。 他一手提拔了祝晴止,自然对祝晴止的能力深信不疑。除非有了九成把握,祝晴止不会让这样惊人的可能传入圣听。 而当祝晴止都说到这种程度,就说明他真的看错了三更雪。 他若不是把持着九五之尊的庄重,天子几乎已要气晕过去。 祝晴止点到即止,但透露的东西就足够他猜出更多。 倾凤曲也许真的没拿六合,彼时且去岛倾覆在即,同门师长生死未卜,比起六合,倾凤曲肯定更在乎师门和家人。 而鸦,在曲相和死后就只剩一帮小孩的鸦,如果没有三更雪的怂恿,一刃瑕和九万里又怎么可能有胆子糊弄他? 把三更雪鞭尸万次,都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天子竭力压下怒火,瞑目片刻:去查他生前都和什么人通过信不,直接查十方会和秦鹿。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祝晴止神色凝重,道: 第二件事正是关于秦鹿和盟主大比。他刚以秦阿露的身份言之凿凿地宣布,同队的倾凤曲率先抵都,盟主终考已经开始 天子的眉心拧成了结:他在胡说什么?明明没几支队伍凑足信物。 就是因为各地观天楼有意抬高门槛,秦鹿大肆宣扬,声称朝廷是想扶持傀儡盟主号令江湖,现在四面八方都有人开始向朝都集结。 他们居然真的听信秦鹿? 他们好像真的相信了倾少侠就是朝廷的傀儡盟主。 祝晴止闭了闭眼,继续说:而且最早响应秦鹿的,是且去岛江容。 天子的脸色骤然间黑沉如水。 有栖川绫哄地大笑,丝毫不顾面前是大虞最尊贵的帝王,甚至直视天颜,捧腹道:这是什么好戏?您被大虞人糊弄了不说,现在看来,还弄丢了六合,即将被一众草民群起攻之? 有栖川信更是不掩讥讽:秦鹿,似乎就是直符的宿主吧?陛下莫非连自己的子蛊都管不好,是要被他造反了么? 这回连祝晴止都有些动怒,但一道剑光比她更快,唰地迫近了有栖川信的颈侧,将他后半句话生生逼了回去。 没有人看清半息前还跪在地上的凤曲,是如何挪到有栖川信的身边。 但他的剑锋还泛着刺鼻的血腥味,有栖川信的面色骤然惨白,两眼瞪如铜铃,想要叫骂却不敢出声。 而凤曲近在耳侧,轻声恐吓:如果扶桑没有教你规矩,我会教你没规矩的代价,你想试试吗? 有栖川绫脸色大变:大虞皇帝,这就是你 第458章 凤曲转眼看向她,唇角上扬,眸中却毫无笑意:我们陛下不是很好吗? 有栖川绫瞪大了眼,感到一股巨大的威压倾轧而下,喉咙里咕咕作响,后半句话竟然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天子寒声道:够了。 凤曲这才收回扶摇,眼见有栖川信还在瞪他,他便更快一步一脚踹在有栖川信的膝弯,令人弓了半身,叫苦不迭。 有栖川绫倒是老实多了,沉浸在那一记恐怖的眼神里久久没有反应。还是天子按着眉心下令:晴止,招待两位外使去驿馆落脚。凤曲留下,其他人出去。 众人依言照做,只留凤曲把着扶摇,如一根木桩矗在中央。 暖炉里柴火哔剥,天子揉着作痛的头部,许久没有开口。 凤曲便垂着眼,静静地等着。 等了不知多久,天子问:你为什么和他们动手?这次是他们没来得及反应,否则你 凤曲答:谁都不许说你不配。 天子的手停了。 珠帘碰撞,冕旒摇晃,那抹身影好像在隐隐发抖。这次的沉默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长久。 久到凤曲以为天子会就这样装傻充愣翻过这页。 但天子缓缓抬起了头:是谁告诉你的? - 是谁告诉他的? 是秦鹿和商别意玩笑着出口的弑君?是康戟犹豫中承认的真相? 还是将别幽州的时候,让他深入近百级阶梯,才看到的那个心神俱疲的青年? 我等了你好久可我不敢见你 那人的脸藏在掌间,眼泪汩汩而流。不知过去多久,凤曲才看见十指间那张斑驳的脸庞被刀划得近乎毁容,只有两眼灿若日月。 他咬紧了牙关,忍下痛哭的冲动:灵毕,我是哥哥。 严格来算,应灵毕只有一个堂兄,那就是早已登基即位的新帝应折炎。 可面前的人说他是哥哥。 那御座上的新帝又是什么? 应折炎和他相握的手颤抖了整个夜晚,每说一句话都在竭力握紧,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平安无虞。 凤曲任由他握着,倾听他的诉说,阔别的九年里山崩海啸、天地更迭,发生了太多太多他不敢想象的荒唐和灾难。 最终应折炎问: 她本该杀了我,成全她天衣无缝的一场戏。你说,她为什么不杀我? 凤曲道:好,我去朝都问个答案。 - 最早的暗示,也许从空山老祖的万般阴差阳错就已开始。 - 九岁的时候,我是真的忘了旧事。但在你下令攻打且去岛的时候就记起来了。 记起了父王,记起了娘亲。更早一点,在玉城看到阿麟就记起了你和折炎。 应赊月依旧坐在遥远的御座上。她不肯,也不愿走下她煎熬求来的龙椅,只能以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凤曲:你见到应折炎了?我一直在找他。 他豁出命了才逃离朝都,当然不会轻易让你找到。 是他让你来的?让你杀了我,把龙椅还给他? 他让我别来。 那你为什么来?我本来找不到你,也找不到他,等到拖无可拖的时候就可以结束这一切。我早就受够了! 再也不用演作男人的声调,应赊月几乎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她想摔掉满桌的笔墨纸砚,想推倒龙椅,想踹翻案几。可是所有恼怒到了她即将付诸行动的瞬间,都无声地停住,化作她面上的一片灰败。 凤曲道:秦鹿告诉我了,多情种的事。 多情种?应赊月怔怔地重复,是吗?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如果我继承的是多情种而非太常,扶桑的复仇早就成功了。因为我是女人因为女人注定只能靠征服男人来征服这个天下 我知道你不信那个。 我当然不信!凭什么我不能做皇帝?应折炎习武不如你,读书不如我,不过有个嫡长子的身份,性格还那样软弱仁慈,他当皇帝,大虞只会万劫不复!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当然想杀他!应赊月猛地扬起了脸,可是、可是 她又低下头去,之后的话都没有出口。 在凤曲的印象里,帝姬赊月一直是个要强的姑娘。 她天生灵慧、喜欢读书,事事爱争第一,天生就比应折炎和自己更有上位者的架子。 年幼时还显软弱的应折炎,在太学里甚至要靠应赊月的保护才能立威。不管是来自帝后的教训,还是偶尔被妃子养的狸奴挠上几下,或者背不了课文,被先生罚站 应赊月总是能干脆利落地安抚好帝后、狸奴和先生,也吓唬住嚎啕大哭的兄弟二人。 但他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应赊月开始变得娴静温柔。 她说话不得不压缓了语调,有时明明生气得想打人,却都压抑成委婉的嗔怒。 应折炎私下里说,是有栖川贵妃强迫的。 第459章 她认为女子必须那样,还认为从前的应赊月一文不值。 更恐怖的是,除了贵妃,好像其他人也这么想。 在应赊月变得文静之后,先帝、先皇后,还有很多人才对她有了赞许。 只有应灵毕说:好奇怪,根本不像你。 应折炎跟着帮腔:至少和我们一起就别那样了。 可他是折炎,你是赊月。凤曲代她开口,折炎没有了的话,你就真的要做一辈子的折炎了。 贵妃十月怀胎诞下赊月的那天,太医也确认了贵妃体弱,今后再难生育。 父王说宫里一片喜庆,都相信这是最好的结局。 赊月是女儿,动不了江山社稷。 后来发现了多情种,人们才后知后觉地惊乱,唯恐应赊月继承此蛊,成为更甚于她母妃的红颜祸水。 所以当秦鹿误打误撞得到了多情种的时候,想来许多人一定惊魂未定,又暗自窃喜。 但最窃喜、最兴奋的,肯定是应赊月本人。 她的神情怅然绝望,眼睛却亮得出奇:我不杀他,因为他死不死都不影响我的大计。我又不是要当大虞的皇帝,我只是想完成母妃的遗愿,让她知道,生出女儿的她并不失败。 三代。 从有栖川贵妃的父亲,质子有栖川鹤开始,他们就筹划起如何润物细无声地让扶桑遗民可以回归海内。 第一代有栖川鹤曲意逢迎、极尽努力,消解了皇室对扶桑深刻的仇恨; 第二代有栖川梨依旧婉转柔和,不惜利用多情种也要让先帝准她留下子嗣,再一一铲除如应淮致这样仇视扶桑的顽固之刃; 第三代 也许有栖川梨原本想生一个皇子,而应赊月粉碎了她的希望。 她只好尝试将应赊月培养成如自己一样优秀的多情种,寄希望于由应赊月再生下那个可以改变扶桑命运的儿子。 你说得对,你们要实现理想,只要做你们就好了,而我必须做应折炎。 应赊月说,但是没关系,我愿意做应折炎,只要能实现扶桑上下竭尽一切追求的目标,别说做应折炎,做牛做马做什么我都愿意。 其实应赊月是个不错的皇帝。 直到此刻凤曲也这么想,而且应折炎和他的想法一样。 美中不足的是,应赊月是为扶桑殚精竭虑的皇帝。 应折炎可以无所谓自己的皇位,却不能无所谓大虞的未来。而且除他之外,康戟、秦鹿等等都不可能坐视应赊月真的得手。 而凤曲要考虑的就更多了: 盟主大比,我会帮你守住朝都。 应赊月错愕地抬起了头。 当师父在悬崖下找到我,却完全没发现我身上有神恩发作过的迹象。 思来想去,我都只想到琴棋书画四件宝物能有这个能力。 但是凤仪山庄、十步宗,和抢走太平书生的鸦都不可能救我。 歧路问鼎那时候也不在我手里,是摇光后来找到它献给皇室 如果登基的是折炎,她还会找到歧路问鼎吗? 应赊月瞳中震荡,久久才挤出一丝声音:可我还逼死了很多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因为你可以用歧路问鼎压制螣蛇,也可以杀了我带走螣蛇。 凤曲平静地说,所以,我也做了我的选择。 你真的会为我而战吗? 我已经被天下人共同讨伐,连秦鹿和江容都对我不满至极,除了你,我还有别的去处吗? 应赊月的眼睛里倒映着那道笔挺劲瘦的身影。 她猜测过凤曲不是真的失忆; 也猜测过凤曲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做过一切最坏的打算,唯独没想到在最坏的可能应验之后,竟然峰回路转,听到这样诚恳的表忠。 倾凤曲已经把自己置于孤立之地。 除了她,不剩什么势力能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应赊月缓缓地张开口:那么,我要把歧路问鼎交给你,确保你不被神恩蛊惑。 你是太常,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所以我不需要那个。 应赊月的眼睛泛起泪光,颤声喊他:灵毕 凤曲没有回答,只是投以平静柔和的注视。 冕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应赊月道:你去取吧,它就在万罗神宫。 第144章 天下局 按照盟主大比最初公布的规则,众考生在集齐其余六城信物后就可前往朝都,参加天枢有栖川遥的考试。 而在有栖川遥的考试之后,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天极宫天子的所在前进。 开春后的大虞好像苏醒过来。雪水消融、芳菲始放,官道上来往的车马轿辇一日多过一日,马蹄扬起的尘灰却像一掬水,越发把这岁月砺明。 第460章 朝都的关卡更加严格,街头巷尾布满了桩桩凶案的罪人倾凤曲的通缉令。 日子一点点前推,暗中派遣的影卫一次次回报: 倾凤曲在院中练剑; 倾凤曲在卧房打坐; 倾凤曲接受了太医的诊治 滴水不漏的跟踪和观察已经持续了半月之久,可倾凤曲的言行举止都没有一点嫌疑。 他好像真的不在乎万罗神宫和歧路问鼎。这让应赊月多年筑起的心防真的有了一丝撼动: 他的日常千篇一律,比应赊月想象的还要枯燥。 祝晴止今日也被她传召进宫,绷着身体禀报:除了太医,没有任何人接触过倾少侠。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祝府,更不曾观察过万罗神宫的方向。 应赊月阖目问:他的身体如何? 太医说旧伤未愈、暗毒淤积,经脉脏腑都到极限,现下年轻所以不常发作,再过几岁恐怕不剩几岁。 心中突地一跳,应赊月缓缓睁开了眼,声音寒可彻骨:什么叫不剩几岁? 祝晴止继续说:还有一事,陛下,最近刑部风传闹鬼,说总有灵异之事 话未说完,一名宫人急切地敲响御书房门。 应赊月眼眉骤沉,正待发作,那却是她最信宠的侍官,此刻跌跌撞撞扑进书房,惶然地抖道:陛下,有急报!咱们盯着的车马是假的,真正的秦鹿已经抵达朝都,不到半刻就去观天楼下,其余道上也有好多人马 应赊月腾地站起:有栖川神宫的人呢?天枢和两位神使都去了没有? 宫人忙道:去了去了,两位神使听说消息就立马去了。可是叶随少侠还没到地方 叶随只传回了几次信报,说康戟神出鬼没,虚实莫测,害他找不到机会确认太平书生残页的去处。 应赊月察觉不对,令他即刻返程。叶随领了命,但还是没赶上这一次的突袭。 宫人说到后半程,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能不能派倾少侠去观天楼看看? 应赊月背负双手,毫不犹豫地驳回:一个秦鹿何须吓成这样,让都卫府先派都卫守住秩序,再传倾凤曲进宫。 宫人唯唯诺诺地应下,祝晴止方才报到一半的刑部灵异,应赊月也没了继续听的心思。 她在御书房中踱步一番,忽然止步,道:你去一趟万罗神宫。 万罗神宫? 歧路问鼎就在那里,这件事,朕只告诉过倾凤曲。 祝晴止极为讶异:您对他可是,您真的要让他们兵戈相见? 朕不想再犹豫了。 可要是有神器在场,您的太常岂不是 四件宝物都可削弱神恩的影响,太常也只有在宝物都不在场的时候才最能驾驭子蛊。 只要有太常在身,无论子蛊对宿主的影响如何,都绝没有伤害她的可能。 但应赊月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照朕说的去办。 祝晴止垂首领命而去。 - 这大概是新帝登基以来,都卫府接到过最麻烦的任务: 滋事的考生都听秦鹿差遣,知道城关不会轻易放行一大批人,所以数百号人都是分出数十路,从四座城门,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时辰逐批入内。 待到最受天子关注的秦鹿也进了城中,其余人早就在朝都虎视眈眈,对朝天楼里孤零零的有栖川遥觊觎已久了。 青蛇盘桓在有栖川遥雪白的颈上,一同俯瞰观天楼下乌泱泱的人群。 铁衣白甲的都卫军竭力捍守着身后的观天楼,双方各执一词、争吵沸天。一边说对方寻衅滋事,另一边就说依规赴考,官府也不能食言而肥。 围观的行人则比参与的人还多,一双双眼睛好奇地张望,议论中还能捕捉到倾凤曲、一刃瑕这样声名大噪的江湖人。 混了一半的大虞血统就是这样,做事虎头蛇尾,还自以为是。 有栖川信不满地看着,你在大虞也不压着点,叫她这么得意,还真当太常是她自己凭本事抢到的。 有栖川遥的呼吸沉了些,低道:大虞情况复杂,陛下也有她的为难之处。 能有什么复杂?她都靠着有栖川做了皇帝,直接下令不行吗? 大虞的仇恨根深蒂固,还有诸多文武世家各路钳制,像秦鹿就是世族出身。这类人,陛下没办法轻举妄动。 除了世家 除了世家,也有沈呈秋那样的人。您是忘了当年的沈呈秋又多棘手了? 有栖川信的面上还有些愤愤,但每句话都被有栖川遥堵回,他只能讽刺一句:小遥来了这些年,真是学得牙尖嘴利。 有栖川遥面色不变:信前辈也该试着冷静一点。 扶桑什么处境,她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还说什么冷静。 有栖川绫听得心烦,打断道:别吵了,有人来了。 第461章 她说的正是观天楼下,陆陆续续让出了一条道路的人群。 那些大张旗鼓的江湖浪人忽然散去两边,露出宽阔的道路。而从道路末尾,一辆马车缓缓驶近。 其中一只素净如玉的手慢条斯理掀开了窗幔,探出半张笑面:哟,好热闹啊。 有栖川遥的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两名神使相视一眼,也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秦鹿。 那就是直符的宿主?有栖川信眯眼观察,居然真是个瞎子。 有栖川绫比他谨慎些许:听说他一路都和凤仪山庄的人同行,还是小心为好。 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能成什么气候。 有栖川遥道:秦鹿有世子的名分傍身,本就特权无数,况且他们封地在临海边境,高/祖准过他们豢养私兵。 哦?那我倒想会会这个瞎子。 有栖川信一擦鼻尖,有栖川绫来不及拉他,同伴已经跃下城楼,弯刀背在身后,大喇喇地迎向秦鹿。 而秦鹿有条不紊地下了车,摩挲着腕上青翠欲滴的嵌金玉镯,听见脚步,笑盈盈抬面:这么重的步子,不像天枢。阁下是有栖川神宫的使臣? 有栖川信生得瘦削高挑,比秦鹿还要高出一个额头。见他并不魁梧,装束又极中性,蓦地一笑:天权,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这头白发也够妖异,难怪都说你魅惑人心。 秦鹿嗤然回道:扶桑摇摇欲坠,难道是因为你们也有一个白发的天权,而不是有栖川神宫引起众怒,八方问责? 扶桑之事何曾轮到你来评价! 那本座来寻大虞天枢,又几时轮到外臣置喙? 你 秦鹿的语气比第一句冷了千百倍,但面上还是那副滴水不漏的笑脸: 区区败犬,退下。 话音刚落,有栖川信顿觉面门一冷,他本能地向后一跃,弯刀提挡,一支扑面袭来的飞矢与他堪堪擦过。 马车的门帘一卷一落,又露出一个人微带不耐的脸:和垃圾废什么话? 秦鹿转首答:你知道,本座向来脾气很好。 那支箭矢是由商吹玉徒手飞掷,仍然让有栖川信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敢预想刚才的自己若是再慢半步,或者商吹玉是提前架弓 且去岛的剑客、凤仪山庄的弓手、王族世家出身的谋士过去百年,竟然又是这样相似的队伍吗? 但有栖川信在神宫侍奉多年,自然有他的能耐之处。 就在秦、商二人对答之际,有栖川信的弯刀破空而袭,直取秦鹿。商吹玉将他压下,反手仗弓一挡,刀弓迸出锐鸣,马车里再度杀出一者,惊人的刀光自上劈下,稍慢半息,就要把有栖川信当街斩裂。 有栖川绫急忙抛出绸缎,刀客和有栖川信的中间隔了瞬息,刀锋穿透缎面,光华如网,顷刻把这匹出名柔韧的绸缎绞如落花,纷纷扬扬。 四下行人一片惊呼,仓皇逃窜,都卫府乐见其成,又怕踩踏,不得不参与疏散。 一众江湖浪人趁势涌上,齐声高呼:考试!考试! 秦鹿于混乱中轻声一笑,微微仰首。即便被白布蒙着眼睛,城楼上的有栖川遥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好像再次撞上了那双高深莫测的金眸,而今闹剧,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他们所谓的考试,无非是讨一个名目名正言顺地杀到御前。 秦鹿会不会早就知道天子的真相? 这场以集齐神恩为目的的盟主大比,难道反而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有栖川遥心中闪过无数的怀疑:你们至少也要拿到其余六城的信物 秦鹿笑问:你不亲自来看,怎么确认信物的真伪?其他考官可都是亲自看过,本座也不例外。 有栖川遥深吸一口气,还想再说什么。然而一阵疾风卷过,五十弦的刀势反被一缕剑光破开,好像滴水之柔,不偏不倚地牵走双方,唯有青石地面落下一道深逾数寸的伤痕,形同天堑。 有栖川遥的话语吞了回去。 剑风凝成一道瘦长挺拔的背影,一剑断开战局,他便纵上楼檐。 风口浪尖的倾凤曲终于在朝都现了形。 包括秦鹿、商吹玉和五十弦在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他站得太高太远,没有人能看清那张脸上的表情。只有长风中猎猎飘摇的衣袂,夕阳下无限拖长的倒影,使他像极了怪石里挣扎生出的一竿病竹。 朝都观天楼的考试,就是我。 明日午时,天笑山巅。人尽可战。 第145章 少年愿 你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吗?你会成为众矢之的,等应赊月身份大白于天下的那天,你甚至会被视为扶桑余孽的同党 到那时,秦鹿、商吹玉、包括我,我们谁都保不住你! 来自应折炎的诘问字字椎心泣血,凤曲的手臂也被他反复摇撼。 但凤曲轻声反问:折炎,你相信命吗? 第462章 应折炎怔怔地瞪大了眼,刚想张口,凤曲紧接着说: 扶桑会节节败退,赊月也会罪有应得,而大虞即将迎来一位明主,从此河清海晏,顺遂太平。 那句不信就这样堵在了喉口。 应折炎呆呆地凝视许久,才找回自己颤抖的声音:那是什么话?难道这样的未来,非得要你牺牲自己才能得到?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照着这条路做,就一定会有那样的未来。 一滴滴泪濡湿了凤曲的衣摆,应折炎扭头看向康戟:你也同意了?牺牲灵毕,去换那样的未来? 回应他的却只有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康戟嘶哑的嗓音:小太子,我们别无他选。 要杀应赊月,曾经要胜过紫衣侯,现在也至少要胜过有栖川神宫的那对姐弟。 而失去了空山老祖、商别意和倾五岳,断臂后的康戟更是元气大伤。偏偏凤曲身负螣蛇,即便武功盖世,到了太常跟前一样难下杀手。 除非他们能集齐四件宝物然而最神秘的歧路问鼎始终在皇室手中,又成了康戟无法除去的路障。 只有让赊月彻底相信我,我才能拿到歧路问鼎的线索。也唯有这样,秦鹿、吹玉、和小野大家才有希望摆脱神恩的束缚。 或者你骗她,你不一定要真的做那些事! 凤曲叹笑:赊月可不是傻子。 应赊月由来就是三人当中最聪明的那一个。 如果不是关乎大虞和扶桑长达百年的仇恨,还有中间那么多血淋淋的罪孽,就让应赊月做她的皇帝,凤曲都不会插手这样混乱的朝局。 眼泪越发汹涌,淌过应折炎脸上陈年的刀痕,黝黑的眼睛倒映出凤曲决绝的神情,应折炎的悲痛越发尖锐,他拍打自己的胸膛,咒骂道: 是我没用!父皇不适,我就该寸步不离地在御前侍疾,都是我给了应赊月可乘之机! 一声声闷响在封闭的房间回荡,反而像极了战前擂鼓,他越是绝望,凤曲就越是坚决。 直到站直了身子,凤曲道:希望你们帮我隐瞒这个决定,特别是秦鹿、吹玉和五十弦,还有江容否则,他们要是有任何的异常,都骗不过赊月。 应折炎拉住他:拿到歧路问鼎之后,你就会回来吧? 凤曲只是看他。 灵毕,应赊月已经疯了,她不是你记忆里的姐姐,她是扶桑人,为了扶桑她什么都敢做。如果发现你骗了她,她不会对你留情的,只要拿回歧路问鼎,你必须立刻抽身! 凤曲深吸一口气,却轻轻握住了应折炎拉他的手,而后一点点松开。 一刃瑕、微茫、莫饮剑、有栖川野、叶随如果你们面对的敌人不是我,就会是他们。 而他们每一个都比我难缠,也比我无辜。 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应折炎只能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弟徐徐跪下。 假如折炎日后登为人主,对我尚有怜惜。只求太子殿下善待且去岛和江容,其余门派,或多或少都是身不由己,如能宽赦 少年虔诚垂首,朝他一拜,但愿大虞七城十三叠,驱逐外敌,再不流血。 - 二月廿七,朝都,天笑山。 春雷滚、马蹄急,风雨萧瑟、燕蛇惊行。四面八方的车旅浪人虬结如云,乌泱泱地蔓至天笑山上。 天笑山高逾千丈,耸峰入云。天笑意指雷电,山如其名,常有惊雷落地。层峦叠翠中,不久之前还横亘着旧日山火的伤痕,如今却被新帝下令栽植的箭竹杨柳覆去故迹。 濛濛细雨中,一缕刀光划破柳絮,絮花纷纷扬扬,好似大雪。 考生惊散,谁也没看清擎刀之人是从何地现身。也有人颤抖着拔剑抗衡,然而刀光所过,只听得叮里哐当一阵脆响,地上躺了无数猝断的剑锋,一张张惶恐脸庞的倒影从刀面掠过。 伴随着砭骨的疾风,一声震彻天地的巨响引走无数目光。 铜铃声碎,梵杖与长刀纠于当空,二者逆着长风一路西去,刀光越是下坠,越是被梵杖死死缠抵,为余下众人拼出一丝空余,得以逃出生天。 刀客现了狰狞的半脸,眉间一刃红疤无比耀目:想上山,就胜过我。 与他对峙的灯玄面色寂白,举杖的双手隐隐颤抖:阿弥陀佛。一刃瑕,时至今日,你还想造下多少杀孽,你 一刃瑕不肯给他多话的机会,一击未得,又是一刀迭落。 他的刀长近九尺,锋如残月,在一刃瑕的单臂挥舞下依旧灵活轻盈,劈挑撩杀尽遂心意。 梵杖生生扛下数次刀劈,裂纹从中横生,摇摇欲坠。梵铃响如翻浪,层层不休。 一团剑光斜里刺出,华子邈双目嗔怒,大喝道:邪贼,吃我一剑! 一刃瑕当即弃了灯玄,扭身同华子邈厮战一起。一时刀光剑影,华子邈师承常山剑派,正气浩然,哪里招架得住一刃瑕专研杀人的路数。 第463章 刀花翻覆重叠,杀招层出不穷,很快,华子邈落了下风,灯玄提杖协助,一记金刚掌直印面门。 然而一刃瑕失去一臂,左右受胁,竟然临危不乱,口中一声清喝,层林深处,群鸦惊起。 不知它们刚刚食过什么,一片黑漆漆的乌云行来,越是靠近,越有一股怪异的腥臭萦绕不去。须臾,乌鸦带来的阴影便如牢笼一般罩了下来 人们惊惶地提剑砍杀,一时间,乌羽交错蔽空,灯玄和华子邈的肉身更是受尽啄咬,疼痛难当,进退两难。 偏是此时,灯玄忽然听得华子邈惊异的呼喊。 他低下眼,双眸急颤,如此危急,他的梵杖中央竟然落下几点铜屑双臂抖了刹那,一刃瑕也察觉这方疲软,刀光一乱,乘危杀来。 铛 刀光映出灯玄怔忡的眼眉,耳边有人轻喝一声:大师,退。 不等转神,一只手掌轻柔地挥开了他。少女的背影纤长而英朗,她的刀不知从何而来,雪掌一翻,反而将一刃瑕的长刀逼退几寸。 她还吹出一声呼哨,空中缭乱的群鸦当即方寸大乱,不知该进该退。 一刃瑕眉眼沉肃,收了刀锋,用刀柄匆匆扫退华子邈。 华子邈胸上被他一砸,痛到极致,还想上前,却被五十弦出声制止:你们往上走吧。 可是弦姑娘你 去拦住凤曲,他才是最要紧的。五十弦顿了顿,我也有话和师兄说。 一刃瑕斩钉截铁地否认:我不是你的师兄。 华子邈张口还想劝说,但被灯玄拉住。后者摇了摇头,周围都是慌乱的人群,有些打了退堂鼓,但大部分人还是陆陆续续向山上涌去。 华子邈只好道:那你小心。 灯玄把断杖收好,对五十弦颔首一礼。 山间柳风绵绵,絮雨萧萧,隔却经过的路人,五十弦擦了擦掌汗,低声问:那场火灾是谁做的? 一刃瑕的肩背骤然紧绷,他对五十弦恨极怨极,可是罕见的对谈,让他不舍得轻易吓退了师妹。 良久,他才挤出一句:他们说,是老三。 那你真的不肯回头吗? 师兄,收手吧。其实你肯定明白天子的异样,你难道真的想把大虞让与扶桑? 一刃瑕的牙关咯咯作响,答:她是师父的主君,我不能辜负师父的遗愿。 五十弦长长地叹息出声: 那你有没有为小九想过? 一刃瑕抬起眼,似乎有些不解。 他才十四岁,哪里懂什么善恶是非,只是跟着兄姐做事。 我们年轻时无路可走,不杀人就不能吃饭。但小九本可以做一个弃暗投明、忠义两全的好孩子,趁天下人还不认识他,就这样隐匿下去,一生太平无虞 一刃瑕道:但我们背负着师门的仇恨! 那真的是仇恨吗?五十弦问,和三更雪朝暮共处十余年,他最亲近的不就是大师兄你吗? 那场火到底是报复我们,还是拯救我们师兄,你真的听不到三师兄的祝福吗? 原著里对于三更雪的描写稀少到只有几段字句,但五十弦对其中一句的印象很深: 「一个肯用二十年的蛰伏为相处数年的亲人报仇的人,对相处二十年的家人,又怎么会舍得赶尽杀绝呢?」 三更雪,偌大的大虞里寥寥能和秦鹿匹敌的谋者之一。 他在说 一刃瑕、九万里都是很好的名字,别让天下人对它们只有唾骂,更别让鸦门余孽取代了它。 - 和僵持不下的一刃瑕不同,有栖川野戍守山阴一侧,他的剑下已经伤者无数,惨叫不绝。 但令人诧异的是,这些人的伤势或轻或重,都只是阻碍行动,没有一个伤到致命。 这也是应赊月的命令。 他和一刃瑕奉命行事,要竭尽可能地阻却来人。在她看来,众喣漂山、聚蚊成雷,对方人多势众来者不善,所以半路中能杀几个算几个。 彼时有栖川野默不作声,但瞥见凤曲和他一样掀了掀眼。 有栖川野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笛剑,下意识舔舔嘴唇。 他生平第一次开口抗旨:不要。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有栖川遥更是大为惊异,用眼色警告他闭嘴。 但有栖川野继续说:天笑山,不能死人。会打扰,襄王,和世子。 独守天笑山的半年中,有栖川野无数次回忆着且去岛的那天。 曲相和滚烫的鲜血溅在凤曲脸上衣上,那张脸仍如万年寒冰毫不动容。 那不是主人的表情。 那不是主人。 有栖川野确信了这一点,待到半年后听说倾凤曲在朝都横行无忌无法无天,而他不得不下山和这位恶名远扬的杀手见面。 凤曲一语未说,有栖川野则抚摸着已经不剩剑穗的笛剑: 第464章 你不是主人。 他的小主人葬在天笑山了。 那个善良仁慈、活泼爱笑的小主人,因为他保护不力,永远地消失了。 厉害。莫饮剑的冷笑里听不出是佩服更多还是嘲讽更多,有栖川野坐在石上拭剑,只当没听见他的笑声。 而莫饮剑也坐了下来:你和倾凤曲关系很好?我都知道,明城那会儿是你把他送进地穴的。 有栖川野默然不语。 他们都说是他杀了我爹,我不相信。但是亲眼看到他杀摇光,我也找不到理由不相信了。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莫饮剑顿了顿,好吧,我到现在还给他找理由,更像是我发疯了。听说他有神恩,我还把君子不悔都带来了,你看,蠢不蠢?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随手丢在一边的棋盘。 但有栖川野只是扫了一眼,仍不说话。 我现在只不理解他为什么非要在天笑山迎战。难道死在这里,风水会很好吗? 这一句话,终于让有栖川野抬起了眼睛:什么? 莫饮剑问: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你不肯杀人,他却非要在这里杀人,是在这里死了有什么不一样吗? 阴晦的天色下,有栖川野的眼睛蓄起一层鲜见的阴霾。 他的嘴唇不住地哆嗦,许久,才吐出一句:死? 第146章 落雷台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巨响震彻天地,和滚落玉陛的毫笔响在一起。 应赊月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尖隐在发颤,她竟然被一记雷声吓得握不住笔。 风雨并不算大,还在房外,御书房里一切静好,可应赊月的心绪依然浮躁难平。 今日午时就是凤曲和江湖众人的约战之时,贵为天子,她当然不可能亲去观战。 如今天色渐暗,可天笑山往返艰难,她的人还不曾回报战况。 更让她不安的,是领旨前去万罗神宫接回歧路问鼎的祝晴止。 万罗神宫听着虽然气派,实际却是前朝遗留,荒废日久的一座宫殿。那里设下的守卫看似慵懒怠惰,实际都是她精挑细选的亲兵。 旁人绝对不会想到那里放着珍贵的歧路问鼎,而这个秘密,她至今只告诉了凤曲和祝晴止二人。 有栖川神宫的两位神使、一刃瑕和有栖川野都派去了天笑山助战,应赊月的身边只留下了九万里。 听到动静,宫人端茶入内:陛下,定州的茶叶到了,尝尝今年的清神茶。 应赊月揉着眉问:天笑山如何了? 宫人安慰道:陛下,天都没暗呢,若有消息,九万里少侠一定会立即来报的。况且以倾少侠的武功,那些浪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应赊月重重地呼一口气,试图压下情绪。静了数息,她问:祝晴止还没消息吗? 宫人道:还没呢,不过城关传了话,说有人瞧见叶大侠进城。祝小姐兴许是和他汇合去了? 叶随?应赊月蹙起眉头,指尖敲着桌面,那便再等等 一切还有转机。 只要凤曲斩下秦鹿、商吹玉二人,她至少能收回直符和白虎两枚子蛊,也就无需再看神宫的脸色。 即使凤曲狠不下心,也有有栖川神宫的两人在那儿观战。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知道该怎么取舍。 这应当是天衣无缝的一局。 但她不曾想到,刚从万罗神宫返回的祝晴止此刻正满面愁容。 白马载着祝晴止一路疾奔,朱红的宫殿近在眼前,却不等她掏出通行令牌,一声马哨忽地吹响,白马受惊,猛地转向而去。 祝晴止大骇,她策马的本事不算精湛,还是叶随帮她驯服了这匹马后才能上马。 她想不出什么情况会让爱马受惊,刚想求援,却见错落有致的街坊中间,一道黑影窜进了某条巷子。 吁 祝晴止脸色吓得死白,才听到少年制止了白马,把双腿发软的她接下后一起拽进巷子。 但等看清对方的脸,祝晴止一肚子的火气又成了无奈的嗔怒,搡他一把,不悦道:在这关头你还开什么玩笑?回来了就进宫里复命,不知道我正急着面圣?和你一起的是谁? 叶随一身黢黑,挡住身后另外两个黝黑的人影:是朋友。 祝晴止有些奇怪,本想追问,但见 一向爱笑的叶随破天荒地板着脸,而且极其谨慎地看了看祝晴止的身后:你一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倾凤曲在天笑山邀战众人,现在有点武功的都去天笑山护阵 祝晴止面色微变,对了,我还有事问你,那日你带他去刑部看谢昨秋,真的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吗? 叶随两眼亮晶晶地看她:怎么了? 刑部前段时间传说闹鬼,说总有莫名其妙的脚步声出现在天牢里。所以不少狱差都吓到了,巡逻时都不用心。 特别是你走之后没什么人管谢昨秋,平日送饭都送一顿忘一顿,居然今早才有人来报,说谢昨秋死了,绑在那儿的是一具面部已经肿胀,根本看不清长相的尸体。 第465章 啊 我还来不及报给陛下,派了仵作去看死因和时辰。真是怪了,好好一个人突然死了不说,竟然这么快就变了模样。 叶随的表情却越来越奇怪:完了,这要是让陛下知道,我不就死定了吗? 你说什么? 你先说完,你刚才又是做什么去了? 祝晴止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陛下派我去取一件宝物。那个地址她只告诉了我和倾凤曲,而且这些天我们一直盯着倾凤曲,看他一直没去盗取,才放心让我去拿。但是 但是,宝物不见了。 祝晴止的呼吸微沉:以你之见,会是倾凤曲吗? 叶随深吸一口气,握着祝晴止的手更紧了些。 他本来就是市坊小民、一介盗贼,如果不是祝晴止选中了他,叶随自知下辈子也不会有现在这么煊赫的时刻。 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根本不会回来朝都。 艰难地下定决心,叶随道:是倾凤曲,也不是倾凤曲。他恐怕是用了瞒天过海的一招。 祝晴止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叶随默然许久,让出半步。 祝晴止终于看清,在他背后一直抵着一把亮闪闪的匕首。而那两个穿着帷帽不发一言的男人终于露出了脸庞。 持着匕首的男人已是中年,星白的鬓发随风飘逸,都掩不住他鹰隼一般锋利的眸子。 男人对祝晴止咧嘴一笑,匕首一转,指向了她的咽喉:祝小姐,久仰大名。 你康戟?! 祝晴止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退后半步。 她不敢相信叶随就这样背叛了自己和天子,一时间甚至连怨怼都来不及生出。 另一个人也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上伤疤斑驳,可还是看得出原本的容貌。 祝晴止只望了一眼,更大的错愕立即席卷了她 陛下?! - 莫饮剑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踩到了有栖川野的尾巴,他忽然间掉头冲向了山上。 而在有栖川野之后,莫饮剑僵了数息,也拔腿跟上前去,甚至跑得比有栖川野还要着急。 他们原本都默契地回避着那个陌生的倾凤曲在死字出口之前。 他会死吗? 倾凤曲? 那个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已经造下无数杀孽的倾凤曲? 春雷茂密,隐隐而频频。又似殷殷耳语,细细而绵绵。 一阵风雨,浅浅切切,远远近近。 数面剑光,灿灿煌煌,明明灭灭。 正午悬日,映照万林。 华子邈退下阵来,持剑的虎口痛到发麻。注视着高处岿然不动的那个人影,他的后牙磨了数遍,再也忍不住汹涌的哭腔: 倾凤曲,你说好会去常山找我,你怎么可以骗人! 周遭众人的面上俱是隐痛,却见得剑光倏起倏灭,伺机而动的张云岳也被一剑扫落,跌下台阶。 这已经是败下的第二十七人。 楚扬灵正要上前,但被邱榭一压。后者叹息着扶剑而起,曹瑜和明雪昭同时望了过来:邱兄 没事,我知道,再拖一点时间就好。邱榭道。 楚扬灵恼道:你能拖什么时间,让我去。 但邱榭执着地压着她,大步流星地登阶上前。 凤曲所在的山巅,乃是一方至高的石台。 石台长宽都只十寸左右,将将容纳一人站立,每每有人登台,就会被凤曲击落。石台上还残留着旧时雷电轰过的焦痕,过去数年,依旧惨烈惊人。 其实,盟主大比这个东西,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荒唐。 邱榭笑眯眯地,一边走着,一边诉说,世上门派云集,豪杰侠士不胜枚举,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不容易,哪有心思管别人家的破事。 来参加盟主大比的人,与其说是管别人的事,也只是想实现自己的目的。 我是为了找师妹,我师妹是为了沈大人的旧案,曹瑜雪昭和阿绫也是为了十方会的名声子邈么,他更简单,只是找个理由下山玩玩罢了。 当我听说连你也是为了倾岛主的蛊,愚兄更是心安理得。这世道哪有那么多的英雄,顺手为之,已是大善。 他越走越近,笑容越来越大。 面对他自言自语一般的叙说,凤曲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到底谁会在意所有人的事?到底谁会为了所有人奋不顾身?到底谁会把自己置身在所有人之后? 那样的人,是不是远在天边? 四下响起困惑的私语,而邱榭点到即止,缓缓拔出佩剑:我失言了,都只是一点猜测,青剑客,可别往心里去啊。 扶摇剑也缓慢指向了他,迎着邱榭毫无瑕疵的笑脸,楚扬灵的骂声忍无可忍: 倾凤曲!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我们当初帮你救且去岛,帮你逼退侯英侯顺,我们那么相信你,敬你是英雄 第466章 邱榭的剑抖了一下。 扶摇剑却稳如往常。 邱榭失笑地偏了偏头:好吧,我还是赌错了吗? 毕竟倾凤曲的动机是所有人心中的疑云,邱榭也只是凭着直觉猜测一二。 意识到凤曲没有留情的意思,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些许遗憾,不禁叹息一声,举剑严阵以待。 然而,就在扶摇剑即将刺向他的瞬息,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一路曳风,撞开了笔直的剑锋。 一声琴铮,恍如雷动。 人群席下,一滴冷汗坠上琴木,抚琴的琴客神情肃穆。 似乎感受到某人的目光正跨越众人凝在自己的身上,商吹玉极尽缓慢地抬起了头。 在他身后,莫饮剑和有栖川野终于赶到。 一张白石棋局轰地压在一旁,更闻重重铃响,四面游来的蛇与尸群拥着几道人影。花游笑摇罢铃铛,护着的两人跳出尸体的庇护,各举一幅书画。 正是气喘吁吁的慕容麟和谢昨秋二人。 而在商吹玉的指下,凤鸾戏日的图腾盘踞琴上。 琴音厚重而飘渺。 所有人都为这仙乐一般的琴音侧目,少年的嗓音却比琴声更沉更冷: 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第147章 太常令 在凤曲拔剑之前,率先袭来的是有栖川信的刀。 他几乎毫不犹豫攻向了商吹玉,那张琴过目难忘,显然就是他们噩梦里经久不去的九天遗音。 然而他的刀不及迫近,人海重重已经自发地争挡上前。 有栖川信带来的扶桑亲卫也不含糊,高声呐喊着晦涩的语言齐涌而上。 双方人马一时战作一团,凤曲拔剑欲上,脚踝处却被一截绸缎纠缠。一阵果然如此的唏嘘漫上心尖,有栖川绫严峻的面孔迫在眼前。 她低沉道:得罪了。 凤曲眼神微凝,反身把人一拧,有栖川绫的匕首不等靠近就被凤曲卸下,滚了一地,再也碰不到。 眼尖的人一眼瞥到,意识到凤曲似乎仍在己方,正要欢呼,却见凤曲即将刺向有栖川绫的剑奇异地一偏。 他的身体僵滞了一瞬,唇边慢慢淌下一行乌黑的血。 华子邈看得分明,失声大喊:小凤 自有人比他动得更快。 商吹玉抱琴脱身,动若轻云。点羽一般掠向摇摇欲坠的凤曲,然而和他一齐奔去的还有一人有栖川信。 一人横空、一人曳地。 长刀刻下的深痕火花激溅,凤曲挣扎着扶正剑锋,对准身下有栖川绫的喉咙 他的眼前开始虚幻,层层重影如鬼似魅。 艰难凝神的须臾,还未看清有栖川绫的命门,却先看清了有栖川信忽然转向,劈向商吹玉的长刀。 脚下比心念更快,凤曲弃了有栖川绫,扶摇剑犹如废铁一般脱手而出,而他毫不犹豫地扑向商吹玉。 一股冰冷从后背钻入,刺骨的阴寒剖开他伤痕累累的肉骨。 有栖川信刀锋一侧,还想深钻,但被花游笑驭尸扑倒,紧随其后的莫饮剑擎剑而下,若非有栖川信拼命一躲,几乎就要把他当胸刺穿。 野!发什么呆?! 有栖川信看向了还似梦游的有栖川野,后者抱着笛子迭退数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主人? 有栖川信失望透顶,只能拼着被莫饮剑刺中不致命的肩膀,试图捞回有栖川绫。 然而依旧不等他重拾希望,被商吹玉紧紧搂在怀里、生死未卜的凤曲猛地后仰。白衣上大片的血迹犹如雷火,他的喉咙溢出咯咯怪响。 下一刻,少年弓起腰背,尚未睁眼,却循着血腥扑向了地面上无法起身的有栖川绫。 长出指甲的十指拉扯住有栖川绫的长发,有栖川绫已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断求饶。 可这些可怜的哀求根本进不去凤曲涌血的耳朵,他的七窍均在泣血,刚刚抓住有栖川绫,还未听完一句恳求,众人便只听到噗地闷响。 血液像瀑布。 像散逸的烟火。 天空中惊雷骤起,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忘了争斗、忘了言语、忘了身处何时何地。 他们呆呆地凝视着那方石台。 石台下,方才还活生生的有栖川绫,此刻已被拗成扭曲非人的形状,深深地嵌进了山地。 始作俑者缓慢转过了头,手无利器,却比仗剑时更要瘆人数倍不止。 慕容麟抖如筛糠,想起什么,壮胆大呼:太平书生在这里! 三更雪早前设计转移了六合和鸦保管的一半太平书生,一并交到秦鹿手里。而慕容麟也受空山老祖所托,多年来掌握着剩余的一半。 花游笑则是从凤曲动用烟袋之时就有联络,通过无处不在的丐帮拿到消息,救出谢昨秋后再窃走歧路问鼎。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些宝物的效用到底是传说还是真实,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曲演变为一个怪物似的躯壳,四肢极尽诡异地张开扭动。 而比任何人都靠得更近的商吹玉的胸前,还残留着凤曲护住他时涌出的温热的鲜血。 根本没用啊!莫饮剑大吼一声,书都散了,画也泡过水,早就脏了。琴和棋 第467章 棋盘似乎有些效果,因为凤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却连一个眼神也没丢给接近的商吹玉。 他好像没有意识,但有栖川信逃遁之后,他便只攻向剩余的扶桑亲卫。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商吹玉抱着溅血的琴微微一抖。他该弹《抱琴来》,这是先辈们用性命积累的经验。 而他苦练半载,就是为了这一刻。可是指腹擦过琴弦的瞬间,商吹玉怔怔地对上了凤曲的眼。 凤曲就处于混沌之间。 他濒临疯癫,却被君子不悔强留了一丝意志;他想控制自己,却抵抗不住深植十数年的螣蛇。 那双眼睛里是最后的清明。 是绝望。 是痛苦。 是求死的决然。 商吹玉脑子一嗡,扣响了弦:老师 万一是我选错了路呢? 若有那时,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那么,他选错了吗? 当时凤曲选择了为空山老祖报仇; 后来他选择了誓死守护他的师门; 再后来他选择和所有人断交,独自去赴朝都的鸿门宴; 更远的后来,他选择卧底、选择欺瞒、选择把以前的自己完全磨灭,来换一个有益于天下的可能。 好像雾海洪钟,商吹玉忽而惊醒,心脏沉沉地下坠,又高高地悬起。 他意识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实: 他的老师,会选择素昧平生的柳吹玉、会选择恩重如山的且去岛、会选择物是人非的故交、会选择无关自己的茫茫苍生 唯独没有一次选择倾凤曲。 弹琴啊!!!莫饮剑破音的咒骂近在咫尺,商吹玉定了定神,一滴泪从脸上滑下。 溅在琴身的瞬息,它裹挟着一颗血珠,簌簌地滚下。好像洗去九天遗音的血污一般。 商吹玉扣响了琴弦。 如果倾凤曲不会选择倾凤曲, 那么,他们就代倾凤曲去选择倾凤曲。 穹顶雷霆惊落,雨泽万物。 凄凄切切的琴音在山顶回响,好似对归人的呼唤。沉惋、哀伤、孤独、和无从排遣的沮丧。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吾友,别放弃我,一定要来。 - 他骗我?!听罢祝晴止的禀报,应赊月的怒火几乎覆盖了所有。 她腾地站起,再也顾不得所谓天子的骄傲:朕要出宫!去天笑山,朕要亲眼看他 一边说着,应赊月匆匆就想走出御书房。 然而房门刚开,风雨中,一片林立的铁甲。 为首的是侯英侯顺兄妹。 宫中禁军悉数倒下,兄妹二人率领的都是将军亲信、府上精兵。 你们这是何意? 侯英冷着面道:您不用去天笑山了,倾少侠执意把地点选在那里,什么用意,您猜不透吗? 应赊月眯起眼睛:朕在问你们,你们这是何意?! 侯顺行了一记揖礼。 只是有些风闻吓到大家了,我家妹子和祝小姐也是好意,想帮您验明正身。 是朕扶持你们,重用你们。没有朕,你们两个女人,一辈子也别想出头。但是你们 身后,祝晴止蓦地跪了下去。 您的知遇之恩,晴止没齿难忘。可是 侯英也跪下单膝,铁甲触地,铮铮作响:可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虽是女人,也是人臣。 应赊月怒极:人臣?你们是谁的臣!是应折炎的臣?就因为他是嫡子,是男人,你们就是他的臣?! 一阵脚步传来,来人擎伞缓步,衣裾飘扬。 站定在应赊月的跟前,秦鹿轻笑着微低头颅: 您入障了。她们既不是您的臣,也不是前太子的臣。在场所有人,都只是大虞的臣。 如果您也对大虞忠心耿耿,我们就会对您忠心耿耿。 毕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从出生至今都是大虞黎民的供养。忘恩负义的,从来就只是你,应赊月。 应赊月听他说着,噗地笑出了声。 她一步步后退,踉踉跄跄,眼圈泛着红,唇弯的笑容惨淡而苦涩: 我忘恩负义?我忘恩负义?扶桑也这样骂我,你们也这样骂我。好啊、好啊,真好。 秦鹿,你聪明,你无所不能。 求你回答我,我这么多年到底做了什么,为了什么,我 她痴痴地回过头,问祝晴止:应折炎和应灵毕,为什么不来见我? 侯英答:倾少侠还在天笑山顶为你鏖战,他 放屁!他拿走了歧路问鼎!他骗了我!! 秦鹿反问:他如果只想要那个,现在又何必要去天笑山上? 应赊月蓦地一僵,浑浑噩噩地仰起头:他为什么要去天笑山上? 秦鹿的笑容消失了,变成了罕见的肃穆: 第468章 他想赎罪,他想死。 应赊月呆呆听着,好半天没有回神。许久,她讷讷道:所以应折炎也不来,应灵毕也非要上山,他们、他们和我 宁死不复相见? 四周静得只有风雨。 去年隆雪,今年一定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应赊月不合时宜地想着,但愿新修的水利有些作用,能治夏日的水汛;边关兵防也已加紧了,秋冬应该足以抵御劫掠的北寇;别再发生什么大旱,明城那样可怕的饥荒最好不再重演 她一直苦苦扮演的,到底是应折炎,还是大虞的天子? 应赊月抬起了头,轻声说:好恨你们我好恨你们 她抬起头,眼中怨憎非常。 退了数步不到,应赊月忽然冲向了秦鹿。 侯顺大惊拔剑:世子当心! 然而他刚刚护到秦鹿身前,应赊月已然撞上了那把还未完全拔出的剑锋。 鲜血直涌。 那抹委顿倒地,一瞬间倾塌下去的瘦影死不瞑目。 她的嘴唇仍在诉说着什么。 祝晴止颤抖着上前试探鼻息,却听见应赊月的气音断断续续: 我太常之名,我不许你死应灵毕,螣蛇,给我不择手段活下去我恨你 我要你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 雷落在了天笑山顶。 在理智只剩最后一毫就要崩毁,在利爪即将撕碎商吹玉的刹那 优先于杀欲的、来自母蛊的命令震彻识海。 凤曲的眼中清明一瞬。 映出商吹玉、莫饮剑、花游笑、华子邈、邱榭、楚扬灵还有半路截杀了逃跑的有栖川信,此刻提着他的头颅刚刚赶到的一刃瑕和五十弦的倒影。 他日夜思念着的这些面孔从未如此清晰。 如此接近。 遥远的呼唤紧跟而来,应折炎和康戟一起喊着属于灵毕的名字,还有另一个方向,正渐渐飘来江容声嘶力竭的长喊。 他合上眼,身后雷云虬结、风日浩荡。 凤曲扯出一丝笑来。 接着,好像无形的巨浪卷上万仞高的绝壁,将他整个吞没,向后仰去。 第148章 聆苍生 盟主大比的进程停滞在朝都一战。 传说倾凤曲不敌商吹玉,跌下绝崖,粉身碎骨;也有人说他被扶桑人救走,从此渺无音讯。 各类传言甚嚣尘上,恰逢天子因病辍朝,更加为这些谣传火上浇油。 尤其闻风而动的各路世家,这几日递上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进天极宫,纷纷要求严惩这个给朝都带来了数月阴影的杀手倾凤曲。 在位数年之久的天子,竟然是偷天换日、篡权夺位的蟊贼。 这样的丑闻当然不能外传,可现在既不能辱没天子名衔,又无法坦白应赊月的过错,要他怎么解释那一桩桩出自凤曲手中的命案? 应折炎初登大宝,几乎愁白了头。 陛下,陛下!秦世子方才捎人带话,人好像快不行了! 应折炎从案牍里猛抬起头,脚下还被龙袍一绊,踉跄了瞬间。 宫人连忙上前搀扶,却听天子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安危,急急忙忙就往外赶:襄王保佑、小剑仙保佑、倾岛主保佑快,把闲着的太医都传进宫,立刻、马上! 碧瓦朱墙、飞甍连阁。远方春雷萌动,缠缠绵绵的细雨飞入后宫,轻敲着琉璃花窗。 凤曲的眼睑前所未有地沉重,但总有断断续续的呼唤在耳际响起。 他越想听清,呼唤就越远离。好像欲擒故纵,非要他自己撑开两片睑,去倾听人们日夜不断的细语。 中毒回且去岛有栖川 老师桑落 江容说宣州的小花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急切而凌乱。人们强打精神,给此人让出些许位置,让他得以扑到近前,握住凤曲冰冷的右手。 滚烫的眼泪一滴滴砸了下来,压抑的悲鸣和远方的雷声响在一起。 常自珍抚摸着花白的胡须,想要对明黄的身影行礼。 应折炎一手扶起他,打断道:神医,灵毕到底怎么样了?缺什么药?朕这就派人去取! 常自珍被他托起,叹息着抖了抖唇:这次的伤势不是最要紧,倾少侠还是过去的暗伤太多 应折炎焦急地握住他:您救他啊!神医,朕知道您名满江湖,活死人肉白骨,神医,您不能不救他,什么报酬朕都可以答应! 常自珍不禁一噎,面上更显悲愁。 何止是应折炎,类似的话,江容、秦鹿、商吹玉、五十弦、莫饮剑谁不是这么说。就算没有他们的承诺,眼前是倾五岳的首徒、倾九洲的儿子,更是青娥的挚友,常自珍怎么可能不尽力? 第469章 可倾少侠的身体实在是不堪重负。他太疲惫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即使我能救活他的肉身,他自己却未必愿意活下去 他必须活!他要是不活,朕就治罪,治有栖川姐弟的罪、治莫饮剑的罪! 陛下,臣有要事。 一直旁观的秦鹿忽而开口,他几乎是在场最平静的人。 忽略他苍白的脸色的话。 现在站在这里的都是倾凤曲曾经最熟悉、最亲近的人。 有栖川绫和有栖川信都死在了天笑山,有栖川姐弟和偃师玦当日也下了狱; 莫饮剑、一刃瑕、祝晴止和叶随则算戴罪立功,暂时扣押,但还不曾赦免。 应折炎摇晃着转头看他,想到什么,失神地点点头,二人走去一边谈话。 太常的命令起了效用,存了自绝心意的凤曲仰倒之后,却主动挂住了绝壁横生的一节枝头。 但没有任何原因,身体并无大伤的凤曲就是醒不过来。 是神使给他的毒药吗?可有栖川遥已经献过解药了,为什么还是不醒。 可能就像神医说的那样,他不愿意。 他有什么不愿意? 秦鹿摇摇头,换了一个话题:现在文武百官都等着您给盟主大比一个交代,您想怎么交代? 应折炎一怔:你想得倒远。 那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必须未雨绸缪。秦鹿反问,陛下留着几人候审,不也是以防万一吗? 朝廷众臣终究需要一个解释。 为什么世家高官会受屠戮? 为什么倾凤曲会成为朝都观天楼的考试? 为什么有栖川神宫的来使在众目睽睽下登上天笑山,却再也没有下来? 而应折炎这些天也在思考,如何从已经关押的人里选出一个合格的替罪羊。 一刃瑕最合适,他本就来路不正,如今鸦已覆灭,也算死有余辜。 应折炎思忖着,却想起一刃瑕被带走时,九万里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屏住呼吸,忍不住改口:或者莫饮剑?现在玉城就剩十步宗了,趁他羽翼未丰,干脆斩草除根。 可莫饮剑和他心爱的弟弟关系匪浅,天笑山上,凤曲能残留一丝理智不至和商吹玉两败俱伤,绝对少不了君子不悔的功劳。 应折炎又改了主意:还是叶随吧。祝晴止毕竟是应赊月的心腹,朕以后都不会重用祝家,但祝家根深树茂,这回处理了叶随,就当杀鸡儆猴。 秦鹿早就猜到他会犹豫,静静听着,等到应折炎面上再次流露不忍,秦鹿才道:就治倾凤曲的罪。 这怎么行! 语气虽然强烈,余音却带着隐隐的颤抖。 应赊月和你的差距,你真当所有人都看不出吗?只是有些从中获益的人,乐得装聋作哑。 可是 他们现在不挑衅您,只是想看您的态度。如果您和应赊月一样排挤世家,甚至包庇刺客您也清楚,他们想听到的罪人的名字,一直都只有一个。 应折炎的心里彻底凉了。 大虞建朝百年,世家姻亲的关系盘根错节,积弊已久,绝对不是一两年的清理能根除的。 应赊月无疑是一位聪慧的君主,她也发现了世家的弊端,不管是为了让扶桑回归,还是为了大虞的今后,她都采取了措施但她的时间太少,做出的成果也太少。 现在这副烂摊子就到应折炎的手里了。 秦鹿甚至幸灾乐祸地笑:要处理这些事情,应灵毕确实不宜登基。 应折炎叹息说:如果是他,肯定能得到你全力以赴的帮助。朝局有你,江湖有凤仪山庄和十方会,海外有且去岛,何愁天下不能安定。 秦鹿道:如果是他,登基第一天就会封臣做摄政王。 应折炎:你能答应掌握大权之后绝不造反吗? 秦鹿:皇帝是他的话。 应折炎: 应折炎:你就是想造朕的反。 瑶城侯和秦鹿的野心从没遮掩过,应折炎经常怀疑他对自家弟弟另眼相待,都是从一开始就准备扶持一个傀儡皇帝。 所以,陛下要不要提前杀了臣? 应折炎却默默锁紧眉头,良久答复:不。朕答应过灵毕,驱逐扶桑人后,要让大虞再不流血。 秦鹿怔了瞬间,继而叹笑出声: 再不流血就是他的心愿吗?毕竟是他啊。 凤曲早就预料到世家会找他清算。 其实仇恨算不上太深,他的价值只在于证明应折炎的诚意,让世家能够接受这位君主。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就连凤曲都心知肚明。 但应折炎不甘地握紧拳头:他迟迟不肯醒来,已经一个月了!难道这就是逼朕放弃他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偌大的殿中,只有病榻边隐忍的哭泣。 应折炎举步走了回去,凝望着榻上紧闭双眼、脸色惨白的凤曲。 第470章 虽然一直留有微弱的气息,可他不睁眼、不说话,对待一切呼唤都没有反应。好像真的在逼迫他做出抉择,逼迫他亲手斩灭那个濒危的凤曲。 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应折炎道:朕会对外宣称,倾凤曲已经被秘密处死,而他是扶桑收买的刺客,才敢如此嚣张。 商吹玉的拳头咯地轻响:不 但康戟轻轻按上了他的肩膀,五十弦也悲哭出声,埋在商吹玉的臂间。 应折炎仰天忍泪:至少,朕还想保住灵毕。假如他能醒来,就以应灵毕的身份活下去,我们都接受这个结局吧。 话音未落,殿门外却响起宫人急切的脚步:陛下,宣州、幽州、瑶城、玉城都有急报还有摇光大人的手信! 应折炎皱眉伸手:什么事这么着急,拿来朕看。 他率先展开了摇光的手信。 没有恭请圣安一类的寒暄,信纸上只有一行字迹,来自被凤曲刺杀未遂后就折返宣州的摇光。 应折炎正想细看,但听身后传来常自珍的一声惊呼。 最接近的商吹玉一把握住了凤曲的手,颤声呼喊:老师! 应折炎猛转回身:灵毕 殿外一道隐雷,电光映亮昏黑的内殿,也映亮了他刚刚接过的信上的字。 摇光在上面写道: 「城内万民群行,口中声呼:重审朝都凶案,还证英雄清白。」 - 重审朝都凶案,还证英雄清白! 重审朝都凶案,还证英雄清白! 重审朝都凶案,还证英雄清白! 街坊里人头攒动,浅褐灰蓝的布衣一路拥行。男女老少一路呼喊,举起他们的手臂,一声声示威犹如磐钟,震彻天地。 两侧官兵尽力阻拦,但大都只是装模作样。 一方面因为这些游行的百姓总是突如其来,等官兵集结,他们又一哄而散;另一方面,虽然在官府当差,但那不代表他们听不见百姓高喊的口号。 最先喊出来的就是宣州。 具体是哪个人已不了解,但其中有一家三口,从南边一路喊话过来,所过之处都要闹腾一番,尤其活跃。 那家的男人都被抓进牢里警告过几次,可每回出来,又会故技重施,带着妻女引导游行。 而那个叫得最大声的小姑娘,大家喊她唐小花。 官兵们有时拦得烦了,看她又来等自己被抓去警告的爹,也忍不住和她聊天:你们住在南边,往北边跑什么跑? 爹娘说了,凤曲哥哥是大恩人,他救过整个宣州,我们谁都不能当白眼狼! 几个官兵反而被她一语堵住,相视一会儿,不禁取笑同伴:看你,还不如小孩。 取笑之后,却是长久的沉默。 等小花的父亲出来,他们就共同注视着唐小花和父亲相携而去的背影,直到有人站了起来: 我弟弟也害过瘟疫,是穆姑娘他们的药救了一命。 我娘也要不是他们送来的药,我娘早就撑不过去了。 那怎么办?咱们要当白眼狼吗? 一道身影巧合般经过此地,少女转过头,似乎听到了他们正处为难的对话。 她笑着走近,递上一张手写的纸报。 近些日子也有诸多人把这些纸贴在街头巷尾,上边都是倾凤曲从瑶城到宣州一路出名的善举。 几位若不嫌弃,请了解一下倾少侠的过往,和我们一起参加游行吧。 可这些不都是说书先生编的吗! 不,不是的。 少女指着上边的第一条事例,认真地道,这些都是幽州柳先生整理的,每一件都有人证。这个在花楼里被少侠救下的姑娘就是我,我叫映珠。 - 他们说他救过花楼的姑娘、救过宣州的病患、救过明城的考生、救过遇匪的商贾承认被他救过的人,甚至比传闻里杀过的还多。 农民、士兵、乞丐、僧侣、游侠、商贾,乃至落入监牢的祝晴止都笑了一声:他甚至在雪地里帮我扶过马车。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不动兵戈,却渐渐包围了朝都。 - 我要你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代我去听大虞苍生的声音 - 凤曲睁开了眼。 隐约中,他听见应折炎似乎喜极而泣:传朕的旨意,朕要尊重民意,重启调查,有关倾凤曲一切莫须有的罪名,在朕下令之前,谁也不准再提! 第149章 八荒客 仲夏,碧空如洗,天如炙。 远在海岛也逃不掉喧嚣的蝉鸣,草木葳蕤、怪石嶙峋,沉岛机关带来的异变亘留不去,地表上依旧布满狰狞的裂缝,宛如一道道伤疤。 在临近海岸线的地方,摇摇晃晃支起了一座小楼。 小楼外晾着一件浅青色、已被洗得发白的外衫,迎着海风飘摇如旗,好像某人久久挥动的手。 第471章 但在如此炽热的天气下,岛屿边缘的小山竟然飘出漆黑的烟雾。 滚滚浓烟伴随着哔剥的燃烧声,困在山峦凹处,形成一只密闭的火炉。 黑烟下,火炉边,一道身影盘膝打坐,静听着炉内滋滋的响动。 另有一人越过无数枝头,穿林拂叶,灵活地上前:主人,有船! 一句话的功夫,一条细蛇已经从他领口游了出来,嘶嘶吐信,比少年还要亲昵地缠上主人的手腕。 少年嫉妒的眼刀来不及丢去,主人转过头来:是他们到了吧。 和主人撞上目光,有栖川野眼里的嫉妒和不悦立即收敛:哦又是他们。 话里的厌烦和不耐却藏不下去了。 他们迁来这里也才三个月余,那几人前前后后已经烦过他们十数次了。 原以为可以和自家世子就这么隐居山林快活自在,如意算盘落了空,有栖川野甚至考虑起放几条蛇报复一下。 凤曲看他一眼,那张脸上毫无秘密,一眼就能猜个干净:你姐姐那边怎么说? 有栖川野答:没说。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或者你认为她有什么想法? 我猜,高兴。有栖川野顿了顿,我也高兴。 他和有栖川遥还是孩童时就来了大虞,之所以对神宫这么忠诚,当然也有他们的苦衷。 二人并非亲姐弟,有栖川野只是蛇穴里豢养而成的孤儿,有栖川遥才是本姓秋山,还有父母弟弟困在扶桑为质。 应折炎最终不治他们的罪,还准许他们和凤曲一起隐居,可远方的亲人是否平安,有栖川遥依旧忐忑。 神宫已经和大虞彻底反目,她每晚都会梦到亲人遭到迁怒的惨景然而,本该对她横眉冷眼的凤曲,竟然主动提出不久后计划前往扶桑。 二人对话时,一阵沙沙的脚步渐渐走近。 凤曲抬腕示意小蛇离开,不消抬头就听出了来人的身份:吹玉,阿鹿 商吹玉刚张开弓箭,对那条刚刚逃走的细蛇怒斥:这么肮脏的东西,居然爬到老师身上!有栖川野,管好你的畜牲!! 意识到自己打断了凤曲的话,商吹玉的语气顷刻间又柔了下来:老师,是我来了。 秦鹿一路过来,还拿着顺手折断的一节树枝。 一到凤曲跟前,他伸手露出被粗糙表皮磨破的指腹:夫君,有树欺负妾身 商吹玉的箭尖当即抵住了他的额头。 秦鹿委屈巴巴:你看,现在还加了一个人。 凤曲看得好笑:你就别惹他了,好好叫我不行吗? 秦鹿轻哼一声,反问:嗯?好好叫?顿了顿,秦鹿笑盈盈地补上后半句,您想听我怎么叫啊,国师大人? 商吹玉的脸都气成了猪肝红:秦鹿!不准对老师说、说那种话!! 那种话?什么话? 你刚才说的话! 我说什么话了?还请庄主复述一遍。 你 这两个人都在瑶城,出海极为方便,所以来得最勤。而且每次过来,总会这样鸡飞狗跳。 商吹玉也尝试过独自来找凤曲,但他出海必须经过官府的批准,正方便手眼通天的秦世子忙里偷闲蹭他的船。 凤曲禁不住笑了:什么国师不国师的,皇兄随意一句,你们怎么还当真了。 天子一言九鼎,哪里有他随意的份。 秦鹿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来,观天楼都已算过历法,今年六月恰是时候,到时公示天下,敕封国师。扶桑有他们的有栖川神宫,咱们也有观天楼国师。随后横渡重洋交流一二,左右你也想去扶桑帮人寻亲,不是正合你意吗? 凤曲还没和他聊过帮有栖川遥解救家人的事,但也可以猜到,秦鹿的耳目哪里是他能躲过的。 秦鹿还不忘取笑:再说,自古以来国师就该是听天意、顺人心的存在,大虞也没有比倾凤曲更合适的人了吧? 各地百姓群起示威的闹剧历历在目,不知不觉,距离应折炎承诺重审已经过去三个月,现在明摆着朝廷只想不了了之。 天下没有比民心更好用的台阶了。 倒是当时义正词严,要求严惩倾凤曲的一干臣子,都被天子挖出了不少把柄,陆陆续续闭上了嘴。 如今他们不仅要看着倾凤曲全须全尾隐居岛上,还要听天子假模假样地宣布,近来先帝托梦,宜敕封国师,与扶桑神宫互通有无。 明明就是想打扶桑,找什么借口啊你们应家人! 商吹玉问:九九八十一天还没到吗?老师会不会热,还是交给学生来吧。 他看着的正是那只燃烧的火炉。 凤曲失笑:还剩四天,我哪有那么金贵。 炉里是三更雪送出的六合,和应赊月留下的太常。 应折炎答应了他,让神恩中断在这一代。此后凤仪山庄庄主商吹玉、十方会主持康戟、十步宗宗主莫饮剑、且去岛岛主江容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都响应了这一提议。 第472章 就像做梦一样,从前为神恩争得头破血流的人们罕见地一统意见。 从太常和六合开始,每位宿主到了暮年,就会自愿到岛上来寻凤曲。而他们的蛊也将永远留在此地。 为了收回所有子蛊,你肯定得比他们全都长寿。 应折炎心有余悸,继续嘱咐商吹玉和秦鹿,为了他能长寿,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做吧? 商吹玉:我尽量不杀秦鹿。 秦鹿啧道:那本座也不能刺激你了。 倒是顺利地让这群人变得惜命且友爱起来。 有栖川遥和有栖川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几乎是被凤曲强制性地带到岛上,从此与世隔绝。 在有栖川遥看来可能像坐牢; 但对有栖川野来说,有姐姐、有世子、还有蛇,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奖励。 哪怕刚才被商吹玉骂了自家小蛇是脏东西,有栖川野也懒得计较,坐在一旁默默紧盯:毒唯第二。 商吹玉:? 凤曲:五十弦教的,你找五十弦去。 商吹玉:等等,第一是谁? 凤曲抹了把脸,暂时不想说话。 但他不开口,毒唯第一却是说到就到,远远地便听见有人在问:你弟弟这么不爱洗澡,还天天缠着我师兄,能不能管管你弟弟?! 有栖川野嘟起嘴:我昨天,洗了。 且去岛因为沉岛的机关裂作两半,江容在稍大的那块上重建宗门,稍小的一块就供有栖川姐弟和凤曲居住。 原本听说凤曲要和师门分离,江容极不情愿,但听说凤曲只是住到另一半岛上,江容就开心了。 无他,二岛相隔不过数十丈宽,而他每天早晚划一只船,美其名曰强身健体,实则堪比晨昏定省。 话音落下,江容轻车熟路地摸过来:师兄,赵吉刚从瑶城裁了些新布,我们做了几件新衣服,给你试试 回答他的是商吹玉冰冷的拒绝:我给老师准备了今年新出的云锦,做好的成衣明天就能送到。 江容的笑脸骤然垮了下去:啊,凤仪山庄的跟屁虫。 秦鹿掩面忍笑:他是生气你抢了小凤儿毒唯第一的名号,害他只能屈居第二。 江容问:毒唯?什么毒唯?我在师兄这里当然是第一。 商吹玉的弓弦又绷紧了。 江容继续唠叨:还有啊,师兄,你不能这么放纵他们姐弟。住在岛上吃你的用你的,好歹让他们干点活吧,哪怕洗一下衣服钓一下鱼 他瞄一眼有栖川野,还有洗一下澡。 有栖川野:我洗了! 凤曲听得耳朵生茧,左耳进右耳出了,笑眯眯哄道:难得聚到一起,晚上我们一起吃烤鱼吧?是今早阿容新送的鱼。 江容啧一声:难得什么,三天两头就能撞上,你看不腻我都腻了。 商吹玉冷冷哼道:没人看你。 秦鹿倒是笑着拍了拍手:哎呀,果然还是姐姐比较捧小凤儿的场呢。不过瞎子看不见鱼刺,小凤儿可要亲手帮姐姐剔干净哦? 凤曲只当没听见他们的唇枪舌剑,自顾自看向远方:要是五十弦和青娥也在这里就好了。 江容这才想起什么,掏出一封信来: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五十弦寄了信,说摇光约她见面,好像就是今天。 我记得她俩经常见面,怎么还要特意写信? 凤曲接过信,江容回忆着说:我扫了一遍,信里还提到了穆青娥。 凤曲拆信的手一顿。 长风穿过山林,仿佛青山垂目,万叶婆娑。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的一声哭腔:青娥有希望了吗? - 诶别走别走,人怎么还没反应啊,你是不是骗我! 说话啊,何程序员! 何子涵垂眼看着自己被少女死命揪住的手腕,冷冰冰地开口:松手。 五十弦退了两根手指,只揪她的衣袖,委屈兮兮:可是你看,小穆没醒啊! 何子涵拍拍灰尘:我不是医生。 程序员不就是程序的医生吗? 那也治不了你的脑子。 你这人肯定经常说玩家坏话,我要投诉你。 她已经归还了何子涵的眼镜,作为交换,也或许是何子涵突然想开了什么总之何子涵主动提起了复现bug这件事。 起初五十弦还没听懂,但艰难地转过弯来,她立刻兴奋地抱住了何子涵。 复现bug! 所谓的bug,不就是穆青娥吗? 彼时何子涵没有把话说满,只表示自己只做尝试,不一定成功。 但经过数月的钻研,她频繁往返于内外两界,很快就带来了进展顺利的好消息。 现在就是见证成果的时刻。 何子涵推了推眼镜,对她投诉的警告毫无反应:请说到做到,我不信你舍得下线。 第473章 她对这个重度成瘾的女大学生充满鄙夷。 好在程序内的时间流速经过她的精心调试,和外界并不统一。即使五十弦在这里过完一辈子,到了外边顶多也只一周左右。 我很后悔没有在高考前认识这个游戏。五十弦说,你都想象不到,我有多爱学习。 何子涵:你现在可以准备毕论。 五十弦:拜托,我就是为了逃避毕论的压力才报名内测的。 何子涵更加鄙视这个大学生了。 但是,说真的,五十弦再次拉住了她,我听boss说了你在朝都的事,还是不理解,你明明巴不得剧情成真,为什么会反抗他呢? 这回何子涵没有甩开她,而是怔了片刻,接着别开眼神:你以为呢? 你怕死? 嗯。 不像啊,你是糊弄我吧? 是啊。 五十弦:面对玩家的合理问询居然这么敷衍,我真的要投诉你了。 何子涵笑了一下,抽回了手:那你就慢慢思考我的理由吧。不管你怎么样,我是要回现实了。 诶五十弦喊,但我还有问题! 何子涵的耐心所剩无几,回过头,用眼神示意她抓紧时间。 五十弦问:原著的结局到底是什么?我的权限看不到结局,只看到商吹玉和倾凤曲同归于尽,秦鹿觊觎着帝位即将登基。 何子涵静静看她一会儿:你看完了原著? 岂止看完,没事干的时候我看了好几十遍。五十弦咂咂嘴,虽然有点惨烈,也和现在有点差距,但还是挺好看的。 你觉得结局会是什么? 想不到啊,商吹玉都死了,秦鹿就只剩下事业上的追求,不知道是攻打扶桑还是安定朝政哎,其实他的心态也很危险了,这么孤独,说不定干不了几年就自杀了呢? 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作者不会坑文了吧? 何子涵轻轻一笑:是吗?那好像也算一个结局。 哈?你们公司真的买了一本坑掉的小说做游戏啊?! 惊呼未完,何子涵也尚未回应,五十弦的身后却传来一声极轻极弱的嘤咛。 宛若梦里无数次想象的那样。 躺卧多时的少女微微蹙眉,轻声道:好吵。 五十弦猛地转回脑袋,一股热意涌上眼眶。少女苍白的脸庞映入眼帘,顷刻间,五十弦已经扑上前去,嚎啕着抱紧了她:小穆!! - 「这群人要吵到什么时候,就不能让人睡个安稳觉吗?」 慵懒冷淡的抱怨恍如隔世。 凤曲劝架的动作一滞,商吹玉和江容看过来,却只看见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悬在凤曲的下颌,摇摇欲坠。 紧接着,那张脸扬起一抹如释重负的、久违的、灿烂的笑: 瞌睡虫,你睡觉的日子我已经赎完了罪,也学会了虎贲盼山 「哦,胜我一筹了?」 是啊,现在该你来追赶我了。 「」 「有意思,我答应了。」 第150章 「结局」 脱掉全息头盔的瞬间,一双满是好奇和打量的眼睛近在眼前。 何子涵几乎习惯了这丫头的审视,面无表情地推开她的脸:下班了? 唔唔,是啊。女孩摆脱她的手掌,摇摇脑袋,师父,我的实习期就快结束了,你说公司会不会通过我的转正申请啊? 何子涵平静地收拾设备:天知道。 那可是师父你工作了二十年的老东家诶! 但我已经离职六年了。 可米罗尔到现在还是希望师父回去吧?不管是技术还是理念,师父都是最顶级的策划 如果我是你,转正考试之前会抓紧时间多练几个模型。 何子涵屈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二测好不容易结束,我要睡觉,别来吵我。 女孩抱着额头,眼睛晶晶亮地看她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师父,你不会真的打算发行这个游戏吧? 何子涵的背影僵了瞬间,但没有回答。 女孩被她的默认吓了一跳:冷静啊师父,六年前米罗尔驳回这个项目的理由说得很清楚啊,游戏本身不管是玩法还是剧情都完全没有商业价值 正是因为米罗尔驳回了这个项目,何子涵才会负气离职,转业成为一名独立的外包程序员。 单是她跟着何子涵学习的这段时间,就眼睁睁看着何子涵为这个项目投入了数以百万计的资金,更不提她昼夜不辍,亲自搭建游戏框架付出的时间和精力。 不只是米罗尔,其实她也不能理解何子涵到底在固执什么。 这个游戏的原型是一本未完结的武侠小说。平心而论,这本小说实在无聊,在娱乐高度发达的现在,女孩几乎没看过比这更让人昏昏欲睡的小说了。 第474章 而它的数据也证明了她的观感不假,这本小说从创作伊始到作者失踪断更,追读的人数都不曾超出两位数过。 只有何子涵莫名其妙地对它着迷。 但它需要一个结局。何子涵抚摸着发烫的主机,静默许久,我答应过,要给这故事一个结局。 我知道这件事,您之前就对一测的结局很不满意,结果二测又因为bug扰乱了原剧情而生气。如果原剧情被改动,确实很影响之后的结局推演吧? 是啊。 现在怎么样呢? 现在 何子涵垂眸想了一会儿,现在,我决定永远都不发行它了。 诶?是bug没办法修复吗? 嗯,我已经无计可施了。何子涵说,就保留这次测试的数据,让它们永无止境地推演下去,直到那个世界不复存在吧。 女孩困惑地睁大眼睛:看上去,您反而对二测看到的结局很满意? 何子涵却答非所问,伸手将办公桌上的一副相框拿近过来。 女孩已经看到这张相片很多次,据师父所说,她会收她做学生也是因为相片上的女孩那是何子涵的女儿,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何子涵说。 不知是对照片外的女孩,还是对照片内的女孩。 嗯,我今天满二十三了。 何子涵笑了笑:生日快乐啊。我们来姗也是,永远十七岁。 - 首席策划师何子涵是一个单亲妈妈,她十七岁的女儿名叫何来姗,在六年前的夏天离开了这个世界。 和普通的高中生不同,何来姗患有先天疾病,是一名肌萎缩侧索硬化患者。 用通俗的说法,就是渐冻症。 何来姗从十二岁起告别了校园生活,不得不在家中自学。也是从那时起,她有了写作的爱好,开始在星网上发布自己的连载小说。 何子涵很高兴女儿有了自己的追求,她的每部作品,何子涵都乐于阅读。 然而病魔没有放过她的女儿,何来姗的病情日趋严重,不仅仅是躯体,还有她的表达,所有能力都面临着病魔无情的剥夺。 就连她的乐观、她的理想,都没能逃过宿命的裁判。 一天中午,何来姗悲伤地大叫:妈妈,我写不了了! 她的手指和屏幕上的故事一起停下了。 只剩含糊的哭腔和浑浊的眼泪。 这是命吗?妈妈,这是不是我的命? 不是的,来姗,我们不信命! 她一度比女儿还要绝望。 尤其是看着何来姗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惨淡,一个比一个悲凉,她知道女儿的心境已经翻天覆地,她失去了信心,甚至即将失去创作的欲望。 何来姗的最后一部是一本武侠题材的小说。 在现在看来,这个题材已经有些和时代格格不入,乃至无人问津了。 但何来姗说:它就像我一样不能融入世界。 它可以。 没有人喜欢它。 妈妈很喜欢它。 那我也很喜欢它。 何子涵抱着女儿,流着泪反复强调:都会好的,来姗,我们不信命。 何来姗在她的怀里点头。 武侠小说的创作似乎很顺利,何子涵每次回家看到女儿专心致志的模样,都感到一阵欣慰。 但这样的和谐没能持续太久,一段时间后,何来姗再一次叫住了她: 妈妈,我想不到结局。 工作上的电话同时响起,何子涵示意女儿噤声,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项目组的同事,和她汇报着新测试的游戏被发现了非常严重且紧急的bug。 这意味着她必须回到公司加班。 见她挂了电话,何来姗继续说:妈妈,商吹玉和倾凤曲已经死了,可是我有些后悔让他们死掉。接下来只剩下秦鹿,他会不会很孤单呢? 人死不能复生,即使你是作者也不能改变你已经写过的剧情呀。 为什么呢? 那对角色而言,就是他们的宿命。死亡也好,孤单也好,那都是命中注定的事。 可是 来姗乖,妈妈现在要回公司一趟,你的小说等妈妈回来后再讨论,好吗? 她关上了门。 留下何来姗一个人在家里冥思苦想。 - 何子涵忘记了,那已经是女儿第二十多次想要和她讨论武侠小说的结局。 - 有没有可能,我们生活的世界也是别人写下的一本小说,或者制作的一个游戏? 女孩愣愣地回神,还没反应过来话题突然的转变:诶?来姗的结局呢? 何子涵笑而不语。 好几秒,女孩终于找回声音:我们也是小说角色吗?不知道作者会怎么安排我的转正申请啊 知道担心就认真点准备考试。 可是我想知道来姗和那本小说的结局嘛! 第475章 何子涵漫不经心地道:一测的结局我不承认。但是bug的存在害得二测剧情被篡改了,谁也不会知道原剧情的结局。 那也是命运咯!现在的结局又怎么样? 现在的结局脱离了来姗、脱离了我,脱离了所有创造者的本心。它不是结局,只是一群人途经的一个节点。 一群人? 一群改变了命运的人。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显然对于何来姗还有几分好奇。 但何子涵已经太累了,她抬手拍拍女孩的脑袋:我真的要休息了。 女孩道:知道,我这就走啦!师父下次要和我说来姗的结局哦! 何子涵挥了挥手。 等到女孩告别工作室,她才趴回了办公桌上。 草稿纸上依然留存着她最初设计的摇光的形象。两个马尾辫、身高一米五的小姑娘正是十二岁被确诊渐冻症时的何来姗。 何子涵的头埋在臂间,耳边只剩工作室内机器运转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也压不下喉咙里的一丝悲鸣。 - 我没办法喜欢一本无法结局的小说,喜欢它的人又要减少两个,因为以后妈妈也不用强迫自己喜欢它了。 妈妈,都是命的话,能不能放我去死? - 那是何来姗留给她最后的一句话。 那行文字停留在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好像微弱的心跳。 如果真的还有心跳就好了。 - 来姗,秦鹿不再孤独了,商吹玉、倾凤曲、五十弦和穆青娥,他们一个都没有死。 来姗,角色可以摆脱作者,我们也可以挣脱命运。 来姗,他们的故事远没有结局。 你的故事也没有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