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奠之东》 一.恶夜(上) 黑夜是张大网,密不透风地裹紧城市。伊奠州沉睡在滚滚暗潮中,不堪的秘密在暗潮里澎湃。 寂静的码头边,两方身穿黑西装的人正密切交谈。一队人带着五个保险箱,另一队有两个看似赤手空拳的男人。 “谢老大,他们可没诚意!”拎保险箱的小弟挑拨道,“他们手上根本没有我们要的东西!” 谢瑞琪留着刺猬头,左眼下有颗泪痣,岁月捶垮他曾俊秀的眉眼。他拍打肥硕的肚皮,打断小弟说:“人头呢?我说过看到人头才给钱,你们老板聋了还是忘了,没告诉你做这行的规矩?” 对方许久无言,随后冷淡回答:“没有做。” “没做?那你敢找我要钱?!”谢老大喷出嘴里的雪茄,撸起袖子,“你他妈是活得不耐烦了!” 和谢老大对质的二人身材修长,站在前面的年龄偏长,面容阴鸷;站在后头的略显紧张,手脚畏缩。 卷好袖子的谢瑞琪冲上前抓起前者的衣领,肥脸逼近他,说:“元仲闻,你跟我闹着玩呢,嗯?都说你是章老板底下最好的杀手,怎么几个老弱病残都除不了?” 元仲闻从紧迫的声音里察觉到对方的脆弱,他轻蔑瞟了眼谢瑞琪,抬脚踹在他柔软的裆部,趁他松手之际反手将胖子压在胳膊下。一把手枪直抵谢瑞琪的脑门,他瞬间吓得大气不敢出,浑身发抖。 小弟从兜里掏出刀枪,不灵活地摆弄着指向元仲闻,嚷嚷道:“快放开老大!” “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让我放了他,”元仲闻掰起谢老大的下巴,凑近他耳边,轻声道,“那几个老弱病残付了你三倍的酬劳,章老板现在要我抓你回去,你说我是听老板的话活捉你,还是放你一马?” 谢瑞琪的下巴被元仲闻掐红,连牙龈都在哆嗦,欲哭无泪:“我......我可以给你更多的!他们出九百万......我可以出......出九百五十万!” “涂九霄,去牵船。”元仲闻命令身后的年轻人。涂九霄咽口口水,快步跑向海边。年轻人手脚发麻,他像机器人一样,扭扭捏捏跑到码头下牵来快艇。 元仲闻挟持谢瑞琪步步后退,起初谢瑞琪还阻止手下前进,但见杀手毫无怜悯之意,他吐出的话就从哀求变为辱骂:“元仲闻你听着,你不过章奉仁胯下一条狗,还敢这样对我?!我可是章奉仁的金主之一,金主!到如今你们居然忘恩负义,要将我置于死地!你放开,放开!我干你爸的,不然我教你吃不了兜着走......啊!” 元仲闻踢了脚谢瑞琪的膝盖骨,警告他说:“雇主要求见到活人,明白什么意思吧?我劝你少白费劲,否则到时挨不住打一命呜呼了,我也不好交差。” 下手们一直等待谢瑞琪发号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谢瑞琪被迫上了快艇,留下咬牙切齿的小弟和三箱钞票守在岸边。待元仲闻松开谢瑞琪,快艇刚离开码头,小弟的枪弹就发射出来,打在沙滩上和快艇边缘,有一发差点打中谢瑞琪的耳朵。 快艇行驶在漆黑的夜中,向伊奠洲西边游去。元仲闻皱着眉头,慢慢点燃一支香烟,翘起二郎腿,惬意地坐在猎物身边抖腿,海风吹过他的发梢,带着他呼出的烟圈飘散在凉飕飕的夜里。 今年是元仲闻从事杀手工作的第九年,他脸上有异于同龄人的成熟暴戾,即使他不说话,呆立在一旁,身上的威严压迫感也让人肃然。涂九霄兢兢业业地开船,听见元仲闻狠狠踹上谢瑞琪便更加谨慎,眼睛瞪得像铜铃。 三天后,元仲闻来到地下刑场才再次见到谢瑞琪。这个油腻的胖子没因几天挨饿就变得瘦弱,他双手被铁链绑住,全身皮肉没一块好的。 元仲闻对这些血腥场景无比熟悉,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日常。他冷漠地撇撇嘴,来到章奉仁身边低头站立。 “元仲闻啊,你不愧是我的得意手下,”老板章奉仁轻拍元仲闻的肩,赞许道,“我很看好你。”他的话语十分平淡,布满皱纹的眼轻瞟着元仲闻。 章奉仁是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他喜欢在肩上披搭毛皮大衣,内穿样式朴素的西服。章奉仁的面相和普通老头没有区别,走路上完全瞧不出他是一名帮派头目。 “这是我该做的。”元仲闻答道。 “嗯,孙家想知道金条的下落,所以额外支付一百万要我们撬开谢瑞琪的嘴。事成再给两百万做报酬,你明白吧。”章奉仁叼着“埃尔可”牌雪茄,吐出的烟圈自带香草味。 元仲闻盼望某天能无限量抽到“埃尔可”牌顶级雪茄,半份注意都放在章奉仁嘴上。 章奉仁看他痴迷的模样,苦笑几声,示意手下给元仲闻点烟。待他呼出第一口香草气息,章奉仁又拍拍他的胳膊,嘱咐道:“平常我对你们太严苛,不让你们随处放浪形骸,这回任务办完记得去潇洒一下,最近任务也挺多,是时候好好放松了。” 章奉仁离去后,地下刑房传来鞭笞的巨响,混杂着大骂与求饶。 夜晚十点,元仲闻结束了审问的工作。此时他已大汗淋漓,脚下围绕一圈廉价烟头。刑房外站着涂九霄等一众同事,他们早就换上自己的私服,哄笑着催促元仲闻和他们一同去风月区玩耍。去风月区享乐是杀手的惯例,他们的日常除生死钱仇外一无所有,只有在风月区和裸体相伴,杀手才能感受到超乎寻常的快乐逍遥。 元仲闻不常去风月区,去也只去一家叫柳间雨的风月店,因为这里的安全措施是最好的,他不想像章奉仁警告的那样,染病后下体糜烂疼痛身亡。 他前脚踏进柳间雨,身后就传来同伴疯狂的嗤笑。 “还没我们骚,装什么纯洁”,“人家叫注重细节,注意个人卫生!”,“稀客稀客,好不容易来干嘛不跟我们去玩劲爆的东西?” 元仲闻瞟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二.恶夜(下) 柳间雨今夜的生意很好,老板看见元仲闻如见到生父一般,连忙赶去迎接。 “啊元老板来啦,我们姑娘想死您啦!”老板咋咋唬唬道,“但您的熟人姑娘都接客了.......这.......要不您再等等?” “不用,谁有空谁就来吧。”元仲闻推开老板,淡定地说。 老板的手指飞快刷着平板查询名单,忽然他猛地拍拍脑袋,露出黄牙笑道:“哎呀,我这脑子被驴踢啦!前天来了位新人,她就在阁楼里,我怎么给忘了呢,咱也不能让她闲着,她可闲三天了。” 老板推搡元仲闻上楼,楼梯间来往着各色荒淫无度的人物,元仲闻忽感自己在一幅颓废享乐的画里当了配角,不由笑出声。 阁楼在与世隔绝的屋顶边,楼下是极致的莺歌燕舞,楼上是寒冬般的死寂虚无。 “谁住里面?”元仲闻问道。老板喜形于色,猥琐地坏笑:“哎哟哎哟,我跟你说,这新人长得可漂亮,跟那个明星似的,我差一点就把她忘了,她刚被送到这儿,和我还不熟络,元老板要不就替我......先去会会她?” 元仲闻打开房门,一股温暖柔和的香味扑面而来。阁楼房间狭小却舒适,房里亮着暖橙色灯光,一张小床,一间衣柜和一个小桌几乎占满整间屋。元仲闻回头询问老板价钱,他早已跑下楼招待其他客人了。 他无奈地冷笑,进房后锁好门,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小桌前,沉重地低着脑袋。 老板没有骗他。女孩的确很漂亮,她有头乌黑的长发,浓密的眉毛弯成两道月亮,下面一对杏仁眼扑闪扑闪地眨。女孩的鼻子挺拔小巧,鼻头圆圆的,鼻梁右侧有颗不起眼的小痣。 元仲闻看愣了,他愣住不是因为女孩的美貌,而是因为自己错乱的记忆。 “我们......我们在哪见过吗?”元仲闻朝女孩靠近,想要看清她真实的样貌。 当女孩的面容清晰展现在他眼前时,他脑海深处的记忆更加混乱。女孩偷偷瞄他一眼,低垂眼帘,说:“我.......我不记得。” 元仲闻释然地干笑几声,说:“嗯,也许我记错了。不好意思。” 他不再过问其他,轻车熟路脱掉一件件衣服,直到露出赤裸的上身才停止。他在等待女孩的回应,而女孩只是呆坐在椅子上,紧张地搓手指,呼吸都急促地不正常。 元仲闻等得不耐烦,直接抱起她扔在床上,心急火燎扒拉她的睡裙。女孩缩成小小一团,想推开野兽般的男人,但招架不住他巨大的力气被扑倒在床。 “为什么躲我,你怕我有病?” 元仲闻将她摁在床上,托住她的臀部,舌头挑逗她的下体。女孩想推开他,可她的身体软绵绵的,根本动不了,私处不断流出温热的水,她最私密的地方被这个陌生人试探得一清二楚。元仲闻从女孩的下体舔到她的肚脐,再到她的乳房,最后吻上她的脸颊。女孩和元仲闻的身体都准备好了,女孩低声地哭,他却管不了那么多,长驱直入进到她的身体里。 一次激烈的生命大融合后,女孩背对着他,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呼吸声从急促渐渐缓和到均匀。 他放下手里将点燃的烟,躺在她身边,像拥抱之前每个女人一样拥抱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云满桃。”她哽咽道,声音渐渐变小。 元仲闻抬眼望着天花板,以他仅有的知识猜想:“云朵的云,圆满的满,桃子的桃?” “是。”云满桃轻轻回应。 “多好听的名字,我以为这是小说里才有的人名,”元仲闻松开她,起身点燃香烟,思忖片刻后说,“你长得真漂亮。” 云满桃的脸下意识红起来,一言不发。 “哼哼,”元仲闻笑几声,弹走烟灰,说,“是真的,你真的很漂亮,以后肯定能赚很多钱。” “你很抵触男人么,是不是觉得疼?”他吞云吐雾道,“以后疼痛的日子有很多的。” 云满桃没吭声,依旧躲在被子里。过了几十秒,她突然坐起来,把被子扯到胸前盖住身体,重新穿好睡裙,再侧身躺着。 元仲闻盯着她妙曼的腰身,完全没注意即将燃尽的香烟,直到烟头烫到手指他才有感觉,便随意甩了甩,问她:“云......满桃,你有烟灰缸吗?烟燃尽了。” 云满桃扑通从床上爬起来,跨过他的身体跳下床,在小柜子里翻找东西。没多久她拿来几张纸巾,迭在一块给他,怯怯地说:“你用纸包下吧。” 元仲闻四下望望,发现房里没有垃圾桶,所有废品都被女孩用纸巾或塑料袋包裹着堆在墙角。 “连字纸篓都没有?”云满桃放好烟头再睡下时,元仲闻从后面环绕她,“你该向柳老板讨要点什么了。” 云满桃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裹紧被子闭上双眼,又以沉默回答。 元仲闻把脑袋埋在云满桃的长发里,亲吻她的脖子;一只手伸进睡裙抚摸她的身体,另一只手抱紧她,开玩笑似地说:“你这么漂亮,怎么能住如此简陋的房间,你应该住大别墅,住海景房,住……像天堂一样的房子。” 她对性的抗拒来源于两年前,性交对她来说更像暴行和折磨,而非双方的欢愉体贴。如果真有一瞬间的快乐,就是刚才这个陌生人带来的高潮和舔舐。云满桃想表达自己的兴奋,但她知道自己不该出格,也害怕男人会做出格的举动,更害怕自己对性交的改观会让她沉迷其中,转而将兴奋变为对某个异性的爱慕。 伴随两人狂欢的喘气和呻吟,云满桃发觉自己的身体热乎乎的,有团火焰正在体内燃烧,即使男人的手巧妙游走在她身上的私密角落,她也不觉得羞耻可怕,她背对男人,双手扒在他强有力的胳膊上,云满桃的热情持续了很久,直到他完全抽离她的身体。 年轻的身体对激情的渴望永不满足,元仲闻紧贴在她背后,咬着她的耳朵问:“云满桃,你喜欢吗?你喜欢我吗?” 云满桃转过身,大胆地和元仲闻四目相对,借着床头昏暗的灯光,她总算看清这个男人的样貌。元仲闻的眼睛深邃暗淡,犹如住满秘密的深渊;眉毛浓密厚重,头发也像茂密的原始森林。他薄薄两瓣嘴唇稍微弯曲,露出奇怪的笑容。虽然他十分英俊,脸色却是阴沉沉的,即使笑着也显得严肃阴森。 他仔细盯着云满桃的嘴唇,女孩的嘴唇微微外凸,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兔牙。 云满桃有些害怕他的阴沉,便移开了目光,抓紧被子:“你在笑吗?” 元仲闻捏了捏下巴,立刻放松皱紧的眉头:“我居然笑了。你也在笑呢,你笑起来真漂亮。” 杀手很久没发自内心地笑过,他甚至忘记正常笑起来的感受。 “真的吗,”云满桃闭上眼睛,伏进他怀里,嘴角继续上扬,“希望今晚一觉长眠。” 她闭上眼睛,又重复一遍:“一觉长眠。” 元仲闻有些心虚,他对任何有好感的小姐都会作一番狗屁不通的表白,但新来的云满桃好像把他的话全部当真了。他凝视云满桃粉红的脸,错乱的记忆在漫长激情后逐渐清晰。 想到八年前的逝者,失重感就掠夺元仲闻的身体。他的鼻子一酸,心脏快跳出嗓子眼,眼泪夺眶而出,他在心里默念故人的名字:章明絮。可惜生活摧毁了过往的美好,留下遗憾悔恨,带来恐惧不安,现在种种念想更像自我感动的笑话。 他松开怀里的女孩,背过身独自消化突如其来的悲伤。云满桃也识趣地侧过身,扯点被窝盖住自己一方小小的地盘。 元仲闻的眼泪流得悄无声息,他早习惯这样无声的哭泣。为了分散注意力,他的目光随处乱瞟,不经意瞥见床边桌子上几幅小画,他伸手就碰到那些图纸,便轻轻拣起来欣赏。 那是几张专注花草的小画,笔画简洁,色彩单调,但有别样的精巧。 “这是你画的?”元仲闻说。 云满桃扭头看了眼画,点头说:“是。” “画得真漂亮,”元仲闻赞美道,“真漂亮......” 他的词穷让女孩又一次脸红了。 云满桃眼里的忧愁参杂了欢喜,她想把欢喜分给送来欢喜的男人,但当她望向他的双眸时,那双盯着小画的眼居然盈满泪水,像超出地平线的波涛,泻出苍穹的云雾,哗啦啦就往下掉了。 三.难防(上) 云满桃被元仲闻的眼泪吓到,她不敢询问原因,也不敢多做举动。虽然元仲闻答带给她肉体上的幸福无以比拟,但他们终究是认识不到半天的陌生人,通过生意同床共枕,因为肉体欢愉享受彼此,却不是因为爱才有肌肤之亲。 云满桃保持沉默,小心翼翼躲在一旁。元仲闻抹掉眼泪,转身又将她搂在怀里。比起逃避躲闪,云满桃尝试主动迎接他的冲击,元仲闻熟悉地探进她的私密处,吸吮她的肩颈。 把她的身体从头到脚吻一遍后,他抱她进入房间的小浴室内,在湿润阴森的浴室里才开始正式交锋。云满桃越是呻吟地大声,元仲闻就越是抽动地厉害,第三次水乳交融结束,两人坐在浴缸里,热水不断流淌下来迅速淹没他们的身躯。 云满桃靠在元仲闻宽广的后背上喘气,她从置物篮里抽出一条新毛巾,浸过热水给元仲闻洗拭后背。 元仲闻的后背有坑坑洼洼的伤疤,云满桃的手指抚过疤痕,从脖颈到腰间,伤疤在男人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云满桃也不敢问伤疤的来由,她只是默默地抚摸,紧紧贴在他背上。 云满桃伸长手给他擦拭胸脯,元仲闻抓住她的胳膊,想好好再亲一遍,然而却在女孩的手臂上也看见伤痕——尖刀划过痊愈后的乳白伤痕,烟头烫出的漩涡伤痕,还有浅棕色结痂的伤疤。 云满桃感觉自己的过去被他看穿了,用力抽回胳膊,拿毛巾遮住身体。她眼里不易得来的欢喜转瞬即逝,忧愁还是占了上风。 “这是什么?”元仲闻转过身,扶着她单薄的肩膀,“有人打你,是不是?” “这个行业的人挨打很常见,不过你想多了,”云满桃用毛巾挡住胳膊,连连摇头,“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不太可能,”元仲闻怀疑道,“你手臂上有烟头烫出的伤疤,可你要是抽烟,怎么连烟灰缸和字纸篓都没有。到底怎么回事?顾客还是......” “你不要说了,”云满桃阻止他,小声哀求道,“我不想说。” 元仲闻给她擦掉眼泪,安慰道:“那我不说,我不说,你继续给我洗澡,好不好。” “要不,我给你讲讲我背后的伤疤怎么来的,”元仲闻关掉花洒,小声道,“我小时候经常和别人打架,每次打架都是真刀真棍地打,他们拿刀,我拿棍子,这样肯定打不过。后来我学聪明了,我也拿了刀,跟他们砍的时候就没那么败下风了。” “你们为什么打架?”云满桃声音变得嘶哑,她清清嗓子,“打架不是好事。” “对,不是好事,”元仲闻耐心解释,“但是.......不打就活不下去,这是我们生存必经的一部分。” “水好凉,走吧。”元仲闻提出建议,他不喜欢寒冷,所以上半夜站在阁楼房间外时,死寂和冷风叫他厌恶,幸好房内的香味暖气慰藉了他,他才暂时忘记寒冷孤独。 凌晨时分,洗完澡的云满桃像活泼的小鹿,一个劲往元仲闻身上蹭,她还是穿着昨天的轻薄睡裙,却不像昨天胆怯害羞。初入风尘的女孩想过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预料到是一如往常的折磨凌辱,而今晚的享受令她恨不得日复一日重复重复直到死去,所以日后的痛苦好像都能在今晚和解似的,她笑地俏皮,搂住元仲闻嘻嘻笑道:“你怕冷,我不怕冷。我给你暖和暖和。” 其实她根本没给他暖和,只是一直在床上打滚,从床这边滚到元仲闻身上,又翻回去。 “你无聊,我要睡觉了。”元仲闻推开她,把后背对着她,合上眼睛。 云满桃抱着他的背,悄悄说:“我想给你唱歌。” “你唱吧。我就听你唱歌睡。”元仲闻的背上流淌着一股浅浅的暖流。 云满桃咳嗽几声,唱道:“Bend your chest open, so I can read your heart,I need to get inside, or I will start a war, wanna look at the pieces that make you who you are......” “这是什么歌?”元仲闻挠挠头,干笑几声,“听不懂。” “这是外语歌,我画画的时候就经常听。”云满桃搂住他的腰。 “现在还画吗?” 云满桃沉默半晌,乐观地说:“不画啦。没学上,我就画不了了。” “你什么时候不上的?” “好早了,如果继续上学就不会来这儿了。”云满桃回答。 “为什么不上学?”元仲闻感到可惜,“上学才是唯一的出路,像我这样混日子是没有未来的。” 云满桃搂他搂得更紧,说:“我想上学,想继续画画。但是......后来我被卖到柳间雨,所以画不成了。我不想过这种生活。”她浑身颤抖,用快听不到的声音说出最后几个字。 “柳老板说给他赚够五千万才放我走。他说买我花了十二万,还说他不做亏本生意,一定要把我榨干......”云满桃说着说着发觉早把生意上的机密透露出去,连忙改口说,“呸呸呸!你不要当真,不要信我......不要相信我的话。” 绝望袭上云满桃心头,她对这个迫不得已的肮脏的身份感到痛苦。她松开紧抱元仲闻的手,独自消磨这份敲碎她全部自尊的苦痛。 “我信你,”元仲闻平躺着凝望天花板,“我当然相信你的话,我能看出来你不喜欢。柳辉什么德行我清楚,他任何事都能干出来。至于五千万这种话,他是摆明了不会放你走的。” “哈,虽然我没资格说他,”元仲闻尴尬地冷笑,过会儿道,“把你卖到柳间雨的人,不得好死。”他的表情突然冷峻,那张英俊的脸像被冬风冻过,霎时变得残忍无情。 四.难防 “你唱歌好听,画画好看,人也美丽......唱的还是外语歌,你从内到外都是漂漂亮亮的姑娘,不该在这儿的。其实,这里的女人都不该在这儿的。”元仲闻继续说。他脸上出现难得的怜悯惋惜,可惜背对他的云满桃看不见。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我从头到脚都是软弱的人,什么也干不成,无论在学校还是家里......所以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报应么......”云满桃呜呜哭起来,“在学校就算遭到霸凌,就算我极力反抗过,结局还是没有改变,受伤的永远是我;在家里被继父性侵我也无法拒绝他,因为他会打我,用死要挟我。如果我能打得过他,你就不会在柳间雨看到我了。我就是这么无能软弱的人,遭受这些后连死都不敢死,还要死皮赖脸地活着,拖着这具残缺的身体活下去。” 元仲闻紧紧抱住语无伦次的云满桃。说任何劝诫人的话都是敷衍,他只是抱着她,用身体温暖她,用怀抱安慰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哄她睡觉。 她哭着哭着就没了力气,上半夜的痴情迷乱让她精力耗光,这时她只能有一段没一段地抽噎。元仲闻对她的困境无可奈何,他的确喜欢她,但喜欢貌似只局限于肉体的贪恋,他对云满桃就像对其他害羞胆怯的初次小姐一样,如果存在特殊的感情,那也是可怜,和爱没半分关系。他一次次对自己重复。 杀手被禁止拥有爱情,这和妓女的心境十分相似。有了爱情就有了羁绊,那么干活时就得顾虑很多。同时杀手也不需要亲人,有了亲人就有了软肋。爱人亲人的生命会被雇主与仇家要挟,并以此为筹码逼迫杀手去杀人。元仲闻没有爱人,也没有亲人,所以他没有羁绊与软肋,他愿意当没有感情的利刃,为了钱和生存犯罪。 目前元仲闻不想为女人丧失性命,也不想为女人葬送前程。过分的感情就是累赘,阻碍他成为超脱的杀手。 “我觉得你好,你好,”云满桃哽咽道,她钻进他怀抱里,紧紧挨着他的胸膛,“我喜欢你。”她不敢抬头看他,却在等待他的回应。 元仲闻把云满桃搂得更紧,什么也没说。 两人晕晕乎乎睡一阵后,元仲闻的手机铃声响起,他警觉打开手机,一条简讯映入眼帘:十一月十日周天下午三点整,骋阳大道熏北路二八小区九栋六零一,寻陈博、赵义哲、周若鹏,王宏涛四人,男,活人带回。照片速发,请留意。 他返回手机主屏幕,现在是十一月十日凌晨六点。他必须离开柳间雨去执行任务,杀手的准备工作需要一个早晨,他得找到行动同伴和传授任务的“老大”,还要带好手枪和刀。他轻手轻脚地起床穿衣,生怕惊醒云满桃,当他套上裤子时,云满桃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小声询问:“你要走了?” “对,我......有工作。” “好吧,”云满桃伸了个懒腰,嘻嘻笑道,“一路平安。” 元仲闻的眼角有点湿润,他不明所以,边穿鞋边说:“谢谢你的......祝福。” 云满桃挪到他身边,趴在床上问:“你叫什么名字?” 元仲闻穿好所有衣裳,摇摇头说:“你没必要知道。” 云满桃有些失落,强颜欢笑道:“好吧。” 元仲闻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后发现里面有几千块,他全部取出来,蹲在床边交给云满桃,叮嘱道:“我只有这么多现金,你千万不要告诉柳老板我给过你私钱,不然他会全部没收。” “这些钱不多,你拿着一定有用处的,我有空就来看你,”元仲闻像把话说给自己听一样,“我还会来的。” 云满桃没来得及道别,元仲闻就走出温暖如春的房间。阁楼外依旧是冬天的死寂,清晨的冷风刮过残破玻璃窗,呼呼叫嚣在狭小的阁楼间。他感到身上残留女孩身体的热度和芳香,还感觉门后她正在注视自己,便扭头最后瞄了眼禁闭的房门,再大踏步地离去了。 与元仲闻接头的“老大”是他的师父袁达业,袁达业跟着章奉仁干这行长达三十年,现在他快要退休了,所以很少直接参与到行动中。袁达业领元仲闻入门,教他杀人,教他做人。和章奉仁一样,袁达业看上去十分普通,细看甚至有点慈祥,完全不像杀人恶魔。而相比这些懂得伪装的老头,元仲闻的戾气和脆弱极易显露。 袁达业把洗好的照片递给他,照片上四人有清晰的正面:陈博是戴着酒瓶底眼镜的小个子,赵义哲是染棕发穿潮服的混混,周若鹏是小眼高鼻子面若猿猴的返祖人,王宏涛则有超过他年纪的成熟沧桑,胡子堆了满脸。元仲闻在几秒内就深刻记住这四人的长相,看过一遍后就把照片撕了。找人他从不失手。 不熟练的杀手在执行任务过程中经常误杀,这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元仲闻从没杀错过人。有次他被派去杀一对双胞胎中的哥哥,哥哥弟弟当时正好走在一起,偷偷跟踪的元仲闻观察不久后便看出哪个是哥哥,在兄弟二人分开后顺利干掉目标。 五.难防 “这次是什么缘由?”元仲闻接过袁达业给的枪,藏进外套里,“老板最近动作有点大。” 袁达业拍拍他的肩膀,说:“近来世道不太平,老章趁乱接了不少活,你也要小心,不要出问题。” “这四个人是做什么的?” “走私,”袁达业悄悄告诉他,“他们藏匿了老章的毒品,五十斤蓝粉。你要找到,然后把他们活人给带回来。” “哼哼,世道不太平,”元仲闻试了一下枪,枪子准确打在远处圆靶中心,“伊奠州就没有太平的时候。” “尤其最近洲长竞选,就更乱了。”袁达业说。 元仲闻点点头,道:“希望和平赶快到来,我也少干点活。” 下午三点,元仲闻和同伴来到骋阳大道熏北路,目标四人就在此安家。元仲闻与涂九霄上楼赶人,另外两名杀手堵截在楼下捉捕漏网之鱼。 守在门外的涂九霄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眼睛重地睁不开,只能不停用手揉来保持清醒。 元仲闻敲了敲师弟的头,小声说:“仔细点!别漏人!”涂九霄晃晃脑袋,眼皮却还在打架。 六零一房间传来金属重音乐的巨大响声,几个男人猥琐的污秽言语相继传入元仲闻耳里,伴随一阵阵爆破似的哈哈大笑。 “今天老子还输就是把我娘底裤给你们偷,把我老婆......” “陈博这名字取得不好,什么早晨勃起,搞过你的婊子都说你不行......” 元仲闻敲响六零一房门,捏着嗓子说:“外卖的!外卖来了。” “外卖?”赵义哲问,“你们谁点外卖了?” “没人点,走错门了!滚远点!”周若鹏大吼道。 元仲闻坚持喊着:“确实是二八小区九栋六零一,署名王某某的人点的。” 王宏涛摇摇头,解释自己什么也没做。性格暴躁的周若鹏冲上去开门,要认真教训教训走错路的外卖员。 他的“操”字还没出口,元仲闻的枪就抵在周若鹏脑门上。他劫持返祖人进到屋内,后头的涂九霄震出一身冷汗,软绵绵关上门,举枪指向屋内所有人,有气无力喊道:“都别动!” “你们要什么?钱?还是珠宝?”陈博以为这就是普通抢劫事件,毕竟入室抢劫是伊奠州的特色之一,便尽力安抚两个疯子的情绪,“我有钱,我有很多钱!” 元仲闻说:“蓝粉。被你们藏起来的五十斤蓝粉呢?” “操你妈!”周若鹏破口大骂,身材矮小的他妄图踢到元仲闻的腿,“是他们!青天帮的!是章奉仁这个狗东西!”元仲闻一下把他拎起来,膝盖踢在他的臀部:“老实点!把蓝粉交出来!” “在这儿,”飞机头潮男赵义哲撇撇嘴,指着自己的肚子,笑道,“都被我们吃了。” 六.情毒 “是要吸毒品吸嗨好杀光你全家吗?”元仲闻眯着眼,手枪更用力按压周若鹏的太阳穴,“粉还剩多少?都交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王宏涛突然从沙发后掏出一把手枪,子弹朝元仲闻的方向射去。元仲闻将周若鹏当作肉盾直面迎上,子弹打进周若鹏的小腿里,伴随返祖人的骂声,六零一号房间沉浸在一片混乱枪战中。 涂九霄迟迟动不了脚,冷汗攀爬上年轻人的背,他头晕目眩,枪也随意朝目标打着。枪声惊动守在单元楼下的同伙,他们匆匆上楼援助,元仲闻极力躲避子弹,目标三人也因为周若鹏在他手上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叫蒲荣的同伙迅速地将几发枪子打在三人腿上,让他们无法站立,再上去熟练地收枪绑结带头罩。蒲荣的师父是袁达业的竞争对手,在五年前一次刺杀事故中身亡。蒲荣浑身都是坚硬如石的肌肉,脸上有几道伤疤,他嗤笑着从元仲闻手里抢过瘦小的周若鹏,讽刺道:“小白脸,你不行啊!你还是这么软弱,连枪都不敢真打。” “打伤他们还要花钱治疗,再给我点时间我就能把他们赶下去......” “可是你的动作太慢了,和一只王八一样。况且老子也没打他们的嘴,只要舌头能动就没大碍,”蒲荣嘻笑着命令道,“元仲闻,我已经抓到目标,该你去找蓝粉了。快去。”他点燃一支“埃尔可”牌雪茄,将香草味烟雾吐在元仲闻脸上。 元仲闻没搭理他,带涂九霄在卧室内搜寻剩下的蓝粉。涂九霄浑身打颤,鼻涕不停往外流,他抱胸搂住自己,问道:“哥,房里的窗户是不是没关?我好冷啊。” 元仲闻瞄了眼紧闭的玻璃窗,手中搜寻的工作还未停止:“窗户没开,你快来帮忙找。” 涂九霄磨磨蹭蹭翻找布置杂乱的书桌,突然在一本小说下发现几枚绿色的龙形徽章。此时元仲闻恰好在衣柜里翻出三只装有多袋蓝粉的旅行包,他将包取出拍照留证,准备出房时才注意到呆滞在桌前的涂九霄。 “喂,你今天怎么回事?还走不走了?”元仲闻走到桌边,拿过涂九霄轻轻捏着的徽章,正反观察一遍,说道,“卧龙,这是卧龙的标志。” 涂九霄冰冷的手缩进荷包里,颤颤巍巍地问:“卧龙是......那个杀手组织?” “......章老板的货很可能是被卧龙截胡了,”元仲闻冷笑道,“陈博这些流氓真是墙头草,今天听命于青天帮,明天又给卧龙帮干活,是嫌命太长了。” “卧龙帮不是我们青天帮的死对头吗?他们早在八年前就销声匿迹了,怎么现在又......”不明的寒气刺入他的骨髓,“他们这么做是要......” “喂小白脸!你们俩找到货了吗?快滚出来!我们得走了!”抽完埃尔可的蒲荣变得焦躁,下意识踹几脚陈博当作发泄。 七.情毒 元仲闻将绿色龙形徽章放入口袋,准备留到地下刑场给章奉仁。 四名囚犯被绑在椅子上,他们中弹的小腿因长时间未治疗而发烂,每个人的脸色都苍白如纸。章奉仁坐在对面的雕花红木椅上,靠着软绵绵的垫席,告诉他们:谁先交代命令他们拦截货物的雇主,谁就能尽早得到医治。 章奉仁手里把玩着元仲闻给他的绿色龙形徽章,轻松地盯着四人。 “不交代?哼哼,说不说我都能猜个大概。卧龙帮么,是卧龙帮让你们干的,对不对?”章奉仁抿了口茶,把徽章展现给他们,“你们做事未免太不小心,徽章都无意中落在外头。不过话说回来,过去这么多年了,卧龙帮的认人习惯还没改,依旧靠这些徽章,暗号老一套的交流方式。” “我也纳闷,”章奉仁的身子朝前探去,“他们怎么又出现了?他们不是早就灭亡的一群狗杂碎吗?” “呸!”陈博朝地上啐了口口水,骂道,“卧龙帮......有情有义,我们不会背叛他们!他们对我们,很好!很好!你别想从我们口里套出话!” 章奉仁呵呵冷笑:“话虽如此,你们干这行也不是一两年,怎么还相信有情有义这种话?之前你们帮我走私货物还很尽心尽力,现在突然反咬一口,搞得我都措手不及。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们,而他们又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高......高老大,待我们不薄......”陈博无意识抖着腿,恨恨道,“他......给我们住,给我们洗脱罪名......所以我们愿意给他卖命。而你!你只会让我们替你死!我们不是你的贴身打手,只是一些编外人员,不给你干活你就要杀掉我们,你这样践踏人命的人......” “我说!我说!”周若鹏打断义愤填膺的陈博,奄奄一息抢着喊,“我说......高浪要我们抢你的货......只要抢五十斤就够。”周若鹏不止腿上有枪伤,胸口也被同伴的枪开了小洞。 “啧啧啧,只抢五十斤蓝粉,我以为他会把五百斤全部抢走,”章奉仁又点燃一根埃尔可,双眼迷离,“他这是跟我打招呼么......不过你们几个胆子真大,敢在我眼皮下偷东西,敢背叛我。” “五十斤蓝粉......价格不低,市场上都能卖......两百万A元了,”周若鹏强忍疼痛,说,“高浪,可能是缺钱......” “你别说了!”狗熊状的王宏涛阻拦道,“高浪帮我们除掉在伊奠洲的罪名,保护我们的父母,让我们有重新做人的机会,我们不给他卖命能给谁卖命,难道给章奉仁卖命吗?高浪要是知道了一定叫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反正我们贱命几条,在哪儿都是死,不如什么都别说,死前当回英雄!” “什么重新做人!是重新当狗而已!你搞清我们的处境!”周若鹏泣血反驳,“还当英雄,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死活都由不得自己,当什么英雄?你连英雄那根屌都比不上!” 元仲闻站在章奉仁身边,深切体会过身不由己的滋味。他在少年时就进入了杀手的训练,每天起床第一句便是大声疾呼:“我是章奉仁的一条狗!一条好狗!一条听话的狗!”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章奉仁问他们是谁,元仲闻都只能生硬地回答自己是个畜生。 每次为章奉仁干完活,他就会以“你的双手又沾满鲜血”为由打击消灭元仲闻的善良。曾经有杀手试图逃离章奉仁的控制,这名勇士先对章奉仁骂道:“人都是你命令我杀的,他们和我无冤无仇,错不在我,在你!你教唆我,折磨我,逼迫我去杀人,到头来还说有罪的是我!只有我会下地狱!” 章奉仁淡淡地回应:“你也可以不为我办事,选择都在你。但是你得想想离开我之后的下场。” 那名杀手中午离开青天帮,次日夜里就死在海边码头,双目被剜。少年元仲闻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几个打杂的拖回来,放在太阳下晾着,心中生出对章奉仁的极度恐惧。 他第一次观看师傅袁达业干活是在十四岁,闻过满屋尸体的腐臭味,他腹中便不停翻江倒海,刚出房门就吐了满地。死人的惨状让他彻夜难眠,眼泪止不住往眼眶外掉,他不仅为消亡的生命痛苦,也为今后自己的命运担惊受怕。 半夜他睡不着,就裹上外套去宿舍外清醒脑袋。夜晚凉风袭向他单薄的身躯,伴随他的哭声呜呜作响。元仲闻的泪珠擦也擦不尽,风刮得他的脸生疼。 他走到院里一个石墩旁,坐下休息,用袖口擦拭垂到嘴角的鼻涕。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没多久,脚步声降落在石墩旁的草地上。 八.情毒 “你哭什么?”轻柔女声问道,“你是杀手吗?” 元仲闻抬起头,看见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站在面前,手里拿包软绵绵的东西。 少女留着齐腰长发,额前一帘狗啃刘海。她有对大大的黑葡萄似的双眼,望她的眼就像凝视黑夜。 “我......我不是杀手,”元仲闻站起来,老老实实回答,“我是学徒。” “学徒?哦,也差不多。那你快要当杀手了,”少女打开软绵绵的包装,从里面抽出根烟,“不过你哭什么呢?” 元仲闻不为她轻描淡写提起杀手感到震惊,却为她抽烟感到震惊。 “你......你抽烟?!” 少女瞟了他一眼,说:“我就抽,怎么?谁规定只能男人抽烟不准女人抽烟?” 她不熟练地点打火机,半晌都燃不起烟头。 “不对,我看我爸爸是这么点的,”少女思索再三,目光转向元仲闻,“嘿,朋友,我给你一根烟,你帮我点着,怎么样?” “我也不会抽烟......我只看过别人抽。” “没关系!你是男人嘛,男人天生就会点烟的!你过来帮帮我!”少女上前拉扯元仲闻湿透的袖口,安慰道,“我爸说,每天一包烟,赛过活神仙。你抽了这烟呢,就不会再哭了!相信我。” 元仲闻接过少女的烟,上面刻有“埃尔可”三个大字。少女笑起来,炫耀道:“这可是全洲最好的烟,三千A元一条!只有我爸这么有钱的人才能买到。” “你爸爸......”元仲闻颤抖着手给她点烟,哆嗦着问,“你爸是谁?” “章奉仁啊,你的老板,”少女的烟被元仲闻点燃,她吐出一口香草味气息,说,“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我叫章明絮。” 元仲闻的思绪被章奉仁一声大喝拉回现实,章奉仁走到陈博身边,使劲戳他的伤口,笑眯眯地说:“你告诉我,高浪现在在哪里?卧龙帮现在在哪里?” 陈博痛得嗷嗷乱叫,他身边透露秘密的周若鹏已被运到地面治疗了,剩下两名同伴有气无力地叫骂,看样子不久将离开人世。 章奉仁布满血丝的眼扫过赵王二人,他威胁道:“他不说,你们说!你们说了也能够得到治疗.......” “我们在九二区和高浪联系!”赵义哲撕下仁义最后一块遮羞布,说,“九二区就是......” “我知道,风月区。你捡重点说。”章奉仁用手帕细细擦去沾在手上的鲜血。 “对,九二区的柳间雨,不知道你清不清楚,”赵义哲接着道,“老板叫柳辉,高浪和我们在那里联系。” 元仲闻心里一咯噔,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云满桃粉色的脸蛋。章奉仁紧紧握拳,嗤笑道:“九二区不是在我的管辖之下吗,怎么还有这种不听话的狗呢?” 赵义哲补充道:“高浪说他很缺钱,他已经卖光了所有蓝粉存货,所以......他要我们来偷你的。本来五十斤......对于你的大单子来说很少,不注意完全查不到,可是......我们除了在柳间雨见过他外,就真的不知道他的行踪啦!高浪还说,说什么要带柳间雨老板一起发财这种屁话......” “你不用说了,”章奉仁道,“八年前我就该一枪崩死高浪这个软骨头。” 他向手下使了个眼色,几名大汉就驮着赵义哲去往地面。 “一次意外的盘查,反而让我找到了老朋友,”章奉仁又点燃一支埃尔可,眯眼说,“陈博,王宏涛你们还要坚持吗?” 一直三缄其口的陈博见两名同伴已背叛卧龙帮,将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王宏涛身上,于是他高声喊着:“王宏涛!你不要怯懦!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他,他不能拿我们怎么样的!” 王宏涛垂着头没有回答。章奉仁讥笑道:“你还在坚持什么?他俩把事情吐露得差不多了,早晚我都会找到高浪老窝,你们说不说有什么要紧,就算你现在死了也不妨碍我。” 章奉仁离开刑场,元仲闻紧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下出对柳间雨不利的命令。地下刑场里传来陈博哀切的哭声,这惹得章奉仁十分恼怒。 陈博边哭边嚷“你怎么死了!你说话啊!”,章奉仁吩咐小喽啰去“教训”一顿陈博,之后掏出手机,拨通熟悉的号码。 “你帮我查查,督查院里谁赦免了给我跑腿的陈博那四个人的罪责,”章奉仁再三嘱咐,“一定要把环节中每个经手的人都查到。” 元仲闻知道,这是章老板安排在督查院的内鬼,他专门给青天帮传递洛荏洲督查院的机密。伊奠洲是A国唯一没有督查院只有督查局的洲市,它由隔壁洛荏洲督查院统一管辖,由于路途遥远洲距过长,督查员很少在伊奠洲实行实际上的管理。 章奉仁放缓急促的脚步,突然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元仲闻。他轻轻拍去元仲闻肩上的灰,沉下嗓音耐心地说:“仲闻,一会儿还要靠你继续询问赵义哲和周若鹏了。务必问出柳间雨和高浪的交易细节,还有高浪的老窝。” 他停顿了下,手搭上元仲闻的肩膀,扭曲的笑蔓延在嘴角:“其实吧,高浪也是你的老仇人。”一旁的蒲荣对章奉仁没给自己任务有些不满,但他不好在老板面前发作,只敢默默生闷气。 章奉仁大声告知众人:“元仲闻上次审问谢瑞琪做的很好,那个肥猪把该招的全招了,孙家兄弟特别满意,所以这次工作我也交给元仲闻做,他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九.情毒 柳间雨早晨的生意有些冷清,云满桃在阁楼里画画,不出去拉生意。她常被柳间雨的姐妹嘲笑,笑她白白浪费美丽的皮骨,不用来勾引男人赚钱反而孤芳自赏。 午间休息时,她们聚在一块打牌。一个黄发女人说:“我要是有满桃这么厚的头发,这么大的眼睛,这么饱满的胸脯,我绝对成柳间雨头牌,还轮的着红姐......” “你这么说给红姐听见小心打死你!”另个黑裙女人笑嘻嘻道,“老板说下午要我们去门口卖货,你们可都准备着,不然红姐又要发飙了。” “云满桃要是成柳间雨最赚钱的女人,谁还看红姐眼色,红姐迟早要下去的,我到时候就跟着云满桃混了,”黄发拍马说,“你说卖货呀,卖的什么货呢。” “还不是那个粉,老板不知从哪搞来的。红姐说要我们穿少点,站门口好吸引人。” “真是要累死我们,白天卖粉,晚上卖身,谁受得了?云满桃,你说是不是?”黄发抱怨道。 看着她们边打牌边扯淡,云满桃的思绪放空到千里之外。 “姐姐,你觉得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云满桃拍拍黄发的肩,低声问道。 黄发撇撇嘴,呸了一声:“喜欢?就凭那些臭男人,值得我们喜欢吗?晦气的东西,他们胯下三两肉还不够老娘给捏的。” 云满桃继续小声问:“姐姐,你有接纳过一个男人吗,个子很高,长得很帅,但看上去总是阴沉沉的。” 她站起来,手举过头顶比划一下男人的身高,说:“大概这么高,他的眼睛很黑,头发也是黑的,穿一身黑衣服,皮肤特别白,嗯......身上还有疤痕。” 黄发扔出一张牌,说:“你得说他活好不好我才记得是谁呀!”众小姐哈哈大笑,云满桃羞红了脸,不知怎么回答。 “哦我知道啦!你说的是元老板,对吗?”黑裙推测道,“元老板,姐妹们还记得?” “记得,他很厉害的,一夜五六次都不在话下,不过他也不是经常来”,“是呀是呀,我也想和他睡,他比较会讨我欢心呢,也不玩讨厌的东西,”,那个姓元的长得是真帅,哎,可为什么老板着张脸呢?”,“他那地方好大哟,给我爽死了”,“我还记得他咬我耳朵,问我喜不喜欢......”,“对啊对啊,我挺想他的,他比其他男人强多了,起码不小气”...... 黄发突然大声惊讶道:“哇,云满桃,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姓元的?我的妈呀,我可提醒你,千万不要掉进男人设下的陷阱里!你知道来这的男人都是什么货色吗?别说是来九二区的男人,全天下男人都没几个好的!至于那个姓元的,你绝对不能对他用情!我们都是跟他玩玩罢了,赚钱嘛有什么不好的,他对我们也很客气,不要因为他对你好一点呢,你就觉得他能拯救你了,就能依靠了!退一万步说,别看他现在年轻活好,男人过了二十五啊,通通阳痿烂屌!”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云满桃推开她们,保持克制道:“不。我没有,我也不会,谢谢你好心。我很久没见到他了,或许.....或许他换地方睡了。” “不可能,姓元的每天挺忙,也不常来风月区,要来就绝对来柳间雨,他亲口说.......”云满桃打开话匣子,留下姐妹叽里呱啦地讨论,她自己却跑回阁楼房间暗自神伤。 她不该对任何男人有爱慕之情,也不该期待别人的回应。他只是流连在风月区花丛里的蜜蜂,不是一眼终身的绝世情种,云满桃对他的再次到来原本充满期待,听见姐妹们一番评论后才明白等待不过是他骗人的的把戏,他对所有女人都能这么说,就像小姐们也对所有男人说“你真大”一样。而且他的到来不过是和异性的肉体之欢,而非出于爱才有的巫山云雨,她给他身体,他给她钱,这才是公平的,任何情爱、期盼和承诺交杂其中只会让云满桃身心俱疲,痛苦万分。 而她现在就正被这不平等的交易折磨着。 十.邂逅 医生治好赵义哲和周若鹏的外伤,却治不好他们精神上的创伤。两人被隔离在不同刑房里,元仲闻从早到晚轮番审问对证二人的说辞。 周若鹏告诉他,高浪手下留存着一帮忠心耿耿的打手,他在柳间雨不仅藏有走私物品,还有章奉仁的犯罪证据。一回他们在柳间雨碰头时高浪把秘密说漏了嘴,但他并没说明资料藏在柳间雨何处。 “高浪怎么找到你们的?” “当时我们在柳间雨享受,结束后隔壁屋忽然来了个男人跟我们交谈,说能给我们大生意做。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高浪。后来他给我们许下些承诺,后来全部兑现了,所以我们就跟了他。” “你们是用绿龙徽章来辨认交易对象?” “是。每次交货都给对方看徽章,他们就知道我们为高浪办事。” 元仲闻凝视着徽章,说:“他给你们什么保证?” “把我们的家人送到落荏洲,还给我们赦免了在督查院的罪名。我们还查过,那些犯罪记录确实没了。他还给我们一套房子住......就是你抓我们的房子。”周若鹏抠抠脑袋。 “呵呵,就这?”元仲闻冷笑,嘲讽道,“这算什么恩惠?他就是变相拿家人威胁你们。不过......罪行不经过高级督查员准许怎么可能赦免?” “这就是高浪的厉害之处,”周若鹏也嘲笑着回复元仲闻,“他可以随意赦免犯人,但章老板不行。即使我杀了人,高浪也一样能给我洗干净。” “不过你们胆子够大,敢动青天帮的东西,”元仲闻敲敲桌子转移话题,把徽章扔到周若鹏跟前,“是真的连命都不要地在帮高浪做事啊。” 周若鹏撅起嘴,嘿嘿笑道:“不是我们敢不敢动,也许是和青天帮太有缘了呢!伊奠洲做灰色交易的帮派那么多,我也帮其他人运货物,这次恰好碰到章老板的蓝粉,就取了五十斤给高浪帮他缓解资金问题。本以为章老板会像以往一样,不会查斤数的,没想到这回瞎猫碰上死老鼠了......” “如果不凑巧,还抓不到你们这群叛徒?”元仲闻打断他道,“你果真想的太简单了,背叛青天帮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背叛了青天帮,我们就会杀了你,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死你,,”元仲闻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凶狠,他瞥了眼身旁做记录的下手,“柳间雨和高浪的交易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不清楚。看样子柳老板和高浪很熟,肯定比和我们熟多了。”周若鹏回答。 赵义哲和周若鹏的口风大致相同,章奉仁视察过记录,撇嘴不屑:“高浪很缺钱用嘛,我的货都敢动。” 他沉默半晌才总结说:“八年前没把高浪就地解决我就有不祥的预感,果然现在预感印证了。他要卷土重来,重操旧业,而且他有人脉有老窝,只是缺少资金,我那五十斤蓝粉应该远远不够他要集齐的钱,所以很可能......如今他在找能提供大量资金的靠山。” “先回到柳间雨吧,”章奉仁撕碎记录,甩在身后燃烧的壁炉里,目光投向高大的蒲荣,“蒲荣,你再解决掉赵义哲和周若鹏。他们必须给我死。” 蒲荣信心满满地接受任务:“老板,柳间雨也交给.....” “柳间雨就让元仲闻去做,文件一定要找到.....”章奉仁停顿了会儿,“再把柳间雨烧了,烧光。” 十一.邂逅 元仲闻瞪大眼,心跳加速,他对章奉仁的决绝感到惊悚。 “老板,烧光可能会引起督查院注意,我们还是......” “把柳间雨老板给我活着抓回来,我要活的人。”章奉仁没有同意元仲闻,他下定了决心就不会悔改。元仲闻能体会他对高浪的仇恨之深,因为他也切身经历过这种仇恨,只是他不清楚要仇恨的对象是什么人。 蒲荣因为没得大活做,看元仲闻便更加不顺眼。他比元仲闻年长,从事行业多年,杀人无数且从不手软,论资历能力他自认强于“小白脸”。蒲荣心里只有一个目标:杀更多人,得到更多赞赏。如果不是师父在行动中意外去世,他也不会早早失去庇佑,继而得不到老板赏识。 而后来居上的元仲闻却成了章奉仁最得意的手下,青天帮最优秀的杀手和最靠谱的执行人。每次章奉仁接受交易,对方总会提及“让元仲闻给我办事吧”。蒲荣不比元仲闻差,他自信单挑元仲闻一定会成功,并且除去章奉仁和袁达业的支持,元仲闻就是个空有好看皮囊的废物。蒲荣看着元仲闻瘦削严肃的侧脸,很想上前同他打一架,顺便扒烂他的脸皮。 “元仲闻,你跟我去个地方看看,大家散了吧。”章奉仁劳累地叹气,靠在软椅上闭目养神。 “章老板,如果找到了文件,柳间雨还要烧......” “烧,给我烧光,居然在我的地盘上和高浪偷鸡摸狗......”章奉仁狠狠搓着脸颊,板脸道,“我要活的老板。至于其他人,我不打算杀他们,他们能跑是命大,跑不掉也活该。就算我要找他们也能通过老板找。” 这是章奉仁最后的底线。按他原本凶残的性格来说,株连才是正常的,可他现在给招待一条生路让元仲闻安心些,他起码有机会让她们离开。 傍晚,章奉仁带元仲闻来到郊外西墓园内。这是杀手第一次来西墓园,夕阳缓缓隐没于玫瑰色天幕后,将最后的暗淡霞光藏匿在参天古松的掩盖中,每块墓碑都经历过夕阳的洗礼照耀,有着别样肃穆庄严。 章奉仁一路沉默,领杀手到半山腰一块墓碑前。墓碑上有年轻女孩的照片,她有一帘狗啃刘海,夜色般的大眼睛,挂着美妙微笑的脸蛋。 “她在这儿呢,”章奉仁将揣在心窝前的大束白花搁置碑下,“你还没见过她。” 元仲闻哽咽住,不知不觉间眼里噙满泪水。他手足无措,心脏沉重地一蹦一蹦,在泪眼朦胧中凝视章奉仁给女孩清扫墓碑前的灰尘。 墓碑许久无人问津,去年放来的白花只剩枯枝败叶,它迅速凋零的生命就像墓中女孩早逝惨淡的人生,尽管夕阳余晖努力温暖着冰冷的坟墓和拜访人,但消逝的命运无法在残留的光辉中变得温暖鲜活。元仲闻心酸地笑着,不一会儿就流出眼泪。他的身体倒很暖和,感情却在冰水里浸泡。 “明絮跟我说你是当杀手的好苗子,叫我好好培养你,”章奉仁蹲在墓前,粗糙干燥的老手用力抹去落叶泥土,“还说她看好你。喜欢你。” “她才十五岁啊,就这样走了。”章奉仁声音有些颤抖。 元仲闻悄悄抹去眼泪,轻声说:“我来扫。” 他跪在地上代替章奉仁的位置,骨节分明的双手缓缓摸过坟墓每一寸,动作轻柔温和,不愿惊醒墓中沉睡的人。 “元仲闻,我欣赏你的怜悯,这是很多杀手都做不到的,”章奉仁拍去膝盖上的灰,居高临下盯着他,“我想明絮也喜欢你的仁慈和同情心。” 元仲闻的鼻子一阵阵发酸,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杀手没听过章明絮对自己的评价,而从章奉仁口中说出的关于她对他的理想又是那么飘渺,毫不可信。 “我......对不起她,”元仲闻放好白花,“她在时没能让她开心,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我没当好父亲,没当好丈夫,让她们母女受苦,”章奉仁耸耸鼻子,“你知道谁杀了她们么?” 元仲闻沉默不语。章奉仁冷哼一声:“就是高浪和他的卧龙帮干的。” “八年前高浪为了和我抢蓝粉生意把潇潇和明絮绑架了,他用她们威胁我将洛荏洲和鱼笺洲的生意给他,我在他老窝和他周旋时,这个贱人二话不说一枪崩了我的妻儿。” 章奉仁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愤恨跺着脚:“所以我恨他入骨!我恨他大于世界上一切!” 元仲闻听到慷慨激昂的陈词,心脏要跳出嗓子眼。眼泪和鼻涕堵住他愤怒的出口。他盯着肮脏的土地,身体动弹不得。 “所以说杀手不能有牵挂,一旦有了就是他们最大的软肋!”章奉仁抚着胸口由衷感叹道,“是我的身份害死了她们,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高浪......必须死!”章奉仁擤去鼻涕,“我希望看到你拎着他的头颅,来到我面前。” 元仲闻视线里一片模糊,他看不清墓碑,看不清章明絮,看不清章奉仁捉摸不透的表情,他只看见仇恨的怒火熊熊燃烧,烧亮晦暗的天空,烧出天边最后一抹红霞。 夜幕之下,元仲闻驾车前往柳间雨,他想在仇恨烧光柳间雨前见她最后一面。 十二.邂逅 柳间雨喧闹依旧,柳老板客气恭迎每个顾客,看到双眼泛红的元仲闻也没多想,巴巴舔上来问今晚要什么女人。 “她人呢?” “谁?红姐?红姐马上下钟,您等等就行。” “云满桃,我说云满桃,”元仲闻瞟了矮小的柳辉一眼,径直朝阁楼走去,“她在阁楼吧。” “诶诶诶!云满桃也快下钟啦,她接完客我就带您找她!”柳老板死命拦住元仲闻,不让他上楼,“您别上去别上去,她正接客呢,您去不是坏了别人兴致!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直觉告诉元仲闻,事情远没柳老板讲的那么简单。元仲闻试探地问:“她在接待什么人?” “黄......黄老板。” “我就去她门口等着,免得她被别人抢了,”元仲闻微笑地推开柳老板树枝般的胳膊,“现在就去。” 柳老板跟在他身后拉拉扯扯,但拗不过元仲闻瘦削有劲的身躯,他小跑到熟悉的阁楼间,云满桃房里传来男人叫骂殴打和女人尖叫呜咽的声音。 “小婊子,你敢咬我?”男人粗俗的声音传出门外,“老子打死你!”鞭打的声音此起彼伏,哭声伴随呕吐刺耳地响起。 “你妈的,吐到老子脚上了,给老子舔干净!”男人大吼道,“才喝几口酒就已经不行了?你这个婊子,装什么装,爬起来给老子......” 阻挡他的柳老板被元仲闻猛地推到窗边,他持续撞在阁楼木门上,损坏的小门不一下就被他撞开。房里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正手持戒尺,噼里啪啦打在云满桃身上。 男人光着肥硕的上身,他对元仲闻闯入十分不满,骂道:“你他妈谁?是这的鸭子吗?进来坏你爹好事是想死......” “你这个王八蛋!”元仲闻一脚踹掉肥男的戒尺,皮鞋重重踩在他凹陷丑陋的肥脸上,“你他妈在干什么?!” 只穿了睡裙的云满桃被肥男吊在衣架上,她满身都是小红点,胳膊和脸上凸起几块红包,嘴角流出黄色呕吐物。元仲闻看着满地酒瓶和玻璃碎渣,就知道是肥男给她死命灌酒了。 元仲闻帮她解开绳子,使劲拍打她的后背。秽物从云满桃的鼻子口腔里直直往外流,她摇头小声说:“我不行了......我不行......” 肥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抄起板凳砸向元仲闻:“妈的,老子跟你拼了!” “你身后......你的身后!”云满桃在一片彩色雪花中她隐约瞧见肥男举着板凳攻击他,杀手敏捷地转过身,喂了肥男一个厚重的拳头。 元仲闻举起两瓶完好的啤酒,坐在肥男身上。将酒瓶重重砸碎于他头顶,肥男边哈出臭气边哭着求饶:“爷爷,爷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元仲闻将满腔不知名的仇恨发泄在肥男身上,左一拳右一拳砸向他的猪脸。 “王八蛋!臭流氓!你再灌,我让你灌!死妈的玩意儿,没爹的孤儿,你再灌试试?!”元仲闻打红了眼,沉浸在殴打的乐趣中,“老子把你打死信不信?干你爸的垃圾,畜生养的人渣!” “别打啦!”云满桃哀求道,“元老板别打啦,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好难受,我快死了!” 元仲闻把肥男打了半死,才记起垂死挣扎的云满桃。他抱起云满桃往外冲,跌在窗边的柳老板看到自己的财产被带走,气急败坏跳起来嚷道:“姓元的你干什么?这是我的东西,你敢私自带她出逃,你还有没有王法啦?” “操你妈的,她要死了!酒精中毒知道是什么吗蠢东西?”元仲闻将没发完的怒气撒到柳老板身上,“中毒严重是会死人的,她死了你就永远赚不回买她的钱了。闪开!滚远点!” 元仲闻又踢了柳老板一脚,不偏不倚正踢在他小腹上,离他短小的生殖器只有几厘米远,吓得柳老板跪在地上缩成一团。 云满桃身上的红肿越发明显,元仲闻将她平放在后座,脱下外套给她盖住身子,又取来纸袋给她,嘱咐她吐在袋子里。话没结束,云满桃就吐在他衬衫上,她控制不住呕吐,只能由生理上的恶心牵着鼻子走。 “我没法控制。” “没有关系,”元仲闻拿纸随意擦掉,安慰她,“你躺好,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转钟后他们才抵达洲立医院,云满桃一边哭一边不知所云地求饶,元仲闻听不懂她的话,只在心里干着急,看她被推进急救室后才大大松口气。 元仲闻的心拧做一团,疼痛不已。他不希望看见她受到折磨,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代替她承受这些。元仲闻不知道何时起思绪一放空就会想到云满桃,想念她温暖的卧室,柔美的香气,娇媚的身体,想念和她躺在一起时的感动平和。 云满桃给他的感受像极了少时遇见的章明絮,毫无理由地能让他感到幸福。他不明白幸福的缘由,他感受到的幸福是很多美好情绪组成的,这是他为帮派卖命、孤身一人,或和别人相处时无法体会到的美好感受。 他焦急地等待,想牢牢抓住这股幸福感。 十三.罪人 洗胃结束后,云满桃被护士搀扶出来,她步伐无力,眼冒金星,皮肤上还留着红色斑点。黎明将至,窗外蓝黑天色中透出些许微光,迷蒙地闪烁漂浮,然后消失不见。 元仲闻本想给她订张病床休息会儿,却被护士告知今明两日的病床都被预定满了,等下就有一批急救病人入住。 “走吧,”云满桃轻扯他的袖口,“我回柳间雨就行了。” 元仲闻别扭地撇撇嘴:“你走路好吃力,要不我背你。” “不用,我可以走。你帮我扶一下就行。”云满桃努力朝他挤出一个笑。 他扶着她慢慢往医院外走,两人的身体有意无意向对方靠拢,像在冰冷的寒夜里寻求一丝安慰。 “喂喂!闪开闪开!急救急救!”医院大门忽然冲进几辆救护担架,一架紧跟一架有序往手术室送。元仲闻护住云满桃,在一边等担架进完。可伤员好像数不清,无论怎么等都等不到担架的尽头。 担架上的人大都血肉模糊,连被褥都被鲜血湿透了。元仲闻对死伤者习以为常,云满桃就不一定了。尽管她视力还没恢复原样,元仲闻仍小心捂上她的眼睛,怕她看到又要呕吐。 “怎么了?”云满桃小声地问。 “好多伤员,等他们进来完了我们再走。”元仲闻耐心跟她解释。 云满桃声音压得更低:“谢谢你,元......元老板。” “我叫元仲闻,伯仲的仲,新闻的闻。”他想到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就想着把名字告诉她。即使心里有无限伤感,他都不想让彼此间有很多遗憾。 最后一台担架进完,一个穿棕色风衣的年轻男子匆匆跟来,注视一台台担架成功送入手术室。年轻男子长舒口气,捏了捏疲惫的脸颊。 让路的男女引起男子的注意,他将目光放在身材姣好的女人身上,从她小巧的脚丫望到被身旁男人捂住的脸。男子来回打量卷发女人,忽然觉得在哪见过她,直到男人放下捂脸蛋的手,男子完全看清女人的长相,他才真正确定自己的认知。 男子呼吸急促,追上离开的二人,鼓足勇气喊道:“云满桃?云满桃,是你吗?” 元仲闻停下脚步,瞄了眼云满桃。她看也不看男子,慌张地摇头,小声催促道:“不是,不是.....快走。” “我是齐......” “你有什么事?”元仲闻把她挡在身后,说,“这是我老婆,你认错人了。” “我是齐烨然,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你认错人了,这是我老婆,我们来做体检的。”元仲闻笑着重复一遍。 齐烨然后退几步,尴尬地挠头,说:“不好意思,打扰了。”他没有继续追问,失落地转身离去。 云满桃牵着元仲闻的手,身体止不住颤抖,她的怒火此刻在凉透边缘暴躁地燃烧,齐烨然三个字重新翻开了她的屈辱人生。 “走吧,”元仲闻看出云满桃的不安,搂着她走出令人抑郁的医院,“我们回去。” 后视镜里的云满桃陷入沉睡,她嘴唇微张,熏红脸蛋随窗外天空逐渐泛白同样变得煞白。 清晨的柳间雨寂寥无声,偶尔几名穿着暴露的小姐飘过大理石地板。她们手上拿了烟和酒,眼光迷离在晨间清透的光线里。 云满桃带元仲闻回到小阁楼,受伤肥男离开前为了发泄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破碎的酒瓶摔满一地,淌出的液体浸泡云满桃的画和衣服。她心疼自己的画,为那些可怜的心血流下眼泪。 “我的画......”云满桃轻轻捻起纸张,把它们铺在窗边,“破了。” 阳光悄悄照进房里,将浸透的小画照出一滩光圈。 “你去洗澡,我帮你晾干小画,好吗?” 元仲闻提议,“我帮你把房间扫干净,等会儿你好睡觉。” 元仲闻为自己过分的耐心感到好笑,同时又有别样幸福在其中。他仿佛在学习如何温柔礼貌地对待他人,而云满桃就是他的老师。 女孩的脸蛋又渐渐涨得粉红,她怯怯地问:“元仲闻,你会留下来吗?” 杀手知道她说的“留下来”什么意思,他昨天来找女孩是想提醒她做好逃跑的准备,对留下没有打算。 “不了,我帮你扫完。”元仲闻并非不迷恋她的肉体,只是罪恶和突如其来的道德意识共同压抑住他干柴烈火的欲望。 “你留下来吧,”云满桃颤抖着说,“你留下来,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她轻轻抓住他的胳膊,眼里噙满泪水,说:“我就像这副画一样,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总在被伤害凌辱。你今天离开我,柳老板肯定会因为,呃,昨天姓黄的发怒把罪责怪到我身上,然后又是无休止的折磨。你留下来,哪怕就留一个小时,我受到的折磨就会少一个小时。” 云满桃抬起清澈美丽的双眼,盯着杀手哀求道:“我可以跟你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 十四.罪人 元仲闻一时语塞,他不敢直视女孩悲哀的眼睛,唯有沉默。 云满桃开始在他面前脱衣服,她把杀手给的外套扔在床上,再褪去米色睡裙,死寂的空气中只剩她呜咽的声音。元仲闻内心的罪恶感犹如一只猛兽,抓住他摇摇欲坠的怜悯心,反复利用折磨这莫名的情感,并且逼迫他回视自己肮脏的过往。 他喜欢女人美好的肉体,他想占有想玩弄,并且他认为自己的身体足够应付自如。他从不同女人口中听过不同的赞美喜爱,每一种都是逢场作戏或增加情趣,她们要钱,他要快乐,他总是认为这种交易很公平,没有东西是钱换不到的,连人命都可以,肉体怎么会不能。所以他和其他小姐上床时几乎没有负罪感,他和她们处于本能,出于利益在床单上扭捏兴奋,他们之间的羁绊轻薄透明,轻轻戳破就不复存在。 云满桃的表白十分沉重,这让他重新审视以往的罪恶。元仲闻看云满桃,看到的不止云满桃本人,还有他自己。他和她之间的羁绊只有那一夜,而这份羁绊却像蛛丝般坚韧顽固。 “你听我说,”元仲闻阻止她脱掉裙子,拉住她的手,“我昨天来找你是要告诉你,你讨厌的日子马上就结束了。” “你是安慰我的对不对,”云满桃泪痕满面,眼睛都哭肿了,“我还没赚够五千万,怎么会结束呢?” “柳老板他......”元仲闻想了想,压低声音凑近她的耳朵,“他要死了。” 云满桃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可还是摇头,说:“不可能。你骗我。” 元仲闻拉她坐在床边,抹去她的眼泪,他决定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她找准时机逃跑。 “柳老板犯了错,很复杂的错,总之有人花钱要把柳间雨烧光,”元仲闻压低声音说,“一周内,一周内就会实现。等他们烧柳间雨时,你千万要提前收拾好行李,趁机逃跑。” “是真的?”云满桃嘴角上扬,期待问道,“真有人来烧柳间雨?” “那我可以走了!我可以......”云满桃的笑容由灿烂忽而转得阴郁,“但是我能去哪儿呢?” 云满桃对柳老板和帮派之间的纠缠并不在乎,她只想赶紧逃离柳间雨,逃到没人抓得到的地方去。 “钱都在柳老板那里,现金在储物柜里,这个月还没过完,他没把钱发给我,”云满桃充满担忧,“我离开后能去哪里呢?” 她忧伤地凝视床沿,手指扣弄着床边破碎的木屑。 元仲闻说:“满桃,你知道伊奠之东吗?” 云满桃看着他,不明所以。 “你可以去伊奠之东,”元仲闻的目光躲闪着,说,“那里是伊奠洲的天堂。” “那里没有杀戮,没有仇恨,鲜花绿树掩映环绕,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街道整洁干净。东边的人也很友好,那里不会有像柳间雨的地方......” “哈哈哈,”云满桃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乐呵呵道,“你还说排比句啊,那你知道伊奠之东怎么走?坐什么车可以去?房子多贵?” “哈......”元仲闻眨眨眼睛,说,“我只听我的老板说过,还有同行说过。至于在哪我不清楚,也不知道那里的房价。” “伊奠之东肯定在伊奠洲东边,伊奠洲东边是洛荏州.......”云满桃仔细思考,直愣愣望着发霉的天花板,“在两洲交界处!可是......地图上没显示有这块地方。” 元仲闻不解地晃晃脑袋,问道:“真没有这个地方?” 云满桃打开手机地图,指着伊奠洲东边给他瞧:“你看,是真的没有呢。说不定是你们同行的谜语,不是这么浅显直白的。” “啊,可能吧。”元仲闻干笑几声,心中发怵。 云满桃看他认真思考的模样,轻轻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突如其来的吻让元仲闻摸不着头脑,他双颊温度急剧上升,眼里也有了点期待。 “你脸红了,”云满桃笑着凑近他,“你的脸红了。” “我?唔......画还没晾干,”元仲闻语无伦次,“你的画。”元仲闻回到窗前,正对太阳将小画夹在晾衣绳上。 “那你也会去伊奠之东吗?”云满桃问。 “我想去,”元仲闻傻乐一声,忧愁地笑了,“但我现在还不能去。”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如果我离开柳间雨,你就找不到我了,我当然也......也找不到你。”云满桃极力掩饰哀愁,作出欢乐欣喜的表情。 元仲闻点点头,抹了抹脸颊,回复她:“会,一定会的。” “我想......离开柳间雨后和你在一起,你愿意接受我么。”云满桃的声音渐渐变轻,漂浮在半空。 元仲闻的沉默让她高昂的情绪沉沦低落,她为男人的闭口不言做出解释。 “不要紧,多亏你救了我。这是最重要的。” “不是的,”元仲激动起来,脸色逐渐摆脱阴沉“我虽然一个人生活,身体没有毛病,可实际上你看到的我只是元仲闻的冰山一角。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无法保护你,无法给你安全,无法给你正常的家,因为我是......” “我是一个罪人,”元仲闻把快到嘴边的“杀人犯”三字吞咽下肚,改口道,“我有罪......我要赎罪,和你一起我会连累你,玷污你,我不能毁掉你。” 云满桃抚摸杀手的脸庞,给他拭去他未意识到的泪水,苦笑说:“我们都有罪。” “不是这样,你不懂......”元仲闻的嘴唇被她堵住,她猛地勾住他的脖子,沉溺在热烈的亲吻中。他也不再做辩解,搂住女孩的腰,像初次见到她那样死命受困在云雨中。 但这次他们将顺序倒了过来,云满桃主导二人的欢爱之情。狭小的浴室里,水声、呻吟和喘息构成迷离的交响曲,他们一边洗澡一边在对方体内享受彼此,谁也没让谁失望。元仲闻一如既往的剧烈强力,云满桃将欲望写满全身,像放荡的天使扭动妖娆身躯,沉浸在欢爱的美好里。 热水使室内雾气缭绕,男女在一片白雾里变换着姿势体贴对方。云满桃活这么久从未有过如此快乐的时刻,她在心灵和肉体上都得到了极大的慰藉满足,陌生的爱情使她精神充实,愉悦的性交使她焕发活力,元仲闻的喘气越汹涌她的呻吟就越动人,她回应着男人的气息,不仅用伤痕累累的身体,还用她的灵魂她的全部。 当元仲闻再次躺在云满桃的小床上,他切实感受到有人陪伴的温暖。孤独是他惧怕却习惯的情绪,即使和出生入死的同伴或性感美丽的小姐一道他也不缺乏孤独感,可和云满桃躺在一块,孤独感便随着她体温升高,随二人激情渐浓消散减退。在她肉体缱绻缠绵的包裹中,杀手忘却自己犯下的罪恶与受到的屈辱,只剩对爱情亲情的向往。 云满桃从被窝里爬出来,搂住他的脖子,红透的唇舔舐他的耳垂,小声说:“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好不好?” 章奉仁的告诫深深印刻在杀手脑海里:他的妻女正因其杀手身份丧命,他们这样罪大恶极的人最好当一朵没有依托的云,没有根茎的浮萍,只有孑然一身的灵魂,才能够不给他人带去麻烦。 十五.罪人 “你最好永远不要明白。不是我不愿意,”元仲闻别过头拒绝道,“我不能和你一起,我会害死你。” 云满桃离开他的身体,望着杀手英俊的侧脸一言不发。她不问他的职业,他的家庭,也不问他如何得知柳间雨会被烧光,云满桃不愿怀疑他的善良和疼爱都是虚假的,所以她单纯地以为无论他做什么,在哪里,只要他单身他愿意,他们就能跨过所有阻碍永结同心。 “我们不会有好结果,”元仲闻皱着眉头,渐渐哽咽,“是我和谁一起都不会有好结果。这是我的原因,我不能给任何人家庭,我做不到。” “我不求好的结果,只想当下过得快乐,反正我总会死的,”云满桃坐起身扭头望向窗外,“大部分人活着都不会善始善终,尤其在伊奠洲这种地方。” “家的构造是一个人永远在追逐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但这是我追求不到的,我不需要家,我只需要你。”云满桃把脑袋埋进臂弯里,又忽地抬起。 “跟我一起不可能幸福,你和别人一起才会幸福,”元仲闻说,“我并不是欺骗你,也没有嫌弃你,只是......你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讨厌我自己,我不能老害人,害人丢性命,害人受伤。” 刺眼阳光中的云满桃像身披白纱的圣洁神女,而她的双眸迷离无神。在元仲闻的话语中她知道,这个男人要么是危险至极的存在,要么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危险是如何危险她没有标准,但骗子是什么她比谁都明白。 父亲失踪那年她三岁,有关父亲的记忆全来自母亲的叙述和一架父亲买来的小木马。她曾骑在小木马上被父亲推着摇,他教她喊“驾驾,小马驾!”父亲喊一句她就跟着喊一句。 据母亲描述,父亲很少离家上班,他在家靠投资炒股就能赚很多钱。某天早晨他说出门买菜,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离开时他只带了手机和布袋,而警督查遍监控录像都没寻到他的踪迹。 父亲失踪七年后,母亲带她嫁给一个做生意的男人,男人靠欺骗和恐吓使母亲陷入他的魔爪,随后云满桃的噩梦就正式开始。 “我知道了,你还想继续过乱搞的生活,随便和女人上床最好了。你们男人都是骗子,真该死。你是,爸爸也是,”云满桃说,“你们都该死。骗子都该死。来这种地方的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我最恶心来风俗店的人了。” “我是罪人,我承认,可我没骗过你......我真心喜欢你,而且我愿意,很愿意和你在一起。如果我是普通人,你的生活也没变故,我们或许会相遇在博物馆,相遇在公园,相遇在地铁站,而不是这里。那样的我们才能在一起,现在仅凭我愿意你愿意,是远远不够的。” “远离我就是我能给你最好的保护,我已经失去过重要的人了,不能再眼睁睁看你跟我送死,”元仲闻也坐起来,从后方抱住她,说,“下辈子,下辈子如果有机会......我们还能在一起,今生我注定要孤独终老,无妻无子,这是我的命,这是我要走的路,不是你的。” 云满桃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愤恨不平道:“你还抱我?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听明白了吗?骗子......你是个骗子,从你第一次见我,到现在你一直在骗我,你骗我!我要杀了你!” 听到“杀”字,他下意识地远离了她。 元仲闻不知如何应对,他耸耸鼻子,昨晚的啤酒还没清理,满屋是香水和酒味的混合。他抓住女孩的手腕,说:“酒还没清,我给你打扫去。” 云满桃哭的空当,元仲闻穿上衣服裤子,给她认真清理房间。 “你是老牛吗?”云满桃光着身子跳下床,娇嗔道,“你干嘛给我打扫!走开!” “我不是牛,我是......我是一条狗,”元仲闻脱口而出道。愣了一会儿,他笑着回答自己的话:“当狗当牛都没区别,都是给人卖命的。” “但如果给云满桃卖命呢,我感到幸福,也很幸运。”元仲闻心里暗暗想着。 云满桃粉红的脸蛋怒意正浓,她娇气又狡黠地看着他,女孩身后的小画顺着微风拂弄迎向光明的太阳。 云满桃的裸体,她的小画和那颗太阳构成一幅迷人的画卷,永恒刻在杀手空空如也的心上。 十六.烧光 线人给章奉仁的传信让他焦躁不安,信上写:洛荏州督查局已派人抵达伊奠洲,后续他们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打击帮派。 章奉仁注视着信件,愁容满面。呕心沥血奋斗来的事业将毁于一旦,他未来的生活只怕比加入帮派前更加糟糕。 章奉仁出生贫苦,父亲是流水线上的劳工,母亲早早去世。每当父亲提起母亲,他的脸就涨得通红,眼里充斥愤怒的血丝。父亲活着时章奉仁有口饭吃,也有书读,而在父亲过劳死后,章奉仁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保险公司为父亲的死亡赔偿一大笔钱,其中大部分都被劳工公司霸占,剩余小部分无法支持章奉仁生活,到最后他的钱花光了,房子也被收走了,自此章奉仁只得日夜流浪街头,跟着其他流浪儿一起混日子。 如何走到今天的地位,章奉仁再清楚不过。他不想回到风餐露宿受尽苦楚的日子,不想忍受生命被病痛和上等人玩弄,他尝过痛苦无比的滋味,见惯身不由己的事,最终明白金钱和权力是保全他一生最好的武器。章奉仁没有回头路可走,唯一能做的是必须将事业进行下去,用各种手段保全帮派和他的未来。 章奉仁对柳间雨的深恶痛绝,柳间雨像他布盘好的棋局上一颗扰乱局势的棋子,也是结束他美好生活的开端。他痛恨风月店藏匿不利于自己的犯罪证据,痛恨柳老板和高浪串通一气,痛恨所有的背叛与威胁。 元仲闻的思绪还飘荡在云满桃的温柔乡中,章奉仁喊三遍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杀手脸色出现少有的红润,整个人变精神不少,不同往常的死气沉沉。 章奉仁冷笑一声,和气问他:“元仲闻,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的事。”元仲闻躲避老板的眼神,抗拒地回答。 “你才二十三四岁吧,年轻人很正常,”章奉仁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激情渴望,笑着说,“男人的喜欢通常那么点时日,三分钟热度,过了就消失了。你好好珍惜这个时间。” 元仲闻摇摇头:“章老板见怪了。您说什么时间解决柳间雨?” 章奉仁翻看墙上的金边挂历,伸手指了指,慢吞吞道:“周五,忌婚嫁,杀生吉。” “那就......后天晚上十一点,给我烧光柳间雨,把所有纸质电子文件带回来,还有活的柳间雨老板本人,”章奉仁的双眸是锋利的鹰眼,冷漠扫过屋内一切装潢,“啧啧,我知道你是柳间雨常客,如果你在那有喜欢的女人,也带回来,不必客气。” 元仲闻心中一惊,他已经很克制自己的表情,心里所想却还能被章奉仁窥探一二。 “这也是我选你烧柳间雨的原因,没人比你更熟悉柳间雨的构造,”章奉仁点燃一支“埃尔可”,说,“也没人比你更熟悉柳老板。” “我去柳间雨就是放松,和柳老板也没有深交,更不了解别的事,您知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章奉仁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这么敏感嘛!把柳间雨烧光就是你这周的任务,好好干,我相信你。以后会有更好的风月店,不要伤心。” 元仲闻心中一惊,他已经很克制自己的表情,心里所想却还能被章奉仁窥探一二。 十七.烧光 一直以来,落荏州督查局对伊奠洲的犯罪活动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伊奠洲每年给洛荏州的“好处”足够堵住落荏洲大人物的嘴,也足够将法律道德压制在罪恶之下。 督查局内的线人把章奉仁的身世洗得一干二净,督查员们或许听过“青天帮”大名,但头目和参与人员一概不知。线人只和章奉仁单独联系,帮派内也没人知道线人是谁,元仲闻甚至没听过线人的声音,他只在章奉仁嘴中听过他传来的信息,并且每条信息在不远的将来都一一得到了验证。 云满桃谎称自己生了重病,近几天都没接客,她早早打包好行李,每天蹲在阁楼中等待烧光柳间雨的人到来。为了逃跑后能保障自己的生活,她从前台柜子里偷来一些现金并把它们藏在行李包最下面。 云满桃招待的客人中有个阳痿的老医生,他浑身散发香气,脸上布满斑点和皱纹。其他小姐没有想接待他的,因为他小气又差劲,每次给的小费还不够吃餐盒饭。 老医生的动作总是轻柔,云满桃也懒得搭理他,就任由他摆弄自己的身体。 为了成功偷到现金,云满桃想了个计划。她让医生给她带来强力安眠药并以药代替小费,老医生听过提议十分高兴,慢吞吞穿上吊裆内裤,夸奖云满桃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说着说着他就聊到自家“母老虎”,说“母老虎”把工资全抢跑了,他手头根本没多少钱,只有药。 老医生的安眠药十分见效,云满桃第一次下到柳辉的咖啡里就起了作用。平常柳老板会在凌晨一两点睡觉,转钟前便一直靠咖啡续命,可喝下带安眠药的咖啡后,他早早在十一点就跑到卧室进入梦乡,睡得像头死猪。 云满桃则在凌晨溜出去,在柳辉原本驻守的大厅钱柜里偷钱。大部分客人通过银行卡打钱给柳辉,所以柜子里的现金并不丰厚。 她就如此盗窃了三晚,总共偷来近万元A币。柳辉也突然发现近日睡眠出奇地好,早上八九点被客人推搡都没感觉。他在午饭时告诉小姐们,自己变年轻了,变健康了,所以睡得更香甜安稳。小姐们赶上去巴结柳老板称他雄风依旧,只有云满桃暗自偷笑,不屑地瞧着他们。 周五傍晚,云满桃坐在床上清点自己的行李——总共两个大包,里面是她的全部家当。半年前当她住在“家”里时,能穿的衣服塞满足足两个衣柜,如今她的画笔、画作和衣服一共才勉强塞满两个包裹。 她无所事事地哼歌,顺便检查自己的伤口。老医生给她带来不少好药涂抹伤口,她机灵地把没用完的膏药冲剂也放进包里。云满桃的伤几近痊愈,等伤疤褪后她又能有一身干净透亮的皮肤了。 云满桃每晚都在等待,不论元仲闻的消息从何而来,她都坚信他没骗她,她要做的只是准备好行李,然后趁乱逃离。阁楼的窗户正对街道,云满桃时不时趴在小窗处观望外面情况,但目前为止没有大队人马出现的可怕迹象。 她干脆倒在床上玩手指,半绝望半期待地等侯命运的发落。一阵迷糊间,楼下传来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辱骂,厚重严密的脚步声“咚咚咚”敲在吱呀作响的楼梯间,云满桃跳起来看向窗外,街道上排了一列轿车,车里不断冒出身穿黑衣的男人,鱼涌进柳间雨里。 十八.烧光 云满桃赶紧脱掉睡衣,换件宽大的外套和一条耐磨牛仔裤。她戴上毛线帽框住浓密的长发,背着两包行李严严盯住柳间雨的出口。她要等小姐们和顾客逃跑时同他们一起混出去。 杀手们在柳间雨每个房间里翻箱倒柜,试图找出高浪存放的证据,元仲闻带几个信任的同伴去找柳老板。按他的经验来说,发生这么大动静,柳老板却迟迟不见踪影,要么他在“安全”的地方藏着,要么他很可能已经被杀掉了。 元仲闻带师弟到大堂右侧走廊尽头的金门房间外,这里距其他杀手的搜查还有几十间房的距离,房内安静得出奇。元仲闻踹开房门,打碎静谧的美梦,只见柳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对陌生人闯入全然不知。 直到他的脑袋被涂九霄用黑布袋套住,手脚被杀手们死死捆绑上,柳辉才猛然醒来,惊呼“妈的妈的,哪个王八蛋来了!” 元仲闻注意到桌上放凉的咖啡,对柳辉的昏睡有了点头绪。 “高浪给你的文件呢?”涂九霄将柳辉压跪在地上,质问道,“文件被你放哪儿了?” 上次抓捕陈博四人让精神萎靡的涂九霄丢了脸,这回他要把面子都挣回来。 “文件......什么文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柳辉疯狂摇头,装疯卖傻。 “高!浪!卧龙帮的高浪给你的文件!在哪!”涂九霄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诉他。 柳辉颤颤巍巍道:“他.....他就是我的一个普通顾客,没给过文件呀,什么文件?” “所有文件......” 涂九霄拎起他的头发,在柳辉的乞讨求饶中胡乱揍了他一顿。 “饶了我饶了我!”柳辉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叽里呱啦叫道,“他给过我文件!给过给过!就在那个柜子......那个书柜下面......” 柳辉解释好半天才给杀手讲清楚文件的位置,元仲闻从柳辉指示的书柜中找到几摞厚重的白皮书,他随手一翻,每页纸上都密密麻麻排满了字。 “电子文件呢?”涂九霄继续追问,“你有没有秘密的电子文件?” “高浪交给我的就这些纸质文件!其他的没啦!我都说完了,放过我吧!”柳辉大声嚷嚷,好像这样能让杀手退却。 敏锐的元仲闻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仔细翻看白皮书,文字内容居然是些房产交易合同、购买物件凭证甚至诗词歌赋。涂九霄还在和柳辉周旋,柳辉却认定高浪给他的资料就这么多。 “你撒谎,”元仲闻扔下白皮的,终于开口道,“你说谎,这肯定不是高浪给你的资料。” 柳辉顿感这低沉严肃的声音十分熟悉,尝试称呼他:“元......元老板,是您吗?是您啊,怎么会是您?咱们有事好好说....” “大哥!大哥!找到了!在隔壁房里!”一个咋咋唬唬的愣头青闯进柳辉卧室,喊道,“有一沓黄纸资料,上面写的是......” “知道了,你带上,”元仲闻打断他的话,“把他带走。”他朝涂九霄使个眼色,柳老板高声惊呼“我什么都不知道!救命!”,但他的嘴被一条充满汗臭的毛巾堵上,便只能“嗯嗯啊啊”地嚷。涂九霄和其他人架着柳辉出去,元仲闻还停留在内。 小姐和顾客在杀手们的驱赶下衣冠不整地逃离柳间雨,有点良心的男人拉着小姐开车就逃,没良心的一脚踹开她们,自顾自跑路。而那些没有后路的小姐不敢在柳间雨继续呆着,撒开脚丫子往风月区外追逐安全。 元仲闻和同伴来到阁楼,昔日他和云满桃翻云覆雨的小房间被杀手们折腾得乱七八糟,柜子全被拉开,里头空无一物。 云满桃逃走了。元仲闻打心里高兴,她终于脱离绝望的生活奔向自由,虽然二人再也不会相见。但很明确的一点是,云满桃的安全比他们间的速食情爱更重要,纵使元仲闻总是百般留恋和云满桃的快乐时光,他不能凭自己的私欲留下她,而且总有一天他会遗忘她,然后寻找新女人来代替她,就像云满桃偶然代替章明絮一般,这是元仲闻对异性一贯冷漠的做法。他凝望着挂过小画的窗户,突然感觉现在的自己不会和过往那个冷漠的自己相同。 然而元仲闻很绝望地认为,云满桃会忘记他,然后开始崭新的人生。他在任何人生命里都是过客,无论是他杀的敌人还是与他有情缘的爱人,即使在云满桃的生命里,他也只能是匆匆刮过的一阵风。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有了需要依靠需要给予的心思,每当想起云满桃,他就觉得他们是平等的,是能互相信任的,能传递意会之情的。 “靠!这有纸!”一个同伙从床头柜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薄纸,鄙夷道,“切,什么破玩意儿,一幅画罢了。” 同伙随手扔在地上,元仲闻悄悄捡起来,那是他第一次见云满桃时桌上放的小画,而她可能跑得急没带走。元仲闻拿画的手不住颤抖,他为掩盖自己的异常,迅速把画折成小方块塞进口袋。 元仲闻触碰到床单、衣柜、浴缸、毛巾,这些都是他和她情迷意乱的见证者,再过不久它们都将葬身火海,不复存在,就像元仲闻迟到的恩爱也仅停留那么几晚。 早在十五分钟前,守在窗户边的云满桃看见大批衣冠不整的男女往街上窜,她就明白时候到了。杀手们还在一楼房间里搜寻黑资料,云满桃背着包飞快冲到到一楼,再随逃命的小姐们往外冲。 她的体育向来很糟糕,但在“生死存亡关头”她不得不使出全部力气奔向自由。云满桃撤出柳间雨后发疯似地往东边跑,她跑出风般的速度,将一切喧嚣打闹远远甩在身后,连对元仲闻的想念都来不及过她的脑子,此刻她脑海里只有“逃”一个概念,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终于跑出风月区了!云满桃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里充满一股血味。她咳嗽几声舒缓这味道,缓缓走到区外车站。 此时来临的公交车开往伊奠洲东,云满桃记起元仲闻说的伊奠之东,鼻子不由一酸。她毅然踏上客流稀少的公交,坐到最后一排,跟随公交车离开九二区。 车上稀拉的几人穿着破烂,寒风透过窗户刺向他们的脸庞,这些人没有围巾没有耳罩、衣衫上破洞后是冻红的皮肤,他们死死裹紧衣裳,拉拢吱呀作响的玻璃窗抵挡寒风,然而此举却被司机大骂:“穷酸的猪头,玻璃窗早坏了,拉不合了!你拉呀,拉掉了你赔得起吗?” 忧愁与委屈铺盖在他们的眉宇间,没过几站这几人就下去了,只留云满桃一人在车上。云满桃对穷人的遭遇感到同情,可她连自己都顾不上,更别想着乐于助人了。伊奠洲的贫富差距犹如悬崖与深渊的高度差,当她是学生时从未想过伊奠洲还有穿不起厚棉衣的人,现在她见识到了,底层人不仅穿不起好衣服,连维护自己的尊严都如此艰难。 “喂,你去哪儿的?马上就到终点站了,”司机没好气地朝最后一排吼道,“这是末班车,再没别的车了!” “师傅,您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打工的地方吗?”云满桃轻声询问,生怕触怒司机哪根发病的神经。 “没有没有!”司机顿顿,说,“不过终点站东风路有很多小吃店,不知道有没有招聘!” “谢谢您。太感谢您了。”云满桃重燃信心,重新露出笑容。下车后,她朝四周环视一圈,坚定朝前走去。她小小的身影逐渐淹没在挂有点点灯火的夜色中,消失在成群结伴的人潮中。 杀手在柳间雨大厅里浇上满满几桶汽油,一根小火柴被扔进臭味熏天的液体中,霎时那座精美的建筑丧身火海。柳辉听见火苗乱窜的声音,挣扎得更加厉害,无法发声的他靠在地上打滚耍赖要求留下来,涂九霄一阵乱踢制服了他,把柳辉踢到半死。 元仲闻最后望一眼他流连忘返的地方,发现征服和肉欲不再是驱使性的理由,爱情和幸福才是。 可惜的是,他很难有机会再体会这两种感情。元仲闻摇摇头,离开了柳间雨。 十九. 柳老板的待遇比陈博四人高档许多,他被关在一座空别墅的地下室里,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尽管这样他还是瘦了十多斤,因为任何动静都让他不得安生。 元仲闻从老巢的地下刑场前往空别墅,刚走上楼梯就撞见阴云满面的蒲荣。他拎着一个大袋子,布袋底部一片深沉的红褐色,鲜血顺着楼梯流下来。 元仲闻皱皱眉,特意避开他的袋子。 蒲荣冷哼一声,将布袋抬到元仲闻面前:“这是周若鹏和赵义哲的人头!怎么样?你觉得我割的形状漂亮吗?” 布袋里的东西没有形态,元仲闻只知道是两坨烂肉。他推开蒲荣的胳膊,说:“我去见章老板。” “是啊,章老板多赏识你,”蒲荣说,“我看他是念在明絮的份上,才重用你的。” 元仲闻没搭理他,避开鲜血走上楼梯。 “如果明絮没死,你现在就是章奉仁的女婿了,”蒲荣冷静地自言自语,“她多么喜欢你,连带着她爸也喜欢你,可你扪心自问一下,你配得上她吗?” 元仲闻暂停脚步,回答道:“我一直不配。我谁都配不上。” 蒲荣哈哈大笑:“你算有自知之明!那你为什么要让她伤心!为什么要害死她?你既然知道配不上她,怎么不早点远离她?还非要跟在她身后当她的累赘!” “就是你!源头是你!因为你她才死的!你该和她一起死的,你早就该死了!”蒲荣大声吼道,元仲闻瞧他失态的模样反而惊慌失措,急促地跑走了。 元仲闻九岁时认识了十一岁的蒲荣,他比同龄孩子高大半个头,身材健硕,眉眼间杀气十足。蒲荣是基地里的孩子王,按照原本的运势他会成为章奉仁手下最得力的杀手,而这名号在之后争夺里被元仲闻抢走了。 蒲荣从成学徒那天起便认为杀手是英雄,鲜血能铺就成功的道路,为帮派卖力是人生的价值。他可以把全部都奉献给帮派,死也在所不辞。当元仲闻成为章奉仁最信任得意的手下后,他便十分怨恨。明明是他领导了基地的学徒,明明他是基地里最早“见血”的杀手,为什么如今只能做这屠夫般的工作,帮章奉仁清理后方战场,帮他最厌恶元仲闻擦屁股。 蒲荣杀的第一个人是名大学讲师。那时章奉仁的事业尚未做到伊奠洲第一,有一些小型业务找上门。蒲荣记得当时他正陪章奉仁打高尔夫,接待业务的墨镜男在章奉仁耳边叽里呱啦一堆话,之后他就停下挥舞的球杆,吩咐蒲荣把这单做掉。 在杀人途中蒲荣得知,买凶者是讲师妻子,她已受够丈夫的家暴与阳痿,同时她在外头有了情人,为了和情人远走高飞,她必须尽快摆脱丈夫。 讲师是个大腹便便、身材低矮的男人,蒲荣没费多少力气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他。待蒲荣回去复命,章奉仁连连点头,赞许的目光远远投向他。 元仲闻开车驶在漫长的大道上,快下高架时遭遇到堵车。无聊中他瞟了眼后视镜,镜中的自己眼角蔓延着微小细纹,这几年仿佛老了不少。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是二九年生人,现在二十三岁,看上去却如此疲惫。是无休无止的屠戮让他成为这副样子,他无路可选。从师父袁达业领他进基地第一天起他就不能再当单纯的孩童,他是一柄利器,一把刺刀,失去伤害别人的能力就会是一件无人问津的垃圾。 云满桃粉色的脸蛋和身体又映入他的脑海,元仲闻想再次亲吻吸吮她美好的身体,可那仅存于他虚妄的幻想里,现实总是格外残酷。每多杀一个人,他就离云满桃的距离越远,他的杀手事业一朝不止,他就不能安稳度日一天。 二十 柳老板见来到地下室的黑衣男人是元仲闻,气不打一处来。他感觉自己是砧板上的鱼活活出卖给顾客,而鱼贩就是对他生意百般照顾的元仲闻。 “你?你为什么抓我来这里?”柳老板瞪着小眼睛要看穿杀手,“你不是我的客人吗,怎么跟这伙垃圾搞一起呢?” 元仲闻没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高浪怎么跟你联系上的?” “高浪?你们找高浪做什么?”柳老板缩在凳子上,哆哆嗦嗦地说,“他......他也是我的顾客,在我这儿消费很多次啦,我跟他熟悉后他就会在这儿放些资料。” “就是我办公室那些,至于你们在小姐房里找到的我就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了!”柳辉努力为自己辩解。 “高浪有没有说过......带你赚大钱的话?”元仲闻挑了挑眉,瞪他一眼。 “我......我都忘光了我,他跟我说过什么?什么来着?他说过要开发楼盘,就从废旧楼里选地址,还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干。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了,真没别的了!”柳老板欲哭无泪。 “他的联系方式,住在哪儿,你知道吗?”元仲闻不理会柳老板发疯,悠然点起一只烟。 看着缭绕烟雾升到半空,柳老板呆滞地摇头,说:“他每次都直接来,很少预约。” 元仲闻狐疑地瞟向他,柳老板扣扣脸颊,在锋利的注视下如实坦白:“就预约过两次,电话号码.....在我......我手机里。” “不过你们为什么烧光柳间雨?找到资料不就......行了么,干嘛断我的生存之路?”柳老板愤愤不平地抱怨,眼泪都快掉下来。 “不能保证没找到的资料被转移而致我们于不利之地,所以干脆烧光了,还有你接纳高浪这件事,老板忍不了,”元仲闻扔掉烟头,轻飘飘回答,“你的楼加人一共值多少钱?” 没等柳辉反应过来问题的用意,元仲闻抢先答道:“六千万?” 柳辉对自己名下的财产没有概念,但六千万的数字多到让他头晕眼花。 “大概......大概吧......”他心虚地应付道。 “知道了,你只要配合我们,保证你以后不止赚六千万。”元仲闻轻蔑瞟了眼低垂脑袋的柳老板。 柳辉在一片熏人烟雾里看不清元仲闻的脸,胆怯地试探道:“我把所有顾客的联系方式存在手机里,手机在你那儿,我给你找到高浪的号码不就成了?” “事成后能放我走吗?”柳辉得了便宜还卖乖,询问杀手,“我......我保证不把你们之间的恩怨说出去!” “不,你不能走,”元仲闻掐灭烟头,打断他说,“你走不了,你要为我们办事。” “放心,就是要你联系高浪之类的事,”元仲闻接过小弟给来的手机,还给柳辉,“你可是我们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柳辉手脚忙乱地打开手机,调出储存的号码列表,指向三个大字“高白鱼”。元仲闻皱眉,柳辉赶紧解释道:“这是我给他的代号,他又高又瘦,身材那么纤弱还长一对死鱼眼。” 这描述和章奉仁对高浪的描述大同小异,元仲闻扯出虚假的微笑,拍拍他的背安抚道:“很好,你做得不错。” 杀手正要离去,忽然想起一件要事。他退回柳辉身边,问道:“阁楼那个小姐怎么来你店里的?” “阁楼?”柳辉的手机被小喽啰没收掉,他下意识不安地挠脖子,“阁楼的小姐......” “那个云什么......云什么的姑娘?” “是的。” “她?她是被她继父卖来的,花了我十二万呢结果连本都没捞着!”谈起烟消云散的小姐楼房柳辉就格外心疼,声音也提高几度,“亏死我了!亏死我了!” “她继父为什么卖她来?”元仲闻尽量不去看他,抑制心里的愤怒,“你和她继父又是什么关系?” 二十一 “那男人本来是我一顾客,有天他告诉我他手上项目资金不够,希望我周转点钱给他,我说那你得给我抵押物啊,他就把他亡妻的女儿带来了,还说他已经侵犯女孩很多次了不要紧的,而且这女孩还能装装雏儿!但我怎么可能给他几百万现金呢,就先给十二万,我想等这女孩赚钱啦再分点给他......” 柳辉谈到生意就滔滔不绝,恨不得所有人都侧耳倾听他对于灰色交易的大量经验。 元仲闻霎那间明白云满桃哭喊的“别说了别说了”因何而生,也清楚了她没上学的原因。 “他继父叫什么名字?”元仲闻的额头青筋直突,他使劲压抑憎恶的感情,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一拳打死面前的柳辉,“住什么地方?” “叫黄......黄泽......龙?”失去手机的柳辉只能靠强大记忆力说出继父的名字,“以前是个富有的商人,现在家道中落已经不行了。” “住在哪里我也不清楚,如果您放了我说不定我能帮你找找......”柳辉抬起狡黠的小眼睛可怜巴巴盯着元仲闻,声音越说越小。 “我又没说去找他,你上赶着献什么殷勤,”元仲闻凑近他耳边,冷笑一声,“你就呆在这儿好好享受。” 章奉仁在高级酒店里悠闲地吞咽半生牛排,左手边几只“埃尔可”整齐排列。他周围站着一圈杀手保镖,面前摆放一台大屏电视,上面播着章奉仁最喜欢的晚间综艺。 元仲闻带着柳辉的手机向他汇报情况,章奉仁得知后没有表示,只是轻轻擦去嘴角血水,斜倚在凳上,指着节目的谐星问手下:“你看他,笑得多开心。你觉得他是真在笑吗?” “......他的工作就是逗观众开心,所以他得真的笑才能让别人真开心。”元仲闻不明所以。 “我也认为他是真笑,不过不是出于敬业,而是因为抱上别人大腿才笑得出来。” “看到他旁边那男主持了吗?他就是被这主持一手提携上来的,”章奉仁点燃雪茄,笑着说,“是啊,出门在外人脉多重要,大家都争着往上爬,自然要抱紧上头的大腿。” “章老板......” “高浪也是,”章奉仁眯着眼,“咱们现在能和他对着来吗?” “不能,”章奉仁自问自答道,“我已经查到了,他的靠山是落荏洲的头儿,而咱们的靠山迟早会放弃我们的。” 气氛下降到冰点,空调吹出的暖气呼呼作响,元仲闻心中的焦虑随室内温度升高放大扩张。 “前路难行,我也得为你们好好打算了,”章奉仁抱着脑袋叹息道,“为你们,也就是为青天帮,就是为了我。” 注视章奉仁没有感情飘忽不定的目光,元仲闻丝毫没怀疑他报仇的决心。他估摸着,章奉仁的人生只剩下仇恨和欲望了。而元仲闻自己何尝不是困顿其中,在欲望和仇恨间来回踱步,到人生尽头就要和章奉仁一样,成为欲望与仇恨本身。 云满桃幸运地在东风路火锅城找到一份服务员的工作,休息时她就去南坪湾公园给人画画,每月赚的钱都攒着好去伊奠之东。 火锅店曾有爱揩油的男同事和咸猪手顾客,好在女老板是泼辣的生意人,不仅开除掉男同事,还赶跑了顾客,为店里的服务员讨公道。 云满桃也认识了几个和善的朋友,平时谈论的不再是男人的生殖器和如何讨他们欢心,取而代之的是追星、美食、旅游和梦想。 上回讨论这些稀松平常的话题可以追溯到三年前。那时云满桃十六岁读高中,她和朋友们聚集一团,谈论今日哪个明星爆出绯闻,明日哪个富豪跌落神坛,后日哪个导演获得奖杯,她们可以从天南地北谈到生死轮回,她们脸上永远挂着美好的笑容。少女时期的云满桃对学校生活最为向往,因为一到家就要面对动手动脚的继父与卧病在床的母亲。 二十二 继父的新家很大,处处笼罩令人窒息的阴云。云满桃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卧房看望母亲。母亲身体几近崩溃,她只能轻轻拉住女儿的手,虚弱地问候她今日功课。 云满桃躲在母亲房里寻求庇佑和安慰,她畏惧继父的暴行。起初黄泽龙会等她离开母亲后一把抱着她然后使劲亲吻,但这都被云满桃挣脱开,之后黄泽龙就强行在云满桃熟睡时折磨她,云满桃的求救声响彻房屋,但母亲只能在床上呜咽扑腾。她的腿走不了路,手使不上劲,满腔愤怒化作一片混乱的哭声。 黄泽龙侵犯云满桃时她十六岁,这也是她和朋友决断的一年。 齐烨然就是朋友和云满桃决裂的根源。 云满桃长得漂亮,只要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夸奖她的美貌。母亲告诉她,美貌是一份幸运,它不能决定你是否幸福,真正的幸福是靠善良才能得到。而日后发生的事证明,母亲的理论并不适用。 云满桃原本是个性子温和的女孩,她从不发脾气,待人友好,就像母亲教她的那样,一直努力做个善良温和的人。那位朋友刚来班级时沉默寡言,阴郁无常,云满桃变着法子逗她开心,画小人作鬼脸模仿谐星无一不用,朋友在她引导下逐渐变得开朗活泼了。两人渐渐走近后,细心的云满桃注意到她常常心不在焉,眼神飘忽,还总玩失踪。在云满桃软硬兼施的“逼问”下,朋友害羞地承认自己喜欢上一个高年级学长,想和他谈恋爱。 云满桃鼓励她向学长表白,朋友冷漠地拒绝了。几日后,她满脸通红地来找云满桃借五百块A元,云满桃没多想便给了她。 一次下课后,云满桃偷偷跟着朋友来到操场上,那里围着一圈人观看篮球比赛。参赛选手威风凛凛,潇洒高亢,朋友激动地望向篮球场,身子不停发颤。 云满桃悄悄问一个观战同学:“这是谁在比赛呢?” 女同学告诉她:“高三学长呀。这你都不认识?学校的风云人物。” 话没说完,一波波口哨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哎呀哎呀,是齐烨然,他果然来了!”女同学捏着嗓子叫道。 “齐烨然?”云满桃听过他的名字,但始终不知这号人物是谁。 “对啊!齐烨然,你不认识吗?”女同学得意地瞟了她一眼,“他已经被落荏洲督查学院录取了,马上就要搬到落荏洲去当督查员啦!” “而且他家超级厉害,妈妈开了间会计师事务所,爸爸是伊奠洲铁路局局长,马上要升迁至落荏洲了。”女同学继续说,像在吹嘘自己的功勋。 “主要是他长得那么帅,鼻子挺挺的,眼睛大大的,身材又好,怎么会有这种极品男人啊!” “我听说这个齐什么然可搞笑了,居然让追求他的女孩买礼物送他,五百元以下的拒不接受,”女同学身边染深蓝头发的女孩含糊不清嘲笑道,“你看!他腿上的护膝都要五百块啦,他那球衣怎么的得一千多了吧!” “哎你不要乱说呀!这都是谣传,他家那么有钱有必要花别人的钱吗?再说现在货币贬值那么厉害,五百A元也算不了什么。” “货币贬值再厉害也是钱吧,他哪莱脸花别人的钱?” 云满桃无心理会二人争吵,目光投向犯花痴的朋友,她正高声喊着:“齐烨然加油!”同桌渺小的呼喊和齐烨然“女友团”的尖叫比起来毫不起眼,就同她的五百块和别人的几千块比起来更显掉价。 在齐烨然的价值观里,喜欢可以用金钱衡量。云满桃撇撇嘴,她最瞧不起这种人。中场休息时她和齐烨然看似清澈明朗的双目对上,便狠狠剜了他一眼,大跨步离开了。 齐烨然喜欢云满桃的理由很简单——外貌。为了那张脸和身体,齐烨然第一次下血本给女人买礼物,并且他认为这是他作为男人能付出的最大代价。 几千几万A元的礼物摆满云满桃座位,她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还给齐烨然小弟,告诉他:“叫齐烨然离我远点。” 朋友对云满桃的感情从最初的羡慕喜爱逐渐扭曲成嫉妒和厌恶。直到齐烨然去往落荏洲督查学院上学,云满桃都没答应当他的女友。齐烨然真正离开后,朋友就开始了她的“报复”计划。 被昔日朋友欺负的经历让云满桃认识到:那些所谓的“朋友”并非真正的朋友,他们对她的喜爱、关心和保护可以在一定条件下转化为讨厌、憎恨与唾弃。流言蜚语就是歹毒的群蜂,围追堵截猎物云满桃,无论她跑在空无一人的旷野还是熙熙攘攘的城市,都躲不开群蜂无孔不入的叮咬折辱。 再次在伊奠洲遇见齐烨然,云满桃尘封已久的屈辱记忆就被打开了。她知道自己不该恨他,可恨他会让自己好受许多。 幸好当时元仲闻帮她解围,否则她就要直面惨淡的过往。云满桃再不想看到齐烨然,她暗自烦恼:为何躺在担架上的不是齐烨然而是一群陌生人,她巴不得齐烨然死掉,他死掉才能清除云满桃的过去,他死掉才能让云满桃一心一意过好当下的生活。 二十三 落荏洲督查员抵达伊奠洲已有数月,他们计划在此次行动中一网打尽伊奠洲所有帮派。 半月前行动 I 队与某帮派拼火中伤亡惨重,齐烨然收到求救信号后迅速带领救援队赶往现场,第一时间联系了洲立医院,要求他们安排手术和病床。 齐烨然做梦也想不到能在洲立医院遇见云满桃。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可看见那个不确定的身影时,年轻人才明白自己对云满桃的喜爱从未变过,只是这份感情埋藏在内心沙漠深处,久旱忽逢祥甘霖,大雨冲刷后就可以在沙子里挖掘出他这份赤诚顽固的真情。 而云满桃面前挡着一个黑衣服男人,他像死神牢牢禁锢着云满桃,不让她回到生机勃勃的世界。 男人说云满桃是他妻子,齐烨然可以在他脸上看出得意嚣张,男人仿佛在说:“怎么,这是我的女人,你无法得到她!” “烨然,这里有一份伊奠洲帮派的最新资料,是线人传来的,你快做个整合发给总部!”行动组长打断齐烨然的思绪,扔给他一堆纸。 齐烨然慢吞吞翻开资料,上面记载着关于一所实验室的内容。各类实验室专业术语和毒品照片夹杂在一起,看得他眼花缭乱。 细小如蚂蚁的字迹让齐烨然脑门发疼,他正努力回想云满桃的样貌,却这样被可恶的工作打断。二十一岁的齐烨然如今是督查助手,再过不久他就能独当一面执行任务了。他脑补了一出偶遇云满桃的大戏,那个穿黑衣服的死神甚至可能是拐卖人口的人贩子,他不准云满桃说话求救,所以云满桃才一声不吭,不然面对像齐烨然这样可靠英俊的男人,她没有理由躲着不相认的。 “今天下午麻烦你去医院看看受伤的伙伴,”组长嘱咐他说,“然后就能休息了,忙活几天真是辛苦你。” 齐烨然点头,巴不得赶紧放下手上的资料。休息对他而言不过另种方式的调查,第六感驱使他一定得把过往两年弄清楚:云满桃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为何衣冠不整地出现在医院,她的家人都在哪儿。 少年时齐烨然为讨云满桃欢心,放学后专程在校门口等她,骑车送她回家。那天正是学校大扫除的日子,金色的阳光洒满灰蒙蒙的教学楼,云满桃在温暖舒适的阳光中伸了个懒腰,垂着头走向校门。而在齐烨然眼里,她就像携带丰收硕果的仙子,奔赴自己的心门。 云满桃无奈地瞧了他眼,转身就走,齐烨然推着自行车穷追不舍,不顾周围人纷纷议论,一个劲儿地问:“你住哪儿,我陪你回去。” “用不着。”云满桃冷淡地回答。 “我可是要去督查学院的人,别人雇我当保镖还得花钱,你有我这个免费保护伞还不要?” “你离我远点行不行,”云满桃杏眼圆瞪,直指他鼻尖威胁道,“再跟着我我就踢你!” 齐烨然闭上嘴,跟在她身后一路沉默。云满桃回家的路途无比漫长,穿过学校前的宽巷子一路朝西,他看见连接大海的小河缓缓淌过石板桥下,傍晚摆摊的小贩从街边冒出,展现制作美食的十八般武艺。阳光随时间流逝逐渐暗淡,金黄的圆球躲入云层后又落下地平线,云满桃带他走进夜晚降临后的奇妙世界。 她在路边买了两碗莲藕糕,递给齐烨然一碗,嘟囔着说:“走这么远累了吧,吃点。” 齐烨然的肚子早就咕咕乱叫,囫囵吞下一口后惊讶道:“甜的?甜的怎么饱肚子?!” 云满桃细细嚼着说:“呵,是你不懂美味好么。” “走这么远都没到你家,干嘛不打车?”齐烨然张大嘴咽下另一块,“或者我骑车送你回去也行啊!” “我不想这么早回去。” “天黑了,女孩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这里可是伊奠洲,”齐烨然抬头看看快被墨水淹没的天空,跨上自行车,“来吧,我送你回去!” “不,”云满桃抗拒回家,摇头说,“我走回家。” “你每天都这样走回去?”齐烨然感到奇怪,挠挠后脑勺,“行吧,那我陪你走回去。” 夜幕笼罩伊奠洲,两人走过石板小巷,走过几路公交站,走过几个小山包,云满桃才走到小区门口。她居住的地方是高档楼房小区,齐烨然随女孩七弯八拐才靠近她的家。 “如果不是你跟着......我也不会走这么久夜路,”云满桃冷不丁道,“但是挺感谢你,陪我走了这么远。” 齐烨然憨憨笑道:“嘿嘿不客气啦,下次我骑车送你呗。” 云满桃有气无力地笑笑,拒绝道:“你别和我走这么近,我们之间没可能。” “试试呗,不试试怎么知道......”齐烨然抬头看着高耸的楼房,随口问,“你家住几楼?” “为什么告诉你?好让你偷摸干坏事啊?”云满桃冷哼一声,大踏步进入楼栋。 忽然,她停下脚步,呆立在大厅中,转身朝齐烨然大喊,“二十六楼A座!好了,别跟着我,再见!” 上回齐烨然站在这座楼下穿着崭新的球鞋和夹克,三年后重回故地,他穿了厚重皮衣和一双昂贵的皮鞋。他拎着补品,像刚成年时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楼层,眼眶居然红起来。 二十四 齐烨然来到二十六楼,A座间被一扇防盗门隔住,门后好像没有生活痕迹。他不知道A座住户是否已经搬迁,依旧鼓足勇气敲响防盗门。 十秒后,一个平头圆脸的中年肥男走来开门,揉着无神的眼睛说:“谁?” “您好,请问您是云满桃的家人吗?我是我是她的朋友,我来看看她。” 肥男听到云满桃三字双眼放光,随即露出猥琐的笑容,说:“是桃桃朋友,快进来。”他打开防盗门,弓着腰欢迎。 “她云满桃她人呢?”齐烨然看出肥男的不对劲,没有立刻入座,警惕地问。 “哦,她啊她在工作,你不知道吧?”肥男不怀好意地奸笑道,“很累的哦。” “您是” “我是云满桃爸爸,黄泽龙。”肥男给来客倒上一杯热茶,嘻嘻笑道,“你找她什么事?” “我想了解她的近况,我们是高中同学,有好久没联系了,”齐烨然挠着后脑勺,“您有她的手机号吗?” “有啊有啊,我给你,”黄泽龙翻出手机里一串号码展示给来客,“这个就是她的号码。” 齐烨然猛地问:“她是不是结婚了?” “什么?”黄泽龙摸不着头脑,“怎么会呢,她不可能结婚的。” “不可能结婚?为什么不可能?” “哦我是说她脾气不好,总是发疯,和哪个男人都合不来的,所以不可能结婚!”黄泽龙赶紧给自己打圆场,心里还在奇怪云满桃结婚一事。 “不过,年轻人,你是怎么知道她结婚的?” “没什么,”齐烨然把快脱口而出的话憋回肚子里,和善地笑,“没什么,可能是我记错了。” “看样子云满桃不和你住一起,”齐烨然环顾四周,发觉这间房屋充斥着淫秽气息,“那她在哪里工作,你知道吗?” “嘿嘿,她不让别人知道,你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的。”黄泽龙贱贱一笑,翘起二郎腿,裤裆处软绵绵的小玩意儿被挤出形状。 客厅灯光昏暗,电视柜后摆放了一些色情用品,墙壁上隐约可见男女的裸体画作,餐桌上放置子宫样式的托盘,连酒杯都是模拟男性阳物的形态。齐烨然顿感呼吸困难,他扔下补品,找借口称母亲等他回家吃饭,做过道别赶快离开了。 对面的高楼楼顶上,一个黑色身影正注视着黄泽龙的26层。今晚是元仲闻监视黄泽龙的第二夜,他要摸清对方的夜间作息规律,然后趁他不备时杀掉他。黄泽龙昨晚找了几名应召女来家里,连窗帘都没拉紧就直接贴在玻璃窗上亲热,而今晚他会见的却是个年轻男人。 元仲闻用望远镜观察黄泽龙的一举一动,但由于观察范围有限,他便又在耳朵上捆了耳机。今早黄泽龙离开后,元仲闻就在他家里安装了窃听器,所以即使看不清屋内情况,他也可以通过窃听器了解年轻人和黄泽龙的对话内容。 年轻男人说“再会”后,紧绷的关门声砸向元仲闻耳膜。他不耐烦地捻灭香烟,将烟头包进纸巾塞入口袋,当他举起望远镜再次投向二十六层时,黄泽龙居然鬼鬼祟祟地拉上了窗帘。 “操,王八蛋”元仲闻暗自骂道。 窃听耳机里传来黄泽龙的喘气和黄片里的呻吟,元仲闻调小声音,踹了脚墙壁:“老王八蛋,畜生。” “哎,太爽了太爽了,”黄泽龙笑道,“不过还是没和我的亲亲桃桃在一起幸福。我真没用,如果不是欠钱也没必要把桃桃卖出去。” 等在冷风里的元仲闻手脚冰凉,他恨自己不能立刻杀掉黄泽龙,再次狠狠踢向墙壁,咒骂道:“这个王八蛋,等我来砍死你!” 没等元仲闻发泄完愤怒,耳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黄泽龙的嗓子撕裂着哀求道:“求求你!求你!不要杀不要杀我啊!!” 元仲闻听见刀切断皮肉和血如泉涌的声音,紧接着一阵阵剁碎骨头的噼啪声传来,而黄泽龙的意淫消失在耳机中。 他紧捂耳机要听得更仔细,一阵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咚咚咚 “又是谁?真麻烦”窃听器被人取走了。那人说“麻烦”的声音低沉沙哑,拆除窃听器的动作暴力凶猛,没几秒耳机里便传来“噼啪——兹——”的噪音。 元仲闻再望向二十六层,黄泽龙的窗户依旧被窗帘紧封,纹丝不动。元仲闻很快意识到黄泽龙招惹的仇人还不少,居然有人赶在他之前干掉了肥男。冒冷汗的激动未持续很久,他的脑子里闪过一根惊悚的弦:会不会有人杀死黄泽龙并把罪责推给自己? 杀手仔细回忆在窃听器上动的手脚:他破坏了二十六层楼道里的监控器,后来又装扮成外卖小哥进入楼内,戴手套将窃听器装在电视机后,这一切应该没出差错。紧绷的弦稍稍放松,他又将目光投向对面。 等二十六层窗帘后灯光彻底闭掉,一元仲闻才离开楼顶。接下去几天里没有陌生人找他麻烦,元仲闻对黄泽龙意外被害一事便放松了警惕。 章奉仁近些天不在老巢,元仲闻也没收取人首级的任务,他把自己锁在家中,仔细端详柳间雨阁楼遗落的小画。 云满桃在哪儿?她人还好吗?元仲闻的手指拂过画上的花草,粉色的花骨朵就同云满桃粉色的脸蛋,元仲闻还记得她脸颊的吻感——细腻、柔软又甜蜜,像亲吻上了一片云朵。 一个人的时候元仲闻会有杂七杂八温馨的念头,比如结束杀手生涯去伊奠之东买一栋小房子,每天给自己做美味的饭菜,开垦一间菜园种植蔬菜水果,养一只狗和一只猫,过上安静平和的养老生活,最后赶在绝症前期自杀。 云满桃正为了这样的生活拼命工作。她放弃单休假日到南坪湾公园给游客画画,云满桃不仅画人物肖像,还画公园美景,尽管许多问价人是上前观看她的样貌,而非真正有意购买,她还是兢兢业业地画。画画是现在为数不多能使她超脱于现实的途径了。 忙里偷闲时云满桃会画元仲闻。与杀手自卑的念头正相反,云满桃希望永远记住元仲闻,把他最英俊最温柔的样子记录在画纸上就是她目前能做的一切。 员工宿舍的每个深夜都充满活力和热情,今晚云满桃没有精力体会她们的欢乐,独自猫在阳台上画画。今天是女老板的生日,她特地提前下班买来蛋糕和员工们一起庆祝。 “小云你怎么不来吃蛋糕?”老板悄悄走到云满桃身边,女孩连忙关掉照亮画面的小灯,应付她自己已经忙完了。 “忙完了就去吃蛋糕呀!”老板拍拍她的肩膀,疑惑的双眼紧盯住云满桃。元满桃像被老板看穿了心思,尴尬地低头收拾自己的画作。 “我饱了,不想吃东西,谢谢老板。” “那我陪你聊聊天?”黑暗中老板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云满桃。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老板松开搭在云满桃身上的手,“你愿意跟我们继续火锅城的事业吗?” 云满桃咽了口口水,摇头说:“我还没打算。也许去也许去伊奠之东?” “这是什么地方?”老板转转眼珠,“伊奠之东?” “不知道。”云满桃想赶紧结束谈话,冷淡回复她。 “落荏洲呢?你怎么没有去落荏洲的想法?” “落荏洲”云满桃一听落荏洲就想到齐烨然,不禁想干呕,“我不喜欢落荏洲,再说定居落荏洲的要求太高了,要么是资产有几千万,要么是有人脉,可我一无所有,怎么能在落荏洲定居呢 “我可以给你雇主担保,带你去落荏洲,”老板带些伤感说道,“你还想去吗?” 云满桃不认为老板会无条件保护关爱别人,虽然她是个善良的人,但她不信世上有人能这么好心帮助她脱胎换骨,迎接新生。 “不去,我不想拖累您。”云满桃加快收拾颜料的速度,“我一辈子都不会去落荏洲的,我去了只会给您添麻烦。” “你有喜欢的人了?”老板敏锐地笑笑,肯定道,“你有喜欢的男人。” 云满桃惊讶地看着老板,等老板与她四目相接她又摇摇头:“不是,我没有。” “他不在落荏洲,他就在这儿,”老板嬉笑道,“我猜人心思很准的,你心里想什么我一瞧你脸色就知道。” “人生短短几十年,如果你喜欢他为什么不去追求他?”老板不解地问,“如果是他把你拒绝了,你又为什么不甘地记得他?” “他没有!很多事情您都不知道,”云满桃害怕说多就要把自己不堪的往事抖个明白,推辞道,“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说离他远点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生子,因为因为他是罪人!所以,所以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老板皱着眉头,唏嘘着笑道:“以前也有一个女人这么跟我说,说她的男人永远不会和她在一起,也说过分离是对她最好的保护这种话。你知道她的男人是什么人吗?” 云满桃没有回应,老板冷笑一声,清脆的声音响在云满桃耳畔:“她的男人是杀了近千人的杀手,落荏洲头号通缉犯之一,行业中称他为‘鬼刀”,死时年仅三十岁,身体被炸得乱七八糟碎在海边。” “他没有妻子孩子,没有父亲母亲,没人给他收尸,”老板戏谑地说,“最后尸体被海鸥吃光了。” 老板凝视着低头不语的云满桃,呵呵笑起来。 “他是杀手,那你的男人呢?” 二十五 齐烨然反复琢磨手机上的数字,思考是否要拨通这陌生号码。他的手指划过数字许多遍,却始终没有勇气点击绿色话筒。 突然,行动组长风急火燎冲进办公室,严肃地吩咐队员们:“我们根据线人提供的情报得知,伊奠洲青天帮将在南坪湾进行一笔重要交易,具体时间等通知,估计要不了几天。” “南坪湾一带不是繁华的商业街吗,他们敢在这儿做交易?”队员甲问。 “从羽翼路到九二区,再往东一直到落荏洲边境,往南一直到海域都是青天帮的势力范围,”队长解释道,“商业街商户的保护费也是帮派的资金来源之一。”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行动?”齐烨然不管有的没的,开门见山道,“再不能像上次那样贸然出击,上回损失太过惨重了。” 组长按住躁动不安的齐烨然,他的手强劲有力,将齐烨然牢牢压在座椅上:“稍安勿躁,年轻人。”齐烨然懊恼地瞅向组长,随即在组长威严的神情中败下阵来。 忙完一天活的云满桃坐在床沿思索老板说的话。她在网上搜索“鬼刀杀手”四字,几篇标题奇葩的文章映入眼帘——《“鬼刀”再次犯案,督查局悬赏50万捉拿杀手鬼刀》,《“鬼刀”尸横海边,苍天有眼人间太平》,《“鬼刀”死了,然而他们还活着》她小时候听过杀手的故事,一直以来她只认为那都是骗人的都市传说,可现在往搜索引擎上输入“杀手”二字,满屏都是触目惊心的报道。杀手有单打独斗的,有组成组织的,若说独行侠是猛虎,那么杀手组织就是训练有素的豺狼群。 她望向床对面刷论坛的同事,凑近问道:“那个,你知道伊奠洲的杀手吗?” “杀手?我知道有帮派,我们东风路和南坪湾这儿都是青天帮的地盘,也许帮派里有杀手吧,怎么突然问这个?” “青天帮青天帮是做什么的?” 同事瞟了她一眼,叹气道:“哎这你都不懂,就是做一些灰色交易,比如贩毒走私之类的。” 同事皱着眉头压低声音,拍拍云满桃的大腿。 “青天帮的范围从哪里到哪里呢?”云满桃小声问道。同事放下手机,离她近了些,悄悄说:“大概是羽翼路一带,那是伊奠洲西北部啦再到长梅路一带,到九二区,最后到这里。” “九二区是大型风月区,前段时间还有一家店被烧毁了,就在青天帮地盘上烧毁的,”同事说,“反正这些事情离我们很遥远,我们这种底层小人物基本参与不到帮派和名流的斗争里,平常也不会有人花重金要我们的人头,我们的命还不如钱重要呢,所以没什么好怕的。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一个杀手,谁知道他们干嘛的,哈哈!”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云满桃发觉自己像不问世事坐井观天的青蛙,对帮派和杀手一无所知。 “老板告诉过我很多事情,而且我在这工作那么久,也见过几个小喽啰,和流氓一样的。火锅城每个月都要给青天帮保护费,就是那些小喽啰来收。你上网搜一搜再结合论坛帖子基本上就清楚了!”同事晃了晃手机。 杀手是真实存在的。云满桃想起元仲闻对她的警告:收拾好行囊赶紧逃跑,柳老板得罪人了,所以他的店要被烧光。元仲闻是杀手吗?即使不是他也一定和那些作恶多端的帮派有关,否则他不会清楚又确定地告知自己柳间雨的前景。 “你从来没听说过帮派吗?”同事一脸嫌弃地看着云满桃,“啧啧啧,真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啊,每天除了画画就是上班” “帮派里的人都是男人吧?” 同事翻了个白眼,明显对云满桃乱七八糟的问题感到无语:“这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加入过帮派,不过帮派里的人应该没什么亲戚,不然就有太多顾忌了。这也是我的猜测而已。” 元仲闻是帮派里的成员,这点八九不离十。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他的人性败坏低劣,所以他才说“离我远点就是对你最好的保护”,就和爆炸中丧生的鬼刀对他爱人的劝告一摸一样。 “可那个女人说死也想和鬼刀在一起,”女老板撇撇嘴,歪着脖子嘲讽道,“到底是我不懂爱还是她太傻,有必要这样爱一个人吗。”云满桃记得,夜空下老板惋惜讥讽的样子被路灯映照着,宛如审判世人的圣洁天使。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云满桃想活着并不是期待再见到元仲闻,她只是害怕死亡的未知。云满桃扪心自问是否有足够恶胆同帮派为伍,她对继父和学暴的仇恨无比深刻,但把仇恨转化为伤害别人的行动力却几乎没有。云满桃和元仲闻不是同路人,所以成不了伴侣。 云满桃转头看着温馨和谐的员工宿舍,大家都是可爱的普通人,向往安逸稳定的生活,向往和平美好的世界,和火锅城员工一起离开是她最好的归宿。 她后悔拒绝跟随老板去落荏洲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不是对元仲闻仍有期待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老板的提议,然而经过近几天思索后她对他不再抱有多余的希望了,爱情和生存比起来一文不值,而且爱上杀手算什么积极的感情呢。 她要先活下去,不然任何愿望和行为都是徒劳,她还要平安地活下去,对她而言世上虽缺乏具有意义的事物在等待她,但她要逃避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中,疼痛、悲哀、羞耻这类负面情绪总是伴随死亡,她不希望再经历这些感觉。 云满桃准备去和老板商量给自己留个移居位置,这时客厅响起呼唤她的声音:“云满桃,你的快递到了!” 她疑惑地上去接过快递,撕开一看,扁平的包装里躺着一封信件。 二十六 两周前,青天帮成员聚集在老巢大厅里,乌压压一片宛如上涨的黑潮。章奉仁叼着埃尔可香烟,裹着大衣不紧不慢走到众人面前。元仲闻记得上次这样的大阵仗还是八年前和高浪对峙,那时他只有十五岁,并没参与到行动中。 章奉仁掐灭烟头,冷漠的眼扫过手下,高声嘱咐道:“这是我们年前最后一桩生意,这单做完明年一整年都不用愁。共计上亿A元蓝粉,在我们的老地盘南坪湾走货,后天十二月二十八号晚上十一点。” 过亿A元是青天帮今年接过的数额最大的一笔交易,元仲闻身边的手下一听见“亿”字就蠢蠢欲动,凶狠暴躁的眼神交换着传达彼此对金钱强烈的欲望。 元仲闻暗暗翻了个白眼。元仲闻的师父袁达业也罕见地参与了行动,这意味着南坪湾交易至关重要,章奉仁不放心年轻人做事才会派有经验的老杀手把关。 “和以前一样,袁达业带你的徒弟去清点货物,蒲荣带你的弟兄去接应,”章奉仁咳嗽几声,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绝对不允许有差错。” “章老板,现在正是落荏洲督查员活跃的时候,他们最近动作可不少,我们还得冒这么大风险吗?”袁达业谨慎地搓搓手掌。 章奉仁冷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比老马更小心了?这笔业务我非做不可,咱们要为明年的资金做准备,这么多口人长着嘴吃饭呢!这也许是我做的最后一笔蓝粉生意,我们可不能一直在灰色交易里淌混水。” 看众人一副不解的表情,章奉仁拍拍手,得意地遣散了他们:“散了吧,各自忙活准备去。新年新气象,我先祝你们新年快乐!” 袁达业召集自己的手下到老巢东水库旁,他平日里柔和的眼ι彩比缬ヶ浪堪惴胬T镆德担骸澳忝嵌继搅耍亢筇焱砩鲜坏阍谀掀和骞白呋酰颐歉涸鹎宓慊跷铮绞焙蚧跷锟赡苁鞘缸ǔ档牧浚忝乔虮鹇┦羰;褂泻推讶俚慕唤右龊�你们知道他这个人的心性,不要和他发生摩擦。” “元仲闻,你带他们清点,你管人我放心。”袁达业说。 “上亿A元的货,这单做成每人最少能分十几万,听明白了?”袁达业冷淡地吩咐,“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花费半小时嘱咐手下检查自己的枪支弹药,所有人都被师父久违的激情活力和即将到手的十几万A元给打动了。 待其他手下离去,袁达业留下元仲闻在水库边散步。他以为师父有要事交代,一直沉默地等待他发话。袁达业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低声问道:“仲闻,你还要当多久杀手呢?” 元仲闻尴尬地眨眨眼,也学师父抬头看天,说:“不知道啊,感觉没有尽头。” “师父你是要退休了吗?”元仲闻呵呵笑道,“反正你也是半退休状态,不用操心太多事,每天都有钱拿。” 袁达业沉默半晌,坚定的眼神直视前方:“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你还要做多久杀手?你要像我,或者老马一样干这种脏活直到五六十岁吗。” 二十七 元仲闻呼吸加重,他停下步伐,不解地看着师父:“是您把我带到青天帮的,我没有选择,也不可以拒绝。” “我没有质问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而且那时候我没有能力反抗,现在也是一样的境况,我无法反抗章老板。您认为我能对章老板说出,我不当杀手了快放我走这样的话么,必定是他让我干多久我就得干多久,什么时候停止不是我说了算的。”元仲闻抽出一根香烟,颤抖着手准备点燃。 袁达业摇摇头,说:“这么看是我害了你,我不应该把你送到基地里,我应该把你送进孤儿院。” 元仲闻熄灭打火机,重新将香烟塞回口袋,愣了会儿才说:“您把我带进基地不是希望我继承您的衣钵,让我成为最好的杀手吗?为什么问我什么时候不干了。我这么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很多钱等着我赚” “你说得没错,十几年前我确实这么认为。但现在老了我才发现,当杀手,给帮派卖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仅在你的皮肉上痛,你的心里也痛。孤独、永别、分离是我们永远要承受的痛苦,人美好的情感会在这种痛苦中消磨殆尽,年轻时的我不懂这种状态有多悲惨,年纪大了才后知后觉,情感的荒芜让人” “您说过的,这才是杀手最好的状态。摒弃七情六欲,摒弃一切善念,我们做的本就不是正义之事,我们是邪恶本身,不需要美好的感情。”元仲闻打断他。皱了皱眉,脑海里下意识想起温暖如春的阁楼和粉色的云满桃。 “好,照你这么说,如果章奉仁让你杀了我,你会动手吗?” 元仲闻呆立原地,困难地摇摇头。 “不是说杀手必须没有感情,必须摒弃七情六欲吗,可你还是于心不忍,你不愿意杀我,”袁达业说通自己的理论,“没人希望成为冷血动物,你说对不对?你如果真像我说的那样,如果章奉仁命令你,你是个冷血薄情的动物,你就该为自己的前途与未来杀了我。” “他不会杀你,他舍不得。而且您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就算没价值了像老马一样醉生梦死的,章老板也不会杀掉你。”元仲闻说。 袁达业挑挑眉,冷笑道:“像老马一样失去双腿对章奉仁来说没有任何威胁,所以老马才不会死。我不一样,我身体健全,还能杀人,他对我这样的杀手心存畏惧,他畏惧我就会想着除去我,年轻时我为他杀人越货赚了不少钱,现在说退出也不行,世人无法容忍罪孽深重的杀手与他们为伍,章奉仁更不会放我离开。你和我差不多,继续当杀手,给章奉仁卖命不一定有好下场。” “那是我活该,罪有应得,”元仲闻说,“我不怪罪您让我成为杀手,我也不怪章老板要我拼命干活。我有时甚至不怪罪杀害我家人的凶手,也许就是我命不好,命贱,命苦而已,这都是命运给我的,不得不承受的磨难。” 元仲闻顿了顿,补充道:“哈哈,反正我也找不到杀我全家的凶手啊。” 他不想继续和师父讨论前途的事情,便岔开话题问起老马的状况。 “老马身体不错,还是老样子,吃喝嫖赌一样不落,当然都是上门服务。”袁达业皱眉头笑着。 元仲闻说:“结束年末任务后我去看看他,顺便给他带点补品。”袁达业突然露出怪异的神情,但在元仲闻望向他前又立马恢复正常,甚至露出赞许的笑。 十二月二十八日,南坪湾交易如期进行,夜晚冷风格外强烈,惨淡的月亮躲藏在重迭云层后远离人间。元仲闻裹了一身黑色大衣,死死盯着手下清点货物。深夜的南坪湾公园树影幽幽,风激烈地呼啸着,扫过公园每寸土地,伴随清货的数字声和汽车引擎的轰隆。 一箱,两箱搬进青天帮卡车里的箱子是重燃堕落之人生命的火光。元仲闻轻轻叹息,他瞧不起靠蓝粉延续卑劣生命的人,他们连无法控制性欲食欲的牲畜都不如,没有休止地害人害己,他想不通他们活下去的意义,死了倒一了百了。 元仲闻如此想着,不经意笑起来。虽然他也是烂人,但他至此地步实属三分被迫七分无奈,吸食蓝粉的人也许曾有过普通安定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正是元仲闻最渴望的。元仲闻耸耸鼻子,转念一想:如果没这些垃圾买他们的货,他也赚不到大钱,所以他根本不需要为吸毒者难过。 “不好!东北方有人!”不远处湖畔跑来一个瘸腿的黑衣男,他一边跑向清点货物的小队一边嚷道,“是他们!他们!督查” 黑衣男是蒲荣的手下,他的遭遇表明蒲荣一队很可能遭到袭击了。 “砰砰!”几声枪响,子弹砸在卡车和蓝粉箱上,黑衣男被击中大腿跌倒。元仲闻命令涂九霄先带清点好的货物离开寻求支援,自己则留几人守着剩余四箱未清点的货。 熟练的杀手快速找到隐蔽点,督查员的枪声暂时停止。元仲闻盯着不熟悉的黑衣同伴在地上挣扎哭丧,内心升起救他过来的冲动。不一会儿,不知何处飞来一颗子弹打在黑衣男背上,他无力地挣扎,几秒后就再没动静。 “妈的,这群狗东西到底在哪儿放冷枪?”同伴甲往地上啐了口痰,愤怒地四处乱瞟。 元仲闻注意到子弹从黑衣男后上方打来,他轻轻撩起树枝朝那个方向的山坡上瞄去,看见一个红色的光点不经意掠过山坡顶端。 “山上山后面,小心点!”元仲闻低声提醒道,“他们在暗处,不要贸然行动。现在把货运出去最要紧!” 剩余的货物需要留下来的杀手亲自带出去,涂九霄的支援将在下水道出口等待,这是行动前备好的第二套方案,元仲闻本以为不会用上,没想到督查员的动作如此迅速。 “他们等下肯定要来截货,我们现在不能跑到明处,有多少货就带多少,像上回那样走下水道溜出去。”他继续吩咐,“你们先撤,不要漏货!” “下水道在公园西南角,走小径可以快些到达,货有点重,两人抬一箱”元仲闻目不转睛地死盯住对面山头,“我来殿后就行。” 二十八 元仲闻本姓林,二十四年前他出生在洲立医院,父亲是经营有道的商人,母亲是教师,生下他后就辞职跟着父亲经商。 童年的元仲闻对金钱没有深刻细致的概念,但他明白只要在父亲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要什么东西父亲都会买给他。母亲很看重孩子的教育,她特地请来几位有名的老师教儿子音乐和美术,到如今元仲闻还记得当年学习的钢琴曲,手指能弹出一模一样的乐曲,只是动作变迟钝了。 小时候他就是有模有样的贵公子,外形上元仲闻幸运地继承父母的优点:皮肤白净身材纤长,眼皮微双浓眉薄唇;举止上他彬彬有礼,时刻遵循母亲定下的严格标准;成绩上他名列前茅,课外活动的表现也出类拔萃。父亲每次来学校会给老师厚重的红包,老师原本欣喜的眉眼随双手摩挲红包逐渐扭曲,有时快扭曲成畸形。 疏离感是童年的他最常有的感受。同学三五成群玩游戏时他只在一旁默默地看,没人邀请他,他也不会主动加入,他和同学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打过照面但鲜少交谈。前座有次问他:“你家是不是很有钱?” “应该是。”元仲闻仔细想想,真诚地点头。 前座压低声音瞪着眼说:“我在办公室送作业,看见你爸爸给周老师五万A元的红包!” “五万?”,“这么多?一个红包就塞了五万?”,“少吹牛,你怎么看到的?”前座和同桌叽叽喳喳讨论办公室大红包,而话题主人公对此也感到惊讶。元仲闻知道自己家境优渥,没想却能优渥至此,五万A元可以随便甩给老师当红包。 回家后他特地瞄了眼玻璃柜上的瓷器,这在他眼里是件再普通不过的物品。母亲看到元仲闻呆立在柜子前,上去问他想要什么。元仲闻眨巴着眼睛,问:“妈妈,这个绿色的花瓶多少钱?” “嗯大概十二万A元?”母亲摸着下巴思索道,“哎,十年前你爸买来讨好你外公的,好久远了,也不是什么文物,就是一个手艺很好的师傅做的。” “十二万” “对啦儿子,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要有弟弟啦!”母亲蹲下来,一手抚摸腹部,另只手抚摸儿子的脸。 元仲闻不懂这为什么是好消息,依旧眨巴眼睛,规规矩矩地回答:“太好了,恭喜妈妈。” 弟弟点点的到来让阴云满脸的父亲终于展现一丝笑容,对佣人反常的训斥也暂时停止。但在夜晚元仲闻还能听到他和母亲的争吵,内容与教育管家无关,却和“钱”,“杀人”和“死”有关。 生完孩子情绪极不稳定的母亲尖叫道:“你把我和孩子们放在什么位置上?!你的钱更重要是吗?” “这是玩命啊,你疯啦!我要带孩子们离开你!”母亲嘶吼道。 而直到母亲生命尽头那天,她也没带孩子离开丈夫。弟弟的出生让元仲闻心生小小的嫉妒,不至于到厌恶的程度,他只是不满此后家人对他的懈怠淡漠。 母亲的承诺对弟弟的嫉妒持续到弟弟三岁后不久,就像泡沫一样被轻易打破。某天,九岁的元仲闻上完课回家,看见父母在花园里小声交谈,父亲的脸色不再是愤怒的潮红,而是雪一般惨白,母亲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迟迟落不下来。 她瞥见元仲闻直直盯着自己,强颜欢笑送儿子进屋,叫他看好弟弟。 “吴阿姨,妈妈怎么了?”元仲闻问保姆。 吴保姆摇头回答:“这我还不知道呢。好像是你爸爸生意上有点问题,不过这种事他们也从不跟我说。” “对了,我家飞飞今天来找你玩,你带带他吧?”吴保姆露出讨好的笑,近似乞求,“飞飞在学校没朋友,外头只有你对他好点了。你知道我家情况飞飞和你一样大,你们正好有共同话题。” 二十九 “好呀!”元仲闻如往常眨巴眼睛,微笑着点头。 飞飞和元仲闻一样身材纤长,皮肤白皙。他在去年暑假来到林家,和元仲闻一起度过了美好的假期。比起不常说话的元仲闻,飞飞更加内向害羞,没有主意,甚至需要元仲闻带着他玩。 元仲闻带飞飞和点点在玩具房里拼积木,他说今天要拼城堡,让飞飞把黄积木当成沙子埋作地基。三岁的点点负责给他们拿积木,没有真正参与到组建中。 “点点拿错了!我要红色的,不。是粉色!”元仲闻说。飞飞注意到元仲闻手臂上的伤口,小心询问伤口怎么来的。 元仲闻轻描淡写道:“哦,滑雪摔的。” “滑雪!肯定很好玩吧。”飞飞眼里放光,期待地望着他。 “就那样吧,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没有漂流好玩。” “那漂流又是什么感觉?”飞飞甩下手上的积木,跳起来欣喜地喊。 元仲闻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样,我叫我爸妈带咱们一起去漂流怎么样?”话音刚落,房外忽然传来一片尖叫,脚步声凌厉迅猛地靠近三楼。 “杀人啦杀人啦!”惊叫声响起,“有人来杀人啦!快” 三人面面相觑,点点咬着嘴唇,害怕地哭起来。元仲闻赶紧上去捂住弟弟的嘴,颤抖着训斥道:“不许哭!不许哭!” 他越捂着弟弟的嘴,弟弟就哭得越厉害。元仲闻看了眼飞飞,说:“你来把他看住!我出去找大人!” 像下人接受主人命令般熟练,飞飞轻松地接替元仲闻捂上点点的嘴,带他藏进玩具房的内间。元仲闻溜出房,只见佣人在一楼二楼乱跑寻找藏身之处,但杀手的刀比佣人步伐快许多,鲜血四处飞溅,哀叫不绝于耳。 九岁的元仲闻立马被这幅情景吓软腿,恐惧的眼泪下意识流出,他没有勇气喊大人来帮他,逃亡的大人也根本不会搭理他的求救。吴保姆和父母不见踪影,他失去可依靠的人,腿不住发抖,扒栏杆的手由于出了过多冷汗自然地从栏杆上滑下。 元仲闻拖着沉重的步子,忍耐住恐慌,尽最大速度往顶楼爬去,顶楼有一个小房间堆置杂物,他想去那躲藏避开杀手。 虽然他能活下去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因为无论躲在哪儿都会被杀手抓到,但他没有别处可以躲,最高的阁楼指不定不会被杀手发现呢?等他躲过去就可以出来找父母了。 抱着将死的心情爬到半路,元仲闻想起玩具房的飞飞和弟弟,他下意识想到:要叫他们一起来躲着!他准备回头下楼,“啊——”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叫把他吓趴在楼梯上,那是他最熟悉的母亲的声音。 “为什么?为” 透过楼梯缝隙,元仲闻看见母亲死在二楼,杀手蒙面,看不清长相。 母亲死了。元仲闻大脑一片空白,下楼找弟弟和飞飞还是独自上楼躲着?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一个劲向阁楼爬去,而不是下楼找同伴。他的腿软弱无力,连拖带爬到目的地后,他躲进阁楼的破衣柜中,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督查员的枪朝杀手藏身之处狠打几发,杀手猛然回击。趁督查员们低头躲避,这群亡命之徒飞奔向公园西南角。 参与战斗的督查员队伍并没青天帮想的那么浩大,仅有一支四人的行动小队在追捕元仲闻一行人。 这是齐烨然第二次进入正式实战。因其父母颇有名望,队长格外照顾他,不让他冲在前面受伤。但年轻人不以为然,把队长的关心当“白费”,铆足干劲领先队友几百米远。 黑幕下的树林里,杀手如同鬼魅而非人类,消失在隐匿的阴影中。齐烨然握紧手枪,脚步迅猛也慎重。 飞奔的杀手们已跑进西南角下水道,元仲闻留在最后阻挡追上的督查员。元仲闻的眼睛早已熟悉黑暗,夜晚和他有最亲密的关系。 他躲在灌木丛后将枪口瞄准齐烨然,尽管他看不清齐烨然的脸庞,可年轻督查员焦躁不安的脚步让杀手很快辨认出他的位置。 三十 “砰!”一声,元仲闻打中齐烨然的大腿。齐烨然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元仲闻赶忙溜进下水道,快步前行,同伴已经走远了,顺利的话他们现在应该就在下水道出口。 西南角下水道空空荡荡,四周是破旧砖瓦砌成的墙壁,脚下没有污水,只有掉落的垃圾和无人清扫的石地。元仲闻的脚步在空旷的下水道里反复回响,他加快速度,脚步声越来越大。 “站住!”齐烨然愤怒的声音在他身后砰地响起,“你给我站住!” 齐烨然的声音碰到墙壁就回弹,回音轰轰隆隆的,仿佛在这阴暗之地轰鸣打雷。 元仲闻继续前进,他明白齐烨然拖着伤腿必然跑不过他。齐烨然向前方打了一枪,子弹擦过元仲闻身边的墙,他惊了惊,慢下步伐。 “咳咳你站住!”齐烨然像影视剧里的男主角,重复高昂地喊着,“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好好想想吧!” “袭击督查员,走私毒品是A国重罪!是要在监狱里改过自新,还是被我就地处罚,选择都在你自己!” 下水道上方的脚步声越发强烈,元仲闻知道更多督查员已经跟上来了。他得想办法摆脱追捕队伍,给自己争取宝贵的逃脱时间。 元仲闻打开手电筒,转身将剧烈的强光照向齐烨然的眼睛,枪在督查员腿上又来了几发子弹。齐烨然话没说完就再次被击倒,他无力追赶杀手,只能躺在地上哀嚎。 其余队员跟到下水道里,正要给他包扎伤口,齐烨然忽地鼓足力气,用没受伤的手朝前方黑暗中随意开了一枪。 “别管我!快去追他!”齐烨然推开队长,“他就在前面不远处,我亲眼看他走掉的!你们快去追啊!” “把齐烨然带回去,”队长冷脸命令道,“不追了。” 一片漆黑中齐烨然看不见队长的表情,他被队友架起来,强忍住伤口的痛楚,问道:“你为什么不追他?他肯定还没走出下水道,就在我们前方一点点。你现在跟上去一定能捉到他,我帮你们拖延时间,你们却不去抓他,到头来我付出的努力全白费了!” “出下水道后他们是否有援兵你知道吗?那男人是否是个诱饵你知道吗?这次行动目的原本就不是让他们全军覆没,确保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现在我命令齐烨然和第I小队全体撤回,不许再追击犯人!”队长严厉地命令他。 元仲闻捂住被子弹打穿的腹部,趔趄逃出下水道。涂九霄的车孤零零停在西南角,随时准备发动。元仲闻几乎是跌进车内,鲜血汩汩冒出伤口,染红车内坐垫。 涂九霄惊呼:“哥你怎么了,哪个王八蛋干的?” “别别废话!快去快回老巢!”元仲闻也没想到菜鸟督查员随便一发子弹就打中自己,不禁懊恼万分。 被枪打伤并非稀奇的事,这样的痛他已经受过千百遍,而无论什么痛他都忍得住,元仲闻一边深呼吸一边闭上双眼。涂九霄像打了鸡血般一路上不停嚷嚷,但所有声音在元仲闻耳里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呼唤。 齐烨然被送往洲立医院治疗,队长不希望他的父母得知他受到重伤,否则他们会找自己的麻烦。然而齐烨然完全不领情,病房里传来他没有休止的单口相声,话里话外全在责备队长不听他的建议。 病房中,留下照顾他的队友小兰实在听不下去他的抱怨,回击道:“你知道吗齐烨然,你如果受伤死了,我们小队没一个有好下场。队长对你那么好,处处为你着想,你居然还不领情!” “你什么意思?”齐烨然被她的话惹毛,气到伤口隐隐作痛。 小兰笑道:“你爸爸有权,妈妈有钱,你要是出事了,你爸妈会放过我们吗?我倒奇怪你干嘛要当督查员?吃力不讨好的活,时刻面临死亡。” “而且还拖累了我们。”她冷冷嘲讽。 齐烨然心中一直有督查员梦,他从小就希望成为救世济民的英雄,享受掌声和鲜花,站在灿烂光辉中接受勋章与赞美,于他而言名声与荣誉大过世间万物。 “我!”齐烨然语塞,“我先追上了他,给你们拖延时间,你们自己在后面慢慢吞吞” “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们早就能追上那人了,不是吗?”小兰抬高眉毛,讥讽他说,“你呢,心中根本没有当督查员的信念,你当督查员就是为了得到赞扬,得到敬佩,充能当英雄,并不是为了洲民。” “还有凭你父母的势力,就算你不努力照样能在督查院混到高等职位,哪像我们要拼死拼活地卖命?”她继续挑衅地质问,“但我们,我们这样人微言轻没有背景的小人物,就算死了也不一定有高级督查的职称,而你只需要混几场战斗就能升官。消灭帮派不是儿戏,是玩命!你明白吗?所以拜托你,擅自行动时别把我们拖下水,也不要再责怪队长,他对你比对任何队员都要好。” “你你居然不相信我?”齐烨然声音小了些,“我是督查学院毕业的,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定义我?射击、体力、肉搏各项我都做得好,我注定是要” “学习是学习,实战是实战,没有赴死的信念,再好的技术有什么用?” 齐烨然困惑地看着小兰,双手握拳,心中升起无名怒火。 青天帮老巢里,元仲闻赤裸着上身,躺在简陋的手术床上。他身上的伤触目惊心:有子弹打穿的,有刀割裂的,有老旧无法除掉的,有新鲜还未合拢的。宋医生边握手术钳边感叹:“年轻人,你为了青天帮果然很卖命,我记得给你取过好几回子弹了。” “要上麻药吗?”宋医生浑浊精明的老眼睛飘忽不定。 “不用。” “哼哼,你还是和往常一样,”宋医生推推眼镜,“可惜这么贵一张脸,偏偏身上如此多伤口,以后怎么找老婆呢?小姑娘看到都要吓跑了。” “您开玩笑,我不找老婆。”元仲闻喝了一大口水,屏气凝神。 宋医生手术的动作老练迅速,途中不忘笑话元仲闻:“小伙子长得好,不找老婆可惜了。在这所有人里我就记得你,你知道为什么?” “啧啧,你看上去和帮派其他人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不像杀手,像公子,”宋医生从伤口里抽出血淋淋的子弹,“像那种家境优渥的小少爷,住别墅,读名校,生活丰富,要什么有什么。” “怎么还有这种说法?这能从长相上说出名堂来?”元仲闻咬着牙不看伤口,额头上青筋凸起,“我是哪门贵公子?没有父母的流浪儿罢了,低贱得不得了。再说,贵公子就高人一等么,不过活得舒心点,快乐点,到头来还不是和我一样,要化作一滩烂泥罢了。” 宋医生惋惜地摇头,连翻几个白眼:“你听我把话说完年轻人。我看人一向很准,比那算命先生都毒,谁出轨谁赌博,谁有血光之祸灭顶之灾,我一瞟就知道个大概。你呢,面相上是富贵体面的命,可惜后面遭受变故成了今天这样。而你这张脸哟,说不定今后还会给你招来其他更大的变故。” “我觉得你也不是个例外,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宋医生打趣道。 医生给元仲闻处理好伤口,递给他一块毛巾:“把汗擦擦吧!也不用强撑着不打麻药。” “打麻药要等很久呢,我没那么多空,”元仲闻穿好衣裳,笑道,“您说我是富贵命,后来遭到变故才会贫贱,那有什么方法能让我破掉自己这条贱命?” “哎,难!命的界限总有个高低,超过这高度就是破了命,跌过这低度就是没了命,大部分人都在最高点和最低点里来回折腾,包括我自己也如此,怎么能教你破命呢?” “那么不当杀手是不是会好点儿?”元仲闻不经意问道,“不做杀人越货的事,命里就没那么多报应,没那么多负面能量是不是就能重新变好。” 医生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说:“可我看章老板也算破了自己的命,自己单干做成伊奠洲最大的帮派,算命运到某种极致了。破命么,也不一定要走光明的路,你说是吗。” 元仲闻心里善恶的天平愈发倾斜向恶的一方,他叹了口气,道别后快步离开手术室。 在医院休养的齐烨然听过小兰的教育,愈发不想面对第I小队,他心中有好几个结没有解开,整日抱着手机无所事事,对消灭帮派据点的好消息也不闻不问。 一个寂静的雨天,小雨稀稀拉拉铺在医院的玻璃窗上,齐烨然心中忽感悲怆,他打开手机通讯录,反复观看那个熟记于心的新号码,最终鼓起勇气打了过去。 两声“嘟嘟”后,那头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是空号”的提示。齐烨然吐出一口长气,不知是对放下过去感到轻松,还是感到空空如也的悔恨。 三十一 杀手养伤第五天,章奉仁将他叫至老巢,说有要事给他办。章奉仁看他的眼神充满猜疑,原本五天难得的清净被打破就让元仲闻十分不悦,现在老板瞧他的眼神更令他怒火中烧。 “年末工作你做得不错,起码货物大头都到了委托人手里。”他将眼神从元仲闻身上挪开,指缝的埃尔可香烟快燃至尽头,但他毫不在意。 “大头?发生什么事了。”元仲闻提高声音。 章奉仁捻灭烟头,说:“还有几斤,没有给到委托人手上。那消失的几斤去哪儿了?” “这批货是实验室产品,购买者都是大人物,商界精英,影星名流,需求量很大,可以说供不应求,少一两都要出大问题。这次运回的货足足少了三斤,意味着委托人不会如约付给我们一亿酬劳,除非我把少的三斤补上。”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督查院线人告诉我青天帮内部有他们的内鬼,“章奉仁贴近元仲闻的耳朵,“所以这次行动中有督查员的偷袭。我早该想到,我在他们那儿安插了线人,他们也会在我身边做同样的事,这么多年没出事,我还以为没什么问题的。” “线人有说青天帮内鬼是谁吗?否则帮派里这么多人,要从哪里下手寻找?” “你别慌”章奉仁宽厚的手掌抚在元仲闻的肩膀上,安慰他道,“我们先解决少的那几斤货再谈内鬼吧。货物经手过谁?蒲荣和你元仲闻的队伍,所以偷货人能锁定的范围就是你们两队,你说是吗?” “或许或许是委托人坑我们,他们根本不想结账”元仲闻说,“我确定那几十箱货都被带回来了,如果只少三斤。也有可能是中途撒箱子外面或者” 元仲闻越说越觉得事情不对劲,眼神在呆滞和恐慌间来回交替。 章奉仁狐疑地盯着他,轻声试探道:“或者怎么?你也想说被人偷了?” “谁敢偷公货?”元仲闻冷汗冒出,腹部伤口因紧张疼痛加剧,“有瘾的兄弟都有私货存着,为什么要偷公货?” “我怎么知道小偷盗窃的原因?”章奉仁又点燃一支埃尔可,夹在嘴里含糊不清道,“要不你去地下刑场问问?人已经带来了,蒲荣在审。” “那内鬼”元仲闻捂住疼痛加剧的伤口,喘着气说。 章奉仁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遥望远方,说:“线人还没查出给督查院递情报的内鬼是谁,不过我们自己找肯定比线人找更快。” 元仲闻走入地下刑场,越靠近那阴森血腥的地方他的伤口就越发作痛。蒲荣的骂声和鞭笞声交杂成一首恐怖的歌谣,响彻整个空旷的刑场。受训的人一声不响,吊在半空中血流满身。 被打到半死不活的是涂九霄,他已经丧失力气求饶呼救,每当鞭子挥上去,他的身子就应激似地颤抖一下。 “蒲荣你这王八蛋!你给我滚开!”元仲闻冲上去夺下蒲荣的鞭子,和他扭打在一起。 没受伤的蒲荣在打斗中很快占据上风,他靠力气和重量将元仲闻死死压在身下,骂道:“小白脸,现在知道赶来救你兄弟了?他害死我兄弟的时候你在哪里,是不是正被督查员追得屁滚尿流?你们这帮祸害帮派的狗杂碎,哪来的逼脸阻止我?” “放狗屁,你这王八蛋畜生少把脏水泼我们身上,”元仲闻奋力推开他,反击道,“章老板把事情跟我说了,青天帮有内鬼,但我保证鬼肯定不是涂九霄!你现在给我把他放下来,送医院” 蒲荣一拳砸上元仲闻的脸,哭喊道:“你的保证算个鸡巴呢元仲闻?我就算是个畜生,可也从不干背叛帮派的事!他,涂九霄偷了青天帮的公货,还私藏了督查员的回信!元仲闻,以你和他的交情,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吧!他是个叛徒,那么你也脱不了干系!问问你师傅袁达业,他教出来的是什么货色?一群叛徒,废物,祸害人的杂碎,害死我弟兄还有这么多借口,你他妈就给老子死!” 三十二 围观的小手下不敢介入他们的争斗,只是站在刑场门口窃窃私语。元仲闻向他们招呼道:“喂!你们,把涂九霄放下来,快去叫宋医生的车!” 元仲闻断断续续地喊了几次才被小手下弄明白,他们担心这样闹下去真会出人命,赶忙按他吩咐救人。比起虐待残废之人涂九霄,蒲荣更喜欢殴打元仲闻的痛快。元仲闻此刻只能防御而不能主动出击。这让蒲荣更加兴奋,他对待元仲闻像猎人对待优秀的猎物,拳拳到肉却不至于打死。 元仲闻腹部的伤狠狠裂开,硬生拉出一道新口子。蒲荣揍着揍着没了力气,像个孩子蹲在地上掩面痛哭。元仲闻拖着伤体爬到被放下的涂九霄身边,面对兄弟体无完肤的身躯,他的手不知放在何处。 “哥?仲闻哥是你吗?”涂九霄的眼被干涸的血糊上,眼珠在眼皮后胡乱转动。 “是我!是我啊你再撑撑,宋医生就要来了,他他会把你治好的。”元仲闻轻轻握住涂九霄冰冷的手,眼泪填满眼眶。 涂九霄慢吞吞说:“哥,我对不起你我,你跟我说过三件不要做的事” “我都没有做到。对不起啊,对不起,我是个瘾君子,就像着了魔,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我吸毒好久了。” “但那三斤蓝粉不是我偷的,我也咳咳!没背叛青天帮!我是被冤枉的,我” 元仲闻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镇静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相信你,我信你!你撑住,你只有撑住才能出去洗脱冤屈对不对?” 涂九霄的气息愈发脆弱,他拖着最后一口气说:“不会的,我的冤屈洗不掉了,只有你肯相信我,只有你愿意无条件相信我,连师父都恨我恨得要死。” “没人会相信瘾君子的话是不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师父你们对我的教诲就像就像屁一样,哈哈哈就像屁一样被我放空了,”涂九霄悲哀地笑起来,“所以我不不怪师父,他恨我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只是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才把三斤蓝粉和督查员回信放在我房间里!” 他憋住气对元仲闻喊道:“可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啊!我没做从没做过背叛青天帮的事!” “他,是他!蒲荣!他个王八蛋要害我!”涂九霄的眼睛突然撑破糊作一团的血迹,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坐在刑场中央的蒲荣,“他要害我!哥,帮我一定要为青天帮除去蒲荣这只畜生!” 在涂九霄去往医院途中,他的身体忽然开始剧烈抖动,几口黑血从他嘴中逃出,细若游丝的声响传来:“好黑好黑哦。” “什么?”元仲闻坐在一边仔细听着,“马上就到医院了,马上就可以得救了你再撑撑,再撑撑,求求你了。”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杀了蒲荣,你要等到那天,你要等到我提着他的脑袋给你那天”元仲闻强颜欢笑地安慰他,而不停流下的眼泪揭示他另一副悲伤的面孔。 “仲闻哥是你在说话吗?好黑,好冷”涂九霄说,“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元仲闻摸索着调大救护车内照明,满怀期待轻轻问他:“现在呢?是不是亮很多了?” “好黑你在哪儿?我听不见你了” “你人呢?嗯” 几秒后涂九霄彻底失去声音,身躯再没起伏。 宋医生说涂九霄是被蒲荣活活打死的,承受了太多痛苦。他还告诉元仲闻,涂九霄吸毒起码有两年,身体状况特别糟糕。 元仲闻记得他刚被袁达业送到基地时,大部分孩子都孤立他,欺负他,因为他外形秀气干净,性子沉默寡言,看上去十分柔弱,和大家格格不入。他们把他远远排斥在小群体外,只有几个小孩和他玩。涂九霄就是那几个人中的一员,他原是菜场鱼贩的儿子,有个叫涂仁哲的同父异母哥哥。 涂九霄和元仲闻谈及哥哥时总是分外痛恨,即使涂仁哲早在十二岁就死了,他还是恨不得把哥哥千刀万剐。后来一次醉酒中涂九霄告诉元仲闻,涂仁哲是个强奸犯,生命终结于自己的锄头下。 当涂九霄问元仲闻怎么来到基地,他就照搬袁达业教他的话回答:“我是在街上流浪被捡到的。” 涂九霄扣扣脑袋,说:“基地里好多孩子都是流浪儿,也有在孤儿院成批买来的。” “人口能买卖?”年少的元仲闻对此感到惊讶。 涂九霄见怪不怪道:“在伊奠洲,一切罪恶皆有可能。买个孩子算什么,倒给孤儿院减轻负担了。” 元仲闻的伤口再次包扎后身体略显臃肿,遭受重击的他短期内无法和别人战斗,只能呆在家里静养。丢失的三斤蓝粉被涂九霄误吸了点,章奉仁还得自掏腰包购买三斤实验室货物,只有这样买主才会心甘情愿给他全部的委托费。 三十三 打死涂九霄的蒲荣被惩罚关一个月禁闭,章奉仁说如果涂九霄是真内鬼,直接打死就无法从他口中获得更多关于督查院的消息;如果内鬼另有其人,一个小手下死了倒不要紧,只是这么做破坏了帮派内部团结,而且从死人身上寻找设计陷害他的人也万分困难。 元仲闻建议给涂九霄好好安葬,章奉仁玩味地说:“当然会的,我们把他送到杀手专用的陵墓去。” “杀手专用的陵墓?是西园吗?” 章明絮就埋在西园,章奉仁对他突然提到的坟墓感到憎恨,说:“杀手们专属的坟墓和普通人不同,涂九霄要去,蒲荣要去,你也会去的。” “只有死人才能去到时候你就明白了。”章奉仁补充道。 “你的伤怎么样了?” 章奉仁换副欣喜的嘴脸,直直盯着元仲闻。 “好很多了,谢谢您。” “客人还缺三斤蓝粉,少这些货我们就拿不到委托费,所以我得自费购买三斤。我跟实验室约好了,交易地点在南坪湾窄巷子里,需要你去取一趟货。”章奉仁指尖轻点在绿植上,徐徐吐出烟圈。 “具体地址还和从前一样,一会儿发给你,”章奉仁继续说,“涂九霄跟你关系很好么?哦哦,我想起来了,他是你师弟。你知道作为杀手什么最重要吧,不要对这世界和其他人有过分的深情,早点从他死亡的哀伤中走出来才好。每天都有人死,要难过是难过不来的。” “这也是为你身体好。“章奉仁转身,惋惜地看着他。 确实,元仲闻心痛就会牵连到伤口疼,疼痛不利于他在打斗中占上风。 南坪湾窄巷子一共有二十条,聚集在南坪湾步行街附近。元仲闻开了辆十年前停产的老车赶到短信上的位置——十九号窄巷子80号牌。他早听闻窄巷子是繁华区里小型灰色交易进行的场所,卖淫、贩毒、谋杀偶尔发生在此也不用震惊。 十九号窄巷子里一片寂静,不远处步行街的喧嚣与窄巷子毫无关联,割裂地像两个世界。他沿墙壁悄悄走近80号牌,巷子尽头的楼道内突然滚下一个小小人影,人影后面跟着瘦削如刀片的男人,男人将酒瓶砸碎在地,骂道:“臭婊子,敢咬我!” “你知不知道我是你老板什么等级的顾客?”男人用蹩脚的用语吼道,“老子今天要打死你!” 小小人影飞快爬起,朝元仲闻方向的窄巷出口跑来,元仲闻心里一阵乱颤,没来得及躲避就被人影撞上。 “云云满桃?”元仲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脏跳得飞快。 即使黑暗笼罩窄巷,也掩盖不住云满桃的动人。她眼里没有泪水,只剩未知的恐惧。 云满桃没直视元仲闻,她特意避开他的双眼,仿佛元仲闻是可怕的陌生人。 “救救我,”云满桃躲到他身后,说,“帮帮我。” 男人追来,一脚踹上元仲闻的伤口:“妈的,你他妈又是谁?!我要你身后那女的!” “我不要跟他走!他要害我!他要杀我!”云满桃喊叫道,“他他要杀我啊!” 元仲闻捂着伤口和瘦子打起来,虽然他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但见云满桃这幅落败模样,他的心就如同刀绞,带着伤口一起翻倍疼痛。 打了没多久,巷口来了辆黑色豪车,上面下来一个秃头胖脸的猥琐男和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他们拎着小箱子朝80号牌缓缓走来。 讨要云满桃的瘦男人打起架就是废物,被元仲闻捶得快吐血,他瞧见两个男人到访,还以为是对方的救兵或督查员,便带着最后一口血,不甘地飞奔回楼道里。 秃头男忽略蹲在路边的云满桃,直奔元仲闻,向他伸出小短手:“你好,你是元先生?我是实验室派来交接的人。” 元仲闻擦去嘴角的血,整理了一下衣衫,担忧地瞄向埋头沉默的女孩,说:“钱在车里,你们把货送到我车上。” 油腻男递给他两张卡片,自我介绍道:“我叫姚文亮,这位是张耀武,我们都是实验室的研究员,下次交接工作也是我们做,您保存一下我们的名片。” 元仲闻带路到老车旁,路过云满桃把她扶起来,将外套披在她肩膀上,贴近她耳朵小声道:“现在没事了,没事了。你先跟我走吧?” 姚文亮放货到车上时,元仲闻反问他:“您说的下次交接工作是什么意思?还会有下次交接吗?” 张耀武盯着穿着暴露的云满桃,转溜黄色的眼珠子,露出淫荡的笑容:“那么元先生要问问你们老板会不会有下次呀,嘿嘿。” 姚文亮见元仲闻表情不好,连忙拉开张耀武,笑眯眯打圆场道:“钱我们拿了,货也交给您了。今天交易就到此为止了,咱们走吧。” 云满桃在后座上裹紧外套,惆怅地远眺车窗外头。元仲闻不好开口问她近况,只在有空时从后视镜里偷偷看她的侧脸。 两人陷入沉默的怪圈,谁都不想先开口。云满桃的目光飘回自己的指甲上,不容易地先说道:“没事我再也不回那个地方了。” “什么地方?”元仲闻深知沉默被打破的可贵,赶紧接话。 “对不起。”云满桃没正面回答他,带着哭腔说道,“对不起你肯定不希望我这样,但是我没办法。” “我从柳间雨逃出来后到南坪湾谋生,起初在小吃店打工,后来老板裁员,把我介绍给另一个做生意的人,没想到那个新老板和柳辉一样,都是靠女人赚钱,所以我尝试过逃跑,可跑到哪儿他都会把我抓回去,痛打一顿。” 云满桃的眼泪落下来,她掩住脸哭泣:“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可我一个人去不了任何地方” “我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强大,伊奠洲也没有我幻想的那么简单,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云满桃一直重复这句话,无休无止。 “你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不需要向我道歉,我你身体还好吗。”元仲闻有许多话要讲,却全部哽咽在喉咙中。 他不知如何回应,心碎成一片一片,伤口也跟着撕裂。 “你受伤了?”云满桃见他腹部红成一片。 “没关系,马上能好。”元仲闻从后视镜中直视云满桃,黑暗中她也能感受到他的温柔。云满桃擦掉眼泪,努力让感激盖过眼里的悔恨。 三十四 元仲闻的房子坐落在废弃别墅园里,远离州中心。云满桃刚踏入他的别墅,就感叹道“这儿真大”。元仲闻打开灯,说:“这是章奉仁给的住所,加上地下室一共有四层。没人管这儿,也不需要交物业费,水电线都是自己拉的。” “你们老板对你真好。他是免费给你的吗。” “当然要钱,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元仲闻给她一双棉拖鞋,“我买下来的,不会有人突然收走,你放心住就好。” 拖鞋不衬云满桃的脚,她走起路来大鞋子拖在光滑地板上发出沙沙声响。 “你真有钱,”云满桃说,“这么年轻就买得起大房子了。” “不也不是,不义之财而已。没什么值得夸奖的。”元仲闻回避她的眼神。 云满桃突然说:“你是帮派里的清洁工,对吧?” 元仲闻的注意力从云满桃的脚丫转到她粉白的嘴唇上,愣了愣说:“我是杀手。” 云满桃立马接话:“我不怕,我想永远跟着你。永远跟着,你愿意接纳我吗。” 她从后面环绕元仲闻,轻轻抱着他,身体发颤。 杀手的记忆恍惚间回到柳间雨的阁楼,裸体的云满桃也这么说过,那时的她娇憨可人,还会动手打他,心和身体都是炽热滚烫的,如今她脸上只有无奈冷漠,身体也凉凉的。 “也许也许可以等我从帮派脱离出来,再去找你。我们就能一起去伊奠之东,永远永远在一起了。”元仲闻不自信的声音听上去像说笑。 云满桃疯了般摇头,松开元仲闻,说:“不要,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说的是也许,不是肯定!我不想等你退出再来找我,我想现在就和你一起!” “你一个人肯定很寂寞,很孤独吧没人能像我一样滋润你疼爱你,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云满桃说着胡乱的话,抬起头死死盯住杀手。 元仲闻一时半会慌了神,他不知如何应对她渴望也冷淡的眼神,他的脑子里一团浆糊。 “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和我一起会” “会死吗?我不怕,我不怕死!”云满桃更加激动,“我不怕死,我最怕不能守在你身边。” 没等元仲闻反应过来,云满桃劈头盖脸问道:“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会不会爱我!” “你爱我吗?”她步步紧逼,不甘委屈的情绪随时能爆发。 元仲闻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尽力安抚她说:“满桃,你先去睡一会儿或去洗个澡,你有点累了。我给你泡杯热牛奶,你喝了就会好点的。” “我可以留很久吗。” “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当然可以,我的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明天我带你去拿你的行李,好不好?” 云满桃面色潮红,但那并非出于思念或爱恋,而是发疯的后遗症。 洗澡后她蜷缩在小床上,脆弱的心境濒临崩塌,此刻她也无法辨认自己言语的真假。元仲闻端着热牛奶进来,放在她床头,说:“你想喝就喝一点,喝不下不要勉强。” 云满桃小声感谢了他,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她的额头凉凉的,元仲闻下意识抚摸她的脸颊和后背,说:“你身上好冷,需不需要我给你加床被子。” “我不用被子,你陪陪我。”云满桃搭上他的手,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影视作品里女主角身患绝症的场景。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有生病的征兆,咱们就去医院。你身体摸着太凉了。” “我没生病,我不会生病,永远都不会。你咒我。”云满桃故作生气,翻了个白眼。 顿了顿,她问道:“你们这行,杀手有什么禁忌吗?” 元仲闻抚摸她的额头,说:“不杀女人,不杀小孩。这是我的规则,也是我师父的规则。” “就是说你只杀男人了。”云满桃的眼湿润了。 “可以这么说。我只杀成年男人。” 次日元仲闻带云满桃去南坪湾一间旅馆里取回她的行李,云满桃身上多了点生机,虽然举止还同昨日那么疯癫,但有些甜蜜的话语并非违心。 云满桃问他“你爱我吗”也是元仲闻想问的话,但他认为自己不配得到谁的爱,不配爱别人,自然就不该问。 三十五 元仲闻在窄巷子交接的货物要尽快交给委托人,他将云满桃送回家后就立刻驾车前往老巢。老巢内气氛欢快愉悦,墙壁上处处横挂充满新年气息的画卷字迹。章奉仁穿了罕见的大红棉袄,在火炉前和几名陌生人谈天。陌生人们举止优雅随和,眼睛轻蔑地左右晃动。 “哦!元仲闻你来了,快到这来!”章奉仁摇手招呼他道,“我带你认识一些新朋友。” 陌生人对元仲闻手上的包裹尤为兴趣,他们询问着包裹里装了什么,章奉仁抢先神秘兮兮地卖关子:“是我们赢下选举的法宝。” “这么稀奇?难道是投票器?”陌生人笑道。 “不,比投票器更厉害,”章奉仁说,“先不说这个了。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得力手下元仲闻,以后我们要经常见面的。” 陌生人着装和口音像上等人,他们用词清晰准确,说话悦耳动听,和下流污秽的老巢格格不入。 章奉仁派小手下接走元仲闻的货物,吩咐他说:“后天咱们去一趟洲立酒店,见见明年要合作的老板。”他拍拍元仲闻的肩膀,眼中饱含赞许和期冀。 “新年快乐,小伙子!”陌生人们挑起眉毛,朝元仲闻摆摆手,算初识的友好招呼。 元仲闻才反应过来新年将至,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向陌生人和老板微微鞠躬说:“谢谢您,谢谢您。” “新年快乐。”他脸上现出一点点喜悦。 云满桃在家收拾自己的行李,她的举动还是那么小心翼翼,时常左顾右盼,像担忧有人在监视她。 突然,行李箱里传来电话铃声,她抖着手拿起响不停的老人机,接通后那头传来男人吐痰的声音。 “咳咳!喂?你到那臭小子家了?” “” “喂?妈的,你这个婊子怎么不说话?”男人提高声音吼道,“你死了吗你?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他家,我昨天到了,”云满桃害怕地回应,老人机差点掉出手掌,“他现在不在家。” 男人呸了一声,说:“你给我盯紧他了,别漏掉任何细节!敢骗我或背叛我,哼哼!你就等我亲自来杀了你!” “马恩则,我必须跟你说,他现在确实没有奇怪的地方,我总不能空口污蔑他吧。而且我才来第二天,就算有” “少放屁,多干活,你给我把他看紧了!一旦有风吹草动就打电话告诉我,懂了吗婊子?必要时就用你的身体去勾引他,这是你最擅长的。”马恩则喷完一通羞辱,扑通地挂断电话。 大门开启的声音传来,她来不及恶心马恩则,连忙把老人机藏在床垫下,恢复清理衣物的正常状态。 元仲闻不出意料先来到她的房间。他轻敲房门,说:“满桃,我给你带了蛋挞。我很喜欢吃这个蛋挞,想带给你尝尝。” 心中有根弦正被轻轻地撩拨,拨动得她心尖直痒痒,缓和了她方才的委屈。她转过身,脸颊慢慢升起一抹粉色,说:“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嗯我们之间还要说什么谢谢,怪尴尬的。你好像变了很多,我也不清楚,”元仲闻放下蛋挞,抠着后脑勺,“或许你本来就这样腼腆,我原先根本没不了解你,才会觉得你变了好多。可是,我就是感觉你好像不是原来的你了。” “感觉你对我有些害怕,留在我身边有讲不出的无奈,就好像上天要求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云满桃躲开他真挚的眼神,说:“你想多了,我想留下来陪你,也想你陪我。我一直都是这种人。懦弱无能,什么都做不好,不敢独自面对人间险恶,不敢对抗欺压我的人,我我就是这样。所以我想依靠你。” “你不要这么” “不用安慰我,我是废物,没用,所以才赖着你。你肯定很讨厌我,我也很讨厌我自己。” 元仲闻的喉咙莫名梗住,眼眶红起来,说:“你不要这么说,我不希望你跟着我是不想你被威胁,不想你受伤,甚至死亡!我不能眼睁睁看亲爱的人死在身边而我无能为力。” “其实你不是那个废物,我才是,我早该死在十五年前了,”元仲闻扭过头,“我是废物,命运不会让我好过的。都是报应,我的报应而已。” 云满桃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别因为我有太多负担。活着还是死去,我相信我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你也相信我吧,我不会轻易被威胁,轻易受伤然后死掉的,不然我怎么逃出柳间雨还带了那么多现金呢?哈哈,我不会拖你的后腿,你也不会成为我的负担。” “我们互相扶持着走下去,好不好。” 看元仲闻没回答,云满桃走到墙边翻开挂历,指着红色的数字强颜欢笑道:“下周就是新年了,我们可以一起过新年了。” 元仲闻安心地点头,他有想拥抱云满桃的冲动,理智却告诉他放弃这种念头。 三十六 入冬的伊奠洲还没下雪,四处却是肃杀凋零的气息,元仲闻时常幻想大雪飞扬的场景,幻想洁白的雪能掩盖世间所有罪恶,能洗刷罪人龌龊的心灵,能安抚游荡的死人冤魂。 他已经四年没见到雪了,暖冬陪他走过记忆最清晰的几年,没有雪的次年植物死的死,烂的烂,章明絮在父亲老巢养的绿植三年前枯萎了,章奉仁将它和抽完的香烟打包扔进路边垃圾桶,吩咐手下再买来一盆。 夜晚对元仲闻而言依旧凄凉,云满桃心中则充满不安。两人在沙发上看电视时也隔得远远的,正如元仲闻所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已没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两人潜意识里也许都有对彼此的怀疑和偏见。 “我后天要出去一趟,不能在家陪你。你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准备好。”元仲闻先开口打破沉默的僵局。 “不用,我自己会做饭,”云满桃缩了缩脚,说,“不过,你是去哪儿?” “和老板一起去酒店,可能要见什么人。”元仲闻推测道。 云满桃悄悄注视他的正脸,元仲闻浓密的眉毛吸引了她全部的视线。 “哈哈”云满桃伸长脚丫,不禁笑出声,说,“你的眉毛好浓,我给你修修吧,这样你出去在别人面前也更好看。” 元仲闻被提议打得措手不及,哭笑不得地点头。云满桃从包里取来刮眉小刀,坐到他身边慢慢靠近他。 “你头低一点,不然我刮歪了哦。” 元仲闻乖乖低头,小刀轻轻抹过他的眉梢,云满桃用湿巾拭去剃掉的毛发,动作娴熟轻巧。 “你刮得很好吧,感觉你很熟悉怎么做了。” “哎,相信我吧!不用担心我把你刮丑了。小时候我就经常自己给自己刮眉毛,”云满桃冷不丁道,“你去见他们是要穿西装?” “应该是。”元仲闻闭上眼睛,享受她的一举一动。 云满桃又咯咯笑起来,说:“你穿上西装肯定很潇洒,对不对。” “你说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我能想象到你穿西装的样子,”云满桃说,“你的肩膀宽,皮肤白,身材高大,穿上会好看的。” “我第一次在阁楼看到你,还以为你是哪家财团的公子。”云满桃想到初遇,不由红了脸。 宋医生也说过同样的话。元仲闻想到养尊处优的童年,皱眉道:“并不贵,贱命一条。” 云满桃给他擦掉最后一簇剃掉的眉毛,温柔地说:“这世界上没有人的命是低贱的,你也是。” “但愿。”元仲闻说。 云满桃递给他一面小镜子,笑道:“看看我的功夫怎么样,是不是刮得很好看。”她抱住元仲闻的胳膊,轻轻摇晃。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元仲闻随便瞟眼眉毛,忽然认真地望向她。 云满桃愣了神,说:“我还没想过呢。如果有可能,我想继续画画。够我糊口就行。” 元仲闻有一丁点失落,他用商量的口吻说:“师父问过我有没有考虑退出帮派,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我之前不敢想象退出的生活,因为呢” 他回想自己和袁达业在水库边的对话,始终捉摸不透师父的用意。 “因为我害怕老板不同意,害怕退出后遭到追杀。我根本试都不敢试,我没有信念去开始新的生活。可如今重新遇见你,我感觉到了,这是上天的安排,是天意冥冥中让我们再次相遇。” “伊奠洲那么大,对吧,”元仲闻鼓起勇气直视云满桃的眼睛,“所以我想过适当时候退出帮派,和你一起去伊奠之东。” 如果是几月前的云满桃,她肯定会欢快地围绕心爱的元仲闻大叫转圈,现在她却呆滞在他身边不知所措。她同样渴望平稳安定的生活,却也深知脱离过往,重获新生的难度堪比登天。 “你的想法很好,可现实中老板不会放你走的。”云满桃低垂眼帘。 接着她立马挽回道:“如果你能安然无恙地离开帮派,我当然愿意和你远走高飞。” “不要想这么远啦,先把新年过了再说吧。”云满桃尴尬地向他笑笑。 元仲闻因为偶然撞见云满桃感到莫大的幸福。他原本只相信命运会无休无止地报复他,啃噬他。但当云满桃重新出现时,他就不得不去信,命运也有转圜的余地,让他寻到一丝曙光。 躺在床上他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那些时日一直是阴暗卑劣的,直到云满桃闯入黑暗中燃起小小火苗,他才感受到光的召唤。他激动地无法安稳睡着。 隔壁房中,云满桃也久久未眠,但她此刻的情绪没有元仲闻的明亮,却像盘旋在阴天上空的乌云。 三十七 躲在衣柜里的元仲闻在鼻涕眼泪中晕乎乎睡过去,外头的嘶喊打杀与衣柜不在同个世界,柜子里头是安全逼仄的世外桃源。 不知睡了多久,外面的尖叫奔跑已暂停多时,元仲闻眼皮前闪出道刺眼的白光。一双狠毒的大手将他从柜子里拽出来,摔在地上。元仲闻瞬间清醒过来,抱着脑袋哭喊。 “居然还有人!”大手的主人是个大眼长发男,穿着一身老旧迷彩服,“你是什么人?怎么躲柜子里?” “呃呃,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元仲闻嗓子哭哑了,只能嘶着声音哀求。 长发男抓着元仲闻的头发,把脑袋从他的臂弯里揪起,说:“小孩子?你是谁的孩子?” “我不杀你,你给我说实话!”长发男吼他,“不说明白看我怎么教训你!” “呃,我是我是林林修也的儿子,呜呜呜” “妈的,你怎么没死?”长发男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骂道,“真是命大!狗崽子!” 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拎起元仲闻,推搡他下楼到玩具房里,把他狠狠往前推,说:“那这两个人是谁?” 元仲闻面前是死掉的吴飞和弟弟,他们的尸体还没变质发臭,房中一阵浓烈的血腥味飘进他的鼻腔。 “是保姆儿子和和弟弟。”元仲闻低头不敢看尸体,胃里翻江倒海。 “呕!”一天没吃饭,元仲闻呕出的大多是酸水。 长发男人对此情景毫不惊讶,他神情凝重地思索:“你是林修也的儿子?大儿子?” 元仲闻没回答,趴在地上呜呜地哭。 “那帮废物连人都认错了,真是一群猪头,蠢的妈不认!你能活下来实属命大,看样子你也只有改头换面才能活下去。”长发男说。 长发男见不惯他哭哭啼啼的模样,粗鲁地把元仲闻拎起,问道:“臭小子,想活下去吗?” “哼哼,想活下去这种场面你以后要天天见的,懂吗?别他妈哭了,听我说!” 元仲闻稍微停止哭声,长发男才说:“我叫袁达业,碰上我算你运气好,我从不杀女人和小孩,所以我是来救你的。从今天起你不姓林,也不是什么富家公子。你叫元仲闻,伯仲的仲,新闻的闻,身份是路上流浪的小孩,被我撞见送进基地里。懂怎么说了?” “跟跟谁说?” “蠢猪,跟所有以后遇见你,问你的人说!”袁达业的口水喷到元仲闻脸上,又吓哭了他。 袁达业继续说:“你到底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给你父母报仇?” “可是,是谁杀了他们?”元仲闻颤抖着哽咽道,“爸爸妈妈都是好人从没欺负别人,怎么会被杀呢。” 袁达业转了圈眼珠,说:“所以你要找到原因,找到仇人,然后为他们报仇。明白吗?” “你叫什么?” “林元,什么?” “蠢猪,元仲闻,跟我念你的名字!”暴躁的袁达业一脚踹上元仲闻的膝盖,骂道,“仲!闻!你跟我去基地,你要当一名杀手,否则在这世上是活不下去的。” “我明白了。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我父母?您肯定知道,不然不会来救我对不对?”元仲闻不敢再哭,蹲下来抱住膝盖。 “我可不知道,”袁达业咳嗽几声掩盖自己的慌张,说,“你到底跟不跟我来?不跟我来你就等死吧,我不是你父亲,无所谓你死不死的。” 元仲闻回头瞄了眼吴飞和弟弟的尸体,明媚的阳光如圣光包裹两具弱小的尸身,眼泪模糊元仲闻的视线,他想到如果当时带弟弟和吴飞一起躲进阁楼,那么一切就会不同了,他们现在也可以被长发男拯救。 是他的懦弱自私害死了吴飞和弟弟。袁达业像知道元仲闻心声似的,直戳他心窝子说:“这两小孩和你关系很好吧?一个好朋友,一个亲弟弟。” “那你怎么没带他们一起躲起来?是怕他们占你躲藏的空间?”生死的话如此轻巧从袁达业口中说出,带着戏谑讥讽,元仲闻更加感到羞耻。 袁达业夸奖他道:“你很聪明嘛,多一个人就少一分生存的机会,所以现在你活下来了。” 元仲闻站起来,反驳道:“才不是!我原本想下楼找他们的,可是我看见,妈妈被杀了!我好怕,好怕被杀掉,所以我不敢继续下来,我只敢往阁楼跑我不敢,我好害怕!” “恐惧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你得学会克服。包括面对死亡的时候,你要想活下去,往后得把随时死亡当成常态,不要因为谁死了过度伤心,甚至轮到你自己时,面对死亡也不要感到恐惧。” 袁达业抱头打了个哈欠,轻飘飘说:“反正你本来昨天就该死的,活下来纯属巧合。以后你死了不要怪别人,也不要怪老天,你还得感谢老天爷让你多活几年,明白?” 按袁达业所阐述的道理来看,元仲闻已多活了十五年。跟袁达业离开别墅那天,他和师父一起烧光了家里所有的物品,元仲闻本想偷偷留张照片,袁达业发现后又狠狠踹上他的膝盖,骂道:“臭崽子,别惦记你死掉的家人啦,现在就想你亲爹妈以后有你受的!” 看着鲜艳的照片在火焰里融化成乌黑泡沫,元仲闻扭捏地站在袁达业身边,不敢哭出声。 三十八 独自躺在床上的元仲闻恍惚间回到童年,和吴飞在家后森林里探险,去河边钓鱼,和他拼拼图,画小人,吴飞是他目前为止唯一真正的朋友。 吴飞不问冒犯他的问题:“你家很有钱吧”或“老师喜欢你,肯定因为你爸的红包很大对吗”,没有勾心斗角,更没有你死我活。 和三岁的弟弟争风吃醋的场景也映入他的脑海,为了一个冰淇淋,一餐饭,甚至妈妈的一顿表扬都能让元仲闻不给弟弟好脸色。 云满桃睡在元仲闻新打扫的房间中,睡前她翻出床垫下的老人机,站在窗前有想把手机丢出窗外的冲动。 自从确定元仲闻是帮派里的杀手,她对他的爱意就逐日递减,她画杀手的作品还没完成,对元仲闻的陌生感足以让她停下画笔。元仲闻并非她想象那样只是喜欢斗狠的普通青年,她早该料到一个常年光顾风月区,身上全是伤疤,打架拼劲全命的男人不是一个寻常人,所以从最初对他产生感情本就是不该的。 她也没想过背叛他祸害他,元仲闻好歹某种程度上在柳间雨救过她一命,而和马恩则联系的老人机就是会害死元仲闻的罪魁祸首。云满桃胡乱想一通后揉揉脸颊,下定决心:就算不再喜欢他了,我也不要害他。无论元仲闻是否做过对青天帮不利的事,我都不会向马恩则揭发。 马恩则把监视任务交给云满桃时,再三地叮嘱:如果实在找不到元仲闻是内鬼的证据就伪造一个。云满桃问他为何要置杀手于死地,马恩则朝地上吐口痰,说:“那个狗崽子,迟早要为章明絮的死付出代价,也要为他师父犯下的罪付出代价!而且啊,不除掉元仲闻我们蒲荣派系的人根本无法出头,为了给逝者报仇,更为了我们自己,一定得让他死,死得彻底!” 前往洲立酒店会面的早晨,元仲闻穿着整齐的西装站在镜子前,他觉得自己有些精神气了,面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元仲闻对自己新剃的眉毛很感兴趣,手指摩挲在浓密的眉毛上,笑道:“我的眉毛是你剃的,好好看。” “这应该是我人生第一次剃眉毛,以后你教我好吗。” 云满桃眯眼挤着笑回答:“当然可以。我一直给你剃也行。” 她努力吸吸鼻子,说:“什么味道?好香啊,是不是香皂?” “哦,我闻到了,是你身上的味道。你不抽烟啦?”云满桃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元仲闻挠挠头,为自己辩解:“几个月前就戒了,其实之前我也不太抽的。小时候我爸说抽烟对健康有害,他不抽也讨厌那股味道,我一样。” 他故作镇定整理领带。听过元仲闻对抽烟的说辞,云满桃嘻嘻笑起来,问道:“那你多大年纪开始抽烟的?” “呃十四岁吧。” 云满桃震惊地瞪大眼,感叹道:“你年纪这么小就抽烟了?” 元仲闻想起什么,眼角湿润起来。他摇摇头说:“我是说,第一次尝试抽烟是在十四岁,然后就很讨厌烟味了,之后是二十多岁才重新开始抽。” “人总会变的,我知道。”云满桃说。她身穿粉白色长裙,坐在元仲闻床上,两只脚丫轻松地荡来荡去。 “的确会变,所以现在我又不抽烟了。以后我还会变更多的。”元仲闻从全身镜里瞄到可爱的云满桃,心犹如热气球在升空,越飘越高。 他系好领带,说:“我走了。” “我等你回来再关灯,”云满桃站起来朝他做鬼脸,“我等你。你早点回来啊。” 她送行的身影在汽车的后视镜里逐渐迷你,像一只云朵飘散在他前行的路上。 洲立酒店在伊奠洲中心最繁华的地段。路过车边的男女穿金戴银,趾高气扬,眼睛长在头顶上。 章奉仁提前在包房入座,他的腿盘成一团,手掌发凉,指头来回拂在唇边。元仲闻进到包房时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腿都被压麻了。 “嗯,你来了,”章奉仁站起来抖抖腿,手掌冷汗顺势擦在元仲闻递去的毛巾上,“客人还没来,我们先等等。” 元仲闻中规中矩站在酒柜边,章奉仁焦急踱步,皮鞋噔噔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咚咚”像钟表声在给将死之人做倒计时。 包房外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伴随门被打开的声响,章奉仁的心在那一刻提到嗓子眼。开门的是一名青年人,而他身后那位中年人才是章奉仁苦苦等待的顾客。 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身材不高,梳着大背头,额头宽大饱满,双眼含情脉脉,看上去比章奉仁年轻几岁。 “吴老板吴老板,真是幸会,快坐快坐!”章奉仁和他握过手,亲自拉开椅子邀请吴老板入座。 “呵,章老板客气了!听说你很喜欢抽我家的烟,这不,一回我就给你带了好几箱,够你抽的了。”吴老板很健谈,他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也很和善,和元仲闻在老巢看见的上等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章奉仁笑道:“吴老板好爱说笑,埃尔可香烟是整个A国都有名的,我年轻时试过一次,之后就爱上这股味道,无法自拔了。” 两人激情地互相拍马,元仲闻了解到吴某就是“埃尔可香烟”的老板,全名吴嘉智,目前正准备参与伊奠洲州长竞选,和章奉仁会面是想借帮派之力战胜对手们。 菜上齐后谈话才步入正题。吴嘉智在章奉仁的下手里一眼瞄到元仲闻,他眯着眼仔细打量年轻的杀手,小啜口红酒,赞叹道:“章老板,您这位手下长得真英俊。一脸贵气,风流倜傥,带出去很给你长脸吧。” “嗨,手下又不是老婆情人孩子,有什么长脸不长脸之说,能打架杀人就行了。”章奉仁不无得意地笑笑。 吴嘉智摸摸下巴:“他倒让我想起多年前认识的一位老友哦不过说到这个,那也是我家第一次和你合作。” “那时你是帮派里的小队长,我也只是父亲的一个儿子。这么多年过去你都成了帮派主人,我也接替了父亲的职位。” “这就是命运,”章奉仁说,“谁也想不到现在我们都是” “人上人了。”二人异口同声道。 三十九 “废话不多说,我们是有缘分才会相聚在此,章老板想必清楚,我成为伊奠洲州长会给你带来多大好处,但实现这件事,还得你助我一臂之力,为我保驾护航啊。” “我知道,明白得很,”章奉仁放下筷子,眉头紧锁,“吴老板最大的对手是首府出身的银行家汪小鹏,巧的是支持他的人叫高浪,是我的死对头。就算我们不联手,我也一定要赶走他,不能让他成功上位。” 吴嘉智笑道:“高浪?卧龙帮的?呵呵,我以为他们早在八年前就死光了,没想到死灰也有重燃那天。” “死灰重燃也要靠巨大的火焰,这股火就是落荏洲点燃的,”章奉仁说,“我以为我的关系够硬了,没想到高浪在督查院的人可以直接判罪犯无罪,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高浪现在怎么重操旧业了呢,”吴嘉智把玩着酒杯说,“也许不是高浪自己的意愿,而是督查员让他这么做的。” “算了。先别聊督查员,我们说说吧章老板,你准备怎么帮我?”吴嘉智岔开话题,挑眉看着他。 章奉仁说:“尽可能为你争取伊奠洲居民的选举票,不过我必须确保督查员和高浪难以插手到选举中。” “你能做什么,让更多选民给我投票?”吴嘉智越听越有兴趣。 “您得尽可能做出承诺,口头上满足伊奠洲居民一切要求,无论能否办到。” “那你想想我有没有可能,可以操控他们的投票?” 章奉仁眼珠子骨溜转,问:“您莫非有什么想法?” 吴嘉智清清嗓子,摆摆手说:“没什么,只是计划不够周密,要事下去再谈。” 站在一边聆听二人谈话的元仲闻终于明白章奉仁所说“转型”是怎么回事,青天帮的灰色交易要告一段落了,章奉仁得帮助吴嘉智成为伊奠洲州长,然后依靠新洲长当帮派的保护伞。 而吴嘉智所言“高浪是督查院派来整治伊奠洲的”就让元仲闻有点摸不着头脑。等两位人物慢吞吞用完餐,守在周围的手下都没等到口饭吃。圆脸短身长鼻子的马恩则小声嘀咕道:“饿死了,连吃的都没。” 元仲闻看他面生,不知是谁的小楼喽,叮嘱道:“章老板没吃完,你还想吃东西?耐心等着吧。”马恩则翻了个白眼,轻蔑地瞟着他。 元仲闻半夜才饿肚子回到家中,云满桃在沙发上躺着,门廊处一排小灯亮起,安静地等他。以往他每次回家,家总是与黑夜融为一体,如今眼前点点亮光有些触动了他。 半睡半醒的云满桃坐起身来,揉揉眼睛,说:“你回来啦,我在暖气片上给你热了饭,我本来想着,不管你吃没吃晚饭,现在这个点肯定饿了,就给你热了饭。” 云满桃走近元仲闻,见他眼睛湿润成一滩快溢出的湖泊,和第一次看他哀伤时的眼泪相同,云满桃没有问他流泪的原因,可能是黑夜总会叫人想起哀伤的事情吧。 四十 在洲立酒店的会面是帮派转型前兆。元仲闻能想到,未来青天帮不会明目张胆地走私贩毒,他们会由埃尔可庇护着做“正经生意”。作为相应的回报,章奉仁必须帮助吴嘉智成为伊奠洲州长。 元仲闻上网查询了汪小鹏此人,发现他来头不小——A国首府出身的银行家,父母均是大学教授,祖上从事金融和教育行业多年,汪小鹏本人还接受过首府表彰。 云满桃悄悄出现在他身后,双手搭上他的肩膀:“你在搜什么?” 元仲闻条件反射般弹起来,关上电脑:“没什么,查资料。” 云满桃明显对现在的状况感到满意,脸庞一直挂着灿烂的笑容,哼着歌还摇头晃脑。 元仲闻看她幼稚的样子笑出声,一些突破现实的念头蠢蠢欲动。 “笑什么?我上次做的饭好吃吗。”云满桃撇撇嘴。 元仲闻说:“好吃,当然好吃。我为了你笑,看见你我就高兴,就想笑。” 云满桃翻过几页日历,说:“马上就要过新年了。” 顿了顿,她喃喃道:“我们可以一起过新年。” 身边难得有如此安静祥和的氛围,元仲闻感动地想哭。突然他想起件可能会让云满桃高兴的事情,但又害怕说出来吓着她,所以紧紧抿嘴,只是温柔地看她。 云满桃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凑近杀手的脸,说:“你有心事。” “嗯” “快说,关于什么!”云满桃跳起来捏他的脸颊,“快说!” 元仲闻被逗得呵呵笑,他抓住云满桃挥舞的手臂,说:“不是什么和平的事,但我觉得很好。” “你快说!”云满桃生气地盯着他。 受不了云满桃闹腾,元仲闻伏在她耳边,小声说:“黄泽龙死了。”云满桃粉色的脸蛋瞬间变得惨白,她挣脱元仲闻的束缚,后退好几步。 元仲闻意识到说了错话。云满桃离那个瞬间即生死的世界依旧很远,即使是仇人的死讯也无法叫她立刻接受。元仲闻张口准备道歉,云满桃咧开嘴欣喜若狂扑进他怀里,说:“真的吗?真的吗?” 女孩昂起头,脸蛋灿烂红润。她满怀期待地重复问:“是你做的吗?你为了我做的?” 云满桃的眼湿润了,元仲闻轻轻搂住她,说:“不是我,是一个陌生人,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当时是准备去杀黄泽龙的,可那个陌生人先我一步到了,把他杀死后,用刀砍成了一块一块。” “他死了就好,真的太好了,”云满桃紧紧抱着元仲闻,抽泣声轻轻传来,“我好希望他死掉,特别希望。有机会我要去感谢那个陌生人。” 元仲闻突然感觉到,自己和女孩会是同一种世界的人。 云满桃身体的温度浸透元仲闻的衬衫,浸透他冰冷的心。 上次她紧抱自己是在柳间雨阁楼中,距今已有数月,她的身体,香气,一举一动都令元仲闻怀念感恩,为了迎接久违的幸福,元仲闻搂她搂得更紧,不让她逃离自己的臂弯。 “我想和你一起离开这里,我不当杀手了。”元仲闻说。 “离开伊奠洲,去别地开启自由的新生活,”元仲闻吐露心声,“我想和你一起走,走得越远越好。”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你不愿意的话我不强迫你。你如果要一个人离开,我会尽可能去帮助你,让你过得好好的。你也知道,和我一起离开可能让我们一起陷入困境,可我希望你相信我,我能保护好你,用我的生命去保护。” 云满桃像没听到似的,在他怀里一直不说话,保持无穷无尽的沉默。 元仲闻释然笑了笑,岔开话题到节日上:“新年我们一起过,那就把家里装饰一番,这地方很久没有过节的气氛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闭嘴,云仲闻打扫,云满桃挂装饰品。她的沉默仿佛在说,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忙活一晚上,别墅里终于盖满暖色装饰品,单调枯燥被驱散到窗外寒冬中,留在屋内的只有暖意和满足。 “真好看,终于可以好好过一次新年了,”云满桃打破寂静,感叹道,“这是母亲去世后第一个正经的新年,想到和你一起过,我就好开心。” 元仲闻回答道:“我也是好开心。” 云满桃像知晓元仲闻心声一般,她耸耸肩膀,说:“其实我们很多方面都很像,你觉得呢。” “身世背景,对待仇人的态度,看世界的角度,都很像,”云满桃说,“别人说,相像才会互相吸引呢,我觉得很有道理。” 元仲闻走近她,轻轻拽住她的胳膊:“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样。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为了和你一起有幸福的未来,我会努力摆脱现在的状态。咱们都不要觉得,像这样悲哀地活着就够了,我知道你本质上没这么多负面的东西。” 云满桃凝视他,扑哧笑出声,对劝告不屑一顾:“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我们就是一样的人,一样肮脏一样罪恶。而且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理想主义了。要求我在经历过强暴后还能保持乐观积极的态度?我不是圣人,我也会痛,我痛了就想让伤害我的人更痛。” 她扭头看向窗外:“你什么都知道元仲闻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你不想承认我和你相同,你讨厌你自己是不是?你怕我本质上和你是一样的人,然后你就缺乏逃离现实的勇气和希望了。” 元仲闻无言以对,心里反复琢磨她的本性。 “下雪了,”云满桃的小手搭上元仲闻干燥的手背,“外面下雪了。” 洁白的小雪花以漆黑夜空作幕布,摇摇晃晃飘洒下来。 “这是伊奠洲今年第一次下雪。”元仲闻说。 小雪悄无声息地飘落整晚。次日清晨一层薄雪铺了光秃秃的后院,给房屋多添加上纯洁的色彩。 四十一 云满桃裹了棉袄到后院堆雪人,雪堆冻得她身子直哆嗦,但她不觉得冷,还欢喜地催元仲闻和她一起堆。 “我捡树枝给它作手,那用什么当鼻子好。“云满桃问。 “胡萝卜,”元仲闻说,“电视里的雪人都用胡萝卜,冰箱里还有几根。” 自从云满桃回到元仲闻身边,二人就没有过性行为,性交也被遗落在过往的尘埃中,谁都绝口不提。他们的双手还会十指相扣,目光能深情交接,怀抱也为彼此敞开,但更加亲密的举动没有进展。 新年几天里他们没有谈及对方逃避的话题,安宁友好才是新年里唯一重要的事情。 临近新年末,元仲闻和师父袁达业约好去探望退休的老马。 云满桃盯着镜子前慎重整理衣裳的元仲闻,打趣道:“是不是因为上次去酒店后大家夸你好看,所以你现在这么注重外表了?” 元仲闻扣上纽扣,笑道:“啊,也许吧。其实在我小时候,帮派里的孩子都叫我小白脸,呵呵,他们觉得我不会打架,也不会杀人。” “你看上去太秀气了,确实不像会杀生的人。你当杀手前的家境肯定很不错吧。”云满桃托腮凝眸,望着镜子里的人发呆。 “没有,我都忘了。”元仲闻拒绝回想过去的家庭,对她尴尬一笑。 老马家的顶层复式楼坐落于洲中心一所高级小区内,小区进出需要户主指纹识别认证。他得知师徒二人前来探望的消息,一大清早就在门口候着,时刻准备按指纹。 为老马推轮椅的人从数月前的窈窕女成了现在的肌肉男,他脸带尬笑面对客人;而老马双腿皆断,只能坐在轮椅上向他们打招呼。 “老马,你身体不错嘛,”袁达业夸奖道,“又换守护人了。” “守护人”是袁达业对老马枕边人的昵称,老马听后皱皱眉,说:“小姜不是守护人,他就是我聘请的秘书。你注意一下言辞,老子早不乱来了!” 四十二 老马断腿已有二十多年。当年章奉仁与他一起混迹街头,拉他加入帮派共同闯荡。 起初他们平起平坐,称兄道弟,连出任务时腿脚都绑在一块。而然一场刺杀中,老马为了救章奉仁被打断双腿,丧失了行动力。如今二人境遇大相径庭,缺少生存能力的老马需要仰仗章奉仁过活,而章奉仁可能出于愧疚,也可能出于不屑,从未正眼与受伤后的老马对视,他只是每年拨一笔巨款给老马,其余的事概不过问。 “咦,九霄怎么没来?他去哪儿了?”老马让肌肉男接过礼物,眼睛往远处张望。 袁达业急忙岔开话题说:“老马你对章奉仁真是尽心尽力,搞成这副样子” 老马挥挥手不屑地说:“你每年来都要讲一遍,新年说这个,晦气!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 “涂九霄他死了。”元仲闻轻声说。 老马错愕地皱眉:“死了?!谁?谁干的?” “蒲荣。”元仲闻十分淡定,面不改色。 老马发出不知是厌恶还是习以为常的唾弃声,说:“这王八蛋迟早栽别人手里,狗崽子。” “唔进里面说话。”袁达业尽力避开死去的徒弟,脸色煞白煞白的。 “我听说九二区一家风月店被烧了。那不是咱们青天帮的地盘吗,谁敢在我们的地盘上犯事?”老马享受肌肉男递来的苹果酒,砸吧砸吧嘴。 袁达业倒在皮沙发上,笑道:“意外事故而已,那老板鸡贼得很,不想重新开店,拿完赔偿就跑了。” 袁达业明显不愿让老马得知柳间雨被烧的真相,而老马听过袁达业一番话语后大概了解真实情况,便心照不宣谈起别的事情。 元仲闻对二人的谈话没有上心,反而一直盯着老马断掉的双腿。只有像老马这样对章奉仁构不成任何威胁的人才得以平安退休,但凡有手有脚能动弹的,则要像袁达业一样,为帮派卖命牺牲。 元仲闻不愿靠落得残疾身躯来摆脱章奉仁的视线,他拖着这副健康身躯是注定要给帮派卖命直到死亡,或去往那个不存在于地图上的伊奠之东。 “老马,你为什么没去伊奠之东这地方,反而就在洲中心住下了?”元仲闻突然问道。 老马放下酒杯,摇摇头说:“到如今我也没见过伊奠之东这地方的影子,年轻时我和章奉仁一起开车去东边玩,就算到了边界线,那条伊奠洲与其它洲隔开的分界边缘,我们都没找到这块地方。也许这只是个虚幻的东西,和传说是一样的。” 年轻的杀手渴望逃离青天帮,水库边与袁达业的对话令他印象深刻——该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从没想过脱离帮派吗,依旧想着报仇吗,羡慕普通人的生活吗。 元仲闻曾试图寻找当年杀害他全家的凶手,但案件时隔多年再加线索过少,使得整场探索十分无解。他答应过袁达业,不向任何人透露自己报仇的目的,所以他并没借助章奉仁的力量,而是一个人偷偷调查真相。更何况若是当年凶手和章奉仁有瓜葛,那么自己的处境就会变得万般艰难。 回程路上袁达业阴沉地盯着元仲闻,他不喜欢徒弟突然明媚起来的眼睛,温暖和喜悦都不应该出现在杀手身上。副驾驶位上的袁达业冷不丁问:“你最近有什么喜事?” “我?我哪有喜事啊,师父您说笑。” 袁达业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说:“没有?呵呵,我看你比谁都开心,中彩票了哇。” 随后他自我否认道:“不,不可能是中彩票,你的钱够多了,中彩票会让你高兴吗?” 元仲闻没回复他的疑惑,反而说:“师父,您上次问过我想不想脱离帮派。我说我做不到,但是现在我搞明白自己的心意了。您说的没错,永远呆在帮派里不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出路,我想离开。” “离开?”袁达业轻蔑地看着徒弟,“你不要报仇了?” “如果连您都不知道杀害我全家的人是谁,我就更不会知道了,”元仲闻苦笑道,“我要报仇的话找谁?你告诉我,您当年闯入我家是听说,这有户富人被杀了,房子里没人,所以想进来抢点有价值的东西,结果偶然找到我,救了我。” “不过我确实有仇要报,我得把蒲荣杀死,去给涂九霄报仇不是?”元仲闻无奈地摇头,眼里流露出悲悯,“我必须把他杀了,否则涂九霄九泉下难以瞑目。” 袁达业皱眉凝视后视镜里元仲闻英俊的脸庞,冷漠地笑着。 四十三 “你准备怎么杀了蒲荣?你得有一套周密的计划,还要花很长时间准备。”袁达业说。 元仲闻回答:“我随时都可以杀他。只要我伤好之后。” “你要是杀了他,章奉仁不会放过你的。” “蒲荣杀了涂九霄,章奉仁却放过了他。我只需要证明对章奉仁来说,我比蒲荣更有价值就好。蒲荣死了也无所谓。” 袁达业嘲讽似得说:“可你说了要离开帮派嘛,你怎么会变得比不离开帮派的蒲荣更有价值?他是个空空如也的人,所以无坚不摧,可你和他一样吗?你脑子里装着很多很多感情,他或许能被人杀死,但那个人绝对不是你。” 元仲闻对他的质疑感到无语又好笑:“这么不相信我,不信我能杀了他?那好,我杀不了他,你总可以吧。” “我和蒲荣无冤无仇,我不对他动手。”袁达业轻松地抱头,紧贴座椅靠背。 元仲闻听他轻蔑的声音越发毛躁,愤愤不平道:“涂九霄是蒲荣杀死的,涂九霄又是你的徒弟,为他报仇才是咋们应该做的事,什么叫你和蒲荣无冤无仇?” “字面意思,”袁达业凑近驾驶位,小声说,“涂九霄的死我也有一份。我是为帮派干活的人,不是为了自己的师父或徒弟。” 落荏洲督查员来到伊奠洲数月,行动进展得并不顺利。上级下达命令,要求督查员撤回落荏洲。据小队队长所说,此举和新任伊奠洲洲长竞选有关,而且负责督查员在伊奠洲行动的副督查长已经离职,现在接手行动的是督查长。 I队其他队员听到要回家,都松了口气——他们终于能从地狱返回人间了。队里唯独齐烨然深感郁闷,他一直指望在伊奠洲大显身手,证明自己可以成为优秀的督查员。 他还想找到云满桃,问清短短两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如今对云满桃身在何处毫无头绪,可他知道出了伊奠洲自己就再见不到她了。 “队长,一定得走吗?我们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吧,上次在公园里追捕的那个帮派你记得不?我们不是还没完全抓住他们么,这就放弃了?”齐烨然看着手忙脚乱清理物品的队友,胸腔中一股无名怒火贸然升起。 小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说:“那个帮派不是单凭我们小队能解决掉的。相信督查长,他一定有其他消灭帮派的方法,我们就是前来探探路,现在探完了也该回去了。烨然你得知道,伊奠洲帮派根深蒂固的程度是我们无法估量的,你也看过上回另一队伤亡多么惨重,咱们不能让其他人白白牺牲。” “总有人要牺牲,总有人要受伤!你不可能不晓得,就是因为落荏洲督查姑息养奸姑息养奸十多年才造成伊奠洲现在的局面!我出身伊奠洲,对这里的情况比你们谁都了解。落荏洲从没想过拯救伊奠洲,它只希望维护和平稳定,所以就放弃了乱成一团的伊奠洲,难道不是吗?” “我们就站在曙光之中,有副督查长的支持,督查长的默认,我们本来有机会一举歼灭所有帮派!你告诉我,副督查长为什么离职?最支持伊奠洲行动的人为什么突然离开了?!所以落荏洲现在是又要打退堂鼓了吧,像十多年前一样败之不武!并不是所有人有机会移居他洲,那些被遗留下来的人就活该被伊奠洲帮派欺侮操控吗!” 四十四 齐烨然双眼圆瞪,发怒的声音逐渐变大。周围冷漠的眼睛淡淡扫过他,不为他的狂躁所影响。 “烨然,你太理想化了!我没法告诉你副督查长离开的原因,”队长凑近他,小声说,“可并不是你觉得,你认为,你所想,我们就一定能成功。我只能告诉你,我们还有机会,只是有机会赢下这战争。” “队长你才是过于理想化的那个人!督查长不会有更好的方法,他是骗你们的!有战斗就有牺牲,这个道理我懂,我愿意” “够了!”队长大声打断他,威严地命令道,“不要再讲了。” “齐烨然,你和我来一下。”队长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向休息室里。 回家的元仲闻脑子里一阵嗡嗡声,声音如同恶臭的苍蝇在盘旋。 想起车上师父对他叙述关于涂九霄死亡的真相,一股无力感就油然而生。 涂九霄房里的叁斤蓝粉是袁达业找到并上报给章奉仁的,可无人知晓蓝粉是何人放到了他的房间—-也许是没找到的青天帮内鬼,也许就是涂九霄本人。 但这都不是让元仲闻恶心的重点缘由,重点是袁达业没有帮助涂九霄隐瞒此事,反而如实传达给了章奉仁。 元仲闻想不通师父不救涂九霄的理由,涂九霄和元仲闻从小到大一直是袁达业的左膀右臂,少一只胳膊袁达业就少了分力量,于他在帮派内的地位大有不利。况且袁达业说过,感情上涂九霄就像自己的儿子,哪个父母希望孩子过得不好甚至死掉呢,即使帮派无情,但他的小队伍必须是有情的,大家都是兄弟和朋友,他也会万般珍爱亲自栽培的每个杀手。 如今涂九霄去世,袁达业当初说的“真心话”也显得无比荒唐,他的谎言就是为了笼络更多杀手。 “元仲闻,你饿了吗?”云满桃轻轻招呼他道,“冰箱里还有饭,我给你热一热?” “不用了。不用谢谢。”元仲闻阻止,他看向不远处的云满桃,心里算有一丁点暖意。 云满桃笑着点点头,她身上的粉色长裙被窗外微风吹得轻轻飘起,元仲闻回想到阁楼里那个阳光充沛的早晨。 “你脸红了,为什么红?”云满桃靠近他,像只狐狸眯着眼问。 元仲闻苦笑着摇头:“今天有点热吧。” “好吧。我去睡觉了。”云满桃在离他还有段距离时扭过头,转身上楼。 马恩则的电话几天没打来,云满桃估摸他在忙别的事,心里默默祈祷可恶的男人继续干他的脏活,永远都不要打电话过来。 可云满桃的第七感告诉她这份担忧即将成真。她的双手忽然无力,脚也变得冰凉,下巴渗出丝丝冷汗,眼睛有了些酸涩。云满桃藏在床垫下的老人机突然响起来,验证了她的担忧。 她拿出手机,发现那响声只是手机停电的提醒。然而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令她头皮发麻,除了来电外还有几封污言秽语的短信发来,逼迫云满桃赶紧回话。 元仲闻在卫生间洗澡,哗啦流水声掩盖洗手间外的一切声音。 云满桃颤巍巍打开老人机的收件箱,发送一条短信“暂时没看到不对劲的地方”回复马恩则。不出她所料,没一会儿马恩则的电话就拨来,骂骂咧咧道:“臭婊子活腻了?连老子电话都敢不接?” “搞清楚你的命掌握在谁手里,不好好给我盯着元仲闻你他妈就替他死,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马恩则沉浸于酒精里,说话颠叁倒四,“要你到他身边是监视,监视!不是和他谈情说爱上床做爱,你懂吗婊子?” 云满桃抖着声音回答:“可他确实没有背叛的迹象连要离开帮派的话都没说。” “哼哼,他还敢离开?他做梦都别想离开!元仲闻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敢离开只有死路一条!”马恩则大笑起来,挂断电话。 云满桃把老人机重新塞回床垫下,转过头来,看见站在身后的元仲闻。 四十五 “我你你洗完了。”云满桃害怕他听到刚才的通话,声音无比紧张。 “对啊,我来这房里取毛巾。”元仲闻若无其事地擦头发,像什么都没听见。 云满桃低下头,担忧地问:“你今晚和我睡吗?” “不了,这样你睡不好的,”元仲闻笑起来,“我觉得我们都没准备好。”看元仲闻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云满桃尴尬地露出笑容。 次日,元仲闻收到消息要去老巢处理柳辉。自从前些天把他抓回来后,柳辉就被关在地下室里不见天日。好不容易来到地上呼吸新鲜空气,柳辉只是蜷缩在角落扣弄手指,一言不发。 青天帮小喽啰曾多次拨打从柳辉手里得到的“高白鱼”电话号,然而除了第一次接通是个女人外,其余每次都是“无法接通”,最后一次拨打听见的则为“空号”。 柳辉说这号码只有高浪曾打过来,自己从没打过去,而且柳间雨被烧一事在帮派里有不小的动静,高浪肯定从中瞧出端倪,然后大隐隐于市了。 “高浪应该知道柳间雨是章奉仁的地盘,他还明目张胆地出现,他是不要命啦?”柳辉神智清醒的时候曾为自己辩驳,“所以说,你们老板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个高浪不是他要找的高浪?” “高浪藏在柳间雨的东西都被我们挖到了,你还敢狡辩?如此熟悉青天帮的人只有高浪。”蒲荣说。 柳辉摆摆手:“可我确实不知道贵派和高浪之间的恩怨呀!他说过要拉我进房地产行业,做开发旧楼之类的活,要我先借他点周转资金,然后他就把那些资料抵押给我了。” “他说,如果你们找我麻烦,我就拿这资料给你们看,你们就不敢找我的麻烦了。说实话,我根本没看过资料,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钱我也还没借给高浪呢,什么都没发生,我就让你们给抓了!他从没提起过自己的卧龙帮,花钱还大手大脚,我就只当他是我的大顾客,谁知道他和你们有这层关系” 蒲荣听不得柳辉的碎碎念,一拳打在他腹部,将他打倒在地。 “少他妈废话,你这头蠢猪!”蒲荣接二连叁的拳头捶上柳辉瘦弱的身躯,柳辉抱头痛哭。而不管柳老板哭声多响亮,求饶多诚恳,蒲荣都只一个劲靠殴打抒发自己的暴躁。 也许就是那次长达两小时的折磨让柳辉变得疯疯癫癫,话也说不清晰了。就在青天帮以为“高白鱼”电话号已经没用的时候,柳辉手机上居然传来一条陌生号码的简讯:柳辉,资料还在吗,急需。 收到新短信的手下立刻联系上元仲闻,他赶来老巢时看见围聚一团的手下与沉默不语的柳辉。他走到墙角拎起柳辉的衣领,说道:“你现在有用处了。” 柳辉扭扭捏捏地说:“我我没用,我是废物。” 元仲闻想到云满桃类似的抱怨,噗嗤笑道:“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的,现在要你回个电话。就按纸上的内容说。” 柳辉呆呆扫了眼写字的纸,机械点头表示知道。元仲闻示意手下拨通传短讯的号码,嘟嘟几声后电话就接通了。青天帮老巢的杀手们屏气凝神,生怕那头线索断掉。 “喂?喂,是高老板?”柳辉的嗓音提高后像公鸭呱呱叫。 那头说:“不,你现在在哪儿?” “哦,不是高老板呀,我在宾馆里躲着呢。你能接济我一下吗?” “高老板要的是他放在你那儿的U盘和纸制资料,你拿来他自然会给你钱,让你离开这里。”那头说。 “好,好啊,我还留着那些资料呀。您说咱们在哪里碰头,我好把资料给您。” 那头说了个废弃的工厂地址,还报了一串数字号码代替卧龙帮的徽章作为接头暗号。 元仲闻觉着事件发展有些奇怪,他心中有许多疑问,可在场的人,即使是离高浪最近的柳辉都无法解答他的问题。高浪为什么把资料放在章奉仁地盘上的风月店里?高浪为什么突然找到柳辉要资料? 如果不是这条新简讯的传达,柳辉可能早被章奉仁处死了。柳辉是颗活着的定时炸弹,随时能把青天帮炸个粉碎。 元仲闻曾和章奉仁谈过高浪回归伊奠洲的反常举动,但章奉仁没把这放心上,他听见高浪的名字心中就灌满怒火,怒火直奔大脑占据思考的大部分,使他根本没工夫有过多想法。 “好了,这下你能多活几天了,”元仲闻又抓住柳辉的衣领,贴近他耳朵,“我们会和你一起去工厂,看高浪在耍什么花招。” 柳辉浑身冒冷汗,他嘴角牵出一抹诡异的嘲笑,小声说:“元仲闻,我命不久矣。死前要问你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她?她是不是在你那儿?” 元仲闻松开他衣服,下意识往后退,露出不解的神色。 柳辉疲软地趴在地上,他朝元仲闻翻了个白眼,笑嘻嘻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会害死你的,就等着吧。” 废弃工厂坐落在洲南近郊区,距离海边只有半小时车程,海风的咸味甚至能吹进工厂中。柳辉终于换上干净整齐的衣服,头发也修理得刚好,他背着一个大包,形如出远门的旅人,目光摇摆不定。青天帮杀手们躲在工厂高层房间内监视着柳辉的举动。 按照高浪方提示,今晚会有人来交接高浪放在柳间雨的资料,所以要他提前准备好。青天帮和柳辉从七点等到晚上九点还不见卧龙帮人影,元仲闻的小弟急得抓耳挠腮,柳辉在一楼来回踱步,有意无意裹紧外套。 九点二十分时,柳辉的手机铃声响起。高层埋伏的青天帮杀手打起一万分精神监视他。柳辉抖着手犹豫接通,那头声音说:“抬头看西方B栋,我就在叁楼等你。” 柳辉正要回复,电话就挂断。不祥的预感正在降临,柳辉双眼不知何时充满血丝,他慢慢抬起头,望向西边叁楼——那里空无一人,什么都没有。 监视的杀手也将目光投向西栋,而破败的西栋没有任何动静。柳辉松口大气,他快不认识恐惧的感觉。他好想倒地昏睡,然而发颤的身体阻止他正常坐在水泥地上。 “砰!砰!”两声枪响猛然惊醒柳辉,他低头一瞧——自己胸前已然染上两朵鲜艳的红花。柳辉见过血后才感觉到肉体的疼痛。 青天帮杀手们极力掩盖乱糟糟的阵脚,四处搜寻冷枪来源,脚步声交谈声瞬间爆炸在冷清的工厂里。 柳辉嘴角上扬,露出释然的微笑——“终于解脱了”,他想到,受人操控劫持的日子总算迎来终止。 周遭的嘈杂喧嚣无法传入他耳膜里,世界霎那间如此平和安静。当年被自己囚禁在柳间雨的女人所遭受的胁迫如今也让他走了一遍,这就是因果报应吗?柳辉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鲜血早就浸透他的新上衣,宣告他即将死亡。 元仲闻顾不上柳辉,他清楚放冷枪的十有八九是高浪手下,把这个神枪手抓到也不亏,带回老巢审讯后指不定能找到高浪踪迹。然而杀死柳辉的罪人犹如带着血腥味的海风,来无影去无踪,放完枪就消失在浓浓夜色里。 原来高浪比章奉仁更希望柳辉死。他们同样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此番却是高浪占了上风。 元仲闻思索着高浪回归伊奠洲的反常行为。八年前高浪的卧龙帮被章奉仁几近杀绝,之后他就蜷缩在无名角落里重新壮大,成长到一定程度后,他便杀回伊奠洲找章奉仁报仇,同时卧龙帮也在抢夺做交易的地盘。 高浪可能借做生意的名义和柳辉串通一气,未来某天做出对章奉仁不利的事。结合章奉仁之前和元仲闻提到的落荏洲督查败类,高浪突然复出也有可能背靠落荏洲督查院,落荏洲是要借高浪的手灭掉青天帮,重新扶持容易掌控的傀儡。 但是所有推测在目前都难以得到证实。柳辉突然受害迫使青天帮站在明处,而卧龙帮隐在暗处。 四十六 曾经囚禁云满桃的柳辉死了,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云满桃仇恨的人正在一个接一个消失,她有时怀疑是神明感应到自己的祈祷,所以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现在唯一困扰她的是马恩则,青天帮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即使向元仲闻提起马恩则大名他也不一定认识。 马恩则命令她的口吻不全是厌恶,还带些许淫荡下流的气息,他仇恨对他退避叁舍的云满桃,却又渴望云满桃的身体。他警告云满桃,如果找不到元仲闻是奸细的证据就伪造一个,但每次提到如何做伪证时,大脑空空的马恩则就会反问她:“蠢女人,你自己不会伪造吗?还需要我教你?果然婊子没一个正常的。” 新州长竞选正在开展,汪小鹏和吴嘉智在洲内各区发表演讲拉票,电视台将直播两人演说全过程。云满桃没事就守在电视前,像看两个跳梁小丑般望着他们胡说八道。 从老巢回家又是深夜,元仲闻瞧她看电视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上前凑热闹。当吴嘉智狡黠温和的脸庞映入眼帘,元仲闻不禁感动一股寒意。云满桃边吃水果边口齿不清地说:“他看上去像坏人,另一个姓汪的会赢。”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女人的第六感。”云满桃向他眨巴眼睛。 元仲闻知道章奉仁一定会用尽办法助力吴嘉智,因为一旦代表落荏洲势力的汪小鹏当上洲长,整个青天帮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他最好不要。”元仲闻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上次说要跟我学射击,那就来地下室练吧。” 云满桃放下零食,无奈地问:“现在?现在很晚了,你不困吗?” “我就是在夜里学打枪的,已经习惯了,”元仲闻瞟一眼电视机,说,“如果你累了咱们明天学。” 云满桃两眼放光,她裹紧了外套,不住点头。别墅的地下室有跑步机,练习拳击的沙包,射击靶子和通风井处的塑料攀岩。 地下室里虽有形形色色的器材,一切色彩却是灰蒙蒙的,带着几分沉沉死气。云满桃跟在元仲闻身边,吧啦吧啦地说:“我还要学格斗,学打架,这样我才能保护我自己。” “总不能让你老担心我,我也要好好努力,学保护自己的方法。” “好了,别说了,”元仲闻从书柜里取出两把手枪,递给她小的那把,“我们开始吧。” 元仲闻眯眼,朝不远处的靶子潦草开了一枪,中到八环上。他摇头感叹道:“好久没练了,果然不太准。” 云满桃搓搓耳朵,走近他小心地问:“这这个很难吗?” 元仲闻扭头,差点和她挨上去。他后退几步,笑道:“不难,我教你就行。”云满桃举起双手,把枪口对准靶子中央。 元仲闻贴紧云满桃的面庞,双手扶上她颤抖的手背,耐心地小声说:“慢点儿,慢点儿你对准了么。” “我眼睛正看着靶子中心,枪口也对准了。” 云满桃好像能闻到元仲闻的呼吸。她在阁楼的破床上也闻过,那时他的呼吸充满暴躁的烟草味,如今烟草味几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平和的沐浴露清香。她转过头去,快碰上他的鼻尖。两人尴尬地笑笑,不多说什么。元仲闻感到难过,他想表达爱意,哪怕只能说一点点也好,但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云满桃并非无法感觉到他的犹豫,她有时思索是否要先开口提起从前,可每回都将想说的话语吞咽下肚。 云满桃学他眯着眼射击,子弹不偏不倚粘在七环上。她的手在元仲闻把握中渗出细密汗珠,体温不断升高。 “第一次射击不错啊,打得很好,你还挺有天赋呢,”元仲闻夸奖道,“我第一次只能射六环左右。” “那还不是因为你在帮我,不然我射不准。”云满桃搓着手,嘻嘻笑道。 “你的手好暖和,”她接着说,“握我的手时让我的手也暖和了。” 元仲闻欲言又止,沉默着给枪上膛。 四十七 “我总是觉得,在你身边后很多幸运的事情接二连叁发生了,”云满桃说,“你就像我的守护神,总能给我好运。” “比如黄泽龙和柳辉都死了;还有,我也不再孤独了,我有你每天陪在我身边,每天我的手都能暖暖和和的。” 在伊奠洲驻守的督查员们正一批批撤离此地,有几支小分队自愿留下来,为今后落荏洲督查再次整治做准备。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落荏洲督查何时归来,也不知自己要待多久,但留下的督查员义无反顾,不走回头路。 齐烨然也没回家。上回从队长口中得知伊奠洲需要督查员驻守后他就迫不及待报名了。父母并不希望他留在伊奠洲,他们告诉齐烨然:如果他回到落荏洲,他们自有办法安排他进入督查院上层,不必和其他普通督查员一样从底层做起,更不需要不知死活地留在随时会丧命的地方。 他拒绝了父母的提议,和父母通话时他说:“我一定要在伊奠洲立下大功,证明自己能成为优秀正直的督查员。我会凭借自己的力量,扫除一切黑暗,打击所有邪恶,靠自己的本事当上督查院高层,我根本不要你们帮忙。” 母亲沉默中带着呜咽,父亲顿了会儿,沙哑讽刺的声音传来:“你以为,凭你的鬼样子能打败伊奠洲的帮派?” “齐烨然你心里也没点数,没有我和你妈给督查长塞的红包,你连督查学院大门都进不了!换句话说你现在也是督查院里的废物蛀虫!”父亲的言辞越发激烈残忍,“也是我平常让大家多照顾你,你现在才没死翘翘。人家正经把督查事业当作毕生付出,但你只是过个嘴瘾,有什么信念可言?说什么要做英雄?狗屁英雄,你哪来的脸当英雄?有什么本事当英雄?” “齐烨然,忘了在伊奠洲高中时你怎么找女生要礼物的嘴脸了?”父亲声音提高几度,“我没想过养出你这种占别人便宜还不要脸的儿子!吃软饭的家伙永远不会有好下场,我为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羞愧,感到恶心!” “你死在伊奠洲都行,我不管了!我只后悔当初怎么没再生一个孩子,反而只生了你这狗东西!”父亲尖锐的声音像刺刀刻在齐烨然脑袋中,刮得他脑子生疼。 齐烨然竟不知如何反驳,他连“请相信我”都说不出口。电话那头父亲的辱骂一阵接一阵,齐烨然知道他是在逼迫自己辞职回家。齐烨然不禁浑身发抖,他的自尊已被父亲的羞辱踩进泥泞之中。 “我告诉你,你无论做什么都永远无法成功!因为你本质上就是一个烂人,自私蔫坏,懦弱无能!你,你就该死!你死在伊奠洲吧,我和你妈也无所谓了,我就当没生过你!”父亲愤怒地挂断电话,留齐烨然在一片混乱中痛苦。 目送昔日战友踏上回落荏洲的火车,齐烨然心中喜悲交杂。尤其听过父亲严厉的教训后,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在伊奠洲坚持下去。理想化、英雄主义是他,拖后腿、平平无奇也是他,现在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齐烨然不知如何是好。家已经失去了,梦想好像也失去了。 卧龙帮崛起是章奉仁的心头大恨,他必须干掉高浪一行人,但高浪背后的势力——落荏洲督查是不好惹的货色,就目前来看,要彻底消灭卧龙帮十分困难,而如果以落荏洲为后盾的汪小鹏竞选州长成功,青天帮距离灭亡指日可待。 督查院的线人传信章奉仁,高浪得到的证据和督查院对章奉仁暗中调查的资料相似度极高,高浪拥有的备份应该是某个督查员给他的,同时这个督查员还有给周若鹏几人脱罪的能力。 章奉仁捉摸不透督查院迟迟不对自己下手的原因,最近从线人处得到的情报是落荏洲督查员开始撤回老家了,此次出行伊奠洲他们消灭了十来个小帮派据点,小帮派里无路可逃的混混大部分投奔到章奉仁手下,小帮派的地盘也归章奉仁管了。 按理说都查院掌握的证据足够判章奉仁严重刑罚,而落荏洲此时突然停止行动,搞得章奉仁也摸不着头脑。 元仲闻向章奉仁说出自己的推测,落荏洲有叁个理由暂停行动。第一个原因是落荏洲不愿明面上和高浪结盟,他们真实所希望的是卧龙帮青天帮两败俱伤,自己则少费人马从争斗里渔翁得利,所以立刻撤退,见好就收。第二个原因是落荏洲依旧在掉长线抓大鱼,他们不仅要抓帮派,还要抓和帮派有交易的各类势力,即使有抓捕章奉仁的证据,这些证据不能彻底给章奉仁判死刑。第叁个理由是督查院内部起了内讧,伊奠洲计划中出了很严重的差错。 章奉仁细细一想,元仲闻的观点确实很有道理。章奉仁在灰色交易后偷摸着赚钱,如今灰色交易也不好掩盖他的罪行,再加高浪有了落荏洲支持,跑回来和他抢地盘,他受到的是昔日敌人与“正义审判”的结合,日子要好过就必须求助于更强大的“白色力量”——吴嘉智。 “嗯你小子有点脑子,”章奉仁称赞道,“看来很多事情交给你办是正确的。” “最近需要你去实验室一趟,我把一些资料交给你,你去做个交接工作,”章奉仁站在窗边,远眺晴空,“我们要赢得选举很难,必须用点手段。” 带上章奉仁的牛皮纸资料,元仲闻就驾车上路了。没有抓住杀死柳辉的狙击手让他有些懊恼,暗杀也间接说明高浪可能比青天帮更想柳辉死。 狙击手的射程很远,他应该是个颇有经验的老练杀手,当蹲守楼上的青天帮成员冲去时狙击手却如烟雾般散远了,连影子都没见着。 四十八 实验室坐落在伊奠洲西郊区,从老巢至此路经叁段树木丛生的高速公路。元仲闻不解在森林里修路的原因,由于平日鲜少有人问津郊区公路,公路也久久没有翻新。 树木刷刷擦过车身,元仲闻好像听见阁楼里云满桃洗头发刷刷的流水声。她的头发又长又厚,像一袭柔软的绸缎,元仲闻以前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在一片阴影和香味中他觉得自己重新回到童年的树林里。 元仲闻不在家时,云满桃就在地下室锻炼。除了射击,她还练拳击,跑步,举重,每次打沙包她都像在殴打柳辉和黄泽龙一样用尽全力。 马恩则的电话时不时打来骚扰,应他要求云满桃出门见过他几回。起初矮小干巴的马恩则用猥琐目光上下打量她,看出云满桃不适后他便破口大骂:“婊子!你就是个婊子有什么好躲藏的,不知道被多少男人上过,还在乎什么,还敢用这种眼神瞅我?” 云满桃回应他说:“我只是来给你汇报元仲闻的情况,你不要多想。我没发现他和奇怪的人来往,你可以向蒲蒲老板回复了。” “切!我呸!你以为蒲荣还记得你和我吗?他现在被关了禁闭自身难保,哼,而这全拜元仲闻所赐啊!他怕是早把监视小白脸的事情给忘了!”马恩则朝墙上吐出口浓痰,黄色的眼珠咕噜咕噜转,“喂,婊子,你是不是和元仲闻干过很多回?你还记得他鸡吧在你身体里捣鼓的感觉吗?” 云满桃离他远了点,默不作声。 “哼,那个小白脸啊!听说柳间雨很多女人都和他干过,女人都喜欢他,这个我一点也不意外。可惜我怎么没长个高大的身躯和贵气的脸呢!女人还真他妈肤浅,一群狗东西,”马恩则咒骂道,点燃一支廉价的烟,“呵,真是离谱,我只有在烟上和元仲闻是一样的。” 他淫荡的目光重新周游在云满桃身上:“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或许我可以和他共同享有一个女人?你觉得怎么样?反正你也和很多人做过,不会介意我这一回吧。” 前几次马恩则只是说说而已,后来便开始动手动脚。虽然二人身高相仿,马恩则看上去也瘦弱不堪,但动起手来他就像个吸盘死死扒拉住云满桃,好在云满桃每回都能顺利脱身,不让他有进一步动作。 然而躲避不是最好的办法,马恩则叁番五次叫她出来已不是为了打探元仲闻的消息,而是要强奸她。云满桃曾想:如果马恩则消失该多好,那样来就不会有人学苍蝇盘旋在她头顶嗡嗡乱叫,欺负她威胁她。 她突然有点理解章奉仁的残酷无情,她有时希望变成和章奉仁一样掌控别人生杀大权的角色,可以随意让讨厌的人死,喜欢的人活。 如果马恩则能死就最好不过。 数月前,在东风路火锅城打工的云满桃收到一封匿名信件,信上说元仲闻在等她,传信人有让她回到元仲闻身边的方法,代价是她必须监视元仲闻。如果不按信件要求做,杀手们就会来东风路杀光她的同事,烧光火锅城,和烧柳间雨一样不留一块砖头。 寄件人还威胁她,若云满桃拒绝了建议,他会先向大家曝光云满桃的真实身份,再把她抓起来慢慢折磨,永远不让她见到新的太阳;如果她接受了建议,她的老板和同事就能顺利离开伊奠洲,她也能性命无忧。 那天云满桃在窄巷子里再遇元仲闻就是个邪恶的巧合。她是蒲荣派来的眼线,负责监视元仲闻的一举一动,马恩则是联系她和蒲荣的中间人。 她永远都不想让元仲闻知道她降临到他身边的真相。 四十九 实验室坐落郊区边缘,占地约十个篮球场,外围铁丝环绕,内部枯木横生。 元仲闻的车被拦在铁丝网外,守门保安一脸横肉,十分不耐烦地催促他下车。得知青天帮有人来接货的消息,姚文亮早了半小时在实验室门口东张西望。 看见元仲闻熟悉的脸,姚文亮拍拍头顶的地中海,努力挤出笑赶去迎接:“元老板,又是您来了啊,上次我们就见过一回了!” “是啊,你好,”元仲闻不想与他有太多眼神接触,径直将文件交给他,“这是我们老板的要求,麻烦你看看。” 姚文亮带杀手往实验室内部去,边走边扶眼镜看文件。元仲闻环顾实验室四周,注意到一些诡异可怕的标本——福尔马林浸泡的人体器官,挂在墙上的森森白骨和奇异的动物尸体。 “姚先生,罐子里泡的是真人器官吗。“元仲闻问。去往实验室内部的走廊狭长阴暗,微弱灯光照得标本更加恐怖,元仲闻像走进一间鬼屋。 姚文亮合上文件,见怪不怪道:“这都是真人器官。我们头儿从人体身上取下来的。” 元仲闻听说过转卖人体器官的交易,但没想到有人会特意封存器官。“难道这些器官是顾客不要的?”元仲闻推测说。 “不,我们不做人体器官的买卖,”姚文亮笑道,“这是我们头儿的兴趣爱好罢了。她本来是医院的解剖师,取人器官轻而易举。一点爱好,爱好” “那这些收藏品全部是你们头儿的爱好吗?”元仲闻小声确认。 姚文亮说:“你第一次看到这么诡异的标本,觉得奇怪很正常,像我们这样天天看早就见怪不怪了。还记得上回跟随我的张耀武吗,喏,前不久他死了,头儿就把他的手砍下来装罐子里了。”话说完,他手指向左边一件黄色大玻璃罐,罐子里头倒着双薄且小的手。 “可我记得他的手没这么小。”元仲闻扣扣后脑勺。 “没人清楚头儿的手艺是怎么样的。我还以为你会问他怎么死的呢,”姚文亮冷笑着,话锋一转,“等会儿进到内部办公室了,你千万别惹一个苦瓜相的女人,否则有你好看。那个张耀武就是惹了她才死的。” “苦瓜脸?难道是你们的头儿?” “不,是头儿最喜欢的实验员,也是蓝粉项目带头人,制毒师。别让她不高兴。”姚文亮压低声音嘱咐。 姚文亮口中的“办公室”实际上是制毒室,室内工作人员都戴着面具。姚文亮向窗口一个红发女人点头哈腰地招呼了几声,女人慢慢走到门口,皱眉打量着元仲闻。 “头儿,青天帮的来了,元仲闻先生。元先生,这是我们头儿吴蜜女士。”姚文亮咧嘴将文件递给吴蜜,退到一旁。 吴蜜满意地点头,眯眼笑道:“元元仲闻?你长得真贵气,我喜欢。实验室好久没来你这么英俊的顾客了,想得我心痒痒。” 元仲闻无法把眼前妩媚风情的女人和取人器官的恶魔联系到一起。吴蜜就像裹蜂蜜的毒蛇,在险恶的世道丛林里肆意爬动。 “陈蕾!货拿来,二十斤埃洛敏亚!”吴蜜向巡视生产线的女人叫道,“章老板的单子不能懈怠的,对吧。我们早就好好准备了。” 吴蜜虽然戴着口罩,眼波流连出不一般的娇媚性感,胜似诱惑。她指尖轻轻扫去元仲闻肩头的灰尘,随后对他抛了个媚眼。 陈蕾和叁名实验员从办公室黑屋内拎出两只大布袋,放在门口。陈蕾戴银边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颓废失落,她几天没打理的黑卷发耷拉额前,板着一张传神的苦瓜脸。这就是姚文亮说的女人,元仲闻心想,尴尬地向她笑笑。 “埃洛敏亚是实验室新品,和之前纯度高的蓝粉不同,那是大人物玩的东西,这是给普通人准备的,药效没蓝粉那么强,唯一胜过蓝粉的地方是短期服用后会导致极强的依赖性,”吴蜜凝视元仲闻的侧脸,“你能告诉我,章奉仁要这药是去干嘛么?” “他没和我说,也许是卖给上瘾的普通人。” “呵呵,才不会这么简单,”吴蜜摘下口罩透气,“上瘾的普通人追求的是刺激,快感,幻觉。依赖性恰恰是他们最想避免的,我看章奉仁是要用这东西操控别人。” 她的狐狸眼充满谜团,疑惑随目光投向元仲闻自然地抛给杀手。 “这是老板的事,我暂时无法过问。他如果要告诉你会亲自说的,你和他都是老大,只有老大之间才有互相获得一手消息的资格。” 五十 老巢内,章奉仁亲自清点着元仲闻运来的“埃洛敏亚”,确保二十斤够数。 “这些货要给吴嘉智看看,”他说,“到底能不能用还得他说了算。” 元仲闻装做不经意问道:“这批货是专门给吴老板用的。” “嗯?”章奉仁抬起眉毛,狐疑地望向他,“可能吧。” 元仲闻不明白,章奉仁到底是不清楚毒品用途还是故意提防自己,而他来不及多想就被章奉仁的命令声打断。 “蒲荣,我交给你的事办好了吗?” 蒲荣?他不是在关禁闭?元仲闻略带震惊地回头看去,人高马大的蒲荣面带怒色,五官皱成一团,浑身挟裹火焰朝他走来。 “办好了,我订的时间后天下午六点整,洲立酒店A栋十五楼包场。请柬也发给吴老板了。”蒲荣刻意压住怒气,淡定回复。关禁闭的日子让他身形缩水了些,可近瞧还是像个巨人。 以往订酒店的琐事章奉仁会派小手下安排,如今蒲荣也沦为“小手下”中的一员,这无疑是对他莫大的耻辱。而无论蒲荣受多大惩罚都不足以平息元仲闻对他的怨恨,蒲荣打死涂九霄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如果现在就可以,元仲闻恨不得以牙还牙,打得蒲荣找不到北。 “那行,元仲闻你还是陪我一起去内场,蒲荣就在外面放好哨。”章奉仁不在意二人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反正两把剑都为自己所用。 “好不容易出了禁闭,蒲荣你得好好干。”章奉仁语重心长拍拍蒲荣的肩,大步离去。 “你居然能出来?你杀错了青天帮的兄弟。”待章奉仁出门,元仲闻与蒲荣正面对峙道。 “那是你的兄弟,不是我的,”蒲荣纠正他说,“就算涂九霄不是内奸,我也没错呀!谁叫他盗取实验室的蓝粉呢?谁叫他床上放着督查员回信呢?违反规定就该死,你忘了帮规,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 元仲闻冷笑着摇头:“你的大意让我们错失了一个好杀手。你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你不愿意听,因为你根本就想他死!我知道你恨死了我,恨死了袁达业,一旦逮着机会,你就把这股仇恨转移到涂九霄身上。况且,督查员的回信和蓝粉同时出现涂九霄房里,这是多么蹊跷多么偶然的事情,我还说是你故意陷害他的,按照我的想法,我是不是也能无心地打死你?” “我恨你,也恨袁达业,你应该知道理由。因为讨厌你们俩,所以我也讨厌涂九霄,你说的是事实。但我杀了他纯属无心之举,我不知道他有毒瘾,不知道他这么不禁打,随便一碰就死了!你说是我构陷他,我如果要构陷,为什么不直接把蓝粉和信件放在你的屋子里,何必勾勾绕绕地去害涂九霄?!第一个发现涂九霄私藏蓝粉的是你师父袁达业,他死就纯属活该” 话没说完,元仲闻冲上去狠狠抓住蒲荣的衣领,凑近他五官拥挤的脸庞,沉着嗓子说:“你不用狡辩!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你杀了无辜的弟兄,杀了我的亲人,杀人偿命,我要你给他偿命!” “无辜!你有脸跟我说涂九霄无辜?你和他之前不也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吗,你们杀人时都不一定认识那些人,章奉仁让你杀你就杀了,现在有什么资格要我给涂九霄偿命!”蒲荣推开元仲闻,整理好衣领,凑上衣服闻了闻。 “呃呸!一股子脂粉味!”蒲荣往地面吐口水,“恶心死老子了,口口声声说在乎弟兄,人死了还有心情在外面找女人。” 元仲闻也闻闻自己的衣袖,没发现任何味道。他冷笑道:“你呢,就干一辈子打杂的活吧。章老板永远不会再器重你了,总有一天你将悄无声息地死去,连墓园都进不了。死在荒野,死在海边,被野兽啃食,被恶鱼分尸。” 五十一 经过长时间训练,云满桃的射击已经能射中十环了。她身上的肌肉紧实不少,力气也大大增强,一个人搬床都不成问题。 地下室的攀岩墙边悬挂着一副洲内交通轨道图,包括所有已建成和在建的道路。云满桃仔细观察过地图,没发现叫“伊奠之东”的地方,也没有道路通向它。在地图边缘只有茂盛的森林,中间穿插几条高速公路。 元仲闻告诉她,这些森林公路很少有人经过,所以有时会成为杀手的埋尸地点。为方便云满桃的出行,元仲闻给了她一辆旧车用,云满桃开旧车去森林公路晃了圈,对地形有了大致了解。 这些反常举动是为了一个正义的阴谋。她想到元仲闻曾说的“你和我不同,不要变成我”便感到可笑又可悲,或许他们本质上都不是现在的模样,但为了生存不得不走到今天的地步。 杀手外出期间,云满桃从床垫下取出老人机,她凝视着屏幕,思考是否要拨通号码。一直以来都是马恩则骂骂咧咧打给她,她从没主动打过去汇报元仲闻的近况。 提前一周她就备好麻袋、雨衣、铲子和枪。这个正义的阴谋马上就要实现了。站在地下室靶子前,云满桃用假枪又射了几发“子弹”,这些毫无杀伤力的子弹如今在她眼里就像玩具,因为她已经学会使用真枪了。 真手枪放置在地下室一间暗阁里,云满桃曾偷偷看过元仲闻取枪,她把开阁密码和给枪上膛的步骤记得明明白白,等杀手离开后她便偷偷顺走一把,来到后山湖边,朝水里开了几枪。真枪手感远重于练习枪,子弹射出后,她出于惯性往后退了几步。这下她也没法保证能用真枪把目标干脆完美地解决掉。 可她的枪对准的不是人,是牲畜,随便怎么打都行,不需要完美的子弹轨迹,也不需要让畜生干脆地死。 云满桃换上方便行动的运动衣,戴上逃离柳间雨时的毛线帽,把装备放到旧车后备箱中,接连深呼吸叁次,终于鼓足勇气拨通如同梦魇的号码。 马恩则那头喧嚣不断,咒骂、容器碰撞和高声尖叫持续传入云满桃脆弱的耳朵。 “喂?婊子,终于想起主动给我打电话了?” “我有要事找你,关于元仲闻的。我们出来见一面吧。”云满桃很冷静,一字一句吐出来。 “去哪里见?老子现在在喝酒,没工夫见你。” “很重要的事。我有元仲闻背叛组织的证据,你也不想在这件事上无功而返吧。想想蒲荣对你的期待,假如他成为章奉仁最得力的手下,你又帮过他大忙把元仲闻干出局,你不就能深得蒲荣器重了吗。” 没等马恩则的肥脑袋反应过来,云满桃接着说:“在树檐茶庄叁楼小树岩室,我等你。” 马恩则晕晕乎乎答应了,云满桃挂掉电话,深吸一口气。她的左手在口袋里紧紧攥住“致命武器”——老医生送给她的安眠药。她曾用这安眠药把柳辉迷晕到半死,然后从柜子里偷钱跑路,现在药又要派上用场了。 云满桃做好充分准备,驾车前往茶庄。离开别墅她就没有回头路了,只能老老实实完成自己的计划。 她几乎是飞奔到茶庄,进入预定的叁楼房间。她见马恩则没到,不由暗自庆幸,目前为止计划进行地很顺利。云满桃点了壶绿茶,给马恩则那杯满上,再加了两撮磨碎的安眠药粉。 云满桃努力压制内心的紧张,努力做到脸上毫无表情,但她的身躯却在暗暗发抖。她甚至不敢睁大眼注视房内幽静淡雅的装潢,仅仅坐在席垫上抠着手指头。 窗外琴声悠扬伴随吱吱鸟鸣,这在她耳里却成为杂乱的催命符,古色古香的楼道间行走的也并非客人,而是徘徊阴间的鬼魂。内心的不安跟随时间流逝越来越严重,但她无法离开这间屋子。 浑身酒气的马恩则几乎是跌进房间,他的眯眯眼快要闭上,而那道缝隙里充满对云满桃的淫欲。 “找我来?你有什么!什么事!”马恩则即使醉了也不忘占她便宜,一个劲朝云满桃身上贴,借着酒劲乱摸乱动。 “我有我有证据,去证明”云满桃推开他,将他拖到对面的椅子上,“你先喝口茶醒醒脑子。” 马恩则说:“喝茶?喝什么茶?!我只喝酒,从不喝茶!不,我要喝你,把你榨干,喝透!元仲闻都上过你,我凭什么不行?” “看你现在这幅鬼样子,我怎么敢把证据交给你?万一路上弄丢了,你又准备怎么和蒲荣交代?”云满桃故作认真,教训他说,“快把茶喝了醒醒神!你发癫发完了我再给你证据。” 之前的云满桃软弱可怜,说话声也小小的生怕被人听见,现在她敢大声训人,轻松地使唤别人。马恩则心里不爽,可他的身子没有力气,如同漂浮在半空的气球,根本没可能打倒女人来把证据抢到,只有向她证明自己的脑子是清醒的才好。 马恩则呸地吐了口痰,咕噜咕噜灌下面前的绿茶。 “喝得好舒服啊!我他妈还是第一次喝凉绿茶,婊子真有你的。” 马恩则搓搓鼻子,伸手向她讨要道:“东西该给我了。” 云满桃保持沉默,在包里随便翻找。 “你他妈给我快点!就这么个证据找不到吗?你是个废物吧,又贱又蠢的女人!”马恩则扶着脑袋胡言乱语,他眼前已出现云满桃和茶杯的重影,大脑比醉酒时更加昏沉,刺痛感遍布他的神经,控制他闭上双眼去躲避疼痛的纠缠。 待马恩则完全倒下,像个死人躺在席垫上,云满桃轻轻走去踢了他一脚。 “喂!喂!你怎么了?”她蹲下来拍打他的脸,“你怎么晕了?” 喝下安眠药的马恩则对外部世界毫无感知,云满桃甚至捏住他的耳骨左右蹂躏。 “死畜生,听得见我说话吗?”她使劲拍拍马恩则的后脑勺,“你死啦?看来你真的死了。” 她搀扶起晕倒的男人,将他胳膊搭在肩上,艰难地拖着他走出茶庄。马恩则虽然和她一样高,看上去瘦小虚弱,体重却不轻,费她好大功夫才把他送上车。 副驾驶位上的马恩则现在就是头死猪,连呼吸都变得微弱,云满桃强制自己镇定下来专心开车,可她身体不受使唤地颤抖。 一定要做到,她想,一定要杀了马恩则,不然一切都白费了。她和元仲闻的未来、机会甚至性命,全部搭建在减少的威胁恐吓上。 离郊区公路越近周围车辆就越少,慢慢的窗外一个车影人影都看不见了。云满桃停在公路入口,从后座取来强力胶布,绕上马恩则的手,缠上他脏兮兮的脚踝。 形如死尸的马恩则不是一个具有反抗能力的男人,对云满桃来说他是牲畜,需要智慧和力量去擒拿,而牲畜和有工具的人对比总是落败下风的。 五十二 被森林环绕的公路安逸静谧,清风吹拂,暖阳高照,四周除鸟鸣别无声响。云满桃没心思停车欣赏无人问津的风光,现下最重要的是完成她的计划。 她前几次到访公路时已摸透最佳计划地点——森林深处被石头压着的一方小土地,土地泥沙柔软容易铲开,密不透风的树木是它的最佳屏障,只是如何搬开石头成了问题。好在云满桃在地下室的锻炼没有白费,她连搬带推挪开石头,奋力铲地,早在马恩则中计几天前她就把埋尸坑挖得七八分成型。 行驶中的云满桃瞧见自己在路边做的标记,便调转车头,驶入森林中。来到小空地上,云满桃将男人塞进麻袋里,给袋子系上死结。 沉睡的马恩则似乎比石头更重,拖他下车就像拖大山归位。云满桃换上雨衣,拖他到坑边晾着,继续挖深备好的尸坑。 对杀人的恐惧在铲土声里逐渐平静,云满桃不时瞄几眼麻袋,确保到手的猎物不会逃跑。 突然,麻袋抖了几下,急促的呼吸声像喘不过气来。云满桃加快挖土速度,动作越发麻利,紧张的汗珠顺脖颈而下打湿运动衫。 “操!操你妈唔!我在哪儿?”马恩则蹬了几脚,“这是哪儿?老子刚才差点没呼吸过来,差点就死了!” “头好晕!好难受!”马恩则喊道,“婊子你人呢!我怎么在袋子里?!” 云满桃才想起忘记用胶带封上他的脏嘴了,她不搭理他,继续挖坑。泥土块砸上麻袋,马恩则嚷嚷道:“靠!这是什么东西砸来了!云满桃你这婊子在干什么!” 他边咒骂边试图解脱束缚,尝试一会后他听到了熟悉的扣响扳机的声音。 “你,你他妈在干嘛?怎么?你要打死我?” 云满桃的枪对准麻袋,那坨软烂的蚯蚓瞬间安顿下来。马恩则咽了口口水,问:“你你为什么要打死我?” “你小心点,杀了我蒲荣会找你报仇的。” 云满桃放下枪,把麻袋拖入挖好的土坑里。马恩则呱呱尖叫,不安分地扑腾。因为喝了太多液体,他的小便不受神经控制,伴随恐惧潺潺流出,发出一股骚臭味。 “求求你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杀我?!你扪心自问一下,我根本没对你怎么样呀!我没打你也没强奸你,哪你究竟为什么致我于死地!”马恩则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云满桃捂住鼻子,枪口重新对着麻袋。她非常冷静,吐词清晰,没有半分避让:“放过你就是我死,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云满桃,我告诉你!你不能杀人!杀人犯法,杀人要进监狱!要永世不得超生!到时候蒲荣救不了你,元仲闻也救不了你!你千万不要哪根筋搭错,葬送你自己的一生啊!” “该进监狱的是你们青天帮,不是我。你都没进去,我为什么要进?”云满桃的声音十分冷酷,“我不要谁救我,只有我能救我自己。” “不过伊奠洲也不需要法律的约束,在这里钱、权和暴力就是最好的法律,你一直奉行着,帮派也一直奉行着,今天让我奉行一回又怎么了呢。” 马恩则震惊于她的沉稳无情,彼时被他揩油就吓得落荒而逃的女人和今天气定神闲的女人完全是两个物种。从前他没想过云满桃有如此歹毒凶狠的一面,他以为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兔,只会轻轻咬人,连猎狗的杀伤力都不如,而此刻他真正意识到女人的本体是什么—— 猎人,死神,她主宰着马恩则的命运。 “哼哼我万一死了,蒲荣肯定会来找我,到时他会把元仲闻给杀了!然后对你,先奸后杀!”马恩则扭着湿润的屁股威胁道。 “你不是说过吗,蒲荣现在自身难保,他还顾得上你和我。至于他的下场你放心好了,不会比你好的。”云满桃把枪往上方移动一点点,对准他的脑门要一击致命。 马恩则还是不相信她残忍狡诈的转变,问道:“满桃,你是真的要杀我?”他的“满桃”叫得很生硬,音准都发不清。 “好吧好吧,我给你钱,给你很多很多钱?又或许你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我问你,有没有杀手离开过青天帮?”云满桃镇定自若,指头抚摸着扳机。 五十三 马恩则瞬间哭成泪人,回答:“没我不知道!我级别这么低怎么知道杀手们的事情?呜呜呜姑奶奶你放过我吧,求您了,我给您做牛做马,再也不逼你做不愿意的事儿了,我要是骗人就去吃狗屎!” “伊奠之东在哪儿?” “我只听说过这个地方,从没去过!蒲荣说这里是退休的杀手会去的地方,比其他洲都要好甚至比首府还好,但是但是我不清楚有没有人去过,我自己也没去过。” “废话真多,不就是一问叁不知吗。蠢货,”云满桃学他的语气笑嘻嘻道,“你真是头笨猪,还妄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没想到有今天吧,结果是我把你抓了,而不是你干了我” “我错了!我错了!你放过我!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 “这就是轻敌的下场,你啊死了活该,反正世界上也不会有人惦记你,你说呢,”云满桃说,“所以你就好好上路,死了起码有树作伴,起码是具完尸。” 她继续道:“我不仅会杀了你,我还要杀掉所有欺负过我的人,让他们不得好死!他们和你才是永世不能超生的东西!” “不不不!姑奶奶你等等,你以为把我杀掉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蒲荣为什么这么恨元仲闻吗?”马恩则边蹬麻袋边嚷嚷道,“你有没有听过章明絮的名字?蒲荣视章明絮为自己的妹妹,而元仲闻元仲闻害死了章明絮,所以蒲荣恨极了他!你以为元仲闻会保护你,疼爱你一辈子?元仲闻连章明絮都敢害死,更何况萍水相逢的一个妓女?!” 云满桃沉默半晌,疑惑涌上脸庞,问道:“章明絮是谁?” “她是章奉仁的亲女儿!九年前死在卧龙帮的高浪手下,但如果不是元仲闻,章明絮就不会出走也不会落入高浪手中元仲闻是个连心爱的人都会伤害的人渣,至于对待你,他也会故技重施的,你的结局不一定比章明絮好呀!” 云满桃仿佛闯入一个新世界,章明絮的故事她从未听元仲闻提起,这名字令她感到陌生又不安。她扣紧板机,重新瞄准马恩则。 随着马恩则的惨叫求饶,枪声响起。他的脑门上多了个窟窿,鲜血汩汩流出。云满桃收好枪,把挖出的土重新铲入尸坑里,盖在麻袋上。那层麻袋是她凶残的伪装,她不敢看尸体,不敢直视血窟窿,所以用麻袋框住人,给自己杀人的勇气。 填完土,她将大石头重新压在土地上。一切如她初次到森林里那样,树还是树,土也是土,石头岿然不动却多了压制恶人魂魄的重任。 洲立酒店是伊奠洲的地标,高达一百八十米,由昂贵的防弹玻璃建筑而成。酒店外观似月牙状,无论从哪面看都是一弯新月。其底部有一泉清澈的浅湖水,连通外庭高大的喷泉,夜晚酒店周身散发银白色光辉,好似神话里的仙宫玉山。 章奉仁带着实验室出产的埃洛敏亚和手下早半小时于十五楼等候。他特地请来乐队在大厅演奏,虽然杀手总令人感到心慌,乐曲却给肃杀之气蒙上暧昧温和的面纱。 元仲闻就换上新买的西装,把头发认真梳了几遍,怀揣“云满桃认为好看那才是真好看”的心思在十五楼整理衣裳。 “章老板好气色!今天叫我来是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看?”吴嘉智身穿灰西服,嘴叼埃尔可香烟,昂首挺胸走进宴会厅,玩味地注视章奉仁。 两人马屁拍完,章奉仁神秘兮兮地从下手递来的托盘上捻起一小袋埃洛敏亚,在吴嘉智媲盎瘟嘶危骸拔饫习寤辜堑梦疑匣厮倒闹剖しūβ穑俊� “这是什么?”吴嘉智捻灭香烟,饶有兴趣凑上前观察。 “实验室的新东西。”章奉仁睁大眼盯着他。 “哦?呵呵,”吴嘉智向后倒去,抱胸说,“我不玩毒。” “这不是给您用的,是给您客户用的!”章奉仁看他不感兴趣,连忙解释。 “你是什么意思?” 章奉仁靠近他,小声说:“您把这玩意放进烟里,生意就会越来越好。” 吴嘉智狐疑地说:“你是要通过我贩毒?” “吴老板多虑了,我怎么可能是这种人,”章奉仁放下小袋子,“这不是标准的蓝粉,是控制人产生依赖性的药物,不会像毒瘾发作那样。 “咱们之前不是讨论过操控选票的事吗。您想,如果您将它放到烟里去卖,您的顾客对埃尔可就会产生依赖,像鱼依赖水,鸟依赖翅膀一样,他们要买烟就会经常光顾你了。既然你想赢得伊奠洲大选,就必须让州民对你产生依赖,利用它让洲民依赖你,不得不靠你而活着,选票就自然到我们手里了。”章奉仁捻起小袋子摇晃几下。 “你是说把这玩意儿加到烟里卖?”吴嘉智眼珠骨溜一转,“嗯我得回去商量商量。” 元仲闻听见章奉仁的提议,不由回想起实验室吴蜜的推测。原来埃洛敏亚真是章奉仁用来控制别人的玩意儿,现在是烟民,日后便是洲民。 五十四 “吴老板想赢得大选,光靠品德,学识,钱财,人力是不够的,还要让洲民惧怕你,依赖你,觉得没你他们就活不下去才行。任他汪小鹏背后靠山是谁,天王老子都不怕,什么都没洲民的意志重要。”章奉仁点燃香烟,悠闲地翘起二郎腿。 吴嘉智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他不愿百分百信任章奉仁,而这个新鲜的建议又让他看到企业未来的光明,所以此刻他无法答应章奉仁做还是不做。 “好了,今天来先吃个痛快,生意什么的日后再谈。”吴嘉智转移话题,喊人上菜。 章奉仁将小袋埃洛敏亚推到吴嘉智面前,拍拍他的肩膀,随后起身前往洗手间。 十五层洗手间与大厅间相隔一条豪华水晶长桥,暗黄光影隐约垂落于章奉仁西装上,他又点燃一支烟,悠闲地漫步。 洗手间摆放令人心旷神怡的檀香,章奉仁深吸一大口清香的空气,呆呆站在镜前整理衣裳。 忽然间,章奉仁身边的灯光越发昏暗,他刚出洗手间,整条水晶走廊的灯就灭尽了。章奉仁握紧腰间的枪,警惕四周动静。 想杀他的人太多,不过他们都被他和手下反杀掉了。章奉仁取出枪,转身指向那片阴影里。黑暗中似乎有只魔鬼正虎视眈眈朝他冲来,用咒语和爪牙取走他罪恶的生命。 十五楼宴会厅里,吴嘉智数了数桌上的菜,再一看手表,惊叹道:“章老板怎么去洗手间这么久啊,菜都上一半了还没回来。” 他目光降落到熟悉的元仲闻身上,充满欣赏与猜忌。他说:“我上回见过你,对你印象挺深刻的。小伙子,要不你去看看吧,刚好你老板手机放桌上了,咱们联系不到他,你最好去看一眼免得出事。” 元仲闻也正奇怪章奉仁的行踪,便带几个手下往水晶桥走去。水晶长桥一片黑暗,只剩天上的月影星光浅浅倒映在透明水晶上。元仲闻感到事情不对劲,连忙跑去长桥对面查看状况。 越靠近洗手间血腥味就越浓重,元仲闻加快脚步,在男洗手间外发现动弹不得的章奉仁。他的两条腿被子弹打穿十个孔,腹部出现刀割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 “章老板?您怎么怎么会这样!”元仲闻拨通医院电话,对手下喊道,“快去找其他弟兄们来守着章老板!你,叫酒店经理找人修灯!” “元仲闻你去楼下,快到一楼他他打中我后,就逃跑了!”章奉仁紧紧扯住元仲闻的袖子,“我也应该打中他了,要杀我的人!他从安全通道逃出去的,现在肯定没跑远,你快!快快去抓他!”章奉仁推开杀手,催促他赶快追人。 安全通道的灯正常亮着,元仲闻快步下到一楼,楼梯间留有斑斑血迹,指引元仲闻顺血迹寻找凶手。出酒店后血迹消失了,直觉却告诉他凶手还没走远。通过公共交通无法抵达洲立酒店,所以全部来宾都驾驶私家车前往,凭这点他来到酒店后方的停车场,被小树丛包围的停车场有初夏的清凉,血腥味混入其中格格不入。 凶手跌跌撞撞爬向自己的车辆,他的腹部被章奉仁开了个致命的大口,他拖着伤痛艰难前行。凶手在挨上车门那一刻,一把枪冷不丁抵上他后脑勺。 凶手冷冷苦笑,元仲闻的枪也不那么坚定了。他哑着嗓子说:“师父是你吗?”凶手转过头,眼神无比平和,仿佛早料到此刻的来临。 元仲闻放下枪,迅速把师父搬上车,二话不说驾车离开酒店。 “杀了我,”袁达业命令道,“你要杀了我。” 车急速行驶在高架桥中,元仲闻手心冒出阵阵冷汗,他尴尬地笑着,说服自己:“师父,我送你去医院,马上你就能好了。” “我不用,元仲闻。你要杀了我,”他重复道,“快杀了我给章奉仁报仇。” “去医院后医生能把你治好,然后你再告诉我今晚发生了什么。”元仲闻努力镇定下来,专心开车。 袁达业摇摇头,说:“我逃不了,我逃不了。就算被救活也只有死路一条。章奉仁不是在找内鬼吗,我,是我。我就是内鬼,是我陷害了涂九霄,是我给督查院情报尽管督查院辜负了我。” 袁达业话不多,信息量却多到爆炸。元仲闻根本来不及问原因 ,眼里不知不觉堆满泪水。比起不解、疑惑,他更多感受到的是孤独无助。 “你应该恨我的,杀掉蒲荣也没法给涂九霄报仇,因为害他的人是我。是我把叁斤蓝粉放他房里的,还有那封伪造的回信。我想让涂九霄帮我顶罪,这样我才能继续平安地隐藏下去,直到督查院把青天帮解决掉。” “督查院每年都告诉我,快结束了,快结束了,我就这么盼了叁十年。本来我以为今年一定会结束的,督查院已经派出人马到伊奠洲着手解决帮派,但是但是,谁能料到指挥行动的副督查被革职了,来到伊奠洲的队伍就全部退回了落荏洲。只有我叁十多年一直像个老鼠活在阴暗的角落里,给站在光明的督查院送情报,喝最肮脏的污水,拉最珍贵的金子,而督查院并没把我当回事,也没把章奉仁当回事。” “你以为他们没有证据立刻逮捕章奉仁吗?那些证据都是我给他们的!是我!可督查院就是不动手,就是不出手杀死章奉仁!高浪保留的证据,只是我证据里的冰山一角,高浪和督查院的合作很明显他也被督查院当猴耍呢,他们利用高浪牵制章奉仁,而章奉仁有更厉害的招数” “早就跟他们说过,章奉仁要早解决早安心,结果现在咳!”袁达业喷出一大口血,他捂住腹部,蜷缩在后座上。 “孩子,动手解决我吧。即使你现在不杀掉我,章奉仁也会让你杀了我。” 五十五 匆匆赶回家的云满桃处理好轿车和杀人工具,去浴室里洗了场热水澡。流水放出的雾气熏满浴室,云满桃闭上眼尽力忘掉森林里的谋杀,杀人带给她的不是解决困难后的欣慰,反而是逃命后的紧张落魄。她像丢了魂一样,蹲在浴室中小声抽泣。 她出浴室已是深夜十一点,元仲闻还没回家,紧张催得她腹痛,云满桃窝在床上给元仲闻发了消息,朦胧中她似乎看到马恩则扭着肥瘦不均的身体爬出麻袋,爬向她的床,脸扭曲成烂饼,伸长手要掐她的喉咙。马恩则两只眼化成血窟窿,嘴里咿咿呀呀嚷着如同念咒语,云满桃下意识在床上找手枪,却只摸到软绵绵的枕头,她连尖叫都没力气,任由马恩则报仇的手探来。 马恩则那坨烂肉在未到达床前就慢慢消失在黑夜里,云满桃捂住胸口,开始大口喘气。她怜悯起元仲闻,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出现幻觉,看到过报仇的鬼魂。 发出短信不久,元仲闻就回话了,他说今天不回家,要她锁好门。云满桃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她以为杀手出事了,如果他有事自己也活不下去,云满桃双手合十朝空气拜了拜。 轿车奔腾在去往医院的道路上,元仲闻不知如何回复师父的要求,默默加快开车的速度。 袁达业说:“你记得我在水库边和你的对话吗?我希望你能离开帮派,更重要的是有勇气离开,不要再当杀手了。作为杀手活得多么痛苦,你不会不清楚。” “晚了师父。你说你自己都逃不出章奉仁的魔爪,我难道能逃出去?我以前想过和章奉仁说清楚,让他放我走,可我思虑再叁算真正明白了,只有死人才能离开青天帮,他不会放我走的,他永远不会放我走的。如果你真的不想我当杀手,早该在十五年前杀了我或者把我送到孤儿院,可是你没有这么做,我认为你希望我活下去而且是在你的关怀下活下去。” 元仲闻边说眼泪边心酸地掉。 “我的关怀我杀了涂九霄,他和你一样是我亲自培养的杀手,从小带到大的孩子,而我把他陷害了,如果我今天不杀章奉仁,以后可能会利用你杀他。你也认为这是关怀吗。” 袁达业继续说:“你必须杀掉我,就算为涂九霄报仇你也要杀了我。但即使涂九霄死了,章奉仁也依然对青天帮内鬼抱有怀疑;我刚才去杀他,枪就迟了那么一秒,他就把我打倒了,是我的迟疑害死了我,你不要让你的迟疑害了你。落荏洲督查的迟疑也会害惨他们自己,做事要快、准、狠,晚一秒都不行!过了这么多年,章奉仁身手不减,而我退步不少,我始终做不到他那样的决绝,所以我杀不死他,不过” 他吐出几口血,坚持说:“如果不是督查院突然退兵,如果不是他们的计划有变,我就不会提前行动,那么有义务杀章奉仁的就是督察员,青天帮也会趁早分崩离析的。” “师父,咱们先去医院,把你的伤治好再说,行吗。”元仲闻像哄小孩般轻声细语。 “我不想再苟延残喘地活着,如今我活着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正因为我有这种心境,才会义无反顾杀章奉仁。如果你可怜我,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死后希望有人能帮我继续完成线人的任务。” “你说想离开青天帮,可你也知道章奉仁不会轻易放你走。你知道他太多事情,放你走就等于杀死他自己,他怎么可能让你离开青天帮?就算有天你离开了,那离开的一定是你的尸体,一具保守住所有秘密的尸体。” 空气瞬间凝固下来,元仲闻沉默不语,袁达业突然说道:“你想知道当年谁杀了你的父母吗?” 元仲闻已经想到了标答,就和烂俗电视剧中的情节相似,而自己远远没有电视剧主角那么幸运神奇。 “你想说章奉仁对不对?呵呵,不是他,”袁达业说,“是吴嘉智吴嘉智的父亲,当然他已经去世了不然埃尔可不会落在吴嘉智手里。当年青天帮还没完全建立,吴嘉智的父亲找的景和帮杀手去处理而我是第二天被派去清场子的,章奉仁当时也在景和帮中,后来景和帮散伙,青天帮慢慢吸收大小帮派,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如果说是青天帮害死你的父母也无可厚非,毕竟景和帮已经消失了,而青天帮里有不少前景和帮成员。当年的谋杀章奉仁没有参加,被派去的那些杀手也不知踪迹。但有一个人你可以报仇,那就是吴嘉智。杀了吴嘉智,就像他爸爸派人杀了你父母一样。” “你报仇的欲望不强烈吗?”袁达业努力坐起身,苦笑道,“还记得小时候的你跟我说,一定要去复仇,要杀掉害你全家的人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洗净仇恨啊,只是不知道你对自己的埋怨愧疚能不能被洗去。” 五十六 “为什么?吴嘉智的父亲为什么要杀我父母?” “你当杀手时会把雇主意愿了解得完完全全吗我次日去清场前听说是姓林的和吴嘉智他爸有纠纷,不过具体什么纠纷,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元仲闻下意识摇头,他对父辈的纠纷一无所知。 “但这不是关键,你想报仇的话待在青天帮永远无法做到,章奉仁已与吴嘉智狼狈为奸,必要时他还会当吴家的狗,这种情况下你要怎么报仇?你只有脱离青天帮,借助外力才能杀了吴嘉智,才能给你父母报仇。” “还有赎罪,想想吧,章奉仁命令你杀过多少人,而他接下去的计划又将害死多少人,你得明白有些人活在世上就是缺乏人性一说,他们连会流泪的畜生都不如,为自己的利益死几千几万人都不会在乎。他们往往利用别人的弱点去恐吓、威胁、操控别人,来达到随心所欲欺压他人的目的。 正因为他们的存在,伊奠洲就无法好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将死在章奉仁和吴嘉智手里,连做鬼,给自己申冤的机会都没有。” “这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只是颗棋子,真正能清除帮派的只有督查员。”元仲闻终于正面回应师父。 “不需要你掌控全局,我只希望你得到救赎。我反正活不下去,你希望你能帮我把章奉仁” “把他杀了?我做不到。伊奠洲已经没救了,从督查员集体撤出伊奠洲开始就没救了,注定它永远沦陷在水深火热中,连你都杀不死的人我怎么能杀死,连督查员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怎么能解决呐。这是死局,没人能解开。”元仲闻忍着眼泪。 “我只需要你等待,等着时机到来。可能是明年,可能和我一样是很多年后,督查院错失了今年的时机,导致漏网之鱼越发活跃,到时候要解决就难了。我房里有起诉章奉仁的所有证据材料,备份在U盘里,和我接头的人有一份咳,我也有一份,凭这些证据足以让他死几千回,接头人之前也把资料送回落荏洲督查院了,但是” “但他们没有采取抓捕章奉仁的措施甚至给高浪的,用来威胁章奉仁的证据都残缺不全,我不知道章奉仁安插在督查院的线人多厉害,但明显地证据被做了手脚也许要更高级的督查员来管理这件事,比如首府” “师父您一定明白落荏洲和伊奠洲之间的利益关系,章奉仁每年给落荏洲交那么多保护费,这些钱都是落荏洲上层人收的,包括督查院的人。有了这笔钱一切都好说话了,章奉仁根本不怕落荏洲督查,高浪的复活才是意外,这让章奉仁意识到自己可以被代替,并且督查院有比他线人更高级的力量在控制高浪,所以他才恐惧!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争,章奉仁和他的后盾过于强大,国督或许能干掉章奉仁,可证据根本到不了首府,不出伊奠洲就被销毁了。” “所以我说需要等待。等待最好的时间除掉章奉仁,灭掉青天帮,今年本来是一个好机会,可惜被督查院内部的腐朽部分阻碍了。”袁达业缓缓闭上眼。 “等多久呢”元仲闻喃喃自语,“等二十年叁十年,那时章奉仁都老死了,督查院也换多少代人了,伊奠洲早就完蛋了。” “可是师父你为什么要现在杀章奉仁?督查院都放弃了你又何苦还要坚持?” “因为他们放弃了,我才更要坚持。暗杀章奉仁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想搏一把,如果章奉仁就这么死了,督查院会少很多顾虑,日后拿下伊奠洲也轻松些。只是章奉仁比我想象中强不少,呵呵他还是宝刀未老,看来他私下里亲手杀了不少人。也难怪,从我潜伏在帮派第一天起我就没赢过他,从头输到尾,这就是我的命运。”袁达业苦笑着,气息越来越弱。 “元仲闻,我不逼迫你接替我的工作,但有件事请你务必帮我我家书房的暗阁里有致章奉仁于死地的证据,和我的一些重要遗物,我把它们放在一个蓝包里等我死后请你帮我把这个蓝包好好保管,一定不能让它落入章奉仁手中!” “距离上次见渔夫已经半年了半年里我又收集到不少章奉仁杀人越货的证据,暂时还没交给渔夫之后就再没法和他见面了。” 袁达业突然冲到前座,流着泪用最后的力气喊道:“孩子,动手吧!杀了我!快杀了我!” “师父你别!”元仲闻尽力掌握方向盘,避免袁达业的推搡,“没有必要自寻死路!去医院把你治好后我们再想办法让你离开伊奠洲!” 袁达业摸上元仲闻腰间的枪,他抢过来紧贴太阳穴:“逃不掉的,我逃不出伊奠洲,也没有活下去的意愿了!我该死,起码为涂九霄也该提前死,更别提我在帮派里杀过不少人,很多与我无关的人,我不认识的人!其实我也有深重的罪孽,答应督查院当他们的线人,则是我最深重的罪孽。元仲闻,杀了我就是解脱我。让我回家吧。” 五十七 元仲闻打掉他手里的枪,将他猛地推倒后座,把车开到一个偏僻巷口,朝师父喊道:“你疯了!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他捡起手枪正要放回身上,袁达业突然冲上来死死抓住他的手,重新把枪抵住自己脑门,元仲闻震惊于他巨人般的力气,他一个健康的男人都无法抵抗袁达业一心求死的愿望。 “元仲闻,求求你,答应我!一定要把那个包藏好,不要让章奉仁知道它的存在,你答应我”袁达业瞪着充血的眼望向徒弟。 “我答应你。我会帮你把包藏好。你能放下枪了吗。” 袁达业越用力腹部伤口就越痛,疼痛在催促着他赶紧去死。 “带你走上这条不归路,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涂九霄。暗阁密码19730219,房间钥匙在我口袋里。” “谢谢你,仲闻,解脱我吧。”袁达业掰枪的手指都快断掉,他死死扣住扳机,狠狠按下,一颗子弹冲过他脑门将他弹到后座,顿时鲜血四溅,袁达业到死都没闭上眼睛。 师父的尸体被凝重的黑暗掩盖,四周虚空般的死寂,元仲闻只听见血流不止的噪音。他拿枪的手直冒冷汗,当他颤巍放下手枪后才发现,最深重的孤独提前来临了,从此只剩他孤身一人在帮派里过活,没有援助没有关怀,大家都是不会互相分享肉糜的鬣狗,必要时还会撕咬拉扯,致对方于死地。 元仲闻按照脑子里的声音,振作起来奔向师父的住宅,他已经想好一套应付章奉仁的措辞。泪水还飘在他脸上,他却心力交瘁连眼泪都擦不动。 车快开到袁达业住宅外,手下给元仲闻打来电话,告诉他章奉仁在洲立医院给抢救回来了。 “挺好的!没事。幸好我们来的及时!你抓到凶手了吗仲闻?” 元仲闻愣了几秒,说:“抓到了。我抓到他了,我送他回老巢。” 云满桃一觉睡到早上十一点,她的身体得到充分放松,别墅外机灵的小鸟叫激活她昏沉的大脑,清爽夏风吹过她阳台上的画,把半成品画纸掀起一角。 她才意识到画像已许久没动工了,自从到别墅受马恩则胁迫后她就没心情画画,元仲闻的五官还是一片空白,只有虚无的轮廓挂在白纸上。 云满桃跳下床,翻看手机上的新消息,没有元仲闻的信息,只有洲立医院催促她复查健康的短信。 几天前她在手臂上发现了几块小包,云满桃挠过后小包开始变红变痒,她以为这是性病的征兆,担惊受怕的,就立刻去洲立医院体检了。首次体检结果是身体健康,而红点是常见的湿疹。云满桃这时便感知到上天在庇护她,站在身后支持她,因此马恩则的幻觉就没那么可怕了,男人已经死了并且死有余辜,就算变成厉鬼也是邪恶的一方,永远斗不过正义的云满桃。 去往洲立医院有一个半小时车程,云满桃坐在大巴车上惬意凝视窗外景色,一切如此新颖别致,她很久没有好好欣赏过城市了,房屋、汽车、道路似光影幻象浮现在她眼前。 体检部门在医院三层,两小时完后她就结束体检拿到了报告,和首次结果一样,她的身体出乎意料的健康。云满桃满意地笑着,把报告塞进包里,准备离开。 “等等!请留步!”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急不可待搭上云满桃的肩,“你好。” 云满桃疑惑地转过头,看到那张令她感情复杂的脸。她尴尬地低头,挣脱男人的手掌,快步向外走。 “好巧”男人话没说完就赶上去拉住她,“云满桃是你吗?你还记不记得我。” “今天是月底,我刚好来取同事们的体检报告,没想到又遇到你。真是缘分啊。天大的缘分。” 齐烨然舔舔嘴唇,手不知往哪里放。 “对了,你现在在哪儿生活呢?我去过你家里,你父亲说你在外面上班,已经不和他住一起了。那你做的什么工作?又住在哪儿?” 云满桃小声冷笑,抬起头恶狠狠地盯住他:“和你有关系吗,你来伊奠洲又是做什么的?滚回落荏洲吧,躺你妈怀里醉生梦死去!” 齐烨然没料到相遇如此不快,昔日纯洁无暇的少女已变得阴郁诡异,让他捉摸不透。 “喂,你没必要这么凶吧,我是好心问你,却被你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再也没收过别人的礼物。” “你收不收礼物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以为就你不一样了吗,我也早和以前不一样了,这就意味着我不会再对你好好说话。我从前不认识你,现在更没认识你的兴趣!我走了,永别。” 云满桃恶毒地瞟了他一眼,快步离去。 “你变了好多,和以前压根不是同一个人。如果你结婚了我不会再去骚扰你,但如果你需要帮助,你可以来找我!我就在洲立督查局”齐烨然朝她背影喊道。 云满桃厌倦他的啰嗦,折回去骂道:“你有完没完?神经病啊,不要再来骚扰我了!对我已经结婚啦,我还改名啦,你能把我怎么着吧!再恶心我我就去工作单位告你!” 齐烨然被她认真的样子气笑,不经意说:“你准备一直待在伊奠洲吗,就没想过离开这儿?” 云满桃听到离开伊奠洲,瞬间动了心。她又冷哼一声,说:“你有办法离开这里吗?怕不是自己都无法保全吧。” “我没有办法,但我可以想办法。”齐烨然抠抠脑瓜,笑嘻嘻道。 “好啊,那等你想到办法再和我说,否则别乱说话。” “你老公就没什么办法吗?我是说,你老公看上去不是普通人,一定有点能力办好这些事情。离开伊奠洲需要落荏洲的批准,通过者你也知道需要具备什么资质另外就是偷渡离开,伊奠洲已经是国土最南边,走海路只能去别的国家,可没有护照你连岸都上不了。” 云南桃想起去到落荏洲的火锅店老板和往日同事,鼻子不禁一阵酸楚。 “我给你张名片,如果你有需要就找我。”齐烨然递名片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又惹恼随时爆发的女孩。 云满桃剜了他一眼,问他:“你知道伊奠之东这个地方吗。” 齐烨然疑惑地摇头。太阳的颜色逐渐暗淡,扎堆的云挤满天空,云满桃向他胸口捶了一拳,气吁吁跑走了。 五十八 当元仲闻提着师父的人头去医院见章奉仁时,詹奉仁努力掩盖讶异的神情,表现地格外淡定。他在床上躺了几天,见到血腥东西也不避讳,直勾勾看着装人头的黑布袋,说:“你确定是他。” “千真万确,我一路追他快到海边,”元仲闻把另一个布袋拎到床头,“这是我和手下去他家搜到的东西。袁达业是督查院的人,他们的线人。” “这么说涂九霄确实杀错了,”章奉仁冷静地说,“袁达业才是那个线人。” “好啊,好啊!好你个叛徒!不知道他在我们这儿盗取了多少情报。跟我一路三十多年的人居然如此欺骗我隐瞒我”章奉仁说着说着,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使他青筋暴起。 “真是可恶,比那些擅自离开帮派被我发觉的人更可恶!枉费我这么多年信任他委托他照顾他,没想到,他藏得这么深!是我眼盲心瞎,没看出他的本事。” “督查院还没开展行动,说明他的情报并没起太大用处。” “不,是被拦截了。如果不是我的线人做手脚,咱们早死了几百回,”章奉仁瞄了他一眼,撑着床愤恨地说,“我每年给他多少钱保住我们帮派,这点小忙都不帮肯定不行。” 章奉仁又看向和元仲闻一起干活的小杀手:“你在他家找到什么了?” 小杀手面容青涩,黝黑皮肤上泛出尴尬的红,他搓手说:“他家只有这个布袋,暗阁还是仲闻哥破坏掉进去的,房间里也没其他的东西了。” 小杀手年仅十五岁,是预备基地里的成员,跟着经验丰富的杀手再外出干几年活就能独自出出任务了。 “行,“章奉仁吐出浊气,冷笑道,“我看错人了袁达业居然是你。” 由于章奉仁受到重伤,他和吴嘉智的商谈也耽搁下来。元仲闻意外有了难得的假期,他经常窝在地下室花大把时间翻看暗阁里的包裹。那晚他提前来到袁达业家里,输入暗阁密码后拿到他说的蓝色包裹,里面有给章奉仁定罪的证据和一些袁达业的私人物品。同时暗阁中还有另一个黑包裹,里面也放有章奉仁的罪证,不过证据是不完整的,元仲闻交给章奉仁的就是这个黑色包裹。 师父准备的证据很齐全,包括章奉仁杀人、非法开设赌场,支持风月店运营,收保护费,贩毒,走私等,元仲闻想过毁掉它们,不让章奉仁有机会找到,但最终他还是没下定决心。比起翻看章奉仁老掉牙的犯罪证据,他更愿回溯袁达业的历史。 他无法把救他于死人堆的袁达业和陷害涂九霄的袁达业看作同一人,师父是双标或分裂到何种地步,才在面对徒弟们会做出截然不同的举动。 而看过袁达业留下的遗物,元仲闻似乎明白了:袁达业只是站在“正义”的一方用章奉仁处理事务的方法处理青天帮,没有人性也不讲道德。袁达业并没多么地特殊对待他,如果没有涂九霄的存在,袁达业陷害的或许是元仲闻,留着元仲闻仅因为他对自己更有利用价值。瘾君子涂九霄不听人话,无法正常地被利用,所以袁达业榨干了他最后一点价值——让他代替自己先死。 元仲闻如今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从章明絮被杀,到涂九霄身亡再到袁达业去世,和他亲密的人一个个失去生命,化成一抹四散飘零的灰,元仲闻就是个死神,任谁靠近他生命都会立刻枯萎。 九年前章明絮的死亡如无法拨开的阴霾,永恒萦绕在元仲闻心头,让他在无数个深夜惊醒,冷汗缠身,四肢无力。 在章明絮死亡一事上自己不是无辜的人,元仲闻深知这点,而因章明絮死亡得到残酷惩罚的只有看门人冯利民和他妻子盛雯,甚至连直接的杀人犯高浪都没受到应有的报应。 五十九 冯利民是杀手预备役基地的看门人,常年顶着宽大的猪肝色脸对基地里的孩子发怒。他的脾气很糟糕,有时候还会打孩子,与人说话不超过三秒就气势汹汹。十五岁以上的杀手可不怕他,他们再清楚不过:冯利民是只愚蠢的纸老虎,他的暴力在真正的杀人面前不值一提,只能吓唬不谙世事的小孩。孩子超过十五岁便会离开基地跟随师傅执行任务,也即将彻底告别惹人讨厌的冯利民。 比起冯利民,更让孩子们惧怕的是盛雯。传言她为了减少伙食费曾在饭里下毒杀小孩,表面上女人沉默寡言,背地里却干蛇蝎勾当,这是元仲闻预备役时期孩子们的共识。涂九霄曾说,自己学成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冯利民和盛雯,让这对阴险夫妇滚去地狱喝烫水。 涂九霄的梦想没有实现,因为夫妇早在他学成前就被章奉仁处死了。对于整个青天帮而言,督查院和法律无法保护他们的权益,章奉仁才是他们的神,只有他有能力决定所有人的对错生死。 章明絮被杀三天后,章奉仁就把冯利民和盛雯抓了起来,基地门口的守门人小屋成了孩子们放刀具的地盘。元仲闻听说盛雯的死况十分可怖,章奉仁把她衣服剥光,扔进了一群流浪汉里,冯利民被章奉仁逼迫着亲眼注视妻子受辱。 看门人也不是没有反抗过,而他那点拳脚在章奉仁眼中就是小儿科,甚至更加激起章奉仁的报仇欲,他杀不死高浪,就要把原本属于高浪的痛苦加倍还给冯利民。 处罚冯利民那天,章奉仁叫来基地里所有孩子见证了他的死亡。没人为冯利民说话,孩子们站在路边紧紧挨在一起,安静地如同哑巴。元仲闻和涂九霄胳膊贴胳膊,清晨的寒气在孩子温暖的包围圈里散作青烟逃窜。 冯利民被两名杀手拖到孩子面前,章奉仁扔去个眼神,其中一人就从口袋里抽出小刀,快刀斩乱麻地砍断冯利民的手指。没等他回过神来喊痛,那人又迅速砍断他的脚趾。另个人死死按住冯利民不让他动弹,任凭他鬼哭狼嚎那人都无动于衷,尽职尽责地死死压住他。 “狗什么时候来?”章奉仁问。 “有味道就来。”砍人的人回答。他的动作简洁麻利,身上没沾一滴血,像做了场微创手术。 冯利民的猪肝脸浸出紫黑色,痛感促使他的精神在半昏半醒间出走,鲜血从他四肢掉落,腥味很快能引来野外的流浪狗。 所有人在田边等待,章奉仁点燃一支又一只埃尔可香烟,烟雾缭绕中他看见冯利民的肥胖身躯在瘦弱青草中来回扭动,犹如一只巨大的黑色蛆虫。章奉仁发出残忍的窃笑,他得意不久,田野远处聚来一群龇牙咧嘴的狗,顺着新鲜的血腥味,它们兴高采烈奔向半死的活人。 冯利民的身体在野狗群里被撕扯、蹂躏,他的惨叫随野狗吞咽声逐渐狂躁而慢慢消失。直到冯利民的身体被啃噬到只剩没有几两肉的骨架,野狗才不甘地离开。 “要善后吗。”压人的杀手冷静询问。 “不用了,”章奉仁扔掉燃尽的香烟,抬头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场雨,人就没了。” 元仲闻全程冒冷汗,衣袖不知不觉被冷汗浸湿。冯盛夫妇只因夜里没看好基地大门导致章明絮逃跑就被处以极刑,那促使她跑出去的元仲闻会得到什么惩罚呢。 离开田野途中,元仲闻的脚都走不稳,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离自己如此近,也许今晚他就悄无声息地死掉了。他心不在焉地跨过水坑,差点掉进去,章奉仁和两名杀手将他拉回来,幸好他只湿了一半鞋子。 章奉仁拍拍他的肩膀,说:“走路不长眼?好好走路,好好干活。” 之后章奉仁拍过很多回他的肩膀,力度轻重不一,命令的口吻时像亲人时像疯魔,在良心的煎熬和章奉仁的仁慈中他扭曲地长大了。 云满桃从洲中心画室回来,欢喜地朝元仲闻走去。他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手抵着下巴,愁容满面。 “你没事吧。”云满桃轻轻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元仲闻甩甩头,向她憔悴一笑。 云满桃从包里取出小泡芙,递给他说:“我从洲中买来的,跟你上次带给我的一个牌子。” 元仲闻慢慢站起来,他比云满桃高一个头,瞬间像座山矗立在她面前。 “你怎么啦?”云满桃抬起头,眼里有几分慌乱。她甚至在期待什么,等他先说在阁楼说过的话。 “我身体不舒服,去休息了。谢谢你的泡芙了。”元仲闻驮着背离开。 当他脱掉衣服,缩进被窝那一刻,眼泪就止不住掉落。元仲闻甚至没感受到极度的哀伤或恐惧,鼻子没酸,脑袋也不疼,眼泪却像堤坝拦不住的洪水一个劲往眼眶外落。 云满桃躲在卧室外悄悄注意他的动静,只听见风吹的声音。也许他在为那个叫章明絮的人难过,而这是她无法提及的名字。 六十 他们之间一直保持无尽的沉默,直到云满桃洗完澡回房,发现元仲闻站在房间阳台上,手中摩挲着什么。 她走上阳台,看清他手里握的东西:一包香烟。 “你是来抽烟的?”云满桃问。 元仲闻转过身,捏紧香烟,苦笑道:“不是。我早就戒烟了,就是想来吹吹风。” 云满桃靠近他,说:“你有心事,如果愿意的话和我聊聊吧。”她把手搭在他的衣袖上,轻轻摇晃他的胳膊。 “我?”元仲闻发问,“我能抱你吗。”黑暗里他的眼睛红起来,酸楚涌上鼻头。 云满桃张开手臂,紧紧环绕他高大的身躯:“那我抱抱你,还有我呢。” 元仲闻也慢慢伸出手,搂住她的腰肢。云满桃软软的身体、沐浴露香和睡衣将元仲闻的思绪带回柳间雨阁楼,他认为那是他二十四年里最富希望的时刻,他的希望是和云满桃远走高飞,过普通人的生活。现在云满桃确实来到他身边,他的希望也并没消失,只是没有当初那么强烈美好了。 “我喜欢你。”云满桃突然小声嘟囔道。 元仲闻没听见她的声音,只是搂着不放手。云满桃抱他抱得更紧,声音大了些:“你你会离开我吗。” “不,我不会的,”元仲闻抚摸她的头发,说,“我不会离开你。” 过几秒他颤抖地说:“你也不会离开我吧?” 云满桃抬头望杀手,她的眼睛已湿透,借屋内小小灯光他能看清那双透亮的眼。 “不会,我永远都不会。”云满桃肯定地摇头。 “阳台好冷,进屋吧。”他抹掉云满桃快滴落的泪,将她搂进屋。 今年初夏来得很早,清凉的夜风吹进房里,勾得人心痒痒。云满桃拉上窗帘,搂住元仲闻的脖子,用那双随四季变幻柔和色彩的双目紧盯他,不对话元仲闻都能感觉到她的缠绵情意。 元仲闻低下头,轻轻吻上云满桃的嘴唇。这次亲吻和柳间雨不同,元仲闻没有征服或淫荡的快感,越靠近她不舍的感情就越深刻。 云满桃等他的吻等了很久。自从杀死马恩则后她就发现:能够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的人生多么畅快惬意。她想爱,想和喜欢的男人在床上翻滚几天几夜,想去日落的海边裸奔,想画几千张画挂满整栋别墅。 所以她回应的吻热烈激情。下意识地,云满桃解开元仲闻的衬衫扣,然而被他阻止了。 “怎么了?”云满桃擦擦眼角,不解地看他。 “我还没准备好,我没准备好,”元仲闻说,“从内到外我都是肮脏的,十五岁起我双手沾满鲜血,有罪的无辜的,熟悉的陌生的,我都杀过,这样的人你希望和他上床吗?” “你愿意与他共度余生吗,连我第一次遇见你都不是正常的做爱,是强奸。” 云满桃揉了揉头发,泪眼朦胧:“你不是,你才不是这样。再说,事情都过去好久了,我从来没恨过你。按照你的说法我也和很多人上过床,我也杀” “这不一样,你是被强迫而我是自愿的,你是受害者,我是加害者,”元仲闻打断云满桃的话,“我还没准备好,我得变成更好的人才能和你上床吧。不能和以前一样了,你说对不对?”他哽咽起来,眼睛红成一圈。 云满桃不打算告诉他马恩则的实情,她摇摇头:“我早告诉过你,如果有罪我们都是罪人,谁也不比谁高贵。我以前的确是被逼迫地活着,而现在再也不会有人威胁我了,我自由了。受到威胁地活着并不能算作纯洁,那只是懦弱。只有勇敢的人,不计较过去的人才能自由地活着。我希望你也能自由,真心话。” “你的头发长长了。”云满桃补充道,“快遮住你的眼睛了。” 元仲闻摸摸头顶,搓乱自己的头发,说:“我洗完澡明天剪。” “我给你剪吧,就像上次给你理眉毛一样。这样你就不用麻烦出门了,”云满桃自荐道,“我会给你剪得很好看,你放心。” 带着对云满桃手艺的小小期待,元仲闻在浴室里不禁笑出声。流水顺着他健壮的线条滑过一堆堆伤口,有的伤还未完全愈合,被水抚摸后隐隐作痛。小时候他还会数身上多了几道伤口,现在他已丧失这份兴趣,杀手的伤口就像野火烧不尽的草,旧伤愈合后不出几天又要生新伤。 他洗完澡,乖巧地坐在沙发上给云满桃当理发模特。云满桃的剪刀轻轻游走在他头顶,她离杀手很近,被轻薄睡衣笼罩的曲线晃荡在元仲闻眼前,他忍不住搂上云满桃,手指在她腰间打圈。 “你干什么?”云满桃咯咯笑着,“小心我一不留神。就给你剪丑了,把你剪成丑八怪。” “你身上好香,好好闻的香味。”元仲闻突然说。 云满桃推开他,全神贯注地剪头发,她的眼睛时而眯成缝,时而瞪圆如两颗大杏仁,专业的模样和理发师没有区别,逗笑了元仲闻。 “你有没有给自己剪过头发?” “剪过,我不仅给自己剪刘海,这个直发还是我自己拉的。忘了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是卷发吗,那是柳辉要我烫的,他说把头发烫卷了显成熟。” 元仲闻听到柳辉的名字,脸上闪过厌恶的阴云,但那只持续几秒。 “所以现在我想重新开始了,”云满桃剪掉最后一簇长发,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一样。剪头了就重新开始吧。” 元仲闻笑起来,到镜子前用手扫掉头上碎发。镜子中倒映的云满桃哼着小曲收拾剪刀,元仲闻盯着她,幸福感越来越强烈。 六十一 “把老子的钱还回来!小王八蛋尽学坏,真该死!”浑身臭汗的男人追在袁达业身后,他跑步的模样滑稽可笑,翘着大肚皮,像只瘸腿的鸭子。 袁达业转头朝他做了个鬼脸,跑得更欢脱。 “操你妈!老子已经报警了,你就等着督查员来抓你吧垃圾!”男人跑不动了,蹲在路边叫骂。 叁十多年前伊奠洲还在落荏洲督查掌控之下,尚未完全堕落成恶势力大本营,人们的生活有盼头,未来看似一片光明。彼时十六岁的袁达业凭他的“神偷”名号在督查员通缉名单上占据一席,他家境贫寒,没读多少书,父亲早早去世,与母亲和多病的妹妹相依为命。 父亲在做工时去世了。那年伊奠洲政府联合建筑公司在洲中心修建标志性建筑——洲立酒店,父亲便被建筑公司派去做工。一个下雨刮风的午后,袁达业和母亲一起给父亲送饭,母亲的电动车荡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来到工地上,只碰见几个身受重伤躺在担架上的人,其中就有父亲。 工友告诉母子俩,父亲是在高空作业时被大风刮死的。由于天气过分的糟糕,工人们都以为今天不用上工了,但建筑公司要求加快进度好迎接落荏洲洲长视察,所有工人便被迫回到工地上继续作业。 母亲淹没在泪水里,扒拉救护车的门高声呼叫。大雨湿透她的破烂衣衫,天空中的黑云聚集紧密,白日霎那间扭转成黑夜。母亲跪在地上看救护车渐行渐远,突然呼吸不畅,晕了过去。 父亲去世后,一家人的日子艰难无比。母亲在外头打了叁份工,袁达业也辍学回家边打零工边照顾妹妹。母亲曾有过可怕的念头——杀掉妹妹,因为她是全家最大的累赘。母亲征求过袁达业的建议,她说:“我们实在太苦了,挺不住了!你和我的积蓄远远不够给小其治病,那个挨千刀的公司现在自身难保,连保险费都拖着不给,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早点解脱小其,我之后会随她去的。” 袁达业很生气,断然拒绝母亲的提议:“再苦再累有我扛,不许你动她!交给我,我会解决问题。” 于是他开始了偷窃抢劫,恰逢当时伊奠洲灰色产业发展处在萌芽期,督查员们致力于打击帮派上,所以忽略了这个小贼。随时间流逝,袁达业干坏事的水平越来越高,抢的物件价值也越来越大,在接到许多严肃的举报电话后,督查员才终于动金手逮捕了他。 十六岁的袁达业偷窃有五年,他曾因偷盗金条被物主毒打导致胳膊上留下一道红色长痕,所以他一年四季穿着长袖,不愿给外人看见令他羞耻的罪证。 审问他的是名老督查员,老督查相貌端正,和蔼可亲,给他送来热水喝,还给他拿毛毯保暖。 老督查上来就问他在哪儿念书。袁达业气吁吁地说:“早辍学了,没书读。” “你这年纪的孩子应该都在学校读书啊,怎么的你特殊些?”老督查吞了口茶,笑着问道。 袁达业低着头说:“我没钱读书,也没心思读。读书能让我摆脱贫困吗,能让我离开伊奠洲吗,很显然不可能的。所以读书有什么用,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 “话不能这么说。读书不一定有用,但不读书一定没用。也许你可以做点别的事情,不要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你年纪还小,未来有很多路可以走。”老督查语重心长地劝告。 袁达业嗤笑道:“这话告诉中产还能骗骗他们,我可是一穷二白的混混,没那么多精力和他们卷成一堆。我即使年轻又怎么样?多的是人年轻时心就早早地死了,哪里有路给我这样的底层人走?哪里有多余的选择给我做?我和别人不同,活不成普通人的样子。” 老督查注意到他的胳膊,沉默一番后试探地问:“你手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 “问题天天有,不过关你什么事?这是我不小心摔的。既然东西都拿回来了,你可以放我走了吧。随便你们记不记我档案上,反正我不读书,也不找正经工作。”袁达业拉长袖口,尴尬地别过头。 老督查干笑几声,说:“以后我就是芒里区的巡查官,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干坏事,我一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快滚吧!” 元仲闻想继续阅读师父潦草的回忆录,刚回家的云满桃便打断了他。 “元仲闻快出来看我批发的雪糕。我批发了很多支,这个夏天终于可以好好爽一下啰!”她在冰箱前边哼歌边装雪糕,自得其乐。 “ 这才像家呀,以前夏天我总和妈妈一起批发冰淇淋回来,每天家里都充满雪糕的香味,简直太舒服了。”云满桃从批发盒里取出一支雪糕,迫不及待塞进嘴里。 “香草味,哈哈。我最喜欢的味道。”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十分愉快。 家的温暖无意间来得寻常又轻易,元仲闻和云满桃遇到彼此前都没完整地体验过,直到两个孤独的个体相遇后才让家的定义愈发清晰。 六十二 “满桃,明天你有空吗?”元仲闻接过她递来的雪糕,小声问。 云满桃看了眼日历,说:“明天周四,周四没画画课要上。”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玩怎么样。”元仲闻建议。 云满桃眯眼,狐疑地看他:“真的吗?什么好地方?” “伊奠洲看日落最好的去处,离大海不远的地方。你去过海边吗?” “当然去过。不过是很小的时候去的,我已经记不得了,”云满桃说,“你说的,看日落最好的地方又是哪儿?” “钟意坡。你有没有听说过。”元仲闻几口就吃完雪糕,嘴里还在回味奶油的香甜。 云满桃摇头。元仲闻笑起来,拍她的肩膀:“去了你就知道,一个很美的地方。” 钟意坡离海五公里,坡上种植大片长青树,四季荡漾绿色阴翳。在山上能欣赏日出日落,海风吹得远时会光顾钟意坡,轻微的咸味夹杂在树木清香里,叫人感到别样清新。 云满桃穿了连衣裙,肩上挂着红色的披风。她将直发夹卷,脸上抹了娇艳的腮红,像小精灵蹦到元仲闻跟前。看她随意动人的模样,元仲闻心跳加速,耳朵根也变红了。 “穿这套拍照肯定好看,”云满桃转了个圈,“你记得给我拍好看的照片。” 临近日落时分他们才抵达目的地,夕阳余晖轻轻地照耀山坡,郁郁葱葱的长春林里,夏天的声音化作清风在其中四处奔走。云满桃和元仲闻并肩走一起,慢悠悠穿过树林,来到坡顶。 太阳正缓缓沉入海平线下,天边残留热烈的粉红,黄的紫的白的云交杂一团,变幻莫测。云满桃张开双臂,抬头望天。镜头里的她仿佛从五彩斑斓的云层里降落,而非出生自凡间,光影笼罩在她肩膀,给她的皮肤刷上亮晶晶的斑点。 “好漂亮,你好漂亮,”元仲闻将手机摆好,说,“你再把手举高点,就像把天空的云揽在胳膊里那样。” 照几张相后她厌倦了,拉住元仲闻坐在坡顶看天气。 “你经常照相?”元仲闻摆弄着手机,问道,“我看你摆姿势很熟练。” “妈妈没生病前经常照。后来她病了就没人给我照了。” 她继续说:“妈妈喜欢照相留下美好的回忆,我一般是通过妈妈拍的相片来认识爸爸,其实我没有那么爱拍照,比起拍照我更喜欢画画记录生活。毕竟画是虚构的,好的坏的都由我说了算,现实就不一定了。” “你也要拍吗?”云满桃托腮问。 “不用了,怪尴尬的。我从来不拍照。” “那如果你遇到了好的事情呢,会拍照纪念吗。”云满桃摸着脚边的小草,若有所思。 “我们拍照大多是作为证据交给雇主,其他时间我不需要记得太多事情,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元仲闻顿了顿。 “钟意坡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他眺望远处,“我以前喜欢独自在这儿看风景,什么也不想,就一个劲发呆。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现在我把你带来了,那这儿就是咱们俩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好有意思,”云满桃靠在他的肩膀上,“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基地。” 太阳彻底落入海平线下,天幕已被深灰色的浓墨代替,而云满桃的脸颊像燃烧尽的粉红晚霞。 “走,回家吧,”云满桃说,“到晚上了。” 二人的手不自觉碰到一起,就顺势地十指相扣。元仲闻牵她走入长春林,晚风轻拂枝叶和二人的衣袖,周围寂静地只剩蝉鸣与风声。 云满桃走路时靠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元仲闻也有意无意朝她挨拢。天上一阵黑鸟飞过,发出大量叽喳噪音,云满桃受鸟声惊吓,脚下没稳差点跌倒,元仲闻眼疾手快将她扶起。 “那是什么?乌压压一群怪吓人的。”云满桃尴尬地问,打破沉默。 “乌鸦?可能是乌鸦吧,”元仲闻抬起头,猜测道,“把你吓到了。” 夜色降临,云满桃脸颊和眼睛的色彩被掩埋着,深深藏在黑暗中,而元仲闻能感受到她的炽热与躁动,他自己也蠢蠢欲动地期待什么。 他搂紧云满桃,吻上她的嘴唇。云满桃迎接吻时突然鼻子泛酸,泪水就不由自主占据眼眶。 不知吻了多久,直到乌鸦密密麻麻飞回来,他们才结束浓情蜜意。 “天不早了,连鸟都回家了。” 六十三 回到寂寥的别墅,他们继续树林里未尽的享受。元仲闻的愧疚逐渐模糊,美好的爱欲冲破头顶,罪恶此刻不再纠缠他,云满桃的原谅能让他暂时放下痛苦的纠结。他们脱光衣裳,缠绕在一块,重复在阁楼做的事。 云满桃的新房比阁楼大得多,床也很大,足够他们四处翻滚。他们唯独在和对方做爱时心境才有变化,云满桃不再认为这是羞耻恶心的事,元仲闻也不是为了发泄爽快,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原因——元仲闻和云满桃无可救药地爱上对方,爱情美化了彼此的欲望,使其变得合理温情。 两具赤裸的身体在黑暗里起伏,他们结束又反复,结束又反复,战斗没有休止。 折腾到夜色不再如墨水般凝重,他们才累到筋疲力尽。云满桃瞄了眼时间,伸个懒腰道:“一会儿就凌晨了?” 元仲闻侧身搂她入睡,二人渐渐从方才的火热里清醒,困意却迟迟不来。他眼尖地瞟到阳台上的画,画布被夜风微微掀起一角。 “ 阳台上的画是你画的?我之前来你阳台上都没注意到。” “对,我画的。”云满桃抚摸他环绕自己的手臂,还在怀念肉体的交缠。 “嗯画的什么?” “秘密,”她反应迅速地回答,“这是我的秘密。” “让我猜猜?” 云满桃想逗他,就同意了。元仲闻试探道:“你的母亲。” “不。” “你的父亲。” “不。” “我知道是一个人,我看见人脸了。” “你笨蛋,我画的是你。”云满桃爆出秘密,得意地捶他手臂。 元仲闻还没说话,云满桃就挣脱他的怀抱,跳下床往衣柜走去。她说:“给你看我爸爸妈妈,他们知道我有了依靠,肯定很高兴。” 她 从行李包里抽出几张照片,小跑到床上,重新拱进他怀里。元仲闻打开床头小灯,见照片泛着老旧的黄,云满桃先给他展示了三个人的全家福:“这是我两岁时照的,我对爸爸的记忆全来自照片,还有妈妈口述。” 照片上云满桃一家站在博物馆前,脸上洋溢幸福的神情,连不知人事的云满桃都咧嘴大笑。 “拍得真好,你父母肯定很疼你。”元仲闻夸赞道。 第二张照片是母亲和她在广场喂鸽子,彼时云满桃五岁,穿花裙子,扎两个羊角辫,手掌上蹲了两只白鸽。 “你原来怕鸽子,你这故作镇定的样子太明显了。” “ 你胡说,我才不怕。妈妈说鸽子吃你手掌里的食物是在给手掌按摩呢。” 第三第四张是云满桃父母年轻时的合照。母亲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和元仲闻初见云满桃时她的发型如出一辙,此外母亲的鹅蛋脸和小耳朵也继承给了她。父亲的外形俊秀挺拔,云满桃的眼睛鼻子就是和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难怪你漂亮,继承了父母全部优点。”元仲闻不无羡慕地感叹道。 “元仲闻,如果那天在窄巷子里你遇到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人,你也会救她吗。”云满桃突然问。 “我我可能会的,”元仲闻想了想,“会吧。但我不会把她带到我家里。” 云满桃翻过身,把相片塞进枕头下,猛扎入元仲闻怀中:“如果你落难了,我也会救你的。” 元仲闻抚摸她的长发,脑海中浮现已逝家人的模样,可他发觉自己很难记起和家人一同的情形,记忆留下几个淡淡的身影在他眼前漂浮。 “元仲闻,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吗。”云满桃好像会读心术,一下能猜到他的想法。 “不记得了。”他实话实说。 云满桃本想问章明絮的事,那个马恩则提过的“元仲闻心爱的人”,但看到杀手严肃又悲哀的表情,她就什么都不说,闭嘴窝在他怀里睡觉。 “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元仲闻突然发问。 云满桃想了想,嘻嘻笑道:“我快乐的时候就喜欢发疯,喜欢你也是这样,疯疯癫癫没大没小的。你呢?” “原本我的心里什么都没有,也许有吧,但我自己也不了解,更多时候心是空空如也的和荒原一样,你来了就占据掉我的全部,思绪到身体到灵魂。在窄巷子里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了,连上天都在帮我,你说是不是。” “我我不知道呢。你会恨我吗?”云满桃突然问。 “为什么恨你。” “没什么。你怎么说话跟写诗一样的,我要睡觉了。”云满桃勾住他的脖子,紧紧闭上双眼,不一会儿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他们抱着对方,在没有任何压力的状态下睡了成年后第一个安稳觉。 次日云满桃被哗哗水声吵醒,此时她身边空无一人。云满桃脱掉睡裙,光着身子晕乎乎跑进浴室抢他的洗澡水。 “你平常都白天洗?”云满桃没睡醒,朦胧间看不清面前的男人。而元仲闻醒很久了,能清楚地看到云满桃,灯光和清晨的阳光沐浴在她身上,照得她乳房、腹部和大腿格外清晰。她的身体让他又一次充满血气,下体也随杂乱的心绪勃起。 云满桃揉揉眼睛,看清他身体后嗔骂道:“呸,我打死你,你是色狼附身吗!你就是,昨晚你还没弄够,还想折腾我。我不想跟你玩了,我要洗澡。” 元仲闻说:“阁楼里你给我洗过澡,那这次我给你洗。” 云满桃任他给自己的身体打上泡沫,她目不转睛地瞄浴室窗外的阳光。 “今天的太阳好美,你觉得呢。”她满足地笑起来。阁楼里元仲闻见过阳光下云满桃的身体,那时他在打扫地上的玻璃碎片,他的感情也和碎酒瓶一样七零八落。如今他搂她在怀里,元仲闻重新拥有完整的爱他人的能力,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六十四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地下,齐烨然在工位上坐了近五小时,无所事事。他所期待的“在伊奠洲大显身手”全然成为虚幻,离大部队撤回落荏洲已过大半年,自那时起他就没有处理过关于帮派的案件,每天需要解决的都是民生琐事。 他心中的“英雄梦”——拿枪扫射帮派孽障,一刀砍死一个杀手,彻底消灭伊奠洲灰色势力,带领洲民走向光明现在看来就是笑话,他只能坐在办公室里,对日历发呆当狗熊罢了。齐烨然留守后听过最多的话就是“你要等待时机”,指挥他行动的队长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认为如今是至暗时刻,支持消灭伊奠洲势力的副督查长被革职,督查长和他手下不敢得罪落荏洲上层人,也不愿白白流失伊奠洲帮派送的银子,所以只能睁只眼闭只眼,顺便利用另个帮派平衡伊奠洲生态。 “等待等待,天天都是等待!烦死了!”齐烨然将脸埋在一堆书里,苦闷像场大雨把他淋成落汤鸡。 唯一的慰藉是云满桃,和她在医院的两次偶遇都说明世上果真有缘份,他们注定就是要抛弃前嫌,重归于好的。如果没有云满桃那死神般的“老公”,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拯救她,拥有她。 齐烨然无端苦闷时,邮差将一封信送到他桌上,那是落荏洲同事小兰寄来的信件。信里她为曾经的无礼向齐烨然道歉,并送上了祝他平安的愿望,此外她还给他捎来些落荏洲特产。看到自己爱吃的红茶味麦芽糖,齐烨然怀念起母亲的手艺,他离家许久却鲜少收到父母的慰问,他猜想父母肯定对他失望至极才不搭理他,而父母的冷落让齐烨然充满激情,他一定要证明自己是个大人物给父母瞧。 重得章奉仁信任的蒲荣看元仲闻更加不顺眼,这时他才想起马恩则这个帮派里无人在意的小手下。马恩则起码有半个月没和他联系了,蒲荣不仅打过马恩则的手机号——欠费停机,也打给过云满桃的老人机——关机。而根据常和马恩则混在一块的狐朋狗友称,马恩则失踪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蒲荣好不容易让章奉仁重新正眼看自己,于是便格外希望将元仲闻拉下水,但他派去的“线人”云满桃联系不上,马恩则也极可能遭遇不测。 “元仲闻”蒲荣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他已默认元仲闻杀了马恩则,而且还看穿了自己的计谋。 他在乎的不是马恩则死活,而是元仲闻身边是否有监视的眼睛。 章奉仁痊愈后和吴嘉智会过几次面,经历被袁达业刺杀的教训,他多带了手下,其中就有蒲荣,连他去洗手间蒲荣也跟着。成为章奉仁最亲密的狗应该是蒲荣的终生追求,元仲闻鄙夷地想道。 十区竞选结束后,吴嘉智与汪小鹏的支持率不相上下,吴嘉智为此焦灼不安,饭都吃不下,章奉仁却气定神闲,边抽埃尔可边细嚼牛排。 “你倒很轻松,我当不了洲长你别想好过,”吴嘉智冷笑,“这发明的什么稀奇吃法?给我笑死了。” “上次要你放烟里的埃洛敏亚放了吗?卖烟后的效果怎么样?”章奉仁转移话题道。 “哼哼,这种东西怎么能这么快流通到市场上?我先给公司的鉴货员尝试了,都说抽过第一会就想抽第二回,有第二回就要第三回。它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人对它这么依赖。” “哈哈哈哈,我告诉你,这是一种新型不致幻毒物。我早跟你说过,必须让伊奠洲洲民彻底依赖你才能赢得选举。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就要用埃洛敏亚操控他们的脑子。”章奉仁悠闲地吞完最后一块肉,伸了个懒腰。 “让你放烟里卖出去是增加烟民对埃尔可的依赖,增加你的收入,假如我们把它放到居民的饮用水里” 章奉仁的话让旁人惊讶不已,元仲闻听着他邪恶的想法,手掌直冒冷汗。 连吴嘉智都不赞成这个疯狂的念头:“你疯了!你疯了!放烟里我不会说什么,毕竟吸烟而且吸埃尔可的人就那么些,但投毒到水里会死多少人呢?!你确实想杀人想疯了。” “我是为你着想。没有埃洛敏亚,你面对有督查院支持的汪小鹏毫无胜算,说不定还会连累我一块下水,”章奉仁对他的反对并不意外,平淡地说,“我还记得你的父亲,他是个阴谋家,为了达到目的能不惜一切代价,我敬佩他这点。可你过于仁慈了,我们这样做不叫害人,叫利用。让那帮蠢不自知的洲民知道不用你吴嘉智的烟就活不下去,不用你吴嘉智提供的水也活不下去,这是我的目标,也是让你赢得选举的制胜法宝。” 六十五 吴嘉智稍加思索,说:“我有个对你也有好处的方法。买通落荏洲督查院,让他们不再支持汪小鹏,不再支持卧龙帮,改变立场支持咱们,你支持我的初衷不是想借我成为洲长后的手处理掉卧龙帮吗,现在就把卧龙帮灭了,顺便把汪小鹏赶回首府,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可没有能力做这种事,我现在是落荏洲督查院的猎物,头号通缉犯,不敢有大动作,更不能保证他们会改变主意。还有那个该死的副督查长,幸好他现在被革职了,不过有他曾经的影响,落荏洲应该不会转头照顾我还支持你。”章奉仁疑虑地摇头。 “他们会支持我的,我都不需要提你的名字,”吴嘉智搭上章奉仁的肩,“汪小鹏成为洲长后,一定要处理落荏洲的腐败肮脏,像他这样的大好人,必然得大刀阔斧进行改革。想想看,落荏洲督查院舍得失去伊奠洲帮派进贡的油水么,他们真觉得操控汪小鹏和操控卧龙帮一样轻松吗,汪小鹏的出身就决定他和落荏洲那帮蠢货不是一路人,自然也不会听落荏洲的话。” “首府呵呵,首府出身的汪小鹏,也不知道落荏洲蠢货怎么选中首府出身的人来管伊奠洲,首府是A国最清廉干净的地方,在国督眼皮底下谁敢犯事。”章奉仁顺着他的话说,心里却有自己的小九九。 元仲闻明白师父说的“没有人性”是怎么回事,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死多少人都不会在乎,这是章奉仁的人生信条,也是帮派的信仰。 “喜欢我给你的礼物吗。”元仲闻发愣时,蒲荣冷不丁问道。 元仲闻厌倦地低下头,完全不搭理他。蒲荣遭到漠视也未感到不快,他居高临下看着思索中的元仲闻,暗下决心要抓到他的把柄。 “你说什么?”元仲闻忽然从混沌中反应过来,“你再说一遍。” 吴章二人的计划令元仲闻心不在焉,以往的他对受害者的生命最多只感到惋惜可怜,现在他却怀揣巨大的同情甚至悲哀。 “没什么。希望你在会谈上玩得开心。”蒲荣理了理西服,端水果走了。 回家路上雨越下越大,元仲闻整个人晕乎乎的,坐在车内却感觉自己在雨里浸泡了一些时日,身体和感情都变得湿漉漉的。章奉仁一旦产生某种念头就很少停止实施的步伐,当下是将埃洛敏亚放入香烟里售卖,几年后就是投进水里掌控洲民。 元仲闻并不认为自己能拯救洲民,他只想在那天到来前和云满桃离开伊奠洲,逃出章奉仁的手掌心,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杀了章奉仁,否则他和云满桃会被章奉仁追杀到天涯海角,鬼刀就是前车之鉴。 他急匆匆赶回家,洗了个清醒的热水澡。云满桃在洲中心找了教小孩绘画的工作,她说她要为离开伊奠洲攒钱。元仲闻回家不一定碰得到云满桃,因为她一周只有两天休息,见不到云满桃时孤独悄然入侵他的世界,犯罪、愤怒和暴戾重新组成他的梦想,元仲闻知道这样的自己糟糕透顶,他也努力尝试压制罪恶的想法,然而某些阴暗的情绪在冥冥中阻挠他恢复正常。 雨声惹得他心烦意乱,元仲闻窝进地下室,继续阅读师父的笔记。袁达业的笔记乱七八糟,很符合他没读几年书的身份,元仲闻只能边读边靠想象窥探他的少时生活。 袁达业曾多次出入督查局,其中三次是被老督查员抓回来的,和老督查员交谈中他得知:督查员姓金,家住芒里区,目前工作不仅要抓袁达业这样的小混混,还要抓有组织的帮派人士。 袁达业扯长袖子,不屑一顾说:“帮派,什么鬼东西。电视剧看多了。” “帮派就是你这种小流氓聚集在一块儿闹事的!”老金说,“不止像你一样小偷小摸,他们还恶意杀人,走私贩毒!我当督查员三十三年,最痛恨的就是到处杀人的罪犯,他们没有正当资格夺取别人的生命。” 老金谈到帮派就恨得牙痒痒,手里的杯子快被他捏爆。袁达业大气不敢出,怕他打自己,身子不由往后缩。 袁达业的生活并没因多次入住看守所变得光明,老金也不是电视剧里的圣父督查员,他给过袁达业的帮助只有三百块钱,这还是袁达业苦苦哀求得来的。老金不欠他任何东西,罪犯袁达业更没权力找他讨要什么。 老金建议他重返校园多学知识,袁达业不可思议地笑着,他对学校的痛恨和老金对杀人犯的痛恨一般程度。他斜眼看着老金,郁闷地跺脚。 元仲闻瞄到袁达业画的老金——短平头,戴眼镜,长鼻子,嘴角向下,大溜肩。他的绘画明显比文字叙述强,元仲闻看得笑出声,手指一遍遍摩挲老金的脑袋。 “师父。”元仲闻悟出什么,喃喃自语,“师父?老金是你的师父吗。” 六十六 楼上钢琴声无端响起,元仲闻迅速合上笔记,跑上楼一瞧,云满桃正边弹琴边流泪。 “今天上班这么早就回来了。” “是啊,”云满桃停下琴声,眼泪凝固在眼眶里,“我再也不去上班了。” 她重新弹起钢琴,恨恨地道:“你杀一个人要多少酬劳?” 元仲闻一愣,摇摇头说:“你需要我帮你杀人?” “画室有个孩子的父亲,他问我是不是在柳间雨工作过,我跟他说没有,他说他去过柳间雨好几回,确定见过我。那个老瘪三威胁我如果不给他钱或者,不和他睡觉,他就把我的事说出去,让我颜面扫地。” “我必须离开伊奠洲,”云满桃的琴声杂乱无章,“这里随处有能威胁我的人,操控我命运的人,让我受到屈辱的人,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我会被活活逼死。” 她继续提高声量道:“阻碍我好好活着的人都该死!都要死!我要杀了他们。” 城市的黑夜里吹着冷风,元仲闻漫步在街道上,混迹于幸福的人群里,他的装扮和旁人没有两样,心却无法和旁人一样保持平常。 他来到一座写字楼下,等待猎物现身。一堆长相差不多的男人从写字楼里鱼贯而出,他们身高平均,鞋底平均,发丝平均,体味也是差不多的臭。 男人们高声讨论去哪里喝酒吃肉找小姐,元仲闻看了眼手机上的照片,再次确认了猎物的外形。 他从不会认错要猎杀的对象,即使这个对象易了容,成了灰,他都能找到。 一轮游玩过后,男人脱离了大部队,搭车回家。 男人的住宅在价格和质量平均的楼盘里,他捏了一把放松后的生殖器,吐了口痰,走出地下车库。 “喂?王总,啊对对对,后天咱们去新的风月店里好的好的,没事!” 男人挂断电话,骂道:“狗东西,一边和别的公司讨论生意,一边跟老子谈,滚吧你!” 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元仲闻说:“有人要你的命,不想死就跟我来。” 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元仲闻的胳膊肘就打上他的太阳穴,将他打晕过去。 海风吹醒了男人,他睁开眼睛,发展他已置身于一艘小船上,手脚捆绑成一团。 “你他妈谁啊你!小心我报警!”男人说,“我这么晚没回家,我老婆孩子也会报警的!” 元仲闻割断他的喉咙,在男人血流干前说:“无所谓,我也能去把你的老婆孩子杀了,你觉得呢?” “反正你也不在乎你的老婆孩子,你只在乎你自己,”元仲闻把男人踢下船,“你宁愿拿你老婆孩子的命换你这一条贱命吧,那我更不能让你如愿。” 六十七 实验室交接工作已成为蒲荣的专属,他每天开卡车去实验室接货,再送到吴嘉智的工厂里。此时元仲闻被章奉仁派去协助吴嘉智工作,他告诉元仲闻:一定得说服吴嘉智,让他接受投毒自来水的提议,顺便盯住他在督查院方面的行动。 吴嘉智对元仲闻的到来没感到稀奇,他对杀手的态度十分和善,和善到元仲闻恍惚地忘记其父是自己的宿仇,然而很快元仲闻发现,这份“和善”不过是吴嘉智的不在意,他不在意章奉仁的计划,也不在意元仲闻的监视。 蒲荣第五次送货时恰好碰到在工厂监督的元仲闻。他连手套都来不及脱,上前拦住杀手,说:“元仲闻你改行了,不杀生反而来监督生产了。” “杀人是门精细活,得慢慢来。不久后你就能看见我杀人了,不过那应该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手法。”元仲闻诡异地笑着。 “那恐怕也是你最后一次履行杀手的使命。”蒲荣呛他道,摇晃壮硕的身躯走远。 蒲荣前脚离开,吴嘉智后脚就来到工厂。他穿着朴素的短袖长裤,烟不离手,墨镜牢牢框在脑门上。 吴嘉智递给元仲闻一根埃尔可,杀手恭敬地拒绝了,吴嘉智笑道:“呵,怕我害你啊。这是不掺埃洛敏亚的埃尔可,听你们章老板说你喜欢抽。” “谢谢您,我已经很久不抽烟了。” “唔那你生活少了很多乐趣啊,”吴嘉智捻灭烟头,皱眉道,“喜欢女人吗?” “嗯不怎么喜欢。最喜欢钱。” “哈哈哈哈,这倒是,谁不喜欢钱呢!”吴嘉智摊开双手,无奈地笑道,“没人会和钱过不去。” “天这么热你还穿长袖,你不觉得热吗?和常人还真是不同啊。”吴嘉智往生产车间去,细细打量他的着装。 “这是棉麻衬衫,不热。” “你长得一副好皮囊,果真可惜了,就没想过做别的事?难道要死心塌地,一辈子在帮派里待着。”吴嘉智以确定的口吻询问。 “帮派养育了我,给我吃穿,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要对它负责。”元仲闻自然地回应。 “那你还记不记得,是怎么到的帮派?”吴嘉智不经意问道。 元仲闻心里一咯噔。走在前头的吴嘉智身板虽短小,在杀手眼里却像座翻不动的大山,生生踩踏在别人的生命上,而杀手不过棋子、蝼蚁、利刃,除了被碾压利用外毫无价值,他复仇的火焰貌似再也烧不起来,连火种都被大山踏死了。 “ 忘了?”吴嘉智见他没反应,摘了墨镜仔细看他。 “我是流浪的孤儿,被师父捡回帮派。” “你不记得你老家在哪儿,或者你父母是谁?”吴嘉智悠然地甩甩手,“如果你还记得,或许我能帮你找到你的家。” 吴嘉智可能出于好心,而元仲闻听后只感到分外刺耳。他保持镇定,说:“我很小就跟师父一起生活,不记得来自哪里了。我的家就是青天帮。” 吴嘉智沉默一阵,感叹道:“你还真的能做到滴水不漏呀,不过你也是个可怜人,小时候没少过艰苦的生活吧。每次想到你俊朗的外貌和身份如此不符,我都会默默祈祷,这小伙子的脸要是在我儿子的该多好。” “我父母和我老婆都很注重外表,虽然外貌不能当饭吃,我们也不需要外貌当饭吃,但谁不想把最好的东西都占为己有呢?哪怕在这社会上,对于普通人来说,外貌也是做很多事情的敲门砖。我爸因为我长得不高,就经常骂我,说我不爱运动,所以只能长这么高,我老婆是选美冠军,但我们孩子又差了点儿,没集合到我俩优点。唉,上帝对人真的很不公哦。”吴嘉智轻飘飘说。 不公?元仲闻默默反问。吴嘉智家财万贯,美人傍侧,如今又即将有强权在手,拥有如此多的东西却永不知足,他提起“得到好看的外表”轻松的模样就像他得到钱和权力那么轻松,仿佛世上最好的东西必须都是他的那般理所当然。 “小伙子叫元仲闻对吧,不想在帮派干我能试试找章老板把你要过来,你也知道跟着帮派犯罪不是长久之计。” “我暂时不想离开帮派。”他冷冷回绝。 “也行,有什么需要就找我。”吴嘉智把玩着打火机,淡淡笑道。 “吴老板,您认为章老板提议的自来水计划可行吗。”元仲闻将话题扯到章奉仁给的任务上,死死压住心中怒火。 “我们既然能把黑钱洗白,为什么要再舍身踏入泥潭?自来水计划风险很大,我得考虑收益如何。章奉仁想说服我就得拿出完整的计划,我要看看,我能从中分得几杯羹。” “我回去就跟他说。您在督查院上……需要我们帮助吗。” “我有个更完整的计划,不过要当面和章奉仁谈。我没想错的话青天帮在督查院肯定有线人,我必须和那位线人联系上才行。” 目送吴嘉智离去的背影,元仲闻开始揣测,他的父亲是否和他一样是虚伪的笑面虎,甚至比他更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