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宝箱》 大海里有立普妥(一) 罗珮思是在黎明破晓的时候掉眼泪的,整间卧室无声,放在床头桌上的报纸摊开,一字一句浸溺在抽象模糊的光里,仿佛是她被泪水削弱的意识。这次没有哭肿的月亮,没有死掉的金鱼,没有燃烧的落霞,罗珮思只是在一篇报道面前落泪,在阅读完毕的十二小时之后开始笨拙地抹泪痕。十二小时,期间她打开手机和朋友聊天,点进社交媒体查阅信息,刷牙洗脸,接着上床睡觉,没有失眠,亦没有做梦,但她却比以往更早醒来。 罗珮思为手指上的濡湿生起一丝欣慰,没错,是对自己仍有感情而并不麻木的表象产生了极大的欣慰感。她哭了,回想到主人公睁开漂亮的眼睛,傻傻地张着嘴巴,上下都有液体溢出的画面,她惊觉自己原来罪不该死,哭笑不得,趴在床上把蔚蓝色的枕头亵渎湿了。 南城时常有回南天,空调正在抽湿,却不见得有用。天亮的时候,雾蒙蒙的窗边仍有铜钱般大小的月光的轮廓,是屋内的吊灯散发的光,被摇曳的衣裙截断。 七点是潮湿柔软的枕头,八点是光溜溜的马桶圈,屁股黏在上面黏到九点,时间从冰凉走向闷热,她在拖延之中觉得不可思议,握着手机和朋友说了这件事,朋友笑她肯定要长痔疮,他不知道的是她已经两天没有洗过澡,而她坐在马桶上没有任何排泄,抚了抚糊在脸前的发丝,看不见肮脏的内裤,只看见亮着强光的荧幕,油腻得令人反胃。 朋友约她出门好好吃一顿,她笑说自己一礼拜没有洗澡,他不信,她说爱信不信,他发一句爱洗不洗,她没有回复。其实,回复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她的大脑也无法清晰回复。例如,罗珮思,为什么你要叫Petty,不知道。罗珮思,为什么你要一礼拜不洗澡,不知道。罗珮思,为什么你变得那么消极悲观,不知道。最后,如果问,罗珮思,你到底能不能振作起来,她真诚地答复,不知道。 一种疼痛、难以和解的磨损就像火车碾过她的心脏隧道,一时平静一时轰烈,洞穿交替的明暗。她不知道这个机制到底是如何运行起来的,只记得检察官划分的及格线是六分,而这趟火车只有三四分,她想远离,又沉迷于驶向的幽深大海——习以为常的自我感动和自我厌恶。 罗珮思洗好澡以后,从一片狼藉里挑了两件干燥的衣服套身上,她在玻璃镜前踮起脚尖扬扬裙摆,佯装鲜活和时尚,而玻璃镜映照的丑态扼杀了幻想,她的小腿旁边堆满了衣服,报纸折迭的烟灰缸躺在地上,烟灰被干瘪的啤酒罐压着,不同牌子的止咳糖浆和袜子混在一起,她没放在心上,俏皮地笑了笑,用手机拍下她面对镜子的唇语,真美丽。 十四天以前,她站在同样的地方穿着同样的衣服做了同样的事情,甚至编排了更丰富的戏份。在多棱镜折射的迷离光影里,她将镜子中的自己当作温热的男人,伸手捞住镜背,紧贴,用舌头勾缠,唾液像止咳糖浆,身子像蜷曲的花袜,婀娜辗转。 神经病,变态,真好看。 接着,开始恶心。 灵魂仿佛是可以伸展的洋娃娃,被两只手极端地撕扯着,一边疯狂而不留体面地演绎着崇拜的动作,一边极其抗拒和厌恶自以为是的人生哲理,实在难以揣摩最后是谁会夺得可怜的棉花。 想太多,憋得慌,反胃到心悸,胸闷至难以呼吸,她察觉不对劲,所以前往一家医院,好认证一下是不是真那么不对劲。 “觉得无力,麻木,经常不想出门?”医生这么问道,她看起来有三十多岁,提问时习惯性地予以温柔,所有神情都避免对病人构成伤害和攻击。 “嗯。” 坐在医生面前的罗珮思,皮肤似绸缎那么白,那么柔和,她褪去了之前的邋遢,长发垂向肩膀,掩住挂在西装前的工牌,在只有二人的房间,她丝毫不需要在医生面前状若无事,诚实回答。 “我搞不明白我到底怎么了,最近一直在行尸走肉。” 二人大概是聊到了人生经历,医生托了托眼镜问:“有没有人和你说你现在不适合待在这个行业。” “我的朋友和家人。” “你自己怎么认为呢。” “全都像坨屎,这些屎傲慢而又源源不断地从黑洞排泄出来,见了光和空气又变质,散发一股委屈的骚味,恶心,真的很恶心,我感觉他们要完蛋了,但是在这之前我会先完蛋。可是我现在想想,他们说得也有道理啊……真相和事实有什么意义呢,还有异常化的思想又有什么意义呢?全世界的人都将自己看作独一无二的个体,追求不一样的自我,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吗?我说我讨厌,其实没有人在乎我讨不讨厌,比方说我憎恨那些在叙事里肆意穿插哲理给人喂屎的行为,讨厌在新闻文本下一时冷漠一时充满戾气的看客,可是讨厌又如何?讨厌又能怎样呢?明明……明明只有我在矛盾中癫狂、无奈、恐慌……”罗珮思平静地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又带点似笑而非的意味。 医生从她不加修饰而略显凌乱的话语里纠出大意,她在心里谩骂自己,同时期盼遇见粗俗傲慢而曼妙的知己。 “你目前的状态顶多保持在三四分左右,不太理想。” 罗珮思的脸白得诡异,因为有一道注视的目光定格在那里,医生很肯定地说道:“我给你的建议是吃药以及定时做心理辅导。” “只能接受止咳糖浆,我很喜欢将它含在嘴里,绵绵甜甜的,甚至甜得让我起鸡皮疙瘩,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一切都好真实,其他的药一口水就消失不见了,我不喜欢吃。” “是药吃多了都会无益。”医生只是将档放在膝盖上,没有写,瞥了一眼罗珮思,继续道:“听起来你希望自我解决,这也是一种选择,但消耗的时间会更长,也更慢。” “对,因为我很懒,实在是很不想动,我现在连工作的力气都没有……” 医生作出让步:“我尊重你的想法,可不排除后续情况会变得更加恶劣,最好还是听取我的建议。” “那如果是自生自灭呢。” 医生斩钉截铁地开口:“你要负全责。” 罗珮思听完以后只剩沉默,望着桌上一团团抽纸,终于缓慢地重复医生的话,“好,我吃药,定时做心理辅导。” 大海里有立普妥(二) 十四天以后,也就是现在,复诊结束。 医院顶部撑起灰蒙蒙的天空,从天而降的细雨飘向旁边的果棚,果棚摆满时令水果,阿婆坐在板凳上看电视,走近些,听见过于嘈杂的声音,原来是电视荧幕里的狂风暴雨发出来的,大雨千钧一发,那头的泥泞之地扎满水鞋,有人撑着一把骨折的雨伞,湿淋淋的黑色长发和伞炳混凝一起,工牌随风晃动。 “要一斤车厘子和半边西瓜。”罗珮思来到果棚,随着声音扫一眼电视,她收回视线,沙哑地出声。 阿婆从电视荧幕回过神来,捞一只铁碗盛车厘子,不费力气就称了两斤,又将敷着保鲜膜的半边西瓜包装好,收钱的时候才发现,因伸手交钱而荡在水果上面的工牌,和电视里的工牌很相似。 电动绿叶扇吊着一根绳子,在忽明忽暗的空间旋转。 “你的手好冻,体寒要少吃西瓜。”阿婆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如此慷慨大方的善意,罗珮思并没有为此受宠若惊,微笑是她的名牌,是专业,是不可摧毁的脆弱,她无意识地弯起嘴角,捧过水果开口:“谢谢,不过我的冰箱比我更想要吃。” 阿婆很快消化这样的幽默,慈祥地咧咧嘴:“你冷藏之后,拿出来放一放,但是不要放太久,不然氧化以后就不好吃了。” “好的。” 好的,她依然有喜欢的事物,只不过需要挖掘,就像这只西瓜,回到家,她洗了手就捧着它挖一勺肉,被捣烂的鲜红色果肉、冰凉汩汩的汁液,甚至是摸不透看不见的细胞都能让她全身兴奋,与此同时她接到了上司打过来的电话。 上司李成玉是罗珮思任职的电视台的新闻部主编,资历丰富,相信天塌下来也能当棉被盖的言论,就比如现在,她习惯性地应对荧幕上一串又一串难听的语句,慢腾腾而又不失威严地说:“Petty,你为AC撰写的人物稿遭到大量质疑和投诉,今晚尽快应付这些问题,明天上班给一份报告。” 下午雨过天晴,太阳光透过玻璃落在罗珮思的长发上,她懒散地抱着西瓜挨在餐桌边,肩膀与耳朵之间夹着发烫的手机,心不在焉地回复:“收到了,明天见。” “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今晚和明早针对你的质疑一定会铺天盖地地涌现,认真看,复盘所有问题,明天开会给我们作出相应反馈。如果你的稿子确实有很大问题,我会让AC那边立马撤掉。” “如果我的稿子没有问题呢?我的意思是我没有错。”罗珮思顿了顿,出神地望着西瓜问道。 “那也要认真回应,别急着和他们计较。” “知道了。” 罗珮思怎么会忘记,她是新闻部的记者,应该时刻收敛情绪保持专业态度。没有任何疑义,她需要处理非常多类似的事件,一次又一次回放录音和视频,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以拼凑出真相,接着撰稿,刊发,接受质疑甚至是各式各样的嘲弄和威胁,如此轻率而盲目的“讨伐”,每一次都能践踏她的尊严。 残剩的西瓜已经被放进冰箱,凌晨一点,卧室内亮着一盏灯,陪伴的还有电脑荧幕投出的光芒,书桌上垫着一杯牛奶咖啡,清醇的香味弥漫鼻尖,然而她并不感到安心,无限的愤慨和暴躁在深夜里发酵,全身上下的细胞都为此颤栗。 “一群神经病。” AC人物稿,她花了三个月时间跟进,这是一篇关于一楼一凤工作者的稿件,主人公化名为于蔓,在一座大厦提供这样的服务数十年。得到了于蔓本人的允许,罗珮思尽心尽力做报道,为的就是帮她讨回权益。 然而,罗珮思被不知名的陌生人们冠上“编造故事”的罪名,虚假、欺诈、消费感情……她揉揉眼睛,懒得再继续与“战士们”周旋,盖上电脑,捧起杯子尝一口牛奶咖啡,苦涩又鲜香的味道勉为其难称得上是此刻的慰藉。 在冗长的黑夜里,罗珮思总是面对着屏幕走神。此时此刻,暂时忽略被陌生人控诉的现实,唯有时间、影像、梦境和记忆,在她放空的片段中以无需矫饰的美和真实,如发情一般勾引她,令她忘掉疼痛。又在此时此刻,她不禁羡慕尘埃能在呼吸中如此平稳,牛奶咖啡在手中如此温热,空调冷气在狭隘空间内如此清凉,请把沉沦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灵魂杀死,不要再承受这样的煎熬—— “有自残吗?动过自杀的念头吗?” 医院的休息室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机械闹钟压在杂志上面,时间滴滴答答流逝,罗珮思的情绪亦在流逝。 “像蝴蝶一样,像一只被追赶的蝴蝶,又有点像喝醉酒的蝴蝶,我好累,不想再这么做了。” “你可以试着放下让你倍感压力的东西。” 罗珮思冷笑,“我想逃避的时候,所有人都鞭笞着我往前冲,我不想逃避的时候,又叫我放下不要再钻牛角尖,屌,不如死了算了,有什么意思?” 时间好似玫瑰在凋零,情绪突变,她气恼地拧眉,鼻头渐酸,眼泪模糊视线,“我知道,是我太烂太废了,我做不到,我为什么做不到……我就是个废人,烂人,贱人。” 清透的光在黑夜里等于零和无,睡不着,约莫播了几首歌,手荡啊荡,晃晃悠悠地摇了几下头。三点一刻,牛奶咖啡已经见底,对面有一对情侣在做爱,女人发出欢愉的吟叫,男人声势低沉还伴随一丝紊乱,再大动静一些,罗珮思要怀疑这是做爱亦或是“家暴”,类似的题材,再度触发她的敏感机制……从事这个行业,要有很灵敏的反应,以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积极应对错综复杂的结构和体系,她应该走出去拍拍门,探究事情的走向……不,她要冷静,她的激情早已消磨殆尽,关她屁事,全天下的男女交媾都有可能发展成这样,更何况那对在电梯就开始摸手摸脚的男女,分分钟就地点燃激情打野战,他们在家能有这样的动静,都算是一种克制。要逃离,必须要逃离,她决定摧毁自己拥有的一切成绩,拿着瓷杯预备砸烂电脑,好死不死,屏幕突然弹出一则有关于蔓的信息,事关她原本失踪的狗,现在有消息讲,一位好心人读了人物稿,帮忙找到这只狗的下落。 罗珮思回过神来,她记得答应过于蔓的事情,暂时还不可以放弃…… 大概在三个月前,罗珮思第一次看见于蔓,三十岁的皮肤,面颊消瘦,她喜欢在眼皮涂青绿色的眼影,尽管牙齿被烟熏得有些暗黄,也要用深色口红打扮唇部,呢色风衣之下是一双细细长长的高跟鞋,踩在水泥路上令她有少许驼背,但总体看来,整个人散发一种老练的气质。于蔓总是在大厦楼下接客,食烟,吹水,起码有七成回头率,而罗珮思恰巧在大厦楼下,一眼望见有很高回头率的于蔓。于是乎,罗珮思从附近店铺买了两杯冻鸳鸯,再往于蔓休憩的地方走去,距离一近,她没有做出秀工牌亮身份的动作,取而代之的是擦干冻鸳鸯外面的水珠再递上。这是三个月前,她们初次见面的第一幕。 于蔓刚放掉一支烟,靠在栏杆边,没有犹豫就抬起手拿过冻鸳鸯,笑侃一句:“西装长裙,扎马尾,望你的样子不似是会放毒的罪犯,又不像是需要靠性工作赚钱的人。”她继续冷哼,“哪里来的八卦人士想靠一杯冻鸳鸯拿料。” 罗珮思开始摆出职业微笑,又是那副皮笑肉不笑,弯着唇角的表情,“似乎你服务过很多人。” “无需你一个妹妹仔鉴定,开门就见山,不要浪费我时间,同你在这里聊天,我分分钟少好多钱。” “有人投诉你在这座大厦养狗,妨碍顾客,间接妨碍你的姊妹们做生意。” 很久以前,南城的一楼一凤工作区域禁止收养猫狗等宠物,一是担心破坏生意,二是曾经有狗察觉十八禁情景,撞入去咬烂顾客的生殖器官,而于蔓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养了一只公狗,一只小母狗。 得知来访目的,于蔓翻了个白眼,冷声道:“难道现在不可以在住宅区养狗?我没有儿子没有女儿,三十好几养两只狗陪陪我都不行啊?说起这件事我就生气,一只被客户打死,一只离奇失踪,我被人罚款警告,那个打死我只狗的客户就逍遥自在,你们究竟想我怎么样。” 三个月前的罗珮思,问出了这样一句话:“你想怎么样,还有什么诉求?” 于蔓觉得眼前这个不显青涩的女仔很可笑,一上来就询问她有什么诉求,凭这样光鲜亮丽的装扮还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于蔓捏着杯子兜头盖脸浇她一脸咖啡色的液体,用一副烟嗓骂道:“顶你个肺!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人,听过好多次这样的话,结果是什么你都看得见啦,不要再问我有什么诉求!” 于蔓作势要离开,罗珮思不想枉费工夫,随便抹抹脸上痕迹,急忙拉着她的胳膊说:“我可以帮你找到那只狗。” 可能是贴心,可能是直觉,促使罗珮思讲出了这句话。不经思考,没有任何逻辑条理的掩饰,她就这么肤浅而冲动地袒露了能力和目的,为的就是留住一个能成为她稿件人物的陌生人——AC正在策划有关不同女性的系列报道,上司李成玉分发任务,要求罗珮思负责撰写一份人物稿,选题自己想,素材自己搜集,内容自己构思,三个月之内交,任务紧迫且棘手。 机缘巧合之中,她看到了于蔓的事件,迸发撰写边缘化女性题材的灵感,如此难得地与于蔓谈上几句话,她怎能放过这样的机会,索性露出工牌,不留余地:“相信我,我会帮助你。” “帮助我,你怎么帮助我?年纪轻轻只有一个鲁莽样,口说无凭,就会喊口号,你讲啊,你有计划和想法了吗?”于蔓步步紧逼。 罗珮思只是道:“我希望我们的合作是相辅相成的,譬如话你可以提供我一些信息,我集中整理成稿件,发到AC媒体。” 于蔓不可能那么快放下芥蒂,面对狼狈的罗珮思,她看见了好多年前的自己,出于某个时刻微弱的共情,她决定放手搏一搏,但她还是尖酸刻薄地讽刺着:“做我们这行,见过的人很多,你有冲劲,不过太功利,你是真心要帮我还是借机上位,我一眼就看得出,想挖掘底层人士的生活乐趣?我赚的钱可能比你要更多。” 罗珮思虽然是笑着的,但开始底气不足,于蔓说得没有错,在这个浮躁的环境下人的自私成本实在是太低了,她无力反驳,口头上却还在包装自我:“我确实做了好多准备才来这里碰你,你是这里头的大姐大,无子女,听街坊讲你很爱你的两只狗,经常带着它们爬山。” 于蔓皱了皱眉头,大肆宣称:“我的两只狗,我当然爱,如果你想炒作我同狗之间的感情,麻烦你尽情炒作,叫那些八公八婆看清楚,我爱它们胜过爱这里的人。” 时机貌似到了,罗珮思拿出纸巾擦脸上的污渍,手里还有一杯冻鸳鸯,掀盖嘬一口,再好似吹水一样慢吞吞地问:“为何这么讲?你生意貌似不错,却对这里的人很有怨气。” “因为被欺骗过,被太多人欺骗。” 罗珮思注意到她神情有些黯淡,双眼无神,细声地问:“做性工作者之后被人欺骗,还是在之前就被太多人欺骗?” “都有过,做性工作者之前我曾经有兽医牌,后来出于一些原因被吊销,那时我工作的地方还有好多只流浪猫狗,地段租金贵,我又没得再做生意,实在支撑不住,因此出来搵一份最快有钱的工作,好多人看不起我啊,看不起我又如何,难道看不起我就显得他们很高尚吗?” “似乎狗是最忠诚高尚的伙伴,永远信任你,爱护你。” “你知道就好。后来我生活改善之后,没有再做凤姐,但因为老练,我就在这个地头做大姐大管住她们,顺便找一些可以收留流浪猫狗的好心人。” “那后来呢?” “后来?这些人作恶多端,不知廉耻,客户要拿它们寻欢作乐,妹妹仔担惊受怕也掺和进去,它们不咬烂这堆人都算是给好脸色。” “难道有一条黑色产业链在你周围,你并不知道。” “你问的什么问题,还黑色产业链?我不是天母娘娘,也不是观音菩萨,鬼知道那么多。” 这句话甚是打击罗珮思,学院派风格的采访形式又重现了,实际上没有哪个受访者喜欢被问到莫名其妙的术语,她的肩顿时变得有些紧,双手握实了冻鸳鸯。 话题到此结束,多以失败告终,罗珮思很快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还没来得及整理情绪,工作任务逼迫她咬碎这些负面能量,再度投入工作。 三个月,足足三个月,她几乎日日走访于蔓的家和一楼一凤大厦,又到各种流浪猫狗机构咨询,这是很艰难的事情,稿件内容推不下去,失踪的狗依然下落不明,她在多个深夜后悔崩溃,几近想放弃。在这之间,她还被调派到另一个城市出差,当时那个城市刚经历完龙卷风,房屋坍塌,市政府不作为,她身为一个出镜记者,站在镜头面前接受狂风暴雨的袭击,专业命令她必须控制发颤的肢体和嘴唇,然而她真的要崩溃了,头一次想对着镜头流泪,想坐在地上抱膝痛哭,甚至想让自己也接受龙卷风的迫害,摄像机正在录制,伞的骨架已经烂掉,那张工牌随风飘荡,羸弱而没有一丝生气,轻轻易易迷失方向。 凌晨四点,李成玉再度打了一个电话。 “Petty,现在网上有消息说那只狗已经被找到,明天暂时不做报告,尽快和那个人联络确认事项。” Petty,多好听的英文名,念出来以后声音像地狱,寂静而黑暗,她强撑着眼皮,半睡半醒地回答:“Kathy姐,如果我辞职,你会应承吗?” “是不是睡傻了,清醒点啊Petty,想休息也要把这件事做完再休息,现在网上的人都在质疑你编造,因为他们不信于蔓做凤姐之前有兽医执照,还有那只狗,那些人宁愿相信是假的没有存在过的,别人找到了,说明我们即将有突破性进展,振作起来!” “我知道了,当我没说过……” 重开计算机,回应了部分污蔑,天还没亮,罗珮思完全清醒起来。强烈地渴望着暴食,漫无目的地暴食,分泌唾液,无需考虑承受能力,咸的甜的辛辣的苦涩的统统流过食道,塞入肠胃,全身上下的细胞都为之躁动。变得口渴,想喝酒,又害怕第二日迟到,稍微放过自己,吃西瓜算了。冰箱里还有半边西瓜,旁边橱柜摆着一盒立普妥和一盒维生素B,罗珮思跌跌撞撞地下床,从冰箱里摸到那只西瓜,又拆开立普妥的药盒。不知道西瓜汁配立普妥会产生何种化学反应,颓废到不想动的时候,试过拿隔夜酒送药,没出过大问题,那么西瓜汁配立普妥应该也并无大碍。 天静静地一亮,西瓜的尸体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之中,好搞笑,原来残骸原形毕露的模样那么丑陋,而且还散发一阵恶臭,好在没有蚊虫,否则她一大早就要呕吐。时间来不及,她从地毯拿一条裙子套在身上,前往失踪狗所在的地方。巴士一开,风景在她眼前铺展,光影和头颅,忙碌地起伏,本是生机的景象却令她倍感哀伤,这种哀伤没有理由,滔滔不绝,令人无地自容。也许,立普妥配西瓜汁根本不起作用。 大海里有立普妥(三) 到达目的地,先是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一只黄毛狗从车窗探头伸舌,全身毛发明亮,被所谓的好心人抚过,这位好心人穿着米色外套,戴一手表,极为休闲。 简译维摸完以后,摇下全部车窗,狗吠了两声,树叶都震颤,而彼时的罗珮思,丝毫不受嘈杂声音影响。 “你好,我叫简译维。” “你好,罗珮思,可以叫我Petty。” 握手的时候,罗珮思想起对面那对情侣,立刻抗拒地抽回自己的手,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简译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低声道:“对不起,但狗是干净的,刚给它洗完澡。” 罗珮思点头,“它还好吗。” “很想念主人。” “它的主人也想念它。”罗珮思坐进了他的车里,抱着这只狗,抚摸它,爱惜它,“蔓姐看到以后一定会很开心,AC那边也会分你酬劳。” 简译维眼神温润,笑了笑:“我是另外一家媒体的,酬劳就不收了。” “难以置信。” “最近在休假,但还是有看新闻的习惯,你的人物稿写得很好。” “没感觉。” “这只狗出现在你面前就是最好的证明。”简译维打了打方向盘,“蔓姐的经历比较特殊,她见报以后或多或少受影响。” “还好,她比较在意狗。” 简译维了然地点点头,望着前面拥挤的车道,随口问:“那你呢。” “我比较在意终点。” “终点?” “工作结束,见到男人和狗,吃了西瓜和立普妥,终点了,结束了。”罗珮思没有感情地说。 终于可以逃离这个世界了,她听不见自己的话,看不见前方的车道,揉揉眼睛,克制不住地哭了出来,绵延不断的悲伤和痛苦忽然侵袭着她的身心,狗感觉到湿湿的东西,哈着气转头,傻傻地伸出舌头舔她脸上的泪水,她阻止,捂着脸不愿被触碰。 简译维听见声响转头看一眼,皱眉,立刻往一个地方停车。 罗珮思感受到目光,即刻蹙眉,沙哑道:“你这样看着我哭,让我很想揍你,我会愤怒,随时抓着你的衣服将你压在车窗,狠狠扇你两巴掌,扇到你脸肿嘴角出血,让你哭着喊对不起你错了,求饶式地动着嘴巴,说你是眼瞎的罪人,而你的毛发、头颅、鼻子、眼珠、细胞全都面临极端的暴力,变成血肉模糊的屎烂在车里,最后被狗舔干净……” 简译维没有动作,清明的眼神依然落在她的脸上,“如果你决意要这么做,结局应该是同归于尽。我可以载你去海湾,随你处置,但是在这之前,必须将狗送回于蔓身边。” 罗珮思怀疑自己听错,瞪大眼睛,“哪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会这样做,你没有朋友和爱人吗,所有事情得逞之后,他们怎么办,你没有想过吗?” 简译维撤了安全带,向前俯身,然而他没有碰罗珮思,只是抚摸坐在她腿上的狗的脑袋,看它舒服地昂起脑袋,他柔声地说,“其实做这行的,我们一直在同一条船上,有病赶紧治,大不了自杀,我也试过这么想。” 罗珮思忽然抬起头,望着他的肩膀,指甲紧紧地划出一个弯弯的月亮痕,最好出血,鲜活的热血一滴一滴往下流,从她的身体流进他的身体,融为一体,不问缘由,粗俗傲慢而曼妙。 送完狗,于蔓招呼了他们两杯冻鸳鸯,而他们还在附近超市买了一打冰啤放后备箱,默契地约定一齐开到海湾。 露天窗打开,半空永远那么美丽,明与暗,生与死,快乐与不快乐都变得极其苍白,海鸥盘旋在层次丰富的天空里,夕阳泡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光一扑来,无法看清远处的帆船。 简译维很绅士,特地为她打开了前面的遮光镜,接着滑开手机,翻到AC人物稿下面的评论,单手开一罐冰啤,一边看一边从容地说着:“这个世界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蠢人,包括你和我,不停被精神垃圾荼毒,无法描述严重的细节,我说这段话的时候我在内心谴责自己傲慢无礼和愚蠢,却还要说自己曾经写过一篇essay刊登在媒体,做出什么成绩,现在又是什么身份,萍水相逢的人找到我以后留下一句评论,在病入膏肓的世界里盲目地生活就是最好的良药,怎么定义病入膏肓?又要在哪里定义?洛杉矶还是香港?印度还是缅甸?怎样算盲目地生活?其实我们无法承受这些东西,又或者说我们太自以为是了。”他把视线从荧幕移到罗珮思的脸上,喉结动了动,“抱歉,说太多了。” “我喜欢听。”罗珮思也开了一罐啤酒,有些释然地望着灰蓝色的海湾,“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会因为看见电视机前的木乃伊而躲到滚筒洗衣机旁边,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完全没有办法控制,后来我害怕恶意,害怕自己,这种害怕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没什么用。” 简译维也看向外面的景色,晚风在海湾和冰啤之中吹散,他想起在洛杉矶的实习经历,无奈地叹了一声:“害怕的东西都过去了,新的还会来,一直。” 似乎是这样。 罗珮思轻抿一口,松懈地握着酒罐,撑着脑袋问:“你喜欢什么口味的酒?” “原味,你应该喜欢水果味,身上有水果的味道。” “希望它不是恶臭的那种。” “很真实,也很漂亮。” 简译维忽然就想起了朋友,亲人,黄毛狗,还有近在眼前的罗珮思,“我的工作也结束了,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嗯。” 简译维用好听的话说:“可能我爱你,可能我不爱你。” “我也是。” “怎么办。” “死了算了。” 然而,他们还有一个约定未践行,罗珮思把啤酒罐放到地上,任它流出腥甜的酒液没入毛毯,白光在流逝,夕阳只剩一半,越来越低,越来越亮,她朝着最明丽的夕阳色,撩起裙子,双膝跪在车座,抬起雪色胳膊一个劲握住简译维的衬衣领子。 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罗珮思沉默了以后,用细微颤抖的声音做最后的迷惑:“我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说我爱你。” 简译维笑了,一个人的笑容那么俊朗干净,下颚肌肤抵在她的手边,他说:“很巧,我第一次对一个女人献这样的爱心。” 晚霞在简译维后面冻结,罗珮思不敢直视,心灵备受谴责,她依然罪该万死,眼泪无需酝酿啪嗒一下就淌在他的脸上,她一边哭一边咒骂自己在施加暴行,狭小的心灵承载了一个疗养院,曾经笔是针筒,幻想是药片,一切都在此刻燃烧,她缺少一种自我关怀,她贪婪而迫切地需要爱。车厢温度升高,疼痛的血腥味、滚烫的泪水令简译维回忆起在洛杉矶时候的种种,白人黑人,地震火灾,非虚构素材和辱骂的字眼在他的脑里不断播放,后来AC推动这个项目,他从洛杉矶回来直接空降到一家与AC有合作的媒体,加入了报导任务,反反复复,没有终点。 “大力点啊,没吃饭?”简译维关紧车门,开始痞起来,用低沉的声音叫道。 “闭嘴,说对不起!” 罗珮思使着狠劲掌掴他的脸,不等他歪头,她用带着月亮痕的指甲扣住,伸到他的嘴,咸涩干燥的指腹压向他的嘴伤,她的情绪到达临界点,加重了力气,发丝已经湿透黏在脸上,满脑子都是唾液、血浆、细胞…… 简译维的眼角肿了,努力直视着她,“你很温柔。” 一时有理智,一时有感情,罗珮思忽然软了下来,心疼和打嗝同时发生:“看着,看着好痛……是不是,是不是好痛。” 简译维眼神有压抑,变了样,温柔地呵护她受伤的心灵,他在此刻更关心:“没事,比这痛的也试过……希望你开心,开心就好。” 罗珮思看见他曾经伤害自己的痕迹,终于停手,“我不开心,我一点都不开心。” 简译维的衬衣完全凌乱,咳嗽着,抬起拳头抹了一下嘴角,“怕我死?” “我是不想再加重这种罪恶的感觉。” “那你可以看着我。”说完,简译维从抽屉拿一盒烟,烟身利落地被含在伤口处,又疼又辣,他低头点着,火光明灭,深吸一口后呼出,“比你打的更痛,这就是活该。” 罗珮思觉得他好傻,抿唇一笑,然后颤着声音问,“你刚刚害怕吗?” 血腥旖旎随烟雾和凉风在海湾飘散,斑驳树影在车灯之下晃动,简译维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罗珮思继续随心道:“我想起住我家对面的情侣,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却记得他们的声音,和我们刚才好像。” 简译维听了以后失笑,海浪一直在窗外作响,罗珮思也弯起眼睛,脚尖抵着湿漉漉的毛毯,趴在车窗仪式般地说:“我们都看见大海了。” 深深浅浅,没有尽头。 (完) 试炼梦(一) “瑟琳” 瑟琳说“瑟琳”是第三人称的自我指涉,手舞足蹈乱讲一通,她在冬令时半边蓝天还未黑的时候到同学家听黑胶唱片,放的是密码编刻的声音记忆。瑟琳只是“瑟琳”,瑟琳的思想也是“瑟琳”,瑟琳希望灵动的潮汐淹没爱,死亡和机器人。慢慢地,她向同学指教,你觉得没有被教学的眼睛像齐马蓝的漩涡吗?你说马列维奇追求至上主义,那曾经的苍翠生长到一个台阶突然祈求崩塌主义,这算不算共性?瑟琳的同学对“瑟琳”说,善良的疯子选择在终点裂变只是为了回到起点,总之历史的车轮会碾压他们每个人过去丰盈的身躯或灵魂,飘过黄加蓝变绿的真理旗帜。二零一一年左右,迪奥在凡尔赛宫拍了一支广为人知的香水广告,一个怀旧的年代叫沉重的十字架,瑟琳在电视机前收看。 二零一二年,瑟琳的同学,一位会拉小提琴的女生向她推荐心爱的电影,一部是《暮光之城》,一部是经典的《泰坦尼克号》,瑟琳知道自己的品味不如会拉小提琴的女生,而女生却出奇地喜欢瑟琳。直到瑟琳学会操作黑胶唱片,直到瑟琳找到暮光之城同类的鼻祖德古拉,会拉小提琴的女生也成了善良的疯子。瑟琳的同学,滋补了“瑟琳”,杀死过“瑟琳”,喜爱“瑟琳”,嫉妒“瑟琳”,放过“瑟琳”,不在乎“瑟琳”,而瑟琳亦是如此,他们的后代是被捕喂食的鹦鹉,继承不约而同的选择。慢慢地,冬令时的天在下午四点变黑,沿海城市雪无言,同学暂停播放黑胶唱片。 试炼梦(二) “细疤” 瑟琳注视着莫名其妙的伤疤,无血,无泪,可能是几年前大街上乱飞叶子耍酒疯忍不住甩生殖器的人碰到的。细胞在增生,新陈代谢击退无情岁月,可是狂躁麻木的人类,发动全身力气摆脱伤疤,依旧枯木不逢春,心灵如驼背的衰老之人,难以盎然抬头欣赏天然的月亮,只能低头盯着在肉肤渐渐蜷曲的人造余晖。她在引用美丽祭奠肮脏,到她手上,回肠九转面目全非,那只是一颗被无名氏烟蒂烫伤的余晖,用颓废暗黄的褶皱回应她的注视。瑟琳忽然怜悯自己,怜悯二零零一年背景的主人公,怜悯口吻戏谑的“我”。“我”是一个未被吊销职业牌照的记者,没有在二零零一年报道那则情杀案,因为“我”救了他们。瑟琳顺藤摸瓜,发现“我”胆小如鼠,懦弱怕事,整天怒气冲冲,以泪洗面,明明几近是个废人,却在二零零一年八月底的一个晚上拯救了他们(两个主人公)。“我”又是一个善良的疯子,一个热衷于胡编乱造和分不清人格的彷徨者,常常以真乱假,以假乱真。尽管如此,“我”仍旧不能否认善良的本性,不好意思在虚构里写坏人坏事,为此曾经懊恼了好几回。“我”在开篇好心提醒道,倘若文中出现美人鱼或食人鲨,请读者不要慌张,那一定是酒精怂恿“我”添上去的。瑟琳不忍啼笑,越读越悲喜交集,这人多少有些毛病。 瑟琳知道故事发生在巴厘岛,巴厘岛没有唐人街,华人渡轮倒是开得兴旺,那时汽笛声才灭,尽头不比一束夏日炊烟长。瑟琳在这里读出了许多“瑟琳”,女主人公叫袁莉娜,男主人公叫麦嘉齐,二人在渡轮相识。渡轮上正进行一场婚礼,新娘按老规矩把手中的白玫瑰抛向伴娘,不料花降落在海面。“我”借休假四处游荡,在渡轮偶然目睹这场婚礼,也遇到了两位主人公,在情杀未遂之后听袁莉娜讲诉事情的始末。 瑟琳热了一杯牛奶,坐在书桌前翻阅,这是一份未被出版的手稿,故事从一个毫不怕生的花童开始。花童约莫七八岁,先前光明正大地观看接吻,却静悄悄地抓几颗喜糖到小西装口袋里,海风花香漏进他掉了门牙的小嘴,不妨碍他屁颠屁颠跑到甲板欣赏美景。云雾消散,海与岛构成一个圣地,海岸线温柔,仿佛新婚夫妇紧贴的两条唇线,亲密的联结竟如此潮湿。瑟琳想问花童何为爱,何为联结,何为结婚,何为大海与岛屿,而花童纯真烂漫,只知道喜糖很甜。花童是袁莉娜的外甥小迪,彼时袁莉娜正在渡轮二楼的酒馆打发时间,欧洲人过去搭讪的第一句话是,她长得太白了,第二句搭配摊开的手掌和努着的嘴,你知道吗,欧洲有钱人的特征是晒黑的肌肤,袁莉娜听完笑称她是东亚人,他搓搓鼻子说,都一样,太白不好。瑟琳读到这摇头,倒是被后来一个场景弄得记忆犹新。酒馆厨房是开放式的,可以看见白衣大厨杀鱼的光景。刮鱼鳞,去头去尾,油炸,挤柠檬汁和番茄酱,一气呵成。香味飘到舞台,一束光,一台钢琴,一套架子鼓,中间站着一位印尼女歌手,调子轻快的歌结束后,袁莉娜留下空酒杯离开。三楼走廊铺了象牙白花毯,两边墙壁挂的是从多国搜集而来的小众绘画,走到中间,忽略按间距设置好的木桌花瓶,她故意趁没人的时候把耳朵贴到墙壁,手指轻叩一下,试探有没有特工电影里的机关。出乎意料的是,旁边房门大开,一个带有血腥气味的年轻男人走出来。电影没骗人,渡轮到处是机关,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海啸。袁莉娜小时候地理没学好,不太清楚那是印尼境内还是境外,暗暗揣测渡轮驶进了公海,毕竟那是人们干坏事的最佳地方。她必须对眼前的景象不感兴趣才能有逃脱虎口的机会,否则,她就是下一条砧板上的海鱼——双眼呆滞,口吐泡沫,腥水流失,任人宰割。瑟琳对这段记得深刻,因为她地理也很差,而且这公海的戏码令她想起周润发的《赌神》。后来袁莉娜被这血腥味吓得四处打听新婚夫妇是何方神圣,得知他们是一对在旅游局工作的恋人,在自家公司负责的渡轮举行婚礼,然而游客不全是他们邀请的,有一些是阔佬和退休官员,基本都搞了跨境投资,有头有脸。 瑟琳和女主人公一样,面对这样才粗气大的高官阔佬条件反射地要作呕,可她还是继续往下读。巴厘岛的库塔晴空万里,天与水相依,袁莉娜和小迪在天台游泳,瞧见灼热的落日烧到屋顶和海面,仿佛天空赐予岛屿火红的心脏,比人心要灿烂。一大一小成了靠近心脏的胎儿,温顺又贪婪。美丽使他们多愁善感,慨叹沧海一粟。小迪,你为什么哭了,袁莉娜轻轻地问。小迪想爸爸妈妈了,想和他们一起看这样的景色。袁莉娜拍了拍小迪湿漉漉的肩膀,他们太忙碌。小迪问,小姨,你为什么还没有结婚。袁莉娜无奈地笑,我才二十五岁,而且我不一定要结婚。小迪动了动嘴巴,二十五岁离我好遥远,我才七岁。袁莉娜摸了摸他的头。晚上他们和新婚夫妇一起吃饭,一个男人落座,新郎介绍这是他的弟弟,麦嘉齐。落座时,灯影轻微晃动,照着一张清淡的脸,麦嘉齐也有着病态的白,令所有人,包括袁莉娜,“我”,瑟琳,都想起白先勇《香港一九六零》里喊姊姊一起下地狱的情人。他应该很年轻,同袁莉娜一样二十五六,穿着深蓝色夹克衣,里面是白色短袖,和袁莉娜在中午见到的不一样,那时他穿了系着条纹领带的白色衬衣,挽起袖子,散发着诡异的血腥味。 瑟琳发现“我”这个作者即使丧透了,也非常怀旧,“我”特意在下一章提到,血腥味三个字出现时,“我”刚好在用薯条捣弄番茄酱,书桌边开了一个鞋盒大的收音机,正在放不知名小曲,满脑子都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处处闻啼鸟的词。“我”正在小房间书写二零零一年在渡轮上发生的事情,开着一扇圆窗,蛇绿的挂帘透满阳光,可以想象成一壶温热的碧螺春,冒烟了,被过滤纱布罩着,雾光丝丝缕缕。往下看,这自我抒发还没结束,满腔真情无从忽视,“我”特意强调,书写故事用的这款打字机是靠一沓沓黄皮纸包装的新闻相片挣回来的,侦探似的,时不时无心插柳柳成荫,骄傲至极。瑟琳都快把牛奶喝光了,翻一页,才看见袁莉娜和麦嘉齐的出场。他们这一桌正在聚餐,敞开了胃品尝热带风物,小迪喜欢吃薯条,嘴角和手指沾满了番茄酱和薯条的盐碎,麦嘉齐的手引人注目,并不是两指握住银色道具,而是掐着该地照顾华人所摆设的木筷子,夹起一块咖喱鸡肉,一举一动,骨骼分明。瑟琳不禁遐想两位主人公相识相爱的过程,这时候“我”也出现了,坐到袁莉娜和麦嘉齐旁边一桌独自吃饭,最靠海的位置,服务员上一份奶油蘑菇通心粉,灵活地洒了马苏里拉芝士和一小滴橄榄油,再礼貌递上一杯苹果和香橙煮过的热红酒,一句尽情享用美食后挺直腰背离去,蜡烛光与玻璃杯影影绰绰,“我”受宠若惊,面对如此像样的西餐大饱朵颐。晚餐结束,袁莉娜走到栏杆边吹夜晚的海风,就正好站在“我”那一桌的前面,麦嘉齐主动走向袁莉娜,为中午的唐突道歉。一切发展平稳,过了二三十页,瑟琳反而消磨了部分好奇心,二人不过是普通平庸的男女,互相见色起意罢了。“我”无法细致地描述认识之人的做爱情节,胡诌一笔倒是不成障碍,道听途说凭空杜撰是“我”的强项,瑟琳又读笑了,满心期盼“我”下回分解正题,只不过回回“我”都支支吾吾剑走偏锋,她懊恼,愈发明白,这不是悬疑推理类的故事,也不是非虚构类新闻纪实向的作品,而是一份思绪飘飘的随笔。 瑟琳读到“我”的评价也暗觉有趣,一开始“我”认为这二人像神仙谱系里出了名的牛郎织女,一切美好词句都不足以形容,后来觉得他们貌合神离,消耗彼此的爱意和激情,堕落得有些厉害,麦嘉齐还是那副苍白消瘦的面孔,而袁莉娜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靠缺乏温度的经验过活,渐渐就聊不到一块去了。情愫在巴厘岛的渡轮开始,也在巴厘岛的渡轮消磨殆尽,我决定爱你是早有预谋,我突然不爱你也无可厚非。瑟琳赞成“我”在某一章结尾写下的看法。有一段是这样的,就在暗杀的前一晚,“我”发起了神经,不仅犯暴食症,还想大吼大叫。傍晚时分的渡轮像一座疯人院,每一格窗户亮着黄油融化的灯色,背后是笙歌狂欢,迷迭香逃窜,觥筹交错,引得人耳鸣心跳头痛欲裂。“我”厌烦了,“我”要远离,却被困在海上,抓狂得到处跑。小迪一直饶有兴致地看“我”跑来跳去,天真地以为“我”在做运动,殊不知“我”无法掩盖忧郁和冲动。“我”喝多了,走路摇摇晃晃,小迪友善地跑过来扶“我”到三楼最近的洗手间。这洗手间靠近麦嘉齐的房间,“我”恍惚听见做爱的声音,凌厉清醒,把胃里的螃蟹和鱼虾都吐出来了,红橙黄绿青蓝紫不缺席,怪“我”暴食得有些严重,小迪在一旁用软乎的小手安抚“我”,他还是像第一天认识的那样,听到大人不加掩饰的交媾毫不羞涩,看见大人恶心的作态也毫不抱怨。小迪说,小姨和麦叔叔在一起后总是魂不守舍,你知道格林童话里十二个跳舞的公主吗,小姨就像其中的公主一样,白天无精打采,晚上不知去向,常常面目枯索,眼睛布杂血丝,衣服全都破破烂烂,鞋子也是邋里邋遢。终于,“我”内心深处动荡不安,不祥的预感侵袭全身,“我”把吐得不堪的鞋子脱下让小迪送给洗衣房的服务员,然后趁周围人都不在的时候铆足力气撞开他们的房间。袁莉娜似乎被吓到了,藏在身后图谋暗杀的刀落地,所幸毛毯封住了刺耳的声音,而麦嘉齐在浴室洗漱,浑然不知。瑟琳从未读过这样的袁莉娜,紧张呼吸的毛孔,湿透的头发,深紫色的勒痕,裸露颤抖的身体,多像被神明放弃的罗斯玛丽。姊姊一起下地狱,诡谲的魔咒如枝蔓旺盛生长,袁莉娜一无所有,战战兢兢地向“我”求救。“我”立刻申请一条船中途离开,带着小迪和袁莉娜回到陆地。 最后一页被撕掉,不知写的是主人公的结局还是“我”的长篇大论,总之故事到此告一段落。瑟琳读得不是滋味,她埋怨作者前言不搭后语,埋怨“我”丰满的开始和清瘦的结尾带来的落差感。某一天,瑟琳看见教授的书架有许多不同年份的报纸,其中一份是二零零一年八月的周刊,她抽下来查看,头版头条占据眼球,事关一则发生在巴厘岛华人渡轮的情杀案,男子名麦嘉齐,女子名袁莉娜,双双死亡,女子的外甥小迪目睹了事情的所有经过,长大后为了逃离童年阴影成了一名调查记者,将此事写成手稿并决定再次前往巴厘岛把手稿装进漂流瓶扔进大海。至此,他便永久地消失了,同手稿一样下落不明,官方猜测他写完后再也承受不住,选择自杀。瑟琳的心猛地一凉,那份手稿竟然出现在她的书桌上,她的手指微微发抖,眼泪掉进残旧不堪的报纸,隐约猜到最后一页的内容—— 读者朋友你们好,“我”就是小迪,抱歉,美人鱼和食人鲨都没有出现,恳请你们不要取笑“我”口出狂言。七岁那年“我”不曾深谙世事,不巧命运要“我”亲眼目睹也未能阻止真实的惨案发生。是的,如新闻所说,小姨和麦叔叔离开了,“我”很难过,也没有勇气为了告诉你们真相而杀死他们,因为“我”不好意思在任何掺杂一点虚构的东西里写坏人坏事,密密麻麻的审视眼睛如蠕虫寄居纯粹的宿主,噬咬,钻弄,搜肠刮肚,连锁效应的繁衍与不干净的清理使“我”犹豫怠慢。所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然而在这里,“我”打了问号,一个至今没有答案的问号。生之欢愉薄如蝉翼,“我”依然感到恐惧,不能阻止其他记者的真实报道,思来想去,“我”只能这样救他们,用打字机写下有机会公之于世的手稿,“我”从未用文字杀死他们,杀死因爱生恨互相残杀的人们。放心吧!他们会在这里永生,在你们读过的每一行字里。谢谢。 瑟琳注视着自己的伤疤,兀自心痛了一个晚上。 试炼梦(三) “马仔” 多年以后,马仔摇身一变米其林大厨,整个霓虹街马铃薯的江山都是他打下的。先知未卜童年,马仔从小熟听长辈的一句话,瑟琳在幼稚园的时候也受益匪浅,权当真经背进肚子。长辈悉心讲,人吃多了马铃薯就容易打架,可以吃,但不能多吃。瑟琳和马仔不再蹒跚学步,在千禧年刚火爆的台式电脑面前玩游戏,一瓶酷儿一瓶可口可乐,捞两支吸管各插各的罐子,双手捧起吸吮或低头嘬饮,眼睛不离呆板吃金币的超级马里奥,极其忙碌。厨房兵马大战,烟尘弥漫飘香不止,长辈做马铃薯炖鸡块,先煸炒香味再炖出鲜美汤汁,马铃薯煮到烂糊适合全家老少消食,只是淀粉过多在肠道容易引起胀气。马仔不知道这是不是致使他喜爱跟人打架的原因,他总是一股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穿着短袖跟同龄人在巷口的小卖部打架,撞得店家门口招财猫倒地,泥泞的手捡起碎片就要刮人眉骨恨不能千刀万剐,店家扶着眼镜疾呼大事不妙,瑟琳急忙跑过去抱住马仔的腰不许他横冲直撞。瑟琳买一瓶可乐和一袋鹤顶红金鱼给他,他不顾后起的骨肉疼痛,三两下擦鼻子,一口气干光可乐,拉着瑟琳快步回去,金鱼和水在他手里摇来摇去,越过阳光分界线踩进阴暗的闸口,他把金鱼倒进长辈的缸里,边爆粗口边喂饲料。好凶,瑟琳又累又没好气,伸手敲他脑袋,骂他野蛮。 马仔在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去霓虹街,称自己磊磊落落万丈光芒。明日之星先是替人按摩洗头修胡须,然后进行色情录像带暗箱交易,几包香烟压口香糖吹哨,收佣金和小便宜得意忘形。霓虹灯光拉出影子,一闪一闪大喜大悲,串联成脐带供养初出茅庐的婴儿,马仔成了马仔,却把自己当成不可一世的大哥大。他那时候还会出来走鬼赚零花,最拿手的是烤香肠和烤马铃薯。瑟琳躲他躲得远远的,早已和会拉小提琴的女同学进入另一个花花世界。霓虹街酒吧里的人鱼贯而出,闻到炭烤和辣椒蒜香也口吞唾液,马仔大展身手,汗流浃背,五光十色的招牌和色香味俱全的烤马铃薯成为他的身体记忆,甚至传到周公下棋的地盘惹是生非,吓得长辈带他去诊断梦游症,无果,日照香炉生紫烟,求神拜佛要他打坐净化六根,马仔暴躁地两手一摆又跑出去摆摊,气得长辈把家里的马铃薯都卖给邻居。瑟琳越来越注重打扮,伶俐俏皮受人追宠,一天刘海高马尾一天发箍露额头,百褶裙在太阳底下一晃像浮尘四起的落日飞车,欢声笑语转向雨后彩虹,雪白花边袜子配玛丽珍皮鞋,字母绣的运动鞋搭紧身牛仔裤,能不重样就不重样。马仔穿的一天比一天脏烂,短袖被血汗揉皱,裤子补丁不多不少十个,鞋子像被狗啃过似的,要他换一身新衣服简直比登天还难。 十八岁成人礼,瑟琳受长辈嘱托,带马仔去买一身正式服装。三催四请,可乐金鱼变啤酒和摇滚唱片,瑟琳误以为自己在应付霓虹街大人物,翻白眼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马仔在更衣室东捣鼓西捣鼓,总算把衬衫扣上,只不过扣了一半就弃之不理,瑟琳把他推到镜子前给他扣剩下的纽扣。马仔比瑟琳高一个半的头,瑟琳仰视这个从小到大都把生活过得随便的人,小时候打架暴露的青筋还很幼嫩,现在伏于方正的下颚清晰可见,时间揠苗助长,连接突出的锁骨和操练出来的肌肉。瑟琳注视他,恍然觉悟自己缺席对方许多年的成长和压抑,马仔明明穿了正式服装,却让她不由得回忆他不靠衣装的血肉之躯,奇怪的费洛蒙使他气概出众。瑟琳琢磨着,累积一点温情,没发现马仔脸红了。瑟琳不是马仔的初恋,马仔喜欢过一些女生,呆头懵脑的,他一时也道不明那是不是真的喜欢。瑟琳也谈过恋爱,都是尖子生佼佼者。夜幕之后长辈烧了一顿饭,瑟琳和马仔难得同聚一桌,长辈慈容温馨,赶紧夹马铃薯炖鸡块给瑟琳,又夹西蓝花胡萝卜给马仔,马仔最讨厌胡萝卜,面如嚼蜡,但望见瑟琳和长辈有说有笑,又将不满吞到肚子里。 成人礼那天,晴空高照,烈日当头,马仔不耐烦的暴脾气上来了,在讲台前因为不小心踩了一脚别人被要求道歉三五次而跟人打架。男老师拉不过来,瑟琳只好冲到讲台抱住马仔的腰,战事暂停。好景不长,成人礼结束后,马仔请瑟琳吃烤马铃薯,瑟琳坐在霓虹街的长椅闷声不吭,看大街上各色男女上演的爱恨情仇。预言尚未定型,口型生僻难以猜忌,但八卦者喜欢盖棺定论,男女肯定在许诺,食言,哀求,哭泣,都像电影那般出其不意,毕竟这霓虹街容得下梦中人的大千浮华世界。 “这里适合做春秋大梦。”瑟琳咬一口马铃薯后感叹。 马仔说不清地不适,“瑟琳,是不是连你也看不起我?觉得我在这里不务正业,整天打架斗殴,像个混子。” 瑟琳不知他发什么疯,不当一回事地应道:“我没有这么说喔,是你自己这么觉得的。” 马仔冷冷地盯她,咬牙切齿:“你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瑟琳第一次听说马仔喜欢她。许是打击到马仔,瑟琳四年来都没再见到他,她感到自己有些伤人,给他发消息和好,他迟迟没有回复。瑟琳的宗旨是事不过三,三次没反应就宣告结束。四年零四个月后,马仔回来的那天,深秋落叶归根,从前分离的痛怨变得寂静。长辈去世,出殡时他一身黑西装,人散鸟飞后只剩下瑟琳还陪在他身边,她第一次看见他流泪。马仔在公墓前低头,哆哆嗦嗦地闭着唇,青筋四起,他抱了一袋金鱼和马铃薯,环得越来越紧。菊花依碑抚平痛楚,绿苔结了一身月光疤,在多年后三人再次重聚的夜幕,他跪在地上嗑三个头,震得酒倒心碎,终于放声痛哭起来,哭到肩膀抖动,一塌糊涂地揉弄鼻子,气不顺,悔恨捶自己。瑟琳蹲下轻拍马仔的背安抚道,哭吧,马仔,长辈一直很挂念你。瑟琳又对着长辈说,您看,马仔回来了,在霓虹街开了一家餐厅,成为人人尊敬的大厨,请您不要生气伤心,好好在黄泉安息。阴阳相隔,马仔哭到涕泪混入泥土,融进长辈的栖身之地,断肠人在天涯,漫山遍野都是放不下的情。瑟琳抱住马仔,对不起,对不起,哭吧。秋意浓烈,寒风萧瑟,马仔在她怀里哭得更撕心裂肺。 试炼梦(四) “女巫” 女巫煅烧绿瓶,冶炼亵渎神明之药,捆绑涎水四溢的鬣狗,杀戮情欲亢进的野兽,煎他们皮,熬他们血,放纵骨肉沸腾的炊烟如云在天,腥味翻山越岭叫人心神不宁。女巫下凡,有如天仙被打入地牢挣扎崛起,长指甲,鱼尾眼,柴瘦面容,烈焰红唇,被迫勾勒成荼毒众生的邪恶角色。庸人以火攻之,消灭地狱派来的虚构之物,东西村落熊熊火焰伴随尖叫,响彻天际。宫殿之画解开秘密,瑟琳在博物馆一睹女巫,倾心,敬佩,然常人疑问浮于心中,女巫是否神往丘比特爱情之心,则不得而知。 瑟琳在东京做一年交换生,与国际生一起进行话剧表演的排练。瑟琳念咒语念到自闭,小梨与她交换角色,要她当公主,而自己做女巫。小梨开玩笑地说家族有人前世是女巫,你信,亦或是不信?信则有,不信则无。瑟琳哑口无言。小梨时不时瞥见瑟琳,看她重拾轻松笑容,细收眼皮,背着书包到图书馆寻找图腾,在空无一人的地板铺蜡烛倒白粉临摹,两眼一闭心无旁骛地温习咒语,神神叨叨。一个礼拜五的中午,小梨被举报,视频由匿名者发布到网站引起众人议论,恶毒审判,扰乱秩序,她一出门就被人扔鸡蛋,砸烂叶子,话剧的表演人员跑来维护理论,一切都是演习,一切都是为入戏付出的努力,请不要滥伤无辜。当时小梨出名到必须戴口罩帽子围围巾才得以出门,瑟琳让小梨在自住的公寓躲避一阵,小梨决定按照原先的编排重新开始,要瑟琳当女巫,她做公主,重组颠倒的人物关系。校方公开要求删除视频,月转纷飞樱花,瑟琳再次念咒语念到自闭,而小梨一心沉浸在编剧所描写的众星捧月的公主梦里,排遣在现实中被误会的委屈。话剧初演成功,被选进城市巡回表演的节目单里,同一时刻,小梨谈了恋爱,对方是计算机学院排名前三的男同学,高大白净,会打篮球。阿康因与小梨公开恋情,被七嘴八舌地讨论一番,吃错药,瞎了眼,脑子生锈,挑大梁解决剩菜,真是勇士下凡救赎孤女。小梨变得愈发叛逆和孤僻。 六月黄昏如一束柔软的喷泉漫入许愿池,鲤鱼五彩斑斓,腾飞,跃进,溅起的水珠如硬币般清脆。圣母玛利亚在前,小梨低头许愿,一副虔诚姿态,嘴边再无念念有词,与之前相比一个天一个地,仿佛被抽干了灵魂。巡演结束,小梨请瑟琳在一家日料店吃饭,三文鱼刺身旁卷了花瓣形芥末,两人各挖一大勺,配寿司入口呛得直流眼泪,过瘾至极。三杯清酒进肚,气氛升温,梨花落雨又啼笑,她认真问瑟琳,你为什么还愿意跟我做朋友?瑟琳不思则答,不管你信不信,我很少戴有色眼镜看待许多人。小梨一顿,多少有些失望地抱怨,你们是不是特别喜欢中庸之道,言下之意你还是觉得他们的谣言都对,是我神志不清,只是你佯装大方包容,心胸开阔,愿意伸手拉我一把。瑟琳忽然察觉碎片断裂,心是一块玻璃,一句话就使其脆弱坍塌,她如做错事的哑女低眉,脑海里天使与恶魔在对阵博弈,对自己和他人的质疑凉入骨,打入心扉。瑟琳惭愧地说,对,我不能理解你,小梨,我们不是同路人,也不是陌路人,只是在时空没有倒置的世界里相遇的两个人,两个互相交换表演女巫和公主的女孩。小梨没有生气,发了一会儿呆后,熟稔地从书包里拿一包烟,一支敲盒后抿嘴边,打火机点燃,眼神飘忽地问瑟琳,你的初潮是什么时候。十二岁。第一次做爱呢?不太记得了。瑟琳反问小梨,你的初潮是什么时候。十一岁。第一次做爱呢?她倏然正经,笑眼回答,要让你失望了,我一直没有喔。瑟琳突然感到内心极其地复杂,欲言又止。小梨喝醉了,绕过一桌杯盘狼藉残菜剩羹,她带着烟气和酒香拥抱瑟琳的肩膀喃喃细语,她不是公主也不是女巫,而是从容不迫的艺伎转世,面带羞粉胭脂,嘴吐芬芳氤氲,字字句句大珠小珠落玉盘,宛如笼子里的金丝雀在歌唱。小梨环着瑟琳激动地说,我多希望你替我承受那些污言秽语呀,你不会念咒语,我帮你,挑起了难题又不肯服输,以至于要日夜读书看历史纪录片培养记忆,在图书馆搞行为艺术自我感动,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你的错啊瑟琳,都是你的错,也要怪我,怪我自己对你太好。瑟琳被箍得有些呼吸不过来,脖子发红,不停咳嗽。小梨又松开,轻拍她,在她耳畔呼气不忘继续攻陷慌张瑟缩的客体。帘子一掀,日料店的铃声响起,いらっしゃいませ,阿康见状,轻轻地拉开小梨送她回家。 小梨的舅妈是有名的妈妈桑,妆容细致,眼睛上方的亮片如金光鱼鳞,争相辉映,华丽的晚装眷顾窈窕之身,细腰如柳枝欲断,手一挥带过的风都在灯红酒绿里微颤,风情婀娜,待小梨一家人又是极好。多年前舅妈在大阪收养了阿康,阿康自小被人嘲笑,婴儿肥未褪,青春期体重上升,又被人得知是由妈妈桑收养的孤儿,受到各种冷落。每年假期,阿康都要从大阪到东京和小梨玩,十九岁那年他终于读进小梨的学校,焕然一新,开朗俊俏,赛绩丰富,在计算机学院混出响亮的名堂来。某一个夏日摇曳的秘密是他怀疑自己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却只对她有效。那是一个旷日长久的梦,扎满电视机和冰箱的货车掠过正在吃碎冰的二人,尾气扑尘,阿康轻易流汗,小梨欺他生和柔弱,抢他碎冰,讥讽他愚笨,捏住他耳朵又整蛊吓唬他,他在不知名的漩涡里窥探生动古怪的她,有些动容,莫名的快慰在梦潮中偷渡。热醒以后,遗留欲望痕迹。 半夜时分,小梨推开紧拥她腰的阿康,阿康的眼神忽变,冷冷清清中他在她深眠之时化为步步紧逼的野兽,小梨一直重复一个人的名字,是谁,由温柔到紧张,由心疼到怨怼,一个女孩的名字,一个叫瑟琳的中文名。阿康嫉妒一个女孩,阿康从未如此嫉妒一个女孩。然而,阿康这份根深蒂固的依恋始于小梨的逞强和无意之中的伤害,如黎明前闪烁的电击火光,噼里啪啦作响,通其全身,烧其内脏,贯穿他血气方刚的身躯。两具处子之身互相依偎,又因一层双方难以撕开的薄膜而互相避忌,他揽她,她依旧不安分,雏鸟般的乳在啄他心智,一轻一重不得要领,只有他拥有不可言喻的美妙。阿康早已赢过瑟琳,可是仍然不够。 宿醉后,小梨断片,不再记得何时何故做了什么事情,喝解救汤的时候看见一段被暴露在网上的视频,是她亲吻瑟琳的画面。小梨看见这段视频,霎时间脑颅冒烟,全身凝滞面目绝望,仔细回忆却仍旧只感到头痛。小梨打电话给瑟琳道歉,瑟琳说她从未亲吻自己,却不明所以然。阿康在这场流言蜚语中成为受害者,而众人指摘的罪魁祸首是小梨和瑟琳。阿康愤怒,小梨掩面不能狡辩。阿康又立马安慰她,亲她额头,善待她被动作出的伤害,只是他太激动,忘记处理蛛丝马迹。一场比赛活动催促阿康早早收拾出门,而小梨为躲避风头在家歇息。命运使然,小梨偶然在糖罐头里发现一张内存卡,插进电脑一看,里面全是阿康扭曲真相的作案证据。一段是图书馆的视频,放大,裁剪,重点露出她走火入魔般的表情,还有两段则是日料店里的视频,一段是真实的监控,另一段是被篡改过的图像。就在小梨气得站不稳的此刻,阿康赢得了东京计算机安全比赛的冠军。 瑟琳离开东京后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内容冷静克制,撰写内容的人透露,有两个女巫猎杀了可怜又可恨的狼人,一个是舅妈,另一个是小梨,只是女巫仍未达到完全心狠手辣的地步,惩戒完毕后,她们任由狼人自舔伤口,另怀哀伤。舅妈打了阿康十个巴掌,又自检作为母亲的养育之错,小梨砸烂阿康的电脑,捶打他的身体,又自检作为女朋友的谎言之罪。不久后,阿康写了一封信,漂洋过海送往瑟琳的手中,他承认曾经嫉妒瑟琳,对小梨又爱又恨,因而作恶多端,伤害大家,他最终意识到罪孽深重,决定补偿所有人以后去看心理医生,并自首投网。 试炼梦(五) “归零” 瑟琳曾信奉存在主义,再回忆过去的种种就会羞耻难当。过去的满天星,水中镜,笼中鸟,山顶绵羊,海边鲛人,机械夜猫,都是不再待续的笔记。瑟琳忽然乏善可陈,她在感受不规律的经痛,一只猫一只狗前来舔舐她的脚踝,她给自己熬制了玉米胡萝卜排骨汤,然后喂它们粮食。 并蒂莲 六月十五日,瞿橦刚满十八岁,收到几样精美的礼物,其中一样生日礼物是瞿宥成从佛罗伦萨买的一本达芬奇发明机关书,牛皮黄的封面印着达芬奇最着名的素描《维特鲁威人》,随意翻开,纸张做的飞行模型如鸟兽展翅,继续翻,建筑和战争武器也以纸和绳线的复合形态伸缩,刚硬的几何造型,触感却是薄软的。 那天瞿橦宣布成年的第一个壮举是打开超高清电视机放映卡拉克斯的《宝拉X》(Pola X, 1999, France),轮到下一部,她以审视的目光观看捆绑虐恋,期间裹着毛毯到厕所与马桶眼对视,脑海循环播放灵肉失序的影像,然后作呕。 瞿橦在生日祝福歌奏响的时候像山谷里的黄莺,声音细细,情绪高亢又到处飞。她的眼睛望向亲朋好友们,不可名状的精神革命在酝酿,她深谙纲领,却沉默,而他们很难踏进她的阵营。 通宵结束后,瞿橦独自到早市买一袋金鱼和几支大马士革玫瑰,回来开始布置,她的卧室有一侧墙壁挂着一幅小鹿的画,像舷窗,下方的鞋盒装着五花八门的DVD,她瞥眼看见床底的机关书,捡起来,随意插在鞋盒上面,而其余礼物则被安放在柜子里。 光线四溢,瞿宥成进入瞿橦房间,如无意外看见球形鱼缸、玫瑰花瓶和鞋盒上的机关书,可是这次瞿宥成缺失跟她爆发争吵的力气,瞿橦则因为他不经同意的闯入而不满。最终他们以超强的毅力冷战了十五天。 先败下阵来的是瞿宥成,他煎了一只鸡蛋两条培根给妹妹,问:“为什么你总是那么讨厌我?瞿橦,那本书值得认真收藏,你讨厌我,也得对它心存一点敬意。我忍受不了你这样对待它。” 瞿橦拿着叉子与他对视,刘海快盖过眼睛,杏眼圆圆,表情却是冷淡的,说:“我不讨厌你,只是不尊重你而已。当然了,不尊重你直接导致我们不能和平相处。” 他无奈,逐渐包容:“你就只会找我出气,对着爸妈你不会。” 她很坦诚:“这是自我保护的方式,万一我不小心爱上你了呢?我说的是男女之爱。” 瞿宥成诧异地睁着眼睛,放下锅,责备:“你在说什么,一点都不害臊。” “我也觉得恶心。以前我并不觉得放荡下流,现在又开始这么认为了。” 这让瞿宥成一时哑口无言。 瞿宥成在市区美术馆旁边经营一家古着店,刚开始不被父母看好,毕竟他努力获得了漂亮的学位理应往高阶方向深造,忽然开古着店让父母摸不着头脑。瞿橦也和父母秉着同样态度,她从不看好他,对这个比她大六岁的兄长极其冷漠。每次吵架,她会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使他挫败,双眼发出受伤的信号。 古着店的生意平常,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瞿宥成一有机会就到世界各地淘货,不久前他到佛罗伦萨,仰望米开朗基罗的经典雕塑大作,然后在街巷淘了一些小型雕塑周边,收获颇丰。他到古着店后把物品按照分类一个一个摆放好,如往常一样做生意。此时的瞿橦仍然坐在餐桌上发呆,她不得不回房间摄入维他命和适量的舍曲林。对她来说,吃药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情,在被外人监督和审判利弊之前就先评判自己,以此生出一些自我安慰的错觉。有时候,她真想教训瞿宥成。他快乐得缺乏思考能力,以至于她在十四岁以后就没法敬佩他了,他根本不能体会她的喜怒哀乐。 七月二日,瞿橦早已结束高考开始最漫长的暑假,他们又一次举办疯狂的派对,中途瞿橦感到无比的愧疚,愧疚感像蚂蚁钻进她的心脏,繁殖,麻酥酥地攀爬,使她紧缩,然后她跑了出来,看到街上的青年男女在调情,而她头晕目眩躺倒在地,第二天醒来被禁足。 尽管录取通知书下来了,瞿橦被重点大学录取,然而她在家人兴奋的时候目光呆滞。她度过了日复一日的颓废放纵,最后被逼着去瞿宥成的古着店做暑期工兼职,那是他们一家人协商的结果。在他们眼里,瞿橦几乎没有动力迈出任何一步好好生活,让人看得心急。 夏日黄昏,古着店外的鸟笼被风云逗笑而抖动,瞿橦穿着雨衣小跑到店内,不小心撞上了顾客,她说一声抱歉后走进仓库,把雨衣挂在门后。在狭小的空间内,没错,她无法容忍瞿宥成会在她面前光明正大地看一些色情视频。 瞿橦恼怒地扇了他的头,说:“瞿宥成,你很恶心,真想把你的眼睛和鸡巴阉割掉。” 瞿宥成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阅览了不少性爱视频,也目睹情色电影里文艺又放荡的赤体交媾。瞿橦偶然路过他的房间,看过一眼,光影交叉着军官和间谍的虚情假意,肉体的罗曼蒂克交易。实则瞿宥成在那天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应,瞿橦不知道,因为她只停留了五分钟就离开了。 瞿宥成一直想在妹妹面前维持一个正直的形象,他害怕暴露,暴露这种让瞿橦更加厌恶的行径。他总是隐藏着,以免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受惊而退怯。其实他很清楚,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要干净,绝对纯粹的干净,干净得完全受强迫症指使——譬如男人从不会觊觎女人。她不经意透露的观点是,情和欲是被切割开的两个没有交集的维度,后者是肮脏不堪的。 瞿橦不是第一次骂恶心,她的口头禅就是恶心,先是愤怒地指桑骂槐,然后对着空气无波无澜地说好恶心。这次,她照旧如此,变化的是她长大了,忽然想要肢解恶心的结构和肌理。 瞿宥成第一次发现自己被妹妹看见,收起了手机,先发制人:“你就当没看见。” 瞿橦轻蔑地说:“我看见了。” 瞿宥成改变战术:“橦橦,我已经成年很多年,而你也刚好成年,很多事情不再需要禁止,你应该明白。” “没有人禁止你,我只是表达我的恶心,有种不能控制的反胃感。” “你还需要时间去接触这个世界,你不能总是那么单纯地去看待。” 瞿橦听后,说:“这不是单纯,你能理解吗?是抗拒。” “感到羞耻?” “不是。” 瞿宥成难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抗拒。诸神之战的传说她略知一二,宙斯偷香窃玉的野情史她早前就有所见识,她自然不是单纯的,她还跟他辩论,忒弥斯设立规章制度的目的是约束宙斯,但赫拉的嫉妒不应该存在。他没有心机在仓库与她争执看性爱视频造成的影响是什么,准确来说,对她的影响是什么。 瞿橦像是看穿他的心思,眼睛在昏暗的室内反倒有些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贪图享乐朝三暮四。”她这么评价。 瞿宥成听出自己在妹妹心中的模样,大失所望:“你这样很伤人,我已经三个月没看过了。” 瞿橦状似惊诧:“好厉害哦,”然后不屑地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瞿宥成反问:“为什么是应该的?我有生理需求,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苦行僧清教徒。” “所以你只是为了解决你的生理需求去看,那不正应证了我刚刚说的十六个字吗?” 他又败下阵来,投降:“是,你说得没错,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她叹气:“无趣。” 瞿宥成决定离开仓库,免得跟她产生进一步的矛盾。瞿橦在他起身的时候给他让路,然后躲在最里面远离喧嚣。 这一日的工作结束以后,他开车载她回家,途中接到父母的电话让他们在外面解决晚饭,因此他们折到一家日料店吃饭。 等寿司和刺身拼盘上齐以后,瞿宥成点 拿了两瓶酒,开盖,为瞿橦倒上。 “还恶心吗?” 瞿橦没有直面回答,她的恶心不是针对人,而是雾状似的神经衰弱。她接过那杯酒,喝了几口,说:“我以前路过你的房间,很早就知道你会看,我也知道大家都在看。” 瞿宥成想不到她那么早就知道,反而放轻松地笑了笑,问:“那你的反应还是很大。” “可能是以前被刺激到了,你应该从你身上找找问题,瞿宥成。”她直呼他的全名。 “橦橦,到了你这个年纪,性不再是羞耻的事情。我很庆幸你十八岁以前没有遭遇到那些险恶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呢?” 瞿宥成被打断后心脏猛地一跳,他不敢相信地捏紧酒杯,问:“你诚实地告诉我,告诉我!” 瞿橦看着他的眼睛好久好久,主动跟他碰杯,然后一饮而尽,说:“你只能庆幸他们没有走到最后那一步。” “瞿橦,我不想你把我和那种烂人看成是一样的。” “对不起啊哥哥,我现在丧失了分辨能力,我的保护机制是一视同仁,哪怕你是我的哥哥。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忍受了许多不该忍受的东西。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瞿宥成一直想在妹妹面前维持一个正直的形象,他害怕暴露,暴露这种让瞿橦更加厌恶的行径。他总是隐藏着,以免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受惊而退怯。其实他很清楚,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要干净,绝对纯粹的干净,干净得完全受强迫症指使——譬如男人从不会觊觎女人。她不经意透露的观点是,情和欲是被切割开的两个没有交集的维度,后者是肮脏不堪的。 瞿橦不是第一次骂恶心,她的口头禅就是恶心,先是愤怒地指桑骂槐,然后对着空气无波无澜地说好恶心。这次,她照旧如此,变化的是她长大了,忽然想要肢解恶心的结构和肌理。 瞿宥成第一次发现自己被妹妹看见,收起了手机,先发制人:“你就当没看见。” 瞿橦轻蔑地说:“我看见了。” 瞿宥成改变战术:“橦橦,我已经成年很多年,而你也刚好成年,很多事情不再需要禁止,你应该明白。” “没有人禁止你,我只是表达我的恶心,有种不能控制的反胃感。” “你还需要时间去接触这个世界,你不能总是那么单纯地去看待。” 瞿橦听后,说:“这不是单纯,你能理解吗?是抗拒。” “感到羞耻?” “不是。” 瞿宥成难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抗拒。诸神之战的传说她略知一二,宙斯偷香窃玉的野情史她早前就有所见识,她自然不是单纯的,她还跟他辩论,忒弥斯设立规章制度的目的是约束宙斯,但赫拉的嫉妒不应该存在。他没有心机在仓库与她争执看性爱视频造成的影响是什么,准确来说,对她的影响是什么。 瞿橦像是看穿他的心思,眼睛在昏暗的室内反倒有些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贪图享乐朝三暮四。”她这么评价。 瞿宥成听出自己在妹妹心中的模样,大失所望:“你这样很伤人,我已经三个月没看过了。” 瞿橦状似惊诧:“好厉害哦,”然后不屑地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瞿宥成反问:“为什么是应该的?我有生理需求,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苦行僧清教徒。” “所以你只是为了解决你的生理需求去看,那不正应证了我刚刚说的十六个字吗?” 他又败下阵来,投降:“是,你说得没错,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她叹气:“无趣。” 瞿宥成决定离开仓库,免得跟她产生进一步的矛盾。瞿橦在他起身的时候给他让路,然后躲在最里面远离喧嚣。 这一日的工作结束以后,他开车载她回家,途中接到父母的电话让他们在外面解决晚饭,因此他们折到一家日料店吃饭。 等寿司和刺身拼盘上齐以后,瞿宥成点 拿了两瓶酒,开盖,为瞿橦倒上。 “还恶心吗?” 瞿橦没有直面回答,她的恶心不是针对人,而是雾状似的神经衰弱。她接过那杯酒,喝了几口,说:“我以前路过你的房间,很早就知道你会看,我也知道大家都在看。” 瞿宥成想不到她那么早就知道,反而放轻松地笑了笑,问:“那你的反应还是很大。” “可能是以前被刺激到了,你应该从你身上找找问题,瞿宥成。”她直呼他的全名。 “橦橦,到了你这个年纪,性不再是羞耻的事情。我很庆幸你十八岁以前没有遭遇到那些险恶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呢?” 瞿宥成被打断后心脏猛地一跳,他不敢相信地捏紧酒杯,问:“你诚实地告诉我,告诉我!” 瞿橦看着他的眼睛好久好久,主动跟他碰杯,然后一饮而尽,说:“你只能庆幸他们没有走到最后那一步。” “瞿橦,我不想你把我和那种烂人看成是一样的。” “对不起啊哥哥,我现在丧失了分辨能力,我的保护机制是一视同仁,哪怕你是我的哥哥。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忍受了许多不该忍受的东西。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很早就接触巴塔耶,O娘的故事,萨德侯爵的传说。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抗拒性的。 第二次,她进入他的房间拿头戴式耳机玩,不小心看到了一幕画面。她确实怪罪于他,且怪罪了很长一段时间。 瞿橦目睹他在自慰。洗手间氤氲的玻璃映着他的身子,他健壮的手臂贴着玻璃,水声潺潺,热气弥漫,手向下,握住翘起的阴茎。他似乎喟叹了一声,是她从未听过的声线。隔着玻璃,朦胧的水雾淡化了生殖器的全样,至少它看起来不那么可怖。 瞿宥成出来以后,那副头戴式耳机还在原位,并没有发现异常。瞿橦回到房间坐在自己的床上,又躺着,越想越多,最后跑到厕所蹲着,眼角含一滴泪珠,脸憋红,痛苦地干呕着。她呕,是她为此产生一丝丝反应而惊诧,惊诧此前竟然涨红着脸,全身痒,把胸罩解开露出两只粉粉的胸乳,忍不住蜷在床上摸了摸。她知道她美,他摸过阴茎的手,沾着水珠,再摸她的胸会怎么样。她忽然脊背发凉。 当时,瞿橦不知道该往谁的身上推卸责任,但她还是怪罪于他,毕竟他是自己的哥哥,不应该在妹妹还在家的时候做这样的事情。又是从那以后,她对他爱答不理,她不再崇拜这个人,只要扯到性,她就知道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分析和拆解后,只剩下皮囊和四肢,没什么意思,不管他们说多少深奥的东西,最后还是表现出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模样。 两人回到家,父母不在,客厅空荡荡的。瞿宥成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调转到影视频道,正巧在播放《达芬奇密码》。瞿橦抱过一只枕头,也坐在沙发上观看。 苦行僧正在施行自我惩戒的刑,他发着冷汗,用苦修带勒住腿肉,咬牙切齿地磨,一鼓作气地用不堪入目的痛楚赎罪,压制恶欲,禁止快乐。 瞿宥成看到这里,说:“这才是苦行僧,但他的苦是为了完成极致的恶。” 瞿橦只是问:“自慰结束后你会感到空虚吗?我记得你有过几任女朋友,是你满足她们的欲望,还是让她们满足你的欲望。” 瞿宥成不知道她的脑袋瓜在想什么,侧过头,看她瓷白的脸搭在枕头上,灯光照映一些可爱的茸毛,她的刘海很长,几乎要遮住眼睛。不管怎样,她浑身上下散发着想要置人于死地的气质。 “你想知道这些?” “你已经不能装扮了,倒不如坦诚公布。” 瞿宥成还是摸了摸她的头发,“空虚,然后欲望是要互相满足的。当你有男朋友以后,你就知道了,前提是那个人懂得尊重你,不尊重你的人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替你教训他。” “我又不是傻子,况且你们为什么总认为我要有男朋友以后才明白许多事情。” “亲密关系能让你学会爱,两性在一段关系里互相了解。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但我们中间还有一层血缘关系,所以我们的关系只能是亲人关系,有些事情我会避忌地不能告诉你,以免不小心僭越。我更希望是男朋友来教你这些,而不是你的哥哥。” 瞿橦忽然笑了笑:“女朋友也可以教会我爱啊。” “总之是亲密关系。” “我要是就喜欢僭越呢。” 瞿宥成也不知怎么的,想起那天早上她说的话男女之爱,心脏开始发热,这时电影里苦行僧死亡,他看见瞿橦的眼神,没有调皮。他还是不相信,她总是觉得性和爱都是很恶心的两样东西,一碰就恶心,他权当她在玩弄他报复他。 他靠近她,郑重地问:“你知道男人发起疯来有多不管不顾。” “是啊,所以我觉得很下作,”她这才开始调皮地笑说:“这可是乱伦。” (完) 黑色童话 他装睡,睁眼到了一个异次元空间。鳕鱼白的炽光,蜉蝣幽绿一片的符文,像加勒比海的世界,却没有贝壳斧头这样的魔幻注脚。他怀疑要完蛋了,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是一个挖屎坑和擦马桶的小人物,忽然穿越到一个奇诡的空间,他肯定会完蛋的。上天不会让他破釜沉舟。他若是破釜沉舟,整个人的价值就被瓦解成更恶心的潲水油,风吹起皱,凝结干涸成流向大海的句号。这是他们的系统使然,他会支离破碎,变成一摊野间猪仔的油脂。他不应该破釜沉舟。 在这之前,他无法被体面地书写,他应该为他这个系统和群体感到羞愧,羞愧得无地自容的羞愧。在他来到异次元空间之前,他已在曼谷遇见一个女孩。造梦者要命名这个女孩为裘雨颖,而他依然是无名氏。裘雨颖常常是无话可说的,她在他们的世界读过一些朱生豪的情书,状态和心境与之相似——那股无聊且厌世的疯劲,又读了一些别的,感慨乏善可陈。即使乏善可陈,也要日思夜想地陈。(再次强调)她读过帕拉尼克的书,还记得肠子里嵌着胡萝卜丁的故事吗,荒谬得能构筑阿美利坚的梦。日思夜想的胡同就像蠕动的肠子,垃圾会堵塞道口。 这个异次元空间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孤单,寂寞。他对着那片蜉蝣似的符文思考,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真的要完蛋了。他忍不住质问一句,“你叫我如何面对这狗屎的一切?”那群幽绿的符文忽然飘浮起来,掬着空灵的荧光排序和编码。 它们在回应他。 “如何定义,你面对的是狗屎的一切?你不知道天底下有很多人过得比你还糟糕吗?” “可是我在这里空无一物,一无所有。是的,我不用再痛苦于如何构思非虚构作品了,但是我空无一物,我见不到裘雨颖那样宽容可爱的女孩,我听不见有人跟我交流朱生豪的情书,她总说我们乏善可陈却喋喋不休,我很认同。我们在曼谷的时候,她还问我这三教九流之人撰写一部非虚构作品的动机。为什么我可以为他们而写呢?她这么问我,她仍然不理解,我还没理清楚,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符文继续飘浮,串联成一条跨文字、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的无声问句:“你是第100,000,001个人这么跟我说话。为什么?Privilege?意义?Higher class or lower class?刻板印象?我听得耳朵要起茧子了。” 符文的颜色忽然从幽绿转成克莱因蓝,发散,涂抹整片空间,仿佛梵高重生。它们不仅可以书写人类世界各个国度的语言,还能复刻璀璨智慧的八大艺术,平面、3D、多媒介融合、交互设计,变幻无穷。然后,它们乔装成海的女儿,一条粼粼闪烁的人鱼,以雍容的身姿斜坐在礁石上,漂亮柔顺的海藻发上有一顶天使光环。 他颓废地盘坐在地上,像个僧侣,说:“相似想法的人太多了,我甚至可能是最后一个这么问你的人。” 人鱼清着动听的嗓音,问:“你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在这里,只剩你一个人吗?” “按照我们那个世界的逻辑,他们应该闯关失败,被驱逐在外,或者直接死亡。” 人鱼轻盈一笑,鱼尾翻腾出盐粒一般的小浪花,纠正道:“我就是神明,我的宇宙没有任何关卡。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在这里空无一物,一无所有。我是你的任何事物、人、思想、环境。我可以提供你任何想要的,明明你拥有一切。”接着跳入海里,卷,海水回涌,人鱼裂成一本本整齐排列的书。 他忽然问:“你会变成食物被我吃掉吗?”为什么前100,000,000个人都在这片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觉得要完蛋了,他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和他们一样愚笨。你应该让我变成一个大工厂,像麦当劳那样的工厂,然后你3D打印出汉堡包和薯条。” “我根本吃不了3D打印的东西。” “你们不是Karl Marx口中被异化的人类吗。大概四五十年前,他也来到我的宇宙做客,但是问的问题比后面的人要简单不少。你们的问题反而过于复杂。” “我不认识他。”这里一定有一个出口,黑洞漩涡似的通道,连接他们的世界。他要逃跑,义无反顾地逃跑,“哪怕你可以变成裘雨颖,你也不是她。” “贪婪、堕落、愚蠢的人类。”阴暗北极风作响,符文如恶魔,成恶魔,声音环绕整片黑暗的空间,仿佛暴戾的大巴掌向他盖来。 他终于在这一年目睹一颗颗陨石状的狗屎,北极风刮的不是恶狠狠的冰雹,而是他梦寐以求的狗屎。符文活过三千多年,再次被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回复、同样的人类激怒。怒气以狂风的急速拽着他,使他脚板不接地,胸腔撑开。他眼神躲闪,失去重心时瞳孔扩张,鼻子紧张得发皱,嘴唇哆嗦,突兀地飞了起来。他脑筋急转弯,符文承认它们可以成为他的思想,那么他就像在梦里活过那样念心术扭转乾坤。在风的席卷下,他从未那么认真用力地幻想一个黑洞。未曾想,符文变成了黑洞,把他吸了进去。 他苏醒,睁眼到了熟悉的世界,望着周边的一切,忽然看见裘雨颖。她就这么坐在旁边,带着诡异的笑容说,欢迎回到她的世界。 (完) 情话(序) “一九六零年,陈生的父母亲双亡,临死前托亲戚留一间屋给陈先生。陈生原先在海外留学,回来后直接到那间屋落脚。头一日凌晨三点,星斗转移云雾缭绕,对面开始传来凄婉女声,陈生被吵得睡不着觉,念及第二日还要早起到影视公司应聘,不得不起床到对面拍门,没多久,里面的声响果然停了。” 余家宸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翻阅手中的电影杂志,语言精致也抵不过语气随意,他的手机压在桌面褪色的日漫贴纸,那是不知由谁留下的东西,在檀木桌斑驳了好几年,怎么刮也刮不掉,贴纸附近还有劣质油性笔制造的公仔图,留下歪歪扭扭的过去。 汤淽原本戴着耳机,手机显示没电,才把耳机线缠绕在指间,放回口袋后,抬起头瞥一眼同桌,冷淡地问:“然后。” 余家宸一顿,说:“我以为你没有在听。” 摆在她桌面的书,对他来说都有些晦涩,他不经意翻过,里面的人物名字又臭又长,单单是主角的名字就有十一个字。 汤淽把手机推一边,躺在书旁,抬眼:“你离我很近,我手机没电。” 有人捧场,余家宸把杂志晾在桌上,接着说:“第二日,陈生果然精神一般,他到影视公司面试,被要求闭门画分镜,画完分镜跟剧组打杂。晚上六点,陈生终于回家,疲惫地上楼,在破旧的涂鸦楼梯偶遇曼妙人影,这时又显出昨日凌晨三点的格调,楼道空空如也,楼外树枝分叉,间隔满天灰云。” “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一样。”余家宸淡淡一句,从容地转换语境。 班房里只有两人,电闸关了,一片茫茫昏海。 汤淽侧头注视着余家宸的身侧,一束束窗帘被捆在阑干处,使得深夜的天光斜投进班房,这时的云烟夹着一抹烧焦的光晕,柔柔和和似烫出一个小洞的薄纱,她又看向余家宸,脸颊被他的手心托着,他也在望窗外的景色。 讲故事总得应个景,凭形式补充内容,但汤淽面对这样的故事,始终怀着一颗冰冷的心。 她多想学其他女主角,揾一行热雾捂住冰块,烫出洞把光晕灌进去,后来她摸索一个词,叫共情。 余家宸收回视线,继续深入这个故事:“郑小姐在栋大厦出生,曾经是顶楼舞厅的舞女。二人搭讪后,他得知她不幸患了癌症,她听说他是海归,今日成功应聘导演助理的职位,道别的时候,他觉得她声音很熟悉。三个月后,陈生升职加薪,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在涂鸦楼梯偶遇的郑小姐,然而,那道相似的女声总是在凌晨三点从对面传过来。” 汤淽无所事事,捏起一支笔玩,配合他的表演:“是郑小姐的声音。” 余家宸点头,声线干净:“有一日,陈生难得早放工回家,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傍晚六点到对面小屋敲门。门莫名其妙就开了,一阵阴风从防盗网伸进来,屋顶的暗绿风扇叶也发出沙沙声,正对着陈生的是一座高大的神台,上层菩萨像挂满蜘蛛网,菩萨隔壁的莲花灯亮着橙红的光,一只香炉一炷香,陈生心跳如雷,走进去,却发现里面没有人。” 笔被按在檀木桌,汤淽慢慢地用一只手揉弄着。 余家宸察觉她分神,因而不再继续,起身把窗帘放下来,原本昏暗的班房更加昏暗,但是,形式与内容分离开来,或许能缓解恐怖气氛带来的压力。 汤淽没有感谢他。 十分钟过去,她把笔停下,问起话来,“我们今晚怎么办。” 他原本倚靠在椅子上,听到这话挺起背,从桌上拿过手机,侧对她,摁手机一侧的按钮,黑屏的还在黑屏,汤淽也拿起自己手机按起来,效果同他的一样,这样的意思是他们今晚都联系不到人,自然也没办法出班房。 “聊天吧。”就这么耗时间。 汤淽犹豫了一会儿,听故事、写字、睡觉,有个很普通的癖好,喜欢的放最后面享受,反之亦然。 她排好序后,缓慢地要求:“把它讲完。” 余家宸不知道她想了什么,只是把手放到她的椅背,轻轻一拉将她带得更近,她有一瞬失色,猝不及防地伸手抵着他的胸膛,睁眼望他,他单手扶稳她的肩,手心触碰到她的肩膀,再往旁边一些便能压到凸起的锁骨。 没有天色扶持的昏暗,使他的话要比眉眼清晰,“近一点你就不怕了。” 汤淽不出声,发丝从柔白的耳边翘落,停留在他扶她肩的手背,余家宸松开手,发丝在空气荡漾了几下,弯弯如阴灰色的月牙。 其实,她只是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罢了。 故事继续。 “这个诡谲的屋里有一个房间,陈生踩过那些纸衣慢步到房门前,踌躇半分,掏出手帕覆盖在门把上,扭转。把门打开以后,他看见一个老人坐在床上吃着盒饭,老人穿着松垮的白色背心,手臂的肉也像背心一样松垮,陈先生问老人是否会在凌晨三点听到一记凄婉的女声,老人扒了两口烧腊饭,嘴角还有一粒白米,对陈先生说他撞鬼了。” 汤淽已然能想象那样的画面,他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她终于有些好奇地问:“陈生有什么反应?” “他不信,但是没得他不信。老人说郑小姐因为癌症死在这个大厦,却一直被围困在这无法投胎,她只在凌晨三点到凌晨点能有完全的人形,而到六点前一刻她会慢慢幻化成透明,陈先生反驳,他说傍晚六点还能看见郑小姐,老人说那日碰巧是鬼节,阴气过剩,她在这日难得有很久的人形。” “不能投胎是因为余情未了吗。” 余家宸摇头,却说:“除了亲人,她一生没有爱过其余男人。那一晚,郑小姐也同陈生一样找到老人,站在窗前问他为什么无法投胎,老人说就是因为她没有爱过所以有遗憾,迟迟不能如愿离开,她哭得很厉害,这是陈先生听到的女声,实际上也只有陈生能听到。” 余家宸似乎画上了一个句号。 汤淽听到这里,总结:“这不是结局。” 余家宸笑了笑,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伸手匀开窗帘缝隙,微光就像雨丝一样往里面倾斜,缓缓扑入他的怀里,烂漫又柔弱。 他没有之前的戏文用语,用普通的口吻揭秘:“陈生是我阿公。” 汤淽面不改色,手指却突然捏着裙摆,造成血腥暴力效果的恐怖片尚不足以让人流连忘返,吃人不吐骨头的恐怖故事也不值一提。然而,这种似真似假,离她生活如此近的鬼故事过于亲切,亲切得引发错觉,他怀里的光仿佛可以撕碎时空,令人害怕。 余家宸松开窗帘,探究地看向汤淽,她抿唇不语,侧影冷清纤薄,产生强烈的距离感。 他又说:“我阿公是鬼片导演。” 她手指的力道轻了些许,他知道,原来她真的有反应。 汤淽诚恳地评价道:“这个故事,逻辑不自洽,不完整。” 余家宸的声音很轻,是从喉咙发出来的:“因为他没写完就离开了。还有,它更多的是运用恐怖元素构建心理冲击。” 一幕幕都是假的,又可能是真的,胡思乱想着,蓦地验证一句话,恐惧是自己一手炮制的浓墨,铺在没有肌理的死海,上面飘浮着一封封被吓坏的灵魂信件,明明还没溺水,却以为真的会死掉。 余家宸甚至凑近,故意问:“怕吗。” 汤淽不喜欢回应这样无聊的问题,余家宸却是了然于心,所以这么带着抚慰的意味说:“轮到你了,不然你今晚不好过。” 是真的。 汤淽放轻呼吸,在心底酝酿,余家宸等得有些久,注意力转回电影杂志,翘起的页脚被抚平的时候,她才开始交代一个烂记于心的故事。 “一九九零年,乔治绝望地靠在医院的白墙边,他浑身上下都湿了,头顶亮着红灯,女朋友凯莉在手术室里面生死未卜,他无能为力,只能死死咬着牙忍泪。” 余家宸把电影杂志放回桌面,汤淽的音色很冷,没有温度地飘荡在班房的空气里,如果方才的鬼故事由她口出,一定清脆惊悚,自己把自己吓坏。 “乔治在十四岁的时候认识凯莉,凯莉与他同龄,都是七零年生的人。凯莉是从隔壁小镇转过来的新生,那个小镇不发达,而她讲话也带着不发达的口音,所以经常遭到歧视。有一天,凯莉在学校附近买唱片,因为口音的问题说不清唱片名,差点要被老板打发离开,刚进门的乔治听见,爽快地帮助了她,后来凯莉拜托乔治矫正她的发音,他们二人在这个过程中渐生情愫,没过多久就谈起了恋爱。” 汤淽说到这里,不知不觉塑造了一个无聊的爱情故事,她打量余家宸的神色,如果他觉得这样的故事乏味,她便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不过,余家宸没她想得那么挑剔,他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侧趴在桌上,手臂枕着脑袋,他的眼睛对上她,问:“然后呢。” 汤淽根本不需要组织被打断的思绪,娓娓道来:“然后,他们谈了六年的恋爱,同居了五年。乔治上学的时候喜欢搞学术,还很喜欢泡图书馆,毕业以后租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同居的地方,一个是工作室。凯莉支持乔治做任何事,她知道他喜欢自由,无条件鼓励他钻研热爱的工作。头两年,凯莉一发现自己怀孕就决然地去医院堕胎,乔治回到家还会照顾她安抚她,讲一句句你是我的宝贝我会好好爱你的话,写成情书写成诗歌安抚凯莉。到了第三年,乔治一直埋在工作室里,对凯莉不闻不问,鬓边慢慢有白丝,许多天不刮的胡茬野蛮生长,第五年的时候,凯莉又怀孕了,这是她第五次怀孕。” 有些故事说出来会让人疲乏,但一开始就不愿意停止。 汤淽也趴在桌上,闻着校服衣袖的洗衣粉味,与余家宸面对面,他肩侧有懵懂光影,白白地看了她许久。 “那天,凯莉准备了一顿大餐等乔治回家,乔治回家以后,她欣喜地开了一瓶葡萄酒,不再如以往那样难以启齿,而是红润着脸斩钉截铁地说,她要把这个小孩生下来。这句话让乔治吓一跳,乔治哆嗦着唇推脱,他一直强调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凯莉听后难过地拧着脸,这几年积累的失望使她不受控制地打翻红酒杯,她愤怒得全身都在颤抖,站起来冲他吼了一句,这次她死也要生下来。” 汤淽的眼神不再聚焦,余家宸望着她的脸,她有雪亮的肌肤,暂时被美式咖啡一般的昏暗涂抹,与别人爱用的酡红胭脂渐行渐远,眼睛如雾灯,突然把他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近。 “乔治还是那样在工作室埋头苦干,凯莉等天等地,她等得心如刀绞,终于在某一天晚上碰见乔治回家,洗好澡以后,她坐在化妆台,对着有裂痕的镜子问乔治到底爱不爱她,他当然说爱,她说,如果爱就请放她走,她宁愿一个人过活也要把这个小孩生下来,乔治突然觉得鼻子很酸,以往凯莉会问乔治爱不爱她,如果爱就结婚,可是这次不一样。房间内孤灯的光芒闪烁了一下,是乔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狼狈地动着膝盖匍匐过去,求凯莉不要离开他,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这么卑微,他说他会为她改变,多花时间陪她,那么掷地有声,她再给一次机会。” 余家宸抚过汤淽的脸,指腹果然沾到一滴滚热的眼泪,她竟因为自己没有温度的话流眼泪,他掌心有清淡的香味,温暖而结实地弥漫鼻尖,又接住泪水,疗愈突兀断线的情感。 他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因为她的眼睛,汤淽的,难得有故事的眼睛。 “可惜事如愿违,乔治死性不改,凯莉顶着大肚子离家出走,就在她要生下来的时候,乔治又一次找到凯莉,他跪下来哀求,凯莉不再心软,但是这段争执让她动到胎气,乔治急忙把她送到医院,她羊水破了,血从大腿两侧拼命流到地上。” 汤淽说着说着呼吸变得很浅,眼泪啪嗒掉下,咸咸涩涩光光亮亮能与明月争辉,夹在他的掌心和她贝壳白的脸颊之间,不甘地窜逃到薄薄的校服衬衣,于是她停顿,余家宸枕在自己的手臂,手仍在传递温柔,问她,“结局是什么。” “凯莉的最后一胎生了下来,是我。” 一片安静。 寥寥几个字,让余家宸微愣了一下,他得到她刚才同样的讶异,接着理解她为何要哭,他的手心像是柔软的海绵,吸附她快要干涸的眼泪,手从她的脸滑下,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她突然移开,恢复清冷的模样,留他的手孤零零顿着。 余家宸反应过来,自如地收回手,给予中肯的评价:“你的故事很有感情。” 汤淽冷静地说:“它把你吓到了。” 余家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会一直记得这个故事。 十一点的时候,保安找到班房敲窗,汤淽睡着了,余家宸转过身对着窗,食指抵在唇上嘘声,示意他不要吵醒她,保安见状只得绕到前门拎一串钥匙出来开门。 鸳鸯和阿华田的温甜香味扑鼻,大片光亮从格窗泄进来,汤淽睡醒一觉,望见天花板的消防器,原来已经在家。 昨晚,汤淽被补习社老师要求留堂辅导余家宸写作文,他是她的补习社同学,阶段性同桌,不翘课,但是也不怎么学习,偏科,喜欢一边玩手机一边看电影杂志,别人把手机夹在书本或杂志里佯装在看书,他是直接把手机放到桌上,任由音乐播放器的界面敞亮着,戴着蓝牙耳机继续翻杂志。 留堂辅导结束以后,要登机构网页打卡,过时会被老师问候,汤淽花了些时间打开电脑,刚登进去,就听见这一层的楼闸被锁上。 他们被迫独处一室,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是实验电影在记忆的边缘放映画面,抽帧,跳跃,莫名其妙故弄玄虚,像小孩偷偷交换秘密。 ** 这个短篇重新公之于众了,可能也没多少人读。《大海》和《情话》几乎是同一时期的短篇,我回头再看,有点珍惜。很久没有写这种,有种一去不复返的错觉。我当年想着应该会写出比这些更好的,更有感情的,藏了很久发现才竭智疲,再看还是很惊讶,没有比这更纯粹的东西了。 情话(一) 余家宸以为汤淽就是个高冷脱俗的人,是的,但又不是。 比方说,他不知道现在凌晨两点,汤淽正在楼下的食街坐着,陪一个男生消遣狭长拥挤的黑夜。 街道被各式招牌的灯光笼罩,锅炉热气涌向手写的黄色招牌,塑料袋在清洗碗具的菊花茶里面浮沉着,清清爽爽如同过了一生,五分钟以后,一道干炒牛河替代荡出茶水的玻璃碗。 麦以皓和汤淽认识三年,情深深雨蒙蒙化作相思泪断魂,此话从来不经汤淽之口,而是由面前这个穿得很潮的男生,以一种声情并茂的方式演绎出来的。 他知道她不排斥这种话,至于喜欢程度呢,他也不太在意,毕竟语言最讲究潜移默化。 就在服务员上饮料的时候,他问:“我们今晚就这么干坐着?要不去宾馆走两圈。” 汤淽开了易拉罐橙汁,罐子外侧印着橙黄的公仔,水珠淌过它的笑唇,被她的手握住,她的虎口正掩着它的笑唇,两边都冰凉。 “不想去。”喝一口以后,她事不关己地低头用手抠拉环,撇清关系。 “很香,趁热吃。”麦以皓拿过她的碗装牛河,然后才给自己装。 汤淽稍微抬起头,算是迎合了一下,纤白的脖颈有一连串粉红的吻痕。 “又是这样。”麦以皓不满意这个回应,把碗放到她面前,有些丧气,蹙着眉尖问着,“汤淽,你在我们这段乱七八糟的关系里付出了多少?” 汤淽不打算吃,也没有吭声,下颚到锁骨的曲线特别漂亮,尤其在她抬起把目光平放在别人身上的时候。 晚风顺着醉酒的车灯从胶椅背后晃过,首先朝她纤薄的肩示威,停留不多时,划到下颚和脸颊之间白嫩的肌肤,再到她柔顺的长发。 描述起来那么长,可真的放到麦以皓眼中,那不过是稍瞬即逝的光色,不留意便等同于不存在。 他知道她长相好看,皮肤那么细腻,没有任何修饰,表情亦如此,让人琢磨不透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轻轻地问:“你很喜欢我吗。” 他毫不犹豫,答得有些干脆:“比起她,我对你更有感觉。” 真好听的话,可是说得太快。 深夜的食街十分嘈杂,汤淽把手腕的皮圈摘下来,套到臃肿的易拉罐外边,就是无聊地做着这些事,抽空说:“你会把这些对我说过的话,当玫瑰花一样献给陈笛佳。” “不,是雏菊。”麦以皓认真地反驳。 这话有点意思,但汤淽没笑,“如果我录音,发给陈笛佳,你会怎么办。” “你怎么搞的,又要我和她维持这段关系,又打算来拆散我们,我一直没搞懂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小三。”汤淽说。 麦以皓爽朗地笑,呲一声拉开啤酒罐,倒一杯给她,好奇地问:“你朋友知道你这么骚吗,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你这样。” 他的语气变了,话也变得粗俗了。 汤淽拿过那杯冒泡的啤酒,灌进胃里,有些辛辣,足够让人清醒:“他们会说,我很清高自傲。” “你就处在这之间,我很喜欢。” 这时,陈笛佳的电话突然来了,麦以皓放下杯子,当着汤淽的面接听,不知道那边在说什么,他回复,别着急亲爱的,我在外面和朋友吃宵夜呢,现在马上过去,别着急。 等电话一断,汤淽就问:“陈笛佳是不是要转来我们补习社。” “你怎么收到的消息。” “我们补习老师姓陈。” “哦,那估计要转去你们那里,先这样,我得走了宝贝。” 麦以皓赶时间,放任她在这吹一阵凉风,分别的时候,他要索吻,又被她用手指抵着,汤淽说:“要是厌倦了就把我甩掉。” 麦以皓很快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纠缠不清而暧昧的关系,可以直接和她说拜拜,她不会为此有半点怨言,他也知道,没有怨言的原因就在于她根本没有真心在意过。 汤淽一个人回家,刚进门就见到李歆华,她的后妈正坐在沙发等她,眼睛盯着电视,那里在播放煽情韩剧。 汤淽猫腰脱鞋,换一双棉拖,把包挂在玄关处的架子,直接转到厨房去倒一杯热水,她出来之后,李歆华抬下巴指茶几上的包裹,她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电视上的巴掌激吻声嘶力竭的情情爱爱。 “你妈咪给你寄过来的。” 她不打算在李歆华面前拆开,捧着一杯热水,把包裹夹在怀里,进房间门独自解决。 就在她准备走的时候,李歆华的声音穿过一串悲情的女主角哭声,有些尖细,像是一支针拆掉抽抽搭搭的纽扣,“等等。” 汤淽停住,站在自己的房门边,看向模样十分年轻的后妈,她有着标致的鹅蛋脸,细长的眼睛接了假睫毛,头发打理得很时髦,搭在沙发枕的手指做了延长指甲。 李歆华在猎头公司上班,有一个清脆靓丽的英文名,这位名叫杰斯卡的都市丽人终于把目光移到她的“女儿”身上,注意到她脖子有浅粉色的痕迹。 “那天送你回家的男生是谁。” 那天,可能是余家宸吧。 汤淽回应着喜欢熬夜看韩剧的杰西卡:“他是我的补习社同学。” 听到这话的杰西卡笑一笑:“挺帅的,但是最好不要让你爹地看见你和男生走得近。” 汤淽嗯了一声,其实乔治已经知道她和男生走得近,小时候老师打电话给他告状,后来她又被副校长找去谈话。朋友告密给汤淽听,有人在街上偷拍穿同款校服的男女学生,把他们的亲密相片发到学校领导层,惹来通报批评。 乔治骂了几句,是杰西卡护着她才没招来其他惩罚。 其实,杰西卡对汤淽很好,汤淽打心底里这么认为,而杰西卡,一个再婚女人,从来不相信白雪公主灰姑娘与恶毒后妈的戏码。 进房以后,汤淽打开包裹,里面是维生素ABCE,大概有四樽,每一樽都贴好标签,凯莉提醒汤淽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底部躺了一张相片。 巴厘岛的热带风情。 凯莉正和uncle在巴厘岛游玩,相片里,一轮明媚的日光挂在海水之上,画着爱心的沙滩承载两个人,凯莉戴着墨镜,倚靠在uncle身边,他们很幸福地笑着,笑进和煦的明日里。 汤淽抚了抚相片,把东西都整理好,习惯性地抽开一本书翻阅,看着书名,想起杰西卡和凯莉说过同样的话。 她们用属于母亲的语言,编织女儿的美梦:“汤淽,你现在有两个家庭,要感到幸福。” 凌晨四点,乔治回到家,别人在这个点回家许是带着一身混沌不堪的酒气,乔治反而滴酒不沾,他有自己的一套定理和原则,酒比汽水难喝,汽水比酒健康。 在黑梭梭的厨房里,一道光涌出来,是他打开冰柜拿出饮料,大炮汽水被拧开瓶盖,他就这么拿着对嘴喝,刺激的气泡冲撞一日的压力和疲惫,他几乎要一口气干掉。 杰西卡仍坐在客厅,唇边沾着一颗泛着微光的烟,烟雾在寂静的黑夜里迷蒙她卸干净的脸,她深吸,又松一口,夹着烟身放指间,任烟蒂跌落地板。 每一晚都是如此,用烟来控诉他不惧怕猝死,而她在第二日早晨又会备一碗甘口凉茶,用凉茶来表达她习惯性的爱意。 白日苏醒,柔和光辉洒进房间,汤淽醒来,发现自己趴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上。 是周日,依然要去补习班。 下午六点,余家宸戴着耳机进班房,把书包挂到自己位置旁边,汤淽比他到得早,也戴着耳机听歌看书。 陈老师进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学生,是陈笛佳,陈笛佳很懒散地做一番自我介绍,弯腰鞠躬,坐到汤淽的后面。 陈笛佳嚼了嚼口中的口香糖,打量坐在前面的二人,她把没压出笔尖的圆珠笔压在余家宸的肩胛骨,吹破一个泡泡,打招呼:“你也在这里上课。” 余家宸抬手除掉耳机,转过身,在窗外的阳光下,他穿着的白衫和他的肤色一样,白皙洁净,他看见这女生,知道她叫陈笛佳,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他简单地回她的招呼,然后靠在窗边继续翻杂志《Sight and Sound》。 手真好看,这是陈笛佳的第一反应,她转移视线,到他同样好看的侧脸。 第二个反应,从没试过那么近距离。 陈笛佳没有和汤淽打招呼。 五十岁的陈老师站在讲台,他是文化社会学的教授,在这里成普普通通的中文老师。 “我收到封,昨日有学生被困在班房里,还好保安上楼巡了一遍,不然就大件事了,你们以后还是注意一点。” 接着,他拿起粉笔,侧过身子黑板上写了几句诗—— 马蹄经月窟,剑术指楼兰。地出北庭尽,城临西海寒。 陈老师面对二十多个黑色的头颅,朗朗上口:“我们今天来看看楼兰的消失,这个地方饱含东西方文化机密,你们会发现以前人很聪明,能在浩浩汤汤的黄沙之中创造繁盛的文明。” 汤淽只是压着下颌,在笔记本写点什么,在余家宸的眼里,汤淽是个成绩特别好的学生。 “在这个1909年啊,日本探险家在楼兰废墟发现森林法,以前的人要求砍一棵树发一匹马,折一根树枝罚一头牛,很严格的规定,人们意识到植物生命在沙漠里非常珍贵。” 陈老师托了托眼镜,在黑板写个年份,转回头望一眼底下的人,继续撑在讲台说:“陈笛佳,走神可以,睡觉不行。” 许多人看向被自己父亲点名的陈笛佳,她从自己的臂弯爬起来,急忙捋顺凌乱的额发。 她看见前面两个人都在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没有理会她在后面如何瞌睡。 陈老师好脾气,一直讲他的长篇大论,提了几句市面上各种学说,最后落脚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总结。 “其实这里面还有佛教的东西,楼兰的消失是自动的放弃,这种自动放弃有等待来生转世的意味,每个人都像楼兰一样,存在的消失的都在一个平衡的点上。我发现东方人喜欢研究生不研究死,因为死亡不吉利啊,让人忌讳,我以前在这边想找哪里有死亡学研究,遗憾的是没怎么找到……” 余家宸本来没在认真听课,这段话拉回他的思绪,他想起外公,总是以恐怖手法演绎生死轮回,用特别的方式研究死亡。 下堂前要做资料卷巩固扎实一下知识,陈老师把黑板上的内容全部擦干净。 汤淽将前面递过来的资料推到余家宸的桌上,他冲汤淽抬一抬纤瘦的下巴,表示谢意,然后转着笔,把资料卷摊开,里面也就两道大题,一个问造成楼兰消失的原因,他很快写下,生态恶化、战争、疾病、外来生物入侵等学说,第二个要求运用一首诗歌体现楼兰野蛮与文明的对抗。 余家宸直接空掉,汤淽却全部写完,她侧眼望去,看他已经趴着睡觉,她用笔戳他手臂,把自己答案移到他旁边,轻着声只让二人听见。 “不想留堂。” 否则,她要辅导他。 很麻烦,因为她懒且颓废。 结束以后,余家宸下楼去自动贩卖机买饮料,弄了两罐可乐,打算分一罐给汤淽,毕竟她大发善心让他抄答案,他靠在贩卖机,呲拉一下打开可乐罐的拉环,仰头。 陈笛佳飘着白色的裙摆走到他身边,等他喝一口,二话不说从他手中拿过,对着他方才的位置啄饮,“多谢啦。” 他皱着眉,但是反应不大,直接擦过她的肩往楼上走去,就好像把她当捏扁的垃圾一样扔到远处。 余家宸回到原位,站着打开窗以后才坐下,可乐立在汤淽的桌上,她的侧发被微风拂过,恬静地搭在她的手臂之上。 她又睡着了,他发现她很爱睡觉,睡着的样子温婉柔顺。 陈笛佳到窗边用力地拍余家宸的肩,等他转过头以后,报复性地用手指撑他下颚让他抬起,余家宸很快地握住她的手放低,力气极大。 汤淽被陈笛佳疼痛的呻吟吵醒,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看见这一幕,眼神仿佛在看失禁的绿茶。 失禁,她为这个词感到好笑,然后觉得这事有些复杂起来,三角恋或许要成四角恋。 不知道余家宸会对陈笛佳说什么样的话呢。 下一秒,风变大,在充斥上课铃的班房里,他冷声说:“麻烦你自重点。” 原来是这句,声音好像她内心里的冰块。 情话(二) 天暗,樟叶婆娑,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稀薄的光如水渍黏在地上。 余家宸在机构门口遇见麦以皓。 麦以皓过来接人,站外面太久实在无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底磨小石子,踢一边以后,他扬起头,直直地看向余家宸,有些惊喜,走到他跟前,双手插裤兜,熟络地称兄道弟。 “余家宸,你怎么也在这补习?” 余家宸背着书包,站在麦以皓面前,路灯下有他的浅影,整个人的轮廓很分明,他对陌生的熟悉人重复着这句话:“因为成绩烂。” “这有什么的,我成绩比你烂都无所谓啦。” 余家宸点头,又缓慢地摇头,用了肯定句:“所以你觉得你有足够的文化勾女。” 他倒是不忘记提醒一句,善意地拍一下他的肩膀:“管好你女朋友。” 哪个呢?麦以皓哈哈大笑起来,紧接着变得很乖,此时此刻,余家宸顺着麦以皓的视线看去,从机构出来的两个女生,一前一后是陈笛佳和汤淽。 陈笛佳风骚地摆弄一下头发,像小鸟一样,当着二人的面扑进麦以皓的怀里,扣他的肩踮脚啄一口,麦以皓也抱着她的腰回亲了一下。 孔雀开屏,花枝招展,这是汤淽想到的两个词语。 余家宸好像早已习惯这个场面,问准备从他旁边离开的汤淽,“要我送你回家吗?” 汤淽顿了一会儿,毕竟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比他矮些许,眼睛与他的宽肩平齐,她判定这个人很有风度,至少不像麦以皓那样整天吊着一副二世祖姿态。 “放心,顺路。”余家宸这么说着。 她点头,他指了指上坡路,两人并排往上坡路走去。 麦以皓从陈笛佳的耳尖看见一高一矮的人越来越远,陈笛佳知道他走神,恶狠狠地咬他嘴巴,他赶紧哄她,两人又继续死缠在一块。 上坡路有些陡,一路有巴士带着风尘经过,汤淽每次都在想,这么大的双层巴士停在上坡路不会滑下去吗,事实上,它真的牢固得很,至于什么原理,她懒得思考。 巴士一停,他们二人滴卡上车,走到后排坐下,和补习班的位置一样,他靠窗,她挨在他旁边。 余家宸好像很喜欢看窗外的风景,汤淽只是望着前面,随着车程,上坡下坡,一片脑袋起起伏伏,巴士在播本地新闻,字正腔圆的播音以外是白领和学生的聊天,自从有了记忆,巴士里面的味道便和这样的声音紧紧联系在一起。 窗外夜色弥漫,一片色彩饱和度比较低的广告划过,在街灯的催眠下幻化成绚丽长影,追随双层巴士的步伐,添上都市美感。 余家宸问汤淽:“你觉得它像什么。” 汤淽闻声而望,他指的便是窗外的光景,她觉得很美很温馨,像水,像波浪,像绸缎。 “‘电光影里,石火星中,生灭如许时间。’” 更像时间。 余家宸难得听懂,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觉得它像胶片,很有质感的胶片,充满怀旧的淡黄和模糊的灯火是底色,你在画面里,我在画面外。” 汤淽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她望着窗镜里映着的两个人,融在里面的树叶灯光变换颜色,那么模糊不清,不太规矩。 “为什么你在画面外。” 余家宸答:“站在画面外的人,除了是导演,还是一个观众,我每次跟你待一起,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观众。” 他的话莫名有些暧昧,汤淽想了想,问起相同的话,就如昨晚轻轻地问麦以皓一样:“你喜欢我吗?” 余家宸淡淡地翘起了嘴角,脸边竟然有个酒窝,但是只有一个,小小的,不太符合他这样又冷又热的气质,他转过头对上汤淽平静的视线,不知是嘲笑还是提醒:“汤淽,如果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这么说话,而你又把它当成示好,你会很吃亏。” 他不过是把镜头用语言复述一遍。 汤淽无言,她只是想分辨那是情话还是别的话,但不得不承认,她愿意听这样的话。 她突然很轻的说着,用有些柔的声音,重复麦以皓的话:“‘比起她,我对你更有感觉。’” 在余家宸听来,汤淽这句话可能特别认真,声音如丝滑牛奶淋了冰粒。 余家宸靠在窗边,任怀旧的光影滑过他的脸,窗镜里是他思考的模样,“他,你刚才见到的麦以皓吗。” 汤淽想,他也逃不过由试探延伸而成的误会,果然人人都是那么肤浅庸俗,连余家宸也是这样。 然而,他又问:“还是他女朋友陈笛佳。” 汤淽笑了起来,她的眉眼被虚幻的光影映照着,一浅一深,她能从窗镜看见自己有多漂亮,画面那么清纯灵动,可惜她总觉得自己变得很坏,是被肮脏虫蚁爬过的玫瑰,又或者只是一朵黯淡的雏菊,介于港湾的黎明与深夜之中。 “你们好像很熟。” 余家宸难得看她笑容,不过那双眼睛依然无感情,他说:“都是拔萃中学的,麦以皓和我一个班。” “我知道了。” 车猝不及防就靠站了,汤淽背着书包下车,余家宸也站起来,在她身后。 室外的空气比车内的闷热要凉快许多,汤淽站在深黄深绿交替的广告牌前面,因为冷,她竖立外套衣领挡着小嘴,朝余家宸挥手告别。 他同样招手告别,叮嘱一句:“小心点。” 这是很好听的话。 余家宸坐在车站的板凳上边等另外一路巴士,拉开袖子看表,大概已经九点半,脑海里是她娇小的模样,还有她方才那句话。 走到路灯下面,汤淽接到麦以皓的来电,刚滑向绿键,他的话就隔着话筒直直地撞进她的耳朵,“你怎么和他回家?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汤淽站进黏在地上的光里,脚边是细碎的小石子,她出来就看见麦以皓在磨,她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磨,问起模棱两可的话:“你是在关心我还是关心他。” 麦以皓不理解,握紧电话:“宝贝,你把我当什么了,”他咀嚼她的意思,恍然:“难道你在吃醋?” 汤淽一如既往不喜欢回答那么无聊的问题,“明天过来接我。” 他以为她思虑清楚,要在这段关系付出更多。 补习机构日日开,而他们的课只设置在每周二四六日。 周一,余家宸如常到拔萃上学,如常碰见麦以皓和陈笛佳,如常上课不认真听讲,至于为什么不认真听讲,不是不想,而是很难,他的注意力喜欢跳来跳去,但他又是个安静的人,这种安静主要表现在,好好做自己的事情,不去打扰别人。 陈笛佳风风火火地到他们班找麦以皓,总能看见余家宸坐在窗边做自己的事情,一时是阳光,一时是落日,他周围都是打打闹闹的人,只有他沉浸在干净温和的氛围里。 麦以皓见到自己女朋友,往走廊漫不经心地走去,只撂下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今天不送你了宝贝。” 陈笛佳不恼地弯起嘴角,上下唇又浓又重的红涂涂抹抹,在她的梨涡边昭示要艳要美要风光,她笑起来需拿捏分寸,眉毛不能往上翘得厉害,不允许有抬头纹和法令纹,不能露八颗牙齿,她不是不漂亮,只是太刻意,但这不能怪她,市面都在贩卖精心包装的传奇,传奇又总是那么汹涌张扬,她有时也觉得自己是一条失足的鱼,衡量出来的美丽就像七秒钟的记忆,那么痛快地穿梭飞驰,不能雕刻永恒。 沉闷的夏风灌了热气,陈笛佳的校服领带被吹起,头发也飘飘然逛到脸前,她抱着双臂说:“打机,打球,还是泡妞?” 麦以皓脸不红心不跳,帮她抚顺头发:“当然是打球。” 陈笛佳抿着红红的嘴唇,额头感受他温暖的指尖,审视他一番,然后下达命令:“记得给我发定位,告诉我你和谁一起,什么时候回家,如果让我发现你骗我,你就死定啦。” “好的,遵命老婆,早点回家,回去以后乖乖给我发短讯。”他做一个小小的敬礼,她被逗得很开心。 麦以皓溜回班房以后,陈笛佳从校服口袋里拿一条口香糖撕开,门边贴着A班的成绩名单,她扫了一眼,余家宸的中文竟然比麦以皓的高那么多分,以前两人是反过来的。 以女性的第一直觉,她总觉得他的同桌汤淽,很不简单。 落霞如期而至,如溏心鸡蛋扔进沸腾的滚水,麦以皓在欢庆下堂的喧闹之中,即刻挎着书包夺门而出。 余家宸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出门的时候看见陈笛佳靠在门边吹泡泡,没人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制造易破裂的泡泡,也许是在装,也许是牙关痒,也许她不懂得怎么处理独处的姿态。 余家宸没理她,背影被余晖追随,陈笛佳想起Leslie的《午后红茶》,趁这日落喝啖红茶,她不知倦怠地追上去,伸手扯他的背包带,余家宸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那抹橙红的落日在他线条俊朗的侧脸泄密所有偷偷摸摸的余光。 陈笛佳盯着余家宸的眼睛,明明不比他高,仍要居高临下地要求道:“陪我放学。” 不待多时,这丸单色落日装满人类复杂的情绪化作干涸的咖啡渍,与拔萃隔了一条街,被心急的男生踩在脚下,而冷淡的女生站于校碑旁边,校服裙摆吸饱凉爽的清风,露出一双白皙的腿。 对面是晨光,隔壁街是拔萃,都是国际学校,而她考普高DSE,与她无关。等的时候,她看见对面晨光有一男一女,他抱她上机车给她戴头盔,载着她离开学校。 麦以皓招手:“汤淽。” 以他的定律,看女要先从腿开始,汤淽的腿细瘦光滑,皮肤水润注满青葱生机,再目睹她站在风叶飘荡的校门口,气质出彩,靓到没话讲。 “嗯。”汤淽捏着书包带,应了一声。 “等很久吗。” “几分钟。” 这边,陈笛佳郑重地重复一句,“我说,陪我放学。” “搞笑?”余家宸听清楚以后,问陈笛佳。 陈笛佳正着神色,一副珍珠都没那么真的架势:“我认真的。” 余家宸再次问:“你男朋友呢。” 麦以皓搂着汤淽的肩,神清气爽地报告:“我和她说我去打球,她现在可能已经到家了。” 汤淽和他并排走着,摊开手让未散尽的落日躺在空荡荡的手心,握起小拳头空一个孔,没有仿佛,只剩假如,它能烧穿一个洞。 而后,她就这么被他牵了起来,他的手挺暖的,可她没有任何感觉,她走在大道上不说话,他讲了一路。 陈笛佳认真的程度不骗人,余家宸不解地望她,好声好气拒绝:“我们不熟,而且我不安全,如果你像那天那样对我。” 他声音的温度和那日的一样,陈笛佳不介意地耸耸肩:“那天是我过分,别放在心上。” 见他更不理解,她轻佻地笑:“怎么,你想歪了?你觉得我会把你怎么样,还是你会把我怎么样。” 他不打算久留,回过身朝楼梯走,她懊恼地啧一声,很快就跟上。 “做个friend会死啊。” “试问你哪步是在做friend。” 陈笛佳收敛所有不舒适的针刺,委屈地小声喊道:“我不知道怎么和男的打交道,哎,余家宸,你别走那么快。” 余家宸被她跟得有些紧,他慢了步伐,但依然不回头:“去找麦以皓。” “不行,我不能老是依赖他。”陈笛佳小跑到他面前拦住他,逆着光,站在下一阶层楼梯举手发誓,“我关注你很久了,真的很想和你做个friend。” 他愣着没回,她傻傻地站在那里脊背发凉,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 余家宸看出她有些拘谨难堪的模样,终于松口:“你家在哪,走吧。” “陈笛佳很喜欢黏着我。” 汤淽突然停步,把手伸出来,眼睛承载了假如的叩问,随即含进不温馨的声音里面:“你有想过吗,如果你们分了会怎么样。” 在这条鱼罐头一样窄的小道,一对对情侣在涂鸦墙旁边手挽手,背书包食甜筒,有几多对是真心实意,又有几多对是玩玩而已呢,登不登得对仿佛只要一个人就可以说了算,窄窄细细的浪漫几乎可以看得到尽头。 说实话,麦以皓从没想过,因他一直觉得陈笛佳不会离开他,他和陈笛佳是青梅竹马,在同一个幼稚园长大,小学齐齐读B班,直到中学才不在一个班,但陈笛佳依然黏他。 他非要笃定,“没有这个如果。” 或者说,他根本不敢想有这个如果。 汤淽不太信任,“那你看看她昨天对余家宸做了什么样的举动。” 她静静地走上前,手指搁在他的下巴处,隔着皮肤轻轻一抬,说话的声音也和这力度一般:“余家宸说,麻烦你自重点。” 麦以皓的眼里划过难以置信,不知是哪句话哪个人造成的,他站了许久,被她撑着下颌,指骨触碰他的肌肤,他缓过神来,正儿八经地笑了:“我真没想到你是个锱铢必较眦睚必报的人。” 汤淽敛低睫毛,来不及放下手,忽地被他收在手心温暖着,她放任他散发自以为是的哄爱,站在落日烧尽的街角,一串霓虹招牌在炸薯和咖喱鱼蛋的香味之中亮起,她简单地扎着头发,有几缕从松垮的发圈趁机逃脱,贴在她白皙的后颈贪婪地呼吸。 她想要打个赌,赌是不是真如余家宸所说的那般要吃亏。 情话(三) 陈笛佳坐在七仔便利店外面悠悠地荡着腿,有穿同款校服的靓仔经过瞄几眼,发觉她气场很大,她察觉目光,忍不住想要拿糖,可惜最后一条贡献给落日时的等待。 余家宸在七仔里面,从冰柜取一排益力多,到收银台附近的书架抽一本影视杂志,结账,叮咚一声,他跨出玻璃门,把益力多推到陈笛佳面前,坐下,翻杂志。 陈笛佳拿到益力多,熟练地拆一支给他,“补偿你的,那天喝了你的可乐。” 余家宸没抬头,也没有接过,计较道:“这是我买的。” 陈笛佳“哇”一声,大概是惊叹于这男的竟如此小气,她反而笑得开心,差点忘记自己可能会露牙齿,急忙低头闭嘴,照料一毫一厘的误差,手捂着向下飘落的发丝压在胸前,涂红的唇只浅含那根细过筷子的短吸管,大概几口就把一支益力多饮尽,但是她吸得特别少。 余家宸摊开杂志,余光透过额发瞥见,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形象,可是她在某些时刻又很张扬。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一支益力多空瓶了,陈笛佳把它放一边,手背贴着下颌,认真的询问扩至眉梢眼角。 “不存在讨厌人,只针对举动。” “这样啊……其实我每次去找麦以皓的时候都看见你了,一直很想认识你,但是我不想阿皓误会,当然还有其他人。” “你思考一下这段话成立吗?”余家宸冷不丁地质问。 陈笛佳单手捂着额头,抱歉地说道:“我小时候就是这么对麦以皓的,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和他认识了,之后再也没认真和其他男生相处。” 余家宸不太赞同,不出声。 陈笛佳继续补充:“而且我觉得你好干净,不像那群嘈冤巴闭的人,你不会因为我在学校出名就巴结我,也不会给我冠莫须有的罪名诋毁我,今天我在学校那么久都没听你传出我要勾引你我不自重什么的,刚刚我更加确认你不是那种以恶意相待的人。” 要怎么形容这种出名呢,拔萃的学校宣传片是找陈笛佳拍的,领导评价她瘦而高,表情到位,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以后可以靠演技博出位,宣传片一出,学校的人都知道女主角是谁,陈笛佳左,陈笛佳右,陈笛佳在餐厅挑拣胡萝卜丝的相片被搬上学校论坛,陈笛佳和麦以皓拍拖众人皆知,陈笛佳懒散自大一点都不平易近人,陈笛佳的储物柜有十包口香糖。 “谁教你这么认识人?”余家宸发觉她需要利用近乎极端的试探来验证好友关系,十分缺乏安全感。 陈笛佳揉着肚子,说:“我自己咯。” 她拿出手机一看,已经七点,打电话给麦以皓,确认他回家的时间。 麦以皓还牵着汤淽的手,听到陈笛佳录制的铃声,他点开手机,接通以后,定时定点报备:“在楼下吃鱼蛋,很快回家。” “知道啦。”陈笛佳甜蜜蜜地应着,望向余家宸,对电话那边用肯定的语气,然而似乎有些痛苦地皱着脸,“我刚刚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男的女的。” “男的。”陈笛佳光明正大地说。 麦以皓捏紧手机,汤淽全数听见,铃声响起,她也收到杰西卡发过来的短讯,说她今晚开OT没办法早回家,而乔治在工作室把作息颠倒得很厉害,过着北美时间。 她摁了锁屏,挣脱他的手,靠在街道斑驳的涂鸦墙上,纠缠树叶的晚风扬过她的校服裙摆,差点刮走她脚下的石子,这下她知道磨小石子有什么用,消遣一个人的无聊。 麦以皓条件反射把空出来的手插兜,“那边什么声音,你怎么没回家?不舒服?” 余家宸招手,示意陈笛佳把手机递给他,他放到耳边,语气不怎么好:“她不告诉我她家在哪,她现在在拔萃门口右手边的七仔。” “叼……余家宸?你是不是给她喝了生冷的东西。” 汤淽的脚尖一顿,小石子带着情绪竭尽全力地滑到另一边。 余家宸没有理会,只是说:“告诉我她家在哪。” “告诉你个头!”麦以皓情急之下爆一句:“我现在就过去,你别碰她,不然我揍你。” 还没等他道歉,汤淽头一次扬起脸对他笑,一个很淡而意味不明的笑容,然后招招手,留他一个背影,往宽敞的大马路走去。 汤淽回到家以后,把书包扔到床上,校服是紧的,她就着窗外浑浊的灰色脱下,套上恤衫,坐到桌前打开laptop,搜陈笛佳的社交账号,很快,主页弹出很多精致的相片,她粗略地看了一遍,没那么大度,但又必须承认,陈笛佳长着一张稍微修饰一下就堪比标准的脸蛋。 她滑到关注列表,果然看见余家宸的账号,一个浅色卡通头像,ID是Yu Kar Sun,指腹顺着他的脸滑,直到尽头,依然没有点follow。 凯莉的视频通话恰好在这时来了,汤淽滑开,屏幕只出现凯莉和一只狗,那边的阳光过于明媚,凯莉舒服地眯起眼睛,画面一晃,她躺在外面的椅子享受阳光。 “妈咪。” “小珍,最近还好吗。”凯莉亲昵地唤着汤淽的乳名。 汤淽以另外一个名字出生,出生纸写的是这个由凯莉取的名字——汤礼珍。幼稚园毕业,乔治嫌不好听,把她名字换成汤淽,五岁以后,亲朋好友都知道她是汤淽,而不知道她以前叫汤莉珍。 汤淽听见她的声音,浅浅地笑:“我还不错,最近在上中文课。” “那挺好的啊,你uncle说他也想学中文。”凯莉移开屏幕,训斥那只咬拖鞋的狗,然后对着汤淽说:“我们刚从巴厘岛回来,本来想立刻call你,但是乐乐不知吞了什么东西,上吐下泻,我把它送到宠物医院做了手术,现在刚康复没几天,又开始乱咬。” 可惜,汤淽不懂得如何安慰,上了这么多中文课,阅读这么多书,她依旧不懂得如何在字里行间表达心情。 她支着手机看画面里的阳光,与窗外晦暗的天色截然相反,仿佛在做黑白颠倒的梦,最后变得那么无趣:“祝它早日康复。” “它会的。” 凯莉被阳光照得皮肤通透,五十岁仍不忘用奢侈的粉底补雀斑,将寡淡的欧洲肉桂红当作东方女人嘴唇的点缀,毫无违和感,她随意地问:“你爹地呢。” 汤淽淡淡地回答,丝毫没有感情:“他在工作室,杰西卡在加班。” 凯莉表情一滞,手心被狗狗湿漉漉地舔着,那么潮湿,她觉得孩子的心定也如此,又问:“你现在上学够零花吗,他有给你吗。” 凯莉的小珍,她十月怀胎的心肝宝贝如实回答:“给了,你不用担心。” “好。”镜头外有人喊,凯莉转过头回复,回来看见汤淽无神的表情,不禁软了语气:“小珍……妈咪永远爱你,如果你有什么需要,一定要call back,现在这边是早晨,我要做早餐了。” “嗯,拜拜。” 拔萃的学生走得七七八八,七仔亮着灯,麦以皓赶到的时候看见陈笛佳难受地趴在桌子上,他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来,她侧趴着闭眼,睫毛眼角沾湿,他从口袋抽一张纸出来擦,她有感觉,动了动嘴,干裂得爆皮,粗糙的深红纹路一道又一道。 “你为什么来了,好烦,我是不是真的……一个人会不行……” 陈笛佳不自觉地埋怨,麦以皓望见喝空的益力多,然后转移目光,余家宸就这样坐在对面,果真没有碰陈笛佳一丝一毫,他不知如何形容当下这种心情,那么浓烈阴沉,汤淽说的是真的,因为那样的举动只有麦以皓熟悉的陈笛佳才能做得出来。 麦以皓神情复杂地问疼得不知天地何在的陈笛佳,“你很想一个人?” 陈笛佳痛得鼻子都红,只想强调:“阿皓,我好痛,你带我回家。” “好好好。” 余家宸把杂志扔进书包准备走人,麦以皓捏着陈笛佳的手,没有理他,余家宸拎着书包,想说什么,又算数。 方才,在充满学生仔生动喧闹的夏日傍晚,风撞击头顶上的樟叶磨出淅淅沥沥的声音,他开始相信她确实把他当作朋友来倾诉,听她不带警备地吐露心声:“你们男生是不是不喜欢女朋友管得太严,我觉得麦以皓最近很奇怪啊……” 余家宸不打算插手其他人的感情,他是男生,麦以皓是男生,但不是所有男生都能被如此囊括在内。 “顶,讲啊,你们是不是都这样。”陈笛佳忍不住翻个白眼,肚子隐隐作痛。 “你要问他,问我没有用。”余家宸先是冷漠地看着她,她听完以后依旧瞪着个双眼,逼迫他突然笑了出来:“陈笛佳,你觉得你这态度适合出来交朋友吗。” “哇,先不管我适不适合,你就很适合,笑起来真的很靓仔喔……”她只挑重点赞叹,眨眨眼,惊喜于他的笑容竟有神奇的止痛作用,抵得过什么丸什么丸,她望向衬托余家宸气质的道具——电影杂志,梨涡冒出:“我都好钟意电影。” 他把杂志反过来,推到她面前,而她为了转移注意力,把九二年《家有喜事》复述了一遍,最喜欢Leslie和毛舜筠吵架拌嘴后你侬我侬,波士顿焗龙虾配吴君如戴包租婆发卷的装扮,周星驰张曼玉巴黎铁塔反转反转再反转,电视机坏了只好把金鱼缸移到屏幕面前当中场休息,还有闽南语版《相逢何必曾相识》。 讲完,她把杂志猛地一盖,“那我们现在可以做friend了吧。” 直到麦以皓赶来,陈笛佳才收声不再讲下去,而余家宸也没有回应。 麦以皓把陈笛佳背在身后,她搂紧他的脖子,丝毫不关照地把干裂的唇贴于他低温耳畔:“有部新戏要上,等我好了你要陪我去,听到没?” 原本还想说要让他推掉所有schedule,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应该减少一点点控制欲,对,就一点点。 麦以皓拍她的臀,“没得你吃爆谷,可乐也不能喝。” “知道了啦,快给我亲一下。”陈笛佳怀疑自己想多,把疑虑抛之脑后,欣然地在他脸上用力“啵”一口。 “肚子还痛吗。” “还行,见到你就不痛了。”陈笛佳放心地趴在他的后背,玩弄他耳朵,“你怎么到得那么快,这里离你家要二十分钟。” 麦以皓心一顿,在这时他突然很想坦白,开了开口,又没有说出口,复杂地说了一声:“对不住。” 陈笛佳没听见,自顾自说:“我的嘴好干,你不可以嫌我难看。” 麦以皓回过神,配合应付:“你是梅艳芳唱过的红唇烈焰绝代枯萎。” 第二日傍晚,补习照旧,机构外有苍天大树,伸向天空的枝杈拥有暗蓝色的轨迹,就如余家宸说的那般,间隔漫天星宿。 汤淽跨进无人的位置,双膝伏跪在有余温的椅子上,单薄的校服衬衣原本束在百褶裙里,随着她伸展的双手而向上抽出一点,近乎要露出白皙的腰间皮肤。 余家宸刚从一楼上来,在走廊,从远处望见她站窗边的动作,那么细的手,在影影绰绰的光影下把厚重的窗帘收尽围着,他走过去,隔着班房的大理石砖墙,问她要不要帮忙,她眼睛有他身后的光,无声地把窗帘递到他手里,坐回原位。 他的眼底,收尽她飘起而落下的裙摆,还有被椅子磨得见红的膝盖。 陈笛佳今日因为身体抱恙没来,余家宸被陈老师点名留堂,而汤淽也不得不陪着留下。 余家宸把资料卷摊开,无解地揉揉眉骨,汤淽用黑笔画了好几段话,撑着脑袋。 没几秒,她突然静静地把资料卷撕烂扔到一边,由着它被贪恋俗世的灰尘吃着,只可惜,它吃不明白其中的春秋大义,爱恨恩怨。 “别看了,你未必能懂。”汤淽没耐心地说道。 他果真看不懂,这一堆字密密麻麻的,唯有标题醒目过头,他实在没办法定下心阅读。之前汤淽教他一个方法,让他一字一句地读出来,他试过一次,因别扭而拒绝了,她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无所谓他怎么做,但她绝对是个教导有方的好老师,也是个听过就不能忘的好学生——汤淽记得余家宸随随便便念出来的一段文言文。 “每次都看得懂的人,为什么还要来补中文。” 汤淽没曾想他会这么问,她精神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松弛,不知为何,很没心情地冷讽:“我不是陈sir,我会听不懂,也会看不懂,而你比我厉害多了,根本就不是个学习的料,在这里简直浪费时间。” 余家宸没有因为她的话恼怒,“浪费时间也是一门学问。” “乱讲……” 他发现汤淽虽然冷清,但也有小性情,譬如话,她会无意识地啃咬笔头,清醒时对一段话冷漠,疲乏时为一段话烦躁,不喜人云亦云,也难以陷入悲伤。 陈老师讲苦楚寂寞的文学故事,底下有人哭得满脸是泪,慌忙抽纸互相擦拭,而余家宸清楚在心,他根本不需要替汤淽备好纸巾。 余家宸察觉汤淽心情不好,记起她在那晚讲过的故事,把自己的资料卷放一边,拿蓝牙耳机晃一晃,“听歌吗。” 话一落,不等她说好还是不好,他便带着清冽的气息靠近,很近,目光定在她娇软的耳廓,抬手揉开发丝将单个耳机慢慢地塞到她耳朵里,汤淽被那么冰凉的触感刺激得颤了颤睫毛。 他还用近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很快就好。” 汤淽的侧脸被他的头发擦过,有一股温和的甘草和烟叶杂糅的味道,余家宸往后退,利落地给自己戴上耳机,她看见他的臂弯在暗蓝的天色下举起,同她不一样的校服领带动了动,他抽手机出来亮屏,播放。 汤淽和他听同一首歌,念起吊诡的心思,摊开自己的笔记本写下一句话,“我们用一句话描写当下。” 推到他桌前,由他开始。 余家宸思虑了一阵,拿起笔写—— “歌很好听。” 汤淽看着他写的字,接过有他体温的笔在后边写—— “耳机很凉。” 接着,她问他—— “如果耳机会说话,它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他答—— “我是你的避难所。” 他写的是很无聊的字眼,而她亦暂且将最喜爱的譬喻放置一边,平平无奇的几句话合并在一起莫名变得暧昧。 余家宸模仿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金曲颁奖典礼主持人,问汤淽下一首会是什么歌呢,他清清嗓子,接下来是一九八七年由黄凯芹演唱的《情海》,汤淽动了动玫瑰色的唇,想知道为什么要听那么老的歌,余家宸笑着回应,因为他觉得她会喜欢里面的歌词。 “曾于寂寞里邂逅,曾于迷茫内温柔,到了清醒以后,人就各有各远走……茫茫情海中,不相信爱意是难操纵,情浓情转薄,莫失亦莫忘……” 配合那么惆怅而又有氛围感的歌词,汤淽伸手捂着他的耳机,似是痴迷入戏地,突然弯起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听黄凯芹的歌,不如细腻婉转的女声线,他有着低沉而又比一般男歌手青涩的声音,令十几二十年后的后生仔依然迷恋。 钟意吗,钟意的,如果说巴士能同那些串满生活焦虑的声音联系在一起,那么她和他都会记得,这首《情海》将他们围困在这间安静的班房里,旋律与心思相依,日夕回味。 走的时候,汤淽捏着书包带走到他前边,晦暗与光亮分明的界限浮现于她姣好的脸,她的眼睛有珍珠一般的光泽,“对不起。” 他们都知道,为的是刚刚那番带着脾气和情绪的对话。 “你会有别的方式补偿我。” 比如说,要她陪他看一场电影。 余家宸如之前那样送她回家,入夜港湾倚靠穿梭巴士的窗户,时间匆匆流逝,下车以后,他问她要联络方式:“等我决定好看哪一场,再告诉你。” 情话(四) 陈笛佳痊愈,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她一恢复精力,便要和余家宸打打闹闹起来。自从主动出击和余家宸做成朋友,她高兴得睡不着觉,不过这件事不能被麦以皓发现,否则指不定出现什么混乱误会。 课间,余家宸到走廊放风,手随意地搭在栏杆,校服领带被风吹起,落到他线条好看的手臂之上,陈笛佳两手各握一罐可乐,慢悄悄地踱到他背后,想要恶作剧地作弄他一番,没想到余家宸转过身靠在栏杆,以不经意的目光,打量她一眼。 陈笛佳立刻打住,伸手,笑说:“这次是真的补偿你的!” “嗯,一笔勾销。”余家宸接过,放到栏杆下方,水珠顺便滴在纹路分明的砖上。 他又说:“抱歉。” 陈笛佳意会他为什么道歉,总觉得和他交朋友很放松,也和他并排靠在栏杆,侧过头松松散散一句:“那天不关你事啦,是我自己作死喝益力多,阿皓没有找你麻烦吧。” 余家宸摇头,意思是没有找麻烦,陈笛佳知道以后,没头没尾地问他一句话,企图寻求一个满意的答案来应证情侣之间的忠诚度:“那他,还有没有说什么,比如……” 他诚实地回:“叫我不要离你那么近。” 陈笛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情大好,开心得像一个吃过许多糖的小女孩。 余家宸这才低头开可乐,顺道说:“你看起来有点傻。” “人言惑众,非礼也,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莫以表面评头论足。”陈笛佳学着他爹地讲课时的语气,头头是道。 “你讲得是没错,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刚刚说我傻,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咯。” 余家宸以“朋友”的角度出发,像对麦以皓那般,再度善意地提醒:“不论是做friend还是做mate,有所保留比较好。” 陈笛佳倒是很快理解,“你意思叫我不要把他逼那么紧吗。” 余家宸却说:“你可以理解为,和我做friend要有所保留,不要那么快就把我看作是好人。” “这么讲,我很容易怀疑的喔,难道你是观音兵?要分身处理多个女生的友谊,最好每一个都可以keep distance又能keep in touch,你越是让她们有所保留,你反而知道得越多,到时候你不就是顶级观音兵了?” 余家宸不知道她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前一日说我干净,今日讲我是观音兵,你真的知道什么是观音兵?那是心甘情愿围着女生转的人。” 陈笛佳调皮地捋捋头发,说着说着都把自己给弄笑了:“讲个笑而已,你不是观音兵,我也没把你看作什么烂好人,不过下面一句不是说笑哦,和你相处感觉有点舒服。” 怕余家宸误会,急忙插多一句:“但是不代表男女之间就要擦出火花!” “我跟你讲……我升中前遇到一个很年轻的阿sir,大概也就二十三左右吧,因为考学,我经常和他聊学习上的东西,聊得还可以,话题逐步扩展到别的地方,有一天他突然说我是他的soulmate,我吓得半死,他知道我爹地是中文老师,还特地学沉从文徐志摩那套,写一封情书给我,我看到之后都不敢问他学习上的东西。” 余家宸知道她没把“有所保留”放在心上,喝一口可乐后,只能笑:“师生恋不好?提高成绩。” “你痴线啊,我爹地就是老师啦,而且我那时候已经和阿皓拍拖了,后来我见到那位阿sir都避开,好尴尬。”陈笛佳已然忘记处理说话的分寸,但她想着,就这么放纵一次好了,她只想好好交个朋友,做做自己。 她逮着他问:“所以,你不会对我有那样的feel,对吧?” 他隔着玻璃窗,望一眼趴在桌上睡觉的汤淽,陈笛佳注意到目光,转身看,好似发现惊天秘密一般,乐得细肩微微在颤,比个愉快的手势:“OK,我知道了。” 陈老师宣布下堂,众人站起来,thank you陈sir,good bye陈sir。 汤淽刚睡醒,前面同学兴致勃勃地把贺卡传到她和余家宸面前,惊呼:“原来陈sir今天生日,我们想办法给他庆一下。” 隔壁余家宸也收到贺卡,坐在后方的陈笛佳不解风情地调侃:“他是老古董来的,不用那么大费周章,要搞我早让你们搞了。” 有人捏着贺卡质疑:“我感觉你们父女二人一点都不像啊,陈sir年轻的时候一定长得很像黎明,白白净净鼻子高,就是没黎明看起来那么不羁,比较严肃一点,而陈笛佳不仅不白,还很……”喜欢和男朋友在大庭广众之下打茄伦。 陈笛佳的笑意止于眼角,不能再往上扬,和这群多嘴的八婆瞎扯:“对,我们不像呀,我从小到大都叫他作老豆,因为我阿爷有教,被叫作老豆的不是亲生父亲,只有爹地这个词才是最正宗的。” 那人好似学到什么真材实料,大声确认:“所以……你们真的不是亲生父女?” 陈笛佳挑挑细致的眉,“傻妹。” “人家故意反过来了,被叫作爹地的才不是亲生父亲,但其实没那么讲究啦,随便叫,怎么舒服怎么来。” 汤淽抿唇一会儿,她只在小时候唤乔治作爹地,幼稚园毕业之后,一直以乔治这个名字称呼他。 她休息够了,起身整理头发,五指拢进发丝,碎亮莹黑便被发圈浅浅地箍着,在她放低手的一瞬,陈笛佳拍余家宸的肩膀,他刚把手机放桌面,回头,她兴冲冲地靠到他耳边说悄悄话。 其实,汤淽看到他们在走廊谈笑风生。 目睹这一幕以后,只听见手机叮咚一声,收到余家宸发的短讯,点开,是UA戏院晚八点的重映版电影。 补习结束前,陈笛佳的桌子摆了一沓贺卡,一群人在贺卡写满生日祝词,这水平肯定比不过中文老师,但胜在够青涩够诚挚。 在铃声响起的前一刻,汤淽终于写好一张贺卡,背书包站起来,放到陈笛佳桌面。 陈笛佳第一次那么直白地审视眼前的女生,看精点,缝制天蓝鸽子校徽的紧衬衣,黑色格子及膝校裙,衬得汤淽那双腿亮白得惊人,她竟诡异地觉得这是麦以皓要多看两眼的类型。 裙一飘,人转身,恰巧,余家宸挡住了陈笛佳的目光,走在汤淽的身后。 晚八点,夕阳下沉已久,浓稠的昏色撑起半边天,那么黑,而戏里戏外都有萎靡又明亮的灯光掠过人脸,字幕滚动昭示一场戏要结束,许多人还在流泪,泪珠在眼角被光磨得碎莹,但汤淽不太感兴趣,绕过余家宸离开影厅,往戏院的洗手间走去。 汤淽刚从洗手间出来,撞见站在过道的麦以皓,两人对视那一下,他突然大步走过去把她手腕捏着,扯进角落,她的背一下压到红布墙,头发晃地夹在后肩。 “你怎么在这?”麦以皓低头质问汤淽。 “我和余家宸来看电影。” “长本事了啊汤淽。”他伸腿抵她小腹以下。 汤淽眼睛干净得没有情绪,她不是自己的,她曾经是麦以皓的,而麦以皓是陈笛佳的,陈笛佳会变成余家宸的吗。 是的,她绝对是个锱铢必较眦睚必报的人,所以,当她从麦以皓肩膀望到惊讶的陈笛佳的时候,她还要故意伸手环住麦以皓的腰,踮脚咬上他的耳垂。 那么巧,那么突然。 陈笛佳大脑一片空白,腿软,堪堪要撑墙,心死命地往下坠,坠得十分厉害,因为麦以皓正低头含汤淽脖颈的肌肤,像对她那样,在别的女生脖颈留下一串细密的吻痕。 好难受啊……陈笛佳咬唇,接着是愤怒,她咬紧牙关,提起所有力气推开麦以皓,狠狠地掌掴他的脸,再一脚踢他的膝盖,让他迫不得已弯腰跪地。 一种极为强烈的疼痛,从膝盖漫到心脏肺叶,麦以皓疼得头皮发麻,那么用力地疼着。 人人以为陈笛佳爱出风头,她今日便撕破脸皮,全身心投入捉奸撕小三的戏码,出,出够它,矜持和张扬都汇在手心,一把扯汤淽的头发,递到面前,抬手赐上一记响亮清脆的巴掌。 “不要脸,不知廉耻!” 余家宸出影厅,折向过道,看到熟悉而陌生的人影,上前。 陈笛佳不顾余家宸和麦以皓在旁边,打得汤淽的脸见红,发丝荡在她没有表情的脸前。 麦以皓狼狈地上前,抱着陈笛佳,“别这样,我们出去聊聊。” 这对男女依然在闹别扭,陈笛佳不情不愿,耐不住麦以皓抱起,二人喧闹离场。 余家宸不喜欢插手别人的感情事,他看过第二场戏,只觉比方才的荷里活大戏还精彩,终于有反应捂脸的汤淽靠在墙边,被他无言地牵起手,一路穿过两边都是红布墙的过道,走出影院门口,凉风入眼,但没有一滴泪落至他的手背。 汤淽哑着声音,“你为什么不去追陈笛佳。” “那是麦以皓要做的事情。”余家宸平静地说。 汤淽抬头,眼睛有点红。 余家宸停在亮有黄绿蓝光色的招牌下,他皮肤白得像一张无情的纸,被交替变换的颜色书写,但他突然抬手遮挡刺目的霓虹,又想看她红红的眼睛,放下后,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汤淽作不出回应,这时又低着头。 “你喜欢我。”余家宸确定。 汤淽鲜少感到心跳加速的滋味,她没有被电影的煽情台词和男女哲学弄得情感失常,却因这句话不知所措地掉出一颗眼泪,滴落在他手背,“我只是不喜欢陈笛佳。” 貌似赌亏了。 “她招你惹你了吗。” 她不答。 “我应该说,汤淽,我竟然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他第二次替她擦眼泪,手指特别冰凉,掠过她被煽的掌印,“可能因为缘分吧,如果那晚我们没有被困在班房,而你没有给我讲那个故事,也许我真的会这么说。” 汤淽黯淡无神,抬手背抹眼泪,“为什么,你不觉得我是个很坏的人吗。” “很坏。”余家宸如是说道,一句话打到她心底。 车水马龙,灯影涣散,许多人刚从UA出来,手捧未吃完的爆谷和薯条,被士多店隔壁的墙镜记录身影。 距离余家宸和汤淽一百米远的陈笛佳目光冰冷,甩开麦以皓的手,她不笑,也不哭,所有表情都习惯性地被算计在一寸寸皮肉之间,“我之前还内疚自己怀疑过你,现在看来是你要内疚才对。” 麦以皓在焦虑和愧疚的状态之间摇摆不定,“欠你一句对不住。” “有什么用,死开。” 陈笛佳始终不愿在大街上谩骂男友出轨,却又在失控的状态下彻底丢弃盔甲,烦躁地揉乱自己的头发,站在拥挤的长条大道,感觉极其孤独,她看见余家宸和汤淽似有亲密相间的一幕,周围的人群混着光影没有忧愁地飞速划过,唯独他们二人这一幕,就这么静止在快节奏的镜头之下。 她要理由,要问清楚,若然真心相对的朋友也出卖她,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样带着一股气,陈笛佳撞过麦以皓的肩往他们方向走去。 “余家宸,是不是……是不是连你也骗我?”陈笛佳没有理会汤淽,不甘心,断断续续地问余家宸。 “没有。”余家宸放下原本触在汤淽脸上的手,手插进裤兜,他宽慰补充:“如果我知情,我同你做不成friend。” 汤淽捏紧手中的百褶裙摆,不应该的,明明她要愧疚才对,但她现在满腔都是难以扭转的嫉妒,她真的好讨厌陈笛佳,从未如此讨厌。 陈笛佳似乎感应到汤淽在心底如何要她死,当着余家宸的面,朝汤淽挖苦讽刺:“看什么看,八婆。” 余家宸皱了眉,对陈笛佳说:“我先带她离开。” “随便你。”陈笛佳颤着手抹一把脸,涂好的口红和眼泪稀释在一块,而后笑脸迎敌:“我信你,余家宸。” 麦以皓怕陈笛佳找事,急忙过去牵她手制止,他的脸已经开始红肿,肿得有点难看,陈笛佳被箍着手,面对着这三个人,强烈的酸楚涌上鼻头,就像头晕目眩的招牌灯管裂成玻璃碎片,扎进眼睛和鼻子,实在是忍不住要哭,雾聚拢在眼前,恍恍惚惚。 麦以皓觉得情况太过混乱,知道自己死路一条,仍难受地拧着眉头问,他的声音夹着一丝无力,“你们没有背着我做过分的事情吧。” “没有!满意了吗!” 陈笛佳奉他一句清清白白的话,劝他早日死过这条心,但她说这话的时候仍感难过,在那么单纯而青葱的岁月里,她拥有全世界最美好的初恋,悉心、敏感、照顾……只是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她掏心掏肺对待的感情在庸庸碌碌的人世里是那么不值。 情话(五) 所有的事情要有始有终,谁与谁约会,便应负责到底将她安全送到家,陈笛佳没有让麦以皓陪伴,顺带送了一个“滚”字给他做分手礼物,而余家宸将汤淽送到她家楼下。 余家宸不是她的什么人,没有资格也没有义务让她不再流泪,临走前,她却小力地扯他的衬衣下摆,嗓子依然有些哑,原本清透得像天上被月亮嗑碎的的星星,此时此刻倒像被浑浊的烟蒂烧过。 “你没有要说的话吗,哪怕一句。” 或许连天父都看不惯,顷刻间晚风邂逅乌云,一同遮过清辉,豆粒大的雨点哗然落下,冲刷她白净的脸,衬衣和裙摆灌满水,紧紧地黏在她身上。 雨势越来越大,树枝凶狠地挠向路灯,使得灯光惨淡而不知所踪。 “活该。”余家宸终于送她一句话,回过身,眉眼搭着淋湿的头发,从中看她同样被雨水裹着的身体。 “我说过,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现在还要再补充一句,我连旁观的角度都那么狭隘。” “但你记得我讲过的故事。”仍带有被局外人原谅的妄想。 余家宸隐隐知道她需要解释,依旧声线干净,暂且把所有不伦的关系都放一边:“我也记得你评价我讲述的故事,没有逻辑,不完整,而你的却很完整,完整到让我想起这个世界上所有被创作出来的东西都是有相似逻辑的,电影有斯奈德节拍和三幕剧,故事有起承转合,音乐有段落对比,而汤淽的逻辑就在于……” 时间和他的声音同时静止,唯有不停敲击地板的雨声,他没有说下去,她仿佛预知后续,突然抬脸,脸执拗得发白,声音带着直白的情绪,接他的话:“你想说……我是被乔治和凯莉创造出来的孩子,永远都摆脱不了他们阴影吗!” 余家宸发觉自己始终是个庸俗的普通人,旁观者又如何,只要出现在这个有规则和制度的世界,尤其在这个社会,讲什么情理,讲什么评判标准,按着这个该死的标准,汤淽坏得要命,小三,插足者,破坏感情。 他冷笑:“是,但这不是你这么做的理由,全天下可怜的人太多了,你算老几?” 汤淽第一次见这样陌生的余家宸,她心里的冰块碎了,她终于能体会到一点情绪。 余家宸越来越刻薄:“你这是在轻贱自己,目前的状况是你应得的,我不管你为什么讨厌陈笛佳,你要同她道歉。” 汤淽盯着他的脸,树林扬起一片浅灰色的阴影落在他脸上,到他湿透的校服衬衣,她觉得刺眼:“你算老几?她又算老几!就你干净无忧无虑,就你可以置身事外,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讨厌陈笛佳。” “这是你做小三的理由吗。”余家宸问得很快,问得平淡而又不给余地,丝毫不给她喘气的机会,“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你会笑我的。”汤淽听后,终于被逼得崩溃,眼泪混着雨水拼命往下掉,她觉得好难受,就像当年撞见乔治和凯莉离婚吵架一样难受。 余家宸怔愣,第三次抚她眼泪,连糊在她嘴角的发丝也拨开,但这次是带着脾气的抚摸,当手触碰到她拥有一片泪痕的脸颊之时,她的簇状睫毛困如蝶,垂死挣扎一般,他只觉她该死又可爱,可怜又可恨,明明难以启齿,却非要这么试探不道德边缘,悬崖勒马。 “刚刚不是很冲吗。”他不得不承认她在这时还有着虚无缥缈的美丽和落魄。 汤淽不是个好人,她原本是被他质问的那一方,却还要试图掌握主动权,索性将冰凉的掌心覆盖在他手背,带着一起抹泪,闭着眼慢慢启唇,隐隐抽泣之声:“是因为情话,麦以皓的情话,我才……” 她说完,不愿看到他取笑,蓦地张开湿热沾满泪水的掌心,捂着他的嘴唇,他望她依然低头掩饰,浅浅地动着,好似在亲吻,实则是在叩问:“你还喜欢他?” 汤淽艰难地摇头,喉咙干涩:“从来没有过,我知道他把陈笛佳看得很重要,他放不下陈笛佳,又不能抗拒我。”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段乱七八糟的关系里付出多少,但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麦以皓和陈笛佳闹别扭,她听那些爱的恨的不甘心的话从他嘴边溢出,他想亲汤淽,被她用掌心堵住,她听他用细细绵绵的情话诱哄,千言万语都是急切的渴求。 一切都很明朗,汤淽要听这些。 她迷信谁人的诗歌和信件,沉溺于乔治对凯莉的许诺,他用那么真诚的语言,一字一句磨成青涩的、酸甜的糖屑,被凯莉用水一般柔滑的帕子裹着,在温热里渐渐融化,可惜它又是一切劣质品,融化以后带出一阵塑胶苦味。 亚当和夏娃,白蛇和许仙,紫霞仙子和至尊宝,男人和女人的情话,汤淽一遍遍读过,就在她知道凯莉和乔治离婚的故事以后,突然动摇,但她依然要听,在迷信和失信之间徘徊,找到令她共情的话。 多可笑,可笑得连余家宸知道全貌以后,照旧无法同情,“我是不是应该庆幸我中文很烂。” 汤淽却说:“比麦以皓说得好听。” “所以你喜欢我是因为这个?” 她点头,又摇头。 余家宸的眼神定在她脸上:“你根本就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分得清分不清有意义吗。” 汤淽承认分不清,但她偏要用漂亮的话反驳,“陈笛佳就是麦以皓修饰的话,是费尽心思演绎出来的譬喻,而麦以皓是她这个精致主义者过分控制的标点符号,不可能永远不偏不倚地用对,他们迟早要分手,我在他们之间算什么!” 余家宸抬一抬眼,全然不顾雨水在他脸上如何作祟,站于孤单的路灯之下,借着光看她被泪水洗清的眼睛,还有她张合的小嘴,好与坏全由此出。 “给他们下定义,说得真好听。” 他靠近,汲着雨水扣她的下颚,“看着我。” 她拒绝,睫毛,眼角和嘴边都是剔透的水珠,他用力掐她,迫她正脸对上他眼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现在就是逃不过你爸带给你的影响,讲那么好听的中文,用一句句话掩饰做过的错事,你要追求逻辑,圆因果,你有没有发现你缺失什么。” 汤淽疼得皱眉,心也揪着,脸近到仿佛要被他吻过,可惜没有那么缱绻,只剩她咄咄逼人地质问:“你凭什么教训我。” “凭我喜欢你。”余家宸几乎没有思考。 两人的呼吸都激烈起伏着,身体紧紧挨靠在一块,泥泞的雨水滚到他们脚边,就如他们的心跳那般,空气中漂浮的每一粒尘埃都被混乱纠缠,这一场短暂的缄默成为最漫长的心灵对视,他看她,她没有躲避,仿佛过错都在这场雨。 余家宸终于放开她,轻了些声音说:“我喜欢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你的想法真是超乎我预料。” 汤淽难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感觉呼吸困难,她茫然地睁着双眼:“潜台词就是你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人,你刚刚又在装什么清高正义。” “我承认。” 知人知面不知心。 当下两人都无法冷静,雨没有停,汤淽不想对峙下去,转身小跑回家,余家宸全身淋湿,急切需要尼古丁应对,到附近士多要一盒烟。 他多久没抽过烟,此刻靠向摆出士多店外面的雪糕柜,在遮雨棚下打一根烟,雨丝下坠,烟雾扑在他眼前,上升至破烂昏黄的灯泡。 风雨越发汹涌,幸亏被玻璃窗锁住进不得这房屋,插播的天气预报刚结束,杰西卡从挂有蓝绿红台标的电视画面抬起头,望见一身湿淋淋的汤淽,失神地站在玄关处。 杰西卡急忙拎起沙发上的毛毯上前,裹到她身上,伸手撇开搭在她泛白肌肤前的根根头发,贴心地说:“小珍,赶紧去冲一下,不然要感冒。” 汤淽低着头,整个脸都凉凉的,杰西卡发现她的眼睛泛红,察觉不妙,但出于呵护又不敢多问,毕竟她只是一个后妈。 汤淽没有说话,披着毛毯进入浴室,在镜子前脱掉校服,果然有明显的吻痕,她突然扒下肥皂搓出泡沫,用力地往脖子揉,反倒揉得更红了。 洗好以后,汤淽心里仍有郁结,她忍不住点开手机,尝试拨一遍凯莉的电话,无人接听,第二遍,屏幕的时钟指向深夜零点,凯莉那边是中午十二点,却依然没有回应。 不再打第三遍,凯莉回了个视频通话,汤淽揉揉眼睛,接听,一声浓厚的鼻音把凯莉吓到。 凯莉发现汤淽接连打了两个电话,以为她有急事,“怎么了?眼睛那么红。” 汤淽望见凯莉,她的妈咪总是以一颗柔软的心包裹自以为受伤的自己,她再也忍耐不住,“妈咪,我好挂住你……” “别哭,我很快抽时间回去探探你。” 凯莉多久没看见汤淽哭过,一哭便停不下来,这一幕莫名让她想起那个湿热的下午。 凯莉买好离开香港的机票,正在收拾行李,汤淽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抠着小手,电视机正播放轻快的动画片,色彩鲜明的公仔说说笑笑,却怎么都无法遏制她的难过,她难过到朝自己发脾气,不再抠手指,咬着牙一下一下捶红自己的膝盖,难过到朝凯莉发脾气,推倒凯莉的行李箱。 凯莉慌忙把她抱在怀里哄,而小小的她一进入温暖的怀抱,张着嘴就大声哭起来,甚至得寸进尺地抓挠凯莉的头发,痛哭,哭得凯莉的耳膜好似要碎裂,哭到凯莉肩头有一片醒目的湿痕。 汤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开心,明明妈咪说会回来探望她,明明妈咪没有不要她……她只能通过这么没有理由的行为宣泄自己的不舍,她不要妈咪走,她不要这样,凯莉的头发被她软软的小手捏着,那么歇斯底里,仿佛就是女儿的树藤。 后来,凯莉离开香港,汤淽长大了,再也没有那么哭过,以至于今时今日的凯莉高度紧张地拧起眉毛,汤淽没办法及时回应,凯莉不打算鲁莽地安慰,静静等待,终于等到她情绪有所缓和。 “我讨厌乔治。” 这是她们母女二人避而不谈的话题。 汤淽说,“我没有不喜欢杰西卡,但是我每个礼拜六日在家都能听到他们吵架,乔治从来都不反驳不说话,闷着闷着只顾做自己的事情,中午离开,半夜三更才回家,杰西卡见他回来以后,继续吵,我听到就很烦。” 凯莉沉默,而后吸一口气,“你会怨我们当初分开吗。” “我觉得我没有怨过,可是我又好像有怨,我以前明明只是不想你离我那么远。” 凯莉努力温柔地笑着,“小珍,我一直很担心我们离婚会给你留下不好的影响,你从来都说没有,你说你理解我们离婚,你说这个世界上单亲家庭的孩子很多,不是所有人都会有阴影,你照样会过得好好的。” 汤淽原本已经止住泪,听到这句话又忍不住揉眼睛,嘴边含过涩涩的苦药,“我不知道……” 终究还是给女儿带来影响,凯莉难受地仰过头,要克制即将泛滥到眼角的泪水。 “我怀你的时候逼他和我结婚,我生你的时候他在医院门口哭得不像个男人,我们离婚不是因为生了你,是我当时没办法承受他转过头就不顾家的情况,其实我很愧疚,如果当时我忍受下来,你就有个美满的家庭。” 汤淽鼻子已经堵塞,“我一直觉得他对你不好……” 凯莉笑着哭着摇头,“他没有对我不好,你爹地以前真的很爱我,只是没办法面对我,我那时候有非常倔的脾气,把你生下来之前几乎以死相逼,逼他结婚,他放不下我所以才和我结婚,其实他没做好组建家庭的准备,以至于结婚以后选择了逃避。我不能接受,我觉得这个槛真的迈不过去了,但我为了你我怎么也不能离婚,又撑了好几年,直到你七岁才下定决心。” “他明明答应你要改变,又做不到,他对你说过的话没几句真的。”汤淽依然在怨恨乔治。 “他写给我的信就像检讨,是爱而痛苦的文字,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必真或必假,很久之后我发现,我不能固执地要求从爱的人嘴里听到一直想听的话,也不能逼他为了自己作出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一颗种子,可能生了花,可能会烂在土里,要看谁愿意掏心呵护,很遗憾,我们是同时选择放弃,自然而然要走到离婚的地步。” 汤淽哭得不知道说什么,凯莉温婉一笑:“我和他拍拖九年,回过头看他一个人承受不少,因为我几乎用尽全力无理取闹,我会在你面前抹掉我这些痕迹,但那是真实存在的你不知道的部分,对不起宝贝。” “不要说对不起……是我做错了事情。”汤淽阖着眼,真诚托出:“我故意破坏了别人的感情,但是我把自己的过错都归咎到你们身上。” 凯莉叹息:“因为你爱我们,只是我们没有做好榜样。” 汤淽抿不住颤着的唇瓣,捂着话筒,放声痛哭出来,她的眼泪就是断线的珍珠,又似缠绕难言心思的雨滴,落在有月光关照的地方,那么真切而痛楚,她几乎来不及用眼睛欣赏,也无法组织心灵深处的语言。 原来,她不是冷漠的,她爱的,爱着乔治和凯莉,也感激杰西卡的悉心照顾。 她一直以为神爱世人却唯独不爱她,以为乔治从未将她们放在心上,其实,所有的以为都是那么脆弱易碎,所有人都对她很好,如若不是天父祈示下雨,她怎知道乔治会因为杰西卡的一句担忧,而冒雨跑到几公里外的药店替她买感冒药。 日夜更替,汤淽藏在被子里反思一个凌晨,始终睡不着,待冷静下来以后,从漆黑中点开社交媒体,屏幕的亮光照进她红肿的眼睛,她就像上次那般找到陈笛佳,发送一句对不住,陈笛佳已读,没有回复。 第二日风和日丽,汤淽站在拔萃门口等人,天光光不再有雨,人心丝毫不比晴日明朗,陈笛佳没有上学,余家宸出来以后见到汤淽,没有意外,慢慢地朝她走去。 “聊聊。” 又是七仔,余家宸替她买温热箱里的盒装牛奶,汤淽接过,淡淡一句:“谢谢。” 二人无言。 “我同她道歉了。” 余家宸了然地嗯一声,汤淽低头摸牛奶包装的字,低垂红肿着的眼睛,眼神方向偏离面前这个人,问:“如果我没有道歉,你和她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余家宸拿出平常态度对待她。 “嗯。”汤淽这么回复,又问:“他们……” 余家宸跟着她的问题,叙述后续,“两个人不舒服请假,麦以皓在她家楼下求了一夜,陈笛佳发讯息要我给你传话,她说你很让人讨厌。” 没有任何情感添加剂,只是那么淡无波澜地叙述着这些。 汤淽对这份讨厌之情并无感觉,“那你呢。” “没感冒。”他见她一直握着牛奶不开,俯身从她手中拿过,拆吸管插进孔里,放回原位。 “我意思是你讨厌我吗。” 余家宸复杂地说:“我没办法给你一个标准答案。” 汤淽点头,双手捧着那盒牛奶,浅浅地吸一口,微甜的,可她却喜欢无糖。 到底要聊什么呢,其实无话好讲。 后来,余家宸和她一同到补习社,上堂,做资料卷,下堂,与以往没有区别。 傍晚,他们即将分离,汤淽动了动玫瑰色的唇,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电影,余家宸说,镜头也是一种语言,最重要的是用心感受里面的情绪。 临走前,他不再送她坐巴士,问她可以抱一下吗,她没有点头,慢慢地走过去伸手搂住他的腰,头埋在他怀里深吸他身上的味道,他抱着她,贪婪地闻她发丝的香味,将自己的耳机放进她的口袋,入夜港湾倚靠班房的窗户,那么安静,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分开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喜欢和不喜欢已经不重要,没有开始,亦没有结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