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街夜话》 今晚没事干,来说个故事吧 古董街美其名是街,还不如说是一条巷子,夹在两栋废弃的大楼中间,专卖一些走私的古物,或是从墓里面挖出来的陪葬品,也就是俗称的黑市。 我在古董街待的时间不长,也就五年多,可是在这五年的时间里,我把一辈子份量的怪事都遇见了。 现在,就让我来跟各位说说,我在古董街的那些年。 我姓梁,名字不重要,反正人家都叫我小梁。我卖的是金饰,但本业其实是当舖,来我这里当东西的人往往比买东西的人多,所以跟别人比起来,我的生意相对忙碌。 在古董街工作,每天都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客人,观察他们是我的乐趣,我喜欢从他们的穿着、相貌甚至说话时的小动作来猜测,他们平常究竟是干什么的。无论扒手、毒贩、财团老闆甚至警察,都有可能来光顾。 我总对人家说,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人都有可能遇见,可我没有想过,能遇见的不只是人。 那件事发生在我入行的第一年。 那天已经很晚了,跟今天一样下着大雨,我正准备收摊,突然有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到我摊子前,什么也没说就把一支烟斗丢在柜檯上。 我问他是不是要把烟斗当掉,他点了点头,不停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才知道他是个哑巴。 我仔细端详他带来的烟斗,虽然当时的我学识尚浅,仍一眼就认出来这烟斗不一般,少说也可以当个七、八千块。 我不免对这哑巴的身分好奇起来,看他穿得破破烂烂,长得也不怎么样,一看就是寻常百姓的人,竟然有一支这么高档的烟斗,实在奇怪。 这时哑巴突然握住我的手,好像想说什么,我赶紧拿了纸笔给他,他先用右手拿笔写了一划,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笔换到左手,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 不要告诉别人我来过。 我狐疑地看着哑巴,他摆明不是左撇子,却故意用左手写字,这样的手法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再说即使他不这么要求,我也不会随意向他人透露顾客隐私,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 哑巴似乎很急,不断用手势催促我快一点,因为疲倦,我也懒得去追究,简单地把当票写好后连同现金一起交给他,哑巴感激地走了。 我本来不特别在意哑巴,可隔天早上我一到古董街,就发现自己的店毁了。 柜檯被砸出了好几个大窟窿、眼所能见的物品都被破坏,甚至有些流当品也不见了,其凄惨状况用「一片狼藉」已经不足以形容。 当下我完全没时间去思考别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检查店舖后方的保险柜,出乎意料,里面的现金完好无损。 我虽然欣喜,却觉得有些奇怪,古董街这地方不一般,经常有小偷光顾,但还不致于破坏人家的店。毕竟那些贼讲求的是神不知鬼不觉,要是弄得这么夸张,反而会增加自己行踪败露的风险,所以,砸我店的人不是小偷。 再仔细检查,所有的金饰、顾客的物品都没有闪失,被破坏的东西似乎只有外面能一眼看见的部份。 为什么? 我重新思考了一次,得出一个结论,不管那些人是谁,他们砸我的店,目的是为了给我一个警告,而失窃的物品可能只是个幌子。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流氓混混?这也很奇怪,因为我年纪虽轻,跟这里的黑道都保持着相当好的关係,他们没钱时需要来我这里周转,我自然不可能去得罪。 我努力地去想,自己究竟是招谁惹谁了,才会弄得这般下场。 最后,我想起了昨晚的哑巴。 哑巴昨天让我不要告诉别人他来过这里,这是不是代表有人正在追踪,或监视他? 想到这里,我的目光飘移到保险柜里的那支烟斗上。 这恐怕不是哑巴的东西,我把烟斗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来,又仔细端详了一遍,发现在烟斗内侧,刻着一行小小的字。 昨天哑巴把烟斗交给我的时候天色已暗,所以没特别去注意,这些字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种语言,有的像中文,有的像藏文。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我心中升起──我要弄懂这些文字。 虽说要弄清楚,但这东西我不在行,又不想告诉古董街里的人,于是只能先搁在一边。奇怪的是,那之后的每天晚上,只要一过十二点,家里的电话就会准时响起,可一接起来就断了,也从来不知道是谁。 这会跟哑巴有关连吗?我不晓得,总之先静观其变吧。 又过了几天,有一场大型的古董拍卖会,前辈硬是拖着我一起去。 「你还年轻,应该多见见世面。」前辈这样跟我说,我只礼貌地点点头。 这位前辈的名字我不晓得,就知道他姓马,长沙人,大家都喊他马军爷。据我所知,马军爷的「军爷」之名,有一半是沾了他爷爷的光。他的爷爷是从前打抗日战争的将军,一生几乎都在战场上度过,贡献匪浅,在当时没有人不认识他。 但如果你以为,马军爷只是个纯粹的官三代,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会被这样称呼不是出于消遣,而是真真正正的尊称。他年轻时干过土夫子,也就是所谓的盗墓,他卖的这些古董有一半以上都是他自己弄来的,所以马军爷在古董街的地位,也就跟将军差不多了。 我会入这行有一半就是因为马军爷,对我而言,他与其说像个前辈,更像是父亲,他说的话,我自然不敢违抗。 说实话我对古董没啥兴趣,比起那些土里土气的老东西,我更喜欢白花花的金银珠宝,所以这种场合我还真提不起劲。 不到二十分鐘,我就开始坐立难安,便藉故到外头去抽菸。 菸才刚点上没多久,有另一个人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站着。 「好冷哪。」 我吐出一口菸,试着跟那人搭话。 对方没有回答,也掏出一根菸,却没有点着,就这样拿在手里。 「你也来参加拍卖会?」 我又问,那人长得很清秀,却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棕色长大衣,看着很邋遢,也完全不像是会来参加走私古董拍卖会的人。 对方依然没有回答我,用两隻手指夹着菸,迟迟不点上,我想莫非是没有打火机?便问需不需要我借他,他用眼尾瞄了瞄我,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你真走运。」 这什么意思?面对这没头没脑的话,我只觉得很尷尬,便随口答道: 「是挺走运的,做这么久也没被抓,干这行,不靠点运气可不行哩。」 那人收起笑容摇了摇头,然后朝我伸出手,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这是要点菸,便把打火机递给他。他点上菸之后依然没有抽,反而蹲下来把菸直直插进地上,什么也没说就把打火机还我。 我觉得他这举动另有蹊蹺,但因为对方是陌生人也就没再过问,那人做完这个动作就转身准备离开,临走前特别回头看了我一眼,说: 「记住了,遇水莫停留,闻声莫回头,否则,三天后你就会死了。」 死兆 我就这样愣在原地看着他走掉,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那是什么意思?咒我死? 我低头看着那人插进地上的菸,菸头的火光忽明忽灭,竟像是有人正在抽一样。 算了,也许就是遇到了个神经病。我这样告诉自己,把菸丢在地上踩熄了,回到拍卖会场。马军爷表情很凝重,一直闷不吭声,我心说莫非是他家的古董没有以好价钱成交,便没有多嘴。毕竟都是生意人,我自然明白钱是多重要的。 拍卖会结束之后,马军爷让我自己回去,说他还要再赶去另一个场子,我与他话别,没多久,天边雷声大作,冷不防降下一场暴雨。 我本来想找个地方避雨,却忽然想起刚才那人对我说的话。 遇水莫停留,闻声莫回头。 雨不就是水吗? 明明没有任何根据,我却害怕了起来,便一路狂奔回家,半刻不敢停留。 回到家,我靠在大门上喘气,浑身都湿透了,枉费我今天还穿了新买的鞋。我就这样靠在门上好一阵子,直到呼吸平覆下来,才开始认真地思考,我到底该不该去洗澡。 因为洗澡也会用到水。 总不会这么严苛吧?要真如他所说,那我这三天不是连水都不能喝了,也太蠢了吧。自我解嘲一番后,我狼狈地走进浴室冲洗,满脑子都是那人的脸,为什么我会这么听他的话?明明只是个神经病,我大可当作没这回事,难道在潜意识里,我还是相信了他? 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无论从穿着打扮还是举手投足都无法推断,我对自己识人的本领一直很有信心,可这次,我彻底被打败了。 我放弃思考,洗完澡后随便穿了件短裤,把自己丢在沙发上。 铃铃铃──铃铃铃── 电话突然响起,我立马起身去接:「喂?」 『沙沙……沙……』 回答我的是一连串的杂音,我又大声地说了一次:「喂?听得见吗?」 『……沙……死……去死……沙……』 杂音中隐约听见了微弱的呼喊,无奈实在太吵,连对方的性别都无法判断。 「你是谁啊?怎么了?」 不等我说完,通话便断了。 我握着话筒,不知该做何反应,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时鐘,刚好是十二点整。 我就这样握着话筒,久久无法回神。 他是谁?为什么要打给我?跟以往每天打来的是同一个人吗?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试着按下回拨键,回答我的却是「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谢谢……」 这太邪门了吧!怎么前一秒还在通话,下一秒就成了空号?这时我后面忽然有个很小的声音,喃喃地说着: 「我要你死……去死……」 我反射性地转过头,身后谁都没有,我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随后又意识到,该死,我回头了! 我坐下来,开始认真地思考最近遇到的事,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问题就出在那支烟斗上。 别说我这样想很牵强,因为在收到烟斗之前,我从来没有遇过这么诡异的事情。这浑水我还是别淌的好,下次哑巴一来缴息,我无论如何都要把这烟斗还给他,顺便跟他说,钱我也不要了。 这东西太邪门,多留在身边一天就是一天的担忧,我实在不想惹祸上身。 可我又忽然想到,自己刚才已经犯了「闻声莫回头」这一句话,这是不是代表,三天后我真的会死?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恐怕等不到哑巴来缴息,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我要找到那个人,向他问个清楚,他肯定跟这烟斗,还有我最近碰到的所有怪事脱不了干係。 可是要怎么找?我没有这个人的任何资料,这样盲目地奔波铁定是徒劳的,如果我真的会死的话,扣掉今天也只剩下两天而已,没有多馀的时间可以浪费。 最后我决定,先从古董街附近的人问起,因为那人如果经常去古董拍卖会的话,说不定会有人见过他。 我首先问了马军爷,他听了我的描述,问我能不能再说详细一点?「最好画个图」,马军爷说。 我连忙道画图我很在行,跑回去拿了纸笔,飞快地把我所看见的他画下来。马军爷拿着我的画,摸着下巴看了很久,然后笑了笑:「你画的这是佛像,还是哪路神仙?」 我有点急了:「谁画佛像了!这就是我看见的那个人,没骗你!」 「你画得太艺术,我看不懂。」 马军爷语带嘲讽地把画还给我。 我又把这张画拿给古董街的其他人看,没一个人认识的。 到底是真的没人见过还是我图画太差? 马军爷说这画像是神仙,可当时,我真的在那个人身上,看见了某种不同于凡人的气质。 他那双眸子很黑,很沉,彷彿没有任何人走得进去,就像是两口枯井一般深不见底;可又莫名地吸引人,好像只要跟他对上了眼,便一辈子也无法从他的视线里逃开。 鬼赶集 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还是找不到那个人。 天色已暗,我一个人来到了眷村外面的居酒屋,边喝啤酒边跟老闆聊了起来。老闆叫做吴赦,我跟他算是旧识,可以毫无顾忌地跟他说心里话,毕竟,在古董街里要找到一个交心的朋友,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所以,你会死囉?」吴赦静静地听完我这几天的遭遇,只回了这么一句。 「我不知道啊,」我喝了口啤酒,有点醉了:「我觉得,只有找到那个穿长大衣的傢伙,才有转圜的馀地。」 「唉,谁问你那个,我的意思是,你该不会真的相信一个神经病的胡言乱语吧?我一直觉得你是挺聪明的人,怎么会这样就耿耿于怀?」 吴赦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对我摇摇头,他也给自己开了一罐酒,边喝边跟我说起了他的故事: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不是家里火灾吗?一夕之间啥都没有了,我跟我爸爸就这样带着仅存的家当住在亲戚家的仓库里,多惨啊。我有一天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恍恍惚惚就来到个算命的摊子前,我都还没坐下来,那傢伙跟我说什么你晓得吗?」 他停下来看着我,我耸肩。 「他说,我这辈子就是个穷命,还是穷到连饭都没得吃的那种穷!他说我再怎么努力,所得的也会付诸流水,让我随缘,随他个屁缘!你看我今天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要是像你一样,随便听人家说就茶不思饭不想,我早就跳河啦!还能有今天吗?」 我默默地听,没有回答,吴赦见我这样叹了口气: 「所以,这种东西不信也罢,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没有根据的话别往心里去,今天喝完这杯酒,就把它忘了,喔?」 「唉,说的也是。」我苦笑,举起手中的酒瓶跟吴赦乾杯。 儘管吴赦都这么说了,我还是无法放着这件事不管,毕竟是攸关生死的问题,哪能说放下就放下?我喝完酒也不回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这附近没有住家也没有灯火,就只听见狂风呼啸,还有踩过落叶时的清脆声响。 古董街虽然是黑市,可从不会在晚上开张,一过十二点,所有人都得收摊。我一直不晓得这是为什么,因为许多的黑市都是晚上才开的,就我们这边最特殊,白天场。我曾经问过马军爷,他也不告诉我,只说我不会想知道的。 越说不能知道的,我就越是想知道,这是基本的人性。为此,我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要不趁着现在到古董街去看看吧。 其实这或许是另一种逃避,我担心现在回家,又会接到那通诡异的电话。 无论如何,我就这样朝着古董街的方向走去,反正就算找不到那个穿长大衣的人,好歹也要在死前看一眼,夜晚的古董街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回到眷村,远远地便看见古董街的方向竟然有光。 怎么回事?我看了下手錶,已经超过十二点了,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应该要收摊了呀?我贴着墙,惟恐被人发现,慢慢地往古董街靠近。 然后,我听见了说话声。 而且不只一个人在说话,是很多很多话语交杂,吵得令人头疼的说话声。 我没有勇气看古董街里的情况,这都几点了,里边竟然还有这么多人,该不会是有什么秘密的集会吧?可这样为什么要瞒着我,好歹我也是古董街的商人,不应该对自己人有所隐瞒才对呀。 我嚥了口唾沫,来都来了,不看一眼实在对不起自己,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地上点了两排的白蜡烛,可是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戴面具的女子 看到这个情况,我立即想起了家里长辈曾说过的,日出人开市,日落鬼赶集。 鬼跟人一样,是需要採购生活用品的,但人间的东西祂们没法用,祂们的钱我们也不能收,所以,这些鬼乾脆就在阳间开起市场来了。 这些白色蜡烛,正是「鬼市」开张的标志,也是给人的警告,在这个时候是要回避的,否则要是让里面的鬼发现,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这些故事我从小听到大,却一次也没见过什么白蜡烛,便渐渐忘了,如今真正遇上,反而有种很熟悉的感觉,竟一点也不害怕。 也难怪前辈们绝口不提这件事,约莫是担心不懂事的新人误闯吧。我忍不住窃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怎么好奇,也不会拿生命开玩笑,前辈们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虽然不能进去,就这样回家好像有点扫兴,我便趴在墙上偷偷听着里面的对话。声音很模糊,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来在说什么的,不过就是老闆吆喝着某某物品卖多少钱、顾客们讨价还价云云,其实就跟活人的市集没什么两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 忽然有个人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回过头。 眼前的是一个女子,穿着大红色的和服,脸上戴着白色、写着「勒令」二字的面具。 如此特殊的打扮,她摆明了不是普通人,我也不回答,转身就要走,女子却抓住我的手臂:「难得来了,就这样离开,不觉得有些可惜吗?」 「请你放开我。」我想甩开她的手,可她却越抓越紧。 「为什么要逃?」女子忽然伸出另一隻手,往我的眼睛上抹了一下,我顿时感到两眼一阵刺痛,好像有千万根针插在眼球里面一般,我忍不住惨叫。 这时我感觉女子冰冷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她温柔地说:「睁开眼睛。」 我勉强将眼皮撑开,模糊的视线中,竟然看见了古董街里,好像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走动。 「啊!」我又眨了几下眼睛,看得越来越清楚,一个个掛着白色灯笼的摊位、穿着唐衫叫卖的老闆,川流不息的游客,还有烧腊的香味飘来。 「你、你做了什么!」我瞪着眼前的女子。 「别担心,早上就会恢復了。」女子的表情被面具掩盖,声音却像是在笑,听得我毛骨悚然。 「最近,是不是有个哑巴来找过你?」 女子这话让我愣住了,我抬头看着她,她怎么会知道? 「看样子我没认错人。」女子发出笑声,我一下子整个脑袋都热了起来,难道是她让人来砸我店的? 「你到底是谁?你知道哑巴去哪里了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也正在找那哑巴,你愿意帮我吗?」女子说着,从和服的袖子里拿出一个跟她戴的一样的面具,放在我的手上:「戴上这个,跟我来。」 我迟疑了下,还是接过了面具。 既然这女子认识哑巴,或许也知道那个穿长大衣的人是谁,这表示我要是跟着她走,逃离死劫的机会又大了一些。 我戴上了面具,跟着女子走进了古董街──现在是鬼市──里。 女子告诉我,活人是不能进鬼市的,否则会被鬼捉走;但这个面具可以镇住我们身上的生气,戴上了,鬼就不会发现我们是人。 我发现鬼市里面所有的字我都看不懂,不管是贴在摊位上的纸、还是掛在上头的招牌,看上去有点像是那支烟斗里面刻的文字,明明看起来很熟悉,却不会唸,也不知道意思。 我就这样跟着女人走,她明显不是第一次来,没准还是个常客,她像别的鬼一样,自然地跟老闆间话家常,聊着聊着还杀起价来了。 我瞥了一眼摊位上摆着的东西,竟然是一叠叠的纸马,上面画着剪刀、梳子等日常用品的图案。 这时我察觉老闆正在看我,为了怕祂起疑,我也装模作样地拿起了一张纸马,装做很有兴趣的样子端详着。 「走了。」女子拍了下我的肩膀,我赶紧放下纸马,离开前还怪彆扭地跟老闆鞠了躬。 「别碰这里的任何东西,你身上阳气太重,容易穿帮。」她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顺口就道歉了,如此对一个女人说的话言听计从,除了我妈之外她大概是第一个。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这么问,我愣了下,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你可以叫我琉璃,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是因为我信任你;相对的,你也得告诉我你的名字,以表达对我的信任。」 我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只说了自己的绰号:「我叫小梁。」 她似乎笑了:「你挺有意思的。」 说罢,便继续往前走。 她的身影混在眾多鬼魂之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我忽然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迷惘,我跟着进来究竟是正确的选择吗? 落空 琉璃就这样一直往里走,眼看就要到底了,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最后她来到了一扇破旧的铁门前,等我跟上,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里面是一道只能容许一个人通过的楼梯,很陡,每级阶梯的间隔很大,琉璃穿着和服,却一点也不受阻碍,动作依然优雅。 一路爬了三四层楼的阶梯,迎面而来又是一道门,比刚才上来的铁门更小一点。 琉璃轻轻拉了下门上掛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没过多久门被打开了,伴随着吵闹的说话声,一个穿着围裙,服务生打扮的男人从里面探出头来: 「这不是琉璃姑娘吗!你可来了!大伙都在等你呢!」 「抱歉,我来迟了。」琉璃朝他点头,那男人却越过她,盯着站在后面的我,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问:「这位是……」 「他叫小梁,是我的老朋友,他可以跟我们一起吧。」琉璃不急不缓地说,我心头一震,男人摸了摸下巴,像是很怀疑,但也没有多问,从口袋拿出一本破烂的笔记本,在上头写了起来,边写边喃喃地说:「临时加一位……梁……」然后又抬头看着我:「请问梁先生大名?」 我还没开口,琉璃便打断道:「写小梁就行了。」 男人沉默了下,把笔记本闔上,说:「二位请跟我来。」 一走进去,我瞬间明白了,这是一间茶馆。 地上铺了画有鲤鱼、白鹤等吉祥图案的地毯,墙上也覆盖着有雕花的壁纸,几盏昏黄的小灯点缀在上头,将整个空间衬托得分外诡譎。 抬头一看,上头还掛着许多的匾额,写的不外乎是高朋满座之类祝贺生意兴隆的词语,我忽然发现这里写的终于是我看得懂的字了。 里面客人很多,一桌桌的把位置都佔满了,男人一路领着我们到最角落的一桌坐下,琉璃还替我拉了一把椅子。 我看着眼前这群人,身分年龄迥异,却像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一般,聊得热烈,一看见琉璃,反应更是热情。 「琉璃姑娘!你来啦!今晚有烧鹅哩,好香的,你看看!」 「唷,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怎么这么晚啊!」 「肯定又是到哪儿去勾引男人了吧……嗯?这位是谁呀?」 一个穿着旗袍、扎发髻,打扮得妖艳的小姐看着我说道,顿时全桌子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好像在等我介绍自己。 「这是我的朋友,你们可以叫他小梁。」琉璃说着,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你可以把面具拿下来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面具,立马拿了下来,眾人一看见我的脸,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其中一个满脸鬍渣的胖子拍着肚皮笑道:「唉呀,我还以为是哪来的洋鬼子哩!」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前些日子赶时髦把头发染成了金色,敢情他们刚才以为我是外国人哩。不过都什么年代了,还能听见「洋鬼子」这种称呼,我忽然害怕了起来,坐在这里的真的是人吗? 「小梁今天晚上跟我们一起吃饭,各位没有关係吧!」 听见琉璃这么问,其他人都大方地说没关係,刚才那穿旗袍的小姐还替我斟酒,一伙人又聊开了,碗盘、酒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落,颇有年节聚餐的气氛。 我偷偷看了身边的琉璃一眼,她把手放在面具上,啪嚓一声,把面具的下半部拿了下来,露出了半张脸。 她的嘴唇很薄,两边弯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很淡,却很迷人。 「你在想什么?」琉璃似乎发现我在看她,转过头来跟我搭话,我别开视线,掩饰似的喝了一口酒。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会晓得哑巴的事?」 「咳、咳……」 酒很烈,我呛到了。 「那哑巴是个扒手,他交给你的烟斗是我的东西。」琉璃把身子往我这边又靠近了一点,继续说:「你能把烟斗还给我吗?」 我用眼尾瞄了她,单单凭她上扬的嘴角,依然无法揣测她的想法。如过那支烟斗是琉璃的,那我就等于收了赃物,可没有证据,我也不能贸然行事。 如果真要我把烟斗还给琉璃,也要等我们三人到齐才有办法,不然对谁都不利。 见我没说话,琉璃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有那么不讲理,所以,我才要你帮我注意那个哑巴,下回他到你那儿缴息,请务必通知我。」 琉璃边说边问身边的人要了纸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之后交给我:「这是我的电话,保持联络。」 我接过纸条,迟疑地问:「那支烟斗……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来歷?」 我会这么问当然是因为,自从哑巴把烟斗给我之后,我不仅店被砸了,还被某个神经病预告不久于人世,怎么想怎么邪门。可是从她刚说的话来看,她似乎不认识那个穿大衣的男人,也不晓得烟斗带给我的怪事。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珍惜的宝贝而已。」琉璃轻轻晃着酒杯,冰块在里头喀啦喀啦地响。 我觉得她在说谎,再问下去可能也不会有结果,果然,还是只能靠自己。 哑巴跟琉璃的身分为何,他们又是什么关係,现在都不重要,唯一要紧的,是我要能活下来。离那个人说的期限还剩下一天,如果明天我再没找到他,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握紧了手中写着琉璃的号码的纸条。 狮子 与琉璃话别后,我便直接回家了,连澡也没洗,就躺到了床上。 那个男人到底在哪里? 我看着天花板,毫无睡意,只剩下一天了。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我脑中蔓延开来,我多希望明天过后我仍活着,然后我就可以笑着说这只是虚惊一场,这件事也将成为往后自娱娱人的话题。可更多的还是担忧,万一我真的死了呢? 我睡不着了,爬起来把檯灯打开,坐在桌前发怔。 然后,我从抽屉里拿出了信纸,开始写遗书。 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情,一个没病没痛的人大半夜的给自己交代后事,若是让别人知道了,岂不笑掉人家的大牙? 说是遗书,其实也没什么好写的,我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就算死了也是孤零零地死,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唯一比较麻烦的大概就是我的当舖该由谁接管吧,马军爷不行,他有自己的事业,不可能再管一个当舖的。我想了一下,最后写上吴赦的名字,我所认识的人里,大概也只剩下他会关心我了。 写到最后,我的遗书只有短短三行,第一行是我的基本资料,第二行是解释我为什么会死,第三行是指名吴赦处理当舖。 就这样没了,我的人生仅仅被总结成了三行字,没了。 写完遗书后我忽然犯睏,趴在桌上直接睡到了天亮。 我是被楼下施工的声音吵醒的。 恍惚地起床走到浴室,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才发现这几天我都没刮鬍子。 至少在最后一天,把自己打理得乾净点吧。我拿起了刮鬍刀。 梳洗完毕,我穿上外衣,把遗书放在口袋里,出门。其实我也不晓得要去哪里,只想着再赌一把,搞不好就能找到那个男人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回想他的脸,以及他对我说那些话的意义,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区。 西区是个很神祕的地方,特种行业与赌场林立,随处可见流氓或是街友之类的人在走动,治理这块区域的不是警察而是黑道,成为了特立在法律之外的桃花源。 我自己虽然也干这行,却不怎么喜欢这里,我总觉得古董街的文化水平更高一些,至少来往的人不会随地吐痰。 可我终究还是来了。 或许是因为在潜意识中,我已擅自把那个男人归类为西区的一份子,总觉得怪异的人,就应该来这种怪异的地方。 我不禁为自己的刻板印象感到好笑,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呢。 这天是假日,人比往常还要多,我戴上帽子、低着头走在人群中,不想被人认出来。 是的,我在西区有个朋友,或者说,曾经是朋友。 我们本来是合伙做生意的,后来因为利益纠纷闹翻,我便独自来到了古董街。虽然已经过去许久了,近日我和他的关係也不那么尷尬,不讲钱的时候,我们仍然是可以称兄道弟的,可我依然不希望在自己最难堪的时候遇上他。 自尊心作祟吧,我想。 我漫无目的地在西区间晃,边看着有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可惜晃了两个小时,依然没有收穫。 这时候我看见不远处的广场聚集了许多人,他们似乎正围着什么东西起鬨。 我走到那群人旁边,从缝隙中窥探里面的情况,立马就傻了。 被人们团团包围的,竟然是那个男人! 他依然穿着那件破旧的长大衣,前面摆个铁盆子,坐在矮板凳上、拿着一本素描簿,用毛笔在上面画着什么。 竟然真的被我矇上了!我难掩心中的欣喜,很想衝过去质问他,可人实在太多了,完全靠不近,只能在一旁等待人群散去。 没过多久人们忽然一阵掌声,我隐约看见了那个男人把素描簿朝人们的方向打开,上面画着一隻栩栩如生的狮子,我发现狮子没有画眼睛。 虽然画得很逼真,可单单只是这样,反应也不致于这么热烈吧?我才刚这么想,一声狮吼几乎要贯穿我的耳膜。 不会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声狮吼确确实实是从素描簿上发出来的,可是…… 那男人像是听见了我的疑问,展示性地把素描簿一页一页翻开,正反两面都没有机关,又随手指了一位观眾上台检查,同样也看不出什么毛病。 然后,又是一阵掌声。 那个男人闔上素描簿,朝围观的人们拱手,便自顾自地收拾起来。 眾人纷纷上前往地上的铁盆子里头钱,男人也朝他们微笑,却跟我当时看见的笑容不太一样,这样的笑显得更客套了一点。 待人们终于离开,我一个箭步衝上前,开门见山地问: 「你说,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死?」 那男人听见我说的话,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却没有抬头,他淡淡地说: 「你犯戒了,所以会死。」 「我靠,谁问你这个!你告诉我,我拿到的那支烟斗究竟有什么问题!」 我被他这样的反应惹急了,差点就要往他脸上揍去,那男人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收拾他的画具。 「你是耳聋还是什么!我在问你问题!」 男人边擦试着他的毛笔,简单地回答:「等会。」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他说这话像是命令,有种不容拒绝的气魄在,还真就乖乖地等了。 镜中人 男人收拾好东西之后站起身,问:「你想在这里听,还是到里面去聊?」 我当然不想站在广场中央聊私事,便说要换地方,男人听了似乎很满意,便一路领着我到了一幢铁皮屋里。 铁皮屋很小,一眼就能看完全部,里面只有电视、沙发、桌椅之类简单的家具,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檀香的味道。男人把背包丢在沙发上,脱下长大衣,我才看到他里面穿的是白衬衫,烫得很挺,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子从街友上升为白领阶级。 男人没有坐下的意思,随性地靠在墙上,问:「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出我的问题:「我只想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会死?」 男人听了没说话,只是神祕地笑笑,他从背包里拿出一面镜子:「你看看。」 我狐疑地接过镜子,但是一看便愣住了,因为镜子里映照出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一个脸色惨白、七孔渗血的女人! 我吓了一跳,险些把镜子摔在地上,我又看了看镜子,镜中的女人似乎也在看着我,我战战兢兢地问那男人:「这、这镜子有问题?」 「镜子照出的是你的灵魂,现在,你的灵魂已经被这个女人侵蚀了。」 男人喝了口茶,不慌不忙地回答。 「什么意思?你在开玩笑吧?」 「你如果不信我,大可现在就出去,我没必要跟你开玩笑。」男人说着指了指大门。 说的也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时间去细想,我用恳求的语气对男人说,拜託帮帮我,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吧。 男人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他把手中的茶杯放下,跟我说起了事件的始末: 「我之所以会跟你说那两句话,是因为你跟后有个女鬼,而且看起来已经跟了你有一段时间了。这隻女鬼已经奄奄一息,几乎要魂飞魄散,如果你不犯戒的话,现在祂已经消失了,根本不会上你的身。」 「为什么犯了戒祂就会上我的身?还有这女鬼是哪里来的?」一下子听见许多我不了解的事,我脑中一片混乱。 「水的阴气重,鬼遇到水活动力会更强,所以才叫你『遇水莫停留』;『闻声莫回头』则是不让祂有机可乘,因为你要是回了头,肩上的火就被祂吹熄了,祂更容易上你的身。」 说到这里,男人停了下来,见我没有要回话的意思,笑着说:「至于这个鬼是哪里来的,我不晓得,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我又看了一眼镜子,镜中的女人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觉得好像有很多问题要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个男人不晓得女鬼是哪里来的,可我心里有底,祂肯定跟那支烟斗有关係。 即使明白这是在做无谓的挣扎,我又不死心地问了那男人:「如果我真的被上了身,那为什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今天晚上你就会有感觉了,祂正一点一滴地侵蚀着你的灵魂,最后你就不存在了,祂会用你的身体还阳。」 男人笑着把镜子从我手中抽走。 所以,今天晚上一过,我的灵魂就会被鬼吃掉了?我不自觉把手伸进口袋,捏着我的遗书,觉得呼吸开始困难了起来。 我不想死。 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接着,我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请救救我,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求你了……」 命的重量 男人并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彷彿在细细品味着我的恐惧。然后他把镜子收回背包里,这一瞬间我看见了,镜子里并没有反射出他的身影。 怎么回事? 难道,他根本不是人? 「我可以救你,」男人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考:「也可以不收钱。」 不收钱?我压根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见这三个字,事实上,自从开始做生意之后,这三个字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了。 会这么说无非只有两个理由,一是这男人傻了,二是他要我付出比钱更重要的代价。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警戒了起来,这男人绝对不傻,所以,必是第二种理由。我停顿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问:「那……你要什么?」 男人微笑,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答案:「我要你的八字重量。」 「啊?」我张大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八字重量?这什么意思?他想要我的生辰八字吗?我看着男人,却无法从他那双淡然的眼里读出半点讯息。 「你的八字几两重?」男人问。 我又犹豫了,八字等同于一个虚拟的身分证,从小便听人家说自己的八字不能随便给别人,特危险,我想了一下,胡乱说了一个数字:「六两六。」 男人冷笑一声:「你若是真的想活命,就别骗我。」 我一惊,他不会老早就知道了吧?还是我刚才的表现,让他看出来我在说谎了?男人也没着急,从背包里翻出一张黄纸跟毛笔,朝我走过来,冷不防把黄纸用力搭在我的额头上,发出响亮的「啪」一声。 接着他用毛笔往桌上的小罐子里沾了些红色的液体,在黄纸上写起什么东西,写完后把黄纸拿下来,我看见上面是个「命」字。 我没问他要干嘛,估计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便静静地看。男人拿着写了字的黄纸,从靠着墙的木头书柜里拿了一个青铜色的秤摆在桌上,在秤的一头摆上黄纸,另一头摆了一块黑忽忽的东西,看着像金属,又像是石头。 说也奇怪,明明黄纸的重量应该要比那块石头轻得多,秤子却呈现近乎平衡的状态。 男人盯着秤子看了许久,又拿出了一小块石头摆上去,这回两边完全相等了。 「五两一。」男人说,边回头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虚,连忙别开眼。 五两一钱,正是我的八字重量。 我还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位长辈告诉我,我是生来做大事的,越到晚年越有福气,一辈子都不愁吃穿。 那个人是谁,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就在也没有忘记过自己八字的重量。 男人低着头沉思了一会,说:「我就拿走三两。」 我不懂所谓的「拿走三两」是什么意思,但很明显他并非跟我打商量,而是已经决定好了,丝毫不给我选择的馀地。 「怎、怎么拿?」我有些紧张了,八字这种东西,是生来就註定的,怎么可能说拿就拿? 男人没有回答,但他用行动解释了,他把写着「命」字的黄纸撕掉一个角,秤子立刻往放石头的那边沉了过去。 然后他掏出打火机把黄纸烧了,烧出来的灰装在碗里,注满水,拿到我面前: 「把它喝了,这就是你的新命格。」 新生 我接过碗,盯着水里若有似无的灰烬发愣,我五两一的八字被他拿走了三两,不就只剩下二两一了吗?我就算没读过命理学,也知道二字头的八字就是乞丐命,苦一辈子,最后孤独而终,我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为了活命,把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改变了,值吗?我试着问自己。 ……当然值,只要能活下来,要我变成什么样子、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在乎。 只要命还在,就行了。 想到这里我仰起头,一鼓作气把这碗水喝掉,一阵苦涩在嘴里蔓延开来,直衝喉咙,怪了,以前在庙里喝的符水,怎么就没这么苦?我想呕吐,那男人及时按住我的嘴:「别吐出来,你这样的八字已经够轻了,再吐就没有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把水全吞了下去。 「很好,跟我来。」男人满意地点头,带我走到后面的小房间,一进去就看见里面全都是水墨画,把墙壁跟天花板贴满了,完全看不见底下,上面画着各种不同姿态的鹤,每隻看上去都像是真的,好像只要伸手,就能触碰到牠们身上的羽毛。 唯一可惜的是,所有的鹤都没有画眼睛,看上去少了几分生动感。 男人让我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他弯腰在柜子里寻找着什么,边漫不经心地问:「你怕痛吗?」 「会痛?」我缩了缩脖子,他想干嘛? 「我要在你的四肢打入镇魂钉,这样你的灵魂就不会被鬼吃掉。」男人转过身来,我看见了他手中握着四根又粗又大的钉子和一把大木鎚。 我去,又不是耶穌基督,这四根钉子一打进去,没准我今天就折在这里了,我站起来,摆出最严肃的态度朝他大吼:「我警告你!别想在我身上打钉子!」 「不会死的。」男人语气很平淡,我却觉得他在瞎扯蛋。 「听话,我不会白拿你的八字。」男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钉子对准我的手腕动脉处,举高鎚子,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碰! 伴随着沉闷的声响,一阵刺骨的疼痛窜进脑门,我咬紧牙关,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却看见自己的手腕完好如初。 我又看了一次,没错,不仅一滴血也没流,甚至连伤口都看不见,只有在刚刚打钉子的地方出现小小的红印子,像是痣。 我茫然地看着男人,他对我笑了笑:「相信我,不会死的。」 接着又是同样的流程,男人分别在我的另一隻手和双脚打下了钉子,我还是不敢看,所以也不晓得钉子是怎么消失的,全都结束后,我的四肢上都留下了红印子。 「所以,我现在安全了?」我摸着这些微微凸起的印子,问那男人。 「是『暂时』安全了,只要那隻鬼还在你的身体里,你就不会真正安全。」男人边说边把鎚子放回抽屉里。 「那我怎么办!」我慌了。 「解开祂的执念,祂自然就会离开。」 「就不能找法师驱鬼、把祂弄得魂飞魄散吗?」 「祂已经跟你的灵魂融合在一起,祂死,你也会死;你不能伤害祂,也不能赶走祂,只能等祂自己走,或是把祂带回祂原本的地方作法。」 男人说得轻松,我却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办了,早知道当时遇见哑巴时就应该要多留意点,他不可能是烟斗的主人,我早看出来了,怎么就忘了开口拒绝他呢?搞到现在八字都让人换了,等于重新投了一次胎,而且还换成了这么差劲的命格。 男人似乎没什么耐心看我自暴自弃,他故意咳了几声,说:「镇魂钉刚打下的七天很脆弱,有脱落的可能,所以这段日子你必须跟着我,以防万一,现在全世界会打镇魂钉的,恐怕不超过十个人。」 「跟着你?」我还没从失落中恢復过来,他忽然这么说,我一下子竟无法理解他是什么意思。 「住在这里,我去哪,你就得跟着我去哪。」男人还真给我解释了一次。 「不行!这样我的当舖怎么办?你不能让我连续七天不做生意呀!」 「我叫顾渊,你呢?」男人彷彿没听见一样,开始自我介绍了,我心说你还真的要我住在这啊,却还是回答他:「叫我小梁就行了。」 「好,我们走吧。」他说着往外走,我喊住他:「去哪?」 「去工作。」 太平茶楼 我就这样不明所以地跟着顾渊出门,一辆计程车老早停在门外,顶着花白头发的司机一看见他,便堆起笑容:「唷,老顾啊,今天要去哪儿?」 「太平茶楼。」顾渊说着,边关上车门。 「太平茶楼是哪里?」我问,总觉得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去了你就知道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知趣地不再多问,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只有司机的老旧收音机不时播送着早已退流行的台语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忍不住跟顾渊搭话:「问你个事,你家里那些鹤,怎么都没画眼睛?」 顾渊听了,神祕地朝我笑笑:「点上了眼睛,鹤不就飞走了吗?」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这时司机回过头说已经到了,顾渊就直接推门下去,一毛钱都没给。我看了看司机,他朝我点点头,示意让我跟着顾渊走,我觉得不好意思,硬是塞了钱给他,司机接过钱点了数目,最后只留下五十块,剩下的全都还给我了。 我小跑步追上已经走远的顾渊,跟在他的后面,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步伐,便放慢了脚步,朝着一条荒凉的街道走去。 我这才发现,这里不只是荒凉而已,根本就是一群废墟。整条街安安静静地,一路上几乎看不见活人的身影,越往里走,房子的破烂程度越厉害,有的甚至只剩下一堆砖瓦,完全看不出原貌。顾渊刚说要到太平茶楼,我不禁纳闷起来,这种地方真的有茶楼吗? 走了一段时间,前面没路了,比人还要高的瓦砾堆挡在我们面前,像一座小山。 我抬头看着这壮观的场面,心想难道顾渊要我爬过去? 只见顾渊并没有急着过去,反而蹲下来用手把地上的尘土拨开,我凑过去看,底下露出了一些奇妙的文字,跟那支烟斗上还有鬼市里出现的字,应该是一个系统的。 顾渊站起身,走到瓦砾堆的另一头,照样把尘土拨开,现在左右两边都能看见那种文字了。 「进去吧。」顾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抬起脚往前走,然后我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消失了! 只不过向前走了一步,顾渊就这样消失在瓦砾堆中,我甚至不明白他是怎么走进去的,从外面完全看不出异样。 所以我也得跟着进去?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试一试,便学着顾渊的样子,往前跨了一步。 下个瞬间,那堆砖瓦在我的眼前迅速扭曲,我整个头都疼了起来,不由得闭上眼睛,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瓦砾堆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处空旷的平地,周围寥寥种着几棵树,一幢大红色的建筑物耸立在中央,对开的大门上掛着一幅匾额,写着金色「太平茶楼」四个大字。 「走了。」顾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边,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太平茶楼不一般,没有一点道行的不晓得怎么进来,就算来了也不能到里面去,要我等会跟紧他,少说话,什么都别多问。 我明白自己跟他们不在一个档次上,也不想节外生枝,便再三确保自己不会惹事,顾渊才带着我往前走。 太平茶楼的大门两边各有一尊石狮子,却跟我平常看见的不太一样,一般都是左雄右雌,这里却是相反的,踏着绣花球的雄狮子在右边,踩着小狮子的雌狮子在左边。我不明白这是建造时的失误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不过想起刚刚跟顾渊的约定,我也没问他为什么,从那两尊石狮子身边走过时,总觉得它们似乎正在盯着我瞧,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顾渊敲了敲太平茶楼的门,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旗袍的小姐,她没看顾渊,反而先看着我,我忽然觉得她好像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看,她不是跟琉璃一起吃饭那天遇到的人吗? 「唉呀!顾老爷、梁先生,原来你们俩认识呀!」那小姐夸张的表情把我逗乐了,直想笑,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你知道小梁?」顾渊撇了我一眼。 「不久前才遇到过呢,你们怎么会一起来?」 「他来观摩。」 听到这话,小姐原本的笑脸垮下来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好吧!把他牵扯进来,难道不会……」 「别担心,他不会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 「唉,我不是在担心这个,你知道的,一个平常人怎么可能受得了……」 「别说了,他不像你想得那样软弱。」顾渊笑着打断了她,我却越听越害怕,他究竟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说出去就算了,还要关心我的心理素质够不够强? 她略带怜悯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带我们上楼,我偷偷问顾渊她是谁?他回答她是太平茶楼的掌柜,叫做石瑾,我听完差点脱口而出「拼盘」俩字。 石瑾带着我们爬到五楼,有许多客人坐着喝茶,但我们不是来休间的,直接绕过他们,来到一扇破旧的木门前。 「需要几个?」石瑾问。 顾渊没说话,伸手比了个「三」,石瑾猛地拉开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从深处传来微弱的呻吟声。石瑾走了进去,没过多久真的拖着三个东西出来了,看见那些玩意儿的真面目,我险些作呕。 被石瑾带出来、挣扎着的人形物体,浑身是墨绿色,没有五官,戴着手銬脚镣,持续发出一种末期病患般的哀鸣。一条粗麻绳把它们绑在一起,石瑾把绳头交给顾渊:「别让它们跑了!」 「我知道。」顾渊朝她点头,然后便带着我离开。 忘川鬼 到了外面顾渊立刻又招了辆计程车,这回司机应该不是自己人,他却没对顾渊手里抓着的三隻不明生物多做表示,木着一张脸开车,视线连动都没动一下。 顾渊让我往里面靠,他自己再上车,然后把三隻生物也都拽上来,与我们并肩坐在一起。我觉得很不痛快,虽然自己跟它们中间还隔着顾渊,但就是不喜欢这种感觉,试想三个殭尸一样的物体就坐在自己身边,谁还自在得起来? 我撇了顾渊一眼,心想全世界大概就他碰上这种事还能面不改色,我到现在还没看过他除了微笑之外的表情。 本以为顾渊会直接回家,没想到他让司机拐了个弯,车子就这么开到古董街去了。我吓了一跳,他怎么到古董街来了?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也就是说鬼市已经开张了。 想到这里,我立刻摆出前辈们那种姿态:「现在太晚了,这个时间不能进古董街。」 「我知道。」顾渊随口应了声,逕自往里走。 我在后面愣了好一会,才会意过来,对啊,他既然都知道怎么去太平茶楼了,还会不认识晚上的古董街吗?我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风啊! 我跟上顾渊,一走进古董街,看见里面鬼影幢幢,顿时不敢再往前走了。 「怎么了?」顾渊看我这样,回过头来。 「我……」我什么时候看得见鬼了?那天晚上琉璃明明说过一天就会失效呀,怎么还会看得见?我被弄懵了,最后只好问顾渊:「里面那些,是人还是鬼?」 「你忘了自己的八字只剩下二两吗?」顾渊笑了。 我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人家都说八字越轻越容易看到鬼,现在我的八字已经轻得连自己的魂都压不住了,见到一两隻鬼也没啥好意外。 「难道你手中的那也是……」我指着那三隻不明生物。 「鬼,或者说灵魂。」顾渊开始说故事了:「人死了之后要过奈何桥,如果祂们不愿意过,孟婆就会把祂们踹下去,在忘川里受尽水深火热的折磨。我手里抓着的,就是从忘川里打捞上来的灵魂,祂们已经失去了投胎的资格,不能做人,也算不上是鬼了。」 「那怎么办?」 「虽然不能当做劳动人口,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利用价值。我的工作就是四处蒐集这样的灵魂,把祂们卖给需要的人。」 我瞅了瞅那些东西,忽然觉得祂们也挺可怜的,又问:「那些人为什么会需要这样的灵魂呢?」 「我不知道。」顾渊摇头,加快了脚步,我想他应该在说谎,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其实他有没有告诉我都无所谓,因为我其实并不太相信什么阴间、奈何桥之类的东西,就当听个怪谭消遣消遣,只是他讲得很真实,我也听得很入戏。 在夜晚的古董街里,真的或假的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越是思索就会越陷越深,最后想拔都拔不出来,我只要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 顾渊并没有在哪个摊位前停下来,也没有主动去跟这些游客攀谈,就这样拖着三个灵魂在古董街里漫步,走到底了,又折回来继续走。 不知道这样绕了几圈,终于有个人……有个鬼往我们这靠过来,祂指着其中一个灵魂:「什么时候的?」 「清朝的。」顾渊立刻回答。 「不够久,另外两个呢?」 「一个是明朝的,一个是春秋时代的。」 「行,我要春秋那个。」那鬼掏出一叠冥纸塞到顾渊手里,顾渊另一手把灵魂交给祂,鬼就拎着灵魂欢快地走了。 顾渊把冥纸塞进大衣口袋,我忍不住问:「那些钱你能用吗?」 「能。」 一个字,就让我不敢再问其他的了。 又这样绕了几次,剩下两个灵魂很快就卖掉了,顾渊两个口袋都被冥纸塞满,我本来还以为这种买卖铁定很赚,搞不好可以给他拿几个来试试,谁知道赚的竟然是死人钱,我就没有兴趣了。 走了一晚上,我又累又饿,等回到顾渊的住处时已经站不起来了,平时都窝在古董街里,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走路了。我想找点东西来吃,四处看了看发现这屋里居然没有冰箱,甚至连一包零食也没有,跟一般单身男子的住屋相去甚远。 「顾渊,我……」 「我没别的床,你自己找地方睡吧。」 我是想说我饿了,谁知道他居然丢了一条被子给我,我瞪了他一眼,睡你大爷!回来一口水都还没喝,饿得都两眼发昏了,你丫就知道要赶我去睡觉? 「我要去找东西吃。」我没好气地把被子往沙发上一甩,开了门就要出去,却被顾渊拦下来了:「别出去,我这有得吃。」 「有你不早说啊!饿肚子你睡得着啊!」我大概是饿昏了,方才的拘谨和礼貌全都丢一边去,朝他破口大骂。 「我忘了,原来你是要吃饭的。」 「……」 我坐在顾渊的沙发上吃泡麵,也不顾好不好吃,就机械式地把麵往嘴里塞,顾渊不知道在房间里忙什么,我也懒得管他。 等这七天结束,我要回去当舖,然后调查那支烟斗…… 这时我脑袋里的神经忽然接上了,对啊!我来找顾渊不就是为了弄明白烟斗上的字吗!结果被他那么一弄就完全忘记了,敢情我身体里的鬼还没走呢! 不能再拖了,就明天吧,明天让顾渊跟我回当舖,他既然知道鬼市,就一定看得懂烟斗上写了什么。 吃完泡麵便早早去睡了,就睡在顾渊的沙发上,虽然窄了点但还挺有安全感的,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 是谁?我想睁眼,却完全动不了。 「我要……你死……」 声音越靠越近,我听出这就是每天晚上电话里的那个声音,这时候我的四肢忽然开始胀痛,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跑出来一样,我越挣扎就痛得越厉害,无奈我连叫都叫不出声。 「死……去死……」 啪! 我的视线里出现一片鲜红,整个鼻腔里都瀰漫着血的味道,我猛然睁开眼,看见顾渊就坐在自己身边。 「睡吧,我打了镇魂钉,祂不能出来的。」 藉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了顾渊面无表情的脸。听了这句话,我莫名觉得安心多了,没过多久就在他的注视下睡去。 哑巴的去向 久违地睡了个好觉,我终于清醒了一点,也开始能够思考一些现实面的问题,于是我跟顾渊首次心平气和地谈话,就在餐桌上开始。 我把遇到哑巴的事跟他说了,问他能不能替我解读烟斗上的文字。顾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本来以为他听完这一连串奇妙的事件,多少会有疑问,结果他的反应却这么平淡。 「你……没有其他要问的吗?」我试探性地问他。 「我只是听了一个有趣的故事。」顾渊喝了一口茶:「我可以让你回去拿烟斗,但是没有义务替你解读那些文字。」 「为什么!你不是说要帮我吗?」 「我只是帮助你活下来,没说要帮你做后续的调查。请记住了,我们还不是朋友,你不能妄想我无条件地帮助你。」 我被这态度弄得一肚子火,不过也只能怪自己太大意,就这样随便地把他当成可以依赖的对象,事实他的确没有义务帮我的忙。而且为了活命,我已经把八字给他,若是再要求什么,我害怕他又要对我的命格出手。 我知道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主动投降,这险冒不起。 这天我很耐心地跟着顾渊,整个下午他换了许多地方表演,几乎跑遍整个西区,我就坐在旁边看,他不许我靠近,也不让我问问题。太阳一下山,我们便打了车去古董街。 我很佩服顾渊,一整天下来不仅没看他吃东西,连一口水都没喝,居然还有力气走路,可他本来就与常人不同,或许不吃不喝对他而言不过是小意思。 终于回到我的当舖,看着那块熟悉的招牌,竟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明明才两天不见,却觉得已经过了好长时间。铁捲门被人破坏了,我仔细检查柜子里的流当品,觉得东西又少了,可已经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些物品遭窃。 我拿了钥匙打开保险箱,把烟斗拿出来。 「那就是你说的烟斗?」顾渊略有兴趣,我故意不让他看,把烟斗塞进背包:「你不是说不帮我吗?」 「我改变主意了。」顾渊露出促狭的微笑,伸手跟我抢烟斗,我怕坏了,乾脆就直接给他。顾渊把烟斗对着灯光端详了好一阵子,说这应该是陪葬品,还很新,不到一百年,不过看得出来在土里埋过一阵子。 「陪葬品?」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我之所以开当舖就是因为不喜欢陪葬品,总觉得跟死人扯上关係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特邪门,能不碰就不碰,怎么还是被我遇到了呢?可如果顾渊说的没错,那琉璃为什么会说烟斗是她的? 虽然很不愿意这样想,但是琉璃很有可能在骗我。 「而且这不是老百姓的东西,墓主一定是有钱人……烟斗里刻的是咒文,用来镇压厉鬼,不过现在咒文已经被破坏了,没准你身上的鬼,就是从这支烟斗里跑出来的。」 顾渊把烟斗还给我,我听了心里很是激动,但又想到如果咒文早就被破坏,那哑巴为什么没事?这时我忽然產生了一个很恐怖的想法,搞不好他是故意在破坏符咒之后把烟斗给我,好让自己免于杀身之祸的,我成了他的替死鬼。 哑巴不是烟斗的主人,琉璃恐怕也不是。 「小梁,你想怎么做?」 顾渊冷不防开口,我从沉思中惊醒,忽然意识到他正在徵求我的意见,难道说他想要帮我? 「你干嘛?怎么突然对这东西起了兴趣了?」 「灵魂是我的商品,那样的墓里,一定会有许多值钱的灵魂。」顾渊笑了,我直觉跟他共事会很危险,但这关乎我的性命,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我把目前得到的线索捋了一遍,既然已经知道烟斗的真面目,那联络到哑巴便成为了当务之急。 我翻出哑巴的当票,上面虽然有电话,不过对方是哑巴,恐怕无法用这个方式沟通,至于地址,我丢上网查了一下,果然是假的,既然这样,他的名字恐怕也是假名了。 虽然在预料之内,我依然出了一身冷汗,哑巴可能真的是个盗墓贼。也就是说,他或许也不会回来缴息,当时他正被某些人追赶着,情急之下把烟斗这烫手山芋丢给我,然后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给我写的字条,说不定就是他不会再回到这里的证据。 我算了下,他离开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多月,足够他走很远的路了。而且我对哑巴的认识可以说相当的少,甚至连长相都不是很清楚,毕竟那天已经很晚了,他的整张脸几乎隐没在夜色中,回想起来都觉得模糊。 要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连名字都不晓得的人,而且还是个贼? 最后,我决定去问马军爷,虽然可能性很低,不过毕竟是同行,说不定真能得到什么线索。 其实若不是紧要关头,我很不想去找他的,第一我对他与其说是敬畏不如说害怕,第二跟他说就必须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一遍,我害怕他没耐心听完。虽然如此,我依然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告诉顾渊,明天跟我一起去见前辈。 女媧墓、一 隔天一早,我跟顾渊来到马军爷的店面,他正在跟一个客人忽悠,我们就安静地在旁边等。本来以为很快就能结束,谁知道他前脚刚出去,另一个后脚就跟来,那客人看上去很老练了,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光在店里晃,然后在一个痰盂前停住了。 「客人好眼光。」马军爷立刻凑过去,他指着痰盂,针对它的年代和材料甚至背景故事说了一通,那客人却没有动心的意思,转身就要走。 「怎么?客人不喜欢?烧得那么均匀的素瓷,可是很罕见的呀。老实跟你说吧,我现在已经金盆洗手,这是我最后一个了,您要是错过,可就没有下次啦。」 马军爷嘴上这么说,其实他的地窖里还有许多个,不过为了留住客人,基本还是得撒点小谎。 「你这东西,缺了一个角!」那客人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店外。 「唉呀──就是缺角,才显得出这东西年代久远,要是看不出一点瑕疵,没准你们就要说我卖假货呢!现在的人就是这样,不嫌几句不痛快!」 马军爷故意大声地自言自语,那位客人早已走远,怕是根本没听见吧。 我本想上前搭话,可是看马军爷好像在生气,又不敢随意开口,怕扫到颱风尾。我们于是就坐在店门口的矮板凳上,看着马军爷喝茶看报纸,马军爷平时不看报,只有在心烦意乱时才随手抓起来翻。 在马军爷把一大叠报纸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来来回回整整三遍以后,我终于忍不住喊他了:「马军爷!我来了!」 马军爷这才抬起头,敢情他现在才注意到我在这里,他放下报纸,招呼我们进去,我暗自松了口气,马军爷到底不是会随便对后辈发飆的人,看样子是我多心了。 我向马军爷打招呼,跟他介绍顾渊,只说是自己朋友,马军爷搓着自己的小鬍子,点头笑笑。客套话都讲完,我便直接表明来意,把自己遇到的事说了。大致与事实相符,唯一不同的是我隐瞒了顾渊的身分,只说请了法师替我打镇魂钉。 马军爷全程是带着笑听的,但是他的手却很不安份,一下子搔脚底,一下子翻报纸,等我终于问出今天的重点「请问您认不认识这样的哑巴」时,他连想都没想就回答:「你们回去吧!」 「那个……您是说您不认识他?」我小心地问,马军爷受不了地摇摇头: 「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呢!结果竟然是要我找人,特么线索就这样,你真当我是神仙啊?我可没那么多美国时间。」 明明我只是单纯地问问题,却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我低下头,不敢说话。 「小梁,我劝你别老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看你根本是给那法师唬了,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就算真的有,你都已经被上身了,还有可能活到现在吗?你如果说要捉贼我信,但用的是这种理由……嘖,你自个儿做梦去吧。」 马军爷从上衣口袋拿出一盒菸,点上一支大口吸了起来。这老傢伙,到现在还想瞒我?古董街跟鬼市来往密切,他肯定是最清楚的,不然也不会再三叮嚀我晚上不准到这里来。再说了他以前是个盗墓的,世界上没有鬼这种话由谁来说都可以,就属由马军爷来说最没说服力! 我盘算着要不乾脆把自己已经到过鬼市的事说了,刚要开口,顾渊忽然捏了下我的手臂,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用口型告诉我:不要说。 我这才意识到,因为光凭自己是无法进出鬼市的,我要真说了,不就得把顾渊跟琉璃也供出来了吗?现在事情已经够麻烦了,怎么能再扯出其他人搞得雪上加霜,我摸了摸胸口,险些就要坏事了,顾渊还挺理智。 可是不能说的话,我又要怎么取信马军爷呢?我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傻子一样地柠在那,说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过了良久,马军爷吐出最后一口烟,他弹了弹裤子上的菸灰,斜眼看着我: 「罢了罢了!瞧你这个德性,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我的确不认识什么哑巴,也不完全相信你说的话,不过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 「您、您说的是真的吗?」我彷彿看见了希望之光降临。 「我骗你干什么?」马军爷从茶几底下抽出一本厚厚的簿子,从里面扯下一小张纸递给我:「他是我一个朋友的电话,他以前也下过地,人脉大概是我们里面最广的,虽然可能性不大,你们就姑且一问吧。」 我感激地接过纸条,马军爷又说我去到那里,只能问哑巴的事,千万别跟他提什么鬼啊法师啊那种东西。我说难道这人很怕鬼?马军爷道正好相反,说他不怕鬼,也不信鬼。 一个长年往地底下跑、跟死人打交道的人,要说没遇过灵异事件,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可世界就是这么奇妙,这位绰号老万的先生,硬是与别人不一样。 马军爷说老万命带魁星,浑身上下都透着罡气,鬼见鬼逃跑神见神绕道,是终身与鬼神无缘的命格。因着这样老万从来就不信邪,他有个座右铭就是眼见为凭,看不见的就不存在,谁要是跟他提起鬼的事,他保证一句也听不进去。 我把这规矩记着,回头一看,发现顾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我便急着要去追他,马军爷忽然喊住我:「你等一下!」 「什么事?」 「刚才那个小子,是叫做顾渊吗?」马军爷又搓了搓鬍子。 「是啊,怎么了?」 「你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马军爷的口气忽然严肃起来:「别误会了,我不是在挑拨你们,但你对好对他多点防备。我看人很准的,那小子不是什么善类,在这江湖上,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听了这话我心里其实很不好受,虽然顾渊身上的确有许多谜团,可他到底救过我一命,我实在无法把他当成坏人疏远。不过基于对方是大前辈,我也没表现出来,小孩子一样地点头,千谢万谢地走了。 等不到第二天,我立刻就联络了老万。 老万一听我是马军爷的后辈,二话不说就邀我去他家喝茶,我连要拜託他什么事都还没说。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憋了好几天的气总算可以紓缓一点,去老万家的途中我特别绕去庙里,我永远记得,那是我求神求得最虔诚的一次,一共叩了九个响头。 女媧墓、二 老万今年五十九岁,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出头,他穿着白色的唐衫,手执一把檀香扇,如果光凭外表,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是长沙大名鼎鼎的摸金校卫。 「你们来找我,是为什么呀?」老万给了我们一人一杯茶,我接过茶放在旁边,跟他说明来意。 因为不能提起鬼的事情,我只说怀疑自己收到的烟斗是陪葬品,因此要找到哑巴好釐清真相。 「你就只知道他是哑巴吗?」 「那天太晚了,我也说不清他的长相。」我心虚地低下头。 老万听了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随后叹了口气:「我没有在责备你,只是我真的不认识什么哑巴,怕是帮不上忙了。」 果然是这种结果,明明早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我还是难掩心中的失望。 「前辈,找不到哑巴没有关係,我们把烟斗带来了,请您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顾渊说着从他的背包里拿出烟斗递给老万,我吓了一跳,他什么时候拿走的!我那天看完之后就放回保险柜,还上了锁,他不可能拿得出来呀? 老万拿着烟斗看了很久,他先把烟斗对着灯光照了又照,又用手指抠下烟斗内部的渣子凑近鼻子闻,这样翻来覆去弄了十多分鐘,他的表情越发凝重起来。 「怎么样,前辈,有什么发现吗?」我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前倾,好像靠得越近,就能从中窥探他的想法。 老万把烟斗轻轻放在桌上: 「我觉得,你这烟斗应该不是人的陪葬品。」 不是陪葬品?我转头看着顾渊,这是他判断错误了? 「你们别紧张呀!我只说不是『人的』陪葬品,可没说它就没有价值啊!」老万再度拿起烟斗,说这里面都是煤灰,他刚才把灰抠掉,底下有白绿碧赤黄五种顏色,问我们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难道是五行,金木水火土?」 「嘖!不对!」老万立刻就否定了我的说法,他笑了笑,刻意压低声音,神神祕祕地说,这是女媧炼的五彩石的顏色。 「您的意思是,这烟斗出自女媧墓?」 顾渊似乎来了兴趣,听他这么追问,我心说女媧不就是神话人物,怎么会有墓哩?再者老万不信神怪之说,竟然主动提起女媧,实在奇怪。 「小伙子不错!就是女媧墓!」老万笑得更欢了,他给顾渊拱手,后者也立即回礼,这下我彻底摸不着头绪了。 「前辈,您不是不相信鬼神吗?」我问。 「唷,这是马大哥跟你说的吧!我虽然不信,可不代表没研究过。如果对这些神话故事不了解,可没脸跟人家说我下过地呀!古时候的人特别迷信,他们干什么都要讲求风水啊神灵啊那些,你不知道,就破不了墓主的机关,没准老早就折在斗里囉!」 这回换我想跟老万拱手了,这话真特么有道理,梁某我服了! 「传说女媧就葬在山西的女媧陵里,不过全中国都可以见到女媧墓的影子!你想想她地位那么高的神,每个人都想给她盖个墓才好祭拜嘛!除了檯面上已经变成观光景点的那些,还有很多都没有被发掘出来,我就去过不少!」 老万说完起身走进房间里,没过多久捧着一个大号的皮箱子出来了,他打开箱子上的锁,里面放满了各种玉雕和石头,他说这些东西,都是从不同的「女媧墓」出土的。 「我已经卖掉很多了,这些是自己留着好玩的,你看这个!」 老万在箱子里翻找,拿出一个东西,应该是玉器,形状跟我那支烟斗特别像,可随着看的角度不同,反射出的顏色也不一样,一闪一闪地让我眼花。 「这是什么?」我想伸手去摸,顾渊却把我挡下了。 「没用的东西罢了,只是想让你看看,它们都有许多顏色,这是女媧墓出土的物品共同的特徵。还有它的形状跟烟斗一样,都是很光滑的,前粗后细,头捲起来,末了还翘着,像不像是女媧的尾巴?」 老万把烟斗跟玉器摆在一起,他不说还没感觉,这一下我越看越像了。 「所以真的可以确定,这烟斗是女媧墓的东西了?」 「十之八九!唉,没想到台湾居然也有女媧墓啊……真想去看看……」 老万勾起嘴角,我脱口说他要是想去,也可以跟我们一起的。他哈哈大笑,说自己已经老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勇敢,到了这个年纪能好好过日子就不错,哪还有力气去冒险呢。 接着我们都不再说话,我趁这段空档把茶喝了,转头看了下顾渊,他的杯子完全没动过。这时墙上的掛鐘敲了七下,已经晚上七点了。 该问的都已经问完了,我们也没有继续待着的理由,向老万告辞后,便直接返回顾渊的住处。结果还是不知道哑巴去了哪里,不过已经晓得烟斗出自女媧墓,见到哑巴与否,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之后的几天,我调阅了许多文献,也去拜访不少前辈,可他们都说,台湾并没有女媧墓的存在。我很不甘心,问顾渊难道哑巴是从中国大陆偷渡来的?他说这不可能,因为在我身体里的女鬼是台湾人,货真价实的台湾人。 既然这样,怎么连一个穷哑巴都找得到的女媧墓,那些老前辈会不知道呢? 在这时候我心里对哑巴的职业已经有了另一种假设,因为他如果经常盗墓,应该不会这么随便地把东西当给我,而且隐藏身分的手法也不该这么拙劣。 他或许只是个普通的小偷,偷了某个盗墓贼的东西罢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很快就到了我回家的时候,顾渊说镇魂钉已经很稳固了,要我儘管放心,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就立刻过来。 走出顾渊家门的那一刻,我竟觉得整个世界都光明了起来,成天与那阴沉的傢伙窝在一起,还真不是人过的生活。 才七天没回家,我的信箱就被广告单塞满,机车也几乎被落叶淹没,我花了许多时间打扫,却越扫越觉得空虚。 我一直很嚮往有一天,回家后能有个人迎接我,这样对别人而言很平凡的事,对我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幸福。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谁让我在古董街呢。 大概是太久没开张,来上门的客人比以往多了许多,我是名副其实地数钱数到手抽筋。忙活了一整天,那些不开心的是全都拋在脑后,整个人一下子都有精神了,果然商人就是商人,一天不做生意就浑身不舒服。 陆续送走了客人,眼看时间已经晚了,我便收拾东西,准备拉铁门,这时候忽然有个黑影窜出来撞了我一下,我手一松,铁门的钥匙顺势滚进了水沟里。 「你丫走路不长眼的,赶着去投胎是吧──」我骂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撞我的那个人浑身都是血,滴了一路,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往我身上扑过来,我没躲开,被他压在了墙上。 那人的脸贴得很近,他不断发出含糊的呻吟,用扭曲的手指夹着两张千元大钞,硬是要塞给我。 这一下我认出来了,他就是给我烟斗的哑巴! 逐渐明朗 「等等,你冷静点!」 我想把哑巴推开,但是他完全没听进去,粗暴地把钱往我的胸口推,我很想反抗,可想到他受了伤,于是只能先顺着他的意思把钱拿走。 「你是来缴息的?」 我问哑巴,他用力摇头,又指指我手上的钞票。 「难道是想赎回烟斗?」 哑巴立马点头如捣蒜,我在心里骂了声娘,要赎回去两千块根本不够呀!连本带利也要一万多块,再说了这烟斗让我碰上了这么多麻烦事,我都还没跟他算帐呢! 「抱歉,先生,这些钱不够,你至少得再给我──靠!」 话还没说完,哑巴又扑了过来,往死里槌打我的胸口,我直觉这样下去自己会先横死街头,便用膝盖顶了他的胯下,哑巴哀号一声倒在地上,浑身不断发抖。 「先生,我这当舖开在黑市,不代表就不用讲求规矩,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我还赚啥啊?」 哑巴持续躺着,肩膀开始抽搐,发出微弱的呜咽,我一惊,他怎么就哭了? 「别哭啊!我不是在骂你,我是在跟你解释,我也是有苦衷的嘛!」 我梁某平生什么都不怕,就是最怕人家哭,女人哭倒是还好处理,大男人一哭,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拜託你别哭了,钱你自己收着,我帮你叫救护车!」 我想拨号,哑巴却摇头,冷不防朝我跪了个五体投地,我想扶他起来,他两手紧紧抠在地板上,就是不从。我没办法,只好跟他说我不打电话了,他才爬起来,但似乎还不想离开,坐在地上继续哭。 我只能拼命地安抚他,可他没有与我沟通的意思反而越哭越厉害,其哭声之悽厉,大概听见的人以为我们在办丧事呢。 说实话看到哑巴回来,我的惊讶远大于高兴,照最开始的推测他应该是想远走高飞,现在又回来铁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等他哭完了,我还是得好好地问他烟斗的事情,问题就是要怎么让他听我说话。 不能让他继续留在这里,鬼市马上要开张了,我一咬牙,背起哑巴,决定先到吴赦那里去。 原本在擦桌子的吴赦一看见我们,吓得把整罐酱油都打翻了,我让他拿毛巾给哑巴包扎伤口,说先不要叫救护车。 哑巴的伤口大都集中在肩膀跟腹部,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我帮他包扎的过程,吴赦一句话也没有说。 吴赦坐在一旁,看着我处理完哑巴的伤口,说他要回去睡了,什么也没多问,便骑上机车走了。 哑巴像是失了魂似的呆坐在椅子上,我拿了纸笔给他,说有事情要问,他停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点头。 我与他面对面坐着,哑巴看上去很紧张,我则尽可能地表现得亲切一点、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让他觉得自己是在跟朋友聊天,而不是被审问。 「重新自我介绍,我是小梁,请问您贵姓?」 哑巴像是没听见一样,抓着铅笔在纸上画圈,我注意到这回他拿笔的是右手。 看来他似乎不想告诉我名字,我就换了个问题: 「您说您想要赎回烟斗……我可以向您请教一下,这支烟斗的故事吗?」 哑巴依然没有反应,继续在纸上乱涂,这时笔芯啪一声断了,沿着桌面滚呀滚地,掉到了地上。哑巴没有看我,弯腰捡起那截断掉的笔芯,没捡到,笔芯滚得更远了。 都到这份上了还不肯说,看样子没有点诱因是不会有进展了。我捏了捏眉心,本来很不想委屈自己,可为了活命,我想多少也得牺牲一下,我拿出一支原子笔,放在哑巴的手上: 「先生,这次就当我求你您了,您要是告诉我烟斗的来歷,我保证一分钱都不问你要。」 哑巴猛地抬起头,眨着眼睛,握着笔的手开始发抖,迟疑了半天,只写了六个字: 烟斗不是我的。 即使我早就知道烟斗不是他的,他肯主动承认依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这代表他打算对我说实话了。 「那烟斗是谁的?」我强忍内心的激动,可不能在这时候乱了阵脚。 哑巴露出愧疚的神情,写下: 那是我爸爸的遗物。 接着,他继续往下写。 哑巴小时候家境很不错,他妈妈特别宠他,他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反正钱多,好像怎么花都没关係。哑巴读高中的时候很喜欢跟邻居小孩打麻将,一开始只是好玩,后来越赌越大,他的手气很不好,每赌必输,可家里有钱,他倒也不那么在意。 后来他爸爸的公司破產了,一夕之间从天堂落入地狱,哑巴已经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挥霍,可是癮一上来,手痒,还是照赌不误。 哑巴发疯似的想要赌博,他先是用了各种藉口跟人家借钱,被发现钱是拿去赌的,没人要借他了。之后他又在银行借款,却因为欠债不还被列入黑名单,只好去向地下钱庄借钱。 地下钱庄是多危险的地方?哑巴还不出钱,被黑道打得半死,舌头也是在那时候被割掉的。 哑巴把家里值钱的都卖了,依然还不完他欠黑道的钱,那时他身边就只剩下这支烟斗而已了。 无论如何,他都捨不得卖掉烟斗,便到我这里来把烟斗当了,先跑去别的地方避风头,现在他有一点钱了,才想把烟斗赎回去。 刚刚来这里的路上又被黑道打了,他想再不走,说不定就没命回去了。 看完这段故事,我差点没把纸丢在哑巴脸上。 或许有些部分是真的,可什么爸爸的遗物全是瞎扯,我想即使再问下去,他也不会跟我说实话了,便表现得很满意的样子,告诉哑巴我不追究他了,会帮他出旅费让他回家。 哑巴一听又哭了,我特友好地拿了面纸给他,还留他睡到隔天再走。会这么亲切不为别的,我想明天跟踪哑巴回家,这样肯定就能知道女媧墓在哪里了。 你不说是吧,老子就自己去! 隔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就醒了,回头一看哑巴正趴在桌上睡得香甜,我心里便踏实了,还好他没有在半夜偷偷溜掉。 我把烟斗跟车马费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交给哑巴,又帮他打了车送他上路,自己则顺势跳上后一台计程车。 哑巴虽然满口谎言,但本质上还是个老实人,没啥心眼,他绝不会发现我在跟踪他。我一想到就快要可以摆脱女鬼的纠缠,就忍不住窃笑了起来。 「笑什么?」 「啊!」 我一回神,发现顾渊竟然坐在我旁边,还特调皮地跟我招手。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计程车从刚才都没有停下来,我很确定我上车的时候旁边是没人的,而且司机竟然也不觉得奇怪! 「我也想去女媧墓。」 顾渊笑了笑:「不介意吧。」 你大爷的,我还能说介意吗?马军爷啊,真的不是我要接近他的,是他一直阴魂不散,你可别误会了啊…… 点睛 持续跟了哑巴一个小时,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哑巴搭的那辆计程车老是不开大路,专挑小巷子走,左弯右拐地绕个没完。起先我以为是错觉,后来我用手机里的卫星定位,看见了我们这段时间的行经路线,发觉那辆车真的是在绕圈子。 虽然从头到尾走的路都没有重复,可车子行驶的轨跡在地图上画成了一个圈,很显然,哑巴已经察觉我们在跟踪他了。 「顾渊,再跟下去我的荷包就要乾了,你说怎么办?」 我试图徵求顾渊的意见,他却没搭理我,一个劲埋头画图。 「你说句话呀!车里那么晃也能画图,真服了你!」 顾渊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还能怎么办?我只好闭嘴了。 普通的自来水笔拿在顾渊手上,竟好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灵活地勾勒出某种动物的羽毛,一笔完成,丝毫不需多加修饰。 先是翅膀,再来是脚,然后是喙,最后才是身体的轮廓,一隻乌鸦就这样跃然在纸上,好似一碰就会振翅飞走,但这乌鸦与他的所有作品一样,没有画上眼珠子。 即便我没有学过画图,也晓得这样的作画顺序,没有一点功夫,是绝对学不来的。 「好漂亮。」我忍不住发出讚叹。 「这隻乌鸦是我的朋友,牠会帮我们追踪哑巴。」 顾渊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然后把水笔收起来,拿出另外一隻笔,拔开盖子,在乌鸦的眼白里点上瞳仁,而且竟然是红色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直到五年后的今天,我都还记得当下的震撼。 顾渊摇下车窗,用那支红笔在纸上写了足以覆盖整张图画的「勒令」二字,接着他把纸从素描簿上撕下来,往窗外丢去。 我才想问他要干什么,就看见那张纸随着风飘呀飘地,一隻红眼睛的乌鸦从里面飞了出来,脚上还绑着一条红线,顾渊正抓着红线的另一头。 乌鸦飞到了哑巴坐的那辆车顶上,站着不动了,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千百个想法在脑子里流窜,却没有办法组织成完整的语言。 点上了眼睛,鹤不就飞走了吗? 我忽然理解顾渊那句话的意思了,虽然我早已看过他的表演,知道他画的动物会动也会叫,可我一直认为只是魔术,现在鸟却真的飞出来了,敢情画龙点睛真有其事啊! 「师傅,停车。」顾渊没有理会我,掏钱给司机,让他在路边停下来。 下车后顾渊也没急着走,就坐在骑楼下,从口袋里拿出一支菸点上,插进地板的磁砖缝里。我站在离他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明明有很多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是不是很想问我,刚才是怎么回事?」顾渊语带笑意,我装做没听见,低着头滑手机。 「不想知道的话,那我就不说了。」 「你在变魔术。」我随口回答,却听见「噗哧」一声,顾渊竟然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他笑出声音来,但为了面子,硬是板起脸道:「笑什么!有啥好笑的?」 「那不是魔术。」顾渊站起来走到我旁边: 「是道术。」 「道术?」我疑惑地看着他,这个名词太过陌生了。 「道家的术法,叫做点眼,被朱砂点了眼的动物有了灵性,就能从纸上出来。」 我听得那叫一个懵逼,在我的认知里,道士作法就是举着剑乱挥、贴符咒、嘴里还要一边念念有词之类,原来还可以做到这样吗? 「那你要是画一张钞票,它是不是也可以从纸上跑出来?这样就有花不完的钱了,多好啊!」 「……」 我去,不小心把内心话说出来了。 顾渊说他画出来的乌鸦普通人是看不见的,只要一直跟着红线走,就能找到哑巴。于是我们招了另一辆计程车,朝红线延伸的方向前进。 最后车子停在一栋商务旅馆前,看来哑巴是打算在这里过夜了。红线还没断,可以知道哑巴住在哪个房间,我也稍微放心了点,去便利商店买了速食炒饭边看报纸边吃。 幸好我早料到这场旅途不会太快结束,所以在出门前就带了简单的行李,提款卡也带在身上,不必担心钱的问题。 顾渊靠在窗户边,不知道是在沉思还是在发呆。 「喂,你怎么都不吃饭啊?」我终于忍不住问了,打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只看过他喝茶而已。 「我不需要吃东西。」顾渊答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开玩笑吧,是人都得吃东西的。」 「我不需要进食和睡眠,也没有任何心理,或生理上的需求,你觉得,我是人吗?」 顾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问句,好像是用尽浑身力气才说完的,几不可闻。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虽然我早知道他跟一般人肯定不一样,可听见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很难相信。 「如果你不是人,那你是什么?」 「跟我的商品一样,都是无法投胎的魂魄。」 语音刚落,外面忽然雷声大作,开始下雨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个梦,大部分都忘了,只记得其中一个。 梦里我被关在一个没有任何出口的小房间,我坐在椅子上,全身都不能动弹。有个批散着头发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穿着纯白色的洋装,两隻手臂很细,好像营养不良似的。 女人一直没有说话,因为她的脸完全被头发遮挡着,我甚至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在看我。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这个画面就像是电影中的定格镜头,持续了很久很久。 然后,女人终于抬起头来,发出了极其沙哑刺耳的声音: 「你们……都得死……」 梦境到这里便中断了,我醒来时是凌晨四点,外头还霹靂啪啦地下着大雨,顾渊依然靠在窗前,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心疼起来。 「顾渊?」我试着叫他,他似乎没有听见。 「我睡不着了,你介意我抽菸吗?」 「你抽吧,我出去。」 顾渊说着打开房门,我赶紧喊住他: 「算了,我不抽了,你回来。」 他一听,还真的不走了,把门关上又回到窗前站着。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我问。 「从你睡着开始到现在。」 「不累吗?」 我说完才想起来,顾渊没有所谓的生理需求,那么他应该是不会累的。果然,顾渊并没有回答我,他那双深沉的眸子里又添上了几分阴影,说不出是在生气,还是在伤心。 雨,更大了。 委託、一 红线好端端地从其中一个房间的门缝里伸出来,证明哑巴还不打算啟程,他打算在这里窝多久?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急惊风撞上慢郎中,更何况我还是急的那个。 为了打发时间,一大早我就去附近的公园跑步,跑着跑着忽然有个人跑到我旁边,他跟我打了招呼:「早啊!」 我看了他一眼,这人很高,明明在晨跑却穿衬衫跟西装裤,长了一张很精明的脸。 不想跟他扯上关係,我就点个头意思一下,加快脚步跑到前面。 「等等!」 没想到那人又追上来了,我装做没听见,又跑快了一点,他竟然还在追。 我的认知里会这样追着一个陌生人的只有两种情况,第一他是推销员,第二他是神经病,于是我连头也没回,用我最快的速度跑回旅馆。 天晓得我还没进房间,就被他逮着正着。 「唉呀,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我话都还没说完呢!」 男人讲话的抑扬顿挫特别夸张,感觉上不像在说话,反而比较像在演舞台剧。 「我才要问你你跟着我干嘛,我们又不认识,哪来的话可以说!」 男人听了,伸出一隻食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朋友,这你就错了!正是因为不认识,我们才有更多话能说。人家说出外靠朋友,你要勇于向陌生人搭话,才可以拓宽人脉、增广见闻哪!」 我一阵噁心,看来他的处世态度跟我完全相反。 「呃,对不起,我现在有事要忙,请你……」 「你不用说了!」他打断我的话: 「我昨天就跟着你们了,我知道你们还没有要走,应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计画,对吧?」 「你、你怎么知道?」 「果然。」男人笑了,笑得很猥琐。 该死!一个不小心就被他套话。 「你不用对我有戒心,我跟顾渊熟得很,不信你把他叫来!」 男人脸上依然掛着微笑,我想他这回说的应该是真话,因为顾渊本人就在这里,他没必要对我撒这种马上就露馅的谎。我于是让他在外边稍等,上楼去叫顾渊,他正在画图,画的是一群鹤,每隻的姿势都不一样,看他画得那么认真,我都不好意思打断他了。 可为了快点打发那个男人,我还是叫顾渊先停一停,他却说自己没有那样的朋友,凡是自称跟他很熟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真是怪了。 我没办法,便对那男人说顾渊不肯见你,请他回去,他忽然就暴怒了,不顾我的阻拦上楼,接着「碰」一声,只听他大喊: 「顾渊!我告诉你,你做人不能这样,不能有差别待遇啊!别人委託你二话不说就接了,我只差没跪着求你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接我的案子!」 我心想不好,再这样下去他俩一定要打起来,便跑上去想阻止,结果一上楼竟看到那男人倒在地上,额头还多了一个大红点。 再看顾渊,他拿朱砂笔转着玩,只说不用管那傢伙,就回去画他的鹤了。 我想男人应该没骗我,顾渊真的认识他,而且恐怕还很烦他。不过就算再怎么讨厌也不能把人家丢在走廊上吧,多碍事啊!我盘算着应该怎么把他带走,用背的恐怕背不动,乾脆用拖的吧。 我抓着男人的双脚,把他拖到旅馆门口,又想他现在还没醒,放在门口一样挡路,怎么办?我打了他一巴掌,没醒,踢他几脚,还是没醒,搞了半天弄得我满头大汗,他大爷还睡得跟死人一样。 这时候我看见了他额头上的朱砂,灵机一动,用袖子把朱砂抹去,男人立即就醒了。 「唉唷,痛死我啦……顾渊那小人,竟然对我动粗!」 「我说了他不想见你,你自找的。」 「嘿!朋友,你怎么这样说话呢?」 「谁跟你是朋友?」我白了他一眼。 「对喔,我忘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做江靖嵐,长江的江、靖节的靖、山嵐的嵐。我是个古董商,就在西区那里,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帮你介绍喔!」 原来他也住在西区?难怪会认识顾渊了,不过我对古董一点兴趣也没有,再说了要古董,还不如到我们那里找呢,谁稀罕! 「我叫古辰耀。」我随口报了假名,江靖嵐热情地握着我的手: 「古先生!幸会幸会,没想到会因为顾渊,让我们两个凑到了一起,真是奇妙的缘份哪!」 我受不了这种说话方式了,既做作又虚偽,我不想跟他再有半点瓜葛,找了个藉口要上楼,没想到又被他抓住了。 「难得交了新朋友,让我请你吃顿饭吧!」 「……」 我是很不想跟江靖嵐吃饭的,可直觉告诉我,要是不答应他,他会一直缠着我到我抓狂为止,所以我还是跟他去了。 意外地他选了一间港式的茶餐厅,我本来以为他应该会喜欢高档的西餐,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又小又破的茶楼。 我不想被江靖嵐觉得自己在佔便宜,所以把菜单给他,他就一口气把店里的招牌全叫上桌,我不禁怀疑他哪里有那么大的胃口,虽然不贵,但根本没有必要。 「尽量吃,反正是我请,别人就没这么大方啦!」 我没有回答他,在心中祈祷这场饭局儘快结束。 过了一会餐点一一上桌,江靖嵐一边夹菜一边说自己家里以前就是开连锁茶餐厅的,结果后来他爸爸欠债,公司恶性倒闭,他就跟家里断绝了关係,一个人跑去卖古董。 「我对古董其实是一窍不通,还不是朋友带我的,你看看,白手起家,到今天也混得还不错!虽然赚得不多,不过现在的我啥也不缺了,有房子有车子,还有个漂亮老婆……」 「你有老婆?」我差点没把嘴里的春捲喷出来,他这德性居然也把得到马子,还有没有天里呀! 「呃,其实还不是……不过总有一天会是的!你看,这是她的照片!」 江靖嵐拿出手机,萤幕上的是个绑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多岁,我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这廝是人口贩子不成? 「欸!你别那样看我,我先说,我们是正大光明的关係,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靖嵐夸张地挥手,我冷冷地问:「我想的怎样?」 「你想的──你自己想什么自己都不晓得吗!别问那么多,吃饭!」 我被他这蠢样子逗笑了,虽然讲话很讨厌,不过他本性似乎没那么坏,举手投足间还能展现某种程度的单纯。 「对了,古先生,你就不想知道,我找顾渊做什么吗?」 江靖嵐忽然问,他应该是希望我说「想」,可我就偏偏摇头。我知道,我要是说想的话他会故意不告诉我,如果说不想,他就会忍不住跟我说。 「真的不想?」 他又问了一次,我还是摇头。 「真的真的不想?你不听会后悔喔?」 我埋头猛扒饭。 「拜託,听一下就好,人家说不吐不快,我不说出来,心里难受啊!」 果然如此,我摆出不耐烦的表情,叫他要讲就快讲。 「太谢谢你啦!古先生,憋了那么久,终于有人肯听我说话了!」 又是一次热情的握手,我想假如中间没有这张桌子挡着,他肯定会直接抱住我吧。 终于获得许可的江靖嵐,开始用他戏剧化的语气,搭配夸张的动作,讲起了故事── 委託、二 江靖嵐虽然与家里断绝关係,可唯独放不下的,就是他年迈的奶奶。奶奶本来是与他父亲同住的,后来他父亲提议要把她送去老人院,说没有力气再照顾老人云云,奶奶一气之下独自搬回老家住,自那以后,江靖嵐便经常会去探望她。 老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人住了,现在就剩下他奶奶一个人,那地方又偏僻,江靖嵐觉得很对不起奶奶,说要把她接到家里,却被拒绝了。 「我自己会顾好自己,不用麻烦年轻人!」 他奶奶是这么说的,江靖嵐实在拗不过她,也只好顺从,三不五时就要打电话问候,或是送点补品什么的去给她。 说也奇怪,他的奶奶原本是相当硬朗的,儘管已经八十多岁,说起话来依然中气十足,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年纪,但自从搬回老家住之后,却好像换了一个人。 原本开朗乐观的奶奶忽然变得沉默寡言,而且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失眠、头痛,最严重的甚至还会无预警昏倒。可去看了医生又查不出什么毛病,开了几帖药拿回去吃就当没事了,但吃药显然没有效果,奶奶的病情每况愈下,现在连床都下不了了。 江靖嵐心想,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若是连她都走了,那他就真的没依没靠了!于是他开始把脑筋动到非科学的层面上,会不会是因为家里有什么不乾净的东西,他奶奶的病才一直好不了? 当然他本来并不信邪,可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哪怕是一丝丝可能也不会放过的。江靖嵐自己看了一些宗教的书,有看没懂,去外面请法师,又总是碰到骗子,就在他决定放弃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江靖嵐见到了顾渊,或者说,他第一次认识了顾渊。 因为他们住的地方近,基本上经常可以看到顾渊在街头帮人画画、表演,可他一直都把顾渊当成魔术师什么的江湖骗子,从没去注意过。 直到半年前,他偶然听见朋友说,顾渊是个很厉害的风水师。 他的那位朋友开店卖甜品,貌似挺赚钱,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家的生意就屡屡失败,亏了又亏,没有办法,只好连别墅都卖了。他朋友每天被这些东西烦得食不下嚥,心说乾脆自杀算了,一个人跑到海边想跳下去,结果没死成,被人给拉上来了。 那人正是顾渊。 顾渊劈头就问他朋友,最近是不是一直走霉运?他吓了一跳,说你怎么知道的?顾渊指着他道,因为你身后跟了一大票没处去的孤魂野鬼。 被这么一说,他朋友当场就跪下了,拜託顾渊一定得救救他。 当天顾渊跟着他一块回家,他在家里转了一圈,就说这家人的祖坟出了问题。他朋友不太信服,不是说有鬼,怎么一下又扯到祖坟了?顾渊笑笑说他们家天花板裂了好几条缝,裂痕的形状看上去就像个「凶」字,这铁定就是祖先有话要说了。 他朋友横竖看不出来,那些裂痕哪里像是「凶」了,可也没别的办法,姑且就听顾渊的话,带他去「拜访」自家祖宗。 一看见自己祖宗的坟头,那朋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因为祖先的墓碑上也有裂痕,形状排列都跟他家天花板一模一样。 为什么祖坟会没来由地裂开哩?顾渊说里面一定有问题,接着就徒手把坟土给挖开了,里面竟然流出了水。 顾渊说坟被水淹了,祖先不高兴,当然会走霉运,也就引来了一群伺机而动的鬼,随时准备抓他的交替。那朋友听了顾渊的话,请人把骨灰放进了灵骨塔,那之后不仅生意没出问题,还节节高升,到现在分店又多了好几家。 经过这么一次,他简直把顾渊当成活神仙了,所以一听见江靖嵐的困难,立即就想到了顾渊。 江靖嵐起初也是半信半疑,为了确认顾渊的实力,天天都跑去看他表演,也不觉得有啥特别。直到某次他趴在顾渊的窗前偷看,看见了他在画鹤,画完了点上眼睛,鹤居然就从纸上走下来,好几隻在房间里跳舞。 江靖嵐信了,顾渊真的有两把刷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去找顾渊好几次,说想请他帮忙看个风水,都被以他不是风水师为由回绝。江靖嵐不死心,拿出了大把钞票摆在顾渊面前,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像是对钱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对钱没兴趣的人!」江靖嵐愤恨地说,顾渊一定是看不起自己,才打死都不帮忙,边说又边往自己杯子里倒酒。 我从头到尾没说话,其实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顾渊不是人,他也不需要什么钱,会帮助江靖嵐的朋友,没准是为了要把跟着他的鬼魂拿去卖唄!江靖嵐只是想看风水,身边没有值钱的鬼,顾渊当然不会动心,可这要怎么说呢? 「所以呀──你、你就帮帮我,帮我跟顾渊说,我要他帮──呜……」 江靖嵐说到一半忽然反胃,我想他要吐了,一下子又找不到塑胶袋,只好先抽了几张卫生纸给他。江靖嵐一点都不跟我客气,唏哩哗啦地吐在了我的手上。 「……」 现在可好,我俩的衣服都脏了。 我本来很想把他丢在这里自己回去,可这样就让他逃掉了,我于是把他带回旅馆,准备等他醒了再来算帐。 顾渊看到我们两个,眉头抽了抽,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微笑以外的表情。 「你带他来做什么?」 「他喝醉了,总不能让他睡在人家餐厅里嘛。」重点是他吐在我手上。 「他跟你说了吗?」 顾渊瞇起眼睛,现在他看起来有点生气了。 「说了,他说你不肯帮他看风水。」 「我不是风水师。」 顾渊说完就出去了,关门的时候还特别用力。 原来他也是有像人的地方嘛?或者是江靖嵐太烦了,连他也受不了? 一直到隔天早上顾渊都没回来,我差点以为他是自己去追哑巴了,看到从哑巴房门伸出的红线,才稍微安心了点。 江靖嵐睡饱了,对于昨天的事情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还傻傻地跟我道早安。我拚了命才把满腔的怒火压下来,心平气和地对他说,你,昨天,吐在我身上了。 「喔!古先生,真是对不起,居然在你面前表现得如此失态,我真罪该万死呀──」 「行了,我不要你死,我只要你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论死的话我比他更想死。 「我不会离开的,在达成我的目的之前,我都要住在这里,放心,我会自己去订一个房间。」 江靖嵐拍拍胸口,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拜託!如果他一直跟着我们,那哑巴的事怎么办?为什么会有一个人已经被拒绝到这个地步,还如此执着,论风水师也有很多个,何必一定要找顾渊呢! 我脑筋转了几圈,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江先生,不,靖、靖嵐。」我努力堆起官腔的笑容,坐到江靖嵐旁边。 「怎么?你答应我啦?」 「如果我们一直不答应你,你是不是会一直跟下去?」 「那不废话!我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这个!」江靖嵐拍了下大腿。 「很好,我现在告诉你顾渊不肯帮你的原因,想听吗?」 江靖嵐点头。 我没说话,伸出手比了个「六」,他立马会意过来,从皮夹里抽了六张千元钞票给我。 算这小子识相!我满意地把钱塞进口袋,跟他解释顾渊只会接有魂可收的案子,像他这种事情,实在不该麻烦他。 「鬼?那、那种东西可以卖钱啊?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江靖嵐似乎不太懂,他想了会,问我是不是他去搞隻鬼来,顾渊就肯帮他了? 我想撞墙。 之后我又很耐心地跟他解释,可他似乎越听越糊涂,我想他已经走火入魔,听不懂人话了。 「反正我是下定决心了,我要去找鬼,有鬼了顾渊就会帮我!」 「江靖嵐!你不要太过分,再讲一句我真报警了啊!」 「你报啊!反正我是孤身一人,到哪都没差!」 「你们聊完了吗?」 忽然听见顾渊的声音,我一回头,看见他坐在窗台上,一脸不耐烦。 委託、三 「顾渊……」 江靖嵐眼巴巴地看着他,膝盖不停地打颤。 「你的八字几两重?」 顾渊忽然这么问,把江靖嵐弄得摸不着头脑,我却差点没叫出来,他想要江靖嵐的八字! 「我呀,嘿嘿,说来你们不信,我八字六两哩!天生就是当老闆,要享受荣华富贵的命格!怎么,是不是有点羡慕?」 我不禁嚥了口唾沫,六两重的八字,顾渊肯定不会便宜他的。 「很好,我没有看走眼。」 顾渊点点头,从他的破背包里拿出了一张黄纸,走到江靖嵐面前: 「你把三两三给我,我就帮你。」 「三两三?那是什么意思?」 「先说,给不给?」顾渊的声音冷了几分。 「你要是肯帮我,那当然给啦!你怎么突然就想帮我啦?是不是因为我的行为感动了你、让你觉得再不帮我,你就是没血没泪没心没肺的浑帐……」 啪!顾渊用力地把黄纸搭在他的额头上,抄起朱砂笔往上面写了个命字,这回连秤都不用秤,直接把黄纸撕了一个角,剩下的烧掉装在咖啡杯里,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江靖嵐什么都来不及说。 「喝下去。」顾渊把装着纸灰的杯子递给江靖嵐。 「为什么要喝这个?喔,你是不是往杯子里面下了毒,想害我喝完就暴毙在这里?哼!耍这种贱招,我──呜!」 「我让你喝,你就喝。」 顾渊受不了,直接把他的嘴撬开,把水灌了进去。 我忽然觉得他对我那样真的挺温柔的,暗自窃喜了一番,看着江靖嵐被整,我心里没有半点同情,反而觉得很痛快。 喝完水之后江靖嵐便昏了过去,顾渊说他的八字太重,一下子变得那么轻,身体消受不了,就让他睡会。 这一睡,他便睡到晚上才醒来。 江靖嵐对自己八字的事情没有追问,他似乎只知道,顾渊总算肯帮自己了。于是他便缠着顾渊,要他马上跟他回家一趟,我有些害怕了,悄声问顾渊这样哑巴跟丢了怎么办?他说没关係,哑巴那边有他的鸟儿看着,我们可以随时掌握住他的动态。 我很不服气,若今天晚上哑巴跑了,岂不是要花更多功夫去追,凭什么为了江靖嵐耽误我们的时间?可做决定的到底是顾渊,我也只能跟去了,毕竟如果他不在,我不可能一个人追上哑巴。 三人搭上江靖嵐的车,于晚上十一点整,抵达了他的老家。 江奶奶坐在床上,戴着老花眼镜看书,见到我们,羞涩地拉起被子,说让外人看到自己这样,实在失礼。顾渊跟江奶奶打了招呼便出去了,他在房子里踱步,又站在外头,盯着门口的两棵枯树看了半天。 「喂,你看出来没有啊!」江靖嵐在屋里大喊:「我奶奶的命就靠你救了,听见没有!」 「你要是再说一个字,我就不看了。」 顾渊此话一出口,真的把江靖嵐的嘴给堵住了。 我不想与这个白痴共处一室,就蹲在外面抽菸,顾渊一直在看着那两棵树,我实在看不出来那些树有什么特别,顶多就是树干粗了一点唄! 这时顾渊朝我招了招手,好像是要我过去,我不免有些欣喜,怎么他居然也会想到我了?我问顾渊有什么事,他指着江靖嵐的家门,说这个地方藏了一隻鲤鱼,问我看不看得出来。 鲤鱼?我很仔细地想从这栋房子的形状、顏色寻找鱼的踪跡,可不管我怎么看,都只觉得它是栋普通的房子而已。 顾渊说鲤鱼不在房子上,而是在地底下,这整块建地,恰恰好就是一条鲤鱼的样子。 就算他这么说,我还是看不出来,顾渊又耐心地跟我解释,他说风水上把山形的走向起伏称为龙脉,土是龙的肌肉、石头为龙骨,草木乃龙的毛发。世界上的龙脉很多,但被人发现的没有几条,是因为并不是所有的龙脉都已经长大了。 龙脉也会长大吗?我问。顾渊说山势的变动就是龙脉「活着」的证明,龙脉有大龙小龙,有的小龙在长大之前,就被人为的环境破坏杀死,来不及长大,而他刚才说的「鲤鱼」,便是最初的龙脉。 「或者说,它现在只是条鲤鱼,但只要跃过龙门,就能够飞昇为龙了。」 顾渊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把手扶在那枯乾的树干上: 「可现在龙门已经枯黄,鲤鱼来不及跳过去,搁浅在这里,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你是说,这两棵树就是『龙门』?」 我一下子搞懂他的意思,也难怪江奶奶的病情越来越重了。顾渊看了下时间,说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可是……」 可是江靖嵐的事还没有处理完哪?他没理会我,进屋去跟江靖嵐谈了半天,详细没听清楚,只知道他说自己只负责看,没说要负责后续处理。话虽如此,顾渊倒没有我想的那么无情,他还是有告诉江靖嵐解决办法的。 首先必须把树挖掉,然后种下新的,品种跟形状最好都跟以前一样。再来因为鲤鱼必须要有活水才能生存,所以得找人在他们家四周挖一条水沟,让地下水流到地表。最后便是在家门口埋下五帝钱化煞,整套程序做完,情况应该就会好转了。 江靖嵐表情很不高兴,可好不容易得到了救命药方,他也没再要求什么。 于是不到一个小时,顾渊就结束了这次的探访。 后来我便没有再见过江靖嵐,听人家说他照做之后奶奶的病确实好了,不过他自己的情况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原本经营得不错的古董舖子,忽然就没有客人上门了,日子越过越穷,他再也不敢挥霍,每天省吃俭用地,生意依然没有起色。 他不知道那是因为顾渊拿走了他的八字,所以也没想过要追究,就这样认份地生活,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说回那天晚上的事吧。 我回到旅馆之后没来由地开始心悸,浑身冒冷汗,我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就直接睡觉。谁知道没多久我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旅馆的顶楼边缘,只差一步就要掉下去了。我立马想到,这或许是我身体里的鬼在作祟,再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全都是泥沙,敢情刚才在地上滚过呢。 这样下去不行,我问顾渊有没有什么办法,他说那以后只要我睡觉时,他就封住我的穴道,这样别说爬起来走,保证连翻身都不行。这方法对我而言有些极端,但还是妥协了,反正再过不久,我的煎熬就能结束,总不能在这之前就掛了吧!于是我让顾渊点下自己四肢的穴道,在全身麻木的情况下进入梦乡。 翌晨,顾渊把我摇醒,他说: 「哑巴已经出发了,我们也走吧。」 红线断了? 哑巴龟缩着身子在街上走着,冬季的早晨天还很黑,又起了大雾,我们跟在后面,只能看见他的剪影而已。 我不敢说话,连呼吸都不敢,生怕被他察觉了,上次追车的时候,我发现哑巴比我想像的还要精明。 从旅馆出来已经持续走了两个小时,哑巴中途都没有休息,我当然也不敢喊累,不过他为什么不搭车而是用走的?这样不就更容易被人跟踪了吗?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哑巴忽然跑了起来,一瞬间就窜进雾里,完全看不见他了。 我想追上去,又想起顾渊手里还抓着红线,便问他我们是不是可以稍微歇歇?顾渊却沉着脸,摇头: 「红线断了。」 「怎么会断了?」 我们于是往红线的方向跑去,果真看见了掉在地上的线头,还有一把染血的剪刀。顾渊说剪刀上沾的是黑狗血,乃极阳之物,这样便能剪断红线。我说哑巴不可能晓得这个方法,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帮助他,顾渊却否认,他认为哑巴根本从一开始,就把我们玩弄于鼓掌之间。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哑巴在这几天内,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我都能知道。」 顾渊把红线捲起来,越捲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红色的小球,他把小球收进口袋里,蹲了下来。 「干什么?咱们不追啦?」 「要追。」 顾渊点上一支菸,像以往那样插进地面的缝隙里,我一直很好奇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这回总算逮住机会问他:「你在干嘛?」 「我在给这里的地主打招呼。」 「地主?」 「如过一条街出过意外,横死的鬼魂就会变成地主,祂们会管理地方的秩序。这根菸是请祂们的,让祂们知道我没有恶意,就不会找我麻烦。」 顾渊说着双手合十,喃喃唸起了什么。 在那根菸「抽」到只剩下一半的时候,远远地有个人从雾里走了出来,我当下就发现了,祂是个鬼。 祂的身材乾瘦、眼窝凹陷,静静地站在我们面前,然后伸出手,指了一个地方。顾渊当即起身,朝那鬼说了声谢谢,便朝祂指的方向走去了。之后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个鬼替我们指路,祂们无一例外都是面无表情的,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 我们拐过最后一个街口,果然看见了哑巴,他适时地回过头,与我四目相交,然后又跑得更快了。反正他早就发现了,我们也没必要再跟他忽悠,就直接明着来吧!况且这时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没有理由追不上这个小老头。 顾渊绕到哑巴的面前,我在后面挡着,两边夹击,哑巴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把手探进哑巴的上衣口袋,拿出了用牛皮纸包裹着的烟斗丢给我,我即时接住。 「先生,我想您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跟踪您吧?」 我走过去,掏出随身携带的便条纸跟笔给哑巴,却被他拍在地上,他瞪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下一秒,哑巴从他的背包里抽出了一把菜刀,往我手上砍去。 我一个机灵闪开了,哑巴又要砍第二刀,顾渊立刻擒住哑巴,抢过他的刀子踩在脚底下。哑巴失去了武器,我们一步步朝他逼近,他一咬牙,把我撞倒跑出巷子,衝进了车阵中,我大喊:「不要过去!」 接着剧烈的碰撞响彻整条马路,伴随着车子煞车的声音、路人的惊叫,哑巴倒在了血泊中。 太迟了。 我们不是哑巴的关係人,所以他一死,我们就无从取得其他的线索了。那天晚上我依然失眠,脑中不断浮现哑巴被撞死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宛如一场不会醒来的梦靨。 顾渊说,去女媧墓的办法还有一个,就是直接问我身体里的女鬼。他说如果我每天打坐运气,修炼到一个程度,或许就能与祂对话了。我听了没有半点的欣喜,反而觉得很疲倦,天晓得这样要持续到何年何月啊?会不会等不到那天,我就先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不然,你的八字就没有用了。顾渊拍拍我的肩膀,微笑。 这句话没有起到任何安慰作用,我一个人趴在柜檯上苦思了很久,最后,我想起了琉璃。 除了哑巴之外,她是第二个有可能知道烟斗来歷的人。 我翻出了她给我的电话号码,深呼吸了几次之后拨出去,没有人接。我不死心地又打了几次,依然没有回应,等了一个晚上,琉璃也没有回电话给我。 算了,明天再打吧──我有些不甘心,把东西收拾完后就回家了,结果当晚,便接到了琉璃打来的电话。 『小梁,我在古董街,你过来吧。』 碎琉璃 我一到古董街,果然发现琉璃就站在那儿,她今天也穿着红色的和服,戴着遮住眼睛的面具。 「琉璃!」我喊了她的名字,她微微抬起头,浓黑的直发被风吹起,样子煞是嫵媚。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琉璃走过来,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我不由得心跳加速,要知道,平时总在男人堆里打转,忽然遇上一个货真价实的姑娘,那刺激是很大的。 「我自己要找你的,当然不会不来。」 我把手缩了回去:「我是为了要问你烟斗的事。」 琉璃听见烟斗,身子开始发颤,她故作镇定地问我,是不是找到哑巴了? 「烟斗不是你的,也不是哑巴的,我什么都知道了。」 其实我不知道的还很多,只是为了唬住琉璃,表面上也不能说出来。琉璃没有说话,好像在思考应该怎么回答,我也不急,就静静地等她。 月亮爬到树梢时,琉璃开口了: 「我是骗了你。」 我点头,发现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我不是烟斗的主人,甚至,我也不想要那支烟斗。」 「什么?」 琉璃又认真地重复了一次:「我不想要那支烟斗。」 然后,她伸手环抱住我的腰。 「我的目的,是为了要接近你,小梁,我……」 「趴下!」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大喊,我还来不及反应,一声枪响在空间里炸裂,子弹擦过我的头发,在古董街的砖墙上留下了弹孔。 我回过头,看见马军爷举着他的改造手枪,他朝我大吼:「到我这儿来!」 「你为什么要开枪!」我下意识地抱紧琉璃。 「杀了那婆娘!你要是不过来,我连你一起打!」 马军爷少有的这么激动,我被他的气势吓着了,两腿像生了根似的一步也跨不出去。这时候琉璃松开了手,在我耳边轻声说到,过去他那里吧,不用管我了。 「等一下──」 我的脚居然自己动了起来,往马军爷那奔去,马军爷看也没看我,对准琉璃又是一枪。 碰! 子弹不偏不倚地命中了琉璃的心脏位置,大量的血液喷洒出来,将琉璃苍白的肌肤染得艳红。琉璃倒下了,嘴唇微啟,再没有任何动作。 「你干什么!」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对着马军爷大吼: 「她惹着你了吗!为什么要开枪!」 马军爷没回答,粗暴地把我拖上他的车,发动引擎,我就这样看着琉璃的尸体逐渐远离、远离,最后拐了个弯,车子开出老眷村了。 「你跟她是什么关係?」马军爷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记得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马军爷换了个话题,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深深地刺入了我心中最不堪回首的伤口,一瞬间我冷静了下来,好一阵子,才说: 「被人暗杀的。」 我从后照镜里看见马军爷忧伤的面容,他叹了口气: 「刚才的女人就是兇手。」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琉璃是兇手?她虽然说话总是遮遮掩掩,但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我实在无法把她与「杀人」这样冷酷的字眼联想在一起。 「其实也不能说是暗杀,她不是人类,是一隻妖怪,你爹就是好色,才会被他蛊惑了。」马军爷说。 「妖怪?」 「动物修炼成精,就变成妖怪了,她一直都待在古董街,只是被那里的土地神束缚,只有过了晚上十二点才能现身。」 马军爷像说书人一样,讲起了聊斋,我听得一愣一愣,琉璃怎么会是妖怪?不,应该说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妖怪?可是鬼都见过了,现在真的遇见妖怪也不足为奇,我只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琉璃杀了我的父亲。 「我不想你变得跟你爹一样下场,才对你隐瞒鬼市的事情,谁知道你这小王八蛋,居然自己跑去了,还跟妖怪卿卿我我!」 马军爷摇下车窗,往外啐了一口痰。 我不敢再顶嘴,任由他把我祖宗八代骂了一通。之后一直到回家,我不管问什么,马军爷都不肯回答了,我一个人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喝了好几瓶啤酒,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回忆中。 我口中的父亲,其实不是亲爹,我是在五岁的时候被他捡回来的。 我完全没有关于生父母的记忆,无论怎么回想,都是一片空白。养父告诉我,他发现我的时候正逢大年初一,我一个人蹲在街角,已经失去了意识。养父不是一个很擅长照顾小孩的人,可他依然把我带回家了。 我问过他很多次,他为什么要救我,他总是笑着说,因为他觉得我的金手环很值钱。 我的手环是生父母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上面小小地刻着一个「梁」字,所以,我只知道自己姓梁。 在外闯荡当然不能只靠一个姓氏,养父替我取了一个假名,叫古辰耀,连带着还有假身分证、假户籍、假的出生证明。 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所以私底下都跟人家说自己叫做小梁,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使用假名。 养父是标准的刀子口豆腐心,他嘴上不饶人,却对我很好,总会尽力满足我的需求。但唯独我说要跟着他去做生意,他会严厉地阻止。他总说,他干的生意不是普通人可以参和的,我的年纪太小,那里对我来说太危险。 但毕竟朝夕相处在一起,即使他不说,我也能找到许多的蛛丝马跡。我翻过养父的帐本和合约书,知道他在干走私贸易,卖的还是陪葬品。发现就发现了罢,反正我对贸易没什么兴趣,也就这样继续过日子。 可日子不愿平凡地让我过,它偏偏在我二十岁生日当天,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天晚上我一直等不到养父回来,正焦急的时候,有人按了门铃,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个像乞丐一样的大叔。 他自称是养父的好朋友,跟我说养父被人暗杀了,要我跟着他走一趟。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跟去了,可那大叔没有带我去认尸,反而把我安顿到西区的一栋破公寓里,说以后我就得住在这。 大叔告诉我他姓马,我可以叫他马军爷,还说会带着我做生意,让我能够独当一面。于是乎,我便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开始了我违背法律、人性、潜规则的生活。 这些年下来,我无数次地想像过,杀害我养父的人究竟什么样子,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是琉璃。 如果杀了养父的人真的是她,那她之所以接近我,难道也是想取我的性命吗? 天边染上了一抹晨光,太阳升起,我才发觉,自己又这样打发了一个晚上。 本来以为这段恩怨已经结束,谁知道几天后,我收到了一条简讯。 『小梁,来古董街吧,我等你。』 跟上一次差不多的文字,寄件人署名琉璃,我心里咯登一下,她没死! 白毛 我盯着手机萤幕看了很久,我该去赴约吗? 养父死了是不争的事实,可从以前到现在我听见的都是马军爷的片面隻词,会不会琉璃不是兇手? 不过即使撇开兇手的问题不谈,我也没办法确定这封简讯真的是琉璃本人寄的,变数太多了。 故事说到这里,我想问问各位读者,你们觉得我最后是去了,还是没去呢? 答案是,我去了。 如果我没有过去,很可能到这里故事就会结束,我也不会提笔把它写下来,当然我赴约时并没有在想写文章的问题,我只是单纯地觉得,还有事情必须弄清楚。 我穿着厚厚的棉袄来到古董街,鬼市早就开张了,里面很热闹,却到处寻不着琉璃的影子。我给她拨了电话,没有人接,只好去吴赦那里冲了一杯咖啡,拿着暖手边等她。 直到咖啡凉了,我才一口气喝完,夜更深、风更大了。 这时远方幽幽地飘来了两团青蓝色的光,有点像是传说中的鬼火,两团火越靠越近,形状开始出现变化,慢慢地从里面显现出一个人影。 「琉璃!」我大叫出来,从鬼火中现身的琉璃,身穿朴素的白色长袍,也没有绑头发,样子看起来煞是憔悴。 琉璃走了过来,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把手缩回去,又看了看她,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没死?」 「我是妖怪,不会因为一发子弹就死去,但是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什么意思?你……」 琉璃把面具拿了下来,我这才第一次看见她的长相,就是一个楚楚可怜的邻家姑娘,很平凡,却也不难看。唯一与平凡人不同的,便是她的双眼,红色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被她看着,我就动不了了,任由她慢慢靠近、捧住我的脸颊,然后,她给了我一个深情的吻。 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那个吻的温度,好久好久,不曾退烧。 「我什么都不要,从一开始,就只想要跟你在一起。」 琉璃笑着把我推倒在地上。 我没有反抗,也没办法反抗,琉璃褪下我的棉袄,解开我衬衫的扣子,然后整个人趴在我的胸口上。 明明天气很冷,我全身都是烫的,对于她这种过于直接的举动,我也说不出是厌恶还是在害羞,只记得我们就这样缠绵了许久,我的视线逐渐模糊,像电影的淡出画面般暗去。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正趴柜檯上,铁门还是关着的。 我感觉整个脑袋都在胀痛,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睡着之前干了什么好事。 琉璃不见了,我又是怎么进来的?是她送我来的吗?我把衣服脱了,竟发现自己全身都是咬痕,而且所有的关节都好酸,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体验让我彻底懵了。 难道我在自己没有意识的时候跟琉璃……那啥那啥……了吗? 不,不可能,就算琉璃是妖怪,应该还是很有操守的妖怪,不可能。 可是万一…… 碰碰碰! 这时候伴随随着激烈的敲门声,门外有个人大喊:「梁老闆──!」 我赶紧穿好衣服、打开灯、拉起铁门,摆出商业化的笑容面对来客:「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你这娃还没睡醒呢!仔细看看老子是谁!」 来者一掌拍在我的柜檯上,把我拍醒了。我定睛一看,他蓄着长长的山羊鬍,眉毛像两把剑竖起,穿着道士袍,整个人正气凛然,赫然是我的老客户。 「胡老爷!」 若是再不巴结两句,下一秒桃木剑或许就要砸在我头上了,我连忙道: 「唉呀,今天这么早就来了,想必是赢了不少吧!真够厉害的,给您一个讚囉!」 框噹! 「啊!」 看样子说错话了,他今天不是来赎东西的!我摸了摸被桃木剑打疼的脑袋,一声也不敢吭。 这胡老爷性子很怪,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道士,讲着一口流利的京腔,特爱赌博,偏偏他又穷,就经常来我这里当东西。他手气很不好,很多时候刚拿到的钱,不到一个上午就全部输光了,他就会蹲在我店舖前面抽烟解闷。 今天也一样,我机械式地拿出当票,过滤他要点当的金饰,因为他来太多次,他的基本资料我全都背起来了,流水帐一样地写好,交给胡老爷。 「小子,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胡老爷没有接过当票,忽然问了这个问题。 「没啊。」我打了个喝欠。 「在太上老君面前说谎,你胆子够大!」 胡老爷用桃木剑戳了戳我的脸,冷笑了几声,我心说不好,莫非他发现我跟琉璃的事情了?可他也不该这么厉害吧!我一直以为他就是假扮成道士招摇撞骗的疯老头,敢情他是真货来着! 「我、我没说谎!我昨天晚上就在这里睡觉。」还是先唬过去再说。 「转过来!」 「啊?」 「我叫你转过来!」胡老爷抓住我的肩膀,把我转到了背面,他在我的脖子上摸了半天,接着说:「你自己摸摸看!」 我狐疑地伸手摸了自己的脖子,竟摸到了上面长出一根又硬又粗的东西。 「这、这是什么!」 「你给狐狸精咬了!你脖子上长了根狐狸毛,那是她给你种下的,会吸光你所有的精气,最后成为乾尸。」 我哑口,胡老爷说的没错,琉璃是妖怪,而我也确实被她咬了。这么说我会被她害死?那我身体里的鬼怎么办?真是够了,一个没处理完又来一个,这二两重的八字果真不是盖的,衰上加衰。 「那我怎么办?」 「你好自为之吧!自己好色,神仙都帮不了你!」胡老爷面无表情,一点都没有同情的意思。 「不行啊!胡老爷,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朋友一场,您就帮帮我唄!」 胡老爷没说话。 「哼,要是我真的死了,你以后找谁借钱,天下哪家当舖这么有良心,可以给你一延再延还不加利息的!」 胡老爷肩膀抖了一下,他斜眼看着我: 「小子,你知道我跟普通道士有哪里不一样吗?」 怎么就换话题了?我只能摇头。 「别人不外乎是什么茅山派、閭山派,我这是自成一门,自创法术,一脉单传,全中国仅此一家。」 「所以呢?」 「所以,价码比别人高,那是正常的。」 胡老爷露出阴险的微笑,搓着食指跟拇指。 这死要钱的。 捉妖 我跟着胡老爷去到他家,是间很破的公寓,胡老爷似乎没带钥匙,他按了电铃,却没有人来开门。 「胡老爷,您家里没人在吗?」 「我徒儿在!这小子每次都这样,老是不给我开门!」胡老爷改用脚踢门: 「小鬼给我开门,有客到!再不开老子打断你的腿!」 没过多久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身形高瘦的小伙子,头发很长,把两隻眼睛都盖住了。 「老头今天不赌博,带朋友回来啦?真稀奇。」 小伙子跟胡老爷一样讲京腔,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喔──我知道了,你也是冤大头,恭喜你上了条贼船,现在反悔来不及了。」 框! 「你什么意思!怎么可以对客人说实话……啊呸!怎么可以对客人没礼貌呢!」 胡老爷用桃木剑敲了下小伙子的头,我忽然有种想回家的衝动。 「来、小梁,你坐在这里。」 大概是怕我真的走人,胡老爷换上一副殷勤的面孔,拉着我的手让我在一张摇椅上坐下。 「乖徒儿,去给客人倒茶!」胡老爷边指使着小伙子,边走去房间说他要换个衣服,客厅里就只剩下我和小伙子大眼瞪小眼。 看来他是不打算倒茶给我了,我也不好意思要求,又觉得这样颇尷尬,便随口问道: 「那什么……你跟着你师父多久啦?」 「他不是我师父,是我爷爷。」小伙子叹了口气。 「你爷爷?」 「他爱面子,所以对外人都说我是他徒弟。」 小伙子靠在我的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拨着他的瀏海。 话题到这里就接不下去了,小伙子不再说话,从一个破烂的书包里拿出两本作业簿,开始写了起来。再仔细一瞧,他的书包上居然写着某某国中,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小伙子是国中生!发育得也太健康了,我还以为他跟我差不多大呢。 「臭小子,不是让你倒茶吗!少在那里瞎忙,快去!」 换好衣服的胡老爷从房间里出来,举着桃木剑作势要打人,小伙子,更正,小鬼头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慢吞吞地走去厨房倒茶。 「对不起啊,让你见笑了,我家徒儿就是不听话。」 「没关係,这年纪的小孩都这样。」我苦笑。 「哼,不能因为年纪小就放任他乱来,以后会出乱子的。」 胡老爷竖着眉毛,像是很不高兴,这时候小鬼头把茶端出来了,他恭恭敬敬地把茶推到我面前,给他爷爷的茶却是用力地放在桌上,几滴茶从里面贱出。 「没大没小。」胡老爷嘟囔了几句,啜了一口茶: 「好啦,咱们就不客套了,直接说吧,你是怎么遇见那隻狐狸精的。」 我尽可能地把所记得的事都跟胡老爷说了,他听完点点头,说这狐狸精他认识。我起先很讶异,可又想到他毕竟常跑古董街,总在那附近逛盪,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胡老爷说早在他出生前,琉璃就已经在那里了,但如同马军爷所说,她不仅出不了眷村,也没办法在白天出来,所以当地的居民都不以为意。 「她是鬼市的管理者,妖怪地位比鬼大,所有的鬼都得听她的。所以你们那儿才会说晚上不能过去,但就是有你这种好奇心旺盛的小鬼,真受不了!」 我不由得觉得丢脸,早知道那天就不要去看鬼市了。 「对不起,胡老爷!我错了!」我先道歉软化他,又做作地吸了吸鼻子以博取他的同情,表现得越有诚意,说不定他斩妖除魔时就会越认真,人命关天,不能乱来。 「好啦好啦,别可怜兮兮的,矫情!你给我把狐狸精约出来,到时候我就埋伏在后面,来个出其不意,包准抓得到她!」 胡老爷这话讲得掷地有声,我一下子也对他很有信心了,掏钱掏得心甘情愿,一点也不会捨不得。 到了晚上我发了条简讯给琉璃,约她在古董街口见面,不到十分鐘就收到了回覆。一想到等会我俩相会之时,就是她命绝之日,难免觉得不忍,可妖怪毕竟是妖怪,没有人性的,这时候要是秉持仁慈之心放她一马,那死的就是我了。 人到底都是自私的,我在心里跟琉璃说了声抱歉。 我开着车,载着胡老爷和他孙子到古董街,接着我自己走进去,依照计画,我得把琉璃引到比较空旷的地方,不然胡老爷作法很可能殃及无辜的鬼魂。 琉璃看见我,高兴地迎上,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别的原因,她的两个脸颊红扑扑地,又增添了几分姿色。 「小梁,我好高兴,你真的来了。」 琉璃抱住我,问:「你怎么会想到要约我?」 我也抱住她,低声说:「想跟你说说话。」 「你骗人。」琉璃把我推开:「你身上的味道很奇怪。」 没料到那么快就穿帮,我一时语塞。 「你是不是去找道士了?因为你知道我是妖怪,所以,你也想抓我?」 「我、我没有。」 「你说过要跟我廝守终生的,你真的忘记了吗?」琉璃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但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曾经许过这样的承诺。可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她引出来,不能慌,先顺着她的话说吧。 「当然没有忘,我今天不就到这里来看你了吗?」 琉璃没说话,紧紧握着我的手。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要不,我们到视野好一点的地方赏月吧。」 「可是……我不能出眷村的。」 「我们不出去,就在这里,我知道有个地方风景很漂亮,走吧。」 我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拉着她走到跟胡老爷约定好的地点,那是眷村里唯一保存起来的凉亭,坐在那恰好一抬头,便能望见天上的明月。 我们像一对恋人,并肩坐在冷硬的板凳上,手牵着手。 「小梁,你真的喜欢我吗?」 我点头:「喜欢。」 「你不用勉强自己说假话,我知道,你一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琉璃说到一半,从不远处的房子后头,胡老爷师徒跳了出来,两人都穿着道袍,那小鬼手中拿着一张什么东西,他大喊: 「妖孽!见此令牌如见太上老君,还不快点束手就擒!」 「臭小子你傻啊!令牌在我这,你手上那个是健保卡!」 胡老爷一脚把小鬼头踹走,然后拔出他的桃木剑往琉璃砍去,琉璃俐落地躲开,拖着我就跑。 他娘的,要跑自己跑别带上我啊! 这时候小鬼头咬破中指以血画符,他把画好的符往我们这丢,符居然就在半路着了火,划过的轨跡像是一条火龙,兇猛地往我们这逼来。我心说不好,要被烧到了,结果火龙碰到我没有半点感觉,它窜进了琉璃的衣服里,一下子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 「啊!」琉璃惨叫,但速度丝毫没有减缓,胡老爷追了上来,快速地掐了几个手诀,好几张符飘过来贴在她的衣服上,下一秒全数爆开,简直把琉璃当成了人形鞭炮。 小鬼头带着一张画着八卦的黄布,跟胡老爷一起抓着,琉璃看见了,连忙用手挡着眼睛,像是碰上了什么刺眼的东西。趁着这个空档,胡老爷掐住琉璃的脖子,小鬼头则试图把我拉开,谁知道琉璃嘶吼一声,全身冒出了浓密的白色毛发,身子也一口气变大,成了一隻完完全全的狐狸! 琉璃把爷孙俩撞开,一头衝进了树丛中,而我抓着她的尾巴,被拖在后面。密密麻麻的树枝把我的皮肤磨出了好几道口子,我是想放手的,可要是放了我可能会滚出去摔成重伤,便死死抓住她的尾巴。 「琉璃!你要去哪!」 琉璃彷彿没有听见,一个劲地往树林里衝去,最后在一处空地停了下来。她变回了人类的样子,因为衣服没了,只有重点部位用毛发遮盖,她笑着说这里就是她住的地方,胡老爷不会太快追来。 我喘了好几口大气,才有办法说话: 「你既然那么喜欢我,那为什么还要在我的脖子上种白毛,吸我的精气?我们曾经见过面吗?我答应过你什么吗?」 琉璃露出悲伤的表情,随后又扬起了笑容: 「你不记得没关係,我可以全部说给你听。」 我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琉璃走到一棵树下坐着,抬头看了看清冷的月亮: 「那根白毛在吸光你的精气之后,会深入你的骨头里,把你变成跟我一样的妖精。我们的确见过,不过是在两百年前,那时候的我还是一隻普通的狐狸,你是一个正在修行的和尚……」 「那一天我被一群猎人抓住了,他们说要拨我的皮、煮我的肉,我很害怕,但是你即时救了我。你把我带到这片树林,说这里很隐密,猎人不会找到我的。你还说,我们今生的缘份到这里便尽了,但两百年后,尚有见面的机会。 你我约定,两百年过后的同月同日,子时三刻,你会来到这里找我。于是从那天起,我就不停地修行,终于能够化身成人,用自己最美的样子见你。 可是村子里的人都害怕我,不知道是谁跟他们说,我是个妖怪,所以他们便找了道士作法,佈下阵来,让我永世不得离开,甚至不能见到阳光。我的元气大伤,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可还是坚持着等你。 约定的那一天,你真的来了,不过是以一个不足五岁的幼童之姿,儘管我的外貌已经改变,你依然认出了我,你说,要跟我永远在一起。结果却被你的养父发现,他开枪将我打伤了,还把你带走,我不能出去,只能兀自叹息。 后来周遭的鬼魂要我管理鬼市,我也同意了,其实不过是想藉此排解寂寞,我告诉祂们我的痛苦,祂们也都很乐意替我寻找你。直到最近,有隻鬼说,在古董街看见了跟你很像的人,我让祂们过去偷走你的东西、砸你的店,就是想引诱你在夜晚前来。 结果你真的出现时,我发现你已经忘记我是谁了,也不晓得该跟你说些什么,只好用烟斗做藉口,好跟你拉近关係。 没有想到,你不只没有想起我是谁,还让道士来抓我,我本来以为你是很善良的,现在才发现,你跟当初那些人并差不了多少……」 琉璃说着说着便哭了,我听完这段故事,老实说感触不大,因为我本来不信有什么前世今生,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一样,可看她哭得这么伤心,我竟也觉得胸口在隐隐作痛。 忽然,琉璃的身体开始萎缩,变得乾黑,她咳嗽几声,说自己已经快不行了,让我靠过来,要跟我说几句话。 既然都是最后,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蹲了下来,把耳朵靠在她的嘴边,琉璃说了一条街的名字,告诉我可以去那里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你怎么知道?」我的心跳得老快,忍不住伸手抱住琉璃。 「我的鬼朋友告诉我的,祂们能去的地方很多,神通广大,不像我,两百年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琉璃的双眼逐渐失焦,我猛然意识到,她是真的要死了,一下子手足无措。 「我只是想与自已爱的人在一起,这样也错了吗……」 最后琉璃在我的怀抱里嚥气,胡老爷两人找到我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具木炭一样的尸体,胡老爷看了没多说什么,默默地替她超渡。 琉璃的遗体被放入火堆中,烧成灰烬飘散在空气里,胡老爷说不这样烧,日后会起尸,一样麻烦。 妖怪投胎之后,有可能变成人吗?我看着那堆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面,那根毛已经不见了。 寻根、一 琉璃的死对鬼市產生了不小的影响,听马军爷说,鬼市现在没有了管理人,乱得很,所以这段时间他得去帮忙看着。我说鬼市不都排斥活人的吗?马军爷笑了笑,表示自己长期与死人为伍,身上沾着去不掉的阴气,那里的鬼早就把他当成同类了。 我让他要多保重,他只说,自己还轮不到我来关心。 除了这个,还有另一件不坏的消息,那就是我终于晓得自己的生父母在什么地方了。 琉璃告诉我地点的时候,我还没有那些心思去细想,过了几天我才有一点真实感。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被父母丢弃的,但没有想到,原来是在我尚有着前世记忆的时候,独自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样的话,我的父母当时在想什么?他们有没有去报警?我现在是已故人口,还是失踪人口? 太多的问题不断冒出来,我也只能一个劲往肚里吞,想要「回家」的感觉日渐膨胀,但理性却告诉我,不该这么做。 因为我现在的身分是古辰耀,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没有当过兵,在古董街开当舖,遇见的净是些不正经的人。我该怎么向自己的生父母坦白,就算说了,他们又怎么能够接受我? 失踪二十多年的儿子,现在带了一身的前科回来,这样的社会败类,怎么能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 想到这里,我便不敢过去了。 「你应该要去啊!」 听了我的话,吴赦拍了下桌子:「都已经知道他们在哪了,不去不觉得很对不起自己吗?」 「我回去干嘛?就算去了,以后也不能一起生活,岂不是徒增遗憾。」 我没精打采地靠在椅子上,夹起一块烤肉塞进口中。 「你看你又来了,每次都这样!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就不会来找我了,你只是想要让我劝你对吧?即使不能一起生活,在外面看一眼也好啊!」 吴赦双手叉着腰,受不了地摇头,一把把我的烤肉拿走: 「你摸着良心说,想不想去?」 「烤肉还我。」 「先说你想不想!」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说:「想。」 「那就去。」 「不行。」 「你他妈的到底去不去!」吴赦把整盘烤肉摔在地上,抓着我的肩膀大吼:「娘们一样哼哼唧唧地,烦不烦哪你!想就去,不想就不去,那么简单的一回事,你怎么就搞不明白呢!」 「你凭什么那样跟我说话!今天这种事你能体会吗?是你要去见父母吗?我梁某今天浑身都是罪,人人喊打,要是你,你有那个脸回去吗!」 我把他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即使不能一起生活,在外面看一眼也好──可是,若是真的看了,我就会捨不得走,所以连看也不能看呀。 或许是为了追求一种心灵上的解脱,我去了眷村附近最大的庙,也不拜拜也不抽籤,就只是做在墙角的板凳上,看着来来往往的香客。 「再过几年,恐怕就不能烧香囉!」 一个穿着蓝大褂,像是庙里志工的老先生走到我旁边坐下。 我偏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几乎都要埋在皱纹里面了,看起来好像随时都在笑。 「空气污染这么严重,我想神明一定也不会反对的……」 老先生抬头看着前方的神像,我不记得那是什么神了,约莫是关公吧,祂的面貌在裊裊香烟中若隐若现,平静而庄严。 「只是一想到,烧了几十年的香不能拿了,还是会捨不得……」 是啊,的确会捨不得,我很喜欢庙里烧香的味道,一开始会觉得有些刺鼻,但习惯了之后反而觉得,香的味道,或许就是让我心里平復的关键。 如果以后真的不能烧香,我大概也就不会再到庙里了。 「少年仔,你心里有事齁?」 老先生忽然用一种篤定的语气问我,我吓了一跳,但没有说话。 「你若心里没事,干嘛来这边哩!会来庙里,一定就是有事要求神嘛,除非你是来唸经的、来乞讨的……」 我忍不住笑出声:「我只是来休息。」 「你要不要去掷杯?」 老先生提议:「这样心里会比较踏实。」 我没有掷过筊杯,老先生就在旁边一步步地教我,说要先跟神明报上自己的身分。我有些犹豫,因为我是没有身分的,连自己的出生年月都不太了解,最后只好说了自己工作的地址,还有养父给我的假资料。 这样神明会不会找不到我? 「然后要跟神明讲,你要请示啥米代志,讲完再掷杯喔。」 老先生好像在教小孩一样,握住我的手带我拜拜,我怪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好像没有人注意。 叩咚! 筊杯落在地上时,发出响亮的声音,老先生看了下:「唉呀,笑杯!」 笑杯就是需要再请示的意思,老先生让我再掷一次。 叩咚! 还是笑杯。 我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依然是笑杯。 「啊你到底是在问什么东西,你看神明在给你笑哩。」老先生困惑地抓抓头。 于是我对他坦白了,说也奇怪,平常就算是熟人,我也不会随便说起自己的身世,怎么面对这个老先生,那么自然就说出口了呢?老先生听了我的遭遇,露出温柔的笑容: 「难怪神明要笑你了……人家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嘛,你的父母一定不会怪你……既然知道他们在哪,代表还是有缘份,你要好好抓着,不可以放手喔……」 老先生带我去求了一个平安符,我把它绑在手腕上,我的金手鐲里面。此后夜深人静时,每每看见这个平安符,我就会想起那位老先生,因为他的那段话,我终于鼓起勇气,去了自己父母所在的地方。 寻根、二 这次的旅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是自己偷偷去的。 明明没有做贼,却还是那么心虚。 我找到了琉璃给我讲的那条街,问名了街上唯一姓梁的人家,就只差走过去了。我站在离那户人家几步远的距离,把金手鐲拔下来塞进背包,深呼吸了几次才迈开步子。 我想了一个办法,假扮成没有钱的旅客,去按他们家(或者说我们家)的门铃,不管他们愿不愿意让我留宿,最多,就看一眼自己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子吧。 站在那扇有些破旧的铁门前,我的手扶在电铃上,迟迟不敢按下去,也许到底让我犹豫的理由不是别的,而是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但若是再拖下去,永远也不会准备好了,我鼓足毕生最大的勇气,按下门铃。 接着我听见了门内传来小孩子的嬉笑,然后是一连串琐碎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应该是小学生。 「你是谁?」小男孩脸上没有半点警戒,反而很兴奋。 「佑胜──妈妈说不可以帮陌生人开门──」 一个年纪稍小一点的女孩衝出来,用力拍了下小男孩的头。 看见他们,我原本拟好的台词全都哽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佑胜、佑琪,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小孩一哄而散,一个穿着围裙,头发斑白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混砸着疑惑与一丝丝的不耐。 「请问你是?」妇女问我,她讲的是台语。 我颤抖着说,我是背包客,钱包跟行李被人偷走了,能不能让我在这里睡一个晚上,或是借点钱让我回家…… 妇女听完皱着眉头,像是在考虑,然后又看了看我,说: 「你是肚子饿还是感冒?怎么全身都在抖?」 我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转身便要走,妇女突然把我叫住,丢了一双脱鞋给我,讲了一串台语,这次说得太快,我没会意过来,便愣愣地看着她。 原来我的家里是讲台语的,而我居然连自己母亲说的话都听不懂。 妇女拍了下脑门: 「唉,外省人喔?我说,你把鞋子脱掉放在外面,直接踩进来穿脱鞋啦,都抖成这样了,要是死在我们家门口怎么办?」 「妈妈,你要让他住在这里喔?」 「他会不会偷我们的东西?」 小孩们跑过来,摆出不欢迎我的样子,被妇女赶走了,她靦腆地对我笑笑,我才回过神,把鞋子脱了走进去。 这个家很小,里面堆着很多东西,空气中飘着一股排骨汤的香味。桌上摆着盖子打开的面素利达姆,报纸和玩具随意地散落在沙发上,电视播放着晚间的政论节目,桌面角落是小孩的蜡笔涂鸦,地板上佈满了被家具摩擦的伤痕。 这是一个充满着「生活」的味道的家,但却不属于我。 我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妇女的背影,她是我的母亲,在失去我之后,又有了两个孩子,头发没有染,穿的衣服也都很旧,全身上下都是被岁月折磨的痕跡。 我瞥见客厅角落有一座小小的灵堂,上面掛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旁边有他的名字。 难道那就是我父亲了?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跪在灵堂前面,拜了三拜。 「嗯!你在干嘛?」妇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旁边,我吓了一跳,连忙说,我在跟男主人打个招呼。 「吼,你们看!连这位先生第一次来都知道礼貌,你们每天在你老爸面前玩,好几次都把他撞倒了,也不晓得要道歉!」 妇女来个机会教育,把两个小孩揪过来,强迫他们对着灵堂拜拜。 我想像着这二十年来,我的母亲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把一个人摧残到如此不堪、如此不修边幅,或许,全天下的母亲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听着妇女训话,我似乎真的想什么起来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的确听过这个声音。其实人生到底没有那么戏剧化,有没有可能是我在自欺欺人,但即使是错觉,我也寧可相信自己真的记得。 妇女招呼我跟他们一起吃饭,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会想要旅行,我的事业……我说我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因为想要远离尘嚣,才会请假出来走走。妇女听了,说这年头一个人旅行实在太危险,又扯了许多最近的社会新闻,聊着聊着就开始讲政治了。 以往跟别人吃饭,周围的不是黑道就是财团大老,再不然就是前辈,很少有机会遇上像这样和平没有压力的饭局。 如果能永远留在这里,该有多好。 吃完饭我自告奋勇地帮妇女洗碗,其实我洗碗洗得不怎么好,只是基于一种报答的心情,觉得自己非做不可。 「唉,要是我两个小孩长大以后也那么乖就好啦。」 妇女靠在流理台上,笑着感叹。 「会啦,小孩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啊……」我脱口说出这句话。 「吼!听到没有!人家古先生说了喔,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你们长大要是敢给我不听话,我就打给你们死!」 妇女转过头大声叮嚀正在看电视的小孩,小男孩调皮地扮鬼脸给我们看,小女孩又巴了下他的头:「妈妈说要听话,不然打给你死!」 「唉,家里没有男人,真的比较辛苦。」妇女发出叹息: 「如果我大儿子也在,现在应该会轻松很多。」 我差点把正在洗的碗掉下去,但仍表现出一个陌生人应有的好奇心与关心: 「你儿子住外面啊?」 妇女摇摇头:「他失踪好久了……」 我没说话,妇女却像是开了话匣子,讲起了她「大儿子」的种种。她说我一出生就很难带,每天晚上都会哭,怎么安抚也没用,去看了医生、问了道士,也都查不出原因。后来长大了一点,会讲话了,就经常说要去找一隻狐狸,她觉得奇怪,我怎么会对狐狸情有独钟呢?但是看我天天哭,也没别的办法,索性给我买了狐狸的布娃娃,在墙上贴着狐狸的海报,可我总哭着说,不是这一隻。 我满五岁的时候,有次全家出游,车子开到半路我忽然又哭了起来,说狐狸在这里。他们没办法,只好放我下车,带我去找狐狸。没想到我一下了车就拼死命地狂奔,鑽进一条小巷子里不见了。 他们找了我一整晚,最后决定报警,登报,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找到我。 「我有预感,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二十年过去了,我想大概没希望了……」 妇女眨着眼睛,看着我: 「他要是还活着,应该也像你这么大了……」 我差点就要脱口说,我就是你儿子,我还活着,我就站在你面前,可理智让我摆出了一个微笑,一个带着怜悯与理解的笑容。 之后妇女便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我把碗洗完,收进烘碗机里。 到了睡觉时间,妇女给我一床棉被让我睡在沙发上,她抱歉地说家里没有多的床了,我跟她说没关係,有地方睡就很感激了,怎么能再多要求呢。 我躺在沙发上,想了很多事。 决定明天要比他们起得都早,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我不想对我的母亲说再见,捨去道别,是我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第二天我六点便醒了,家里静悄悄地,只听到外面的鸟鸣声,我轻手轻脚地拿起背包、穿上鞋袜,回头看了这个家最后一眼,便关上门离开。 没想到刚走了几步路,就听见妇女的大嗓门在叫我: 「古先生!古先生!别走啊!」 我回过头,看见妇女手中拎着一个大塑胶袋,她追了上来,从塑胶袋里拿出一叠百元钞: 「你不是没有钱了吗?这个拿着,至少可以坐车回家!」 「我不能收这个钱──」 「没关係啦,不用还我,你拿着,赶快回家,不要让家人担心……」 妇女半强迫地让我收了这笔钱,然后又指着塑胶袋说里面有昨天没吃完的滷猪脚,还有豆干,说这些是送我的,免得我在半路饿肚子。 我木然地接过那个彷彿还残留着馀温的塑胶袋,生硬地说了谢谢,转身就走,直到拐过街角前,都没有回头。 好几天后我把猪脚热来吃时才发现,塑胶袋里面有一个直式信封,一打开里面掉出好几张泛黄的纸。 那里面有我的生辰八字、出生证明、一些婴儿时期的照片,以及一张字条。 虽然不晓得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但是我很高兴你愿意来看我。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所以也不强求你一定要跟我们住,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妈妈,这里是你的家,随时都可以回来。 字条上面有被水滴过的痕跡,我想,那就是眼泪了。 我一直不明白,母亲当时是怎么认出我的,我第二次回去看她时向她问起,她说那天一见到我她就发现了,可是又怀疑是自己多心,直到晚上偷偷翻了我的背包,看见了那个金手鐲,才终于确定我就是她的儿子。 「我就说嘛……自己生的,怎么可能会认错……」 母亲边说边擦眼泪,但却是笑着的。 关键字 能与母亲见面大概是这支烟斗带来的唯一的好消息。 我头痛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顾渊说如果我再没有办法跟那隻鬼对话,很可能撑不过这个年关。 「你不是说你不会让我死的吗?」 「要是你自己不努力,我也爱莫能助。」顾渊两手一摊,表情很无奈,语气却不带任何感情。 好吧,反正这世道本来就不该指望依赖别人,我回到家里继续打坐,自己的求生意志那么强烈,一定能有所突破的。 每天反覆着做生意、打坐、替前辈们跑腿这几件事,转眼就到了那年的最后一天。平常我是不跨年的,可不晓得为什么那次特别有感触,起了去看烟火的念头。 说是看烟火,可我没去广场人挤人,也不是待在家里看转播,那天夜里,我带着几瓶啤酒和小菜,独自来到了眷村里最高的建筑顶楼。 这个眷村离都市有段距离,附近没什么高楼,就这里视野最好,我没事的时候经常上来看风景。 晚上风特别大,不过天气倒不错,可以看见许多星星。喝了几口啤酒,觉得身子暖一点了,就边啃葵瓜子边等烟火施放。 这时有个人默默地走了过来,站在我旁边,我知道他是谁,故意没看他,继续吃瓜子。 「小梁。」他叫了我,把手伸向我装瓜子的塑胶袋。 「你不用吃。」 我挡下他的手,却看见他垂着眼皮,好像瓜子是人间美味一样。 「你吃东西会怎么样?」 我把塑胶袋往他那里推了推,他拿起一颗瓜子,放入嘴里喀啦喀啦地咬,然后吞了下去,发出叹息,不知是惆悵还是因为满足。 「我是个尸体,没有消化机能,吃了东西会加速内脏腐败。」顾渊仰头看着天空。 「你是尸体?」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这句话了: 「那你不是在自取灭亡吗?」 「我想念它的味道。」 这时候一道光在天空炸开,倒数结束,烟火开始了。 新年开始的第二天,事情就有了转变。 我在梦中又见到了那个女鬼,不同的是这次祂不再披头散发,也不像之前那样瘦弱,祂变得漂亮了。 是真的很漂亮,祂年纪应该不过十七八岁,笑容很靦腆,我想我看到的应该就是祂生前的模样。 跟以往的梦比起来,这次我自由多了,可以行动也可以说话,而且四周也没那么黑暗。 「你是谁,告诉我,你知道女媧墓在哪儿吗?」 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当然不能放过,我焦急地问祂。 女鬼歪着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眨呀眨地,然后喃喃地说: 「我叫……李寧……」 我的头忽然痛了起来,接着视线逐渐模糊,梦境结束了。 我坐在床上回想了很久,总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李寧这个名字,最后终于想起来,是在一篇网路文章里看过。我打开电脑,输入「李寧」这个关键字,果真找到了那篇文章,标题是「细数那些没落的台湾贵族」。 李寧这个名字只出现在其中一小段,她是李氏家族的闺女,不明原因在出嫁前夕悬樑自尽,自那以后,李家就一直发生意外。于是李寧去世后短短一年的时间,原本在地方上跋扈的李家就彻底失去的往昔的繁盛,再也没法抬头。 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李寧的死跟家族衰弱有直接关係,可几乎所有人都把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李寧」两个字,也成为当地居民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最下方有一张李寧的照片,跟出现在我梦境里的,着实是同一个人。 我一下子来了劲,恨不得立刻飞去李家故居,可又觉得还是得小心求证,便把这篇文章列印下来,拿给马军爷看。 马军爷说的确有李家这个地方,在屏东,不过没听说那里有墓。 「不去怎么知道没有?」 「要是有你要自己进去啊。」马军爷把文本还给我,我脱口说出顾渊也要去,马军爷挑了挑眉,指着我的脑门大吼: 「不是告诉你别跟他走太近吗!竟然想跟他两个人一起下墓,你不要命啦!」 「我、我们的目的不一样,他不会害我的──」 「算了吧!我也一起去,你至少有个照应!要是你死在墓里,你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我的!」 马军爷说着说着,又开始扯起我养父生前的丰功伟业来了,我发觉他这是在掩饰,保护我这个理由其实只佔一小部分,他其实更想去女媧墓里面摸点值钱的东西回来。马军爷一手痒,老天爷也阻止不了他,我又能说什么呢? 于是隔天,我们三人便整装前往屏东的酒林村,一窥女媧墓的虚实…… 酒林村 酒林村之所以叫酒林,据说是以前这里种了许多的高粱,酿出来的酒非常好喝,不少人就靠着种高粱致富,久而久之,这个村子就被外地人称为「酒林」。 但二十一世纪后工厂进驻,曾经满山遍野的高粱逐渐消失了,酒林从此成为歷史,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外地工作,留下来的,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家。 大爷大妈们似乎很不欢迎外地人,看见我们都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甚至有的人故意大声地自言自语,又有不信邪的小伙子们过来了,要死囉…… 马军爷真不愧在江湖上闯荡过,一路走过来面不改色,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人家说什么,不时还能哼哼歌、看看风景,表现得无比自然。我就没办法这么瀟洒,别人一说话我就心虚得跟什么似的,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着自己的脚。 顾渊走在最后面,我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估计什么都没在想吧。 我们住进了村子里唯一的旅馆,老闆娘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我们是来参观李家大宅的,那还是回去吧,那里不乾净的。 「怎么个不乾净法?」 马军爷整个人靠在柜檯上,笑着问老闆娘。 「去过的人不是病了就是死了,你说它有多不乾净?」老闆娘白了他一眼。 「真好,我就喜欢那种地方。」 马军爷笑得更欢,老闆娘撇撇嘴,嘟囔了句:「神经病!」 「不过我们不是要去李家宅的,大婶,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村子里的故事?」 不顾老闆娘的排斥,马军爷还赖着不走。 「还不就是那些,你们都知道啦!」 「李寧后来怎么样了,她被葬在哪里,我能去看看吗?」 「你们是不是来找碴的啊!」 老闆娘怒了,她抓起手边的不求人,马军爷赶紧举双手投降: 「大婶……大姐,咱们没有找碴,是真的想知道李寧在哪,难得来一趟,总得去跟她打个招呼嘛!」 「唉,那是厉鬼呀,出嫁前一天死的,是最凶的那种呀。没事去招惹祂干什么呢,到时候出了事,又要我们负责,你们这些年轻人真的很不听劝哪。」 「好吧!那我换个话题,请问贵村这一年里,是不是有人失踪了?」 老闆娘听了脸色一变,嘴上说的却是:「没有!」 「有意思。」马军爷搓着鬍子,转头对我们大声说: 「走吧!咱们去问别人!」 然后便拉着我跟顾渊,作势要往外走,他大概觉得这样做,老闆娘就会坦白,但我们都走到门外了,她还是一声不吭。这态度彷彿就是在说,随你们去问吧,反正我们村里默契都很好,谁也不会告诉你的。 「那老太婆真讨厌,态度有必要这么差吗。」我觉得心里很不痛快。 「不过要我的话,我也不会说的。」 马军爷点了一支菸: 「那个哑巴把里面装着李寧的烟斗偷走,村子里的人一定巴不得他永远别回来,说不定还要放鞭炮庆祝哩!现在我们又问起这件事,她心里肯定在想,不会吧,难道是找到哑巴了?难道李寧要回来了?你想想,多可怕!」 「真的假的。」 我觉得马军爷可能想多了,但这可能也不是没有。 「反正咱们有很多人可以问,再怎么都一定会有个缺心眼的傢伙,把事情全部讲出来的。」 马军爷说得没错,我们问了一整天,几乎所有人都口径一致地一问三不知,但最后真的从一个醉汉口里套出了话。 他说他知道哑巴,以前在村子里当乩童,可是一点也不守戒,又好赌,大家都想他乩童搞不好也是作假的。有一次哑巴起乩,给神明带话来,说李寧出事了,得有人去看看她。这下可好,一半的人不敢去,一半的人不相信,最后还是哑巴便自己去了。 这一去哑巴就没再回来,也没人晓得他怎么样了,是死是活,反正就当给村里除患,日子照样过。 「反、反正,就是这样啦……天晓得那个白、白痴去哪、哪里了……」 醉汉口齿不清地说,我想他酒醒后大概也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便问他李寧的墓在哪里,可不可以带我们去看看?没想到他很爽快地同意了,说那其实不是墓,而是一个山洞,是村里的人说要把李寧放在那里的。 「说什么放在那边就不会再出事……还不是一直死人,现、现在都没有人敢去。你们运气不、不错,我是这里胆子最、最大的,我带你们去。」 醉汉踏着蹣跚的步伐,带着我们往山上走去,我悄声问马军爷,等会他要是睡死在那里该怎么办?马军爷说没关係,反正天亮了他自己会下去,这不用我们担心。 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隐约看见周围的树丛里有人影窜动,顾渊说那些是鬼,不会骇人,如果害怕的话就别去看。我回看就看唄,哪有什么大不了的?其实心里怕得要死,如果没有别人在,我说不定早就叫出来了。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路上出现了铁轨,醉汉说这里以前是矿坑,这轨道很有歷史,日据时代留下来的。 「不是女媧墓吗,怎么又变成矿坑了?」我小声地问顾渊。 「估计村里的人根本不晓得女媧墓的存在,才会在这里採矿,不过这样也好,方便我们进去。」 「这里、不是墓啦……」醉汉突然回头,对着我们笑: 「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喔,人进去了就很难出来,里面还有很多值钱的财宝……那个疯子一定是偷了里面的东西拿去卖……你说他厉不厉害啊?」 「里面怎么会有财宝?」马军爷来了兴趣。 「不知道!以前人家挖矿不小心挖出来的,可、可是偷了那些宝贝的人,最后都会横死街头……就把矿山封了,不让人家去。」 「原来是这样。」马军爷说: 「没有先处理过就拿走女媧墓的东西,的确会遭鬼上身的。这里因为採矿,风水已经被破坏,地气没办法聚集,现在已经是大凶之相。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居然会想到要把李寧葬在这里,以煞制煞,以毒攻毒,真是大胆的作法。」 「等一下,那这地儿那么凶,我们会不会有危险?」我有些紧张了。 「没有危险还能叫下墓吗?放心吧,你以为我马军爷是谁?有我在,保障咱仨能活着出来!」 马军爷话说得这么满,我反而越来越没底了,当然他很有经验,可我完全没接触过这行,岂不是成了拖油瓶?我看着顾渊,他也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反正他就算不吃不喝也不会死,不对,正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根本不必担心这类问题。 「喂!我们到啦!」 醉汉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指着前方被木板和石头封死的大山洞: 「就在这里,你、你们尽量看,嘿嘿……」 矿山 「看个屁!」马军爷嘴角抽了抽: 「就没别的入口了?堵成这样要咱怎么进去?」 「你们没有炸、炸药吗?碰一下,就进去啦……」 醉汉边说边挥舞着双手,模仿炸药爆炸的样子,马军爷脸色更差了。我心里就觉得奇怪,马军爷身上难道没有炸药?我一直觉得炸药对他们盗墓贼来说应该是必需品,马军爷那么老练,哪有忘记的道理? 「不能用炸药,动静太大,会被人发现的。」 顾渊这话才点醒了我,对呀,虽然这儿是半山腰,可炸药爆炸的声音一定很响,现在又是半夜,肯定能听得更清楚。村民们已经够不能信任我们,要是再搞出这么个事,没准要被赶出去了。 「喔──所以你们不想被人知、知道,早说嘛!我带你们去后山,那里还有入口……」 醉汉指着我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猜想他没说出来的下半句话绝对是「等会记得给我封口费」。 于是我们跟着醉汉又绕了半座山,来到方才那个山洞的正后方,果真有个被杂草掩盖的小缝,勉强能让一个人侧身进去。 「这是我找到的,但是我没、没有进去过,你们不要跟别、别人说。」 醉汉好像把这个地方当成稀世珍宝一样,轻轻拨开外面的杂草,又拍拍外面的尘土,才让开让我们走。马军爷先把身上的背包放下来,提着手电筒进去,我替他把行囊塞进里面,自己再进洞。顾渊最后,他身板特别小,这个洞对他来说一点也不是困难,我都卡了半天,他身子一缩就进来了。 「你们小心喔,以前路、路很好走,后来大地震,很多地方都塌了。还有村长不让人家自己跑、跑去,有些路被他弄坏了。」 「会的,你先回去睡觉吧,谢谢你啦!」 马军爷给他拱手,醉汉傻傻地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果真醉得很彻底,连封口费都忘了要。 洞里面很黑,就算用手电筒照着,还是看不清处,我伸手摸了下洞壁,手指也被染黑了,顾渊说这上面都是煤灰。 这里明显不是运煤矿的路径,不知道是谁凿出来的,不只窄还很低,走在里面必须要猫着腰,很难受。不过内部肯定是空旷的,在这里就能感觉到有风从里头吹来,连带着发出诡譎的呼声。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就没话找话讲,说不晓得李寧是为什么自杀的,结婚应该是件开心的事才对呀。马军爷骂我没常识,以前的女孩子结婚基本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尤其是这种大户人家,对象肯定要当家的亲自挑选,哪轮得到她说话呢?更常有的情况,是出嫁当天才第一次见面,掀了盖头,想后悔都来不及。 他说李寧肯定也是那样的可怜姑娘,没准她自己早有了心上人,可父母不准,她只能夜夜以泪洗面,最后含冤自縊。 我想想也对,以前民风保守,恋爱真特么没自由,可怎么我生在了这个自由的年代,却迟迟找不着对象呢? 一路说着聊着来到了一个岔路,一条路宽一条路窄,我问马军爷,该走哪边? 「你觉得该走哪边?」马军爷反问我,我实在不晓得,便看着顾渊。 「走宽路。」顾渊肯定地说。 「为什么是走宽路的呢?刚才我们进来的路那么窄,难道不表示要去女媧墓的话,也得继续走窄路吗?」 马军爷这么问其实表示顾渊说对了,只是他不服,才故意这样逗他。 顾渊听了也不恼,他说窄路比较乾净,里面几乎没有落下煤灰,表示这条路不是挖矿用的。既然村民是採矿途中发现女媧墓,那势必得走他们当年的路线。 「对啦,就是这样。」马军爷这才满意了,又顺道损我一句,你看看人家多精明,话要听进耳朵里,像我这样只会傻傻地跟,将来肯定成不了大事。我也懒得回嘴,反正说再多也斗不过他,就安份地听着。 这条路是个下坡,越往里走,就越能确定这是矿工通行的路线,底下铺了木板,因为年代久远而腐朽,踩在上面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宛如有人在窃笑。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扇锈蚀的铁门,可以看到里面有铁轨,一旁堆着几辆矿车。马军爷过去查看门的锁头,发现已经被人破坏了,轻易就能打开,他说这大概是哑巴做的,痕跡还很新。 进到门里又是另一个世界,不同于方才的路崎嶇难走,这里的设计非常符合人体工学,筋骨总算得以舒展。不过也只有走起来舒服,其他部分可就没那么好受,一进到里面就觉得浑身发痒,沼气和某种腐朽的气味混在一起,光闻味道就头痛。 最开始十分鐘路面都还是乾燥的,现在开始变得潮溼,那些水黏忽忽地,大约有脚踝那么高,用手电筒照也看不见底下。我没料到居然会有水,穿的是球鞋,只能把袜子脱掉、裤管捲起来,走得十分彆扭。 再往前一段,水淹得更高,都到小腿了。 「确定是这条路吗?水那么高,哑巴是怎么过去的?」 「也没别的路可走啦,人家一老头子都过得去,你担心什么?」 黑暗中看不清马军爷的表情,可我知道他一定很兴奋,毕竟都几十年没有像这样探险了。因为有水,我们行动的速度变得更慢,我渐渐觉得体力不支,自小我就不是干体力活的料,这大概是第一次花那么多时间走路。 「你累了吗?」 顾渊忽然出声,我一惊,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要不要我背你?」 「……」 我回头看着他,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后背,他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也就是说他是认真的。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卯起来往前走,反正不舒服也就是一下子的事,累到极限反而就不累了。 「停。」 走在前面的马军爷大喊,他弯下腰来捡起一个东西,问我们这是什么。那是一段圆形的木头,两边有洞,一条粗麻绳从中间穿过去,虽然只有一截,但仍可以看出来。 「断掉的梯子。」我说。 「先休息一会吧,等下还有你好受的。」 马军爷说着四处看了看,爬到一处比较高的石头上,招呼我们也上去。终于可以坐下,我感觉两隻腿都麻了,马军爷让我把鞋子脱了,然后替我按穴道。 「哇,马军爷,你会点穴呀!」 「不算会,也是以前同行教我的,我也不晓得自己按的是什么穴道,只知道点这里,之后就能走得更远。」 我忽然不太放心了,可给马军爷压穴道真的怪舒服,又酸又软的,媲美专业脚底按摩。 「顾渊你呢?要不要按?」 马军爷说着要替他脱鞋子,顾渊把脚缩回去:「我不累。」 「唷,真的不累?想不到你小子还挺有能耐。」 他当然不累啦,早就是个死人了,不过我没有说出来。 休息过后再次出发,这回走没几步路,又捡到了一截梯子,再往前走,好几段木头在水面上载浮载沉。马军爷说大概再过不久,我们就会知道梯子是用在哪里的了。 他说的没错,持续步行十多分鐘,洞顶越来越高,最后已经到了大约三十公尺那样的高度,而在山洞的最上面,可以看见有一个扁平形状的裂口,一小截梯子掛在上头摇摇欲坠。这里原本应该有别的路能上去,可应该也都毁在那次地震中了,所以才又架了梯子。 「这梯子一定是哑巴弄坏的,绳头还没腐烂,是最近才发生的事。」 马军爷抬头,瞇着眼睛盯着那个小洞,好像这样就能看穿里面有什么。 「那我们怎么上去?」 我也跟着看,洞里似乎有风吹来,那截梯子正在微微晃动。 「丢绳子用爬的呀,不然你以为梯子是怎么架上去的?」 马军爷找了块石头把背包放下,从里面拿出一捆绳子,绳头还有个铁鉤。我以为他要像卡通片里一样,把绳子拋到那个洞口鉤住,结果他是直接抓着绳子,用那个鉤子做支撑,一步步地爬上去了。 「马军爷小心啊!」我在下面大喊。 「甭替我担心!这儿的墙不是垂直的,还算好爬,小爷我年轻时爬过更陡的呢!」 马军爷的身手的确矫健,不一会便爬到顶了。 李家大宅 马军爷把绳子从上面拋下来,让我抓着绳子爬上去,我压根没想到人生第一次挑战攀岩居然就是现实版,而且还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我嚥了口唾沫,抓着粗糙的绳子,一脚踩在洞壁上。 「绳子没问题吗?」我朝上面大喊。 「别磨嘰了,快点爬!有我抓着,你不会掉下去的!」马军爷也大声地回话。 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爬上去了,中途摔下去好几次,并不是马军爷没抓稳,是我自己手软了,根本出不了力。等我好容易爬到顶,已经全身是汗,两手也磨破皮了。 马军爷要我帮忙一起抓绳子,我才想到顾渊还没上来呢。 顾渊爬得比我俩都快,他上来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绳子有什么重量,好像轻飘飘地就浮上来了。马军爷看得目瞪口呆,他绝对想不到,就顾渊那身板竟然这么敏捷,堪比职业级攀岩教练了。 「我们走吧。」 这是顾渊上来的第一句话,乾净俐落,连大气都没喘一口。 「喂,那小子是什么来头?」马军爷对我耳语。 「我要说他不是人,你信吗?」 这条路比前面矮的多,但还不致于需要弯腰的地步,一个一米八的人通过刚刚好。上面也有简单的木头支架,可是没有铁轨,壁上还贴着几张像是路标的东西,角落甚至还有遗落的十字镐。 这时我感觉自己好像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团黑色的毛球。再仔细一瞧,竟是一隻蝙蝠的尸体。 「这里有问题。」顾渊站在我旁边,他看着那隻已死的蝙蝠,皱了皱眉。 「什么问题?」 「蝙蝠的蝠与符咒同音,这隻蝙蝠以前给人下过咒,被牠咬到的人必死无疑,这里有一隻,里面肯定有更多。」 顾渊说着把那隻蝙蝠翻过来,果真看见牠的肚子上有着红色的「勒令」字样。 「可是这么多年,这些蝙蝠是怎么活下来的?」 「牠们本来就死了,这只不过是蝙蝠的殭尸,这隻殭尸被人掐了咽喉,已经不会再动了。」 「没想到你懂得这么多。」 马军爷走了过来,他说自己年轻时也碰过动物殭尸,其实并不比人的殭尸难对付,只是动物的尸体取得更方便一些,才会让有心之人利用。 「那里面还有蝙蝠吗?」我问。 「不走怎么知道呢!我想应该是没有了,毕竟哑巴都可以平安进去又出来,只是还得小心,搞不好还有几隻漏网之鱼。」 三人继续前进,蝙蝠尸体越来越多,到后面连踩的地方都没有了,整个洞穴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堆叠着蝙蝠,光看就叫人头皮发麻。 「怎么这么多啊!」 就在我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所有蝙蝠全都睁开了眼睛,在黑暗的洞穴里发出幽幽蓝光。 「趴下,别呼吸!」 顾渊大喊,蝙蝠们应声飞了下来,我们赶紧趴下,摀住口鼻,不敢发出半点动静。洞穴里只有蝙蝠拍翅膀的声音,我感觉到牠们正在我的上方盘旋,正寻找着猎物。不过真奇怪了,蝙蝠这么多,哑巴是怎么出来的?难道说他的道行已经厉害到百毒不侵? 蝙蝠们没有停歇的意思,在洞穴里漫无目的地乱飞,我用眼神询问顾渊,该怎么办?他瞄了那些蝙蝠一眼,从大衣口袋拿出一张符咒往空中丢去,蝙蝠们立即追着符咒往上飞。符咒像是有生命似的在空中绕啊绕,蝙蝠都聚集过来之后,它笔直地往出口方向衝,顾渊打了个响指,符咒爆炸了。 蝙蝠被炸得体无完肤,尸块散落在地上,洞穴回归平静。 「我操,你既然有法宝,干嘛不早点拿出来?」马军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因为我只有这一张。」 顾渊淡淡地说完,我们都不吭声了。 之后也是一路无话,没有再看见蝙蝠,也没有什么险峻的地形,算是相当和平的一段路程。 我们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马军爷用手电筒照了半天,说门上锁了,锁头刻着八卦,感觉有蹊蹺,让顾渊来看。顾渊一看见锁头,脸色大变,说这是下了咒的八卦锁,没有钥匙擅自打开,会中招的。 「我想我们错了,哑巴走的路并不是这一条。」顾渊说:「他不可能独自打开这个锁。」 「也就是说,还有别的地方能进去了?」 我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刚才的辛苦都白费了,还让顾渊用了他唯一带着的那张符。马军爷不死心,问他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开门,顾渊摇头再摇头,说除非是上锁的人,不然谁也别想打开。 最后没办法,我们决定掉头,先出去休息几天,再找另一条路线。虽然很不甘心,不过也只能这样,这次准备不够周全,随便行动实在太冒险了。 相对于去程,回程就显得快多了,走出山洞,吹到自然风的剎那,我感觉好像又活过了一次。 我狼狈的回到小旅馆,狠狠地睡了他十个小时,隔天还是让马军爷挖起来的。他表示我们也许该去李家故居探一探,听说李家因为煞气太重,当家的去世之后,再没有人敢去动它,所有的家具都留在原位。 既然这样,那李家宅里应该会有关于矿坑的纸本资料,毕竟那是他们在管的,总之不去白不去。 我对李家宅其实还是有点兴趣的,好歹是座活生生的古蹟,去拜访一下也不坏。马军爷又说李家宅附近也是有人住的,现在过去太可疑,必须等到夜晚才能行动,我就趁着这段空档,睡了次回笼觉。 午夜,眾人都睡下的时候,我们三人偷偷摸摸地溜出旅馆,朝着村子里最大的建筑物──李家宅前进。 李家宅是一栋很标准的四合院,许久没有人进去过了,墙上爬满了藤蔓跟青苔。这屋没有人在管理,大门自然也没上锁,谁都能进去,就是看有没有那个胆了。不过没胆也得有,毕竟这关乎我的性命,为了活命,我可以说是无所畏惧了。 不同于夏日的夜晚有蝉声唧唧,冬天,尤其是接近过年的那段时日,太阳一下山,就好像个死城一般,只有风在耳边呼啸,四周静得吓人。 李家的当家叫做李光秀,他的房间理所当然应该是最大的,我们穿过被白蚁蛀蚀的木製长廊,来到他房间,里面的家具被蜘蛛网和落叶覆盖,六十年的岁月沉淀在这里,显得特别苍凉。 「别看了,帮着找唄。」马军爷拍了下我的肩膀,让我回过神来,我小心翼翼地拨开李光秀书桌上的灰尘,发现桌面上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站个三个人,看似是一家三口,他们全都面无表情,像是没有生命的玩偶一样,木然地站在那里。 中间的是个小女孩儿,她穿着花洋装,抱着一个布娃娃,抿着嘴唇,没有看镜头,怯生生地。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小的字,昭和九年,李光秀及妻女摄于玄关。 这么说,那个小女孩就是小时候的李寧了,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头痛了起来,接着连呼吸都开始困难,我眼前逐渐发黑,倒在了地上。 「小梁!你咋啦!小梁!」 我依稀听见了马军爷在喊我,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回话了。 殭尸 等我醒过来,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想起身,却发现四肢都被红线绑住了,顾渊蹲在我旁边,他轻轻按住我的手:「别动。」 「我怎么了?」 「李寧不喜欢这里,祂的怨气太强,让你的镇魂钉松了。」 听了这话我差点又要昏过去,顾渊笑了笑,说他刚才已经替我把钉子钉回去了,不过我还不能自由活动,得再躺个把小时。 「马军爷呢?」 「在外面,我去叫他进来。」 顾渊起身走到外面,没多久就带着马军爷回来了,他走到我旁边坐着,摆摆手让顾渊出去,确定没别人听见后,才小声说: 「那个小子真的挺厉害,不过他身上的气息不大对,有股尸体的味道啊。」 「我早说过了他是个死人。」我叹了口气。 「他跟你说的?」 「对啊。」 马军爷顿了顿:「你相信他说的话?」 「我连鬼都见过了,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不可能的事了。」 马军爷笑了。 当我们平时认为的「不可能」变成可能之后,一切的不合理好像也都合理了,我想有了这段经歷,往后无论碰上什么事情,都能处变不惊了罢。 过了一会顾渊过来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我们便继续寻找线索。我在书柜里找到几本帐簿和日记,翻了翻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情报,甚至有些页面已经被撕去了。我猜想李光秀应该是个很谨慎的人,不然再怎么样,应该也会对矿坑的事有所提及,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这时我突然想到,李光秀是怎么死的?当初网路上并没有相关的资讯,我揣摩着他的心境,爱女去世后,李家就一路走下坡,李光秀莫非是在病床上抑鬱而终,又或者是另一个可怕的意外呢? 整个房间都翻遍了,依然找不到任何与矿坑有关的文件。我有些累了,从房间逛到正厅,坐在神坛旁边的板凳上休息,看见了墙上掛着一幅画,画中的男人穿着清朝的官袍,坐在椅子上,应该是李家的祖先。 穷极无聊之下,我竟开始对着那张画像喃喃自语:李家祖宗啊……如果您地下有知,拜託帮我们个忙,让我们快点找到线索吧…… 这时候我突然觉得那张画有点不对,怎么画中人的两个眼睛,好像是真的一样,黑洞洞的,十分诡异。 反正现在这里也没有供奉神明,我索性爬到了桌子上,仔细看着那幅画,不看还好一看不得了,真给我发现问题了,这画真的被开了两个洞,正好就在画中人黑眼珠的位置。我心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想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我于是把那幅画从墙上拿了下来,露出底下白色的墙壁,还有那两个突兀的洞。 这里是正厅,后面没有房间了,那这两个洞是用来干什么的呢?我把眼睛贴上去,里面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就乾脆用手指去探。 我碰到东西了,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好像是毛发。 里面的该不会是个人吧? 想到这里,我把手缩了回去,可又很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便叫了马军爷和顾渊过来,问他们有没有调查的必要。已经习惯有险就去冒的马军爷同意了,顾渊也点头,说里面似乎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可是看来看去这面墙也没有地方可以打开,难道要看里面的东西,还得把墙给砸了?当然不可能,马军爷说绕到房子后面去,也许还有入口。果真我们在正厅后方发现,那面砖墙有不明显的切痕,用匕首割开,就能把砖块拿出来。 第一块砖被拿下来的时候,我们立刻就明白了里面的是什么,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里面还真的有个人,或者说,有个死人。 依照这样的相对位置,他的眼睛会正好对准墙上的两个洞,也就是说我刚摸到的,恐怕是他的睫毛。 「怎么办,真是个人哪,我们还看吗?」我想退缩了,马军爷却不准,他说这这死人没准是李家煞气那么重的关键,人死应该要入土,立尸在风水上乃大凶之相,再怎么也得把这具尸体葬了,才算了结。 于是我们把砖头全拿了出来,总算看见了尸体的背面,马军爷和顾渊合力把他台出来,轻轻放在地上,我瞄了一眼,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性,而且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眼熟。 「是李光秀!」马军爷惊呼。 「尸体保存的很好,几乎没有腐败,应该是个高人所为。」顾渊也难得露出讶异的表情,不晓得这具尸体看在他眼里,究竟值多少钱。 不过,怎么可能会是李光秀呢?他可是堂堂李大当家,生前应该颇受村民敬重,居然会被放在这里,究竟是谁出的主意?这么说来李光秀的死因是被村民刻意隐瞒的,并不是我们调查不周,这下事情有趣了。 「我们……」我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尸体忽然动了一下。 三人不约而同停止了动作,看着李光秀的尸体。 「李光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坐直身子,然后站了起来。 真相 「该死,起尸了!」 马军爷抓着我就跑,顾渊跟在后面,我们一路衝出了四合院,跑到村子的广场中央。 「马军爷,你以前下墓时就没见过殭尸吗,怎么反应那么大!」 「殭尸在地下见过很多,在地面上的倒是第一次!」 这时候李光秀已经跳出来了,顾渊让我们不要呼吸,他自己抽了一条红线,抓住殭尸的手,把红线缠在他的中指上,用力一扯,李光秀就倒下了。 「我们得向村民借点傢伙,不能放着祂去咬人。」 顾渊把李光秀摆成盘坐的姿势,用红线将祂五花大绑,然后拿出朱砂笔,在祂额头上点了个红点。 「呦!是你们哪,嘿嘿,从矿山里出来啦?」 这时远远地一个人走过来,竟是早上带我们去矿山的醉汉,他现在已经不醉了,可看样子也没排斥我们。 「别过来!」顾渊喊住他,醉汉眨了眨眼,看见李光秀的当下,整张脸都垮了,他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天啊──李光秀出来啦──大家快起床、李光秀出来啦!」 被他这么一喊,村子里的灯火纷纷点亮,半睡半醒的大妈们探出头来,看见广场中的李光秀,也同样给予了高分被的尖叫声。整个村子一下搞得像白天一样,所有人都跑出来看热闹,这回他们的脸上少了前日的不信任,反而多了几分哀求,就像是在说,求求你们快把李光秀带走吧。 「怎么会这样呀……李光秀不是应该变成骨头了吗……他怎么还在呀?」 一个老太太颤抖地说,其他人也都摇头,马军爷抓住机会,对那些村民说: 「我们可以解决李光秀的问题,前提是你们必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包括女媧墓在什么地方。只要你们肯说,咱们什么回报也不求。」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呀!你怎么证明你有办法?万一搞不好,全村的人都要死啦!」 有人发出抗议,也有人低下头,像是在犹豫,然后村长出来了,他说要跟我们谈谈就把我们带到办公室里坐着。村长是个明理人,他也没表现出不欢迎的样子,问了我们的身分,和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我们考虑了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怎么样遇到哑巴,怎么样见到李寧,又是怎么样得知这个村子,全部都说了。村长起先还在怀疑,可他看见我那支烟斗,就完全相信了,他是村里少数知道女媧墓内情的人。 村长说,李家的名气虽然没有大到能够跟台北林家比拟,可在他们地方上,也是数一数二的贵族。李光秀为人一丝不苟,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板着脸的,所以村里的人对他除了敬重,也混着一丝的害怕。 儘管他如此严肃,对女儿李寧的疼爱村民都是看在眼里的,在那个农业为主的社会,没有几个小姑娘能像她这样养尊处优,连厨房都不曾去过。李寧的一切生活,李光秀都已经打好了草稿,当然包括她的婚嫁。 这发展与马军爷猜的八九不离十,李寧并不满意李光秀替她选的对象,并且私下有了意中人,他们经常晚上出门幽会,到了白天才依依不捨地分别。李寧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对方是亲爹呀,她还能说什么呢?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眼看出嫁之日迫在眉睫,小俩口越发紧张了起来。 最后,李寧与情郎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既然今世不能做夫妻,只好来世再续前缘,在出嫁前一天,两个人同时在樑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李寧还留下了一封遗书,说她死后会化身厉鬼,向李家人报仇,只要李家一天还健在,她就一天不去投胎,末了还用血盖了个手掌印,很是吓人。 李光秀吓坏了,他万万没想到,乖巧的李寧居然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反抗自己,好好的喜事变成了丧事,而且男方家里都佈置好了,这叫他怎么下得了台呀?踌躇了半天,李光秀居然把李寧的尸体从樑上搬下来,换上新娘服,扛到花轿上,就这样让人抬去了。 那阵仗叫一个大呀,村子里简直像过年一样热闹,李家大闺女终于要结婚了,人人脸上都是祝福的神情,殊不知,坐在花轿里的,已经是具冰冷的尸体。 李光秀赶到男方家,跟他们说明原委,央求他们配合,至少在名义上完成这段婚姻,不要让女儿孤独地死去,可他们怎能同意?眼看「新娘」就要过门了,男方家属彻底慌了手脚,现在说什么都没有转圜的馀地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对新郎解释。 这新郎叫做陈凤,他暗恋李寧许久了,却几乎没跟她说过话,心心念念盼到了这天,李寧居然死了,陈凤承受不了打击,当场昏了过去,口吐白沫。 可想而知当时的场面有多混乱了,新娘死了,新郎又昏了,这时候花轿浩浩荡荡地进来了,两个人把李寧的尸体架着,要拜堂了! 于是就產生了这样一个荒谬的画面,这边两个人架着尸体,那边两个人架着昏死的陈凤,两组人马的手脚都在发抖,连一旁要喊「一拜天地」的司仪都咬了好几次舌头。这艰难的拜堂终于要结束的时候,陈凤忽然就醒了,看见面前被人架着的李寧,不停地惨叫说他不要结婚,穿着礼服就跑出去了。 这下可好,村里所有人都吓坏了,李光秀也没空解释,就跟着追了出去,要把陈凤带回来。 你想,他有带成吗?答案是有,不过陈凤疯了,他再也听不进去旁人说话,整天像个小婴儿一样讨奶喝,连当时的医生都说,他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陈家怎能放过李光秀呀,好好的儿子,眼看就可以继承家业了,居然变成这个德性,这仇可大了! 之后李家果真不停地出事,不知是李寧的诅咒应验,还是陈家暗中找麻烦,总之,李家人死的死、病的病,还没中招的都急着断绝关係,搬家了,最后竟只剩下李光秀一个人。 据说那时每天晚上,都会听见李光秀悽厉的哭声,他说,寧寧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爸爸,为什么要把你的家人都带走,剩下我一个,还有什么意义呀? 三年后,李光秀终于受不了身心煎熬,服药自尽。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提李寧的心上人,他的名字叫刘春生,家里很贫困,说不定是村里最穷的,他跟李寧究竟是怎么好上的没人知道,只知道他死时,跟李寧留下了一模一样的遗书。 刘春生的家人没有把事情张扬,因为也没什么钱请道士作法,就直接埋在了自家后院。直到某天下了大雨,土都湿了、软了,露出了棺材的一小角。庙里的住持说,这棺材埋得不够深,容易出问题,便说要撬开来看看。 这一看,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棺材里的刘春生,跟葬下去时是一个模样,只是他居然瞪着眼睛、咧着嘴,手指跟牙齿又长又尖,活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一样。住持说这人死不瞑目,是得谨慎处理,不然很容易变成殭尸,这时不知道是谁慌张地跑过来,说李光秀的棺材自己跑出来了,要他赶紧过去。 那一天,正好是李寧的忌日,所有因这件事而丧命的人,他们的棺材不约而同地浮出地面,一打开,每具尸体都一样,面目狰狞。 「李寧的诅咒,是那个时候才开始的。」村长喝了口茶,继续说下去。 道士把那些人的尸体放在一起,总共七具,超渡了一整天,却没什么效果。那道士不晓得是哪个派别,想了一个法子,把这七具尸体依照北斗七星的位置,分别葬在不同的七个地方,说要让星宿的力量,来镇压这些厉鬼,不出十年,他们都会腐败、化为枯骨。 这种玄乎的东西没人懂,大家只好照做,其中怨气最强的李寧,经由道士指点,放进了矿山最深处的「风水穴」中。 本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可村里的人依然频频生病,甚至连菜都种不起来,于是能走的都走了,剩下来的,都是些没有办法远行的老人家。 「李光秀会被放在那里,也是那位高人说的……那张画挖了两个洞,据说是要让他能够看见自己熟悉的家,好安抚他的情绪……」 村长越说越难过,他摇了摇头,说当初不应该听那人的胡言乱语,李光秀的尸体还是没有烂,剩下六个人一定也一样。 「老伯,您别担心,我们可以帮你的。」 马军爷拍拍村长的背,这话并不是单纯的安慰,而是他真想淌这混水,村长大约已经绝望了,淡淡说了句: 「你们试吧,要小心哪。」 七星聚煞局 我们问了剩下的那几具尸体在哪里,村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陈旧的地图,说那是当时高人留下的,叫做七星镇煞局,地图上被画了七个点,的确排成了北斗七星的样子,每个点上面都有标明葬的是谁。 马军爷和顾渊一看,就发现问题出在哪了。他们说北斗七星的「斗」,也就是杓口得朝北,那叫做阳斗,才是阵煞。这张图里的杓口朝南,叫阴斗,功效与阳斗恰恰相反,又被叫做七星聚煞局。 「你们彻底地被骗了,难怪这村子一直不平静。」马军爷吐了口菸。 「怎么就聚煞了?那人为什么要骗我们呢……」 村长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连站都暂不稳了,我赶紧过去把他搀扶到椅子上坐着。 顾渊猜测当初布局的并不是道士,而是炼尸人,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要把全村的人都变成殭尸。 那么多殭尸,有什么用呢?我问,他说用处可多了,殭尸如果控制得好,就像是魁儡一样,主人说什么,祂们就做什么。炼尸人利用这些殭尸达成不法的目的,甚至尸油还能够用来製药贩卖,对他而言有利无弊。 可是这都几十年了,炼尸人就算还活着,也没有那么多力气搞这些了吧?我说。顾渊脸色一沉,他说炼尸人其实并不是人类,他们是借尸还魂的鬼,所以,别说几十年,几百年,他都等得下去。 我问村长那个炼尸人后来去哪了,他说不知道,整套仪式做完的隔天早上,那人就消失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敢情还有这种事?我还想再多问点事,顾渊却说这部份就先不追究,得在这些殭尸成气候之前做个了断,否则说什么都没用了。 我们回到广场,顾渊检查李光秀的脖子后面,有一个小小的伤口,他说炼尸人在殭尸五体里埋下了针,只有把针全拔出来,殭尸才会脱离控制。 围观的人全都倒抽了一口气,问他还不快拔?顾渊摇头说要拔没那么容易,这殭尸已成精,全身上下刀枪不入,还得先用鸡血浸过,才能使针头跑出来。他让李光秀平躺,脱掉祂的衣服,发现祂全身被密密麻麻地写上了符籙。 顾渊对村民说他需要鸡血跟糯米,把两样东西混在一起,装进澡盆拿给他,这时刚好一条小黑狗慢悠悠地晃过去,他又补充,黑狗血也可以。 于是村民手忙脚乱地捉鸡放血,没过多久,一整盆鲜红的鸡血就端到了顾渊面前。顾渊跟马军爷合力把李光秀抬起来,准备要放进鸡血里的剎那,那些红线忽然断裂,祂猛地睁开了眼睛! 顾渊反应不及,被李光秀一口咬住了手指,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用力把手指抽出来,虽然有伤口,但竟然一滴血都没流。马军爷过来架住李光秀,抓了一大把糯米往祂身上洒去,糯米一碰到祂就全化成了灰,看着一点效都没有。 眼看李光秀朝着村民的方向跳去了,我想着自己也该帮点忙,又没有法子可使,情急之下拿起一整盆鸡血往祂泼过去,李光秀顿时像是触电似的发抖,然后倒下,但不出几秒鐘居然又站了起来! 「你丫白痴啊!谁让你整盆拿起来泼的,长点心眼好吧我求求你!」 若不是情况危及,马军爷恐怕要衝上来揍我了,他只能边骂人边跟李光秀招呼,说也奇怪,这殭尸只能跳不能走,关节都不能使,怎么行动就那么敏捷? 「小梁,你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桃枝,不然谁也伤不了祂。」 顾渊对我说,他跟马军爷还能顶一阵子,我赶紧跑回去问人家桃树在哪儿,没想到眾人都摇头说他们村子里不种桃树。这时有个大婶拍了下手,说庙里面好像掛着一把桃木剑,就给神明借来用用吧! 我跑到庙里,果真看见墙上有把剑,剑鞘上还有精緻的雕花,看起来不是法器而是工艺品。只不过没别的选择了,我跟神明道了歉,把桃木剑拿出来,朝顾渊大叫:「接着!」 顾渊反应特快,头也没回伸手就接住了剑,往李光秀脖子砍去,祂发出哀号,被砍的地方留下了深深的伤口。趁这空档马军爷压制住李光秀,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到,祂的脖子与四肢关节处,的确冒出了小小的针头。 顾渊用桃木剑戳进李光秀的脊椎中间,祂当即倒下,几个村民一拥而上,把李光秀牢牢压住。顾渊放下桃木剑,抓住针头,用力地把针抽了出来,黑色的,大约有五公分那么长。他让村民拿红布来,把五根针裹在里面,说这要等到农历十五日那去过香炉,之后便可以烧掉,得烧乾净,烧完的灰要放水流,便能化煞。 那,李光秀该怎么办?有人怯怯地问。顾渊说这具尸体不能留,得跟那些针一样火化,不过烧完的灰可以放进灵骨塔,算是对往生者的最后一分尊重。 在火化之前,顾渊把李光秀的嘴巴掰开,塞了一张黄纸进去,唸了几句咒语又拿出来,黄纸已经变成了红色。他说这样李光秀的魂魄就被封在黄纸里面了,品质不错,可以卖不少钱。 处理完李光秀,再扣除李寧,还有剩下的五具尸体。 「我们已经没有鸡血了,得想别的法子。」 马军爷看着地图,眉头深锁。我一声都不敢吭,早知道刚才不要那么性急。可这村子太偏僻,要什么没什么,咱们来之前也不晓得会有殭尸,什么傢伙也没带。仨人坐在村长家苦思了半天,最后决定用仅存的糯米和那把桃木剑应战,风险相当高,可顾渊说只要手脚够快,点中殭尸的穴道,一样能把针拔出来。 只能祈祷剩下的殭尸没有李光秀那么凶了。 我们的第二站来到了河边,目标是刘春生。 他的尸体不晓得在哪里,村长说那时候是把他五花大绑在树干上,可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他也不晓得是哪颗树了。一想到尸体居然是在树上,我不自觉浑身发毛,那是多吓人的一幅光景啊? 这条河畔长满了半个人高的芦苇草,约莫很久没有人来过了,这是当然,毕竟有刘春生在这,谁还敢来呢。马军爷边走边用匕首把草割断,好容易才看到了河面,出乎意料地水很清澈,还可以看见底下有鱼在游。 如果不是因为殭尸,这会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我们仔细地检查每棵树,都没有见到尸体的影子,后来想想,说不定早就被树枝和藤蔓给裹在一起了,哪有那么容易发现。 这时候天边洒下一道曙光,太阳出来了,马军爷眨了眨眼睛,把手电筒关掉,然后大叫出来: 「在对面、祂在对面!」 拆局 河的对岸,有棵大得异常的榕树,树干上隐约有一张人脸,睁大眼睛跟嘴巴,表情竟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好像在问,为什么自己会落得这般下场。 幸好水不深,仨人便撩起裤管渡河,来到了刘春生的面前。 不出马军爷所料,刘春生的整个身体都被树枝和杂草覆盖,只有脸部和手掌还露在外面,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我们怎么处理?」我试图用手掰开缠在刘春生外面的树枝,可它们已经跟祂的皮肉紧紧地融合在一起,一点空隙也没有了。 「只能慢慢地把祂割下来了,匕首可以用吧?」 马军爷掏出匕首在顾渊眼前晃了晃,后者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另一件费时又费力的工作开始了。那些树皮呀树枝并不会太厚,可是真要割也没那么容易,马军爷只得从头开始,小心翼翼地把缠绕住刘春生脸部的枝椏挑开,生怕伤到了尸体。 挑着挑着终于看见了祂的肩膀,祂是没穿衣服的,可以清晰地看见祂青色的血管,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尸臭味。 仔细想想刘春生这小子也够可怜的,生前命苦也就算了,连死了都还被人做成殭尸,我在心里替他掬了把同情泪。 折腾了好一阵子,总算把尸体完整地拿出来了,顾渊把祂面朝地平放,用糯米洒满祂的全身。糯米接触到刘春生的身体,纷纷融化变成黑色的粉末,针头也冒出来了。顾渊正要伸手去拔,没想到祂忽然抽搐了一下,竟僵硬地转过头来。 我反射性倒退了一步,虽然刘春生的眼睛里灰濛濛的,但我竟觉得祂好像在看我,马军爷大喊:「小心!」 刘春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拐一拐走到我前面,抓住我的肩膀,嘴巴一开一闔,吐出了两个字: 「寧……寧……」 我顿时感觉脑袋一阵刺痛,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周围的景象一下子变了,变成了一片广大的花园。 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绑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轻快地走来,身后还跟了一个长了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 小伙子稍微走得快一点,上前牵着女孩的手,女孩回过头,羞涩地笑了,然后场景一转,忽然变成了在火车月台上。小伙子脸上的青春痘瘪了,他穿着军服,拎着两大包行李,火车远远地正要开进来。女孩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不忘拿着手帕替小伙子擦汗,火车进站时,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下一幕,忽然又变成了在一个小房间中,女孩边哭边写遗书,樑上悬着一条粗麻绳,她崩溃似地大喊,老天没眼、老天没眼呀…… 忽然碰的一声,我眨了眨眼,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刘春生依然抓着我,马军爷和顾渊合力,都没办法把祂掰开。 「刘春生!你他妈早就死了!他不是李寧,给老子看清楚!」 马军爷大吼,我这才明白,因为李寧在我的身体里,刘春生认出祂来了,才会一直抓着我! 「寧……寧……」 刘春生不断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就要被祂掐出血来了,便卯足了劲用力踹了下祂的肚子。刘春生终于松手,顾渊拿桃木剑抵住祂的喉咙,手在剑刃上用力敲一下,刘春生就往后倒下去。 「怎么这样就倒了?」我惊魂未定地看着顾渊,他不冷不热地回答,鬼打眉心,尸打喉。 顾渊把刘春生背后的针全拔出来,魂魄也顺利封进了黄纸里,然后我们把尸体装进一个大布袋,准备扛回去烧。路上我问顾渊,人都已经死了,怎么还能说话?他想了想,说我问这个问题有点矛盾,让我仔细想想看。 我忘了顾渊就是个特例。 村里的人看见刘春生都很惊讶,他们似乎没料到我们会直接把祂从树上割下来,又或者是因为尸体的外观太过恐怖,总之每个人脸上都充满着恐惧。 但跟李光秀比起来,刘春生的火化仪式,还是比较平静的。毕竟这整件事的导火线,是李光秀引起的,而李寧与刘春生,就是最大的受害者,所以人们怕归怕,心底里还是抱持着几分同情。 好几个人都哭了,他们一边烧金纸,嘴里还一边喃喃地说着,春生啊,要保重喔,不要再有怨恨……赶紧投胎,来世当个好人家的孩子,就不会再受苦了喔…… 剩下的四具尸体,分别检查过,发现祂们还没有完全变成殭尸,便决定一起处理。祂们分别是李寧的舅舅、大哥、弟弟还有奶奶,葬的地方离得非常远,有的在井底有的在山崖边最麻烦的就是祂奶奶,用绳子绑住五体,拉成大字型,像一张人形蜘蛛网一样掛在两棵树中间,差点把我吓得直接归西。 那天下午,四具大小形状各异的尸体被排在广场中央,与当年的情况如出一辙,差别只在一个是布局,一个是拆局。 怕糯米的效力不够,只好委屈了那隻小黑狗,拿了牠一小瓶的血凑合着用。顾渊把血涂在桃木剑上,一一点下尸体背部的穴道,每点一下,尸体就发出宛如生锈铁门开关时的叫声,十分刺耳。 李寧的舅舅跟李光秀一样都是当老闆的,不过李光秀经商,她舅舅是建筑师傅。他是李家最先中标的,李寧死后不出一个星期,他就在视察工地时被掉落的钢筋砸死。绑住钢筋的绳索是新的,勒得很牢,绝对不可能断掉,可它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断了。 所以,他的尸体头部凹了一个坑,整张脸扭曲变形。顾渊把针拔出来,再翻回正面的时候,尸体的眼睛竟闭上了,他说,那表示该魂魄已不再心怀怨恨。 至于她的弟弟和大哥,死的时间非常相近,那时候弟弟的年纪还很小,国中都没毕业,就掉到水沟里摔死了。没人知道他怎么掉下去的,更匪夷所思的是,那水沟的深度根本摔不死人。 大哥无疑是所有人中最伤心的,他们感情最好,每天都在一起玩,所以弟弟走后不到两天,大哥彷彿是在追随他似的,也摔进了同样的沟里。 于是他们兄弟俩的尸体都一个样,被水泡过了,全身呈现青绿色,面部肿胀,连五官都无法分辨。 两具尸体把针拔出来的时候,立刻像是漏风的气球一样扁了下去,回復成正常的体型,脸上的表情很安详。 最后便是奶奶了,祂是被雷劈死的,烧得浑身焦黑。如果没有看到尸体,我绝对不会相信这个死因,但这终究是个事实。 顾渊把针拔起来的时候,花了更多时间,因为尸体实在太硬了。 所有的针用布包起来,七星局,总算给拆到只剩下一个,那就是深藏在矿山中的李寧。村长领着我们上去,放了炸药把入口的石头炸开,这回我们总算能光明正大地进去了。 村民在外面大声地喊,请一定要活着出来。 除了点头微笑,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反应才好。 二探女媧墓 又回到洞穴里,拐了个弯便看不见阳光了,这地方不是普通的阴冷,我连牙齿都在打颤。 一想到等会就能见到李寧,那还真不是普通的紧张。 「我们破了这局,那个炼尸人会知道吗?」 走在前面的马军爷忽然发话。 「或许。」顾渊简短回答,这两个字在偌大的山洞里回盪。 「那这个村子里的人之后会怎么样?」我忽然有点担心了。 「如果炼尸人回来了,可能就凶多吉少。」 「所以,我们这样只是治标不治本,我们走了之后,这个村子还是会受到威胁的。」 我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 「那没有办法。」 顾渊加快了脚步,与我擦身,我有些愤恨,吼了他一句,你就那么冷血无情吗?顾渊转过头,冷冷道,你说对了,我没有血,也没有情。 我愣住了,对啊,他已经是个什么也感觉不到的死人了,我跟他说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想到这里我忽然就不生气了,反而还有那么一点点同情他,如果可以,他一定也不希望这个样子的。 接下来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说话,只顾着往前走。最开始还有些老鼠或蛇之类的小动物出现,持续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便再也没见到活物的影子。 地上原本也有许多脚印的,后来路开始变窄,脚印也只剩下一排而已。 「我们跟着脚印走就能到了吧?」我问。 「不错,不过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马军爷指着脚印延伸的方向: 「这些脚印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 我立即噤声。 我们在地上捡到了一些活页纸,本以为是矿工遗落下来的,仔细一看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一份写着各地女媧墓歷史的笔记,上面画着一些潦草的图,大概是类似花瓶、盘子那类的器具。我把笔记拿给马军爷看,他说看来在很久以前,也有人想打女媧墓的主意,可是他们都没能出来。 再往前走,我们便看见了几具靠在墙上的枯骨,它们打扮得像登山客,全都穿着厚重的外套。我翻了其中一个人的口袋,找出了一盒新乐园香菸,看了夏製造日期,已经有四十年了。 我还发现它们的手上都紧紧抓着一颗石头,看似项鍊的坠子,顾渊让我别碰,说女媧墓里的东西都是下过咒的,这些人中了幻觉,才会死在这么接近出口的地方。我不禁觉得哑巴果然厉害,能够独自破解女媧墓的诅咒,把李寧带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脚印到中途便断了,原因是路又开始积水,这时再出现岔路,我们只凭着直觉选了一条。这条路是个下坡,有点陡,再加上淹水,我几乎是滑下去的。到了最下面水淹到腰部,往前走一段又变回上坡,就这样上上下下来回不知道几次,那条路就是个闪电形。 我说我们会不会走错了,哪有人挖矿的路是这个样子的?马军爷却说像这样的路,尽头一定有宝贝,即使带不走,他也坚持要看一眼。 没有想到,等着我们的只是一个空旷的山洞,里面别说宝贝,连一颗石头也没有。 「怎么会呢……」马军爷目瞪口呆,他似乎很不能接受自己竟会失算。 「不对,有东西。」 顾渊走上前,用袖子抹了下壁上的土,底下居然有写字!我们把土全抹掉了,整个山洞都被写满,一点空白也没留,马军爷说这是满文。我说你看得懂吗?他笑道自己年轻时候研究过,毕竟看不懂满文很难与清朝人「沟通」。 经过翻译,这洞里写的是女媧墓的建造过程,还有一些咒语。 话说康熙时候,某次夏天正直乾旱期,有一个桥夫上山砍树时发现了一条巨大的蟒蛇,缠绕在树干上,但模样却很虚弱。桥夫本来想要逃跑的,可是他看见那条蛇受了伤,正在流着血,又想既然牠没有要害人的意思,就救牠一命吧。 于是桥夫把蟒蛇从树上搬了下来,给牠上药,牠居然也乖乖地动也不动,非常温驯。那之后每次桥夫上山,蟒蛇就会出现,绕在他身上,亲暱地磨蹭。日子久了,桥夫也渐渐喜欢上这条蟒蛇,把牠当成家人一样看待,上山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了。 有一次桥夫在山上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蟒蛇,觉得奇怪,又看到一旁的路面似乎有蛇爬过的痕跡,便跟了过去。他就这样一路跟到了山下的村子里,他问了附近的人们有没有见过蟒蛇,每个人都摇头说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蟒蛇突然从地底鑽出来了,而且还跟着一条更大的蛇,把村里的人吓坏了。两条蛇爬了出来,缠绕在一起,天上忽然聚集起了乌云,以牠们为中心,厚重的云层快速地旋转。 最后伴随着雷声,居然就下起了倾盆大雨,而且一下就是三天三夜。虽然终于解除了乾旱,可两条蟒蛇都死了,有人说这两条蛇就是女媧和伏羲显灵,是他们让天上下雨的。 既然是神,那便不能马虎,村里的人把两条蛇葬在这座山里,也就是后来俗称的女媧墓了。 我觉得这故事太玄乎,基本上不相信,马军爷说以前人讲故事本来就是三分真七分假,他还看过更扯蛋的呢。 听完了故事,这里也就没有逗留的价值,我们便掉头去走另一条岔路,这回总算不是闪电状构造了,是非常平坦的上坡。正在高兴呢,走到一半眼前没路了,不是到底,而是中间裂了一条沟,与对面大概隔了十公尺。 仔细看看,发现对面地上插着个小铁鉤,有条麻绳掛在上面,已经断了,没准以前是可以从这里爬过去的。 我拿手电筒往下照,什么也看不见,马军爷于是随手捡了颗石头丢下去,一点声也没有,我说这岂不是很深?他答不只很深,下面恐怕也有积水,咱们先休息会,再想办法过去。 于是三人就地坐下来,我拿出乾麵包猛啃,感觉自从来到这个村庄,就没吃过什么像样的食物,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苦逼了? 马军爷似乎没什么心情吃东西,他站在沟边,皱着眉头沉思,不,其实是自言自语,他有个习惯,烦躁的时候会直接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于是只听他说对面没有可以着力的点,所以拋绳子不行;水太深了,就算爬下去也上不来,唯一的绳子就断了,特么还断在对面,这该怎么办呢…… 我说马军爷,您盗墓那么多年,难道就没有碰过类似的情况吗?他白了我一眼,说这要是他自己,他用爬也的过去了,还不是因为带着我这门外汉!我顿时觉得羞愧,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我有办法。」 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的顾渊突然开口,我俩同时看向他,他不慌不忙地拿出自己的素描本,说可以让他的乌鸦替我们把绳子叼过来。 马军爷嘴角一抽,摇摇头说怎么碰上了神经病,我急忙替顾渊辩解,说他确实很厉害的,他画出来的鸟真的能飞。马军爷当然不会相信,我俩几乎都要吵起来,这时候顾渊过来把我推开,对马军爷微笑,说乌鸦要飞了,请他看好。 跟追哑巴那次一样,顾渊替乌鸦点上了眼睛,在纸上写下「勒令」,把纸撕下来丢出去,乌鸦就这么出现在鸿沟的上方。 马军爷难掩心中的惊讶,半张着嘴,完全说不出话来。 黑暗中只看得见乌鸦的红色眼瞳,牠飞到对面叼起绳子,又飞了回来,把绳头交给顾渊,顾渊扯了扯绳子,说还算稳固,应该可以盪过去。 「盪过去?」我心凉了半截。 顾渊没有回答我,但他用行动表示了。他抓着绳子用力一蹬,一下就盪到对面,牢牢地踩在岩壁上,一步步爬上对岸。然后乌鸦再次咬住绳头,飞了过来,停在我的手臂上,歪着头看我,好像在说,该你了,快点跳吧。 黑暗中的脚步声 我握着绳子,看了看顾渊,又看了看马军爷,迟迟不敢跳下去。可再怎么说我好歹是个爷们,不能在前辈面前丢脸,牙一咬腿一蹬,就下去了。 绳子晃得比我想像得还要快,我根本来不及煞车,碰一声下在山壁上,一瞬间我好像听见了自己的鼻骨断裂的声音,温热的液体从鼻腔里流下来,碰到嘴唇,很腥。 「你还活着吧!」马军爷在对面大喊。 「没死!」我吃力地回答,抓着绳子爬上去。 乌鸦叼起绳子飞向马军爷那边,他接过绳子,愣了很久,我想他肯定还在疑惑这件事的真实性,便催他快点过来。马军爷点头,他把绳子绑在背包上,往我们这丢过来,说他的行囊太重了,怕绳子负荷不了。我接过他的包,果真很重,里面不晓得装了啥。 马军爷总算下定决心要过来了,他扯扯绳子,出了口长气,猛力一跳。 啪靂! 绳子断了! 仅仅一步之差,就在我几乎可以碰到马军爷的手的时候,绳子居然断了,马军爷就这样消失在黑暗的深沟里,一点声也没有。 「马军爷──!」 我朝底下喊,整个洞穴只听得我的回音。 马军爷掉下去了,而且他的行囊都在我这,他什么也没有,就算还活着,也撑不了多久的! 「我们去救马军爷!」 我扯扯顾渊的袖子,他把我推开:「为什么?」 「还用为什么,一个大活人在面前摔进去,你说我不该救他吗!」 「我们不知道下面有什么,太冒险。」顾渊一点没有动摇。 「我不管,这个险一定得冒!」 我从背包里拿出绳子,准备自己下去,顾渊却抓住我的手,摇头: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他不可能还活着,而且,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根本没有能力救他。」 我站起来,揪住他的衣领: 「我告诉你,今天不不是有没有能耐的问题,而是马军爷对我有恩,我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心理上都一定得去救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 顾渊没有说话,只是木然地盯着我看,我无法从他的眼里读出半点信息。 「呵……我忘了,你是个死人,我跟你讲这些,你怎么能理解呢……」 我冷笑几声,松开手,继续绑绳子。 「好吧。」顾渊坐了下来:「那我在这里等你。」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恰好对上了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一下子想不到应该怎么回话,最后只说:「谢谢。」 我用运动头带把手电筒夹在头上,抓着绳子慢往下爬。这捆绳子没记错应该有三十公尺,出发前在杂货店买的,很坚固。往下爬比往上爬还要更累,因为必须随时控制好自己的力道,免得一口气下滑太大距离,我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但底下依然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马军爷!」我又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我。 再往下爬,我的绳子没了,依然搆不到底,我心一凉,这个沟怎么那么深?马军爷不会真的死了吧?不知道离到底还有多远,我也没勇气亲自尝试,只好再爬回去了。 顾渊看见我上来,也没多说什么,背起东西就继续赶路了。我打开马军爷的背包,拿走一些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剩下的留在原地。 我们走了很久,中间只休息了两次,手机没电之后我无从得知时间,也分不清白天黑夜。李寧在我的身体里并不听话,祂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地方,我的头越来越痛了。 拐了几个弯之后,地面开始变得潮溼,没有积水,但土都是软的,很难走。空气中瀰漫着一股草的气味,顾渊说这里面应该会有蘑菇或是人参之类的东西,摘一棵回去卖,随便都能发大财。 话才刚说完,就看见不远处的壁上好像掛着什么人形物体,走进一看,是个奇怪的植物,通体都是纤毛,形状跟人一样,有四肢,还隐约看得见五官,甚至连生殖器都有。那植物只比我矮了一个头,从它的「手」里伸出几条细细的茎,与洞壁连在一起。 顾渊说这是何首乌,我一开始还不相信,因为何首乌应该是埋在土里的,再者从没看见过这么大的尺寸,都可以破世界纪录了。如果是平常,我一定会想要割一块带走的,可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惦记马军爷,看了一眼,便提不起兴趣了。 越往前走,人形何首乌越来越多,像士兵一样排排站在洞穴的两边,而且每棵的「长相」都有所不同。但它们的神情都是哀伤的、痛苦的,看起来好像是许多被困在人间的魂魄。 这时走在前面的顾渊忽然停下来了,他盯着地上看了很久,我也凑过去看,发现竟然有一串很明显的脚印。顾渊说这脚印还很新,感觉像是最近留下来的,而且跟之前在入口看见的一样,只有往里走的,没有出来的。 「难道说这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但是不可能啊,入口在这之前都被大石头封死了,谁也进不去的,这是怎么回事?」 「安静。」顾渊捂住我的嘴,他伸手指指耳朵,示意我仔细听。 噠……噠……噠…… 脚步声! 我差点叫出来,这千真万确是某个人在走路的声音,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害怕,这里不可能有活人的,那正在走路的,会是什么? 炼尸人 顾渊把手电筒关掉,我也跟着关,两个人摸黑前进。 地下很滑,我便扶着墙走,摸到了毛茸茸的何首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个人的动作都很小心,连呼吸都得提心吊胆,就在我们准备转弯时,脚步声忽然停了。 莫非对方察觉我们的存在了? 顾渊把手电筒打开,前面没有人,是个空旷的山洞,我终于松了口气。 「难道是我们的错……啊!」 有隻手从后面掐住了我的脖子,指甲甚至嵌进了我的肉里,不是错觉,这里真的有别人。 顾渊回过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 抓住我的人开口了,是个异常沙哑难听的声音: 「顾渊……你是顾渊吗……」 我没办法动弹,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那人的另一隻手,指甲很长,里面塞满了污垢,整隻手的皮肤呈现青绿色,简直就是方才见到的殭尸。 「放开他。」顾渊冷冷道。 「他是你的什么人?」那人似乎笑了。 「我叫你放开他。」 顾渊从大衣口袋抽出匕首,那人掐我掐得更紧了: 「你现在离开这里,我就放他走。」 「我在这里,跟你放不放他,一点关係也没有。」 顾渊慢慢走了过来,冷不防拿匕首往那人砍去,他哀号一声,手掌掉落地面。我趁这时挣脱他,想跑到洞外避难,可两隻腿已经软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我看见了那人的长相,青色的瞳孔、双颊凹陷,穿着一件破烂的中山装,确实很像殭尸,或者根本就是个殭尸。 「你就是那个炼尸人。」 顾渊对着倒在地上的殭尸说。 「是啊,本来就快炼成了,谁知道碰上你们……」 殭尸大方承认,我想到了那些脚印,难道那天仪式结束后,他就一直住在这个山洞里?几十年了,他都不曾出来过,照理来讲是不可能的!若真是这样,难道那些想盗墓的人,都是被这傢伙害死的? 「你知道我们要来?」顾渊问。 「我不只知道你们会来,我还知道你们今天是专程过来把李寧还给我的,就在那个小伙子的身体里……」 殭尸把脸转向我,我不敢与他对视,迅速把眼别开。 「你不准动他。」顾渊态度坚决。 「他只是装载魂魄的容器,你没有必要袒护他……除非你从他身上拿了什么好处……这样吧,我也可以给你几隻鬼作为交换,这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殭尸蹲在地上摸索着,捡起刚才被顾渊砍断的手掌,把它接回手臂上,不出两秒鐘,新的肉芽从断面冒出来,两截手又融合在一起了。 「我不是为了好处才袒护他。」 顾渊抬脚踹了殭尸的腹部,他往后倒下,不过立刻又爬起来,露出变态的笑容: 「喔?那是为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 顾渊蹲踢了下殭尸的小腿骨,趁对方脚软的当口拿匕首对准他的脑袋,唰一下,殭尸的头颅从中间给劈成了两半,躺在地上,从切口流出了绿色的液体。可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裂开的两瓣脑袋竟自己往中间靠拢,没过多久就黏了起来,殭尸眨了眨眼睛,居然復活了! 殭尸发出嘶吼,往顾渊扑了过去,顾渊闪身,绕到殭尸后面,捅了他的脊椎。殭尸好像没感觉似地,转过身来,两隻手在空中乱抓,我这才确定他真的是个瞎子,恐怕是长年生活在无光的环境里,视力都退化了。 顾渊站在离殭尸不到五步的距离,他抿着唇,屏住呼吸,殭尸转动着失焦的眼珠子,像是在寻找对方的位置。 顾渊慢慢弯下腰来,捡起一颗小石头,往出口方向丢去,殭尸立即朝着声音的来源狂奔,顾渊趁机抓住我,拔腿就跑。 就快到了,我头痛得厉害,前有厉鬼,后有殭尸,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循着脚印一路没命地跑,没想到却跑进了死路,顾渊显然没预料到,着急地想掉头,可殭尸已经站在我们后面了。他舔了舔嘴唇,发出怪笑: 「顾渊,你何必呢……跟我交换,把李寧还给我……」 顾渊挡在我前面,紧紧握着匕首,那是他唯一的武器了,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竟觉得,此时此刻,他好像多了那么一点人味儿。 「我不想杀你。」顾渊说。 「你以为,你杀得了我?」殭尸把手放在山壁上: 「这整个女媧墓里,都布下了我的阵法,谁要是动了李寧的尸身,山洞就会崩塌,没有我,你们也不可能活着出去……」 他一说完,整个洞穴四面八方都浮现了青色的八卦符号,像是无数在夜空里忽明忽灭的鬼火。殭尸扑了过来,手指甲划破了顾渊的皮肤,留下了深深的伤口,顾渊眉头都没皱一下,笑着说: 「我太了解你了。」 他冷不防将匕首插进殭尸的心脏部位,顺手把他翻过来背对自己,掀开他的衣服,用朱砂笔沿着他的脊椎点了七个点。殭尸的皮肤瞬间裂开,从缝隙里流出黑色的恶臭脓液,我差点被薰得晕过去。 「顾渊,你不得……好死……」 殭尸生硬地回头,往前倒下了。 顾渊立即把殭尸的衣裤都脱掉,拿匕首割开他的肚子,露出里面跳动的内脏。我又觉得反胃了,顾渊却无动于衷,他戳破了看似心脏的器官,里面居然没有血肉,而是一团团捲起来的符纸。 顾渊把那些符都拿了出来,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红色的圆形药丸塞进去,然后又去处理其他的脏器,肺部、胃、肾脏,塞再里面的符全都拿出来了。 说实话我很佩服当下的自己,居然可以把这个过程看完,还一点感觉都没有,可能是刚才的恐惧,让我有点麻痺了吧。 殭尸的内脏全部被掏空,只剩下一张乾瘪的皮囊,顾渊问我要了一个睡袋,把殭尸装进去,说等会还要扛到外面去烧。 我久久说不出话来,花了很多时间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自己的三观彻底被颠覆了。顾渊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像是在等我问他问题。我想了很久,问他刚才那人你认识?他点点头,说很久以前他们俩曾经合作过,四处抓一些魂魄来炼丹,谁知道那老变态,炼丹炼到走火入魔,居然把脑筋动到活人身上。 顾渊知道,自己与这个人共事不会有好下场,道魔不两立,他们于是拆伙了,从此再也没见过面。 我说那傢伙是人还是鬼?他笑了笑,说炼尸人不是人也不是鬼,是魔,已经没有理智,没有人性的魔。我不是很懂魔与鬼的差别,他又解释,魔跟鬼一样,都是人变成的,可是魔有实体,鬼没有,所以魔比鬼还要厉害。 那你算是魔还是鬼呢?我想了下,这么问顾渊。他作势思考的样子,有些无奈地说,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他究竟是什么。我想这大约是他的痛处,也不再多问了,连忙转移话题道: 「对了……你刚才说不是为了好处才袒护我,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实在没有想到,会从顾渊嘴里说出这种话,因为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为了利益才不厌其烦地帮助我的。 顾渊站了起来,看着我,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然后,他便扛起装着殭尸的睡袋,说,我们还有路要赶呢。 最后一次 这段路很长,怕一时半会走不到了,我便说要休息。顾渊不会累,他总走着走着就忘记了,我要是没提醒他,他恐怕会一直走下去。 我躺在睡袋里,虽然很睏,却迟迟无法合眼,这个环境太没有安全感了。躺在洞穴里,底下凹凸不平的,即使隔着睡袋还是会磕碰到,连翻身也不行。睁眼跟没睁眼基本上是一样的,什么也看不见,空气又冷又湿,我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想念阳光。 顾渊坐在我旁边,藉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在素描簿上画起了什么,我爬起来看,他又在画鹤了。 「你喜欢鹤吗?」我问他。 「不知道。」顾渊替鹤画上一隻细细的腿。 「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只是觉得,鹤很漂亮。」 「那就是喜欢了。」 顾渊不置可否地笑笑,喃喃说,在这世上待得越久,他遗忘的事就越多,现在,他已经没办法体会,所谓「喜欢」的意义了。 「你……为什么不去投胎呢?」我伸了个懒腰,转动僵硬的脖子。 「他们不让我去。」 「他们?」 顾渊没有回答,把鹤的最后一笔画上,那是一隻展翅在空中飞翔的鹤,没有眼珠子。我意识到这个话题不该继续,道了声晚安鑽回睡袋里,依然没有睡意,脑袋里不断重复播放着马军爷掉下去的剎那,我明明看得那么清楚,却总想不起来,他当时是什么表情。 马军爷是在养父去世之后最照顾我的人,每次我被黑道威胁的时候,第一个出来替我说话的是他,我被人誆了,损失二十多万,去帮我讨公道的也是他。马军爷没有孩子,他把我当成儿子一样疼爱,那时我总觉得,即使全世界都与我做对,他也永远会站在我这边。 想到这里,我才有了一点真实感,马军爷不在了,他不可能会回来了。他摔进了那么深的沟里,连尸体都找不到,往后的日子里,还有谁会想起他,谁会去祭拜他。连我到最后,都还不晓得他究竟叫什么…… 「小梁。」 顾渊轻声喊我,我睁开眼,故作镇定地问他什么事?他没说话,默默地抽了两张面纸递给我,我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我有些尷尬地接过面纸,抹去眼角的泪水。或许是心境改变了,养父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流,怎么换到现在,我就这么地哭了呢。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到了这种时候,一点也没法遵守。 我觉得喉咙乾了,起来喝水,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掉过眼泪了。在古董街里,生离死别是家常便饭,常常昨天还好好的人,隔天就在械斗中死了,再不然就是让警察抓去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 我参加过不少黑道大老的葬礼,没有人会哭,也没有人表现得难过,相反地,每个人的脸上,都多少带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情绪,好像只是参与一件公事,丝毫不带入个人感情。那样的场面看多了,我也渐渐觉得,死亡并不是一件值得流泪的事情。 但现在,已经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了,我这才明白,马军爷的死会带来如此大的打击,是因为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浑身酸痛,眼睛涩得睁不开,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洞穴里。随便拿了条毛巾擦脸,喝了几口水就出发了,没有多馀的空间去休息,好不容易才来到这儿,最后关头了,不能马虎。 这里大约已经离女媧墓的主体很近,一路走来都没看见岔道,我的心跳快得连自己都有些难受,再等一会,就能见到李寧,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没想到,顾渊居然停了下来,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前面没路了! 「怎么可能!」我不赶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啊!怎么会是死路呢!」 「这不是死路。」 顾渊敲了敲面前的土墙,说这土是被人为填上的,后面应该就是女媧墓。于是我们拿出铲子,试着把那些土挖掉,出乎意料的土质很松软,没过多久土就铲完了,底下是一扇对开的木门。 这门已经腐朽得差不多了,上面坑坑洞洞的,从里面吹出来森冷的风。我把门拆下来,里面太黑,不知道有什么,便试探性地伸出一隻脚,谁料到我竟整个人跌了进去。 这个洞很深,离那门至少有十米,可我掉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所幸没有受伤。顾渊也跟着跳下来了,他体能果然很好,两脚着地,姿势非常好看。 顾渊打开手电筒,说李寧就在这里,我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八角形的空间。洞穴的每一面都立着一具棺材,有几具已经被打开了,里面是空的,一旁散落着一些像是碎玻璃一样的东西,被手电筒照到会反光。 在洞穴中央也有具棺材,不过形状比其他的都还要细长,旁边立着一座石碑,看样子那就是两隻大蛇个棺槨了。顾渊说这里最初恐怕不只是个墓,还是一个祭坛,能让人随时进来参拜,所以道路才没有被完全封死。 真正让女媧墓变成禁地,果然还是在李寧之后才发生的事。说到这,我问李寧在哪儿呢?顾渊把手电筒照向我,说让我仔细看看,自己坐在什么东西上面。我低头,恰好对上了一张死白的人脸,我连忙跳下来,原来我正坐着一具尸体,而那具尸体就是李寧。 李寧的棺材很小,方方正正的,祂双手贴着大腿,呈现例证姿势躺在里面,穿一件白色小洋装,整个人的基色调就是白,连头发也是灰白色的。我忽然开始耳鸣,打下阵魂钉的地方也像被针扎的痛,我听见了刺耳的尖叫声,李寧正在挣扎,祂正在挣扎着要出去。 顾渊说我身体里的李寧只有二魂六魄,还有剩下的一魂一魄留在肉身里面,必须要让三魂七魄完整,才能够进行下一步。我艰难地问他,该怎么做?顾渊说要先替我拔掉阵魂钉,这样李寧才可以出来,他就拿出几张黄纸,要我盘腿坐下。 我坐下后顾渊要我伸出双手,他把黄纸贴在打了阵魂钉的那两个红点上,又拿出一支细长像是吸管一样的东西,凭空一甩,两端居然冒出了火苗。他把火贴近黄纸,居然没有烧起来,反而冒出了黑烟,他再把黄纸一扯,一根钉子就掉了出来。 原来拔出来是不会痛的,枉费我还紧张了一番,之后其他的钉子也依序拔掉了,顾渊把它们收回口袋里。我问那些钉子还能用?他答只要没断,用几次都可以。 没了阵魂钉,李寧在我身体李更猖狂了,我的视线开始模糊,顾渊说时间所剩不多,得快点了。我才在想,不管接下来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怕,谁知道顾渊指着李寧,要我脱光衣服趴在祂的身上,嘴对嘴。 我说干什么需要这样?他倒是有个很像样的理由,说魂魄会从我的嘴里爬出来,得让祂们直接回到原本的身体,所以只有这样,才能够把魂魄一隻不少地打回肉身。 跟一具尸体亲吻,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光听就要昏倒,我怯怯地问,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顾渊冷冷地说,想活命的话,就别再多问。 于是我不甘不愿地脱光了衣服,整个人趴在李寧身上,这么近距离看祂的脸,我实在承受不了。若要形容,跟方才的殭尸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寧的样子就是个皮包骨,皮肤白得透明,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的牙齿跟眼珠子。 我无法估计自己到底得克服多大的心理障碍,才有办法与祂亲嘴。我依照顾渊的话,撬开李寧的下巴,一股恶臭蔓延开来,我看见了祂的舌头上长满了白色水泡,说这不会有毒吧!顾渊便给了我一瓶东西要我抹在嘴唇上,我闻了下,味道很噁心,他说这是尸油,抹了便不会中毒了。 尸体就算了还尸油,你他妈是想搞死我?可没办法,我外行,只能硬着头皮把尸油抹在嘴唇上,然后就准备要接吻了。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我全身颤得厉害,在顾渊无声的催促下,我闭着眼睛,终于与李寧嘴对嘴了。 顾渊走了过来,我感觉他在我背上写着什么,有些痒,不过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背后,好模糊自己正与尸体接吻的事实。 接着他就开始点我的穴,非常用力,我不晓得他用的是什么工具,总之绝对不是手指,我甚至怀疑他是要把我的背戳出洞来。可他每点一个穴,我的胃就翻腾一次,耳鸣越发严重起来,我还在想,不会仪式没做完,我就先掛了吧。 此时我明确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沿着我的喉咙往上爬,顾渊大吼,贴紧一点,别让魂魄溜出去!我便伸手抓住李寧的头,让我俩的嘴唇紧紧地贴合在一起,那些魂魄像是蛇一样,从我的嘴里滑进李寧口中。 忽然啪啪两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迸开,再看,李寧睁开眼睛了,祂起尸了! 「掐祂的喉!」顾渊大喊,我赶忙用两手掐住李寧的脖子,祂不断发出沙哑的吼声,每做一个动作,全身的骨头都喀啦喀啦地响。 「我掐了,怎么没用啊!」 「继续!」 顾渊站在我旁边,结了几个复杂的手印,点中李寧的脑门,这一点,祂的视线就对准顾渊了。李寧猛地站起来,我被甩到旁边,顾渊一脚跨进了祂的棺材里,不让祂出去。 这时整个山洞忽然开始猛烈摇晃,我想起炼尸人说的,山洞不会真要塌了吧!顾渊彷彿一点感觉也没有,他拿出黄纸,好像是要封李寧的魂,却被祂咬了脖子一口。顾渊闷哼一声,跳出棺材,从口袋里拿了一个小瓶子,沾了一点就地画符。 「别让祂踏出棺材!」顾渊对我说。 我赶紧上去,猛力把李寧压倒,祂力气大得吓人,我实在敌不过祂,只好捅祂的眼睛。李寧惨叫一声,山洞震得更厉害了,这时顾渊把我拖出来,李寧也想跟着,但顾渊在棺材周围画满了符,祂一踩下去,全身都萎缩变成了黑色。 顾渊趁这时过去把祂背后的针拔掉,又塞了张黄纸进祂嘴里,整个过程不出两分鐘,李寧的身体越变越小,最后那层皮像个布袋一样松开,露出里面的骨架。 还来不及高兴,新的危机立刻出现,越来越多的碎石落下,我们慌忙地收拾东西,爬到出口处,然后没命地狂奔。 隧道里老早佈满了石头,我俩一路磕磕碰碰,见缝就鑽,绕了半天还迟迟绕不出去。不知道跑了多久,面前终于出现轨道,表示我们已经回到了出口附近了! 我以为再过不久就能回到我所熟悉的世界,谁知道等着我们的,居然是无数的巨石和尘土,出口坍塌了,完全封死了。 我绝望地跪倒在地,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还要发生这种事? 刚才跑得太急,很多工具都没拿出来,光凭双手,是不可能把隧道挖通的。我们又回头去找,还有没有别的出路,可所有可能的出口都被堵住了,现在这座山成为了完全的密闭空间。 我说咱俩不会要死在这了吧?顾渊摇头,说旁边积了点地下水,应该还能撑个几天。刚才动静那么大,村民不可能没听见,他们一定会来救援的。 在那种时候,我也只能相信他了。 可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水已经喝完了,连手电筒都没电了,依然没有人来救我们。 我躺在隧道里,觉得这段日子好荒谬,明明只差一步,怎么老天就跟我开玩笑了呢?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儿待了几天,只觉得我的生命应该要到尽头了,这时候反而不觉得飢渴,整个人飘飘然的,好像在天上飞一样。 我动了动乾涩的嘴唇,挤出一句话:「顾渊,你在吗?」 「我在。」他的声音一如往常,还是那么沉稳。 一瞬间我竟忘了自己为什么喊他,想了想,便问: 「你那时候说,我总有一天会知道,你保护我的理由……现在,我已经快要死了,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 他安静了很久,然后,我听到他说: 「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了,别谈这个,好吗?」 我没来由地笑了,我感觉顾渊冰冷的手轻轻抚过我的眼皮,他对我耳语: 「你的八字,我还给你了……」 然后,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被搜救队抬出来,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了,我在医院里醒来,手臂还吊着点滴,而且原本我以为死了的马军爷,居然就坐在我的床边。 马军爷说那个沟底下是一条河,他摔进去后马上被河水冲走,一路弯弯延延就出了山,他还卡在洞口老半天,被路过的旅客发现,才捡回一命。 我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我告诉马军爷,李寧终于离开我的身体了,我也没事了,然后整间病房里的人,都看着我们俩抱在一起狂笑。 笑完了我才想起来,顾渊怎么不在?马军爷沉默了几秒,说搜救队没有发现顾渊。顾渊的背包,还有炼尸人都不见了,唯一留下的,只有他那支朱砂笔。 马军爷说着把笔递给我,我愣愣地看了很久,那支笔上面沾满尘土,笔头也断了,已经不能再用了。 我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顾渊,去过他住的地方,却已经人去楼空,我甚至不晓得他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不过我把他的笔重新接上笔头,装在一个精緻的玻璃柜里,就放在我的柜檯左边。我总觉得,有朝一日他还会回来,然后,我就能把笔还给他。 一转眼五年了,他没有回来,那支笔,也就成了我的镇店之宝。 每每有人问起这隻笔的由来,我总不晓得从何说起,那时我就会想,总有一天,一定要把这段经歷写下来,让他们好好看一看。 只是一想到故事那么长,就有点懒得动笔。直到最近我的当铺在整修,整整两个月都不能开张,才终于有时间好好地去写它。 为了写这个故事,我花了许多时间去回想、思考,尽可能地还原了我当下的心境。但毕竟都间隔了五年多,有些细节连我自己都忘了,所以为了保持剧情流畅及精采,免不了有些加油添醋的地方。 但大致上,这依然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信不信由你。 其实写这篇故事,还有另一个用意,我希望能让顾渊知道,我在等他。当然,要他看到这篇文章的机率微乎其微,所以我要请坐在萤幕前的各位帮个小忙。 如果你曾经在街上看见过一个总是穿着长大衣、不修边幅,画着没有眼珠子的鹤的男人,请务必要联络我。 我的故事到这里全部说完了,很遗憾的,它没有续集,或者说,它的续集,得等我见到顾渊之后,才会开始。 我们有缘再会,祝,平安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