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 褉子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是要留在原地踟躕不前,还是要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低沉的嗓音缓缓从身后传来,平静无波的,如同声音的主人给人的感觉一般。 深吸了口气,她站起身。 转过身,她看到了那佇立于不远处的高大男子。 眼前的这幅景象有些似曾相识,就如同八年前的那一天一般。 泛着明亮光采的金橙色眼眸,注视着那位彷彿未曾改变的黑衣男子…… 那位给了她「忘忧」这个名字的男子。 第一章、长夜已尽 八年前—— 「各位大爷赶紧过来看看啊!这可是来自漠南大疆,最为稀奇的货色。」 人潮熙攘的街道边,一名商人卖力的叫喝着。 这里是位于天舆国边境的一处市场,有着来自世界各处、形形色色的不同商品。 而这些商品都有着一个共通的特点…… 「你这傢伙莫把牛皮给吹大了,不过是个瘦巴巴的丫头,有什么稀奇的啊?」听到商人的叫唤,一名中年男子走上前来。 望着商人极力推销的那个「商品」,他感到有些不以为然。 「是啊,年纪还这么小,要拿来暖床都还嫌太早。」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一名微胖男子附和着。 这里是于檯面下进行,召开时间及地点皆不定的奴隶市场,市场上贩卖的商品都是人类,活生生的人类。 眼下那名商人所贩卖的,正是一名被关在笼中,身材瘦小的女童。 「各位大爷可别小看这丫头。」见周遭人群已成功被自己的话语给吸引,商人得意的笑笑:「各位可曾听说过漠南大疆的琅族?这丫头正是那珍贵的琅族之人。」 「琅族?」 「那个『漠南之金』?」 商人之言,让周遭的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没错,这个稀奇的货色,可是花了我好大的劲才得到的呢!」商人低下头,踢了踢放置在脚边的笼子,「喂!丫头,叫你呢,睁开眼啊!」 面对商人的叫唤,蜷缩在笼中的女童更往角落靠去,紧闭的双眼依然没有睁开。 如果睁开眼所要面对的,就是那丑陋狰狞的世界,她寧可就这么待在黑暗。 女童无言的反抗,让商人大为震怒。 「你不只哑了,还聋了是吗?叫你睁眼啊!」商人举起手中的竹条,往笼中的女童抽去。 被困在笼中的女童避无可避,披着残破衣物的瘦弱身躯上,又绽开了几道伤痕。 紧紧的咬着牙,她有些不甘心的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打从她有清晰的记忆以来,见到的几乎就是那样的目光。 ……那样将她当作一个物品般的打量审视。 「你看那瞳色……」 「果真是琅族之人啊!」 女童金橙色的罕见眸色,让周遭的人们惊叹不已。 漠南之金——长久以来,奴隶市场中便盛传着这么一样珍稀的宝物。 传闻中,漠南大疆有一琅族,族中之人平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情绪激动时,眼眸却为转为灿亮的金橙色。 那色泽,远比真金还要更为瑰丽。 因为这个原因,他们遭到了灭族之祸,成为了奴隶市场上的珍品,近年来是越来越少见。 「底价是五百两,请有意的大爷开个价吧!」 商人一语落毕,底下的人群顿时嘈杂一片。 「五百两!」 「八百两!」 「一千两!」 一时之间,竞价的声音,此起彼落。 「我出五千两。」不同于周遭的亢奋嘈杂,低沉的嗓音,徐缓的从人群中传出。 「五千两,外加一颗上好的北海明珠,这样的价码,还足够吗?」 在眾人的静默中,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缓缓的走上前来。 「或者,你还想要求更多?」见商人不语,男子的唇边,勾起一弧冰冷的浅笑。 他摊开掌心,只见上头躺着一颗浑圆硕大、色泽上等的明珠。 这样的货色,价值至少万两。 「够了、够了……」看着男子手中的明珠,商人笑到嘴巴都合不起来了。 「那就成交。」见到商人显而易见的贪婪之色,男子漆黑的双眸微微闪过一丝狠戾。 不发一语的,他将手中的明珠往商人的方向拋去。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看着手中的明珠,商人喜不自胜的说道。 这样的货色,可是难得一见的啊!似乎只有在天舆国的王室之中…… 「你是……」眼前男子的身份,突然让商人倍感疑惑。 「根据天舆国律法,走私贩卖奴隶者,该当何罪?」没理会商人的提问,男子徐缓的说道。冰冷的嗓音,令人感到不寒而慄。 「这……」 「死罪。」 一语落毕,男子抽出腰间的佩刀,往商人的方向砍去。 咚的一声,商人的头颅,随着灼热的鲜血,落在脏乱的地面上。 其后,那颗方才还被捧在手中的北海明珠也滚落在地。商人瞠大的眼仍死盯着明珠的灿美,似乎正诉说着强烈的渴望。 「杀人啦……」 眼前的骇人景象,让周遭的人们顿时一哄而散。 「眾将听命!那些买货的、卖货的,一个也别放过。」男子以冷沉的嗓音淡然说道。附和着他的话语,数名手持利刃的黑衣卫兵突地从四周窜出,原本热络的市集,顿时陷入一片慌乱。 就在这个时候,男子走到牢笼前,蹲下身去,看向笼中的女童。 只见那双金橙色的眼眸,正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 当男子举起了手中的刀,女童也下意识的往笼边退缩—— 喀的一声,笼上的锁教男子给挥刀劈开,沾附了些许鲜血的大掌,也缓缓的朝笼中的瘦弱身影伸去…… 见状,女童张开了嘴,毫不迟疑朝那大掌一口咬下。 但见男子冷俊的脸庞上,依旧是事不关己般,波澜不惊。 ……有些迟疑的,女童松开了口。 「别碰我……」怯怯的,她如此说道。 「哦,看来是没哑呢!」男子低语。冰冷的眼眸,因为这句话,而染上了一抹温度。 「听好了,现在的你,有两个选择。」拍了拍沾上尘土的衣角,男子站起身。 「看是要跟着我走,还是要留在这儿,自生自灭。」他以不容人拒绝的语气开出了两个选项。 宽厚的大掌,缓慢但坚定的朝女童的面前伸出。 …… 直至今日,她依然说不出为何那一日的自己,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虽然有些迟疑,但当时的她,最终还是伸出了满佈伤疤的手,覆在了眼前的大掌上。 虽然有着一副冷冰冰的神情,但男子掌心的温度,很温暖。 「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愣了一会,她摇摇头。 「琅萱。」看着女童金橙色的眼眸,男子开口说道:「从今日起,这就是你的名字。」 第二章、花名忘忧 这位名叫赫连鈺的年轻男子,就这么突然的出现在她的面前,给了她一个新的名字、一段新的人生,也在她的心中留下了无数个疑惑。 赫连鈺…究竟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能够指挥大队的卫兵、又是为什么从奴隶市场带回了她? 为什么,他会给自己起了琅萱这个名字? 无数的疑惑,在她的心中发酵着。 坐在颠簸的骏马上,因为心情突然的放松,她开始感到有些疲惫…… ……已经可以不必再逃了吧?就算只有一时半会也好,她想要停下脚步,好好的歇息。 靠在身后的赫连鈺怀中,她逐渐的沉睡而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昏昏沉沉间,她总觉得赫连鈺驾马的速度似乎慢下了许多。 在那之后,一行人便是不断的赶路。 琅萱并不清楚他们要去哪,但却也不是太在意。 反正,她也早已无处可去。 感到比较在意的,是这些日子以来和她共乘一骑的男子的身份。 黑衣、黑发、黑眸……琅萱对这名夜一般的男子瞭解并不多。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来头肯定不小。 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听到那一个个看起来都不好招惹的黑衣卫兵,恭敬的唤他为「赫连大人」。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也得要这么称呼他,庆幸的是,虽然几乎是朝夕共处,但男子并没再找自己谈过话。 他身边的那群卫兵们,也是除了任务相关的事情外,便没作太多交谈。 直到某一日,眾人停留在某个小镇中—— 这一日,初到镇上,赫连鈺便独自去处理些什么事了,望着落单下来的琅萱,几名原先严谨的卫兵开始聒噪了起来…… 「你说,赫连大人怎么就决定带着这么个小丫头?」一名看起来最为年轻的卫兵率先开口。 而他的疑问,正是眾人所共有的。 「是啊,其他从市场上带回来的,都教人另外去安置了,就这个小丫头,这些天来几乎是片不离身的带着……」 眾人越聊越觉得不明所以。对他们而言,赫连鈺的这个决定,实在反常。 「听说这孩子是漠南琅族的,唉……想来也真是可怜。」一名较为年长的卫兵望着琅萱,深深的叹了口气。 「琅族…漠南之金啊!我看这小丫头也就是一般人的模样,没什么特殊的啊。」那名最为年轻的卫兵说道。他好奇的打量着琅萱的双眼,想看看那似乎就如传言一般…… 这样不经意的举动,却让琅萱感到颤慄。 (要被卖掉了。) 过往被奴隶商人控制的那段回忆顿时涌上心头,那些惨无人道的对待、那种被待价而沽的感觉…… 「乱哄哄的是在吵些什么呢?」 就在这个时候,话题的另一名主角归来。眾人立即收起了聒噪,变回原先端正严谨的模样。 这样巨大的反差,让赫连鈺莫名觉得有些好笑。然而看着那紧紧抱着自己腰身的娇小身影,他可就笑不出来了。 「不要把我卖掉……」琅萱紧闭着双眼,口中的低语是悲鸣、也是祈求。 联结到方才眾人的话语,赫连鈺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 「齐律,我看你还挺有精神的,我这里有封方才拟好的书信,不如就由你快马送进宫中,亲自向陛下稟报这次任务的情况。」只见他神色自若的对着那名最为年轻的卫兵说道。 「…大人?」突然被点名的齐律一脸错愕。 「有异议?」 「属下遵命!」 于是,当眾人悠哉的歇息时,某人只能悲摧的准备去送信了。 有求知慾固然是好事,但真不能用错地方。 这场以赫连鈺为主角的八卦大会,就这么收场了,但有件事情,还没有结束。 似乎是没注意到周遭的情况,琅萱仍是紧紧抱着赫连鈺的腰。 虽然感到有些为难,但面对这样一个瘦小的孩子,赫连鈺总不能硬将她给拉开。 面对强大敌人时总是一无所惧的赫连大人,此刻却感到有些没輒了。 「你不是已经决定要跟着我了吗?所以,不会将你给卖掉的。」赫连鈺喃喃般的低语着。双手一时之间不知该搁哪,索性有些笨拙的、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头。 明明是这样陌生的一个人所说的一句话,但说不上为什么,琅萱就这么信了。 并且,还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或许正如同溺水的人需要一块浮木,此刻孤立无助的她,也需要一个信念作为凭依,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 对她而言,当时的赫连鈺便给了她想要的。 几日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蔚都——天舆国的首都。 「这些日子以来各位也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和卫兵们交待过后,赫连鈺便和眾人分道扬镖了。 驾着骏马,他来到了远离蔚都中央主道、较为寧静的一条街,并且在一间宅邸前停了下来。 抱着琅萱,他翻身下马。 「到了。」放下琅萱,赫连鈺逕自推开大门走了进去。而犹豫了一会之后,其身后的娇小人影也随即跟上。 …… 走入宅邸,首先映入琅萱眼帘的,是一个不太宽敞,却打理得乾净整齐的院落。 「这里,是你以后住的地方,自己挑个喜欢的房间吧!」走到一排空置的厢房前,赫连鈺讲出了自从来到蔚都之后,跟琅萱之间的第二句话。 这个年轻的男人名叫赫连鈺,他的来头不小,话也很少。 ——此时的琅萱,对眼前的男子有了更深一层的瞭解。 「为什么要救我?」话同样也不多的琅萱,也说出了来到蔚都之后,和赫连鈺的第一句对话。 纵使她愿意相信男子是真心要搭救自己,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闻言,赫连鈺一时不语,漆黑的双眸,若有所思的注视着眼前的瘦弱身影。 「因为我不觉得你会选择死在那里。」良久,就当琅萱快因为那直视的眼神而退缩时,赫连鈺终于讲了这么一句话。 「琅萱……」有些迟疑的,琅萱再度开口:「你给我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琅」字指的是她的族名,至于萱…… 对于琅萱的再次提问,这一次,赫连鈺是一句话也没给了。 只见他走到一排低矮的草木前,弯腰折下一枝茎叶。 「这个。」将手中的茎叶递给琅萱,赫连鈺给了个不明所以的回答。 接过赫连鈺手中的茎叶,琅萱一脸疑惑。 ……这跟她方才问的问题有什么关係吗? 一直等到隔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她才知道,此时手中的这株茎叶,唤作萱草,其盛开的花朵,有着和她的眼瞳一般,金橙的灿亮色泽。 而等到更久之后,她才知道萱草这种植物还有着另外一个名字…… 忘忧草。 远离烦忧、忘却伤愁,或许在赫连鈺替她取的这个名里,还有着这层涵义吧! 在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她不禁这么想。 第三章、欲明之事《上》 温煦的阳光之下,一株株含苞待放的萱草漾着金黄的色泽,在微风中轻摆着,模样煞是美丽。 这是琅萱第八次看到这样的景致。赫连鈺的院落之中,种着不少这种和她同名的花,而来到这里之后,算一算也到了第八年了。 平和的日子,从那天之后便开始缓慢推移着,真要说有什么改变的话…… 「赫连鈺!」 听到门扉开啟的声音,琅萱急忙的站起身子,往大门的方向奔去。 她踏着轻快的脚步,逐步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就算只是早个一瞬也好,她想,见到他。 「我回来了。」带着一丝疲惫之色,佇立在门前的赫连鈺说道:「萱儿。」 听到赫连鈺对自己的呼唤,琅萱心中这才有踏实的感觉。 说不清是怎样的关係,她跟着赫连鈺在这里生活的日子,也迈入了第八个年头,其中最大的改变是: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瘦巴巴的小丫头,而赫连鈺…… 「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啊?」看向赫连鈺那张长满鬍髭的脸庞,琅萱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面对琅萱的疑问,赫连鈺微微挑起眉,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造型有什么不妥。 「总之,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不由分说的,她拉过赫连鈺的手,往屋内走去。 「可是我饿了。」虽然依旧是语调平板且面无表情,但琅萱听得出来,这句话中多少包含了些许抱怨之意。 但有些坚持还是不能放的。 「先处理好才能吃饭。」虽然她已经将饭给备好了。 于是,带着些许无可奈何,赫连鈺坐在琅萱为他备好的位置上,闭上双眼,任其宰割。 见状,琅萱不由得窃笑了下。 那位在下属面前威风赫赫的暗卫头领,在她面前却是这样乖顺的模样。 赫连鈺的鬍子长得很快,只要一段时间没整理,整张脸看起来便会乱糟糟的。 然而,赫连鈺懒。 身为皇帝最为亲信的暗卫军之首,在下属们面前的赫连鈺看起来是那样不茍言笑、英姿焕发……但经过这几年的相处,琅萱知道,除了武艺超卓之外,这位暗卫头领大抵上就是懒虫一隻。 没有工作的时候,他懒得出门、懒得剃鬍……所谓的不茍言笑,大概也只是因为他懒得笑。 若要说赫连鈺八年来如一日的事情,大概就是他的懒散。 为了省去跟人对话的麻烦,他甚至连家僕都省了,只有一名跟了他多年、深知其脾性的老僕,固定的来到这个院落清理、打扫,并且适时的准备好餐饭,确保他不会饿死。 而就在几年前琅萱学会做饭之后,就连这个程序也免了。 虽然在打扫上做得还算是俐落,但事实上,那名老僕准备的菜色算一算也就那两道,而且味道实在是不怎么样。 赫连鈺能够以填饱肚子为主要诉求,一连吃了好几年,但琅萱可不想。 (「说真的,你怎么就没想到请个邻居的大婶过来帮忙呢?」疑惑的琅萱曾经这么问道。 打扫煮饭等家务,一般而言还是女人家做起来比较熟练吧?先前上街的时候,也有几个街坊得知他们的情况后,有意要过来帮忙。 一个单身汉带孩子,多不容易啊。 「之前请了个附近的大婶叫张妈……」淡然的,赫连鈺低语着:「我只是请她煮一顿饭,她就为我介绍了十家的姑娘。」) 清淡的一语,却道尽了赫连鈺的无奈。 虽然有着暗卫军头领这样特殊的身份,但平时的赫连鈺,看起来其实就跟寻常百姓无异。 附近的街坊知道他在宫里有着一份不错的差事……虽然实际上是在做些什么,他们也不太清楚。 但有宅院、有差事,单身未娶,长得也不差,太平盛世多间人,这样的赫连鈺也成了附近大婶们的热门媒配对象。 然而直至今日,三十六岁的赫连鈺依然独身一人。 之所以会造就出这个结果,说穿了,大概就是因为他懒。 ……娶亲什么的,那程序该有多繁琐啊! 或许有些对不起赫连鈺,但这也让琅萱不禁松了口气。 只要赫连鈺一直未娶,她也就能一直留在这里了吧!——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这么响着。 毕竟,她既不是赫连鈺的女儿、也不是赫连鈺的妻子,对赫连鈺而言,她谁也不是。 「……赫连鈺,你其实也不老,为什么老把自己弄得像个老头一样呢?」琅萱一边碎唸着,一边小心的剃去赫连鈺脸上的鬍髭。随着鬍髭的剔落,一张端正俊美的面容也逐渐显露而出。 「要是一直这副邋遢样,小心真的没姑娘要喔!」心口不一的,她说道。 琅萱知道,赫连鈺的条件是相当受姑娘家青睞的。 当年还是孩童的她不知道,但随着年龄渐长,她也逐渐明白了…… 琅萱记得在十二岁那一年,她初潮到来,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的她,当下是吓个半死,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怪病。 「赫连鈺!」 急急忙忙的,她往赫连鈺的房间跑去。 「赫连鈺,血、我流了好多血,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啊?」面对仍旧睡眼惺忪的赫连鈺,她说。 见状,赫连鈺是完全醒了过来。 他匆匆的起身着装,并且抓了一件宽大的披掛,披在琅萱身上。 一把扛起琅萱,他头也来不及梳的,便往门外走去。 没有前去医馆,带着琅萱,赫连鈺来到了一个叫做「綺香楼」的地方。 虽然夜已阑珊,但这个地方仍旧是笑语不断、热闹不已。 绕过富丽堂皇的大门,赫连鈺逕自往后门走去。 …… 「你是……」见到赫连鈺这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一名守门小廝面露惊讶的神色。 「去叫媚娘来,说赫连鈺有事找她。」没有多加解释,赫连鈺直言道。 「赫连……」小廝直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起来。 「真是稀客啊!赫连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前来呢?」 正当几名小廝还感到犹疑不定时,一名身着华衣的美艳女子,笑盈盈的朝后门走了过来。 「有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那有什么问题,先进来吧!」见到一名被赫连鈺扛在肩上的娇小身影,苏媚娘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那大概就是赫连鈺要请她帮的「忙」吧! 第四章、欲明之事《下》 领着赫连鈺,苏媚娘来到了一间附着前厅的华美厢房。 「待会,她会跟你说明一切的事情。」放下琅萱,赫连鈺只这么说了一句。 接着,他便逕自找了个位置坐下,吃起放置在桌上的茶点。 看来对这个地方可说是熟门熟路。 「你叫琅萱是吧?」低下头,苏媚娘笑笑:「跟我进来吧!」 见状,琅萱向赫连鈺投以询问的眼神。 但赫连鈺只是向她打了个无妨的手势,注意力没离开眼前的茶点。 ……到底是怎么样的茶点,能让对饮食毫不讲究的赫连鈺这样感兴趣? 「呦,赫连大人这是害臊呢。」苏媚娘从那面无表情的俊脸上看出了些许端倪,不由得玩味一哂。 闻言,赫连鈺只是静默的啜饮着杯盏中的茶,只是执杯的手,似乎有了略微的一顿。 「走吧!接下来要谈的,可是咱们女人家的事了。」她不由分说的拉着琅萱的手,往内室走去。 …… 原来,自己并没有得什么怪病。 经过苏媚娘的说明,琅萱才知道,自己会留那么多血,是因为她长大了,那是一种她已然蜕变的证明。 「不过话说回来,赫连鈺那傢伙,可真是有够懒的。」看向琅萱身上一袭与少年无异的朴素衣物,苏媚娘有些无奈的叹道。 「让我找找……」她往一口放在床边的大箱走去,蹲下身子翻找了起来。 「……有了!」半响,只见她翻出了一件样式素雅、尺寸较其他衣物窄小的女性衣衫。 「虽然有些旧了,不过先将就点换上吧!」将衣衫递至琅萱面前,苏媚娘笑说。 「从今天开始,你也不是小孩子啦!得有些女人的样子才行。」 她温柔的摸了摸琅萱的头。 「谢谢……」 琅萱觉得自己似乎还挺喜欢这个叫做苏媚娘的美丽女人。 这些年来,除了赫连鈺之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对自己亲切的…… 「我先出去了,你换好衣裳也赶紧出来吧!」 …… 闭上房门,苏媚娘看向那坐在前厅的高大身影,口中不禁溢出一丝慨叹。 「赫连鈺,我说你这傢伙怎么就这么懒呢?」 「虽然年纪还小,但好歹也是个女孩子,你也花些心思帮她挑件好看的衣裳吧!」她走到赫连鈺身旁,找了个位置坐下,「养孩子可不比养猫养狗,不是给给吃食就可以了事了。」 四年前,当她听说赫连鈺带了个女孩回家养时,便觉得这会是件相当棘手的事,如今看起来,她料的可没错,赫连鈺还真不是养孩子的那块料。。 赫连鈺无言以对。 ……事实上,他除了提供伙食费外,如今家中的三餐大抵上都是琅萱一手包办的。 但是,面对苏媚娘的质问,他很识相的没有说出来。 「现在想起来,还是会感到相当不可思议呢!」见赫连鈺不语,苏媚娘继续说道:「这样的你,当年怎么会想捡一个孩子回去养……」 「怎么…是要留着当女儿、还是当娘子啊?」凑向赫连鈺,媚娘打趣的笑着。 「别瞎说。」闻言,赫连鈺微微蹙起了眉头,「我会带她回来只不过是因为……」 停顿的言语,迟迟没有后话。 「嗯?」微微挑起眉,苏媚娘眼中的兴味更浓。 「我会带她回来,只是帮当时的她做了一个选择罢了。」良久,赫连鈺喃喃般的低语着。 因为当时的琅萱看起来实在是太过于相像…… 与当年的自己,实在是太过于相像。 「你这个傢伙,还真不是一般的死脑筋。」敛起笑容,苏媚娘有些无奈的叹道:「难道这辈子你就打算这么为皇帝卖命,什么也不为自己做了吗?」 「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为自己而做了……」冷沉的嗓音中,带有一丝无可奈何的悵然。 正是因为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才会想为琅萱、为那名和自己有着某些相像的女孩做些什么吧? 他是…这么确信着的。 苏媚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最看不惯眼前那名男子死气沉沉的模样。 彷彿对这世间已无特别的留恋,随时离开都无所谓似的。 「你怎么会什么也无法为自己做呢?」站起身子,苏媚娘缓缓的走向赫连鈺。 分开双腿,她直接往赫连鈺的身上坐去。 「至少…也先好好体会人生的乐趣嘛!……虽然你这个傢伙冷冰冰的,又不懂得讨女人欢心,但就这副长相,倒是我喜欢的类型。」双臂环着赫连鈺的颈项,苏媚娘靠在赫连鈺的耳边,轻声说道:「你知道我楼里的人对我俩的关係都是怎么传的吗?怎样…要不要让它乾脆成真算了?」 「不了。」赫连鈺稍微拉开了苏媚娘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冷澈的嗓音中,若有似无了掺和了一声轻笑。 这让苏媚娘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讶然。 但见他微微的侧过脸,看向那位于不远处的内室门扉。 「那样的画面,孩童不宜……」注视着微啟的门扉,赫连鈺笑道。 …… 见状,站在门前的琅萱不禁吓了跳。 他注意到了吗?注意到自己在偷看…… 亡羊补牢般的,她将门缝给掩实了。 她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赫连鈺。 或者说,她是第一次这么深刻的意识到身为男人的赫连鈺。 因为与其成为鲜明对比,此时偎靠在他怀里的苏媚娘,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媚而女性化…… 转过身子,她看向映在镜中、虽然身着女子衣物,身材却平板纤细的恍若少年的自己。 孩童不宜…… 她想起了赫连鈺刚才所讲的那句话,心情不由得苦闷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她好像没那么喜欢对自己亲切而温柔的苏媚娘了。 第五章、苏媚娘 虽然就某方面而言是不靠谱了些,但赫连鈺长得很好看,个性也相当沉稳可靠,是个条件优异的男子。 一般姑娘家若知道这样的他……大概是很容易就会喜欢上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赫连鈺身边的琅萱开始意识到这一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注意起赫连鈺的长相。 跟初识的时候相比,此时眼前紧闭双眼的赫连鈺,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添上了几分沧桑,但那端正的容貌,仍然是俊美依旧。 或许是因为不茍言笑、且鲜有表情变化,时光并没有在他脸上刻下多少痕跡,看起来依然较他这个年纪的人还要年轻许多。 下意识的,琅萱伸出了手,轻抚过赫连鈺的脸庞…… 漆黑的双眸,却在此时悠悠张了开来。 「怎…怎么了吗?」见状,琅萱不由得一怔。 茶褐色的眼眸,因为赫连鈺的注视,而逐渐转为炽艳的金橙…… 「萱儿。」看着琅萱,赫连鈺徐缓说道:「总觉得,你好像跟张妈越来越像了。」 难道张妈那样的大婶,正是每一名女子必经的演化方向吗? 他记得几年前的琅萱话还很少的。 「……」 没有言语,琅萱回覆给赫连鈺的,是一道横亙在下巴上的细小伤口。 赫连鈺那一句无心之言,在琅萱的心中横亙了好一段时间。 自己终于不被当成孩童看待,理当是件好事情,但跟张妈越来越像…… 她想,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琅萱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綺香楼。 这个时间,綺香楼还没有开始营业,跟傍晚后的热闹景象比起来,气氛是相当寧静。 稍加犹豫了一会,她往位于不远处的后门走去…… …… 「我是来找媚姨的,烦请转告一声。」 面对前来应门的小廝,她毫不犹疑的说道。 先前见过琅萱几面的小廝,很快就知道了她的来头。 綺香楼里的人们都知道,那名叫做赫连鈺的男子是他们主子的老相好,每次他一来,苏媚娘都会亲自将他迎到房里去。 而这个女孩,和那名男子似乎是同一路的。 对于这个同样备受礼遇的女孩的身分,他们是深感困惑。 不会是私生女吧?不过看苏媚娘的模样,怎么也不像会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现在这个时间,她应该在房里歇着呢,请姑娘自行进去找她吧!」 虽然对琅萱的身份感到相当好奇,但是,其和赫连鈺同样都是苏媚娘的贵客,怠慢不得,这点是肯定的。 没有人会白目到去问「你爹娘是谁」这种敏感问题。 因此,苏媚娘、赫连鈺和琅萱这三人之间的关係,依然是流传在綺香楼中的最大谜团。 事实上,撇开那些错综复杂的关係不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会来这种地方,也是怪得可以。 …… 凭藉着印象,很快的,琅萱就找到了属于苏媚娘的华美厢房。 「媚姨,是我…琅萱。」站在门口,她轻轻敲了敲门板。 「进来吧!」 推门入室,只见身着一袭淡紫轻衫的苏媚娘正侧着身子,倚在正厅的一张长榻上。 「找我有什么事吗?萱儿。」将视线从手中的书页上抬起,苏媚娘懒懒的说道。 但见她将书册放置在一旁,缓缓扶榻起身。明明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动作,由她做来却显得别有风情。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赫连鈺知道吗?」 「他出门办事了。」琅萱避重就轻的答道。 看着眼前的苏媚娘,她的视线不由得多停留了一会。 只见那包裹在轻薄布料之中姣好的身材,与施着淡淡脂粉,便显得媚惑勾人的美艳脸庞……样样都是自己所没有的。 「一个小丫头,来这种地方干嘛啊?」虽然并不清楚少女和她的监护人之间是冒了什么矛盾,不过苏媚娘大概也猜到了,琅萱此行是个秘密行动。走到桌前,她为其和自己倒了两杯茶。 「我就快要满十六,已经不小了。」闻言,琅萱有些不满的瘪了瘪嘴。 小丫头,这对她而言算是个禁语,偏偏许多人都喜欢这么叫她。 赫连鈺的下属、街坊邻居、苏媚娘、苏媚娘的下属……倒是赫连鈺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一次也没有。 「媚姨,实不相瞒,我今天是来看女人的。」在苏媚娘身旁的位置坐下,琅萱直言道。 面对相识多年的苏媚娘,她是有什么说什么。 「看女人?怎么,你是要帮赫连鈺先探路啊?」 「……才不是。」不得不说,苏媚娘这个人虽然亲切,但有时候真的是挺坏心的。 事实上,有好一段时间,琅萱对有着「艳冠蔚都」之称的綺香楼第一名妓苏媚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因为那些与赫连鈺之间过于亲暱的举动,看起来实在是碍眼得可以。 纵使一掷千金也难以见上一面的苏媚娘,却唯独衷情于一名名叫赫连鈺的男子——蔚都里的许多人都是这么传的,而刚开始,琅萱也是这么认为。 至少,她看得出两人的关係绝对很不一般。 …… 身为一位名妓,苏媚娘通常是恭敬的唤赫连鈺为赫连大人,但很多时候,她却是随性的直呼其名。 面对这样的称呼方式,赫连鈺也显得理所当然,除了苏媚娘以外,琅萱真没见过有哪名女子和赫连鈺走那么近的……都近到可以直接骑到人身上了。 ……十二岁时在门缝中所窥见的那一幕,着实是在琅萱的心中投下了不小的震撼。 然而,像是没察觉到琅萱微妙的心情,当有要事而需要出远门时,赫连鈺偶尔会将她交给苏媚娘照看。 这导致了一个有些尷尬的情况—— (「你叫琅萱是吧,我可以叫你萱儿吗?」 「不要,好奇怪……只有赫连鈺才这么叫我。」 「萱儿,之前送你的那几套衣服怎么样呢?」 「…挺好的,谢谢。」 「……」 「……」 「萱儿,想知道我和赫连鈺是什么关係吗?」 「……」 「……」 「……你们是什么关係?」) 那一日,她们俩聊了很多很多。琅萱从苏媚娘那里得知了关于赫连鈺的许多事,但原先那种莫名排斥的感觉,倒是没有了。 苏媚娘和赫连鈺的关係之所以会那样亲近,是因为他们都为同一个主子卖命。 赫连鈺的身份为天舆国皇帝最为亲信的暗卫军,而苏媚娘,表面上是蔚都第一名妓身兼綺香楼管理者,事实上则是皇帝他老人家安插在民间的情报组织头领。 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外,没有人会想到,蔚都最大的一间花楼其实是皇帝开的。 因此,苏媚娘和赫连鈺独处时的画面,压根没有人们所想的那样旖旎。 他们私下聊的,大多是关于工作的正事……偶尔,也说些皇帝的坏话。 (「……但若是要说赫连鈺的坏话,我可就没有合适的对象啦!」说到这里,苏媚娘望向琅萱,「还好,看来我日后还能够跟你聊聊。」 「……赫连鈺人很好。」 「哈,就知道你会这样护着他。不想说他的坏话也无妨,听我说就是了:我还知道一些关于他年轻时候的糗事,想知道吗?」 「……」 「……」 「……什么糗事?」) 虽然初见面的那一次印象并不算太好,但逐渐的,琅萱也察觉到了。 苏媚娘是真心诚意的待她好——面对她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关係的外人。 相较于和赫连鈺之间那样道不清的关係,她想,她对苏媚娘,有的是一种类似于对母亲的依赖。 虽然,若是苏媚娘知道,肯定要说自己让她显得老了。 第六章、心中所念 「如果不是要为赫连鈺探路的话……那么你是也想嚐嚐大爷一掷千金的滋味啊?」见琅萱没有回答,苏媚娘又道。 「才不是呢,媚姨你就会开我玩笑。」 于是,琅萱便将今早为赫连鈺刮鬍时所发生的插曲,跟苏媚娘说了一遍…… 「赫连鈺可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傢伙,有个女人在身边叨唸着,竟然还嫌人像大妈?」听完琅萱的描述,苏媚娘说出了如此感想。 「……不过,你也太不小心了,赫连鈺最拿得出手的地方也就是他的那张脸,你怎么就把它给划了呢?」 「赫连鈺拿得出手的部分可不是只有脸!」琅萱想也没想的便出言反驳……完全忘了这场批斗大会正是她起的头。 于是便见苏媚娘一脸微妙笑意的望着她。 「赫连鈺自然不是光有外貌可取,可我,就是喜欢他的那张皮相。要不跟那么一个冷冰冰的傢伙共事,可真没意思。」 「可你和赫连鈺明明就处得很好。」苏媚娘的话让琅萱觉得有些奇怪。 对行事孤僻的赫连鈺而言,苏媚娘应该算是他挺相熟的朋友吧? 一开始,他们甚至感情好到让自己都有些误会了…… 「那也是这几年的事了。」面对琅萱的疑问,苏媚娘若有所思的低语:「赫连鈺变了……因为某个人的关係。」 她与赫连鈺的相识,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她依然还记得,初识之时,那人彷彿要隔绝一切的疏离、及挥刀之时,波澜不惊的冷静及淡漠…… 若十年前的赫连鈺是现在这副模样,她想,今日他们俩的关係也会有些不同吧! 「…好了,不说这些了。萱儿,你今日来找我,应该是还有些其他什么事吧?」 琅萱有些在意苏媚娘似乎尚未道尽的话语。不过她也没忘记今天最主要的目的,「媚姨,我也想要打扮像个女人、像个你和一样的女人。」 「哦……是因为不满赫连鈺把你当成大妈?」苏媚娘打趣道。 事实上,琅萱倒也没有去细索自己此番行动背后的动机。 不过苏媚娘所说的那个理由……她想是有的。 于是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样啊。」 看向琅萱脂粉未施的清丽容顏,与为了方便行动而没多加打扮、和男孩子几乎无异的装束,苏媚娘思索了一会…… 「就交给我吧!一定会把你打扮得很美的。」她信誓旦旦的保证。 苏媚娘几乎可以确信,自己肯定比琅萱还要明白其此行背后的动机。 但身为一个局外人,她现在所要做的,只有做好幕后的支援工作—— 然后等着看好戏。 一身轻柔的桃红色罗衫,覆以轻透的緋红披肩,乌黑的长发,在侧边稍微挽了一个髻,配上翠绿的耳坠,与叮噹作响的珠釵,素净的脸庞略施脂粉,更添了一分娇艳…… 看着镜中的自己,琅萱不禁感到有些愣然。 「怎样,还成吧?」见到琅萱讶异的脸色,苏媚娘得意的笑了笑。 「这真是太难以置信了……」琅萱叹道。 镜子里的人,简直是快要不像自己了! 「……谢谢你,媚姨,赫连鈺看到的话肯定会吓一大跳的。」琅萱说道。蕴含笑意的双眼中,透着金灿明亮的色泽,比她身上配戴的任何一样配饰,都还要耀眼。 漠南琅族,情绪激动时浮现的金橙色眼眸,是他们最大的特徵。 ……虽然曾经听赫连鈺提起过,但苏媚娘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 看来,琅萱是真的很高兴。 「说起来,萱儿……你真的是很偏心呢!」 「咦?」苏媚娘突然的一语,让琅萱感到不解。 「你看嘛!对我,你总是『媚姨』、『媚姨』的叫,对赫连鈺那个傢伙,却只是直呼其名。」看向琅萱,苏媚娘有些不怀好意的笑笑:「那傢伙可是比我长了好几岁啊!叫他一声『鈺叔』也不为过吧!」 鈺叔? 这样的称呼不禁让琅萱感到有些诡异。 「叫什么叔啊?多彆扭……」 赫连鈺就是赫连鈺。 既非亲人亦非情人,却是比那更为深刻的存在。 八年来,是他一直伴在自己身边,给了自己重生的希望,并且让自己在濒临绝望时,有所依靠。 对她而言,赫连鈺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并不重要,只要他能陪在自己身边,就好。 「不过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赫连鈺对你是怎么想的呢?……或者说,你希望他对你是怎么想的。」 「咦?……赫连鈺对我是怎么想的?」 「是啊,要不要找个机会问问他呢?说不定,答案会出乎意料的有趣喔!」答题之人的反应……便更有趣了。 不得不说,苏媚娘的提议的确是让琅萱满心动的。 谁教赫连鈺那个闷葫芦,总是很难让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会真把她当张妈了吧? 「不过他也不见得会回答我……」 「说得也是。」苏媚娘颇有同感的点点头,「赫连鈺这个人啊,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闷』,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 「是什么啊?」 「闷骚。」 「闷骚……啊!说到这个,赫连鈺应该快回来了,我还得回去烧饭呢!」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媚姨,不过我得赶紧回去才行。」琅萱衝着苏媚娘说道。有些不太习惯长至委地的轻柔裙摆,她将其稍微提起后才快步离开。 「路上小心啊,萱儿。」目送着琅萱离去的身影,苏媚娘露出了微妙的笑意。 她不确定琅萱是否真明白自己方才所说的「闷骚」的深层意涵,不过对一个单纯的小女孩而言,目前这个程度,也就够了。 她很期待赫连鈺待会儿的反应,非常期待。 「(赫连鈺,当年的小丫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模样了,那么你呢?这么多年了,你的心境可有改变?)」——是否对这世间已有了更深的留恋?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那个人的心中能够有更多掛心的事物。 无论那让他掛心的,是她,或者是她以外的其他人。 第七章、闷葫芦的真心话 坐在长廊边的矮墙上,不知怎么的,琅萱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好慢啊……怎么还没回来呢?」她死死盯着纹风不动的门板,像是要把它盯出一个坑来。 同样的等待时间,却变得比往常还要更加漫长、难熬。 看着在院中摇曳的萱草,她试着平復下焦躁不已的思绪。 (「不过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赫连鈺对你是怎么想的呢?……或者说,你希望他对你是怎么想的。」) 她想起了方才离去之前,苏媚娘对她提到的问题。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将我当成个女人看待……」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了十二岁那一年在门缝间窥见的那个画面。 只不过,坐在赫连鈺身上,与其耳鬓廝磨的那名女子,却变成了自己…… 「我在想什么呢!?」琅萱被脑海中自然浮现的画面给惊呆了。 那个人可是赫连鈺、邋遢得连鬍子都懒得刮的赫连鈺、说话有时直白到让人生气的赫连鈺…… 琅萱试着回想赫连鈺各种糟心的模样,然而,纷乱的思绪却始终无法止息。 「……我想,我还是将这身衣裳给换下好了。」让自己的思绪如此纷乱,她想,或许这套衣裳并不适合自己。 然而,正当琅萱在烦着、乱着、胡思乱想着时,伴随着马蹄声响,她听到了赫连鈺推开大门的声音…… 「赫连鈺!」 …… 曾几何时,这已经成为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她希望当赫连鈺回到宅邸时,发现是有人在等着他的。 管它方才还在烦恼些什么,兴冲冲的,她迈开脚步往门口的方向奔去。 「赫连鈺,你可终于回来啦!」连气都还来不急喘完,琅萱对着甫入门的赫连鈺说道。 「嗯,我回来了。」 望着眼前的琅萱,赫连鈺堪称死板的面容上,难得的出现了一个较为生动的表情…… 疑惑。 眼前这位被妆点得娇美动人的少女,让他一度感到有些面生。 「我请媚姨帮忙打扮的……怎样?赫连鈺,我这么穿可好看?」虽然临时有些想打退堂鼓了,但琅萱的心中,依旧有着期待。 期待知道赫连鈺眼中的她。 在赫连鈺的眼里,她是不是…… 「不适合你。」面容漠然的,赫连鈺简短回了这么一句话。 「…诶?」 一时之间,琅萱还没能够反应过来。 她是没想过让赫连鈺说出多辞藻华美的讚美啦!不过这个费了她许多心神的装扮……换来的难道就只是这四个字? 「我饿了,萱儿,今晚吃些什么?」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赫连鈺,逕自牵着马往马厩走去。 「……是呢,也是时候该准备晚饭了。」 于是,当晚出现在赫连鈺饭桌上的,是一碗白饭配上几条笋乾。 ……对于赫连鈺的不解风情,琅萱感到有些生气。 更令人生气的是:明明是这样敷衍随便的晚餐,赫连鈺却还是如同往常一般津津有味的吃完了。 「难道真的那么不合适吗……」是夜,琅萱站在房中的镜前。 看着镜中妆容精緻的自己,再想到今日赫连鈺对她这副打扮所发表的评语,她不禁感到心情越发低落了起来。 「(说起来,我又是在期待些什么呢?明明应该是早就料到的答案……)」 「好了!只不过是一点小事情,就这么纠结下去也不是办法。」拍了拍脸颊,她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说起来,我还真是有够小心眼的呢……待会再做份夜宵,给他送去好了!」想到方才赫连鈺被敷衍了事的晚餐,琅萱不由得开始感到有些歉疚。 但是,在那之前…… 伸手将配戴的珠釵、耳坠给卸下,琅萱擦去脸上的妆,脱下飘逸柔美的衣裙,换上方便行动的朴素衣物……她又换回了以往的装扮。 「嗯,还是这副模样比较适合我。」 虽然是怎么想着的,但目光还是不自觉的往方才替换下的衣饰飘去…… 难得媚姨特意帮她打扮了,不过这些东西她暂时是用不到了吧! 下定决心将今日的失落放下,琅萱想先去冲个澡。 带着换洗的衣物,琅萱有些心不在焉的往浴室走去。 ……待会见到赫连鈺时,得要为了晚餐的事情道个歉才行,不过该怎么起头呢? 一边这么想着,琅萱没注意到自浴室内传出的声响,逕自推开了门—— 「…萱儿?」 见到出现在门口的琅萱,赫连鈺转过头,冷俊的面容上有着些微的讶异。 不过,真的就只是「些微」。对于琅萱的出现,他似乎只是意外,而不见任何惊慌。 「水好像有些冷了,待会我再帮你烧一盆吧!」微微的侧过身子,赫连鈺神色自若的说道。 ——丝毫不在意现在的自己正一丝不掛,也完全没有要遮掩的打算。 虽然很快就转移了视线,但琅萱还是很自然的,将赫连鈺的身子给看光了。 砰—— 不发一语的,她走出浴室,并且迅速闭上了门。 …… 想不到她才这把年纪,就已经把一个男人的身子给看光了。 ……这算不算个挺了不得的成就? 站在浴室外的长廊边,琅萱突然有了如此想法。 虽然只是仓促的一瞥,但她还记得赫连鈺那彷彿蕴含着强劲力量的,结实挺拔的身材;还记得晶莹的水珠滑过他肌理分明的背脊、滑过散佈在他身上各处的,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疤…… 「唔…待会我要拿什么脸将夜宵送到他房里去呢……」琅萱捂着滚烫的脸颊,有些苦恼的喃喃。感觉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带过的事情。 至少她没办法。 不过,看赫连鈺刚才那个反应…… 自己果然被他当成小孩子看待了吧? 这个残酷的认知,再度让琅萱的心情感到沉重不已。 ……凭什么就只有自己对这种事情这么在意,而赫连鈺却感到完全不痛不痒的呢? 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赫连鈺你这个笨蛋!」 带着些许报復的心态,琅萱打算去厨房做份夜宵……然后自己把它吃了。 此时的赫连鈺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一个无心的举动,竟然使他错失了一道美味的夜宵。 翌日,吃过午饭以后,赫连鈺便准备出门。 「萱儿,我要出门了,你可要好好看家。」如同往常一般,他这么对琅萱交待。 「嗯…路上小心。」 纵使已经过了一个晚上了,琅萱的心情依旧感到有些鬱闷。 既是因为赫连鈺,更是因为她自己。 真要说起来,昨晚发生的事情,完全都不能怪到他的身上。 ……纵使个性是不解人意了些,但这也不是他的错。 只能说,是因为自己抱有了太多不该有的期待吧…… 「怎么了吗?」见琅萱未如往常一般的多话,赫连鈺疑惑。 「没什么。」琅萱摇摇头,「记得早点回来啊!」 怎么可能和他说呢?自己因为没有得到夸奖而失望什么的…… 琅萱打算将这样的心情,连同昨日那套漂亮的衣裳,好好的收拾起来。 「我会的。」闻言,赫连鈺微笑。离开之前,他伸出手,相当习惯的摸了摸琅萱的头,「要乖喔!」 若换作是以往,得到赫连鈺这样亲暱的对待,琅萱应该是会很开心的。 但今日却不同于以往。 「(……又把我当小孩子。)」莫名的,感到心情有些烦躁。 她怎么都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爱闹彆扭的人? 因为光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了,这一次,琅萱并没有询问赫连鈺出门的目的地。 若是开口问了,她肯定会对答案感到相当惊讶。 ……除了工作相关的事情以外,几乎从不出门的赫连鈺,这一趟出门,却不是为了工作。 而正如同他方才出门前所保证的,这一趟出门,并没有花他很长的时间。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就回来了…… 「去哪呢?这么快。」同样是一听到开门的声音,便迅速前去迎接了。 见到如此迅速归来的赫连鈺,琅萱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去附近的集市逛了下。」赫连鈺走入院落中。琅萱注意到他的手中多了个包裹,那应当是出门前所没有的。 「集市?」闻言,琅萱感到更为讶异。 赫连鈺不喜欢出门,特别是那样热闹嘈杂的地方。如果是为了工作的话,倒是另当别论。 一般而言,赫连鈺之于集市这个组合,就如同游鱼之于林木,或飞鸟之于泥沼般的不可思议。 「嗯,我带了样东西回来给你。」赫连鈺说。只见他将手中的包裹递给琅萱。 「…给我的?」 琅萱将包裹拆开来一看……里头的物什,让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望向赫连鈺。 「媚娘已经不只一次的数落过我了,我想,在这方面,我的确是不如她一个女人家周到。」赫连鈺娓娓说道:「昨日见到你那副打扮,才想起你也不是孩子了,或许也开始喜欢起这些女人家的饰物……」 「不过,我总觉得昨日那花俏的模样不适合你。」 赫连鈺将手探入怀中,掏出了一支样式简单却典雅的白玉釵。小心的挽起了琅萱的一綹发,他将玉釵别入其中。 「嗯,很适合你。」看着琅萱,赫连鈺笑着如此说道。 无需过多的妆点,便显得耀眼夺目。 ——这便是他所熟悉的萱儿。 「太奸诈了……」低垂着容顏,琅萱呢喃着。 「嗯?」 ……太奸诈了,如此一来,不就更加显得她肚量的狭小了吗? 「吶,赫连鈺,晚饭想要吃些什么,我做给你吃吧!」算是想多少为自己的行为做出弥补,她问。 「嗯……昨晚那笋乾还不错,可以再做吗?」 「……那是我买的。」 第八章、忘忧花开之日 这一日,是一个看起来如往常一般,有着晴空万里天气的好日子。 但对某些人而言,这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天,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一般。 或许是因为前阵子实在是太累了,又碰到了个暖洋洋的好天气,向来习惯早起的赫连鈺,比平时还要睡晚了一些…… 「赫连鈺!你出来看看……」 因为工作性质的关係,赫连鈺的警觉心向来比常人还要来得强烈许多。 听到熟悉的呼唤声,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外衣也没披、取了随身的配刀便夺门而出—— 「发生什么事了?」 门外的景象,是一如往常的祥和。 反倒是琅萱: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赫连鈺衣衫不整的模样了,今日却不知为何的,不自觉的别过了脸。 「抱歉,你还在睡啊?」 「没事。」不知为何的,赫连鈺像是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只是,一种梦魘一般的幻觉罢了。 ……他已经不能再一次的接受:听到熟悉之人的呼唤,转瞬之间,那熟悉之人却已不再。 「怎么啦?一大早的。」迈开脚步,他走向琅萱所在的院中。 只见琅萱正蹲着身子,似是在观察着什么。 「开花了。」她说,金橙色的双眼注视着眼前有着同样美丽色泽的芳华,「院里的第一株萱草,开花了。」 顺着琅萱视线的方向望去,赫连鈺见到了一株盛放的萱花。在其周边,还有其他几株同样开得正炽的。 「真快呢……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嗯。」 第八年、第八个末春初夏、第八个忘忧之花盛开的日子。 同时,也是琅萱来到这里之后,渡过的第八个的生辰之日。 或许就许多方面而言,赫连鈺都不算个称职的监护人,但无可否认的是,在琅萱身上,他的确是投注了不少心力。 刚来到宅邸的第一年,琅萱并不喜欢说话,虽然乖巧懂事,但在许多事情上都显得过于小心翼翼。 赫连鈺知道,这都是因为她过去的遭遇。就算要改变,那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偏偏开导人向来不是他的专长:琅萱的话少,他只会比她更少。 因此,刚开始的那几顿饭,两人都是在相对无语的情况下渡过的。 这一日,也是如此—— 面对眼前与前几日相差无几的饭菜,琅萱低着头,默默的动着筷子。 虽然说不上吃得多津津有味,但先前,她总是会以流畅的速度将饭给吃完,然而,今日的她似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手上的动作不只一次的停顿下来…… 「怎么了吗?」 「…没事。」摇摇头,琅萱继续扒着碗中的饭。然而不一会,她的动作又停了下来…… 「因为胡伯方才说的话?」琢磨了一会,赫连鈺问。 胡伯是这些年来会固定时间来打扫院落的老僕,今天他的心情似乎很好,所以即便是面对赫连鈺这个不爱说话的主,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两句。 他说:今日他要回去给他的孙子过生辰。 「萱儿,你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呢?」 半响,只听赫连鈺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咦?」 赫连鈺突然的提问,让琅萱感到有些意外。 说起来,他今日的话也是比先前都还要多…… 「我忘记了。」仔细思索了好一会,琅萱回答。 她自幼便与亲族们分离,对于家人,她只有相当依稀模糊的记忆。 但方正听到胡伯要给他孙子过生辰、想到那样一家人和乐融融的画面,她却有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 明明庆祝生辰什么的,早已在她的回忆中淡薄,她甚至连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都不记得了。 「这样啊……那么便定一个日子,日后便由我来帮你过吧!」嚼着不甚可口的饭菜,赫连鈺不经意般的说了这么一句。 「…诶?」 男子这句不经意般脱口而出的言语,让琅萱着实愣了好一会。 这是一种陌生、却又有着莫名熟悉的感觉。 ……这似乎便是被深埋在她记忆之中的,遗忘许久的温暖。 虽然从奴隶市场上救回了自己,但眼前这名叫做赫连鈺的男子,总是淡漠、寡言,常常让人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但眼下,她是真切的确认了一件事了。 ——他是真心的为自己付出、诚心的对自己好。 要不,他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心不在焉。 要不,总是沉默的他,不会突然变得那么多话。 ……要不,他不会突然提出要帮自己过生辰这个提议。 「嗯。」良久,琅萱轻轻点了点头。 她不敢在此时开口说话,因为哽咽的声音,一定会让她的语调听起来很奇怪。 「那么,要定什么日子呢?让我想想……」放下手中的碗筷,赫连鈺状似郑重的思索着。不经意的,他瞥见窗外院落中,几株托着青绿花苞的萱草。 「不如……就定在院中的第一株萱草开花之日吧!」看向琅萱,赫连鈺说:「你说可好?」 「……好。」 院中第一株萱草的开花之日,就是她的生辰之日……多么美丽的一个说法啊! 当时的琅萱,不禁由衷的这么想着。 虽然,随着和赫连鈺有更长时间的相处,她也开始怀疑:当初他之所以会那么说,只不过是懒得多记一个日子罢了! 但是,无论如何,因为如此,心无凭依的她,开始有所期待。 日復一日,她开始期待花开之日的到来。 然后,那一日,她第一次见到了忘忧花开…… 阳光下摇曳生姿的遍地流金,那景象,美得令人心颤 第一次,她知道男人给她取的名字里,有个这么美丽的含义。 ……而后,一年又一年……接下来的第一株萱草花开之日,都是赫连鈺伴她度过的。 琅萱逐渐的喜欢上,和赫连鈺在一起的,平淡却温暖的时光。 逐渐的,两人之间不再只是沉默无语。 宅院中萱草开花的日子,约莫都是在每年的春夏之交。 在那段期间,除非真有什么非他出手的要紧之事,否则赫连鈺都会请皇帝尽量不要安排他出远门。 不为了什么,只为了在宅里等待院中第一株萱草开花。 当然,这件事情,是琅萱在很久以后才会知道的。 在很久很久以后,她才会发现:赫连鈺这个人不只沉默,他的情感表达方式,也比常人还要寂静许多。 因为赫连鈺和皇帝之间的默契,之后的几年,萱花初开的日子总会有赫连鈺的陪伴,除了两年前的那一天…… 琅萱依然还记得:那是在一个有些寒冷的晴日,入宫的赫连鈺接获皇帝的密令,要到北方的凌宵国一趟。 (「我会赶在花开之前回来的。」) 离去之前,赫连鈺这么跟琅萱说道。 然而一个月后,春雪融了,赫连鈺却还是了无音讯。 又过了约莫四个月,院中的花早就开了大半了,赫连鈺还是没有回来。 正当琅萱快要按捺不住,急得想要入宫去找皇帝时,赫连鈺回来了。 站在大门口的赫连鈺,带着一身显而易见的疲惫,与一道深烙在左肩上的新伤。 他身边所牵的马,并不是他离去时所骑的那一匹。 ——原先的那一匹,已经在遇到敌袭时,中箭身亡了。 看到等待已久的赫连鈺,就这么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眼前,琅瑄瞋着眼,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赫连鈺。 「原先一切都还挺顺利的,但在归来的途中,遇到了敌袭。」赫连鈺轻描淡写的说道:「为了避开敌兵的搜索,我潜伏在一座山谷中,在那里待了好一段时间。」 「在那段期间,我一直在想:『不知道南方的这边,花开了没有?』因为在那个遍地冰霜的地方,我看不到半株萱草。」 像是要平復琅萱的心情,赫连鈺说了很多,比他往常说得都还要多。 然而,听完他说的这些话之后,琅萱却只是低垂着容顏,沉默不语…… 「院里的花,早就都凋谢了。」良久,她轻声低语。看向赫连鈺,她那双晶莹的眼眸中,盛放着炽艳的金橙色泽:「不是说好了会在花开之前回来吗?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怎么可以…让她感觉要被独自留下了…… 像是为了宣洩心中积累已久的情绪,琅萱大吼着。 一语话毕,她开始哭了起来——不是委婉的低泣,而是私毫不计形象的嚎啕大哭。 因为积累已久的压力终于得到释放,所以她哭了。 因为日日盼望的人终于归来,所以她哭了。 因为听闻赫连鈺在那样艰险的境况下,却仍然掛念着她,所以她哭了,哭得无法自己。 打从九岁之后,她就没在赫连鈺面前哭过了,如今却为了他,破了一次例……事后想起来,其实有些难为情。 琅萱本以为自己已经够独立了。现在的她,即使是赫连鈺出远门,也能够一个人好好生活。 但是,直到这一日,她才发现:即便赫连鈺的陪伴只是一种习惯,她也早已无法戒掉这种习惯。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在赫连鈺眼里,她才会总是像个小孩吧! 而当时,面对琅萱这番近似无理取闹的言语,赫连鈺却也没说什么。 他只是静静的,静静的陪伴在她身旁,等到她的情绪平復,哭声止息。 最后,面对停止哭泣的琅萱,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虽然有些迟了,不过十四岁生辰快乐,萱儿。」赫连鈺说。从遥远的严寒北国归来的他,却带回了最为温暖的初夏。 第九章、想对你说的话 「十六岁生辰快乐,萱儿。」 听闻眼前的赫连鈺出声言语,琅萱这才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抬起头,她见到赫连鈺正瞅着自己,「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所谓的生辰庆祝,自然就要有礼物。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每年的这个日子,赫连鈺都会这么问。 琅萱记得第一年,当她听到赫连鈺这么说时,心里可真是既感动又讶异。 她记得,当时的她因为看不惯赫连鈺老是板着一张脸的模样,所以要求他大笑几声来看看。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还真是有些难为他了。 不过,赫连鈺那扭曲得不甚自然的笑容…… 很可爱。如今的琅萱一忆起那画面,便不由得这么想着。 「要求什么都可以?」看向赫连鈺,琅萱试探性的问道。 「当然……」或许是和琅萱想起了同一件往事,赫连鈺微微蹙起了眉头,「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情。」 然而,他终究还是如此篤定的答道。 「那……我要你骑上马,带我到城外兜一圈。」见赫连鈺答得诚恳,琅萱也就不继续卖关子了。 「就这样?」这要求会不会太容易了点? 说起来,琅萱每年所要求的,似乎都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但其中的含意却也都教人捉摸不透。 例如要他大笑、要他和邻近的街坊聊聊天之类的。 「嗯,就这样。」琅萱点点头。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呢?」 转过头,琅萱看向一旁晨光灿烂的院落。 「我看今日的天气也挺不错的。」她笑言:「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上来吧!」 俐落的翻身于马背上,赫连鈺朝琅萱递出了一隻大掌。 这样的场景不禁让琅萱想起了八年前。 八年前,是他向身陷牢笼的自己,伸出了援手。 那时,将她带离奴隶市场的赫连鈺把她抱在了身前,两人共乘一骑踏上了返回蔚都的归途。 马背上的路徒虽然颠簸,不过因为身体上的疲惫与心理上的安定,她很快就靠在赫连鈺的怀里睡着了。 昏昏沉沉之间她隐约听到,縈绕在自己耳边的,赫连鈺偶尔几句向属下发号司令的冷沉嗓音。 那样的声音,令她感到安心。 ……说起来,自从那之后,赫连鈺就没再跟自己共乘一骑了。 因为也早已没那个必要。 而如今已长大、变重的自己,也没办法让赫连鈺一把抱上马了吧! 一边这么想着,琅萱伸手握住了那隻递向自己的宽厚大掌。 跟自己的手比起来,赫连鈺的手很大、也很温暖。 凭藉着从其中传来的沉稳力度,琅萱翻身坐上了马背。 「坐稳了。」 跟八年前的情况不同,这一次,赫连鈺的声音就紧紧的挨在她的耳边,并且伴随着一阵若有似无的,灼热的吐息。 「嗯……」轻轻的点点头做为回应,琅萱抓住了马颈上柔软的鬃毛。 「驾!」 赫连鈺拉起韁绳,高大的骏马顿时以矫健的身姿,向城门外奔去。 …… 骏马在街上疾驰一阵后,便出了蔚都城门。 一出城门,眼前的景色顿时变得开阔许多。 「哇……」 繁华的城镇、井然的街道,皆被拋却在身后,绵延在眼前的,是妆点上百花姿色的青翠草原。 「赫连鈺,能不能再骑快一些?」眼前的景致,让琅萱不觉忘了方才心中的那点侷促。 「好。」 触目所及的辽阔,让两人的心情也不禁感到豁然畅快,思绪就如同身旁呼啸而过的风一般,自由无拘。 忽地,琅萱听到赫连鈺以某种不认识的语言,低声说了一句话…… 冷沉的嗓音夹杂在奔腾的风中,听来有些不甚真切的虚幻。 「…什么?」琅萱有些疑惑的偏过头,不意却撞见了晕染在冷俊脸庞上的,和煦温柔的笑意。 一时之间,琅萱只是怔然的,怎么也移不开眼。 ……是想到了什么了呢?对于赫连鈺,她有太多不瞭解的事情。 虽然为天舆国皇帝办事,但她知道赫连鈺并不是天舆国人。他有双如夜色般漆黑如墨的瞳眸,脸部的轮廓也较一般人深邃了些,这并非建立了天舆及周边诸国的华夏族人的特徵。 她不知道为什么赫连鈺会来到蔚都。在她来到这里之前的二十几年,她不知道赫连鈺是以怎样的方式渡过的。 从前,她只会觉得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的她,却不满仅止于此…… 放松身子,琅萱将重量全都压在了赫连鈺身上。 「…累了?」 闻言,琅萱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瞭解也无妨,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八年,未来,她能有更多更多的八年,让她去瞭解他。 琅萱不确定赫连鈺是否也和自己抱持着同样的想法,但此时从身后紧靠胸膛上传来的强力鼓动,正跳跃着和自己一样的明快频率。 回到宅院中后,赫连鈺同样是率先下马,再伸手扶了琅萱一把。 「今年的礼物,还满意吗?」回復至以往没什么表情变化的淡漠,赫连鈺问。 「嗯,很开心。」篤定的点了点头,琅萱回答。 「是吗。」唇角微勾,淡漠的脸庞浮起一抹清浅的笑意,「那就好。」 拉过马韁,赫连鈺往马廏走去。 「赫连鈺。」看着赫连鈺的背影,琅萱想也没多想的便出声叫住了他。 「嗯?」 停下脚步,赫连鈺微微侧过了身子。 对于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言语,琅萱却犹疑了好一会…… 「那个……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最后,她只是如此答道。 「没什么。」对赫连鈺而言,这一切只是理所当然。 看着赫连鈺离去的身影,琅萱感到心情复杂。 她又一次的错过了将那件事说出口的机会。 明明已经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几回了,却始终无法诉诸于现实…… 或许,八年的相处时间仍旧是太短,对于赫连鈺,她仍旧有许多无法触及的领域。 「赫连鈺,你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呢?」 在琅萱来到这座宅院里的第二个花开之季,她曾经这么问过赫连鈺。 总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赫连鈺实在是为她做了许多事情,而自己,也应该要为他做些什么。 之所以会问出这个问题,便是出于这样单纯的动机。然而,听到这个问题的赫连鈺,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惊愕。 「我不过生辰的。」良久,正当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快要凝滞的沉默时,才听他这么回答。 淡漠的脸庞上,带着令人看不透的复杂神色。 「……你也已经忘了吗?自己的生辰。」 赫连鈺没有回答。 这一次的沉默,持续的时间是更为漫长——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或许也好。」他说,像是在答覆琅萱方才的问题,更像是在告诉自己。 琅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心中隐约的察觉到,这并不是能轻易触及的话题。 和自己不一样,对于某些过往,赫连鈺并没有遗忘。 他是希望自己能够遗忘。 忘忧、忘忧,当看着院中一片金花盛放时,赫连鈺的心中,想要遗忘的究竟是什么呢? 在自己来到这里之前,他又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迎接每一年的花开花落? 偶尔,看着那片随风摇曳的纤细身姿时,琅萱会这么想着。 (赫连鈺,哪一天也来定一个日子做为你的生辰,由我来替你庆祝吧!) ——多么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将这句话给说出口。 第十章、恍如隔世 赫连鈺今天不在家。 为了参加手下一位副将的婚礼,他一大早就出门了,琅萱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虽然次数是少之又少,但孤僻如赫连鈺,偶尔也是会有一些像这样的聚会活动。 ……不过不知怎么的,这样子的场合,赫连鈺向来不怎么情愿让自己陪同参加。 百般无聊赖的坐在窗边,琅萱心想。 (「像那种满是臭男人的场合,有什么好去的。」) 当前几日琅萱向他询问时,身为臭男人头子的赫连鈺如是说道。 不过说真的,赫连鈺那群暗卫军的伙伴啊…… 「琅萱妹妹,你在赫连大人那里过得可习惯?」 …… 「大人待你好吗?若有什么委屈,儘管说给叔叔我来听听!」 …… 「想要吃糖吗?哥哥给你买去。」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常做暗卫的工作时压抑太久了,琅萱忆起五年前见到他们的时候……那热情的程度,还真不是常人可以招架的。 与那些笑容可掬的面容相较之下,赫连鈺的表情更是臭得可以。 「萱儿,我记得我有跟你说过,陌生人的礼物不可以乱收吧!」 当时,默默朝人群走来的赫连鈺,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 而琅萱这也才猛然惊觉,在那场为一名暗卫成员饯别的宴会上,赫连鈺似乎是一开场就一直被自己晾在那了。 也无怪乎赫连鈺会这样不满了。在暗卫们心中有着无比威严的赫连大人,虽然在非工作的场合下,还是可以像现在这样让人拿来开开玩笑,但若要与之开怀畅谈,可就有点难度了。 于是,在这样气氛热络的场合中,那位少了身旁女童陪伴的赫连鈺,便显得格外孤单落寞。 ……赫连鈺好可怜。 不知怎么的,看着当时的赫连鈺,琅萱突然產生了这样的念头。 ……明明那张脸还是和往常一样的面无表情。 「各位叔叔、哥哥,谢谢你们的关心,不过赫连鈺对我很好,也会给我买糖吃的。」觉得自己冷落赫连鈺的琅萱,相当乖巧的对眾人说道。 当时,那些暗卫们正因为那赫连鈺回异于往常的言论而愣了好一会。 而听到琅萱的答覆,再对照赫连鈺方才的话语…… 「放心吧!赫连大人,我们不会把您的小女娃给拐跑的。」一名较为年长的资深暗卫,有些打趣的说道。 敢情赫连大人是在和他们这些傢伙争风吃醋呢!见到这样稀罕的反应,不少跟了赫连鈺多年的暗卫毫不客气的笑了出来。 「瞎说什么呢。」赫连鈺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不以为意。 然而,「威风凛凛、不茍言笑的赫连大人」这个高大的形象,似乎早已略微剥落了几分。 ……赫连鈺变了,虽然仍旧是同样的强悍可靠,但给人的感觉却较为温暖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琅族的小女娃吧! 「琅萱妹妹,下次有机会可要再来啊!」 对他们而言,赫连鈺今日的反应实在有趣,只要有琅萱在,之后的聚会肯定会有不少好戏瞧的。 眾人的心中无一不抱持着这样的想法。 然而,看穿他们念头的赫连鈺并没有让他们得以如意。 「没门。」对此,他给了如此简单明确的答覆。 于是,这段令眾人有些意外的小插曲,也算是这么了结了。 …… 回程的时候,赫连鈺和琅萱牵着手,走在日头渐落的街道上。 「赫连鈺,刚才在宴会上,那位叔叔说离开军里以后要到南方去,买块田自耕自给的生活,那么你呢?如果有一天你不为皇帝做事了,你打算怎么过?」看向一旁的赫连鈺,琅萱问道。 「我可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因为根据当年的约定,他签给皇帝的卖身契,是没有期限的。 「不过若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思索了好一会,赫连鈺说道:「我想我会到东方去吧!到东方找座山…隐居起来。」 隐居深山……这可真有赫连鈺的作风。 听到当时赫连鈺的回答,琅萱不由得心想。 「那,赫连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也能跟你一起过去吗?」 「为什么?」赫连鈺问,像是意外于琅萱的提议。 「因为如果没人跟你聊天的话,你会很无聊的嘛!」琅萱毫不迟疑的答道:「而且,你一个人的话,连饭都做不好。」 琅萱犹记得,听到自己这句话的赫连鈺,就像是听到了什么稀罕的事情一般,神色怔然的,盯着自己久久不语。 「要吃糖吗?」良久,他说道,唇边扬起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握着自己手的那隻大掌,也略微收紧了一些。 「嗯!」琅萱开心的点了点头。方才拒绝了某位哥哥买糖的提议,现在想一想,其实还真是有点可惜。 当时的琅萱,想法很单纯。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赫连鈺背负了怎样的过去、又能期盼怎样的未来。 ……不知道所谓的「永远」、「下半辈子」,代表的是多么深厚的承诺。 对于未来规划,她的想法只有一个:只希望在前方的路途上,自己也能像此时一样,陪伴在他的身边,就好。 「……赫连鈺,在你隐居的那座山里,会有萱草吗?」 「只要是有你在的地方,即便没有,我也会将它栽下。」 那一日,他们俩难得的拉着手、悠间的散步在人影疏落的街道上。 日落时分,夕辉将两人紧靠的身影拉得頎长。 赫连鈺这个人不言则已,话语既出,便几乎是言必行、行必果。 当年的那句「没门」,说得也真够决绝的,至少,之后他和暗卫们的几次日常聚会,琅萱便也没再跟去。 不过说实在的,或许是因为跟赫连鈺一起生活久了,虽然还不至于像赫连鈺那样生人不近,但琅萱相对上也是比较喜欢安静的生活。 所以像那种闹哄哄的场合,她还真有点应付不来。 因此,没能跟赫连鈺一起去这次的宴会,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不过要想想怎么打发这一天的时间,有点伤脑筋罢了! 赫连鈺不在,所以午饭也可以在外头吃,那么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呢? 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好好到集市上去逛逛吧! 紧握着手中的事物,琅萱心想。 那是一支样式素雅的白玉簪,是赫连鈺前些日子送给她的。 因为很喜欢,所以她经常不时的拿出来把玩,不过因为没有穿上适合搭配的衣裳,因此也尚未配戴过。 关于这个,她记得赫连鈺先前还给了自己另一样礼物…… 驾着马,赫连鈺缓步走在入夜后的街道上。 今晚的集市…似乎特别热闹。 虽然月已高掛,大道两旁的摊贩却仍然热络着,往来的行人更是如川流般绵延不息。 平常这里有这么热闹的吗?他稍加思索了一会…… 好吧,其实他也不是太清楚,谁教他平常都不出来间逛的。 「(月圆之夜,今日是十五了……对了!今夜城里好像有个祭典。)」 一年一度,在蔚都里定期举办的花火祭——赫连鈺想起了刚才离开之前,军里的同伙们谈论起的话题。 他们还问自己要不要回程时顺道去逛逛。 (「也带上小琅萱吧!女孩子都会喜欢这种节日的。」) 「(萱儿……今日自个儿待在家里,不会无聊吧?)」 他不自觉的加快了策马的速度。 「(说起来,那些傢伙可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思及琅萱,赫连鈺不禁忆起了今日自己刚到达举办婚宴的宅邸时的景况。 (「赫连大人,怎么小琅萱今日也没来啊?」) 见到自己,那些下属们开头第一句问的竟然就是这么一句话。 而且还笑得那般不正经…… 明明平时的表现也都是沉稳可靠,为何今日的模样却是怎么看怎么轻浮呢?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愿意带着琅萱一同出席的。 正当赫连鈺还在回忆着今日婚宴的种种时,忽地,他感到一样事物倏然朝他后背袭来—— 「萱儿,我回来了。」 推开宅邸的大门,眼前的景象令赫连鈺感到有些意外。 寂静的宅邸内是漆黑一片……这一次,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来为他应门。 没有那个熟悉的笑顏开朗的对他说:「赫连鈺,你回来啦!」 「…不在吗?」 将马牵至马厩后,赫连鈺往正厅走去,燃起灯火,他看到了放置在桌上的一张字条…… 『我到集市去逛逛。』 是琅萱留的,看来她已经先去逛今夜的花火祭了。 ——只是暂时出门,并非真的不在。 不知怎么的,看到纸上的字跡,赫连鈺竟有了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刚才入门时所看到的那幅景象,实在是太令他感到似曾相识了。 那样的景象,就像是九年前,琅萱还没到来时自己在宅院中独自渡过的十几年日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养成一种习惯了呢……」习惯在自己推开门的那一刻,会有道熟悉的身影唤着他的名字,冲冲的朝他奔来。 习惯到,连那过去的十几年岁月,都变得恍如上辈子的事情一般。 第十一章、儷影成双 由于一年一度的花火祭,今夜的集市是格外热闹,无论是商贩还是游人,无一不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不过不知为何的,琅萱却逐渐感到有些乏味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今日也出来逛一整天了,再这么漫无目的的瞎逛下去也挺无趣的。 ……又或者是因为,身旁少了个伴吧! 看着大街上几乎是结伴而行的游人们,她心想。 「赫连鈺不知回来了没呢……回去看看好了。」 打定了主意,琅萱往回程的路途走去…… 「这位姑娘是一个人吗?不如跟我们一起去逛逛吧!」 突来的招呼,令琅萱停下了脚步。 她看向眼前叫住自己的两名男子,瞧他们的衣着,应该是家世不错的公子哥。 ……难道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就不许独身者在街上走着的吗?怎么这些男人一个一个都跑来搭话呢? 对于自己今天一整日逛下来的经验,琅萱心想。 「多谢,不过我待会还有事呢,实在是不便奉陪。」 「别这么不给情面嘛!就一会。」向前走了一步,两位富家公子鍥而不捨,看来似乎是未达目的便不愿罢休。 ……明明都是男人,怎么就这么不乾不脆呢? 跟她家的赫连鈺是完全不同的档次。 不过说真的,她倒是希望赫连鈺能够黏人些,不要老是那么率意瀟洒。 对于自己这样复杂的心思,琅萱不禁暗叹。 「我说啊……」 「她不是已经说了她另有急事吗?敢情两位公子不是思绪駑顿便是患有耳疾。」 赫…… 突然从身后传来的冷沉嗓音,令琅萱不禁一怔。 她往前方看去,只见那两位刚才还故作瀟洒的公子哥,现在却是支支吾吾、逃也似的跑了。 ……是有那么恐怖吗? 「赫连鈺,怎么他们看见你就像看到了凶神恶……煞?」 琅萱转过身,眼前的景象虽然没让她吓得逃跑,却也令她切切实实的愣住了。 站在她面前的,当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 真要说的话,也应该是凛然謫仙。 身为天舆国第一暗卫,赫连鈺平时的穿着,也相当符合他的身份。 ——黑漆漆的一片,一看就知道是相当适合在夜里办事的那一种。 今日为了参加同伴婚宴,而特地一早就起来梳洗打扮的他,却是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衫,平常总是披散的长发,则是用一个玉质束环高高束了起来,看起来较平常还要精神许多。 这样的他,既像是翩然尔雅的贵公子,又带有几分洒脱的侠逸味道。 琅萱一直都明白赫连鈺的相貌并不差,真要认真整理起来,效果肯定是会相当不错的。 不过由于实在是太难得一见了,真这么见上一面,内心果然还是会感到相当震慑。 ……正是因为内心感到相当震慑,琅萱并没有注意到,在看清她的装扮的那一瞬,赫连鈺漆黑眼眸中所闪过的异样神采。 此刻的琅萱,发上正簪着赫连鈺前些日子所送给她的玉釵。 而身上的衣服,正是他先前一併赠与的,一件洁白飘逸、样式清雅的襦裙。 和她的气质很是合衬。 「…赫连鈺,你刚回来吗?」 「约莫酉时到的,见你不在,便又出来了。」 「这样啊……」琅萱点点头。看到赫连鈺的样子,再回忆起刚才那两位公子哥落跑的模样……真是怎么想怎么莫名其妙。 赫连鈺的样子明明就很好看,怎么那两人见了他就像见了什么恶鬼一样呢? 当然,这也是因为跟赫连鈺一起生活久了,不知不觉间,她也忽略了许多事情。 她顶多见过赫连鈺冷漠的样子,并不知道他扳起脸的狠样有多么骇人,那气势比起凶神恶煞,可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并不知道赫连鈺的某些模样,除了她以外,这世上还真没有其他人能够看得到。 「对了,赫连鈺。」见赫连鈺迟迟没有相关表示,憋了很久,琅萱最后还是打算问出口:「…你觉得我这身衣服怎么样?」 闻言,赫连鈺状似专注的打量了一会…… 「……很适合你。」沉默了好一会之后,他开口说道。 「是吗,谢谢你。」虽然只是相当简短的一句评语,但琅萱听了还是感到开心不已。 她明白赫连鈺的惜字如金,对他而言,这已经是个相当大的讚赏了。 娇嫩的脸庞因为喜悦、和其他难以言明的情愫,而染上了些许瑰丽的色泽。 这一幕,让赫连鈺感到有些陌生。 过去的琅萱,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自从那一天起,也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不知不觉间,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也已蜕变为一位娇美可人大姑娘…… 或许,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了如此真切的感受——这令他感到怔然不已。 「很美。」轻声的低语,在不意间吐露而出。 「…咦?」 正当琅萱想确认赫连鈺在喃喃些什么时,抬起头,却只见到那转身背对自己的身影。 「就要开始放烟花了,我们也去找个好位置吧!」 「喔。」 来不及细想,她连忙跟上赫连鈺的脚步。 …… 「赫连鈺,这附近都挤满了人呢!要去哪里看才清楚呢?」好不容易从人潮热络的街道上走到了一旁较为空旷的小巷中,琅萱问道。 「看烟花吗……自然是要找个高的地方了。说到这附近最高的楼……」赫连鈺思索着,「那便是綺香楼了。」 「綺香楼?」她知道綺香楼是够高了,可是…… 「可是我们这个时候到楼里去……不太好吧?」现在正是华灯初上,綺香楼营业的热络时间呢!更何况,若都是男子也罢,可还要带上自己…… 「谁说要到楼里去的呀?」 「诶?」 见到琅萱呆愣的神色,赫连鈺勾起唇,露出饶富兴味的一笑:「我说过,看烟花就是要尽量找个高的地方吧!」 …… 「赫连鈺,我们这是要去哪呢?」 跟在赫连鈺的身后,琅萱避开了人潮,往綺香楼……背后的巷弄走去。 「到了。」最后,他们在巷弄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这里?」可是这里的视野一点都不好啊…… 犹兀自疑惑着,琅萱却突然感到双足一空……竟是赫连鈺将自己给拦腰抱起。 突来的发展,让琅萱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双手也僵在半空中,不知该往哪里摆。 她只感到赫连鈺的脸靠自己很近很近,近到彷彿能看清那倒映在漆黑眼眸中的,自己的身影。 「抓好了。」赫连鈺轻声说道。 琅萱有些无法直视这样逼近自己的赫连鈺。闭上双眼,她将双臂搭在了赫连鈺的颈项。 ……她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自己双臂搭上他的那一瞬,赫连鈺似乎是怔愣了一下。 然而,没让琅萱猜想太久。抱稳琅萱,赫连鈺迅捷的几个跃步,凭藉着一旁的墙垣、树枝,转眼间就登上了綺香楼……的屋顶。 「……这个地方应该够高了吧?」 首先掠过耳畔的,是赫连鈺的低语。 接着,琅萱感觉到轻彿过脸颊的,微凉的夜风。 双手仍揪着赫连鈺衣襟,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十二章、无法退让 自从九岁初见忘忧花开后,琅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得炫目的景象。 黑夜中,偌大的蔚都被无数灯火浸染得一片金橙,像是由光点织就而成的花田,看起来既华丽、又壮阔,并带有一股迷幻般的美…… 在略微倾斜的屋顶上站稳了脚步,琅萱举目望向那片刚才还身处其中,此刻却已被置于脚底的风景。 这是她所不认识的蔚都。 「别光顾着看底下了。」赫连鈺笑道,只见他轻轻抬了抬下巴,「看看上头。」 于是,琅萱依言往头顶望去。 天空,好近。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產生了这样的想法。 闪烁的星光与清冷的月华,铺展于漆黑的夜幕之上,贴近的,彷彿触手可及。 下意识的,她伸出了手…… 砰—— 伴随着一声爆裂的声响,一团炫目的光辉在指尖处炸裂开来,无数破碎的光点在空中四散,剎那间,照亮了成片黑夜。 「是烟花啊……」赫连鈺走到了屋脊处坐下,「萱儿,你也快些坐下吧!」 琅萱点点头。 坐在赫连鈺身旁,她对此刻眼中所见的景象感到惊叹不已。 来到天舆后的这些年,她不是没看过烟花……可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烟花。 各色各样的炫烂花火在空中此起彼落的绽放着,为原本寂静的夜空,妆点出为期一瞬的璀璨。 琅萱不经意的往身旁看去,只见在烟花炫目的光芒之下,赫连鈺的侧顏看起来较平常还要柔和许多,隐约的,可见到他噙于嘴角的悠然笑意。 第一次见到烟花,是在渡过九岁生辰不久后。 「赫连鈺,你看空中的那些亮光是什么呢?」 来到天舆后的第一个花火祭,站在院中,琅萱第一次见到那些于黑夜中绽放的光之华,这样奇特的景象,在她的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震撼。 「是烟花。」看向花火闪烁的夜空,赫连鈺回答。 「烟花?那是做什么用的呢?」听到这个陌生的名词,琅萱好奇的问道。 「真要说用处的话,倒是没什么用,大概是因为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吧。」 「庆祝?…那感觉真是件好事情呢!」 在听到赫连鈺的说明后,此时再看看这些夜空中的炫烂火光,便又多带了点让人心情雀跃的味道。 「好事……的确呢。」赫连鈺呢喃道。 琅萱转头看向他,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与口中话语不符的,沉滞漠然的表情…… 当时的赫连鈺,也是像现在这样注视着花火炫烂的夜空。 但当时的他,所看的却不是那些映在眼中的花火。 ——赫连鈺变了。 此时的琅萱,第一次深切的体认到苏媚娘这句话的含意。 「怎么了?」注意到琅萱不在观赏花火,而是专注的打量自己,赫连鈺问道:「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没什么。」回过神,琅萱忙不迭的摆了摆手。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 见状,赫连鈺似乎感到有些不解。 「对了,说到脏东西。」一会,他突然说道。 只见他自衣襟中取出一张手绢,递给琅萱,「虽然有些突然,不过你想要这个吗?」 这还真是满突然的啊…… 琅萱接过赫连鈺手中的手绢,只见那手绢色泽桃红,边上还绣着精緻的纹饰,明显是女子的样式。 难道是赫连鈺去绣坊买的吗?……这可真是有些难以想像。 「刚才在市街上的时候,有人把它扎成一团扔到我背上。」赫连鈺说明:「还不只那张呢!还有这些……」 接着,只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身上陆续取出几张样式各异的手绢…… 最后花花绿绿的手绢在琅萱面前一字摆开,一共有十多张。 「不知怎么的,今日走在市街上时,会有那么多姑娘把手绢扎起来扔我。」对于这件事情,赫连鈺实在是感到相当不解。 是他招惹到谁了吗?不过灵敏的他能察觉到那些姑娘们对他压根没有敌意,而且被这些扎成团的手绢砸到根本也不痛不痒的…… 所以他就索性先将这些砸向自己的手绢给一一接住了,那俐落的身手让不少的路人看得是瞋目结舌。 听完赫连鈺的描述,琅萱有了半响的沉默。 事实上,她是知道那些姑娘为什么会拿手绢扔赫连鈺,不过…… 「我也不知道呢,或许只是因为觉得有趣吧!」 「是吗。」的确,那些姑娘将手绢砸向他时,笑得是挺开心的,反正自己也不痛不痒,她们高兴便砸吧! 对于这个问题,赫连鈺并没有多加去细想。 虽然在蔚都住了十多年,不过赫连鈺在没有工作时,那足不出户的习性比起大家闺秀可说是有过之而不及,所以,他会不知道这件事情,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也是琅萱今日才从街上的商贩那里听来的:天舆国的民风相当自由开放,每到蔚都一年一度的花火祭,城里的年轻未婚女子便会将手绢扎成团,扔向心仪的男子,藉以聊表自己的爱慕之情…… 「不过呢,这些手绢可真是有点奇怪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赫连鈺说道。 「哪里奇怪?」 「这儿好多张手绢上头都绣着店铺名称呢,一般店家会这么做吗?」赫连鈺指着其中的几张手绢。 琅萱依言看去,只见上头分别绣有冀南街慧兰、华霖街小雪……等字眼。 看来赫连鈺的艳福,当真是不浅。 正如先前所说,每到花火祭这一天,城里的某些年轻未婚女子便会将手绢扔向心仪的男子。 而其中有些更为大胆的,更是会在手绢上头留下自己的居住位置与名字,若男子有意,便能前去相会…… 「赫连鈺,这些手绢可以全部给我吗?」 「可以啊!」赫连鈺回答得很爽快:「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反正我这里已经有一张你之前给我的手巾了。」顿了一会,他说道。 「咦?」 「就是这个啊。」见琅萱一脸不解,赫连鈺从怀中掏出一张有些破旧的巾帕。 瞧那拙劣的手工,琅萱认出那出那是自己四年前完成的大作。 「你怎么还留着啊……绣得很丑的。」琅萱感到有些惊讶,并且隐约有一种陈年糗事被掀出来的感觉。 经过这些年的练习,琅萱各项家务事做得都挺不错,就是针线活,一直不太行。 「因为我喜欢啊。」 伴随着夜空中最后一枚花火的消逝,赫连鈺的话语与笑顏,逐渐从炫目的光亮中黯去…… 「想到是萱儿用心为我绣的,我便相当喜欢。」 夜空之中,花火的施放已经结束了。 映着赫连鈺容顏的那双眼眸,却透着比花火还要炫目的金橙色彩。 ……那是在花火灿烂的今夜,最让赫连鈺印象深刻的美丽色彩。 虽然对那些同为女子、爱慕赫连鈺的姑娘感到有些抱歉,也对自己说谎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妥…… 不过在这一刻,琅萱似乎认清了自己心中的决定。 赫连鈺身边这个观赏花火的最佳位置,她暂且还不想让出去。 ——想就像现在这个样子霸着。 第十三章、违心之言 朱红的樑柱、鏤刻着繁复纹饰的门窗、样式精巧得令人叹为观止的庭台楼阁…… 这里是位于天舆国皇宫中,皇帝书斋外一角所见的景像,也是赫连鈺二十年来所惯看的景致。 每回受皇帝召见时,他都是在这里等候。 这一回,眼前看惯的风景,却让他感到不太平静。 花火节过后、还没安歇多久,赫连鈺便教皇帝给传唤进宫里去。 奇怪的是,这回皇帝所传唤的,除了他以外,还有琅萱。 ……不知是哪来的灵感,那位总是不按常理行事的皇帝这回不只召了琅萱入宫,更表明要跟她私下说些话,要他在门外等着。 眼下,也已经过了二刻鐘。 「赫连大人,陛下请您进去。」终于,一名身着鲜丽衣装的侍官从书房中走了出来,对赫连鈺说道。 他也是除了天舆国的暗卫之外,少数几名知道赫连鈺身份的人。 闻言,赫连鈺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后,便逕自推开紧闭的书房之门,走了进去。 …… 「赫连,让你久等了,没有不耐烦吧?」 见到赫连鈺,书房之中,一名低头伏在书案前的男子抬头说道。 他的年纪看起来比赫连鈺稍长了些,长相温和俊雅,眉宇之间,带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气质。 他是皇甫冽,现今统领着天舆国的皇帝。 「陛下,今日找我前来所为何事?」没有直接回答皇甫冽的问题,赫连鈺问道。他看向一旁的琅萱,只见她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见自己进来,只是瞥了一眼后便别过脸去。 「这些都不重要。赫连,这么久不见,你先坐会,咱们俩来叙叙旧。」指着不远处的一张椅子,皇甫冽似乎不打算马上进入正题,「至于小琅萱呢,眼下便轮到朕和赫连说些体己话了,你便先到一旁的偏厅歇着吧!」 皇甫冽又令方才的那名侍官将琅萱给领了下去。 「是。」琅萱恭敬的应诺。临行之前,她不知为何若有所思的望了赫连鈺一眼…… 「别看了,人都走远啦!」待琅萱离去后,皇甫冽对那仍杵着不动的男子说道:「站着不累吗?还不赶紧坐下。」 于是,赫连鈺也只得听命,走到离皇甫冽不远的一张椅子前坐下。 「赫连,最近过得怎样啊?」待赫连鈺坐定以后,皇甫冽忙不迭的问道。 「托陛下之福,一切安好。」赫连鈺回答。对皇甫冽异常的殷勤,他感到有些不解。 他与皇帝在年少时相遇,至今已相识了二十年,彼此之间。可以说是相当的熟稔。 对他的过去相当瞭解的皇帝,虽是他的主子,但也像是他的朋友,两人间的相处,并不会有什么太严谨的气氛。 然而,大多时候,他们俩还是恪守着自在、但仍有些距离的君臣之谊,皇甫冽今日殷勤的问候,多少还是透露了些许古怪…… 「我说你也都老大不小了,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姑娘、会不会……有想要安定下来的想法呢?」这不,才这么想着,就听到皇甫冽八卦起来了。 「多谢陛下关心,但我目前并没有这样的打算。」相对于皇甫冽的兴致勃勃,赫连鈺的回答显得很冷淡。 「这样好了,朕有个女儿,年方十五岁,长相嘛……因为是遗传于朕,自然不会太差,重要的是,她自小听闻你在暗卫军里的种种事蹟,对你可以说是相当倾慕啊!要是你有兴趣的话,由朕来做个主,让你们俩配成对可好?」 十五岁啊……那不是比他家的萱儿年纪还要小? 赫连鈺想起了前些日子在花火祭上看到的琅萱的装扮。 说起来,萱儿也到了这样的年纪了呢…… 听完皇甫冽侃侃然的一段话,赫连鈺思索着,不由得有些入了神。 「敢情陛下今日特意唤我入宫,便是要招我当女婿?」半响,他答道,语气中有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无奈。 「是啊,如何……叫声老丈人来听听吧!」见到赫连鈺无奈的神情,皇甫冽状似相当愉快。 「承蒙陛下厚爱,不过以我的身份,怕是配不上公主的千金之躯。」对于皇甫冽的提议,赫连鈺是委婉、但果断的拒绝了。 「以你的身份?」低眉敛目,皇甫冽若有所思的喃喃:「赫连,若没有发生二十年前的那件事,说不准今日朕早已将女儿许配予你连姻……」 皇甫冽一语方歇,就见到赫连鈺淡漠的面容上,浮现了一抹惊愕…… 对赫连鈺而言,皇甫冽所提及的,是一个最为禁忌的话题。 见状,皇甫冽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赫连,要是你再这么一直下去,当心真的没姑娘要喔!」语气一缓,他随即换了个话题。 闻言,赫连鈺愕然的面容也不禁舒缓了下来。听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句话,他看向皇甫冽,漠然的面容上,似乎若有所思。 「怎么了吗?」皇甫冽注意到了,不由得开口问道。 「没什么。」语气略微一顿后,赫连鈺说道:「只是陛下的这一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个认识的人。」 「哦,是谁呢?」闻言,皇甫冽饶有兴味的问道。 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赫连鈺将其与自己连想在一块? 「是街坊的一位大妈,姓张。」 赫连鈺的回答很平淡、很实际……也很令皇甫冽失望。 让赫连鈺连想到自己的……竟然是一位大妈? 然而,习惯了赫连鈺的直白的皇甫冽,很快就感到不以为意。 「不说这个了。……赫连,难道你就不为自己的未来做做打算?」瞥向赫连鈺,皇甫冽的眼神中饱含着深意,「是因为捨不得你那位小萱儿?」 语毕,皇甫冽没有意外的,在赫连鈺淡漠的脸庞上,看到一丝显而易见的波动。 「这只是我的决定,与萱儿又有何干?」只见他微微皱起了眉,低声说道。 「哦,毫无干係吗?朕可不这么认为。」对于赫连鈺的说法,皇甫冽不以为然的答道。 「赫连,朕一直在想,八年前你会从奴隶市场中带回那琅族的小丫头,是为了什么呢?」看向赫连鈺,皇甫冽的眼中有着瞭然一切的透彻,「是因为觉得她惹人怜爱、引人同情……还是,从那个丫头的身上看到自己当年影子的你,压根无法放手不管?」 皇甫冽已然洞悉明瞭的话语,让赫连鈺避无可避。 有些无可奈何的,赫连鈺轻叹了口气。 「陛下,您知道的,就跟您当年为我做的一样,对于萱儿,我也给了她一个选择、一个能够从头开始的机会。」 「是吗。」闻言,皇甫冽面容一肃,「不过在朕看来,你并未如你所说的般从头开始……赫连,这么多年了,也是时候该放过自己了。」 深深叹了口气,皇甫冽为眼前这位好友的固执感到不值。 「赫连,根据二十年前的那个约定,你的确是要为朕、为天舆国卖命一辈子了,但朕可不记得,有让你将自由与快乐也一併捨去。」 回应皇甫冽话语的,是赫连鈺的沉默不语,及黯然的神色。 「也罢!只是关于朕今日所言,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顿了一会,皇甫冽继续说道:「不过,说到琅萱……你有没有想过,对于朕二十年前的举动,你给了一生的忠诚作为回报,那么她呢?」 「给了她从头开始的机会的你,是欲从她的身上得来什么回报?」 「我并没有想过,要从萱儿的身上得到任何回报。」赫连鈺回答:「我想要给她的,只是那些应当属于她的快乐与自由罢了!」 而且,这些年相处下来,还真说不出谁给予的较谁来得多…… 「呵,你说这话,跟方才小琅萱所说的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皇甫冽莞尔,「她说:『时至今日,她为你做的一切,早就不只是为了报恩,只是……想这么做罢了!』」 (「赫连鈺,如果有一天你不为皇帝做事了,你打算怎么过?」) ——赫连鈺想起,五年前,在那条日落时的街道上,她曾经这么问过自己。 (「那,赫连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也能跟你一起过去吗?」) ——当自己说出自己的决定时,她是这么回答的,回答得毫无犹疑。 无论是五年前的天真童语,或者是现在……他想,同一个问题,得到的答案,大概会是一样的。 只不过…… 「只不过,就算你不娶,难道就没想过小琅萱有一天也会嫁人的吗?……虽然只要你想,朕相信她应该是很愿意一辈子待在你身边的。」 皇甫冽的言语,恰好道中了赫连鈺心中的想法。 对琅萱而言,童稚时所说的一辈子,与现下所谓的一辈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 曾经,他是她在这世界仅有的一切,但随着见识渐广,她的世界里不会只有他。 ……或许有一天,她的笑顏也会为他人而绽。 「赫连,若有一天琅萱真有了想嫁的人,或者是找到了自己的亲族,你可会放手让她离去?」皇甫冽试探性的问道。见赫连鈺不答,他又补充:「只是打个比方,犯不着那么严肃。」 或许是真的设想到了那么一天,赫连鈺怔愣了好一会。 「如果那是她所想……那么也会是我所希望的。」然而最后,他还是如此篤定的答道。 「就算是个违心的希望?」 这一次,赫连鈺是什么也没有回答了。 ……方才那个答案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少,便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放心吧!就算真有人要来娶走你家丫头,也不会是这一两天的事。」皇甫冽轻笑,「不过另一个可能性嘛……」 「赫连,朕今日找你前来,是因为找到了一个关于琅族的消息。」 闻言,赫连鈺不禁专注了起来。 他明白这大概才是皇甫冽今日召他入宫的最主要目的。 「前阵子在被抄家的南都太守府中,找到了一名被囚禁的女子,经确认,发现的确是琅族之人……」 「死了?」见到皇甫冽语带保留的模样,赫连鈺不由得问道。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从皇甫冽这里得到其他关于琅族的消息。 不过,当时的他,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琅萱。 因为他知道,琅萱想见到的,必定是活生生的族人,而非一具属于琅族之人的冰冷尸体。 「不,没死。」皇甫冽答道,澄澈的双眼中,透着一股令人难以看透的深沉思绪,「不过疯了。」 「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你否还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小琅萱呢?虽然说出来必定会让她难受……不过说不准也是个能让她找到其他亲族的好机会呢。」 「或者说……乾脆瞒着她,让她就那么无忧无虑的,待在你身旁?」皇甫冽意有所指的说道:「如此一来,朕方才所打的那个比方,或许也就不会发生了。」 赫连鈺自然明白皇甫冽所指之意。 只不过若真那么做……未免也太过自私。 然而—— (然而惭愧的是,一时之间,我竟然无法找出任何的话语来反驳。) (……明明方才才大言不惭的说过:你心中所想,亦会是我心中所望。) 赫连鈺向来厌恶人的虚偽,却怎么也没想到,如今自己竟也成了这样的人。 第十四章、真切之意 自从二十年前的那一夜后,原本爽朗直率的赫连鈺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对周遭事物几乎是完全漠不关心。 「活着」这件事情对他而言变得可有可无。虽然对对他委以重任的皇帝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当他在任务过程中遇险时,他不只一次的想过:若是就这么死去,似乎也无所谓。 在这二十年间,他也结识了不少人、建立了几段人际关係,不过他们都无法让他对这世间因此有更多的眷恋。 在这当中,只有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期待着,每一年的院中花开。 或许,便是从与琅萱一同渡过的第一个花开之日开始的吧! 那一日,她一次见到了萱草灿烂的花色,而他,则见到了远比繁花还要更为明媚的事物…… 初至蔚都,来到皇帝赐给他的这座宅院定居时,这里还是空荡荡的一片。 有的只是孑然一身的他、偶尔过来一趟的老僕,还有不时警醒着他的,许许多多、属于过去的沉重回忆。 没有工作的时候,他不喜出门,宅院前的那道大门,就像是一道难以突破的阻隔。 ——大门之外,是依循着时间流动的,名为「当下」的世界,大门另一边的他,则随着那些过往的回忆,一同冻结在那个事件发生的时间点里。 独自一人呆坐在寂静的院落中,他常常忘了时间过了多久,或者说,时间之于他,早就已经没有意义。 「这院子看起来有些空旷呢!您要不要试着种些花?」 某日,来到宅院打扫的老僕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种花?这个提议听起来或许不错。 反正对现在的他而言,这样的事情怎样也无所谓。 「那么你觉得要种些什么好呢?」有些漫不经心的,他问道。 「不如……就种萱草吧!」思索了一会,老僕说:「前些日子在李老爷的院子里见到,开花时很漂亮,而且入菜也很好吃。」 「那就这样吧!」 于是,不久后,原本空荡的院落中,便多了一丛又一丛的萱草。 到了隔年初夏,成片的萱草之花绽放……好不好吃他不知道,因为还没有料理过,不过那金灿灿的色泽,真的很漂亮。 (「你知道吗?萱草…又被称为忘忧草。」) 听闻自己在院中搞起了园艺,苏媚娘曾经跟他这么提起过。 忘忧,故名思意就是远离烦忧、忘却伤愁,然而为什么,每年看着那片盛放的忘忧草时,他的内心,却是烦忧依旧呢! 为什么……想要忘却的事物,丝毫也没有从脑海中淡去。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七年前—— …… 「这就是萱草啊?真的好美呢!」 七年前,他从那名和他一同赏花的女孩眼中,看到了和盛放忘忧草一样的金灿,和一股流露于其中的喜悦。 或许,在院里种些花,真的不错。 当时的他,不禁这么想着。 他记得在奴隶市场初次见到那名有着金灿眼眸的女孩时,很快就想到了这些有着金灿花朵的植物。 (「琅萱。从今日起,这就是你的名字。」) 那时的他并没有想太久,便这么说道。 或许有一部分也是基于自己的私心吧!他希望这名有着和自己相似际遇的女孩,能够拥有不同于自己的未来。 他希望她能够忘却伤愁的过去,拥有一个新的开始。 忘忧,这是他给了那位琅族女孩「琅萱」这个名字时,最初的涵义。 ……至于那名女孩之于自己呢?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赫连鈺知道,琅萱所带给自己的,从来就不是遗忘。 歷经这么多年,那些源于二十年前的忧愁,仍然存在,再怎么想要忘却,也难以抹灭。 然而,看着伴在自己身边的琅萱,他明白,从今往后自己所拥有的,将不再只是那些无法忘却的忧愁。 大门之内、沉滞苦闷的空气中,一股寧静平和的氛围,也逐渐从中而生。 ——因为女孩的明亮笑顏、因为女孩一声声对自己的呼唤。 他不敢再有「就算横死异地也无所谓」这种想法了,因为他知道,要是没见到他平安回去,可是有人会伤心的…… 或许看起来微乎其微,但赫连鈺知道,歷经了十二年,他的时间,终于开始和门外的世界一样,徐缓却切实的流动了。 (「不必急着决定也没关係,赫连,朕已将那名女子暂时安置在南方的一栋别苑中,至于要怎么做……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 回程的路上,赫连鈺不断在思索着,思索着那个关于琅族的消息,是否要告诉琅萱;思索着若真到了皇甫冽所说的,琅萱得以离开的那一日,自己又会怎么做? 想着想着,一段平时走来并不算长的路途,此刻竟多花了好一番时间才走完。 …… 回到宅院中,因为各有所思,并肩而立的两人一时之间是沉默无语。 赫连鈺还在想着皇甫冽方才丢给他的那个问题,而琅萱…… 「……赫连鈺,你和陛下的交情似乎很好。」闷了许久,琅萱先是开口说道。 「也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的,好歹都认识二十年了。」 「这样啊。」琅萱瞭然的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她又道:「那么陛下可是……可是断袖?」 要是自己嘴里正喝着东西,现在肯定是全喷出来了。 琅萱的问题,完全破坏了赫连鈺方才那样哀伤沉重的气氛。 「萱儿,这个词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赫连鈺有些严肃的问道。他可不记得自己有让她接触到这方面的知识。 「……之前有一次去找媚姨聊天时,她告诉我的。她说,你和皇帝的交情很好,有可能是断袖……比朋友还要更好的关係。」琅萱说得隐讳,但赫连鈺知道:对于苏媚娘当初所言,她肯定是隐去了不少。 「萱儿,不要学这些有的没的,我和陛下当然不是那种关係。」 不过话说回来…… 「话说回来,你和陛下方才究竟是聊了些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会被这样的猜疑,赫连鈺想皇甫冽的态度应该也很有问题。 「没什么……陛下只是问我过得好不好,这些年来在蔚都住得可习惯。」琅萱回答——但赫连鈺总觉得事情不仅如此。 「对了,赫连鈺,你和陛下又是聊了些什么呢?」琅萱问道,来了个以攻为守。 「他说……想要招我当女婿。」犹豫了一会,赫连鈺还是避重就轻的说道。 「……诶?」闻言,琅萱面露惊愕。 迎娶公主啊……以赫连鈺的身份、加之皇帝对他的信任,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不过,或许是不愿去想,她从未去考虑这样的可能性。 考虑到若有一天赫连鈺娶妻…… 「那么你可答应了?」有些迟疑的,琅萱问道。 「我对陛下说,我不想要他这个老丈人。」对于琅萱的疑惑,赫连鈺回得明白。 「是吗……」赫连鈺的回答,令琅萱不禁松了口气。 「吶,赫连鈺,我问你喔,若有一天你娶妻了,那我还可以待在这吗?」幽然的嗓音,吐露出一个深埋在琅萱心中已久的疑惑。 「当然。」像是觉得琅萱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莫名其妙,赫连鈺微微皱起了眉,「我可没说过要赶你走。」 「赫连鈺,有你的这句话,就足够了。」琅萱逕自向前走了几步,与赫连鈺拉开了距离,「不过真像媚姨所说的,赫连鈺,你真的不太瞭解女人呢!」 这孩子突然是在说些什么呢? 赫连鈺的表情像是在如此诉说着。 见状,琅萱倒也没太介意,只是神色有些复杂的笑了笑。 「虽然我也不敢说自己有多瞭解,不过我知道,没有一个女人会希望自己丈夫的身边有着另一位毫不相干的女性的。」 看向赫连鈺,琅萱的笑容之中,掺和了些许令人看不透的苍凉…… 「若我能永远是那个八岁的小女孩,那或许还无妨,可我,不是。」 是啊……现在的她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太能够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的赖在赫连鈺身边。 时间虽然拉近了她和赫连鈺之间的身高差距,却也拉开了他们之间一段无形的距离。 ……随着年龄渐长,她也逐渐明白了:什么样的关係,能够让人一辈子相守。 然而对赫连鈺而言,她谁也不是。 「既然如此,那么我大不了一辈子不娶。」对于琅萱的迷惘,赫连鈺想也没多想的便答道:「反正我也没想过,要放一个将来可能会变成张妈的人在身边。」 赫连鈺答得清淡,琅萱听了,却是为之怔然…… 她曾经听苏媚娘说过,赫连鈺这个人很冷、很淡,很不懂得讨女人欢心。 不过在她看来,事情却绝非如此。 至少,他的这句「大不了一辈子不娶」是那么的简单而真挚,比什么甜言蜜语都令她感到心动不已…… 「可是你不也说过,我跟张妈是越来越像了。」掛着一抹释怀的笑,琅萱轻喃道。 「你不一样。」注视着琅萱,赫连鈺的眼中有着坚决,「你跟其他女人不一样,你是琅萱……是我的萱儿。」 天啊……是谁说赫连鈺这个人冷冰冰的不懂情调的? 那么她此时滚烫的双颊、与躁动不已的心跳……又是怎么一回事? 夕阳的馀辉,映照在琅萱金橙色的眼眸,留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美丽。 此时,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琅萱的心中隐约明白了。 关于那些在内心日渐滋长的,无法言明的复杂思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之所以不愿赫连鈺娶妻、之所以不愿看到其他女子对他的爱慕,并不是因为害怕失去自己的容身之地。 之所以会对那样的承诺感到心动不已,是因为—— 「(之所以会如此都是因为…赫连鈺,我喜欢你。)」 第十五章、如陷雾里 望着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琅萱,赫连鈺的心中不禁有些感触万千。 将她从奴隶市场带回来的那一天,彷彿还只是昨日。那时,她还是个瘦小孱弱的女孩、眼里时常充满着戒慎恐惧。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却是这样一名俏丽可人的少女。 这名少女曾经对他说过:赫连鈺,我要永远陪着你。 这样的心意,直至今日依然未变…… 如此一来,他要做的也就是—— 「萱儿,你现在…可会再想起那些以前的事?」有些迟疑的,他开口问道。 琅萱没想到赫连鈺会突然有此一问。低眉敛目,她静默的思索了好一会。 「偶尔…还是会想起。」半响,她徐缓的答道:「但总是那样模模糊糊的,就像一场梦境的片段。」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她总是想起被奴隶商人控制的那段日子,夜里也时常作恶梦。 然而,随着年龄渐长,这样的回忆也逐渐在她脑海里淡去了。 ……取而代之的,却是那些埋藏的更深的、幼年时期在村庄里生活的回忆。 那时,她还不用过上逃亡的日子;那时,她还有家人。 偶尔,她会梦到几张似曾相识的模糊人脸、一幅或许曾经踏及的陌生街景,但一旦想要去回想其细节,画面却像是云雾一般的散去。 虽然感觉是那样的不切实,但她知道,那些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 ……每每想起那些画面,她的心中都会有一种苦涩却温暖的感觉。 或许,岁月带走的仅仅只是她脑海中的回忆,却徒留下心中的思念。 看着琅萱带有些许落寞的容顏,赫连鈺良久不语。 他能够从奴隶贩子的手中救出琅萱,能够把她带来天舆,给她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能够陪伴在她身旁,照看着她…… 但有些东西,是他再怎么想,也永远无法给予的。 琅萱之于自己,是不一样的。或许,是对现在的他而言,最为特别的存在——这一点,赫连鈺心中清楚的明瞭。 所以,他想给琅萱的、能给琅萱的,究竟有些什么呢? 思及至此,原先困扰着自己的那个问题,或许也就不那么难解了。 「萱儿,你想不想见见你的族人呢?」看向琅萱,赫连鈺说道,平淡的语气中,却有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来的,磨人的沉重。 「我的…族人?」愣愣的,琅萱復述着赫连鈺的话语:「赫连鈺,你是说……有我族人的消息了?」 「嗯。」赫连鈺点了点头,「前些日子在南都太守府中,找到了一个被囚禁起来的女人,据瞭解便是琅族之人,陛下已经将她暂时安置在别苑中了。」 「是吗……还活着…我的族人,真的还活着啊!」琅萱轻声喃喃着,感觉是有些虚幻而不真实。 八年前从奴隶市场归来后,她就一直相信除了自己之外,这世上应当还有着其他琅族之人。 纵使一直没有消息,她心中也不愿放弃。她一边祈祷、一边等待着,希望有一天,能够让她得到关于失散族人们的消息。 然而,如今真从赫连鈺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竟然让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她现在在哪呢?」琅萱说,激动的嗓音中,带着颤抖,「赫连鈺,我可以见见她吗?」 「陛下说,只要你想,我随时可以带你过去。」顿了一会,赫连鈺说道:「不过,你要有些心理准备,经过长时间的囚禁,她的精神已经很不稳定,已经……发疯了。」 闻言,琅萱惊愕,苍白的脸色,逐渐浮上她的面容。 「……我要去。」良久,琅萱说道。 抬起头,她的眼中已有着坚定的意念,「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见见她。」 既然知道这世上还有自己的亲族存在,她就不能放着不管。 而且,或许那人也会想见见自己的…… 「这样啊……」注视着琅萱,赫连鈺若有所思。 「我知道了,我会带你去见她的。」 ……对于琅萱、这名对自己有着特殊意义的少女,自己究竟还能给她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能够给你……只要是你想要的。) 这是在方才那一瞬之间,赫连鈺所得到的答案。 「所以,决定要去了、不后悔?」 翌日,赫连鈺便入宫将自己的决定告诉皇甫冽。 对于赫连鈺的选择,皇甫冽似乎毫不意外,却还是意思意思的问了几句。 「…这些年来,萱儿一直有在注意她族人的消息,这一次,着实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这倒也是,挠是朕这样的神通广大,这么多年来,也就找到一个活的,兴许真能从她那里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呢……不过赫连,你不担心小琅萱见到那女子的状况后,反倒心灵受创?」 「无论如何,有我在。」顿了一会,赫连鈺续道:「何况,萱儿可是比她外表看来的还要坚强许多。」 「是啊……朕倒是担心某人并不如他外表看上去那样坚强。」皇甫冽低声呢喃着。 「陛下?」 「没什么。」皇甫冽神色自若的矇混而过,「朕在想,你可真是个果断之人呢!」 「明明要你多考虑一会的,跟你说这个消息不才是昨日的事?」 「没什么可犹豫的。」赫连鈺若有所思的低语:「……只要是她所希望的。」 「哦,那你可知她真正的希望为何?」皇甫冽若有所指的询问。见赫连鈺不解,他便道:「……现在这个时节,南都的景色正好,早去早回吧!」 闻言,赫连鈺也赶紧跟皇甫冽别过,回去作出发的准备了。 ……望着赫连鈺果决离去的身影,皇甫冽真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慨。 「赫连啊赫连,朕一向欣赏你果断的个性:做的比说的多,这样不拖泥带水的感觉,很好。」 「……可是在某些时候,这可就成了你的硬伤。」 纵使彼此之间再有默契,有些事情,若是不化作言语,便难以传达。 「赫连,有些问题,你不亲口问问,又怎么知道对方的答案跟你不是一样的呢?」 第十六章、拨云见曙 坐上马车,经过几日的路途之后,赫连鈺和琅萱,来到了位于天舆国南方的祈延城。 盛夏时节,南方水乡景色秀丽,皇帝南巡时所用的别苑就位在此处,而那名从南都太守府中带回来的琅族女子,也是暂时被安置在这里。 「赫连大人,您来啦!由我来为您带路吧!」 得知赫连鈺的到来,一名驻守在别苑中的年轻暗卫出来相迎。 …… 在那名年轻暗卫的带领之下,赫连鈺和琅萱进入了别苑。 「就是这里了,赫连大人,前些日子被带回来的那名琅族女子,就是被安置在此处。」 在一间门扉紧闭的厢房前停了下来,年轻暗卫说道。 「那名女子的情况怎么样?」往琅萱的方向瞥了一眼,赫连鈺问道。 「这个……情况是时好时坏。」 面对赫连鈺和琅萱,年轻暗卫的脸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赫连大人,待会你们进去时可得注意些,那位姑娘她……还不太习惯旁人的靠近。」迟疑了一会之后,他还是如此说道。 「知道了,我会看着办的。」赫连鈺看向一旁的琅萱。听到那名暗卫说的话,她只是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紧闭的门扉,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么,赫连大人,我就先下去了,有什么需要再吩咐我吧!」 「嗯。」赫连鈺点了点头,「有劳了。」 在那名暗卫离去后,一旁的琅萱仍只是呆站着,良久、良久…… 「走吧!」轻轻拍了拍琅萱的肩膀,赫连鈺说:「我们进去看看她吧!」 「嗯……」 对琅萱而言,下这个决定似乎花了她很长的时间。终于,置放在门板上的双手,还是缓缓推开了那扇紧闭着的房门—— …… 「咦…没人啊?」 一推开房门,首先看见的是一个摆设雅致、却没半个人影的前厅。 见状,两人有些疑惑的往内室的方向走去…… 鏘啷—— 突地,一枚杯盏,伴随着滚烫的茶水,就这么直直的砸落在两人的脚边。 「走开……」佇立在床前,一名披散着长发、脸色苍白的女子看着赫连鈺和琅萱,金橙色的双眼中,有着不安和恐惧,「通通都走开!不要靠近我……」 只见她穿着单薄白衣的身躯,透露着不甚自然的消瘦,苍白素净的脸庞上,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亙而过,看起来相当怵目惊心。 见状,赫连鈺不禁叹了口气。 正如方才所听说的,女子的精神状况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是可以和人聊上几句,至于坏的时候嘛…… 「萱儿,我们先出去吧!现在这个情况,实在是不适合……」 赫连鈺拉过琅萱的手想要往外走,却见后者似乎是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香兰?」试探性的,琅萱轻唤道:「……这是你的名字吧?我是…特意来看望你的」 闻言,女子的脸上有了一瞬的怔然。她看向站在自己眼前的琅萱,在那双带着泪的眼中,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金橙色泽。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她猛然的走上前,一把抓住了琅萱,「要快点逃、要快点逃才行……」 将琅萱拉到自己身后,女子——香兰看着赫连鈺,眼中有着警戒。 「……赫连鈺,我不要紧的,你就先出去吧!」 「我就待在门口,有事记得叫我。」见状,赫连鈺不由得说道。 看来现在的他并不适合待在这里。他的存在,明显的令女子感到不安。 没有言语,琅萱轻轻点了点头。 …… 事实上,在见到香兰的第一眼,琅萱的确是有些被其狂乱的模样给吓到了。 但纵使神志已不清,认出琅萱身份的香兰,在感觉有危险时,却是毫无迟疑的将其护在了身后。 纵使,她那剧烈颤抖的手已经透露出她的恐惧。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伤害自己呢? 琅萱对自己初时的不安,感到愧疚。 「你也是被他们给捉来的吗……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抓起琅萱的手,香兰急切的问道。 「没事。」琅萱摇摇头,「我没事的。」 究竟是经歷了些什么,才让眼前这名叫做香兰的女子,被折磨成这副模样呢? 若非如此,她本该是一名多么美好的女子啊…… 相隔多年,才得以再次与族人相逢,琅萱的心中,却无法感到喜悦。 「总之,要快点逃掉才行。」香兰轻喃着,双眼不安的朝四周张望,「不过,这里的守卫还真不是一般的森严,到处都有人守着……我试着逃过几次,却都被抓了回来。」 看到香兰那惶恐不安的模样,琅萱终于忍无可忍的哭了起来。 「怎么啦?」见状,香兰担忧的问道。以为琅萱是害怕,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担心,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最近,他们对我的守备似乎松懈了些……」 不发一语的,琅萱紧紧抱住了香兰瘦消的身躯。 难道她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为眼前的这名女子做了吗?为了这名温婉善良的年轻女子…… 思及至此,泪,便流淌不止。 「别害怕。」轻抚着琅萱的后背,香兰柔声说道:「有我在呢!」 说着说着,她也不禁哭了起来,因为现在的她,也是那么的无能为力啊! 没有言语,只是紧紧相拥的两人,此时眼中的泪,不知是为了对方,亦或是为了自己而流。 早在来到这里之前,赫连鈺就从皇甫冽那里听来了一些关于那名琅族女子的事情。 不过今日一见,他发现情况远比他听来的还要糟太多了。 打从被带出南都太守府之后,那名叫做香兰的女子情绪便一直很不稳定,刚开始,她甚至连名字也不愿意说…… 虽然皇甫冽一直有派御医来照料她,然而成效看起来还是十分有限。 除此之外—— 「(萱儿她…没问题吧?)」 面无表情的看着庭院中的花团锦簇,赫连鈺的内心是不同于表面的躁动不已。 在来到祈延城的路途中,琅萱就一直很安静,有时候,甚至一整个下午的车厢都沉默无语…… 两人独处却相对无语,这实在是许久未见的景况。 「(……我还是进去看看吧!大不了被杯子给砸了。)」 就在这个时候,琅萱也从房里走了出来,正好和赫连鈺打了个照面。 「萱儿……」 赫连鈺有些担心的看向默默闭上房门的琅萱。此时的她虽然神情平静,但略为红肿的眼眶明显就像是哭过了。 不发一语的,她朝赫连鈺的方向走去。 伸出双臂,她紧紧抱住了眼前的赫连鈺,憔悴的面容,被掩藏在其怀中。 「……我在呢。」赫连鈺轻轻摸了摸琅萱的头。就像从前她被恶梦惊醒时,他为她所做的一般。 琅萱的心情,因此而平復了不少。 回想起来,或许正是赫连鈺的缘故,她不再作那些关于灰暗过往的恶梦。 ……因为他的缘故,自己开始找回那些温暖的回忆。 不过,回忆中的温暖是如云雾般虚无的,而此时的赫连鈺—— 「赫连鈺,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上天对我其实并不是那么残酷……」 拨开云雾,她见到了一道最为明亮温煦的曙光。 第十七章、异中之同 「赫连鈺,有什么事情…是现在的我可以为香兰做的呢?」 抬起头,琅萱望向赫连鈺。只要有赫连鈺的一句肯定,她想,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她都有办法去做到。 「有啊,有一件事情,是只有你能够办到的。」赫连鈺伸手揉了揉琅萱的头发,嘴角噙着一抹宠溺的笑。 「……只有我能够办到的事情?」 「嗯。」赫连鈺点点头,「那就是陪伴在她身旁,多跟她说说话。」 「就只是这样?」……这未免也太微不足道了吧? 「什么叫『就只是这样』?」赫连鈺俊眉微挑,「你可别小瞧了自己。」 弯下腰,他让自己的视线与琅萱平齐,「这么多年来,我可不认为你的陪伴『就只是这样』。」 赫连鈺……未免也靠太近了些。 一意识到这一点,琅萱方才才平復的心情不禁又躁动了起来。 ……躁动的根源,正是方才让自己冷静下来的赫连鈺。 「萱儿,你的脸好红。」身为罪魁祸首,赫连鈺却是一脸疑惑。 见琅萱额前的瀏海有些凌乱,他不自觉的想要伸手为其抚平…… 在赫连鈺修长的手指触及自己的发梢之前,琅萱先一步推开了他,「我…我先去厨房看看!」 别过脸,她说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蹩脚的理由。 也不管自己跑的方向到底对不对,在脸上的表情出卖自己心绪之前,琅萱选择逃开了那让自己躁动不已的根源。 ……曾经,她以为赫连鈺是能让自己感到平静安稳的存在,只因为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 直到今日,她才猛然惊觉:有许多事情,早已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悄悄的变了质。 至于被遗留在原地的赫连鈺…… 「(萱儿她…推开了我。)」愣愣的看着琅萱离去的身影,他莫名的有种被嫌弃的感觉。 为了能多陪陪香兰,赫连鈺和琅萱打算在别苑里多待几天。 这些日子以来,琅萱似乎是有意在回避赫连鈺。 她住在离香兰所在处不远的一间厢房,几乎是一有空,就过去找她。 跟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香兰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瘦消的身材,也因为食量的增加而丰腴了一些。 不过她双眼的金橙色是怎么也褪不下去了,据说是曾经因为被强迫服下某种药物的关係…… 因为这个缘故,现在的她除了别苑以内的地方,几乎哪也不能去。 事实上,更多时候,是她将自己锁在了房里。 纵使身体已脱离禁錮,但直到现在,香兰的内心依然被囚禁在那些痛苦的过往里。 独自待在房里时,她常常会没来由的感到不安,即便房门是开着的,她也不敢随意走出去。 琅萱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看到要离开房间的自己,香兰的脸色随即一变。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会逃的!」) 环抱着双膝、蜷缩在床角,她瘦弱的身躯因恐惧而剧烈的颤抖,口中也不住的喃喃。 过往的记忆化为悚然的恶梦,不断的侵蚀着她。 然而,仅管如此,在赫连鈺和琅萱待在别苑的这段时间,香兰的身上,还是有着一些外表之外的良好转变…… 「琅萱,最近怎么都没见到之前陪你来的那个男人?」这一日,正当琅萱和香兰两人聊到一半时,香兰突然这么问道。 「你是说赫连鈺?」 「嗯。」香兰点点头。 琅萱很意外香兰会主动问起别人的事情。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在香兰精神状况好的时候,琅萱也会和她聊聊自己的事。 聊着将自己从奴隶市场带出的赫连鈺、聊着蔚都的那座宅院、聊着宅院之中,每年盛开的金色花海…… 因此,在香兰的认知中,赫连鈺应该早就不是名匪徒之辈了,不过对除了自己以外,几乎不与其他人接近的香兰而言,会问出这种问题还是很难得。 「香兰,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赫连鈺呢?」 「因为,很奇怪。」香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你似乎老在避着他……明明,你是喜欢他的不是吗?」 听到香兰的提问,琅萱几乎惊讶到嘴巴都合不起来。 「……很明显吗?」 香兰点头。 「因为,会很紧张。」琅萱低语道:「会过分在意他对自己的想法,会注意到许多以往都不在乎的事……」 若赫连鈺知道自己对他的看法,会是怎么想的呢?这些日子以来,她净是在考虑这些事。 叩—叩—— 正当香兰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却听敲门声响起。 「应该是送午饭过来的吧!也差不多是时候了。」琅萱笑着说道。 半响,推门声响起,随着跫音渐近,来者也从前厅走到了内室。 出现在琅萱和香兰眼前的,正是手中端着几盘饭菜的……赫连鈺。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琅萱几乎整日都待在这里,所以赫连鈺也就自告奋勇,当个送饭的小廝了。 反正堂堂暗卫军首领现在也没有工作在身,间得很。 「我饭先搁这了,吃完再聊吧!」赫连鈺走上前来,将托盘放在内室中央的一张圆桌上。 看着这一切的香兰,金橙色的眸子中有的只是些许的不解与疑惑,并没有初见面时那样的戒惧。 这对面对御医时,也显得有些惴惴不安的香兰而言,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大的良好转变。 好奇的打量了赫连鈺一会后,她又做出了一个这些日子以来的最大突破—— 「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一同留下来吃吧!」 这让琅萱惊讶到下巴都要掉了下来,然而,最令她惊讶的却是—— 「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听到香兰的提议,赫连鈺也不客套,大大方方的先行入座。 ……琅萱觉得:这肯定会成为她最难忘的一餐。 赫连鈺、琅萱和香兰,三人围着一张圆桌而坐,在这段期间,除了些许的碗筷碰撞声外,餐桌之上可以说是相当安静。 为人沉默的赫连鈺话本就不多,只是专心的吃着自己的,而香兰……主动开口邀约,似乎已经是她最大极限了。 至于琅萱,她此刻的心情很是复杂。 ……她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的这一步的,香兰这么做又是什么用意? 因为心不在焉,她碗里的饭并没有动多少。 就在这个时候,香兰和赫连鈺不约而同的将筷子伸向盘中所剩无几的乾烧虾仁…… 「琅萱。」 「萱儿。」 与赫连鈺两相对望以后,香兰迟疑了一会,还是将筷上的虾仁放入琅萱的碗中。「……你喜欢吃这个吧?多吃一点。」 至于晚了一步的赫连鈺,将虾仁丢回盘里也不是,再把虾仁往琅萱的碗里放也有点怪…… 最后他索性将虾仁挟到自己碗里,自个儿吃了。 隐隐约约的,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名为「挫败」的感觉。 见状,琅萱不由得笑了出来。 回想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她牛角尖鑽得的确是深了些。 ……担心和赫连鈺靠得太近,会让他发现自己心中揣着的某个秘密。 担心那个秘密,会破坏两人现有的关係。 但事实上,就先前种种跡象看来,若没有自己主动告知,赫连鈺要发现起来还真有点难度。 儘管这段日子以来自己总是有意晾着他,但赫连鈺依旧是她所熟悉的那模样:看似漠然,实则总是关切着自己。 而香兰,也是用着她的办法来关心自己吧! 琅萱发现赫连鈺和香兰这两个看似没有什么共通点的人,其实有一个很相像的地方。 他们都很温柔。或许仍有些笨拙,但对于在乎的人,他们付出的是最真挚的心意。 第十八章、欲守之物《上》 这一日,用完早膳之后,琅萱如同以往一般的想要去找香兰。 「琅萱姑娘!」 途中,突然有人出声叫住了她。琅萱转头一看,发现是刚来到别苑时,前来迎接她和赫连鈺的那名年轻暗卫。 只见此时的他手中拎着一个大包袱,就像是要出远门似的。 「琅萱姑娘,能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呢?」 「……帮忙?」闻言,琅萱疑惑。 她实在是猜不透这名暗卫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要找也应该是找赫连鈺吧? 「说起来,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呢,见到你现在和赫连大人过得这么好,真是太令人高兴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年轻暗卫突然有感而发。 「我们……曾经见过?」 「是啊,八年前的事情了,或许你也早就不记得了。」勾起嘴角,年轻暗卫露出了个直率的笑,「我的名字叫做齐律。」 「齐律……」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啊…… 「啊,你是先前被赫连鈺叫去跑腿的那一位?」 八年前,当赫连鈺将自己从奴隶市场带出后,在某个驻留休息的城镇上,有名年轻的卫兵曾经以相当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后来他就被赫连鈺叫去送信了。 「没想到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记得我的,真是有些不好意思……」齐律訕訕。低垂着容顏,他若有所思的说道:「不过那个时候的我的确是太衝动了,做许多事情都不加思索……」 「那时我莽撞的举动肯定是吓到你了吧?抱歉了。」望向琅萱,齐律正色道。 「别这么说……你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当时的我,不懂。」 「总之,今日能亲口向你道歉,真是太好了。我呢……是个无牵无掛的孤儿,因为嚮往皇帝第一亲信的头衔,而成为了暗卫军。」 「我以我的身份感到自豪,总觉得自己能办到许多常人难以达成的事,也常常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坚信一件事是正确的,就去做了……」齐律苦笑,「不过也常常因此而误事呢,对你、对香兰姑娘,都是如此。」 「香兰?」 「是啊!在香兰姑娘刚被送到这座别苑时,我就听从陛下的命令来到这里驻守了。」齐律说:「有一天,当我见到从来不出门的香兰姑娘难得走出房外,没有多想的就想去找她聊聊,总觉得这样能让她感到好一点。」 「……结果呢?」听到齐律的话,琅萱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结果,因为这样而刺激到她的情绪。那一天,御医在她房里看了好久,而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香兰姑娘都没有再走出房门了。」齐律叹了口气,「琅萱姑娘,你说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呢?」 「怎么会呢……」 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能明判对与错? ……就像自己想为香兰做些什么,齐律,也不过是想尽其所能罢了。 琅萱不想将这份可贵的心意全然否定。 「总之,经过那件事情以后,我也知道若继续以我惯常的方法来做事,是行不通的。因为香兰姑娘不愿意让我接近,所以我甚至连向她道歉都做不到。」齐律说,神情显得有些失落。 「不过呢,还好你和赫连大人来了。」说到这里,齐律黯淡的目光也浮现了神采,「自从你来了以后,香兰姑娘饭吃得比较多了,气色也好了许多,我想如果是你说的话,她也会比较愿意听的。」 将手伸至怀抱的大包袱中,他先是拿出了一个方型的小巧纸包裹,「这是祈延城里最有名的一家糕饼店的雪花糕,我想香兰姑娘应该会喜欢。」 「还有……」接着,他又拿出一件雪白的披肩,「这个也请你帮我交给她,最近晨起时比较凉,可以披着。」 之后,他又陆陆续续的拿出一些小零嘴、女性饰物之类的林林总总的东西…… 「麻烦你了,琅萱姑娘,帮我把它交给香兰姑娘吧!」将里头的东西都展示过一遍以后,最后,他将手中的包袱整个递给琅萱。 「好的……」琅萱依言接过有些沉重的包袱。 那代表了齐律沉甸甸的心意。 「可别跟香兰姑娘说是我给的啊!我怕她不收。」离开之前,齐律不忘补充。 ……在齐律离开后没多久,赫连鈺也途经此处。 「包袱?」望向琅萱手中的那一球,他说:「萱儿,你要出门?」 琅萱摇摇头,「齐律给的,要我带给香兰。」 「齐律?」赫连鈺若有所思的喃喃:「怪不得他前几日会来跟我借银两了,说是有事急用,接着一整天都不见人影。」 「看来……这真的是相当花费心思的一份礼物呢。」……这样的心意,若是不让当事者知道,那该有多可惜。 「不是要送进去吗?我帮你拿。」见琅萱迟迟没有反应,赫连鈺说。 「吶,赫连鈺。」愣愣的,琅萱说道:「齐律要我不要跟香兰说这些东西是他给的…你觉得这样好吗?」 闻言,赫连鈺不由得怔愣了一下,「既然他认为那么做比较恰当,就照他说的做吧!」 「不过,这样很可惜呢……明明是这样珍贵的一份心意。」 「真正珍贵的事物,是不会因为无人知晓,而有损它的价值的。」赫连鈺低语:「……有时候,正是为了守护,而选择隐瞒。」 听闻赫连鈺的话,琅萱沉默不语。 她想,自己对赫连鈺的心意,或许就如同手中的这个包袱——只要她什么都不说,赫连鈺或许便永远不会知晓,他们也能够停留在眼下最安稳的现状,不会有什么平衡被打破。 或许正如同赫连鈺所说的:有时候,隐瞒正是为了守护。 理智上,琅萱是明白了,不过…… 「不过,赫连鈺,我……」 正当琅萱还想说些什么,「鏘啷」一声,杯盘的碎裂声响起。 ……是从香兰的房里传来的。 第十九章、欲守之物《下》 「香兰!发生什么事了?」 琅萱连忙和赫连鈺入门察看…… 房里的状况,可以说是一片狼藉。花瓶、茶具……香兰几乎是把房内可以砸的东西都拿来砸了。 见到两人,她似乎是大吃一惊。只见她抱着双膝瑟缩在房中一角,并且不住的颤抖着。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这样的情况,简直就像是他们刚见面的那个时候。 ……虽然比起以往,香兰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但并非完全痊癒。 这样的的情况,还是偶尔有之。 「……赫连鈺,你先出去吧!这里有我看着。」 「嗯,我知道了,你自个儿要小心点。」赫连鈺依言走出房门。 琅萱知道,现在的自己,能为香兰做的事情并不多。 但唯有一件——赫连鈺先前所说的那一件:她可以在她的身边陪伴。 「香兰,不要担心,已经没事了……有我陪着你呢。」琅萱小心的避开地上的碎瓷,走到香兰身旁。 蹲在香兰身侧,琅萱环抱着她的肩,感觉到她的颤抖因为自己的接近而有所平息。 「我又看到了那一天的情景……那些人突然来到了村子里,村里的好多人都被抓住了,好多人…都死了……」香兰喃喃低语着。 「爹娘为了保护我,而不顾那些人的威胁、强力反抗,最后,都在我的面前,被斩杀在那些人的刀下……」讲到这里,金橙色的眼眸不禁流下泪来,「明明都和村里的人们说好了,只要去到那个远离中原的地方,大家就可以再次聚在一起、一起像往常一样的生活……明明,还差那么一点就能够回家了……」 「回家?」 「嗯,这是……回家的方向。」香兰松开了从方才就一直在胸前紧握的拳头。 在她的手掌中,是一个不规则形状的水晶鍊坠。 …… 「赫连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啊!房里的情况…还好吧?」见到杵在房门口的赫连鈺,闻声而来的齐律问道。 「嗯,萱儿在里边陪着她呢。」赫连鈺回答。他注意到房里已经没有那些嘈杂的声响,情况应该是平息下来了。 「今天这样的情况……之前时常发生吗?」 「是的。」齐律苦笑,「正如您所见,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刚开始那段时间几乎是每天都会上演一遍……不过自从琅萱姑娘来了之后,已经好了很多,至少,香兰姑娘也肯让人近她身了。」 「……这样啊。」 「是啊,以往像这种情况,谁近她身她就要跟谁拼命呢!她总是紧紧抓着一个鍊坠,像是害怕有人跟她抢似的。」 「鍊坠?」 「是一个白水晶的鍊坠,似乎是刚发现她时,便戴在她身上的,后来也一直没有拿下来,或许是她从族里带出来的宝贝吧!」 不知怎么的,听到齐律那句「族里带出来的宝贝」,赫连鈺的脸色有几不可察的一沉。 没让自己继续耽溺在某种情绪中,他随即问道:「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齐律,你对香兰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怎么想的?」听到赫连鈺的问话,原本态度还一派沉稳的齐律开始结结巴巴了起来,「赫连大人您怎么会……哎,肯定是包袱的事…让您知道了吧?」 「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对香兰姑娘究竟是怎么想的……」齐律喃喃自语般的说道:「刚开始,只是觉得她很可怜,想要尽己所能的帮帮她……后来,注意到她身上的一些良好转变,会不自觉的感到开心、会试着观察她究竟喜欢些什么,总觉得若能让她感到高兴就好了……」 第一次见到香兰走出房门时,他见到她若有所思的注视着庭院中盛开的某种白色小花。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平静的模样。晨光之中,她那镶着金眸的苍白侧顏看起来有种虚幻般的美…… 虽然这样的平静,在他出现后不久就被打破了。 「……赫连大人您不知道吧?一开始,因为我的莽撞,还吓了她好大一跳呢。」而在那之后,在香兰厢房窗前的花瓶中,每天都会出现一束白色的小花。 那是某人凭藉着他担任暗卫多年的矫健身手,每晚作贼似的偷偷放进去的。 「我并不是要在你的感情方面加以置喙,只不过,齐律,你得好好考虑,自己究竟还适不适合暗卫军的工作……毕竟,如此一来,你也不是全然无牵无掛了。」 因为工作性质相当危险、因为随时有可能会殞命,暗卫军里的成员,大多是没有家累的。 先前成亲的那一位,也在成亲后调至他职了。 「关于您说的这一点,其实我也想过。」齐律坦言:「只不过,若是这么说的话,赫连大人您的情况不也是一样的吗?」 「我想要成为像赫连大人您这样的人:保护重要的人,并且坚强的和她一起活下去。」齐律神色坚定的说道。 语毕,他却又有些赧然的抓了抓头,「啊,不过……这也就是我目前的想法,若是真的成亲,这样重要的事情,肯定是要和娘子好好讨论的。」 见状,赫连鈺不禁莞尔。 「下回入宫的时候,我会请陛下升你的职、薪俸也会涨一些的。」只见他若无其事般的说道。 「诶?好是好……不过这是为何?」听到赫连鈺的提议,齐律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 赫连鈺但笑不语。 「因为会说出那样的话的你,肯定会比任何人都还要来得坚强。」良久,只听他那么说道。 对个性一根筋的齐律而言,这也成为他铭记一生的箴言…… ——因为有了想守护的事物,所以人会变得比他想像中的还要更为坚强。 离开香兰的房间时,赫连鈺已不在房门口。 琅萱往庭院中看去,找到了那名背对着自己、身着铁灰色衣袍的高大男子。坐在院里的亭中,轻风吹起他披散在身后的发、翻起他铁灰色的衣袖,这景象,看来竟有些飘忽而不真实。 下意识的,琅萱迈开脚步往亭子走去…… …… 「萱儿。」赫连鈺光听脚步声便唤道,「我准备了糖葫芦,你心情不好时就喜欢吃的。」 赫连鈺缓缓的回过了头,指着放在桌上的一面圆盘。 「呵…我可不是小孩子了。」琅萱轻笑。她想起了小时候,赫连鈺的确是时常买糖葫芦给自己。 「可你还是我的萱儿。」赫连鈺说道:「糖葫芦…也还是喜欢的不是吗?」 「是啊,喜欢……一直都很喜欢。」……对于总是如此为自己着想的那个人。 她突地走向前去,从身后抱住了赫连鈺。 「赫连鈺,谢谢你……」 「谢什么呢?只不是几串糖葫芦。」赫连鈺淡然的说道。由于背对着琅萱,所以琅萱看不到此时浮现在他冷俊脸庞上的,一闪即逝的羞窘之色。 「不只是这件事情,还有许多……所有的事情都谢谢你。」倚靠在赫连鈺的肩上,琅萱轻声说道。 「吶,赫连鈺,虽然有点任性,不过能麻烦你再为我做一件事情吗?」 「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情。」没有意外的,琅萱再次从赫连鈺口中,听到了这个语调淡然、却蕴藏了无限疼宠的答案。 一直以来,赫连鈺都是那么的宠她。 「能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吗?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二十章、我会想她 在极为不捨的离情依依下,赫连鈺和琅萱告别了别苑中的眾人,离开了祈延城。 这一日,香兰独自一人走出了房门外,默默的躲在了别苑的大门之后,为两人送别。 她的身上,还披着一件雪白的披肩。 (「这个,是有人託我交给你的。」 那天,她和琅萱在房里聊了很多,而最后,琅萱递给她一个巨大的包袱。 「我先不跟你说託我的那个人是谁,你只需要知道:他是真的很关心你。」 ——虽然你之前所遇见的,都是些存心害你的人,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个世上还是有许多温柔的好人,他们帮你、关心你,却又不见得让你知道。 「像我,就遇见了赫连鈺。」琅萱笑道,眼中漾着柔和的金橙色泽。 闻言,香兰沉默不语了好一会。 良久,她缓缓的伸出了手,接过了那个由「某人」赠与她的巨大包袱。 包袱拿在手里的重量沉甸甸的,感觉有种莫名的踏实。 香兰的视线不经意的瞥向了不远处地面上的碎瓷,在那之间,有几朵散落的白色小花。 感觉有点可惜……花瓶也碎了,如此一来,明日开始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那些美丽的花朵。) ……今日一早,琅萱来到她的房里和她告别。她说:她要和赫连鈺一同前往那个自己先前所说的地方。 在琅萱离开之后,房间变得有些过份的安静,或许正是因为如此,香兰再次有了推开眼前那扇房门的衝动。 她想要亲眼确认,门外的世界是否真如琅萱所说:残酷,却也温柔的。 然后,现在的她,久违的独自一人站在了阳光下。 ……只要踏出了第一步,或许事情并不如同想像中的那样困难。 紧抓披肩的手不由得又收紧了些,彷彿能从其中汲取到某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然后,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在她的身后停下。 怀抱着些许的不安,香兰转过身…… 那是一名她叫不出名字的陌生男人,但他的手中,却有着一束自己所熟悉的白色小花。 离开祈延城后,赫连鈺和琅萱先是搭上马车,向北而行,往蔚都前进。 一回到蔚都,赫连鈺马上要求入宫面见皇帝。 …… 「赫连,二十年来,你主动要求入宫面见,这还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看着赫连鈺,皇甫冽饶富兴味的笑笑,「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啊?」 「我要带着萱儿,去漠南一趟。」赫连鈺也不囉嗦,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 只见他拿出一张图纸,图纸的上头绘有漠南大疆及其附近一带的简易地形、地物。 「这是什么?」 「地图。」 「朕当然知道这是地图,你当朕瞎的啊?……朕是问:这图是打哪来的?」 仔细一看,这张地图是大有玄机。图面上标有些许文字,但那却不是中原地区惯行的华夏族文字,而目前天舆国内,也没有标示这样精确的漠南地区地图。 「……赫连,朕记得这次只是让你去别苑休假,可没让你潜入哪位大官的府邸啊!」虽然赫连鈺在这方面,一直是挺有本事。 「这是我画的。」赫连鈺颇有些无奈的说道。只见他取出了一枚不规则状的白水晶坠饰,「我是靠这个画出来的。」 先前香兰交给琅萱的那个鍊坠,乍看之下只是一块品质粗糙、内有许多大大小小刻痕的白水晶,但事实上其中是大有玄机。 在某个角度的灯光照耀之下,它能投射出一面写有琅族文字的漠南地区地图。 也就是眼下赫连鈺手中所拿的这一张。 「如此精妙的工艺,实在是了不得!」看着赫连鈺所说的那块白水晶,皇甫冽不由得由衷发出了讚叹。 要是没有熟悉其中奥秘的琅族之人提点,单是得到这个鍊坠,也无法知道些什么吧! 「所以,眼下你是要带着琅萱,到这地图上所指的山谷囉?」将白水晶交还给赫连鈺,皇甫冽问道。 传闻中,现今在漠南大疆散居的琅族人,都是从某个地方迁徙出来的。 而那个地方,就是图面上所指的这座山谷。 因为奴隶贩卖的关係,现今漠南大疆上已经几乎没有琅族人的踪跡了,但若是这个地方,或许还是有的。 因为,它甚至隐密到并不是每个琅族之人都知道。 「也罢!就当是给你放个假,你要去多久便去吧!」顿了会,皇甫冽突然正色道:「另外,刚好也有个消息,要请你顺道去探查。」 赫连鈺以眼神示意皇甫冽继续说下去。 「最近,在漠南一带,又有人贩子出没的消息。」皇甫冽眼色一沉,「据说还出现了个很稀奇的货色啊……」 不需要皇甫冽点明,赫连鈺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我明白了,我会顺道去探查的。」 「呵,有关小琅萱的事情,你向来办得最是勤快……如果对你自己的事,也有这样勤就好了。」 「萱儿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情。」 「是吗。」皇甫冽不置可否的说道:「那么若是真在那座山谷找到了她的亲族呢?若是她有了可以回去的家……那么还有你的事情吗?」 闻言,赫连鈺沉默不语。 皇甫冽所说的,正是他不得不去面对的问题。 「那么……我会想她。」良久,只听他这么说道。 「对她的思念,将会变成我最重要的事情。」 皇甫冽本是随口问问,却没想到赫连鈺会回答得如此坦率。 「……这还是朕所认识的那个赫连吗?」 对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一心只想着復仇——这是皇甫冽最初认识的赫连鈺。 如今,同样是面对「失去」,他的心中,有的却只是最为温柔的情感。 「这些感人的话,你倒是去跟你的小萱儿说啊!……只有朕感动到,又有什么用?」 「我不想要让她因为顾虑我的心情、而做出日后会后悔的决定。」赫连鈺淡然道:「所以,有些话不说会比说出还要来得恰当。」 「连她的未来都考虑得如此周详,你真是比她爹还像她爹啊……」 「我既不是生她之人,这些年来,也几乎没有做到教养她的工作,所以,并没有资格被称作她父亲。」赫连鈺若有所思的说道:「不过,她的确是我现今在这世上最为重要的人。」 赫连鈺记得,在琅萱还年幼时,总是喜欢牵着他的手、并且用稚嫩的嗓音叫唤着他。 如今小丫头长大了,变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身型变得窈窕、嗓音也变得清亮。 现在的她已不像从前那样时常拉着他的手不放了,却还是喜欢亲近他、喜欢连名带姓的叫唤他…… 「总之,朕还是老话一句:你不要后悔就好。」 「我意故我行,行之…必无悔。」 对于他的琅萱、他最重要的忘忧草…… 这便是独属于他的,最为沉默的温柔。 第二十一章、不解风情 自蔚都出发之后,经过十日的路程,便会来到天舆国最南端的一个小镇。 出了这个城镇以后,便是天舆国的国境之外。天舆国国境南方这片幅员广袤、人口分佈却相当稀疏的土地,便是华夏族人通称为「漠南大疆」的区域。 这也正是赫连鈺和琅萱此时眼中所呈现的景色——一片草木稀疏、彷彿看不见尽头的黄土地。 这并不是琅萱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上一次是八年前,也就是赫连鈺带她离开奴隶市场的那个时候。 「约莫再半天的路程就到镐越城啦!再坚持一会。」策马走在前方的赫连鈺回过头喊道。 闻言,琅萱点了点头。勒紧马韁,她加快了速度跟上。 镐越城,位于天舆国南方,以发达的贸易闻名的一个城镇,其中居住的人民以华夏族为大宗,但也包含了许多漠南一带、前去贸易的各色人种。 镐越城所属的琉珂国是一个政权处于长期动乱的小国,也因为如此,镐越亦长期处于一个中央权力鞭长莫及、地方权力独立壮大的情况。 现下镐越城的太守由出身当地望族的龚微之担当。龚氏家族已世袭了三代的镐越城太守,在镐越,他们的权力比琉珂国的皇帝还要大,儼然就是势力独霸一方的土皇帝。 以经商起家的龚氏有着高超的经商手腕,在他们的治理之下,镐越儼然就是琉珂国中最富裕的一个城……或者说是国中国,然而,有关他们的名声,并不怎么乾净。 在不太明目张胆的情况下,他们在镐越城中允许各式的交易,其中包括了以各种不法管道得来的赃品交易、琉珂国皇帝所禁止的私造兵器……以及在中原诸国中,普遍被视为禁忌的奴隶交易。 当年发源于天舆国的一支奴隶贩卖集团,便是在镐越一带发展并且壮大的。 琅萱当然知道这个城镇有着什么意义。八年前的那个奴隶市集虽不是在这里举行,和这个地方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係。 奴隶交易……一想到从前在奴隶商人手下所遭到的种种待遇,琅萱握着韁绳的手,不禁紧紧的攒了起来。 「萱儿,你还好吗?」转过头,看向一旁的琅萱,赫连鈺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听到赫连鈺的声音,琅萱的心情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对她而言,赫连鈺的声音似乎有种奇妙的力量……打从第一次见面那一天起,就是如此。 「是吗。」闻言,赫连鈺宽慰的笑笑。 「天就快要黑了,我们也赶紧加快脚步吧!」拉起韁绳,赫连鈺加快速度往前方奔去。 没问题的。 ——只要有这个人在,就没问题。 看着前方男子的高大背影,琅萱不由得这么想道。 八年前,赫连鈺带她离开此地时,对于前方的目的地,她的心中仍有着忐忑,但如今…… 如今,身边有赫连鈺陪伴的她,内心已不再迷惘。 无论是什么样的地方,无论是海角、天涯,她想自己都会毅然决然的前往。 ——只要那个地方,有他在。 赫连鈺和琅萱抓紧时间赶路,总算是在天黑之前,来到了镐越城。 一进入城门,络绎不绝的车马,与沿着笔直大道两侧排开的店家商贩,便呈现在眼前。 往来的眾多行人及不绝于耳的摊商叫卖声,将这个即将入夜的城镇,妆点得热闹一片。 这里是贯穿镐越城的主要干道,也是镐越城中,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方。 「萱儿,跟紧我,不要走散了。」将手伸至身后,赫连鈺握住了琅萱的手。 「……嗯。」 对琅萱而言,这是有些久违的,亲近无间的温暖。 以往,总是她主动去牵赫连鈺的手,但在明白自己已非「小孩子」之后,她就鲜少主动去牵着他了。 一方面,是想证明自己的独立,另一方面则是…… 将彼此交握的手又收紧了些,琅萱加快脚步走到了赫连鈺身旁。 ……无论她先前是怎么想的,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对于这隻手,她是怎么也不想放开了。 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此刻的她,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 然而,儘管如此,她也没想过会发生后面的这一段—— …… 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走了一会,两人走进了一间位于街道旁的客栈。 而在小二的带领之下,赫连鈺和琅萱来到了一间宽敞的厢房。 是的,两个人,一间房。 理所当然的,床也只有一张。 「赫连鈺,这客栈……难道没有其他空房了吗?」即便再怎么想跟赫连鈺亲近,对现阶段的琅萱而言,同床共枕这件事情难度还是高了些。 即便是在她还是孩童的时候,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事。 顶多是同睡一间房:赫连鈺睡地板,她睡床……这还已经是她九岁以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的她,夜里时常作恶梦。 「镐越城的环境很乱,你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住一间,不太好。」 正如赫连鈺所说,在繁华的表像之下,镐越城却是个龙蛇杂处、环境复杂的罪恶之都。 对于独身旅人来说,这里并不安全,对琅萱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而言,更是如此。 「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早点休息吧!」走到房内的一张长榻前,赫连鈺放下行囊,并且解下身上的披掛。 「啊…赫连鈺,你披掛怎么能乱丢呢?要放好啊!」几乎是无意识的举动,琅萱走上前捡起赫连鈺随意丢置在地上的披掛。 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老妈子的性格又发作了。 ……这下什么旖旎的想像都没了。 「我知道了,萱儿,下回会记得的……」懒懒的回答了一句,躺在长榻上的赫连鈺微微瞇起了眼。 他看上去很累,除了因赶路而產生的疲惫之外,琅萱知道,一靠近镐越城一带,他的心情便开始警戒防备。 「那你便早点休息吧!」赫连鈺的模样,令琅萱感到相当不捨。 不管怎么说,赫连鈺的此行因她而起。 叩—叩——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敲门声自门口传来。 「客倌,给您送热水来了。」 「嗯,进来吧!」张开快要完全闭合起的黑眸,赫连鈺回答。 闻言,几名侍者推开房门,并且陆续提着温热的水入内。 走到房内的一个大木桶前,他们将热水倒入其中。 「那么就先告退了,客倌有什么需要再吩咐吧!」 「嗯。」 …… 「萱儿,你先去洗个澡吧!」见琅萱还呆立在一旁,赫连鈺说道。 洗澡……是啊,奔波了一整天,浑身是汗的,是该洗个澡。 不过眼下—— 虽然浴桶前有面屏风遮挡,可毕竟还是同一间房。 琅萱有些心理障碍。 「赫连鈺,还是你先洗吧!洗好了也能早点歇息。」这个理由也是真心的,毕竟现在的赫连鈺,人都已经倒在榻上了。 「可要是水冷了可就不好了,再烧一桶热水可要不少时间。」赫连鈺说,嗓音中掺和着些许笑意,「你先前不还因为热水的事情埋怨我吗?」 「我哪时因为热水的事情埋怨你了……」赫连鈺所言,让琅萱是一头雾水。 「……四个月前,你从媚娘那里回来的那一日。」 四个月前…… 闻言,琅萱开始努力的回想着。 (四个月前的某一夜,赫连家宅邸浴室前—— 琅萱开门,见到了门内一丝不掛的赫连鈺。 「…萱儿?」 见到出现在门口的琅萱,赫连鈺的面容有着些微的讶异。 「水好像有些冷了,待会我再帮你烧一盆吧!」 沉默,关门,琅萱独自鬱闷了半响…… 「赫连鈺你这个笨蛋!」) ……回想完毕,琅萱大概知道赫连鈺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原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因为没有热水而生气? 「放心吧!我不会偷看的。」见琅萱仍有些许犹疑不定,赫连鈺闭上双眼,又补了一句。 「那我可就先去洗了啊!」 取过换洗衣物,琅萱大步走向被阻隔在一面屏风之后的浴桶。 不知道为什么,赫连鈺说的那句话,让她感到安心的同时,却也感到有点生气。 第二十二章、闇夜罪影 洗过澡之后,果真是舒服多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换上乾净的衣物之后,琅萱不禁想道。 她抱着替换下的衣物,从屏风后走出,并且走到赫连鈺所在的长榻前。 只见此时长榻上的赫连鈺呼吸徐缓平稳、双眼紧闭,似乎是睡着了。 「赫连鈺,先起来洗个澡吧!」就这样睡下去很不舒服的。 她不由得伸手想要去拍拍他的肩膀。 但肩膀还没有碰到,便见赫连鈺睁开了眼。 见到琅萱,他的脸上有着些许的呆愣。 「…洗澡是吧?我知道了,你就先歇息吧!」他倏地坐起身子,并且备好换洗的衣物,走到屏风之后。 ……总觉得,赫连鈺的模样有些不对劲。 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琅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大概…是我多心了?)」毕竟来到这里之后,两人的状态都已相当疲惫。 没让自己多想,琅萱打算先处理眼下的正事:睡觉。 …… 这间房本点着两盏灯火,一盏放在靠近床及卧榻这边的桌上,另一盏则在浴桶旁。 眼下,因为卧榻这边的烛火已经熄了,所以房间的这一半便显得昏暗许多。 令人不禁昏昏欲睡。 琅萱爬上床的里侧去躺着,在头沾上枕头的同时,一阵强烈的疲惫感顿时袭来。说真的,赶了大半天的路,她也真是累坏了。 闭上双眼,她的思绪逐渐变得浑沌…… 「(赫连鈺来到镐越,好像是为了探查一场拍卖会的事情,不知道,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虽然身体已经很疲惫了,思绪却持续运转着,怎么样也睡不着。 矇矓之间,她听到了水声。 是赫连鈺在洗澡。 下意识的,她睁开了双眼,视线不经意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瞟去…… 这一看,可让原本昏昏欲睡的她完全清醒了。 在昏暗的灯光之下,琅萱才发现那道位于浴桶之前的屏风,根本起不了太大的阻隔作用。 在浴桶旁摆放的灯火的照射下,赫连鈺在屏风后的身影清晰可见,她能够看清他的每一个动作,且那道绘製着精美山水的屏风,似乎还有些透明…… 虽然此时赫连鈺大半个身子都浸泡在浴桶中,所以压根也看不到什么,不过对琅萱而言,这样的程度也够刺激了。 她不由得目不转精的看了好一会。 「(……我是在做什么呢?)」 转身面对墙面,她试着让自己的情绪儘速平復下来。 虽然赫连鈺本人并不会在意,但不代表她就可以这样恣意的佔便宜…… 嗯,应该算是佔便宜。 对赫连鈺实在是感到有些抱歉,不过她真不是故意的。 这真的是一场…意外。 因为这段意外的插曲,琅萱也暂时将方才思索的事情拋在了脑后。心情松懈下来以后,她很快就不敌强烈睡意,闭上眼沉沉睡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夜之中。 久违的,琅萱作了场恶梦。 这一次,她梦到的并不是过去的回忆……梦里,赫连鈺如同今日一般骑着马走在自己前方,而自己在后头跟着,却怎么追也追不上。 「赫连鈺!」 无论自己怎么出声呼唤,他却像是没听到似的,越走越远…… 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猛然坐起。 一旁的床面,没人……琅萱往不远处的长榻望去,发现长榻之上也是空空如也。 赫连鈺出门了,在这个夜已极深的时候。 (「入夜之后,你千万要好好在房里待着,不要随意出门。」) 她想起今日赫连鈺郑重的提醒她的一句话。 恐怕……他是早有打算了。 忆起方才梦中的景象,琅萱紧握着身下的床单,感到相当不安。 但眼下她所能做的,却只有照赫连鈺所说的,在房里好好待着,直到天明。 ……她愤恨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愤恨于赫连鈺的思虑周全。 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他却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完全…不给人选择的馀地。 「(我还没跟你说,要早点回来,你怎么就去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赫连鈺,早点回来……」 深夜,除了妓院与酒楼外,大道两旁的店铺商贩,大多已闭上歇业,原先热闹的街道,顿时变得寂静冷清许多。 赫连鈺快步走在安静的街道上,并且往大道一旁,曲折偏僻的巷弄走去。 最后,他来到了一间隐身于巷弄中的破旧酒肆。 木製的门扉微啟着,昏暗的灯光隐约从其中透出,在极度的寂静之下,这间酒肆隐隐的透露出一丝诡譎。 没有犹豫的,赫连鈺推开微啟的门扉,进入酒肆中。 …… 在几盏烛火照耀的昏暗空间中,可以看见这间脏乱的酒肆空无一人。 但赫连鈺知道,眼前的这个地方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做的生意,在后头。 赫连鈺走到了空荡的柜台后方,来到了一个随意的放置了几罈酒的狭小空间。 木製地板的中央,隐约可见一个闭起的暗门,这间店主真正做的生意,就在这下方。 ……赫连鈺突然想起出门之前所见到的,琅萱的睡顏。 对于琅萱,他并非,刻意选择了不告而别。 而是某些骯脏踒齪之事,他希望琅萱永远也不要知道。 …… 打开暗门,沿着阶梯走到下方宽敞的石室,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浓厚的酒臭味,耳边充斥的,是男人们的笑声。 见到沿着阶梯走下的赫连鈺,石室中的几名男子顿时停下了饮酒作乐的动作,纷纷开始对这名意外的访客打量了起来。 「怎么…生面孔啊!有什么好货吗?」坐在一张大桌旁,一名穿着上好锦缎衣袍,像是头领的男子说道。 「要卖的货是有……至于是不是好货,就请龚爷亲自看看吧!」赫连鈺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把珠光灿烂的匕首…… 咻—— 看似不经意的轻轻一掷,匕首不偏不倚的深深没入锦衣男子眼前的桌面上。 这张桌子可是以坚实的红木所製啊!是这把匕首太锋利,还是…… 抬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赫连鈺,锦衣男子心中不禁打了个突。 然而很快的,他的目光就被眼前的匕首给吸引。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货啊……」伸手取出桌上的匕首端详着,锦衣男子不住讚叹。 只见那把装饰用的匕首不仅刀身雪白而通透,刀柄上更是镶嵌了许多珍稀的宝石,看起来光灿而夺目。 「这样的货色你是怎么得来的?莫不是从宫里盗出来的吧?」想到赫连鈺刚才露出的那一手,锦衣男子不禁揣测。 「货是怎么来的,并不重要,龚爷只需要知道,这笔生意能不能作得成就行了。」缓缓的走向前来,赫连鈺取过锦衣男子手中的匕首。 「成、当然成。」看向赫连鈺,锦衣男子忙不迭说道:「不知这位大爷该如何称呼?」 「贺。」 「贺大爷。」注视着赫连鈺,锦衣男子的眼中有着探究,「这把匕首,我愿意花千两黄金收购,贺大爷看成不成?」 闻言,赫连鈺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龚爷开的这价码…倒也算公道,不过我对这些冷冰冰的美丽事物……向来没太大兴趣。」赫连鈺状似随性的把玩着手中的匕首。顿了一会,只见他说道:「今日特地来此,是为了向龚爷打听一些消息。」 「关于有着『漠南之金』的称呼的,琅族的消息。」 闻言,锦衣男子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兴味,「这话你可真是问对人了,在镐越做这一行生意,一定非得经过我龚锡的眼底下。」 「是吗。」赫连鈺轻笑,「那么到时若有消息,还麻烦龚爷相告。」 「酬劳方面……是绝对不会少的。」赫连鈺飞快的将匕首在锦衣男子的面前一晃,那炫目的光芒,像是要将其心神都给勾走了…… 「那么,今日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赫连鈺收起匕首,依循原路离去。 …… 「去探察一下,那姓贺的是什么来歷。」待赫连鈺离去后,龚锡向一旁的部下吩咐道。 那样的身手、还揣有那样珍稀的宝贝…… 肯定不是一般人。 一想起方才那映入眼帘的珠光灿烂……他确信,最近肯定可以作一笔大的。 第二十三章、并非一人 隔日一早,琅萱一醒来,便看见赫连鈺已穿戴整齐的坐在桌旁。 「早安,萱儿。」见到甦醒的琅萱,他笑笑。 对于昨日夜里外出的事情,他装得若无其事。 「早。」即便心里仍有着许多疑惑,但这一刻,琅萱选择暂且按下。 既然是赫连鈺想要隐瞒的事情,那么即便她开口问了,也不见得能得知事实的全貌。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打算依着自己的步调…… 「赶紧起来梳洗一下,待会,我带你去城里逛逛。」站起身子至一旁收拾一下包袱,赫连鈺突然说道。 咦?去城里逛逛? 熟知赫连鈺不喜热闹的性格,对琅萱而言,这个提议来得相当出乎意料。 「怎么…不去吗?」见琅萱迟迟没有答覆,赫连鈺有些疑惑的挑起了眉。 「去!当然去!」 无论原因为何,赫连鈺难得的邀约,她当然不能错过。 于是,着装完毕后,他们离开客栈,来到了镐越城最为繁华的中轴大道。 虽然时辰还早,但宽敞的大道上,已充斥着络绎不绝的人潮与往来的商贩。 「萱儿,人很多,千万别走散了。」赫连鈺说。 而没有等赫连鈺反应过来,琅萱便走向前去,握住了他的手…… 「如此一来,便不会走散了。」抬起头,她对着一旁的赫连鈺笑道。 看着琅萱的笑顏,赫连鈺不知怎么的怔愣了好一会。 此刻的琅萱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两人间相处的模样。 那时的她,也是像这样对自己笑着的。 然而眼下,虽然身边的人是一样的,心中的感触,不知怎么的,却有些不同……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们走吧。」 他不会将她给留下。 ——只要对她而言,自己的存在仍旧是必须的。 …… 撇开那些暗处的事情不谈,镐越的确是个有趣的地方。 这里的集市很热闹,来自四方各国的各色商品,也让琅萱感到相当新奇,不过比起那些令人感到眼花瞭乱的货品,大多时候,她的目光还是会不自觉的飘移到一旁的赫连鈺身上。 ……当提及他的懒散不修边幅时,他脸上有些无可奈何的苦笑;询问哪一个摊子的餐点看起来比较美味时,他面容温煦的笑而不言。 一个早上下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琅萱拉着他到处跑,并且不时的在他身旁兴奋的喋喋不休。 而大多时候,赫连鈺的话并不多,只是静静的陪伴在一旁。 这便是赫连鈺,琅萱所熟悉的赫连鈺。 有着或许并不怎么强烈、却又真切无比的存在感。 偶然回头一望时,他总是会在。 存在于自己视线可及的地方。 …… 「萱儿,今天过得开心吗?」 傍晚时分,带着许多在集市购买而来的战利品,赫连鈺和琅萱踏上了归路。 「嗯,谢谢你……赫连鈺,我今天真的过得很开心。」 对琅萱而言,这种和赫连鈺一起出门逛街的经验是少有的。 她想,今日所经歷的种种,一定都会成为未来她珍贵的回忆吧! 望着琅萱的笑顏,赫连鈺突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模样。 「今日,看到你的模样,突然有了『萱儿真的长大了呢』这种感觉。」只见他有些感慨的说道:「你真的不是个孩子了……我想,就算是日后我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很好吧!」 他想起今日在集市里看到的,琅萱和商贩议价的模样,那架势看起来可真是比自己还要熟练许多。 「赫连鈺……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看向赫连鈺,琅萱蹙起了眉头,「我不喜欢听到你说这种话。」 说着这种话的赫连鈺,给人的感觉好不真实,彷彿随时会消失在眼前似的。 就像是昨日夜里的那场梦。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感而发吧!」赫连鈺若无其事的笑了笑。 「今日逛了一天,你肯定也累了,梳洗之后便早点歇息吧!」放下背上的包袱,赫连鈺往长榻走去。 「……我不会好过的。」 却闻琅萱的声音,娓娓的从身后传来。 赫连鈺回过头,在琅萱的眼中看到了淡薄的金橙色泽。 「赫连鈺,你说错了,没有你,我并不会过得很好。」所以,不要再说出这种话了。 不要再自顾自的,消失在她的面前。 面对这样的琅萱,赫连鈺感到心中最柔软的一块被触动之馀,却又有些无奈。 「……爱撒娇的孩子。」赫连鈺轻声道:「我啊,不就在这吗?……哪也不会去的。」 他走到琅萱的身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对于赫连鈺所言,琅萱只是静静聆听着。 此时,她的心中却有着另一番思量。 夜半时分,赫连鈺静静坐起身子,打算再次前往龚锡的地下交易所。 他轻手轻脚的,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却没想到他这番举动,是早已被人给料着的。 知道今晚赫连鈺可能又会出门,琅萱一直没睡。 「赫连鈺,你说谎了。」睁开眼,琅萱缓缓的从床上坐起,「你明明说过:哪也不会去。」 黑暗中,琅萱看不清赫连鈺的面容,却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抱歉,萱儿,我得去办件事情。」 闻言,琅萱沉默了好一会。 「……是不方便让我知道的事情吗?」良久,只听她这么问道。 犹疑了好一会,赫连鈺还是答了声:是。 ……这还是第一次:琅萱这样认真的询问自己问题,自己却明确的给予拒绝的答案。 赫连鈺的心里有些不好受。 却见琅萱站起身,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那么,早点回来。」轻轻的靠在了赫连鈺的身前,琅萱说道。 赫连鈺犹豫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收回了想要拥抱住怀中身躯的双手,「……你不问我去做什么吗?」 「不了,我特地等着,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一句……昨夜,没有能跟你说到。」 抬起头,琅萱直视着赫连鈺漆黑如夜的双眸,「赫连鈺,我要让你知道:你并非独自一个人。虽然在许多事情上,我都无法帮你,不过,至少你此刻的心情,我想和你一起承担。」 「……你会让自己好好的,是吧?」琅萱将脸靠在了赫连鈺的胸膛。在她的耳边,是赫连鈺沉稳规律的心跳。 「嗯,只要你还需要我,我便一直会在,不会离开。」 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忍住。 伸出双手,赫连鈺搂住了怀中娇小的身躯……并且,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低下头,偷偷的在少女的发上留下了一个吻。 从此刻起,他又多了一个无法对琅萱诉出口的秘密。 第二十四章、假戏真情 鑽进曲折狭小的巷弄之中,赫连鈺来到了昨夜的酒肆。 依循着昨晚的方式,他打开了位于柜台后方的暗门,进入掩藏在酒肆下的石室。 ……石室之中,依旧是龚锡和他的几名同伙,见到赫连鈺,他们的眼神皆是一亮。 「贺大爷,怎么才来啊?等你好久了。」率先开口的,是龚锡。 「怎么……可有我想要的消息?」走到石室中央的大桌前,赫连鈺随意找了个空置的位子坐下,「以龚爷的办事能力,昨晚我说的事情,肯定是已有了眉目了吧?」 「过讲。」龚锡笑道:「不过正如赫大爷所说,我的手边已经有了琅族的消息。」 「哦,不如赶紧说来听听?」瞥向龚锡,赫连鈺饶有兴味的说道。 「约莫在两个月前吧!我的一名手下在镐越北门外不远处的一座乱石林中,找到了一名琅族人。」龚锡开始娓娓诉说了起来:「他是一个瘦弱的少年,年纪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吧!看起来像是从其他人贩子那里逃出来的……除了他之外,我们没在附近发现其他的琅族人。」 说到这里,龚锡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诡譎的笑意,「听说在强烈的悲伤与恐惧之中,琅族人的眼瞳会散发出最美丽的金橙色泽,而且长期下来,那样的顏色将不会轻易消退。」 「所以,为了让他有更好的卖相,我们先是把他关起来,让他饿了几天,并且以不会留下明显伤疤的方式,让他受到一点教训……」 「谁知道,就在半个月前,他竟然因为受不了折磨,自尽了。」龚锡愉悦的笑道。 看向赫连鈺,他的眼中满是露骨的贪婪之意,「真可惜你来晚了一步,不过虽然活人是没了,那有着漂亮金橙色泽眼眸的头颅,却还是保存了下来……贺大爷,你可有兴趣?」 赫连鈺面无表情的听完了龚锡这番惨无人道的话语。 「这笔生意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不如我们找个时间再好好详谈……龚爷你不妨再叫上你外头那些伙伴,我有笔大的生意,想同你们说说。」赫连鈺说道,面上带着悠然的笑意。 「这是一定。贺大爷,但愿咱们能够合作愉快。」 …… 「先前要你调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待赫连鈺离去后,龚锡低声向一旁的部下询问。 「问过了,在这镐越,没人听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他的样貌,也是个面生的,估计是近日才出现在镐越城。」 闻言,龚锡若有所思,「或许,他出现在镐越,便是专程为了这次的拍卖会,或者是……这拍卖会中的某样东西。」 「龚爷的意思是……」 「我只是想起了某件传闻。」望向一旁的同伙们,他说:「你们可知,在中原诸国,谁对我手底下的奴隶交易最看不过去?」 没等到同伙回答,他又道:「是天舆,他们的皇帝,最看不惯这种交易,我有几笔单子,都是因为这个缘故,通通给糊了!」 「他手下有一支暗卫军,时常在注意这方面的消息,特别是……关于漠南之金的消息。」 「您是说……那个姓贺的,有可能是天舆国皇帝派来的!?」猜到龚锡的话中之意,一名男子面露惊恐。 他听闻过关于那支天舆暗卫的传言,以及他们对奴隶贩卖者的……毫不留情。 「不好说,不过小心点准没错。我已经让人去跟着他了,待会再看看回报的情况如何。」龚锡说。摸着桌上的一道深刻刀痕,他的脸上有着喜悦,「在一切都未底定前切莫紧张,更何况,没准真的是一笔前所未有的大生意呢……」 自己被人给跟踪了,而且来者的功夫应该还不差。 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赫连鈺对身后所发生的事情心下瞭然。 事实上,以他的能力,要把身后那人甩开是轻而易举,不过,他并不打算这么做。 龚锡生性多疑,若自己这么做,免不了会让他更加警惕。 为了后续的布局,此刻,他必须要按兵不动。 …… 彷彿一无所察的,他回到投宿的客栈厢房,不过眼下,还有个问题必须处理…… 那位彻夜未眠,等着监护人归来的少女。 「赫连鈺?」见到门前的身影,琅萱轻声唤道:「你回来了,没什么事吧?」 见赫连鈺佇立不语,琅萱心觉有异。坐起身,她想要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赫连鈺的反应比她更快。 大步走到床前,他将琅萱一把压倒在床上。 「小宝贝,我回来得晚了…没有太想我吧?」靠在琅萱耳边,赫连鈺低声笑道。 低沉的嗓音不同于平日的冷冽,而是带着莫名灼热的温度。 而这份温度,也将琅萱的脸颊染得緋红。 「(……这是怎么回事?)」 琅萱完全傻住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赫连鈺一回来便会来上这么一齣。 她动也不动的僵在床上,只剩脑袋还勉强在运转着:想着赫连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 然后她发现,伏在她身前的这个男人,似乎比她更僵硬。 双臂支在了琅萱身侧,赫连鈺努力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眼下两人的姿势看起来虽然相当贴近,可事实上,却并未触及。 赫连鈺微微别过了脸,没有能直视眼前的琅萱——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琅萱合理的怀疑,此时他双颊的色泽,和自己或许是一样的。 果然一个人的秉性,是难以在一夜之间改变的。赫连鈺会这么做,必定是有他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隔墙有耳? 明白这一点之后,琅萱急促的心跳却没有因此而平息,毕竟心中爱恋的那个人离自己…这么近。 总之,眼下之计,就是要配合赫连鈺演戏。 「你可总算是回来了……我,很想你。」伸臂环住赫连鈺的颈项,琅萱撑起身子,往赫连鈺的方向贴近…… 门口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这场戏也已经没必要继续下去——明明赫连鈺的心里,已经清楚了这一点。 明知如此,他却像着了魔似的,动弹不得。 他只是怔愣着,直到一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轻轻擦上了唇…… 他想,琅萱会这么做,或许是为了配合他的戏。 ……但是他猜不透,明知已毋需继续作戏,却默默的接受了唇角微温的自己。 第二十五章、二十八倍的代价 琅萱觉得有点懊悔。 她昨夜怎么就这么衝动,直接给他凑上去了呢? 昨夜,在她那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吻的轻触之后…… (「我……去看看情况如何了。」说完这句话,赫连鈺就忽地站起身,连门也不走了,直接从窗翻出去。 直到天明之前,接下来的时间,他好像就一直在屋顶上渡过。) ……琅萱想他或许是被自己的举动给吓着了,却也没机会去证实。 今日一早,赫连鈺便有事情要去办。 (「我,会早点回来的,你就好好在这儿待着,知道了吗?」临行之前,他这么对自己交代,神情看起来有些严肃。 「……我知道了。」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不过她想要等到赫连鈺平安归来。 走向前去,她给了赫连鈺一个拥抱。 见状,赫连鈺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即就像以往一般,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等我回来。」 在他们之间,有些事情已经悄悄改变了,还有一些,却是始终如一、从未改变。) 今夜,是第三次,赫连鈺来到那隐藏于酒肆中的罪恶之窟。 而就在他来到这里的一个时辰之前—— 「各位,难得大家今日齐聚于此,我有个好消息要宣佈。」龚锡往四周扫视着,今夜,难得他几名重要的同伙全都到齐了。 「待会,咱们会有一笔大生意,一笔相当划算的大生意。」龚锡意有所指的笑道。他简单的述说下前两夜的情况,并请身旁的部下再一次復述昨夜跟踪得到的结果…… 「那个姓贺的男人,在镐越城里并没有其他同伙,他昨夜一从这里离开,便回客栈找女人去了……这样的作风,跟那支天舆暗卫的传闻,明显不符。」龚浬——昨夜被派去跟踪的那名部下回答。 「没错,所以咱们先前所担心的事情,应该是没有发生的,那个姓贺的男人,应当和天舆国皇帝没什么关係……」龚锡若有所思的低语着。 「所以龚爷的意思是,待会要听听那个姓贺的男人,想和我们怎么个合作法?」一名男子先是开口问道。 龚锡却是笑而不答。 「不,你这个方法虽然有理,却也太没意思了。难得今儿个大伙都在,想好好的捞一笔,倒有个更简单的方法。」良久,才听他这么说道:「那男人在这镐越是个面生的,也就是说,是个在此地并无根基的外来客,而在镐越……莫名其妙就消失的外来客难道还会少吗?」 敛下面上的笑意,他的神情一冷,「待会他进来的时候,便找个时机把他给了结了!像上次那把匕首的宝贝……那男人的身上似乎还有不少呢,不管是什么样的交易,还是无本生意最划算了。」 「呵,还是龚爷想得周到。」听到龚锡的提议,几名同伙饶富兴味的笑了起来。 对他们而言,像这样把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杀掉,是再自然不过了。 「不过,那男人的身手,似乎还不差。」一名曾经在第一夜见过赫连鈺掷匕首的男子说道。 「你当我把你们全都叫回来是做什么用的啊?……双拳难敌四手,纵使那男人再有本事,只要进到这里,恐怕是插翅也难飞了。」对于男子的顾虑,龚锡显得相当不以为然。 「龚爷说得是……」 于是,飢肠轆轆的豺狼们,便开始等待肥羊的到来。 ……在这之中,只有一个人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他是龚浬,因为武功在眾人之中算是不错的,所以昨晚也被派去跟踪赫连鈺。 要说不对劲,其实也没什么依据,只是一种直觉。 昨晚,当他去跟纵那个男人时,虽然一路上都没被发现,但跟在其身后,他却有股莫名的压力。 龚浬对自己的武艺很有自信,尤其是轻功,在同伙间更是数一数二的,但是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却让他莫名的感到不安。 像个漆黑的无底洞,令人不敢深究…… 兀自如此思考着,等他回过神来一看,却发现龚锡已经开始和眾人讨论待会的计划了。 但愿,一切只是他想太多了吧! …… 随着时间的流逝,眾人期待的一刻也终于到来。 赫连鈺打开石室的暗门,一步步的走下台阶…… 今夜,这个石室要比他前两日所见还要热闹许多。 除了龚锡和几名先前便见过的面孔外,另又多了十馀名男子,或坐或站的,散佈在石室之中。 他们都是龚锡不法商团的同伙。 「贺大爷。」见到赫连鈺,龚锡站起身,「你可真是准时,咱们来谈谈昨晚没谈完的事吧!」 「我可是依你所言,把我团里的伙伴们都给叫来了。」稍微往四周环视了一圈,龚锡笑道。 「…有劳了。」 「总之,先来谈谈正事吧!」懒洋洋的,龚锡往身后的大椅一靠,「贺大爷,那颗琅族少年的头颅,你打算出多少价码?」 闻言,赫连鈺不发一语。 他缓缓的向身旁走了几步,冷彻的目光,略微扫过石室之中一张张贪婪的面容。 最后,他将视线定在笑得得意的龚锡脸上。 黑眸一沉,冰冷的笑意,缓缓的浮上他的唇角…… 「连你在内,二十八颗新鲜的头颅,这样的价码…可足够?」 早在龚锡下达谋财害命的命令的那一刻起,今夜,那个隐蔽的地下交易所,便注定成为一个血染的炼狱。 不料,那个炼狱却不是属于「他」的,而是「他们」的。 寂静的大街上,是龚浬惴惴不安的身影。以轻功自豪的他,此刻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才从那炼狱之中逃了出来,从那遍地血腥的炼狱。 方才,也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总之,双方……自己这里的二十几人、和对方的一人,就开始打了起来。 一开始,他对自己这边的压倒性优势是很有自信的,直到—— 直到双方开战还没多久,自己这边便有三个人的头被砍了下来,对方却是丝毫未伤。 眾人这才开始心生警惕,不敢以马虎的心态应战,然而,即便如此,局势仍然是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那男人战斗时的身姿,如流云、如暗影,迅捷灵敏、变幻莫测,眾人是拦也拦不住,一个个都成了刀下亡魂。 嗅到鼻间越发浓厚的血腥味,龚浬有一种感觉:今夜,他们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费了好大的劲,他才勉强从石室中逃了出来,在他离开之前,他们这边的人马,死伤已过半。 然而,虽然逃是逃出来了,他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照方才那情况看来,男人追出来也只是早晚的事。 现在的自己,早已没有任何胜算可言,除非…… 「(对了!不是还有那个女人吗?那男人藏在房里的女人……)」 会让那男人带在身边,应该是挺重要的人…… 「(还没结束呢!就算要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加快脚步,他往昨日的客栈的方向奔去。 …… 打更的声音已响了三声了,赫连鈺还是没有回来。 睡也睡不着,琅萱索性下床走走。 纵使对赫连鈺的身手相当有自信,她仍旧是感到有些不安。 她想起了初至镐越的那一晚,自己所作的那个梦,梦里,赫连鈺在她的眼前渐行渐远…… 「(赫连鈺,赶紧回来吧!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昏暗的房中,仅有一盏烛火在静静的晃动着,望着那道烛光,琅萱的思绪也跟着忽明忽暗的,起伏不定。 ……良久,紧闭的门扉终于被开啟。 伴随着开门之声的响起,一名高大的男子,也出现在琅萱的面前。 「你是谁?」望着眼前的陌生男子,琅萱警戒的问道。 …… 龚浬推开了客房的门,很意外的发现门并没有锁。 走入其中,是一片昏暗且空无一人。 「怎么会……」 ……难不成自己的这个举动,是早被料到的? 剎那间,龚浬感到了浑身因恐惧而发寒。 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然而此时想要逃离,却是为时已晚。 「方才稍微数了数,发现少了一颗……」站在门前的,是那黑衣、黑发、黑眸,颊上染着些许殷红鲜血的男子。只见他甩了甩刀面所沾附的鲜血,冷声说道:「原来第二十八颗,在这里。」 龚浬大惊,心中的恐惧,还来不及付诸于言语—— 伴随着一道俐落的刀影,今夜的第二十八颗头颅,落地。 第二十六章、残酷与沉默的温柔 「你是谁?」琅萱警戒的望着眼前的陌生男子。 「慕容韶。」年轻男子轻声笑道,似乎觉得琅萱的反应很有趣。但见他摇了摇手中的摺扇,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安南郡王。」 安南郡王…… 琅萱记得赫连鈺今日带她来到此处时,跟她说过这里是安南郡王的府邸。 看来眼前这位便是府邸的主人了。 「天舆国第一暗卫赫连鈺……这个名号我是听过的,因为感到有些好奇,也去查过他是什么来歷。」年轻男子——安南郡王.慕容韶悠然的踱着步,往房内走去,「不过我可真不知道,他的身边有位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见慕容韶朝自己走近,琅萱不发一语的往身后退了一步。 「哈哈…放心吧!不会对你怎样的。」慕容韶笑道:「我只是感到有些好奇,能让那男人如此掛心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知道吗,赫连鈺那男人和我其实有些相像,相像到,令人厌恶不已的地步……」慕容韶说,脸色是驀然一沉。 「……我可看不出来。」 琅萱真搞不懂这位郡王到底意欲为何。 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就是为了跑过来跟她说这些? 「那是因为,你还没见过他真实的模样……说起来,小姑娘,对赫连鈺那个男人,你自认瞭解多少呢?」 「什么意思?」 不知怎么的,琅萱感觉到慕容韶的语气中带有些许的不怀好意。 慕容韶轻轻一哂,「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吗?举个例子来说吧……你知道『卧碧山』的事吗?」 卧碧山? 这个陌生的词汇让琅萱明显的露出一脸疑惑。 「看来,他可是什么也没告诉你。无论表面上对你再怎么好,事实上,却是根本没付出信任……」看向琅萱,慕容韶笑得愉悦。 「这一点,跟我可就是一模一样。」 闻言,琅萱怔然。 她知道有关赫连鈺的许多事情都是她所不瞭解的,也知道那是因为他刻意的不告诉她。 的确,她所瞭解的赫连鈺,并不是他全部的模样,不过—— 「不过信不信任这种事情,可不是你说了算……我相信赫连鈺,也相信他对我的信任。」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琅萱,此时突然开了口:「我花了八年的时间才和他走到现在的距离,那些他现在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我也愿意继续等下去。」 「在我看来,你和赫连鈺可没有哪里相像的……」 她不喜欢慕容韶这一副彷彿什么都知道、自说自话的模样。 不喜欢听到他人这样随意的对赫连鈺下评论。 对于琅萱的这一番言论,慕容韶感到相当讶异。 「这可真是有趣呢……」慕容韶说道,眼里透露着一丝兴味,「虽然先前已经和赫连鈺约定好了,可我现在…竟然有些想要反悔了。」 慕容韶收起摺扇,走近琅萱,并且轻挑的以扇端挑起她的下巴,「因为现在…比起让那个姓龚的垮台,我对你的兴趣还要更多一些……」 啪——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只见慕容韶张开手中的摺扇,接住从屋外飞速袭来的一枚事物。 但见那细小的石块不偏不倚的击在其中一根扇骨上,并且在坚硬的扇骨上留下一道裂痕。 「嘖…真是粗鲁。」见到心爱的摺扇受到损伤,慕容韶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大大的抱怨了一番。 收起摺扇,他姿态翩翩的转过身,「素闻赫连大人艺高人胆大,没想到连打招呼的方式,都这么不同凡响。」 「赫连鈺!」琅萱向前走了几步,只见赫连鈺正沉着一张脸站在屋外。 「得罪了,郡王殿下。」赫连鈺表面上说着抱歉,语气却是一点也不客气:「我没想到殿下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还以为是贵府邸遭贼了呢。」 「无妨,深夜来到姑娘房里,是本王考虑不周。」转头看向琅萱,慕容韶意有所指的笑道:「还请琅萱姑娘……不要见怪啊。」 慕容韶这令人捉摸不透的模样,令琅萱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惴慄。 不由自主的,她往身后退了一步。 ……这样的人,究竟是哪里和赫连鈺相像了啊? 迈开脚步,慕容韶向屋外走去。 …… 「只是开个小玩笑,还请赫连大人切莫见怪啊。」待走近赫连鈺身边时,慕容韶低声说道。 「殿下的这个玩笑,开得似乎有些过火了。」赫连鈺亦沉声答道。 「哈……」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慕容韶失笑,「赫连大人要不要去找面镜子来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你现在这眼神……看起来可真是吓人啊!」 「你不是一直以监护者的这个身份自居吗?在我看来,可是一点都不像……」 「告辞。」留下因自己的话而愕然的赫连鈺,慕容韶悠然离去。 「……赫连鈺。」待慕容韶走远后,琅萱缓步走到了门前。 不知怎么的,距离上一次见面,竟然像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看向那令人备感熟悉的纤细身影,赫连鈺想道。 「我回来了,萱儿。」如同往常一般的话语,因放心而自然的脱口而出。 真是久违了啊…… 这把总是平淡、冷沉,却又令她感到安心不已的温暖嗓音。 没有半点迟疑的,琅萱往门外走去。 ……然而,正当琅萱要走进赫连鈺五步之内的距离时,却见赫连鈺往后退了一步。 「萱儿,眼下天色也不早了,你还是赶紧去休息吧!」 不对劲……赫连鈺的模样绝对是不对劲。 琅萱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但随着她的步步进逼,赫连鈺也节节后退…… 这样下去可真没完没了。 「赫连鈺,你再退下去我可就要亲你了啊!」也不知是哪来的衝动,琅萱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而或许是被琅萱这样出人意表的话语给震惊了,赫连鈺还真的就僵住不动了。 ……琅萱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此而开心。 总之,既然赫连鈺不逃了,她也总算得以接近,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赫连鈺,你究竟是怎么了啊……」 还没走到赫连鈺面前,琅萱便愣住了。 好腥……赫连鈺的身上,有着一股极为浓厚的血腥味。 方才在远处时没看清楚,眼下一走近,才发现赫连鈺的黑衣上许多处都漉湿着、蘸着血。 赫连鈺脸旁的一缕黑发,也因为沾染了鲜血,而贴合在一块。 「赫连鈺,你的伤……」颤颤的,琅萱问道。 「没事的,大多都不是我的血。」对于身上几处仍在渗着血的伤口,赫连鈺满不在乎。 他更在乎的,是此时曝露在琅萱面前,自己狰狞可怖的模样。 对凡事都漠不关心的赫连鈺,熟知自己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有时候,甚至还很残酷。 他并不在乎旁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但至少…… 至少,唯独在琅萱面前,他不想展露出这副模样。 「我身上很脏的,你别靠我太近。」 琅萱没有回答——没有言语上的回答。 踮起身子,琅萱伸臂环抱住赫连鈺的颈项……这是她以行动给的答案。 「……萱儿?」冷沉的嗓音中,似乎带了些许困惑。 「赫连鈺,我喜欢你。」倚靠在赫连鈺的肩上,琅萱轻声说道:「很喜欢…很喜欢……」 无论在她眼前的赫连鈺,是什么模样。 无论是那个在大街上牵着她的手,对她温柔浅笑的赫连鈺,还是今晚出现在她面前,浑身染血、神情冰冷的赫连鈺…… 都是一样的。 不管是寧静和煦的沉默、还是冰冷嗜血的残酷,这一切,都是赫连鈺以他的方式传达给她的,毫无保留的温柔。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如此。 琅萱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赫连鈺也是丝毫没有迟疑的,出手斩下那名奴隶商人的头颅。 不过,纵使许多画面,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了,有一件事情,她却是一直牢牢的铭记在心。 ——她依然还记得,当时她所握住的,赫连鈺沾附了些许鲜血的大掌,上头传来的温度,是多么的温暖……多么的,令人安心。 「(赫连鈺,那个时候有伸手抓住你,真是太好了。)」 第二十七章、前行之途 隔天一早,镐越城的街道上虽然热闹依旧,却隐约透着一股古怪的气氛。 就在昨晚,镐越城现任太守的姪子,和其手下的二十几名男子,分别在一间破旧酒肆下的石室,及一间客栈的厢房内遭人杀害。 二十八具尸首、二十八颗血淋淋的人头,下手者出手之狠戾,实在是令人为之胆颤…… 而那破旧酒肆下的石室的景况,更是惨烈得叫人无法直视。 殷红的鲜血,满溢在石室的地面上,气味之重,甚至还引来了附近的野狗群…… 就连办案多年、经验老到的官差,见到这样的场面,也是感到噁心欲呕。 似乎只有一个人,算是完全的例外。 「看这模样,那傢伙下手也真够狠的啊……」手持一把玉骨摺扇,一身华贵赭衣的俊逸男子缓步踏入浸满鲜血的石室之中。 看到这样的情况,他不只不见任何惊惧,反倒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悠然笑意。 (「赫连鈺,这便是你和本王最为相似的地方——为了復仇,甚至能够把自己变成一头残酷冷血的怪物。」) 「郡王殿下,当心弄脏了您的鞋啊!」见到安南郡王这位贵客突然来访,一名世故的官差急忙拍起了马屁。 弄脏? 闻言,慕容韶不以为然的轻笑。 抬起脚,他踢开了一颗挡在自己脚边的狰狞头颅。 他巴不得浸染在这片鲜红的血腥中。 「得知心爱的姪子遇害,龚太守想必会伤心不已吧?」只可惜,接下来他恐怕连为姪子收尸的时间都没有了。 镐越城太守的姪子:龚锡,在城内的风声并不是太好,他领着一票手下,控制、并操弄着镐越城檯面下的不法交易市场,这是许多琉珂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也因为这个原因,想杀他的仇家并不少,但是对此,龚锡似乎不是太担心。 他手下统领着一支人数眾多的不法商团,而在背后支持他的,正是权倾琉珂的镐越城第一望族——龚氏家族。 因此,跟龚锡作对,就等同于与龚家、与琉珂国最大的势力为敌。 纵使再怎么痛恨龚锡,一般人也难有此能耐。 然而,如今龚锡和他商团的几名主要手下,却在一夜之间遭人尽数杀害,这样的消息,怎能令人不震惊? 以此为导火线,接下来的琉珂国,势必又会衍生出一场动乱…… 「赫连鈺,那个叫做慕容韶的郡王究竟是什么角色,为什么眼下镐越城变成这副模样,我们还能这么顺利的出城呢?」 驾马驰骋在镐越城外的大疆,琅萱对于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仍然感到有些疑惑。 在慕容韶的指示之下,刚才那位守门的卫兵,见到赫连鈺和自己要出城,什么也没多问的便把城门给打开了。 「只能说,龚家虽然权倾镐越,却也不是琉珂国唯一有权有势的,而对他们有所不满的,更是大有人在。」对于这个问题,赫连鈺相当轻描淡写的带过。 但是他知道,要是皇甫冽知晓了这件事情,肯定也会认为他太乱来了。 他想起了当日离开皇宫之前,皇甫冽跟他讲的一段话…… 「赫连,此趟漠南之行,除了不法利益的纠葛外,势必还会牵扯上琉珂国复杂的政治势力……朕很担心。」那一日,皇甫冽这么语重心长的对赫连鈺说道。 「难道陛下认为我会将那票地痞势力放在眼里?」挑起眉,赫连鈺的语气里有着些许不以为然。 「正是因为知道你不会将那票地痞势力放在眼里,朕才更担心。」赫连鈺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让皇甫冽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乾着急似的。 「朕担心你一时衝动把那群地痞给铲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后绪啊!」仗着自个儿能力作威作福的地痞不可怕,不过背后牵扯着庞大政治关係的地痞,可就不一样了。 杀人容易收尸难……但是这个浅白易懂的道理,赫连鈺应该也明瞭吧?他应该还不至于那么衝动吧? 思及至此,皇甫冽不禁认为是自己过份紧张了。 「不过呢,你又不是什么空有武力的匹夫……应该不至于那么衝动行事吧?」轻笑了几声,皇甫冽神态自若的说道。 「……」 「赫连?」 「……」 …… 相识那么多年,皇甫冽当然也知道赫连鈺话少,不过,在他看来,此时的赫连鈺与其说是懒得说话,反倒更像是…… 很认真的在思考。 这样一想就通的问题,有这么难以回答吗!? 他想,他是太高估赫连鈺的理性了。 「也罢……为了避免你真的干出那种事,除了那些当钓饵用的珍宝外,朕再送你一样东西吧!」 皇甫冽将手伸至桌下,并且从某个暗格之中,摸出了一叠文件。 「这是……」 「目前在琉珂国之中,统治着镐越城的龚家,可以说是最庞大的势力,琉珂王室中许多贵族虽然拥有权势,却仍旧被压制的死死的,对此,他们可以说是忿恨不已。」将手中的文件递给赫连鈺,皇甫冽解释着:「他们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击溃龚家的机会,一旦时机到来,他们势必毫不留情……」 「那些文件上所写的,正是能让龚家溃败的一个契机,朕想那些仇视龚家的势力,绝不会想错过这份大礼。」 勾起唇角,皇甫冽得意的笑笑,「虽然现在使用,似乎有些早了,不过就以此做为你通关镐越的一把锁钥吧!若是能因此而顺道除去一颗恶瘤……或许也不错。」 (「将这份文件交给驻扎在镐越城之中的,安南郡王的人马,他是龚家的死对头,收到这份礼物,肯定会好好的招待你的……到时,就算不能帮忙杀人,也能帮忙开个门。」) 原来自己当年冒死从龚府中盗出的东西,竟然是这样的了不得。 时至今日,赫连鈺才恍然大悟。 但事到如今,赫连鈺还真是不得不佩服皇甫冽的料事如神。 在这种可怕角色的治理之下,天舆想不强大也难。 他甚至连这种事情都料到了…… 「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提醒下:虽然那个慕容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你可别随便跟他过不去啊!反正,为了你手中的那份文件,他是一定得帮你的。」在那日谈话的最后,皇甫冽曾经这么补充道。 「难道在陛下看来,我就是个如此衝动之人?」 「这可得看情况。」认真的思索下后,皇甫冽答道。望向赫连鈺,他因为想起某件往事而笑了笑,「你可真得好好注意,毕竟,曾经被你拿刀架在脖子上,现在却能在这里和你说说笑笑……这样好脾性的,在这天下,恐怕也只有朕一人了。」 「所谓的刎颈之交,可不是像你这么解释的。」皇甫冽伸手在颈间做了个划拉的动作。 闻言,赫连鈺也不禁露出了放松的神色,「在这天下,曾被我拿刀架在脖子上,却依然安在的,除了陛下之外,也别无他人了。」 「这么说倒也是。」皇甫冽轻笑。面色一肃,他又道:「肉麻的话朕也不多说了,平安回来就好。」 「我会的。」赫连鈺慎重的点点头。 毕竟,现在他的这条命,早已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他也得要好好的活下去。 「(……陛下,您说的没错,那个慕容韶,的确是个混帐透顶的东西。)」 虽然就结果看来算是顺利,但一想到昨晚的情况,赫连鈺果然还是相当不爽。 早知道他那么宝贝那把扇子,昨晚就趁势找颗大点的石头把它给砸了。 赫连鈺的心中,兴起了从来没有过的卑鄙算计。 若知道他有这样的想法,苏媚娘及皇甫冽等人肯定会感到宽慰不已。 ——那位淡漠得不似常人的赫连鈺,总算是会想要小心眼的算计人了啊! 这样活泼的转变,实在是可喜可贺。 然而很可惜的,他们暂时还无缘见到这样的赫连鈺。 「走吧!」拉起韁绳,赫连鈺加快了速度,「接下来的路还很长呢。」 点点头,琅萱不发一语的策马跟上。 乱石林立的大疆之中,两道骑影并列而驰。对他们来说,接下来的这趟路途是既漫长、又短暂。 (能够和身旁之人并肩而驰的时间还有多长呢?) 这样的问题,不约而同的在两人的心中掠过。 第二十八章、漠南大疆之夜 夜晚,赫连鈺在一处石穴中燃起了篝火,打算在此停留一晚。 自从离开镐越以后,这半个月以来,除了有在途中经过一处小村外,其馀的时间,他们大多都是如此度过的。 夜晚的漠南大疆很静、很冷,漆黑洁净的夜空于头顶铺展开来,缀着明亮的星辰,彷彿正静睇着,大疆上无止尽延伸的苍凉。 对琅萱而言,这样的景象理当是她所熟悉的,然而此时看来,却是莫名的陌生。 这里太安静了,没有附近街坊东家长西家短的嘈杂;这里太荒凉,没有初夏之后,在院里摇曳着苍翠的成片萱草。 ……明明是趟归乡的路途,她却觉得,自己是逐渐的远离了家乡。 「萱儿,明天还得早起,早些歇着吧!」将石穴中的火堆又添得更旺些,赫连鈺说。 唯一令人熟悉的是,赫连鈺仍旧伴在她的身旁。 不发一语的,他走到了琅萱身边,将一件厚重的毡毯披在她的肩上,而他自己,则拿了条薄毯,在石穴前找了个位置躺下。 这便是赫连鈺,如同往常一般的沉稳淡漠,与体贴温柔…… 纵使在琅萱跟他说了那些话之后,他的态度,仍未有什么改变。 (「赫连鈺,我喜欢你。」) 那一夜,听到这句话的赫连鈺,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抱着琅萱。 良久,才听他轻轻说了一句「抱歉」,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 赫连鈺无法接受她的这份感情,为此,他感到歉疚着。 其实赫连鈺压根不需要有这样的感觉。 儘管心情多少因此而有点失落,不过对此,琅萱并无半点的怨懟。 她与赫连鈺,原本是毫无干係的两个陌生人,却因为八年前的那场意外,开始有了交集。 对此,她感到很幸运,并且也珍惜着。 对现在的自己而言,赫连鈺几乎等于是她人生的全部,不过对赫连鈺而言,或许并非如此。 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也有许多他自己的选择,而那些选择里面,不见得都有着她。 「吶,赫连鈺。」看着赫连鈺背对着自己而卧的身影,琅萱轻声呢喃着。 「嗯?」 「趁你还没有变成一个老头,赶紧找个好姑娘吧!」琅萱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一如往常的轻松自然。 曾经,她总是下意识的去回避自己对赫连鈺所抱持的情感,因为她害怕,一但事实被揭露,将会破坏现在这样平和的现状。 然而,就在那一夜,她不经意的吐露出那些心里的话语后,赫连鈺待她的态度,却仍未有什么改变。 他并未因此而產生动摇。 赫连鈺曾说过,为了自己,他愿意一辈子不娶,而琅萱知道,因为赫连鈺很温柔,只要自己希望,他势必也会遵从这个誓言,永远陪伴着她。 不过,内心深处,她其实也非常明白,自己不应该如此。 赫连鈺是需要有一个人,在他的身边永远伴着他,但是那一晚他的答覆,也让琅萱发现,那样的角色……或许并非自己能够扮演的。 对赫连鈺而言,自己的存在是特别的,过去、现在,未来大概也会是如此。 但也仅止于此。 对赫连鈺而言,自己并非那名为家人或情人的,能够理所当然的相伴一生的存在。 只要赫连鈺希望,他势必能找到一个爱着他……并且也被他深爱着的人。 那个理所当然,能陪他携手走过接下来的人生的存在。 她由衷的希望赫连鈺能找到这样的一个角色,并且与之相伴,获得幸福。 因为她喜欢赫连鈺。 正是因为他是自己最为珍视、倾慕的人,所以,她也比谁都还要热切的如此盼望。 听到了琅萱说的话,赫连鈺却恍若熟睡了一般,没有言语。 对她而言,这样的结果应该是最好的吧! 琅萱心想。 她发现自己,并非真心的想从赫连鈺的口中听到什么答案。 她知道,这是一种逃避。 「晚安,赫连鈺。」就先这样吧!至少此刻,赫连鈺仍旧待在自己身边。 ……她不知道的是,背对着自己的赫连鈺此时正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了。 又一次的,他逃开了,从自己最真实的心意。 「(连自己的内心也不敢去面对……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让你留下。)」 半夜,赫连鈺睁开了眼,从浅眠之中清醒过来。 他缓缓坐起身子,从行李中揣出一壶酒,往石穴外走去。 在他离开之后,因为一道窜入石穴中的寒风,原本熟睡着的琅萱,也在此时幽幽转醒…… …… 在石壁的遮掩下,琅萱有些不解的看向半夜不睡觉、突然走出石穴外的赫连鈺。 只见在清冷的月光之下,他喃喃的唸着一些自己不甚明白的话语,并且举起酒壶,开始独酌了起来。 琅萱从没见过这样的赫连鈺。 不知怎么的,此时的他看起来很孤独、很悲伤。 ——彷彿是在为谁进行着哀悼。 「……再见了。」 末了,她听见赫连鈺如此轻声喃喃着,并且将壶中剩馀的酒,洒落在身前的地面上。 陌生的异族话语、不知为谁的悲伤独酌……琅萱突然有种感觉:或许,这便是赫连鈺隐藏在心中,不让任何人触及的部分。 思及至此,她打算退回石穴,不让赫连鈺知道她已经醒了—— 「是萱儿吧?」然而,赫连鈺似乎是早已发现了她,「如果睡不着的话,就过来陪我坐一下吧!」 闻言,琅萱也只得从藏身处走出。 「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琅萱觉得有些心虚。若不是因为好奇,她也不会特地爬起来察看了。 「没事,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放下酒壶,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萱儿,过来这里坐下。」 「嗯!」琅萱快步走到了赫连鈺的身旁。 这样亲近的距离,已经是这么多年下来养成的习惯了。 纵使表白被拒绝了,也不代表她从此就要疏远赫连鈺是不是? 赫连鈺身旁的这个位置,她想待到不能待的那一刻为止——琅萱觉得拥有这样想法的自己,实在是孩子气得可以 「真是的,里头这么温暖,怎么偏偏要出来和我一起吹冷风?」见到这样的琅萱,赫连鈺有些无奈的笑道。 他将盖在身上的薄毯,披了一半在琅萱的身上。 「……一直没有对你说,其实,今日是我的生辰之日。」 「咦?」 琅萱没想到赫连鈺劈头就会说出这么一句。 这哪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儘管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就一定告诉你。」赫连鈺说道。 转过头,琅萱看到了赫连鈺神色平静的侧顏。 她想,或许这便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一刻—— 「赫连鈺,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过生辰的呢?」良久,只听她这么问道。 第二十九章、连夜恶火 (「赫连鈺,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过生辰的呢?」) 听闻琅萱的话,赫连鈺沉默不语。 「有些事情,即便再怎么想忘记,却仍然像是烙印一般的深刻鲜明。」良久,才听他开始娓娓说道。 「对我而言,二十年前的那一夜,如今想起,依然如同昨日才发生的事一般……」 那是一段源自二十年前的记忆,记忆的开始,充满着欢腾雀跃的气氛。 那是一场宴会,一场为某名少年准备的生辰宴。 「鈺儿,从今往后,你就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也是个肩负重任的一族之长了!」将手中璀璨剔透的佩饰佩戴在眼前的少年身上,赫连玦笑道。 「我定会努力,以不负诸位所望。」闻言,少年——赫连鈺面露轻煦的笑意。对他而言,接替父亲、担任统御一族的族长之务,是他一直以来的努力目标。 卧碧山,位于远离中原诸国的东方,是一道景如其名、重峦叠嶂的苍翠山脉。 因为地处偏远,且地形复杂,故除了少数的药商与猎户之外,此处平时罕有人至。 然而,传闻中,在卧碧山之中的某处,有着一个由苍黎族所建,人数约莫两百人的村落。 苍黎族,就外貌上看来和华夏族并无太大的差异,除了族里流传的古老用语之外,也能通晓盛行于中原一带的泛用语言。 长年居于卧碧山中的他们,却予人一种神秘的色彩。 据一名曾经到过该村落的华夏族商人表示,长年居住于山林中的苍黎族人,信奉着万物皆有灵,日常生活作息与祭祀文化息息相关的他们,也被称为最受神灵眷顾的一族。 传闻中,苍黎族人多有着出色的外表与驍勇的身手,他们製作的工艺品,其精巧程度更可被称为巧夺天工。 据说,在苍黎族歷代的族长间,流传着一个名为「神女泪」的珍宝,该珍宝不只价值连城,更能使佩戴者得到神女的庇佑。 但对苍黎族人而言,所谓价值连城的珍宝神女泪,其所代表的,不外乎就是一个族长身份的象徵。 今日,是苍黎族少主赫连鈺的十六岁成年式,也是他从父亲那里接过族长之位的日子。 作为一族之长的象徵,族里流传的珍宝也被佩在了他的颈间,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日后,族里可就看你的啦!」赫连玦开心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是!」这一刻,赫连鈺深切的感受到了责任的重量。 他的野心不大,只希望能像父亲一样,让族人们过上安乐的生活;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守护他最珍爱的村落。 「今夜,大伙儿可得要好好庆祝……」 原本总是静謐的山村夜晚,此时因为苍黎族人们的歌舞与笑闹声,而被妆点得热络不已。 他们打从心里的感谢着上苍,能让他们过上如此安乐无争的生活,也对新上任的族长赫连鈺,有着相当大的期望。 对他们而言,未来的一切似乎都充满着希望,直到—— 「不好了!出大事了……」 伴随着一声慌乱的呼喊,暗夜之中,一道身影急急的朝眾人聚集的村中广场奔来。 待他一走近,眾人才发现他是前些日子因有事而出村一趟的族人,而此时他的身上,正染满着鲜血。 见状,一旁的几名村人连忙前去搀扶他。 「出了什么事了?」赫连玦有些焦急的问道。 「军队……」浑身染血的苍黎族男子有些吃力的说着:「村外有着一支好大的华夏族军队!」 闻言,眾人皆是一愣。 他们知道位于中原的华夏一族,性喜争斗,为了争权夺地,更能战得连年不休,但他们没想到华夏族的军队竟会进逼至此处。 一来,是因为卧碧山的位置地处偏远,二来,是因为苍黎族的村落位于地形复杂的山林之中,因此,几百年下来,来到这里的华夏族人并不是没有,却未曾有过国家的军队。 长久过着安乐无争生活的苍黎族人不曾想过,那些发生在华夏族人之间的争斗,会落在他们这个荒僻的地方。 他们并不明白,潜藏在人心之中,最为污秽恐怖的贪婪…… 「大伙儿赶紧回去带上武器!不得让那些华夏族人如此放肆。」稳下心神,赫连玦当机立断的吩咐。 一切的事情,都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原本欢乐喧腾的晚宴,顿时变得紧绷肃杀不已,对苍黎族的人们而言,就在今夜,风云,变色。 …… 「不过区区几百人,也压制不住,你们这些人的脑袋只是摆好看的吗?」 坐在高骏的马身上,身穿一袭华丽戎装的将领严厉的训斥着眼前的下属。 因为显赫的家世,他在国里拥有相当高的权位,但由于长年来与邻国的交战,一直无法得胜,他也始终无法在皇帝面前立下战功。 唯恐自己的地位会被他人取代,他打算在下个月的皇帝寿宴之前,送上一份大礼…… 传闻中的苍黎族珍宝神女泪,若真能将它得到手,皇帝怎么可能不龙心大悦? 再者,若真无法找到神女泪,只要能打下这个地方,管它有多么荒僻渺小得微不足道,也能算是一件战功吧! 急于在皇帝的面前有所表现,他想也没多想的便如此决定。 谁知道,这些没用的下属,却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到…… 「那些苍黎族人生性狡滑,又熟悉卧碧山的地形,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提防啊!」听闻华衣将领的语气中有着明显不满,跪在骏马前的将士连忙解释。 原先以为,凭一支人数千人、装备精良的军队,要打下一个人数不过两百人的村落,应该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谁知道,那些苍黎族人一个个都驍勇善战,且在夜晚的山林之中,熟悉此处地形的他们行踪宛如鬼魅。 「这还不容易。」闻言,华衣将领有些不屑的笑笑:「把他们逼出来不就得了吗?到时,就算他们再怎么善战,又怎么能敌过人数庞大的军队?」 「传令下去,放火烧村,并且把这附近的山林烧得一点都不剩。」华衣将领沉声吩咐道。 「不过,仍有些兵将们还在林子里……」闻言,跪在马前的将士显得有些犹豫。 「这是军令。」华衣将领冷眼一瞥,「难不成…你想违抗?」 「……遵命。」 …… 「爹,眼下那些华夏族人怎么会变得如此安静,实在是不对劲。」 与族人们分散的赫连鈺,此时正和赫连玦两人潜藏在一处隐秘的山沟之中,对于现在的情况,他感到相当疑惑。 因为能够得到情报提早提防,且在晦暗的深夜之中,占有绝对的地利,所以,虽然双方人数相差悬殊,一时之间,苍黎族竟也不见颓势。 然而就在刚刚,入林搜索的华夏族兵将人数减少了,周遭寂静得有些诡异。 「的确,不过我不认为那些军队会如此轻易做罢。」赫连玦思忖着。 突然,他闻到一阵焦灼的气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他,顿时大感不妙。 「鈺儿,不好,他们打算放火烧了这里,快走!」领着一旁的赫连鈺,赫连玦离开了藏身的山沟。 观察着火势延烧的方向,他思索着该往哪里走,而就在此时…… 「那里、那里的林子好像有人啊!」 不远处的空地中,传来了华夏族兵将的声音。 他们的行踪被发现了。 见状,赫连玦的脸色不禁一沉。 「鈺儿,你听好,待会我一出去,你便赶紧往反方向跑,火势的延烧,应该不会那么快……」看着赫连鈺,赫连玦神色凝重的说道。 「爹!」知道父亲有什么打算,赫连鈺惊骇。 「你是我们族里的希望,所以一定要活下去。」 父亲的面容,在腥红的火光之中,显得有些不甚真切。 接着,赫连鈺看到他执起手中的长刀,往山林外的一支华夏族军队奔去…… 他看到他奋勇的砍杀了几名敌人,又看到无数的刀箭,毫不留情的往他的身上招呼去—— 赫连鈺看到了火与血的赤红,残酷的侵占了自己的眼。 他没再看了。 父亲这么做的用意,并不是要让他也一同在这里死去。 他耐着烈火的炽热,往山林更深处跑去。 这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一整夜,它烧尽了赫连鈺熟悉的一切,也将他的内心冻结封闭了起来。 或许,在他的心里,那场大火在这二十年来从未止息过。 第三十章、最后一搏 「真是的,没想到瞎忙了一场,最后却毫无收获?」 站在已化为一片残破的村落广场中,华衣将领愤愤的说道。 折腾了老半天,却压根没发现什么神女泪,而这村里值钱的东西,恐怕也因为他的一把火,而被破坏得差不多了。 虽然花费了不少功夫,但潜藏在山林中的苍黎族人们,似乎也已经被除尽。他原本还想叫属下活捉几个人,看能不能做为奴役所用,因为正如传闻所言,这些苍黎族人的长相大多很出色,谁知道…… 生性高傲的苍黎族人不甘受辱,一旦受俘,便纷纷自尽了。 「将军,现在该如何是好?」望着华衣将领不悦的神色,一旁的将士试探性的问道。 「当然是走了!还待在这个破地方又能干嘛呢?」 虽然仍旧有所不满,但一无所获的华衣将领也只能率人打道回府。 对他而言,昨夜可真是最糟糕的一夜。 一夜过去了,山林中的大火逐渐退去,逃亡了整夜赫连鈺,也奇蹟似的活了下来。 依循着被烧得残破不已的山道,他小心翼翼的往村落的方向走去。 …… 一路上,他没看到任何的活人,无论是苍黎族人,还是华夏族兵将,皆已是冰冷的尸体。 还有更多的,是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识。 …… 他看到一名又一名昨日还欢笑着的族人,一动也不动的,陈尸在瀰漫着焦灼气息的山林中。 …… 他看到村落的广场中,族人们的尸体倒落了满地。 他们是自尽的。在苍黎族人的观念中,遭受奴役之人,其灵魂将无法抵达天苍。 …… 他在村角一处被烧得破落不堪的房舍中待了好一会,却没在其中看到任何的人影。 ……昨晚分散之前,大伙儿已经说好了,若平安无事,就来到这里会合。 眼前的种种情况,让他终于不得不相信,现在的他,已是孤独一人…… 紧握着配戴在颈间的神女泪,赫连鈺的心中感到悲慟不已。 忽地,他一把扯掉了兀自在颈间璀璨生辉的珍宝,并且将其重重的摔落在地。 苍黎族人信神、也敬爱着神,做为他们族长象徵的神女泪,也是代表他们受到慈爱女神眷顾的证明。 但从今日起,身为苍黎族之长的赫连鈺将不再相信神灵。 ……若神女真是慈悲的,为何会放任那些华夏族人残害祂的子民? 辜负了族人们的期望,现在的他甚至已无法相信自己。 (「你是我们族里的希望,所以一定要活下去。」) 「但是父亲,大家都已经不在的苍黎,又能有什么希望呢?」有些恍惚的,赫连鈺轻声喃喃着。 他现在所能做的事情,似乎只剩下一件。 拿起一旁染满了鲜血的长刀,赫连鈺往屋外走去。 用鲜血写下的罪,就得用鲜血来偿还,这是如今能让他迈开脚步的唯一动力。 他知道那群华夏族兵将会往哪里去,对这座山的地形无比熟悉的他,也知道如何能够赶上他们。 位于卧碧山山脚下的一处溪谷旁,此时正驻扎着一支华夏族的军队。 他们原先带着十足的准备来此,谁知道却因为一个意外,让他们与成功错身而过,原先意气风发的将士们,皆为此而感到有些失落。 …… 「我知道公孙离那傢伙是既残忍且愚蠢,不过没想到他竟然放火烧山?他烧死的那些人之中,有多少是自己的兵将?」坐在主帐之中,一名身穿暗红色战袍的少年和一旁的副将抱怨着。 从少年的穿着,可以看出他身份的不凡。 「属下也没料到,那公孙离竟会这么做。」闻言,一旁的副将咐和:「而且,领着一群兵将行军多日,竟也没在这附近稍加停留,片刻不停的走了,真不知道在赶些什么。」 他们已经注意那支军队已经好些天了,原想利用此处的复杂的地势设下埋伏,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谁知道对方主将竟然在放火烧山之后,便下令离去,如此仓促,就连埋伏都还来不及设下呢…… 「关于这点,我倒是不意外。」伸了个懒腰,红袍少年语气淡凉的说道:「下个月就是他们皇帝的寿宴了,八成是赶回去巴结了吧!」 如此惺惺作态之人,当真是讨厌得紧。 「殿下,眼下该怎么办呢?」看向红袍少年,副将问。 「还能怎么办呢,眼下眾兵将们也休息够了,赶紧拔营彻兵吧!」虽然有些不甘愿,不过也只得这样了。 「是,属下立刻吩咐下去。」 …… 阴鬱的山径之间,一支军队浩浩汤汤的走着。 虽说没达成此次出兵的目的,心情难免有些失落,不过一想到能回到许久未见的故乡,他们的心情还是振奋的。 驾马走在阴鬱的山道中,为首的红袍少年却没来由的感到有些不安。 一时之间,他也说不出这样的不安是从何而来,一直到—— 一直到他察觉到头顶的树丛中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骚动……然而,却已经为时已晚。 剎那间,一把锋利的刀刃,已经抵在他的颈间。 「殿下!」 见状,周围的眾兵将们皆感到惊骇不已,但因为首的红袍少年已被挟,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挟持红袍少年的,是一名衣着残破、浑身染血的男性,看他的年纪,似乎跟红袍少年相差不多。 「原先是想问问为何你们要对我族之人痛下毒手的,不过眼下,我比较想要叫你们直接偿命。」看着红袍少年,赫连鈺的眼中透露出炽烈的愤恨。 「哦…苍黎族的?」闻言,红袍少年如此推断。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在那场大火中存活下来。 「能够隻身来此,当真是好胆识,不过……就现在的情况看来,难道你真以为断送的不会是你的命?」纵使心中感到惊颤不已,红袍少年的语气,却仍然镇定。 「那可得一併算上你这条。」听到红袍少年所言,赫连鈺的脸上却全然不见惊惧。 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能了断所有华夏族兵将的性命,不过眼前的这名男子……这名看起来身份显赫,模样像是军队首领的红袍少年,绝对不能放过。 「哦,那可真是有点伤脑筋了。」事实上,是非常伤脑筋。 ……怎么这人竟像是完全不怕死啊!? 无奈之下,红袍少年也只能尽量拖延时间了。 「难道你完全不想知道…苍黎族会惹来杀身之祸的原因?」红袍少年试探性的问道。从他刚才所说的话中可以得知,这名苍黎族少年对于族人突遭横祸的原因,并非全然不在意。 果然,一语方歇,他就感觉到少年持刀的手有着些微的迟疑,而就在这个时候—— 在一旁埋伏已久的副将连忙一掌将持刀少年打落在地。 转瞬间,局势逆转,被持刀的眾兵将团团围住的赫连鈺已经无路可逃。 见状,他不由得神情一黯。 「呼……这样子才能好好的谈话嘛!」危机解除,表现看起来始终冷静的红袍少年也不禁松了口气。一想到方才的情况,他仍旧在心底捏了把冷汗。 「为了不使你感到太冤枉,我可在这里把话给说清楚了。」红袍少年神情一肃,「那个你想要追杀的傢伙,叫做公孙离,是地擎国的一位有名紈絝将领,而他的军队……已经早先一步离开这里了。」 语毕,红袍少年在赫连鈺的黑眸中看到一丝讶然。 见状,红袍少年的语气不由得一缓:「至于他会攻击你们村落的原因,不外乎是为了你们族里流传的珍宝,并且顺道再做几桩人口买卖吧!」 根据公孙离的为人,这些都不难推测。 「也难怪你会错认了,因为他们前脚才刚走,我们随后就跟上……毕竟我方军队本就是跟随他们而来。」看向赫连鈺,红袍少年说:「而且在你看来,我们这些外族的傢伙恐怕并没什么两样吧!」 「公孙离那人,着实是个贪得无厌的傢伙……而就某方面而言,我们确实是没什么两样。」 ……咦? 殿下现在是在说些什么啊?! 听到红袍少年所言,一旁的华夏族兵将们不禁面露错愕。 哪有人这样把脏水往自己头上泼的呢? 见状,红袍少年只是悠然的勾唇一笑,俊雅的脸庞上,有着绝对的自信与狂妄。 「在你看来,我们这些华夏族的人恐怕都是贪婪而具有野心的,而关于这一点,我并不否认。」顿了一会,红袍少年说道:「我的确是贪婪的,也有野心,我希望将天舆,发展成中原最为富庶的强国;我希望将那些空有广大疆土,却不知该如何治理的国家,收编于自己的麾下;我希望由我所发起的战争,都是一种为了达成和平而行之的手段……如此看来,我似乎比公孙离那傢伙还要更贪心。」 「而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比邻东面的无道之国——地擎,就某方面而言,和你的方向似乎是一致的。」 红袍少年所说的话,让赫连鈺沉思不语了好一会…… 抬起头,他在其身上看到了无可比拟的威仪。 ——属于「王」的威仪。 「言归正传,现在的你,有两个选择。」红袍少年的神情一凛,沉稳的语调中有着不容置喙的果决:「看是要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去找公孙离报仇,还是要乾脆赌一把……跟着我,我会带你找到公孙离。」 第三十一章、因你而眷 在那个当下,赫连鈺竟曾有一瞬,为了眼前这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少年深深慑服。 后来,在两个选择之中,赫连鈺选择了后者。 他选择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跟随眼前这名或许会是另一个祸害的红袍少年。 而那名红袍少年正是当时的天舆国太子、后来的天舆国皇帝——皇甫冽。 当然,对当时的赫连鈺而言,无论皇甫冽是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那时,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几乎顾不上了,心中所想的,就只有报仇而已。 在赫连鈺及手下眾兵将的辅佐之下,皇甫冽于两年后攻下了地擎,并于同年,登基成为天舆国皇帝。 在地擎国王城陷落之际,赫连鈺也亲手血刃了当年毁灭村落的主谋——公孙离,至此,灭族之仇,也算是有所清偿。 ……赫连鈺原先以为,报了仇后的自己会是快意的,毕竟,过去两年,他便是怀抱着这样一个强烈的意念,才能够一路走到现在。 谁知道,当公孙离的生命在自己的手中逝去时,他满腔的愤恨,终归化为一阵虚无…… 没有了。 没有了唯一生存目标的他,将不知未来该何去何从。 (「如果不知该往哪里去的话,不如就待在朕的身边吧!」就在这个时候,皇甫冽这么对他说了。 「如同先前那样的辅佐……并且监视着朕。若有一天朕也成为了一名无道的暴君,相信以你的能力,肯定能够再一次把刀子架在朕的脖子上。」 说着这些话的皇甫冽,虽然已非初识时的年少,但语气依旧是自信中带有些许的轻狂。) 于是,赫连鈺打算就这么为皇甫冽效命,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反正,现在的他,已经孑然于一身,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么一条性命。 反正,现在的他,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是可以为自己而做的了…… 在赫连鈺说完那些往事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赫连鈺和琅萱都没有再开口。 夜晚,又恢復了它既有的寂静。 赫连鈺往身边的琅萱一看。却见琅萱将脸埋在屈起双膝中,微弱的,啜泣。 「……吶,怎么哭了呢?我比较喜欢你的笑容。」他轻轻拍了拍琅萱的背脊。 琅萱不知该以怎样的言语,来描述此刻的心情。 她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带出的,会是一段这么沉重的回忆。 赫连鈺的生辰之日,也是他失去所有亲族,变成孤身一人的日子……怪不得他会这样想遗忘了。 「对不起,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帮不了,这样的她……真的能够继续喜欢赫连鈺吗? 「萱儿为我做了很多哦,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像是猜到琅萱心中所想,赫连鈺突地说道。 赫连鈺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在奴隶市场中所看到的,被囚禁在牢笼中的瘦小身影。 当时他想也没多想的,便决定将她给带了回去。 或许这是因为,当时的她,看起来和十二年前的自己实在是太过于相像。 那样孤独的……孑然一人。 而他却不希望,她会成为另一个自己。 被带回宅院之后,那个琅族的小丫头不哭也不闹的,可以说是相当的乖巧安静。 这样的情况,却让赫连鈺隐隐的感到有些不安。 ——因为那个模样,彷彿就像是随时离去都无所谓一般。 说不上是为什么,一日,他搬离了原本住惯的主房,来到琅萱房间一旁的空置厢房。 而就在当晚,他听到了从隔壁传来的一阵压抑的啜泣。 ……那个小丫头并非什么都无所谓,只是在这里,她不知道该如何将心中的伤痛悲哀宣洩表达。 知道了这一点之后,赫连鈺不禁感到安心许多。 至少,她跟自己,还是不一样的。 于是,隔天一早,在与琅萱对坐共用早饭时,赫连鈺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打量起眼前的女童…… 「怎…怎么了吗?」赫连鈺的这个举动,很快就招来了琅萱的疑惑。 「你…每天都像昨晚一样,躲在房里偷哭吗?」顿了一会,赫连鈺说道。 「你……」你怎么会知道呢? 琅萱的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惊讶。 「昨晚我就睡在你隔壁房,很吵。」吵得他很担心,并且担心得睡不着。 在亲族逝去之后,便显少与人有所交流的赫连鈺不太会说话,更不懂得该如何安抚一名八岁大的小女孩。 (「昨晚我就睡在你隔壁房,很吵。」) 于是,这么一说的结果,便是非但没达到任何安抚作用,反倒让琅萱的心情更差了。 「……隔壁房不是空的吗?你怎么…会睡在那呢?」心情感到相当低落,琅萱只能有些怯怯的如此问道。 这个男人的脾气似乎不太好。 当时的她心想。 「原本的房,太窄了。」赫连鈺神情淡漠的说出一个连自己也无法信服的理由。 接下来的这顿早饭,很沉重、很安静,甚至连杯盘碰撞的声响,也没发出几下。 …… 当晚,回到自己房里之后,琅萱紧绷一天的心情,顿时松懈了下来。 过往的回忆,也无法抑止的不断浮现脑海。 她很想哭,不过一想到那个男人淡漠的表情…… 她感到很委屈,原以为他是个好人的,谁知道脾气竟然这么坏呢? 为什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尽是这种事呢? 思及至此,她不由得哭了起来。 赫连鈺睡在隔壁的事情,也在此时被拋诸脑后了,像是要宣洩这些日子以来压抑的情绪一般,她毫无保留的大哭了起来。 而此时正待在隔壁房的赫连鈺,自然不会是个聋子。 砰—— 不一会的时间,琅萱就见到他推开房门,出现在房门口。 「对不起……你明明跟我说过不要哭的,可是我……」伸手抹去脸上的眼泪,琅萱的声音听起来断续而哽咽。 ……她不希望因为这样而被赶出去。 见状,赫连鈺只是不发一语的走向前去。 在琅萱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突然俯下身去,一把抱住了她,宽厚的大掌,有些笨拙的,轻轻拍打她的背。 「不要哭,不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偷偷的哭泣。」迷惑之馀,琅萱听到了赫连鈺轻声说道:「要哭的话,也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不然,我会担心。」 闻言,琅萱是依据赫连鈺所言,靠在他的怀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了起来。 他不记得之后自己又对琅萱说了些什么了。 他只记得,那时偎靠在自己怀中的娇小身躯,感觉是那么的脆弱,却也……相当温暖。 那是最为真实的,生存在这世间的证明。 那样的温度,煦煦的熨烫着自己的身子,也在不知不觉中,渗入了自己的内心。 出身于有「最受神灵眷顾的一族」之称的苍黎族,赫连鈺却早在十二年前便不相信这世间有任何的神灵……也无法相信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亲族们逝去、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不过,现在的他,已经能够稍微相信…… 相信当年辜负了亲族期望的自己,至少从此刻起,能够尽自己所能的,守护怀里这个幼小的生命。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他愿意如此相信。 …… 在那之后,赫连鈺和琅萱之间的话虽然还是不多,彼此间的气氛,却变得轻松许多。 在赫连鈺面前,琅萱再也不需要紧绷着自己的情绪,因为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总是不笑,却是一点也不恐怖。 而见到琅萱能像个寻常小女孩一样好好宣洩自己的情绪,赫连鈺的内心,也感到宽慰许多。 一连几天,他都在琅萱房里打了个地铺、睡在地板上。 (「要哭的话,也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不然,我会担心。」) 虽然没有说破,不过他要贯彻的,大概就是这个说法。 所以,一直到琅萱不再因为那些过往的回忆而哭泣时,他才悄悄的搬了出去。 而或许是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之后的他便一直住在琅萱的隔壁房。 (「谢谢你,赫连鈺。」) 在搬进宅邸里的两个月后,琅萱对赫连鈺初展了笑意。 那个笑容,赫连鈺至今仍然忘不了…… 曾经的他,对这个世间是随时离去都无所谓的了无牵掛。 纵使贵为一国之帝的皇甫冽对待自己,可以说是推心置腹、如同对待朋友一般的真诚,而手下的那群暗卫弟兄,对出身外族的自己,也是无比的敬重。 ……但那都不能使他对这世间有更多的依恋。 而事隔多年之后,现在的他,仍然不知道能为自己在剩馀的人生里做些什么。 不过至少,对于那个笑容,他是牵掛的。 他由衷的想看到更多,那饱含着明亮喜悦的笑,并且开始有些期待,与琅萱一起迎接的每一个春暖花开。 或许,这世界对自己而言,早已不再是如先前所想的可有可无…… 「知道吗,经歷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后,这样的我,从没想过能再次相信神灵的存在……但现在的我,或许能够再次相信了。」赫连鈺若有所思的轻喃着。 数个月之前,院中忘忧花初开的那一日,带着琅萱策马奔驰在蔚都城郊外那一刻,看着眼前辽阔的景色,他不由自主的以那被他放下许久的语言,向神女述说了一句感谢…… (「谢谢你,将这个人带到了我的身边。」) 「今夜,我打算和那些过往,好好的做个告别。」望向琅萱,赫连鈺柔声道:「我会照你所说的,好好的过生活,没事的时候,也不会老待在宅子里不出去了,所以……」 「所以,你也要好好为自己打算,不要老为我掛心。」 赫连鈺对琅萱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也明白,你心中更多的,是放不下我。 他说:未来,你的路还很长,看到的东西也会更多……有那么一天,你会发现,其实你对我的依赖,并不像原先所想的那么重。 「萱儿,曾经我以为自己能做的,便是让你好好的活下去,但既然是你的希望,我也会让自己好好的……不会再跟自己那样过不去。」 对赫连鈺而言,这是他从过往禁錮迈出的第一大步。 但面对这样的赫连鈺,琅萱在为他感到欣慰之馀,却也担心他就这么走着走着,离自己越来越远…… 第三十二章、忘忧花谢之日 由于年幼时便因变故而流离失所,对于亲族聚居的景况,琅萱并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不过,当提及「故乡」这个词时,她的内心仍然会有一种嚮往的感觉。 她想,在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记忆并不是刻划在脑中,而是深深的刻印在骨血里的。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故,现在的她,才会有一种莫名怀念的感觉吧! 明明…就是一个未曾到过的地方。 …… 「这里…便是地图上所指的地方吗?」 自从离开天舆之后,她和赫连鈺走了好远,也找了好久,久到她心底都不禁开始猜想:世上真有个这样的地方吗?有时候,她甚至会忘了自己这一趟旅程的目的…… 「地图中所指的村庄,便在这片岩山之中。」再一次比对手中的地图后,赫连鈺说道。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尽头位于何方,不过他想,他们现在便站在漠南大疆的最末端之处。 眼前这片崢嶸绵延的岩山之后有些什么他不并清楚,不过传闻中琅族先祖的村落,便在这片岩山之中。 「总算是…回来了呢。」望着眼前陡峭壮阔的山势,琅萱愣愣的喃喃道。 听香兰说,这个位于漠南大疆尽头的谷地,便是琅族人的发源之处。 思及至此,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很奇妙的感觉。 若是她能和家人们一直在原本居住的村庄安稳的生活,那么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也永远不会…… 注视着眼前背对着自己的高大身影,她有些怔然的,怎么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 人生际遇无常难料,没有人能知道下一刻是怎样的,有时候,对于那些已经流逝的过往,是优、或劣,竟也无法下个精确的评断。 此刻,琅萱心中唯一能篤定的是:对于自己现在能站在这里,她很高兴。 「走吧!如果图上写的没错的话,那么进村的路就在这附近了。」 …… 循着一道地图上所标注的隐僻路径,赫连鈺和琅萱穿过了岩山之间曲折且狭隘的间隙,往山之深处走去。 走了好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终于从曲折的小路间走了出去。 位在高耸陡峭的群山环绕之中,眼前这片生长着苍翠林木的平缓之地,当真如同秘境一般。 而赫连鈺和琅萱也清楚的看到了,在林木的隐曳之下,砖墙屋瓦的轮廓。 是村落,这个隐藏在群山环绕之中的地方,有着一个村落。 「是村子啊!那张地图上所写的,都是真的。」 这里便是琅族先祖们所居住的地方,也是她和香兰,她们亲族所选择的归隐之地。 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样呢?若是见到自己,又会有什么表情? 难掩心中的激动,琅萱加快了脚步,往前方跑去。 看着这样的琅萱,赫连鈺什么也没说。 有些迟疑的,他踏出了脚步,跟在她的身后。 ……复杂的思绪在心中翻腾着,其中最显着的念头却是:不能让琅萱担心。 若是因此而让琅萱发现他的异样,可就不好了。 正当他下定决心,想试着先开口说些什么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禁呆愣了好一会。 走在前方的琅萱,也因为此时所见,而停下了脚步。 ……此时的他们,已走入了山林、来到了由几间砖房所建构的村落之中。 眼前的这个村落很安静……死寂一般的悄然无声,看不到任何有人存在的痕跡。 「…有人吗?有人在这吗?」呆愣了一会之后,琅萱试着开口呼喊道。 然而,回答她的,却依然是一片寂静。 她不禁感到有些急了,往最近了一栋砖房走去,她打开了并未上锁的门扉…… 一栋、两栋……在将这个村子里所有触目可及的砖房都打开来看过后,她依然没看见半个人影。 屋里桌面上积累的一层灰尘也说明了,这里已经间置了一段时间。 ……琅萱没来由的感到了一股不安。 这样的场景,也让赫连鈺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回到被大火烧得破败的村中,他也是在等待着,却始终等不到他人的到来。 「萱儿……」他缓缓的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娇小的身影,却见琅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向前方跑去。 伸出的手掌,什么也触不到,只遗留下徒然的空虚。 「我再去其他地方看看,或许有哪里被我忽略掉了呢……」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琅萱说。 …… 赫连鈺跟着琅萱,从村庄的入口开始,将村里的砖房逐一探索过一遍。 ……然而,这只是让他们更加肯定:这村子除了他们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人了。 或许,琅萱的心里也是早就明白的,只是不愿意去相信罢了。 踏着缓慢的脚步,赫连鈺往琅萱的方向走去。 此时,她正蹲在村子尽头处的一面石碑前,静静的读着上头铭刻的文字。 石碑之上,是由琅族文字所书写的,诉说着这个村子早已无人存在的事实。 蹲在石碑前,她怔愣的,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过神。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是要留在原地踟躕不前,还是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就在这个时候,低沉的嗓音缓缓从身后传来,平淡无波的,就如同声音的主人给人的感觉一般。 深吸了口气,琅萱站起身。 转过身,她看到了佇立于不远处的赫连鈺。 眼前的这幅景象有些似曾相识,就如同八年前的那一天一般。 八年前,一名男子的突然到来,将她从绝望的边缘带了出来,而如今…… 琅萱抬起头,泛着明亮光采的金橙色眼眸,注视着那位彷彿从未曾改变的黑衣男子。 「萱儿,如果这个地方还是找不着的话,我会陪你去其他地方找的。」他说:「天下之大,我会陪你走遍每个角落,无论会花上多少时间,所以……」 ……这一次,她并没有等赫连鈺伸出手。 迈开步子,她扑向前去抱住了赫连鈺……强烈的力道,让赫连鈺不禁后退了半步。 「……你怎么不说,要是我不在的话,你会寂寞。」 跟八年前相比,赫连鈺并未有什么改变,但是她却变了。 所以这一次,她看出来了。 看出了那隐藏在淡然低嗓之后的深切落寞。 明明,扑空的人是自己,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反倒是赫连鈺,露出一副担心被留下的落寞模样。 在琅萱的心中,赫连鈺一直是一个最为强悍的存在,而这样的强悍,不仅是表现在他外在的身手,更是发于他坚强的内在。 ——但即便是这样的赫连鈺,也是会感到不安、感到寂寞。 此时此刻,琅萱总算是明白了这一点。 明白有着这样心思的人,并不是只有自己。 闻言,赫连鈺怔愣了好一会。 本以为成功的偽装,终究是在最后一刻露出了破绽。 良久,才见他缓缓的伸出手,回抱住琅萱,「是啊……我会寂寞。」 人生中的第一次,或许,也是仅此一次。 他想要恣意的任性一回。 ——所以,请你陪在我身边吧! 直到这一刻,他才能把这句在心底埋得最深的愿望说出来。 「这下,你可是完全没得选了。」倚靠在赫连鈺的怀中,琅萱轻声说道:「因为无论你会不会爱上我,你都註定得让我赖一辈子了。」 既然,赫连鈺已经决定将身边的位置留给了她,那么无论要花上多久的时间,她都会努力让自己以一个合称的身份,站在他身旁。 只不过被拒绝了一次,若要放弃,还言之过早。 「无妨。」赫连鈺轻轻收拢了环抱琅萱腰身的双臂,「一辈子便一辈子吧!」 或许,无需任何的假设,因为我早已爱上了你——赫连鈺没有对琅萱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他会用另外一种方式告诉她。 陪伴,是最为漫长深情的告白,他会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 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深深的看了这个隐藏在漠南大疆深处的村落最后一眼,琅萱跟着赫连鈺,依循着隐藏在岩山间的原路离去。 驾上骏马,触目所及的北方是一片草木稀疏的黄土大地。 他们将再次啟程。这一趟,既是归途,亦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走囉?」 「嗯。」 琅萱本以为,跋涉了这么长的路途,却见到一个废弃的村庄,她的心情一定会大受打击。 但因为有赫连鈺在的关係,她的心情比原先所想的还要平静。 心中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对他诉说,但不知怎么的,首先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一句…… 「赫连鈺,哪一天也来定一个日子做为你的生辰,由我来替你庆祝吧!」 赫连鈺转过头,目光对上了一张温柔的笑顏。 「好啊,若是有机会的话,那么明年……」 良久,只听他这么说道,脸上有着轻煦的笑意,「明年院中最后一株萱草花谢之日,就由你来为我庆祝吧!」 「为什么要订在这种日子……」琅萱感到有些不解。最后一株萱草花谢之日,感觉有点悲伤呢。 「因为,那是一个开始。」看出了琅萱话语中未尽的想法,赫连鈺说:「一个等待来年花开,崭新的开始。」 琅萱从没见过赫连鈺这样开怀的笑容。 但是在这一刻,她见到了—— 当他对自己说着:他会开始期待每一年的花开花落。 第三十二点五章、在那之后 回程的时候,赫连鈺和琅萱一路走走停停,竟比去的时候还要多花了约莫一个月的时间。 待回到蔚都,时序早已入冬,天空也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这一日,赫连鈺在将琅萱带回宅邸之后,便先入宫一趟,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稟报给皇甫冽。 …… 「……原来是个废村啊,这可真是不巧。」听到赫连鈺所说的最后一件事情,皇甫冽若有所思的呢喃道。 赫连鈺沉默不语。他知道,虽然琅萱表面上已经不在意,但心里恐怕还是掛怀的。 「好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吧!接下来,该轮到朕来说说近况了。三件事情,恰巧和你都有些相关。」话锋一转,皇甫冽说道。 只见他先是打开桌下的暗格,取出一件晶莹的事物…… 「首先,先前那样的水晶坠饰,朕又找到了一个——这一回,还是坠饰的持有者亲自交给朕的。」 「坠饰持有者……难不成!?」 皇甫冽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找个时间也让小琅萱入宫一趟吧!」 「第二件事情呢,下个月,琉珂国的使者要来访……」 皇甫冽似乎又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 但因为心里仍掛记着其所讲的第一件事情,后来他又讲了些什么,赫连鈺便几乎没听进去了。 「赫连,对于这件事情,你有什么看法呢?」察觉到赫连鈺的心不在焉,皇甫冽问道。 「外使来访吗……我会让人注意城里的状况的。」依稀记得几个关键词的赫连鈺说道。 「暗卫军的相关部属自然是要分配下去的,不过这件事情就交给你的副将操劳吧!你得待在宫里负责来使的接待事宜。」 闻言,赫连鈺不解的挑起眉头。 这样堂而皇之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暗卫军首领头上啦? 他以为自己只负责暗地里的工作。 「原本应该是没你的事的,不过琉珂国来使——他们的太子指名要见你,朕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嘛!」皇甫冽有些神秘兮兮的笑道。 琉珂国太子? 「前些日子琉珂国内部可以说是乱成了一锅粥呢,这阵子才比较安定下来。」皇甫冽解释:「他们的太子也是新立的,叫慕容韶。」 慕、容、韶? ……这可真是天涯无处不相逢。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招待他的。」 「嗯……相关细节日后咱们再谈,朕再跟你讲讲第三件事情。」察觉到突然冷沉下来的气氛,皇甫冽连忙转换话题。 「这第三件事情,可是件喜事。你的下属齐律要成亲了,于情于理,你是不是都应该准备一份大礼?」 「齐律?」 「嗯。」皇甫冽低语:「和那位琅族的姑娘。」 「这样啊……那么我定然是要送上一份大礼的。」齐律和香兰,那肯定会是很相配的一对吧!想到那样的画面,赫连鈺不由自主的勾起了唇角。 「眼看年轻后辈都定下来了,那么赫连你呢?是不是也是时候该操心一下啦?」正事说完,皇甫冽仍不忘适时的八卦一句。 令他感到相当意外的是,这一次,赫连鈺并没有立即反驳。 他只是若有所思的,沉默着。 「不会吧……还真在操心了?」说起来,赫连鈺和琅萱,这孤男寡女的,也在外头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再看赫连鈺此刻的反应…… 肯定有谱! 「如此一来,可真是双喜临门,凑成一个囍字了。朕得赶紧让人着手准备,定要为小琅萱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皇甫冽兴致勃勃的说道。 「就算真要准备嫁妆,也没陛下您的事吧!」没有直接否认皇甫冽所谓的双喜临门,赫连鈺只是这么说道。 「是了,话说回来,赫连你应该还不知道呢……」皇甫冽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上一回小琅萱入宫的时候,朕已经有说过,要收她为义女了,所以她的嫁妆,自然是由朕来备着的。」 ……义女? 赫连鈺难得卸下他那张冷峻的面容,露出了傻愣的表情。 「是啊,朕希望让她对天舆,有更深的归属感……因为无论找不找得到她的亲族,她都打算要永远待在天舆——离你最近的地方。」 (「小琅萱,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你的亲人、有了一个可以回去的家,那么你会怎么做呢?」那一次唤琅萱入宫时,皇甫冽曾经这么问道。 而面对这个问题,琅萱几乎是想也没想的便这么答了—— 「对我而言,有赫连鈺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不是因为谁放谁不下。 而是因为两颗曾经孤独的心,只有紧靠在一起才算完整。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啦,为了避免你哪天真的另外娶了另一位漂亮姑娘,让她待着有些尷尬,朕便提议收她为义女。」说到这里,皇甫冽发现赫连鈺的模样有些反常,「怎么,感动到说不出话啦?」 「不,只是……」赫连鈺低垂着容顏,「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 「所以说,有些问题,你不亲口问问,又怎么知道对方的答案跟你不是一样的呢?」皇甫冽轻笑,「还真是一样的吧?你们俩的愿望。」 「是的。」……别无二致。 「这么说起来,朕还有件事情要同你说呢!」像是突然想起,皇甫冽猛地击了下掌。 「何事?」 「这个啊……真要说起来,也算是件喜事。」皇甫冽一脸笑容可掬。 故弄玄虚的沉默了一会,见赫连鈺并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皇甫冽索性直接公布答案—— 「就当作是练习好了,反正早晚也得用到的……叫声老丈人来听听吧!」 皇甫冽知道,双喜临门可凑作「囍」,但三喜临门……他可就不知道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时的赫连鈺,神情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番外、赫连鈺的断袖疑云《上》 「说真的,能有这样的结果,还真是令我松了一口气,要不,看到赫连鈺这么多年来的女色不近,我还真以为他是为了皇帝而守身如玉呢!」 这一日,看着琅萱,苏媚娘突然有感而发的说了这么一句。 苏媚娘这突然的一语,令琅萱惊得不浅。 「媚姨,赫连鈺和陛下之间究竟是……」虽然犹豫了一会,但最后,琅萱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好奇,「你为什么会怀疑他们有那种关係呢?」 「这个嘛……可就要从我们初识的时候说起了。」 初次见到赫连鈺的那一年,苏媚娘十八岁,当时,色艺双全的她已是名冠蔚都的綺香楼红牌。 一晚,她得知有位客人砸了大把银子包下她整夜,指名要听她奏琴。 而当晚,出现在她房中的是两名年轻男子。 两名男子中,其中一名气度雍容、长相俊雅,身上那股凛然尊贵的气质,是她过去所见的达官权贵们怎么也比不上的。 初次见面的第一眼,苏媚娘便知道这位砸了大笔银子的大爷身份肯定很不一般。 ……然而,更令她印象深刻的,却是另外一位。 随侍在那身着华贵衣饰的男子身侧,那名一身黑衣、像是护卫的俊美男子,漆黑的眸里有着令人怎么也看不透的森冷…… 很恐怖。 不知怎么的,这是苏媚娘见到那男子时的第一个想法。 …… 纵使对来者的身份感到有些在意,苏媚娘仍是如同往常一般的,先为他们奏上一段曲子…… 「好!」一曲奏毕,只见那坐于主位上的华衣男子状似愉悦的抚掌而笑,「姑娘不只人长得美,琴奏得当真也是不错,今晚这千两银子,花得也算是值了。」 「公子过讲了。」闻言,苏媚娘恭顺的低伏着身子,一双勾人的眼瞳却是不经意般的对上了华衣男子的目光。 见状,华衣男子却只是微微笑了笑。 「赫连,你看这曲子奏得如何呢?」看向一旁的黑衣男子,他问。 「对于音律之事,我向来是不甚明瞭的,您说不错便是不错罢。」不带有半丝奉承的味道,黑衣男子的语调很平淡。 对于黑衣男子无趣的答覆,华衣男子显然也不以为意。 转过头,他再度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美丽琴妓上。 「今夜会特地来此,其实也是因为对于姑娘的某些传闻,感到有些好奇。」顿了一会,华衣男子续道:「传闻仰慕姑娘之男子无数……就连那为人严肃的穆左相,也是其中之一啊。」 天舆国现任左丞相.穆不阿——这才是男子今夜来此的真正目的。 不知怎么的,在那个当下,苏媚娘突然有了如此想法。 果不其然,半响,便听到男子继续说道…… 「穆左相向来以清廉正直称世,就连下属以美人为礼进奉,也是一概不收,这样的节操,实属难得。」 「而据说他之所以会如此,便是因为对多年前逝世的一名爱妾,始终难以忘怀。」望向苏媚娘,华衣男子意有所指的笑了笑,「如今仔细一看……发现姑娘无论是扮相还是吐举止,都和左相大人的那位爱妾有几分相似呢!」 「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呢?朕…相当好奇。」 华衣男子的语调舒缓,却句句令人备感压迫。 苏媚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感觉,也因此,她不意间忽略了男子话语中的自称方式。 「公子说笑了,能得到穆大人的讚赏,是媚娘的荣幸……」她努力使自己的态度看起来平静。 「只可惜……我这人向来是不喜欢说笑的。」华衣男子面容一敛,「所以,也请你坦承点吧!苏眉姑娘。」 男子毫无迟疑的唤出了她的名字。 她那已随着过去而尘封的名字…… 也因为如此,她知道再这么否认下去也是罔然了。 「说吧!穆不阿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明明,她自认掩饰得相当好。 闻言,华衣男子知道自己是被当成穆不阿的同伙了。 然而,他也不急着解释。 「穆不阿什么时候会发现,我不知道,你现在所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别让他发现。」华衣男子沉声道。 闻言,苏媚娘讶然。 只见华衣男子的唇边轻扬着志得意满的笑意。 「你我的最终目的虽不相同……可还是有些共通的。」 华衣男子站起身,将双手背负在身后,「你要对付的,只有穆不阿一人,可我要拔除的,却是穆不阿,还有其身后如恶瘤般纠结的党派。」 「我名叫皇甫冽,希望日后与姑娘的合作,能够顺利愉快啊!」 打从见面的第一眼,苏媚娘便猜想男子的来头应当不小。 可她没料到竟是如此的了不得…… 皇甫冽——以辉煌的战功着称,于四年前登基的现任天舆国皇帝。 「……媚娘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效劳。」苏媚娘不确定此刻的选择,是否会让她在将来后悔。 但现下,她眼前的路也只剩下这么一条。 在江湖之中,存在着一个相当特别的门派,名曰「聆风」。 说是江湖门派,它的性质,反倒比较相近于商家。 他们的成员遍佈于中原各国,以苏家为首,组织了一个相当有效率的情报网,以各种消息为贩卖的商品。 传说,只要能付出相应的代价,不管你是要知道隔壁的母狗生了几隻小崽、还是皇帝在饭后打了几个饱嗝,他们都有办法打探到。 然而,聆风是否真如传言中那么神通广大,至今也难以一试了。 只因为他们在六年前招惹到了不该招惹的对象,在那之后,为首的苏家被害,聆风也从此解散。 六年前,他们卖给了穆不阿政敌一条关于穆不阿滥权的不利消息,害得穆不阿被削去了部分的权力。 而后,得知了消息为何会走漏,穆不阿心生恨意,统领聆风的苏氏一家也因此而被害惨死。 表面上,这个势力遍佈中原的情报组织就这么消失了,但事实上…… 六年前,年仅十二岁的苏眉花了大笔金钱将自己「卖」入綺香楼,要求其将自己训练为一名才色兼备的美人。 ……穆不阿所喜欢的美人。 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拋弃了自己原先的名字,成为了和原先的自己、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她成为了艳冠蔚都的名妓:苏媚娘。 真要说起来,她并不算是綺香楼的妓女,而是花钱雇用鴇娘等人的客人。 花了大笔金钱,只为假扮一代名妓的奇怪客人。 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别说是假扮妓女了,就算是要赌上自己的命,她也做得出来。 因此,即便此刻仍旧不清楚皇甫冽的真实意图为何,她仍旧是会赌上一把,将它当作自己的最后希望。 但愿,这位年轻的皇帝别令她感到失望。 时光荏苒,自从皇甫冽登基后,不知不觉也过了五年。 这一年,在天舆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 于朝中屹立已久、拥有庞大势力的左丞相穆不阿,被以叛乱之罪定刑。 这回,是罪证确凿、逃无可逃。 「这回,总算是可以做一个了结了啊……」精心筹划了一年之后,总算可以将穆不阿及其身后的势力一网打尽,挠是皇甫冽,也不禁如释重负般的松了口气,「赫连,现在穆府的情况如何了?」 「已依照您的命令,派兵将穆府查封,穆不阿的寝室外,也已特别派兵把守。」 皇甫冽点了点头。 「不过,根基深厚的前朝老臣……果真是不太好办呢。」 身为先皇所信任的重臣,纵使最终被以叛乱罪定刑,穆不阿多年下来建立的功勋,在朝中仍保有些许影响力。 为此,皇甫冽没将他押拿回宫受刑,而是让他留待府中,等待自己的最后一道命令…… 为了让他保有最后一点尊严。 「传令下去,备鴆酒。」须臾,皇甫冽对一旁的侍从吩咐道。 事实上,就本质而言,皇甫冽认为穆不阿和自己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若是身在帝王之家,以穆不阿的策略、权谋,或许也能成为一位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皇帝。 可只要天舆还是皇甫家的江山,穆不阿就只能是一位叛乱贼子。 时与势须相依,如此而已。 「稟告!」就在这时,一名兵将匆匆的奔到门前来报:「穆不阿利用房中的秘道,自穆府逃跑了!」 秘道……是啊,他怎么就没料到穆不阿会留有这最后一手呢。 看来穆不阿这隻被逼到尽头的困兽,将会尽其所能的最后一扑。 …… 看了身后的华楼最后一眼,苏媚娘深深叹了口气。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不管她日后要前往何方,在心中鬱结已久的仇恨,总算得以告一个段落。 或许,她接下来可以找一个地方作为据点,召集聆风的伙伴们,重起炉灶。 犹这么想着,回过身时,却见一人怒气腾腾的阻挡在自己面前。 「你这个贱人!」咬牙切齿着,此时的穆不阿,已失去以往严谨的仪态。 还是被发现了吗…… 不知怎么的,见到穆不阿,苏媚娘竟也没感到太惊惧,只是兀自这么想着。 也是啊……谁知道向来精明的穆不阿,会为情糊涂到如此地步,把那些机密之事都对自己说了呢? 「许久未见了,穆大人。」望向穆不阿,苏媚娘如同以往一般的温婉笑道:「不知您近来过得可好?」 同样的话语,此时听来却充满着讽刺的意味。 「你这贱货……」穆不阿感到怒不可遏。猛地奔向前去,他将苏媚娘推倒在地,「枉我那样待你,到头来,你竟然背叛了我。」 自己今日就要命丧此处了吧? 看着穆不阿提在手上的那把大刀,苏媚娘很疑惑为何自己还能如此冷静的思考。 「穆大人言重了。」抬起眸,苏媚娘的脸上扬起了一抹最为动人的笑容,「既然未曾忠诚,又何来背叛之说呢?」 「你……」穆不阿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从那与爱妾极为相似之人的口中,吐露出如此可憎的话语。 举起手中的刀刃,穆不阿就要往眼前人的身上砍去…… 番外、赫连鈺的断袖疑云《下》 鏗—— 千钧一发之际,从身后窜出的一道人影即时接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赫连大人……」苏媚娘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黑衣男子,正是时常跟在皇帝身边的那位护卫。 「没事吧?退远一点。」没停下手边抵御的动作,赫连鈺却仍有馀裕往苏媚娘的方向瞥一眼。 「你是想要一命抵一命吧?但这可不同于陛下原先的目的。」顿了一会,赫连鈺继续说道:「而我也认为,这样的交易并不划算。」 赫连鈺淡漠的一语,让苏媚娘被一瞬点醒。 是啊……正是因为认为以自己的一死,来换取穆不阿的一条性命也算是值了,在面临生死交关之时,她才能够如此平静以对吧! 但是,她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呢。 若她就这么死了,那么那些聆风的伙伴们该怎么办呢?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得要活下去才行。 多亏赫连鈺的提醒,她又找回了七年前、独自走进綺香楼时的那份坚强。 现在,只希望眼下的事件赶紧告一段落。 依凭着显赫的军功出身,虽然身为文官,但穆不阿的武功肯定不差。 然而在这方面,赫连鈺显然更胜一筹。 再者,如今穆不阿正因心神狂乱而态势不稳,而赫连鈺却是招招都确实沉着…… 因此不一会的时间,穆不阿便被卸去了兵器、制服在地。 「赫连鈺啊……苍黎族的当家少主。」穆不阿颓然的望向赫连鈺,「像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心屈服于皇甫冽的手下呢?」 「屈服?…穆左相,有些事情,我想你大概是搞错了。」赫连鈺淡然道:「我会在皇甫冽的手下做事,可不是因为屈服于他,只是因为比起其他人,我寧可天下是把持在他的手上罢了。」 不是因为「屈服」,而是因为「相信」,赫连鈺以淡漠的语气如此诉说着。 那似乎是第一次,苏媚娘在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看到了些许温热的温度。 也因为如此,她才能以最纯粹的目光,去看待眼前的这个男人,而不带任何的戒慎恐惧。 不自觉的,她走到了赫连鈺的身旁。 「怎么?原来你也是为皇帝办事的吗?」看向走到自己面前的苏媚娘,穆不阿恨恨的问道。 「不,我可没赫连大人那么远大的目标,我至今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的家人、为了『聆风』而已。」 「依据陛下的命令,眼前这男人,还不能杀。」注意到苏媚娘攒紧的拳头,赫连鈺只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 「不过,若是在押送的过程中少了几根手指,应该还是在允许范围内的。」 诶? 疑惑于自己听到了什么,苏媚娘往一旁看去。 怎么这冰冷淡漠的男人,也会开这种玩笑啊? 然而,当她将视线移向那张俊美漠然的脸庞时…… ——不是在开玩笑。 那表情大有「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一把」之意。 ……果然这男人还是挺可怕的。 …… 之后,苏媚娘还是没有请赫连鈺帮忙切手指。 在随后到来的一队卫兵的押送之下,穆不阿被带回了穆府。 反正只要最终的目的达到了,那几根手指要不要也没什么所谓。 任务完成,正当苏媚娘认为赫连鈺要跟那群卫兵一起回去时,却见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日后,可别那么轻贱自己的生命了。」回过头,他对苏媚娘说道:「你的性命,可没那么不值钱。」 ……很温柔呢!这个男人。 在那一瞬,苏媚娘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心念一动,她一个拐脚,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跌坐在地…… 「赫连大人,我的腿好像在刚才拐伤了,能请您抱我回去吗?」楚楚可怜的美丽女子,眼巴巴的望着眼前的伟岸男子。 「不要。」没有考虑太久,赫连鈺便回道。 离去时毫无犹疑的身影看起来很是瀟洒。 太可恶了。 虽然明摆着是在演戏,但如此娇滴滴的美人都刻意演了这么一齣了,难道他就不能配合一下吗? 在男人面前向来无往不利的苏媚娘,有生以来第一次吃了个这么大的闷亏。 「赫连鈺,难道你不知道怜香惜玉这四个字是这么写的吗?」凭藉着一股怨气,苏媚娘衝着赫连鈺的背影喊道。 闻言,赫连鈺的脚步只是稍加停顿了一会,便继续迈开脚步走远了。 他越发的肯定了自己的决定:那位故作柔弱的女子,压根精神得很。 在穆不阿被处决之后,朝中花了一段时间进行了人事的整顿。 以往总是随侍在皇帝身边的那名黑衣卫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名新的面孔。 ……前任内禁卫兵赫连鈺,被分派了一份间时可以在宅里窝半年,有工作时却可能十条命都不够用的新差事。 而王宫之外,綺香楼中那位美丽的琴妓倩影依旧,却升格当了幕后的管理者。 (「这便叫做大隐隐于市吧!有谁想得到大名鼎鼎的『聆风』首领,竟然会是一名花娘呢?」) 苏媚娘想起当时皇甫冽是这么建议的。 就像天舆国的人民们也永远料想不到,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竟然出资买下了蔚都最大的一间花楼,成为了背后的老闆。 在苏媚娘十九岁生辰的这一天,来自各方的贺礼蜂拥而至,而其中令她最为在意的,是一位署名赫连鈺的男子所送的贺礼。 那是一幅字,一幅笔势恢弘、颇有大匠之气的字。 不过,上头所题的内容,却令人备感不解。 ……那洋洋洒洒的「怜香惜玉」四个大字,真是怎么看怎么莫名其妙。 然而,美丽的花娘却还是开心的把它装錶起来了,并且还掛在房中的一个显眼之处。 她相信,这是那名淡漠男子难得为之的幽默。 ……如此一来,他俩的关係也算是有点进展吧! 然而,当她某一日向皇甫冽提起这件事情时—— (「哈哈……朕所认识的赫连,可不懂这种幽默。」皇甫冽笑道,笑到完全没有了端庄的形象,「他是真担心你以为他不识字呢。」 「……」苏媚娘感到心情五味杂陈。 本以为她和赫连鈺的关係也稍微进了一步呢。 「不过话说回来,赫连写的字当真是不错。」稍微平復了心情后,皇甫冽说:「你没看过他的画吧!他的画功,也是相当值得一看。」 「既能舞刀亦能挥毫,真不愧是朕所看上的人。」只见他满意的点点头。) ……在那个当下,苏媚娘的心中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 她很难得见到皇甫冽这样认真夸讚人的,而赫连鈺…… 也就只有在聊起皇甫冽时,他的话才会稍微多一点。 苏媚娘想起了自己先前有意勾引他时,赫连鈺那完全无动于衷的淡漠。 更别说当他每次上綺香楼时,楼里那些姑娘们一个个搔首弄姿、恨不得将他吃乾抹净的赤裸眼神了,身为一名理应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他竟然毫无应该要有的合理反应啊! 这么想起来,他该不会是—— 「赫连鈺,你……」是不是只喜欢男人? 在当时,总是冷着一张脸的赫连鈺对苏媚娘而言还是挺慑人的,所以,她并不敢就这么直接问出口。 因此,她迂回了好一圈:「你喜欢怎样类型的…人呢?」 在赫连鈺转任暗卫军首领后,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苏媚娘与他有了比较多的碰面机会。 这一日,在谈完正事之后,她突然心血来潮的问道。 似乎是很讶异苏媚娘会突然有此一问,赫连鈺微微挑起了眉。 然而很意外的,他并没有拒绝回答。 「温柔、善良……笑起来很好看的人吧!」赫连鈺回忆着记忆中早逝母亲的模糊形象。 然而,苏媚娘所想的,却是完全另一回事。 温柔、善良、笑起来很好看…… 皇甫冽大概符合了第三点。 「那么赫连鈺,你觉得陛下这个人怎么样呢?」没考虑到自己突然这么问会很奇怪,苏媚娘就这样不由自主的问出口了。 「呃……我是说,他竟然还为了我,特意做了如此安排呢!就你所看来,他是个怎样的主子?」见到赫连鈺疑惑的眼神,苏媚娘连忙改口。 闻言,赫连鈺认真的思索了一会…… 「就我看来,陛下会为了『聆风』做出此举,虽然部分的原因是出于利益……但无可否认,其背后的动机总是良善的。」 善良,笑起来也很好看,三点里面已经符合了两点…… 虽不中亦不远矣。 上苍啊!为什么要让这样的男人喜欢上男人呢? 在那个当下,苏媚娘隐隐的听见自己的内心在如此嘶吼着。 「……不过呢,那也是因为当时的我对赫连鈺还太不了解了。」讲到这里,苏媚娘若有所思的轻叹了声。 当时的她,还不了解赫连鈺究竟背负了怎样的过去,为什么,那双漆黑的眼瞳始终带着深沉的孤寂、无法容纳下周遭的事物…… 「所以啊,见到他能有今日,我真是由衷的感到开心。」苏媚娘难得感性的说道。 「媚姨,你…赫连鈺……」低垂着容顏,琅萱咕噥着。 见状,苏媚娘不禁疑惑了一会。 半响,知道琅萱在纠结些什么,她不禁笑出了声。 「傻丫头!」她伸手搭向琅萱的肩,「我承认,一开始我的确是有想过要和赫连鈺有些什么……毕竟光就外表来看,那傢伙的确是无懈可击。」 而她也正好偏爱拥有好看相貌的男人。 「不过那些对于『帅气暗卫大人』的美丽幻想,早在第一次见到赫连鈺的邋遢样时,就破灭掉了。」还破灭得相当彻底。 原先俊美不凡的男人,在宅邸里无所事事的待了两、三个月后,竟是完全变了个样了。 「所以说实在的,萱儿,一想到你看到赫连鈺那么多不堪的模样后,还愿意跟他在一起,我真的感到很了不起呢!」苏媚娘打趣的说道。 「赫连鈺才没有什么不堪呢!」琅萱不禁下意识的为赫连鈺开脱。 虽然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比起来,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的确是改变满多的;虽然他老是喜欢把穿过的衣服乱丢…… 不过这些都不打紧。 「是、是,是我不好,不应该在你的面前批评你的赫连大人的。」苏媚娘笑道:「所以啦,既然对你的赫连大人这么满意,那么也对自己有多点信心吧!」 苏媚娘伸手托住琅萱的脸庞,让她看向镜中的自己。 「因为赫连鈺当年所描述的理想对象,不是正在这里吗?」 (「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模样。」) 琅萱想起了赫连鈺过去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情不自禁的扬起嘴角,她在镜中看到了一名有着金橙色眼瞳的,身着明艳嫁衣的美丽新娘。 从今以后,她依旧会如同以往一般的陪在赫连鈺的身边。 以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新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