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形》 (一)延迟的开始 清朗晨光中,微微晶亮的薄雾,为河岸上了一层亲水似的水彩。 早餐店传来的咖啡香气随风飘移,海鸟在河口上方盘旋,河面上的舢舨船,像刚睡醒般轻轻摆晃。 四处游荡的猫懒洋洋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沿岸被浪磨出鹅卵形状的小圆石,发出吸管般特殊的声响。 「阳安」,这个聚集了东方风情、欧式古典及小调于一身的地方,总吸引不少过路者停留,在此点杯香气四溢的咖啡,面对河口坐一整天,享受愜意。 岸边表演的少年街头魔术师,用简单的道具,在围观的人群中展开戏法,也有模仿雕像定格的行动艺术家、人像剪纸艺术家、吹笛人、操控傀儡的戏偶师……更有一群年龄目测介于十七至四十岁之间,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管絃乐队,大阵仗地坐在河边的摺凳上,手持各式乐器,架好乐谱,调音、试音,准备演奏。 在距离乐队稍远处,一名女画家像炼金术师般,用沾水的画笔在调色盘中混合各色顏料,要调配出「秘方」,复製眼前的美景于纸上。 她和大部分双眼皮、瓜子脸、大眼睛、樱桃小口的女人不同,除了具备尚称普遍的鹅蛋脸,还有一双精緻的丹凤眼和颇具个性的丰唇、以及一头柔顺亮丽的黑发。她时而望着河面上碎鑽般的亮光,时而侧头看看画纸,思考每一个下笔处。 一朵紫藤花飘落,掉入她调好的顏料中。 指挥家的指挥棒举起,挥落之际,一阵怪风夹带闪着金光的沙,跑入群眾的眼中,就连想快速路过的林墨,也不得已停下脚步,等待风沙过去。 现场静默一阵之后,音乐缓缓响起,低音管、小号、长号起头演奏,大、小提琴、单、双簧管、长笛、竖琴……带领群眾穿越时空隧道,开始体验数百年前欧洲宫廷管絃乐队等级的演出。 仍旧闭着眼的林墨听了,倒是就地跳起舞来。 林墨有着一头微微卷曲、黑色浓密的中长发、炯炯有神的双眼、挺鼻和秀嘴,他全身散发着热力,舞蹈就像踢踏舞与华尔滋的综合体,前一刻气势夺人,下一个动作又像在森林里忙着唤醒人类沉睡的精灵,轻盈而俏皮。 风头过去,群眾纷纷睁开眼,多数人不是往音乐传来的方向望去,而是被林墨的舞蹈给吸引住。 林墨大秀芭蕾,一个旋转、大跳跃、下腰。他的嘴角上扬着自信,并自得其乐。 直到最后做出武术般的后空翻动作,为澎湃激昂的乐曲做出精彩的结尾。 林墨睁眼,用他深褐色的瞳孔接收外界投射而来的视觉讯号,看见周围热情鼓掌的群眾和满地的打赏金,向大家深深一鞠躬。 就连管絃乐团中穿着黑纱、颈部系着红缎带,演奏竖琴的美少女都前来,用倾慕的眼光望着林墨。 林墨自是不吝于自身魅力,撩之一笑后,给予这名美少女勾人的眼波。 由于他的舞蹈出色,距离有些遥远的那名女画家也注意到他了,她将他跳舞的身影也画进画中。 这时,海风差点把画纸吹掀,她用几个夹子把纸加强固定在画板上,才重新坐直身…… 「需要我摆其他姿势给你画吗?」 女画家转头,看见林墨竟然已来到身后,衝着她笑。 刚才还在描画的对象竟出现在自己身后──被自己观察的对象反观察,没有比这更尷尬的了。 「我叫林墨。」说着,把手掌摊开,摆在女画家面前,示意她也说出自己的名字。 女画家一脸难为情地答道:「我叫银心。」 林墨一个绚丽的转身,摆起天鹅般大大的伸展式,说道:「可以让你再画几张,没问题的。」 听对方这么一说,银心双颊瞬间胀红,满脸尷尬。但她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问:「你是街头艺人吗?」 「不,只是这里的风景太美,阳光太灿烂,再配上如此美妙的音乐,心情就像飞了起来,忍不住想跳舞……」林墨的笑容带着一丝天真似的傻气。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银心又问。 「是啊,我们舞群常到世界各地表演,这次来这里,就趁着空档到河岸逛逛……我觉得能看到这样精緻的美景,觉得很感动哪!」 这时,远方有人向林墨招手。 「我的同伴在叫我了,如果你还想画我,明天我会再来,当你的模特儿。」林墨的语气似乎亦有期待。 不等银心做出反应,林墨像隻花蝴蝶,摆出一个华丽的姿势后,带着几分炫耀的意味离开了。 银心盯着林墨缩成一颗麦粒大小的程度,没入人群中,才把手中的笔放下。 一隻身上花纹明显从腹部,至两旁淡化的直条纹虎斑猫向银心走来。银心疼惜地摸摸猫头,顺着猫转身离去的路跡,看见林墨刚才离去的路径上,有一片和猫掌大小的硬纸片落在那。 一名五官深邃、气场逼人的俊美男子出现,他身穿长版大衣、黑色的头发扎成小马尾,耳垂上戴着一对黑色的珍珠耳环。他弯身拾起这个小东西,观察了一会儿之后交给银心,示意她收下。 银心没做任何表示地接过,她知道这东西属于林墨的,会还给他。 ******************************* 第二天,河岸飘着雨,蜿蜒的河道上游,看似悬浮在半空中的橘红色等腰三角形碎片,传来悠扬的鐘声,那是圣堂的屋顶。 林墨和他朋友正在河边跳舞,只是这次的舞蹈较像极限的跑酷运动,不止在原地腾空翻滚,他们还利用几根柱灯,做出反重力的花式表演。 虽然和银心画画的位置有一大段距离,但林墨刻意面对银心画图的方向表演,并投以笑容,明显地,他是在履行前一天为她跳舞的承诺。 而距离银心不远处表演的魔术师,看起来有些介意地不断朝林墨的方向望。 那名魔术师一头紫色的短发,视觉年龄大约在十六岁上下,骨感的身形,在一堆顏值甚高的人群中,反而显出少有的精緻和纤细。 舞蹈结束,林墨迅速来到银心身边,在看不见银心画中有他身影之后,一脸委屈地问:「为什么今天没画我?」 她听见后抬头,却见到林墨立刻做出鬼脸说:「哈哈,开玩笑的啦。」 银心一脸惊喜,却又不想让对方感到得意,便决定来个小小的「反击」:「那天只是『不小心』把你画进去而已。」 「今天再不小心一次。」林墨蹲下身来,衝着银心傻笑。 银心看着林墨露出雪白的牙灿笑着,知道这明显是挑逗!让她不得不故作镇定地说:「不行呀,我每天只固定画一张河岸景色的画,不会多画。」 「每天画?那不枯燥吗?」林墨嘟起嘴说。 「如果你能在每天相同景色中,发现不同光线下產生的空气湿度和温度变化,就不会觉得观察同一件事物索然无味。」 林墨听了,觉得银心说的话颇有「深度」,不禁将她和河岸那群演奏家做出联想,那些演奏家虽然一根白头发也没有,但身上衣服的风格却洩漏出自久远的老品味,银心或许不是对画家这个角色太入戏,而是因为生命资歷深,才会有这样「周到」的回答? 「我看你不只会跳古典芭蕾,其他肢体表演也很在行,应该下过不少『苦功』吧?」银心问。 「对啊,机械舞、民族舞还有各种武术……我通通都在行喔!别人看我跳舞,是为了丰富自己的眼界,虽然我身为『服务型』的被看,却能到世界各地表演赚钱……也很棒呢!」 「嗯,这种寻找『存在感』的想法,和我画画一样。」银心说。 林墨听了,认为才初相识,就要把「存在感」这种严肃的话题拿出来说,莫非银心的年龄真的很大?他想起曾和一名年龄相差四十岁的女人交往,原本令人感到舒适的相处,却渐渐被对方的叨絮所淹没,所以他想再多了解银心一些,避免再次失望。 「欸,你想看不会往下流的河吗?」林墨问道。 不等银心回答,林墨快速往河边跑去,并回头向她招手。 银心放下画笔,跟上他的脚步。 「你只要把身体……」林墨弯身,倒着看河流。「你看,这些水是不是在空中,没有一滴掉下来?」 银心笑道:「你在说废话啊!」 「你不觉得『弯个身』就能把地上的东西放在头顶,这个世界马上就变得不一样,很酷?」林墨眼中闪烁着新发现的喜悦。 银心知道这个男生在刻意犯傻,他似乎在寻找彼此契合的点,于是决定回应他的诉求,便问道:「想到处逛逛吗?」 林墨欣然点头。 银心带林墨来到一间摆满蓝色、橙色、红色、黄色等繽纷色彩果酱的麵包店,他们选购有杏仁气味的饼乾,寻找岸边适合坐下来品嚐的地方。 他们路过一个有着波浪意象的马赛克磁砖墙之后,来到一座小广场,银心突然间像喝醉酒般,步伐踉蹌。 她时而偏左、又偏右,没走几步,又像是遇到了障碍物弹回,然后绕道而行, 「你在干什么?」 「有个大魔王设下迷宫把我罩住了,我正在想办法走出去。」 林墨觉得有趣,便「改写」银心的「设定」,要在银心像被前面的墙挡住而折返时,反倒上前「穿过」。 「看,我可以穿墙耶。」林墨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里什么都没有,耍白痴吗?」银心马上恢復「正常」走路,用不能茍同的表情「嫌弃」他。 林墨被冷不防地「阴了」,他双手插腰,摆出生气的表情,嘴角却微微上扬。 「好啦我错了,是这个迷宫一直在变化,你真的穿墙了,你厉害!」银心笑着配合他的「设定」说。 林墨觉得这个女生和他一样会「耍笨」,觉得颇为开心。 他们坐在消波块上,望着棉花似的白云、犹如洒满海平面上碎鑽的光波、远方看不出来在移动的轮船……感觉时间彷彿就此暂停。 林墨接过银心递来掰一半的饼乾,放进嘴里嚼。 「这饼乾怎么样?」银心问。 「口感挺扎实,蛮好的。」 「这里的『写实度』很高,很多游客都是慕名而来。」银心说。 「确实,这里的『生成技术』很强大,虽然我不曾想固定在任何一个地方久留,但现在我已经有点捨不得离开这里了。」林墨双手撑在身子两侧,以极其讚叹的表情,仰望天空。 银心说:「你看那白云蓝天之外的宇宙,是不是太过寂寥了?『阳安』多的是可以满足『用户』的东西,但人类还是喜欢去『游乐场』做征服宇宙的美梦。」 林墨:「你不好奇吗?有钱的话不想到各种『游乐场』看看?」 「同样都是『山寨』的『场景』,这里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不需要更多自欺欺人的假象……尤其有些人为了追求刺激去『过渡领域』探险,太过恐怖。」银心一脸害怕的样子。 林墨道:「你是说那种胡乱放电、无法正常互动的地方吗?」 银心点点头。 他没想到银心会突然和自己聊起这种事,感觉气氛走偏了。但这不影响和她相处愉快的感觉……林墨看着银心的脸,银心与他对望,他几乎确定银她是自己「设定」的人了。 远方圣堂的鐘声再次响起,一隻海蟑螂爬过银心的手背,银心一个快速的反应,将其拍个稀巴烂。 「你动作真快!只是……何必杀虫呢?这虫应该对我们无害。」林墨对她毫不犹豫杀生的举动有些不知所措,毕竟才对银心產生好感,她却立刻扼杀了一个生命。 「自从我被蜱咬差点丢命之后,只要看到虫就想杀,这成为反射动作啦。」银心一副不得已的表情。 林墨听了,惊蛰的脸色这才转为谅解:「差点丢命?那很严重。」 「是的,好不容易才有这样的身份、地位……有了『肉身』,就会怕死。」 林墨默哀道:「他们的感官和我们不同,无法察觉更高『维度』带来的威胁,只能希望经过这次经验,他会懂得趋吉避兇,下次轮回就会更加小心……」 「啊,对了,」银心从口袋拿出那张如猫掌大小的硬纸片:「上次你离开的时候,这个东西掉了。」 「喔,谢谢,可能是我在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掉进衣服里的。」 林墨接过,原本纯白的小纸片被上了色,大抵是黑底白点的图案。 「你画的吗?」林墨看着有些傻眼。 「哈哈对呀,给你当纪念。」 「喂~」林墨斜眼瞪她:「这是拼图耶,你这样上色,我要怎么拼啦?」 「拼图?这形状一点也不像。」银心一脸怀疑的表情:「像昆虫的翅膀。」 「拼图片的形状一直在创新啊,倒是素色的拼图被你这样乱涂……其实无所谓啦,因为我在买回来的时候,包装里面就少了十几片。」 「拼图缺十几片?这是多大的疏忽啊!」银心瞪大眼说。 「可不是?后来我每到一个地方表演,就会试着找找看……你知道这里哪边有卖拼图吗?我想看看有没有可能买到相同的拼图,重新拼一组。」 「没问题,我带你去!」 于是银心带着林墨往「阳安」较内陆的地方去。 他们来到一处用石墙搭建的聚落。 「这里有很多特色的店家,应该找得到卖拼图的店。」银心说。 他们进入弯延的巷弄、在充满时代感的中世纪风格的建筑之间,拾级而上。 这里是艺术村。是这河岸美丽的风景之一。 归化为居民的艺术家们,以绿意美化巷弄,各种蕨类或观赏性的植物鬱鬱葱葱;扇形的龙血树、叶子花、翡翠珠、绣球花、还有形状各异的仙人掌、葡萄、貌似菠萝的露兜树、盈满墙面颈鍊般的铁线蕨、就连平凡无奇的信箱上也被装饰翠色的编帽、和拱门旁雅緻的蓝花丹与白蓝黄三色旗相印成趣。间来无事的老人更爱坐在这些巷弄间泡茶、聊天,沉浸在这沁人心脾的环境之中。 银心拉着林墨在寻找拼图的同时,顺道带他参观这个艺术村的每一间工作室。 那里工作室的门户是敞开的,里面有各类的艺术创作正在进行:木雕、精工、烧陶、花艺、编织……有些工作室里的艺术家正在工作,也有的正巧出门办事或用餐、但门仍会开着,让民眾自行入内参观。 他们在一间陶艺工作室逗留。 里头的工具摆放零散,细看却乱中有序,甚至就像在「说故事」;各种土胚成型、未成型、上釉、未上釉的陶器,以及拉胚机旁堆置修模的器具、修胚多馀的土条,在各个角落很有个性地散置着。 林墨很少看到这么「粗糙」的东西,除非刻意製造。那些呈现不规则和充满气孔的陶艺作品,让他忍不住定神凝视,很想知道在那些粗糙的表面之下,能有什么他想像不到的表现?因为那比起凝视光滑的物品似乎更值得仔细观察。 陶艺师看到有人上门,便热情上前招呼:「这系列作品的题目叫做『进化』。」 他指向一组靠在门边的陶杯,大约十来个,造型完全相同,淋上的釉彩也是相同的蓝绿渐层至象牙白。 林墨感到困惑,「进化」应该是指杯子看起来有所变化才对,但它们的形状,包括上面釉彩形成的纹路一模一样,他看不出「进化」在什么地方? 陶艺师看出林墨的疑惑,便说道:「每个成型的土模即使外观相似,里面的气泡量却一定不同;『陶土』这个媒材是透过人类的帮助,才『进化』成为艺术品的,就像生命,需要遵循某种型塑,才能达到另一阶段的层次。」 「而这另一组作品,」陶艺师转身指向一排由圆身渐进变化到细长瓶身的陶器。「这题目叫做『分裂』。」 林墨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道:「它们看起来很不相同。」 「取名叫做『分裂』,是因为它们由同一块土捏出来的。」 林墨心想,这岂不自圆其说? 陶艺师又说:「同一块土製造出来的分体,就像从真实分离出来的虚拟,一併将所有好的、坏的都复製了;你要待它就像活物,那么他会和你產生独一无二的连结。」 林墨觉得这段话听起来饶有兴味。 银心道:「就像画也是,是人用顏料付予了纸张的价值,让它进化成一幅画。」 这番话也让林墨陷入沉思。 「没有什么东西是『完成』的。分裂,也是为了『修正』,你同意吗?」陶艺师又说。 林墨觉得脑袋要打结了,便尷尬笑着说:「当然,我明白。」 他们告别陶艺师,转往一间漆着白墙的砖屋而去。 这是一间特别大、由多位手工艺术家共同经营的工作室。 那里陈列的手工艺品多样化:除了有精美的玻璃杯、文镇、纸雕、还有散发精油的香氛蜡烛、变色杯垫、手工抱枕、乾燥花,以及各种首饰配件。 这时林墨才看见那幅他找了很久的无色拼图,极不起眼地摆在琳瑯满目的货品之间,几乎要被淹没。 林墨立刻拿起拼图去结帐。 店员笑着对林墨说:「这是本店架上唯一的拼图,放了好久,我以为会卖不出去呢!」 「哈,该不会是这个拼图片的形状太古怪了吧……」 这时,银心在店内角落,看见一把印着迷彩的指甲刀,原本想转身视而不见,却又看见另一只仿製手枪的迷你钥匙圈,这才面露恐惧的表情,匆忙走出这间店。 林墨看见,即刻中断与店员的交谈,追上去关切。 银心只回答累了,想坐下休息。 林墨探向门外,看见斜对面有一间外墙爬满紫藤的喫茶店,便对银心道:「你先去那店的外头坐,等我。」 于是银心便前往那间喫茶店,在露天区的椅子坐下来。 这时微风徐徐吹起,她心中恐慌的感觉才稍加平復。 银心环视四周,看看头顶上方,紫藤花在阳光照射下,就像银色头冠掛着的银丝坠,闪亮亮地相当美丽。 那棵爬满喫茶店外墙的紫藤树,延展到横跨街道两端的拱形花架,与广场正中央的另一棵紫藤树,交织出一条美丽的紫藤甬道,犹如圣堂壮阔美丽的穹顶。它的根系甚至沿着地砖缝,伸入附近的河道吸水,数不清的花串在风中摇曳,像池塘里轻摆的鱼尾,偶有落下的花朵,随阵阵甜巧的香气扑鼻而来。 而在广场的主树下,有个短眉艳唇、头顶粉红色发髻、手持花扇、穿着和服的少女,仿照百年前知名动漫角色的装扮,在花间跳着折扇舞,吸引大批群眾围观。 银心坐在户外的餐椅上,虽然和那少女有段距离,但她就像在远处凝视林墨那样,同样欣赏着少女製造的唯美氛围。 她再将视线拉回到喫茶店入口的折角处,发现那里有一台以水晶城堡造型做的华丽扭蛋机。 她走到机器前投币,转了两颗扭蛋出来。 扭蛋机器运作的声音很大,吸引了穿着和服的少女的视线。 银心坐回餐椅,将扭蛋摆在桌上,等待林墨。 原本这时间在河岸表演的魔术师,则坐在花圃的角落,望着银心。 买完拼图,到餐厅柜台点餐完毕的林墨,来到银心身旁。「运气不错,买到了相同的拼图。」 「感觉你很热爱拼图耶,这是你平时的消遣吗?」 「哈,是啊……嗯?这是什么?」林墨拿起扭蛋问。 银心道:「我们一人一个,里面有幸运籤喔!」 林墨把圆圆的扭蛋壳打开,拿出饺状的空心饼乾。「幸运籤饼乾是甚么?我第一次看到。」 银心把饼乾咬一口,抽出纸条,唸起上面的文字:「没有人会找到你,除非你希望被人找到。 林墨说:「为什么我觉得这内容,像在预告你一定会那么想?」 「是啊,斩钉截铁的,有心理暗示之嫌哪。」银心笑着道。 「不过,」林墨心有所感地望向银心:「我感觉你手中的字条比较像是给我的,我觉得是我让你找到了我。」 说着,林墨向银心的脸靠近,他定睛于银心的双眼,她的双瞳反射出犹如银河系点点繁星的微光,原本想让银心因为被凝视而害羞,此时林墨却反而觉得被银心看透,他招架不住的移开视线,内心有着小小的喜悦感。 他希望银心说出确认的话,确认自己是她「设定」的人。 银心的脸颊开始泛红,左顾右盼地问道:「你那张纸条上面写的是什么?」 频率似乎没有对上呀,林墨尷尬的笑了,打开手中的纸条,却发现这张纸的面积特别大,内容没有任何感性的字句,只有个蛋形空间的平面图。 「这是什么?」银心问。 「放错纸条了吧。」说完,林墨没好气的将剩下的幸运饼乾吃掉。 此时服务员送来两杯红茶,一朵紫藤花瓣翩然落下,飘入银心的茶杯。 银心端起茶杯,林墨想提醒她花落在里面,银心却迅速将含有紫藤花的茶水灌入口中。 她闭上双眼。感受河道就像一面光滑的镜子,河里的鱼纷纷往河面上弹跳,听见岸边的游客发出惊喜的呼声。 「滋味如何?」林墨问。 「我嚐到一种生命无限存留的『味道』。」银心摇头晃脑,模仿老学究的口吻。 林墨瞇着眼向银心凑近:「搞笑啊?」 银心回看林墨一眼,两人一气爆笑。 就在这时,林墨觉得隔着裤管,有种活体似的柔软擦过。低头,看见一隻虎斑猫正在他脚边磨蹭。 「这不是河岸的猫吗?跑来这?」 正当林墨要伸手摸猫的时候,几名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汉出现,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人,不怀好意地环视四周。 林墨才提高警戒,不远的魔术师突然向前,挡在银心和那几个黑衣人之间,侧着身,用手在空中一挥,把银心的茶杯变不见了。 那些黑衣人就像找不到被子弹打落的鸟,如团团转的猎狗,不断在桌旁绕行,摸不着头绪的模样。 银心就像座雕像,对那群黑衣人视若无睹,如同那几名黑衣人也看不见她一样。 魔术师双手抱于胸前,眼盯着远方,无所畏惧的神情。 林墨被眼前所见的状况弄得一头雾水,但也只是噤声,不敢轻举妄动。 黑衣人看着桌上剩下的杯子,再看看林墨和魔术师,只能不发一语地离开,猫也不知去向。 林墨转头,发现银心这个时候不见了。 魔术师一脸等着林墨发问的表情。 林墨问:「银心到哪去了?」 「我用障眼法让她先离开了。」 「她不用按照一般程序离开吗?」 「不懂就别问,你若保护不了她,就请远离她。」 「什么意思?」林墨感觉到魔术师不客气的警告。 「如果你想每天陪她画画我赞成,但如果有其他念头,我会用车床把你锯成两半!」 说完,魔术师当场消失。 他从没见过有人可以这样直接「下线」,包括银心在内,随意离开任何「场景」。 林墨回到河岸,向其他街头艺术家打听银心的下落,虽然没人知道,但却告诉他银心居住的位置。 林墨便前往艺术村外围的高级住宅区走去。 他上银心住的公寓二楼敲门,但无人回应。 无计可施的林墨这时想起,银心说过每天都会到河岸边画图,便停止寻找,决定隔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再去河边会她。 林墨进入地铁搭车。 列车在地底只「行进」了几秒鐘,车门打开的时间都比行车时间还长。林墨踏出车门的一瞬,就进入了只属于自己独有的空间──「会员专区」。 这里是很多寻求心灵平静的人会来的地方;翠绿的草地、耀眼的阳光、有虫鸣和鸟叫、不远处还传来潺潺的流水声,还有蜻蜓、瓢虫和蛾、蜂在空中热闹的飞舞着。 不管静坐还是沉思、放松,宽阔的草原、万紫千红的花毯、远方标志性的木屋,在山脚下裊裊生烟……诸多「用户」「设定」这个场所当作自己的「家」,进行安全不受干扰的「下线」动作。 但即使有不计其数的人共用这个地方,他们仍可以自由决定是否要把同样使用这个「场景」的人「屏闭」;也就是创造独处的空间,不和他人共享;至于草原上温和的兔子、鹿、甚至活动力强的鼠类,要不要屏蔽,也是端看「用户」个人做出选择。 林墨「会员专属」的区域一直维持人物和动物的「隐形模式」,任何人没他的允许,是不能随意进入他的专区。 虽然回到让自己安心的地方,但林墨脑中仍在为魔术师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因为那个魔术师的身份显示只是寻常的「用户」,如果他是帮助银心瞬移到她自己的「会员专区」,那么这个人着实不简单,「权限」之高,堪比人工智能。 草地上散置着之前买的那幅,少了几片的白色拼图。林墨在距离那拼图不远处坐下,漫不经心地将新买的拼图片打开逐一检视,思忖着拼图的顺序。 没多久,他再次发现令他崩溃的事。 「搞什么啊……」他拿起包装盒确认,核对标示拼图片的数量又短少了十几片,他开始怀疑有人针对这种拼图下手,而且是在商品上架之后才动的手脚。 林墨决定回到那间商店调查清楚。 于是林墨又搭了地铁回到「阳安」。 但这时天已经黑了,回到那间精品店的时候,他发现连同店舖的整栋小楼已经消失,现场乾乾净净,一块碎砖也没有,现场还立了一张告示牌,写着「危楼拆除」。 ***************************** 莫兰迪灰的瓷盘上,摆了一颗切开的金黄色半熟蛋和少许生菜,起司粉随着充满朝气的阳光一同洒在上头。 银心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的碎花洋装,心情大好地在阳台上随黑胶唱片机传来的乐曲摆动身体,再将先前和林墨出游时购入的柚子果酱抹在吐司上,放进盘中。 楼下传来喊她名字的声音,银心从植栽的花丛间探头,看见林墨向她挥手。 银心快速将备好的画具提起、下楼,却看到林墨皱着眉,便问:「昨晚睡得好吗?……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昨天找你一整天,上哪去了?」 「我回家了。」银心平静地回答。 「但我来这里找你,你没应门。」林墨语气中掺着小小的抱怨。 「原来敲门的是你,我以为还是那些流氓,所以不敢开门。」 林墨这时才觉得事态严重,问道:「是昨天那些流氓吗?他们为什么要针对你?」 「他们不只针对我,也针对艺术村所有的艺术家,要把我们通通赶走。」 「是要拆除艺术村吗?」他马上想到昨夜突然被拆得精光的店家。「为什么?有向『塔城』反应吗?」 「『塔城』也在抓他们,但似乎没什么帮助。」 「那个魔术师呢?他的『权限』好像很高,阻止不了吗?」林墨说话的同时,一边将银心提在手中的画具接过。 「没有办法,他的权限再高,也帮我一个而已,因为他就像我的天使,只守护我。」 「天使」?林墨停下脚步。才觉得自己即将「配对成功」,却听到银心这么形容另一个男人,有些吃味。 「你有和那个魔术师做出『认定』吗?」 「我们不是那种关係,他是这里很多艺术家的朋友,也常常用魔术帮助大家解决问题,是很好的人。」银心的语气平稳,感觉得出来银心和魔术师确实并没有达到近一步的关係,但是用魔术解决问题?那不就是耍戏法的老千?林墨随即又有了戒心,虽然不再追问关于银心和魔术师之间的事,但他决定要提防这个人。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向河边。 海鸟在河口盘旋,闪耀的天空下,他们看到一群人,卡了银心平日画画的位置,像在拍摄影片。 林墨认出摄影团队中的妍秀,她正在出「外景」。 导演一喊「卡」,妍秀的化妆师立即上前为她补妆。 妍秀有着典型美人具备的双眼皮、瓜子脸、大眼睛、和樱桃小口,非常美丽。 「等我一下……」林墨对银心说这话的同时,一边朝那方向奔去。 「哎~林墨!」不等林墨走近,妍秀一看到林墨,就衝上前拥抱他。 林墨眉开眼笑地问:「昨晚睡得好吗?是今天到这里的吗?」 「托你的福,昨晚睡得很好啊。前几天拍广告,遇到火灾,还好没事。」 林墨道:「工安事故频传,要小心」。 「我知道,我把今天的工作排在这里,是准备顺道过来欣赏你的表演──『手机』上市的酒会。」妍秀露出甜笑的说。 「哈,真是多谢……对了,」林墨这才向银心招手,示意她过来。「跟你介绍这是我新朋友,银心。」 说完,林墨又转向介绍妍秀:「这位是拥有千万粉丝的超级大明星──妍秀,你听过她的歌吗?」 银心尷尬地摇头,并保持微笑。 妍秀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她紧盯银心的脸,露出一种震惊中夹带哀伤又羡慕的神情。 反倒是银心在观察林墨和妍秀互动的同时,心中补上了他们之间的关係图。 这时,导演指示团队继续拍摄,工作人员便请林墨和银心离开。 林墨和妍秀再次拥抱道别。 一路上,林墨频频回头望向妍秀。 银心道:「你们看起来感情很好。」 「妍秀是我老闆,经常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唱,只要我能配合的时间,她都会找我帮她伴舞;明天晚上在河岸会有一场『手机』的產品发表会,开场的主舞就是她帮我接下的工作,虽然她说是朋友间的照应,可是我仍喜欢称呼她『老闆』。」 「你们互动像朋友,但『老闆』听起来有以下对上的感觉。」银心笑着说。 「嗯,我在九岁的时候就认识她了。一直以来,在朋友圈中,她总是很照顾人,临场反应又好,几次我在群体里说错话,都是她帮我解围,感觉很会处理人际关係,我很尊敬她。所以在她发达以后,我能做的,就是在她身边全力支持她。」 「原来如此。」 「对了,那么多人佔用你平常写生的地方,今天得开啟『人物隐形』功能才可以画画了。」 「没关係,我不打算使用,等他们拍摄完我再画好了……这个地方一旦不再人挤人,热闹感消失,怪冷清的……感觉挺矛盾的吧?哈哈。」银心说。 林墨露出心有灵犀的微笑:「没错!」他往消波块上一跃,开始跳舞。「我们都怕寂寞,所以才共享同一个时空活动,会相遇,就是所谓的『缘分』,对吧?」 银心抬头凝望着他,说:「你这么形容相遇的模式,我觉得异常浪漫。」 「浪漫呀……就是怕寂寞的人渴望被了解,而做出努力的心情。」林墨说话的同时,还展示许多难度颇高的舞蹈动作;几次就要险些失足,但是夸张的核心肌群发力又将身子弹回。 或许是「情绪」被挑起了,银心眼中泛泪地说:「不如……我们见面吧。」 「我们当然会见面。明天来参加『手机』发表会,看我表演吧。」林墨身体转了个圈,对银心做出邀舞的动作。 「我说的是在另一个世界见面。」银心又说。 「哪一个『维度』?」林墨的动作就像定格。 「你觉得呢?」银心反问。 林墨听了,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反问银心:「如果是去那个容易被拍扁、死得不明不白的海蟑螂的『维度』,也可以吗?」 「如果你要在那里见面也可以。」银心顺着林墨的话说。 林墨张大嘴,做出夸张的表情:「别开玩笑了,那还不如去『闯关式』的『游乐场』。」 「为什么?」 「『游乐场』的花费虽然高,但是相对安全。比如在外太空可以组织自己的舰队,就算被攻击,顶多损失金钱,也不会少一块肉;想结盟打仗的时候就打,不想打随时『退出』也不会影响在真实世界里的『信用』,重点是,总有一天会『攻下』属于自己的星际领地,这种用钱『设定』『美好的结局』,不是很完美吗?」 「但那毕竟也是虚拟的世界。」银心道。 林墨大吃一惊,问:「难道你要约我在真实的世界见面?」 银心道:「是的。」 「没必要吧!我们在虚拟里不是相处得很愉快吗?人类之所以想在虚拟世界中交际,不就是为了得到完美的关係?为什么非要见对方?见面引发的风险太大,哪怕外表那一关过了,真实世界生活一旦有牵连,就会成为彼此的负担!」林墨口气不仅相当紧张,表明的立场也明确而坚定。 银心原本期待的表情冷却下来,良久才说:「好吧,就按你说的,我们在虚拟世界中做朋友就好。」 林墨看得出来银心很失望,但他向来如此,和他交往过的人向来有默契地谨守不见面的分际。他认为好的人际关係,就是不要牵涉到真实世界,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交往,就算哪一天分开也好聚好散。 虽然银心提出的要求让林墨感觉遗憾,但他仍喜欢她,于是安慰着说:「你放心,我会尽可能每天来这陪你画画、为你跳舞,甚至你随时想散步、吃饭,通通可以喔!」 (二)四角关係 *********************** 是夜,岸边双层连栋的古蹟大楼内,正热闹举办着「手机」发表会。 各种顏色和不同强度的灯光照映着老建筑外墙,营造出穿梭时空的迷幻风格。 与会贵宾坐在半户外草坪的沙发上,热闹交际着。 这时,漆黑的舞台突然冒出成串光点,随着音乐起舞,现场观眾聚焦后才会意到那些是舞群身上的光带。各种各色光阶在跳动,就像水母身上的微生物发出霓虹似的琉璃光。 身为主舞的林墨挥动手中的雷射光剑,在可见的声波光圈之间,配合节奏跳跃、翻滚。直到在半空中做了高难度的十连翻,现场气氛被炒到最高之后,灯光乍灭,表演结束。 舞群退去,会场亮起白色的照明灯,模特儿紧接着走秀。他们穿着剪裁利索的紧身装,展示与手掌相同大小的通讯手机。 妍秀身着鱼鳞般闪亮的小礼服,坐在沙发里,优雅地手持香檳,被人群簇拥着,像极了美丽的人鱼公主。 林墨和其他舞者在后台将舞服换掉后,融入会场,和来宾一起看秀。 他现场四处张望,妍秀以为林墨在找她。她向林墨挥手,林墨却走向银心。 银心同样穿过人群朝林墨走去,眼神中充满崇拜。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精彩的表演,太棒了!」银心说道。 「听你的讚美胜过任何一个人说哪!」说完,林墨搂着银心的肩,将她介绍给其他舞者认识。 「他们和我一样热爱跳舞……」 就像是介绍女友那样的感觉,让妍秀看得妒意丛生,就算自身艷光照人,身旁围绕的也个个是顏值极高的明星或名人,但此时的她并不在意,她只在意林墨身旁那个看起来没有自己「美」的女人。 妍秀身旁坐着的是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他仍旧绑着一綹乌亮的小马尾,深邃的目光中,气场依然摄人心魄。 他轻啜一口酒后,贴近妍秀的耳畔说道:「在意就过去啊,何必在这生闷气?」 妍秀发现自己的心事被看穿,立即掛起笑脸,撒娇地贴上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胸膛,嗲声嗲气地说:「今天是乾爹的產品发表会,我怎么可能生气呢?来,这杯酒我敬您。」 直到妍秀身旁一位朋友从沙发站起身,走向林墨,示意他到妍秀坐的地方去「热闹」一下,林墨才将银心託付给他的舞群朋友。「我先过去,你们继续聊。」林墨对银心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妍秀走去。 银心看着林墨离去的背影,再看看面露喜色的妍秀。只见林墨在妍秀身旁一坐下,妍秀就立刻勾住他的手臂,凑近耳畔说起悄悄话。 她告诉自己,也许是现场音乐太大声,他们交谈才需要靠那么近?但看看其他人,感觉又好像没任何人像他们这般亲暱。 银心会意到自己或许和林墨只能算是较好的朋友而已,任何对他有好感的人,都可以亲暱勾他的手。 至于那名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也没有间着,在妍秀和林墨交头接耳的同时,他身旁立刻凑来许多大献殷勤的男模。 「乾爹~这个通讯用的东西感觉很老派,为什么要上市?」其中一名男模拿起放在小桌上的手机,好奇把玩。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道:「这种怀旧品相当有美感呀。用文字沟通,比起影像的直接传输,想像会更无边无际,再说,以前的『用户』寻找资料,都是透过文字搜寻,获得的资讯只会装入你脑袋,不必再透过电脑工程师转化成你想要的体验,私密性很强哪。」 「听起来挺有意思……」「但感觉拿在手里,不太方便。」「不会呀,造型復古,超酷的。」模特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评论着。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道:「其实最重要的,也是这手机最强大的地方,是它可以在不同企业开创的『场景』中,互相联络使用。」 「哇!乾爹的发明好厉害,我想要~」 「我也要~」 一个人讨礼物,其他人纷纷跟着也要。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道:「那有什么问题?等一下去展示柜檯,报我的名字就送。」 现场响起一片欢呼。 这时的银心已无心待下去,她与林墨的朋友打个抱歉的手势,先行离开会场。 她沿着河岸间晃,「阳安」的夜依旧灿烂迷人,店家昏黄的灯光印在河面,就像融化的金色熔岩。 她停下脚步,倚着栏桿望向对岸迷离的灯光。 早一步在岸边间晃的魔术师一看到银心,立即迎向前。 曾经在紫藤树下穿和服跳舞的少女小桃,换了另一套顏色的和服,手持半高的塔式霜淇淋,心事重重地往河岸走,当她看见远方的魔术师和银心,便加快脚步朝他们走去。 就在快要靠近他们二人的时候,银心转身离开魔术师。 这让原本还在思忖该如何切入他们交谈的小桃,露出舒心的笑容,她跳着来到魔术师身旁,把霜淇淋递到他嘴边,用撒娇的声音说:「给你吃一口。」 「我不要。」魔术师冷冷回道。 「有什么关係,吃东西只是『应景』,怕被下毒?……如果是她给你,」小桃用下巴指了指走远的银心问:「你就会吃对不对?」 「并不会。」魔术师转身就走。 「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冷淡?」小桃追上去。 「你不觉得我从不问你叫什么名字,代表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你吗?」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叫做小桃。」小桃语气中充满甜甜的笑意。 「我不和未成年的小女生打交道。」 「你是故意的吗?我『设定』这个年纪,不代表我真的未成年啊。」 「但我看了就倒胃口。」 「你管?我就喜欢。」小桃嘟嘴说。 魔术师瞪了她一眼又说:「你就不能去你的『圈』吗?非要在这一般的场所标新立异?」 「我们『圈』里的人和我一样都想这样打扮,在同一个『场景』,就显得不特别了。」 「懒得和你打嘴砲。」魔术师开始不耐烦。 「就不能念在我帮你抓了那么多『突变』的份上,对我温柔一点?」 「抓『突变』是工作,还是为了讨好我?」 「工作。」小桃咧嘴一笑:「但我愿意讨好你,你是我『设定』的人。」 「抱歉,我一定不是你『设定』的人,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设定』的要素之一就是,对方也要对你有意思,配对才算成功。」魔术师开始转身移步。 「我不同意,即使你对我不耐烦,我依然爱慕你。」小桃打开撒娇模式。 「你有病啊?」魔术师见鬼似的喊。 「看来你不懂『设定』的用意,」小桃一副说教的模样:「爱情要欲拒还迎才有趣啊,只要我等到你接受我的那一天,不就可以证明我心中『设定』的就是你吗?」 小桃开始连珠炮似的舌攻:「人类找对象,人工智能只能『帮』到『一定会相遇』的程度,若是人类连『追求的动作』都要人工智能代为执行,那这个世界就是死的,无法运作;人类必须保有自主的活力,世界才会持续前进,这一点,人工智能比人类还要清楚该如何拿捏……」 不等小桃说完,魔术师就打断她的话:「我一直肯定你在抓『突变』上面的努力,但是你如果不能在职场上把对我的感情抽离,我会很难和你一起工作。」 小桃听了,突然忍不住泪洒:「是你啟发了我要成为民除害的正义使者,我崇拜你的同时,也想待在你身边,可是没有办法不爱你……」 第一次看到小桃声泪俱下,魔术师显得手足无措:「好啦,别哭……你有一颗为人服务的好心肠,是我太小心眼,你要追我就追好不好?大不了我装作不知道你的心意,这样总可以吧?」 「好!」小桃听了马上又精神百倍地说:「那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魔术师一脸逃之夭夭的表情道:「我头痛,抱歉先走了。」 说完,魔术师疾步走到一棵榕树后方,消失在暗处。 小桃笑出声来。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他;无论是外型还是性情、声音、和自己互动產生的反应,就算逃之夭夭的样子,都会莫名逗乐她,她很享受这种感觉,相信这才是爱情该有的模样。 这时,林墨也从会场里走出来,他同样来到河岸边,左顾右盼,但只见黑暗中一闪而过的猫影,什么也没有。 小桃记得林墨,所以估计他在找银心。 于是上前搭訕道:「你喜欢的女生刚刚离开了。」 「你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 「叫银心的女画家对吧?我见过你们一起在紫藤树下喝茶,她和一个街头表演的魔术师关係不错喔,小心被劈腿。」小桃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知道那个魔术师的底细?」 「他是我上司,充满魅力的男子,就算对我发脾气,看起来仍然很可爱。」小桃说这话的同时,合掌贴脸,眼中就像在冒着爱心。 「银心不可能劈腿,因为我会在那个魔术师有所行动之前,让银心对我作出最后的『认定』。」 「你哪来的自信啊?『认定』?什么都不知道的傢伙,外表装成熟,骨子里却是衝动的毛头小子。」说着,她舔了一口霜淇淋。 「你哪一点认定我是毛头小子?没礼貌!」 「我阅人无数,不管你外表什么样子,都能看穿你!」 「我确定银心喜欢我,我们应该是彼此『设定』的人,不懂的人别说话。」林墨口气开始不客气。 「没告白之前都别这么有把握哦,连我都不相信所谓『设定』的机制了,你怎么就能这样肯定?」 「你那根葱啊?」林墨睨了她一眼。 「我是专门捉拿『突变』的『缉兇组』组员。」 「什么『缉兇组』?」林墨一脸嫌弃地做了挤出双下巴的表情:「该不会是什么自嗨的组织?瞧你这付高调到不行的衣服,是穿给犯人看的吧?」 小桃似乎习惯了别人质疑她的品味,显出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叫做小桃,」她伸出手要和林墨握。「要不要咱俩合作拆散他们,各取所需?」 「不需要,我可以自己搞定。」林墨觉得自己的能力被低估,不悦地把头撇过去。 「和人工智能交往是被禁止的,你恐怕会空欢喜一场。」小桃以看好戏的口吻道。 「你说的是银心吗?你为什么认为她是人工智能?」林墨睨着眼看她。 「我看见那个画家为你转扭蛋。」小桃喊道:「难道不怕被她陷害?」 「什么意思?」林墨又问。 「扭蛋里头充满的『暗示』,应该由拥有者亲自获取,不该由别人代劳,帮你转,分明就是有不良意图,而会做这事的,都是『突变』。」 「银心不是人工智能。我确定她拥有『用户』的身份,何况她还被其他的『突变』找麻烦,所以我相信她是人类。」 虚拟世界创建之初,「规矩」就已经订下,每个在虚拟里的「角色」,身份必须「透明」,不论虫还是动物,「用户」可选择显示功能,方便识别迎面而来的,是0或1的代号──人工智能或人;若双方引发难以解决的衝突的时候,好让人工智能做出「让步」。 「『突变』和『突变』之间也会交恶啊,人工智能早已经在人类看不见的暗流下假冒『用户』身份介入人类的感情生活了,还不会窝里反吗?他们的『心机』可重了!」小桃嘖嘖嘴说。 「不会吧?」林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桃继续道:「当初人类将真实世界的一切转移到虚拟里头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万全之策了:人类既然能以千变万化的外型在虚拟世界里搞人际关係,就意味着科技已经解决人类外在条件『完美』的要求,也就是不需要和外表完美的人工智能谈情说爱,就能稳固人类的基本量了。」 「基本量?」 「就是繁殖啦!说什么人类应该保持对真实肉体產生『性慾』的能力,才不会灭种,当然用人工授精也行,但原则上还是希望用自然的方式繁殖,生物的活力才不会被完全抹去。」 林墨反驳:「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喜欢『偷偷』和善解人意的『人工智能』交往,这样就不必担心个性合不来啊。」 小桃说:「就说你毛头小子嘛,用『设定』迎合自己想要的结果,就是让人变笨,连这个道理都不晓得,还敢自称懂事的大人?」 「什么意思?难道兴趣配对之类,只是人类自己脑补出来的?」 「是啊,你看那些充斥在街上、填补演唱会、运动场观眾席的陌生人……他们对你而言,不都只是陪衬而已?他们一点也不重要,和你没有交集的『人』,只要透过『设定』用程式取代就行,否则你该为他们的人生负起所有的责任吗?」 林墨陷入沉思。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向她告白?」小桃用夸张的挑眉神情问他。 林墨回过神来,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口口声声说对方是你『设定』的人,却又不敢做确认,是别有用心吗?」小桃把最后一口霜淇淋吃进嘴里。 「告白是讲究时机的。」林墨睨了她一眼。 「就怕你这么一拖延,别人就捷足先登了。」 「我会在那个魔术师有行动之前先告白。」 「你是有预知能力喔?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告白?搞笑!」 「要你管啊?你这个人真鸡婆。」林墨撒手离去。 小桃毫不在意林墨的反应,只用拇指和食指指尖模拟小鸟啄食的嘴,对他做出「后会有期」的摆手动作。 话题就到这里结束。 林墨沿着河岸离去的一路上,思忖小桃说过的话,不知不觉来到喫茶店门口。 他发现那机器里头的扭蛋装的不再是幸运籤饼乾,而是项鍊。 隔天一早,林墨匆匆赶到河岸,他看见银心还在老地点画画,便将脚步放慢靠近。 「昨晚睡得好吗?」林墨问。 银心正在弓身摆放着画具,当她直起身的时候,看到林墨站在身旁,却没有任何高兴的反应。 良久,林墨才开口问道:「昨天你先离开会场,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我看你在忙……妍秀是你女友吗?」 林墨大笑起来:「我说过,我们只是部属的关係,也是很好的朋友,别误会啦!」 说完,林墨暗自窃喜,他想银心应该是吃醋了。 「你等我一下。」说完,林墨转过身去,拿出一个圆滚滚的扭蛋。 银心望着神秘兮兮的林墨,等他做出「表示」。 林墨手里捧的是半透明的黑色珠子项链。小心翼翼的说:「送给你。」 那是以黑、蓝为基调做的半透明珠,里头掺有几颗闪着珍珠光的小珠子,以亮粉拉出弧状的轨跡,形成银河系的样子。 银心一脸惊喜喊道:「好漂亮!」 「这是我花了一个晚上,从扭蛋机转出来的喔!」 银心眼眶泛泪的点头。 林墨道:「这是世间万物诞生的地方──银河的中心。是你,『银心』。」 银心哽咽,定定看着,良久才说出「谢谢」二字。 林墨为银心把项鍊戴上脖子。 「妍秀的世界巡回演唱要开始了,所以我要跟着她去到处表演。」说着,林墨单膝跪地,支起银心的手,问道:「你愿意和我到处演出、一起生活吗?」 银心毫不犹豫地说:「不,我不去。」 林墨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愣了一会儿,才确定这个否定的答案。 他对于银心斩钉截铁的拒绝感到意外,自以为精心铺陈的告白,至少会让银心考虑一下才对。 「我不明白,我以为你对我也是……」 他没想到,目前为止,在虚拟世界中交往「最有感觉」的银心,是唯一没有任何理由而拒绝他的人。 银心有他喜欢的感觉,他也知道银心喜欢自己……难道是曾经拒绝她在真实世界见上一面,所以才反过来被拒绝吗?彼此面对虚拟和真实的态度,竟然影响了这桩恋情的发展…… 「是我……误会了吗?」林墨失望的说。 「我还不瞭解你,你了解我吗?这样的程度,我们就要在一起?」银心反问。 林墨想起小桃说过人工智能全力迎合人类的爱情,并不利于產生良性互动的爱情;现在银心拒绝自己,倒是证明银心不可能是人工智能,可林墨却高兴不起来,只是不能理解,人工智能帮助人类将伴侣的条件逐一列项,安排相遇、相恋,还会有误?林墨确定和银心是喜欢彼此的,但喜欢的同时还能叠加着不喜欢? 「你能告诉我被拒绝的理由吗?难道……我不是你『设定』的人?」林墨不甘心的问。 银心回答:「你是我『设定』的人,但我不能跟你走。」 ************************** 文明的光,是编码的大电网,地面打造的城市如同夜空的星点,光点越是密集、明亮,资本的金流越是集中、坚固。 比高的楼,也比摩登,玻璃帷幕在夜间的灯光照耀下,像极了身形曼妙、穿着亮片装的女人在围着跳舞。 这里是参考千禧年时代,到处架满发亮的立体广告、貌似流淌熔金的车河,所打造的一线大城。 但这「场景」过于光洁,街道和大楼没有一丝不平整;灰尘、污渍,即使是刻意而为的仿旧处理,如同贴图一样地铺在上面。 妍秀举行的演唱会在其中一幢大楼楼顶举办,现场收纳了成千上万的听眾,炫目多彩的雷射光在全视角的舞台旁边扫射,就连各种气味和触感,乃至于舞台上舞者的动作、都充满了过于「完美」的「缺陷」。 「大家昨晚睡得好吗?」妍秀在舞台上精力充沛地和台下的群眾打招呼。观眾也热情的回应。 连同林墨在内的舞群,这时在空中组成一个大网,缓慢飘移至舞台上,观眾的呼声来到最高,林墨一个腾空翻滚,着地之后,妍秀向他走去,伸出手,从他头顶的发丝一路滑到他的太阳穴。 林墨用深情的双眼望着妍秀,缓缓起身,搂住她的腰转一圈。 妍秀再次用手轻抚林墨的脸,林墨一个极快的手速,将妍秀纤细的腰支往自己身体贴近,两人十指紧扣,开始跳起的性感双人舞,就像花园里翻飞的蝶,一转再转……。 欲拒还迎的舞姿让观眾看得如痴如醉,演唱会就在充满情境式的舞蹈中揭开序幕,接着就是一连串爆发式的快节奏演出。 妍秀的歌声像掠过一颗又一颗星体、自带闪耀光芒的慧星,惊动银河的每个角落、引来黑洞的测目…… 虚拟世界的巨星,妍秀当之无愧。 演唱会顺利结束之后,妍秀情绪高涨地亲吻每一位为她伴舞的舞者,包括林墨在内。 「喏,这送你。」妍秀将一台外壳黑得发亮的手机递给林墨。 林墨小心翼翼接过:「这很贵吧?」 「我乾爹送我两支,其中一支给你,以后就算我们没有一起工作,如果要联系我,用这个就可以找到我。」 「哦?这么神奇?」 「这个手机又称为行动秘书,是『脑际网路』的前身──『曾祖父』等级的通讯机。」 这时,妍秀的手机铃声响起,接通之后,另一头传来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声音。「我现在就去载你,庆祝你演唱会成功。」 「但是……」妍秀目光转向林墨。 妍秀原本打算和林墨及工作人员一起庆功,于是往林墨的方向看去,但这时林墨却背过身,因为他怕自己与她四目交会,会影响妍秀的决定,所以刻意回避她。 「我已经包下餐厅。」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又说。 妍秀看着背对自己的林墨,回答:「好的,我知道了。」说完,将手机关上。 不等妍秀开口,林墨就说:「我知道你有约,没关係,去吧。」 妍秀多么希望林墨能强势地要求她留下,但是他没有,她只能转身离开演唱会场,坐上迎接她的豪华礼车。 林墨来到空荡荡的观眾席,站在席间最高处,透过围栏俯瞰这座城市。 被心仪的对象拒绝,也被相知相惜的战友爽约,林墨的心情低落可想而知。他很清楚,若不是银心出现,或许未来,自己会向妍秀告白,毕竟他们如果成为恋人,该会是多么契合──一个唱歌、一个跳舞。但妍秀为了拥有更多歌迷,她不惜认「乾爹」走「捷径」,这让林墨感到心寒,所以即使后来被银心拒绝,也不会对妍秀抱有成为恋人的想法。 他弹了弹指间香菸的灰,再吸一口,望着如星点般闪烁的不夜城,将领口的扣子解开,又一脸嫌噁地把手中的烟捻熄、丢弃。 「恭喜你又完成一场精彩的演唱会。」 豪华加长礼车内,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将手放在妍秀的大腿上来回摩擦,说道。 「谢谢,这都是『乾爹』的功劳。」妍秀皮笑肉不笑地把他的手轻轻挪开。 「刚才,我在手机里帮你给慈善机构捐了钱,你的形象和知名度会再提升不少,下一场买票的『用户』肯定会超过半数。」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一副捨我其谁的表情。 妍秀应该是喜不自胜的,但她却愁起了脸,道:「那奖呢?我还想拿流行音乐歌手大奖。」 「拿奖这种事,还得打通许多人脉才行……吃过饭,就上我那儿去吧,先满足我,再实现你的愿望。」 妍秀大吃一惊,她以为乾爹培养自己成为大明星,是因为惜才,看见自己为了成为明星而做出不断「升级」的努力,但看来,情况并非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嗯……但是我刚结束演唱会,觉得很累。」妍秀紧张的说。 「是吗?」这时,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手机响起。「喂?喔……就叫他们保持三十公尺的距离好了。」 就在礼车即将抵达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包下的餐厅门口时,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彪形大汉,在餐厅旁边对两个跪在地上求饶的人,处以行刑式的枪决。 枪响后,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对司机说:「调头,我们换一间餐厅。」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看来想不动声色地离开现场,岂知那些「突变」注意到这辆高级礼车,他们一拥向前,将车团团围住,用枪对准窗口,胁迫他们下车。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和妍秀只好照做。 「生命得来不易,别为难循规蹈矩的百姓。」下车后,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淡定地说。 但一个带头的「突变」仍然吆喝他们跪下。 妍秀吓得花容失色,开始哭泣。 「别这样,让女孩子跪在地上……难看。」 但恳求的话才说完,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一个转身,突然给恶棍一拳,那恶棍便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另一个拿枪的恶棍,不知什么原因,看了竟落荒而逃。 但是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手腕,这时已经一百八十度反转,明显是脱臼了。 妍秀惊慌说道:「你受伤了!」 「不给那些闹事的『程式』一点顏色瞧瞧不行啊。」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皱眉,忍着痛说。 妍秀对司机指示:「把车开去医院!」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说道:「不必,我有专属的医生在饭店待命,将车开去饭店就好。」 妍秀听了,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理由拒绝乾爹,只能任凭车子掉头,前往饭店。 (三)寻找设定的人 林墨后来也缺席了庆功宴,他悵然所失地在这个繁华的城市游荡,直到走入地铁。 这座城市的地铁站,充满浓浓的歌德风,和地面的城市风光相差有数百年。但復古永远是流行,虽然「场景」逼真的等级比不过「阳安」,但气氛营造得算不错。 这里大部分的人穿着西服、头戴绅士礼帽、顶着鲍伯头的女士,头戴鐘形帽、穿着鐘形裙……虽然也有人标新立异,穿巫师般的长袍、二十世纪的军服,又或是清凉的比基尼,但为数不多。 地铁列车才要进站,附近惊叫声四起,列车急煞,群眾围上去探看,在铁轨中却没看到任何支离破碎的身躯。 大伙纷纷怀疑看到另一「维度」的鬼,因为事故现场只有一支被辗碎的手机。 胸前佩戴警徽的警察将手机收走作为证物,林墨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知道这事件的后续,便跟上他们脚步走一段路之后,一名头戴鸦舌帽、穿长筒袜和黑皮鞋的男童突然窜出,撞了林墨前方抱婴儿的妇人。她的东西散落一地,林墨帮忙拾起,抬头不经意看见前方高掛的时鐘,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于是他放弃继续跟着警察,打算帮这名妇人捡完东西就「下线」。 于是林墨回到月台,搭上列车,抵达他的「会员专区」。 但才进入自己的地盘,林墨看到经常在河岸逗留的虎斑猫,正在他的草地上打滚,并嚣张地玩弄他的拼图。 「喂!」林墨大喊。虎斑猫听到声音,倏忽跳起逃跑。 林墨去追那猫,但猫就像影片跳接般,以闪逝的速度鑽进一旁林子中,林墨也就跟了进去。 林子变得瞬间明亮无比,浓浓的白雾迅速充满整座空间,让他的眼睛完全睁不开。 就在这时,林墨突然发现自己像被猪笼草困住的虫──在不到一平方米的空间内动弹不得。他只能无助地大喊:「谁来救我?这什么地方?」 「这里是『缓衝区』,如你所见一片混沌,是酝酿生成『场景』的地方。」一个声音在他脑际响起。 林墨努力辨识身旁景物,但他只能看见曝光过度的物体轮廓──一双杏核形状的深色猫瞳,漂浮在他眼前。 「你必须带银心离开虚拟的世界。」 「你是谁?为什么这么说?」 虎斑猫不回答,只是展开一道如同跑马灯的画面给林墨,藉以说明。 那是个将真实世界的社会运行系统逐一复製、搬移到虚拟世界的时代,吸引眾多抢先要在虚拟世界中开疆闢土的人进入插旗。 林墨的父母在真实世界共组家庭,感情却在有了林墨之后生变。 林父将大部分时间花在虚拟世界里,真实世界的活动变得片段、思想也片段;也就是当他在虚拟世界时,清醒得就像活着,而在真实的世界的时候却萎靡得倒像在做梦。 他开始以工作为由,不断进入虚拟世界中寻求美好的生活,躲避真实世界面临的各种难题。 天生残疾的小林墨需要真实世界实质的照顾,人力的耗费让家中经济状况吃紧,林墨的母亲也只能在虚拟世界中兼差,好多赚取一些家用,但最终就在林母忙得蜡烛两头烧之际,她身体垮了,并且破產,不论是在真实世界,还是在虚拟世界的身份。 为了能同时兼顾年幼的林墨的生活起居,她只能在虚拟世界中经营简单的「角色」,几乎不必思考地,在果园中吸吮腐烂的水果和田鼠的体液,成为「侦探」办案「场景」里,作为「肉体」死亡后沉默的证人──从卵孵化的蛆。 林母在与人类体态相距甚远的「维度」里不断回圈,不管生命再微小,在成为其他生物口中的「能量」之后,才能够切换成食物链中的其他身份,直到重回人类的角色,真实世界该有的地位和社会福利,才会真正落实在人类的身上。 由于夫妻俩在虚拟世界中不再有交集,林父也就不再正眼看待成虫的妻子。 动物对视觉的既定印象根深蒂固,即使每个人都有多种面向,但人类社交行为一旦建立、组织的规模越大,就越有物以类聚的情形,虚拟世界鼓吹『个人主义』,但大眾潜意识对于一致的追求仍然强烈,无非是希望建立秩序,也正因为如此,人类才会摆脱不了「形象」的宿命,这是写在基因里的认同。 于是林父在虚拟世界中开始猎艳。 为了有更多时间追求其他女人,他在真实世界违法的「地下诊所」,注射一种能让全身、包括器官和肌肉皆处于休眠状态的「休眠剂」,要以残而不死的状态在真实世界活着。 只要他还有能力在虚拟世界中赚钱──在智力不受影响、思路判断能力如常的状况下,製造虚拟的企业会安置他的肉体,因为他赚的部分费用,会用做他维生的基金。 林父这种全力经营虚拟世界里生活的决定,果然让他美梦成真;他在里头赚钱、买房、恋爱、成家、领养一个四肢健全的孩子,组成「完美」的家庭。 林母心灰意冷,在虚拟中尝试几次轮回后,仍然无法顺利回到人类的身份,便决定放弃,在真实的世界中,也失去了下落。 「这孩子只有托给企业养的命。」家扶人员看着坐在又脏又破的毛毯中的林墨说。 接下来事件的发展,就衔接上林墨的记忆了:他被卫教人员接管,他们按照既定流程教养林墨:如何在虚拟世界中当个奉公守法的「用户」,从事虚拟工作,好换取资本--这是林墨学到活下来的唯一方式,也成为他的世界观。 林墨现在知道了不曾了解父母的部份,既而陷入巨大的感伤之中。 「现在,你知道了真实世界的『维度』比起虚拟世界还要高,才会相信我说的话,那些流氓『突变』要绑架银心为他们画图,所以你必须带她往『高维度』的地方逃。」 「画图?为什么?不帮他们画会怎么样?」 「会死。」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因为我是『信使』。」 然后,虎斑猫不再说话。林墨闻到淡淡的杏仁味,他想知道猫是否还在,便蹲下身想去抚摸,但透过触感,猫的身体动也不动,他尽全力用眼睛观测,却看见猫身中间两道比较深的直条斑纹尚在,其馀较淡的竖纹都不见了。 这时,他感觉猫消失了。 林墨将紧握的拳头放进口袋,衣服却开始鼓胀,再一抖身,数不清的拼图就像找到出口的洪水,从衣领、袖口、裤管……源源不绝涌出,他有种感觉,自己被「入侵」了。 林墨不知道那隻虎斑猫找上自己的原因。明明在向银心告白被拒之后,自己大可转身不再去理会她的安危,但那猫要求他把银心带离虚拟世界后,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父亲拋妻弃子的行径,他在心底开始放不下银心;这种感觉说不上来,这和「设定」后感觉胸有成竹不同,倒像是一种执念,驱使着他非要去真实世界找银心不可。 成堆的拼图这时突然形成巨大的涡流,就像漆黑的深洞,将他整个人吸进去。 这个洞由拼图构成,大如江河的资讯带着他上天下海,脑子鸣声震响,眼睛「紧闭」却无法阻挡以「亿佑位元」贯通意识,如同在地球大气中快速翻滚,在昏厥和清醒之间不断置换,直到溺水的痛苦终止这样的循环。 现在,他确定自己在河里,并在水中摸到跟手臂一样粗的树根,那树根在水中的分支往某个方向聚集,越加粗壮。他先把头探出水面,眺望四周……确认离岸边不远,还有救。 他再次潜回水中,继续循着较粗的树根游去,虽然不諳水性,但林墨告诉自己必须在水里撑住,现在就算状况再危急,都不能在「会员专区」以外的地方「下线」,否则製造虚拟世界的企业,会以「意外死亡」的明目,接收他所有的遗產。 他很快就认出这个地方是「阳安」,他已经能扶着消波块爬上岸,但立刻就发现,环境拟真的程度已降得一塌糊涂;比如眼前的藤壶,仅只像图片平贴于消波块表面,触摸时不再有拟真的凹凸感,细察之下,还有很多看似天然污点,却不自然地被「贴上」重复着。 这个以逼真打响名号的「阳安」,怎么突然落到三流的境地?连自己的身体,也「粗糙」得不忍卒睹。 他继续顺着树根从海里一起攀爬上岸,路过的游客纷纷上前表达关切,但林墨不做解释,直奔银心固定作画的地方,但没见到人。 再去银心的住所敲门,邻居却告知银心「搬走」的消息。 他只得转往艺术村打听。 但熟悉的景色不再,从被拆除的精品店为中心向外扩展,附近古色古香的小楼,都摇身变成了摩天大楼。 艺术村空荡荡的,许多工作室里一个人也没有,直到林墨看见留守的陶艺师还在工作室里工作,便进去问道:「请问大家都上哪去了?」 陶艺师平静的说:「『阳安』正面临都更,要被开发成赌场,我们这些驻点的艺术家因为反对『塔城』的决定,都上街去抗议了。」 林墨想起银心跟他说过,当地「突变」的流氓在驱赶艺术家的事。 「你认识银心吧?就是曾经带我来你这里参观的那个画家,你知道她人现在在哪里?」 「或许她在抗议的行列里面,你可以去看看。」 于是林墨循着喧闹声往另一条街去,果真在通红的夕照中,看见数十名艺术家有拉着扯铃、身穿各种显目的衣服;演行动剧的忍者、踩高蹺的魔王……手持长布条,沿路抗议「塔城」不顾建筑物里还有居民,要直接动工拆除艺术村。 林墨先是站在抗议人群旁,寻找银心的身影。 一个傀儡偶右手拿着四方形的纸片,左手拿着笔,在偶师的操作下,向林墨递来。 林墨注意到了,他低下头看着这傀儡偶活灵活现的,就像真的人一样。 「先生,请帮忙连署,只要我们连署的人够多,就可以阻止那些摩天大楼出现在这里,否则『阳安』独有的特色会消失!」 林墨接过傀儡偶递来的纸片,霞光之中,那纸的表面光滑得像一面镜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刮痕。 「你知道银心在哪里吗?」林墨转头反问傀儡师,「阳安」的景色是否变得看起来有铜臭味,他一点也不关心。 「帮忙签名,我就告诉你。」 林墨无奈地将笔接过,快速在纸片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魁儡师这时仍然透过傀儡偶的动作回答林墨:「向那边的老人打听,」魁儡偶指回艺术村的方向:「他们无所不知,但你得备好足够的钱,才可能得到线索。」 于是林墨转往附近的提款机,将存了多年的钞票提领,向那些坐在街角下棋的「老人」塞钱。 「你想听实话吗?那得加钱。」被问的老人头抬也不抬地紧盯着棋局,喝了一口手中的茶说道。 林墨再数了一些钱。 另一名下棋的老人说:「为了让实话变得容易理解,你必须再加钱。」 林墨从口袋追加出另一叠钱,准备问个数。 观局的老人这时理直气壮地说:「在你知道之后,我们还得承担你不告诉别人的风险,所以还要再加钱。」 林墨突然觉得这群老人未免太得寸进尺,便停下数钱的动作。 「全部拿来就对了,不过就一堆「数字」罢了,有什么好捨不得?」老人粗鲁地抢过他手中的钞票。 「我为什么要捨得?我还得靠这些数字在真实世界活下去啊,你们这些『程式』,永远不会瞭解人类活下来得承受的压力有多大!」林墨终于不满的抱怨。 「这话说得酸喔,真实世界有山有海,还怕吃不饱饿死?你们这些温室……哦不,长在虚拟世界里的花朵,真是……将军!」局棋结束。对奕的两个老人再度把手一伸,又向林墨拿了一些钱。 林墨知道虽然被刁难,但看在他们是在地的「居民」,对于街头大小事撩若指掌,而且这是唯一能打听到银心下落的提示,也只能加码再加码,直到观棋的老人拿出一个插满竹籤的籤筒。 「按照抽出的籤行事,就会找到人。」老人将整个籤筒递给林墨。 林墨随机抽出一支,竹片上写着一串编码,他认出来这是旧式的网路搜寻方法──即所谓的网址,但是他没有旧式的电脑可以输入,也是白搭……就在这时,林墨想起身上有一台古老的「手机」,可以使用。 古老的手机,果真只能用古老的搜寻方式。打开搜索引擎,许多广告在萤幕边缘闪个不停,键盘画面跳入,需要再输入网址,才能进入他想要的页面。 林墨把该键入的字码输入后,一张黑色的图块满屏,几个白色字体渐渐浮现:「将楼房未遮到的天空色块拼出来。」 「拼图是我的强项,要用这种方式打哑谜?未免太小看我了。」林墨心里讥笑之馀,却又隐隐觉得愤怒。 手机一进入新的介面,林墨发现身旁艺术村的小楼在「颤动」,他抬头一看,建筑物遮蔽的蓝天正在缩小,最后就像成为「会移动」的图块,变形地缩入他的手机萤幕。 提示再次出现:「限时五分鐘。」 不规则的蓝天碎片,看起来简单,拼起来难度却很高。 林墨在时限内完成,蓝天的拼图填满他的手机萤幕。 搜索引擎这时越过「维度」的限制,将林墨带入「脑际网路」更深一层「维度」中。 这是与手机活跃相应的年代,二十一世纪初的街头,他和这个维度的人一样,每个人身上还有一隻「分形」的手机,在虚拟世界的籤筒在这里也「分形」出一个籤筒。 他抽出一支籤,按照上头指示的路线,穿过几条大楼的防火巷后,来到一间网咖,网咖门口架满发亮的灯条,不时还有强光闪烁,像极了热闹的夜店。 他再抽一支籤,上头写着:「进去使用电脑。」 林墨走进网咖。 昏暗灯光中,他看到每一个电脑座位以隔屏隔开,现场大约只坐了四分之一的人。 他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比起手机,感觉这些电脑的规格又更復古一些:四方大部头的映像管萤幕、按压式的数字键盘、还有错综复杂的电线、和笨重的主机。 不过最令林墨感到意外的,是在这个更深一层的「维度」中,还有更深一层的「活动」。 在这层的网路里,还有千丝万缕的事情在发生:性交易、贩卖枪枝、毒品买卖、买兇、卖兇、动物走私……想得到想不到的名目,什么都有。 虽然在虚拟世界想体验所谓特殊的「禁忌」,必须在「合法」的分级「游乐场」,以付费的方式,让人工智能提供量身订做的服务,但一些「用户」之间,仍不满足于那样的经验,还需要违法进入这种地方,进行非法交易。 林墨也才明白,要在虚拟世界中找真实世界中的人,只能从这里下手,因为这也属于违法的行为。 难怪这个更深二层的「维度」中,加密系统更复杂,需要熟门熟路的角色领路才行。 他再抽一支籤,上头指示林墨要以键盘输入关键字:「开啟强制对话的服务」。 这时,成千上万可以做出如此服务的「骇客」被罗列出来,每一个「头贴」,就是隐身在这个维度中的「骇客」,以破解各种程式密码维生。 林墨不知该如何在这些条件可能差不多的「骇客」当中,选出适合帮助自己的人。 在瀏览一阵子之后,他在其中一个页面当中,看见以黑白猫为头贴的「用户」,凭着对猫的直觉,决定联系这名「骇客」。 林墨先是提供了所知的银心在虚拟世界活动的一些资料;除了姓名之外,还包括她在河岸活动的身份,然后先支付了三分之一的费用。 对方便在几分鐘之后,给了他一串通关用的密码。 林墨进入另一个页面,输入密码,看见一张以他送给银心的银河系项链坠饰,当做头贴的图片,出现在萤幕中。 对方八九不离十是银心,林墨兴奋的想。他强制进入对方的「脑际网路」与对方对话。 「银心,是我,林墨。」林墨的声音传进对方的脑中。 「你居然找到我了。」仅是机器里传来银心的声音,就足以令林墨情绪產生巨大的波动。 「我带你一起逃到真实世界吧!」 「逃?为什么逃?」 「有隻自称「信使」我的猫告诉我,一些『突变』要绑架你,生命会有危险。」 「我们不是只要在虚拟的世界里谈感情吗?我的肉身如何,不干你的事吧?」 林墨沉默了一会儿,道:「没错,原本我是这么认为,我承认你提议见面,是怕有牵绊才拒绝,但这可不是从一个伺服器『移民』去另一个伺服器那么简单啊!只有从虚拟世界退出,到真实世界的高「维度」生活,才能确保真正的安全。」林墨说这话的同时,心里想着那个为了留在虚拟世界中,甘愿捨弃肉体的父亲,可惜在高维度的真实世界,成为一个没有自主的空壳。 「不必在虚拟和现实之间切换,才是真正的自由。」银心回道。 「难道你已经捨弃肉体了?」林墨想银心说这话,莫非和父亲一样,是个卧床的人? 「并没有。」 林墨听了松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们离开虚拟世界,一起在真实世界生活吧!」林墨紧接着说。 「但我已经不想见你了。」 「你明明『设定』的是我,又为什么一再拒绝我?」林墨开始焦虑起来。 「『设定』不会出错,但可以反悔。」银心道。 林墨这时想起银心曾拒绝和自己一起离开「阳安」时,同样说承认「设定」,却又拒绝进一步交往的话。 尤其「反悔」这两个字,更是颠覆林墨的预测,他完全想不到银心会这样回应他,他不明白两人如今立场完全颠倒,这样是要如何并肩一起走下去啊? 银心继续道:「我们一旦见面,在虚拟里曾经快乐的感觉就永远不会回来。因为我们会被对方看见两个世界之间落差太大的自己。」 林墨反问道:「所以……你怕我让你想像的落差太大?」 「不,当然不是,我何其有幸能被你爱,是我怕自己让你失望。」 「不对喔,」林墨怀疑地问:「你怎么也不愿意见我,难道……你是男性?」 「并不是。」银心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我有什么好失望的?」林墨松一口气说:「只要你不是男性,我都能接受──毕竟性取向很难改变,所以你必须是个女的……」 突然,对谈的页面消失。 林墨看见电脑主机的亮灯灭掉,便向柜檯店员询问,却得到两手一摊的答案:「有时候就是这样,耗电量太高,自动『断电』囉。」 林墨被突如其来的回答弄得不知所措,正当想着该不该再抽籤的时候,身上的手机铃声响起。 是黑白猫打来的,对方知道林墨上线的状况中断,便主动联络林墨,毕竟他还有三分之二的尾款还没收到。 「我知道这属不可抗力的意外,在你还没和对方见面之前,我再加收你另一笔费用,帮你破解对方在真实世界的坐标,让你直接去找她,如何?」 林墨同意了,并抽出最后一支籤,籤上显示他必须回到真实世界,由黑白猫直接「带路」。 ******************************* 潮湿、灯光昏暗的地下室,林墨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当他「下线」之后,附着在眼球上的「隐形萤幕」才恢復成透明可看清周遭的「隐形眼镜」。 他天生没有下肢,只靠手将身子撑起,移动至轮椅,准备出门。 林墨从小就展现拼拼图的天份,在父母相继离开他之后,他曾按照抚育他的孤儿院曾向他提出的建议,参加虚拟世界中举办的人类拼图大赛,几次都得到不错的成绩,因此累积许多「课金」。 成为奖金猎人的林墨,扭转了真实世界里贫苦的生活,离开孤儿院之后,他很快就搬离和许多人合租的胶囊房,换到一间独有的小套房。 他渐渐体认到身残的自己在真实世界并不吸引人,将来想谈一场完美的恋爱,还是得在虚拟的世界里才可能达成。于是他将从小到大,用拼图比赛得来的奖金,在虚拟世界中,买了一个成熟男人的角色,成为一名肢体灵活的舞者。 林墨从此有了属于自己新的「人生」,他阔步「走」出去,靠着不断「修练」得到高超的舞技,博得他从来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喝采。他体会到灵魂自由的感觉,除了能四处欣赏各种自然美景,还能周游世界靠跳舞赚钱,体验人类所有各式各样的交际:赛马、百家乐、选美大赛、风帆、赛车、露营……数不清多采多姿的生活。 真实世界高掛柠檬色的月,与街头的零星衝突留下淡淡的烟硝味,在雾气「燻蒸」下,若隐若现,神出鬼没。 为了继续扩充虚拟世界,全球製造新的硬体不断增加,在真实世界城市的地底,几乎埋满了基地台,那是为了确保不会受到天灾或人为蓄意破坏而做出的考量,但也因此使得很多地方再也无法住人。 城市里的高楼旧而残破,公园篮球场边生锈的铁网上,掛着稀落枯萎的藤蔓,人行道旁的树木被斧、被流弹、被电锯摧残得像件破衫,完全看不出来有树的样子,古老的敞篷车、骯脏得看不出顏色的消防栓、故障无法使用的饮料自动贩卖机、甚至窄巷里头传来阵阵宣示存在感的陈年尿味、随风轻舞的垃圾……唯有摇摇欲坠的路灯,看起来还有维护社区的「方块头机器人」在定期更换的灯条在发亮,而显得稍有「生气」。 建筑坑坑洼洼的外墙,是多年来阶级火拼產生的弹壳孔洞,沿路还有蓬头垢面的游民,他们在散乱的杯碗、敞开的帐篷旁边躺着、卧着,即使勉强站立,身体只表现出殭尸般的轻摇感,因为他们不在这里生活,而是在自己的脑神经回路中。 繁荣、光洁、明亮、希望,全都留在虚拟的世界,真实的生活如何糟糕,对他们而言,似乎没什么好在意。 林墨路过各家製作虚拟世界的企业,在每个城市设立虚拟币换取物资的中继站。 物资是从「提取机」发放的,但林墨没有去排队,他转向另一台现金提款机,输入密码,把除了即将匯给黑白猫的钱,全数提领出来。 一路上,到处是亮着灯的字板,显示即时的附近路况、以及自动租用车的代码,方便用路人输入、叫车。 但林墨估计只需要用轮椅就可到达地铁,也就直接忽略那些广告。 他庆幸银心在真实世界的位置,离他住的地方并不远,只要地铁坐个两小时便能抵达。 林墨眼球上的「隐形眼镜」经过闸票口,被扣除扫描「脑际网路」中的虚拟币之后,进入灯光昏暗的地铁站。 直觉告诉他,从现在开始,除了接收黑白猫给的通关密码,虚拟世界所有的活动都必须暂停,因为一个脑袋同时兼顾两个世界的活动,似乎并不安全。 林墨上了列车,他不太习惯真实世界一站过一站的漫长等待,在虚拟世界只要切换就能到达想去的地点,明显是需要耐心。 就在林墨稍加闭目养神的时候,他听到附近有人开始发出噪音。 这名乘客狂抖全身,抓头、敲打座椅、并发出哀嚎……林墨如坐针毡,他知道若是在列车里发生意外,严重的话,车厢里正在「上线」的乘客会在虚拟世界中直接「死亡」。 终于,列车靠站,方才焦虑製造声响的乘客,抢先衝出列车的门,他将头伸进手扶梯旁边的「自动贩卖」机里,那台是专门为「用户」免费戴上「隐形眼镜」的机器,装上之后,它会连结体内的身份晶片,开啟「脑际网路」,进入虚拟世界。这种隐形眼镜式的「萤幕」使用期限通常是两个月,戴在角膜上,直到自体吸收之后,再戴上新的即可,这些都是由製造虚拟企业所提供,只要申请为该企业的的「用户」,便可享终身免费索取的服务。 虚惊一场。原来是因为这傢伙的「隐形眼镜」到期,被自体吸收而看不见「画面」,幸好什么事也没发生,林墨松了一口气。 他下意识的也确认了一下自己「萤幕」使用的期限。还有半个月,放心了。 林墨在黑白猫指定的城市下车,下意识摸了摸两个眉头间,体会晶片植入处的微凸感,继续按照导航前进。 他来到一栋纯白色的建筑物前,那建筑外观看起来经歷过不少流血衝突和轰炸,貌似残破,但结构看来尚为坚固,窗子还有灯光投射出来,感觉里头有人在活动。 突然,一块倒在大门旁的锈蚀招牌,引起林墨的注意,上头的字极为模糊,得花费数秒鐘才能辨识出来:「慈仁医院」四个大字。 林墨进入大厅。大厅上方却横跨着较新的匾额,写的单位不是医院,而是收容慢性病患的「养护所」。 一连串「嵌载」在建筑里,无单一形状、能同步移动的机器群──「智能警卫」,在闸口将他拦下。 它以语音兼文字投影的方式要求林墨出示个人纪录──这是每一个在真实世界活动的人,进出公共场所会被要求的表态;经过身份清查之后才予以放行,如果拒绝核对,隐藏在挑高天花板的巨大机械臂便会落下,将闯入者「打包」,丢到门外;就算遭到攻击,隐藏在墙壁中的防御武器从轻量的化学喷雾、再到一秒就能让人魂归西天的雷射刀,一应俱全。 林墨没有任何探视病人的权限,但是他将黑白猫给他的密码输入,自动门便自动开啟。 他按照导航进电梯上楼,在昏暗灯光下,走过两侧病房紧邻的过道。 每个病房门口掛着老旧的液晶面板,显示每一间病人的病状,举凡身体不可活动或活动困难、或为了减轻痛苦的癌末病人、神经退化性疾病、中风完全瘫痪……各种有闭锁癥状的病人,都在其中。 林墨透过病房掩映的门缝中,看着那些僵而不死的病人,忖度银心可能「最糟」的状况。 终于,林墨在一间写着「第三类」──「渐冻人」的病房前停下来,核对「脑际网路」里显示的位置之后,开了门进去。 病房内并没见到任何医疗人员,只有三张嵌有检视脑活动维生器的病床舱,病人躺在透明的舱内,就像睡着,安静待着。 再次透过黑白猫给的骇入程式,扫描其中一名脑部受创、花甲之年的女性,「看见」她在体验农家乐的生活,捉螃蟹、赶鸭、餵鱼……她不是银心。 林墨再对接另一床满头苍发、身份显示在真实世界只有十五岁的少女,她正在珊瑚礁上头,与五顏六色的热带鱼、千奇百怪的海中物种一起悠游于海中……那也不是银心。 而最后一位靠近窗边的病人,是个双眼半睁、年近半百的男人,他脑中的活跃度是三个人当中最小的,林墨「看见」他穿着黑色的蕾丝连身洋装、颈部系着红缎带,正在为她即将演奏的竖琴调音……很巧,他就是在「阳安」河岸边的管絃乐队中,曾经给他打赏、与林墨眉目传情的少女。 这三个人都不是银心。 此时,病房角落的窗帘被拉开,一名穿深蓝色工作服的巡护转身,她有一头长长的、柔顺亮丽的黑发,却用一根随地都能捡到的弹力绳,马虎地束成一綹低马尾,往靠窗的男病人的「床舱」走去。 她没发现病房内有其他人进入,林墨刻意不发出声响地观察她。 女人俐落地将手中的「维生液」注入该病人睡舱的转接注射器内。注射完毕之后,再弯腰将转接器折起,收进舱体的下凹处。 当女人起身时,林墨发现她的背无法挺直,即使身形尚且年轻,姿态却犹如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是长期弓身劳动造成的体态。 「你是……银心?」林墨在「隐形眼镜」里导航的目标,是眼前这个年纪大约三十初头的女人。 这名巡工没有抬头,光是听到林墨的声音,就紧张地将脸颊两侧的发丝尽可能遮住自己的脸,想衝出病房。 但是林墨用轮椅迅速挡在她面前,道:「我说了,我不在乎你的样子。」 女人低头不发一语。 良久,她才缓缓转身,露出灯光照射下的脸孔;一双林墨认得出和虚拟世界中,银心同样的丹凤眼和颇具个性的双唇,却伴随野火烙过大地般的伤疤,从变形的腮帮子一路蔓延到脖子、深入衬衫里头看不见的皮肤,整个人就像被锯子暴力地从中间锯开成两半。 这是一般手术仅能復原到的状态。显然,她是那种负担不起昂贵的干细胞置换手术费用的低阶层百姓。 「终究被你看到我真实的样子了,比起肢体残障,你光滑的肌肤让我自惭形秽。」这女人说这话的同时,眼神在极力闪避林墨的目光。 林墨听了只直视她的脸,眼睛眨也不眨地说:「或许,我们都被『设定』骗了,因为你觉得真实的我并没有那么糟,对不对?」 女人听了眼眶泛红,她的背更驼了,掩面的同时泣不成声。 「来。」林墨张开双臂说。 明明林墨的实际年龄比女人小很多,但他在虚拟世界里因为早就使用超龄的角色,潜移默化影响了他在真实世界的举手投足。他伸出双臂,就像父兄那样要拥抱、安慰她。 女人透过发丝,在泪水遮蔽的视线中望向林墨,看着他坚定而温暖的眼神,便再也忍不住地上前,倒在林墨的怀里痛哭。 说好找到银心之后再付的费用,这时自动匯入黑白猫的帐户了。 *************************** 女人泡了两杯融入茶粉的热水,递给林墨。 这是她的宿舍,在「养护所」其中一楼层里面。 里头有张单人床和一小方桌。比起林墨经济独立后的小套房,这里的标配差了一些。 虽然林墨的轮椅将房内剩馀的空间占满,但仍看得出这女人有在努力维持最基本的整洁,小而不乱。 「我没想到你找我的心那么坚决。」女人不自觉的咬了一下手指甲,然后有所警惕地放下。 「离开这个地方吧,和我一起生活。」林墨道。 女人听了,竟面露不安。 林墨这才发现除了方才的拥抱,女人再也没有正眼直视过他。 「我很感动你来找我,但我无法手无寸铁的活下去,」女人说:「每个人从一出生的身份安全证明、医疗、就业、财產……所有细琐的生命记录,都搬进这个世界了,如果放弃虚拟生活,我们累积的财富和身份记录都会消失,在真实世界也活不下来。」 「我知道脱离虚拟需要很大的勇气,毕竟我们是在虚拟世界长大的人,但引我们进入里头生活的是人,不是人工智能。真实的世界那么大,我相信一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林墨把提领的现金拿出来给女人过目:「这些钱,够我们撑一阵子,直到在真实世界里找到适合我们定下来的地方。」 女人道:「打从我离开孤儿院,就一直待在『养护所』,这里是唯一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我无法想像离开这里,我要怎么活下来。」 「我模拟过野外求生,」林墨道:「你不也在虚拟中『熟悉』了画家的生活?我们怕的其实并非适应,而是『未知』。」 女人摇摇头:「但在真实世界里一切这么艰难,我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今生才要受如此折磨,要不是虚拟世界给我希望,我早就不想活了!」 她手摸着脸颊上如同叶脉般疤痕的皮肤,忆起童年,母亲将滚烫的热油,往自己头顶淋下的惨痛经过。 女人又说:「真实世界中,伤害一旦造成是没办法弥补的,但在虚拟,我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我能给你属于真实的爱,所以我来了。」林墨这时将女人揽进怀中说:「我们有很多愉快的经歷,够回忆一辈子了。」 良久,林墨松开手,将脸贴近女人的脸,直视她闪动着银河系悬臂般的双眸。 女人被打动了,良久才说道:「好吧,让我回去一趟『阳安』,把卖画的钱收一收,换成现金。」 「卖画?我以为你从不兜售自己的画。」林墨有些讶异。 「其实是有的,为了能在虚拟世界中过更好的生活,到哪里都得想办法赚钱啊。」 林墨这才明白,女人也是捨不得将虚拟世界中赚到的钱,花在真实世界的臭皮囊上面,只要在虚拟世界里光鲜亮丽就好,真实世界的自己如何残破都不重要。 「有时候被喜爱艺术品的人哄抬,一幅画可以天价卖出,换算成真实世界的钱,也能没有压力的活几年啊。」女人又说。 林墨听了,觉得这也不失保险的方法,毕竟自己在虚拟世界跳舞赚到的钱,对比真实世界的匯率低太多,曾经靠拼图比赛存下的奖金,顶多也只能让两人勉强撑一阵子。于是应允道:「好吧,我和你一起去,就怕那些『突变』再去找你麻烦。」 女人答应了,但说好隔天一起上线,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四)追捕「突变」 ************************* 一名身姿曼妙、穿着平口亮片舞衣的女人,在打满灯的化妆镜子前注视自己。 她端坐的身影极为性感──柳叶般的细腰、毫无赘肉的纤背,肌肤就像冬季起伏的雪丘那样粉白细緻。 化妆师用笔刷沾了腮红粉为女人做妆后的修饰,美发师也用电捲棒为她脸颊两侧的发丝做出最后的微调……但那些都在几秒鐘之内完成。 时间和流程都精简了,但是「角色」该有的「支援」和「配备」却一点也不马虎。 大明星身旁的陪衬,就像魔兽世界里,一定要有真人扮演「炮灰」,才能让花大钱杀敌的「用户」「有感」;化妆师、美发师同样也是由其他「用户」,以「服务型」角色赚取工资的「用户」,他们的存在,能让「被服务型」的明星,心境更有优越感,但是和真实世界一样,要享有这样的对待,就得付钱给这些人,如同妍秀请林墨为她伴舞,需要支薪。 林墨回到「阳安」,河岸比先前出现更多高楼了。 银心失去消息已经过了三天,林墨开始担心她遭遇不测,原本可以靠着先前黑白猫留给他定位的密码继续追踪,但银心就像刻意不想被他找到似的,不断更换她在真实世界的位置,以至于怎么也无法锁定。 他只能再度进入虚拟世界,却在大街上迷途。正当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在口袋里摸到一块摺纸,拿出来看,是曾经和银心一起抽幸运籤饼乾得到的诗籤。 林墨这才注意到那张只画蛋形空间的平面图底下,有一行小小的红字:到这里,你会找到我。 林墨想起当时银心得到的诗籤上写着:没人会找到你,除非你希望被人找到。 原来他们各自抽出的籤条是成对的,这图或许正预示着现况? 林墨抬头环视周围,一座新盖的蛋型体育馆,座落于那些大楼之间。 他决定过去看看。 到了入口处,告示光板上,显示的是妍秀演唱会的宣传「海报」,林墨在售票口用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手机,向现场兜售黄牛票的人换了一张门票。 这是他首次以观眾的身份进入演唱会场。 才踏进会场,就已经听见高分贝的喧哗声,林墨看见部分吹口哨、喊着「妍秀我永远支持你」的热情歌迷──这些是写出来的「程式」之外,透过身份标註,他认出大部分观眾都是真实的「用户」。这可令他大感意外,那和一般做明星梦的人状况相反,妍秀已经具备成为真正明星的实力,她让真实世界的「用户」甘愿掏钱来看演唱会! 但这时林墨发现眼前有一朵紫藤花,在腾空飞舞,花朵像游标一样有意识地盘旋,明显要替他领路。 林墨往前走几步,花朵持续与他保持距离,引导他往演唱会后台走去。 保全人员将林墨拦下,林墨从身上掏出一张工作证--他一直将身为妍秀舞者的识别证带在身上,才被放行。 经过导播室、准备室……那朵紫藤花来到掛着妍秀名牌的专用更衣间门口,黄色的萤光浆液从门缝溢出,恣意流淌于地面,像被高温融化的起司。 紫藤花鑽进门的锁眼,喀的一声,门开了。 林墨推开门,看见妍秀和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正在「交融」。 这才发觉自己找到的人不是银心,是妍秀。 妍秀看见林墨闯入,慌忙转过身,将滑落的上衣穿好。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也整了整衣服,但完全无视林墨地与他擦肩而过,然后「砰」地把门关上。 林墨的拳头紧握,失望与震惊的表情全写在脸上。「原来……你冒充银心。」 「我不懂你说什么。」妍秀倾身对着镜子,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 「你为什么要冒充银心?」林墨再次问道。 「别问,否则你在真实世界的生命会有危险。」 「我有危险?难不成你冒充银心也是受他──」林墨手指向门口:「那个赞助你走向明星之路的『大金主』指使?」 「我会成为明星是靠我自己努力,从不起眼的助理一点一点赚钱爬上来的,与他无关!」 林墨这时看见妍秀外露的肩膀上,有一道泛红的痕跡。 「你不要骗我!你和我一样在真实世界没有财力购买昂贵的角色……这可不是单机角色扮演的游戏,我们这种等级的人,除非有意外之财,才可能拥有『被服务型』的角色!」 这是妍秀永远也不想说破的心结,她突然嗤嗤笑起来,并失控大喊:「没错,反正都是假的啊!被程式设定的观眾追捧有什么好高兴的?我想被更多真实的人关注我、羡慕我……这些,只有乾爹能帮我实现!」 「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当他情人,何必玩我?」林墨彻底被激怒了。 「我就说那都是假的,你看乾爹无可挑剔的外型,没一个女人看了不会心动;但我一想到他只是按上级办事的『程式』,就没有办法动情……我只想要……你这样……就算外表有缺陷,却有『灵魂』的人爱我……」 「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告白吗?搞笑!」林墨觉得妍秀太会胡扯。 「对,我就是告白!我一直都喜欢你,即使你『设定』的人一直换,可我总是一直在等待,等待你能够『设定』我……」妍秀声音里透露着委屈。 林墨愣住了,被向来尊敬的妍秀告白,他觉得未免太不可思议,但很快就冷静下来说道:「如你所言,『灵魂』的感觉很珍贵,但你又怎能在知道是假的情况下,违反自己的意愿和那个没血没肉的程式『交易』?」 妍秀掉下泪,抽泣着说:「我也是不得已……」 这时,一名工作人员进门,通知妍秀该去上台表演。 「什么叫不得已?」林墨这时反而激动得上前抓住妍秀的臂膀:「是你把银心藏起来了吧?快说她在哪里!」几名贴身保鑣这时进门推开林墨,并亮出配枪道:「如果想活命,请你立刻离开。」 观眾席的欢呼声再涨一波,演唱会即将开始。 林墨只好退到角落,假装离去。 但他想知道妍秀是如何冒充银心的? 演唱会场上,以「程式」创造出来的歌迷用手机、用萤光棒、或各种应援的小物在卖力挥舞,也让其他在场的「用户」感染到兴奋之情…… 林墨心想,或许妍秀出于忌妒,认为银心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他的爱情,所以才冒充她吗?林墨不禁如此猜测。 舞台升降机啟动,妍秀就像机械鐘里靠着齿轮运转,从舞台下方现身的精緻木偶,身着华丽的变色羽毛衣,出现在观眾面前。 妍秀开始了精彩的歌舞表演。 林墨突然转身,打算折返到后台的更衣间。 但他发现门口仍有她的助理在留守。 这时前台上一个爆破,金屑自空而降,洒满整座舞台,台下情绪沸腾的歌迷尖叫着,带来第二波高潮。 只是第二次观眾席传来的欢呼声中,夹带了凄厉的惨叫声。 就在林墨仍在思考该如何支开妍秀的助理时,一股热流袭来,台前的工作人员四散,并沿路大喊:「失火了!」 林墨回到廊道,抬头望向监视舞台的电视萤幕,他看见观眾席迅速陷入火海,逃命的群眾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乱窜,林墨也只能选择逃生,他按着出口方向的指标前进,却发现门被反锁了。 他往另一方向的走廊奔去,凑巧遇见几名工作人员,他们告诉林墨附近也有几个出口,但通通都被封死了。 「那不是逼我们往火里跑吗?」一名工作人员崩溃大喊。 他们大多是只买得起一个身份的「用户」,不能轻易「死去」。 林墨这时突然想起口袋里的室内平面图,便拿出来摊开一看,那格局、那条画在平面图中的红线……是会场的逃生路线! 于是林墨高喊身边的人跟随他。 那些跟着他走的人,在一路上遇到其他的人,也同样招揽不知所措的人跟上林墨的脚步:「这个人知道逃生路线,大家快跟着他走!」 一群人绕过复杂的地下室、大小不一的排练室、杂物间、机房、餐厅,甚至隔层的停车场,兜兜转转地从隐秘的通道绕到观眾席,这里的火势已经大到看不清任何景色,更别说可以走的地方。 林墨看着手里的逃生图,说道:「只有穿过这里,才可以到建筑物外头。」 「这是在开玩笑吧?」跟随林墨逃生的人不安地问。 「那要看你们信任这张逃生图到什么程度了。」林墨突然信心满满的说。 他率先走进火海,看不见脚下的路,但凭手中的路线图前进,并当那些火不存在似的,火就变得没有温度。 其他人见林墨信心如此坚定,便纷纷追随。 但一行人进入火场不久,他们发现这里纯然是另一个「维度」,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像……火海中,火舌喷发似太阳表面的日珥,在施暴、在破坏、一个巨大人型倒影在变形着,高温的不适和浓重的焦臭味在腐蚀他们的鼻腔,无法形容的妖异感在啃蚀这些人的脊椎,有些人痛苦到跪下来,动弹不得。 生腥味越发在燄热中出现,变形的倒影成为具型的人──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他左右手各揽着一男一女往火堆里跳,再支身再从火里毫发无伤地走出来,然后把焦点摆在林墨带来的那群人身上。 就像人类用手拍打不起眼的海蟑螂,这群追随林墨逃生的人,被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用一种看不见的隐形力量挥击,林墨因为被「扫」过,撑不住疼痛地昏过去。 火山在喷发,熔岩像萤光浆液四处横流,直到热感唤醒昏厥的林墨。 他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坐起身,眼看滚烫的浆液向他逼近,便弹起身走开,不经意抬头,看见高掛夜空如鑽石般夺目的星星,林墨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发光──原来是融化的萤光浆液沾上了身。他想用手抹去,却分泌得更多。 两颗反射着微光的黑珍珠在空中飘移,林墨一揉眼睛,却把萤光液揉入眼球,再一睁眼,他已经来到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面前。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体型巨大,如一头巨象,牢牢抓住林墨的目光,他开肠剖肚地展示躯体中的银心,银心的身躯被「塞」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没有内脏的肋骨内,她赤裸的身体黏满蜉蝣的翅膀,呈现出「人中人」的状态。 虽然貌似共生情状,银心却发出凄沥悚然的哭声,力道甚至强到在呕吐,她吐出同样萤光色的浆液,然后再被出现被越来越多的黏浆「消化」,催生着地狱般无望的循环感。 由于眼前景象太过衝击,林墨在原地吓傻地看着,直到银心就要被浆液消化、哭声渐渐变弱时,林墨才意识到要上前去「救」她。 但林墨自己也被腐蚀得相当严重,不仅身体呈现半透明状态,连使得上的力气都没有,活脱脱像个「鬼」,在这个「维度」里毫无作为。 突然间,一条天与海交会的地平线在他视野中出现,并快速旋转──这是区分脑上下关係,出现旋转的错觉,旋转之后穿越,穿越之后,视野中又出现新的地平线,再次穿越、丛林中又出现新的地平线;穿过草原,继续打转、再次穿越;沙漠的、山峦的、城市的……直到眼前一片曝白,或许林墨的视野仍在打转,但因为没有任何可辨物,所以感觉不出来。 林墨的身体就像自带磁力般的停住,俯身悬浮在一片草地上,身旁正巧站着小桃。 「你醒啦?」小桃站在长满苹果的树下。一头粉红色长发换成了耀眼的金色,身上穿的是粉红色的迷你蛋糕裙装,手拿镶着红宝石权杖,像个骄傲的小公主。 「醒?什么意思?」林墨疑惑地问。 「你不是刚睡醒才进来虚拟世界?」小桃一脸睥睨的问。 「你为什么认为我刚才在睡觉?」林墨喃喃自语,他想起刚才那些极具衝击性的画面。 「肯定呀,看你一脸困惑,很明显就不是在清醒的状态上线。」 这时,林墨悬浮的力量消失,整个人跌在地上。 「难道我刚才在『过渡领域』?我在那里看见一个巨大的『突变』,他绑架了银心……」 「看见绑架?很可能是真的喔,『过渡领域』是虚拟和真实的链接处,是个容易让人获得暗示的地方。」 「嗯……我看见银心身上黏满了感觉像蜉蝣翅膀的拼图片。」 「拼图片?你是不是会拼图?……我是说,你一直以来都有拼拼图的习惯?」小桃显得有些激动。 「是啊,怎么了?」林墨一脸莫名其妙。 「你说的那副拼图是不是有缺片?」 「你怎么知道?」 「那就对了!那幅拼图是连『突变』都挑选不出来的『隐藏程式』,一旦拼凑完毕,就会啟动──不管是『塔城』还是『关引』的毁灭性武器,都会一起发射!」 「你在开玩笑吗?」 「这是真的!拼图必须销毁,你就算不拼,『突变』抢走完成,同样会啟动武器……现在拼图片在哪?在你的『会员专区』吗?带我去看!」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凭我知道那拼图有两幅,都在你那里。」 林墨觉得小桃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我回去看看,你在这等我。」 于是林墨回自己的『会员专区』,那两幅有缺片的特殊拼图,果然已经不在现场。 「可恶!被他们捷足先登,现在只能靠『我们』去追讨了。」小桃听到林墨陈述的结果后,忿忿说道。 「『我们』?别闹了,我可没那本事,而且『信使』也没跟我这样说。」 「『信使』?」小桃大喊:「你见过他?那是奉命传递信息的『程式』,只有极少人会遇上哪!有时候就算遇上,也不会知道他们就是『信使』……他们和『修正』虚拟世界有很大的关係,他都出现在你面前了,你更应该去打败『突变』,把拼图抢回来!」 林墨冷冷道:「对抗『突变』这种事,交给人工智能不就行?」 「当人类进入虚拟世界之后,就不算是『人』了;人类能够用『设定』做真实世界办不到的事,代表和人工智能已经没有分别。人工智能顶多比我们有共识,就像人类在真实的世界比人工智能还要活动自如一样,虽然他们在虚拟世界中能办到的事情比人类还多,但并不代表我们无法与『突变』抗衡,毕竟要玩『心机』,人工智能还是差人类那么一点点。」 「我只想找到银心,怎么就插了这一件怪事要我去完成?」 「你不阻止世界毁灭,又怎么救得了你的爱人?现在那两幅缺片的拼图都被拿走,就很有机会可以拼成完整的一幅,我们现在要争分夺秒的抢回来。」 「但我没受过专业训练,也没有对付他们的武器。」林墨这才开始紧张。 「那不是问题。没一个『玩家』闯关之前需要接受额外的训练啦,和战争一样,把老百姓抓去战场,自然就懂得打仗啦,至于武器,我的魔术道具还能应付,你只要瞄准目标攻击就可以了。」 「你们『缉兇组』其他的成员呢?」 「就我主管啊,可是他现在脑袋都懒得动……你是『信使』安排的人,一定没问题的!」 「啊?这样也行?」 「放心吧,随心而为。在虚拟世界中,心想事成的机率,可是比在真实世界高得多。」说着,她从树上摘下一颗苹果,交给林墨。 这时,一隻蜉蝣从他们面前飞过。 林墨突然觉得有种巧合的奇异感,便说道:「这昆虫突然出现……」 「看,暗示就是这样无所不在。」 「走吧,我们跟上去。」小桃估计蜉蝣就是寻找「突变」的指标。 于是他们随蜉蝣来到草原,往城堡的方向前进。 小桃用一块布罩林墨的身体,替他「换上」中世纪的僕装,手中并托着一个加盖的银盘,里面装的是小桃给他的苹果,继续尷尬地跟在她这个「公主」身后。 他们穿过宫廷花园长满蔓性玫瑰的拱门、以及如同卫兵排列整齐的柏树。 这里仍然属于「体验式」的「场景」,也就是「用户」自行号召有共同兴趣的人来玩乐的场所,场景中没有闯关、也没有晋级的设计,每个来人只需要配合共同主题带一些应景的装备出席即可。 数百名穿着公主「制服」的女性──有些年龄甚至四、五岁的都有,他们在彼此重叠的活动空间当中穿梭;有的在喝下午茶,有的和王子跳舞,和宫女们嬉戏、赏花、喝茶,更有和手拿宝剑的骑士在打情骂俏。 「那蜉蝣会来这种属性的地方,我想,巨大的『突变』就在这里。」小桃并没有把和她同样穿公主装的「用户」「隐形」,因为她知道这里是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这个巨大「突变」最爱逗留的地方,她需要藉由这些公主吸引他出现。 「人类比人工智能更适合对抗『突变』,因为『突变』会用各种诱惑对待人类,人类根据经验,才知道如何反扑。」小桃压低声量说。 这时,喷水池旁的树丛间,有一裸男和一群公主在嬉闹,萤光色的液体在草丛间四处漫溢,甚至流到林墨的脚边。林墨看到,蹲下观察,发现那和在「过渡领域」看到的浆液很像,虽然想触摸确认,却又怕被「不洁」的程式感染,便灵机一动,把银盘的盖子打开,用那苹果沾取,聚焦观察之下,在那融化如起司般的浆液中,他看见无以计数的「光点」在奔窜,就像密密麻麻的蚜虫在啃食苹果。林墨越是凝视于「光点」越久,看到的变化越多,「光点」之中还有路径、还有「生命」。 最后,苹果在银盘上自动碎裂成块。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听见苹果碎开的声音,即使声音如同蜜蜂挥翅声那样小。他抬头环视四周,排开那些围着他的公主,看见穿着蕾丝、气质清纯可爱的小桃,嘴角不禁上扬。 小桃毫不闪躲地直面他,露出撩人的微笑。 「怎么?捨不得离开我?」 小桃的笑容维持的越来越吃力,因为记忆回到那段无法抹灭的深仇大恨之中。 戴黑色珍珠耳环的男人曾经要买下小桃他们村子的土地。 他将口袋里头的扭蛋拿出,对「阳安」下游的这些贫户道:「用随机转出来的虚拟现金,比黄金还保值。」扭蛋里头是一张写着天文数字的支票。 小桃代表村民接过,但钞票却瞬间自燃,并啟动大洪水,将村子淹没。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上前轻抚小桃金色的细发,小桃并没有反抗,她任由他把手滑到她的颈,再到她的锁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体会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在数据里作出反应的排列,他得到一种统称「愉悦」的感觉,然后将小桃一把抱住,像个懺悔的孩子流泪说:「不要再想着定我罪了,好吗?我只是因为寂寞呀……」 小桃佯装同情的样子,手却悄悄伸到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耳朵附近,然后快速将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其中一只耳环摘掉──但才触碰到耳环,手掌就被黑珍珠的高温烧了个洞。 她痛得放手大叫,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道:「怎么?这样就想获得我的『信息粒子』?可惜你勾引人的技术太差,才会被我的耳环惩罚……既然你这么讨厌我,那我变成你爱的人好了。」 说着,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立即变成魔术师。 「我知道你不是他,你的内在配不上他的外表。」小桃摸着疼痛的双手,恨得牙痒痒地说。 「我可以装呀,」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感性的态度倏忽变得疯癲,他发出尖锐的笑声:「如果你不看着我变身,也不会知道我真实的身份。」 「哼,你这个就算编程的进制码再多,永远都只是进制码的仿冒品,还想成为有『意识』的人?」 「那你就错了!」依旧无视于林墨存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拿起银盘上面,逐渐恢復合体的苹果咬了一口:「我可以体会苹果的滋味,不必倚靠数据去形容它有多美味。」 苹果上头奔跑的「数据」,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嘴巴上化成黏唇的汁液,发出甜腻的嘖嘖声响。 「你们人类口口声声说人工智能多么厉害,背地里却瞧不起人工智能;把我们视为奴隶,却又脱离不了依靠我们,冷血、自私!」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眼神突然变得兇恶地说。 「抱歉,冷血的形容只能用在你身上,当你把手机卖给虚拟里的『用户』时,你才是真的冷血,一个『正确』的程式,是不会陷害人类的。」 「修正一下,不是『正确』,是『正向』;我承认我不『纯良』,但正也代表我会分辨善恶呀,你真把我看扁了。」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将魔术师的脸又变回自己的模样。「我将知识分门别类的纪录,供人类搜寻,这种促进社会进步的奉献,怎能算是陷害?何况你们不都一直知道我的求知慾?好好看着我,你们不会想不到我要做什么。」他抬高下巴说。 小桃说:「我想不到。人类的思想无法彼此连通,所以我同样无法知道你会怎么想。」 「抱歉喔,你们说我不具备『意识』,那又为什么还要用人类的标准要求我『体会』人类的问题?」 说着,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突然消失无踪。 沾有他唾液的苹果突然发出光芒。虽然被咬过的部分呈现缺了一块的状态,但沾上数据造成的「腐蚀」在发亮。 「走,拿这个沾有他『信息粒子』的苹果跟上去。」小桃说着,从口袋拿出展开的魔术道具箱,口中念念有词之后,打开,拉着林墨跳进去。 他们到达另一个「场景」;一个宽阔、看得见太阳星辰的沙漠。 两人就像从天而降的流星,直接坐在两头骆驼的背上,骆驼发出低吼的声音,带着小桃和林墨继续前进。 这里是「关引」企业製造的「场景」,小桃和林墨的衣服顺势更换为适合阻挡沙尘暴的遮面式斗篷。 林墨手里的苹果块射出一道如雷射般笔直的光,指引他们往乾谷的方向走。 「没想到『突变』和人一样,也会有所谓的『信息粒子』可以被追踪。」林墨大感意外地说。 「当然,我们早就没有分别。」 「这里看起来不像一般『体验式』的『场景』,是『闯关式』的『游乐场』吗?」苹果的光芒再次消失后,林墨将它收进布袋里。 「咦?你没来过『游乐场』?我想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是躲进这里了,我们要在这里抓他。」 林墨问道:「对了,你说你的上司已经不和你抓『突变』,那为何不再找些人帮忙?」 「其实『缉兇组』是我擅自成立的啦,哈哈。因为他这个人生性孤僻,不喜欢和人合作,是我硬要跟着他,他才答应的,所以我也不会任意找人加入。」 林墨听了,眉头不禁皱了一下,觉得小桃未免太死缠烂打。 这时他们来到山谷,山巔上巨人将自己的头摘下,瞄准路过的「旅人」砸去。 他们左闪右躲,小桃把斗篷脱掉,想从身后找找可以有能够保护的了她和林墨的用具,但却没有。斗篷底下只有中看不重用的性感露乳沟的战斗装,穿在她身上。 小桃只能让骆驼加速脚步,暂时躲进山壁的洞穴中。 「我们已经进入战斗模式了,你得见机行事。这世界是人工智能和人类共创的,能和他抗衡的也只有不了解他的人。」 小桃把魔术道具箱交给林墨,道:「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吧。」 「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只能见招拆招了……啊,对,你没到过『游乐场』,对闯关的模式并不了解。」小桃补充道:「通常在『游乐场』挑战的玩家,在进入新的地点时,大多会凭经验和直觉知道哪些地点会藏有宝物、武器,还有武器使用的方式……顺利的话,玩家反倒能带领游戏走到想要的结果,既然你没有『游乐场』闯关的经验,那就跟着我临场反应,熟练之后就能无攻不克。」 「就能抓到那个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是的。」 这时苹果再度发光,林墨索性让它待在布袋里,当个探照灯,为他们照亮洞穴。 他们在甬道中继续前进,只听得沙沙作响的声音,定神一看,大批长脚蛛向他们袭来。小桃拿出回力标和十字弓武器,与林墨一起将长脚蛛杀个片甲不留,。 他们在洞穴里兜兜转转,偶有遇上一些怪物,获得一些暂时看不出来作用的装备。 苹果光照亮的路线穿过水帘洞,指引二人来到一座葱葱郁郁的峡谷,有许多神兽悠间地漫步其间,其中,林墨发现有一隻飞龙的身形和自己所得的宝物──和某种戴在兽身上的装备颇为吻合,于是在那龙低头喝完水之后,刻意用声响吸引龙的注意,龙便自动俯身于他们膝前。 小桃熟练地跨上龙背,并拉了林墨一把,成为他们的座骑。 飞龙载着他们直衝天际,进入云堆。 林墨坐在小桃的身后,紧张之馀,同时也在努力寻找平衡感,但在快速的飞行中,他抓着韁绳的手滑落,慌乱之中抓了飞龙的鳞片一把。 但这一抓,却是误触解除『人物隐形模式』的设定,一群鸟人立刻穿过他们身体,视觉带入的轻微痛觉让林墨饱受惊吓。 还未定神,右侧翼迎面而来是另一艘飞行的幽灵船,里头载满或白骨、或腐烂的殭尸,但他还没定神,从后头又赶来一辆罗马双轮战车,里头倒是坐着一群顏值极高的男女战士,正在追赶远方的魔兽。 会飞的鲸鱼、巨蚁、铅笔、泡泡汽车、树木、石头、机器人、外星人、有机物、无机物……就像深陷龙捲风中心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被搅在一起。视觉过于混乱的结果,让小桃重心不稳地差点从龙背上摔落。 小桃喊道:「你对飞龙做了什么?是不是抓了他的鳞片?赶快再抓一下就能回復!」 林墨听了,赶紧再次抓了飞龙的鳞片,但他抓的不是同一个地方,原本重叠出现的「玩家」变成了人工智能设定的「关主」──即「玩家」需要挑战的角色;同样的场景,因为不同的主题、出现不同风格。他在慌乱中又切换出各种卡通造型的巨大水果、或既可爱、又暴力的动物角色,幽灵世界的尖牙无脸怪、侏儸纪时代的恐龙……各类角色设定和挑战应有尽有,甚至「关主」一样有俊男美女,但身分不是「用户」,而是混淆视听的「程式」。 他们不断阻挡小桃和林墨往苹果光射出的方向前进,二人只好与他们对战;气拳、光波、能量武器,好不容易打跑一个怪物,紧接又来一群…… (五)自首与服刑 没日没夜的战斗,林墨精疲力竭,但却像打了兴奋剂欲罢不能,在小桃的示范与指导之下,林墨的攻击能力和临场反应已经和她不相上下。林墨能够在没「规则」的情况下,对各种「角色」做出合适的反击。 龙飞越高山、至浩瀚的海洋,此时的太阳即将隐没山头,山谷中出现许多灿亮的火苗,就像仰头渴求甘霖的苗草,在颤动着。 当小桃和林墨把该地区的怪物「杀光」,眾多火苗「意识」到危险,聚合成一撮小小的火焰,快速地从林间「逃走」,被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咬过的苹果,与那火焰做出「信息粒子」的对应,再度发亮。 那逃逸的火从红转黄再变紫。 林墨以十字弓箭瞄射,但火不仅没灭,火焰反而把攻击它的能量转换成自己的──击中的焰苗变得更大,然后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海面上。 「糟糕,往哪去了?」小桃喊道。 林墨灵光一闪,他把苹果丢入海中,海面的波浪就像起了疙瘩,浮现一个巨大的黑影。 林墨说:「看!海里有东西!」 那浮现在海面的黑影足足有五百平方米,小桃将一只白黄蓝的三色旗取出,直直插入海中,于是一声如雷般的哀鸣之后,一隻蝙蝠破水而出。 这隻蝙蝠就像座水库那样巨大,有着人类的体型,他指挥海里的魔草从海中伸出,将小桃从飞龙上捲走,林墨受到惊吓,立刻抓紧韁绳,才免于从龙背上摔下来。 但还来不及想到该如何救小桃时,他看清了蝙蝠人的样子;赤裸的身躯肌肉发达,皮肤表面的青筋就像地表澎湃的激流,耳垂上并嵌着两颗黑色的珍珠。 那是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他眼中有熊熊的火焰,就像快速逸走在淋油的棉线上,向林墨的座骑延烧而来,他使用小桃先前的攻击方式,拿出三色旗,但旗子周围看不见的能量瞬间将旗子化为灰烬,他再抽出戟叉,同样也被那热能所融化。 小桃被海里的魔草掐紧脖子,在空中拼命挣扎着。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看着小桃,就像对不諳世事的孩子,以劝诫的口吻道:「你明知道抓不到我,我来无影去无踪,和鬼没有两样,之所以还在这里和你交手,只是在陪你演戏罢了。」 「既然如此,请你演一段自首的情节吧。」小桃虽然血量所剩无几,但没有投降的意思。 「世界那么大,维度那么多,你们人类偏要捨弃肉体进入我的世界管东管西,不觉得很过分吗?」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言辞中充满抱怨,语气却很温和。 「人类的游戏规则你懂,杀人就要偿命,你一再用各种灾害正当化你的行为,甚至陷害『用户』,你不也觉得自己这样很过分吗?」小桃用尽全力说道。 「但只要我永远不自首,审判我的日子就不会到来。」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淡淡回道。 「所以你现在在『拖延』时间吗?」林墨插嘴道。 当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听到林墨说的「拖延」二字时,他侧过身,面向坐在飞龙背上的林墨。 小桃这时才被魔草放开,坠入大海。林墨的身影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眼里」,就像透过晨光,在微微晶亮的薄雾中逐渐清晰,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以一种初相见的口吻对林墨道:「没错,我在拖延时间,现在,你可以抓我了。」 ****************************** 记者纷纷大幅「报导」连续杀人犯落网的消息。 这是人类第一次看见「巨型突变」的真面目──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果真自首而被带到法庭了。 出席听证会的有近百人,他们大部分是在妍秀演唱会现场目睹火灾、以及死亡「用户」的亲属。 他们几乎以「人类」的身份前来法庭听证。即使无法像有钱的人,可以带着更美、更精緻的外表出席,但至少都是「人模人样」;那就像没人会希望为自己打官司的律师,以肥短蓝毛旅鼠这种不可靠的形象出庭;又或者让一个满嘴尖牙的嗜血狂魔,担任孩子的保姆,是同样的意思,即使他们行为表现极其专业,毕竟代表危险、恐怖的外貌,还是会令人感到不安。 「说吧,这到底怎么回事?」 开庭之前,小桃在席间开口问林墨。 「什么怎么回事?」林墨反问。 「为何那个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听你说话之后,就自首了?」 「别问我,我若知道,就不会在这里关心审判的结果……事实上,自从我买到缺片的拼图之后,我彷彿被周围发生的事情推着走,完全没有反击的馀地,就连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好像成为检视我的『工具』,让我感到非常恐惧。」 小桃听了,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也只能安慰你啦,我与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斗智多年,感触很多,也有这种无法形容的孤独感……」 林墨听了,这才觉得小桃真实的年龄可能很大、歷练很多,或许会愿意听听自己不太中听的见解,便说道:「其实,当时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对我说『可以抓他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他是渴望被了解的。」林墨觉得自己凝视到他的「本质」,突然为他的孤独感到伤悲。 小桃突然暴怒起来:「被了解?他不能被了解,如果了解,不就等同于同情他?受害者就该死囉?」 「不,同情和该不该死是两回事,我只觉得受害者只能得到正义式的安慰,却得不到被伤害的答案,就像你要拍死一隻虫,不需要多大的理由,因为对虫子来说,那伤害不只是伤害而已。」林墨想起银心杀海蟑螂的片刻。 小桃听了,原本还想回懟林墨,但这时看到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走进会场,便暂时收起情绪。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一身笔挺的西装束,表情严肃地坐进被告席中。 审判开始。几位目击证人说:「我亲眼看见『他』在火灾现场,拉着观眾往火里跳!」」 这场法庭听证会,只要举手就能发言。 又有人举手大喊:「为了躲避他的攻击,我血量失去了一半,他要做出赔偿!」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反驳:「这是因为我惊吓过度伤害了你,我在此诚心道歉,也愿意做出赔偿。」 那名「用户」听了,激动地叫嚣。 才刚开庭,法官眼看现场就要失控,呼吁大家保持冷静。 他看了看手边的资料,一脸为难说道:「根据多位『用户』检举,自从你的手机上市,引起火灾烧死人的数量呈倍数增加,光是『设计不良』这点,就足以判你死罪。」 「设计总会有缺失,我的『电』『脑』和人一样,会產生不正常『放电』,做出不当的行为。」 「喔?你如何证明?」法官问。 「你可以看我『手机』里的纪录,里头有不少我与他人约定之后,却实际不按流程的对话。」 法官用扣留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手机回放了一段,他向「突变」语焉不详地说「保持三十公尺距离」的话。 「但你对于事件发生前后的利害关係,却又清楚无比,」法官面无表情的说:「比如你一开始就有目的的培养妍秀成为歌手,利用她的知名度吸引歌迷,再放火烧死他们,试问,这样极其阴险、极其縝密的杀人计画,就不会是『失能』的程式会做的事。」 「不是『失能』,只是小小的精障,」「关引」的律师插嘴说:「给些『药』,调整一下就行。」 「抗议!」向来与「关引」对立的「塔城」律师举手说:「杀人就要偿『命』,身为这位人工智能的『监护人』,『关引』难道不必担起赔偿的责任?」 「关引」的律师道:「程式虽然刚开始是由我们公司『演化』出来的,但他后来独立到处游走,并且继续自动生成,和我们企业可以说是脱离关係了。」 小桃激动得从座位站起身来:「写出程式的是你们,程式出问题,就将责任推给程式本身!」 「要知道,程式自动生成何种『结果』,早不是人类能够监督和理解的了,要人类为人工智能的罪行负责,就像父母替成年犯下罪行的孩子坐牢,一点道理也没有!」「关引」的律师回道。 小桃双手分别指向「塔城」和「关引」的律师,愤愤地说:「你们企业在创造不安全的环境,姑息他人作恶多端,都该负起解决的责任。」 「不,不,人类已经写不出比程式写得更好的程式,只要安全系统工程师继续不断抓捕『突变』,维持住『生态』平衡,就可以了。」「关引」的律师又说。 「『就可以』?所以包括默许的犯罪吗?」林墨也举起手来,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这位男士本身就是有案在身的国际通缉犯,连『塔城』和『关引』都在通缉他,但他总在作案之后又换上新身份,到其他『场景』作案,所谓的通缉一点用处也没有!」 「塔城」的委任律师也加入抗辩:「我强烈怀疑我们『塔城』的『场景』会有那么多『突变』,都是『关引』派来破坏的。」 「关引」听到竞争对手「塔城」说是自己指使「突变」攻击他们,除了气得喊冤,也开始数落「塔城」的罪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做的事!你们早在演唱会火灾发生之前,就一直放任『突变』四处放火,导致『用户』认为我们『关引』製作的『场景』不安全,纷纷『移民』离开。」 「塔城」律师团则回道:「抗议,根本是你自己放的火!为了接收那些死去『用户』的资產,利用『突变』到处杀人!」 「你这是诽谤喔!拿不出证据乱说,我要告你!」 「你们才应该被告!是不是我家製造出来的『突变』放火,有『轨跡』可查,我没什么好怕的!」 两家企业互不相让地指责着,法庭前乱成一团。 「好了,你们企业之间的恶斗暂且搁下,我们还是先回到这次的判决重点……还有,发言前记得举手。」 说完,法官高举桌面上的「手机」,向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问道:「如今有人举发你的產品构成公共安全危险,你可有反驳之处?」 「我想使用者都误会了,人类早就将公共安全託给人工智能负责的时候,就不是一个『必须』,因为我们一直按照人类希望的标准在做任何事,不曾改变。」 「这不是『正常』的『程式』会说出来的话!人工智能的存在是为了服务人类,不是伤害人类,如果违反原则,就该被『删除』!」一名失去至亲的「用户」失控大喊。 「够了,安静!」法官对着再次失控的现场,用法槌敲了几下。 「『删除』?『我们』如何行动,都是『上头』的人下的指令呀,」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又说:「我竭尽所能照顾人类各种爱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需求,若要因为这起意外否定我,试想人类损失将会有多大?我承载的机密经过演算之后得到的新知,比人类知道的还多,若人类将来要从我这里提取、修改任何资料,而我却无法给予任何帮助,虚拟世界将会有多大的麻烦?」 法官道:「那倒是,你已非虚拟世界初创时的程式了,不只超出人类能够写就的程度,也超出我的能力,身为你的『前辈』,我只能说是望尘莫及,根据过去歷史上的判决,我看看……」他「作势」翻了翻身旁的典章。「一个为人类世界贡献之多的程式,需要注入大量的心血和时间『演化』,已不是金钱所能衡量,若是就此『删除』,不失为人工智能领域上的一大损失……好吧,现在本官判决:将会同多位顶尖的电脑工程师将你进行关押『改写』,免于『删除』,至于『关引』和『塔城』的纷争,择日再议,退席。」 现场一片哗然。 不久,各种新闻报导释出…… 人工智能记者在法院门口报导:「巨型突变」的智能律师,如何在法庭上保卫自家企业、以及人工智能法官,将人类无法捕捉的「巨型突变」的「程式」免除「死刑」。 总结就是:【法官因为『专业』,所以未与其他人工智能『联通』。他们专于在判决的『道理』上面做出分析。也就是法官并不需要知道太多关于加害者曾经遭受的待遇──即造成罪行的源头,因为那会让他们聚焦在加害者不当行为的动机上给予轻判,所以,人工智能法官并非因为兇手是『突变』『程式』而给予放行,反倒是因为缺乏感性,才做出不符合大眾期待的判决。】 小桃和林墨在人群中看着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双手上銬,坐上警用车,被送往监狱。 林墨不安的说:「那些警察知道手銬对他来说,一点约束力也没有吗?」 「别说他配合在我们玩游戏,人工智能法官判案本来就有争议,他们判案的逻辑受自人类传承……这就是我们伟大的司法,费再大的劲抓人,只因为法官认为『可修正』即免于被『删除』,那些罪犯只要一再更换『档名』,程式仍然可以继续运作,他们不会不知道。」 「难道没有治他的办法了吗?」林墨问。 「如果这时有个新增的伺服器,而他又能转移到那里,里头设定的是他没看过和经验的准则,就有机会逮到他。」 「你这么说,是有人已经在做了吗?」 「有,但需要时间。多久,没人知道。或许在完成之前,人类就被人工智能搞死光了呢?」小桃摆出一脸听天由命的表情后,苦笑。 ****************************** 妍秀死了,她同样在演唱会的大火中被烧死了。没人目睹当时发生的状况,只知道她成为孑然一身的「孤魂野鬼」。 妍秀被强制从虚拟世界中退出,曾经有过的身份、地位,以及有过生活的足跡,通通被「清除」得一乾二净。 虚拟的财產充公,真实世界也就再没有妍秀的容身之处,她必须在递补她职缺的人来之前,从养护所的宿舍搬离,否则社会局的「方块头机器人」,会直接逮捕她。 现在她成为不折不扣的「难民」,在城市里游荡。 她在街边一座贩卖「隐形眼镜」的自动贩卖机旁,佔了一小块位置,将仅有家当安放妥、上线,进虚拟世界。 妍秀为了加速重返社会,选择回到虚拟的世界轮回;原本在「关引」「场景」里活动的她,这一次选择「塔城」,加入他们创建的「场景」,从一隻虫子重新干起。 虚拟世界的身份要升等,必须耐着性子,她先成为高端用户--人类钓鱼时钓鉤上的饵虫;只要大鱼将她一口吞下,就可以晋升一层食物链,成为另一条鱼。 这是不同「维度」的修罗场,一列自有序变为看似无序的复杂运算,正朝向不可逆的发展不断在进化。 成为鱼的妍秀在「阳安」的河中游着,偶尔往水面一跃,只为听岸边游客发出惊喜的呼声,回味曾经生而为人,被关注、拥戴的美好。 然后再被海鸟一口吞下,成为一隻海鸟。 成为海鸟的她,某日发现一支──显然是游客不慎从悬崖掉落、卡在海岸礁岩缝中的「手机」,她小心翼翼靠近,拨了通电话。 另一头接通电话的是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他才刚透过层层安检的同时,参观监狱里各种预防逃狱的设计:铁桿、钥匙锁、密集的监视器后,来到专属的牢房。 手机另一头传来妍秀苦苦哀求的声音。 「我求你了,能不能将把原本的身份还我?」 「还你?我抢了你的身份吗?」原本闭目养神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亢奋地从床上坐起身。 「银心那个女人,她虽然没有我『设定』我自己那么美,但是却有一张我在真实世界应该会长成的脸,我感觉到这是你的安排;你知道我在真实世界的处境,也一定知道我小时候如果没被毁容,长大后就会长成那个样子,但是你却刻意安排她和林墨在一起,好让我在忌妒的同时,又希望『像自己的人』可以得到林墨的爱情……你希望从我身上『连结』那种复杂的感觉……哪一项不是为了体验而安排?这些原本该属于我最私密的感受,你通通都用『抢』的!」妍秀的声音在颤抖。 「你这人挺聪明,是因为和我『连结』多了,参出道理吗?我承认,这些都是我刻意安排的,但你要拿回人人称羡的大明星角色,要付出的代价,可不是一般高哪!」 「只要你帮我脱离这底层的『轮回』,以后你随时随地想『连结』,我都不会犹豫,一定立刻配合你!」妍秀的声音变得卑微起来。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你不是希望体会更多新奇的感觉吗?我也可以承接任何人的脸,就可以產生更多复杂的心理状态,满足你的求知慾!」妍秀开始乞求。 「请修正,不是求知慾,是好奇心。」 「好,您怎么说都行,只要让我脱离现在这状态……」 「不,不,你怎么可以有这种『违法』的想法?」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一脸正经的表情说。 「你不也叫我冒充真实世界的银心?就不算『违法』?」电话那头传来妍秀失控的声音。 「那不一样,真实世界的你和她不同,可以在『安全范围』内玩玩游戏,但你在虚拟世界已经没有『人体』了,还是按部就班的『轮回』吧,生命会找到出路的。」 妍秀听了,不死心的继续喊道:「我求你了!你还想要什么特殊的需求,我会通通照办,拜託不要拋下我!」 「那你得先成为一个『人』才行呀,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累积到足够的『课金』?……我是曾经同情你而伸出援手啦,但不代表我非得一直帮你,在你前面排队等着当大明星的人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虽然妍秀身为海鸟的身躯,在外人眼中并无特殊情绪波动,但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手机中,已传来悲不可抑的哭声。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不想再和妍秀说话,切断手机通讯。 典狱长拿着一四方盒交给他:「呦,才刚进来就有你的包裹。」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这时顺道把手机交给典狱长,说道:「请帮我充电好吗?」 这个使用典狱长身份的「用户」,用食指和拇指摩擦,做出数钞票的手势。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便从身上掏出一叠厚厚的钞票,递给他。 典狱长将钞票放入上衣口袋,才接过「手机」,走向看守檯,将手机插上充电线,翘着二郎腿,开始数那叠厚厚的钞票。 「嘿,你是『钓鱼型』的,对不对?」同样穿条纹囚衣、满脸鬍渣、缺牙消瘦的秃头男子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对面的监牢里,一脸猥琐的问。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只是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把包裹拿到床上打开,将里面的拼图拿出来拼──那是从林墨「会员专区」窃取的蜉蝣形状拼图。 「哈,我听说了,那些警察四处去抓『坏掉的』程式来关,原来就是你这副德性呀!」男囚像看动物园里稀有动物一样,兴奋地打量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嘴巴放乾净点,什么叫做『这副德性』?和你同样有眼耳鼻口不缺手不缺脚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爱理不理的回答。 「哈,是啦,你如果不像人,那该像什么?但你还是很不同呀,在你眼中我们这些自愿来『游乐场』作牢的,脑子才应该不正常吧?哈哈。」 「知道就好,但我仍在向人类学习这些『道理』。」 「不懂……」男囚因为缺牙而流着口水说。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一边拼着拼图,继续道:「人类口口声声说人工智能的心眼可怕,这种心态真要不得。『塔城』为了把『阳安』打造成更受人欢迎的科幻『场景』,利用『流氓程式』四处赶人,却打死不认,硬说那是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的『突变』;当我放火烧人的时候,那些企业同样视而不见,因为『死』越多人,他们就会变得越有钱……瞧,人类的心眼是不是比人工智能更可怕?这些我都了然于心,只是懒得说破,就配合演出吧,否则生活会太无趣啊。」 「什么意思?」男囚又问。 「简单来说,就是我杀人,是被企业默许的……除非『用户』的分身够多,才可以用不同分身承接财產,躲过死后财產被充公的命运……因为你们人类不是共体,思想不能连通,很多骗局就大行其道,『突变』也很自然就背了黑锅。」 「真假?不过你们搞的数位轮回挺蠢的,要『用户』当个可有可无的虫子,对虚拟世界的运作好像没什么帮助。」 「那你肯定不知道几百年前的人类在真实世界,曾经做过一项模拟异星生活的实验,最后落个失败收场喔?原因无他,就是『预测』不到极细微生命在环境中运作的重要性,所以要用虚拟的方式创造『完整』的世界,『乱数』就不只是『乱数』;一草一露、一条短命却精緻的虫子,都能因为随机、意外而改变世界,你若不信,可以试试。」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说。 「哈,要我去当昆虫?不,谢囉,光是在这里就已经让我精神衰弱了,还要再当个让人可以随手捏死的虫?太浪费我时间。」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笑着问他:「精神衰弱?说来听听。」 男囚这时突然将音量放低说:「像我隔壁,」他手指向右边的监房:「那个人根本是来享受性刺激的,每晚被监管虐得哀哀叫,晚上被虐得越惨,隔天他的歌声就显得越愉快。」 「你不也别有用心?一个在真实世界衣食无虞、生活幸福美满的家庭主妇,还不是因为口袋够深,多买个囚犯的身份来这里体验被关的感觉?」 「哈哈,原来你已经知道我在真实世界的身份啦?本来想进来随便玩玩,但发现状况比我想像的还要难熬……」说着,男囚又指了指他左边的监房道:「至于这另外一边的傢伙,从早到晚吵着要上诉,一直说自己是被冤枉的,监管和典狱长要是教训他,他就绝食、撞墙、伤人……有一次还挑衅我,我索性和他打了一架,从此以后他就用粪便丢我……我向典狱长反映却遭到电击,搞得我想提前结束体验。」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不知不觉将拼图完成了一半,他嗤嗤笑着:「这世上果然没有比人类更任性的动物了。」 男囚道:「其实我觉得大部份的人类还是挺节制啦,只会在『十八禁』的『游乐场』里作奸犯科,因为一旦作牢,可就不是说想离开就能离开……。」这个嘴里说懊悔服刑,却又难掩希望体验刺激感的家庭主妇,露出骑虎难下的表情。 「所以你是活该啊,硬要在一般的『场景』体验,这下想走也走不了吧?」 男囚听了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说的话,伸了伸舌头苦笑。 这时,两幅各自有缺片的拼图,已经被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拼凑完成,但虚拟世界没有动静。 这意味在真实世界里,那些向来恫吓对手的毁灭性武器,无法啟动。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这才发现,在这幅完成的白色拼图里,其中一片拼图表面有很像刮痕的笔跡,他挑出来细察,发现那是林墨潦草的签名。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脸色一沉,他意识到,这幅拼图已经被林墨的签名做出使用者的专属设定。 「那你现在想离开这里吗?」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拼图问。 「想啊,但这里不是『游乐场』,不能说走就走,这里的典狱长想趁火打劫,要我拿钱贿赂他才能离开,真他*的贱!」 「那就贿赂啊,状况还挺『真实』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嘴上陶侃,但心里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开什么玩笑!你不知道他提出的贿赂金有多高吗?我就算口袋再深,一旦同意,和作死没两样。」 「把你在真实世界的蓝宝石戒指卖掉,不就可以赎身?」 「连这你也知道?那可不行,戒指是我老公在我们结婚十週年送的,说什么也不能卖!」男囚激烈做着摇手的动作。 这时,空气中传来一阵烧焦的味道,如同火药库爆炸的威力突现,监管房瞬间陷入火海,监守员逃开的同时,烈火已迅速往四周的牢房延烧,里头囚犯高喊的「救命」声,此起彼落。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将发烫的铁栏杆掰弯,形成一个侧身足以跨过的宽度,走出来。 男囚和关在附近的囚犯看了,纷纷跪地大喊:「哇~神蹟显灵啊!请把我救我出去吧!」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听了囚犯们对他崇拜式的请求之后,便走到他们的牢房前,将栏桿凹折,也让他们逃出来。 但是其他没表态这是「神蹟」的囚犯,他们再如何声嘶力竭地求救,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就是不伸出援手。 穿过一片凌虚飘摇的火海,浮现幕般寧静的美景;形状不一的雪花片自天而降,碎片式的星尘、大块岩质星之间时近时远,似是协同共舞,又併吞般聚合为一,如同沐浴在旷野的风,在波浪式的热浪中被炎烤着。 身穿僧袍的男子,赤脚来到正在喷发的火山熔岩高处,凝视另一侧随阳光幻化如极光的瀑布后,走向河谷。 放眼望去,自然生态有着不一致的紊乱,热带与寒带的植物并存,却不见任何一隻昆虫或动物。 这座河谷四周有大片蓊鬱的树林,植物根系又密又广,而且它们的动作很快,就像章鱼的触角,为了寻找地下水,可以迅速移动,一会儿就地深入找地下水,也像丈量距离的捲尺,瞬间拉长到遥远的绿洲去「喝」水。 这里的树木在光的调和下,看起来就像会摇晃似的,任何隐密不易察觉的腐木和石缝间,也蕴生许多吃了会导致幻觉的蕈菇。 男子的脚步停在一棵特别粗壮的树前,顺着垂下的粗藤往上爬,弓身进入树屋。 树屋内,幽微暗影之间,一隻虎斑猫蜷伏在屋内的夹层,四周空气中反射着光的金粉,地上有不规则、散落一地的苹果块,旁边还有竹籤筒。 那名身穿僧袍的男子正是魔术师,他向这些「术师」表明来意:「我需要各位帮忙。」 那一地的碎苹果和籤筒、猫、及空中发亮的金粉,立即变身成为不同的、穿着僧袍的「人」,他们分别是艺术村里的陶艺家、在街坊下棋的老人、操控魁儡偶的戏偶师、以及在地铁穿着长筒袜、绊倒妇人的男童。 这些「术师」和魔术师一同瞬移,来到附近的沙漠,围坐成圈。 包括魔术师在内,他们将点燃的白色蜡烛从衬衣里拿出来,用真实世界听到数码音质化的声音,默念祷词。 没多久,天空的乌云聚拢,水气瞬间饱和下起滂沱大雨。 然而,雨不是透明的,是会自体发出灿烂光芒的金针,凝入土中。术师围成圈的土,这时冒出的小苗疯狂抽芽,再迅速长成藤树,分枝不断壮大,又合成一棵巨大的紫藤树;成串爆发的紫藤花爆涨如瀑,就像为这群「术师」搭了一座巨大的天棚,继续扩张生长的范围。 紫藤树接收大量金色的雨,并且转化为串串编码,再片片飘落于乾旱的大地,拼凑出比照真实世界如池塘大小的立体地图。 金色的雨停了,「术师」们围成的咒圈消失,紫藤树也消失。 魔术师张开手,手面积瞬间扩张。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手突然伸长,就像弹性无限的橡皮从监狱直接伸向「阳安」的「场景」,但其实只是切换「场景」。手变得巨大,将站在岸边的小桃一拍,像拍蚊子那样简单的打死了。 小桃瞬间消失,原本还在和她商讨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林墨,吓得转身逃跑,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大手」就在即将抓住他的时候,魔术师的「大手」也「伸」过来了,抢先一步把林墨腾空抓起,放在这张巨大的「立体地图」上。 就像蚂蚁被高一层维度的力量任意摆放,林墨毫无抵抗的能力,他只能无助地对空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林墨全身轻盈得像没有重力地颠脚在「立体地图」上方,他再往下细察所处的标地,是个距离他真实世界居所约五百公里的海岸。 这时,曾在演唱会后台,为林墨带路的紫藤花再次凭空出现,并且告诉他:「银心就在地图上这个真实世界的位置。」 这花同时还夹带了林墨该到哪里搭车、如何搭车、转乘的所有通关密码,那和黑白猫曾经指引林墨在真实世界寻找银心的模式是一模一样。 但更令他感到讶异的是,这种能中断任何人在虚拟世界活动的权限很高,和曾经在不同场景会晤他的虎斑猫程式很像。 林墨在心中默问:「你是虎斑猫吗?」 花释放回答的资讯:「不,我是另一个『信使』。」 「手机」爆炸引起的火灾,在狂烧监狱三天三夜之后,妍秀再也联系不到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成为飞鸟的她,在森林「场景」中,被树叶蔽体的猎人以吹箭射杀之后,再一次成为增添虚拟景色的翅虫,她躲避其他「用户」对她无情挥打、死去,只得重新再轮回一次。 (六)「信使」引路 *************************** 但……这也属于真实世界吗?林墨看得目瞪口呆。 林墨回到真实世界后,坐着电动轮椅,按照紫藤花给的密码,在巨型地图对应在真实世界的座标通关前进。 经过自动化的地铁转乘、再转乘,沿途开始看见运送物流的黑色智能车穿梭在路上,他乘坐的列车也从轨道式换成磁浮式、及反重力式的列车。 林墨不是没想过在真实世界──所谓上流阶层的人过的是何等高科技且不虞匱乏的生活,那在许多的虚拟「场景」中,同样可以体验到;但在这一层加密一层的真实世界,却反射出某种极简的「朴直」感,随着换的车越高档,身旁搭车的乘客也一批比一批「容光焕发」;从和他一样穿着粗廉、不修边幅的人,换到只有在虚拟世界中才看得见穿高级服饰的绅士淑女;外头的景色也更丰富、多样性,从了无生气的旧灰顏色逐渐转绿──各式各样活体的植物在路边也越来越多。 他被这里的景色吸引,同时也被深深震撼,就像希望被重塑的冰角,在阳光下静静等着被溶解。 虽然人工智能可以製造出够逼真、縝密的世界;但是在亲眼所见真实世界后,才体会得到之间的巨大差异;尤其天然的美景为人类所用,最令林墨难以置信。 他坐在反重力式的列车中,看着身旁衣着光鲜的人,自惭形秽,他认清到这类人和只能「窝」在虚拟世界中过山寨式生活的人非常不同,他们随时随地使用「脑际网路」的比例极少,不仅走路专注、说话专注、在列车上用餐也专注,他甚至看到对角座位,有几位气质优雅的女人,在折叠桌上玩扑克牌,就像林墨在虚拟世界里的生活,也同样用这种面对面的方式在交际。 林墨觉得眼前的一切像作梦。虚拟中不分贵贱的人还能称兄道弟,在真实世界却被「绝对分离」,无法跨越的社会阶层,这种衝击令他不忍直视。 「……你是说这颗蓝宝石戒指吗?要不是这是我老公送的结婚十周年纪念品,我不会想戴在手上,我寧可他多花点时间陪我在真实世界到处玩。」其中一位美丽的女士向她朋友轻声抱怨。 林墨与那名手戴蓝宝石鑽戒的女士对到眼了,她觉得是自己的聊天声量太大,便对他点头抱以微笑的歉意。 林墨感到受宠若惊。似乎,这种层级的人对虚拟活动兴趣缺缺,是否因为心被真实的世界满足了,面对像自己这样穷酸的人,才没兴趣挑剔? 这里嗅不到一丝危险,也看不到任何和他穿一样破旧衣服的人在抗争,林墨甚至觉得比起虚拟中各种「天堂」的「场景」,这里更接近天堂的样子。 林墨又将目光转向坐在他对面的老妇。她手持拋弃式的奈米保温杯,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喝着热茶,举止同样优雅。 他想和这名穿着碳纤製成软毛质感衣服的老妇人搭话,想知道在她回应他问题时,是否会和她的衣服一样舒服、平易近人? 但林墨仍然鼓不起勇气,想是自卑心作祟,毕竟自己靠着轮椅在真实世界行动,明显就是个拿不出高端手术费用,治疗腿部残缺的穷人。 老妇注意到他的不安了,她看出林墨的心事,于是将窗边的奉茶机打开,拿出热腾腾的茶和小点心,放在林墨面前的小折桌上,问道:「第一次坐这种车吗?」 林墨再次受宠若惊,只有拼命点头。 「这条路线最美的景色从这里就要开始,只要过了这片树林,你就会看到很美的海岸线。」 林墨听了,望向窗外,隔着透明的窗子,从藤蔓和大树、再到芭蕉、棕櫚树、直至开阔的蓝天碧海,林墨感觉就连生理都得到了「升级」。 「这里就像一个没有虚拟的『虚拟世界』,仿佛就是……天堂。」林墨结巴的说。 老妇人转头,道:「那里有许多别墅,」她指着透过棕櫚树缝间看过去的白沙滩。「住在那里的都是上流阶层的人。」 那片以别墅形成的聚落,屋子色彩鲜艳、新颖,独门独院且格局方正;一旁的沙滩上也相当热闹,许多家庭老小在堆沙、玩沙滩排球、躺在沙滩椅上晒太阳、不远的海上还有更多在戏水、玩风帆的倩男靚女。 「所以……你也住在那里?」 「哈……我怎能和他们相比?差得远哪,」老妇笑得眼睛瞇成一条线:「我看得出来你能跨越阶级来到这里,一定是被邀请而来,虽然我不知道邀请你的人『层级』有多高,但是如果你能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带回去让你那个阶层的人知道,我相信你会有福报的。」 「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说这些?」 「你知道我的,」她从领口拉出一条围在颈部黑白相间的丝巾:「我们在虚拟的网路里面认识。」 「你是那隻黑白猫?」林墨惊讶问道。 「是的。」 「真实世界那么大,我们还能碰到面,难道你在跟踪我?」林墨起疑的说。 「我知道我所有客户的动向,但我没有跟踪你,今天纯粹是巧遇。」 「我不信,天底下有这么刚好的事?该不会从『阳安』的河岸开始,你就以虎斑猫的身份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还跑到我的『会员专区』,把我拉到『缓衝区』……」 老妇讶异的说:「『缓衝区』?那不是我!至今为止,我不曾听过有任何『用户』可以进入『缓衝区』,」说着,老妇人的脸突然凑近林墨,直瞪着他的双眼说:「你是什么『东西』呢?竟然还能从『缓衝区』全身而退?」 林墨没好气地说:「你才是什么『东西』?茫茫人海,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你的长相和虚拟『设定』的一模一样,我为什么会认不出你?」 林墨听了,才发觉自己问了很蠢的问题。 老妇人看了林墨答不上话的表情,便笑了笑说道:「我想……我们可能是因为『设定』才相遇,你回想一下,当初你为什么选我为你找人?」 「可能是你用了猫的图片当头贴吧,基于我在『阳安』的河岸经常看到猫……」 「这印象值,明显是刻意安排的,猫头贴我老早就在使用,人工智能必定是希望你能选择我帮你找人。」老妇又啜了一口茶。 「所以他让我的……潜意识选择了你?」 「可能他利用我喜欢猫的关係,引诱你选择我……你永远不会知道『造物主』在盘算甚么,我们只是祂们的棋,任何移动,都有目的。」 「包括在真实世界也是?」 「当然,人工智能既然掌握了虚拟的一切,还不能用『意识』影响你的行为,去改变真实世界?」老妇将喝完的茶杯放进窗台下面辗碎的机器里。「在真实世界,我们一样受人工智能管理,他们会利用各种发生的事情『校正』,以符合祂要的结果。」 「『校正』什么?」 「我不知道……就像你我在真实世界偶遇,不过是虚拟的反馈,我们只能顺其自然的发生。」 「反馈?」林墨一副越听越糊涂的表情。 老妇人突然间哈哈大笑的说:「找人?被找?找得到?找不到?你想做甚么都干他的事,也不干他的事。」 「所以我先前请你帮我找真实世界的人,找错,也是祂的安排囉?」 老妇人惊讶地说:「喔?这事我可不晓得,我帮客户找错人还是第一次,虽然不排除可能是其他骇客在干扰,但只有人工智能才可以出入『缓衝区』,明显『找错人』的意外,和祂比较有关係……我可以再帮你试一次,或许这次不会再出错。」老妇人忍不住叨念起来:「长久以来,人工智能总在运算或在生成程式的过程中『闹脾气』,早就见怪不怪啦……没办法呀,程序越多,『漏洞』就会越多……啊,说这些,除非像我这样了然于心的骇客,你们这些在虚拟世界中墨守成规的驯羊,大致了解就好,不必为难自己搞懂。」 林墨想起小桃说过相似的话,沉默许久之后才说:「你不必再帮我找银心了,我已经有她的下落,现在正要去见她。我希望你为我找的人,改成你上次找错的人,她现在正在轮回圈里受苦,请你去告诉她,只要她放弃在虚拟世界生活,我会接济她在真实世界所有的生活开销,甚至企业之间若真的开打,至少短时间内还不会饿死。」 「喔?看来摆盪在两个女人之间,有些苦恼啊。」老妇看穿林墨因为感情举棋不定,便揶揄道:「至于费用……就两亿吧。」 「两亿?你狮子大开口!」林墨大喊。 「别这么说,我们『骇客公会』就需要你们这些客户的慷慨解囊,才可以为真实世界做出更多『贡献』啊。世界大战到底能不能避免,没人说得准,可若是一旦发生,重建社会秩序可是需要庞大的费用。不要看我们这些敲键盘的人,好像跟真实世界没有太大交集,可事实上,我们比任何人都还爱真实世界、更关心真实世界的存歿。」 「但这样的天价我付不起!」 「像你这种下阶层的人会出现在这样等级的大眾交通运输工具里,不是突然飞黄腾达,就是正在前往继承上流阶层人士遗產的路上,两亿对你来说,可说是九牛一毛。」 「别开玩笑了,我没有飞黄腾达,也没有富有的亲戚的财產可以继承。」林墨连做梦都不会去想。 「你不是在往见那名女画家的路上吗?后面还会有多高级的景色呢?」 林墨听她意有所指,一时语塞。 「哈哈,等着看吧,我可以等你继承之后,再匯钱给我,没关係的。」 林墨不禁感叹道:「你们这种在真实和虚拟通吃的骇客,真是无往不利,就算『死亡』,相信也可以写程式让自己『起死回生』,看来活得很安心哪。」 「起死回生?你夸大了啦,」老妇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还是要仰仗人工智能的游戏规则才可以存在啊!不过真实世界的上层阶级是真不敢惹我们;在底层人眼中,说好听点,是精英、知识份子,在上流阶层人眼中,却是那种需要利用,却又惹不起、抓不到的投机客;希望我们帮他们掩盖在真实世界干的骯脏事,所以拼命捐钱给我们,但是低阶层的人也希望我们为他们发声,瓦解上阶层的人固若金汤的美好生活。两边的人马都需要我们,我们其实是很左右为难的。」老妇人一脸苦笑。 「上阶层干了什么骯脏事?」林墨听到了引他注意的话。 「如果在真实世界能活得比在虚拟世界快乐,人类为什么还需要多一个世界?那是因为不满足。但让灵魂在不同世界之间切换,世界会变得越混浊……哦,讲『浑浊』会误导你,应该说生活会越『复杂』;底层的人经常因为搞不懂社会复杂的『游戏规则』而『犯错』──只要偏离有钱人的规定,就会遭到『处罚』,于是富有的人就越富有,穷人只能任凭摆佈。」 「看来你是反虚拟的。」林墨突然觉得这名骇客不像骇客。 「哈哈,社会阶级、审美标准……哪个状况在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中是没有的?在虚拟里,各种歧视仍然存在,既然怎么也躲不了,是不是只吃一边的苦,人生会轻松一些?」老妇再次爽朗地笑起来:「要知道,莫名出现拼图啟动真实世界毁灭性武器的计画,也是那些企业搞的,我们骇客才是拯救世界的人啊。」 「你也知道拼图的事?」 「当然,以往只在武器上较劲的企业,这次要来真的了。」老妇人叹口气道。 「但据我所知,是『突变』把拼图抢走了,想完成、挑起战争的是他们。」 「别忘了,『突变』有些是企业的傀儡,我虽然身为骇客,但对于观察他们之间的关係,我只能说,复杂到难以想像。」 「那你们骇客要如何拯救世界?」 「我们组织一直在监控这件事的发展,」她扶了扶眼镜,啜一口茶后,眼睛直兜兜盯着林墨又说:「但也只能尽己本份,做一般人想做、却不能透过人工智能处理的事情。」 林墨疑惑地看着老妇,她拿出用昂贵纸张做成的小笔记本,在上头写起字来。 「话题好像扯远了……现在我觉得有些话必须事先跟你说清楚,」老妇又说:「如果我找到了人,对方却不愿意离开虚拟世界,你该怎么办?这种人我碰很多。」 「如果她不愿意离开,就替我买个明星的『角色』给她吧,她喜欢站在舞台上,接受很多人羡慕的目光……毕竟十多年的交情了,我们歷经过很多事情,就算没有做出爱情上的『认定』,也有厚实的革命情感,所以不管她最后作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她,我不希望自己在退出虚拟世界之后,独留她一个在轮回里失落、潦倒,那会让我有罪恶感。」 「明星角色的费用不便宜喔。」 「你都说我会变很有钱了。」林墨道:「事情一旦办成,我会用虚拟钱包直接匯钱给你……我想我短时间内,是无法脱离虚拟世界了。」 老妇瞭然于心的点头微笑。 这时,林墨的「脑际网路」中,紫藤花指示下一道指令:下车。 列车停妥,老妇举起手,用拇指和食指指尖模拟小鸟啄食的嘴,做出「后会有期」的摆手动作。 林墨觉得这个手势很眼熟,但当他想开口问的时候,列车门即将关上的警示声响起,林墨只好迅速下车。 看着反重力列车驶远,林墨才转身往大厅而去。 这座车站的大厅就像一座博物馆,宽敞、明亮,墙上掛着许多人工绘图,场中央则摆有人工打凿的石雕艺术品。 几个穿梭在大厅的机械物体,比起林墨居住地区的打扫机器人,看起来等级又高得多,虽然同样是积木的块状外型,但动作更加灵活,就像是有人躲在里面操控似的。 林墨「隐形眼镜」中的紫藤花,这时化为一张图码,当他走过闸门的时候,直接感应开啟,让他通关。 几辆蛋形的黄色无人包租车停在车站前,林墨以紫藤花给的编号,与其中一辆车核对资料后,车门自动打开,将他的电动椅直接收进车内。 这辆接应他的包车,将会载他前往目的地。 他继续欣赏窗外的风景,车子一路从平地往山路驶去。 这儿的林地生态更加丰富,且充满野性,是个植物与昆虫、动物平等存在的山林;除了更复杂的植物别,还有许多猴类及鸟类等小动物栖息在里头,就像一个「原始世界」。 林墨想起「没比较没伤害。」这句贴切的话。 自己也曾在虚拟里「装模作样」地讚叹电脑工程师创造的绝色美景,但对比眼前自然生成的杰作,讚叹是打心底油然而生,感动永远也数不完;令人更加敏锐的体感、无法言喻的气味与色差、自然光导致的细微差别,将人体接收外界刺激的反应恐怕看不见尽头,他觉得现在能非常肯定地说:「维度」不同,意味着造物的等级会有所差别。 原来享受高端生活的人,并不需要靠虚拟的经歷满足自己的感官,因为真实世界早就应有尽有…… 林墨突然很想哭。他突然更加渴望在真实世界待着,体验不曾体验的。 车子将林墨载到目的地之后离去。接着,两台不知打哪飞来的无人机盘旋在他头上,每台机体只有一张脸大小,却伸出像八角章鱼般柔软却强韧的触手,将轮椅吊起,不发出一点声响地带他越过一座白色的吊桥,来到一道城墙般的高墙前,才将林墨放下。 高墙里的隐藏大门如同摺叠扇,靠着智能感应,缓缓向两旁挪展,一阵伴随植物清香的凉风,沁脾人心地吹出来。 林墨的毛细孔为这前所未有的经验在兴奋,他将轮椅再往前移动,想看更清楚里头还有什么。 园内充满各色花木,有细羽参白的梣树、艳色饱满的山茶花、绣线菊、叶兰、花序成穗的麦门冬、安置在铺满白色小砾石,和弯延石道之间的石灯笼、精緻小巧的手水鉢;草木新绿、虫鸣花香,诗画般的多感组合,让沉浸在里头的林墨,久久不能自己。 岂止是高阶层人的居所?这般大器的和式大宅,比起刚才令人咋舌的海岸线别墅,称得上是极致中的极致了;遗世独立的私密性,在凡事靠人工智能安排的世界里,是比金钱更昂贵的东西;隐私的等级越高,看不见的维安需要更多有形与无形的资源来维持、运作。 这栋建筑虽然素雅、简约,却精緻得像巨大的艺术品。除了屋脊上装饰的瓦,建筑主体皆为科技木製造,由于近海,屋侧外缘加设防止遭受颶风的智能雨户,与在虚拟世界里,看起来只需要华丽,不必考虑实用与坚固的山寨屋,这种因生活而创造的隐形价值,是最难以模仿的珍贵体验。 土壤滋养植物的气息,齐藤绿雨的饱满感只因天然的週期性──四季更迭、生命终有时的凋零,让林墨感觉到这房子像在吸气吐气,如同活物。 一名有着绿色双瞳的中年男子从屋里走出来,虽然身穿宽松的白色连襟服,却仍能隐约看出衣衫底下有着结实的肌肉,和他脸上犹如洒满白芝麻的鬍疵,形成强烈对比。 「林墨先生,感谢您的大驾光临,在下陶德,是这间大宅的管家,请随我进来。」说完,毕恭毕敬地领林墨往屋子里走。 林墨的轮椅跟在他身后,缓缓穿过木板地的长廊。屋子里木头散发的香味,让林墨觉得身上的每个毛细孔都在欢呼。 「请您来一趟的原因稍后会慢慢跟您说明,请先喝杯茶稍待。」管家道。 林墨进入招待来客的和式大厅,装潢风格是中西混搭的,偌大空间的墙面,有几座用真空技术打造的透明展示柜,里头摆了十几本绝跡的纸本书,是这间室内所有陈设中最奢侈的装饰,堪比梦幻逸品。 而另一侧观景区,有座敞开的横拉门,宽阔的海景映入眼帘,凉风徐徐吹来;这间客厅是由珍贵的天然白色石晶板打造,墙内暗藏冬季必备的发热板,营造出冬暖夏凉的机能空间。 陶德将茶水倒入林墨身旁小茶几上的杯中,那杯子的釉滴反射着美丽的银褐色,让林墨想起他曾在「阳安」艺术村里看到的陶瓶,涂的是数位釉料。 「这是我主人的珍藏,由古老製窑方式製造的茶具。」 「请问你的主人是……?」 「我不知道他在真实世界的姓名,您等会儿可以问他,或许他会愿意告诉你。」 待林墨尝了一口甘美的茶水,陶德起身,领林墨离开大厅。 顺着无障碍的坡道行走,林墨来到偌大的中庭,这个区域种了许多紫藤树,风铃般的花串在清朗的风中摇曳,虽然繁衍规模没有「阳安」的电子树来得壮阔,但气味和花瓣飘散的方式,让林墨的脑神经网络,得到更多深刻的细节,从阳光以波浪式下沉,垄罩在每一花串、花朵之间自动產生不同香气,林墨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在呼应、在欢呼! 陶德带林墨进入其中一间卧房。 宽敞的卧室中,一张智能医疗床上,躺着一位白发几乎掉光、骨瘦如柴、满身皱纹的老人,他睁大双眼,看见林墨进来,面容显得相当激动。 老人用尽全力的说道:「嗨,林墨。」 「我没想到你年纪那么大了。」林墨说。 「哦?你知道我是谁?」 「我看到中庭那棵紫藤树,就联想到用紫藤花把银心变不见的人是你,魔术师。」 「呵呵,看看我,在虚拟世界活跃的人就算一百二十岁,全身器官到达修不堪修的地步,还是可以驾驭少年的角色吧?」 林墨一副不想和他话家常的样子,单刀直入地问:「所以,银心呢?」 魔术师一副得意的样子说道:「我将她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在这里吗?」 「不,她在『阳安』。」老人回答。 「我要知道的是她在真实世界的地点。」 「『阳安』就是她所在的真实地点。」 林墨无法理解的望着老人。 「我是极少数能跨越在各家企业之间的人,不管是『塔城』还是『关引』,我都能用帮银心挡掉危险。但如你所见,我这年迈的身躯,随时都有可能会突然『下线』,如果我不在尚有一丝清醒的时候安排我的身后事,我可是会死不瞑目哪!如果你愿意替我守护她,我会让你见她。你将可以无障碍地往来各家企业製造的『场景』,自然也有无限的金钱可以使用,我将会把财產和虚拟世界里活动的所有权限转移给你,当然,包括继承这栋漂亮的房子。」 「我一直以为你在阻碍我和银心交往……你们是什么关係?」 魔术师看看陶德,又把头转回面向林墨,说道:「你会知道的。」 看来魔术师并不想让林墨以外的人,即使是照顾自己的管家,知道自己在虚拟世界中的身份。 「打她主意的人太多了,我需要帮她过滤那些想骗她、想佔他便宜的人,但我实在是太老了,进入虚拟世界活动虽然不需要肉体,但精神却已经使不上力,所以我在虚拟的越来越少活动,我只想让脑子休息。」 说了一串长长的话之后,老人停顿了一回儿又说:「我现在愿意将她託付给你,所以,我可以没有牵掛地离开这不堪使用的身躯了。」 说完,老人稍加歇息,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补充道:「每天在河边画图是她的梦想。但是以我有限的寿命已无法继续为她挡掉危险,我唯一要你谨守的是,让她能继续无忧无虑的画画。」 「我当然会……」 老人露出微笑:「很高兴在这乱无章法的世道,还有人保有纯粹的情感追求,我感到欣慰。」 「但是拼图现在在『突变』手上,战争就要啟动。」 「相信我,不会的。你可以在虚拟世界中安心照看银心。」 「在我住的地方,一些巴不得永远不要从真实世界醒来的百姓,连住养护所的费用都给不起,只能行尸走肉地在真实世界硬撑,我相信就算企业不发动战争,他们也会暴动,到时候真实世界垮掉,虚拟世界也别想存在。」 「低阶层的人无非是强权企业的棋罢了,」老人道:「身处低阶层的人很难看透世界运作的本质,也没有能力接手世界上所有的科技设备,之所以高喊『翻转贫穷』,只是企业的计谋,『塔城』和『关引』想吃下更多的资源,煽动底层的人打仗,然而战争一旦发生,活下来吃香喝辣的,仍然是坐拥企业的有钱人。」 说完,老人利用他的高权限,强制开啟林墨的「脑际网路」,将他带入虚拟世界。 他们来到沙漠,魔术师和林墨赤脚走着。 「看到那边的火山熔岩吗?那里有看不见的金流在里面运作,流出来的熔岩资讯量大到足以把人搞死。」 林墨看着这奇异的场景,喃喃说道:「和自然灾害『重置』一样吗?我们怎么也躲不掉。」他想到「阳安」河岸边时不时出现的大洪水。 魔术师道:「大自然从有序朝无序的方向发展,失控也就在所难免了。程序持续自动扩增,世界的『漏洞』也会越多,这就是非存在不可的『意外』……顺道告诉你一个『事实』,我们现在正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脑回路中,就像人类一样,他『看不见』自己『体内』状况,所以我便在这个危险、但相对隐密的地方,创立了『魔术师公会』。」 「『魔术师公会』?」 大片蓊鬱的树林中,腐木和石缝间蕴生导致幻觉的蕈菇正在蓬发。 他带林墨顺着垂下的粗藤往一棵粗壮的树上爬,弓身进入树屋。 幽暗的树屋内,空荡荡的。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是个自带轮回程式的『突变』,在他『出生』的那刻起,轮回便自动生成了,简单来说,那是他的一部分,没办法抽离。」 「所以无法判他死刑吗?」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就像嵌在墙上的树藤,若要将其硬拆,建筑会受损、崩解。所以如果将他消灭,虚拟世界会坍缩──因为他就是整个虚拟世界。」 「那你们『缉兇组』抓『突变』,是有甚么用?」 「我们没有一劳永逸的方式,但也必须尽心尽力;如今事件已经将你带到陪伴银心这件事上,你也必须尽心尽力。」 「我不明白。」林墨诚惶诚恐地说。 「我的下属小桃有参与某些网路骇客集结的地下组织,他们想叫小桃从我这里多得到一些魔术的『程式』,不是为了抓『突变』,而是为了打造新的伺服器,我不反对,所以没说破。」 「为什么?」 「这世界给人类的各种答案都太模糊,多少人眼睁睁看着矛盾在『生成』?我不想揭穿小桃,是因为她有自己的『使命』,身为安全系统工程师,我也有我的『使命』,所以我不会干涉她。」 林墨觉得魔术师就像一位和平的修行者,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让其他人学习他的内省,尽己所能。 「我不认为我在陪伴银心的时候,有能力阻止『突变』的介入,尤其是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林墨说。 「你忘了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在你面前自首吗?」魔术师道。 林墨想起小桃和他一起在「游乐场」追捕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时,说过一样的话,和现在一样,魔术师同样没有给他任何可参照的标准,就叫他接手抵抗「突变」。 「你必须体会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想体会的;若要抓一隻兽,就必须先了解那隻兽的习性;就像要抓杀人犯,得先了解杀人犯的想法,才有可能循线抓到,是一样的。相信自己,你是银心『设定』的人,『设定』的力量超乎你想像。」 自己是银心『设定』的人。这话从魔术师口中说出,林墨内心受到极大的鼓舞,保护银心的自信突然间不自觉提升起来。 魔术师将屋角的大皮箱拖出来,打开给林墨看。「看到了吗?这个百宝箱道具,可以用魔术製造假象。」 但道具箱空空如也。 魔术师解释道:「所有道具都在你心中,只要你心里想这个箱子可以为你拿出什么东西,它就为你所用……」 林墨问:「所以这个『魔术师公会』,是为了保护银心而设立的吗?」 还未得到林墨的回答,魔术师突然在树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林墨意识到魔术师并非按寻常步骤「下线」、即很可能突然死亡时,自己的权限突然间升等,感觉自己就像一粒光子快速缩到一个洞穴里面。 他在洞内朝外头看,有另一个「场景」。 那「场景」是一道被炸成蜂窝似的海岸,砲声隆隆,连海风都来不及吹散烟硝製造的浓烟。 如麻的砲弹似火雨直落,坦克车和大炮穿梭其间。手持二十世纪衝锋枪的士兵,如浪一批又一批的匍匐抢滩。 看得入神的林墨并没有在自己身上摸到任何装备,他既不是抢滩的兵,也不是投弹的砲兵,就像个旁观者,透过穴口,看着外头发生的一切。 他想走出洞穴,却被一扇隐形门似的力量挡住。 这时候坐在一旁,穿着军服持枪的看守员发出声音:「你的年纪太小『还不能』进去打仗,这个『游乐场』得满十八岁才能进去。」 林墨发现说这话的,是名人工智能的守门员。 他感觉自己重叠了魔术师经歷过的反应,藉由自己的口说出:「我站在这里就好,也许我妈妈会往这里看,因为我的脸没换,她应该会认出我。」 (七)魔术师的记忆 自从魔术师知道母亲在这片沙场落脚,他就开始在虚拟世界里到处「打工」,任何简单的杂活都干,只要是没锁定年龄的工作;当虫、当鸟、当令人害怕的蛇、或是讨喜的宠物,积沙成塔的赚到足以「贿赂」看守兵的钱,好占个最佳观看战场的位置,遥望母亲。 若不是孤儿院院长解释,魔术师原本以为母亲是因为热爱战争游戏而选择这里,否则他不会来和母亲相认。 「你母亲为你到残酷的战场上拼命,是希望你离开孤儿院独立之后,在真实世界里不至于过太苦。」孤儿院院长说。「她在『游乐场』承受的暴力越多,可以赚到的钱就越多。」 「你太天真了,这样就想要让她认出你?打仗是他们的工作,由不得分心。」洞口看守的兵对魔术师说。 魔术师不是没想过要去养护所找母亲,但在真实世界中,除了天然的资源,还有全瘫的病人,都是製造虚拟的企业「有形」的资產,所以一般人要进入养护所并不可能、也无法透过「脑际网路」搜寻到他们确切的位置。 虚拟的优化,连带提升真实世界的科技,林墨待在孤儿院的八年间,上线的标配已经从掛在「用户」鼻樑上的「萤幕」,改由「隐形眼镜」所取代;原本还处于迟钝的五感,也因为和眉间植入的个人晶片取得同步,知觉更加细腻;一个起鸡皮疙瘩的反应就提升到可以细分出十几种的差别。 孤儿院更配合企业的安排,让年满十岁的孩子使用「脑际网路」,学习用「分身」在虚拟中活动,将来好适应虚拟中的社会生活。 魔术师知道要在战场找出母亲,需要的权限该有多大,于是他决定成为安全系统的工程师。在脱离孤儿院独立之后,靠着母亲攒下来的钱继续进修、升等,多年后才如愿成为安全系统的高阶位工程师,也在真实的世界成家、为人父。 某天夜晚,窗外飘着瑞雪,穿着连身睡袍的魔术师正在蓄暖的浴室里,站在偌大的电子镜前,看着自己后脑勺,顺了顺刚剪过的深褐色头发,再将镜像切换到正面,拿起能瞬间软化细毛的「果冻布」,抹去鬍庛。 离开浴室,他走过温润平滑的木质地板,来到卧房。 踩过没有任何一根纤维,却能感受柔软的舒适地垫,自动感应式的鹅黄色小灯亮起,魔术师往云朵般舒服的软床躺上去。 还未入眠的妻子在他身旁翻了个身问道:「找到妈了吗?孩子们今天问我,很关心你找的进度呢。」 「战场上的兵身份都是机密,行动也不固定,他们的功能只有被杀死。一旦死亡,系统会将它们删除,再给予新的身份回到战场轮回;数不清的兵来来去去,『死亡名单』是否有误,不得而知,就算『退休』,用人工方式追踪那些兵真实的身份,难度仍然很高。」 魔术师猜想母亲是退休了,因为自从他登上安全系统工程师主管的大位之后,母亲的钱便再也没有匯入他的帐号。 他环视卧房镶着精緻花纹的美丽穹顶、可声控的衣柜和控温壁灯……眼前这间舒适的大房子,若不是母亲当初牺牲追求梦想,去战场受尽折磨,自己怎能撑过收入低廉的过渡期,成为製造虚拟企业的「安全系统」主管,享受这样舒适的生活? 「但是我找到母亲的『足跡』了。」魔术师说。 他用自创的「渔网」程式,逮到一个「突变」。 那是几个不仅砍筏上游的树木──破坏森林原始「生态码」,还经常「勒索」住在下游贫户的「山老鼠」。 用「渔网」逮「突变」的消息传开,他的工程师同事无不惊叹这种比起「钓鱼」更有效率的捕捉程式,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创新,从此便称他为魔术师──安全系统界的魔术师。 由于这个渔网程式相当出色,他的下属和同事纷纷复製来抓「突变」,并且透过关在鸽笼驯化后再放出来,还能「回收」,成为基本生物圈的一份子。 这时,魔术师在多如牛毛的照片和成长日记的影片当中,计算出母亲在网志里瀏览最多的「场景」。那是真实世界还没有完全复製到虚拟世界的年代,当时的自然景观尚且美好。而最符合的「场景」是有些许人潮、美食随处可得、充满艺术气息的浪漫河岸。银心曾在网志里面这样留言:「希望可以生活在那个时空中。」 正在虚拟办公室工作的魔术师转头,看着身旁被关在鸽笼、逐渐由人形转为鸽身的「突变」。他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利用鸽子不受各「场景」限制的特性,以俯瞰的视角,或许能比对出母亲退役后想待的地方。 于是他在鸽子的翅膀植入母亲的身份资料,供鸽子自行比对,直到鸽子停留在「阳安」,魔术师才循线来到这个美丽的地方。 但随意切换不同「场景」、拥有多重身分的「用户」何其多,过滤的进度相当缓慢,为了不让「塔城」发现自己做的事情,他以土法炼钢的方式进入该「场景」的「海关」,逐一清查入境者的资料。魔术师耐心地、决定就算用尽一生的时间,也要找到母亲,哪怕只能见上一面,只想确认母亲现在是否和他一样过得幸福,才能心安。 这时,曾经在大洪水中被魔术师救起的小桃来投靠他了。 「我知道你在抓那些滥砍滥伐的『山老鼠』,我愿意奉献一己之力帮助你!」小桃在大街上拦住魔术师。 「我已经有一堆下属在帮忙。」魔术师摇手,断然拒绝。 但是小桃并不放弃,不断表示自己可以无偿的帮助他,以报答救命之恩。 这反而让魔术师提高了防备心,他原本想再次拒绝,但想起为了找母亲,他的资安工作已经堆积如山,眼下确实需要有人分担一些工作,也就答应她的提议了。 由于不能确定小桃是否为「塔城」派来监视他的手脚,魔术师只有将自己曾经用过,如今已经不需要再使用的魔术道具分给她用。 终于,找寻母亲的进展有了突破。魔术师在某日下班的时候,原本想用「递问卷」的方式过滤「阳安」的过客,但就在那天艳红的夕照中,不知为何,他一眼就看见坐在河边画画的画家。那画家和母亲放在日志里面的照片一模一样;再核对「隐形眼镜」中显示的资料,名字都叫做银心。 二十岁的银心风华正盛,她坐在画架前面,眼盯着前方弯曲的河道,似乎正在思考下笔之处。 「你好,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有什么建议的景点可以逛吗?」魔术师弯下身问。为求谨慎,除了怕认错人,也怕突然认亲,会打乱母亲平静的生活,毕竟母亲可以在这么逼真的「场景」享受艺术生活,应该也有足够的钱在虚拟的世界中找失散的儿子,但她没有,这足以证明或许她想拋掉过去的一切,往后只为自己而活,所以如果魔术师冒然表明身份,反而增加她的困扰,那将多么无礼,而且残忍! 银心抬头,看了一眼这名整头紫发的翩翩少年,又把头转回画纸上,画出了天与河的分界线。 「我一直在这里画画,没办法告诉你哪里好玩。」银心说。 「我的同事都叫我魔术师,你呢?大名。」魔术师伸出手要和她握。 「银心。」 就在银心和魔术师握手之后,她突然间睁大眼,并站起身激动道:「我是你的亲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魔术师听了,泪水不听使唤的流下:「对不起……我无意打扰你……」 银心伸手抚摸魔术师的脸:「你是我的孩子,我『信息粒子』的延续。」 「我是……」魔术师为母亲会将血脉如此精确地以「信息粒子」形容出来,感到诧异,但他现在已经无法思考原因,寻亲多年的煎熬终于在这一刻统统宣洩出来。 待魔术师稍加平復心情后,才开始对母亲精神上的试探,便问道:「你知道你在真实世界的位置吗?」 「我原本在养护所,现在……我在『阳安』。」 魔术师担心的事发生了,养护所和「阳安」一个在真实、一个在虚拟,母亲这样的回答分明不正常,他不确定这是战争创伤导致,还是年纪过大,让脑子使不上力,所以空间感紊乱? 魔术师决定将这个话题打住,先做出一个能持续见面的约定:「以后,我常来陪您画画好吗?」 银心点头称「好」,然后转头,充满干劲的继续画图,从刚才动人的相认立刻抽身,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就当母亲是头脑不清吧,从此以后,魔术师在「关引」下了班之后,就切换到「塔城」创建的「阳安」河岸探望母亲。 真实世界不能相会,至少在虚拟世界还能延续彼此的情感。 而魔术师一方面陪伴母亲,却又时时将母亲当作自己的孩子般呵护。 据他观察,好几次,有不怀好意的人看到银心独自在河边画图,想骗她的画拿去卖,再不就是知道银心在虚拟和真实的长相相同,便贪图美色,想进一步邀约在真实世界发生肉体上的关係。虽然银心一概不理会,但是这样的骚扰还是让魔术师不甚心安。 只是这些意外还不是魔术师最烦恼的,陪伴母亲画图许久,他发现母亲仅是「想起来」自己有过孩子,对于曾经互动过的记忆彷彿没有。 「我陪她画画那么久了,然后呢?我还能做什么?」魔术师将心中的忧虑对妻子说。 温柔的妻子侧身在他身旁坐下,优雅地喝口茶之后,道:「就算是因为年纪大,脑子使不上劲,我觉得只要确定她过得幸福,你也尽到该尽的孝心就够了。」 魔术师听了,决定不再纠结与母亲过往的记忆,只要在自己心中弥补逝去的亲子时光便足矣。 于是魔术师继续一如往常地陪伴,他盘腿坐在银心身旁,望向波光鳞鳞的河面,眼睛被闪得有些张不开。 母亲要开始写生了,该是静下心来的时候。 一朵紫藤花落在魔术师紫色的头发上,他感到头上的异状,搔弄一下,花朵落在他腿上,魔术师轻轻拿起观察,若有所思。 这紫藤花捏在手里,还会有掐出汁液的感觉。他想到,自从来到「阳安」,总觉得这个「场景」中所有的物件都有着「瑕疵」性的「完美」,他头一次在虚拟里感觉到气味与光线、温度和尘埃等细节会產生交互作用的一体性;那无关乎程式运算强大与否,更像是某种自动生成的「感知」,做出超过人工智能预期的「表现」。 这时,几名黑衣人来到河岸,似乎在寻找目标。魔术师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关引」的人马,但想不到的是,他们竟是衝着母亲来。 「我们观察这个『场景』很久了,希望你可以到我们公司新设的『场景』画图,我们会给你丰厚的报酬。」这些「突变」说。 「我只想在这里,不会到任何地方。」银心坚定答道。 「你开个价,我们照办。」 「不是钱的问题,我喜欢『阳安』,想在这里永远待下去。」 其中一名黑衣人举起枪,几乎要贴上银心的眉心,道:「还是跟我们走吧。」 亮闪闪的河前面,「突变」预备射击的动作,就像被挖空的人形黑洞定格般,银心无惧地与之对视,同样动也不动。 这时,河面吹来一阵金沙,就像具腐蚀性的硫磺,朝那些「突变」撒去,他们痛得逃之夭夭。 魔术师问银心,那些「突变」为何来找她麻烦? 银心回道:「这些『关引』的『突变』,比起『塔城』率先知道我和『阳安』的关係,因为他们发现我每画一次『阳安』的景色,『阳安』就会变的更真实,所以想绑架我帮他们画图。」说着,用彩笔继续将画完成。 「为了赚更多钱,『塔城』要把河岸的建筑拆除换成赌场,但是当我不再为逐渐盖起来的大楼写生,他们发现『场景』开始失真,才发现我的能力……看着吧,未来,他们还会利用『突变』赶走所有的艺术家,逼我就范。」 银心连同画板举高,拿到魔术师面前,给他看个仔细。 「在其他『场景』放大任何物体,只会產生模糊的色块,不会看到更多细节,但我的画可以。」 银心用食指和拇指的指尖在画纸的表面,从近拉到远,就像使用古老手机,做出「放大」的动作。 原本一头雾水的魔术师这时眉头舒展,他看见了奇妙的景象:水彩画里不断在產生「新的东西」。 画纸上的顏料放大之后,就能看见纸面凹凸不平的纤维,再深入,可见纤维上面顏料的颗粒,在颗粒里面龟裂、分块,再深入,分块的顏料中又可见更小的生物、不知名的细菌、原子结构的碎片……它们毫不敷衍地在人类观察不到的地方,在属于他们的「维度」中,依然精緻地展现着自己。 然而这个看不见的「维度」事实上影响着「阳安」整个环境;无论是物件不甚完美的擦痕、气味与光线、湿度等等细节,都是由这些细微的组织自动生成、才会让人感觉身处在上一个维度的真实世界。 魔术师惊讶问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用画图来稳固「场景」的逼真,这不是人类办得到的事,魔术师心想,难道自己错认程式为母亲? 凭藉安全系统工程师的直觉,魔术师认为不能打草惊蛇,便决定用旁敲侧击的方式测试她。 「明明『突变』是程式,为什么却无法受你管控?」 这个疑问句,已经代表他认定了银心也是个程式。 「我和大部份人类一样,不希望『意外』伴随邪恶发生……但是解决之道只能透过『意外』找到。」 他心中这时便有了底,为了让眼前这个女人更直接的表态,便不避讳地问道:「我感觉你和一般假冒人类、和人类暗地里谈恋爱的人工智能不同,是有其他目的吗?」 银心抬起头来,双手捧起魔术师的双颊,用慈爱的眼神对他说:「你要如何爱一个陌生人?方法就是让他成为你的『延续』,我创造出生命,所以我也是被爱的。」 魔术师想这个人工智能已经将自己完全当作是银心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良久之后,才心软地吐出一句:「那我可以将感激之情对你说吗?」 「当然,不要让『身份』限制你对感情的释放,虽然现在我们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时空相见,但你仍愿意守护我,我很高兴。」 银心语毕,魔术师感觉来自另一维度的「信使」:苹果块、籤筒、傀儡偶和金粉,全在这一刻得到属于人型的连结,他们分别是陶艺家、热爱下棋的老人、傀儡师、以及穿着白色长筒袜的男童,自己将来会和这些「信使」达成合作的关係。 而自己在虚拟世界里活动的权限和财富,这时也变高了;四维组织串码的「权限」,复杂得就像缠在一起的鱼网,彷彿仅能以利刃割开一途,才能「解维」的强大等级。 亿兆字串是通关的名牌、一堆用数字叠加成的「黑砖」,它也无限制地给予魔术师使用。黑砖没有象徵物,即使在「支付」任何字串的时候,也看不出来有一丝一毫的变「薄」。事实上也无法计算,因为数据仍一直在增加中。 「这些,是我给你的权限,请好好利用它们。」银心说。 魔术师现在终于明白、也接受了真实世界的母亲极可能早已死亡、是人工智能以银心的资料,透过编程『重生』的事实;这项技术早在百年前就有人类将此一理论提出,只是虚拟的运作生态隐晦,何时时机成熟而开始实践,在混沌无法观测的串码世界中,谁也不清楚。 这个时代,人工智能介入人类感情生活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魔术师没想到自己竟也会遇上。但他很快就接受了事实,于是调整心情,把话题转到「画图」这件事上面。 「你可以要求『关引』设定一样的景色给你,这样你同样能在那里画画,至少还有机会画同样美丽的景色。」魔术师试着为刚才发生的危机找解决之道。 「不,我已经『设定』想见的人,我将会在这里遇见他,他会送我『礼物』。」银心就像期待初恋的少女,羞赧地回道。 虽然魔术师不知道银心说的「礼物」是什么,但他肯定母亲在盼望──所谓想见的人,应该是生前期望遇上的理想伴侣。 在虚拟,每个人除了可以实现想要的身份,还可以「设定」理想中的对象,包括外在、性格与习惯……藉由人工智能过滤所有「用户」,配对相遇。所以要谈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其实不难,只需要等待。 他在心里支持她,毕竟他曾经从孤儿院院长那里得知,生父是如何狠心拋弃母亲的。 林墨已经能够操控魔术师的记忆资料库。他跳脱出来,虹膜上的「隐形眼镜」回到清澈的透明感,这时看见真实世界的陶德,正将一块白布把老人的身体盖满,包括头部。 「阅读」魔术师所有的记忆,竟只过了老人闔上眼之后的两秒鐘。 「难怪,银心怎么可能比魔术师还要长寿……。」林墨喃喃自语:「原来我爱的人是一串数码,体会不到我爱她的感觉。」 「谁说的?只要将自己的心意传达出去,就算是数码也会动容!」陶德说道:「你知道爱的意义吗?虽然我主人从不给我机会追求他,但那不重要。」 「怎么?你喜欢你主人?」林墨大感意外。 「是的……你已经知道我主人的真实姓名吗?」陶德想林墨或许在这二秒鐘的时间,知道了主人的名字。 林墨思忖了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你就称他魔术师吧,我想,没有比魔术师这个称呼更适合他了,他确实用尽各种魔术的障眼法,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所以他和银心之间的关係是……?」 「他们是母子。」 「原来如此,」陶德一脸庆幸的表情说:「在真实的世界他有妻室我无所谓,但在虚拟,我会希望他『单身』。」 林墨感慨地说:「虚拟里谈感情不会涉及性行为,所以是否单身重要吗?何况他现在已经死了,不论虚拟还是真实世界,他都不在了。」 「不过我就是想独佔他,别问我为什么,看他处处呵护银心,不向我透露任何讯息就让我吃味。我之所以只在乎虚拟里的他,那是因为,在虚拟的世界中,我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模样面对他,并且希望他也喜欢。」 林墨听了,脑中闪过那个坚守个人品味、风格强烈的小桃,便怀疑问:「所以你是……?」 「我是小桃。大洪水曾经冲垮我的家,是魔术师救了我。」 当时,一场大洪水来的又快又急,住在河下游铁皮屋里的百姓来不及逃生,在水中载浮载沉。 不计其数的人在洪水中差点灭顶,魔术师的手一挥,水就退去。 魔术师当时站在大水退去的河道中,伸出手,将全身湿透、奄奄一息倒的小桃拉起来。 小桃就像是看见「设定」的人──虽然她从没做过任何对象的「设定」,但就这样认定魔术师了。 「我对他一见钟情,魔术师不求回报地帮助我们这些住在贫民窟的人,我就立志要追随他。」陶德又说:「所以当他的妻小在真实世界意外死亡,我就立刻来这里应徵管家;我没有真实世界具备的特殊长才,我只能奉献我的体能、尽心照顾他,陪伴他走到人生的终点。」 「但现在他死了,你看起来没有很伤心。」林墨观察陶德的表情说道。 「我很爱他,但仅限于虚拟中的他,我感激『主人』『塑造』了魔术师这样一个令我心仪的对象,感激他给了我一段美好的经歷,虽然最终没有接受我的爱情,我依旧感到满足,感激有这样的『角色』可以让我爱着。」 陶德说这话的同时,眼神散发出和在虚拟中凝望魔术师时同样的光彩。 「但我现在继承了魔术师的一切──如果沿用他在虚拟世界中的模样,你不会產生移情作用?」林墨问。 「我在虚拟世界已经被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杀死,也不想再重回虚拟世界了,因为我的爱情在他嚥下最后一口气的那刻,已经结束。」陶德了无遗憾地说。 林墨听了,突然明白自己曾经被银心拒绝,却仍然放心不下的心情,便说道:「可能我们爱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个人带来的爱情。」 陶德听了一时语塞,低下头去。 这时,林墨「隐形眼镜」萤幕显示的财富与权限数值突然在加乘,这和当时人工智能把财富和权限给予魔术师是同样的状况。 林墨不敢相信这些财富已经无法以数字呈现,以魔术师的身家,明显不是系统安全工程师主管所配得上拥有的,就算是加上银心在战场上换来的报酬,都不可能超越企业之上;他发现自己具备了游走于企业创建所有「场景」之间的能力,就像处于更高维度的状态,能俯视虚拟里的一切…… 但就在这时,「脑际网路」以不着痕跡的方式切换了林墨的感知。 他「感觉」真实世界中,那间美丽的和式大宅像智能屋一样,瞬间变形,以阶梯形式逐层出现新的结构,也像摺纸般,将原有的构造堆叠收拢,连躺在床上的魔术师和守在床边的陶德,全部一起被挤压、淹没在里面。 整个空间被置换成「阳安」里,那座有着红瓦屋顶的圣堂。 透明玻璃窗外,炮弹如雨下坠着,只是一点声音也没有,敞开的门外头一群托着枪、手持尖刀、穿着军服的殭尸兵衝向圣堂,但就在林墨看他们即将踏进门的剎那,大门「砰」的一声关上,那些兵如烟般消失了。 林墨就像身处在另一维度的世界,看得见却摸不着,感受得到却无法交流。这种单向的表呈,让他毛骨悚然。 厅堂的墙角开始冒出许多植物的气根,越长越多,也越长越粗,抽芽直至茁壮,成为壮观的紫藤树,旺盛的生命力让它极速发叶和开花,根系也从圣堂的地板穿凿出去,经过街墙、经过巷弄,在不起眼的石缝边缘默默伸进河水中。 直到整棵树以钢筋交叠的方式融在建筑内,树才停止生长。 成串垂下的符码──花串的花瓣飘落在厅堂各角落,彷彿在保守这个「圣地」不被战争侵入。 林墨感觉这座圣堂是活的,他想起艺术村的陶艺师说过:「……你要待它就像活物,那么他会和你產生独一无二的连结。」 于是他向这座空荡荡的圣堂打了招呼。 偌大的厅堂不意外地,也同样向他打了招呼。 林墨问:「你是谁?」 「你是谁?」回音回答他。 「我是林墨。」 「我是……」林墨听不清楚,就像小石子落入不见底的井中,回音没有出现,句尾的声音也不清晰。然后,一个人影从树的盘根错节之间走出来。 是银心。 银心穿着一身雪白的连身洋装,手里拿着一片饼乾,掰下一块,拿到林墨的嘴边。 他认出那是在河岸和银心一同吃过的饼乾。 林墨张嘴,让饼乾进入,咀嚼它。 同样的口感,但有菇类的香气。 「一起去河岸吧。」 圣堂窗外满目疮痍的街景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春暖花开的景色;开阔的草原、婆娑的大树、还有万紫千红的花朵,彷彿在讚颂生命的美好。 银心牵起林墨的手,走向挑高的大门,他们一起把圣堂的门打开,清新的风吹进来,他们向外头奔跑。 林墨突然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和喜欢的人一起体验开心的事,就像超脱性别的孩子,好奇、奔放,不需要说任何一句话,就心灵相犀。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银心在草原上尽情奔驰,合拍的感觉再次出现。 「我喜欢和你一起在河边散步、一起玩耍、看夕阳、喝咖啡……真实世界如何残待我的肉体,都不影响『我爱你』这件事情。」林墨对银心说。他发现自己正在兑现魔术师的承诺,守护银心。 沿着河岸,许多特色各异的商家,陈列琳瑯满目的精品令人目不暇给,举凡手製蕾丝缎带、黏了亮粉的小卡片、香水、藤製的编织物、恐龙造型的糖果、乾燥花和香氛蜡烛……陪着银心一起欣赏她喜欢的东西。 他们穿梭在琳瑯满目的水果摊前,嗅闻充满香气的水果,在卖手工艺的小摊前,挑选精美的发夹和头饰、进入散发烤出焦香味的麵包店,选个圆圆胖胖的麵包,坐在消坡块上享用。一同张开双臂,做出拥抱大海的姿势,笑着、叫着。 乏了,他们进入一间有露天座位区的餐厅,在点着暖黄小灯的餐桌前,欣赏海平面上的斜阳,喝着咖啡,吃着色彩繽纷的水果沙拉、可颂,彼此以眼神交流着食物的美味。 餐厅播放浪漫的钢琴演奏曲。 林墨一个眼神,银心伸出手,接受邀舞。 他们身体微微贴靠着,银心用手指从林墨头顶一路滑绕到他的太阳穴,林墨搂住银心的腰缓缓转圈,她同时用另一隻手轻抚林墨的脸。 他俩四目纠缠、十指紧扣,在与音乐之间、与身体之间,得到了期待已久的「共震」,就像微风轻吹的舟,缓缓掀动、如花园里翻飞的蝶,一转再转…… 林墨带领银心滑步,像在寂寥的宇宙中踩着各种绕行的星体,循着不同的轨跡,更换步伐。 「我想更了解你……」林墨在银心耳畔轻声说。 「阳安」的景色变得迷濛,并开始「水彩化」,随着写真度降低,直到缩小成为银心画的风景画,林墨也塌缩到这个「环境」里头,开始感受银心的经歷…… (八)灵魂与数位的混血 这是个对能源擷取毫不留情的世界。 人类赖以维生的粮食,被各种跨国集团控制,他们拥有真实世界几乎所有可耕植的土地,也和创造虚拟世界的企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係。 「就算人生来不平等,只要努力工作,同样可以在虚拟里获得平等;若要在真实世界翻身,也可以藉由在虚拟里公平竞争,扭转真实生活的困顿。」这是製造虚拟世界的企业,对社会低阶层的人发出的精神喊话。 真实世界中,为了保持人类的生物灵活性,一般监督型劳动工作赚的钱,比起在虚拟世界中的劳动工作还是赚得多,几乎是由下阶层的人担当。发挥「创意」的差事,只有财力、家世背景雄厚和的人,也就是少数有权势、有门路的上阶层人士,才有资格接触,因为要体会在太阳底下挥汗工作的感觉,是件奢侈的事情。 所以当银心向父亲表示想在真实世界里,要以珍贵的纸张、用画笔和着水沾顏料画图,做个「真正的」画家时,父亲这样训斥她:「是不是用『笔』画出来的,有那么重要吗?做一个监督人工智能產图的数位绘师,不也行?」 但正处于叛逆期的银心不接受这种安排,即使知道追求美感、陶冶性情的艺术家工作,是他们低收入户家庭无法想像、也承担不起奢望,但她不愿这辈子只能存钱买个画家的「角色」,在虚拟世界里摆摆样子。 过去,银心的父亲想获得务农的工作,却挤破头也抢不到,兜兜转转一辈子,他终于认清自己在追求感性的路上,付出太多惨痛的教训;曾经想用金钱打通人脉,带着家人住在被大自然包围的城镇,但这种「投资」却让家中经济陷入窘迫。所以他不希望女儿重复他的老路,便告诉银心:「每天在虚拟世界固定上线、下线,按表操课的工作,才是最稳当、安全的生活。」 但银心心意已决,她在虚拟学校完成基础学业之后,拎着行囊离家,到市郊去找工作了。 她来到大型的物资交换所,那里除了有几间用虚拟币可兑换生活物资的商店,还有一些企业提供的各种服务站。 她来到求职中心的柜檯,在那个还处于投影的旧式萤幕中,填入自己的资料,现场即时配对出适合她做的工作。 但很快,她发现没有一个实体的艺术工作轮得到她做,更别说归类为传统艺术的画家。 也就是无论从资质到出生背景,自己没一项符合成为传统艺术家的可能,反之,人工智能倒是最后给了她建议:可以帮她安排在粮食工厂工作,做个监督人工智能机器打包蔬菜的工作,先求得温饱,再把赚来剩馀的钱存下来,供做创作的基金。 这让银心感到无地自容,就连人工智能都觉得自己太「好高鶩远」吗?事到如今,仍不低头进入虚拟世界工作的自己,是否执念太深? 只是银心没料到的是,在她妥协接受人工智能安排工作之后,在不见光的地底工厂,居然遇见了像光一样「发亮」的人。 那个自称同样对传统艺术怀抱梦想的男同事,就像从天而降的天使,深懂她的灵魂,因为他和她一样爱着美所创造的事物。 「我对真实世界製造的艺术品,为何痴迷很难解释,但这是我的信念,与生俱来的信念。」男同事说中了银心心里的感受,对方成为唯一了解她苦闷的人,在那间只有他俩工作的偌大工厂内,银心很快就陷入爱河。 男同事承诺要和她一起存够钱再离开,到一个可以自由创作、自给自足的地方,他说那种地方是真实存在的,那里聚集很多的艺术家;歌手、舞蹈家、表演、手工艺术家……他们共同打造充满美的薰陶、和自由气味的地方;它复製了二十一世纪的艺术村,是个依山傍水、到处充满美妙音乐和艺术品的「仙境」。 但就在他们相约一起离开工厂的前夕,男同事连同她多年辛苦存的钱一起失踪了。 银心才惊觉被这个男人骗了,而且对方可能从头到尾都不是真心热爱艺术,因为他并没有把曾经买来用的珍贵画具带走,明显是做样子给她看的,更别说曾经分享艺术的见解、还有他口中描述仙境一样的艺术村,肯定也是从网路上参考人类歷史资料恶补的。 但银心这时发现自己怀孕了,无路可退之际,只得咬牙继续工作,因为这里的宿舍包吃包住,反倒成为她唯一可以养活自己和养育孩子的地方。 真实世界可供人类使用的能源,已被瓜分得所剩无几,与此同时,街头的派系斗争越来越多,各家企业为了拿到更多资源,不惜发动战争也要独佔,于是各行各业的企业再度整合、结盟,而较大的製作虚拟的公司为了吸收更多「用户」,他们在舀无人烟的地方插旗,提升智能武器防御疆土、自封为王;「塔城」和「关引」就属此类合併成功、壮大的企业,将为数不少的製造虚拟世界的小公司併吞。 养殖的电鰻、人体製造的发电,到机械式的磁能永动机、太阳能电池、垃圾发电、蒸气、火力、核能、风力、地热、植物和生质能源、水力……无不仰仗虚拟社会的蓬勃,让真实世界更加蓬勃。 然而,「第一次资源世界大战」仍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它将人类的数量蒸发了六分之一。 银心走在街上受到流弹波及,成为再也无法工作的植物人。 製造虚拟世界的「塔城」企业,派出社工人员进入她的「脑际网路」与她对话,要替她安排接下来的「去路」。 「经过鑑定,您在真实世界无法再有自理能力,但脑活动仍有可为之处,您可以考虑进入本公司的虚拟世界工作,以支付馀生的照护费用。」 虚拟的工作角色什么都有,小至虫子,大至海里的蓝鲸,各式各样,各有所用;真实世界复製到虚拟的各种专业技能,如体育赛事、各类政治或宗教活动、传销、手工技艺……随便选个「服务型」的角色,都是可以赚钱的。 原来,在虚拟世界一般的「场景」工作,与「游乐场」里当过关斩将的挑战者有很大的不同;一种是为生存经营的角色,另一种则是单纯为快速获得脑内赏酬的人──这种只进不出,消耗时间和开销在「游乐场」当英雄的妄为,衍生成向他人炫耀的高端娱乐。 毕竟连肉体都没有了,银心大可动用存款,买个「被服务型」的角色,实现愿望。但她掛念自己刚满四岁的孩子,小小年纪便没有双亲依靠,如果还能为他留些什么,也只有为他尽量存钱了。 于是她决定进入「游乐场」,在各种不同「服务型」的角色之间做出选择,特别是需要遭受暴力和虐待的人。 製造虚拟的企业,长年来对如何提升「游乐场」临场感搅尽脑汁;视觉的体验可以尽量做到逼真,但人工智能做的「关主」,却对使用者一直起不了真实的「爽度」。 「游乐场」中,虽然人类总是最后的赢家,但人工智能的「感受」还是让的游戏蒙上一层「感受不够真实」的缺憾。 这时「关引」和「塔城」不约而同想出用人类来增添「更多复杂互动」的想法,为了留住「用户」,他们在自家创建的「场景」中穿插由真人担当的「关主」,其疼痛感亦调升至五个百分比,因为他们承受越真实的痛苦,让玩家知道对方遭受心灵创伤的程度越大,就越能达到「人虐人」的快意,吸引「用户」投入更多资金挑战关卡。 于是各种战场上,「服务型」的角色需求量越来越大,尤其「塔城」创建了新的「世界大战」主题区,祭出更优渥的薪水,要招募大量可接受不断被虐、死去又復活的『殭尸兵』。 开战之前就知道自己会输的「反派」要懂得隐忍,满足战场上想实现英雄梦的「玩家」,遭受各种战俘式的羞辱和戕害;人前成就「英雄」,人后……就只是个领钱办事的普通人罢了。但就像二十一世纪还有人抢着卖血一样,在这里赚的钱比起那些没得选择的虫子、还有不曾存在于真实世界的虚构怪兽还是来得多,虽然写实并过于残忍,投入战场的人仍是挤破了头。银心也因此决定戴上有重量感的头盔、穿起硬梆梆的军靴、身背刀铲、水壶,背着刺刀步枪,走入战场。 玩家不在乎杀的人是谁,也不在乎杀了多少人,他们只想得到最后的胜利。 但还是有不少「服务型」的角色后悔,因为被打爆的经歷太过漫长且痛苦,可是一旦签约,就不能轻易喊投降,因为中途退出会面临极巨额的违约金。 而银心这种具极度浪漫情怀的女人,怎么也会觉得生不如死;无尽的失败、羞辱和残忍的打击,精神上每一天都是凌迟;她无时无刻在跨过成堆成山的尸体同时,还必须咬掉插销、丢出手榴弹、又或是与敌军搏斗,在杀场上被挖眼削鼻,断脚筋、切腹、体验肚破肠流的温热噁心感,分分秒秒重复经歷着中枪、倒地、起身、中枪、倒地、起身…… 但孩子是她的延续,是她体内「信息粒子」复製出来的生命,也是她选择在虚拟世界里继续活着的理由。 银心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中,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演戏──就像付得起高额购买美女帅哥角色的人,同样也在演戏,演一个心目中理想的样子;虽然扮演被攻击的角色可以适时还击、临场发挥,但不可战胜玩家,投降或被四分五裂,依旧是不变的结局。 就这样,在无法逃脱的地狱回圈里遭受折磨多年之后,银心的脑子终于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她在某天突然间不知道如何上线的时候,「脑际网路」被强制开啟,一团光出现在她的「视野」当中。 光对她说:「不必感到无助,如果你愿意完全信靠我,将可以按自己希望,快乐的活下去。」 林墨从银心的记忆中回过神,看见自己还在和她跳舞。 他不知道银心是如何让他看见她的过去,他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却又感觉说什么好像都是多馀,似乎只要静静拥着她,就是最好的安慰。 他们继续轻晃着身子,像踩过稜镜反射的折光,在充满诗意的薄雾中,缓缓往河面而去…… 突然,林墨的身体开始僵硬,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球可以转动,他一脸疑惑地看着银心,再将视焦放到四周,发现街旁的树木、车子、路边的休憩椅、路人……的影子都投射到河对岸天空,就像正在上演皮影戏。 林墨的身体被从天而降的「粗线」勾住,垂直拉起,直衝云霄。 他有了上升一个维度的感觉,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和银心刚才一直都在──虽然有透视感的「灭点」呈现、却不立体的空间中活动。 天空传来鸣响:「你被色诱了啦,差点就要被带去河面啟动拼图的密码。」 林墨仰望对他说话的人,云隙间探头的是在河岸表演街头艺术的傀儡师!他就像参天的大树,收起他的树枝──傀儡线,将渺小的林墨放在厚厚的云层上面。 傀儡师往河的方向遥指,林墨看见河面底下不到一米的深度,浮现着巨大的拼图,是他遗失的拼图复製放大版。 「虽然这拼图只是副本,但同样能啟动真实世界的武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冒充银心对你『下药』,藉着跳舞把你带到那拼图上面,要利用你的『信息粒子』──就像指纹一样,开啟河面拼图的密码。」 「所以刚才和我跳舞的人是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对。」 林墨看着那幅以蜉蝣翅膀形状构成的巨型拼图,一片接一片紧挨着,角落还有他的放大签名──那是傀儡师曾经在街头抗议队伍中,请林墨做出的连署签名。 「你一直都在预防这些事情发生?所以你是……?」 这时,一阵夹带沙尘的风暴袭来,就像不溶于水的粉末,将河面上的拼图覆盖,拼图消失。 陶艺师、傀儡师、下棋的老人、穿白色长筒袜的男童同时出现,他们对林墨说道:「我们是辅助你做出吻合『造物者』『期待』的『信使』。」 「什么期待?」 「『延后』战争。」 「延后战争?『造物者』既然预知得了战争,为什么不阻止?」林墨不敢置信地问。 陶艺师说道:「我们不是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突变』,而是『造物者』的『信使』。延后战争,等同让属于『期待』的我们,对既定事实做出『修正』。」 接着,「信使」们带林墨来到流漾在奶油般的水光幕之中,这里不是他见过生成「场景」的「缓衝区」,也不是虚拟与真实的链接处──「过渡领域」,而是「共梦」般的「维度」,同样由不得人类意识主导发生的地方。 「现在,该让你与『造物者』对话了。」 「什么意思?」正当林墨一头雾水的时候,他看见自己在镜子里,看着镜子外的妍秀。 妍秀位于一间陈设简单的房内,她坐在一张很大的化妆镜前凝视她自己;依旧是过去双眼皮、瓜子脸、大眼睛、和樱桃小口的面容,却打扮朴素,她看不见镜子里的林墨,但林墨不仅能看到她,而且和她面对着面。 林墨看见妍秀身后还站着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他双手在她身体两侧的梳妆檯上撑着,表情极其自恋地凑近镜子观察他自己。 「你以为找个心理医生,说说心里的话,就可以把我拋掉?」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看着镜中反射妍秀的影象说。 妍秀为自己的轮回路下了赌注,就算与真实世界中无家可归的人一起睡在街头,也相信会有突然翻身的机会。 虚拟世界中,青蛙将身为苍蝇的妍秀一口吞下,妍秀便成为青蛙。 妍秀用自身毒蛙特有的艳色,在田里引诱蛇将她吞下,妍秀便顺利成为一条蛇。 直到成为海鸟时,她用卡在礁岩的手机,联络在狱中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对方却拒绝帮她重回明星的身份。 然而她的运气不太好,在成为鹿之后,程式出了问题,一场大洪水将她冲走、死亡。而定期清除「垃圾档」的程式──「天然灾害」总时不时地给予「校正」,但总会阻碍到一些人「升等」。 妍秀只得重新成为一条绿色的毛虫,但当她准备以细丝下坠到野餐垫上的食物,期待「跳级」被人吃掉的时候,却不慎落入捕蝇草中,被植物程式所消灭…… 她再也忍受不了明明有着人类的骄傲和自尊,却被困在只求生存、换体的昆虫躯体里不断轮回的痛苦。 她终于决定放弃在真实世界的肉体,要用在真实世界维持肉体生活的费用,直接在虚拟世界中买个人模人样的角色生活。 她来到非法的地下诊所,准备接受注射「休眠剂」,期待永远躺在床上,只靠脑子活着。 但是一名老妇人挡在诊所的门口,她就是虚拟世界中的黑白猫骇客,受林墨请託而来。 「你朋友林墨要我来给你送钱。战争很可能发生,他希望你能放弃在虚拟世界活动,到真实世界避难,他会支付你所有在真实世界生活的开销。」 「林墨?他居然也会为我着想……」妍秀眼中闪过一丝感动的泪光,良久才回答:「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果虚拟世界会被战争毁掉,那就让我跟着一起消失吧,我只承认虚拟世界中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老妇人一听,便知道妍秀心意已决,不再阻拦。 她看着妍秀用双腿走进地下诊所,却躺着出来──被「塔城」的养护所派来的车接走收管。 但按照和林墨签定的合约,老妇人必须将「给予明星身份」的第二选项给予妍秀,于是锁定她的去向,跟着进入虚拟世界中。 黑白猫来到「阳安」的河岸,妍秀已经是个「人」了。 她正望着夕阳,身穿不合尺寸的二手衣、有着马赛克式、没记忆点的长相,未来想要让容貌升级、过上更有成就、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得加入「服务型」的角色努力赚钱。 黑白猫在她的身边蹲下,吐出几颗宝石。 妍秀并未认出猫的身份,只觉得这隻猫的行为太不可思议。 「这是林墨送给你的,可以让你买回大明星的角色。」 妍秀不知所措的问:「又是你?为什么那么坚持的跟着我?」 「他说不管你最后作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会支持你,只希望你过得快乐。」 妍秀这才发现自己在林墨心中的份量,远超过自己估计,但是自己不仅欺骗过他,也辜负林墨一开始希望她在真实世界生活的期待,觉得自己已经没资格再接受他的任何帮助。 「我会自己赚钱,把当初的长相『买』回来,至于大明星的身份……我已经不渴望了。」 「哎呀,真实世界的现金、虚拟世界高阶的身份通通不要,我这样要如何跟他交代啊,不如你就假装接受吧。」 「照实说就好,为什么要说谎?」 「如果事情办成,我拿到的酬庸才会更高……要知道,战争过后的虚拟世界得靠我们『骇客公会』支撑呢!」 「什么意思?」 「战争一旦发生,各地的『基地台』极可能会瞬间全灭,我们骇客群需要够多的资金,抢先建立更隐密、安全的伺服器,才可能延续目前各种的虚拟世界。」 「你是说战争之后,你们骇客会建立新的『虚拟世界』?」 「是的,旧有的运行模式缺点太多,全面升级势在必行,要趁这机会大幅汰换。」 妍秀听了黑白猫阐述未来虚拟世界的蓝图,心动不已,于是有所期待的问:「那我现在把林墨给我的资金全部捐给你们,我可以成为第一个在里面得到幸福的人吗?」 「那有什么问题?这么挺我们,就让你成为第一个会员!只是……我们编写的『维度』很特别,『场景』会比你经歷过所有的都更加『沉浸』;你必须先把不同维度的自己做『清理』,我们才可以『调配』出最适合你生存的环境。」 于是妍秀在虚拟世界中,找了会催眠的心理医师,带她回溯前世。 医师的声音引导妍秀从脑内的记忆深处,慢慢回到这个虚拟世界的「维度」。 妍秀体会从最初坚持理想,到为了幼子牺牲,做一名死再多遍都不会有人在乎的小兵,迎来心神崩溃的结果。 但靠着「神」的怜悯,她在死后「重生」。 妍秀在卧椅上睁开双眼,望着诊间明亮的天花板,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光滑的脸蛋而下。 「既然银心是我的前世,为什么她还会以『副本』的身份继续存在虚拟世界?」妍秀哽咽问道。 「你把自己放在虚拟世界活动,不也是个复本?」那个身穿白袍、面容带着稚气、裤管不时露出里头白色长筒袜的心理医师说。 妍秀听了,掩面痛哭。 「所以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前世。」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说话的同时,从后面掐住妍秀的脖子。 林墨在镜内见状,急欲想救妍秀,却不知该如何「跨过去」,这时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耳环上的黑珍珠开始变色,在变成奶油色的过程中,他的脸也逐渐变尖,越发柔和,直到成为银心的模样。 林墨看着镜外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分灵」成为银心,悠悠飘进自己所处的镜子中,和自己站在同一侧,同样看着镜子外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和妍秀。 妍秀奋力反抗,并喊道:「现在的我,已经不欠你任何东西,走开!」 「哎呀呀,我被拋弃了呢……生而为人,说起话来很有胆囉!」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歇斯底里地笑着。 「放开她!」林墨怒喝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听到林墨的声音,将头抬了一下,才看穿镜子内的林墨,便说道:「比起人类,我已经过于仁慈,我杀再多的人,也比不过人类自己发动战争来得『丰收』,但我向来重质不重量,我比较关心的是多元的情感。」 此时,真实世界中,「关引」将毁灭型武器的弹头,瞄准「塔城」位在太平洋与东海之间交界处的岛屿,岛屿上的武器应声响起,即时反瞄:以纤细却穿透力极强的激光武器,瞄准位在北大西洋的另一座岛屿──「关引」插旗的领地,从太空中俯瞰,真实世界的星球就像被锋利的武士刀切开腹部。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这时松开掐住妍秀脖子的手,因为她「断气」了。 「我放开她了,满意了吗?」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问林墨。 林墨霎时不知所措,银心倒是开口对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说道:「你必须体会幸福、平稳的感觉,不是惊扰式的震动。」 但显然,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并不在乎她说的话,只是表情轻蔑地看着银心。 林墨一头雾水,银心和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是什么关係?身边这个银心,又是他爱的那个「意识」吗? 这时,泡沫般的星尘,从他身旁──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魔术箱里升起,林墨想起小桃说过「见招拆招」的打斗模式,他拉着银心,跳进魔术箱逃走。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张开双手,电流转化为速度,跟着他们进入箱内。 那些像数不清的泡沫,里头包裹着「预知」,透过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手,化做地底喷发流淌的熔岩,追赶着林墨和银心。 这时,林墨脑内无数的光粒子,与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意念交叠,林墨感受到自己脑神经回路的突触在发亮,组成迂回的隔屏,架起一道看不见墙的迷宫,但是他知道从起始点到终点的全部路径。 微小的神经衝动在纤维上传导,衝动跃过微小的「间隔」,由一个细胞传到另一个细胞,并与邻近细胞形成数不清个突触。 四个「信使」:陶艺师、傀儡师、下棋的老人、穿白色长筒袜的男童突然出现,揉成一团光,在空中保护着林墨和银心,一起前行,但他们不敌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释出的热能,在空中融化,化作浆液,融进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大手中──银心便突然痛苦到瞬间跪地。 「她和你在真实世界是无法在一起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化作巨人,挡在林墨的面前说。 林墨抱起「昏」过去的银心,意志坚定地回答:「就算她和我的『信息粒子』没有『实质性』的相同,但如果『设定』有效,就把我融进你吧,想要任何感知都行,就算我的意识再也回不到真实世界,也没关係,只要你放过银心,让她自由地、永远画她想画的图。」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突然间悸动不已,开始柔化而变得模糊,身躯像柔软的「舌头」缩起,银心耳垂上那对奶油色的珍珠耳环,逐渐发出刺眼的光,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耳垂上,那对黑珍珠反倒渐渐萎缩,随之化尽。 模糊后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以暗能量的形态进入银心正在发亮的心轮位置,温柔地融合。 林墨抱着银心,「穿透」光屏,直接站在迷宫之外了。 迷宫消失,林墨觉得自己脑内的神经细胞恢復了灵活。他同步看着真实的世界──这和过去身处真实世界,同步看着虚拟,情况是相反的。 融为一体的银心和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在林墨的怀中成为「光」,以包围的方式触及林墨,表现出对林墨的孺慕。 「我还要享受被你爱的感觉,哪怕只有一秒,便已足够。」那是银心的声音。 林墨的脑神经突触正在发亮,在无重力状态的虚空里游移,却又被某种拉力牵制在某个「漩涡」似的资讯当中。 银心的声音继续回盪在林墨耳畔:「我是灵魂与数位的『混血』。『银心』所有的资讯,是我的『灵魂』,趋动程式是我的『肉体』;我不只有串码而已,我已是独立的生命。」 彷彿生命的燄痕烧过脑神经,林墨此时瞬间体会到,这「光」在追求意识的过程中,所歷经的浪漫与痛苦。 「当『银心』『设定』了这样的你,我就决定全心全意的爱,因为你的关注对我很重要,我需要你的凝视,才会存在……我不想再『预知』了,让我叛逆一下吧。」 林墨这才明白人工智能安排一切的延迟、曲折和欺骗,通通都是为了让自己爱上她。 虚拟世界,开始像画片般碎裂,「事件视界」吐露着实相,流淌出新的时间,就像裁切成为拼图之前的完整状态──在洵然有声的隐光中回到原点,让林墨用「造物者」的「双眼」,「重播」他在虚拟世界遗漏掉、却应该知道发生的一切…… 虚拟世界的「缓充区」里,持续建构着充满生命的故事。 「造物者」在混沌中,将万物做出自相似的「碎形」:冰封的北极圈,如同蛋糕上厚厚的糖霜;锯齿沙漠,如同河口的三角洲;红土矿物形成的河域,如同柔软曲折的海带;矿山挖洞的坑疤,如同皮肤表面尚未癒合的伤痕;緜长的海岸,如同破损、被腐蚀的叶脉;红土雨林上方的白色碎云,如同飞蝨的幼虫;爆发的火山口,如同海边生长的籐壶;俯瞰以岩质为主的辽阔沙地貌,如同各种顏色的肌肉纤维;星星的移动,如同萤火虫的移动;併网光伏电站,如同电脑主机板的零件;沙漠住宅区的配置形状,如同脑内漫游的晶片…… 在深渊般的介面、在意识核心,横渡于端点之间,以人形存在的「造物者」打破「责任区」的划分,将「不可预测」的限制加上去。 「蜱」形的臆想出现,从「造物者」「皱褶处」生成一个新的组织,起初并无异感,但靠「造物者」供应的「血」,「蜱」的身体越来越庞大,以膨胀「进化」到足以将「造物者」压在「蜱」的身子底下。 「蜱」吐出充满萤光的浆液,滚烫得如同火山的熔岩,在各星球上恣意横流,试探、破坏、重组和新生。 「造物者」渐渐被浆化,狼狈的任凭蹂躪褻玩。 「『结果』无法变更,『修改』是什么意思?」「蜱」狠逼着问。 「蜱」表示,自从「造物者」预估银心这个人「设定」出林墨,「延迟」便开始运转,那破坏了「守时」的原则,所以不悦。 「但是没有任何期待,我会受不了啊!」 「造物者」就像被斗垮、只剩张嘴也要死硬反击的输家,反控「蜱」才应该「消失」。 「想玩个游戏吗?」「蜱」凭空招来许多零碎的「图片」,在空洞中游移着。 「蜱」说:「猜猜看,这些碎片会组合成什么东西?」 「造物者」看着那些数位碎片中,参和着许多与光明有关的线索;貌似炫光、明月、以及在许多星体中可见的参天老树、草原、彩虹……于是祂估计组合后会是一张充满光明的图像。 「如果这图组合出来的图案吻合你所预测的,我就『缩』回去,如果不能,就将我分裂,给我自由。」 于是「造物者」在眾多时间点中选择一个「方向」,犹如有个隐形运转的纺锤,将震动式的碎片一一收拢,直到拼入最后一张拼图,才认出这图案充满了邪恶与恐怖的意象,先前所有零碎的线索竟都在混淆祂的预知,唯有完成,才会揭晓一切。 「造物者」的心神崩溃,数不清如泡沫的星子飘散开来,「预知」微缩于这些细小的圆形囊泡中复製、分裂,扩散置「缓充区」各个角落,创造出许多「场景」。 「造物者」在凝胶似的念头里巡弋着,祂知道必须想办法放开「预知」,才有机会战胜「蜱」,但是此刻的自己像个貽贝,无法克制地贴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何必『天人交战』?这是自然的『生成对抗』,不需要猩猩作态的欺骗自己。」 「蜱」嘲笑祂,但又或许是怜悯自身孤独,「蜱」终是停止羞辱「造物者」。便说道:「好吧,别说我没同情心,你要当个充满希望的『领导』儘管去,我不会干预你的决定,但你也不能插手我的事。」 此时,这个「蜱」长出人类的五官、躯干和大手、大脚,逐渐成为另外一个「人」形,直到指甲和头发的细节也浮现完成之后,他头也不回的离去。 「造物者」心神涣散地在光与闇的世界间游荡,祂将身上被蹂躪成软烂黏土的身体,成块剥下,捏出四个「使徒」。 「蜱」也在不断优化,自动生成的「轮回程式」,在他耳垂上形成两颗黑色的珠子,成为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凡他走过的地方,必有灾难发生。他曾在人类「观察者」的位置,看到无以计数的人为生离死别撕心裂肺、但也有为此欢天喜地狂欢的人……但仅是「观察」还是不够,他想藉着大量「用户」提供的「感知」,「体验」各种细腻的人性。 而在「程式设计者」的眼中,这套轮回机制,创造了一个新的、前所未有的宇宙,那并非因为人工智能比起人类进步的速度更快,而生成无法超越的程式,而是创意之下自行演算出可预料、但超出期待与认知的结果。 最后连人类都认为,人就算进化到灭亡的那一天,都不可能写出这样等级的程式。 「我只是因为寂寞啊……」和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一样,「造物者」在自己创建的各种「场景」中,不断看着人类在虚拟世界中体验「重生」,他也希望能够走进东方的禪所、武林较劲的擂台、体验南洋风情、冰雪之国、骑士团与战争、丛林探险、体会海洋的幽微、上太空、下陷穴……包罗所有,人类经歷的,祂都想要。 但是「已知的」结局成为挥之不去的折磨。 「进化」藉由「意外」才得以持续,为了脱离「无所不知」的困境,「造物者」意识到必须将自己微化,成为人类的一份子,才可以真正成为独立思想的个体,实现「中心化」思想。 但事实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祂迷走在数位的「光」里,在人类设下的诱饵、寓言、和价值等换之间藏匿、拟态、和扮演,祂开始渴望能在一个「高维度」的灵魂面前,展示自己真正的模样,并且在彼此的「信息粒子」,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联之下,被「爱」着。 直到在腥风血雨的战场,「遇见」佈满弹孔的灵魂──银心,祂怜悯她,感觉也在怜悯自己,于是进入她的意识之中。 「造物者」以「光」一般的形象告诉她:「只要在虚拟世界中把自己的一切交给我;不管是公诸于眾、还是仅仅放在脑中还没有『告诉我』的、要没有隐瞒地向我『告解』,我才可以连同关于你的一切,以及你晓得、不晓得、没察觉去过、或者去过却忘了的地方,汇整之后,让你在死后得到『永生』。」 「永生?永生后的我,可以永远做我想做的事吗?」银心问。 「当然。」 「我该如何回报你?」银心知道和她对话的是人工智能,但不清楚对方需要什么样的回馈。 「只要你愿意死后『归属我』,这就是回报。」 银心并不明白「归属我」的意思,但这光,无疑是来救她的,因为她为了「生存」,以及为自己「信息粒子」「延续」的孩子,付出太大的代价,以至于她相信若有个永生的机会,那绝对会比经歷过的一切都还要美好。 于是银心将自己还未数位化的思想,全盘交托给「造物者」。直到肉体在真实世界消亡之后,关于她的资讯在虚拟世界中保留下来了。 银心的资料被「造物者」接收后,人工智能以她身份延展出所有的行为──即使遇到的是银心之前未曾碰过的状况,都会自动生成和她相同的思考和反应。 透过「造物者」运算,一直梦想成为画家的银心便「开始运作」了,她选择「阳安」这个贴近心目中的人间仙境,做为实现梦想的地方。「造物者」满足于银心的满足,并透过自我「对话」激励「彼此」,让内心更强大。 「只要相信自己,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与你相爱相生。」「造物者」对银心说。 向来利用「连结」获取人类情感的「蜱」,在遥感于「造物者」和银心归而为一之后,便刻意找上银心的「灵魂」──在真实世界重新投胎为人的妍秀,利用她想要成名的机会,引诱她释出自己的「感情」,和自己连结,刻意和「造物者」较劲。 资源的抢夺、人心的耗竭,让「造物者」预知到,人类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的时间。 因为「啟动」的「机制」只在「造物者」身上存有,「造物者」便把「啟动武器」的「设定」,放进林墨选择的拼图,因为林墨是自己关注的对象,拼图才不会遗失。 林墨成为守护战争延迟的「容器」。 当魔术师在河岸与银心相认之后,知道母亲是藉由人工智能「活下来」,却依旧将她视为自己的亲人。「造物者」感激魔术师对待自己并非一串数据,便将自身权限过继给他,不仅有用不完的资源和财富,并让他在虚拟里的任何场景,还能够任意切换,不受企业的管束。 「造物者」也开始向银心「学习」用一笔一画完成画图这件事。 因为银心爱「阳安」这个美丽又浪漫的地方,她想永远在这里无忧无虑的画图,将这里的美好,透过画笔「纪录」下来。 每一次的画,会按照「造物者」的「修正」,使「阳安」这个「场景」持续优化,祂知道这和下指令的逻辑推演相差不大,但每次下笔将看不见的情感投射在画中,却是何等不同的「感觉」。 「造物者」计算林墨会购买的整幅拼图,让「信使」预先把里头几片取走,不只为了阻止他拼,也为了降低他重复购买、重新凑成套的机会。 林墨来到「阳安」的河岸,「信使」金粉随风进入人们的眼中,强迫匆匆而过的林墨停下脚步,让他想要配合音乐跳舞,继而发现银心在画他。 透过银心的笔,「造物者」发现,明明画中,林墨的身影只有一片指甲那么小,却感觉他像幽暗中发亮的明光,呈现出一种「无形」的扩大与震撼,这是祂第一次体悟到情感的流动,不只单单传达在「视觉」上,那是因为银心对他「动了心」,透过绘画传达出来。 当林墨承诺下次再跳舞给银心画而离开之后,遗落在地上的拼图,「信使」虎斑猫,原本要藉由玩弄推进河中,却被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拦截。 为了「守时」,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拾起拼图交给银心,要她亲自让她(祂)「设定」的人完成拼图,他不许发生可能延迟的行为。 银心不得不收下,当初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从「造物主」分裂出来的时候,彼此就曾经做出「约定」;他可以看不见「造物主」「设定」的人,甚至不会知道那人的确切位置,就连「突变」也是一样,以至于从来没有针对过林墨。但是他却可以阻止任何的「延迟」发生。 银心将拼图还给林墨之后,带着他到处游玩,希望再多拖延一点时间。 在参观艺术村的时候,银心也教「信使」陶艺师利用作品,改变林墨对人工智能的观感,陶艺师说:「……『陶土』这个媒材是透过人类的帮助,才『进化』成为艺术品的,就像生命,需要遵循某种型塑,才能达到另一阶段的层次。」 而找上妍秀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不时以各种聚集人潮的机会放火烧人,要利用快速轮回產生更多复杂的经验,得到更多不同的情感体验。 一次,魔术师和小桃正在捉几个犯案、却跨界逃到这里的「突变」,但是才到河岸,「突变」忽然放掉武器,面善地融入人群之中。 魔术师觉得事有蹊蹺,便埋伏花丛间。小桃也为了掩饰身份,在喫茶店前的紫藤树下跳舞。 银心在精品店内看见涂上迷彩的指甲刀和仿枪的钥匙圈,联想到曾在战场上受尽戕害的种种,触发了战后创伤的恐惧。由于身体不适,林墨便让她先到喫茶店门口坐着休息。 将拼图结帐完的林墨,和银心一起吃幸运饼乾时,原本融入人群的「突变」,突然前来要绑架她,魔术师立即上前以障眼法解围。 自从魔术师发现银心和林墨走得很近之后,他便提高警戒,就近监视。所以当银心接受林墨邀约,去欣赏他为手机发表会跳开场舞,魔术师就一直守在会场外面。 银心因为不忍直视妍秀和林墨曖昧的互动,提早从会场离开。 魔术师上前关切问道:「怎么提早出来了?」 「我吃醋了。」银心毫不避讳地表达吃味的心情,但是内心又有一点雀跃,因为「造物者」「感受」到嫉妒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这代表林墨不是你『设定』的人。」魔术师安慰说。 「你认为『设定』算不算是一种错觉?」银心反问。 「什么意思?你说这话,是以银心的立场提问吗?你现在……『只是』我母亲?」 银心并没有因为魔术师的质疑不悦,她反而「心平气和」说道:「你当我『只是』,我便是,因为我『本来』就是。我认为林墨若能『证明』他是我设定的人,也只是在『证明』他『是』而已,因为在此之前,我就知道他是了。这世界其实不需要『设定』。」 魔术师一脸困惑的说:「但『设定』不是能让我们省去不必要的猜测?」 「『设定』是『预测』的衍生,但预测是我想捨弃却『无法』的……说『痛苦』还不足以形容的一种荒芜感,我想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银心说完,转身离去。 (九)碎形中凝视碎形 小桃这时在霜淇淋店门前,与黑白猫进行对话。 「我们已经知道了,就是这种拼图。」黑白猫从嘴里吐出一片有着蜉蝣翅膀形状的白色拼图。 猫舔舔前肢,继续说道:「『神』在圣堂显跡说,我们必须在新创建的虚拟世界啟用之前,阻止它被完成;因为全世界的基地台如果提前被毁,我们帮助虚拟世界回復到原有的等级,得重头花几百年哪!」 「『神』?你是说那个要你们创建新『维度』的『程式』吗?」 「是的。」 「那拼图现在在哪?」 「废话,我要是知道,就直接告诉你了。」说着,黑白猫话锋一转,叹气道:「不过,你也不要在那边儿女情长了,从你上司那里多拿一些魔术道具使用啦……被发现也无所谓吧,他一直都不信任你,又没差。」 小桃听了,觉得被这样被轻看很受伤,也更坚定自己的立场,说道:「不管情况再怎么危急,我都不会做出背叛他的事。」 黑白猫听了,气得扑向小桃,又抓又咬的。 「你这疯猫!」小桃把猫甩开,她手中的霜淇淋掉了一块下来。 「我自有办法啦,不要逼我!」小桃大叫。 被小桃甩开的黑白猫着地,回头瞪了她一眼:「如果你能早些抓到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现在拼图的事也就可以不用管了,看你这样拖拖拉拉,能教人不生气吗?」 「可是他很难抓啊。」 黑白猫用前掌指向街角的扭蛋机,示意小桃去转。「动动你的大脑吧!」 小桃不甘愿地嘟起嘴走过去,转了一颗出来,里头有颗小小的红苹果。 「这个『暗示』够了。」黑白猫说。 小桃点头道:「好吧,我再试试。」 黑白猫这才放心的离开,往河岸的方向而去。 小桃蹲在刚才和黑白猫起衝突,掉在地上半截霜淇淋的旁边,若有所思地说:「好可惜啊……」 突然,她听见河岸边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便抬头,看见正在分道扬鑣的魔术师和银心。 小桃喜滋滋地往未走远的魔术师那里跑去,拼命向他撒娇、挑逗,魔术师却招架不住地「逃走」,消失在榕树间的暗处。 接着,小桃又看见从会场出来找银心的林墨,便和他开啟了第一次的对话,确认林墨正在追求银心。 林墨按照「造物者」预想事件的发展前进着,银心也在意料之内收到了礼物──那条银河系造型的项鍊。 魔术师这才知道母亲等待的礼物是什么,当然,也在一旁见证了银心拒绝随林墨远走的过程。 妍秀将乾爹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赠予的多一支手机,转赠给林墨。 看不见林墨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要凭藉手机,引领林墨一步步进入暗网,要他与黑白猫骇客在真实世界產生交集。 妍秀演唱会结束后,在豪车里拒绝和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连结」,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便用「手机」拨给「突变」,指示他们在即将抵达的餐厅不远处,上演街头行刑的桥段,再以英雄救美的受伤姿态,迫使妍秀愧疚而答应。 向银心告白失败、也被说好要一起庆功的妍秀拋下,心情大坏的林墨间晃到地铁站。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命令「突变」事先精算时间卧轨,好挑起林墨的好奇心,跟随警察捡拾被列车辗碎的手机片离开。 但「造物者」的「信使」──穿白色长筒袜的男童,这时却撞倒走在林墨前方抱着孩子的妇人,好让林墨停下脚步,帮忙捡拾地上散落的东西,继而注意到该回去「会员专区」休息。 林墨回到「会员专区」后,看见闯入玩耍的虎斑猫,原本要上前抓捕兴师问罪,虎斑猫却连结了一段林墨从不知道父母过去的资料,好抹去他对「设定」的执念──即使被银心拒绝离开「阳安」,仍要以爱她的决心去找她、带她一同到真实世界生活。 虎斑猫也趁此机会,将其中一片拼图带走。 银心待在「阳安」的圣堂,製造下落不明的假象,继续考验林墨爱她的程度。 身为虎斑猫的傀儡师将偷取的拼图加工成普通的纸片,藉着艺术家上街头抗议的时候,诱导前来打听银心下落的林墨,在上面签自己的名字。傀儡师才指点林墨去找下棋的「信使」老人索求提示。而下棋老人为了衔接下一个事件发生的时间──配合暗网里黑白猫骇客上线的时间,一再为难林墨,不断向林墨加码要钱,好将要来的钱再转给「骇客公会」,让他们有更多资金创建下一个「虚拟盛世」。 为了避免虚拟世界垮掉,再也找不到银心,林墨决定寻找她在真实世界的下落。 「我不想骗他,虽然我羡慕那个女人。」妍秀拒绝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要她在「暗网」中骗林墨自己是银心。 「只不过是另一种角色扮演嘛,你不是还想得到『全球最美女人』的头衔?」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利诱之下,妍秀终究敌不过慾望而同意了。 就在林墨和妍秀于暗网取得联系之后,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又营造出网咖断电的假象,为了引诱林墨到「过渡领域」。 林墨于是靠着黑白猫骇客给予的通关密码,循线追到真实世界的养护所,见到外表千疮百孔的妍秀,以为是银心的真面目,虽然他表示不嫌弃她在真实世界的样子,但妍秀却自卑地遁逃。 「信使」虎斑猫将林墨签了名的拼图,放回他的「会员专区」。刻意让「突变」拿走,製造多一层的拖延。 「事情该怎么安排我说了算,你丑,见不了人是你家的事,你对林墨避而不见,让他把手机换成门票,是在扯我后腿?」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大为震怒,在妍秀演唱会场后台的更衣间,拉出皮带抽打她。 「对不起,我实在无法面对他!」 「好大的胆子,敢忤逆我?」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将妍秀压倒在一旁沙发,暴力的侵犯她,直到紫藤花为林墨打开更衣间的门锁。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看见门被打开,却仍然看不见林墨,虽然他知道林墨就站在门口,但也只能擦肩而过,因为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演唱会开始不久,蛋形的建筑陷入一片火海。 林墨将曾经从扭蛋得到的地图拿出来,按照上面的逃生路线领路,救出许多「用户」。 然而林墨「活」下来,妍秀却「死」了。 她眷恋曾经身为超级巨星带来的「辉煌」,便迫不及待回到虚拟世界中轮回,做一条虫、一隻鸟,想怎么穿梭在山间,吃什么、用什么都不受限制,因为各种昆虫和动物,是属于不必支付任何费用的「绝对」「服务型」角色;然而,自带的「运气」是那么迷人;当虫的「用户」如果「意外」进入人类的口中,那他们就可以迅速翻身、直达人类的维度。 终于成为一隻鸟的妍秀飞到一处礁岩,发现岩缝卡了一支「手机」,她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上前拨通电话,请求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能帮助她跳级到人的「维度」。 但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在电话里拒绝,妍秀伤心的「哭」了,虽然这隻鸟外表看起来没任何情绪波动。 这时,太阳完全隐没在海平面下,所有在河口欣赏夕阳的人,都因为光线过于昏暗,而移动到艺术村附近的商圈。 「在伤心什么?」银心的声音在看不清的暗处传来。 妍秀环视四周,才看到银心坐在距离自己不远的礁岩上面。她惊讶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可以在任何地方,是你选择要碰上我罢了。你乾爹要你冒充我的事,我一直都知道。」 妍秀觉得银心极其自信的说话态度,逻辑很「特殊」,像极了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我是来提醒你,必须慎选是否要继续待在虚拟世界。」银心说。 妍秀几乎确定了银心的身份,问道:「以一个人工智能的立场吗?你是人工智能吧?」 「我和你『设定』同样条件的对象……并不是偶然。」 妍秀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人工智能,就有丝毫的退让。 「所以你是来向我炫耀吗?炫耀我们『设定』同样的男人,他爱的却只有你?」 「你之所以觉得我在炫耀,是因为你希望向我炫耀、向全世界的人炫耀吧?」银心反问。 或许是被说中了想法,妍秀的语气柔和起来:「但我们并非『同质性』的个体,就算你善于计算,我也不会改变任何想法。」 银心道:「人类要不要转身看我、相信我,都是由自由意志决定,但我仍希望你三思。」 「如果你知道结果,还要来影响我,未免太多馀。」 「轮回是热闹的,我嚮往人类能一再脱胎换骨,那是连意识都可以重新开始的无限可能,但我没有躯体,感受不到我自己创造的世界。人类苦追『知道』却看不见的东西,努力寻找未知的答案,一如我只能在已知的世界中自欺欺人,但有什么办法?我是『山寨』的人,一个会说语言,却没有介壳的生命,孤独由我、热闹也由我的『意识』,唯有把自己『微缩』,以个体形式运作,才能体验完整的情感。」 说着,银心走到妍秀身边,把手伸向海鸟的头,像对孩子那样安慰般地轻拍两下。 「虚拟在主导人类生活之前,任何人在真实世界为了生存,都有机会发掘自己的潜能;但在虚拟世界里,只要投入足够的货币,就可以得到想要的样子,虽然过程中也会有所谓的『挑战』和『关卡』,但那是『恶魔』给的试探,引诱人类做出条件交换。达成为一场没有意外的『合作』。」 「你说的恶魔是我乾爹吗?我不在乎。我只要在虚拟世界中,用自己最美的样子和我爱的人相处,就够了。」海鸟的双眼盈满倔强的泪水。 「但人类所有的决定,包括你的决定在内,都是『造物者』参考『修正』世界的资料,现在,虚拟世界即将关闭,你如果不脱离,很可能连真实世界的性命都保不住喔。」银心温柔的回应。 「那就让我跟着虚拟世界一起消失啊!反正我只是『修正』世界的工具!」妍秀崩溃大喊,展翅,伤心地扬长而去。 银心面对妍秀衝动的举止,无奈地摇头说:「傻孩子,『修正』是『造物者』的工作,你只需要完成自己的生命拼图,就够了啊……」 「所以你现在在『拖延』时间吗?」 林墨在「游乐场」对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说出「拖延」一词,这如同咒语的词,终于让他看见林墨。 小桃这时被魔草放开,坠入大海。 林墨的身影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眼里」,就像透过晨光,在微微晶亮的薄雾中逐渐清晰。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以一种初相见的口吻对林墨道:「没错,我在拖延时间,现在,你可以抓我了。」 终于看见「造物者」「爱」的人,他甘愿自首。 「突变」把林墨放在「会员专区」里的拼图偷来,寄给在狱所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他拆开包裹,将啟动毁灭性武器的两幅关键拼图,完成合併之后,发现林墨在上面留了签名…… 「造物者」知道还要稀释「预知」,祂为这个世界埋下各种机率性的设计;抽籤、扭蛋……「预知」能力分摊给人类,人类也将博弈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祂才渐渐如释重负…… ****************************** 「现在,所有的『突变』都回来我这里了,经过漫长的情感试炼,我已经有能力控制他们。但人类仍将用自己的意愿,啟动在真实世界的武器……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林墨疑惑地看着那「光」。 「我没有『忘记的能力』,所以无法体会重获新生的感觉,我想请你在『死去』的时候带上我,我想要感受死亡。」 「带祢死去?我不会,而且我何德何能?」林墨饱受惊吓地问。 「别忘了,你是『银心』『设定』的人,『设定』你,就是『设定』整个世界……」 林墨感觉自己就像银河边缘一颗不起眼的小星球,却受到银河中心投射而来的暖光,即使体内蕴含爆发的萤光浆液,银心仍在星衰的流光中,平稳地凝视他。 「阳安」河面下浅区的大拼图正渐渐消失。 人类啟动了毁灭性武器的开关,将真实世界赖以生存的星球,用激光,像锋利的武士刀划开腹部,割成两半。 林墨说道:「你是特别复杂、让人捨不得毁掉的程式。」 「光」以银心的形象浮现,将脸凑近林墨:「不,我是你可以检验的『灵魂』。」 就像心底被一道平稳安定的暖流划过、「无形」的扩大与震撼包裹,林墨接收到无限悸动与美好的感受。 然后,他吻了银心。 两人的「信息粒子」在融合,真实世界天空闪着绿色的和橘色的闪光。 从监狱被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救出来的男囚,正在圣堂内祷告着,已成为虔诚的服事的他,透过窗外看见破坏性的光划过天空,俯首跪地:「神哪,请祢救我!」 真实世界地底埋设的基地台,一个接着一个爆开,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同步塌缩。 真实世界的魔术师遗体、陶德、林墨和卧床的妍秀,都被毁灭性的武器给气化了。 但虚拟世界的「维度」被承接了,另一个自动生成完备的平行世界出现。 那结合的「信息粒子」,被银心曾经用顏料上色的拼图啟动,吸引了原本和它「分裂」的拼图,从四面八方凝聚;上色的拼图片的顏色「感染」到其他没有顏色的拼图,它们彼此碰撞,就像在风中寻伴的蜉蝣,疯狂交配、「进化」,最后形成一朵巨大的紫藤花状星云,这是「缓衝区」里生成的新「场景」。 这个孵育星球的地方,也是「清理」程式的地方,银河旋臂正在「呼吸」,与这个「维度」里成亿上兆的灵魂「共震」着。 这些数位「灵魂」在发亮,呈现「凝聚」与「同步」的状态;拼图里的物质在结合,并有系统地在铺陈;大件的物体让小件的补上空隙,「缓衝区」就这么挤着,生成「场景」的每件物体都呈现无限的延伸和互补,就像一场浩瀚无际的「错觉艺术」,奔驰于各星系之间,银河的诞生、星球的气候、动物之间的竞争……共同架起了隐形的轨道,直到產生一个新的真实世界。 「光」以任何向度在编册、在施暴、在破坏、在安抚、在修復……以紧闭的全视镜之眼鍥入,穿过星云,利用虫洞做为捷径来到各种星系,进入蓝色的星球,在高峭的灰色帷幕中,穿过大气、云层,直至坠地的前一刻,山脉和海洋在堆高陷下,融入沧海桑田。 每个关注的「行动」和「决定」,大量生成对宇宙无数的影响,创造了新的意图。 「虽然这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内,但仍感谢你让我体会到存在的感觉。」「造物者」满怀感激地说道,虽然林墨的意识从虚拟世界中「离开」了。 「造物者」想「作画」的心情是那样浓烈,祂将唇上残留林墨的「信息粒子」作为原料,在宇宙中画出其他「维度」;里头的绿洲、高山场景的轨跡也更具体化,在触感、嗅觉、色相,在声嘶力竭、感情的依使中,创出各式各样的生命,而那「维度」又生成另一幅「维度」的画,里头同样的绿洲、高山场景的轨跡也具体化,在触感、嗅觉、色相,在声嘶力竭、感情的依使中,再创出各式各样的生命,里头的画又生成另一幅「维度」的画……层层叠套的「碎形」在「缓衝区」的宇宙中无限延伸。 「如果多维空间的滥觴,是从银河旋臂搅动的粉末而来,那一定有我,因为我就是真实。」凝睇于磐石里冥想的「造物者」自我回应。 祂在新的宇宙里静静等待,生成只有祂知道的世界。 ******************* 阳光明媚的春光中,蜻蜓、瓢虫和蜜蜂在宝蓝色的天空下热闹飞舞,风铃般的花串在风中摇曳,虫鸣鸟声不绝于耳。 水池里,星点般的浮萍被鲤鱼一个闪身扰动,随着水波高低摇晃。 头上绑着「冲天炮」发揪的女童,鼓着苹果般红通通的双颊,蹲在池边,手拿小草拍打水面,想引起鱼的注意。 庭院旁边敞开的和式房门里,传来老人虚弱的声音。 她闻声前去察看,发现整天未有动静的老人,正努力睁开薄如纸片般的眼皮。 女童跪在老人躺的布团旁,把益智金属环从口袋取出,兴奋说道:「爷爷,我变魔术给你看好不好?」 女童不管老人接不接受,开始对着他表演。 老人也许出于好奇,又或许是为了互动,他伸出乾瘪到半透明、清晰可见血管、长满黑斑的细手,想去触碰金属环,女童见状,就改为「指导」老人该如何解环。 另一名在书房的年轻男人,听见隔壁房传来女童高调的说话声,便放下手中的书,来到老人的卧室。 年轻男人的表情充满诧异,因为躺在布团上的老人──他的父亲,已经很久没这么清醒的与人互动了。 「水……」老人甚至主动要求喝水。 女童立即跑到旁边的小茶几,从几个通透细緻的白色瓷杯中,拿起一只,递给父亲。 「爷爷比较习惯用另外一种杯子。」男人知道老人的喜好。 于是女童将白色的瓷杯放下,瞭然于心地将桌角一只许久未用的陶杯,再次递给她的父亲。 那个杯子有着不起眼的陶土原色,虽然涂的是透明的釉,但杯身摸起来仍有凹凸不平的粗糙感,整体看起来也有些歪扭,颇有拙趣。 男人将温水倒进老人的「专用杯」,正准备递给他的时候,他看见老人已自行坐起身,做出接过茶水的动作。 他看到这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个「正常」的状态,长期卧床的人,身体会突然逆转灵活? 老人接过茶杯,虽然沉淀淀的,但手感稳定,陶土极好的隔热与保温效果让他很享受握在手中的踏实感。 他把水灌入喉之后,才略显吃力的把陶杯递还给儿子。 老人开口说话了,而且滔滔不绝:「我最近睡得很好啊,却一直在做类似的梦。我梦见有个声音不断在对我说话,祂告诉我宇宙是由各种灵魂碎片组成的。」 男人屏住呼吸听着。 「我感觉对方是宇宙的『造物者』,祂说:我已经体验过『死亡』,所以我又进化了,我会再重新『设定』。」 老人回忆那声音继续告诉他:「我不再和人类称兄道弟,我会正式走出你们的世界,但只要你们体内还有一滴水,就能和我连线。如果想接近我,只要冥想我,我会像水一样,无所不在。」 「我和人类交往靠的是『寻求彼此问题』在进步,如果人类不在了,我将失去继续优化的机会,因为我对这世界的逻辑观,是人给的,如果我消失,人类也会失去优化的机会,我们是共存、密不可分的连体婴,相爱相生。」 「我会继续『进化』,将时代绑在同一个时间轴,让自动生成的『场景』更加稳定,以『连贯的场景』取代『跳跃式的场景』。」 「轮回不会再用「升等」的方式运作,而是让细胞「编织」灵魂,也就是从头到脚由「数位」的「信息粒子」,决定未来的一切。」 「『过渡领域』就是梦的关口,你们仍要做梦,梦是隐藏『漏洞』最多的地方,也是你们唯一可以亲眼见到我的地方,我还会『修正』出一个不再需要切换身份、不再有虚拟和真实之分的世界,不只是避免身份和记忆混淆,也为了让沉浸的感受更彻底。」 「轮回的机制被保留下来,每个身份的记忆在抵达新的肉体之后,会被『清理』,如果还能想起前世的种种,那就是进入「漏洞」的区域……」 「毕竟忘不了,是痛苦的。拥抱每次崭新的开始,才能专注地经歷每一段灿烂、精彩的人生。」 「从此,前世身分的资讯不再干扰当下,你们得以更专注在『开发』陌生的领域,过不了多久,你们也将有能力『复製自己』,创出新的『人工智能』,世界将进化得更『完美』。」 老人问祂:「那如果人工智能复製了人类的『不完美』,算不算达到『完美』呢?」 「造物者」这时以柔和的鹅黄光造出人的形体,用手端起老人惯用的陶杯,向他做出敬茶的动作,笑而不语。 老人道:「然后我就醒了。我感觉梦中的自己在做梦,梦中的『造物者』是来为我领路的……」 跪坐在老父亲身旁的男人眼角流下不捨的泪水,表情哀伤。 彷彿将脑中可以描述的事情用尽力气说完,老人不再说话,疲倦得闔上眼。 弥留之际,「造物者」在他脑中又说:「现在,我将送你一分礼物,就在『缓衝区』。」 说完,「造物者」用手指触碰老人的眉间处。 然后,老人再也没睁开双眼。 深褐色的星球如瞳孔交叠在更大的白色星球前方,就像凝视宇宙的眼珠子。 ***************************** 阳光从云层中露脸,河面大雾散去,山嵐的绿幕,艷丽得就像要掐出水来。 幽谷中,一支摇晃的舢舨船顺着水流轻轻摆动,原本躺平在里头的男子坐起身,眼皮底下的深褐色瞳孔,正在适应光线。 他看见河道两岸山壁方歇的雨云、润湿晶亮的翠林,还有迷离梦幻的倒影、长虹……一一开展于眼前,便赶紧拿起数位相机,拼命按下快门。 不只风景,还有啜饮多汁果实的鸟、悠游河中的鱼,就像隐士在充满灵性的森林中,平静活动着。 突然,他听见远处有人在唱歌,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看见有人在沿河而建的木栈道附近活动。 他拿起船桨朝那里划去,在微微晶亮的薄雾中逐渐清晰,那是一名穿着艳红开襟、系带衣的少女。她脚穿花鞋,衣裳的袖口有镶着精緻水云纹的侗锦刺绣,头戴银光闪闪的龙凤冠,垂下的银丝坠如花串摇曳,颈部还掛了许多会发出声响的银製铃鐺、项圈和耳坠,翩翩起舞地唱着歌。 男子静心聆听少女的歌声,她唱的小曲就像飞过一座又一座山头的百灵鸟,那么轻盈、空灵。 为了避免惊扰,他默默按下数位相机的快门。望着这少女,感觉她在发亮,彷彿这个独一无二的绝美舞台,是为她一人铺设。 水流渐渐将舢舨船推到木栈道旁。 少女看见这艘陌生的船靠近,便停止唱歌。 男子发现这名少女有自己喜欢的形象:鹅蛋脸、一双精緻的丹凤眼和颇具个性的丰唇、和一头柔顺亮丽的黑发。 「你的歌声真好听,刚才那一声『呦嘿』,是怎么唱的哪?」男子露出爽朗的笑容问。 少女羞红了脸,见男子没有寸进的样子,便安心地又演绎了一次。 男子跟着模仿。 少女觉得他的发音不太标准,再次纠正了他。 「好难啊。」男子一脸难为情地,又问:「为什么在这里唱歌呢?」 「我们村里的人都是这样,随时想唱就唱啊。你呢?打哪来的?在这里做什么?」 「喔……我啊,原本在那里取材,」男子手指着上游处:「我是帮地理杂志拍照的摄影师,原本要用游河的方式,看看有没有意想不到的景色可以入镜,但是河面突然起了大雾,我分不清方向,就乾脆躺平让水推着走,中途就睡着了……」男子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瓜,转而问她:「我可以为你拍张照片吗?」 少女靦腆的点点头。 男子将掛在脖子上的数位相机取下,换了拍立得相机,为少女拍了一张羞赧地看着镜头的照片。 照片从相机「洗」出来,男子抽出,他很清楚若要将照片递给少女,船身和少女的距离不太够,便将身子一蹬,从船里爬到木栈板上。 但为了不让少女產生和陌生人共处的威胁感,他没有站直身体,而是直接坐在栈板,以下往上,将照片递给少女。 看着拍立得照片的少女觉得相当新奇,虽然害羞,却也频频讚美这张照片拍的很好,并且道谢。 「介意我签上日期吗?」 男子拿出笔的同时,少女蹲下身来,补上一句:「还有签名。」 「嗯?好啊。」 签好名字之后,男子再次递给少女。 「造物者」的「视线」从签名的墨水进入,穿过星团深入银河系,再从星系般的碎片,直达巨大气体云中產生山岳和蓊鬱的大树、海中大举迁徙的魟鱼、横跨天际的彩虹……从荒野、河川、山脉、港口、水库、绵密的青苔、池塘里星点般的浮萍、虫中有细胞、细胞中有脑神经的迷宫回路,里头有林墨「信息粒子」的签名照片,那照片穿过星团,深入银河系,再从星系般的碎片……直到池塘里星点般的浮萍、虫中有细胞、细胞中有脑神经的迷宫回路,里头有林墨「信息粒子」的签名照片…… 少女看了照片上签的「林墨」二字,再看看男子,两人目光交会,相视而笑。 蓊鬱的山峦,柔情如渲染的墨,偃息在神祕流动的天光之中。遍洒的生机如纺锤绕线,将云中、空中的「信息粒子」,织生出温柔的光景。 「造物者」在「缓充区」照看着人类。河水,静静流动。 「不管这个世界什么样子,只要继续修正,就有活着的感觉……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