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帝后要上天》 归来 “若有来世,我不去找你,你亦不要来寻我......可好?” 沈尽欢醒来时,眼睑上渍着泪珠子,脑袋里空空的,周围空气一改边疆的浑浊,变得幽静安稳,像是大梦初醒,生死一线的心悸还持续着。 起身下床,缓步走在金丝绒毡上抬眼仔细瞧着周身,小心挑起窗边墨兰的一片叶子,清凉透着指尖渗到肌肤里,心心念念要回来的地方,竟如此真实......轻轻扶着妆台坐下,望着镜中影,竟愣住了,“这...” 门被人推开,之彤端着水盆子掀了纱帘,却见端坐在妆台前的沈尽欢,呆愣片刻,眉眼上立刻舒展开来,慌忙走上前跪拜:“三姑娘总算是醒了!” 之彤伏在地上说着,竟抽泣起来。 沈尽欢上前扶起她,仔细瞧着面前笑着却不停流眼泪的丫头,试探道:“你......看得见我?” 之彤连点着头破涕为笑:“三姑娘说什么傻话呢,之彤日夜陪着姑娘,将姑娘看的分明,总算是将姑娘盼醒了。” 沈尽欢压着心底的悸动,面上却抑不住的不可思议,又道:“这是尚书府?” “姑娘睡了一个月之余未曾醒来,怕是黄粱梦初醒,姑娘分不清真假了,”之彤牵过沈尽欢的手放在自己脸庞上,“姑娘捏捏,看是不是真的。” 沈尽欢试探着慢慢着力捏着之彤的脸颊,自己冰凉的肌肤,一下子触碰到之彤温软细腻的脸颊时,那份真实着实是梦里感受不到的。 之彤见其出了神,忙扶沈尽欢起来:“三姑娘大病初愈,快些到榻上暖着,要是再受了凉,怕是身子吃不消了!” 沈尽欢随之彤回到床榻上,之彤麻利地替她压好了被子,欢喜的如食了蜜似的:“奴婢这就去禀报大姑娘,三姑娘且待着别动。” 之彤离开的身影让沈尽欢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这又是梦,一醒来,又将是横尸遍地的沙场。 她记得她死了,和邵尘一起死在南齐的乾坤阵里…手底似乎还能感受到邵尘强有力的紧握感。 手在被窝里一点一点攥着,却只握到被褥的质感。 沈尽欢轻叹一口气,哈出的白气在空气里悠悠飘着,很快又消失。 没一会,门外有了动静,房门被大力推开,一个着素绿袄裙的女子一阵风似的挑开帘子快步来到塌边,耳边的发髻略有松散,星点的珠翠也松了,许是冬日里的风厉害,又或许是奔走相急,使得这女子面颊微红。 沈常安一下子站在那儿,也不说话。眉目之间的哀愁在见到榻上之人时才消散许多。 沈尽欢从常安进门便看着她,此刻也与其对视着。 曾最深感愧疚的人如今真实地站在面前,已无法言语对上天的感念。 脑中乍然想起阿姐死在自己怀里时的模样,沈尽欢眼神动了动,低下头。 那双绣鞋走到床榻前,转身坐在边上,下一秒沈尽欢被包裹进一个怀抱中,那股幽兰之息围绕着尽欢,使得她内心的恐惧和疑惑一下子消散了。 沈常安轻抚着尽欢的背,话音里打着颤:“欢儿可算是醒了,你要是再睡下去,阿姐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沈常安还是那般表面坚毅,从不会让别人看出她的恐惧和不安,她俩是亲姊妹,沈尽欢自然知道,并深深感受的到那种隐忍,突然鼻尖一酸,不管不顾地哭起来。 生怕这一切又是黄粱一梦。 沈常安便这般陪着,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安慰着怀里的小女孩,也安慰着自己。 大夫把了脉后脸上仍有些不相信:“三姑娘吉人天相,有荀神医的方子下去除了还有些体虚血亏,已无大碍。” “如此甚好!还请孟大夫开几贴滋补的方子。”沈常安的语气生冷冷的,但目光却久久停在沈尽欢身上。 大夫应声退下。 沈常安深深叹了口气,上前掖好被褥,瞧见沈尽欢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呆呆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阿姐。”几回梦醒时分的轻唤这两字,永远得不到回音。 “怎的?傻了?”沈常安点了点她的鼻子,一脸宠溺“叫你今后再胡乱吃食,要你小命!” 如果没记错,这一年是天昭四十年,自己受下人蒙蔽,吃食了相克之物,差一点儿就没救过来。 沈尽欢记得清楚,这件事一直是个心理阴影。 却不成想倒成了契机。 缠绵病榻许久,沈尽欢终于可以下床走动,只觉两脚发软,亏得之彤扶着,才缓过来。 这副十三岁的身子瘦弱,沈尽欢用着不是很舒服,习惯了昂首高看人一眼,如今要仰视,还真是要习惯一阵子。 沈尽欢裹得十分严实,就走了几步路,便已满头是汗。隐约听见正堂传来阿姐训斥下人的声音,便又抬脚走了过去。 堂前跪着两个满身是伤的婢女,样子是受过重刑,沈尽欢认得她们,早些时候三姨娘赫氏的丫头——平儿和春林。 赫氏难产死了,两个丫头不肯走,又在她面前百般示好,沈尽欢又单纯,便留用了,没想留成了祸端,害自己中毒险些身亡。 “还不招认,便将你俩的指头一根一根剪下来,再把你们的舌头拔了,剁碎了喂狗!”沈府里有这般好听声音,又爱讲如此凶狠话的,只有是沈倾宁了。 二房所出,比沈尽欢年长一岁,长了一张俏丽脸,却有一张厉害嘴巴。 听之彤说,自己昏迷后高烧不退药石不进,沈倾宁便独自骑马跑到上阳郡绑了老神医荀枝来为自己医治,还照顾了自己两天两夜。 上一世里,沈倾宁成日与她针锋相对,日久生怨,沈尽欢便仗着自己当朝掌权怂恿着母亲将她嫁去上谷郡联姻,没成想嫁去了不过一个月,上古郡主便病死了。生生让沈倾宁守了一辈子的活寡。 没想她竟曾如此疼惜过自己。 “是谁指示的?”坐在上座的沈常安抬高了音量。 母亲素不爱料理府里的琐事,家中又无男嗣,每每便是由嫡出长女出面处理,久了,阿爹就默许阿姐掌一半家权。 “咳咳”沈尽欢轻咳了两声,前堂的人听见了声响,皆看过来。 沈倾宁离得最近,倏地起身过来,仔细打量了沈尽欢确认没事才道:“怎么,能动弹了,迫不及待要出门了?”又伸手掂量了沈尽欢的衣服,冲之彤骂道:“她想出门就出门吗?才穿这么点,还挺能由着着她!下人都不会当!” 沈尽欢:“...... ......” 沈倾宁的嘴还是那般毒辣,想想她前世因为这张嘴惹下的祸事,沈尽欢不由的感觉后脑发胀。 沈尽欢低头瞧了瞧裹成球的身体,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沈倾宁:“我又是濒临灭绝的动物,哪能一直呆在屋里。” 见沈尽欢态度乖顺,沈倾宁翻了翻白眼,将其带到那两丫头跟前:“瞧瞧,就是因着这俩,你差点死,叫你下次还不当心!” 在上座的沈常安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倾宁,少说两句。” 沈倾宁不以为然地扭过身坐下。 平儿和春林估计是怕了,萎缩在那不敢抬头。上一世里自醒来就再没见过这两个人,听说是受不了重刑自杀了,也没问出什么原因。 现在细细琢磨一下后来发生的事,想必是和过世许久的三房姨娘赫莲有关。 原因 沈氏曾祖是开国郡公,所以在曾祖一代,沈氏便受了世家封邑,往后三代为官,旁支系脉也多强盛绵延。 沈尽欢的母亲李靖瑶,是开国定远将军府的嫡长女,上过沙场立过战功,先帝爷本想将她赐婚给当时的兵马大将军的,但李靖瑶在那场宫宴上硬是相中了刚上任尚书令不久的沈丹青。 好在阿爹也喜爱阿娘,也是一段佳话。但阿爹在朝的势力逐渐强大起来,让先帝有了分忌惮,先是将皇后身边的女官何氏嫁给阿爹做贵妾,后又赐婚江南总督府的二姑娘,也就是三房赫莲。 沈尽欢回忆着。 二房姨娘何氏,出身雁门郡公府,又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所以待人待事谦恭知礼、严谨苛刻,平日里敬重主母,也常去斋心院照顾老夫人。 三房赫氏是江南女子,不似北方人,所以做事做派看来矫揉造作,其娘家也常派人打着照顾的名声来作怪,赫氏怀孕后更自持甚高,久久地呆在屋里养胎,脚都不沾下地,导致胸腔血液不足,孩子出来了一大半,便香消玉殒。 赫氏的生母过世早,其继母便不肯善罢甘休,忌讳着不敢编排主母,便将罪责赖在二房何氏身上,一度搅得沈府不得安宁,母亲心烦,便承诺每年赫氏忌日便会前去江南设立粥铺救济难民,当给赫氏积阴德。 这继母得了便宜卖乖,更得理不饶人,便想用这两个丫头给尚书府投报应。自己上一世对赫氏颇有微词,往往当众埋汰,这两个是随赫氏随嫁的丫头,自然忠心,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也是情理之中。 掐算着时候,过不了多久,总督府会派人来置办赫氏今年的悼会,然后府里的人便会接二连三地出事。 这两人必定是得了指示,抑或是受了那位继夫人什么好处,才不肯陈实情。 沈倾宁突然发声:“长姐,按我说,就将这两个东西剪了指头,看她们吃不吃得住。” “二姐是想让她们受尽钻心之苦,逼她们自尽么?”沈尽欢转向上座的沈常安,轻声道,“还请阿姐将这二人请下去,叫人好生照顾着。” 上一世这两个丫头自尽,估计是受了沈倾宁这毒辣之刑,如此狠辣招数被总督府知道了,必是坐实了二房谋害赫氏后急于斩草除根的罪名。 怪不得当年赫氏的继母一来府里,沈倾宁便头一个倒霉。 沈常安垂眼考量了一会儿子,遂罢了罢手,芷儿便将二人带了下去。 “怎的?你是病傻了脑子进水了?人要害死你你还好生照顾人家?”沈倾宁涨红了脖子就差跳起来,昂着头指着沈尽欢道。 沈尽欢坐于沈倾宁对面,缓缓道:“过不久,便是赫姨娘的忌日。” 安静了几秒后,沈倾宁欲反问,被沈常安拦住:“纵然是三姨娘忌日,但这两个奴婢谋害主上,按家法也是要过三十二般刑罚的。”沈常安靠在扶上,身子向沈尽欢那边倾了倾,眉心微皱,面色也略泛白。 沈尽欢注意到了沈常安面色不嘉,顿了顿道:“阿姐忘了,赫姨娘那位继母,可至今咬着二姨娘和二姐不放呢。” 说到此,沈倾宁突然想到了什么,抿紧了嘴巴,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沈尽欢接着说:“平儿和春林前头是赫姨娘的随嫁丫头,按理,赫姨娘去了后,母亲是允了二人出府的,为何二人留着摆脱卖身契的机会不要,非得跟着我呢。 二姨娘严谨知礼、二姐生性暴力,府里人尽皆知。我要是赫姨娘的继母,便会利用其中办法。” 沈常安细细分析,突地明白了沈尽欢的意思,头皮子一阵发麻:“说的极是,两个丫鬟都是三姨娘的人,要是这般动了刑,赫家主母必定会借题发挥。” 沈倾宁呻咛了几声还犟着嘴皮子:“那又如何!那泼辣货能要了我命不成,明是赫氏的骄纵懒惰害了她自己,却要死赖在我和姨娘身上,讲不讲道理!沈尽欢,枉我为你焦头烂额,你却一门心思挖我墙角!” “正是因为我信二姐,所以现在不想让二姐被人真挖了墙角。”沈尽欢毕竟已不是十三岁的心气,但也恨铁不成钢,接着沈倾宁的话就怼了回去。 倒真让沈倾宁吃了憋。这会子沈倾宁便不说话了。 沈常安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欢儿说的在理。是阿姐思虑不周。” 沈尽欢笑了笑,起身向前道:“府中事物已让阿姐脱不开身,如今被摆一道,自然心中不爽。” 沈常安点了点头:“那按就你说的,叫人好生看管着这两人。” 沈尽欢目光一凛,看向沈常安:“平儿和春林必是受了那赫夫人的好处,想让为奴之人以命相送,要么是许其家人风光大葬,要么便是让其家中老小有所依附,赫夫人为人小肚鸡肠,即使做出了承诺,也不会践行,我们何不让平儿和春林看清了赫夫人的面目,让她们自己鱼死网破。” “这般一来,既可解开两家这么多年来的心结,让总督府继续依附沈家,又可保住二姨娘和倾宁的名声,倒是一举三得的法子。”沈常安静静分析着,暗自想好了对策。 沈尽欢浅笑道:“阿姐就是比欢儿聪慧。” 沈常安闻言,遂起身到沈尽欢跟前,试了试其手中暖炉的温度,觉的不合心,便撤下将自己的手炉塞给沈尽欢,点了点她冻红的鼻尖:“好生歇养着。过不了几日,阿爹和阿娘便回来了。” 沈尽欢微微一笑,又皱眉,瞧着沈常安的面色道:“记着了。倒是阿姐,面色泛白,唇色浅淡,眼中血丝遍布,全无神采,还请大夫开几贴滋补的药好生服用。” 沈常安听的一愣一愣的,露出几分惊喜:“最近确实疲累,欢儿何时会看面相了?” 沈尽欢垂了垂首,道:“并非欢儿瞎说,阿姐的面色任谁看都是差的,身子是本钱,欢儿这遭是真正明白了,所以阿姐定要养好了。” 沈常安宽慰一笑,点了点头。 沈倾宁憋了憋嘴,起身过来插在二人中间:“嘴上说着担心,这堂前如此生冷,还磨叽半天,当真是姐妹情深还是惺惺作态!”说罢,转身对自己的丫头喜儿道:“还不扶长姐回屋里暖着,再请大夫过来!” 遂向沈常安行了礼,独自进了内院。 留下二人对望,竟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二姐就是刀子嘴,阿姐放心,欢儿不会同她再闹别扭。”说罢,便行了礼和之彤一起退出了前堂。 沈尽欢刚想钻进被窝里暖和暖和,就听门外传来沈倾宁那傲气的声音,“我进来了!” 关系 沈倾宁与沈尽欢共坐在一条榻上,倒真是破天荒头一回,惹得之彤和喜儿也面面相觑,不知是唱的哪出戏。 沈尽欢顺手端起茶壶给沈倾宁倒了杯暖茶,又给自己倒了杯。 “那两个丫头险些害死你,我是气急了才说那狠主意的。”沈倾宁押了口茶,似有不甘。 “其实......二姐为我请来荀神医,欢儿已经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沈尽欢浅笑着,前言不搭后语,似是应了沈倾宁的话。 前一世,沈尽欢从不唤沈倾宁二姐,沈倾宁也愣了片刻,又扬着眉道:“从前,未听你唤我一声二姐,突然这般乖顺,我倒以为是你病出毛病了,方还想着要不要将荀老头绑来再给你瞧瞧。” 沈尽欢噗嗤笑出声:“荀神医活了大半辈子,今后恐怕也只忌惮沈家的二小姐了。” 沈倾宁静着不搭话,也不说话,一点一点抿着茶,眼见着茶上的白气儿都快没了,沈倾宁突地来了一句:“你病里时候,慕家的五姑娘来看你,被我拦在府外,气的炸毛。” 沈倾宁说的这个五姑娘,是沈尽欢的发小,兵部尚书慕垣墉的千金,慕轻寒。 慕家有六子,唯慕轻寒一个女娃娃,慕老爷子喜欢的不得了,千万般宠着,其他五个男嗣与其相比,简直如同慕老爷子的移动活靶,在这重男不重女的世道里,算是一朵奇葩。 慕轻寒脾性直爽,倒和沈倾宁相似,奈何有带兵打仗的头脑和阔论兵术的嘴,论起腹黑毒舌,不及沈倾宁万分之一。 故而沈倾宁说,慕轻寒被她拦在府外气的炸毛,沈尽欢简直可以完全还原其令人捧腹的场景。 对于把人噎死方面,沈尽欢对沈倾宁的信心还是很大的。 沈尽欢强忍住笑,极其困难的蹦出几个字:“唔......那,轻寒说什么了吗?” 沈倾宁还是那副淡之如菊的模样:“她什么也没说。” 这倒是怪了。 慕轻寒每每来找沈尽欢,必定备了一箩筐的话儿来的,所以沈倾宁说慕轻寒什么也没交代,沈尽欢是不信的。 看沈倾宁现在脸上不想多说的表情,沈尽欢便也不再过问,心里盘算着大概是些小事。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沈倾宁冲喜儿和之彤使了个眼色,下人们便尽数退了出去。 沈尽欢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四下观望一阵,看沈倾宁有话要说的样子,便放下杯子。 “总之,从即日起,你便少与那些世家小姐来往,固然慕大人是阿爹的得力下将,慕府的其他人,你并不知道其底细和心思。”沈倾宁声音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但沈尽欢听得真切。 沈尽欢也没急着问原因,缓缓摩挲着杯身,低眉细细思量其中意思。 沈倾宁顺手移过盛着蜜饯干果的托儿,从中翻寻出一颗干龙眼准备下手。 “莫非是外头出事了?”沈尽欢抿了口凉茶冷静道。 沈倾宁正欲剥壳的动作一滞,抬头盯了沈尽欢一眼,嘴角擒上一丝不屑:“看来这睡了大半个月,脑子还给睡机灵了。” 沈尽欢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沈倾宁向来与自己不对头,就算从前有重大事情,也不会如同现在这般同榻而坐,对问题侃侃而谈。 若非是什么事确实让沈倾宁难以启齿相言,磨叽半天。 想到这,沈尽欢便猜中沈倾宁必定会接着话锋说下去,她只是好奇沈倾宁知道些什么。 “我曾看见春林与一蒙面男子相会,奈何离得远,没听清具体,但这人绝不会是江南总督府的人,那男子腰间露了半截勾玉,是宫里头的物件。”沈倾宁正经说话的样子沈尽欢还是头一次见,听得宫里头的物件时,沈尽欢方才浑身一震,抬眼看着沈倾宁。 又听沈倾宁道:“你病后,确确实出了几档子事,中书令的儿子上官文好端端溜马折了胳膊,静养时不知怎的染了时疫,当即便被宫里头的人远送去了乡下。 宸贵妃怀胎已有数月,却在上官文之后差点小产,好在身边嬷嬷机敏,不然贵妃这胎,很难说。”沈倾宁在说宸贵妃这事的时候,明显有些忌惮。 沈尽欢自是明白其中关系。 沈尽欢的亲姑姑沈丹霜便是上官家的二脉嫡妻。而宸贵妃,复姓司徒,是太史令的嫡长女。 上官家与沈家是亲家,司徒家是沈家的依附党羽。 有人必是想牵动这其中的裙带关系。 纵观朝堂,唯一想扳倒沈氏的,也就只有梁侯府王氏一干人了。 王氏族是先帝的姑祖辈,先帝在世时便好大喜功,先帝驾崩了,还硬是求了个加官进爵的赏赐。功劳没做一件,私造兵器擅自招兵,弹劾忠臣强加赋税的损事倒是做的不少。 “本来我不想来的。”沈倾宁净了净手,打断了沈尽欢的回忆,“但思量长姐她近日里身子确实疲累,便还是我来吧。” 沈尽欢递上自己的帕子,沈倾宁顿了顿,看了看沈尽欢,还是慢吞吞地接了过来擦手。 沈尽欢笑了笑,认真看着沈倾宁:“以前是我不对,老爱和你较真,总弄出些幺蛾子,以后我不会了。天冷了,我让底下人赶做了几套护膝,貂绒的,回头送去二姐院里。” 沈倾宁低着头擦手,像是有脏东西似的,擦个不停,静默了好久,才抬起头,沈尽欢分明看见她红通通的眼眶,脸上还带着三分傲气地将帕子搁在桌角,起身穿上鞋:“你这窝里着实气味,人不在时通通风。” 沈尽欢未来得及告别,就见沈倾宁大步走了出去。 院外头传来沈倾宁数落喜儿的西索声音,沈尽欢起身走到门前听着,又晃了神。 若不是五岁那年的事,自己与沈倾宁该是处的特别好的姐妹。 那年正逢清明,阿娘和何姨娘带着阿姐去了万佛寺祷告,府中便只有阿爹和沈倾宁,自己年幼顽皮非要翻墙出去,不想从墙头跌了下去,刚巧被沈倾宁救下,自己手臂被石块划了碗大的疤,也连累沈倾宁磕伤了膝盖。结果阿爹火急火燎只顾担忧她而没顾忌到一边的沈倾宁,沈倾宁的腿疾,便是那时没有及时诊治而落下了旧伤。 至此,沈倾宁与她,中间便仿佛纵开了一条万里鸿沟。 前世的债真是欠够多了。 沈尽欢揉了揉发胀的三叉神经,估摸着时候还早,便还想酝酿一下睡意,刚转身,细听见沈倾宁的话。 “府外的事,不要与三姑娘说起,要是给我知道,定拔了你们舌头!......” 府外的事?难道二姐还有别的没告诉自己? 沈尽欢心里明白了些什么,刚出炉的铁水沾不得,怕是没有沈倾宁说的那般云淡风轻。沈尽欢脑仁发胀,按着穴位回到冰冷的床上,十三岁这副身体当真是太虚弱了。 施氏 府里还有位老夫人,便是沈尽欢的嫡亲祖母——施氏。 一清早,沈常安便来了欢栖院与沈尽欢一道去请安。 自醒来也有七日了。 正值深冬,尚书府里的树都秃秃的,茂一看去倒挺拔,沁的心底也硬朗起来。再回这尚书府,到底觉得安心了许多,二十年后的事,还得慢慢做打算。 斋心院门口走出几个人。沈常安立马迎了上去,朝人群前头着深紫外衫的妇人行了礼道了声:“何姨娘。” 何氏也毕恭毕敬回了礼,见沈常安身后的沈尽欢,又弯了弯腰。 沈尽欢瞧着何氏发上只簪素银,除此以外便无其他华贵饰物,与记忆中的人无分毫差别,仍旧端庄知礼,便走近了些:“见过何姨娘。” “知道三姑娘久病初愈,老夫人总算肯吃喝点东西了,过会子见着老夫人,三姑娘可得同老夫人说上一会子话。”何氏语气很平淡,但沈尽欢瞧得其眼底的欢喜。 沈尽欢屈身做答。 这便是沈倾宁的娘,何氏。通身气派便不似普通贵妾小家子气。 “怎不见二姐?”自上次沈倾宁来了院子里后,沈尽欢确实有好几日没见着她了。 何氏俯下身子:“妾身得知,大姑娘于正堂审讯丫鬟之时,二姑娘曾对三姑娘有不雅之举,甚至在大姑娘面前口无遮拦,全无大家闺秀之仪态,是妾身疏于管教,如今关在房中令其思过,待老爷夫人回来再做定夺。” 沈常安不急不恼:“姨娘言重了,倾宁便是张利嘴,心眼里是好的。” 何氏道:“大姑娘便不要为二姑娘说话了,错即是错,无半分开脱理由,如今尚不知规矩,日后定是要拖累沈家名望。” 沈尽欢记得,前世尚书府被邵祁屠杀的时候,何氏不屈于贼逆之手带着她院中的丫头嬷嬷持剑自刎。如此忠义,沈尽欢也不敢妄居其之上。 沈尽欢将其扶起:“欢儿一直觉得府上的下人多许精神,如今才明白,是受了何姨娘谨言慎行之风。” 正说着,便有个嬷嬷从里院出来,毕恭毕敬行了礼,道:“老夫人请大姑娘、三姑娘进正堂说话。” 何氏向二人行了礼,带着下人便退了下去。 “劳曹嬷嬷奔走了。” “应该的。”曹嬷嬷是祖母的贴身嬷嬷,自祖母嫁进沈家前便服侍祖母了。 说实话,沈尽欢对自己这个祖母印象不是很深,也可能是经年里的日子多了,有些事实在记不得。 进了正堂,便闻见弥在空气中淡淡的沉香,很是好闻。 祖母端坐在上座,富态了点,但看着健康。一整套的翡翠配饰虽华贵,但也被金丝绒秀的黑边云锦缎子生生压下去几分浮气,全身唯耳坠子上的红玛瑙最为吸睛。 “孙女给祖母请安。” “起来吧。”老夫人虚扶了一把,“三丫头过来。” 沈尽欢虽见过世面心智成熟,但打心眼里不敢忤逆这种威慑力,便提着裙子上前一步跪下。 感觉一双瘦骨嶙峋的手附上自己的脸颊,沈尽欢又听得上头的声音,“前阵子三丫头受苦了,以后不光是身边人,自己也应注意吃食是否相克之物,免得让有心的下人钻了空档。” 沈尽欢抬头看向祖母,“让祖母担心了,欢儿惭愧。” 沈常安接过曹嬷嬷递上的茶水奉给老夫人:“欢栖院里不当心的那两个丫鬟已经收押了。” 老夫人拿过茶盏点了点头,“我一把老骨头了,这前院后宅的琐事自然管不着,你阿娘既将府印给了你一半,你自当是辛苦些。”抿了一口便搁下了,吩咐曹嬷嬷:“还不将你三主子伺候起来。” 沈尽欢起身后,便被施氏一把拉过去抱在怀里,又听其对沈常安道:“安儿,你也该出去走走了,南街新开了个绸缎庄,你带着欢儿去做两身新衣裳,去去病气,过几日你阿爹阿娘便回来了,府里头该准备的也该置办起来了。” “是。” 沈尽欢听得分明,施氏久居后宅,却对府中内外事物了然于心,自不是她自己说的那般悠闲懒散,想起自己这位祖母三朝元老遗孀的身份,便觉得此人并非一般。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竟让沈尽欢有亲近的冲动,与在沈常安那儿感受的温暖不同,施氏给予她的,是一种来自长辈身上天生的庇护感。 日上三竿,二人便得了命回去。 二人走后,施氏便与曹嬷嬷对了对眼,曹嬷嬷转身从内室取出锦盒。 施氏拿出一片叠的方正的绸缎,缓缓展开。 【将星已明,凤临天下】 “三丫头这遭,是改了命轮了。”施氏摩挲着绸缎上的批命。 曹嬷嬷立于一旁,脸色温和,却皱了皱眉,道:“内宫司天司左丘大人早就预测出来沈氏将有大劫,是,当年也说过,府内必出将星扭转局势。老奴原以为,府内会出一个小世子,没想会是三姑娘。” “若是卦象确凿,那沈氏岌岌可危的百年家业,就当真要托在这丫头肩上了。” 施氏轻攥了手指,又松开。 曹嬷嬷看了施氏一眼,道:“晋阳郡主差人传了信来,说是太夫人想来咱们府上住几日。” 施氏挑了挑眉:“太夫人不是总不大喜欢咱们府上的人么,怎么想着来了。” 曹嬷嬷不说话,这是沈府的家事,下人插不上嘴。 “月婉可说她何时来啊?”施氏眼里沾染上一丝戾气。 曹嬷嬷听出了施氏口中不喜,俯下身子道:“姑奶奶说等过了三月,四月初挑个好日子来,”顿了顿,又犹豫道:“姑老爷怕是也一同送太夫人来。” 施氏黑了脸,攒紧的拳头打在桌面上:“月婉真是年纪大了,拎不清轻重了,以为养了太夫人三年,便可掩盖她和那王氏对大哥的所作所为了么!她还把不把我这个二嫂放在眼里!” 曹嬷嬷立马上前帮施氏顺气:“老夫人消消气,姑奶奶虽说心思不正,但太夫人年岁大了,总也不会老跟着女儿过,还是要来儿子家。” “儿子?她眼里心中,当真还有儿子么!”施氏红了眼,嘴角微微痉挛。 沈常安习惯在用膳前搽香油,沈尽欢也跟着抹了些。 沈常安看沈尽欢嗅香的模样有几分可爱,笑道:“从前不见你爱搽香油呢。” 沈尽欢搓着手愣愣道:“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嘛。” 沈常安宠溺地摇了摇头,芷儿上前请膳,沈常安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先叫厨房备些萝卜汤上来吧。” “是。”芷儿躬身退下。 沈尽欢有些不解,扭头问道:“阿姐不是不爱食萝卜的嘛?”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么。”沈常安调笑道,“冬日生冷,女孩子家便成日爱吃食热物,胃内易积火,萝卜为寒物,食萝卜可祛火生津。冬日里头常食萝卜,开了春就不易上火。”沈常安一边替沈尽欢放了碗筷边道。 沈家 沈尽欢小时候开始一日三餐就在长安阁和沈常安同食。除非长辈留膳,便会在长辈院里用膳。意识里,长姐似母,平日里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是沈常安一手打理安排。 李靖瑶是武将出身,嫁入沈家这个书香世家后自然是闲不住的,所以常年在外游历访贤,沈尽欢在很小的时候,便是沈常安带了。 对自己这个母亲,沈尽欢有说不出的感情,五味杂陈。 前一世李靖瑶毅然决然自刎时,全然是为了沈家的家业,丝毫没有顾及身为少府令的沈尽欢的处地尴尬。 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所以沈尽欢对自己这个娘,感情也是相当淡薄的。 不知道等阿爹阿娘回来,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底下有个丫鬟快步上前与沈常安附耳。 沈常安微微皱了皱眉,便让她下去了。 沈尽欢瞅了一眼,以为是东堂出了什么事,东堂是朝廷和尚书府一同开办的民间学堂,里面除了王公子弟,更多的是普通人家有才学却难抒其志的孩子。李靖瑶不愿多问文官的琐事,便也一并给了沈常安打理。 “这个时辰了,可是东堂的事?” 沈常安摇了摇头:“祖母传来话,祖姑母和祖姑父四月初要带曾祖母来府上。” 沈尽欢微震,芷儿领着下人上来布菜,沈常安也没注意到沈尽欢的不对。 用完膳,待沈常安休憩后,沈尽欢才和之彤回欢栖院。 今日阳光大,北燕冬日里鲜少有这般温暖的时候。沈尽欢坐在院子里晒着,倒也没个睡意。 “三姑娘仔细伤了眼睛。”之彤从里屋出来,“榻上偎好了炉子,姑娘可去休息一会。” 平时这个点,沈尽欢是定要睡一会的,原因这幅身子实在柔弱,半天光景已经十分吃力。但今日不同,沈尽欢似乎很依赖这时辰的阳光。 沈尽欢低了低眼,手脚已热的发麻,浑身暖洋洋的,只是眼睛吃力的很。 回了回眼力,沈尽欢才起身走进屋里。 坐在榻上,也无半分睡意。 “姑娘睡不着,可要之彤去寻几本书来?”之彤道。 沈尽欢摇摇头:“不必了,今日也无事,我倒想偷偷闲,你回屋休息吧,晚膳前,我就不出去了。” 之彤愣了愣,行了礼就起身退去。 沈尽欢坐的地方靠窗,阳光正巧能透过来,洒在茶桌上,映着空气中胡乱飘飞的尘埃。 曾祖母要来的话......那祖母该是最不乐意的人了。 曾祖父有四脉嫡出,三儿一女,分别是伯公沈忠、祖父沈祎、祖姑母沈月婉和叔公沈恪。 这个曾祖母是蜀中唐门之后,又替沈家繁衍了四脉香火,在曾祖父受封开国郡公后就被朝廷封为开国夫人。但唐氏似乎不喜欢长子沈忠,哪怕沈忠是沈家四个孩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唐氏也从未嘘寒问暖一次,就连沈忠病逝,她也未有所动作。 沈尽欢撑着头,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她自然是知晓沈家四脉之间的纠葛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的祖姑母,沈月婉。 沈忠是被气死的,罪魁祸首便是沈月婉,各中原因沈尽欢不知,奇怪的是众人皆知沈忠是被沈月婉气死的,却没有一个人敢多言,就连葬礼也办的十分简朴低调。后来唐氏便去求燕□□给沈月婉求了个晋阳郡主的封号。 沈忠时任上卿、沈祎任太傅兼尚书令、沈恪任将军幕府长史,沈月婉未有封赏。四人之间,祖父沈祎位高权重,最不的宠爱;沈忠最为忠义,死后却不得重视,留下一妻一儿一女。反而是嫁了两次人的沈月婉最受喜爱,还是唐氏去求朝廷给了她一个郡主的名号才得以嫁给那时的雍州王氏长子。 唐氏被沈月婉养了这么多年,如今说要到孙子的尚书府来养老,听着就觉得是笑话。叔公沈恪尚在,唐氏不去活着的小儿子家,反而要来最不受她待见的早先她而去的二儿子家,这是在打沈恪的脸,还是在羞辱沈忠一脉。 沈尽欢心里头算了算,她这个曾祖母,也有一百零二岁了。 前世的记忆里,唐氏终年,便是止于一百零二岁,但不是死在尚书府,而是叔公沈恪的长史府! 看来这一切,也不是那么一尘不变。很多事情,似乎在发生扭转,难道说,这和自己重生有关? 等等! 沈尽欢打了个激灵,忙直起身子。 难不成......这个祖姑母,知道唐氏不久于人世,借此利用四脉之间的恩怨,要让伯公和叔公二脉孤立自家,或者......洗脱她的某种罪名?祖父和伯公早已不在人世,族中事务唯有祖母中持,而祖母与唐氏之间的婆媳关系并不是很好......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尚书府在朝中地位,可要大打折扣了。 燕帝最恶心族中不和。 “看来这件事,要好生琢磨了。” 沈尽欢喃喃着软下身板,蜷缩进暖阳里。 沈常安起身后,连打了几个喷嚏,芷儿闻声倒了热茶上来:“姑娘莫要着了凉,快饮了热茶!” 沈常安抿了一口,推开了杯子:“怕是这觉睡的沉了,忽而起身受了冷气,无妨。” 芷儿遂拿了貂皮来过来裹住沈常安:“自三姑娘病后,你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府里事务又繁多,在这般下去,芷儿担心姑娘的身子......” 沈常安一个利眼打过去:“我望你记住,这尚书府上再没比欢儿更重要的事了。” 芷儿起身俯下身子:“是。”眉宇间尽是懊恼。 沈常安目光移了移,自扯了扯衣裳又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未时了。” “竟未时了!你怎么不叫醒我,祖母还吩咐了......”沈常安皱着眉,正要掀被子下床,芷儿一步过来拦住其动作:“姑娘!芷儿看你难得睡得踏实,便不忍叫醒姑娘,天大的事也这个时辰了,姑娘不如安心歇着,交代芷儿去做。” 沈常安头次见芷儿这般不羁,转念思量也不是大事,倒也起了贪睡的心思。 “那好,你便替我去趟欢儿那儿,就说祖母交代了置办新物的事, 我便想带她做几件新衣裳,你问清她何时想出府,想去哪些地方,我好提前安排。” “芷儿明白。”芷儿端正的领了命退下,心中却暗自叹了口气,“三姑娘真是大姑娘的心头肉,自己身子不当心,倒时时想着三姑娘怎样,这要是以后嫁了人,可叫人怎么办,成天往娘家跑吗?”过堂风一吹,给芷儿吹了个激灵,拢了拢领子直起腰板便朝院外走去。 正值隆冬,冷的很,一路上巡查的侍卫都走的飞快,那些持剑柄露出来的手一个个都冻得通红,两路相逢之时,相互行礼问过。 队伍最末尾却匆匆赶过来一个瘦小的身影,那人低着头,喘着粗气。 芷儿本能叫了声:“那个匆赶来的,怎么慌慌张张的!过来回话。” 那瘦小的人立马上前行礼:“奴才安福,见过芷儿姑娘。奴才方才内急,匆忙赶上,冲撞了芷儿姑娘。” 听见声响,领头的侍卫过来陪笑道:“刚来的,不懂规矩。” 芷儿睨了一眼安福,又看向领头侍卫,笑道:“瞧着是个机灵的,只是近来大姑娘特别仔细三姑娘,所以也吩咐我留意欢栖院附近,头领不要误会了。” 领头的憨憨地挠了挠头,脸上飘上一片红:“怎么会,既然没事,便不打搅芷儿姑娘做事了。” 芷儿笑着屈了屈身子,便往欢栖院去。 姐妹 芷儿仔细推开一条门缝,进来后又快速关上。 沈常安倚在榻上读着佛经,见芷儿回来,便坐起来问道:“欢儿做什么呢?” 芷儿屈了屈膝回道:“奴婢去时,三姑娘也偎在榻上呢。” 沈常安点了点头,话中带着些试探:“欢儿从小畏寒,越冷便越不愿动弹,我猜,她估计是不愿去了吧?” 芷儿道:“姑娘想错了,三姑娘乐意得很,说这两日姑娘有空便好,三姑娘还说,二姑娘因为她受了罚,也想替二姑娘和二姨娘做几套衣裳。” 沈常安反应过来,笑出了声:“欢儿这次生病倒也不是坏事,竟把性子给转好了。”而后又细想了一番,“便明日吧,你去安排一下。” “是。”芷儿轻巧地领了命,看着这沈府的姐妹关系这般要好,打心眼里是高兴。 见芷儿嘴角笑意不去,沈常安便调笑了一句:“路上给你撞见什么好事了,竟笑的收不住。” 这话问下去,芷儿自己都不知自己的脸飞上了红晕:“姑娘倒是会开芷儿玩笑了。” 沈常安掩嘴笑道:“快与我说说。” “奴婢去欢栖院的时候,撞上府里头巡查的侍卫,发现里头有个新人,还挺机灵的,叫安福。”芷儿缓缓道。不知怎么,自己居然说了这件事。 “安福?是账房安管事的儿子吧。”沈常安脑子转的快,一下就想起了这号人。 芷儿不知道这人,摇摇头道:“奴婢不知道他是谁人亲子,但看侍卫长都来替他说话,想来也是有撑腰的。” 沈常安知道安福,是个机灵人,安管事来求她给安福谋个职务之时,她便见过,因着才八岁,就让管家去安排了,没想去了巡查房倒也是屈才,“既然是个机灵人,你要是喜欢,就提拔了放在身边做跟班儿吧。” 芷儿受宠若惊,忙跪下来谢恩:“谢姑娘体恤,奴婢定好好教导。” 芷儿是沈常安从小玩到大的人,除了府里的主子,沈常安还真的没见过芷儿对什么人眉开眼笑过,这下心里有了数。 “对了,明日咱们要去几个地方,怕是要在外用膳,我最担心欢儿,在家看着尚可,出去了未必收的住性子,我会让吕岩暗中护着她,你也多调些人手在欢儿身边,以防万一。”吕岩是外祖父安排给沈常安的暗卫,为了确保沈尽欢的安全,沈常安只能派他出马了。 这边沈尽欢得了明日一早出门的消息,顾不得冷不冷了,喊来之彤穿好衣裳拿了披风便去了沈倾宁的院子。那边何氏得了通报,立马带了人在院门口等,见沈尽欢远远来了,便迎上去递上暖炉接回屋里:“三姑娘怕冷,还来妾身的院里,真是折煞尔等了,要是劲风吹坏了身子,妾身该如何与夫人交代。” 何氏说完,又叫人快步去添了些碳。 沈尽欢心底一暖,拉着何氏坐下:“不打紧,阿爹阿娘要回来了,祖母吩咐府上要置办些东西,阿姐打算明日出府先去量几身新衣裳,我便想着还不知姨娘和二姐的身长尺寸,特赶过来问问。” 何氏刚坐下的动作一滞,慌忙就势跪下,身边的嬷嬷丫鬟也一应跪下。 沈尽欢这才坐稳当,见此情景,又站起来:“姨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何氏跪在地上俯着身子:“嫡庶有别,三姑娘万不可屈尊降贵为尔等做这样的事!” 沈家确实有这样的规矩,正房脉系每个时令都可做上几身衣裳,换上几个头面,每个时令的拨款都各不相同,而侧室脉系就紧巴巴的,一年也就只能做上两回衣裳,房中各个供应都定的死死的,若是有另外急用,甚至要向正室请过,朝账房打过借条才可领钱。 何氏如此谨慎知礼的人,是绝对不会因着好交情坏规矩的。 沈尽欢干脆也伏在地上:“并不是欢儿执意,阿爹阿娘外出布施,已是净身朴素,祖母意在接风洗尘,好让阿爹回来看着大家开开心心的,要是大家都新衣加身,唯有倾兰苑着旧衣相迎,岂不是让阿爹觉得大家欺负了姨娘和二姐不是。” 盆里的炭火烧的噼啪响,沈尽欢好不容易说服了何氏,见着了沈倾宁,却被其冷落在房厅里,她自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桌角上的一筐针线还没收拾,沈尽欢顺手拿过端详起来。 针针脚脚都细致到位,一枝雪中腊梅精巧的落在白绢上。 沈倾宁的女工向来很好,只是人无长心,好比笼中雀。 “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沈尽欢小唱了一句,是《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一》。 “怎么,当我这是秦楚楼馆?都开嗓唱小曲儿了。”沈倾宁一副睡容掀着帘子就走过来坐下,一脸的戾气。 “那二姐岂不就是这楼馆里最有风情的老鸨了?”沈尽欢回怼了一句,惹得沈倾宁直翻白眼。 沈倾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吹着热气边问:“干嘛来了?”那架势,倒真有正主的架势。 “来问你的身长尺寸,明儿个和阿姐给你做衣裳去。”沈尽欢笑道。 沈倾宁睨了她一眼:“你自去问喜儿便是。” 沈尽欢笃定沈倾宁在生她的气,便起身准备离开,听得那强硬的语气。 “衣裳什么我是不打紧的,你要是能去趟南街的书坊,便替我寻一个叫江余的江南先生写的诗词典赋回来,要是不能,那就算了。” 沈尽欢纳了闷,转身坐回桌边,问道:“二姐何时喜爱看江南的诗词歌赋了。”眼角眯出了纹,盯着沈倾宁的脸。 杯子里的水溅在沈倾宁手背上,也不躲,抬手轻撒往沈尽欢脸上,沈尽欢灵巧地避了过去,坐直了身子接着调笑沈倾宁:“二姐说的我好生奇怪,倒是想瞧瞧这位江姓先生的文采了。” 沈倾宁涨红了脸,气急败坏道:“沈尽欢,我是因着你才被关禁闭的,这是你该补偿我的,你还好意思笑!” “是是是,是妹妹连累了二姐,妹妹知错,说什么明儿个都得替二姐寻来那册子。”沈尽欢顺着沈倾宁的心思道。 沈倾宁白了沈尽欢一眼,转身毫不客气地对喜儿道:“送客。” 外头风着实大,喜儿从偏院多拿了一件斗篷给沈尽欢。 沈尽欢打量了喜儿一会子,终究是问了:“二姐为何点名要江姓先生的书?你可知道?” 喜儿为难了一下,小声道:“这......因着夫人写了家书给姨娘,说请了位江南有名气的江余先生来给二姑娘做老师,估摸着二姑娘是想先了解一下这位先生吧。” 原来如此,看来何氏将沈倾宁软禁,也不全是因为她不懂规矩,是要给沈倾宁下框子了。算算沈倾宁的年纪,也是差不多到蒙学的时候了。 沈尽欢点了点头,又想起前世似乎没有这位所谓江南先生的戏码,不由又摇了摇头。 市井 沈尽欢这一晚睡得不踏实,她又梦见与邵尘临别时的场景。 “姑娘又做噩梦了。” 之彤端了茶水,掀了帘子进来,“快喝些茶缓缓心神。”见沈尽欢喝了茶静坐,之彤拿起帕子替她拭着头上的汗,又说道:“今年冬日里倒是不比去年冷,本应垫两层被褥,但大姑娘吩咐定要让姑娘发发汗、好全了,才多垫了两层,姑娘暂且受着,等身子大好了,奴婢便撤了多的被褥。” 沈尽欢点点头,“辛苦你替我想着。”又瞧了瞧窗外,估摸着时间,便说道“这梦虚人得很,倒没了再睡的心思,起身吧。” “是。”之彤弯了弯腰,便取来水盆子。 沈尽欢下了床伸了个懒腰仔细算了算日子,问之彤:“阿爹阿娘怎么还不回来?” 之彤打起帘子,道:“信使说老爷和夫人已在路上了,江南到京城顶多四天路程,又快马加鞭的,估摸着就这两日吧。” “嗯。” 更换好了衣裳,沈尽欢便去了院子里。 冬日清晨还是朦胧的,风过还真刺骨,但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因着做了梦,身上尚还有些湿漉,过堂风一吹,便惹得沈尽欢连打了三个喷嚏。 “晨露还未退去,也不披件衣裳。”沈常安刚进院门,听见这声,便疾步过去欲解下外袍。 沈尽欢浅笑,上前钻进沈常安的袍子里。 “阿姐怎么这般早。”沈尽欢闷声道,“阿姐袍子里真是暖和”。 沈常安被弄得哭笑不得,手试探着抱着沈尽欢道:“我平日里也这个时候来,要是吵着你了,你还睡得不安生呢。” 沈尽欢不想说话,她个子小,比沈常安矮了两个头,钻进沈常安怀里倒正好。 “大姑娘。”之彤捧着袍子快步出来,正见沈常安,便忙偏到一旁请安。 沈常安伸手,接过袍子,将沈尽欢裹好了才拎出来,问之彤道:“冬日里本就生冷的很,你主子本就体虚,你还不当心着。” 之彤伏着身子:“是奴婢不仔细,请大姑娘责罚。” “罢了,罚你一日的膳食做记性。”沈常安定定看了一眼她道。 “谢大姑娘。” 沈常安接过芷儿手上的食盒,拉起沈尽欢:“阿姐给你备了姜枣汤,快进屋里喝了。” 沈尽欢顺从地跟着进了屋。从前她连姜枣汤的味儿都闻不了的,现在不知怎的竟打心眼里不嫌弃了。 一碗下肚,果然舒服了很多,身子有了些力气。沈尽欢擦了擦嘴才注意到沈常安今日打扮的精致大气,便调笑道:“阿姐今日打扮如此好看可是为去街上准备的。” 沈常安抿嘴笑了笑,不语,亲自收拾好碗勺,吩咐芷儿道:“吩咐厨房,再加两贴汤食,送去倾兰苑,”彼时顿了顿,“倾宁不爱食姜味儿,加份蜜饯送去。” 芷儿屈着身子接过食盒:“奴婢这就去”。 沈常安这才扭过头点了点沈尽欢的鼻尖儿:“就你聪明,快些收拾着,阿姐带你去街上做两身新衣裳,正巧阿爹阿娘快回来了,家里多少要布置些,便去东市逛逛”。 沈尽欢嘴上应着,心里琢磨着如何去南街的书坊。这衣裳从祖母做到二层管事,不知道要打样到什么时候,依着沈常安的脾性,定是会一件一件安排好才罢休。 用罢了早膳,马车也早已在府外等着。 前世入了少府便再没有好好看过民间的繁华,马车外的声音多了起来,沈尽欢忍不住挑了帘子观望,这股子烟火气息从深深的记忆里泛上来,摇着拨浪鼓卖着糖葫芦的大叔竟仍是从前的样子。 “欢儿在看什么?”沈常安望着沈尽欢笑道。 沈尽欢也不舍得放下帘子,流连着街面的喧闹:“太久没出府了,没想到民间远比记忆里还要欢闹。” 沈常安深深看了一眼沈尽欢,轻抚上沈尽欢的童髻,顺手替沈尽欢放下了帘子。 马车在卞氏绸缎庄前停下,沈尽欢裹着披风下车,打量着这间庄子,一副江南气派的飞檐、开张挂的红布还未摘下映着匾额上的【卞氏绸缎】还挺喜庆。 庄子里的下手立在两道,待沈常安下车,屋里便迎出来一位精明干练的女子:“沈姑娘来了。” 卞蔓菁,卞氏绸缎的大当家,多年后北燕皇室的御用布商。 沈尽欢看了一眼她,定定地跟在沈常安身后走进去。店里的闲杂人早已被请走,偌大的店只有沈家几个客人。 卞蔓菁亲自操尺度量、记下身段,沈尽欢在一排排样布间走着,指尖划过一块块布料,其纹理、材质就尽数知晓。 从老夫人到二层管事,每个人的衣服都要报备齐全,正值巳时集市上越发热闹起来,对比沈尽欢身处的环境实在诱人。 “三姑娘乏闷,大姑娘不如放她出去转转。”卞蔓菁打着样板说到。 沈常安轻叹了口气,竟真让她出去了明面上只让芷儿跟着沈尽欢。 沈尽欢自走出房门,便知道自己已在多少双眼睛里了。阿姐是料定她沈尽欢就算撒野也难逃吕岩魔爪,才安心放她出来的。 南街离东市还有段距离,直接前往,目的性太强,要是让阿姐知道自己帮沈倾宁私寻男子词赋,恐怕这许是她沈尽欢及笄前最后一次来街上了。 沈尽欢故意问了一句:“除了衣物,阿姐可否安排置办其他东西?” 芷儿愣了愣,回道:“是,还有主子们用的杯具器皿要挑选。” 之彤立马拉着芷儿道:“大姑娘准备衣物还要些时候,不如咱们和三姑娘去看看器皿,选下来了样式再与大姑娘说,自然可快点打道回府。” 沈尽欢给之彤暗地里对了对眼,帮沈倾宁寻书一事之彤自然是知道的,阿姐的安排自然已经打探的清楚,小姑娘平时没白疼,关键时候还真能见机行事。 沈尽欢左右探望了一阵,确认了方向,提起裙子就走:“东市靠南边儿有个铁匠铺子,铺子旁边通着一条小街坊,拐进去左手边,有个挂着土色幡旗的瓷器店,我记得他家专用高岭土制胚,去看看。” 芷儿一脸不信:“三姑娘说的这个地方芷儿都不曾去过,三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沈尽欢只管走,也不回应。前世钦天帝陵里要一只白瓷碗置于灵柩封土之上祭天,司天司下来的规格分外高,沈尽欢相遍了北燕所有的制瓷大户制的白瓷,都没能挑出一只白如玉、声如磬的祭天碗,也不知当初邵尘如何寻得的这吴家制瓷。 据她回想,当年吴家大掌柜和她说过,吴家制瓷开名在这小街坊,便永生永世立名在这。 铁匠铺子这小街道与外面的街道倒是两重世界,这没什么人气,只有铁匠打铁的声音尖锐刺耳,再过去点,是一间木作坊,门前堆着木头,木作器下尽是灰屑。 “这真的有瓷器店么?三姑娘......要不咱们回......啊!”芷儿上前欲拉回沈尽欢,话没说完就瞅见木作坊里的大块头扔出个瘦弱弱的人来,正巧摔在那堆木头上,扬起一阵灰。 沈尽欢掩鼻离开之间粗看了一眼,那瘦青年摔在木上无半点反应,便知这下摔得不轻,暗自心疼了一下那小年轻。 许是入坊行窃的贼也说不定,沈尽欢不动神色拉着之彤拐进边上的小弄堂,抬眼一看果然有户铺子挂着土色幡旗。 吴家制瓷是从这个四开间都不到的屋子里立名的。 白纪 “制瓷如做人,细致踏实,无愧于心!” 进门就听见大掌柜在训斥下手,几个小伙子在练泥池里揉着瓷土,瞧见有人进来,立马昂起头:“掌柜的,有客。”那模样,似是许久没接客。 沈尽欢前世见吴掌柜的时候,他已是年过半百,如今提早了十多年,见着这般年轻的“老熟人”还真是有点陌生。 吴掌柜拱了拱手,从上到下打量了沈尽欢一番:“贵小姐来是做瓷器还是挑个花样赏玩?” 尚书府一贯推崇朴素简朴,除了祖母用的是顶好的釉瓷,其余各房各院都是用青瓷,甚至到阿爹的书房,用的都是竹木茶具。 沈尽欢自知时间紧迫,也不周旋,她知道吴家早年做的是青瓷,做工不比白瓷差,北燕大多制瓷商户在瓷种上用料上锱铢必较,出来的成品也大相径庭,青瓷简易,粗制滥造也是寻常事。 “吴掌柜,我要你一套青瓷茶具。”沈尽欢开门见山,吴掌柜稍作停顿,音量提了两档:“姑娘稍等,吴某这就取来一套。” 趁着空档,沈尽欢好好观摩了吴家制瓷坊最初的模样,比起同一时期的许氏制瓷,确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屋子小,处处是陶土样器。炉子里还劈里啪啦烧着一批。 记得吴掌柜说过,烧柴是成瓷的最后一道关键工序,厚薄不一易裂,火候不到质差,昼夜更替不可一丝懈怠方才出品。 练泥池里跳出来一个小伙子,赤着脚过来招呼:“姑娘是小店这两个月来第一位客人呢,我们吴掌柜最擅长做青瓷了,您可得好好品品。” 对是沈尽欢来说,这些都是客套话,这小伙子一抬手,沈尽欢便知他下一步动作,是推荐成品。 “做泥的!看见一个白脸瘦青年没有!”是木作坊的大块头! 方才笑熠熠的小伙子突然一脸不耐烦:“没有,什么白脸瘦青年,没看见没看见。” 大块头哼了声鼻气,转身走了。 “这大块头怎么这般凶神恶煞!怪怕人的。”之彤靠紧了沈尽欢,这样拖下去,恐怕找不着时机去南街啊!想着,之彤扶沈尽欢的力道变重了些。 沈尽欢感到痛,扭头见之彤五官拧在一起,十分痛苦的样子,又见之彤眉眼一动,心下了然,故意问道:“之彤可是不舒服?” 之彤此刻还是有些紧张。 “嗯...嗯!姑娘,奴婢想出去方便一下。”可怜巴巴地瞥了一眼芷儿。 沈尽欢强装担忧,先一步抢了芷儿地话:“这般难受?那你快去,我有芷儿在这!” 芷儿皱了皱眉头道:“快去快回。” 之彤如得了圣旨般跑了出去,沈尽欢自是知道她干嘛去,暗自窃喜。 芷儿刚又准备说话,吴掌柜拿了一套锦盒出来:“请贵小姐过目。” 果然是吴掌柜的手笔,青瓷的光泽度比得上白瓷,素净里透着一丝高雅,一点不输制瓷大户。 “府里向来俭约,阿爹更是讨厌金杯银盏,从前府中的青瓷样式老土,且用了多年,这次干脆多做几套,款式做工如此神工想必阿爹也不会说什么。”沈尽欢取了锦盒里的一个茶盏反复看着。 芷儿听出了其中意味,这三姑娘今日看来就是奔着吴家这个小作坊来的。再看这做工,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上等货色。 沈尽欢试探地看向芷儿,芷儿点了点头:“三姑娘眼光总是好的,看这时辰,大姑娘那儿大概已经差不多了,咱们便去请了她来,可好?” 这话可不好接,芷儿跟着阿姐已经有些年头了,做了府里多年的大丫鬟,说话、做事确实有她一套,芷儿当沈尽欢是孩子,觉得哄骗两句便能推脱,可沈尽欢偏不! 她定是要抓牢吴家制瓷,往后的变故有一便有二,她心里没底,便都要未雨绸缪! “芷儿姐姐果然也看中了么?这样吧,你先去请了阿姐来,我与吴掌柜商议价格,再看看其他的。”沈尽欢话就这样放下了。芷儿眼神飘忽了一下,还是顺从了:“是,奴婢这就去,三姑娘不要去别处。” 见芷儿走了,沈尽欢和吴掌柜说起话来:“吴掌柜鬼斧神工,青瓷做的如此清透,今后必有大作为。” “哪里,如今入不敷出,实在叫人不安。”吴掌柜叹了口气,收起锦盒,“老祖宗的手艺丢不得,吴家祖宗是手艺人,不像其他制瓷世家是生意人,这辈子求得是心安理得,做的东西也要对得起良心。” “如今世道安稳,国运昌盛,吴掌柜还能这般想法,再许些时间定能步步青云。”这话听着客套,平常人自然不信,但沈尽欢是过来人,看尽了众生百态,世态炎凉,说这话时倒十分有底气。 “借姑娘吉言了。”吴掌柜笑着摇摇头。 “砰——” 外头传来一声响,像是骨头撞在硬物上断掉的声音。 沈尽欢本能反应往外走去,还没跨出去,就听一凶狠的声音:“白纪!别以为你疯傻了小爷我就不打你!你家满门抄斩,圣上开恩赦免了你,你不找个地方安乐死,还跑出来碍人眼!” 是木作坊的大块头。 沈尽欢听的“白纪”二字,眼中有一丝惊慌,提裙想往外面走,被吴掌柜拉住:“姑娘一看便是贵家女儿,这外面是市井流氓之事,姑娘还是别去看热闹了!” 吴掌柜脸上也有一丝慌乱,沈尽欢看的分明。 这更加证实了她心底的猜想。 北燕只有一个白姓宗族——开国帝君明祖的镇国将军府!民间有句话:北燕建朝四十载,一沈一李一镇国。沈,就是沈家的祖先,自北燕开国建朝,便是朝堂之上不可动摇的铁腕。李,是沈尽欢的外祖家,承袭定远军印,世代为北燕邵氏驻守边疆护卫江山。一镇国,便是白家,白家的先祖,是跟随明祖开疆拓土的功臣,明祖曾授予白家先祖青铜剑,宁为庶人,不可杀。 如今那大块头却说,白家满门抄斩独留一子? 沈尽欢定了定神,还是走了出去。还是那个她刚进街道看见的青年,赫然入眼的是他腰间那块混玉!白家祖传的昆仑玉! 前世,白纪明明是统领三军的大将军,眼前这个眉目与之相似的青年两眼浑浊,眼神飘忽不定,被打的动弹不得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 确是个傻子! 怎么会?这不可能! 大块头还要下手,“住手!”沈尽欢说着,上前取下钱袋扔给他,“放了他吧,既然都已疯傻,为何还要浪费自己的时间。” 大块头颠了颠钱袋,嘴角扯上一丝不明意味的笑意:“这位姑娘,您的善心,对这扫把星可不管用。”说完,将钱袋收入囊中转身离去,也无半点恶语相向,这让沈尽欢又多了一层猜测。 沈尽欢缓缓蹲下,想要看其伤势,没想这青年突然连滚带爬如一条受了伤的牲口,跌撞着朝弄堂里面跑去。 远看那人背部已经血肉模糊,方才倒的地方更是将尘土染尽猩红。 “白纪。” 身手 沈尽欢一路追着白纪跑进弄堂深处,四面都没了出路白纪才停下来,哆嗦着蜷缩在角落里。 沈尽欢轻喘着气,慢慢的试探着靠近他:“你是......白.....白纪?” 这副样子,任谁都不敢相信是镇国将军的儿子,那个传闻里比他父亲还骁勇的男子。沈尽欢从没见过他,只在以前偶尔听说过他的只字片语。 白纪如同疯犬一样,咬着自己的手腕,已然沁出了血,还咬死不放,面色灰暗,眉心一根青筋爆出,瞳孔放大没有瞳色。 不对,沈尽欢傻了眼。 十指发黑,脖颈有多处黑点,青筋爆出,瞳孔涣散,行为如同疯犬,不知病痛,嗜血如狂......这...... 沈尽欢吓了一跳,这死样哪里是疯癫,分明是被下了蛊!还不止一种! 这究竟是怎么了? “三主子,市井之事,切莫多管。” 声音从背后传来,沈尽欢知道是吕岩,他一直在。 白纪瞥见突然又多了一个人,似乎十分惊恐,嘴里含糊地嚷着什么,怎么也不把手松开,沈尽欢看见红褐色的血一股一股从白纪嘴巴咬着的地方涌出来。 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沈尽欢正准备上前死拉,就被吕岩一步过来拽走:“主子命属下保护三主子,得罪了。” “你放开......”沈尽欢挣扎着,还没说完,就觉得身后一阵风过,转身一看,白纪保持着攻击自己的动作立在那里,白纪身后,站两个黑衣人,其中一个走到白纪方才蜷缩的地方,探查着什么,而另一个直直走向沈尽欢。 吕岩顷刻拔剑,将沈尽欢护在身后。 “听闻帝京的官宦子弟们,近来都过的不是很安稳。” 那黑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确很是耳熟,沈尽欢努力想根据声音搜寻出半点人物线索。 能悄无声息的出现,连吕岩都没有察觉,身手必定不凡。 中了犬蛊的人看见生人背脊会发狂攻击对方,看来刚才是其中一个黑衣人点了白纪穴道,才没能伤到自己,这么说,应该是友,但这人问道近日帝京官宦子弟出事,又好像对这些了如指掌的意思。 到底是敌是友? 吕岩已经箭在弦上,只要那黑衣人再向前走一步...... 黑衣人一个跃影闪到沈尽欢身后,还没等其拉下面罩,沈尽欢便本能夺过吕岩的长剑,向后刺去。 奈何吃了个子的亏,剑头被那人接住,稍一用力,剑身便飞了出去打在地上。沈尽欢暗自慌了神,自个没成功,还害得吕岩没了家伙...... 狭小的弄堂里就此安静的几秒钟。 “三主子怎么会......” 吕岩提防着两个黑衣人,方才沈尽欢那一招,着实让吕岩吃了一惊,这也已经看出不敌对方,若二人都出手,就只能做好舍命救主的打算。 那人一点一点靠近沈尽欢,蹲下:“身手不错,姑姑叫了谁教你的?” 姑姑? 沈尽欢对上那双棕褐眼眸,心跳加速起来,莫不是! 沈尽欢伸手一点一点拉下那人的面罩,英气的眉、高挺的鼻子,一张如同雕刻出来的脸一下子出现在她眼前。 饱经边疆风沙吹袭,这张俊气的面颊,也泛起铜色。 他看她的眼神,一直如此温柔,连想不起半点他征战沙场杀敌千万的凶煞模样。 沈尽欢不自觉地伸手,抚上他的脸。这张脸,她记了二十多个春秋。想起他死前望着她的目光,依然是爱溺,看不尽兴的。 “李云褚。” 沈尽欢试探着说出还是不陌生的三个字。 听得这般一声,男子突然笑了:“我们的小尽欢长大了。”说时,眼神不离半分,抬手捏了捏沈尽欢的面颊。 一旁的吕岩拱手:“少主。” 沈尽欢突然笑了,眼眶一湿:“表哥。” 定远将军府李家的长子李云褚。 沈尽欢这样看他,就如同当初李云褚看她袖手朝堂那般,当初沈家覆灭,自己在接受朝廷上下乃至北燕民众恸骂的孤独时光里,还有一个至亲,愿用这般看不尽的目光给予她力量,陪伴她、安慰她,哪怕最终一败涂地,这目光也依然温柔。 “怎么,这般想大哥?眼睛都红了。” “欢儿,许久没见着表哥,开心的。”沈尽欢强忍眼泪,咧着嘴说道,她知道这样很丑。 李云褚又捏了捏沈尽欢的面颊,一脸宠溺:“这次听说你在帝京出了事,想过来看看,但又接连得知官宦子弟出事的消息,便知道事情不简单,祖父听闻白氏诛族圣上独留白纪,就让我乔装连夜赶来,将白纪暗中带回边疆,没想途中碰见一位美丽姑娘英勇救人。” 沈尽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待李云褚起身,沈尽欢也转过身道:“他便是白纪。” 他就是白氏“幸存”下来的嫡子。 另外一个黑衣人过来点了白纪晕穴,就势护住他倒在地上观察。 “怎么会这样。”李云褚皱了皱眉。 沈尽欢上前拉起白纪方才啃噬的手,发现伤口是凌乱的,真的如疯狗咬过一样:“他被人下了巫蛊,还不止一种。” 在场其余三人都愣了一愣。 “可有根治的方法?”李云褚追问。 “......” “找到下蛊的人,毁掉他手里的母虫。”那黑衣人开口。 沈尽欢这才想好好看这个黑衣人,听声音,年纪不大,应该只比她大两三岁的样子。 “不错,下蛊之人定要找到,但如今光靠点穴控制白纪,并不是个好法子。”沈尽欢及其缓慢道。 “那......该如何?”李云褚对巫蛊了解不深,自然有些不知所措。 “用人血,引出他体内部分蛊虫。”那黑衣人道,“但是具体方试,我和你都不清楚。” “我会。” 沈尽欢顺势接上,她曾跟着邵尘去过苗疆,结识的一位阿婆曾教过她如何引蛊。 吕岩攥紧了剑鞘:“此事还是问过大小姐为好。” “不能告诉阿姐!”沈尽欢立马起身,“此事事关重大,我自会寻找时机与她说,外祖父既然让表哥乔装而来,定是不想打草惊蛇。” 吕岩看着眼前这个才十三岁的丫头,竟有种莫名的征服力,从她救下白纪,到夺刀刹那,再到一眼识蛊,都让他刷新了对沈尽欢的认知,这个三姑娘,从醒来,便与从前不同...... “吕岩,我知道你只听命于阿姐,这次,你就当.....帮我保守一个秘密。” “......” 吕岩似乎听得了动静,接下了沈尽欢的请求:“大小姐快到了。” 沈尽欢笑了,转身对李云褚道:“表哥带着白纪,定然会暴露行踪,不如等天黑宵禁后再行事。” “这条弄堂后面,是东街旧址,有一个聚缘客栈,是李家从前服役满年份的兵头开的,我们先去那,今夜亥时,我去沈家接欢儿。”李云褚对那黑衣人道。 “那欢儿,就先行一步。” 沈尽欢得了回应,便和吕岩匆忙赶回吴家制瓷。 回忆 沈常安非但认可了沈尽欢挑选的青瓷,还额外在吴家制瓷定下了三年契约,尚书府三年的瓷器器皿,都由吴家制瓷提供。这也超乎了沈尽欢的预料。 太阳落山前,之彤才形色匆匆回来,和沈尽欢轻巧地对视了一眼,就跟在了马车后面。 夜色渐暗,回到府里,已经过了用膳的时候。沈尽欢饿的肚子直叫唤,让之彤赶忙去小厨房传些吃的,准备叫沈常安一道吃点,谁想她又紧锣密鼓地去安排买回来的硬物,把沈尽欢笑得半死。 这个阿姐,必须得事无巨细才肯罢休。 欢栖院关了院门,沈尽欢洗漱完,换了一身长衫袄裙和之彤在里屋翻找出沈倾宁念叨的书。古旧的封面,过时的装订,书页也有些泛黄,顶头还有细细的灰尘。 之彤憋着嘴道:“为了找这书,可吃了不少苦!问了店家,谁都不知道这人,还是一个洒扫阿婆在书柜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 沈尽欢挑了挑眉,随意地翻了翻,发现这江余的诗词都带有江南的风味,在北方自然是不受欢迎的,不过还能存在于南街书坊,说明曾经还是有过红火的时候。 看罢,轻轻在手上颠了两下,放在桌案上:“明个挑着时间给二姐送去,保准她能开心半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想起和李云褚的约定,沈尽欢看了一眼正在收拾床铺的之彤。 罢了,还是不要和她说了。 “今儿个就早点休息吧,你奔波半天,脚上必定酸痛,回去泡个脚好生睡一觉。”沈尽欢道。 “好,奴婢将床铺整理好。”之彤麻利地将被褥一层一层摊好,“其实奴婢也奇怪,三姑娘足不出户,怎么会对东市这般熟悉,连芷儿姐都不知道的铺子三姑娘都摸得清。” 沈尽欢坐在梳妆桌前梳理着长发,听了之彤的话,抬头睨了睨镜中人影,又低下头去。 之彤得不到回复,空隙里偷看了一眼沈尽欢,见其梳着头发发呆,也见怪不怪,自这个主子出事后,真正是换了一副模样,心智也不似从前那般。 说到底也是一起长大的,她的三姑娘有了旁人不知的心思,自己不得而知也无从劝之。 沈尽欢等之彤出去后,借着外面的光亮,从妆匣里拿出今天偷偷买的银针包,回忆了一下当初苗疆阿婆教的引蛊的流程和方法,指尖划过冰凉的针,月光穿过云层透了出来。 本来以为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一切都会得心应手,但却事与愿违,冥冥之中很多东西都在改变,人为的,天定的,令她如今每走一步,都对前方充满着迷茫和恐惧。 燕昭帝有三子——宜妃所出的皇长子邵焱、纯容华所生的皇二子邵祁和皇后所生的皇三子邵尘。 邵尘是昭帝与皇后的嫡亲儿子,自然封为太子。 北燕邵氏一统冀、雍两州后不论军事还是国土,都能与独占九州最大封土的梁州南齐高氏族相提并论,邵氏称帝后数百年,宫闱之内却一直不得安稳。 沈尽欢是北燕尚书令的嫡三女,定远将军李忠乾的亲外孙,师从工部尚书陆生良,前世死的时候还任着北燕当朝少府令。 北燕朝堂向来三足鼎立人才紧缺,陆生良任工部尚书时还并任少府令,沈尽欢冰雪聪明,跟着陆生良学了不到三年,就分担下了少府令的重任。 这其中自然有众多关系,要是没有尚书府和定远将军府开国元老的辈分在后撑腰,沈尽欢年纪轻轻又是女流之辈,在鱼龙混杂的朝堂上议政谋权,想必早就被抛尸荒野了,那还能得了载入青史的恩典。 更何况,沈尽欢那时眼里清傲的很,愣是与皇二子邵祁结下了梁子,也是因为邵祁与邵尘有过节,二人把酒倾诉,她和邵尘才慢慢相知相恋…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不知从何时起,朝堂之上便开始由群臣自鸣渐渐划分为三大党派——以沈李氏为首拥立皇太子的帝盟、以梁侯府王氏为首拥立邵祁继位的元盟以及以御史台为首维护皇长子的左盟。 期间宜妃突然薨逝。 正当朝政动荡之年,皇长子的失踪,反而让派系相争妖魔化。原本拥立皇长子的左盟被瓜分吞并,两派之争日甚一日。 梁侯府王氏虎视眈眈了沈家基业多年,明里暗里的让沈李氏吃亏,正当打的火热时又半路杀出个沈尽欢,这女娃还将北燕的工业及礼仪制度推崇到极致,一举得了昭帝青眼,同时也让皇帝更加倚重邵尘这个太子。 随后皇后病去,纯容华趁机将邵祁推在昭帝面前,三言两语一哄骗,使得接连痛失爱人的昭帝又开始倚重邵祁,让向来处于下风口的元盟开始得势。 沈尽欢推崇的乱世仁和之治一直由帝盟派平稳地推进着。 一切都静悄悄的,藏踪蹑迹的变化着。 直到昭帝把元盟一干人养的富可敌国,邵祁便以虎狼之师揭竿为旗,当着沈尽欢的面屠杀了沈李氏满门、血洗九华大殿杀了他亲爹昭帝篡夺皇位的时候,沈尽欢这才幡然醒悟,邵祁与她在朝堂抗争的这十六年,他都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给他的野心储备更大更充足的空间去发酵...... 两大党派相互牵制了十六年。沈尽欢终是因着她的自负,赢了前半生,后半生满盘皆输...... 她以为九州八国局势已定,北燕吞并两州足以压制南齐,只要利用好个中关系,此番局势便可维持百年,百年之后,该发生什么也便轮不到这辈子的人担忧。而邵祁的政变,让北燕的万里江山一夜易了主......顷刻打破了沈尽欢一手推崇的仁和之政,让才稳定了三十年的九州再次陷入乱世之中。 她所谓的乱世仁和之治,现在想来,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那一夜,皇城里的每一个角隅都充斥着悲愤、冤屈、不甘、恐惧,还有血腥。 沈尽欢永远不会忘记她所走过的那条路——遍地的残肢破体、各宫各所里传出悲天悯人的呼喊声,像极了要撕裂深到极致的天空。 她走到九华殿时,有小半身是血,却都不是她的血。 曾经一统冀、雍两州的燕昭帝,被心口插刀,倒在他踏之而上登顶天下的蟠龙阶梯上,瞪着灰色的眼珠子,看着他这世最宠爱的二儿子,坐在金銮宝座上以最舒服的姿态蔑视着朝堂之上的每个人,不,应该是猎物。看中一个,杀一个,杀到东方破晓,杀到空气中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自视甚高,她的心慈手软,她的清高孤傲目中无人......她的愚蠢。 邵祁多年的忍耐和蓄意,都在那一夜,幻化成怨灵,让黑夜更加浓重。 沈常安也为了保护她,死在了她的怀里。 沈尽欢甚至不敢看她当时的眼睛,她害怕阿姐的质问,害怕阿姐的责怪,她怕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阿姐的眼神......可当沈尽欢感受怀中的人一轻,缓缓看去时......对上的是一双担忧,又杂着不舍的余光。 当时的滋味是怎么样的,不敢忘却。 从前过往,除了记忆,谁也不会多留,有些东西,除了自己,谁也不会懂。 情深意切的时候,他说她的名字,就是最好听的情诗。 可最终,邵尘的帝位、尚书沈氏上百年的家业、李氏的开国兵权、数以百计忠勇亲兵的命...... 也只因一个沈尽欢,万象皆空、冰消瓦散。 军师 李云褚开了道小窗口,从茶厅进了屋,趁着月色,见沈尽欢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别处发呆,月色映在她的侧颜,孩童尚未长开的面颊映的特别清楚,但这背影,让李云褚心头一紧,这发呆的姑娘,似乎不再如从前那般欢脱自在,沈尽欢和他只三年未见,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砰” 李云褚不小心一脚踢在桌脚发出声响,这才令沈尽欢回了神。意识到到了亥时,沈尽欢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让之彤不必守夜,否则误会大了。 沈尽欢赶忙点了一支烛灯照过去,李云褚正朝这边过来,见沈尽欢只着一件袄裙,皱了皱眉,亲自拿了披风给她穿上:“外面生冷的很,你这丫头。” 沈尽欢浅浅一笑,拿了针包吹灭了蜡烛道:“走竹林,不易被发现。” 李云褚会心一笑:“欢儿熟门熟路,看来没少偷偷翻墙出去啊。” 沈尽欢有夜盲症,自是看不见她这个好哥哥的表情,但这话就听得出八分戏谑两分警告。还没等沈尽欢回嘴,就被包进一个温热的怀里。 “大哥想带你出去玩,何时要走竹林?”这语气十分清傲,像极了游走江湖的浪荡侠士。 沈尽欢窝在李云褚的貂皮披风里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腾空而起,心底泛上来一股下坠感。她对这感觉十分敏感,下意识死抱住李云褚,加上劲风,沈尽欢整个人都在颤抖。 李云褚一手抱着沈尽欢,一手裹着披风,感受到怀里的人如同八爪鱼一般死抱住自己还一阵一阵的颤抖,便干脆施展起了轻功。 刚到房门口,李云褚还没扯开披风放人,沈尽欢就自己跳下去,推门而入。李云褚在门口有一刻的不知所措,随后哈哈大笑着跟着进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欢儿夜盲症就算了,还如此畏冷,这以后还不得随了家中有矿藏的夫主,日日炭火不烬!哈哈哈哈”。 进了门,果然见沈尽欢裹着披风偎在炭火旁取暖。 沈尽欢冷得说话都结巴:“也不知是谁夜盲,进个屋子都能撞着。”意识到房中还有另一个人,下意识只觉脸上滚烫。 那人轻笑了一声,沈尽欢以为自己听岔了。 从冲进房间开始,沈尽欢就觉得身上有一道目光。 “你看看,我这个宝贝妹妹冻得直哆嗦了,还不忘回嘴。”李云褚笑的停不下来,脱下披风对坐在塌边喝茶的人道。 估摸着是李云褚嘱咐加的炭火,盆中火烧的正旺,沈尽欢稍微缓了缓便转过身去,粗粗看了一眼那喝茶的人。 和沈尽欢预想的一样,白天点晕白纪的黑衣人是个看起来只比沈尽欢大几岁的少年。 有翩翩少年,着墨色衣袍端坐,一头黑色长发半绾在脑后,脸上却带着一半面具,从另一边面庞可看出脸颊光洁,有棱有角,眼睛泛着精光被烛光映着十分好看。 沈尽欢问了李云褚一句:“这位是?” 李云褚不慌不忙地走到白纪床边,道:“他是父亲营帐中的军师,叫阿炎,哦,他只比你大了四岁。” 沈尽欢这才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试探道:“军师?竟这般年轻,欢儿以为军师都如同孙齐眉那般一把年纪,胡须飘飘仙风道骨呢。” 孙齐眉是跟了李家几十年的军师,神机妙算连沈尽欢都佩服。 说话间,沈尽欢与阿炎对上了眸子,沈尽欢见过千万双眼眸,都没有这双来的明澈深邃,虽然隔着面具,但确实看的舒服。 “孙军师......仙髯睿智。”阿炎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成语,说完二人相视一笑。 沈尽欢看破不说破,轻巧地行了礼:“尽欢,见过军师。” 阿炎起身回礼:“姑娘客气,叫我阿炎便好。” 李云褚转身看了看阿炎,大步流星地走到其身边:“阿炎,我竟从未见你这般笑过。” “是么?”少年清淡地回了一句,“你记错了。”嘴边还保留一丝笑意。 沈尽欢坐到白纪身边,随手翻看其眸色和伤口。许是因为沉眠,白纪体内的蛊虫大部分都没有之前那般猖狂,只是身上一些重要穴位附近的皮肤颜色更深些,说明蛊虫还在持续繁衍。 “如何?”李云褚问道。 沈尽欢探了探白纪鼻息,摇了摇头:“虽然炎军师封了白纪的穴道,但是血液流通,其体内蛊虫一直在繁衍,一些重要穴位,都被蛊虫占据了。” 李云褚忙上前查探:“果真如此,究竟是谁下此狠手。” “此时情况还不是很糟糕,脉搏微弱但好在有力,心脉尚且完全。”沈尽欢搭上白纪的脉,“放蛊之人迟迟未催动蛊虫,说明定被什么事困住不得下手。” 这就很难办,想要一下引出这么多虫子,就算抽干一个人的血都不够,沈尽欢身上一阵一阵的起鸡皮疙瘩,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恶心的虫子,但这副身子是她幼年时期,这个年岁的沈尽欢,最怕的就是虫子,这是身体本能反应。 见沈尽欢安静了下来,李云褚想到了什么,甩袖坐在沈尽欢脚边:“不用怕,我与你一同引蛊,你且教我如何做。” 沈尽欢这才稍稍心安了一些,应了一声,伸手准备拉开白纪的衣服。 “欢儿!” 李云褚惊呼了一声,吓了沈尽欢一跳,“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怎可解男子的衣服!大哥来。”说罢挪开了她手,把她挤到后面才动手帮躺着的人解衣服。 沈尽欢一脸懵,然后笑了,是自己逾越了,忘了自己还是十几岁的小丫头。 便倚在旁边等李云褚解好衣服。 她披了一件月光白的披风,发髻早已舒散,只是简单用花胜在后面固定了一下,还是有零散的头发垂在耳边,沈尽欢也不愿去管它。 某人在旁却不经觉的看进了眼里。白天见她抽剑时孤傲凌冽的神情,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此时不动声色,偏偏透着一股不可亵玩的清冷,眉清目秀,美丽出天然,月光色的披风衬的她卓尔不凡。 沈尽欢动了动,阿炎立马偏了偏头,沈尽欢注意到阿炎动作,抬头看了一眼,见其耳根通红,以为是炭火靠得太近热的,好心道:“过会将火盆子撤了去便不会闷热了,蛊虫喜热怕冷,冷风口吹一下就死了,所以过会屋里会很冷,二位还是多穿件衣裳为好。” 阿炎淡淡点了点头。 沈尽欢也在暗中观察这个面具少年。 按道理,能被尊为军师的,要么是出谋划策多年立下军功,要么便是府中幕僚提拔上来的。这少年如此年轻就进得了舅舅的营帐,实在让人惊叹。 李云褚在介绍他的时候并未介绍姓氏籍贯,所以这个阿炎,可能只是他出门在外的一个别名。 罢了,容不得细想,外祖父和舅舅征战多年,看人肯定比自己准,既然能留在如此苛刻的舅舅身边出谋划策,想必也是有过人之处。 李云褚解好了白纪的衣裳,就按照沈尽欢说的,将火盆子挪了出去,阿炎将窗户都开了一个小缝,冷风一下子灌进来,沈尽欢下意识拉了拉衣服。 烛火摇曳了几下稳定下来,沈尽欢将银针逐一施在各个封穴上,一切准备完毕。 母亲 发黑的地方隐约有了细微的跳动,沈尽欢不紧不慢将银针封住心脉,没多久,白纪整个胸膛的经脉都变紫暴起,随着脉搏跳动,还能看见有小虫在蠕动,沈尽欢强忍恶心刚要破脉引血,便听胸膛正中间传来的撕裂的声音。 三人眼见平坦的地方慢慢隆起一个半手大的包,沈尽欢明白了什么,不敢出声,手心里已捏出了冷汗。李云褚上前半蹲,轻轻拂了拂那肿包,竟从里面发出了大虫子咀嚼食物时分泌唾液的声音,“难道蛊虫没有发作的原因,不在放蛊者,而是母虫本来就种在了白纪的身体里!” “也就是说,白纪这具身体,就是一个养蛊的容器,母虫不断的繁衍,直至遍布全身血肉,身体承受不住便自行爆裂。”阿炎也反应过来。 沈尽欢咽了咽口水,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慢慢拔起脐上的针,幼虫顺着洞眼慢慢滑了出来,沈尽欢眼前一阵黑,转身扶住床柱,李云褚忙起身扶住。 “便一不做二不休,将虫尽数引出再处置母虫!”李云褚担忧地看着沈尽欢,心急如焚,便将各脉上的银针都一股脑拔了出来。 李云褚一介莽夫,才不会顾及后果,结果蛊虫疯狂窜涌出来。李云褚抱过身体已软塌塌的尽欢远离了虫群。 阿炎站在冷风口,将早准备好的热猪血放出来。白纪体内的蛊虫闻到了血腥味,一时间大大小小的虫子直汇向血源,冬夜的劲风一吹,就死了一大片。母虫感受到异样,在体内躁动起来,浮上浮下似要破皮而出。 眼瞧着白纪的本体由于封住了心脉,身体上出现了黑的血斑,这时候若是让母虫自行破体,定危及性命! 沈尽欢强忍吐意,箭步上前迅速抽出封住心脉的长针,一下扎在了那包上,白乎乎的虫浆随细针拔出喷溅出来,一股恶臭弥漫开来,沈尽欢只觉胃中发麻,脑中忽然闪现从前在南疆与邵尘遭遇毒蛊的画面,瞬间后脑眩晕眼睛一黑,就没了知觉。 沈尽欢眯着眼睛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房间。 想起昨晚上最后的那个瞬间,顿时清醒了许多。密糟的虫子简直就是她前世今生最大的阴影! 想起白纪,沈尽欢猛地坐起来,却突然被一股大力又按了回去。 “这么扎扎的,再受了凉去!” 沈尽欢这才发现自己床边上坐着一位妇人,沈尽欢还没反应过来,愣愣躺在那里,直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妇人。 看样子是刚经过车马劳顿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下布施的朴衣,风尘仆仆的。 该怎么形容她呢。 面容姣好,端正大气。就算是灰扑扑的衣裳,在她身上也被称的素雅非常,耳上的玉铛戴了很多年了,是她最钟爱的首饰。 一颦一笑都不像是一个快四十的妇人,更像是二八年华的姑娘。 只是眉间篡着一点忧虑。 是比记忆里还要年轻一些,为什么从前没发现她这般耐看? 又有人推门进来,是之彤。 之彤冲这边行了礼,毕恭毕敬道:“夫人,热汤准备好了,便可沐浴更衣。” 这夫人头也不转的应着:“知道了,先下去吧。”语气还是一样的温婉。 之彤应声行礼,头也不敢抬地又推门出去。 沈尽欢余光看着之彤如惊弓之鸟的身影,轻笑了一声,偏过头去,她并不想先开口,身子却微微打着颤,心里还在隐约赌着莫名的气。 “娘听你阿姐说了,你身子可好些了......”夫人试探着,想打破尴尬的气氛。 看沈尽欢不说话,也低下头去,笑容渐渐消失:“阿娘知道,你怪我。” 是怪你。 怪你生养了我却不分我一丝关爱,随心去让自己开心。 怪你寒冬天从没编制一件线物。 怪你总喜欢不辞而别。 怪你将我练出了如此刚强的性子,如此像你。 “阿娘本就没问过欢儿什么,这次也不必了。”沈尽欢也不知哪来的火气,打心眼里想好好讽刺她一下,这种邪恶的念头在话说出口后就后悔了,内心还是想听她说话,于是一把卷起被子抱在怀里,试图在温暖的被子上寻求一点安全感。 “我是你娘,你是我生的,我不问你谁问你?” 沈尽欢以为自己对李靖瑶可以不以为然,奈何这话刚入耳,脑子一热,忽然酸了鼻子。 “我和你爹,在江南得知你出了事,便准备动身回来,可是江南总督府的人派人早早挂起了巾幡,若当场离开,必定有违承诺,所以留了几日,阿娘每晚都不敢睡,生怕府里传了你什么信儿来......” 李靖瑶愧疚地看着窝在那里抽泣的女儿,伸在半空中想去安抚的手,终究是没落得下去。 “欢儿真的......这般讨厌阿娘么?” 沈尽欢从小到大,当着李靖瑶的面喊她阿娘的次数,十根手指头是可以数过来的。倒不是沈尽欢不乐意亲近,而是李靖瑶压根没给过她机会。 沈尽欢骤然想起李靖瑶前世不愿顾及她毅然决然自刎的那个背影,鼻子更加酸麻起来。 那些,现在的李靖瑶自然是不知道的。 沈尽欢一点一点吸着鼻子,不想让李靖瑶感觉她的伤心难过,但好像没有用,一吸鼻子,便能听见清脆声音。 李靖瑶叹了口气,眉宇间绕上一缕忧思。 向来出生将门的儿女,都想过上猎鹰那样自由自在俯瞰江山的生活,可偏偏造化弄人,一眼相中的乘龙快婿是个政客,书香门第百年家业,给不了她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她的耐心,在这深宅里消磨殆尽,没有野心,没有激昂。 她不想再这样没有自我,也不想被无子无德的道教再折磨,不想为府里府外的琐事烦忧,也不想被刚出生的孩子束缚。 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葬身在条条框框的束缚之下,故而对沈尽欢放肆不管。 “阿娘......是个自私的母亲,但是阿娘确实想让欢儿开心。” 李靖瑶在江南收到沈尽欢中毒的消息的时候,惊慌失措不是一点半点,但已经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她本寻思再怎么样,她是娘,尽欢作为女儿自然会理解她,可现在看着卷缩在那里的亲女儿,心里的那些委屈变得一点都不委屈,甚至让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自私。 原本准备好的说教,脱口而出变成了道歉。 安静了片刻,李靖瑶终究是放下了那点骄傲,上前抱住沈尽欢:“阿娘心里一直念着欢儿,欢儿不要怪阿娘的好不好。” “原来是想让我开心么”沈尽欢十分困惑,“那你这法子可不是很绝妙。” 沈尽欢挪起身子挨着李靖瑶,李靖瑶被这一靠慌乱了一下,但还是顺着沈尽欢的姿势抱住她,心里一下安稳下来。 “阿娘,以后,别丢下欢儿不管好么?”沈尽欢算是真的妥协了,她的那些骄傲在换取亲情的时候根本一文不值。 “说好了,欢儿就原谅阿娘。” “......好!”李靖瑶定定应了下来。 冤家 沈常安陪同李靖瑶去了斋心院看祖母,沈尽欢的爹沈丹青趁机到她院子里送了个江南抓来的鸟。还非常得意的介绍抓捕这只鸟的坎坷过程,沈尽欢看到了亲爹,心里蜜滋滋的,完全忽略了沈丹青在滔滔不绝介绍这只鸟。 “阿爹。” 沈尽欢笑眯眯地看着沈丹青。 “昂?” 沈丹青撇头笑着看着沈尽欢。 “没事儿,就想叫叫阿爹。”沈尽欢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你这鬼灵精!为了这鸟儿,我又和你娘吵了一架,你可得好好养着。”沈丹青轻轻弹了一下沈尽欢的额头宠溺道。 沈尽欢这才撑起头端祥。 是毛色顶好的蓝歌鸲,上体是青蓝色,眼纹很宽,是一只雄鸟,沈丹青很仔细的挑了个北派的鸟笼养着,看起来便金贵的许多。 “这鸟儿也不慌乱,倒是很乖巧,便叫小琉璃吧,阿爹觉得呢?”沈尽欢顺手拿起一支狼毫毛笔逗着。 沈丹青眉眼一挑:“小琉璃……不错,好听。” “听说阿娘带了个教书先生回来?”沈尽欢问道。 沈丹青起先不愿说,被沈尽欢磨了几句,松了口:“给你二姐找的,我本不愿意,府上哪个教习婆子不好,别的府上都争抢着朝我要,你阿娘偏要请江南这个写诗的,又是个白面书生,你倾宁二姐单纯,要是被骗了去可怎么办。” 沈尽欢藏着笑,起身将鸟笼搁在桌案上,弯下身子逗趣。她可不敢说沈倾宁已经私下打听这位先生的事情。 沈丹青品了品沈尽欢煮的茶,砸砸嘴道:“欢儿何时喜煮这般清淡的茶?” 沈尽欢抬眼笑了笑:“怎么,不合阿爹的口味?” 沈丹青接着喝了两小口,意犹未尽,看向沈尽欢:“喜欢。”又说“病好后只觉欢儿静了许多,没了些灵气。” 沈尽欢直起身假装生气道:“阿爹从前说我像阿娘年少时喜欢的紧,如今此言,是觉得欢儿不讨喜了?” 沈丹青忙走过来打着手势解释:“怎会,你阿娘少时顽劣,和野小子一样,我宝贝欢儿如此娴静机敏怎能相提并论!” 沈尽欢刚要回答,就听李靖瑶的声音。 “好你个糟老头子!竟在欢儿面前编排我!你出来!” 李靖瑶几步过来直接揪住沈丹青的耳朵,“亏你还是言官,皇帝做错的什么事倒不敢说,埋汰我的本事倒挺大,你说!我少时怎么顽劣了?怎么就和野小子一样了?” 沈尽欢忍着笑退了出去,见沈常安立在院里,便上前打趣:“阿爹遇见阿娘时明不是阿娘少时,为哄我开心偏偏又如此编排,阿娘也来的巧,阿爹这次真是吃了黄连了。” 沈常安也笑出了声,朝里屋看了看对沈尽欢说:“其实,是阿爹早看上的阿娘,在阿娘十八岁,头次带兵打了胜仗的策勋宴上。” “那时阿爹不还只是个小文官么?”沈尽欢惊喜之外惊呼。 她只知是李靖瑶看上的沈丹青,却真不知原是沈丹青先瞧上的李靖瑶。 “阿爹见了阿娘一眼后,便发奋勤学,让自己看起来配得上阿娘,后来袭承了尚书令,做了些政事,他才敢和皇上说,皇上才设了个鸿门宴来促成他俩,是祖母亲口和我说的。”沈常安说着,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沈尽欢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哈:“是啊,阿娘当年风姿,也多有追随者,也不知阿爹是哪里吸引了阿娘。” 沈尽欢说这话是有根据才说的。她师从的工部尚书兼少府令陆生良,便是当年追随者之一,也是陆生良亲口和她说的。 李靖瑶和沈丹青掐着嘴停不下来,一众人在屋外候着,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许是见多了当家主母“欺凌”老爷的缘故吧。 沈尽欢坐着无聊,她知道二人吵到最后还是沈丹青躬身献茶求和,讨得阿娘敷衍一笑。遂起身拉了拉沈常安的衣袖:“阿姐不必担心,阿娘只遇上阿爹才会这般失控,阿姐若无事,可愿和欢儿一同去二姐那坐坐?” 这话不无道理,沈常安点了点头,稍弯下身子对沈尽欢柔声道:“阿姐还得去东堂接待一位先生,欢儿想去便去吧,记得去祖母院里请安。” 应是那位江南来的作词先生了。 沈尽欢乖顺的行了礼,带着之彤去了倾兰苑。 路上琢磨着李靖瑶和沈丹青的爱情故事,实在是觉得好笑。 从前真不知道二人竟有这段奇缘,听着新奇,想想也有趣。沈丹青疼爱李靖瑶的真心的,李靖瑶欺负沈丹青也是认真的,所以用情至深,固若金汤。 沈尽欢心里盘算的可不止这一件事,归尚书府管辖的东堂,她得找个机会盘它一盘,若是能进出这渊龙潭虎穴,以后有些事会好做很多。 自上次为白纪引蛊已有数日,白纪现暂时被安排在客栈调养。白纪失踪,多少会引起某些势力的重视,暗地里风头紧,若是被发现定远将军府掺和其中恐怕不妥,加上白纪中蛊太久,肯定伤了元气,眼下是必定要人照料修养的。 沈尽欢便书信一封暗地里又找了吕岩,送去了李云褚手里,让其安排可信的人留下,他二人先行返还边疆,过些时候疏通了各个关卡再将白纪伪装带走。 白府灭门一事实在蹊跷,莫不是有人和沈尽欢一样,知晓了先机才早下手。 刚踏进倾兰苑,就见一干人在院里站着,何氏手里握了个竹棒子。往前凑凑,竟见沈倾宁的脸和鼻子被冻得通红,俩手也红红的,头顶上顶着一本书,双肩又各担一本在练莲花步。 见沈尽欢来了,何氏朝其弯了弯身子:“三姑娘来了。” 沈尽欢回了礼间偷偷看了看沈倾宁一副不得伸冤的表情,实在好笑。 沈倾宁飞了一个利眼过来,警告沈尽欢不许偷乐。 “二姐这是犯了什么错,要这般受罚?”沈尽欢问道。 何氏难为道:“夫人惦念着二姑娘受教一事,特从江南请了先生过来,妾身倒是做不上什么事,只得让二姑娘通通礼仪规矩,到时可少让夫人和先生操心。” 沈尽欢点了点头:“姨娘用心,欢儿定让阿娘知晓。”转而看向沈倾宁,又道:“只是二姐聪慧,一点就通,想必不会让先生多操心的。” 何氏冲沈尽欢莞尔一笑:“二姑娘若是能有三姑娘一分知理,妾身便是睡着,也能笑醒。” 这倒是实话,沈尽欢掩嘴一笑,见沈倾宁瞪过来,又忙收敛着。轻咳了一声道:“欢儿来,是想拉二姐聊会儿子天,不知姨娘可否应允?” 何氏让婆子收了竹棒子,对沈尽欢屈了屈膝,起身又对下人正言道:“请三姑娘和二姑娘暖房歇着,煮一壶香茗,备些糕点送去。”后亲自取了沈倾宁头上肩上三本书,算是应允了。 这一套规矩下来,沈尽欢是服气的,也回了屈膝礼。 这大燕国里,处处为主母规矩的妾真的屈指可数,就算是宫里头的宫娥妃子,也难有这般出挑的,果真是阿爹的福气。 沈倾宁在何氏面前还本分着,一进暖房,就原形毕露,又是让喜儿揉肩又是捶背,沈尽欢倒是钻进了暖塌。 见沈倾宁实在好笑,沈尽欢调笑着:“二姐真真是到了立规矩的时候。” 沈倾宁扭着腰觉得冷,也干脆和沈尽欢一样钻进暖塌:“你可别笑话我,指不定你到时候也这样。” 沈尽欢无奈地摇了摇头,见沈倾宁确实冻得说不出话,也不出声,待之彤和喜儿将茗茶和点心上全后,便细声道:“阿娘给你找的先生,如今在东堂入簿登名呢。” 沈倾宁微抬了抬头,带着试探问道:“你见着了?可有几分模样?” 沈尽欢心下了然,故意道:“是,模样尚可,是个白面书生,大概是二姐心仪之相。” “果真?”沈倾宁抬起整个头,凑近了沈尽欢。 沈尽欢又故做正经地点了点头,奈何藏不住嘴角笑意。 沈倾宁反应过来,一抹红晕飞上脸,本就冻得通红地脸,更加红的别致了:“你......要是给长姐知道你学了这些浑话,可得掌你的嘴!” “哈哈哈哈......”沈尽欢终憋不住,仰头大笑耍赖道:“二姐你这是不打自招,可赖不得我。” 沈倾宁涨红了脸,骂也不是,打也不是,气的干脆不理会沈尽欢,忽然又觉得自己好笑,也跟着沈尽欢笑起来,抬手打了打空气:“你个泼皮丫头!” 之彤和喜儿在帘子外听着银铃般地笑声,对望了一眼。 喜儿先道:“这两位姑奶奶怎么突然间好的这么快。” 之彤浅笑道:“谁知道呢,我看这般挺好的。” 心念生 “说吧,找我什么事?”沈倾宁笑够了,定定看着沈尽欢。 沈尽欢颔首,她倒是没想到沈倾宁一眼看出她的意图,索性开门见山道:“过些时候,江南总督府的人该过来回祭了,届时定会找姨娘和二姐的麻烦,如今阿娘为二姐寻了先生,是要紧时候,万不可出岔子。” 其实沈尽欢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只是想听听沈倾宁的想法。若是二人达成共识,这事便不能明里头做,免得节外生枝。 沈倾宁眼神微动,她心里也正盘算这事,只是她打算正面接招,按她的脾气来,能骂一个是一个,若是造谣生事,便吊起来拔舌头。沈尽欢这一说,她倒是有些觉得不妥,反问道:“你可是有主意了?” 沈尽欢放下茶盏,认真道:“二姐只要和平时一样,和欢儿交恶,待总督府的人凶狠一些便好,其他的就交由欢儿来做。二姐可不能让阿姐知道。” “这不是让我做坏人你做好人了?”沈倾宁一敲桌子,直起身板要理论。 沈尽欢不慌不忙地解释,眼里透出一丝精算:“要让总督府知道我们都是坏人,往后不再以此为把柄,牵制尚书府”。 “那此事该从何处下手?”沈倾宁道。 “平儿。”沈尽欢道。 “可是有问题的是春林!”沈倾宁不解的说道,说完就明白了沈尽欢的大概意思,风云变幻的脸慢慢平息下来,恍然大悟地瞅着静静喝茶的沈尽欢。 到了申时,沈尽欢便动身去斋心院请安。 一日三请,是老辈定下来的规矩。大燕虽然民风开放,但是条条框框也很多,特别是礼节和嫡庶尊卑上尤为繁琐。 去了早,老夫人还在正堂念经。沈尽欢上前在老夫人身边儿的一个蒲团上打了坐,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经文,后拿起放在木鱼旁边的手抄金刚经翻阅。 就听见老夫人一下一下敲打木鱼的声音,浑厚却静心。 待烧了一炷香,老夫人收了念珠,慢慢睁开眼看向一旁的沈尽欢,嘴角提了提。 老夫人被曹嬷嬷搀扶起来,沈尽欢也忙起身行礼:“给祖母请安。” “你长姐看着沉稳,打坐却耐不了半炷香。”说着,老夫人摆了摆手让沈尽欢起身,自己理了理袄衫向里屋走去。 沈尽欢也缓步跟上:“阿姐是操心太多,故静不下心来陪伴祖母。” 老夫人换了常衣,坐在妆台前,听了这话,转头向沈尽欢招了招手,待沈尽欢近前,老夫人抓着她的手笑道:“三丫头要是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空了多来看看我。” 沈尽欢闻言道:“是。” 老夫人净了手,见沈尽欢低头不语似有心事,问道:“三丫头可是有什么事?” 沈尽欢本意就是来请她帮忙的,委婉了几句才道:“孙女知道,先前害我的两个丫鬟,平儿和春林的卖身契在祖母这里。” 老夫人转过身去让曹嬷嬷梳理妆发,余光瞧见沈尽欢指顾从容的样子,语气僵硬了一些,道:“你要处置那两个丫鬟?” 沈尽欢也不着急,缓缓抬头看着老夫人,她不想欺瞒这位长辈,但是还是耍了个心眼:“不是处置,只是孙女听了些事情,觉得蹊跷,想来羊毛出在羊身上,既然阿姐和阿娘都腾不出手来,便想让祖母来拿主意。” 老夫人听了一哈哈,这话一听便是有乾坤,让其不得不多看沈尽欢两眼:“就这么简单?” 沈尽欢点到为止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作了回答。 老夫人点了一块香膏在手上,又托起沈尽欢的手均匀抹开。沈尽欢不知道老夫人的意思,抬眼看了看曹嬷嬷,见其不动声色地立在一旁。 过了些时候,才听其吩咐道:“去将那二人的卖身契拿来给三姑娘。”老夫人看着沈尽欢意味深长道:“祖母年纪大了,府里的事也管不了那么多,这件事我也知却有蹊跷,欢儿要是想处置二人,便放心大胆的去处置,不过,一件事,总是一个结果,你聪慧,自知道点到为止。” 沈尽欢现在的心智,要明白老夫人后面这句话的意思太容易了。不过这也证明沈倾宁说的那些间隔时长不久所发生的一系列“意外”背后,确实是有人操控。 动动脚趾头就知道是什么人指使的了。沈尽欢眉头微紧了紧,深吸一口气,正好曹嬷嬷拿了装卖身契的盒子过来,便借机接过以掩饰自己并不合时宜的表情。 沈尽欢将盒子举过头,端端正正行了礼:“欢儿谨记祖母教诲。” 出了斋心院,外面的天已黑了,寒冬天的夜总是来的快。沈尽欢裹了裹披风,握紧了些怀中的盒子。 “姑娘,咱们是回院里么?”之彤提着灯问道。 “平儿和春林,是关在了刑房?”沈尽欢低声问道。 “是。”之彤道。 沈尽欢也不言语,冲之彤使了个眼色。之彤自是通透,在前引了路,二人迈开步子便朝刑房走去。 若大的刑房里就关着平儿和春林,为了防止二人沟通,一个被关在东边房间,一个关在西边,这东西一走,就是一段路。 按着沈尽欢的吩咐,给二人的伙食明面上还是能看的过去的,毕竟不同在院子里当差油水来的丰厚,二人都瘦了许多,二人衣衫邋遢,但是全没有被用过刑的样子。 平儿被带到审讯的偏房见沈尽欢,刚一见到,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救。 沈尽欢不急不慢的屏退的守卫,缓缓将春林的卖身契放在她面前。 平儿被反绑了手,低头看到是签了春林名字的卖身契,一下子激动起来,朝沈尽欢质问道:“为何是春林的卖身契?奴婢的呢?三姑娘万不可打趣平儿。” 之彤一把推开,顺手给了她一巴掌:“放肆!若不是我家姑娘求情,你早就被二姑娘拔了舌头了,还胆敢在此对三姑娘叫嚣!” 平儿不甘心地挣扎起来,恰好对上沈尽欢冷冷地眼神,心里颤了一下。 沈尽欢知道自己少时单纯最好拿捏,又有长姐的庇护,所以被几个奴教唆几句,就养出了一堆臭毛病。这些看透的嘴脸,是她眼下最痛恨的东西。 平儿仍不罢休,试图恐吓:“三姑娘为何只拿了春林的卖身契?难道三姑娘忘了平儿平时对三姑娘的悉心照顾了么!” “啪。”沈尽欢一个巴掌打在她另一边脸上,弯腰掐住平儿的下颚:“悉心照顾?这也是你配说的?”随后厌恶地一把甩开,直起身子。 之彤道:“老夫人现查明真相,此事是你为主谋,与春林无关,故将卖身契拿来还春林清白。倒是你,老夫人下令不日处死,三姑娘念及旧情来看你,你却不知好歹出言不逊!” 平儿将沈尽欢的眼神看的分明,听了之彤的话,得知自己与春林截然不同的下场后脸上渐渐没了动静,忽然哭了起来:“怎么会呢?明明我才是清白的。怎么会这样?老夫人定是查错了!三姑娘明察啊!” 沈尽欢低头看着泪眼朦胧的平儿,心里没有丝毫触动,嘴上却柔和下来:“我知道,你是家中独女,你爹娘老来得子,欢喜不过十多年如今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是令人扼腕痛惜,念在你曾在我院里当过差的情分,我已让祖母交代人在你死后替你送些银两回去,够他二人生活,你也不必遗憾。” 之彤瞧着这般说话的沈尽欢,心里也犯怵,背后冷了一冷,不知何时起,自家姑娘开始变得有些冰冷陌生。 言下意 平儿估计是吓懵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等之彤喝了一声,才反应过来。 “还不谢三姑娘恩德。”之彤提醒道。 沈尽欢看了一眼平儿,刻意待了一会儿,才提脚往外走。果真没踏出门槛呢,就听平儿呜咽道:“平儿有话想对姑娘说”。 刑房里常年不透光不透气,又湿冷阴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息,沈尽欢拿着被香草熏过的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让自己稍微舒坦一些。 平儿跪在那里,以为自己再无生还的可能,就十分绝望的交代了她知道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春林才是始作俑者,是主谋?”沈尽欢假意说了一句,引的平儿连连摇头。 “不是的!最开始,春林和我都是被赫家继夫人所指使,她说赫姨奶奶的死可以牵制尚书府,好让总督府从中获利不断,便以我们家人的性命来要挟我们继续待在尚书府,因她知道三姑娘你耳根软好拿捏,又命我们套了你的话让我们留在你身边伺候,来日方长挑拨三姑娘和府内家眷的关系,继夫人说若是我们做的好,就会准允我家人将来得以立碑厚葬......”平儿说着说着又大哭起来。 “没用的东西,净知道哭,还不尽数说给三姑娘,好让三姑娘回禀老夫人!”之彤看了沈尽欢的脸色,声音抬高了几分,刑房空荡,这样高声喊去回音也大,想必关着的春林是听的到的。 “所以你们就故意让我吃了相克之物,意图诬陷他人?”沈尽欢引着话锋。 “不,奴婢并不知道三姑娘中毒的安排,那天之彤姐姐休息,是春林当值,所以姑娘的膳食和点心是春林安排的,奴婢当天正好把苑里的旧衣物送去给了府外的王阿婆,奴婢是冤枉的!”平儿解释道。 沈尽欢看向之彤求证,之彤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春林擅作主张起了念头,要杀我。”沈尽欢眯着眼瞧着平儿。 她知道真正有问题的是春林,而且沈倾宁说过看见春林与宫里头有联系,现在平儿在“临死之前”说的话必定是可信的,既然总督府没有杀人的意思,只单纯的挑拨关系,那么极有可能春林被另一波意图对尚书府不轨的人策反了。而另一波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瓦解尚书府和总督府的裙带关系。 可是为何这个谋杀对象是我,不是名声大嗓的长姐,也不是性格暴戾的二姐? 沈尽欢心里思量,不自觉想起了梁王府那波人。 平儿突然直起身子打断了沈尽欢的联想:“我知道春林一直与一蒙面男子见面。” 之彤道:“快说下去!” “他们每隔半月,便会在府里竹林后见面,那男子绝不是继夫人派来的。对了!他们还交换了信物,是......是一个玉佩!奴婢记得春林可宝贝它了,每晚都要看好几次才收起来睡觉,奴婢一直以为是她被送进府里之前的相好,也不敢多问,现在想想,实在是蹊跷,还请三姑娘明察!” “玉佩?”沈尽欢想起沈倾宁也说看见那男的带的玉佩,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块,“那你可知春林将它放在哪里了?” 平儿低头回想了一下,道:“因着东西比较贵重显眼,春林一般不带在身上,只是看她经常趴在床头,或许是放在枕头下也说不定,大姑娘没有让人搜房,所以三姑娘去找肯定还在!” 沈尽欢心里有了安排,眉头舒展开道:“我知道了,要是查出你句句属实,定会还你清白,你且在这呆着不要声张,我自会派人看着春林。” “多谢三姑娘,多谢三姑娘!”平儿如获大赦,跪着连连磕头谢恩,头上都磕破了几处也不觉得疼,等沈尽欢和之彤走了才安稳,乖乖被看守带回了老地方。 沈尽欢出来时候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呆在刑房里实在闷的喘不过气。 之彤为沈尽欢顺着气问道:“眼下已是戌时,要不奴婢先伺候姑娘歇息,让奴婢去丫鬟房查看一下?” 沈尽欢点了点头,她确实累了些,这身体真是耐不住消耗,让她很崩溃。 之彤手脚倒是十分麻利,伺候完便赶紧去了丫鬟房,她是欢栖苑的掌事,这身份去倒不会有什么不妥。 没让沈尽欢等多久,之彤就揣着一个红锦布回来了。 “姑娘你看。”之彤打开锦布,拿起那块白玉流苏腰佩给沈尽欢,“还真是男子的禁步!” 沈尽欢接过掂量了一下重量,又正反仔细看着。 这样式倒是小巧精致,梅花图案雕琢精细,确实是宫里头才有的东西。 好生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或许是梁王府某个下手的东西。沈尽欢现在只要一回忆就头疼,颞颥突突的疼。 之彤心疼地看着沈尽欢,忙扶她坐在床边:“姑娘快歇息吧,总琢磨易伤身。” 这一夜哪能那么容易睡着,但沈尽欢还是顺从地躺下,之彤替她掖好了床褥放下帘子就出去守夜了。 总之春林在总督府继夫人做事时又被他人买通,可是不对啊,按照梁王府的作风,一旦露出马脚绝不会姑息,定杀人灭口。春林好端端在刑房待着,自己去时还特意瞧了她。 难道不是他们? 沈尽欢闭上眼缩进被子里,醒来后有些事竟然不一样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听天由命,自己和尚书府的命运和从前毫无二致,想想闷得慌,心烦意乱地掀开了大半边被子。 月上中天,正好照到床边上,沈尽欢看着心里稍稍宁静了一些。 此刻的心里觉得充实,又觉得空荡。 谁是坏人谁是好人,他们未来要经历的转折甚至结局,自己心里清楚,却谁人也说不得。 沈尽欢从枕头下掏出那玉佩,借着月光摸索着上面的纹样, “他,又在做什么。”喃喃自语了一句。 “三姑娘,三姑娘醒醒,三姑娘。” 沈尽欢朦朦胧胧睁开眼,被外头稍刺眼地阳光照着不爽,便干脆闭了眼沙哑着问道:“何事?” 之彤简直服了,忙挂起了帘子,似乎确实有要紧的事,说话速度都快了:“三姑娘快些起来吧,奴婢本想让姑娘多睡一会,谁想大姑娘派芷儿来问话,说没见着三姑娘去老爷夫人那儿请安,让姑娘抓紧着。” 沈尽欢一个激灵,赶忙掀了被子爬起来,瞅了一眼窗外,心里一惊道:“这都日上三竿了,天哪,阿姐在西苑还是东苑?” 之彤打了水,边替沈尽欢洗漱便道:“夫人和老爷在西苑呢,哦,对了,二姑娘也去了。” 沈尽欢一下清醒了,这怕是有什么事要说了,不然平日里长姐都是由着自己睡的。 也顾不上精不精致,沈尽欢随手挑了一套粉底绣花的袄裙里里外外套上,绾了个双丫髻,也没让之彤上什么讲究的首饰了,自己戴了一对儿盘丝青玉云纹的发钗赶忙赶紧的就拉着之彤去了西苑。 这一会子下来,让之彤傻了眼,这分明和昨日刑房说话的姑娘是两个人。看沈尽欢慌慌张张的样子,之彤心里倒是一阵窃喜,就算是大转了性子,骨子里还是个娇俏丫头。 二人一路小跑进了西苑,远远在门外就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立在正堂里,沈尽欢心里一沉。 江余 沈常安正和沈丹青和李靖瑶汇报着东堂的事情。 自从林家人来任教后,来学习的普通百姓也多了,东堂是朝廷和尚书府一道办的民间私塾,相应的无非是一些有权有势的官宦子弟,百姓觉得身份卑微去了也是自讨没趣,本来还有几家,后来渐渐就不来了。 “林家的祖辈出身布衣,到了林阅抚高中了状元才出了名气,或许正是这样,百姓才愿意靠近我们,林阅抚本身亲民,是不可多得的儒士,夫人能说服他来东堂教书,乃明智之举。”沈丹青朝服未退,一看就是刚下了早朝,举杯押了口茶,有感而发。 李靖瑶翻阅着眼前这位长身玉立的男子的资历,听沈丹青这番夸赞,心头一乐,对沈常安道:“先帝有意培养民间才俊,实行大国上下皆儒客的政策,那咱们定要辅助此政策的推行实施。” 沈常安福了福身道:“常安省的。” 李靖瑶点了点头,继续看少年的资历。 沈常安正要问自己那亲妹妹怎么还不来,转头就看见其细喘着气进来。 众人见沈尽欢来,都抬了抬身子。 沈尽欢看了一眼那男子就直接绕过,在沈丹青和李靖瑶座前跪下,两手交叠:“给阿爹阿娘请安。”随即拜了两拜。 沈丹青可舍不得沈尽欢跪着,等她拜完直接拉起来带到身边,这下糟了李靖瑶的白眼:“你怎么就把欢儿拉你那去了,我就不能陪她说会子话了?” 沈丹青低了低声音道:“你在府里日日时时可见,我成日为圣上排忧解难,看着欢儿才舒心些!” 沈尽欢撇了撇嘴,与沈常安和沈倾宁对了眼,又看向那立着的男子。 一身青白色大衫,黑发束的一丝不苟,眉清目秀的一看就是读书人。沈尽欢打量着,被沈丹青看了去。 “这就是你娘带回来给倾宁教书的先生,江余。”沈丹青又对江余道:“这是我的三女儿尽欢,不必见外。” 沈尽欢颔了颔首,对其恭敬行了礼,道了声;“江先生。” 江余也回了礼道:“见过沈三姑娘。” 沈尽欢饶有意思地看了一眼沈倾宁:“这先生一看便是饱读诗书的,二姐真正是得了贵人。” 沈倾宁今日不像平时那般大咧,换了一身鹅□□纹锦袄,搭着翠绿的素绒缎裙,妆容和配饰也十分精细,是让人眼前一亮,听了沈尽欢的话,居然还红了脸不说话,就以往,早就吵上架了。 沈尽欢不再取笑,问李靖瑶道:“欢儿方才听见阿娘请到了林阅抚大人来东堂施教,可是真的?” 李靖瑶还是很开心地点了点头,温和的看着她:“是真的,江余先生也入了东堂的名册。” 忽而一个想法从沈尽欢脑中闪过,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那欢儿可以去东堂学习么?” 李靖瑶神情呆滞了一下,才道:“欢儿年纪尚小,不用这般早思量受教,阿娘想你多玩乐几年再说。” 沈尽欢一听被拒绝,有些不甘心,抱住沈丹青的手臂撒娇:“阿爹说过女子应当以才德服众,欢儿看阿娘和阿姐操劳自己乐不思蜀,心里实在过不去,阿爹忙于国事不能常在欢儿身边教导,所以欢儿才有这样想法。” 沈尽欢知道自己的爹肯定会同意,见沈丹青忌惮着李靖瑶,又发力晃了晃他的手,故意皱起了鼻子。 自己想要进出东堂的令牌好久了,终于逮住一个机会,怎么能轻易放弃。 沈丹青左思量右顾及,被沈尽欢磨了两下招架不住还是松了口,硬生生吃了李靖瑶几个大白眼。 沈尽欢得了好处,就不再说话,生怕和从前一样让到嘴的鸭子飞了。这能出入东堂,就有了和府外接触的空隙,做起事来自然方便许多。 看李靖瑶面露担忧,沈常安忙安慰道:“阿娘别着急,我让吕岩跟着欢儿便是。” 李靖瑶这才宽了心,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时不时看沈丹青不顺眼。 沈尽欢从未见过江余,暗地里打量了他好几次,发现这江南的书生有些腼腆,家眷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沈常安怕冷落了他,找了几个话题,他也目不斜视,十分有礼。 李靖瑶又问了几句,就让身边伺候的丫鬟沛文带江余去熟悉府内环境。 看样子是有话要说。 沈尽欢退到沈丹青前边的座位坐下,余光看见沈倾宁眼神刚从出去的江余身上撤下来。 这样子恐怕是少女怀了心事了,沈尽欢蒙出一些担心来。 “总督府来了信,明日大早就到府里了,各院里都安排着点儿,见着赫家的人好歹客气些。”李靖瑶说道。 “这么快?阿爹阿娘才回来没多久呢。”沈尽欢道。 沈丹青叹了口气:“说是呢,也不知赫家怎么打算的,往年都是赫家大当家来,今年这遭却换了他继夫人,还带着庶出的五女儿一块进京,到时候祭拜的时候,是让她跪还是不跪。” “如今可是那赫家继夫人掌权呢。”提起赫家,沈倾宁多少不甘心,又听要带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来沈府,说话都是咬着牙说的。 也没说错,所以沈丹青和李靖瑶都没什么反应。 “来就来吧,多招待个姑娘便是,总不至于住着不走吧。”沈常安安慰道。 “阿姐说的是,他们是到府上祭拜的,就得跟着咱们走规矩,他们要是天子脚下生事端也好解决,阿爹让礼部尚书写个诫书下去,让总督府自己看着办。”沈尽欢不慌不忙,提醒沈丹青利用职务之便。 沈丹青深深看了一眼沈尽欢,表示认可。 对这江南赫家的印象还真的不深,总督府除了那个由贵妾扶正的继夫人作妖,其他还算本分。 赫家的大当家忠厚,家族常年盘踞在江南水乡,物产丰富,所以每年上贡朝廷的东西都不差,赫家的几个姑娘个个金贵,怕是这位也不会谦虚到哪里去。 “之前那两个丫鬟我还未得空审讯,如今关着呢?”李靖瑶拍了下桌子。 “关着呢,没用刑。”沈常安道。 “用了刑也不怕,赫家有人来,便叫他们瞧瞧,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往我沈府送,搅得乌烟瘴气。”李靖瑶攥紧了手道。 晌午十分暖和,沈尽欢和之彤刚吃饱了饭在后院晃荡消食,晃到书楼底下,瞥见沈倾宁正端坐在门口石桌前看书,看着先生不在,沈尽欢就迈步子进来了。 瞧着有人靠近都没觉得,就知道沈倾宁有多认真了。 “哎呀,这是冬天打雷了么,二姐这般认真。”沈尽欢卷了袖子拿起一块糕点。 沈倾宁身子一震,气急败坏的要打沈尽欢:“你个破货!又吓我!” 沈尽欢还没把糕点吃下去,见沈倾宁起身来打,忙跳到一边躲闪。 正闹着,就听一明朗的男子声音:“二姑娘。” 沈倾宁背对着江余,但正对着沈尽欢。此时此刻心里万分懊恼,绷紧了身体慢慢转过身,僵硬地行礼:“见过先生。” 沈倾宁样貌是出挑的,五官十分精致,而且肌肤胜雪,今日又着鹅黄色的衣裳,阳光下称的更加白嫩。 江余上前朝二人拱了拱手,看着沈倾宁道:“原来二姑娘生性如此活泼好动。” “不是的不是的。”沈倾宁连连否认,又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卡住那里说不出话。 联想起平时蛮横无理舌战群儒,稍有不顺就大打出手的沈倾宁现在这样“娇柔”,沈尽欢是真的被吓到。 沈倾宁见到那些王公贵子都没有半分收敛,却在只单看了诗作的教书先生学会了脸红,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江先生是江南人,水土优渥,早听说江南的水都养人,怎么想着一个人到北方来了,家中长辈如何?”沈尽欢打破尴尬问道。 江余淡淡一笑,道:“不瞒姑娘,江某家中已无长辈侍奉,才答应了沈夫人来京城。” 说话间听得出伤感,沈尽欢还没开口,沈倾宁就接了上去:“先生不要担忧,既然到了沈府,定照顾周全。” 沈尽欢收回惊奇的眼神,嘴角挑起一抹笑,盈盈一拜道:“先生才华横溢,想必是位良师益友,尽欢就不打搅二姐姐学习了,先行退下。” 目送了她走,沈倾宁才又低下头,还在努力回忆刚才自己粗鲁的举动。 江余也默默拿起沈倾宁方才倒在桌上的书,看了正面,才发现是自己写的诗词线本,就是版本老旧。 沈倾宁见了,脸更加红了,“这……先生……” 江余看她涨红了脸说不出话的样子,突然笑了出来:“二姑娘真是可爱。”随后撩了长衫坐在凳子上翻看自己的书。 沈倾宁一怔,站在那里静静看着江余,分明感觉自己跳的很厉害心,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阳光把少年白净的脸部轮廓映的分明,青白外衫就随意的落在地上,腰间配的禁步穗子有的细节拉了线,勾在外衫上有些扎眼,看来是佩戴了很久是珍贵的东西。 在沈倾宁眼里,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江余的温润气宇。 她想起江余曾写过的一首序词。 “谓,何为心动? 风起,云动,水涟漪,飞鸟惊起。” 赫氏 第二日果然迎来了赫家的马车,见着了让沈府上下都恨的牙痒痒的赫夫人,相由心生,这位夫人顶的就是一张尖酸刻薄的脸,沈尽欢都懒得看她。 一同前来的她的女儿赫颖看着清高,但长得普通,步子走得倒是正,奈何往沈常安边上一靠,就像个带头的丫鬟,气场全无。 这大好江南的水养出来的人都这样小气吧啦了么。 沈尽欢在心里暗讽了一句。 一众人浩浩荡荡去了祠堂祭拜三房的灵位,再多繁琐的礼节规矩,一天下来也完成了。 沈尽欢站了一天浑身酸痛,才泡了热水澡钻在暖塌上发呆,院门外就有人通报。 之彤回来道:“是赫夫人和赫家五姑娘来了。” 沈尽欢罢了罢手,抛出几个字:“让他们进来吧。” “得嘞。”之彤道。 院门一下被打开,三两人走了进来。 想必是灯光昏暗,沈尽欢看赫夫人觉得她有些奇怪,乌黑的头发毛毛躁躁的盘在脑后,脸上倒是挂着殷勤的笑容。 赫夫人拍了拍赫颖的手,让赫颖上前行礼。 沈尽欢哪想看这些,没等赫颖拜下去就道:“赫夫人有事明说吧,时候不早了。” 赫夫人这才悻悻笑了一声,拉着赫颖尴尬地退到她身边,道:“之前说三姑娘病了,沈夫人和沈大人赶忙打紧的要回来,我以为病的严重,此次前来特地带了些滋补养身的药材来。” 之彤一脸无语,没给好脸色的道:“赫夫人客气了,我家姑娘拖了贵府的福气,现在好的很。” 赫颖听着不爽,道:“沈府的奴婢都如此大胆么?当着主子的面都敢这样和客人说话,当掌嘴。” 之彤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 沈尽欢一直没注意赫颖腰间挂的金镶玉,这时候跳出来一晃荡,眼尖倒看见了,那纹样和春林的那块十分相似,只是她这一块,是镶了金。 瞥了一眼受气的之彤道:“赫夫人恕罪,尽欢是因着赫家两个陪嫁丫鬟中毒的,差点儿没缓过来,也算是黄泉边上走了一遭,我的丫头对我尽心,自然是有怨气,还请赫夫人和五姑娘别往心里去。” 沈尽欢声音平平淡淡的,好像不当回事。 赫家母女一声不吭,连头都不抬,看都不敢看沈尽欢。 沈尽欢没听见动静,又故意问道:“是尽欢说错了什么,怎么赫夫人脸色不好看?” 赫夫人脸一下子堆满笑意,打了个哈哈望着沈尽欢:“三姑娘误会了,这赫家陪嫁出去的丫鬟,怎么着也还是半个赫家人,惹了事情终究还是丢赫家的脸嘛,我是实在羞愧。” 沈尽欢笑的明媚,示意之彤把药材接下:“总督府的生意是越发好了?” 赫夫人忸怩着不好意思,眼底像见着花似的:“全仰仗尚书府,这一年的收成实在是可观,多开了几家药材铺在了。” 沈尽欢很欣赏赫氏这副惟恐天下不知的谄媚样子。 见过天子后宫花样百出的宫心计,她这“杜门晦迹”怎可能不知。 算上前世的年纪,自己好歹也是好几十岁的人了,这点小把戏还看不透,岂不是白活。 “赫夫人真是个妙人,怪不得总督大人会在糟糠之妻离世后不久,将赫夫人从贵妾扶为正室。”沈尽欢也不吝啬,居高临下直言不讳。 她不怕得罪赫家,江南总督府听着大牌大官,实则是赫家大当家花钱捐来的,商贩出身的官僚,论谁都是瞧不起的。 从赫家二人进了屋子,沈尽欢就坐在高位,也没吩咐就坐,更没吩咐茶水,巴巴让二人站着,赫氏这都能面不改色的讨好,看来城府是深不见底,让人佩服。 赫颖对上沈尽欢的目光,下意识回避了。 沈尽欢低头一笑,冲赫颖道:“赫姐姐这金镶玉十分好看。” 看似无意却有意,赫颖脸色变了变,还是给赫夫人掩了过去:“是个小玩意,能入三姑娘的眼,是它的福气。” 沈尽欢上前拉过赫颖,赫颖浑身一颤,沈尽欢也当没发觉:“赫夫人这么说可折煞尽欢了,尽欢瞧着赫姐姐娴静,想借机搭话呢。” 赫颖和沈尽欢不熟,但能感受到沈尽欢待人接物同普通十三岁的姑娘不同,让人感觉有压迫感,再看她脸上的镇静,好像是历经生死大彻大悟后才有的样子。刹那间有些害怕,便催着赫氏道:“娘亲,时候不早了,尽欢妹妹还要休息。” 赫夫人自喃了一句,笑脸盈盈的朝沈尽欢福了福身子,就准备退下了:“老糊涂了,见三姑娘如此洽谈可爱,一时间耽误了您休息,真该死!” 沈尽欢看着他们没走多远,就转身回房了。 院门重重关上,沈尽欢听得身后之彤舒了口气道:“三姑娘病好了以后果然心气儿都不一样了,方才那情形,要是往日,您早就当他们真的来示好的了,头一次见三姑娘这样霸气沉稳,刚才真是解气。” 沈尽欢点了点之彤额头,笑她一惊一乍:“方才你注意赫颖带的金镶玉了么。” 之彤想了想摇摇头道:“还真没当心,是什么好货?” “样式和春林的一样,懂了么?”沈尽欢道。 之彤惊着似的看着沈尽欢:“赫五姑娘?” 沈尽欢想了一会道:“先别急,等明儿个同二姐商量了再说,此事急是急不来的。” 之彤点了点头。 沈尽欢伸着懒腰往里屋走,忽而看见赫家母女送来的补药被之彤扔在角落,心里盘算了一下,上前拆开。 “姑娘稀罕她们送的东西?”之彤铺着床道。 沈尽欢捏了一小撮闻了闻,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赫氏还是留了个心机,这份药材是大补女子身体的没错,但若是喝了这药,再胡乱吃肥腻油食,便会使身体血亏,变得极易受寒,寒冬腊月天的,北方家家户户餐餐都少不了大肉,与其喝这药,倒不如安生吃上几顿好的来的滋补。 “东西是个好的,” 沈尽欢懒懒的帮之彤放帘子,“煎了药渣浇花挺好的”。 “扑哧”之彤一下笑出声。 此时斋心院的灯还没熄。 李靖瑶和沈丹青陪同老夫人坐着,相互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老夫人看见两人这幅样子就气:“一点儿不争气!” 李靖瑶踌躇了一会儿,起身道:“娘,赫氏的条件,我们是不会答应的。” 沈丹青点了点头道:“赫莲走后,沈家已经顾及圣上的颜面做了补偿,如今得寸进尺,是说不过去的,我绝不会同意。” 老夫人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赫家这个从贵妾扶正的主母实在不入眼,她是什么东西!年年南下打着他家的名号布施不说一句值得,如今还带个庶出的黄毛丫头跑到府上来要百两黄金做贴补?别说一两,我碎银子都不会给她,当我年纪大了不存在了是么!” 说的用力,老夫人猛咳嗽了几声,李靖瑶赶忙端了茶上前顺气:“娘别气坏了身子,这件事我和丹青会看着办的。” 老夫人顺了气,也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想起了什么似的拉住李靖瑶的手道:“对了,常安及笄了,要寻一位夫家,这事你要上心!” 李靖瑶面色微沉:“此事,媳妇会和安儿商议,询问她的意向。” 老夫人松开她的手,轻哼了一声:“这婚约向来尊崇父母之命,常安本事再大,也是要嫁人的,我不管是嫁出去,还是招进来,我要听到回应。” 李靖瑶见老夫人耍了性子,实在拗不过,就连连答应下:“都听娘的,只是,常安若是要出阁,这府内还没个本事的帮着打理......” 李靖瑶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夫人打断:“我看欢儿机敏聪慧,不差点儿常安,分些事给她锻炼总没坏处”,说着看向别处“我沈家的儿女,个个都要拔尖儿,容不得沙子!” “可是欢儿还小,她才十三岁。”李靖瑶意图辩解。 “你十三岁时都立了军功了!”老夫人振振道。 见老夫人坚持,李靖瑶也不好说什么,满脸愁容地转过身去。 沈丹青沉吟片刻道:“欢儿不是想去东堂么,就让常安带着她去学着处理东堂大小事务,虽然这般,容易引起一些大臣谏言,但是一些关键的事还是由夫人亲自审过盖了章,不出意外,那些大臣自不会说什么。” 听了这话,老夫人才心满意足笑了笑,起身回房休息。 李靖瑶丧气地坐回位置上,面对着沈丹青:“娘怎么突然对欢儿上了心,欢儿那么小,病好后跟转了性一样变得心思重了,我还想着送她去我爹那散散心呢。” 沈丹青轻声回道:“其实我也觉得,欢儿这次病好后变了很多,倒不是心思重,而是长大了许多,或许娘思虑的是对的,既然开了心智,不妨放手让她去成事。” 李靖瑶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沈丹青的野心,他身为尚书令,在朝堂也是叱诧风云的人物,越是这样,就更加需要助力。 从沈丹青默许沈常安掌一半家权开始,李靖瑶就意识到他有意栽培接班人。 他最遗憾的,怕就是家中无男嗣了吧。若是让女子入仕,必定有违祖宗遗训,不仅如此,沈家也将顶着巨大的风险立足朝廷。 其实,还是矛盾的。 这一刻李靖瑶所有的变化的表情都落在沈丹青眼里。 他知道她的担忧。 沈丹青起身走到李靖瑶面前,缓缓伸出手:“夫人不愿相信娘,可愿信为夫?” 李靖瑶睨着面前伸向自己的苍劲的大手,湿了眼眶。虽然自己总是欺负沈丹青,但是不管自己怎么闹腾,他总是无条件接受,再无条件包容。 李靖瑶抬起素净的手,握住了沈丹青,借力起身:“我信你。” 沈丹青浅笑一声,将李靖瑶的手紧紧握着,挽在臂弯里,出了斋心院,慢慢走进黑夜。 设局 沈尽欢和沈倾宁的院子靠的最近,正巧隔了座书楼。 走进书楼的院子里抬头看高五层的书楼,想起从前和沈倾宁大闹,二人双双摔下楼,磕伤了手肘的事情,沈尽欢就忍不住的笑。沈倾宁简直就是只公鸡,好打好斗,就属她浑身伤疤最多。 沈尽欢提裙上了二楼,听沈倾宁在读《论语》,江余去东堂授课去了,所以只有沈倾宁和喜儿在。 “二姐。” 沈尽欢走过去轻喊了一声,怕再惊着她。 沈倾宁搁下书,把旁边的椅子收拾出来:“你怎么来了,成天见你晃悠不做正事。” 沈尽欢正坐下道:“是是是,我这不是和你说正事来了么。” “怎么,是查出春林什么了么?”沈倾宁问道。 沈尽欢点点头,从怀里拿出那块禁步。沈倾宁一看就想起来是春林那天晚上夜会男子的那一块:“这是不是那块……” 沈尽欢颔了颔首对沈倾宁说:“昨日夜里,赫氏母女来见我,我瞧见赫颖腰间也带了一块,纹样和质地是一样的,只不过她那块镶了金。” 沈倾宁坐不住了,用力捶了桌子:“真是她们母女干的好事!”转而又和沈尽欢道:“我听长姐说,她们此次前来不止是祭拜三房,赫氏还和父亲母亲提要求,让沈府每年除了布施,再拨一百两黄金给他们做补贴,真是吸血虫!” 沈尽欢也惊了,有眼力的早就看出来沈府是真不喜欢他们,即使这样,非但不脸红,还厚脸皮刮金,实在是令人语塞。 喜儿端了茶过来,皱着眉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赫夫人精的很,一大早就叫人到京街上张贴赫家药房的宣传,还拉着秦家买菜的婆子定要买了她的药材去,一路上都遭人指点。” “太过分了!父亲和母亲大老远去江南,打着她赫家的名头布施,把好名声都给了赫家,如今可真辛苦了她特地跑来尚书府,故意糟践咱们!真是狼心狗肺!”沈倾宁拍案而起大骂了一通。 “你在这里痛骂有什么用,气的是你自己。”沈尽欢喝着茶安慰道。 沈倾宁憋着火坐下冲沈尽欢道:“既然她也有一块这样的玉佩,咱们一不做二不休,一块儿抓了和春林那个贱婢对质,看她们还有什么话说!” “她们可以说,是赫家姑娘人手一块,三房死了,东西自然被贴身丫鬟留下,你当怎么说?”沈尽欢镇定的反问。 她确实问到了关键地方,沈倾宁一下无话反驳:“那……那咱们总不能干坐着,甘心被那泼辣货牵着鼻子走吧!” 沈尽欢拉过沈倾宁,定定看着她道:“你放心,阿爹是不会答应给他们钱的,总督府本就是赫家捐来的官儿,江南财阀众多,总督府本就是摆设,就算捅到朝廷去,朝廷也未必会搭理。” 沈倾宁一手拖住下巴,轻哼着看着空气发呆:“总得除了这个祸害,不然大家心里都不踏实。” 沈尽欢太知道李靖瑶和沈丹青的脾性了,他们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温柔的方式处理,这样一来只会变本加厉助长赫氏的气焰。 要是这时候和他们说了计划,肯定跑不过一顿说,与其这样,不如自己暗地里安排处理,先斩后奏。 沈尽欢将玉佩推到沈倾宁面前。 沈倾宁不解,狐疑道:“做什么给我?” 沈尽欢思量了一下,还是决定这么做:“做事总要有出头鸟,这次全靠二姐了。”说罢招手让沈倾宁凑近些,说了计划。 沈倾宁脸上风云变幻,最终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饭后三旬,天阴了下来,没了太阳,冬日就更冷了,沈倾宁披着鹿裘在府里走着消食,正巧碰上从客房出来的赫颖,沈倾宁见赫颖不问好也不行礼,便硬生生挡了她的道。 沈倾宁与赫颖高上半个头,又生来带着些戾气,站在赫颖面前如同正宫娘娘一般盛气凛然。 赫颖见沈倾宁不说话,先行开了口:“二姑娘要是没事,便不要挡了赫颖去路。” 沈倾宁斜睨着赫颖,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粉唇微张道:“这是我沈府的路,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赫颖昂起头,对上沈倾宁的凶狠的眸子,终究不是自己的地盘底气不足,“二姑娘再怎么神气,也只是个庶出的丫头,我是赫家的嫡女,按着辈分,你还要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姐姐。” 沈倾宁轻哼一声,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笑过后再别过头去,抬手一个巴掌打了出去,赫颖未反应过来就觉得右脸火辣辣的疼,捂着脸瞪着沈倾宁。 沈倾宁嘴角还残余一丝轻蔑,走近些,又掰过赫颖的下巴,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娘是雁门郡公府的郡主,先皇后的内廷女长使,你这嫡出的身份,不过由庶女扶正的,按着辈分,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说罢松开赫颖被捏红的下巴,又嘲讽道:“贱胚子就是贱,骨子里都贱的流酸水儿,真不知道你和你娘是哪来的自信,能如此厚颜无耻的朝我沈家要钱。” 赫颖恶狠狠的看着沈倾宁,气的脸涨的通红:“这就是你沈家的待客之道?” 沈倾宁从喜儿手上拿过帕子擦着手道:“待客?客从何来呀?” “你!”赫颖自知嘴上功夫比不过沈倾宁,暗地里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沈倾宁媚眼如丝,从头往下打量着赫颖,视线定在赫颖腰间那块玉佩上,刚伸手要拿,见赫颖往后退了一步,沈倾宁轻笑:“赫姑娘如此珍视,看来是个好东西,正巧,倾宁这有样东西,不知能否入得了赫姑娘的眼。”说着,从袖中拿出春林那块玉佩。 赫颖只看一眼,就精神一阵,警惕的看着沈倾宁,沈倾宁自当没看见,神清气定的收回玉佩:“看来赫姑娘是瞧不上,果然还是镶了金的分量足些。” 沈倾宁想套赫颖的话,奈何不管怎么进攻,赫颖都闭口不言,正和沈尽欢所预料的情形一样。 沈倾宁弹了弹身上的细灰,笑着对赫颖道:“我妹妹那件事,我定一查到底,结局最好与你无关,否则,我便让你尝尽剜心之痛。” 这句话,只有沈倾宁知道,是发自内心的愤恨。 临走之时,却听赫颖似有若无的说了一句。 “你不是最看不惯沈尽欢么,现在这副样子到底是做给谁看,你心知肚明。” 沈尽欢再怎么顽劣,也只能被我欺负,若是他人动她一根头发,打一点主意,我沈倾宁便是不肯的! 沈倾宁心里想着,没说出来,就当没听见似的径直往前走。 赫颖怔怔地转过身,看着沈倾宁远去的背影,面色一狠。 下午的天色愈发阴沉,有乌云密密的布在上空。 赫氏将递到唇边的茶水喝干净,往塌上一靠,整个人的面容都隐进黑色里。 赫颖将中午和沈倾宁的冲突完完整整讲了一遍。末了,同赫氏道:“娘亲,这沈家我是真呆不下去了,我们在这根本不受待见。” 赫氏声音里透着虚弱:“她找到春林的玉佩了?” 赫颖眼里闪过一丝恨意:“是。” “我记得春林那块,是大人身边那个传信侍从的。”赫氏手上拿着赫颖的金镶玉看着。 “娘亲,你说大人为什么要授意给春林玉佩,他明明先给了我。”赫颖不解道。 “不要妄自揣测大人的心思!如果你还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话!”赫氏厉声道。 赫颖被赫氏一说,眼泪一下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沈倾宁说定会彻查,尚书府本事那么大,万一查出些什么......” 赫氏也拎清了其中利弊,要是真如自己女儿所言,沈家要彻查此事,那必定拔出萝卜带出泥,那样的话,别说回江南,恐怕这半路上命都要被阎王爷收了去。” 赫颖抹了把眼泪:“娘亲,我们该怎么办?” 赫氏半晌没说话,估摸一盏茶的功夫,突然舒了一口气:“他们要彻查,那我们肯定不能让他们问出什么。” 赫颖没听明白,眨巴着眼睛看着赫氏。 “春林今晚,必须死。 既然沈倾宁当了出头鸟,就让她替我们挡了石弹吧。” 赫氏说完,就斜倚在那儿闭目养神。 “可是,这是尚书府啊,我们才是外来人,没有一点把握啊娘。”赫颖惊慌失措,这要是真的背上人命官司,就算是飞上枝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赫氏恨铁不成钢,几近咬着牙道。 她心里清楚的很,唯有搅浑了尚书府,赫家才有机会获利其中。 况且,江南的局势开始不稳定,总督府的地位一时不如一时,赵氏和邱氏两大商阀对江南的统治权虎视眈眈,再想想自己那个忠厚的丈夫,实在没什么上进心,更别说盼头了。 谁不想为自己的儿女多攒筹码。赫氏看着坐在那里的赫颖,定了定心神。 “你爹要是知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赫家,为了你的锦绣前程,他不会怪我的。” 像是说给赫颖听,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赫颖见自己母亲下定了决心,心一横,叫了贴身丫鬟梅儿:“你去办一件事,记着别被发现。” “是。” 从头听到尾的梅儿藏了眼里的惧意,领了命退下。 陷害 喜儿被打了。 沈常安和沈尽欢赶到倾兰苑的时候,喜儿已经奄奄一息,血沿着长凳流了一地,沈倾宁被赫家的下人困在一边堵住了嘴巴。 沈尽欢进来的时候看见何氏被扶进房内,恐怕吓得不轻。不少下人见此场景都不敢上前,有的甚至瘫软在地。 赫氏没看见沈常安二人来,嘴里还吩咐着她从赫家带来的侍卫:“不许停,给我接着打这个不懂规矩的奴婢!” 侍卫举起板子那一刻,吕岩一个箭步上前用剑鞘打掉了板子。 忽然这一招,下人们纷纷尖叫起来,吕岩没听见似的蹲下来查看喜儿伤势。 血肉模糊之下分不清哪个是衣服哪个是肉,血还在滴着,远看红里泛着白,让人一阵作呕。之彤见了慌乱了片刻,收到沈尽欢指示后急忙跑去请李靖瑶。 沈常安终究是没见过这等子血腥场面,抓着芷儿转身捂住嘴巴,不停地干呕,脚下已经站不住了。 沈尽欢忙抓紧她的手,摸到的是一层密密的冷汗。沈常安大半身子靠着芷儿,面色发白,沈尽欢吓了一跳,赶忙吩咐:“阿姐先回房压压惊,之彤已经去请阿娘了。” 沈常安虚虚地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沈尽欢,点点头。 横尸遍地的路都走过,这场面沈尽欢自是不害怕的。 沈常安出去后,沈尽欢便走向人群。 见三姑娘来了,院里的人都安静下来,畏缩着不敢说话,赫氏见了也停下望向沈尽欢。 “不知三姑娘是几个意思?”赫氏瞪大了眼睛质问。 沈尽欢上前冷冷看了一眼困住沈倾宁的下人,直接拉起她护在身后,沈倾宁此时已经懵了,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沈尽欢不露声色的看着一地鲜血:“赫夫人和五姑娘才来府上两日就不顾及往日情面,对沈家的下人动如此暴行,我倒想知道,赫夫人是几个意思。” 又大声道:“喜儿是倾兰苑的掌事丫头,不知她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要劳烦赫家这般兴师动众!” 赫颖在赫氏身后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沈尽欢,普通闺阁女子见这血腥样子,早就吓晕过去,哪还有本事在这里脸不红心不跳地主持公道。从一开始接触沈尽欢,赫颖心里就有些抵触,准确来说是有些害怕,现在突然觉得,自己母亲是不是针对错了对象,表面凶恶的沈倾宁其实并不是最碍手脚的。 沈尽欢说话之际,李靖瑶和沈丹青也赶了过来。正巧听见沈尽欢的厉声质问。 二人进苑后同样被眼前场景吓了一跳,看到是赫氏施暴,还是平复下来。 赫夫人挥了挥手,侍从领命退下,赫夫人上前对沈丹青和李靖瑶盈盈一拜:“老爷夫人不知,这丫鬟胆大包天,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竟然深更半夜跑去刑房,将春林狠心杀害!” 沈倾宁立马提裙跪下,带着哭腔说道:“母亲,倾宁绝没有胆子这么做,今日一大早赫夫人就带着一些人冲进倾兰苑抓了喜儿就打,姨娘被吓得晕了过去,现在赫夫人这样搬弄是非,倾宁真的冤枉啊!” 李靖瑶没想到赫氏来这么一出下马威,一时不知该问什么。 “先将喜儿抬回住房,叫大夫来全力医治!”沈尽欢仍旧不慌不忙,上前扶起沈倾宁,和她对了眼神,心下了然:“喜儿从小跟着我二姐,性子温顺,不逾礼不逾矩,不知赫夫人从何得知是喜儿杀的春林?” 赫氏对上沈尽欢的眼睛,不由闪烁一下,没了之前的谄媚,斜眼看着沈倾宁道:“昨晚上颖儿的丫头梅儿起夜,发现有个黑影鬼鬼祟祟在廊前徘徊,担心是刺客,就一路跟过去,发现她进了刑房,梅儿害怕就没进去,在草丛躲着,你猜怎么着?” 众人不言语,等着下一句。 “梅儿看着了正脸,就是喜儿!为了不打草惊蛇,梅儿等天一亮待人去刑房,只发现了春林冰冷的尸体和疯癫平儿。” “三姑娘还说她不逾礼不逾矩,真是太善良了!” 沈家的人都惊呼一声。 沈尽欢皱了皱眉,扯上了人命是万分没想到的,自己和沈倾宁商量故意激怒赫氏,好让她露出马脚。昨日午膳后才安排的事情,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下手,甚至不惜要了自己人的命。 “赫夫人说的不对,五姑娘身边这个丫头,如果真的是亲眼所见,现在应该毫无畏惧地看着我,为何一直低着头躲在五姑娘身后可见胆子甚小?”沈尽欢丝毫不给赫氏反驳地机会,接着道:“再就是,若真是刺客,梅儿为何不大声呼叫,尚书府晚上仍有值夜巡查的侍从,如果叫上侍从,不就可以将刺客拿住,为何要只身跟踪?” 这本就是沈尽欢和沈倾宁下的计,所以在场只有她二人知道赫氏在撒谎,但是李靖瑶和沈丹青还有一众下人不知道。 赫颖在后方见自己娘被堵,也不敢上前为其辩解。 “既然是出在沈家的事,我定会秉公执法彻查此事,绝不冤枉了谁。先将二姑娘禁足倾兰苑,还请赫夫人与我同去客房说清事情原委。”李靖瑶听了沈尽欢的一番质问,又瞧见了赫氏的反应,基本有了数。为了不让沈尽欢牵扯其中,李靖瑶才打断了二人对话。 “是。” 沈丹青全程没说一句话,在进院子后,见沈尽欢岿然不动的样子就开始一直注意她。直到最后,依然十分冷静,不由让沈丹青深深吸了口气,临走多打量了几眼自己这个大病初愈的小女儿。 大人们走后,下人也忙碌起来收拾残局,大夫在房内救治喜儿,沈倾宁刚要去看,赫颖就走过来打了她一巴掌。 沈倾宁可不是吃素的,片刻都没耽搁地放开沈尽欢一把拉住赫颖打了两个嘴巴。 沈尽欢见赫颖打了沈倾宁,一股子火气也上来了,待赫颖后退之际,踹了她的腘窝,让她一下子跪倒在地。 许是冲力太大,赫颖头上珠钗松动,发髻也失了形,赫颖感觉头上一轻,立马护住,心想着自己何时这么狼狈!又不好当众撒泼,伸手指着沈尽欢骂不出一句话:“你…你竟然!” 梅儿跟着赫氏去了客房,如今赫颖身边只有四个从赫家带来的下人,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上前搀扶。 这副我见犹怜的样子沈尽欢和沈倾宁看着都不舒服。 没等她站起来,沈尽欢就趁乱上前故意脚滑,整个人顺势压在赫颖身上。 赫颖还没起来就又重重倒在地上,这下子更乱了,两个姑娘搅在一起也不知道先扶哪个。 沈倾宁见沈尽欢这个样子,算是看明白了,便也刻意挤上去:“一群废物,还不快把你们三主子扶起来。” 下人才找到头绪,冬日衣服厚重,沈尽欢好不容易挣扎起身。 沈倾宁趁乱一把揪了赫颖的头发,刚才还能看,现在哪里还有大家小姐的模样,简直和市井泼妇没什么区别。 赫颖尖叫着站起来,把刚走的沈丹青一行人又引了回来。 沈尽欢心一横,一把把赫颖和下人推进旁边的血水中。赫颖在风暴中心,所以最惨,下人们站不稳相继倒向她,赫颖躲闪之间摔了个脸朝地,顷刻变成一个血人。 见了血色的赫颖吓得叫不出声,连滚带爬冲去人群后的水池里,众人为躲避赫颖又乱作一团,李靖瑶瞧着乱哄哄的倾兰苑没了主意。 赫氏在李靖瑶后进来,刚回来就见一个血人冲向自己,吓得差点背过气,仔细看了蓬头垢面的血人竟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天灵盖一阵发晕,还要好有梅儿在身后撑住。 安能己 得了禁足令的倾兰苑可落了个清闲,每天不用着急去请安。 “总之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办妥当了。” 沈倾宁照料完何姨娘,带着茶水和沈尽欢一同走去喜儿的屋子。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帮我一起收拾赫颖。”沈倾宁想起当时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沈倾宁突然的温顺,让沈尽欢不知怎么接话。 和沈倾宁一起闹过后,二人的关系又稍微好了一些,也让沈尽欢心里舒缓了一点。 抬眼看了看才透出一点的太阳,天还是朦胧的,空气里是冬天特有的味道,嗅着还挺安心的。 说不准她也会铭记这段哭笑不得的回忆。 见喜儿情况尚可,沈尽欢便准备去沈常安那里请安。 行至常安阁,空气里弥漫过来一股檀香,沈尽欢不小心呛了一口,轻咳起来。 之彤连忙上前顺气:“前日大姑娘瞧见了不干净的场子,心神定不下来,夫人便差了管家送来檀香水焚着,好让大姑娘静心些,才有了这般浓郁的气息。” 沈尽欢摆了摆手,抬脚走进熟悉的楼阁。 推开门,迎面吹来屋里的暖风,芷儿刚端了水盆子要进来,瞧见了她立马行了礼:“三姑娘来了,大姑娘还未起身呢。” 里面传来沈常安的声音,沈尽欢急急往房内走去。 屋里还没打起帘子,有些昏暗,沈尽欢听着沈常安声音不对,挑了帘子就坐在床边:“阿姐身子可是不爽?” 沈常安一手扶着额一边向沈尽欢转过头,嘟囔了半天也没说清一句话。沈尽欢赶紧附上她额头试探,这额头堪比炭火烫手了! 沈常安不停的冒着冷汗,脸色发红,毫无唇色,身体微微打着颤,里衣湿乎乎的盖在被子下又冰又冷。 “芷儿,阿姐发烧了!快拿湿了热水的帕子来!”沈尽欢喊道。 芷儿听闻,加紧了脚步将热帕子递过去,弯腰瞧着沈常安一脸焦急:“大姑娘昨晚上入睡时还好好的,我去请大夫。” “之彤去请,芷儿留下!”沈尽欢嘴上催着,手下不停,又叫了芷儿寻了一身干净里衣替沈常安擦了身换上。 沈尽欢见沈常安还没有意识的样子,心下一紧,转身问芷儿道:“前日我瞧着阿姐面色就不太好,是不是饮食上没注意?” 芷儿想了想,摇着头道:“不会啊,大姑娘饮食一向不掺杂。” 沈尽欢也不管了,见沈常安唇上起皮心疼的紧,亲自走到屋内南边靠窗的桌子上拿了壶倒水,正瞧见桌旁架子上的眼熟药包,立即拿过来翻看,却不想这包药材和赫颖母女送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芷儿解释道:“这是赫五姑娘送来的,她瞧见夫人叫人送了檀香水来知道大姑娘心神不宁无法安睡,当晚上亲自煮了药送来诉说愧疚之情,姑娘实在折腾不起,想着赫家药房也是出名,就草草喝了就打发了。” 沈尽欢闻言,怒斥道:“糊涂东西!” 芷儿一怔,提裙跪下,了然是做错了事:“难道是这药的问题?” 沈尽欢心下懊恼,她该想到赫氏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药确实有安神之用,但是服用后吃食了油腻之物,便会反噬身体,致身体血亏,加上阿姐受了风寒,突发高烧是肯定的!” 沈尽欢不由拿紧了药包。 此时已管不了那么多,沈尽欢端了茶水疾步走到床前,奈何喂不进水,她只得用勺子沾着水点在沈常安的唇上。 这样下去不行啊。 沈尽欢皱了眉头,唤芷儿道:“拿一床鹅绒的被子过来,将阿姐扶起来裹着。” 芷儿丝毫不敢怠慢,拿了被子过来后随即倒了热水递给沈尽欢,见其硬是给沈常安灌了下去,芷儿都看懵了,沈尽欢又倒了一杯热水说道:“阿姐体内攒了寒气才冒冷汗,我灌了热水,逼出寒气会好一些。” 这时候沈常安开始不停地冒汗,一阵冷一阵热身子微微颤抖,口中不断喘着气,人就是不醒。 芷儿悠悠开口:“大姑娘这症状,瞧着像三姑娘初病时一样。” 沈尽欢动作停了停听懂了她的担心,沉默了许久。 灌了水后又拿被子裹了两层,沈常安已然开始规律性出热汗,额上也冒了热气出来。 沈尽欢等不来大夫,就一遍一遍替沈常安擦着身子。 好不容易听见门外脚步,大夫提着箱子进来,李靖瑶也紧随其后。 沈尽欢起身拉住李靖瑶:“娘,是赫颖送来的药和食物相克,阿姐才突发高烧的!” 李靖瑶一听急了,在屋子里来回走,恨的直跺脚:“赫氏死不招认春林之死,一口咬定是二房做的,我真是气死了,如今竟然明目张胆来府里做把戏,这是什么冤头债!” 沈尽欢知道李靖瑶性子急躁刚烈,越是这种时候越是着急上火,便拉了她坐下:“阿娘别急,我们发现的早,阿姐情况不是特别严重,让大夫诊断了就好了。” 沈尽欢透着帘子看里面,沈常安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让在场人都提心吊胆的。 大夫切了脉出来,李靖瑶上前问住:“如何!” 大夫搓了搓手,低头寻思了一会儿,道:“贵小姐这确实是误食相克之物后的反应,不过好在及时灌了热水逼了寒气发了汗,如此随我开了药去,熬了退烧药来每日两顿的服下再做些滋补,好好休息两日便好。”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药物性寒性暖更是非得讲究的东西。要是服用错了,定伤及本体,这道理赫氏做药房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如今是打着讨好又愧疚的幌子,明目张胆的害人。 沈尽欢看到沈常安无辜受牵连,心里十分不爽。 这时之彤快步进来道:“夫人不好了,倾兰苑来人说喜儿殁了。” 五雷轰顶! 沈尽欢不敢相信,早上还看着沈倾宁给喜儿亲自服用了茶水喂了膳食,那时候还见她有力气说话! 李靖瑶一下瘫软在塌上,单手撑着头,就算她有三头六臂,眼下情形已然是一锅粥了。 沈丹青一早被召入宫觐见商议国事,李靖瑶头昏脑胀的没了主意。 沈尽欢看一了眼里面的沈常安,当即对李靖瑶道:“娘,既然赫氏如此不给情面非要搅得人仰马翻,咱们也不用对他们一忍再忍。” “不行,这是天子脚下,不知道府内府外多少双眼睛看着!”李靖瑶摇摇头道。 “他们都伤及人命了,要是真的被朝廷的探子发觉尚书府出了几桩命案都没有及时上报处理,皇上一定会知道,到时候单凭阿爹的职权,可保不下这么多人!”沈尽欢想自己定是昏了头,一下子说这么多。 李靖瑶不可思议的看向沈尽欢,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沈尽欢见她不回应,知道她权衡不下。 沈尽欢平生最恨优柔寡断。 待李靖瑶反应不及,沈尽欢已经上前抢了她腰间的腰牌拔脚就往门外走。 “尽欢!” 李靖瑶追出去,已看不见沈尽欢踪影。 喜儿和沈常安的事已在府里炸开了花,一路走来不少奴仆围在一起讨论,沈尽欢叫住巡查的头领。 领头的安福见沈尽欢拿出李靖瑶的腰牌,忙俯首跪下:“三姑娘吩咐。” “传令下去,府中再有非议者,即可拉入刑房受罚,不得有误,若是传出了府,就请你自去刑房交差。”沈尽欢下令一点不含糊,说完加紧脚步朝斋心院去。 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前世的片段,心里越发焦急,一路小跑起来。 施氏似知道她要来一样,院门大敞。 沈尽欢进门就跪在施氏面前:“请祖母下令搜查赫氏住处!” 施氏在正堂坐着,手里转着佛珠,半睁开眼,瞧见沈尽欢喘着气儿,淡淡道:“你母亲尚未着急......” “若等母亲斟酌好了,赫氏定会再生事端!眼下府里已经是扯上那个两条人命了,阿姐也受了牵连,断不能让他们再逍遥。”沈尽欢振振有词。 李靖瑶有一点说的没错,天子脚下,就算再得势得宠的臣子,也会被探子盯。 前世已经对不住他们,这一世再多变数,也要拼死护住! 施氏拨弄佛珠的手停了停:“你要如何对赫氏如何?她终是要回江南的,这出了尚书府,保不齐带出去说辞。” 话里带着较量,沈尽欢多少摸清了自己这个祖母,她院门大敞,肯定是早就知道院外发生的事情,她就是在等一个能狠心拿定主意的人来。 如果三房的死,是赫氏拿捏沈家的唯一借口,那现在尚书府已然有了三个可以让赫氏客死他乡且无葬身之地的理由。 施氏不着急,是因为她料定赫氏这种泼皮无赖仗着背后势力还能干出些“大事”来搅浑尚书府,她做的越多,背后的势力就越不会保她。 没有人会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的过失让自己暴露。 等赫氏有所顾忌有片刻喘息之时,就是尚书府反击之时。 “一枚废棋而已。” 施氏顿了顿首,挥了挥手让曹嬷嬷拿了令牌,亲自递给沈尽欢:“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欢儿只要去管家那儿要只看家犬便好。” 沈尽欢倒吸了一口气,她原本以为自己的计划除沈倾宁外无人知晓,如今这样一听,祖母竟然神不知鬼不觉串了她的计划,要直接对赫氏封喉! 沈尽欢没有动,微微抬头对上施氏的眼睛:“祖母知道赫氏后面的势力是谁?” 施氏瞥了一眼沈尽欢,低声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早就知道是你来,为何在等你。” “祖母早就和欢儿说过,点到为止,日子还长,机会多的是。” 施氏骨感的手附上沈尽欢的脸,磕的沈尽欢回过神来。 看来是知道的。 她太想知道赫氏背后的人是谁,想迫切掀开面纱,可是发现自己还是太操之过急。 沈尽欢福在地上:“尽欢,谢祖母。” 施氏总觉得自己老了,看不清人心了,这几日和沈尽欢接触,发现这孩子心思缜密,胆大心细,不像是十几岁的女娃娃。 虽然这件事从赫氏进门开始自己都安排布置好了,但在猜到沈尽欢计划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 这种关头,确实是要快刀斩乱麻不容许赫氏再作为。 曹嬷嬷催她出手,她只想着再等等,等沈尽欢的反应,来印证她的猜想。 尚书沈氏,和赫家的这几年恩怨,终是要尘埃落定。 血滴子 “你说什么?倾兰苑那个死丫头咽气了?” 赫颖收到消息时被吓了一跳,接着转身怒瞪着自己亲娘,“娘!看你做的好事!” “怎么会呢?我没让下重手啊,怎么会叫打死呢。”赫氏懵了圈。 梅儿伏在地上,快哭了:“夫人和姑娘快别说了,沈家的三姑娘下了令不准非议此事,不然就要被拖到刑房受罚!。” 赫颖嫌弃不争气地拧了梅儿一把:“不争气的东西!你前日要是站出来说话,哪来这么多是非!”这话说的她自己心里都没底气。 梅儿委屈的很,又不敢多说,怕再受皮肉之苦。 赫氏慌了神,自己只是让打多了些,怎么会叫打死!忽然想起倾兰苑里的那摊血,赫氏心一沉,自己兴奋过头竟酿成了大错。 赫颖急得来回踱步:“如今沈常安服药病倒,二房被禁足,看沈大人和沈夫人顾忌来顾及去,也不敢对我们做什么,眼下我最担心的就是沈家的那个老太婆和沈尽欢。” “那个小妮子有什么可怕的。”赫氏点了烟袋,翻了个白眼。 赫颖上前拿过烟杆,冷眼看着赫氏道:“娘忘了那日我们大闹倾兰苑,普通闺阁姑娘见到那场面,哪个不惊慌失措,她不仅没有,还十分清醒地找我们的破绽。” “再有就是,平儿和春林之前回给我们的消息,说沈家三姑娘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主儿,好拿捏的很。可那晚我们去看她,分明不是,你瞧见她的样子了么,娘见多识广,难道也觉得她言语上是一个软柿子么?”赫颖想起与沈尽欢对视的几次经历,背后都莫名发冷。 赫氏不出声,低下头盘着衣角。 “东西都处理了么?”赫氏回想了,强装镇定的问梅儿。 梅儿抖着肩回道:“夫人饶命,他们发现春林死后加派了很多侍卫看守我们,奴婢......奴婢,没敢没扔出府,但是奴婢藏得很好,应该不会被发现......” “没用的东西!”赫颖抬手刚要打,就听院门被撞开,二人面面相觑,急忙出去查看。 只见沈尽欢带着一众侍从冲进来。 “好好搜,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随沈尽欢一声令下,侍从们立刻闯进房内,丝毫没看见赫氏上前阻挠的举动。 赫氏稳了稳心绪,走到沈尽欢面前委婉道:“三姑娘这是怎么了?” 说曹操曹操到,赫颖不免心虚:“沈夫人还没对我们怎么样你一个三姑娘,凭什么搜房!” 之彤拿出斋心院和李靖瑶的令牌,举在二人面前,又移到给赫家的几个下人前:“传老夫人令,允沈氏嫡三女沈尽欢持令牌立刻查明原三房丫鬟春林死因,不得有误!” 见沈尽欢有斋心院和沈氏主母的两块腰牌,赫氏母女一下晃了神。 赫氏恶狠狠瞪了之彤一眼,真是因小失大,还以为能靠着死了的赫莲捞点好处,沈氏碍于情面不对他们动手,才得以让自己如此大作身手,要是被后头人知道了,自己铁定没好果子吃! 安福从东边丫鬟住的屋子里扯了一个包裹,一把扔在赫氏面前。 赫氏往后闪了闪,定睛一看,包裹里露出一件男装衣的上半身,不禁打了个搁楞,盯着一边的梅儿。 梅儿朝赫氏使劲摇头,证明不是她们的。 明明说藏得好好的,怎么会出现在丫鬟房里。 看料子,确实是自己吩咐梅儿买的那件。 赫氏咬紧了牙关:“这不是我们的东西,你少诬赖我们。” 之彤扬声道:“赫夫人对沈府做了什么心里没点数么,如今仍要垂死挣扎做无用功吗?” 赫颖跑到沈尽欢面前,愤怒后渐渐平静下来:“沈尽欢我告诉你,你少吓唬我,我要是有什么事,你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沈尽欢看见了也当没看见,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吩咐道:“牵进来。” 话音刚落,管家就牵着雷霆进来,雷霆是沈丹青在沈尽欢小时候陪着一起逛街时候再街边捡的狼犬,生性凶猛但是对主子忠诚,沈尽欢记得它还挺小只的,如今已经有沈尽欢半腿高了。 赫氏突然想起自己让梅儿给平儿下的□□,怕是粘在了这衣裳上! 这时候瞧见雷霆靠近,忽然意识到什么,彻底乱了阵脚,嘴里念叨着:“不......” 之彤上前拨开包裹,一件夜行衣整个掉落出来:“姑娘”。 沈尽欢环视了整个院子:“嗅。” 管家将雷霆牵到包裹面前,之间雷霆嗅过后,发狂一般露出獠牙,猛地挣脱管家,向赫颖背后的梅儿扑去。 喜儿躲闪不及被扑到在地上,脸上和脖颈上瞬间有了鲜红的抓痕,有的渗出血来。 赫颖的裙袖也被撕破,露出一大块雪白的臂腕。 众人慌乱逃窜,却不料又跑进两条大犬,这下赫氏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起来:“来人呐!快把这些畜生赶走!” 赫氏正要拉着赫颖跑,就被两条家犬撕咬在地,赫氏头上的翡翠碧落簪也歪在一边。 三条家犬似嗅着什么迷香之物,发了狂一样撕咬着两人,有胆子打的赫家下人上前驱赶,家犬转头就是一口,那下人被咬得生疼,抱着腿滚在地上喊得撕心裂肺。 见此情景,无人再敢上前。 梅儿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手指头被咬断了几根,无力地倒在那里任由雷霆啃咬。 赫氏更没好到哪里去,极力护住脑袋叫着救命,身上的罗云袄裙被咬得粉碎,冬衣的内里棉絮漏了出来显得更加狼狈。 赫颖刚被赫氏推了出来,看到赫氏这般,吓到呆在那里。看她瞳孔放大,是怕极了发疯的家犬,见赫氏快要没命了才看向沈尽欢,赫家下人早就跪了一地哀求她饶命,可沈尽欢被安福和侍卫护在身后当没听见,冷冷看着赫氏母女狼狈的样子。 沈尽欢一言不发站在那里,就像地狱里的魔鬼,操控着这一切,等着他们命丧当场好锁魂复命。 赫颖看着这样的沈尽欢心生恐惧。 “救我啊颖儿!” 狼犬的獠牙终是扎进了赫氏的脊梁,瞬间溅了血出来。 赫颖也顾不得颜面,跪着爬到沈尽欢脚边抓着她:“好妹妹,姐姐求你了,放过我们好不好?我们什么都不要了,我们什么都认了,那一百两我们不要了,好不好?” 沈尽欢不为所动,眨了眨眼睛,顺着赫颖的手看去,瞧着狼狈的赫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指使春林谋害我性命。杀了春林,嫁祸倾兰苑。又送了与腻食相克的药汤给我阿姐,让她高烧不退。”沈尽欢蹲下掰起赫颖的头,“你们觉得死了一个赫莲,就能撼动尚书府?” 赫颖被弄得生疼,感觉脖子要被生生掰断了,哭着断断续续道:“不......不敢......不敢。” 沈尽欢示意了之彤,侍从们立刻端了水盆子来泼向三只家犬,连同着半身不残的赫氏和梅儿一起泡了水,伤口进了水更加刺痛,二人躺在地上抽搐着,地上零散着血迹,十分斑驳,分不清是人的,还是狗的。随后侍从把家犬牵了出去。 沈丹青下了朝听了原委和李靖瑶匆忙赶来,没进院子就被一地狼藉吓坏了。 赫氏终于半死不活有了直觉。梅儿估计是沾染□□最多的,所以被雷霆攻击的最猛,如今已经浑身是伤爬不起来了,嘴巴里倒是还在咕囔着什么。 听到沈丹青来的动静,梅儿拖着被撕下三分之一的胳膊强撑着爬过来,两只只剩四个手指的手在地上摸索着,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大人饶命,是我家主子让奴婢杀的春林,陷害的喜儿,我家夫人她......” “大人!梅儿她胡说,我没有,她疯了,别听她的!” 赫氏突然朝梅儿扑去,抓起梅儿吼道,“你是赫家的丫鬟,你怎么能污蔑主上,你想和春林一起去死么!” “我没疯......我没疯!” 梅儿哪里还有力气摆脱赫氏,任由她抓着自己,四肢脱离本体的剧痛让她口泛酸水几度昏死。 剧烈的晃动让梅儿剩下的半截胳膊直接断下来,鲜血喷在赫氏脸上,让其虎躯一震,停下了动作,梅儿疼死断了气,软软地倒下去,死不瞑目,倒下的位置正好可以直勾勾盯着一边五官扭曲的赫颖。 “啊——” 赫颖大叫一声也晕了过去。 沈尽欢闭了眼走远了一些,之彤怕沈尽欢害怕,紧张的替沈尽欢挡着。 李靖瑶一阵反胃,别过脸去。 沈丹青怒气冲天,指着赫氏道:“我自问对你赫家仁至义尽!你却跑到我沈府屡次三番挑事,杀人嫁祸我府里的丫鬟,还要对我三个女儿下手,你个毒妇真该死!” 衣衫不整的赫氏被喷了一脸热血,当场呆住,良久了也不说话也没动静,有胆大的下人爬过去查看,竟探不到鼻息,连滚带爬到一边道:“赫夫人......她...她被吓死了!” 真的是吓死的。 沈尽欢见状,只是缓缓走到沈丹青和李靖瑶面前,福了福身道:“爹,娘,当务之急是将赫氏和梅儿的尸首处理了,她二人罪恶滔天,如实禀明刑部和礼部,给江南送去诫书,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李靖瑶诧异地抱住沈尽欢,不知怎么湿了眼:“你真是我的欢儿?” 她吃惊的不止是沈尽欢的手段,还有赫氏大闹倾兰苑见血腥场面时,她居然能镇定自如地掌控全局,为沈丹青想好对策! 就算早年自己征战沙场,见过人抛头颅洒热血,现在看到还是会作呕。 沈尽欢很想解释,但抬起安慰李靖瑶的手还是悬在半空,转而推开了她:“女儿只是不想让沈家再被赫家牵着鼻子走,不止是欢儿,长姐,二姐亦如是。” 恍然间,李靖瑶愣在那里,眼前的沈尽欢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或者说,不是她的女儿。 可是这么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不是她的沈尽欢又是谁? 沈丹青一只手搭在沈尽欢肩上,眼神深邃,要把沈尽欢看穿的样子,却只看见了一大片漠然,和一种铲除障碍后的畅快。 沈丹青看向晕厥在地的赫颖,低声道:“赫氏母女失德,赫氏主母戴罪自尽,尸首连同礼部诫书一并送回江南总督府,赫家五女毒害尚书府女眷,醒后送归宁寺。” 赫氏还保持着最后跪着的姿势,脸上的血如同炼狱制裁后的疤痕,静静的。 沈丹青扶起李靖瑶,对赫家的下人道:“从今往后,我沈氏和赫氏,再无瓜葛,我会手书一份给赫家大当家,你们,好自为之”。 大戏唱完了,没想到这出戏结束的这么快这么干净利落。 沈尽欢行了行礼,带管家一行离开了客院。 过眼烟云,往后都是序章。 沈尽欢心里一直有两个声音,一个让她惩罚,一个劝她宽恕。她不图事事圆满,只求事事甘心,往后,但凡是沈氏的障碍,她定会一个,一个,送他们去黄泉。 旧曾谙 倾兰苑死一般的寂静。 见下人们一脸严肃的模样,沈尽欢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想,丫鬟房大门紧闭,醒来的何氏站在门外静默。 沈尽欢行了礼刚准备推门,就被何氏拦下。 “二姑娘如今心情不好,守着喜儿尸首不肯走,三姑娘现在进去怕是会被无辜牵连。” 沈尽欢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轻叹了口气:“说不上牵不牵连,二姐要是因为此时有了心结才是大事。” 说罢推开门独自走了进去。 沈倾宁瘫在床边呆呆的没神。下半身完全浸在血泊里的之彤趴在那里,透过纱帘原本还有些生气的脸色,如今已煞白。 沈尽欢一步一步走进去,等看到沈倾宁的脸时,心被人揪了一把的痛。 沈倾宁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眼泪控制不住的流出来,胸前被泪水滴湿了一大块。 沈尽欢缓缓拿起喜儿已经冰冷僵硬的手,将那张黄帛放在里面:“替你拿了卖身契,你就已是自由身,下辈子不用再受奴籍束缚,早登极乐。” 沈尽欢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见多了,也会怕。 喜儿是个体贴丫头,沈尽欢还记得那日来倾兰苑要沈倾宁的身长尺寸,出门起了大风,是喜儿挑了衣裳出来给她穿上。 沈倾宁心里对庶出有不甘,性子又刚烈,这么多年恐怕是喜儿担待的最多。 “不久前喜儿还说学了新发髻要给我盘呢,她居然骗我。”沈倾宁无力地趴在喜儿冰冷的手上。 前世的喜儿为沈倾宁喝了纯容华赐的毒酒。 今世她又为了沈倾宁先行一步。不,可能是因为自己。 “我欠你的太多,还没还清呢,你怎么能走了呢。”沈倾宁眼角落出一滴热泪,打在那片冰冷上,却怎么也暖不回温度。 “怪我。”沈尽欢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喜儿道。 这是她第一次见沈倾宁哭。 沈尽欢和之彤早上前脚刚出倾兰苑,喜儿就出现了脉相断续的情况。大夫说喜儿下身碎骨,伤了心脉。 “不怪你,怪我没本事,赫氏向来就将我和姨娘视为眼中钉。”良久,沈倾宁才说了一句话。 沈尽欢以为她会大哭大闹打砸东西,甚至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而如今却十分乖顺,让沈尽欢有些想不到。 这件惨案说到底,沈尽欢是有责任的,若不是她让沈倾宁去激赫氏,赫氏也不会出手打喜儿。 沈尽欢守着沈倾宁,直到管家来吩咐将喜儿的尸首带去西山安葬,才挪了身子。 下人将喜儿裹在席子里往外搬,女俾收拾着她的遗物,沈倾宁不愿意看到这幅情景,转身抱住沈尽欢,在其怀里痛哭。 沈尽欢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从前都是习惯与沈倾宁吵架闹事耍性子,从来没想过和她能有这样亲近的时候,沈尽欢想起前世之彤死的时候,自己也尝过万蚁噬心之痛,再看看怀里一向以毒舌残暴立名的沈倾宁,心生怜悯。 谁又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屋子空了,会有新人进来,旧伤好了,又会添新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重复便是一生。 对人来说,这是丧气,也是福气。 沈丹青有职权在,做事是极快的,隔了一天功夫就安排好了。 赫氏的尸首连夜里走水路送回了江南,李靖瑶下令不准下人哭丧,全府上下还要张灯结彩,外头人听见了,以为尚书府有什么喜事,路过不忘昂起头朝里面观望几眼,所以赫家人走时一点动静也没有。 沈尽欢安抚了沈倾宁又去了长安阁,沈常安病了,东堂的事情就会耽搁,李靖瑶分不开身只好沈尽欢来照顾。 沈常安退了烧,但还是昏睡着。沈尽欢坐在床边搅动着粥汤,待温凉了,一点一点给沈常安送服喝下。 芷儿带着安福进来,朝沈尽欢行了礼道:“赫家夫人安排水路送走了,客院里只留一个婆子伺候赫五姑娘。” 沈尽欢抬眼:“她醒了?” 安福道:“一柱香前醒了,又睡了。” 沈尽欢不再问话,一碗粥喂了大半再喂不进,就递给了之彤,自己掏了帕子擦拭沈常安的嘴角。 见主子不说话,安福瞧了瞧芷儿又看了看之彤,之彤微摇摇头。 沈尽欢又将被褥掖好,放了帘子,看沈常安安睡,转身走到前室正厅坐下。 “这次多亏了安福,不枉我阿姐提携你,记得去账房领赏。” 芷儿和之彤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沈尽欢轻笑:“搜出来的包裹,是安福放进去的。” “啊?那为何雷霆嗅了会发狂去咬赫氏和梅儿,而不去咬五姑娘?”之彤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安福直起身:“是原先大姑娘让小的去查疯癫的平儿,平儿的情况正是被人投了大量□□所导致,而后小的又查了近段所有药房的迷幻香出纳记录,发现只有一家仁德堂在前几日卖出过迷幻香,就买了些撒在衣裳上。” 怕之彤不明白,沈尽欢又解释了一遍:“幻香含有大量麝香,而麝香对犬类有乱心神的之用,所以雷霆会突然癫狂。” “麝香对女子的身体伤害极大,赫氏断不敢让赫颖碰那东西,梅儿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丫鬟,赫氏确认了幻香又交给梅儿,所以只有她们俩身上有幻香的味道,家犬当然是只咬她们了。” 之彤和芷儿总算舒展了眉头:“原来是这样。” 想来梅儿也是个可怜的丫头。 芷儿咬了咬下唇:“怪不得大姑娘病前一天叫了安福来,原来是她早就知道是赫氏母女搞的鬼,可怜了大姑娘要这样受罪!” 沈尽欢眉角一挑:“此事还是祖母英明果断,不然赫氏怕是要闹出更大的幺蛾子。” “是三姑娘果断,府里的下人都清明着是三姑娘临危不乱护着二姑娘最后严惩的赫氏。”芷儿正言道。 这件事沈尽欢是表现的着急了些,让自己爹娘显得优柔寡断,李靖瑶那日看沈尽欢的眼神多了些东西,沈尽欢看的清楚,心里也不是滋味。 之彤叹了口气,这赫氏来了趟沈府,真是鸡飞狗跳,几天时间又是见血死人又是栽赃陷害,想到这些,之彤心里就堵的慌。 “之彤姐姐怎么和吃了气似的,这瘟神走了还不高兴了?”安福瞧见之彤样子问道。 沈尽欢也看向之彤,之彤道:“总感觉便宜了她们!赫氏居然就这么被吓死了。” 赫氏死的也是无厘头,做事说话这么有主见,居然是吓死的。沈尽欢也觉得可惜,赫氏一死,要套赫颖背后的主子就有些困难了。 芷儿敲了之彤的头,嗔怪了一句:“如今能如此结局就是谢天谢地了,你还想怎么样?”芷儿只当是玩笑话,整理了餐盘就出去干活了。 安福没跟着出去,脑葫芦一转对之彤道:“之彤姐姐不解气,正客院里有个出气儿的,之彤姐姐带去西山欺负了去。” 之彤眼睛一亮,压不住内心喜悦道:“反正客院就一个婆子咱们将她支开,狠狠整一下这个五姑娘,替二姑娘出出气!” 喜儿脱了奴籍,按理是可以立碑刻名的,但是喜儿家里已无人在世,只得府里替办了丧事。 能立碑刻名,在这世道也已经是知足。 之彤说着安排沈尽欢托腮听着,倒是也来了兴致,噗嗤一声笑出来,起身弹了了之彤眉心:“你们俩~” 西山是城西的一座山坡,山上尸体遍地,是出了名的乱葬岗,许是老人说的阴气重,山上也没生长什么高大的树木。 安福将带来的人掏出布袋,一把推在喜儿墓碑前,纵身跳进一边的草堆里。 赫颖意识才有些清醒,就被人套了麻袋一路颠簸,这下子一个冲击让她立刻挣扎了袋子,可睁眼不见人,捂着被抡蒙的脑袋四下观看,转头就看到了墓碑,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荒坟上,吓得大叫起来,隐约觉得有人拍自己的肩膀,缓缓回头,竟对上一张惨白的脸,吓得靠到碑上,顿时背上凉意四起。 “喜儿?你不是死了吗?” “喜儿”悠悠的开了口,夜色下的惨白脸色,张张合合的红唇似嗜了血:“赫颖,你靠着我的碑了……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对我!” 赫颖说到底只是一个小姑娘,遇到这种鬼神之事还是胆小的,加上之前被三度惊吓,此时多半不清醒,分不清面前的“喜儿”是真是假,一味地求饶:“喜儿,你放了我吧,你是要杀了我,你会永世不得超生的!” “喜儿”扬起嘴角,忽地凑近沈倾宁,吓得她顿时捂脸大哭起来:“杀了你,我甘愿永世不得超生,我要让你陪我一起下地狱!” “那,那你想怎么样?钱……喜儿,我给你钱,我给你烧纸钱!很多很多,够你在冥间用上十几辈子!好不好,你放过我。”赫颖精神临近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喜儿”愣了愣,上前一步掐住赫颖的脖子,指着墓碑:“我死了!我现在只能在冰冷的土里被虫咬,被蛇吃…你知道我有多痛吗?”煞白的脸贴在她脸上,眼角流出血水,咬牙切齿的恨意从眼神里也可以看得出来。 赫颖被掐的喘不过气:“我错了,我只是想和沈倾宁别苗头,只是眼红沈家的势力……我……”赫颖翻着白眼险些断了气,这时忽觉得脖间一松,大把空气一下灌进鼻腔,导致赫颖猛烈地咳嗽起来,再睁眼,不见了贴近的“喜儿”,只瞧见“喜儿”腾空而起,吓的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不停地朝“喜儿”磕头:“喜儿,我错了,是我不该,你放过我!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赫颖经不住这样折腾,连滚带爬要离开,转身瞥见“喜儿”张开血盆大口,向自己冲来,顿时气血两虚晕了过去。 沈尽欢和沈倾宁在草堆后面看了好久,见赫颖晕了,便让安福慢慢松开树桩上的绳索,走了出来。 “喜儿”立定,上前踢了踢地上的人:“切,这就晕了?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哪去了。” “她就那点胆子,非得给你吓破了。”沈尽欢调笑着上前,端详着“喜儿”。 沈倾宁惨淡一笑:“没想到你这般打扮起来,还真有几分喜儿的模样。” 之彤理了理长发,仰头笑着。 “喜儿也该安息了。”沈倾宁转身走近墓碑,摸索着上面的纹路。 沈尽欢见天色已近三更,便吩咐:“安福,辛苦你把她再扛回去了。” “是。”安福上前直接拉起赫颖下了山。 沈倾宁立在墓前,久久不说话。她是和沈尽欢偷跑出来的,换成以往,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根本没有。 西山上十分阴冷,沈尽欢陪在一旁拢紧了袍子。 不得不说,这样的环境下,身后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煞白,还涂着红唇,嘴角眼角还抹着红胭脂的“鬼”,心里确实有点发毛。 沈尽欢浅笑,之彤古灵精怪粗中有细,她确实很依赖。但是回来的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她理不出头绪,沈尽欢甚至想过,是不是有人和她一样重回了一世改掉了所有人的命运,这一世任然捉摸不清,越到后来就发现,其实都是自己的错罢了,真正搅局的其实不是赫氏母女,而是她沈尽欢。 她的感悟懊恼和不甘心,没能让前世的一切延续发展,所以发生了很多变化。 吹过一阵冷风,烟灰四散胡乱地打在脸上,却不知疼痛。 “谢谢你。” 沈尽欢转身要走,听得沈倾宁细微的声音,停下来看着她的背影。 憧憧似有梦,此心谁人知。 上官氏 十二月开头,雍州飘了小雪。 芷儿关了窗子,在暖炉里又加了炭火。沈常安已大好,和沈尽欢坐在梨花木的小塌桌前喝茶。 沈常安剥了几个干龙眼仁儿在碟子里递给沈尽欢:“前阵子你照顾我费了不少心神,寒冬腊月的当心自己身子。” 沈尽欢撑着头看她,昏睡了大半个月的缘故,沈常安的脸有些浮肿,面色倒是缓过来了。喜儿的事情自然没和沈常安细说,只是通报了声殁了就作罢。沈常安心里思量,看众人为难的样子也就没多问。 “阿娘说让我管着东堂了,以后你就多歇着教教我。”沈尽欢去了龙眼里的核一口一个塞在嘴里。 李靖瑶和她说的时候还惊奇呢,说到底还是投了沈尽欢的心思。这个决定想必李靖瑶是很不情愿下的。沈尽欢知道是老夫人提的,这几天去看她老人家,她总是会谈到东堂如今的教习先生们。 沈常安笑道:“你这么厉害,用得着我教么。” 沈尽欢哑口无言,赫氏一事后府里所有人都对她变了态度,礼遇也规范了,不似从前还会嬉笑打闹。 沈常安喝了口茶问道:“赫颖呢?可还在府里?” 芷儿暖了手炉过来回道:“七日前就被送去归宁寺了,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神志不清的。” 赫颖是净身出户的,一点首饰都没让带出去。 上次西山扮鬼把赫颖吓得门不敢出话不敢说,赫氏的尸体连同着朝廷的诫书,一并送去了江南总督府,赫家的大当家也没说怎么着。眼瞧着要过年了,总不能留个疯疯傻傻的外人在府里忌讳,李靖瑶一点没耽误的差了人,天一亮就送去的寺里。 这些沈常安是不知道的。 “倾宁身边可重新安排了伺候的人?” 沈常安话音才落下,门就被打开,灌进了一阵冷风。 “倾宁姐姐身边怎么没了个丫鬟?” 这声音清脆响亮,伴着一阵铃铛的声音进来。 沈尽欢挪了身子朝外面看,正巧一个姑娘挑了帘子进来,正对上了沈尽欢。 之彤和芷儿见了眉眼舒展开上前忙行了礼:“表姑娘来了。” 是沈尽欢姑姑沈丹霜的女儿,上官歆。 “歆儿盼见到常安姐姐和尽欢妹妹大半年了,总算是来了。” 刚从外面带了寒气进来袍子都没脱呢,看见了沈尽欢,笑盈盈地拥上去靠着。 沈尽欢欢喜地拉过她端详着,标准的瓜子脸,一双瑞凤眼细长细长的,眼尾上翘笑眯眯的,不同于沈倾宁的桃花眼天生透着娇媚,上官歆瞧着就温善。 沈尽欢一时不知怎么招呼,哽在那里只顾着微笑。 “歆妹妹怎么来了?”沈常安招呼着茶水暖炉,欣喜地问道。 上官歆脱了袍子钻进沈尽欢的窝里笑道:“我娘听说那个赫氏又来尚书府闹事,知道了赫氏谋害你和尽欢的事情,十分担心,安顿好府里就过来了。” 说罢拉着沈尽欢仔细看着,眉头皱在一起:“你昏睡了一月之余,比夏天我见你时瘦了好多!” 沈尽欢含笑:“都好了,辛苦歆姐姐惦记着。” 上官歆望向沈常安,见她面色任然苍白,眉头皱的更紧对沈尽欢道:“让我怎么不记挂,听说你病了,我求着娘让我来看你,结果文儿突然染上了时疫被送到乡下,大哥和阿爹都不准我出门,后来又听说常安也病了,我心下着急哀求了我娘三日才能过来。” 中书令府在城北,尚书在京街边上,马车代步只要半天时辰,但这半年宫里外头都不太平,为了少增非议,亲戚朋友之间见面就难了许多。 沈尽欢和沈常安心下了然,低头不语。 “还没说呢,倾宁姐姐身边那个丫鬟怎么没了?我路过书楼瞧见她一个人在读书,身边伺候的人都没有,问了才知道殁了。”上官歆看着沈尽欢道。 之彤接了话:“表姑娘别问了,都是赫氏造的孽,夫人已经在张罗着在选丫头了。” 上官歆点了点头:“这个赫家摊上这么一个夫人,气数也是到头了,本本分分做生意多好。” 谁说不是呢。 上官歆说话糯糯的,沈尽欢很爱听,听着听着就不想着说话了。 “文表弟的病如何了?”沈常安问道。 上官歆抿嘴道:“没加重算是万幸了,恐怕今年都不能回来过年团聚,唉。” 沈尽欢忙拍了她的嘴:“歆姐姐可别叹气,叹掉了福气。” 上官歆抬手把沈尽欢额角的头发抚到一边,笑着:“你倒是安静了许多,从前太闹腾,这下有了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上官歆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俏皮的很。 沈尽欢记得上一世,上官歆是嫁给了相国张氏的旁亲,后半生顺风顺水。 也是,这样本分娴静的女孩子,能平平安安地享乐半生是很不错的福气。 沈尽欢挑了空当告辞,外头的雪还没停。屋檐和树上已经有薄薄一层。 之彤打了伞,火红的颜色映在素白的天地里非常惹眼。 沈尽欢还是喜欢鹅毛大雪,下的浩荡畅快,这样的细微小雪下的人心生厌烦,落在地上也很快化成雪水,湿了鞋。 今日穿的是去年沈常安给纳的夹棉锦缎鞋,样式素雅沈尽欢还是很喜欢,就放了一柜子的新鞋不穿,定要穿了这鞋底磨平的千层鞋。 还好过堂走廊没有落到雪不滑。 沈尽欢忽然瞧见花园里一个修长的身影,脚步一顿停下来细看,离着十步路的样子,那少年身姿挺拔侧颜俊朗,撑着青灰色油伞站在花园里像一幅画似的。 沈尽欢已猜到他身份,熟悉地高声喊了一句:“彦哥哥!” 上官彦闻声转过头,眼神一亮,快步走回长廊,伞也只顾着挡头,没顾着身上,到沈尽欢面前时身后沾了雪也不管,眉开眼笑地看着沈尽欢:“欢儿刚从常安那里回来?” 沈尽欢低头一笑,福了福身子:“是。”又看了看花园问道:“彦哥哥怎么站在这里没去阿爹书房喝茶?” 上官彦长得很清爽,是那种越看越好看的类型,最好看的就是鼻子,高挺挺的显得五官很立体,特别有异域风味。 上官彦抵着下巴咳了一声:“之前来舅舅家都是夏天,花园里郁郁葱葱夏花齐放,今日见细雪压枝的景象,就多看了两眼。” 也对,中书府和尚书府虽然是郎舅之亲,但相聚的机会真不多,只有到了小暑时分,两家一并约好了地方避暑,交谈才多些,平时交集零碎。 相比起另外三个姑姑家,沈尽欢最喜欢沈丹霜这个姑母。也许是嫡亲的缘故,见面次数虽然少,但是感情一点不淡。 上官彦是姑姑的长子,比沈尽欢大了四岁,等过了几年,就可以去宫里参加国宴受封了。 沈尽欢记得她这个表哥,在一年春宴上对慕轻寒一见钟情,犹如当年自己爹娘那般。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昭帝在上官彦二十岁生辰那天,赐婚了渔阳郡考上国榜的女状元,棒打了一对有情人,慕轻寒还因此拉着她去酒楼喝酒,砸了店家十几坛状元红。 想起她,沈尽欢就忍不住笑。 “欢儿在笑什么?”上官彦狐疑道,左右瞅着自己身前身后,怕沈尽欢在笑自己。 沈尽欢摆摆手,掩着嘴道:“没什么,记起一次文表哥和彦表哥为了答阿姐出的灯谜,打架打进荷塘时的样子,一晃都几年了。” 上官彦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突然猛咳嗽,又想笑又难受的样子,惹得沈尽欢又嘲笑起来。 上官文和沈常安同岁,性子张扬,活脱脱一个野小子,十五六岁的人还闹腾腾的,怪不得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去。要是与上一世一样,上官文这次病定能在三月春宴前大好回来。 二人到东暖阁打算见沈丹霜,奈何东暖阁的钱嬷嬷却说沈丹霜被李靖瑶拉去西苑说体己话了,一时半会不回来。 沈尽欢怕冷,干脆就在东暖阁和上官彦坐下闲聊。 之彤麻利的往炉子里添了煤炭,又过去帮朱嬷嬷和沈丹霜带来的丫鬟一并整理东西。 “听舅母说,今年过年王月、王曼堂姑会来尚书府。”上官彦端起茶喝了一口,突然说道。 沈尽欢愣了愣,问道:“王家的两位姑姑素年都不会来的,怎么今年都来?” 上官彦低头沉吟了一会:“可能是预备着曾祖母要来,打声招呼吧。” 沈尽欢点点头,这就说的通了。 祖姑母果然是人精,四月头送曾祖母来,年头就让自己两个女儿通路。 沈月婉嫁给京中王氏后生了胞胎女儿,一个王月一个王曼,长相无差别,性格也是极像,说话都是阴阳怪气的,反正沈尽欢不喜欢她们也从来没分清过这两位姑姑,全靠着她俩的子女分别。 王月嫁了荥阳郑氏,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叫郑宝儿,儿子叫郑均儿。郑氏荒淫,成日流连姬馆不理家事,全靠着王月一手打理,一对儿女性子极软,生活琐事一样不会,脑子也简单的很。 沈尽欢早不记得他们的样子,只记得他们在家宴上出丑出到天边去的场景。 王曼比王月命好,嫁去了陈郡谢氏做嫡三脉的大夫人,虽然被上面的两个嫂子压一头,但是分了府后各自管着各自地盘,日子也算逍遥。就生了一个儿子谢澹,再也生不出来。沈尽欢对这个表弟实在不熟悉,好像从来没见过。 沈氏里和沈丹青一个辈分的就有六家。中间关系被祖姑母沈月婉挑拨的支离破碎,表面上看着和谐美满,实际外强中干。 “来就来吧,长辈决定好的事情,自然轮不到我们小辈说辞。”沈尽欢笑昵了一眼上官彦道。 上官彦仔细盯着她,沈尽欢被看的不自在,抬手摸了摸脸上有无异物,啥也没摸到。 上官彦挤着眼睛道:“你当真是尽欢表妹?你可是最讨厌王家堂姑了,以前提都不能在你面前提。” 沈尽欢面色缓和下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端起茶杯掩饰尴尬。 凡尘中 上官家被这么糟了一手,上下都谨慎很多。 光沈丹青在沈尽欢面前说的一些朝廷官员的事情,包括尚书府在内,大部分帝盟党羽都被暗中设计。 不用猜就知道是梁侯府干的。 沈尽欢喝完第五壶茶,沈丹霜才回来。 亲人相见当然十分欢喜。沈丹霜拉着沈尽欢问了很多问题。如此热络,显得亲生的上官彦在一边多余。 “我瞧见二丫头的教书先生了,文质彬彬的,就怕二丫头单纯看上了先生,往后说媒不答应!”沈丹霜开玩笑道。 这个姑姑性子是最活泼的,说起话和小孩子一样,所以和小辈们最合得来。 沈倾宁心里那点猫腻沈尽欢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是府里都关注着大事,没人发觉沈倾宁萌动的春心罢了。 江余的出身自然是配不得当尚书府的女婿,况且还是教书先生,李靖瑶也是防了一手,将他归入东堂先生名录,让江余自己明白界限。 沈尽欢打心眼里是看好沈倾宁有自己喜欢的,她现今和沈倾宁交好当然不会再教唆家里让她和前世一样去做活寡妇。沈丹霜这么一提,沈尽欢自然知道深意,不光沈丹霜这么说,沈丹青也担心过。 沈丹霜贪嘴的很,拿过一碟子蹄子酥吃了起来,吃相也不讲究,上官彦上前责备:“娘,这不是家里,还有下人看着呢。”嘴上说着,手里却自觉地递过茶水。 好像沈丹霜是孩子,上官彦是个大人。 沈丹霜也不恼:“这怎么不是我家!我生在府里长了十六年,你早上在前院儿夸过的那颗扶桑树,可是我十年里成日照顾出来的!” 说罢挤眉弄眼地让沈尽欢帮腔。 沈尽欢低头一笑:“彦哥哥就不要规矩姑姑了。” 上官彦被这么一说,苦笑着揉着胸口回到位置上。 “二丫头身边没伺候的人,我让你阿娘也别费这心找了,我带了个心腹丫鬟过来,叫秋文,是我出嫁时候你祖母给我的家生子,我在上官府伺候的人多,现在让她回来也好。”沈丹霜快人快语,说了一连串子的话也不喘气。 门外的雪打窗的声音小了,曹嬷嬷进来说请沈丹霜和上官彦去斋心院用午膳。 既然无人作陪,沈尽欢也回了院子。 下了雪,阳光倒是很好 。沈尽欢搬了椅子在院里坐着小憩,沈常安也没通报一声就来了,惊得沈尽欢一下跳起来。 “阿姐还在病中,怎么能出来再受寒气!” 沈尽欢拉着沈常安进了里屋,让之彤去小厨房拿了热汤过来。 沈尽欢的屋子是整个府里最暖的,沈常安受不了这个热度看着沈尽欢:“屋子里弄得这般热,里外温差这么大,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 沈尽欢不好意思一笑,让丫鬟撤了多的火盆子,将西边得窗开了小缝。 沈常安来的时候吕岩也来了。一般情况吕岩是不会现身的,沈尽欢刚要问,就听姐姐道。 “这几日我不出门,既然阿娘让你着手打理东堂,你就按着我说的每两日去一次,阿娘总归不愿意料理堂内的琐事,你要帮她。” 沈尽欢颔首,又瞄了一眼院里的吕岩问道:“阿姐是想让吕岩跟着我?” 沈常安抿了一口热汤:“他跟着你,我放心些。” 好吧,沈尽欢这两日也在想出府的事情,这下子算有了盼头:“欢儿记下了。” 吕岩还算信守承诺,白纪的事情一点儿没透露出了,还帮着送了信出去,沈尽欢也不防着,跟着也好,关键时候还能用上。 沈常安交代了一些重要的人和事情,就回长安阁午觉。 “大姑娘当真要叫三姑娘去东堂吗?”芷儿帮沈常安宽了衣。 “欢儿病好了以后思量的多了,单从一件事就能看出来她大了不少,出去走走也好。” 沈常安虚弱地叹了口气,自己病了这么久还不见好心里也着急。 芷儿扶沈常安坐进被窝道:“上官夫人把老夫人给她的家生子秋文,送给二姑娘使唤了。” 说到底也是一家人,没什么承情不承情的,但沈丹霜现在已经是嫁出去的姑奶奶,回来是半个上官家的人,说来道去也是一份人情。 “这就不必我操心了,阿爹阿娘会看着办的。”沈常安将胸前的长发撩在脑后正准备躺下。 “沛文今日在西苑当值,隐约听见......夫人和上官夫人......在商议为大姑娘你挑选夫婿的事情。”芷儿说完就后悔了,沈常安是最容不得下人偷听主子说话的主儿,忙提了裙子跪下“芷儿说错话了!” 沈常安心里百转千回,这会子倒是没发作,抓被子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默了片刻淡淡说了一句:“这话烂在肚子里,别让旁人知道。” “是。”芷儿的头低的更下。 沈尽欢从没来过东堂,上一世只是听沈常安和邵尘说起过。本以为是装饰普通的私塾风格,却没想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两座主房,三座次间是学生的住房,一个院子,还有教书先生备案的大书楼。 整座东堂都是清白画风,一条五曲长廊走过去能看尽院里的景色,刚下过小雪院子里白花花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听说东堂里有株名贵的花,春分时定要来看看。 “姑娘别瞧着雪,仔细伤了眼睛。”之彤附上沈尽欢的眼睛,让她闭目养一会。 沈尽欢来的时候是授课时间,透过一排雕花窗,里面抱书朗读的声音十分大,为了避免富家子弟和普通人家的孩子相互攀比,所有书生的打扮都着布衣布鞋,不挂一件装饰,腰间挂一个刻了名的牌子,头发盘于头顶用一木簪子束住。 睁开眼正走着,迎面撞见了几个人。 走近了,带路的书童恭恭敬敬地朝对面一个年长的先生作了辑:“长师,尚书府的三姑娘来了。” 后向沈尽欢介绍道:“这位是东堂的长师,林阅抚大人。” 沈尽欢标准地行了礼:“小女沈尽欢,见过林大人。” 这就是李靖瑶磨破嘴皮子请来的长师,沈尽欢大致看了一眼,古道先风的,一看就是满腹经纶。 林阅抚抚了抚长须,听见是沈尽欢,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从容大方的姑娘,一点儿也不像传闻里的那般娇柔做作脾性暴戾,心里狠狠摈弃了一通俗恶的市井流言,遂拱手作辑:“沈大人和下官说了三姑娘协理东堂的事情。三姑娘要是有什么不懂,大可来问下官。” 沈尽欢又行了一礼,抬头看向林阅抚答谢,却被其身旁的人吸了目光,顿时目光一滞,话引子也卡在喉咙里。 这人的样子,直冲向沈尽欢最深的记忆,搅得天翻地覆。 最心痛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眼前,毫无征兆。 邵尘从小就长得很好看,特别是眼睛,细长的丹凤眼沈尽欢第一次看见就喜欢上了,如今这份喜欢,带着一丝刺痛。 他站在那里,一身玄青大麾,乌发高束,面色清冷,宛如谪仙下凡。 邵尘身材很好,这拉人身段的大麾在他身上像是衬托,显得他身段更加修长。 本来只想来东堂巡视,没想见到眼前这个差半头高的姑娘像今日雪后阳光一样,一下让他晃了眼。 方才听得“沈尽欢”这三个字时,脚底灌了铅一样,挪不动步子。 沈尽欢不喜欢繁琐规矩,所以周身总凝着一股灵气,虽然带着面纱,但邵尘任然一眼看出这个自己魂牵梦绕很多个日夜的姑娘。 灵气。 邵尘第一次看见沈尽欢,脑子里就只有这个词。 前世如是,现在亦如是。 真是造化弄人。 当年拼尽全力想要保护,现在竟然不得不装作不认识。 林阅抚见气氛尴尬,忙向沈尽欢介绍:“这是当朝太子殿下。” 沈尽欢只是觉得身上燥热,头有些发晕,低了低眉眼,缓缓上前福下身子:“臣女......沈尽欢,见过太子殿下。” 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然绞痛。 邵尘一瞬间也感觉身体内部某处供血不足被撕扯的感觉,眉头微微皱起。 他不再看她,将目光挪到一边清了清嗓子:“难为沈姑娘来照看东堂。” 是自己看错了么? 他刚才分明有些动容。 这声“沈姑娘”让沈尽欢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再抬头,那人眼里除了漠然,就是陌生,完全是素未相识。 自己真是可笑,这个年份,他左不过十五岁。 去年今时,本就未谋面。 “若有来世,我不去找你,你亦不要来寻我......可好?” 是他要忘了我。 如今看来,他或许真的多喝了三两孟婆汤,把我忘的精光了。 沈尽欢头上的珠钗瑶子碰在一起叮咚响着,有穿堂风过来将她耳边的头发吹在额前。 邵尘还没让她起来,她就不能起身。 沈尽欢强忍鼻尖酸意:“东堂是尚书府的心头事,臣女理应出份力,倒是殿下如此着心民情,是北燕子民的福气。” 邵尘颔首,心里闷着透不过气,这种强忍的感觉一点都不舒服。 从前桀骜不驯、性子莽撞的沈尽欢,换了一世变得这么懂事,着实没想到。 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吧,一切都重新来过。 也许这样也挺好。 “起来吧。” 邵尘从来没对沈尽欢这般陌生,就算他知道在这一世是第一次见面,心里还是难以掩饰。 他可能不知道,不光是沈尽欢还是他自己,在身边人看来都有一丝不自在。 “既然这样,那本王就回宫复命了。” 邵尘对林阅抚点了点头,逃也似地往堂外走。 待他快步走到大门前,长舒一口气,跳动的地方还是被人攥紧的疼痛。 明明下了决心要忘记她,为什么忽然大脑一片空白。 邵尘转头朝堂内望去,还想着那个身影,这样看去,一点也看不见了,干脆挥了袍子钻进了轿子里。 泽宇在一边抱着剑很纳闷,总感觉他们认识,看见自家殿下的样子又觉得不是,反而是沈家姑娘见过殿下似的。 时间有一刻是静止的。 邵尘走后,沈尽欢才直起身。 初见也好,再见也罢。 每次遇见他,自己都很狼狈。 是啊,他是北燕的皇储,未来的天子。 就算上一世输得一败涂地,这一世也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在躲什么?是他说要忘了我的,又不是我! 沈尽欢藏在麾下的手抓上心口,硬生生将眼眶里湿润逼了下去。 “北燕第一场雪,可真冷。” 素心 沈尽欢走在路上一言不发,之彤和吕岩跟在后面。 她早早让马车先回了府,自己冷静冷静走回家。 街上摆摊的人们映在黄昏里,沈尽欢也不着急。 冬日里天暗的早,之彤看着天色,上前道:“姑娘,我们......” 沈尽欢抬手让之彤住嘴,语气生硬:“说了,让我自己走回去。” 之彤只得距离她两步走着。 到了南街口,突然听见一阵官兵的声音。 之彤忙拉着沈尽欢靠边走:“怕是朝廷又缉拿重犯了。” 前边果然走出来一帮官兵,左右张望闹哄哄的在找人。 沈尽欢走在前面,看的清楚,并不是朝廷的亲兵,而是工部尚书的下属侍卫罢了。 沈尽欢嘴角一扬,今日真是个好日子,不想碰见的碰见了,想碰见的也碰见了。 工部尚书就是陆生良,也是少府令,也就是沈尽欢上一世的师父。 这浩浩荡荡的,估计是糟了贼人,按陆生良的脾性,随便乱放一通是高兴了,一旦找不着了,就怨声载道恨不得叫皇帝派人给他找。 亏得他功勋多,又是皇帝幼时的伴读交情好,否则他三头六臂都不够砍的。 经过官兵的时候听见带头的喊了一句:“是个女跛子,陆大人下令抓住有赏!” 一声令下,官兵纷纷响应,随后分组到各个街角巡查。 女跛子? 沈尽欢想了想,印象里还真有这么一号人,只不过......不是好人。 拐了街口直走,就能到尚书府,这时候天还没全暗下来,之彤打了灯在前面走着。 祖母和李靖瑶今日肯定会拉着沈丹霜唠嗑,不会顾及其他人,所以沈尽欢一点不担心。 还没走两步,吕岩就提剑护着沈尽欢。 “怎么了?” 之彤紧张起来,拿着灯不敢动。 “有声音。”吕岩回道。 沈尽欢余光瞄到一家破废铺子的间隔里有影子,径自上前打开。 之彤相阻不及沈尽欢已经拉开了扇门,看见门槛边上真的坐着一个人,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上前拿身子挡住沈尽欢:“姑娘,我们回府吧。” “家就在前面,一会儿功夫的事情,这人要是方才官兵找的人,我们还能拿去邀功呢。”沈尽欢耸了耸肩。 之彤犹豫了一下,沈尽欢趁机绕过她走了进去。 隐约看见了这人身上的大块血迹。 而这张脸,真的是她! 沈尽欢的瞳孔被放大一阵一阵苦味翻上来占据了她的舌苔。 “真的是你,素心。”沈尽欢冷言。 被唤素心的人吃力地睁开眼,欠着头看站在眼前的陌生女子。 “你是谁?” 素心失血过多,说话都是飘的。 沈尽欢缓缓走到她跟前蹲下,取了素心头上的银簪子下来,拨开她遮住小半张脸的头发。 细软的发丝黏在额角,舒展的眉眼让人捕捉不到她的美,穿着少府下人的衣裳,衣角一块勾破了还是用一块深颜色的布补的,针脚粗笨拙劣。 果然,还想在陆生良心里保持一个素净的形象。 沈尽欢轻哼了一声。 素心是少府里的药娘,陆生良精通药材,制药的时候少不了助手的帮忙,没收沈尽欢为徒之前,他都是让素心做事。 她是陆生良在山里采药的时候捡的,当时素心摔断了腿昏迷不醒,陆生良把她带回来医好后也没听她会说话,对自己的家事更是决口不提,所以没人知道她的出身。 沈尽欢对素心,可不是一点半点的讨厌,师父那么看重她,夸她有天赋,要把所学传授给她,到头来这个素心却频频将机密文书送到梁侯府,让他们成天上折子参陆生良,不给少府好日子过。就连素心死的时候,也要将皇帝将秘密处决梁侯府的消息传出去。 “果然是上等的细作。”沈尽欢嘲讽了一句。 之彤不解,烛火照应下,能看见她嘴唇惨白:“姑娘在说什么?” 沈尽欢起身,对之彤道:“搜她的身,看她偷了什么东西。” 吕岩沉默片刻,道:“将她交给外头官兵就好了,姑娘没必要。” “前面就是尚书府,这阵子王公贵族都不安生,这人突然出现在这里,谁知道有什么企图,你只管在外面守着。” 看素心的样子,肯定和官兵发生过冲突死里逃生,别的东西也就算了,沈尽欢只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要她舍了性命偷出来。 吕岩低头不语,乖乖去门外把风。 话里挑不出毛病,之彤顺势下去翻找,素心下意识护住胸口,之彤了然,直接从衣服里拉出了一张牛皮图纸。 “天宫策”三个大字赫然入目。 沈尽欢身子一震,天宫策?不是昭帝修建地下陵园的总图么? 上一世她上任少府令后做的第一件功劳,就是修补天宫策,为北燕昭帝规划了一座规模宏大可容百万人的地下寝宫——钦天帝陵。 说好听了是修补,其实就是陆生良留给她的烂摊子,整个总图跟闹着玩似的漏洞百出,沈尽欢一直以为是陆生良故意刁难她才这样画的。滥用土木征丁千万,简直就是陆生良一生的败笔。 沈尽欢端详着这份一模一样的错图,想都没想就拿过之彤手里的灯,点着了这张牛皮。 “姑娘,这可是宫里头的东西!” 之彤惊呼下这张图迅速燃烧着,火光刺着素心清醒过来,撑着身子要抢。 沈尽欢望着同样惊愕的素心,轻蔑一笑:“拿着张假图要去送信,真是可笑。” 之彤惊慌失措:“姑娘这是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这要是重要的东西,我们......我们......” 话音未落,只见沈尽欢将快烧完的图往爬过来的素心身上一扔,火势瞬间移到素心身上。 之彤看傻了眼,跳过来抱住沈尽欢,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姑娘,她会死的。” “我知道。我就是要让她死。”沈尽欢说的很清楚,素心也听得见但是伤势严重的她叫不出来,也喊不出来,任由火苗往自己身上窜。 前世没能亲手杀了她,今世倒自己送到上门来,得来全不费工夫。 沈尽欢看着素心身上的火,心里莫名畅快。 “你是谁......” 素心最后一句话,沈尽欢在她咽气时候也没回答她。 整具尸体星星燃烧着,散发出一股尸油的味道,沈尽欢掩着鼻子拉着之彤就往外走。 之彤吓得腿都软了,任由沈尽欢往外拖。 出去后,沈尽欢把门一关下了台阶。 吕岩看着门缝里的火光,擦身之际问道:“她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她?” 沈尽欢斜睨了一眼吕岩,没打算回答他。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现在从正门回家是行不通的:“不早了,我们从竹园旁的院墙翻进去。” “三主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吕岩背着身,执着要一个答案。 在旁人眼中,沈尽欢确实是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事实上她也确实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不管这一世这个人,是好是坏,沈尽欢都有私心,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因为任何一个障碍,都能成为将来最大的阻力。 沈尽欢当然不会害怕吕岩的质问,冷冷道:“不要忘了暗卫的职责。” 吕岩一滞,转身惊愕地抽出剑,指着沈尽欢:“你到底是谁?” “吕岩你疯了!这是三姑娘!” 之彤本能地挡在剑前。 “三主子可不是这样心狠手辣,你一直伺候,自然是知道的。”吕岩眼里起了杀意。 之彤表情变了变,张开的手臂慢慢放下,一瞬间又抬起来。 “姑娘是我看着醒过来的,不管她是变成什么样,她就是沈家的三姑娘,是我的主子!你把剑放下!” 她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沈尽欢的变化,她甚至知道沈尽欢是为了谁彻夜梦魇!她知道眼前这个三姑娘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姑娘了。 沈尽欢侧过身,看着之彤的背,愣了神。 僵持的久了,沈尽欢按下之彤的手臂,凝视着吕岩:“如果你担心我对沈家不利,那你就多虑了,我不会让尚书府再遭灭顶之灾。如果你担心我对长姐别有用心,那你大可放心,她是我阿姐,我不会害她,阿姐让你护我,你要做的就是顾我安危,其他不便多问亦不用多说。” 说罢,牵起之彤的手温和道:“我累了,带我回家吧。” 之彤定定点了头。 回了欢栖院已经过了晚膳时间,沈常安和李靖瑶都没差人来问,真是老天爷帮忙。 “你为何这般护我?” 沈尽欢靠在床边看着之彤铺床,冷不丁冒了一句。 之彤拉好了床脚,想了想,笑道:“姑娘是之彤的主子,哪有奴婢不护着主子的。” 不是,这不是答案。 自己将火扔在素心身上的时候,她分明对自己露出了害怕之情。 之彤听不见沈尽欢动静,知道她不信,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姑娘可还记得八岁那年,路过京街浣纱局,当时尚书府贵重的衣服都是交由浣纱局处理,那日之彤洗破了你的一件烟紫色罗裙,被浣娘拿着扁子打,疼的说不出话来。” 沈尽欢摇着头,这种事,怎么也不会记得,看之彤背着自己看不到动作,开口道:“不记得了。” “姑娘骂她畜生不如,还叫人砸了浣娘的铺子,又把之彤接回府里疗伤。当时想着,虽然姑娘脾气不好,但之彤还真没见过为了一个市井丫头,能这样大打出手的主子,于是下了决心不管姑娘在哪,变成什么样,脾性再不好,都要跟着姑娘。”之彤似乎在说一件很小的事情,最后是笑着回头望向沈尽欢的。 “之彤比大姑娘更清楚姑娘的变化,姑娘好了以后,确实有了不一样的心思,但是姑娘没有做坏事,所谓的杀人可能不适用在姑娘身上,可之彤觉得姑娘要是真的做了,那一定是有主意才这么做。”之彤铺好最后一层毛毯,放下了一半帘子,认真道。 沈尽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眼睛突然红了。 “不管姑娘决定去哪里,之彤一定会跟着姑娘,只要姑娘说一句想家了,之彤舍了性命,也会让姑娘回来。”之彤抱住沈尽欢。 沈尽欢沉默。 “往后的日子,都是新的,姑娘别回头看了。” 呓语 【北燕皇宫—九华殿】 “殿下,皇上在侧殿请您进去呢。”全安弯腰立在门前,对等候多时的邵尘说道。 邵尘微微俯首,走进偏殿。 东堂一回来,邵尘就直奔九华殿来。 偌大的宫殿静静的,偏殿传来似曾相识有一声没一声的琴声。 “儿臣,参见父皇。”邵尘垂着头,余光看见青绿色的裙角。 “起来吧。” 上位者放下奏折,苍老的脸上肌肉开始松弛,却丝毫不损天子威严。 “谢父皇。”邵尘这才抬起头,那青绿裙角的主人正坐在暖塌上拨弄着琵琶,又微微弯腰:“母妃。” 良妃莞尔一笑:“太子这遭辛苦了,回来就好。” 昭帝挫着手起身:“尘儿,此去东堂,可有什么事吗?” 邵尘点了点头:“尚书府打理东堂十分用心,并没有什么不妥,儿臣此去,巧遇到了尚书府三姑娘也去了东堂。” 昭帝背着手坐到良妃对面,虽然烧了火盆子,但宫殿太大,还是寒气逼人。 昭帝想了许久:“尚书府的三丫头?” 良妃拨弄着琴弦:“皇上忘了?就是旧年宫宴上,沈大人带着的那个小女孩,那时皇上还夸过她灵巧呢。” “听闻前些日子,那丫头病了昏睡了一月多,居然无事,也是神奇,靖瑶急得从江南匆忙赶回来也没照顾上。” 邵尘心头一紧,碍于不好作态,便抿嘴退到一边。 昭帝咳了几声。 良妃搁下琴,上前奉茶,“近年关了,寒气最重,皇上要多多加衣保暖。” 良妃性子率性温婉,后宫佳丽三千人,独她最不喜争宠,每天抚琴习字也在皇帝心里独占鳌头。 先皇后去的早,昭帝将邵尘归于良妃名下,母凭子贵,心里也算有了一个立后的准备,奈何良妃却对立后提不起半点兴趣。 这阵子朝廷大臣家里出的事情,昭帝都一清二楚。 “嗯,朕记得她,叫尽欢。”昭帝深深看了良妃一眼:“年前办个除夕宴吧,请大臣家眷和宫妃热闹热闹。” 良妃看了一眼邵尘,波澜不惊的眸子里透着打算:“臣妾遵命,只怕臣妾一人忙不过来,贵妃担着龙子不宜操劳,到时候还要请太子殿下帮忙。” 昭帝转而看向邵尘:“尘儿这几日勤勉了不少,总算是有太子的样子了。” 邵尘拱手:“父皇过奖了,尘儿做的不及父皇万分之一。”又道:“宸贵妃此前险些滑胎的事情,儿臣已查明凶手,是紫薇宫里的一个宫女做的,已经按宫规处置了。” 不过不痛不痒的事情,权当做给大臣看罢了,自己目的还不止于此。 昭帝长叹一口气:“天赐朕这么大的福气,竟还有人做这等子下贱之事,紫微宫是哪个宫妃!” 良妃身边的大宫女道:“回禀皇上,是仪嫔娘娘。” 昭帝将玉串子狠狠砸在桌上,良妃忙起身跪下:“陛下息怒,仪嫔妹妹天大的胆子,不会做这种糊涂事。” “上梁不正下梁歪,将仪嫔贬为庶人,流放塞外。”昭帝面不改色说道。起身扶起良妃,温和道:“你和月儿感情好,她还怪朕没保护好她,不愿见朕,你替朕多劝劝多照顾她。” 良妃刚直起身子,又福下去:“这是臣妾分内的事情。” 这时全安进来禀报:“皇上,二殿下来了。” “让他进来吧。” 良妃起身退到昭帝身旁。 邵尘耳边传来疾风,那人一身墨黑锦袍进来,跪在昭帝面前:“儿臣来给父皇请安。” 昭帝伸了伸手,在空中虚扶了一把:“起来吧,你们兄弟俩今日真是巧了,都来看朕。” 曾少年,愣没看出那清爽眸子下的利益熏心和权谋算量。 邵祁看向邵尘,不由面露笑容:“三弟。” “二哥,真是巧了。”邵尘温尔一笑。 “祁儿,你可要多向太子学习,多处理些许政务,将来用得上。”昭帝见俩人如此亲密,看似提点了句,分量却很足。 “儿臣知晓了!”邵祁拱了拱手,“前几日三弟病了,我特地拿了江南进贡的补品去探望,可良妃娘娘下了令不让进,真是可惜。” 邵祁眼里无杂色,好像在陈述一件事实。 良妃听出这话其实一语双关,便从容道:“太子昏睡需要静养,臣妾不得已才下的命令,若二殿下在意,臣妾便向殿下赔不是了。” 邵祁连忙摆了摆手,脸上充斥着爽朗的笑容:“良妃娘娘言重了,您是三弟的母妃,照顾是三弟尽心尽力也是辛苦,祁儿怎么能怪罪。说起来这补品还是父皇赐的,祁儿也是想替父皇多出份心意。” 良妃曲了曲膝,面上还保持着笑容。 前一世父皇就是因为喜欢邵祁这样看似碌碌无为,无心皇位的样子,一个封赏一个封赏的给,直至他养军千日,富可敌国。 后来的逼宫,也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邵尘不愿去想,想多无意,既然知道了他的为人也罢。 关雎宫的宫人很少,良妃把多的人都差遣去了贵妃司徒月那里伺候。 良妃站在池边上撒着鱼食。 听得来人脚步,不听身后人声响,自顾自说起来:“母妃看你不大愿意见到二皇子?” 良妃本就年轻,这样说自己是人母亲,也是看大了。 邵尘换了件乌金云秀衫,衬得身段挺拔,十五岁年纪,已到良妃肩上了。 “不知为何,儿臣醒来后明白了很多事,见到二哥如此这般,许是不大适应吧。” 良妃扶了扶头上的临仙步摇,回头看了看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从前你总不愿来找我,这阵子倒变得麻利了,也是昏睡想明白的?” 邵尘五岁记事开始,就想尽了法子让邵尘独立,不愿意凭着他太子的身份骄纵,让自己受人眼红。 试想哪个宫妃不想有个靠山呢?更何况是当朝太子! 从前邵尘不懂,良妃越这样,他就越疏远,见了面也是问个安作罢。 很长一段时间,邵尘都独自躲进皇陵,跪在自己生母碑前,斥她怨她恨她,为何让他感受不到世间一丝母爱。 重来一世,他清楚了良妃如此对他,实在用心。 一朝太子,要接过万里江山,要扛起比千斤还要重的担子。前世的一切都是自己桀骜,不听劝告,才酿成大祸。 自邵尘那时醒来,看见靠在床边因疲劳过度而熟睡的良妃开始,他就下决心要好好重来。 “母妃是儿臣的母妃,儿臣自然应多来孝敬。” 良妃掩嘴笑了起来,肆无忌惮的不在意自己的身份:“都说了多少遍了......”你的生母是先皇后,我不过只负责把你养大。 话没说完,邵尘就接了话:“先皇后有生育儿臣的恩德,但自古养母大于天,母妃就不要再告诫儿臣了,母妃对儿子好,就是儿子的母亲。” 良妃细细看了邵尘一眼,微微颔首,扬手避退了仆人:“今日太子可听出了二殿下的话外音?” 邵尘轻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岸边:“儿臣以为,二哥这么做,不过是年少气盛,不甘心罢了,作为臣弟,儿臣自不会理会,但作为太子,二哥这般确实要提防着。” 良妃有一时的晃神,眼前的少年好像一夜长大,都能一眼看出邵祁缜密心思:“你既然知道,那本宫就宽心了,只是本宫不便插手皇子之间的事,我也不愿看你平白无故入了人圈套,你既然能听的进去,也是个好的。” 良妃觉得自己要好好刷新一下对这个孩子的认识,从前自己一提到邵祁,邵尘就觉得自己在挑拨,不肯听劝。 从小到大眼睁睁看着这个傻孩子踩了很多坑,也是无奈。如今开了窍,自己不禁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 “你父皇说的除夕宴还早,眼下是只要将达官贵人的名单安排好,这个本宫就交给你去办,其他的再商议。” 邵尘对这次除夕宫宴没多大印象,从前宫里有什么宴会自己就负责出个面,就没什么事了,如今亲自着手宫宴,不免生疏。 “多谢母妃。”邵尘伏了伏首,“若无事,儿臣就不扰母妃休息了。” “尚书府赐上乘宴。” 邵尘正想开口问原由,良妃便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 良妃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姣好的脸,不觉感叹:“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你老?别开玩笑了。”窗外忽地传来了一句。 良妃刚要恼,瞅见司徒月挺着大肚子进来,慌忙起身去迎,“我的姑奶奶,你怎么来了!” 司徒月吃力地坐在贵妃榻上,上面的银狐毯子实在是舒服:“我闷死了,出来转转。” 自从怀了胎后就胖了好几圈,寻不到一点从前的美人样子。 良妃看着她说一句话都要喘三下地样子也实在好笑“看你是苦头没吃够,仪嫔被贬去了边疆流放,你可舒坦了?” “嘁,这些贱骨头,揪着时候就下手,真是不要脸皮。”司徒月在良妃面前十分放肆,良妃也惯着。 “对了,靖瑶府里怎么样了?陛下不知道那些幺蛾子吧?” 差点忘了,她和司徒月和李靖瑶,是二十多年过命的交情。 良妃坐在司徒月面前安慰道:“都好了,你就别操心了,月份大了折腾不起。” 司徒月是最贪良妃这卧榻的,良妃要送给她还不要,非得隔三岔五走来关雎宫躺着才舒坦。 良妃热了脚炉回来放在塌上,司徒月已经酣睡了。 也许深宫寂寞真的能让人发疯,看着窗外的碧云天,良妃也不禁想起来,多少年前,自己也曾如鸟儿一样无拘无束地飞翔在这云天上,谁想自己爱上了一个全世界最尊贵的男人,放弃了无忧无虑的烟火生活,放弃了一生待一人的夙愿。 他接她入宫门那一刻,她的火热的心就再也没燃起过,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这几十年的,自己也三十有五了。 司徒月是维系家族利益进宫的,简单来说,司徒月进宫纯属为了利益,而她自己进宫则是因为愚蠢无比的爱情。 二人也算做了陪,在深宫里头也委实难得有一个相互依靠的人。 再后来,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死了,她恨了那么多年的人死了,而她爱的人带一身颓废戾气和苍老的容颜,来到了她面前…开口一句:“媛媛,你恨我吧。” 令她溃不成军,她知道他回来了,可她的心死了,她对他的爱,消磨在了令人发疯的深宫寂寞里。 她少有勾心斗角,多的安分守己只是为了在这片污水里保护着残存的本性。 这后宫哪个女子手里没几个人命,不过或多或少罢了,她活到如今,也是满手脏血。 她懂一个帝王的身不由己,也知道“孤家寡人”的意义。 虽然邵尘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可是却是皇帝唯一的嫡子,所以她不愿意让邵尘浑恶到最后才醒悟。 她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把邵尘视为己出,养着他心中的期望,百年之后的期望。 天下人皆知她徐静媛配得上皇后的位置,却不知她徐静媛自知无法在她爱人心里拥有那寸步之地。 也罢,若无相欠怎会相见,积攒了前半生的伤痛都是曾经拥有的天长地久。 徐静媛看着打着轻鼾的司徒月、当今的贵妃娘娘,失了笑。 天晓角 梁侯府果然以逃犯死在尚书府附近为由,倒打了一耙。 这事纠纠缠缠了好几日,梁侯府好像逮住了扳倒尚书府的机会,想尽了法子查,闹到最后连昭帝都不想管了。 吕岩把素心死的地方处理的很干净,梁侯府想查也查不出什么。 刑部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前前后后就一个结论——畏罪自杀。 画着《天宫策》的牛皮只剩一个残角。听买菜的婆子愤愤形容梁武当时手里捏着破牛皮气的站不稳的样子,沈尽欢笑而不语地往前堂走。 王师是知道《天宫策》的漏洞的,如果《天宫策》没被烧掉,而是直接送去了梁侯府,那他肯定会以更大的罪名压陆生良。 陆生良任工部尚书兼少府令,在朝中虽说是中立派,但是他年轻时候追李靖瑶的事情很多老臣都知道,梁侯府也肯定知道,所以也一定会给尚书府扣一个屎盆子。 还是这种贪心伎俩。 沈丹青让沈尽欢进东堂,正中她下怀,只有如此不断接触政事,哪怕是沾边的机会,也是一条往上攀爬的绳索。 无论如何,一定要护好尚书府,才能给未来邵尘登位多一份保障。 沈尽欢脑子里成天盘着这些,之彤早上帮她梳头的时候总会梳下来一撮头发。 “三姑娘,慕家五姑娘的信。” 管家揣着一个信函从后面追上来,喘着气儿打了个辑道。 沈尽欢挑了挑眉:“轻寒的?”这倒是稀奇,慕轻寒素来我行我素,有什么事直接上门说的,这回怎么给了信过来。 “是慕家的小黄门送来的,慕五姑娘没来。”管家也觉得奇怪,顺口说了一句。 沈尽欢浅笑:“知道了,有劳管家。” “诶。”管家对着沈尽欢连连点头,又打了个辑就回去了。 “难不成这慕五姑娘被二姑娘硬说了一通当真生气了?”之彤叹道,眼里依然疑惑。 沈尽欢摇着头打开信,纸上赫然几个大字,一个落款就没了。 【随兄去边疆,见信勿念——慕轻寒】 “五姑娘要出远门还特地报备给姑娘你呢。”之彤压低了声音,笑的嘴角两个酒窝深陷。 “这鬼丫头。”沈尽欢不自觉地咧开嘴笑。 慕轻寒的字歪七扭八,没一点儿女儿精细样子,也怪慕家老爷把她当宝贝宠着,从不让她做不喜欢的事。 只是怎么会突然去边疆,那不就是去自己外祖那么。 “好像没这档子事啊。” 沈尽欢自己嘟囔了一句,远远听马车的声音,立即收了信件。 “是老爷下朝回来了。”之彤望了一眼道。 “去迎一下。”沈尽欢点点头道。 沈丹青是和高太傅高士霖一同回来的,皱着眉头下车,看见沈尽欢相迎才稍微舒展了些。 沈尽欢看高士霖的眼神冷了冷,很快福下身给沈丹青请安:“阿爹回来了。” 沈丹青扶起沈尽欢,扯了个笑脸:“欢儿这么早可是去东堂啊?” “阿爹笑的好丑,”沈尽欢没忍住说道,憋着笑回他的话:“是,看到阿爹回来了,又不想去了,想陪阿爹解闷。” 之彤看了一眼沈尽欢,没说话。 高士霖站在一边摸了摸下巴上的半截胡须,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笑起来都快看不见五官了。 “沈大人真是好福气,有这般顺心的闺女,高某真是好生羡慕。” “这位是高太傅,快见过。”沈丹青摸着沈尽欢的头道。 “见过高大人。”沈尽欢虚虚一拜,心里很排斥这个浑身堆肉的糟老头,那双鼠眼沈尽欢看着就想挖出来。 大腹便便的连腰上的封带都系不上,沈尽欢一直觉得高士霖走路从来不看路,因为肚子大到根本看不见路。 和这样的人同车回来,沈丹青怎么不会皱眉...... 沈尽欢引二人进了前堂坐下,亲自为高士霖添了茶。完了在沈丹青座边站定,关切道:“阿爹为何愁眉不展?可是有烦心事?” 沈丹青叹了一口气:“你年纪尚小,朝堂之事不要多问。” 沈尽欢低下头,正琢磨着下一句。听高士霖大声盖上杯盖的声音,嘴里含了口茶吞了下去,咂咂嘴歪着头说道:“沈大人家的茶,淡的很。” “淡茶清新凝神,怡然幽香,阿爹常忧国事所以多烦心上火,品淡茶是最好不过的,高大人若喝不惯,尽欢立刻让下人去烹一壶浓茶来。”沈尽欢瞥了他一眼,语气上还是温和。 高士霖“啧”了一声,侧着肥硕的身子对沈丹青道:“沈大人这女儿有意思,怪不得沈大人要让这十几岁的女娃娃去管东堂,今日一见,真是颇有夫人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有诸葛先生舌辩群儒的气魄。” 不管是讽还是夸,沈尽欢一并当作夸奖,屈膝行礼道:“多谢高大人夸赞。” 沈丹青一句话没说上,沈尽欢已经结束了话题,让他乍舌,只得轻声责备:“不得调皮。” 高士霖不然:“沈大人太严厉了,令爱年纪小,但这嘴上功夫了得,以后必定能袭承沈大人金钵。” 这话已经有了讽刺的意味,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沈家先祖答应帝祖,不会让女子袭承尚书令。 沈尽欢很想知道沈丹青把这个扫把星带回家的用意是什么,或者,并不是沈丹青想带回来,是这个死胖子自己跟着来找茬的。 “不如......” 高太傅眼睛转了一圈,贼兮兮看着沈丹青道:“不如让令爱提提意见,毕竟这件事关乎百姓,令爱既然踏足东堂这等地方,想必是能代表意见的。” 沈丹青看向沈尽欢,许是近日忙于《天宫策》重议一事,不见这小女儿,总觉得拔高了很多,眉目也长开了一点,举止落落大方。 高士霖摆明了是要挑事情,北燕严禁没有通过国考的女子议论朝政,一经举报就是死罪。 沈丹青心烦意乱,不知怎么回绝。 沈尽欢闻言一笑,径自转头对沈丹青道:“关乎百姓的事情欢儿可不敢妄议,要是说错了话,高大人把欢儿拉去刑部受罚,可怕人的很。” 高士霖脸色冷了冷,辗转了半天终于站起身:“沈兄要是同意你我二人一同上奏,尔等附议,圣上定会再高看尚书府一眼,高某就不打搅了,告辞。” 上奏附议? 这里面乾坤可大着,规矩是谁上奏,谁就被“下降头”,御史台立马就能写一摞折子送到皇帝跟前参他。 高士霖是梁侯府的废棋,这时候拉着尚书府起劲,目的性太强了,旁人以为他是来示好攀枝,明眼人瞅一眼就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尽欢知道这个死胖子的目的,看着他远去的肥硕的身躯眸子寒了寒,心底有了打算。 送沈丹青回书房,沈尽欢点了一支凝神香,又坐在茶台前煮了一壶君山清茶。待水沸如鱼目,壶边有水泡翻腾而出,沈尽欢熟练地用细勺在壶中间搅动,又把茶尖从中间漩涡倒入,盖上盖子等水彻底沸腾,一气呵成。 “欢儿怎么会烹茶?”沈丹青头突突的疼,看见沈尽欢熟练的样子不觉奇怪。 沈尽欢莞尔一笑:“不知怎么就会了,许是病里安分了很多慢慢接受了些东西。”话间茶已沸,沈尽欢取了茶布端着壶柄将茶倒在茶筛上,筛了茶叶,屋里弥漫开一股淡香,混着幽淡的凝神香,十分好闻。 沈丹青头这才好了一点,不再要命的痛。 缓缓倒了茶,沈尽欢端到沈丹青面前让其品尝。 沈丹青两指捏起茶杯放在鼻下闻着,脸色好了很多:“是好茶。” “不只是茶叶的功劳,能将好茶叶烹出滋味来,才是真正的功夫。” 沈丹青喝了半辈子茶,自认烹茶的技艺尚且都不如这个女儿。 沈尽欢在一旁站着不说话,等沈丹青喝完一杯,拿过杯子又倒了一杯。 沈丹青突然冒了一句:“其实高士霖所说不是别的事,正是前几日《天宫策》被毁的事情,王师那个老匹夫死活要找咱们家的茬,又找不到什么证据,等圣上冷落了他才消停,谁知他现在让大臣重新商议《天宫策》。” “陆生良那个糟老头子也是!多大的人了还闹脾气,非说事王师故意要给他下马威,王师不认,他就把自己关在府里也不过问此事。”沈丹青越说越无奈。 段段听他讲来,原是昭帝下了重新商议修建天宫的圣旨,可众人本来就对《天宫策》的种种议案褒贬不一,现在原图被毁,帝陵修建迫在眉睫,委以重任的沈丹青当真事热锅上的蚂蚁。 陆生良就是这种臭脾气,只要一人反对他,就耍脾气,不过他做的也不错,梁侯府就事要整他,他现在不出门不参与此事反而有好处。原图丢了正好,让朝里那些老匹夫们挣个你死我活,让皇帝没百年之后去阴间一统千军的心思,到时候用上好的木头拼一拼,随便往城墙下一埋,谁知道是皇帝的坟。 沈尽欢和陆生良师徒同一屋檐数十载,用脚趾头就能想到他此刻用意。 默默听完,沈尽欢来回踱步,良久才开口:“帝陵修建确实关乎国运延绵,不仅是陛下的事,更是黎民百姓的事。” 话音落,沈丹青抬头定定看着沈尽欢,此言正好卡在了关键点。 可是沈丹青并不赞许和高士霖一起上奏附议,他本意事想让司徒府代为谏言的,宸贵妃怀着身孕,燕帝老来得子十分重视,就算司徒家惹皇帝震怒,看在贵妃这一胎上也不会多说什么,况且同党其他氏族也会帮忙说服。 昭帝想让自己在百年之后依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想修建一座可以媲美北燕皇宫的陵寝,当然不是一模一样的大小,昭帝再怎么说也是明君,不会因为一己私欲浪费国土的,他的意思是只要能造出个五六分气势出来就好。 “陛下圣明,绝不会劳民伤财让百姓怨声载道的,”沈尽欢继续道:“不管拟册哪里出了问题,征用人力的问题上一定要广纳谏言,奉劝皇上不可动用我朝兵力百万之三,否难以抵御突发情况; 再次,不可动用国库百万之三,否难以控制我朝根基,国库是我朝对外发展的保障,绝不可亏空国库来造一座装死人的陵墓。” 沈丹青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自己这个未及笄的小女儿口中说出。 微吟罢 “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沈丹青放下手,正坐着问道。 沈尽欢盈盈一拜:“东堂有儒生谈论此事听了几句,欢儿觉得有的地方不妥,自己改了改,朝堂之事女儿不便多言,但是欢儿不忍看阿爹忧心劳神才多了嘴。” “是我先与你提起的。”沈丹青深看了她一眼,“那你说,该不该应高太傅的谏言。” 沈尽欢没急着说,拿起茶壶走到沈丹青桌边,替他添了茶缓缓道:“阿爹比任何人都了解朝堂当今局面,高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阿爹也清楚,但是不可因小事坏大局,不管是谁说,解皇上心头之急才是重中之重”。 至此,她还咽了一大半话在肚子里。 朝堂风云变幻,前世饱受言辞之苦,沈尽欢早已吃了教训。 见沈丹青心里有了主意,沈尽欢便带着之彤退下了。 “之彤多嘴问一句,姑娘为何要让老爷同那个高大人联名上奏?”之彤走在沈尽欢边上,细声问道。 丫鬟在一旁听得浅,自然是不懂那些九曲回肠的。 沈尽欢转头看了一眼她:“高太傅今日来并未坐轿辇,衣裳也是洗过又洗的,太傅这么高的官儿加上他言辞锋利身形体胖,怎么会如表面的那样清风高洁,只能说明他在朝中已不得势,所以定会想尽了法子出头。他好喜功劳,这番谏言是故意让阿爹说给他听的。” “姑娘的意思是,并不是要让老爷上奏,而是故意引高大人去谏言?”之彤身后一阵发麻。 沈尽欢转身走进廊子里,顺势转移了话题。 余光里闯进一抹茶色,细细看了原来是沈倾宁。 这茶色的裙子穿在她身上竟然一点不笨重,反而平添了几分姿色。 今日她梳高了发髻,面色也好了很多,没了之前的颓废之气。 走进了些才发现妆容也变化了,俏丽了很多,看手法也老练。 “二姐!”沈尽欢过去喊了,看清了她身边的那丫鬟。 立在沈倾宁身边的秋文立刻福了身子。 这就是沈丹霜给沈倾宁的丫鬟啊。脸长得圆润的很,或许是上官家的伙食太好了的缘故吧,看面相是不错的,倒是个能规劝沈倾宁的角色。 “你怎么从阿爹书房出来了?”沈倾宁端着身子问道,也不看沈尽欢。 “和阿爹闲聊了几句。”沈倾宁身板挺得很直,不像是来溜达的,沈尽欢试探了一句:“二姐......又受罚了?” 沈倾宁有一丝愠怒,又不敢发作,怪道:“你闲着就赶紧走,别在这叨扰我。” 沈尽欢刚要笑,又看见不远处一个背影站着,就走过去问候。 江余性子很好,温和说道:“二姑娘读书不专心,罚她站一炷香反省。” “既然如此,江先生为何也站在这里?”沈尽欢漫不经心道。 江余面不改色道:“二姑娘不专心,说明江某人说的不好,也要反省。” 沈尽欢看了看背身而立的沈倾宁又看了看江余,不免觉得好笑。 上次去东堂,看见江余在训两位争执的儒生,还有些严师的样子,如今到府里来教沈倾宁,反而觉得之前看到的都是假象。 沈倾宁是不能出府去东堂学习的,只能让江余定时定点的两头跑,也是辛苦。他从江南来,也没带书童侍从,一切事情都是亲自打理整顿,相比起东堂有些身边带着两三个书童的懒散先生,是真勤勉。 沈尽欢瞥到江余冻红的手,忙吩咐之彤道:“去拿个炉子和厚袍子来,别让先生冻坏了。” 之彤抬脚刚要走,就被快步过来的上官歆拦了下来。 只见她笑着对沈尽欢说:“我拿来了。”又含笑看向江余“刚路过时候看见江先生站在这里,天寒地冻的也不拿个御寒的物件,真是粗心。” 话听着是嗔怪没有毛病,沈尽欢暗地里瞄了一眼后面的沈倾宁,心里不禁有些奇怪。抬头朝上官歆笑道:“歆姐姐果然贴心。” 上官歆将暗红色的袍子和暖炉塞给江余:“不打紧,是我大哥带的备用衣服,我拿来能有用处,总比放在那里强。” 沈丹霜替沈常安调理身体,还要在府上待上三四日。 上官歆得知沈尽欢打理东堂不能陪玩,就直接来找了沈倾宁,给她当伴读。要知道上官歆是很聪明的姑娘,沈丹霜很舍得在她身上下功夫。上官歆五岁吟诗背词八岁抚琴作曲,女红也很出色,除了不会管理家中事物,好像所有条件都非常完美。 沈倾宁和上官歆这一对比,完全是天上地下,按沈倾宁的性子来,肯定心里不舒坦。但是总不能因为小气伤了和气,说出去还不被别人笑掉大牙。 沈尽欢又打了两个护膝,趁倾兰苑未熄灯前匆匆送去给沈倾宁。 幸好沈倾宁屋子灯火通明,沈尽欢进去时候沈倾宁拿着毛笔在练字,桌边堆了一小沓写过的纸。 沈尽欢将护膝递给秋文,上前给她磨墨。 “这晚上这么冷,就送两个玩意儿过来,也不怕讨骂!”沈倾宁瞄了一眼继续写字。 沈尽欢看着黑墨落在纸上瞬间晕染开,随笔杆移动,横折弯钩洋洋洒洒成了一个“诫”字。劲道大,像是要力透纸背,将这个字穿过纸刻到桌子上,垒在一边的纸上写着大大小小的“诫”。 沈倾宁像是在撒气,不动神色地写着,写到整张纸再没有空隙才提笔将纸扔似的放到一边,重新铺一张新的继续写。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沾着墨的毛笔贴着纸被压得开了岔,沈倾宁也不重新沾,任由其写。 在沈尽欢眼里,这一个字写的并不是很好,落笔太重,整个字都一样胖,该收的地方粗,该粗的地方更粗。 “你这是和谁生气呢。”沈尽欢翻着写过的纸问道。 谁知没等到沈倾宁的回复,就听见水滴在纸上的声音,沈尽欢愣了愣,拨了沈倾宁耳边的发到一边,只见其已满脸是泪,还咬着唇不肯出声。 “这是怎么了!”沈尽欢忙掏了帕子给她擦眼泪。 沈倾宁摔了毛笔一下子坐在椅子上蜷缩着哭的更厉害。 沈尽欢忙让多的人退下,弯着腰拍着沈倾宁的背。 “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写不好......总是记不住......”几乎是哽咽着说话,沈倾宁捂着脸不肯抬头,又不肯哭出声怕惊扰了何氏又引来说教,故而闷在那里哭的肩膀一耸一耸。 “秋文,到底怎么回事?”沈尽欢心里有点慌,厉声责问道。 秋文跪在一边低着头道:“二姑娘这几日总也学不进东西,隔日先生就会抽背文章,二姑娘背不出就会被先生罚,罚多了心里就不好受,奴婢怎么劝都没用,求三姑娘快些安慰二姑娘吧。” “多久了?”沈尽欢问道。 “从上官姑娘来书楼陪读那天。”秋文道。 沈尽欢一时间想通了什么,低头看着沈倾宁:“之彤带秋文先下去吧,我来和二姐说。” “是。”之彤道。 沈倾宁情绪稍微缓和了点,抽泣着抬起头,对沈尽欢道:“上官歆会吟诗作赋,抚琴对弈,江余讲的东西她一点就会,江余也喜欢和她说话,好像他们才是师徒良友,我就是个在旁陪衬的蠢蛋! 我样样不如上官歆,处处得不到江余的认可。她脾性温好我脾气暴戾,她一拿过笔写出字就能被夸赞,我怎么就写不好,我也很努力地练很努力地写,可是先生就是看不到我,自从她一来,就和先生聊的滔滔不绝......” 沈倾宁是庶出,蒙学自然会比嫡出的晚,也不会轻易地接触外面的东西,所以学习认知是很困难的,比不得从小就在掌握本领的嫡出儿女。 沈尽欢知道这种差距感,是很挫败,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差的人,对自己失望,对身边人失望,逐渐迷失内心自暴自弃。 “我是不是无药可救了,连先生都对我叹气。”沈倾宁问道。 沈尽欢轻轻摇摇头:“你这么聪明,怎么会呢。歆姐姐是多才多艺,可是她总有一天是会回到上官家,回到闺阁,和你一样再学一些没接触过的东西,她也会苦恼也会尝试放弃,你只是学的晚,不是学不会。” 沈倾宁不再哭,盯着沈尽欢试图在她眼里寻找一点肯定。 “别怕,还有我在,我陪你。”沈尽欢紧紧握住沈倾宁的手,用很平静温柔的声音说道。 “嗯......”沈倾宁愣愣地点点头,慢慢站起来。 沈尽欢忙把摔出去的毛笔找回来,重新清洗后沾了墨递给沈倾宁。 径自铺了新纸在桌上,随手抓起沈倾宁握笔的手,慢慢落笔、提笔,将每一个笔画都放的很慢,边写边说道:“写字要清心凝神心无杂念,你方才带着怨气,心里糟糟的,怎么写都写不好的。” “该停的时候停,顿的时候顿,提就要干净利落地提。” 转眼,沈尽欢握着沈倾宁将笔拿起,端详着纸上正正的“倾宁”二字。 沈尽欢最爱簪花小楷,这么多年一直在练,笔法不会生疏,虽然握着一只手,但是也没有多大影响发挥。 看沈倾宁若有所思的样子,沈尽欢松开她的手,让她自己找感觉去写。自己又拿过纸笔在一旁随手写着。 “你说阿爹给我们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沈倾宁歪着头瞧着沈尽欢写的突然问道。 沈尽欢打量着才写的“尽欢”二字,调笑道:“二姐容貌倾国倾城,要是再宁静些,或许就会如阿爹所愿了。” 沈倾宁终是咧嘴笑了,转过头去明朗的说了一句。 “本姑娘生是一个美人,死了也是一具艳尸!” 沈尽欢手下一滞,呆愣着看向沈倾宁。 当年她知道是沈尽欢故意搞的鬼让她嫁去上谷郡,大婚出嫁时,在沈尽欢面前一把掀了自己的红盖头,盯着她恶狠狠的说了一句话,便是这句。 “我沈倾宁生是美人,死也是一具艳尸,我将会是上谷郡名正言顺昭告天下的嫡夫人,百年以后定雀冠云帔风光下葬!你沈尽欢再得势,身为女官也望尘莫及!” 现在想来,那真是最痛彻心扉的话了。 见沈尽欢不吭声,沈倾宁又转头笑道:“怎么,被我吓到了?” 沈尽欢这才缓缓低下头,在纸上摩挲着,嘴角还微微扬起:“二姐这么想就对了,你倾人国倾人城,这尚书府算是金屋藏了娇,往后还指望二姐这颗美人星辰熠熠生辉普照我呢。” 沈倾宁眼角笑出纹,蜜滋滋抬起笔,让沈尽欢看她写的名字。 果然是比那一堆进步很多了,虽然有的地方还不细致,但是沈尽欢相信沈倾宁总是能写好的。 “其实......我觉得......上官歆喜欢江先生。”沈倾宁搁下笔道。 沈尽欢静默,她已经知道沈倾宁说这话背后的意思。 只有对对方怀揣喜爱之情,面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不好事情变得敏感。 没有假装不在乎这种事。 所有的疯狂总是被隐藏在人的内心深处。 “江余只是个江南诗人,配不得你的身份。”沈尽欢说不出的滋味。 沈倾宁抿了嘴道:“原来你知道。” “二姐看江先生的时候,眼里有光,与平日的高傲冰冷不同。” “二姐总是对江先生的话很上心。” “我是你妹妹,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喜欢一个人,便是一喜、一悲、一愠,都在心上挂着,日夜记着。 “可是我不能让她知道,更不能让江余知道,”沈倾宁冷哼一声,“嫁作富家媳也好,归乡作农妇也罢,嫁的若不是心爱之人,又有什么意思。” 沈尽欢曾经拿这话问过慕轻寒,她回答的也无二般。 此刻外面夜已深,月上中天。 “今日是十五呢,听说这一天许愿会特别灵。”沈倾宁望着窗外,“你今夜别回去了,在我这睡下吧,明日一同去给长姐请安。” 沈尽欢恍惚间心里变得很踏实。 这种关系无疑是让人心安的。 “好。” 面圣 邵祁是陪同沈丹青一块回府的。 这二皇子的马车还没开到府门口,尚书府上下都被通报了遍。 沈丹青早上还意气风发的脸上,不知哪沾上的戾气,李靖瑶看的也不觉皱了皱眉,看见后面跟来的邵祁,收了收表情。见人走到堂前,施氏被李靖瑶扶着起身:“三殿下临驾,有失远迎。” 邵祁背手扶了一把:“老封君多礼了。”撩了袍子坐在头座上。 李靖瑶吩咐了下人上茶,又看了看沈丹青:“老爷当着二殿下的面,还有不顺心之事?” 沈丹青故意黑着脸说道:“今日高太傅与我联名上书附议天宫,皇上龙颜大悦,却没想那高太傅竟独揽功劳!真是可气。” 施氏不语,邵祁说笑着开了口:“沈大人当时有些激动,指责了高大人几句,没想到高大人一时气不过,朝堂之上竟说此附议是沈家三姑娘提的,使得众人纷纷,父皇很是恼怒,就命本殿来查个虚实。” “欢儿?”施氏惊讶,忙拉了沈丹青“快说详细!” 李靖瑶瞪大了眼睛站起来,手心底都捏除了汗,恨不得把高太傅碎尸万段。 邵祁眯着眼睛瞧着沈家众人惊讶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 外头下了小雨,沈尽欢在长安阁时的时候也听得了府里的风声,当下觉得大事不好,果然没多久就被传前去前堂,沈常安和沈倾宁被惊地坐立不安,沈尽欢好说歹说安慰了,沈常安才让之彤撑伞送她。 邵祁陪同阿爹一同下朝?可真是稀奇事,两个可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盟派呢。 沈尽欢很期待见到这个把自己逼入绝境的“老朋友”,脚底下加快了脚步。 才踏进前堂门槛,沈尽欢就被当头棒喝。 “跪下!”李靖瑶呵斥道。 李靖瑶从未对自己如此震怒,只好乖乖跪了下去。 “你可知,尚未及笄、未通过国考的姑娘,是不得参政的!你爹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了吗?简直胡闹!”李靖瑶隐忍着不发作,但语气上还是加重了很多。 原是这码事,恐怕是自己猜中了。 看沈丹青一脸惆怅的样子,估计八九不离十被那高太傅坑了。 微微抬头就看见坐在头座上的“老友”。这年岁,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也没长开,一脸稚嫩的样子。 沈尽欢不再看他,恭敬地曲下腰:“回娘的话,欢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何来糊涂?” 李靖瑶走到沈尽欢面前,脸色不佳:“你爹朝堂被高太傅告状,说有一朝廷议案是你出的主意,你爹刚才都认了,你还不承认?” 沈尽欢仰着脸回道:“是《天宫策》提案吧?欢儿认为,皇上修建陵寝不止是朝堂之事,天下百姓皆可参与议政,爹做的不错。” “照你这么说,人人都可议政,那这天下岂不是人人都可做主?”邵祁把玩着一块暖玉,斜眼看着沈尽欢。 沈尽欢看都没看那一副正人君子样的邵祁,抬高了声音生生驳了回去:“臣女从未这么说过,这位公子切勿会错意!恐旁人以为殿下有谋逆之心。” 众人皆惊,施氏也吓了一跳,险些抓不稳拐杖。 沈尽欢知道他是当朝二皇子,但就是要羞辱他。 “你!”邵祁气极,上前又看到其日渐式微的眉眼,眼中的一丝不屑显得她十分特别,“沈姑娘真是好口才,高太傅说明策是你所出,既然沈大人也承认,那就请三姑娘再说得清楚些,若三姑娘真是个奇才,也不该屈于埋没闺阁之中!” 沈尽欢别了别头,他那张脸,自己是看几遍恶心几遍,这话听了就是在挖苦她,于是启齿脱口而出几字: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沈丹青吓了一跳:“欢儿,不可妄语!” 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沈尽欢这话一下点了火引子。邵祁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讽刺,才有的一丝好感瞬间没了,一时气不过,抬手指着她道:“你居然这样和本殿说话!你可知我是谁?” 沈尽欢也干脆站起身子,正面盯着邵祁,用一种我才不管你是哪路孙子的口气说道:“我可没本事知道你这大驾,百姓向来忠于燕国敬于圣上,还真不知道你是谁。” “好你个周而不比!来人,将沈尽欢带进宫听凭父皇发落!”邵祁被气的头晕,这是当众叫嚣对皇子不敬。 沈丹青和李靖瑶忙跪下:“殿下不可啊!小女童言无忌!” 沈尽欢不屑地上前扶起沈丹青:“阿爹!我们行得正坐得直,还怕有些人无故陷害不成?咱们这就进宫同皇上说清楚,这计策本就是我说的又怎么样,就是阿爹上书的,也不能让别人独占鳌头!” 径自安抚了施氏,沈尽欢转身就走出了前堂,至此都不曾给邵祁一个正眼好脸色。 见她这般行云流水气的气势,邵祁更是气的青筋暴起。自己何时被这样对待,哪一家王家女儿不是求着跪着讨好,这个沈尽欢是脑子不好还是吃错了药,竟然敢对皇子这样不敬! 邵祁气的郁结,狠地一甩袖,朝外走去。 身后跟着的公公吓得拂尘都拿不稳,哆哆嗦嗦尖声细语对沈丹青道:“那那那......就请沈大人和沈夫人一同前往吧。” 李靖瑶被沈尽欢对邵祁突然的不友好惊得原有的脾气都没有了,一直扶着沈丹青说不出话,公公刚说完走人,李靖瑶立马吩咐暗卫给宫里的良妃透信,自己和沈丹青也紧锣密鼓地去换了朝圣的衣裳。 此时正直宫里请安的时间,尚书府的马车出现在宫里,不免惹人注目,何况跟着二皇子的马车后面进来。 邵尘此时从良妃那里出来,也正巧看的了马车进宫门。 身后泽宇纳闷道:“都下朝了,沈大人怎么又进宫了?欸?前头是二殿下的马车。” 邵尘往宫楼上走近了些,望见马车上走下一个精巧人儿,一身对襟暗花娟袄裙,上段编着精细的编发,任由下段头发披散着,只簪些许珠花。 如此素净的她,反而让邵尘一时接受不了,随后听泽宇道:“方才有信使给良妃娘娘送了信,难道......” 莫不是早朝上的事? 想着,皇上身边的胥总管就亲自来了:“太子殿下,皇上勤德殿有请。” “知道了,有劳总管跑一趟了。” 正往勤德殿走,迎面走来怒气冲天的邵祁。 “二哥这是怎么了?”邵尘笑漏了嘴问道。 邵祁站定稳了稳心神,对邵尘道:“你见过沈家那个三姑娘么?她可真是一张利嘴!我定要让父皇狠狠罚她!”说完气呼呼地去自己宫殿换衣服。 邵尘:“......” 跟着邵祁一路跑的公公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忙停下来给邵尘行礼:“老...老奴......参...参见太子殿下。” “这是怎么了?”泽宇上前问道 “哎哟喂,二殿下去尚书府问话,没想着沈家那位主子脾气大,愣是把二殿下狠狠嘲讽了一顿,就是今儿早朝高太傅提起的那位沈家姑娘。”公公一脸愁容道,仿佛预见了沈尽欢惨死的结局。 “就是咱们去东堂碰见的那位姑娘?”泽宇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 邵尘挑了挑眉“嗯”了一声,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 竟然脾气更甚了? 看着邵祁气的脸都绿的样子,邵尘又很想笑,脚下加快了步子去勤德殿。 沈尽欢被宫女验了身,确定没什么不妥,就被带去了勤德殿,这个时间段,没了文武百官,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兵士。 果然是皇家之地,普通门庭是比不得的,就算是呆了十几年的地方,现在换了个角度看,还是觉得气势磅礴。 沈丹青躬身被召进殿里。除非皇帝召见,御门是不会轻易挪开的。邵尘邵祁也不例外,这是规矩。 沈尽欢在御门外站定,看见了邵尘,心中又是一痛,屈了屈膝行礼。 邵祁气还没消,正欲上前理论,谁想沈尽欢起身后淡淡看了他一眼,退到另一边安安静静站着。 泽宇本身就看不惯邵祁,见他被一女子如此羞辱,躲在邵尘身后差点笑出声。 御门内沉声了几响,皇帝威震的声音传了出来:“沈尽欢,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参政,还对朕的二皇子出言不逊,你该当何罪!” 殿外两旁的侍从奴婢听得皇帝震怒,都纷纷跪下。 邵尘急忙看向一脸无所谓的沈尽欢,那表情,仿佛在告诉所有人:“怕什么,我又不心虚。”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沈尽欢很淡定地走到殿前高声道:“皇上息怒,伤了龙体,臣女才是罪该万死!” 反正皇帝看不到外面,沈尽欢自然不会在意。 这更是让众人唏嘘。 邵祁冷眼看向沈尽欢:“大难临头还说笑?是个不怕死的。” “劝殿下得空了多看看佛经,可平心静气,大喜大悲易折寿的。”沈尽欢面无表情地说道,杀伤力反而更大。 皇帝已经被沈尽欢说的话气的大拍了桌子。 沈尽欢仍不急不乱,皇上这个人她知道,自己的议政一定引起了他的兴趣。 高太傅是皇帝自己亲封的太傅,在朝堂之上供出他的心腹臣子的家人,必然是挑衅,但是沈丹青一届文官,又是开国元勋之后,不可能不知道欺君之罪的后果,既然承认了,此番召见,大概也是想平复朝中的咂嘴。 “沈姑娘,陛下宣您呢。”胥公公出来面带微笑地对沈尽欢道。 看胥公公这表情,沈尽欢更加确定心中所想,于是行了礼,越过邵祁直着身子从正门走了进去。 “朕问你”御屏后又起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可是你说的?” “是!”沈尽欢跪在御屏前道。 “你可知冲撞皇子,乃死罪。” 沈尽欢挺直了腰板,暗花娟袄裙铺了一地:“回禀皇上,臣女这句话并不是说二皇子,而是说那窃人明策的高太傅!” 一语成谶,满堂无声。 高太傅和沈丹青一人立一边,听到此言,高太傅十分气愤,走上前质问道:“你个小姑娘,明明是你做错了事,可不要污蔑我!” 沈尽欢才不理会身旁这坨肉,对御屏后的皇帝道:“臣女承认有罪,但是家父忧心国事寝食难安,身为陛下的臣民,理应为皇上排忧解难,皇上不如将谏言听完,再考虑是否留臣女性命。” 御门后一阵沉默,皇上听的有趣,暗暗笑了笑:“你说吧,朕听着。” 高太傅一脸惶恐地跪下:“皇上!沈家三女已承认她犯了死罪!当诛啊!” 只听得御屏后的上位者满是威慑力的声音传来:“高太傅,你怕什么?你不是第一谏言么?一会儿说是你说的,一会儿又说是沈丹青女儿说的,你在朝堂之上把朕当猴耍么!” 高太傅吓得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臣惶恐啊皇上。” 皇上道:“沈尽欢,朕看你能说出什么。” 沈尽欢不卑不亢道:“高大人,那日您与我父亲一同下朝,并在我府中欲与我父亲共商国事,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高太傅斜了一眼沈尽欢。 “那好,大人是否提议我父亲联名上奏,当时您要我说说想法,我并未同意,可有此事?”沈尽欢不挑明了讲,她抛出的问题是说给皇帝听的。 是高太傅此心可诛! “…是。”高太傅不知沈尽欢卖的什么药,回答的越发小心。 沈尽欢接着说:“我爹应了你的约,将建议给了你,可是朝堂之上,大人却出尔反尔,独揽功劳,您这可是欺君,又故意将我推出来让我爹难堪,当众戏君,其心可诛!” 高太傅惊了,起身指着沈尽欢道:“你个妮子!” 沈尽欢也站了起来,怒视着高太傅:“高大人,陛下的事事头等大事,你这样周旋是何居心?” 沈尽欢心里很清楚,这位高太傅,不过是一个年老痴财的前朝状元。 沈尽欢心里好笑:“敢问高大人,一朝太傅,臣女的谏言并未说完,太傅大人有何补充么?” 高太傅一时语塞,咯噔了一下道:“老夫已经在奏折上说的很清楚,圣上英明,自是知晓其中奥义。” 尽欢轻哧,转身正对昂首阔步道:“启禀皇上,高太傅所宣读的奏折,正是臣女的提议,其实这附议并不是最完美的。” “其中征用人力上,并不是说可以肆意妄为的征召天下壮丁,皇室家族尚要开枝散叶,繁衍生息,寻常百姓家也如此。 若是强制征用,必定民心向背,将时,便不利于陛下一统天下,再者,修建天宫,耗资巨大,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这事还是要征得百姓同意方可实行。” 这,就是当年沈尽欢上任后的第一附议。 御门外邵尘听了惊奇,更是满座皆惊,邵祁都皱起了眉。 这年岁,恐怕离她拜陆生良为师的时候还尚早,如此谏言,她怎么这么早就知道? 重生一世,莫不成她沈尽欢变了神童? 邵尘背着手,瞪大了眼睛看着殿内,好像要看穿那小小脑瓜子里的东西。 谁想,更惊讶的话接憧而来。 “家父知道皇上着急,所以和臣女商议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便是昭告天下,一个壮丁两年为筹,预赐百金,每家每户若是愿为修建天宫三年的另加赐白银五十条。 若愿出力五年以上的,再加赐良田十亩,报名时间两年一次,如此一来,百姓们贪得便宜,又因受了皇上您的恩典,必然源源不断来为朝廷做事。” 沈尽欢故意提了沈丹青,这样也能让他在皇上心里多一份重量。 话音未落,御屏缓缓被挪开,皇上那威严苍劲的面容慢慢出现在沈尽欢面前,缓缓道:“高太傅?你还有什么要说?” 距离 高太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搬了块石头砸了自己脚。 沈尽欢抬眼看着燕王没有一丝慌乱。 沈丹青拱手跪下对燕王道:“臣该死,请陛下降罪!” 燕王一甩手道:“不关沈卿的事,你起开。” 高太傅顾左右无一人能帮他,慌不择言道:“陛下,臣都是为了陛下好啊,臣一片忠心绝对没有一点他心。” 沈尽欢轻哧,她算明白了邵祁突然这么勤快地跑到尚书府兴师问罪是怎么回事。 一颗有意抛弃的废棋,最不会被人轻易猜到动作。但是高太傅和邵祁还是大意了。邵祁说高太傅在朝堂之事说是自己干政,然而他是怎么知道是自己告诉沈丹青这些话的? 沈尽欢垂眼细想,脑中闪过当天在后院碰见江余罚沈倾宁的情形。 本不该出现的人,却实扎扎出现了,还那么的凑巧。 是她? 沈尽欢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居然是她怎么都不会想到的人。 “拉下去,处以水刑。”燕王摆了摆手,“沈家丫头退下吧,朕和沈卿有话说。” 沈尽欢眸子一冷屈膝退下。 水刑,就是滴水之刑,挂一漏壶在罪人头顶,让水正好滴在罪人头上一处,日积月累,滴水穿石。 燕国谈声色变的极刑,燕王眼睛都不眨地当作赏赐,赐给了高太傅。 沈尽欢跟在被侍卫拖行的高太傅后面,看清了他脸上对死亡的恐惧。 在外的人无一敢开口说话。 御门缓缓关上,沈尽欢正正站在台阶上,向下看着放弃挣扎的高太傅被拖的越来越远。 “沈尽欢!你对我父皇说了什么!”邵祁大步迈上来怒视着沈尽欢,他不相信皇帝会饶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头。 沈尽欢歪着头对上他的眼睛,问心无愧看着年纪尚小的北燕二皇子。 邵祁感觉受到了挑衅,抬了袖子要打,台下的公公立马带着哭腔道:“殿下,这可是御门前,惊扰了陛下可不得了啊!” 邵尘沉默看着沈尽欢,对侍卫道:“带二殿下退下,好好休息。” 邵祁转而怒视着邵尘,气的脸红脖子粗。幸好伺候他的公公上前拉着就走。 沈尽欢这才转过头,正步踏下台阶,她对邵祁的厌恶流于言表,淋漓尽致,若不是时机未到,沈尽欢真的会抽了他的筋剥了他的皮,把尸体挂在西山上日日暴晒冰冻,狗食鸟啄。 越过邵尘的时候,沈尽欢被他伸手拦下。 她不敢看邵尘的眼睛,低着头用余光瞥着。 这一世的邵尘不再像从前那样开朗活脱,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沉默,似乎也勤于政事了。 沈尽欢站的离邵尘只两步距离,挨得很近,能闻见他身上的药香。 他在喝药?沈尽欢琢磨着,余光看见邵尘转过来对着自己,心里一慌,感觉身上一阵发热。 沈尽欢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继续站着。 “朝堂之上山高水深,沈姑娘好好当着深闺小姐就是,不必趟这趟混水。” 沈尽欢的心被重重击了一下。 “事关尚书府,我便不能不管,多谢殿下相告。” 司徒月的宫人弯着腰过来道:“沈姑娘,贵妃娘娘请您去凤仪宫说话。” “我阿娘可否在那儿?”沈尽欢回了礼问道。李靖瑶一进宫就被司徒月喊走了,想必这会子还在说话。 “沈夫人也在。”宫人低着头回道。 沈尽欢颔首,转身对邵尘屈了屈膝,莞尔一笑道:“臣女告退。” 邵尘有一丝不悦,眼中闪烁了一下。 他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说明自己的立场。 凤仪宫 “我们仨里,属你最逍遥了。”司徒月倚在塌上满眼欢喜的看着李靖瑶。 “逍遥什么呀,日子都是一天一天过,我就不信你和媛媛的日子能难过到哪里去。”李靖瑶说着,打量着她的腹部“这才六个月,肚子就这般大,该不会是双生子?” 司徒月轻笑一声,脸上却是知足的表情:“这会子在我肚子里就不踏实,往后生出来了,也不知道还要再遭多少罪。” 李靖瑶袖中拿出小锦包放在司徒月手里,包住那水肿的手:“大家都会护着。” “这小锦包真是可爱,不知道又辛苦了你几日,我定带着!”司徒月咧嘴笑着,翻来覆去瞧着那小锦包,摩挲着上面的月兔祥云纹样。 她是顶喜欢兔子的。 说话间,屏风后现出一个黑影。 李靖瑶刚要起身喝斥就被司徒月拦下。 “怎么样了?”司徒月指尖在李靖瑶手上划着,冷冷地问道。 “处决了高太傅,沈氏无碍。” “继续盯着。” 司徒月神色不变地对着空气说道。 李靖瑶倒是紧张起来,转头凑近司徒月问道:“你还盯着皇帝?不是撤了么?” 司徒月笑容渐渐消失,将锦包好好放进贴身袋子里,撩了裙摆坐起来,放肆的将李靖瑶看了个遍,嘴角扬着道:“静媛爱皇上舍不得盯着,可我得想着。梁王氏不断动作,让我很不安心,必时刻防着,皇上一有什么不对劲的消息,得传出去让我爹他们防备。”而后扬起一指竖在唇边“可别让静媛知晓,不然她和我有的闹呢。” “你这般不愿意接受皇上,还怀龙嗣?”李靖瑶放着司徒月脸色,皱着眉问道。 “总要有个保障。”司徒月清澄的眸子里映着李靖瑶心疼的表情,她倒是不在意的笑盈盈移开了话题。 “你那三闺女,看来是个有智谋的,不像你没文化。” 李靖瑶百般不愿意的接这句话,干脆不说话。 “怎么,你大姑娘掌家权也没见你这样不乐意,沈丹青是想栽培三姑娘了么?”司徒月起身走动,总也不能贪懒躺着。 李靖瑶看上去很平静。 司徒月到底是猜中了她的心思,微微颔首:“明白了,尚书府无男嗣总是个短处,沈丹青也不会甘心把尚书令拱手送人。” 沈尽欢干政这一事,李靖瑶心里本来就窝着火,她不想让沈尽欢入仕是谁都看的出来的,奈何体己的朋友又说这般“掏心窝子”的话,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尽欢从政,我第一个不同意,任谁说也没用,逼急了我就把她送到边疆给我爹带去,谁也别想着让她入朝堂这缸子浑水!”李靖瑶囔着,惹得司徒月大笑。 “你怎么还这么较真,看来沈丹青还是纵着你。”司徒月坐在李靖瑶身边挽着她安慰,“我听说了,尽欢能把天宫策的策子想的比沈丹青还周到,定是个能耐的,沈氏祖上是承诺帝祖皇帝,但凡沈氏女子不袭承官位,但没说必不入朝堂,这满朝文武,大官小官多了去了,与其让尚书府后继无人,不如在朝堂再立旗杆。” 李靖瑶一把撒开司徒月的手,嗔怪道:“你倒是帮着沈丹青那个糟心的,怎么不想想我!” “你有什么可想的,你那么大人。”司徒月眼珠子一转回道,又朝外张望。 李靖瑶指着司徒月狠狠道:“你如今心里可还有些人性,怕都黑了吧。” 沈尽欢呆在宫外墙边上,眺望着远处。 据说整个皇宫里除了皇帝的仪瀛宫,就是凤仪宫的景色最好,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凤仪宫地势处高位,在后宫宫殿群里偏东位,抬眼望去能将前面大半个皇城都收入眼底,各宫墙下行走的宫人也看的清楚。绕着整个宫走一遍,皇城风光也就预览的差不多了。 昭帝是喜爱宸贵妃的,但他心里又想立良妃为后。 其实这对帝盟的人来说,立谁都不重要,这两个都是盟派家族里的千金,又相交甚好,在长辈眼里似乎对后位没什么兴趣,谁能牢住皇帝的权力才是真本事。 沈尽欢见良妃比宸贵妃多,因着前世和邵尘情投意合,自然会和良妃接触。关于宸贵妃,她大多都是从良妃和李靖瑶那里听些许片段,加上上一世也没见她这般风光有名,所以印象十分模糊。 她们和母亲是可以拿命来说的交情。沈尽欢听沈常安说过她们之间的故事。听闻这个宸贵妃生性凉薄,冰雪聪明,不爱流连于男女情爱之间,家族将她送入皇室,完全是在皇帝身边安插了一个细作。 这些人还真是会夺势,逼得梁王府造反。 沈尽欢轻笑。 发愣之际,之彤忽然凑上来:“二殿下又来了。” 转身一看,果然是他。 邵祁怒气冲冲的快步走到沈尽欢面前,让她不由往后一退。之彤没来得及上前护主,就被沈尽欢拉到身后,就势跟着她行礼。 邵祁扯了扯嘴,甩开身后劝阻的公公,上前道:“呵,你刚才不是凶的很么?” “尽欢不知二殿下为何这般愤怒,仿佛十分在意臣女的话。”沈尽欢心平气和道。 这话连之彤都听得懂,就是说他小肚鸡肠。 邵祁估计是被沈尽欢气的头晕,下意识抚了抚额,像是憋着一口气指着沈尽欢:“你我不过今日才见面,你为何这般讨厌我?” 沈尽欢自己起了身,扫了一眼邵祁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表情,淡淡说道:“要是二殿下追上来,就是为了问这句,那殿下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邵祁差点背过气去,身后的公公忙对沈尽欢道:“沈姑娘就别惹二殿下不悦了,快快道个歉。” 沈尽欢就当没听见,想来邵祁这懵懂的年纪本该众人追万人捧,还没有多少谋略心眼就被自己这样说,好像确实不太好。沈尽欢生怕因为自己刺激到了邵祁,让他以后变得更加残暴,不过,他应该是没什么机会了。 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带着方才闻到的药香。挡在沈尽欢和邵祁中间。 “闹够了么?”邵尘低垂着眼问道。 此心 邵祁没看见似的,直勾勾盯着沈尽欢,话语间倒很是恭敬:“皇兄不必掺和其中,臣弟只是想朝沈姑娘讨一句原因。” 凤仪宫前一大片场地,铺着牛皮垫子,阳光洒在上面舒服的很,沈尽欢丝毫不畏惧邵祁那眼底吃人的□□。 邵祁从没受人这样顶撞,看着沈尽欢云淡风轻的脸,心里更加不自在,向前一步要给她点颜色看。 “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世家丫头,二哥何苦执着?”邵尘单手抵着邵祁,一手轻扶了一把沈尽欢,整个人挡在沈尽欢面前,平视着邵祁。 沈尽欢呆呆地看着眼前高出一个头的背影,周身一下被药香包裹住,手一下变的无处安放起来。 她很担心邵尘和前世一样,暴脾气一上来就惹大祸。奈何邵尘把她挡得严严实实,压根看不到他们二人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良妃从廊前走过来,瞧见这副样子,以为邵尘和邵祁闹了矛盾,加快了步子过来。 众人齐齐行了礼,良妃这才看见被邵尘护在身后的小丫头,暗地里打量了一番,而后对邵尘说道:“太子失态了,回去抄一百遍经书思过。” 沈尽欢忙上前道:“良妃娘娘息怒,是臣女不懂规矩冲撞了二殿下。” 沈尽欢觉得这事不能怪在邵尘头上,要罚只能罚自己和邵祁,要是怪在他头上,就白白欠了个人情。她不想这样。 奈何邵尘偏要和她对着干的样子,很爽快地接了下来,让沈尽欢尴尬万分。 即便是变了性子,这种时候也该解释一下不是么?况且沈尽欢明明记得他和良妃的关系并不是很好,这真的是转了性子,而不是换了个人么! “纯容华在宜和殿等二殿下过去呢。”良妃温和的朝邵祁说道。 邵祁见这般情形也不好作态,毕竟良妃得宠协理六宫,他生母只是个容华,怎么都得罪不起的,只得压着心中不悦,行了礼离开。 良妃听说沈丹青带着他三姑娘进宫理论,李靖瑶也破天荒跟着来了,却没在勤德殿看见,问了半天才知道被司徒月喊来凤仪宫说话,刚准备来兴师问罪,却瞧见几人这副阵仗。 良妃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尽欢,方才她说话时的样子像极了幼年的李靖瑶。如今好好打量才发现果然同李靖瑶有七分相似,剩下三分没了李靖瑶的英气,多添了五分柔美。五官尚未长开就已显山露水,今后模样怕是要登峰造极了。 邵尘抬眼看见良妃这样看着沈尽欢,轻咳了一声,道:“母妃。” 良妃这才回过神,拢着袖子上前拉起沈尽欢,半蹲着抚着她的脸颊,喜爱之情露出言表,赞道:“小尽欢长这么大了。”说罢拔下髻上的一支红珠金鹤钗子,别在沈尽欢的丫髻上“与本宫一同进去吧。” 沈尽欢点了点头,又抬头看了看邵尘,便顺从的附上良妃伸过来的手,往宫里走去。 宜和殿内早早上了暖炉。 邵祁一身暗红色缝边的长衫斜躺在太师椅上把玩着玉佩,像是刚刚沐浴完,发端不时有水滴滴下来,划过衣衫半开露出的胸膛。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 “祁儿,怎么在这躺着?”纯容华本想来宜和殿帮邵祁打理打理,不想进门人都没找到,出门又撞见良妃,想着先打扫打扫,没成想进了内室就看见邵祁这般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要是让外人看见了,在你父皇那又要有说辞!” 邵祁瘪了瘪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腿从椅子上挪下来:“母妃,您就别操心了,我有分寸。” 纯容华叹了口气:“如今谁人不知,太子大病初愈后更加勤勉,亲自到大臣的府邸上拜访,你要是再不往你父皇那跑跑,那分量可是一朝东一朝西的!” 邵祁懒懒地站起来走到纯容华面前,搭在她肩上:“母妃,您可知道我在外人面前装的多辛苦,让儿子歇歇~” 顿了顿,走到纯容华身后的宫女中间,挑起其中一个脸蛋:“如果母妃真为儿子担心,那就多帮儿子在父皇那吹吹枕边风嘛。” “你!”纯容华一个利眼过去,精致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无力。 以为生下来一个皇子,自己能靠他步步登天。谁想这都过十几年了,皇上似乎只记得他的儿子而不记得她,位分也终究停留在这个从五品的容华上。 她如今不仅被自己儿子挖苦,更是整个前朝后宫的笑柄! 见邵祁不给自己台阶下,纯容华只得作罢,对邵祁看上的那个可怜的宫女道:“你就在这伺候二殿下吧。” 说罢,带一众人拂袖离开。 这一留,宫里就又少了一个正当芳华的女子。 司徒月第一次见到沈尽欢,就瞧着挪不开眼。连连对李靖瑶道:“我要是有你这般福气生个伶俐丫头就好了。” 李靖瑶还在为方才的话置气,白了她一眼:“怕你是没这样的福分,让你生儿子去。” 司徒月一点在不在意,轻拍着肚子道:“儿子也好,做个逍遥王爷。” 良妃端了茶递给二人:“好端端的怎么□□味这么重。”又安排了小糕点放在沈尽欢旁边的小茶几上,随后与沈尽欢并坐在一起。 “是我开了她宝贝闺女的玩笑,她与我赌气了。”司徒月昵着李靖瑶,嘴角还挂着笑。 李靖瑶只顾倾身子对沈尽欢关切道:“陛下可对你有说辞?” 沈尽欢一五一十的说了原委,倒不是怕多说了什么,话间故意避开了邵祁的话题。见李靖瑶面色未变,心下也松了口气,只怕她追究起自己顶撞邵祁的事情。 “陛下是知道你冲撞了二皇子的,可说了什么?二皇子有无言语重伤你?”李靖瑶紧皱着眉头,像要从她眼里看出答案。 沈尽欢心下一沉,低头轻笑了一下,附上她的手背道:“欢儿什么事都没有,阿娘不要担心了。” 李靖瑶长舒一口气,间隙,沈尽欢对上了良妃温善的目光。 司徒月全程看在眼里,只一眼,她便觉得这小丫头与众不同。于是招了招手,把沈尽欢拉在跟前。 “是不是读过许多书?”司徒月含笑问道。 沈尽欢稍微琢磨了一下宸贵妃的意思回道:“爱看些杂书打发时间。” 司徒月颔了颔首:“好孩子,敢顶撞皇子的,你是头一个?” 忽然想起了自己从前在慕轻寒嘴巴里,听到过这位宸贵妃的一些事情,不由晃了神。 “纯容华生出来的孩子,还真是继承了她的衣钵,这等子下贱之人迟早要收拾了。”司徒月冷着脸道。 自北燕皇后仙逝后,协理六宫的是良妃,宠冠后宫的便是这位宸贵妃,一个连过了世的太后都忌惮的人物。 光凭世家小姐的身份空降三宫被封妃位本就是个传奇,奈何心性十分顽劣,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杀人不需要理由,但也从来不滥杀无辜。 用慕轻寒的原话说,就是“宸妃一入宫,六院嫔妃脚底走路都要掂量一下。” 眼瞧着这位人物如今身怀六甲日日养胎,脸上笑盈盈的,毫无一丝戾气,沈尽欢当真是佩服的。 能把这样的人送进宫牵制皇权,也亏沈丹青和一帮老臣准许。 “看样子,你阿娘还未给你请蒙学老师。”司徒月语气十分平常,认真看着沈尽欢道:“你这么聪明,定要请一位能耐大的教你。” 李靖瑶似乎听出了什么,赶忙打断道:“司徒月,你想干什么?” 良妃在一边笑了起来:“阿瑶,你现在怎么这么怕阿月啊。” 司徒月却自顾自地抚摸着沈尽欢的头说道:“可不能像你娘那样只知道打杀,要能文能武。你既然提出了这么好的策子,要不,我和陛下商量了,叫少府令陆大人认了你这个学生。” 沈尽欢刚还没反应过来,李靖瑶就跳了起来,得亏良妃拉着,不然要跳到宸贵妃身上:“司徒月,你果然没好心,那老不死的和我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么?” 司徒月挑了挑眉,神清气定的开始和沈尽欢说起李靖瑶那些年的风月花事,在主人公面前抖搂的半分不剩。最后李靖瑶忍无可忍,羞红了脸强行把沈尽欢拉着走出了殿门,招呼也不打地走了。 “你看看,好不容易聚一聚,还被你给说跑了。”良妃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要是自己站在司徒月的角度,也是会强行揭露她从前的黑历史的。 李靖瑶和少府令陆生良之间的那些事,过了这么多年,浮浮沉沉还是没有落下。谁看了都是不对劲,更别说相处甚好的姐妹了。 说起陆生良,良妃能说一箩筐不好的词儿。 “你不会当真动了那心思吧?”良妃瞪大了眼睛看着司徒月求证。 司徒月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还是保持着刚才的样子,微笑着对良妃道:“沈氏的祖宗答应了帝祖,女子不袭承尚书令,又没有答应,女子不得入朝为官,再者,这丫头竟然直接要了高老头的命,沈丹青既然带着她进宫理论,说明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放野朝堂,能护这丫头一帆风顺的,只有陆生良。” “少府可是中立派,这样会不会让陛下为难?况且阿瑶并不想让小尽欢趟这趟混水。”良妃心里犹豫,低声道。 “这由不得她,你也别心慈手软,优柔寡断只会误了大事。”司徒月冷言道。 良妃心里明镜一样,司徒月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自从上次被人设计小产开始,她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揪梁王府的小辫子了。 “阿瑶的孩子,我也定不会让人伤她半分。”司徒月低头轻抚着肚子,喃喃道。 东堂 沈丹青被皇帝留下喝茶,沈尽欢和李靖瑶二人先行回府。 许是被揭了短处,李靖瑶坐在马车上全程闭着眼睛不说话,沈尽欢也不打搅,挑着帘子看着街市。 “东堂有位孙先生告老还乡了,你可清楚原因?”李靖瑶忽然问道。 “孙先生?”沈尽欢想了想,知道是教儒学的,之前见过名册也听堂内学子说起过,所以有印象“知道这位先生,却不明其原因。” “你爹将东堂交给你,你又少不更事,多会引起一些不满,这位孙先生是你祖父早些年结交的朋友,在市井出名,与官僚格格不入,所以脾气也古怪,这些事你都要知道。”李靖瑶睁开眼温婉的看着沈尽欢道。 沈尽欢点点头。坊间的传闻不是没有听到,大概还是心高气傲不予理会。 如今倒惹得教书先生发了脾气,总觉得应该做些事情来证明一下了。 “女儿明白,会安排好的。”沈尽欢道。 李靖瑶不说话,过了一会突然凑上来,挤眉弄眼地看着沈尽欢。 “......阿娘?怎......怎么了?”沈尽欢被唬住了。 “今日在凤仪宫那两个姨娘娘的话,你可别和你阿爹说。”李靖瑶盯着沈尽欢道,说罢又坐直了身子。 沈尽欢眼珠子一转就知道什么意思了:“阿娘放心。” “好孩子。”李靖瑶抬手拍了拍沈尽欢的头。 “不过阿娘天不怕地不怕,为何谈起那陆大人,就脸色惊变呢?”沈尽欢靠过去笑问道。 李靖瑶白了一眼,摇摇头道:“前世造孽。” 沈尽欢刚进东堂,就听里面闹哄哄的,之彤顺手拦下一位书童问情况。 “是黎先生的班子,黎先生告了两日假,本该由方先生代课的,但方先生在帮告老还乡的孙先生代课,没人管着所以就闹哄哄的。”书童朝沈尽欢拱了拱手,摇着头走了。 沈尽欢走进那间闹哄哄的课室,估摸着十多人的样子,分几人围坐在各处,撩起袖子聊的热火朝天。 有的干脆盘坐在桌上,笔墨纸砚都推在了地上。见到沈尽欢进来了,抬头瞧一眼,当没看见似的又低下头去。 “堂内岂容你们这般喧哗!”之彤上前一喝,把他们都喝住了,十多人齐刷刷看着二人不说话。 “沈家的人来监察了?一个小姑娘?”一个纨绔子嘴里叼着笔,半斜躺着靠着墙,戏虐的朝沈尽欢说道。 “放肆!”之彤恶狠狠地上前去,一把揪起来扯过腰牌。 是财阀端木氏的二公子,端木迟。 之彤皱着眉放下腰牌,看向沈尽欢。 沈尽欢扫了一眼室内儒生的面孔,轻哧一声。 怪不得没有老师愿意授学,满屋子的王公贵子,一个个娇柔造作自顾逍遥,脾性又是那般的脾性,怎么肯屈尊降贵来求学呢。 东堂就黎先生这个班子里收的都是王公贵子,其他班子都有贫民百姓的子孙在其中,学风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为人师者,喜爱好学的学生是常情,论谁遇上这样难管教的都会开脱。 东堂的教学方法还是很老套的一位先生教一个班,科目单一,沈尽欢一直在考虑是否提议更改这种体制,但前提是要经过皇帝的批准,这股子风头劲还没过,要是再引起舆论,怕是会对家人不利。 “诸位皆是有头面的主儿,若是不想呆在东堂,大可脱了这身衣裳去京街上潇洒。”沈尽欢蒙着面纱,但字字句句说的清楚有力,让人不敢反驳。 端木吊儿郎当地拖着外衫走到沈尽欢面前,从上而下打量着她。 论个头,还差他一个头,一身酥紫的袄裙长至脚踝,虽然蒙着面纱,但端木迟还是能看出其娇俏的脸,特别是与他直视的眸子。 沈尽欢直着身子微微抬头看着端木迟。 虽然端木家资历雄厚,但是全是仰仗梁王府才积累起来的家业。 沈尽欢皱了皱眉,她从未接触过端木迟,只是知道他家的背景,所以看端木迟的眼神加了几分警惕。 “没有先生在,我们吵闹几句也合理。”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对方不妥,端木迟看沈尽欢的神色变了变,下意识摸了摸鼻尖掩饰。 沈尽欢可不客气,瞥了一眼外头,对其道:“东堂有东堂的规矩,既然家父命我来监察,就不能罔顾。” “沈家当真是没有男嗣了,这种与政事相关的事,都要由女子来管,先前的沈家长女,如今又是幼女,尚书府还真是心大啊。”端木迟微微笑着说。 沈尽欢直直对上他的视线,说道:“既然小女都有本事来监察,为何端木公子不能?” “一个小姑娘,这么大口气,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话音未落,端木迟身后的一群人立马走上来叫嚣。有甚者直接走到面前举起拳头要给她颜色看。 之彤快步上前已来不及,就瞧见那人忽然往一边倒去,重摔在地上。 正巧这时门口书童通报了一声:“太子到!” 众人闻言一惊,纷纷朝门口作辑:“恭迎殿下!” 沈尽欢余光瞧见邵尘背手进来,立在她距离三步外,细细打量了依然冷静而立的她,又看了看被端木迟出手打在地上的儒生。 “林长师呢?”淡声问道。 书童忙应道:“回殿下,长师进宫觐见,还没回来。” 邵尘“唔”了一声,向前近了一步说道:“对监察不敬,该怎么处置?” 这话是问沈尽欢的。 沈尽欢不知道邵尘在打什么主意,思索了一番道:“对监察、先生不敬者,即刻遣返回府,提名上谏,入册尚书,三年内不允参加国考。” 邵尘直言道:“依你。” “啊?”沈尽欢愣了愣神,没想到邵尘会忽然说这两个字。 众人也默默吸了一口气,不敢作声。 邵尘看向泽宇:“愣着干什么。” 泽宇眼角跳了跳,忙连声答应,拉着那儒生,不费吹灰之力就往外拖。 沈尽欢盯着邵尘,见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时他忽然转过头来,对上了眼神。沈尽欢心虚地眨巴着眼睛假装望向别处。 “堂内吵闹,原因无安排先生管教,情有可原,怎么处置?”邵尘望着沈尽欢轻声道。 这条并没有明文规定,听邵尘口气沈尽欢一笑,道:“外头生冷,就在院里罚站反省让其情形一些,正好以儆效尤。” “依你。” 邵尘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冷着脸又吩咐道:“记了名字,今日先罚三炷香。” 沈尽欢转过脸去又好气又好笑,被他这般一说,怕是以后这些纨绔子要消停一阵,不过也帮沈尽欢暗中立了威严。 那些儒生再怎么吵闹,也畏惧皇权,个个没了气焰,挨个排队去外面站着。 今日见了两次,邵尘都帮了自己,所以沈尽欢一下子不是很抵触看到他。 “怎么来东堂了?”沈尽欢意识到自己未用敬语,提着气刚要解释,邵尘倒接了话。 “孙先生告老还乡,搞得堂里乌烟瘴气,故来看看。” 沈尽欢低头眨巴着眼睛,“哦”了一声。 “沈大人让你这女娃娃来监察,多少会让人不看好。”邵尘悠悠补了一句。 沈尽欢认了,抿着嘴低了低头。 “女子本就不该涉政,到了年纪就找户好人家嫁了吧。” 沈尽欢惊讶地望向邵尘:“为什么。” 邵尘转身向外走去,语气冰冷冷的:“我会和父皇禀报,由我接手东堂,以后你便可少奔波了。” 沈尽欢现在脑中如万马奔腾一般,飞快地回想一天接触的细节,并未有不妥之处。 沈尽欢莫名其妙干站在那里,看着邵尘往外走的背影,两只手不知所措。 邵尘也没再多解释,淡淡回头看了她一眼:“若无事,早些回去吧。” “慢着!”沈尽欢有些上头,提着裙子走到邵尘面前,郑重其事地说道:“殿下好意臣女心领了,只是臣女手上多了个安排,非做不可。” 邵尘哪里不知道沈尽欢的性子,皱着眉头看着她坚定的样子,语气依旧平淡:“随你。” 沈尽欢福了福身,扭头就走了,留了个背影在邵尘眼里。 沈尽欢想起在宫里时邵尘说的话,意思已经十分明了,便是不想让沈尽欢涉政朝堂。 以前不是这样的! 沈尽欢越想越气,步子也越走越快,之彤跟在后面,眼瞧着边上小巷里有挑泔水的农夫正往大路上走,抬眼一看,自家姑娘还低着头寻思着,急得干脆小跑追上去。 谁想沈尽欢压根没注意,埋着头往前走。 忽然一个大力,将沈尽欢扯了过去,把她吓了一大跳。 “欸,让一让啊,莫沾染了臭气!欸,让一让。”挑泔水的农夫吆喝着走过去,含笑看了沈尽欢一眼。 沈尽欢这才反应过来,之彤抓狂着跳过来,将沈尽欢拉过去,对着那人凶道:“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 沈尽欢下意识看向那人,身材高挑,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一身棕褐裘衣。方才抓的力道确实很大,胳膊现在还隐隐作痛,但是靠近时,却有一丝淡淡的清香,是唯女子才有的香膏味道。 那人微微抬了头,朝沈尽欢俏皮一笑:“你看我是谁?” 沈尽欢先是一愣,和之彤面面相觑,随即眼神亮了起来:“寄容姐姐!” 听了那人说的女声,之彤仔细瞧着,乍一看一身男子装扮,细看那脸上的胡子竟都是假的!皮肤细腻的能掐出水来,眉宇流转着一股子清爽之气,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可人,看的人心头一阵涟漪。 “堂姑娘怎么在这里!方才是之彤冒昧了。”之彤福下身子道。 “你这丫头还这么护主,真是个好福气的。”沈寄容看了沈尽欢一眼,嘴角上扬道,“你想什么呢那么入神,都不看路的。” 沈尽欢抱歉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寄容姐姐怎么打扮成这样上街,身边还不带个人?” “前阵子城里出了事,阿爹阿娘都不让出来走动,可憋死我了,就偷偷拿了件寄儒的衣裳出来逛逛。”沈寄容皱着眉。 沈尽欢不放心让沈寄容单独回去,心里又担着事,忽然灵光一现,便上前拉了手笑道:“许久没去叔父家了,寄容姐姐可愿意带欢儿回去?” 叔公 叔公沈恪尚在,任军幕府的长史。 军幕府是专门为武将培养、输送幕僚、暗卫的地方,沈恪为人豪爽仗义,所以很多江湖上的奇人异才都会投奔至此。 祖父走后,尚书府的确鲜少与亲缘来往了。要不是路上遇到沈寄容,沈尽欢可能这辈子还真不会独自上门造访。 长史府依然如记忆里的那般清清冷冷的,下人极少,来往的都是带着□□长剑的男女护卫。 沈寄容早在门外褪去了裘衣,换上了藏在树丛里的红妆。 “姑娘,长史府机关暗器极多,您要小心。”之彤凑近提醒道。 沈尽欢点了点头,面不改色继续跟着沈寄容往里走。 她们是从正门进的,又有沈寄容带着,一路上只受了一些目光。 沈寄容带着沈尽欢走到后院一间无人驻守的屋子。整个院子花草倒是多的热闹,就是从外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药味,沈尽欢下意识辨识了这股子味道。 “祖父,尽欢堂妹来看你了。”沈寄容径直走进去,在帘帐前规规矩矩朝里行了礼。 沈尽欢上前也请了安,定定朝里望去,见内屋除了躺在塌上的叔公沈恪,还有坐在一边的叔父沈骥和婶母屈氏,忙又恭敬问了安:“尽欢见过叔父、婶母,初来乍到多有打搅。” 沈骥见着自己的侄女,看起来十分欣喜,连连大笑着将沈尽欢拉过去坐在屈氏身边。 躺在塌上的沈恪听了动静,迷迷糊糊醒来,看向沈尽欢,大约看了好久,才有力气撑起身来,屈氏忙过去扶着,这才稳当地斜靠在床头说话:“欢丫头怎么来了,你爹娘呢?” 见沈恪如此,沈尽欢心头泛上一点心酸,这叔公同祖父长相极为相似,大概是多年未见了,沈尽欢有一种见到祖父的错觉。 音容笑貌应犹在,奈何说话的声音都这般入耳。 沈恪满头已花白,眼中也大许浑浊,说一句话能吐出两口气,空气里各种药味混杂的味道让沈尽欢更加确信了心中的想法。 这位叔公,将不久于人世。 难怪沈寄容一路上都不多说话,神情也似有忧虑一般。 “欢儿忽然想起叔公了,就想来看看,阿爹阿娘都有事在身,并不知道欢儿来叔公这里。”沈尽欢感觉说话都很艰难,这几个字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 沈恪嘴角忽然上扬,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伸出手示意沈尽欢近身。 沈尽欢忙起身坐到他身边,顺手握住他的手放在塌边,暗自摸着脉搏。 服药过多,早已打乱了脉息,沈尽欢皱着眉摸着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沈恪老的皱皮的手一下反抓住沈尽欢看着她笑着摇摇头:“年纪大了都这样,总是要走那条路的,别费心了。” “为何一直没听到消息?”沈尽欢道。 屈氏坐在角落里,精神不是很好眼底一片憔悴,听沈尽欢这么问,长叹一口气:“京中已经出了很多事情,如今都是各扫门前雪,尚书府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这接二连三的哪能都是巧合,还不是被人故意设计了,长史府虽说不用登堂上谏,但也难逃暗算,要是这个时候再与族中长辈说......” 族中长辈,只剩祖母施氏、祖姑母沈月婉和叔公沈恪,祖母又有封君的诰命在身,所以论地位,祖母居长叔公沈恪在次。 沈尽欢终于明白为何这一世祖姑母沈月婉要将曾祖母送来尚书府而不是长史府,看来她早已料到沈恪将不久于人世,长史府没有什么她能捞到的好处了。 原因长史印早在四年前就交给沈骥,沈恪虽握有广阔的人脉,但并非再有实权。族中小辈皆知沈月婉为人,沈骥自然也不会多尊重她。 沈骥不似叔公沈恪为人豪爽有口无心好说话,对有损自家利益的事往往据理力争,他有上百武僚军,所以不怕和沈月婉撕破脸。 而沈丹青性情温和是出了名的,尚书府家大业大又有老封君在,在沈氏族中一等一的权力和地位,沈丹青在皇上心中又是那般重要,所以不管怎么样,这从孝的帽子,沈丹青推脱不了也不能推脱。 这般看来,尚书府果然为上等之选。 只要曾祖母是死在儿子家,她沈月婉就能分一杯羹,既不用全权受理葬礼后事,又能被世人传送颐养老夫人天年的孝名,真是鬼魅魍魉般的存在。 沈尽欢看见沈寄容背过身去抽泣,难掩悲伤之情。 整间屋子气压很低。 这时,一男子破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寒气进来,见着塌边的沈尽欢,神情一愣。 “寄儒来了。”沈恪瞧见了,会心一笑,挥着手如孩子一般让他坐下。 沈寄儒,沈寄容的同胞弟弟,二人出生就差了半炷香的时间。 沈尽欢先前只听说他孤身去了南疆,后半生再无音讯。如今头一次看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眉毛浓郁,眼眶深邃而大,像极了沈骥,面部轮廓随了屈氏,方方正正的,身材也均称,即便是弟弟,比沈寄容还高上一个头,说不上帅气,但是看着很舒服。 “儒儿,这是你丹青伯父的幼女,尽欢。”沈骥在一旁道。 沈尽欢起身弯了弯腰:“欢儿见过堂兄。” 沈寄儒匆匆回了礼,看起来很急迫的样子。 “寄儒,何事急躁!没规矩。”屈氏厉声道。 “阿爹阿娘,儿子打听到了一位神医,据说他对治疗祖父类似的症状很有一手!”沈寄儒很激动,说话的语速也很快。 “真的?!”沈寄容抹着眼泪扑过来,抓着沈寄儒问道“在哪里?” “在南疆!” “不可!不许去!”沈恪愠怒,而后剧烈咳嗽。 “祖父!”沈寄儒不甘心地要辩解。 屈氏欲言又止,对他说道:“阿娘知道你一心救祖父,是个好的,但是当今风头太紧,一旦露了风声,咱们就是梁王府刀板上的鱼肉,咱们只能等。” 沈恪剧烈咳嗽,脸都涨红了,沈尽欢掏了帕子忙去接,却接了一帕子泛黑的血。 众人见状,吓得忙围过来。 沈寄儒连声答应不去南疆,沈恪还是停不下来,咳嗽完大喘着粗气,嘴唇发紫。 沈尽欢从后点着大脉,脉搏紊乱毫无规律。 “肺痨。”沈尽欢细声道。 沈骥吃了一惊:“欢丫头怎么知道!” 沈尽欢也不管解不解释,对身后人道:“去取一碗温盐水来,要快!” 沈寄容惊吓之余镇定下来,应声下来跑去了厨房。 随后沈尽欢叫了沈寄儒一起将枕头全撤了,让沈恪平躺下来使呼吸完全通畅。 沈寄容动作很快,端了一大碗过来递给了沈尽欢。 沈尽欢拿着勺子取一点滴在手腕上试了温度,又细尝了味道,觉得正好,便半勺半勺递送到沈恪嘴里,让其自己吞服。 约莫喝了半碗,沈恪不再咳嗽,只是喘着粗气。 沈尽欢重新搭上脉息。 沈骥和屈氏一脸惊愕看着,不敢打搅。 沈尽欢循着比方才还要微弱的脉搏,不禁心头一紧。沈恪不能死!沈尽欢脑中蹦出这一句,搭了脉,又看了看沈恪的眼睛,寻思了一会儿,问道:“叔父婶母可知叔公平日服用的什么药汤?” “一日两顿八宝退云散,间隔会熬制白术和黄芪的汤药服用。”屈氏说道。 “怎么尽是消炎的?大夫可开了其他方子?”沈尽欢一语,让一屋子的人都一愣。 “这......还是特地请宫中先前的易太医开的方子,我们也不敢声张,所以......”屈氏搓着手说道。 沈尽欢轻哧一声,直起身子说道:“易青云?” “正是他。”沈骥瞪着滚圆的眼珠子“莫不是那老东西坑了我们?我这就让暗卫取了他狗头!” “阿爹!不可,您方才才说过不可打草惊蛇!”沈寄儒拉住沈骥,又扭头对沈尽欢道:“堂妹若有法子,还请救救祖父!” 沈尽欢颔首:“这是当然,只是,切不可让我阿爹阿娘知晓,不然以后欢儿都出不来了。” 之彤拿着沈尽欢配的方子抓药回来已经是傍晚了,按着她的嘱咐,屈氏带着仆人去了尚书府,让沈丹青和李靖瑶准允沈尽欢留在长史府过夜,理由就是堂姊妹情深意重难舍难分,还是沈寄容出的主意。 沈尽欢在厨房把药材一样一样说给沈骥和沈寄容听:“叔公的肺痨确实严重,又加上只服用消炎的药,治标不治本,时间久了就会对消炎的汤药免疫,我配了一份温胆汤,先让叔公理气化痰。 记着,半夏要汤洗七次,枳实要麸炒、去瓢,熬制的时候水不用很多,届时放五片生姜和一枚大枣,煎至七分,去滓,每日用膳前服用,也可寻生龙齿来一并煎,可治惊悸。” 沈寄容一样一样拿纸笔记下来,又给沈骥过了一遍,小心翼翼地问道:“欢儿怎么会懂医?” “闲来无事,翻看了几本医书,没想派了大用场。”沈尽欢低头煎着药。 沈骥暗叹一声,笑着道:“确实听过这个方子,都怪我太过急躁,太相信那易老贼了。” 沈尽欢自然知道易青云是梁王府的走狗,他现在还能活着是命大,过不了多久,等他作孽治死了梁王府的三儿子,自然有人收他的性命。 沈尽欢一夜未合眼,熬了两副汤药都亲自给沈恪喂下,沈骥感激涕零,好在沈恪体制本来就不差,这副汤药下去,咳嗽明显没有先前那般剧烈,气也喘的小了。 天亮时分没能听见沈恪轻微的呼噜声,便是睡着了,沈尽欢搭了脉,虽然还是微弱,但是比昨天稳定了不少,也暗自松了口气,对身后的屈氏笑了笑。。 屈氏这才愁容具散,久违露出了笑,起身紧锣密鼓地筹备早膳去。 沈骥身子不好,昨夜里未能撑住,也是很晚才回房休息。 沈寄容和沈寄儒一直在主厅坐着,见屈氏出去,双双走进去看望,瞧见沈恪面色好了许多,也都稍微宽了宽心。 “你不知道,原本昨天大家都以为祖父挺不过夜的,所以都在屋里。”沈寄容坐在床头,对收拾药碗的沈尽欢说道。 “叔公只是未得良医,并不是无药可救,吉人自有天相,叔公不会有事的。”沈尽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多亏了堂妹你,不然我恐怕真的要去南疆找神医,错过祖父......”沈寄儒垂着头,讷讷道。 沈尽欢闻言,欲言又止,最后挑着笑说道:“若是堂兄能听欢儿的劝,欢儿希望堂兄此生都不要去南疆以身犯险。” 沈寄儒眨巴着眼睛:“为何?” 沈尽欢轻笑,不语。 计策 之彤端着早膳进屋,发现沈尽欢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又见桌上铺着纸笔,写了两副方子好好放着。 一张是后期治肺痈的白虎汤的配方,一张是通腑的宣白承气汤的配方,还有一系列的补药禁忌,看的之彤面色一冷。 “姑娘明明没有看过什么医术吧啊。”喃喃道。 沈尽欢回府前,将写的东西交给沈骥,惹得沈骥十分感动,一遍一遍懊悔自己对尚书府如同陌路的不应该,痛心疾首,屈氏还是安安静静立在一边,始终与沈骥保持两步子的距离跟在后面。 “寄儒去哪了?”沈骥问道。 屈氏摇摇头:“早上还在的,这会子也不知去哪野了。” “回来定家法伺候。”沈骥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和沈丹青训斥学生的时候一模一样。 沈尽欢轻笑,沈寄儒这会子估计在去上阳郡的路上,清早与他和寄容说起自己出事那会,谈到沈倾宁跑去上阳郡绑荀枝神医的事,使得沈寄儒十分激动,立马备马去了。 让他去上阳郡总比去南疆好百倍,况且,沈尽欢也相信荀枝老头的医术。 施氏不知怎么知道了沈恪的事情,派了便衣过来问候,送了很多药材过来,顺便护送沈尽欢回府。 过了几日,沈尽欢在斋心院陪施氏用午膳,沈骥派人来府中报信,说沈恪醒了,情况好了很多,沈尽欢听见施氏长舒一口气,念叨着好。 “祖母怎么知道叔公的事情?”沈尽欢问道。 施氏笑而不语,夹了块五花肉给她,径自喝了口汤才道:“我还知道是你救了沈恪呢。” 沈尽欢惊愕,以为是屈氏说的,没想被施氏否认了:“屈氏不会告密的,你想错了。” 沈尽欢知道,祖母不想说,自己磨破了嘴皮子也不会套到话。 “你祖父与你叔公关系最好,他夫人是河北孟氏,年幼时曾与我义结金兰同游江南,如今孟氏先去,你祖父又不在了,可这份情谊还在,我便要照顾好他,不然等我去了那边,你祖父定把我啰嗦死。”施氏吃饱了,起身立在观音像前闭目祈福,就那样安安静静站着,看上去十分孤单。 用了午膳,沈尽欢已无什么力气在去消食散步,一路走回房就倒在了床上。 之彤关了房门放了帘子,悄咪咪拿了一封信出来:“姑娘,寄容姑娘给你的信。” 沈尽欢原本都快睡上了,一听这话,又爬起来,不顾形象地盘腿坐在床上拆了读。 之彤见一封信两张纸读了这么久没反应,打量着沈尽欢的表情轻声问道:“姑娘,堂姑娘说了什么?” “柏庸。”沈尽欢自言自语说了个名字,把之彤吓得一愣。 沈尽欢把信给之彤,之彤看了下,除了感谢的话,重点都在围绕“柏庸”这个人说。 “这位不是那位......”之彤试探道。 沈尽欢点点头。 沈寄容虽然看起来娇柔安静,但没想如此细致入微。 那日在京街相遇,她早已看出沈尽欢面露担忧,奈何一直没机会问,正巧沈恪这件事情忙着,也拖沓了几天。而后沈寄容和沈寄儒一起打听到了沈尽欢在东堂的消息,又听闻了东堂先生告老还乡引学生闹事等一些不太好的消息,就直接写了建议信来推荐了前任大学士、现任雍州刺史柏庸,信中梳理了各项利弊,用心可见一般。 沈尽欢这下有了打算。 之彤读完信,也和沈尽欢一个感觉,刚要直抒胸臆,却见沈尽欢已经睡熟了。 “柏庸的府邸我都去了两次了,回回都见不着人。” 沈尽欢瘫在沈常安塌上说道。 “你请柏庸做什么?”沈常安放下书,抬头望着她。 沈尽欢坐起身说道:“阿姐,你有没有觉得,东堂的制度有问题?” “那是朝廷定的,咱们家只是负责管理,怎么了吗?”沈常安问道。 沈尽欢下榻坐到沈常安身边:“单凭几位先生告老还乡后,东堂但凡是王家子弟的学室,就没有先生愿意去插手管教,那些学生趁机懈怠不思进取,完全就是一盘散沙,我想,不如请一位有资历的先生来专门管理学生的课时和纪律,分担林辅墉的一些工作,说不定会事半功倍。” “柏庸现在是雍州刺史在家颐养天年,何况他曾是大学士又当过皇上幼学老师,有这般地位在,就算是阿爹阿娘去请都未必请得动。”沈常安思索一番,觉得不无道理。 过了一会,沈常安忽然笑了。 “阿姐笑什么?”沈尽欢狐疑。 “我在想,欢儿怎么如此玲珑剔透,竟也能发现这般道理。”沈常安笑着说道。 “还有人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沈尽欢瞪大了眼睛问道。 沈常安合上书,歪着头看着她:“我听阿爹说,太子殿下也有这般想法,有次下朝还特地请教过阿爹,只不过太子并未有合适的先生人选。” 良久,沈尽欢才尴尬地笑了笑。 沈常安自然是听闻过沈尽欢和邵尘的一些“过节”,故意不提:“若是欢儿能成了此事,定能让那些老派另眼相看。” 沈尽欢知道她的意思,就是想让自己和邵尘一起去做这件事,依靠着皇家,肯定少吃亏。 郁郁寡欢地晃荡到倾兰苑,沈尽欢抬脚走了进去,却没在院子里瞧见沈倾宁。 沈尽欢没敲门就进了沈倾宁房间,吓得她一个激灵。 转头一看是沈尽欢:“沈尽欢你作死啊,进来不通报。” 沈尽欢懵了一下,看见其怀里篡着一个小包,随即好奇心上来,新奇地凑上去:“二姐,你藏什么好东西呢?” 沈倾宁白了她一眼,弯下腰继续收拾着一个大锦盒。 沈尽欢蹲下去,看见锦盒里有铜板有碎银还有一些现银:“这......” “等我存够了两千两私房,我在未来夫家就能好过些,你可要替我保密。” 沈倾宁对沈尽欢眨了眨眼睛。 沈尽欢闻言,淡笑着问道:“那二姐现在还差多少?” “还有一千五百两。”沈倾宁锁上锦盒仔细放进榻下的暗格里。 沈尽欢忽然想起某些时候不小心看到沈倾宁偷看江余的样子。 “二姐,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啦?”沈尽欢问的很小心,那一刻心里不知怎么有些苦。 沈倾宁的反应竟然很平和,扯了绒毯就地而坐:“我也不知道,再过一年我就及笄了,谁知道今后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一样的! 沈尽欢心里想着,不管怎么样,自己都会让它不一样的。 佳音未至 “母亲已经为长姐相中了江南赵氏,听说是先太后的娘家,也是皇上暗中属意的。” 从倾兰苑出来,沈尽欢独自走在内池边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半只鞋已经湿了都不知道。 忽然脚底一滑,沈尽欢整个人失去重心,本能往后一抓,还真被一个手臂扶住。 “两个月没见,欢儿怎么木讷了许多?” 沈尽欢心里一惊,忙回头一看,真的是李云褚。 好在这次见面,李云褚和阿炎不再是一身黑袍裹得严实的打扮了,看样子是有正经事入京的样子,不然沈尽欢下意识会以为家里进了贼。 李云褚不喜亮色,一身墨绿的袍子显得整个人很沉稳,腰间那块麒麟纹玉髓受了波动,左右晃着,两个月未见,沈尽欢觉得他竟白净了许多,更加明朗。 阿炎穿着暗红的裘衣,还是半边脸戴着面具,手里拿了把勾玉扇子,面具后的眼睛还是很好看,沈尽欢不自觉地看迷了眼。 看见沈尽欢呆愣的样子,阿炎也不禁低头浅笑。 沈尽欢回了神,忽然红了眼:“大哥。”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李云褚察觉不对劲,弯下腰捧着沈尽欢的脸问道。 沈尽欢也觉得自己傻了,每次见到李云褚都想哭,忙摇摇头拉着他往东暖阁走。 “你们怎么来了?” “姑母传了信去将军府,说有要关常安的一些要事商讨,正好宫里也说要办宫宴了,于是祖父就让我和阿炎先来了。” 李云褚说道。 阿炎在一旁扯了扯李云褚的衣袖,这才注意到提到常安的话题,沈尽欢的头低地更低了。 知道自己可能是最后才知道这件事的人,沈尽欢神情不免暗了暗,便故意岔开了话题:“是啊,又要宫宴了,二哥会来么?” “云渊那小子这次吵着要来找你,我没允他。” 李云褚笑了一声,仔细着她的情绪。 东暖阁虽小,但有阵子没人来,进门倒有些寒气。 沈尽欢吩咐人上了炭火才坐下沏茶,已经很久没见到她那个活宝二哥李云渊了。 记忆里很模糊的印象,还是沈尽欢在边疆的时候,那时候年岁小会想家,嚷着要回京,李云渊便骑马带着她跑到岐山上看星星,哄她说只要数到五百颗星星,就会有神仙来送她回去,结果才数到两百多,沈尽欢就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沈尽欢的舅舅和舅母去世的早,所以定远将军府一直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当家,如今算着日子,李云褚和李云渊也成了年,更是带兵打仗的好料子,想来舅舅会有所宽慰。 “我许久没见二哥了”,沈尽欢撑着头说道,“都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那晚上我书信一封,让他早些来。” 李云褚宠溺地拍了怕她的头。 “白纪怎么样,可好多了?”沈尽欢问道。 李云褚和阿炎对视了一眼,对沈尽欢说道:“回去后祖父就请了终南山的长孙神医来治他,眼下恢复的差不多,亏了欢儿当时护住了他的经脉,一身功夫才没废。” 沈尽欢点点头。 又聊了一会李靖瑶带人进来了,若有所思地站在沈尽欢身后说道:“欢儿,太子殿下来了。” 沈尽欢心头正闷得慌,一提到邵尘就控制不住自己,皱眉头都不抬道:“他来做什么,添堵么?” 所有人都一脸惊愕,沈尽欢余光看见李云褚和阿炎倏地站起来避到一边行礼:“拜见殿下。” 沈尽欢终于体会了一把当着别人面说坏话的感觉,很舒适。 “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添堵二字?” 邵尘很好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戏虐。 沈尽欢努力挤了个笑容起身对他福下身去:“殿下不用谦逊自称我,臣女没别的意思。” “那就是字面意思了。” 邵尘走近了些,瞅了瞅她涨红的脸,心中一悦,伸手用力拉沈尽欢起来。 沈尽欢敏感地挣脱了邵尘,往后一退,这一举动反而让两人更尴尬。 李靖瑶上前打圆场道:“殿下海涵,小女在府中被宠坏了。” 邵尘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语气冷了冷:“我带你去柏庸府。” 沈尽欢偷偷看了一眼他,嗯,脸色不太好,便乖乖“哦”了一声,没等邵尘,就快步走了出去。 李云褚清晰地听见邵尘轻叹了口气,待其走后,忙上前拉李靖瑶坐下:“姑母,欢儿和太子......” 李靖瑶摇摇头,避退了下人。 “唉,你可算来了,我也纳闷着,自从欢儿病愈,就变了似的,做事稳妥僻静一点不如从前开朗,有脾气也不哭不闹。” 李靖瑶重重叹了口气。 李云褚想到两月前遇见沈尽欢发生的事,当时也一头雾水。 “三姑娘不是协理了东堂?” 阿炎押了一口茶说道。 “你消息算灵通,是了,自从管了东堂那遭事,就和太子、三皇子有了过节,上次干政被召入朝,那三皇子死咬着欢儿认罪,真是气死我了,欢儿也不知怎么说的,反将了太傅一军,倒是得了皇帝青睐。” 李云褚眼中一丝杂色闪过,依旧平静替李靖瑶倒了茶:“欢儿聪慧机敏,是好事,只是侄儿觉得还是不要让欢儿过多接触皇家人。” 阿炎看李云褚的眼神变了变。 “你姑父想让她入仕呢,论我怎么说都不管用。”李靖瑶说道。 李云褚不语。 李靖瑶继续说道:“我看她脸色不好,想必知道了皇上属意先太后娘家赵氏族与常安婚配的事,我没允他人告诉她。” “常安确实到了婚嫁的年纪,但是先太后薨逝后赵氏族蜗居江南多年未有动静,如果真的要定婚事下来,要好好查查。”李云褚皱眉道。 “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过几日赵氏会进京上门拜访,府内必定宴客,尚书府委于天子脚下,免不了有探子细作,暗查这种事情不太好被皇帝知道,所以就拜托云褚你了。”李靖瑶抓着李云褚的手说道。 李云褚虽然没再说话,但他心里很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皇帝此举必有出处,到底是要重新提拔赵氏族,还是别有目的。 皇城里外,多少贵女名媛,偏偏属意沈氏长女。 这件事被外人看来是与皇家攀亲的好机会,却不知局中人已被推在了风口浪尖。 沈尽欢死也没想到,竟然和邵尘一辆马车。 此刻她独自窝在窗户边上,心里默念了八百遍菩萨保佑。 马车内自然没人说话,车轱辘颠簸的声音倒是不绝于耳。 外面是热闹的街市,沈尽欢习惯性掀起帘子看,正好看见一夫妇牵着小公子在卖糖葫芦人面前停留,那男子抱起儿子,一脸爱意的让他挑爱吃的口味。 “想吃糖葫芦了?” 沈尽欢一吓,转头正看见邵尘看着自己,那眼神没了之前的冷淡,眸中温柔尽收眼底,而且能从那眼中看到自己的样子。 “没有啊,我就看看。”沈尽欢慌忙看向别处。 “你,怎么想去柏庸府了?” 沈尽欢冷不丁问了一句,上午才和长姐说完,这就知道了? “某人去了两次都没成,看不过去了。”邵尘含笑看着躲着自己的姑娘。 恍然间,真的好希望时间慢一些,好让自己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好好看看这个丫头。 “太子不是不乐意我干政么?”沈尽欢下意识回了一句。 “在我全权接管东堂之前,尚书府有权出谋划策。”邵尘顿了顿。 “可是东堂这么多年来都是我尚书府在管理,太子忽然来这么一手,是要向世人证明尚书府没本事还是我沈尽欢没本事?”沈尽欢怼道。 邵尘看着沈尽欢坚定的眼神,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她。 是啊,他与她斗嘴,向来都是输的一方。 马车内再次陷入安静。 “太子殿下,我们到了。”泽宇在外说道。 马车刚停稳沈尽欢没一丝停留,掀了帘子就往外钻,没等车夫拿了脚踏就直接跳下了车。 柏庸在书房接待了两人,可能是对之前沈尽欢谏言《天宫策》一事有所听闻,故而言语间对她很客气。 “之前两次没约见沈姑娘,老夫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柏庸年纪不算大,却留着长长的胡须,不白不黑的,说这话时,笑着亲自端了杯暖茶放在她手边。 “柏大人这么说的话,之前是故意没见小女子了?”沈尽欢打着趣说道。 “呵呵,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柏庸尊太子入主后在板壁前右座落座,“把太子殿下都请来了,老夫哪有不见的道理。” 沈尽欢瞧着板壁上挂着一副山水图,右边题词“诗书执礼”,左边题词“孝弟力田”,上悬匾额题“务本堂”。 回想沈寄容在信中所说的柏庸资历过往,这匾额题的还真是不错。 “本王知道柏大人事务繁忙,便开门见山说了”邵尘说道,“柏大人应该对近来东堂发生的事情有所听闻,不知作何感想?” 沈尽欢在一边看着柏庸的反应。 “太子殿下言外之意老夫明白,只不过老夫年纪大了,不愿再折腾,只想好好承着陛下赐的恩泽,颐养天年。”柏庸起身,对邵尘做了一辑。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柏大人从前贵为帝师,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沈尽欢说道。 柏庸深深看了一眼沈尽欢。 “陛下体恤老夫,让老夫在天子脚下做个闲官,这么多年过习惯了舒坦日子。”柏庸扶着胡须说道。 沈尽欢微微一笑,起身拜了一拜,说道:“恕小女子无礼,敢问柏大人一问,如今所见府内恩泽,是陛下亲赐的,还是柏大人自己求来的?” 柏庸眉头一挑,认真端详起眼前这个小女娃娃:“功夫做了不少,你阿爹教你的?” 沈尽欢又一拜:“阿爹既然让小女协管东堂,大小事物自然是自己学,岂能近水楼台求个一步登天。” 柏庸沉吟一声,背过身在堂前来回踱步。 沈尽欢与邵尘对视一眼,邵尘会意,说道:“于朝廷而言,东堂是连接富有才华的寻常百姓的纽带,于百姓而言,更是抒发一腔热血的途径,东堂不再是朝廷设立在民间的私塾,朝堂求贤若渴。” “朝堂之上才子状元多的是,当今大学士陈士德德才兼备,太子殿下大可请旨让他去。”柏庸定了定心,说道。 沈尽欢轻哧:“东堂是要看谁有真能耐担下皇上和百姓的厚望,招贤纳士又不是选妃子娘娘,柏大人言重了。” 陈士德沈尽欢还真不敢请,熟知那陈家的两派通吃,心术不正,连同联姻的亲家,暗地里也是个对梁王府点头哈腰的蝼蚁之辈。 两人在回去的路上倒是缓和了许多,沈尽欢不止一次偷看到邵尘莫名上扬的嘴角。 “原以为沈姑娘光明正大,不会偷窥。” 邵尘半眯着眼睛说道。 “那你笑什么?”沈尽欢不否认自己这个不雅的举动。 邵尘睁开眼,看沈尽欢还是坐在窗边那个角落,明明是很小的车厢,两人离的距离却比想象的远。 沉思了片刻,邵尘稍挪动了身子,坐到窗边座位上。 沈尽欢躲闪不得,生怕动静一大让马车翻了身,只得由着他坐在自己身边。 “你义正言辞讥讽陈士德有才无担当的时候,怎么没这般惊慌?”邵尘声音很稳,嘴角还是噙着笑意。 “柏庸心高气傲,提陈士德的时候分明流露不甘,我只是顺着他的意思说而已。” 沈尽欢眨巴着眼睛说道。 虽然比前世早见到了邵尘,但沈尽欢还是觉得不太对,总感觉眼前这个少年十分老成,好像备尝艰苦后变得不动声色,与从前那个欢脱东宫太子截然不同。 “殿下好像,与小女听到的样子不一样。” 沈尽欢试探道。 “哦?”邵尘撇过头看着沈尽欢的头顶。 “听闻殿下年幼顽皮,从不过问政事,如今一接触,觉得听到的都是谣言。”沈尽欢知道邵尘在看着自己,所以不敢抬头直视。 邵尘深吸一口气,轻声一笑:“我也听说,沈家三姑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现在看来,也是我拙见了。” “你当真要全权管理东堂?那尚书府当如何?”沈尽欢扭头问道。 她现在真的很忧心这件事。 这个时候天色暗了,车内看不清什么东西。 邵尘认真瞧着少女的不是很清澄的眸子很久,不语。 良久,之彤在外唤了一声:“姑娘,我们到了。” 沈尽欢下了车,看见李云褚、阿炎还有沈常安在门口等着,便快步上前:“阿姐,大哥。” 沈常安迎了上去,又看见邵尘跟在后面下了车,忙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劳烦殿下送舍妹回来。” 邵尘摆了摆手:“李公子来了。”目光却在阿炎身上停留了很久。 “是。”李云褚作了一辑。 察觉到他的目光,李云褚又道:“这位是军营中的军师,阿炎。” “这般年轻,得恭喜定远将军一举得贤。”邵尘这句话好像是嘴皮子摩擦发出来得声音,很轻。 而后又对沈尽欢说道:“该说的我们都说了,静候佳音。” 沈尽欢目送着邵尘坐上马车后离去,目光还停留在马车消失的那个拐角。 “欢儿,饿不饿,跟阿姐用膳去吧。” 沈常安附上沈尽欢的肩头。 “阿姐,我不饿。” 沈尽欢缓缓转身,淡淡看着她。 “怎么会不饿呢,会饿坏的。”沈常安忙道。 “阿姐,如果皇上下旨赐婚你和赵氏,你可甘心?” 沈常安站在那里,良久,没有给予答复。 沈尽欢看着沈常安,心里不知怎么无感,便绕过沈常安进了门。 赵氏 赶着岁首,街面上比往日热闹了许多,本地的商家也挑着日子挂上红绳红布。 沈尽欢这几日都早出晚归故意避着沈常安,想到那天晚上她脸上那不知所措的神情就气的慌。 甘心就是甘心,不甘心就是不甘心。 沈常安是个传统的女孩,就算再雷厉风行,遇到大事没有自己的主见还是会听长辈的。 不过也怪自己,都说了是皇帝赐婚,还要强求她回答,难不成是要自己亲姐抗旨不尊?想来自己是有些操之过急。 但想起前世沈常安的结局,沈尽欢又心头上火,嫁的心不甘情不愿,余生也从未一展笑颜,倒是赵氏族,凭借与尚书府联姻再一次轻步青云。 “姑娘你看,年前街市上花样就是多。”望着迎面而来的一支商队,之彤探着头看着商队后面跟着的十几辆马车货物。 “是江南来的呢。”之彤打量着商人的着装。 沈尽欢看破了这鬼丫头的心思,拉着她就往人群里走。 奈何人多,之彤被人撞了个踉跄,一下子和沈尽欢被人群冲散。 “姑娘。” 之彤跟不上沈尽欢,在后面拨着人群追。 江南的货是顶好的,不管是香脂膏粉还是粗衣锦锻,在北方都很受欢迎,往日只要见到江南的商队来,百姓们肯定要围上来凑热闹看看商队的品相,以此来推断货物的好坏。 这商队品相可是很有讲究的,装麻袋木箱的是做布匹草药买卖的,用上等木材装箱的是卖脂粉的,再往上就是装箱用沉香木或是名贵木材的,看起来就是大商户的,要么是做玉器瓷品的江南赵氏,要么就是做木料粮食的万氏商号了。 三月北上五月户,七月小集岁首庙,是南北做生意的规矩,长此以往形成南北货币和货物流通。 沈尽欢走着,觉得不对劲。 这整条商队未挂旗番,虽然装扮是江南,但领队和走镖的却是一帮壮汉,声势浩荡洋洋洒洒穿街而过,装货也都包的很严实,不像是来做生意的,倒像是送货的。 “是江南哪家新铺子?” 沈尽欢问道,许久得不到之彤回应,这才发现自己和之彤被人群冲散了。 好不容易等之彤穿越茫茫人海回到了自己身边,沈尽欢赶紧掏了帕子给之彤擦汗。 “这商队不对劲啊,怎么光走路不吆喝的?”之彤哀怨道。 “可不,周围百姓都围上来了。” 沈尽欢环顾早就围得水泄不通的周边,周遭的百姓也看出了不对劲,收了笑脸过来议论纷纷。 “这......” 之彤拉着沈尽欢的手,生怕再被人流冲走:“这些百姓也看出了不对劲,都是围上来看稀奇的,姑娘,我们回去吧。” 可是人流这么多,哪能说走就走。 被一个中年妇人一推,沈尽欢和一个公子撞了个满怀。 沈尽欢扶着额刚要道歉,抬头一看...... “怎么哪都能碰见你。” 沈尽欢黑着脸推了邵尘一把。 邵尘揉着被撞疼的胸口不禁好笑:“沈尽欢,你头这么硬,都要把我撞出内伤了。” 泽宇凑上来说道:“主儿,这商队这么长,百姓都凑上来了,咱们赶紧出去吧。” 沈尽欢绝望的看着望不到边际的人群,叹了口气。 邵尘看了她一眼,让两个小斯开道,下一秒竟然直接拉起了沈尽欢的手,跟着小斯挤出来的道缓慢地往外挪动。 之彤完全呆住,被泽宇捂着眼睛直接拖走。 泽宇估计是见怪不怪了。 沈尽欢跟在邵尘后面,望着他的后脑勺,她素来畏冷,冬日里的手从来没有热过,如今被邵尘的大手包裹着,手心细密密出了一层汗。 这。 不就是前世第一次相识的场景么。 沈尽欢有点无力,后脑一阵一阵发痛。 沈尽欢心野,想阅尽世间所有美好,奈何只邵尘一人,便挡住了人山人海。 等到二人安全到东堂门廊的时候,沈尽欢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下意识挣脱邵尘的手,疯狂暗示自己平静下来,沈尽欢这下有点想承认自己没用了。 邵尘手中一空,手心卷入一阵冷风。 “又下雪了呢。”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沈尽欢转头望向廊外,真的从天而降了一片大雪花,接着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 邵尘记得,她最钟爱的鹅毛大雪,顶不喜欢的婆婆妈妈的小雪。 “没想到年前还能看见这般大雪。”泽宇说道,回首一看,自家主子正看着沈家姑娘,便憋着笑和之彤凑到一起。 “快许个愿。”邵尘忽然说了一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沈尽欢惊愕:“你说什么?” “司天司左丘说过,瑞雪丰年,赶着第一场大雪许的愿是极好的。”邵尘慌忙把话圆上。 沈尽欢眼神暗了下去。 她一直有下大雪许愿的习惯,从前一到冬天就会拉着邵尘去司天司的楼顶许愿,为此受到他不少笑话,但是每次还是会陪着自己许完愿。 方才自己是什么荒唐的想法,竟想着他也是带着记忆重生的。 沈尽欢轻笑自己,合上双掌,闭目许愿。 过往不恋,往后的日子都是崭新的,别回头看了。 “今日是赵氏进京的日子,”邵尘缓缓说道,“方才所谓的商队,就是赵氏带去沈家的见面礼。” 沈尽欢如梦似醒! “之彤,回府。” 沈尽欢不再多说,拉着之彤要冲进大雪里。 “沈尽欢,我探过父皇的意思,沈氏和赵氏联姻,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邵尘用小脚趾想,都知道沈尽欢此刻慌乱是为何。 “我不甘心。” 沈尽欢咬着牙说出这四个字,直接走了回去。 “赶紧让书童备车送她回去。”邵尘向泽宇说道。 泽宇应声而去,留邵尘一人独自站在廊前看着沈尽欢的身影。 “犟脾气真是一点没变。” 沈尽欢最后还是坐上了邵尘派来的马车,因为她太冷了,冻得直哆嗦。 远远看见自家门口停着浩浩荡荡的车队,车旁守着十几个精壮的侍从,不知是押镖的,还是赵氏自己家的门徒。看着阵仗做派,是和那前世的姐夫如出一辙。 沈尽欢下了车,周转到那群人面前打量,那些侍从一个个面露凶色,体格硕大,不免心生疑惑。 前世从未见过赵氏带什么武生再身边,又不是什么进贡皇帝的金银财宝,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一点也不像赵家的家丁。 领头的大块头瞧见沈尽欢直打量,提着拳头上来说道:“小丫头,没事别在这待着!” 沈尽欢后退了一步,总觉得这满脸横肉的头领在哪见过。 之彤扶住主子,上前骂道:“哪来的莽夫,这是尚书府三姑娘,可是你能冲撞的!” 那人收了眼底凶气,朝这边拱手:“小的眼拙,三姑娘恕罪!” 这头领拱手之际,露出腕上一个圆形的绯红刀疤,分明是曾被烙过字印,后用钝器剜掉所留下的痕迹。 沈尽欢看的清楚,确实在哪里见过,但绝对不是赵家家丁身上。 沈尽欢心里越发不安,转身走进府里,门侍招呼都不打就快步走向前堂。 绕过影壁,果真看见长辈们齐聚前堂,与左手边第三把手的男子说着话。 那男子形消骨立,为贵族富商之家大多大腹便便,眼前这位赵翼算是个例外。 太后死后,赵氏族在朝中权柄一落千丈,早年曾出过几辈奸臣,自知伴君如伴虎便自请举家回了江南老家休养生息,做着祖上采玉制玉的买卖,虽说比不上赫家在各个领域的四通八达,但族中出过皇后太后,也是名门。 赵翼是赵家的二子,头顶有一个大八岁的哥哥赵胤。记得没错的话,赵胤早已继承家业成婚生子是个安稳踏实的人,赵翼在行为品格上与他哥哥差得很多。 如今想到赵翼那副螃蟹吃高粱的样子,只觉得恶心。 之彤上前刚要说话,就被沈尽欢一把捂住了嘴:“偷偷绕到后院去。” 两人猫着腰走到总管房后面的小道,一路挤着身子穿到中院长廊。 刚歇稳了脚还没喘口气,就听背后中气十足的一声喝斥:“什么人!” 沈尽欢拢了拢袍子淡定地回道:“是我。” 李云褚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替她拂去头上的雪花:“回自己家还要钻小道,怎么一大清早就出去了?” 沈尽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去东堂转转,觉得无聊就回来了。” “我看你是还在和常安置气,真是傻丫头,气的自己饭都不吃。”李云褚背着手说道。 沈尽欢不自在地望着,眼见李云褚身后慢慢走近的阿炎,怕又被笑话,干脆挡着脸就往后院跑。 “欸!路滑!”李云褚没反应过来,沈尽欢就从眼皮子底下跑了。 阿炎从后而来,见一鹅黄色身影捂脸逃窜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 “是你三妹。” 李云褚口里连连叹气:“是啊,只有她这般顽劣了。”又见其扬起的嘴角,问道:“阿炎,你素来不笑,怎么一碰见尽欢就跟吃了蜜一样呢?” 阿炎瞟了他一眼:“我没有,是你想多了,你有如此可爱的三妹,是我羡慕你。” 说罢,淡定地继续往前走。 “我还没问你,你怎么突然想来京城了?”李云褚追上去问道。 “新岁佳节京城熙攘繁盛,来开开眼不是很好。”阿炎慢悠悠地说道。 “呵,怕你见识了皇城底下的逍遥日子,届时不愿与我同归边疆。”李云褚笑出了褶子。 阿炎摩挲着手里的玉扇说道:“云渊前来,可会带上白纪?” “听祖父叮嘱过,会带来。”李云褚说道,“怎么了?此前你不也说过让白纪重归故里么?” “长孙氏替他改容换貌,以李氏暗卫的身份回来,不会被怀疑。”阿炎思量。 “暗卫?你和祖父商量过了?” “是白纪自己求的”,阿炎说道,“白氏与沈李氏是世交,倘若有朝一日推翻梁王府,也定少不得他相助,眼下他可在尚书府的羽翼下休养生息,反而对我们更有益。” 李云褚知道阿炎从不多卖关子。 现在城中空守,兵马大权在梁王府王氏手上,没了白氏牵制,就算尚书府在朝堂羽翼再盛,也终究敌不过刀枪短剑,万一王氏揭竿而起李氏远在边疆救不了近火,现在若不未雨绸缪,到时候一切就晚了。 “梁王府的手脚伸的越发长了。” 二人走到前堂廊后,透过雕花石壁的空隙,睨了一眼赵氏子弟。 不知是怎的,尚书府外忽然聚满了人,骚乱不断,估计是听了江南赵家的名号,见此情形就断言是上京提亲,以讹传讹放给周围无所事事的买菜妇人听了总是让她们心潮澎湃。 沛文去前堂请示,对赵翼行了礼:“冒犯赵公子尊驾,随行的马车在府外歇着,不如让镖头去管家那过个路子清点一下好早些去屋里喝茶。” 赵翼身边的一个侍从睨了他一眼,见其侧身颔首,便带着几个人往府外走去。 赵翼眯着笑说道:“是在下不懂规矩。” “赵公子提前来该说一声,府内好紧着打点,不至于让随行的下人在门外守着东西挨冻。”李靖瑶坐在顺位一把手,鞠着笑,说着排面上的话,通身当家主母的气场令上座的老夫人也逊色了几分。 赵翼起身拱手,一点不敢怠慢:“晚辈许久未来京城,想着大事不应耽搁,加上准备的东西多,提前启程总不会错,没想弄巧成拙。” 施氏拨着佛珠串子暗自打量着赵翼,抬了抬手:“初来乍到,不必客气,见过皇帝了么?” “未曾。” “赵氏是好歹是皇帝的母族,此番也是皇上钦点,理当先进宫才是。” 施氏一点面子也不给赵翼,李靖瑶自然是通透老夫人心思的,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怎么喜欢皇上点的这门亲事。 底下的奴婢上来换了茶水,李靖瑶趁这时候扯开了话题。 “你当了二当家,生意上可沉的住气?” 后者道:“先前随父亲、叔父四处游历经商,学了皮毛,如今也能帮大哥分担些。” 李靖瑶点点头,这一来一回的客套话不知说了几回合,沛文在一边听了都觉得干,便找了个由头退下了。 遇上去取热水的之彤,停下来聊了没几句,正面碰上了沈常安,随即福身。 “大姑娘安。” 美人淡然而立,长发飘飘衣裙款款。 “起来吧。”沈常安走上前,见四下无人,便轻声问道:“前堂可是赵家公子来了?” 模样像极了讨糖吃的小姑娘,惹得之彤失笑:“大姑娘这模样真是可爱,是了,是赵家公子。” 沈常安红了脸,“欢儿呢,她可知道?” “三姑娘气归气,但是还是很忧心大姑娘你的,瞧见赵家来了人,不由分说冒着大雪就跑回来了,这会子要热水沐浴呢。”之彤悄声说,“这赵家也是,带的都是些莽夫,三姑娘回来的时候多看了两眼,竟被那领头的冲撞,真是没规矩!”刚才还笑嘻嘻的,如今又变了脸像讨伐贼人似的。 这也是意料之中,沈常安拧着眉头不说话,心里对赵家公子生了几分嫌隙,但明面上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长安阁。 破绽 尚书府很少宴客,上一回还是老夫人六十大寿的时候,那时候沈尽欢才八岁。 赵翼既然来了,一顿饭是少不了了,昭帝对沈家留有情面,如今圣旨未颁布,一切就还有商量的余地,这顿饭后听了老夫人和沈常安的态度基本就能下定论了。 沈尽欢又起了个大早,自己爬起来挑了衣服穿好便大喊之彤。 之彤擦着手从院子里跑进来,一见沈尽欢自己捯拾好了埋怨道:“三姑娘!你怎么不叫我自己起来了!” “我这不是喊你了,快帮我梳个好看的头发,我们去厨房玩。”沈尽欢暗笑着。 之彤净了手拿梳子:“厨房有什么好玩的,今日府内宴请赵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三姑娘该不会是想去捣乱吧!”之彤反射弧超长,直到编好了最后一绺头发定了珠花才说道,下一秒直接被拖走。 沈尽欢一路走走跑跑,脑后两股辫子尾巴上的玲珑簪花碰的叮当响。 “我们的欢儿这是要去哪啊?” 李云褚背着手过来一脸笑容可掬,这回跟在他身后的不是阿焱,是邵尘。 沈尽欢立马换上灿灿的笑容,冲邵尘行了礼:“为了午膳二位是这早朝都不上了?” 邵尘一脸温和道:“早朝无事,早些下了,父皇让我替他来尚书府参宴。” 沈尽欢表情复杂地“哦”了一声,又听李云褚问道:“欢儿还没说要去干嘛呢。” 沈尽欢抿嘴一笑:“去玩儿。” 李云褚哈哈大笑:“别想什么歪点子就谢天谢地了。” 沈尽欢当然不会理会这个傻哥哥。 到了厨房,二人一头钻进白帆布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满桌子的菜真是眼花缭乱,这哪是家宴,分明是饕餮盛宴啊,确定是为了赵翼而不是邵尘么? 沈尽欢流连在菜桌之间,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厨房的伙计见她来了,手里忙着活嘴上和气的打着面照,称一声:“三姑娘来了!” “你们忙,我替阿娘来看看。”沈尽欢笑着摆手。 论沈家最热闹的地方,非大厨房莫属。平日里不开灶,各院各房都只吃自己的小厨房,只有到逢年过节或是家宴的时候,所有小厨房的厨子才会全集结到大厨房忙活,那切菜声整齐划一,庖凤烹龙游刃有余,谁说只有司膳房是天下第一厨? 沈尽欢清了清嗓子,拉了一个像是管事的丫头问道:“赵公子是哪一桌?” 管事丫头福了福身,领她到中间靠左边上面严严实实摆了两层菜的一个桌位旁道:“这就是赵公子的桌席。” 又有一个伙夫打趣道:“这赵公子不会就是准姑爷了吧。” 沈尽欢呛声道:“什么准姑爷,我阿姐貌若天仙怎是别人说娶就娶的!” “三姑娘就是爱戴大姑娘,”管事丫头掩嘴一笑“三姑娘看完就速速回吧,这油烟味历害着呢要紧着身子。” 沈尽欢应着,俯身仔细看了赵翼那些菜,把目光投在最上面的藕粉凉皮,故意皱起眉头问道:“这藕粉怎么这么素白?头菜该鲜亮些。” 管事丫头说道:“三姑娘,这藕粉制的头菜最开胃,主厨说拌了馅就不好吃了。” “赵公子出生江南,平日里很难吃到我们北方的特色,头菜就该摆一道辣的,让他入乡随俗,去,拿我阿娘制的辣椒酱来。”沈尽欢说道。 管事丫头犹豫道:“这......这不好吧。” 沈尽欢赶紧推着她道:“没什么不好的,既然是沈家的女婿,就需得吃得了辣!” 管事丫头没办法,半推半就拿了窖藏了辣酱来,沈尽欢接过一大罐辣酱迫不及待地揭开封皮,瞬间被辣椒味刺激得打了两个喷嚏。 想着舀一勺拌在藕粉里得,又看见一条炖了白汤的大青鱼,便抹了一勺在鱼肚子上,最后十分爽快地在鸡肉盘里赏了三勺才起身拍拍手,欣赏起自己的杰作,“这才叫宴客嘛。” 管事丫头和之彤皆愣住,心想着完蛋了。 沈尽欢转过头去:“到时候就这样呈上去吧。” 管事丫头瞪大了眼睛屈膝:“是。” 回去的时候正好碰上阿炎,可是之彤从后面追上来说道:“三姑娘,咱们赶紧回去换身衣裳,这辣酱味太重了!” 沈尽欢举起袖子闻了闻:“好像是有点。”又问“你说阿娘这酱会不会特别辣?” 之彤瘪了瘪嘴难以开口的样子:“听厨子说点一点在舌头上舌根都发麻,夫人自己都不吃。” 这么一说,沈尽欢倒想起来了,这辣酱是前世阿娘磨了三斤辣椒藏的窖,就是为了爹犯错好罚,然后连阿娘自己都觉得辣,所以一直没用上。 “真便宜了赵翼。” 回了欢栖院换了一套水纹袖袄裙,撒了些香,最后传膳的时候头上还是有些辣椒味。 沈尽欢先去了斋心院和施氏一同去的后院宴晔园,到了地方,最先看到的就是正坐首席的邵尘,淡定了一下,走上前行了礼。 邵尘“嗯”了一声打量了她一圈,便没说什么。 沈尽欢走到右边自己地席位上坐下,看邵尘自己把玩着杯子兴致还真好,不由翻了个白眼。 对面第三个座上就是赵翼,一身云锦墨袍,料子一眼就知名贵,更别说发冠腰间戴的翠玉了。 沈尽欢没对他表露太多兴趣,撑着下巴等开席,没想到赵翼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位便是三姑娘吧?”赵翼过来拱了拱手。 沈尽欢没辙,起身行礼听其说道:“早闻三姑娘聪颖过人,年纪轻轻就协理了东堂。” “多谢赵公子,只是小女子经不起夸,这厢是骄傲了。”沈尽欢笑了笑。 赵翼大声笑起来,说俊朗也说不上,只能说能看,要是换一身布衣,恐怕没人认得。 说时,李靖瑶带着沈常安上来了,前头两个丫鬟高举着两层纱帘挡着沈常安的样子。 今日沈常安比平时打扮的要端庄些,那赵翼温和看着,也没什么出格的眼神动作。 待所有坐定,邵尘说了几句客套话,施氏一声吩咐开了席,下人们就端着菜鱼贯而入。 沈尽欢扫了一眼在座的,竟没看见阿炎,分明出厨房的时候见过,怎么没上桌呢。 邵尘夹起盘子里的藕粉,下意识看了沈尽欢一眼,只见她挑着不明的笑意,心想定是耍了什么鬼主意。 果不其然,赵翼吃了一口后还没回味,立马涨红了脸,有碍于不好作态,硬是给咽了下去,这下子嘴里到胃里如同火烧一般,舌根都抽了筋。 见他这样,邵尘忍不住关切:“赵公子是不舒服么?怎么脸涨得通红?” 邵尘一说话,众人的目光一并望去。 赵翼哪里还能说出话,摆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水灌了好几口才好些。 赵翼陪着笑说:“无妨,只是被呛了一口。” 沈尽欢嘴角扯了扯,忍住不笑,呛了一口?那你还有第二口呢。 席间攀谈了几句,就上了大菜,赵翼起先吃都是素食,奈何嘴里还是被辣的发麻,吃什么都难受。 “这北方的菜不同于南方,南方好甜,北方口味许重,赵公子入乡随俗可得多担待。”老夫人说道。 只听李靖瑶说道:“这大青鱼是我特地吩咐厨房做的,应该会合公子口味。” 赵翼拱了拱手脸色稍微好了一点,毕竟藕粉只吃了一口,说到这里也不怎么辣了,以为终于有一道家乡菜,赵翼便爽快地动了筷子。 眼见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往嘴里送,沈尽欢看着就心疼,不由皱起鼻尖看着。 “你盯着他看什么?”沈倾宁扯了扯她的衣摆,话音没落下,就听那边丫鬟轻声唤起来。 只见赵翼在李靖瑶期待的目光下辣得趴倒在桌子上。 连着脖子手背都通红,老夫人看着有些不高兴,吩咐曹妈妈去关照。 没想到赵翼弓着腰只摆手不说话。 李云褚在旁看觉得奇怪,上前探看:“赵公子这是怎么了” 见他说不出话,李瑶以为是卡了鱼刺,忙走下位过来,常安也直起了身。 李靖瑶托了赵翼的头一看,已经红到发烫,那身子简直比过了滚水的猪还要红。 李靖瑶闻了闻,忙用筷子点了口鱼味,脸色变了变,怒道: “赵公子的酒菜为何这么辣,不是让你们做的清淡些吗”说着给他灌了好些羊奶,这才缓了下来。 赵翼红着脸,嗅着鼻涕十分失态: “在下以为是府里的特色,恕在下生在江南,实在吃不了这么辣的。”模样有些狼狈,身边丫鬟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李靖瑶一个厉眼扫过去丫鬟都收了表情低着头。 都收了表情低着头。 李靖瑶道:“谁下的佐料!” 沈尽欢早就料到了这一幕,没事人一样坐在座位上说道: “是我。” 众人皆转而看着她,沈尽欢也不在意:“赵公子身在江南自然吃不了北方的辣,可是赵公子若是真成了欢儿的姐夫,那总不可能让我阿姐顿顿都和你分开一顿做,欢儿也是为了赵公子今后着想,才想了这个法子。” 李请瑶有些无语,却只好叹了口气。 赵翼身边那壮汉下意识撸起了袖子,径直朝尽欢走来,之彤看着凶相,立马挡了上去,被那人一把推开。 沈尽欢正好看见了他手臂上一块和头领一样的伤疤。 场面有些失控,老夫人惊得从位置上站起来,“来人呐!” 说是迟那时快,一人飞身过来将其踹出去几步,阿炎持开锋的勾玉扇子正对着那凶相壮汉,冷言道: “你想做什么” 那壮汉紧了紧拳头又松开,脸上露出戾气,但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邵尘松了口气,不禁注意起了那人。 沈尽欢看得了那壮汉的小动作,淡然赔笑,脸上一点没受惊的样子。 “这次是我考虑不周,害你家主子吃了苦头,回头定会赔罪。” 听了这话,那人才收敛些,拱了拱手转身回了赵翼身旁。 阿炎折回扇子,看着那莽夫回了赵翼身边。 这时候赵翼也缓过神来,李靖才放心回了位置。 施氏面色有些不高兴,开口道:赵公子来赴家宴还带着武生,莫不是太子殿下在,老身倒是想要问你的话。 i 赵翼忙走到台前:“老夫人莫怪,出门在外兄长不放心,便派了人跟着,晚辈也确实对京城不熟,想着带个人安全些,有得罪之处还望老夫人海量。” 施氏面上摆了摆手算了,沈尽欢知道自己这祖母心眼儿大时干什么都无所谓,心眼儿小时一根针都塞不进去,更何况当着太子的面让下人对自己这么失礼,祖母心里八成是不会应允这门亲事了。 最后尽欢自然是被亲娘臭骂了一顿,虽然被骂着,可心里还是舒坦的。 把赵翼送走后,宴席就散了,李云褚和阿焱送她回欢栖院,笑了她一路。 沈尽欢暗自不爽:大哥也真是心大,这还有个阿炎呢,怎么好意思笑话,也不怕丢了自己的脸。 李云褚见她撅着嘴面朝另一边,忍着笑:“欢儿这招有些损,但是还挺管用的。” “你知道什么了?”沈尽欢有些不解。 李云褚朝阿炎昂了昂头:“阿炎回来的时候都看见了,我和太子都知道。” “......” “当时那人过来,怎么不害怕?” “你料定他会那么做,还是,你是故意的。”阿炎突然开口。 沈尽欢知道阿炎什么意思,普通的小丫头,怕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她不是故意为之,那莽夫过来也有一瞬间讶异,但是看到他们手上有同一块伤疤的时候,沈尽欢反而更不怕了。 快到欢栖院的时候,沈尽欢停住脚。 “大哥。” “嗯?” “赵家这门亲,定不得。” “为什么?” 沈尽欢说不出为什么,因为她不确定,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自己不甘心让阿姐重走旧路还是因为那些有特殊印记的武生。 “赵家带的人,有问题。” 李云褚看见她独自离去的背影,还想说什么,但是终究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书楼上点着青灯,入夜少有人去,所以想一个人的时候是独佳的地方。 每每睡不着,沈尽欢都会爬到最高那一层待着。 “你又不好好睡觉,仔细我告诉你阿娘。” 身后传来沈丹青的声音,随后也爬到尽欢旁边,对着暖炉搓手。 沈丹青这两天进宫觐见,回来往往要月上中天。 也不知他哪里变出来一包马蹄酥搁在沈尽欢怀里。 以前在定远将军府的时候,有个司膳房退下的老宫人做的马蹄酥很好吃,沈尽欢从小就嚷着爱吃,沈丹青知道后,下朝得空就去找那管事老翁要上了两碟。 沈尽欢看着自己阿爹的侧颜笑道:“阿爹嘴上骂着欢儿,心里可实打实的心疼呢。” 沈丹青嘴角一勾,捏了捏他的脸:“女孩子家家,说这话也不害臊,当心嫁不出去。” 沈尽欢回道:“就算欢儿嫁不出去,也大可在阿爹身边逍遥余生。” 沈丹青自知说不过这丫头,只得摇摇头咧开嘴笑的开心。 不自觉这么多年过去了,牙牙学语的小娃娃竟长成现在粉雕玉琢的模样,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沈尽欢盘着双腿,随意拿了块马蹄酥塞在嘴里,麦芽香顷刻四溢。 她还是不知道阿爹是怎么朝那老翁开口要的,反正自己可前世从未能亲自说动过那老翁。 沈丹青道:“郦国派了位世子来,说是新岁佳节来尽君臣之仪。” 沈丹青主动将朝堂之事说与她听,倒是让沈尽欢有点诧异。 这郦国的世子,从前只听过没见过。 郦国国姓俞,始祖是早年跟帝祖泯帝打天下的将军,后来封了诸侯王赐了封地,也就没在中原活跃了。 沈尽欢想了想:“往年郦国只派使者觐见,这厢竟舍得让世子来。” 如果猜的没错,郦国八成和其他诸侯国相处的并不愉快,郦王害怕被推上风浪尖头,现在派了世子来大燕,只是狐假虎威,想镇住那些蠢蠢欲动的诸侯国罢了。 沈丹青也拿了一块马蹄酥“嗯”了一声,此事便没了下文。话锋一转,问起她:“听你阿娘说,你对赵翼好像特别不喜欢。” 沈尽欢心想,你要是见识过世态炎凉,还会乖乖任人宰割么? “阿爹心里,也认同这门亲事吗?” 沈丹青沉默了一会儿,握住沈尽欢的手。 “你们都是我最宝贝的女儿,说什么都舍不得。” 不知道是青灯迷了眼,还是炉火熏得,沈尽欢看见她的阿爹一瞬间红了眼眶,隐隐有晶莹的东西在打转。 今日宴请,沈丹青没有回来,他甚至都没见过皇帝点给他的准女婿长什么样,他对赵翼,只能从妻子和其他熟悉的官员那里形容的,建立起认知。 沈尽欢扑进沈丹青怀里:“阿爹,欢儿以后一定陪着你,只要阿爹不放弃欢儿,欢儿也定不会放弃阿爹。” 这听起来是童言无忌,可对于沈尽欢来说,是历经千帆后的肺腑之言。 沈丹青还是掉了眼泪下来。 沈尽欢第一次知道,原来,阿爹也会哭。 俞白 听闻前日宴会后,祖母叫了娘亲和爹谈了半宿的话,列举了赵翼在席上种种动作,总而言之就是不太满意,希望爹娘慎重考虑。 这正中沈常安的意,祖母是个重礼教的,男家丢的面子,女家万万担不起百姓的口水,官家的基业远比商贾的声誉要重要。 沈常安那日和李云褚说了赵家武生的事后,和阿焱就真的调查上了这件事,因为他俩没有亲眼看见印记长什么样子,赵氏又回了驿站,调查起来也着实费工夫。 又过了几日,临近年关,沈丹青下了朝,带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回了府。 此清逸少年便是郦国世子俞白。 俞白道:“俞白来访不知有无打搅了府里的清静。” 沈丹青拱手,面前这位温润男子,令其赏心悦目:“世子不必客气,世子难得来,又近年关,在京城过年看看北燕盛景也好。” “是了,此次前来,也是这个意思,”俞白说道“贵府内梅花香气真是沁人心脾。” 自进了府,就闻见一股清新的梅花香。 “听有的大臣说,沈大人的三位女儿个个都是卓乎不群,特别是小女儿,小小年纪竟然能上书天家书册,协理天家私塾,不知俞白能否有幸见上一见。”俞白笑道。 沈丹青听俞白说起沈尽欢,笑了两声:“世子莫要提她,”又凑过去“鬼灵精!” 俞白浅笑:“大臣中不乏有人说起过,俞白也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奇女子。” 李靖瑶不卑不亢地在一旁指引,俞白说这话,不由多看了一眼。 后院入目处没有假山石雕,不像皇宫后花园那样奢侈华美,是那种清幽宁静,一条小小的碧湖将前堂后院齐齐拦住,湖那边以前竹林盎然生机。 俞白瞧着感叹:“贵府真的是清新雅致,相比较恢宏的皇宫,让人安心。” 沈丹青谦和一笑:“哪里哪里,图个清心罢了。” 俞白背着手不由点了点头:“看多了皇宫的金碧辉煌,见到尚书府如此素雅,真让人自然耳目一新,尚书大人和尚书夫人果真是文人雅客。” 李靖瑶温婉一笑:“世子殿下过誉了。” 回首间,两个身影撞入众人视眼。 沈常安见了停下脚步,下意识上前行礼:“阿爹、阿娘。” 沈丹青上前扶了一把:“常安,过来见过郦国世子殿下。” 沈常安心里咯噔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臣女参见世子殿下。” 眼前见他丰神俊朗,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明眸皓齿,细看了,眼睑下还有一丝青色,像是舟车劳顿,眉宇间有一股疲惫之气。 沈常安着一身粉白色韵兰缎襦裙,裙袄上绣着粉色的花纹,裙角盖过绣花鞋,配上她娥眉如月,粉唇含笑,乌玉般的长发只用一支桃花翠玉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这样看去如谪仙一般。 “这是下官的长女,常安。”沈丹青道。 常安,真是好名字。 俞白见到她,不由看呆了,许久才整理衣衫上前回礼:“见过沈姑娘,在下俞白。” 沈常安打量着眼前玉树凌风,温润如玉的少年,用“美男子”来形容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俞白看着挪不开眼,意识到失礼,对沈丹青拱手道:“早就听闻大人长女才思敏捷治家有方,没想今日见了还是位翩若惊鸿的仙子,让在下实在羞愧。” 沈丹青打了个哈哈,嘴上客气的回谢,手却很诚实的把沈常安拉到自己身旁,默默宣告主权。 李靖瑶神看了一眼俞白,又看了眼自己的女儿,随后拿了沛文手上的袍子上前披在她身上:“怎穿的这么少?” 语气淡淡的,其中关切还是听的出,这才让沈常安回了回神,脖颈处擦过一丝冰凉,下意识抓着李靖瑶的手:“阿娘还说女儿,阿娘的手还不是冰凉?” 俞白注意到她手中的书卷,下意识问道:“不知沈姑娘手上的是…” 沈常安笑道:“小女无事,就去了书楼看了会书。” 俞白的侍从阿苏调笑着上前,挡在俞白前面:“沈姑娘这么雅致,不知抄写是何诗篇?我家世子也爱看书!” 俞白黑了黑脸,一把揪住阿苏一块肉扔到一边。 阿苏痛死了也只能忍着,本清秀的脸上瞬间变得无比狰狞,惹的芷儿笑出了声。 沈常安把书交给芷儿,为了避嫌就推脱了:“《诗典》罢了,无意发现一时来了兴趣,就想拿回屋细细琢磨,不敢在殿下面前卖弄。” 俞白看着沈常安的认真脸,仿佛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阿苏附耳一句:“殿下,你收敛点儿。” 俞白顿时脸红到脖子,一众人也意识到了什么,碍于面上又不好多讲。 沈丹青见如此情景,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憨笑着。 鲜少有外使登门拜访,沈丹青向俞白道:“还请世子去微臣书房坐坐喝上一壶雀舌暖身。” 俞白这才打消了继续攀谈的念头 等人走了,芷儿一下子抱住沈常安的手臂:“姑娘,这就是郦国的俞白世子啊,好生漂亮!” 沈常安似乎知道芷儿说话的意思,立马抽出手臂,芷儿正欲执手相告,就听沈常安无奈道:“天家颜面,怎可直视贪看。” 芷儿这才安下心来:“知道了姑娘。” “赵翼还在京城?”沈常安走着说道。 芷儿点了点头:“是,两日过后便是除夕宫宴,赵翼身为皇上母族的人,特别开了恩,今年得以进宫伴驾。” “不知道他有没有怪罪欢儿,看他那日言行,总也猜不透是个什么样的人。” “姑娘才见他一次,自然看不透。” “瞧他底下人对欢儿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与他便没有什么可说的。”沈常安皱着眉说道,提起沈尽欢,又顿了顿,“咱们去欢儿那瞧瞧,看看她院里的年服什么准备妥当了没有。” “是。” 出了尚书府,俞白径直进宫往仪瀛殿而去。 “太子殿下何处?”刚进大殿,俞白瞧见了邵尘身边的侍卫,遂出言问道。 “属下参见世子殿下,太子殿下在内殿看公文呢。”侍卫恭敬的回答。 俞白应了一声,大步流星直奔内殿而去。 俞白与邵尘少小相识,如今过了十几年,都到了弱冠之年。 俞白记得邵尘从前一提到读书就满脑子逃学的歪点子,现在看到内殿满架子的书,桌案上堆了两堆折子,又见那一身墨袍加身,周身气宇轩昂的邵尘端坐桌前点朱砂阅公文的样子,实在差异太大。 “见你这么认真,我倒不敢上前相认了。”俞白熟门熟路在桌前坐下,自己泡了杯茶喝。 邵尘抬手看向俞白,噙着笑道:“你都要当诸侯王了,我还不得好好努力努力。” 俞白随手抽出一本典籍翻看,却说与书不相符的话:“大燕果然人才辈出,巾帼不让须眉。” “才去了趟尚书府,就回来神叨?”邵尘戏谑道。 俞白合上书,认真看着邵尘:“我说真的,今日去尚书府,瞧见了沈大人的大女儿,着实让我呆了好一会,世间怎会有这样美妙的女子。” “你小时候见过她的,不记得罢了。”邵尘淡淡的回道。 俞白撑着头似回忆当时情景:“怪不得总觉得眼熟。” “真如你所说?”邵尘“哼”了一声,佯装恼怒:“郦国美女盛多你不讨几个,来我大燕作孽。” “我怎么敢!” 俞白笑着反驳,轻而易举将话题绕开,“这趟要不是你叫我来,我早准备纳妃了。” “呵,世子果然迅速。” 邵尘收起公文,笑着起身朝俞白走过去。 “哎呀,可是我父王挑的我不喜欢,我未来的妻子,需得......与我琴瑟和鸣相看不厌,届时我受封为王她受册为后,才能协心治理郦国。”俞白手上挥舞着动作,慷概陈词。 邵尘白了他一眼,前世郦国国灭,俞白下落不明,至死都没有音讯,忽而看见眼前这个活泼的人,恍然间还真的不适应。 “喂!邵尘,你怎么了?我听说你之前病了还挺严重的,怎么现在呆呆的,不会是病傻了吧!”俞白坐过去说道。 邵尘打掉了他附上来的手。 “我怀疑邵祁结党营私。”邵尘说的干脆,白净的脸上浮上一层忧虑,容不得人开玩笑亵渎。 俞白似乎被吓到,试探道:“可有证据?” “先前我派去暗中监视的人在回来的路上被杀了,”邵尘话里添上了几分愠怒,他自然不能说他知道邵祁氏是未来朝堂政变的幕后黑手,“我怀疑是暗卫撞破了什么事被发现,而后报信时被害。” 俞白直起了身:“真没想到,他居然有那心思,这样一来岂不是要怀疑到你身上?” 邵尘笑了笑:“他并不能拿我怎么样。” 不为什么,因为他确信朝中重臣都能给予他这个太子中肯,支持他的帝盟在如今,还是权倾朝野的一派党羽。 俞白点了点桌子:“我说你一会笑一会叹气是怎么了。” 邵尘起身拍了拍衣服笑道:“没什么,觉得我英明神武罢了。” 俞白在后面翻了几个大白眼:“你这臭屁的毛病一点儿没改!” 邵尘轻咳两声,背手朝外走去。 “你叫我来看来是这件事了,你想怎么做?我帮你。” “先过了年再说,他们现在想必也不敢有什么动静。” 邵尘立于大殿正中下望着仪瀛殿外的光景说道。 前一世关于他和沈尽欢的记忆不停地回转在脑海里。 相识、相知、相爱直至生死相随。 惊醒后,发现自己早已离开那杀气腾腾的乾坤阵,上一秒还感受着万箭穿心的痛苦,下一秒便发觉躺在仪瀛殿的床榻上。 上一世支离破碎的亲情、痛不欲生的权谋、心心相印的爱情就是南柯一梦,一切痛苦流离都化作飘渺归于茫茫星海。 他开始沉思,思考前世为何会由一朝储君沦为阶下囚,思考一场权谋为何会给北燕王朝带来灭顶之灾,思考为何在千钧一发之时选择救她而亡己… 归根究底,还是难逃“情”字命数…… 或许他过于陷入自己的世界,醒来前后性情大变,变得不多言语,身边的仆人也去的去,走的走,只留泽宇一人,可他不能告诉泽宇自己是重活一世的人,他怕泽宇以为他疯了,也离他而去。 他想去找他的爱人,脚踏出宫门又觉得自己愚蠢,自己才回到十五岁的年纪,而沈尽欢在哪?怕还在尚书府里学着她终身所厌的琴棋书画吧。 前一世,她本可以在朝政上大展宏图,伴君左右,为君分忧,却因为爱他,弃家门,舍亲友,随他挥师北上。 终究还是他欠她的。 年前要收拾院子,把旧的东西都换掉,沈尽欢帮着女婢们一同打扫了一天,又跑去东堂和林长师商议过年休假的事情,最后拟好册子让林长师隔日送去宫里给皇上才回府。 拖着一身疲惫回了欢栖苑,之彤提前让人备了热水,回来正好泡了个热水澡。 她将头埋进水里,恍惚间想起了当年邵祁带着人杀上乾坤大殿,有个叛军将领的脖子上似乎就也个印记。 他那一个,是完整的。 “哗—-” 沈尽欢猛地从浴桶里站了起来,带起的水珠子溅了一地,喊着之彤替她更衣。 她终于知道那个凶相武生为什么那么熟悉了,他手腕上的印记和当年邵祁手底下一个叛军将领脖子上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江南赵家很有可能已经投靠了邵祁和梁侯府,赵翼此次入京,一来许将势力带入京城,二来能靠着皇帝赐婚来帮邵祁盯住尚书府,三来可帮赵氏重返往日光荣。 这人的心思果然深不可测,一旦尚书府与邵祁明面上对立,赵翼便会里应外合掀了尚书府的天。 原来邵祁一直以来都在暗地里招兵买马结党营私。 这分明就是引狼入室,阿姐绝对不能嫁给他!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查出那群同伙,不能任由他们肆意发展。 沈尽欢凭借模糊的记忆,将见过的印记模样画了下来,趁着天黑,打湿的头发也没来得及擦干,就跑去南楼找李云褚。 筹谋 阿炎拿着纸看了半天上面的图案,最终还是摇摇头。 “这种印记不多见,我在边疆年数少也没见过。” 沈尽欢本来绷紧的身子一下瘫软在塌上。 “当真连大哥都没见过?”沈尽欢凝着眉再确认。 李云褚拿着纸反复看着,继而说道:“我确实没见过,但是聚缘客栈那个老兵头或许认得,明日一早我们便去问问。” 沈尽欢颔首:“好,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只是我在想,如果赵家的家丁真的有问题,那保不齐赵翼也有指使的嫌疑,若是这样,咱们倒是要好好盯着他们的行踪。” 李云褚想了想,缓缓道:“既然如此,我让阿炎带你去聚缘客栈,我带两个暗卫去探一探赵翼。” 沈尽欢想着入神,没注意立于身前人的目光。 “对了欢儿,云渊这次要晚些到了,恐怕要除夕宫宴后才能来了。”李云褚替沈尽欢收起纸,掖好交给阿炎,说道。 沈尽欢动了动神,桌上的烛火印着脸热热的,心上不知怎么却凉了一大截,“知道了,二哥军中事务繁忙,欢儿知道。” “姑娘,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吧。”之彤上前道。 沈尽欢“嗯”了一声,穿好了袍子,对李云褚行了礼,便走了。 聚缘客栈所在的青竹小弄很是僻静。 过了一夜后,之彤看出沈尽欢的不对劲,却又不敢问,一步不离地跟着。 一路很是隐蔽,沈尽欢随阿焱从一个小木门进入,不留心很难注意到。 三人被一个跛子老太引进了一个偏房等着。 沈尽欢环视了屋子,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才坐下,瞧见阿炎淡然地早就坐下来倒了茶喝。 “在想什么呢?” 阿炎好听的声音传入沈尽欢的耳朵。 这声不似他表现出来的那种云淡风轻,一字一顿的,很温和。 沈尽欢舒展了眉头,抬首望着阿炎笑了笑:“在想,赵氏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三姑娘远比我想象的要历经尘世的多。”阿炎对上她的眸子。 沈尽欢失笑,“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唤我尽欢,这样不会很生疏。” 说时,阿炎瞧着安静端坐在偏侧的小女孩,屋子里关着门,有阳光照进来,空中飞舞的尘埃看的分明,此刻的时光像是停滞住似的。 沈尽欢第一次见李云褚口中的老兵头,竟不是想象中饱经风霜的佝偻老人,而是依然脚步稳健,身体精壮的中年男子。 孙一朝沈尽欢弯了弯腰,“见过三姑娘。” 沈尽欢忙扶起:“客气了。” 孙一对着沈尽欢咧嘴笑了起来,那笑让人心底一暖,没想到外祖手下的冷血将士,会有这般温柔的一面。 屋子开了门,可以看见院子里收拾的很干净,两边摆了些松柏盆景,看起来素雅清心。 阿炎说明了来意,便拿出沈尽欢画的印记。 孙一伏在桌上仔细看了很久,“这是九州八国烙在叛国反贼身上的一种印记,这类人多半被流放到边境做苦力,且都是秘密押送,大公子和军师没见过是应该的。” 阿炎追问道:“也就是说,八国境内的叛贼身上都是烙的一样的印记?” 孙一回道:“也不是,多数是匈奴人才有这样的圆形印记。” 邵祁当真为了皇位,不惜卖国通敌。 孙一看得出沈尽欢的忧虑:“这类人要是想潜入中原,势必要用钝器割掉烙印后,得到同党或者买主的接应,才有机会渗入中原。” 如今还不知邵祁和梁侯府麾下是否窝藏叛贼,可怕的是赵氏一家一同来的就起码有十数人。 果然,所有的事情,都是早有预谋。 往皇帝母族投放眼线,这事可大可小。 “军师和大公子若是碰上了这类人,切不可激怒他们,更不可打草惊蛇,他们一般盘踞在各国边境,能出现在雍州境内,甚至是京城,肯定是得到了什么位高权重人的庇护指使。”孙一将纸还给阿炎道。 “可是边境有我外祖守着,这类人怎么有机会!”沈尽欢说道。 阿炎道:“边关境地多有漕陆商人,只要他们稍稍伪装便可蒙混过关,这种烙印只烙在皮肤,将其割除后只会留下疤痕,这样就很容易躲过士兵的搜查。” 沈尽欢和阿炎并排在街市上走着,思量着接下去的打算。 一早听说阿娘进了宫,和良妃说了不大满意赵氏的事情,估摸着到时候除夕宴上皇帝应该不会强行赐婚。 可是既然作罢了这联姻的念头,皇帝肯定不会让赵翼在京城待时间长,这样一来调查就会终止,眼见这么一个机会在,要是错过了再要揪梁王府的尾巴就难了。 意识到这背后隐藏的阴谋,一旦出手必定牵扯出千丝万缕的关系,仅仅凭借现在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能与之相抵抗。 不打草惊蛇,又怎么引蛇出洞? 沈尽欢望着湛蓝的天空,心底不断质问自己。 这一出手,可就收不回来了。 这个庞大的帝国一点一点被蚕食鲸吞,历史总是历史,要改变它必定要付出千万代价。 阿炎也不知在想什么,沈尽欢走在他没戴面具的右边,就这个侧脸,感觉轮廓分明某些角度还特别熟悉。 “阿炎,你为何总戴着面具?”沈尽欢问道。 “过去伤过脸,痕迹狰狞怕吓着人,戴着面具会好些。”阿炎温声道。 怎么说呢,沈尽欢没见过阿炎,但是从一开始见到他就觉得不陌生,好像潜意识里注定会出现这么一号人,所以不是和他说话,还是走路都觉得很安心。 “云褚去接了一个人,在风月楼等我们。”阿炎转头说道。 沈尽欢没多想,点头回应。 入了夜,才是风月楼最热闹的时候,穿梭在花红柳绿间,不乏有妓与客寻欢作乐,风月楼门口灯红酒绿,庭院内更是歌舞升平。 沈尽欢全身蒙着黑袍子跟在阿焱身后。 “大哥怎么来风月楼这种地方?” 阿炎熟门熟路的走进去,勾玉扇子一挥挡住脸侧身对她卖了个关子:“就是在这种地方,才更好商议大事。” 这时候老鸨扭着身子迎上来,两个手指头捻着手帕掩面一笑:“这位爷是点房呀还是喝酒呀?” 说罢看了看他身后的沈尽欢,“哟,是个贵家小姐呢。” 阿炎把沈尽欢拉在身后,“你就别说笑了,公子来了么?” 听这口气像是认识,沈尽欢只管靠着阿炎,也不言语。 那老鸨把眼神从沈尽欢身上收回来,“嘿嘿”一笑,“来了,在素浅房里呢,还有位客人在。” 阿炎点点头,就直接带着沈尽欢去了三楼的雅间。 “你们怎么认识风月楼的老板娘?”沈尽欢上前问道。 阿炎把她快掉下去的帽子往前盖了盖,轻轻拍了拍沈尽欢的头“风月楼是我们设在京城的传信点。” 沈尽欢和之彤面面相觑,到了雅间阿焱推门而入,扑鼻而来的便是胭脂气息。 走进了,里面粉纱轻丝随窗外而进的风牵起,八仙桌旁的藏宝阁上摆着不少物件,沈尽欢粗一看,便知是值钱的东西,细看这屋子,也不像是普通妓妾的住处,算花魁级别的。 北燕不排斥这种烟花之地,也不过分放肆,但是能有混上黑白两道通吃的本事,怕也就风月楼了。 帘幕后缓缓出现一个影子,玲珑的声音透过来:“炎军师来了?” “正是。”阿炎压低了嗓子。 沈尽欢摘下帽子,看着那人从帘后走出来,不禁惊艳一下,如此风月之地,她只着一身拖地烟水百水裙,梳着不簪发饰的飞仙髻,脸上虽只抹一层淡粉,却怎么也拉低不了她的桃花面容。 那可人看见了沈尽欢,也不惊讶,缓缓福了身子:“奴家素浅,见过三姑娘。” 没会想到北燕三大名妓之首的素浅居然是这般清纯样子… 之彤也瞪大了眼睛看着素浅。 北燕有三大名妓,各有千秋,也是沈尽欢从前听朝堂小官私下议论时知道的。 东郡桃花源的芊泽花,据说长了一副倾国倾城的皮相,开价是万两黄金为底,自然是男女功夫了得,才引得达官不惜倾尽资财求她出客。 南界百花洲的栩兰芝舞艺出群,但从不出客,只请合眼缘的男女客人入雅座,倒是个怪人,多少人千金买笑都悻悻而归。 这天子脚下,风月楼花魁素浅,不妖不艳温婉清怜,出名于诗赋才学。 沈尽欢当真是没想到会有一天见到她。 素浅引三人进了内室,“公子刚到不久,在里面喝茶呢。” 进去后,沈尽欢看见一张梨花木的桌子,李云褚和一男子坐在一起。 听见动静,李云褚看过来,“欢儿来了。” “欢儿竟不知大哥还有流连风月的习惯。”这话当然是开玩笑的。 李云褚笑道:“是是是,被你抓到小把柄了。” 坐在他身边的男子也起身,沈尽欢看着他径直走到自己身边跪了下去:“多谢姑娘救命之恩,白纪愿奉你为主。” 沈尽欢轻咳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白纪?” 端详了好久,才认出眼前这个男子身形正是自己那日在市井上搭救下来的白氏后人,白纪。 可是容貌大变,一点也没了此前的痕迹。 “你先起来。” 沈尽欢扶他起身坐下,望向李云褚求实。 “是他。” “这么快,你伤好了么?”沈尽欢拉起他的手臂要看,白纪也没有拒绝,任由她将衣袖撸上去。 “还是有些内伤,怎么不养好了再回来。”沈尽欢搭了脉说道。 “祖父说,本来给你安排一个暗卫带来,但是左思右想还是将白纪换了身份来护你,这样一来少了后面许多事情。”李云褚说道。 “他的身份?”沈尽欢马上想起关键。 “在下得沈李氏相助,感激不尽,如今白氏的身份用不得,重回京城,也是以李氏暗卫的身份,至于名字,还请主子赐名。”白纪毕恭毕敬道。 “好,等回去后我会打理一切。”沈尽欢说道。 阿炎和李云褚说了印记的事情,李云褚全程脸色都不好看。 据他说,放出去查赵翼的人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客栈的门都不出。 沈尽欢听后反而不慌了。 除夕宫宴在即,好不容易让皇上想起母族,赵氏再胆子大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回去后,李云褚只和李靖瑶说白纪是将军府安排给沈尽欢的暗卫,由着白纪改换了容貌,李靖瑶也没有疑心,嘱咐了几句后,就让沈尽欢带回了院里。 人前自然不能说他是白氏的后人,沈尽欢打算好好挑个时候和母亲长姐说。 沈常安让芷儿送了几身暗卫的衣服,沈尽欢亲自和之彤整理了欢栖院东边的屋子出来给他。 “这应该暖和了。” 沈尽欢坐在厚实的床上按了按,又左右环顾了一下,觉得十分满意。 白纪换了行头出来,沈尽欢仔细端详了,想起一句《世说·容止》里的诗词。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甚好。” 沈尽欢看着白纪眉清目秀的样子,夸赞道。 没了之前流落市井时的狼狈落魄,收拾好后一股英气绕在眉宇间,手上拿着用布裹住外形的长剑,飒爽之姿不可言。 白纪站在那里,听沈尽欢发落。 “在外就唤你,阿肃吧。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白纪缓缓抬头看向沈尽欢:“谢主子。” 沈尽欢走下床榻,靠近了他,从袖拿了一块用红绳仔细系好的帕子出来。 “这是那日我见到你时从你身上拿下的,还给你,好生保管。” 白纪打开,帕子里包的竟是自己从前佩戴的昆仑玉穗子。 “我以为,再找不到它了。”白纪缓缓说道,手指抚着玉上的纹路。 “白府之事尚未查清,哪怕是为了留住你白氏的血脉,你也要藏好自己身份。”沈尽欢坐在桌前,往火盆子里添了几块炭火。 “沈氏和李氏,都会帮你,我也会。” 白纪定定地看着沈尽欢,不知怎么,眼前这个小姑娘似乎能给人力量,眼中也没有贵家小姐的浮气。 在将军府醒来后以为是李云褚久了自己,后来才知道是沈家的三姑娘,李云褚形容的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会又这般魄力。 或许,这就是他在风月楼第一眼见到她就决定誓死追随的原因吧。 白纪一直在等机会回来,不光是为了见救命恩人,也是为了找梁侯府一血仇恨。 如果说定远将军府是镇守边关的第一将门,那白府绝对是关内的虎符。 前世白府险些灭门,好在援兵及时,才没酿成大祸。 当时的司监司倾巢而出也没查出个究竟,皇帝震怒,将整个司监司统统关进了大牢… 这都是后话,眼下是白氏在这一世提前了这么多年被灭族,还被皇帝默许留一人,真是细思恐极。 “三姑娘在吗?” 曹嬷嬷在外喊了一声。 之彤应声而出,沈尽欢吩咐白纪休息后也跟了出去。 “曹嬷嬷这个时候怎么来了?”沈尽欢问道。 “老夫人传三姑娘说说话。”曹嬷嬷弯着身子说道。 来到斋心院,沈尽欢闻到一股熟悉的沉香,不浓郁,闻着人心里平静。 进了正堂,老夫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蒲上默念着心经。 沈尽欢避退了之彤,也默默跪到一旁蒲上,学着老夫人的样子闭上眼睛。 “太子来过。” 过了许久,老夫人才睁开眼说话。 “是。”沈尽欢道,不明她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起身道:“太子说,尚书府这次是赐的上乘宴,按照礼数,家眷都要带去” 沈尽欢扶着她进了内室:“陛下看重尚书府是好事,为何祖母看起来不太高兴。” “可惜了。”老夫人叹了口气,“我让你母亲回了赵氏的姻亲,这次除夕宫宴上,恐怕你阿姐得不到圣谕赐婚了。” “阿姐才及笄一年,不着急出嫁。”听到这句,沈尽欢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施氏失笑:“你这鬼丫头,当真觉得祖母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沈尽欢当然知道施氏的厉害,所以只笑不语。 “按道理是要准备个讨喜的手艺,到时候献给圣上的咱们府中你阿娘可决定了?” 沈尽欢记得,沈倾宁的舞技,当年是在达官贵人间得了个好名气的。 故道:“二姐舞艺精湛,定能夺得头彩。” 老夫人一下子纳了闷:“你想让她献舞?” 沈尽欢愣了愣:“额,怎么说何姨娘也是先皇后身边的女官,又是雁门郡公府出身,二姐献舞也不次于她人。 母亲一早就商定,阿姐好静,写了副贺词届时送上,想必也无不妥。” “嗯。”老夫人押了口茶,对曹嬷嬷使了个眼神,后者便从内室拿出了一个锦盒。 “明日春宴,你母亲可给你准备了宫装?” “母亲想着呢,是一件深紫玉兰袄裙,欢儿很喜欢。”沈尽欢道。 沈尽欢不明怎么回事,就见老夫人打开锦盒,一对琢玉嵌银丝的雕花镯子出现在眼前。 这不是阿姐出嫁时的嫁妆吗?自己当年回来送嫁瞧见过一次。 “本来这是要给你长姐的,但是我倒觉得,如今给你最合适,你未到登台献艺的时候,但是不能这么朴素。” 老夫人拉过沈尽欢的手腕又道,“祖母知道你不喜这些花哨的东西,但是这么大的场面,要给人家看到尚书府嫡女的样子。” 沈尽欢脑子一片空白,任她把镯子戴在自己手上,端详了一阵子,老夫人瞧着好看,不禁叫过曹嬷嬷神采奕奕:“你瞧瞧多好看,要是给长女,我想也没这秀气!” 曹嬷嬷面上也看得出喜爱:“是了!二小姐长得俊俏,戴什么都是好的。” 这镯子,长姐大婚时听下人们啰嗦过,是祖上传下来的和田玉,生来就是两块,可谓珍贵。 “谢祖母。” 施氏饶有深意地瞧着,“最好是能请皇帝指一位恩师。” 除夕宫宴 宫里头很少有这样的喜庆日子,进宫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件特别的事。 有的贵家子弟,说不好就相上一个良家女子,求了圣旨或促成一段佳话或被某位官家看重一步登天。 沈尽欢同沈丹青一个马车,听着他说着宫里头繁琐的礼数,不由得觉得好笑,刚才见沈倾宁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前世并没有出岔子,也就没多想。 一路颠簸到了皇城,尚书府被赐为上乘宴席,进宫自然备受关注。 见了尚书府的马车,不少人都来围观。 沈丹青先下了车。 沈尽欢一身深紫玉兰袄裙,梳了垂鬟分肖髻,除两只翡翠玉蝶外只簪了一支白兰簪子,轻盈地踏下马车,手腕上的银环碰着施氏给的雕花镯,发出玲珑的声响,整个人儿都托的无比素净高雅,惹得不少公子小姐都暗暗称赞。 沈倾宁没下车便听周围传来的言语声,下了车更是看了一眼沈尽欢,精巧的眼妆也掩住眼中的羡慕:“你看看你,多受欢迎。” 沈尽欢也不在意,回头靠近了些,莞尔一笑:“妹妹不过一个小丫头,倒是二姐,今日可是要献舞的,那可比欢儿风光多了。” 沈尽欢刚要去找沈常安就被沈倾宁叫住,“我在家练了很久,还是很担心出岔子。” 沈尽欢拉着她的手,“二姐不用慌乱,依我看,来的官家女子都没有你这般姿态。” 又看见丫鬟拿了舞衣去了宴席后面的偏殿,便挺了挺腰身作罢。 二人随了沈丹青,一众人融进了赴宴人群。 沈尽欢环视着人群,不少人都是无比熟悉的面孔。 上卿的千金倪蕊心——未来的五皇妃,御史台千金韩金窈——未来的景王妃,还有新上任太傅的小女儿——坎坷一生终是剃发为尼,不及人世红尘…… 他们的结局,沈尽欢都知晓,甚至参与过。 其中欢欢喜喜悲悲戚戚,最后也只是摇头叹息。 上官家和叔父家也受了邀,在后赶来。 “听说倾宁这次要献艺呀,真是风光。”上官歆走近了沈倾宁道,眼神流露着羡慕。 沈倾宁自当收下了这份赞赏,“府上何时得了上乘宴,姑姑定也会让你献艺的。” “倾宁还在怪我那日没送暖炉给你?”上官歆娇滴滴一问。 “倾宁不会记仇,只是说了实话。”沈倾宁笑道。 沈尽欢在旁独自看着二人对话,倒是听出了些名堂。 “在聊什么呢?”沈寄容被下人搀着过来。 沈尽欢忙迎上去,“上官姐姐说我二姐要献艺,十分风光呢。” 沈寄容打量着她一身深紫,眉开眼笑,“欢儿盛装真好看,肌肤胜雪。”说罢往她脸上摸了摸。 “寄容姐姐。”沈倾宁和上官歆行礼。 “尚书府得了荣光,便是沈氏的荣光,歆儿不用如此在意,要是被别家听去,定当笑话。” 沈寄容比二人都长了两岁,一个年纪过来当然懂小孩子间的争风吃醋,三言两语灭了上官歆的苗头。 “是。”上官歆吃了憋。 “寄儒哥哥呢?”沈尽欢问道。 “他和沈翰、谷旋在一块儿。”沈寄容道。 “大伯父家和小姑母家也来了?”沈倾宁暗呼。 沈翰是伯父沈岐的儿子、伯公沈忠的嫡长孙,大伯家还有一个长沈常安一岁的姐姐,叫沈瑜。 袁谷旋是小姑母沈惜的长子,小姑母另育有两个女儿,袁谷彤和袁谷珊。 远远看见沈常安和一高挑女子挽着手过来。 几人齐齐向她行礼,“大姐姐。” 沈瑜着一身粉色雪狐棉衣,下穿绣芙蓉的褶裙,身形纤瘦,好像那骑大马的将军可一掌裹住,眼神流连让人神往,红唇秀靥,一颦一笑都优雅无比挑不出错。 沈瑜挨个看了,笑着牵过沈尽欢道,“欢儿又长高了,快赶上你倾宁姐姐了。” “那是她吃得多。”沈倾宁不客气地回道。 沈瑜嗔怪,又对沈尽欢道:“你这二姐嘴厉害着,别听她的,能吃是福。” 沈常安拉过沈尽欢对几人道,“咱们进去吧,外头冷。” 随后沈瑜和沈常安在前头走着,沈寄容三人跟在后面。 “好像未看见,王月和王曼两位姑母。”沈常安随口一提。 沈寄容跟在后头不在意似的,“祖姑母一脉,在皇上跟前早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往年有什么宴席请沈氏,那两位姑母素来是不露面的。” 沈瑜平静做了个笑,“可怜了郑宝儿郑均儿,还有谢嶦三个孩子,自出生来还没见过什么世面。” “也不知曾祖母怎么想的,突然要去尚书府,在祖姑母府上待的不是挺舒服。”上官歆轻蔑一笑。 北宫瑶池建在黄雀湖上,四周树木葱茏,环山抱水,悠然自得,历代的皇帝都爱在这里举行宴席,殿中央设有水台,献艺者可在水台上献艺,观望过去,宛若仙人驾临。 此时北宫里已经到了很多人,各自聚着说话,殿内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的红色。 几人刚到,殿外总管就高喊了声。 “恭迎尚书沈氏——” 继而又听高喊。 “太子殿下驾到——” “郦国世子到——” 余了,见有轿辇在一排人簇拥下朝宴席而来,众人纷纷避开下跪。 “参见太子殿下、世子殿下——” 沈尽欢余光见一双马靴稳稳当当地停在自己不远处。 “各位快请起。” 清爽的声音冒出来,很快被稀稀的起身声和继而的欢笑声淹没。 许是一时恍惚,沈尽欢起身时不小心踩住了裙角,踉跄了一下,沈倾宁相扶不及,邵尘已然上前用扇柄搭住了她。 刹那间,熟悉的场景都涌进俩人脑中。 上一世也是这个样子,她冒冒失失踩住裙角踉跄摔倒,他一身绣龙朝服持扇扶住。 最好的年纪,以为都遇到了最好的人,期期艾艾,私许终生,以为找到了归宿,最后的最后才发现,两情相悦也不是故事里那么美满,他们的相知相爱终是一场孽缘。 沈尽欢晃了神,对上邵尘的眼那一刻,又回了神,连忙行礼:“多谢太子殿下。” 邵尘轻笑:“无妨。” 沈尽欢退回沈常安身边。 “你也在这。” 说话的是俞白。 沈尽欢看了他一眼,是没见过的模样,只见他欣喜若狂地对沈常安说道。 沈常安温婉地又屈了屈膝,发髻上的云雀衔珠流苏簪子垂在耳边晃着,折出来的流光映在发间很是好看。 方才一幕都被沈倾宁看在眼里,抬眼间见一人独自走来,玉树临风,气宇轩昂,不知波动多少待字闺中的少女芳心,听的周围有人说三殿下,忙弓身行礼:“参见三殿下。” 尽欢闻声看去,看住了那人。 邵尘冷傲,孑然一身,邵祁邪魅多情,坊间女子自是多喜邵祁多一些。 邵祁与沈倾宁回完礼,见沈尽欢盯着自己,便上前戏谑:“三姑娘为何一直看着本殿?” 上次的事还真没完了。 邵尘上前一步,拦住他:“三哥。” 邵祁愣了愣,扬嘴一笑,拍住了邵尘,拱手行礼:“许久未见,要对姑娘道一声除夕安康。” 沈尽欢不卑不亢:“三殿下客气了。” “皇上驾到——” “宸贵妃娘娘驾到——” “良妃娘娘驾到——” 人群纷纷让道,皇上和宸贵妃一前一后走进宴间坐上上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贵妃娘娘良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爱卿平身!” 燕帝看了看大殿下,喜上眉梢:“宫里头好久未曾如此热闹了,除夕佳节众爱卿不必拘束。” 台前侍从读了贺词,众人对天家三拜九叩后才惶恐入席。 良妃在侧,看了一眼邵尘,抿嘴一笑:“皇上,您看,要不是尘儿帮着臣妾做,恐怕还没这么喜庆呢!” 燕帝有意看了看邵尘,抚了抚胡须:“嗯,太子做得是不错。” 宸贵妃挺着肚子坐在燕帝身边,把台下的人都扫了一遍,最终把目光落在沈氏的宴席上。 作为上乘宴席,按序排下来,沈尽欢坐在顺排第列,抬眼就能看见正对面的李云褚和阿焱。 宫女鱼贯而入,摆上佳肴美酒,舞女穿过湖上小廊,汇来宴席中间,笙歌骤起。 记忆里的场景丝毫不差的呈现在面前,丞相的女儿云锦绣泼墨作画,当即完成了一幅富丽牡丹图,兵部尚书慕垣墉的大儿子慕抚安耍了一段贵妃醉酒的剑令,惹得燕帝赞不绝口。 在座都惊叹不已之时,殿外请进一个俏丽女子,着一身深蓝裙衫,长发未束成发髻,只两边的长发简单的挽在脑后,英姿飒爽之气扑面而来。 沈尽欢差点被噎着。 慕轻寒! 只见她大方走上殿前道:“臣女来晚了,方才听说我大哥耍的醉酒令,臣女十分不服气,还请皇上准许臣女舞一段八方剑法,以助酒兴。” 虽然不是第一天知道慕轻寒的脾气,但是重回少时见到她年轻气盛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感慨。 “轻寒回来了。”沈尽欢微微侧身对身旁的沈倾宁道:“帅吧。” 沈倾宁抬头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她要是斗嘴斗过我,我倒是服气的。” 沈尽欢白了她一眼,继续看这慕轻寒。 说话间,她已舞起了剑法,沈尽欢调皮一笑:“我看她耍剑,和吕岩有得一拼呢。” “哧,绵柔无力的绣花工夫,你真是高看她了。”沈倾宁动了动胳膊扯了扯嘴。 沈尽欢掩嘴转过身,恰巧看见方才急急忙忙出去的曹嬷嬷回来对祖母附耳说了什么,只那一瞬间,祖母脸色变得很凝重,沈尽欢捻了一块马蹄酥,又见曹嬷嬷匆匆离了席。 如果剧情没错,再过两场就是沈倾宁献舞了,祖母是个谨慎的人,定会命人反复核查细节,莫不成,出了什么事? 转头看见沈倾宁正安静地看着慕轻寒耍剑,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八方剑阵舞完,一众喝彩,宫女又上来添了新酒佳肴,却在沈尽欢桌上又摆了一道马蹄酥。 宫宴规定,添宴是不能出现重复的菜项的,司膳司老糊涂了? 沈尽欢又没看见别人桌上有重复的菜,一阵纳闷,抓住摆菜的宫女道:“怎么给我来了两道马蹄酥?” 宫女道:“回沈姑娘的话,是三殿下吩咐的。” 沈尽欢抬眼看了看邵祁,却见对方朝自己礼貌地笑了笑。 他突然这么好意,反而觉得心里不妥,又睨了一眼上座默默饮酒的邵尘,缓缓低下头。 宫女退去,沈倾宁再无心看什么大人女儿的振袖舞,低头想着自己该如何上台。 凤家姑娘的振袖舞跳了一半,沈尽欢就见沈倾宁脸色惨白,慌忙凑上前询问,不想还没开口,沈倾宁就狼狈地退了席。 沈尽欢一惊,忙提着裙子起来跟上去。 “好!”上头传来燕帝的喝彩声,再看向殿前,凤霓裳一舞已毕退了下去。 沈尽欢一路跟去,见沈倾宁跑进了偏殿。 “怎么了?” 沈倾宁抓着沈尽欢,“我紧张,我要是跳不好,会不会丢沈家的脸。” 沈尽欢感受到沈倾宁手心底一阵冷汗,反手抓紧了她,“二姐别怕,你就当他们都是萝卜青菜。” “二姑娘、三姑娘”曹嬷嬷这时过来,神情庄重。 “怎么了?” “为二姑娘伴奏的一件乐器坏了,老夫人吩咐三姑娘奏长相思给二姑娘伴舞。” 这下子轮到沈尽欢傻了眼。 侍从来殿前说这件事的时候,施氏就提了意见。 “欢儿还未及笄呢!” 沈丹青被老夫人的决定惊地立马低声道。 李靖瑶也试探道:“娘?” 席间一片嘀咕。 宸贵妃转头见燕帝并没有什么不悦,顾着老夫人是三朝元老遗孀的面子上,替皇帝开了口:“既然老封君有意助兴,那就破例让沈二姑娘奏长相思伴舞吧,本宫也听说这二姑娘的琴艺极佳,今日倒是能听上一听。” 本就是一场除夕宫宴,能开心大家也自然同意,纷纷附议。 沈倾宁倒是放松下来了,偏偏沈尽欢在偏殿听得仔细,手心底捏出了汗。 “上长相思。” 殿旁的侍从拉长了声音,好像早就知道她会长相思一样。 事到如今,只能赶鸭子上架。 沈倾宁换衣服的间隙说她跳清平乐,沈尽欢飞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曲目。 “请二位姑娘上殿献艺。”偏殿传唤的侍从过来说道。 二人从正殿随一众伴舞而入。 沈尽欢舒了口气,走上殿时感觉身上被投注了很多束目光,不尤有些焦灼。 走到燕帝就坐的台下,沈尽欢拂袖而坐,纤纤玉手抚过琴身。 瞧着沈倾宁走上水台摆好姿势,“锵”地勾起琴弦,一缕青丝倚肩滑下,指尖滑动间,一曲只因天上有的旋律绕耳而来,声音如振翅欲飞的蝴蝶,扑闪着灵动的翅膀,飞向大殿各个角落。 手腕上的雕花镯子碰着银镯,叮咚声似在伴曲,前段柔软细长,后段铿锵有力,顺流直下,无不使人荡气回肠,弹琴之人仿佛将所有情感融入进去,殿中所有人皆忘记了指尖之下的琴音,是出自一个十三岁女童。 二人从未排练过,居然配合的十分完美,沈倾宁转身振袖之际,沈尽欢加重了琴声,让整个反转变得更有力。 邵尘很惊奇,沈尽欢的琴技自己是领略过的,并没有如此力量,特别是转音处,总是破音。 他们曾交相抚琴,弹的也是这首清平乐。 琴音变缓,渐入佳境。 音止,一曲毕,一舞也随袖而落。 燕帝鼓起了掌:“好!” 随即,席间响起一阵叫好声。 沈尽欢和沈倾宁一同行礼,退下了大殿。 再回到殿上,沈常安也展示完了对词墨宝,众人议论纷纷,赞叹沈家的三个女儿。兵部尚书刮目相看,对沈丹青道:“沈大人,看你清心寡欲的样子,三位千金真是教导的万里挑一啊!” “哪里,慕兄的千金才是巾帼不让须眉。”沈丹青汗颜,后拱手谢道。 良妃对宸贵妃道:“你看沈夫人的女儿,真是惹人喜爱。” 沈尽欢低着头,她知良妃是邵尘的母妃,前一世他们感情不好,自己倒是时常走动,燕帝被邵祁刺杀,良妃伤心欲绝,只可惜也是香消玉殒的结果。 良妃此言,惹得席间又热闹起来,燕帝似带了几分酒意,好似忘记了沈家回绝赵氏姻亲的事情:“沈爱卿真是好福气,寡人敬你!” 沈丹青和李靖瑶连忙起身:“臣(妇)惶恐。” 沈尽欢抬首,正对上邵尘的目光,下意识躲闪,倒是给宸贵妃看了去,甚觉玩味。 平分秋色 邵祁酌酒起身:“此时此景,令儿臣不免起了诗兴。” “也是,这剑也耍了,舞也跳了,琴也赏了,独这诗还未吟,还请二殿下诗兴煮酒啊!”上官谦道。 “既然中书大人开了口,那晚辈就不吝献丑了,本词作《暮春宴》。” 沈尽欢掩袖泯酒,抬眼间,正对上邵祁投过来献宝似的目光。 “日斜宾馆晚,春轻麦候初。 檐暄巢幕燕,池跃戏莲鱼。” 果然还是这首。 沈尽欢唇角一抹笑意,趁众人回味间,忍不住接了上去。 “石声随流响,桐影傍岩疏。 谁能千里外,独寄八行书。” 邵祁愣了愣,全场更是无人发声。 沈尽欢只觉一丝杀气投来,前者只得顾着自圆其说:“不想沈姑娘也是这般风月才情,所对之词倒和本殿的相得益彰。” 真的不是她故意为难,前世也是同样的场景,只是很多年后她才发现那首《暮春宴》是抄袭了已经死了好几百年的大诗人的《临安春》。 沈尽欢嘴角挑起一个弧度:邵祁,我让你再猖狂。 随后起身:“二殿下过奖,臣女不过闲时多看了几本闲书,恰巧见过这首诗词,原没想到是殿下所作,称不上风月才情,还请殿下莫要笑话。”说罢便继续坐下吃喝。 沈倾宁对其投来惊恐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是疯了吗? 沈尽欢嚼着菜肴以笑回应,压根没当回事,心想着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吃上官家的粮食,真是荣幸之至。 这话一出口,就连沈丹青也是嘴角一股子玩味的笑意。 沈尽欢方才看邵祁的眼神好像在说:拿着别人家的著作来扬武扬威,你打量着在场的文官都是傻子阿! 这下子席间更安静了。 邵尘这时夹菜的动作一停,看沈尽欢的眼神更深了一分,而那人却当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坐在席位上给自己布菜。 邵祁无言以对,尴尬地站在那里余光瞥着后面的群臣,暗示某些人起来救场,然而,任凭有些头脑的都知道沈尽欢在暗讽三皇子偷梁换柱,拾人涕唾,这时候辩护无疑是真当读过书的人是傻子。 宸贵妃见状笑起来,歪着身子附耳燕帝道:“听说二殿下与尽欢此前因着高太傅闹了矛盾,惹得这丫头不开心,这怕是给殿下吃教训呢。” “谁说不是呢,寡人也听说了。” 燕帝清咳,替自己的儿子打圆场:“祁儿怕是醉了,不过能吟出这般生疏诗词也属不易,今日宴后喝了醒酒汤早歇着吧。” 席下大臣家眷尴尬了许久这才敢出声,继续饮酒作乐。 沈尽欢闭眼深想,好像前世的宴上,邵祁便是即兴作了这首词惹得圣上龙颜大悦,加上其依附党羽的三言两语,被封了王。 这一闹,让邵祁冥冥中少了一个加官进爵的机会,真是大快人心。 算上前世的年纪,自己已经有四十多岁的高龄了,再看看自己还是童身,遇到小辈在面前放肆猖獗,真的很难矜持不赏个下马威。 况且邵祁这样十恶不赦的人,被吐沫星子淹死都不足为过。 沈尽欢扫着对面的宴席,在邵祁后排,看到了梁侯府的 老朋友,此时王师也隐忍着怒气看着这边,沈尽欢就当没看见。 宴中时候,尤太师突然跳出来,双手抱于胸前行大礼而拜。 “太师,行大礼作甚?”燕帝半个身子撑在腿上,面颊酗酒微红,说话也有了醉意。 宸贵妃眉眼一挑,看着台下。 “启禀陛下,除夕宫宴,钟鼓齐鸣举国欢腾,隔日便是新春佳节,如此除旧迎新的日子,微臣也希望陛下千秋万岁福泽万年。”太师振振有词,下巴上的胡子要是剪下来,都可以给皇帝身边的贴身侍从做柄拂尘了。 “呵呵,太师话中有话,直说便可。”燕帝挺了挺背,眼神也亮了很多。 “微臣关心皇上,更担忧皇子,眼下太子殿下已是舞象之年,然东宫空虚,臣以为,当立一位太子妃!” 太师的话如针一样扎在沈尽欢心上,她转头看沈丹青的反应,却见他面色如常,无反驳之意。 这时候王师也跟出来附议。 “哦?王大人附议?是有人选了?”燕帝问道。 “臣举荐张相国的长女。” “张相国此番抱病未来参宴。”席中不知谁冒了一句。 燕帝听罢,靠在龙椅上直直看着二人,有些愠怒。 宸贵妃轻哼了一声,抬手让下人扶起来,一手扶着腰,一边慢慢走下高台。 身怀六甲不适宜画浓妆,但是宸贵妃是何等人物,即便是施了淡粉,也依旧能靠着眼神夺人魂魄。 “太师费心了,太子是陛下的嫡子,陛下自然无比重视,本宫认为,太子眼下着手朝政还不急于立妃。”宸贵妃缓缓开口,又瞟了一眼王师。 “倒是二殿下,年长太子两岁是兄长,应当做个榜样,本宫倒是觉得,王大人的女儿王婵不错,不如做天家儿媳,以后等二殿下开了府好打理一切。” 沈尽欢这下子终于相信慕轻寒说的了,宸贵妃把前朝局势看的分明,如今打的一手好算盘,现在看她又多带了几分敬佩。 宸贵妃笑着,心想:让你们党内喜结连理去吧,张相国那个缩头乌龟哪配得上天家尊容,沈氏才是太子的锦绣前程。 邵尘起身道:“父皇,儿臣觉得贵妃娘娘说的在理,儿臣如今一心想为父皇分担,无立妃之念,况且母妃也教导儿臣先天下后家事。” 燕帝和一些朝臣一脸大惑不解,太子从未在人前认过良妃为母妃。 良妃有些动容,“陛下,太子有太子的想法,贵妃娘娘说的也不无道理。” 王师这时候上前一步:“自古嫡庶尊卑分明,太子殿下应当皇嗣之表率,贵妃娘娘举荐微臣的女儿,实乃抬举,但皇子姻亲,也属朝政,还请贵妃娘娘好好安胎不必费心。” 太史令司徒延通一听有人说自己女儿不是,立马跳出来质问:“王大人此言差矣,贵妃与皇上心意相通,这话是为了不让陛下折了你面子,贵妃才亲自说的,你不领情反而说娘娘的不是!” 大燕建国百年,根基稳健鼎立中原,除了边塞的蛮夷部落隔年犯境自讨苦吃,其余周边四散的小国百年称臣纳贡,也算老实。 到了天昭年间,大燕外强中干朝堂后宫之争愈演愈烈,放明白了说,就是左党□□羽翼日渐丰满之时,某长舌嫔妃非得出来搅得乌烟瘴气,后宫无皇后,宸贵妃不愿执掌凤印,良妃贤德从不干政担起了摄六宫的重任,这两位自然是帝盟的,就说不定下头嫔妃了。 白府灭门后,皇帝亲建梁侯府,封王师为梁侯,任皇室护卫军总领。 王家也是积了百年大福,使得祖上冒了青烟,一介武官被封侯进爵,王师的姐姐一进宫就封了个玉昭仪,一时风光无限。 这两年仗着姐姐吹劲了枕边风,王家也有了一众拥护大势力——尤太师、前任高太傅、大学士陈德士、御史大夫韩宗渠其他都是些小官。 纵观整个朝野,也只有相国和少府令是中立党,两不得罪。 尚书府不同,前有太史司徒家开路上大夫徐家辅助,后有定远将军府撑腰,又因三房缘故,和江南总督赫家是冤亲家,但这么多年布施,赫家世代从商总要政府庇护家业,故而沈家又有了民间三分之一的经济势力,再加上管理东堂,在外人看来,皇帝给尚书一党的好处太多了,难免惹得少有肉食的梁侯府眼红。 想必王师今日让尤太师谏言,明面上是为了平衡朝堂局面,暗地里还有拉拢相国的嫌疑。 燕帝只轻笑,心里着实想看看这场没有硝烟的闹剧到底花落谁家。 良妃见此情景,忙对燕帝低声道:“陛下。” “今日这宴席,着实热闹。”燕帝开了口,眼底一丝笑意漾开,“王爱卿的女儿甚好,就依贵妃所言。” “传朕旨意,封二皇子邵祁为慎王,择吉日开府,赐婚梁侯王师之女王婵为慎王妃,开府之日行成婚大礼。” “晋良妃为皇贵妃掌凤印摄六宫事,太子晋皇太子上徽号御国,赐皇太子玉玺。” “晋纯容华为纯妃,玉昭仪为夫人......” 燕帝谕旨一道一道地下,沈尽欢再无心听去。 历史终究是历史,邵祁的慎王还是封了。只是多了场闹剧,王师赔了夫人又折兵搭上了自己的女儿,但是坐上了燕帝的乘龙快婿,多了皇亲国戚这层。 燕帝还是不糊涂的,知道雨露均沾,让各派平分秋色,果然帝王心最难猜。 邵祁想自己深得父皇宠信,又有梁侯府支持,虽然给自己封了王开了府,但娶王师的女儿真是心有不甘! 这明摆着就是要让自己远离朝堂中心,当个闲散王爷! 多年辛苦付诸东流,凭何甘心! 邵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仔细想想,太傅流放,自己失了其党羽势力,偷鸡不成连米都没有,好不容易安插在邵尘身边的眼线就这么没了。 自己和那丫头打过交道,倒并不是探子说的那样顽劣天真,就凭她在父皇面前拆穿太傅那模样,已显示出她过人的胆识和谋略。 为何我不能分尚书府一杯羹,为何要让太子、让尚书府占尽好处! 尚书府在朝堂有三分之二的势力,更有江南总督府做经济支撑。 得尚书府者得天下,为何父皇不肯给予我半分! 邵祁再也忍不住自己的雄雄野心,猛得将面前一宗酒饮尽。 相见欢 午宴散去,一些无关紧要的大臣家眷尽数出宫回府置办除夕夜的守岁。 沈丹青又被燕王叫去谈心,李靖瑶也和两个好姐妹娘娘去凤仪宫说话。 沈尽欢感觉和他们进宫就是陪聊陪玩陪八卦。 沈常安陪着一众姐妹在偏殿暖家常,沈尽欢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倒是沈倾宁,散了席就不见了,也没高兴去寻。 此刻她便和之彤悠哉游哉逛着北燕皇宫的黄雀湖景园,虽说是景园,也算半个皇宫了。 北宫瑶池宴上的宫殿很稀疏,一座一座隔得很开,但是路还是那样熟悉,曾几何时在某个宫门前一个宫女和侍卫相撞而吵嘴,又在某个廊前常驻,就为在人群中远远看一眼那人。 绿瓦红墙,筑起的琼楼玉宇,里面层楼叠榭、金碧辉煌,外头的人看过来,太阳照在黄金的瓦上都觉得耀眼,幻想着墙内纸醉金迷的生活,望而不可及。 高墙外的世界,成日的精打细算柴米油盐平凡喧嚣,或许有的人穷极一生都注定平平庸庸凡桃俗李,却可得一人白首,享天伦之乐,里面的人放着金盏银杯又好生羡慕,日复一日对着这墙叹息。 天家得了全天下的尊崇,也得收下全天下的孤寂。 墙把皇宫圈起来,也圈住了一群孤独的人,最外面的墙皮,接纳着世人的惊羡、祝福和祈愿,里面的墙皮则只能倾听着希望、失望和绝望。 “这宫里头真不算热闹,静得怕人,姑娘何不去跟着大姑娘和表姑娘们聊天?”之彤打了个寒颤。 “这宫里头的热闹,哪能让你我看见。”沈尽欢看了一眼之彤。 走到朱雀门,拐角跑出来个蓝衣姑娘。 “沈尽欢!可给本姑娘找到你了!” 慕轻寒三步并称两步跑到沈尽欢面前也不喘。 “你找我做什么?”沈尽欢抽了帕子给她擦汗,看她脸红的样子就知道跑了很多地方。 慕轻寒明眸皓齿,一对杏眼大大的,又是双眼皮,传神的很,笑起来露出齐齐的牙齿最是好看,左边眉尾上有颗明显的痣,因着这颗痣,这丫头不止一次强调她本应是骁勇男儿,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投了女儿身。 其实这颗财痣在女子身上,主旺夫。 慕轻寒前世还真是个旺夫命,堂兄上官文前半生都泡在药罐里,好不容易出头了,沈氏糟了大劫,连累了上官氏,树倒猢狲散,就留了上官文个独苗苗在京中,后来慕轻寒嫁过去,上官文就开始在政绩上开疆拓土、扶摇直上。 慕轻寒见沈尽欢举着帕子瞧着她发呆,勾起手指头就是一个爆栗,“你傻啦,看着我做什么?” 沈尽欢吃了痛,默默捂住被弹的天灵盖,委屈巴巴道,“我想你了呗。” 慕轻寒眨巴着眼睛,嬉笑着插在之彤和沈尽欢之间,一手环住沈尽欢的肩膀:“我这不是回来了,我就知道能在除夕宴见着你我二哥还不让我回来呢。” 上次匆匆留信后就再没了结果,沈尽欢也觉得自己大意,没回信给她让她放心。 慕轻寒好像一点不介意,大大咧咧描述边关风貌和人文趣事,必要时候还要跑到沈尽欢前面配上动作表演给她看,惹得沈尽欢一阵捧腹。 还真看不惯慕轻寒没穿骑装的样子,一身深蓝的裙子套在她身上十分违和,总觉得让她施展不开手脚。 沈尽欢惊奇得发现她和眼前这个“过去”的慕轻寒聊所有话题都可以无缝对接,就像小时候的她们。 二人一路说到了北宫后的一个御花园,隐约听见两个尖酸的女声。 “这御花园素来都是是非之地,姑娘咱们还是走吧。”之彤说道。 慕轻寒不干,拉着沈尽欢要去偷看。 这偷听不要紧,要紧的是她们看见太保的女儿包青丹和门下侍中的二女儿蔡灵儿围着沈倾宁叽叽喳喳的! 沈尽欢正要提裙子上前,被慕轻寒一把拉住。 只见慕轻寒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了?你不是和沈倾宁不好嘛,这时候就该看她笑话!之前我去看你她把我骂的要死。” 沈尽欢认真道:“我病重时候,沈倾宁跑到上阳郡绑了荀枝来给我瞧病,她终究是我二姐。” 慕轻寒愣了一下,拉住沈尽欢的劲轻了轻,随后直接竖起来对那啰嗦的两人喝道,“谁家姑娘胆子这么大,说什么呢!” 沈尽欢喝之彤被吓了一跳,她们可并不想惹事,忙跟上去。 沈倾宁被堵在死角,一脸忠义不屈的模样,看见沈尽欢来,强硬的态度才软下来。 包青丹和蔡灵儿转过身,看见二人,收了收嚣张气焰。 “沈三姑娘,久闻其名。” 沈尽欢不知道为什么包青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客气,刚想着说几句就算,就听她扬高了声对着慕轻寒道,“这不是慕家的大小姐么,不是在边关牧羊么?怎么回来了?” 慕轻寒一听气急了,火冒三丈要上去教训她,被沈尽欢一把大力拉到后面。 “不知道我姐姐哪里得罪了二位姑娘,要二位在这里言语中伤。”沈尽欢语气冷淡,一点听不出恼怒。 包青丹对沈尽欢还是客气的,“三姑娘,咱们都是嫡出,怎会不知庶出的卑贱,今日她荣登大雅之堂真是匪夷所思,是不是她背地里做了什么,原本上台献艺的应该是沈家大姑娘才是。” 蔡灵儿一双眼睛灵活地流转在沈尽欢身上,“听闻三姑娘可是得了治理东堂的权力,怎么今日还要给庶出的姐姐做绿叶,真是心疼了一首好曲子。” 说罢,她二人相视一笑。 沈尽欢耐心等她们笑完,缓缓道,“怕是二位姑娘会错了意吧。” 包青丹讥笑着瞧着她从身边绕过,走到沈倾宁身边。 “我二姐出生尚书沈氏,母族是雁门郡公府,我二姨娘是先皇后身边的一品女官,是皇上亲口赐嫁于沈氏的贵妾。” 沈倾宁扯了扯沈尽欢的袖子,一脸担忧。 沈尽欢说完,蔡灵儿接上话,“那又...又如何,她还是姨娘所出。” “二位姐姐如此看重嫡庶,那妹妹就得罪了,”沈尽欢不给她俩还嘴的机会,“包姐姐的嫡出,想来也是靠着主母崩殂后,妾室继位得来的吧。包大人和尤太师、甄太傅并称三公辅佐太子,为何陛下素来对包大人过分冷淡,今日也不见包大人说话,宴席也是靠后的,或许.....是因着早年在东堂那些不光明事儿,怕还没有清理干净?” “你!”包青丹惊呼一声,打断沈尽欢,慌忙看向周围有无旁人,生怕被别人听去。 沈尽欢看她的怂样都不忍心再说下去。 “就你这出身,放在我慕府就是关进柴房的货色,给本姑娘提鞋都不配!”慕轻寒听后直接怼了上去,冷眼看着不做声的蔡灵儿,不以为然,“某些人,不过是个门下侍中的出身,妄想攀附高官望族,真是痴人说梦话,还敢挑衅尚书府,你知道你什么品级,她什么品级吗!” 蔡灵儿看见包青丹一动不动,也不敢吱声,瘦弱的肩膀缩在一起。 “尚书府还真没有嫡庶一说,尽欢不能和二位感同身受,”沈尽欢微微扬起嘴角,淡声说道,“但是包大人和蔡大人向来力保的二殿下,是容华所出也并非嫡子,如今却受封慎王,二位姐姐的言外之意,沈尽欢可否认为是对慎王爷的蔑视呢?” 沈尽欢说话不急不躁,一字一句都直直戳在她们心窝上,她也相信二人都听得很清楚。 “宫中规矩繁多,要是被人听去一二,可是要拔舌头的,”沈尽欢凑上去,轻声道“还请二位姐姐,谨、言、慎、行。” 包青丹和蔡灵儿吓得不轻,沈尽欢说完拔舌头这三个字已经浑身冒了冷汗。 “还不快消失!” 待慕轻寒不耐烦地呵斥,二人才灰溜溜地一路小碎步走了。 “碍眼。” 慕轻寒斜睨了她们一眼,转头看向沈倾宁,“我说沈家二姑娘不是挺能呛人嘛,怎么在家那么凶出来那么怂啊。” 沈倾宁没把慕轻寒的话当回事,反而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这种事情在有点名头的府邸里不少,家里闹闹就算了,这是在宫里头,何必与她们置气。” 沈尽欢想再说什么,但是见沈倾宁这般看清,思量着就不越俎代庖了。 三个人走到园中,看见有一方石桌石凳,刚坐下还没捂热呢,有个女官模样的人便走了过来。 “沈三姑娘,宸贵妃娘娘请您挪步御池御花园。”说罢,毕恭毕敬奉上凤仪宫的腰牌以示清白。 御池御花园在后宫中央,离北宫瑶池可有些路,沈尽欢皱了皱眉,应下了。 “你快去吧,你二姐交给我。”慕轻寒摆了摆手道。 之彤正要跟上,被女官拦下,便只好待在沈倾宁身边伺候,巴巴看着沈尽欢跟着女官走。 御池御花园的路沈尽欢记得,经过良妃的关雎宫拐个弯就到了。 沈尽欢暗自揪了自己一把,是皇贵妃了,不是良妃。 到御池边上,女官毕恭毕敬行了礼,说道:“方才沈姑娘所言,下官都全都听得明白。” 沈尽欢目光一冷,又听她说。 “姑娘仿佛什么都知道,但是贵妃娘娘希望姑娘什么都不知道。” “贵妃娘娘什么意思?”沈尽欢问道。 女官头低地更低:“姑娘是我们娘娘看重的人,娘娘这般说,自有她的道理,姑娘听了便是,下官告退。” 也没留下什么话,就到这来就没了? 沈尽欢不知所措,以为会看见贵妃本尊什么,后来一想自己果然犯蠢了,贵妃身怀六甲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看着时候还早,沈尽欢熟门熟路绕过假山,往一块空地走去。 当年邵尘和她说过,那地方在他小时候就有了个秋千,特别高特别长,风吹雨淋了几年都还可以坐上去荡。 沈尽欢往那边走,果然看到了一个眼熟的红木秋千,跑过去仔细看着,是八成新的样子,架的高高的,远远看去孤零零的,周围都是枯草,冬日里的花不多,御花园里的梅花、山茶开得正盛,其中冬青藻极为特殊,秋日落叶留下鲜红色的花骨,在苍白的阳光下格外耀眼,是皇贵妃极喜爱的植物,所以宫中随处可见的冬青藻。 秋千在冬青藻丛里,只是周围留了路出来,好像特地为人处理过。扫了上面的灰,沈尽欢小心翼翼坐上去,自己踮着脚慢慢往后挪,一松脚,就荡了出去。 头顶传来绳索和木头摩擦,交错着绳子被拉扯而发出沉闷刺耳的声音。 一阵阵寒风从领子、袖口钻进身子里,让沈尽欢忍不住发抖,可是就是想在这荡一会儿,回想一会儿。 最后看尽尘世般突然感慨了一句。 “真不知道是哪位冷宫娘娘的东西,硬生生搬到这来受罪。” “你怎么知道是冷宫娘娘的东西,说不定是某个侍卫为女官婢子做的呢。” 沈尽欢原本曲着腿抓着绳子晃,忽然看见邵尘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吓得一哆嗦,赶紧伸脚将秋千停住跳下去。 然后发自内心地凶了一句:“你怎么在这?!” 邵尘觉得好笑,背着手走过来:“这是皇宫,我是皇太子,这是我家,我还没问你怎么在这,你倒先问起我了。” 皇太子了不起啊,指不定以后还得靠本姑娘坐上龙椅! 沈尽欢偏着头实在是气着了,走的近了就闻见他身上的气息,某人有些心慌,立刻说道: “是贵妃娘娘让我来的,我本无意冲撞皇太子殿下。” 特意加重了“皇太子”这三个字。 “哦?”邵尘看她一丝不自然,故意又走近了一步。 “巧了,我也是受贵妃邀约。” 沈尽欢尴尬一笑后退一步,方才那女官早就没了影,之彤也没跟来。 这就尴尬了…. 邵尘还是一步一步走过来。 沈尽欢扯了扯嘴角,隐约感受到周身温度慢慢变热,空间也变小,只得一再往后挪步。 干净的声音从前传来,带着点嘲讽: “若不是贵妃娘娘和母妃故意制造的机缘?” 沈尽欢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就见邵尘加快了步子走近,自己也整个人退到秋千边上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秋千受了波动不规律地晃起来,邵尘一手扯住绳索,一手扶住重心不稳的沈尽欢,而某人也下意识拉住他扯绳索的手臂。 沈尽欢也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突然抬头,额头猛地擦过一抹温热,对上一双好看的眸子。 迎着微弱的阳光,邵尘瞧着这张自有清灵之气的容颜,美目流盼,不论从那个角度看,五官安放的都恰到好处,让人看着舒服。 沈尽欢呆愣的看着近在眼前的邵尘,竟有些挪不开眼。还是毫不逊色的棱角分明,嘴角改不了的痞气与这张皮相融合的完美无缺。 沈尽欢被盯得六神无主,一把推开邵尘从秋千上坐起来,顿时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般的放松,不由多喘了两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邵尘见沈尽欢这样反而有些高兴,转眼又看见御池旁走过几个宫人朝这边看,嘴角如翻书一般耷拉下来,沈尽欢也看见了宫人,为了避嫌便转过身去,又悄悄往邵尘对立面挪了两步,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两巴掌,恨自己刚才没直接跑路,这明摆着是被人摆了一道了,此时假山树丛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邵尘虽然有些不自在,但美人在旁,有些话还是要说的:“有个好消息,柏庸同意年后到东堂上任训书官。” 沈尽欢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对方好似忘记了刚才的事,不由翻了个白眼,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如此,甚好。” 邵尘一笑,故意刁难: “沈姑娘看着不是很高兴。” 沈尽欢扶了扶额头,他是真不要睑还是真不要脸还是真不要脸 邵尘走远了些,沈尽欢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要放自己走了。 心里默默赞道:孺子可教,也不枉本姑娘日后匡扶他上位。 邵尘莞尔,“过了年开了春,你且去东堂交接事物,便不用再劳心琐事了。” 沈尽欢心一沉,不禁大失所望,预备甩袖离开的时候,却瞄见邵尘关切的目光。 只那一刹那,晃如隔世之梦。 对方尚未言什么重要的语,就这般丢盔弃甲,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反应。 沈尽欢料不定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忙福了福身,逃也似地离开了。 赵氏的动作 新年皇宫里头第一件喜事就是宸贵妃生了一位帝姬,取名元嘉。 燕帝十分高兴的多放了朝臣两天假,沈丹青这才有时间和沈尽欢一块逗鸟喝茶。 过年这几日,天回暖了些,沈尽欢最爱干的就是提着小琉璃的鸟笼子,揣一本书在院子里瘫着晒太阳。 江余年中都在东堂里歇着,不来给沈倾宁教课,以至沈倾宁闲得动不动就跑到沈尽欢院子里嗑瓜子,聊不到两三句就会绕到江余身上。 沈倾宁说江余的时候整个人都精神抖擞的,沈倾宁说江南的风景一套一套的,好像真的看见过似的。 “江南赶路都是用船,不像咱们这里骑马,据说江南经常下雨,所以水多。” “还有,江余还说,炒米在咱们这里是主食,到了江南是一种小吃啊,好想去见识一下。” 沈倾宁笑道,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腼腆。 沈尽欢逗着小琉璃,一边偷看沈倾宁害羞的样子,“真让你去了江南,你可还真呆不惯呢。” 又道:“江先生不回家省亲么?” 沈倾宁眼神暗淡了些,“江余没有亲人在了,所以就在留在了东堂过年。” “说起东堂,怎么没见你最近去啊?”沈倾宁问道。 沈尽欢逗鸟的动作顿了顿,随意找了个借口,“他们都各回各家了,去看什么呀。” “你这回把柏庸请到东堂做训书官,是要把东堂的规矩重新洗一遍吧。”沈倾宁直赴重点,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这话把沈尽欢逗笑了,“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厉害,不管怎么样,太子冲在前头呢,怎么也轮不到臣子邀功。” 沈倾宁听得明白看得明白,眨着眼睛不说话,在她看来,这个妹妹在管理东堂上要比长姐厉害一些,起码自己可以在某个时候看到她眼里从未出现过的执着。 过年热闹归热闹,清净也着实清净,整整一个下午都懒洋洋的。 长安阁位置极好,不是矮院子,是挑高的两层楼阁,底下悬空了一层。 沈常安小的时候住在西苑,夏日闷热无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三四条吐红信子的花蛇,把她吓得高烧不退,最后请了和尚念了几个符咒才好转。府里修缮的时候要建书楼,沈常安这才求了沈丹青建了这个长安阁。 “说到底,咱们小时候还真是遭了不少罪。”沈倾宁押了一口茶说道。 沈常安苦笑着摇了摇头,自从不用料理东堂就空了很多,成日养着身体也不出门。 沈尽欢瞧着,说笑道,“阿姐若不是还想着未来夫婿的事情?” “你个丫头!”沈常安点了点她的额头,“不过那赵氏确实奇怪按道理也是皇亲国戚,怎么现在如此低调,宫宴上皇上都没有提过几次。” 沈尽欢笑而不语。 燕帝的母族是赵氏,但是燕帝的母亲哀太后却不是个善茬,从谥号上就可以看出来燕帝从心里不喜欢自己的母亲。 宗帝薨逝时燕帝只有六岁,幼帝继位,太后垂帘听政本属正常,但是哀太后听了整整十年,把母族赵氏全都提拔了上来,搅的朝堂乌烟瘴气不说,还令燕帝下旨把宗帝的后妃们都关进帝陵里,最后全部活活饿死。 后来赵氏族里长辈接二连三得病死去,权力慢慢归还到逐渐成年的燕帝手上,前后花了三年时间才真正肃清朝堂,圈禁哀太后,一洗傀儡帝的雪耻。 燕帝这次真是糟了算计,才这般糊涂。 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天,赵翼就有了小动作。 赵翼警惕性很高,大半夜才和两个武生乔装打扮出了客栈,正常人都是正门进正门出,可探子回复说三人从窗户翻出,往东面清家废宅而去,最后没了踪影。 赵翼看起来弱不经风,原来是扮猪吃老虎的角色。 “他们真的没有再出现过?” 李云褚捏着下巴,问探子。 “属下派人去清家废宅看过,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赵氏这次进京面圣也没有溅起多少水花,主要是沈尽欢发现了端倪搅黄了他们的联姻计划,燕帝对此一点反响都没有。 多半是梁侯府托了某个嫔妃吹的邪风,等皇帝反应过来也被套在里面。 三个大活人不会这么平白无故消失,沈尽欢让之彤去客栈打听,谁知掌柜都不知道赵翼没了的事情,那十几个武生也莫名其妙消失了。 “蠢货。” 沈尽欢低声咒骂一句。 李云褚正好听见,脸上浮上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探子也没想着会被沈尽欢骂,抬头看着那女孩眼中狠劲不敢说话。 “是调虎离山。”沈尽欢咬着牙说道。 赵翼带来的那些叛贼来京,声称是保护他,其实是打着赵家的名声保护叛贼! 幕后黑手有两个目的,首要是将叛党引入京城暗自组兵,其二才是让赵氏攀上尚书府,从而牵绊尚书府! 赵氏是颗棋子,沈尽欢早就应该想到的。 李云褚恍惚间也明白了什么。 “他们早就知道有探子!” 沈尽欢想起那日宴席散去,那头领最后打量自己的眼神,或许当时他们就有了防备。 “赵翼寄在府尹那的物资还在吗?”沈尽欢问探子。 “早在年前送进宫去了,一点没留。” 李云褚与阿炎对视了一眼,“那些莫不是叛党的......” 沈尽欢眉眼流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一屋子人都安静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废宅周围可还有什么藏身之处?”阿炎问道。 “还有一座破庙,但是也没发现有人去过的痕迹。” “活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他们既然早就对我们防备,说明都是设计好的。”李云褚眉头紧皱,“说不定他们就藏身在废宅和破庙里。” “将军府行事不可暴露才是至关重要。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有多少窝点,如果真的打起来我们如何自处。”阿炎窥着沈尽欢道。 素浅端了瓜果上来,看大家愁眉不展的样子,轻声说了句;“风月楼,可能帮上忙?” 沈尽欢直起身子,好好瞧了瞧素浅。 既然赵氏非要作死,就干脆送他们一程好了。 入了夜,沈尽欢正端详着写的字样。 之彤在外通报,“姑娘,曹嬷嬷来了。” 沈尽欢忙搁下笔:“快请进来。” 曹嬷嬷端着一檀木托子走进屋里正正行了礼。 沈尽欢走到曹嬷嬷跟前道: “都这么晚了,祖母有什么盼咐吗?” 曹嬷嬷笑道:“老夫人念着三位主子,拿了许多物件先给您挑着。” 这倒有些受宠若惊,沈尽欢福了福身子,便向托子里仔细看着,从金银首饰里拿起一个手心大的浑圆的玉块,前后看着都是还未打磨的上品田玉。 曹嬷嬷看沈尽欢笑道: “三姑娘真是好眼光,这玉是小老爷送来的,还未打磨出来,姑娘喜欢什么纹样,就叫了玉匠雕一个。” “叔公送的?那祖母怎么不留着。” 曹嬷嬷憨笑,“老夫人念旧,看见这些就伤感,倒不如送给三位主子,就当是新年礼。” 沈尽欢笑了笑,将玉放在手心道:“真到是,便要这个吧,明日起早我就去谢过祖母。” 见沈尽欢不再看其他的,曹嬷嬷也就应声退下。 之彤送了曹嬷嬷回来伺候,看沈尽欢坐回位子上端着那玉:“姑娘得了个宝贝呢。” 沈尽欢失笑:“我看着成色好,想着做个玉佩是不错的。” 之彤笑着转身帮其铺床:“说也奇怪,咱们府上和小老爷也算亲昵,这过年都没见他们过来给老夫人拜年呢。” 沈尽欢道:“这开了年才几天,说不准明儿就来了。” 之彤整理好了床铺,声音里有一分喜悦:“姑娘说的极是。” “你去看看小厨房给阿姐煨的安眠汤好了没。” “是。” 【仪赢殿】 “这都三更天了,你把我叫过来做什么?”俞白打着哈欠走到邵尘寝殿,却见其看着手里一张褶皱的纸发呆,便上前坐在床边,“这哪来的?” 邵尘道:“探子送来的。” 俞白睡眼惺忪地瞄了一眼纸上画的东西,打了个激灵:“这画的什么东西。” 邵尘默不作声。 俞白叹了口气,凑到纸前看: “嘶——这是个大汉,这是手臂,上面还有个图案?” 这图眼熟,俞白拿过纸凑着蜡烛看,宣纸一下子被照的通透,是个中空的圆形,中间花样错综缭乱像是某种特殊的记号,隐约看出反面墨迹。 俞白反手,皱了皱眉:“赵家?” 邵尘忙问: “有字?” 俞白把纸翻过去给他:“哝。” 果然在纸边角有两个小字,原是纸背面写字易晕开,不注意还以为是两点墨渍。 “探子说什么了?”意识到邵尘的沉默,俞白关切道。 邵尘默默收了纸,好像刚经历过什么很吃力的事情,一脸疲倦,这不是探子说什么的问题。 他不会忘了这个印记,是邵祁当年逆反的时候身边一个将领的,他喝沈尽欢当时看的很清楚,至死都忘不了,画中的人像和当年叛军的大致体型都很像。 邵尘现在才想起在尚书府宴请赵氏时那个对沈尽欢动手的大汉。 这意味着自己的猜测不错。 “赵氏进京果然有问题。” 俞白对大燕的各种关系并不熟悉,想破了脑袋也无济于事,干脆也倒在邵尘旁边。 “你说话,我当参谋。” “沈常安差点嫁给赵翼。”邵尘忽然冒了一句。 俞白立刻坐起来: “你说什么?赵翼什么来路!” 邵尘别过头,心里很清楚俞白突然说这句话的含义,又想到沈常安的命运轨迹就这么给沈尽欢的辣椒酱顺拐了个弯,有些好笑: “你父王不是给你订了门亲吗?” 俞白一脸真挚: “你知道的,我并不喜欢我父王属意的女子,那就是政治联姻。” 邵尘轻叹了口气,顺势倒下去望着床顶幔纱。 多情人自苦,人海茫茫又要去何处寻那真情。 “那赵氏现在何处,咱们怎么查?你说啊!”俞白摇着邵尘催促。 不一样的心思 笠日一大早,在邵尘的威胁下,俞白又拖着还没睡醒的身子,袒胸露脯地晃出了仪瀛殿,宫女们见着他这副样子,举起袖子捂住脸避退到一边窃窃私语,眼里充满了内涵。 俞白果断明白他们这种不可描述地神情是什么意思,扯了睡袍搭在肩上冲他们大大翻了个白眼。 邵尘去上朝了,俞白只得独自在寝殿呆着,时不时就神游见到沈常安时的情景,清醒后又觉得自己太无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朝,俞白在九华殿旁边的青龙石壁上早已补了一会觉,听见声音醒来,远远望见邵尘拜别了一众朝臣和沈丹青并肩下台,急忙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去翻过栏杆跑过去打招呼。 沈丹青自然先行行礼,俞白弯了弯腰道: “沈大人这就回去了” 沈丹青笑道:“太子要到东堂视察,微臣不敢耽搁。” 俞白望了望身边的邵尘,又对着沈丹青道: “除夕宫宴上又见到了令爱,甚是投缘只是没能说上几句话。” 说罢挑着眉打量着对方的反应。 没想到沈丹青只“哦”了一声,以为对方说的是沈尽欢,忙拱手: “小女顽皮非常,怕无意冲撞世子。” 俞白尴尬的笑了笑道:“不不不,沈大人您误会了,不是三姑娘,是贵府的大姑娘。” 沈丹青身子一愣,确没想到是常安,俞白这话沈丹青听出了一二,但碍于场面只得装糊涂: “能得世子金口谬赞,是她的福气!” 俞白简直无语,他该怎么说才能让沈丹青明白自己不是在说缪不谬赞的问题,而是在暗示让他和沈常安见上一面。 邵尘在旁看俞白词穷抓狂的样子,便开口帮了一句: “俞白在北燕没有什么朋友,之前见过沈常安,可能洽谈甚欢,想交个朋友。” 俞白连忙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对沈丹青拱了拱手:“在下并无别的意思,沈大人莫要误会。” “这... ” 沈丹青咧开嘴,颤颤巍巍道: “不瞒世子,小女常安近日里都在调养身体,不方便见人。” “调养身子?”俞白重复了一遍,他记得除夕宫宴上见她还好好的,怎么一晃眼就病了? 沈丹青唯唯诺诺作了一辑: “既然世子在,不如与太子同行去东堂。” 俞白正巴不得:“好啊,我还没去过东堂呢。” 然后再邵尘鄙夷的眼神下拉着沈丹青快步往前走。 这是已经带入女婿的角色了么?这小子! 沈倾宁说想来东堂找江余请教问题,非磨着沈尽欢带她一起。沈尽欢还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好在邵尘还没有将收回她职权的意思传达下来,在此之前,她是可以进出东堂的。 太阳好的很,东堂里的书童都把书库里的书尽数搬出来晒着,走在廊里,周围都铺满了翻开的书本,空气里有纸浆的味道,也许就是所谓“书香气息”吧。 江余的屋子很朝向很好,是李靖瑶亲自选的。 窗户正好对着花园,阳光不偏不倚落在他桌案上。 从拐角就可以看见他神情专注地端坐在案前看书,东堂里的先生养了几笼子的鸟此刻也在花园树上挂着晒太阳,惬意地叫出婉转的声音。 沈倾宁拿着一本《诗经》站在檐下看着这副场景,感觉身处话本子里的场景一样。 沈尽欢推了她一把,惊得她掉了书。 江余听见声响抬头,刚好就看见沈倾宁尴尬的模样,便笑着出来迎。 沈倾宁涨红了脸,心跳的飞快。 江余过来,弯腰拾起地上的书,纤长的手指掸了掸灰递给她,柔声道:“下次过来,叫我便是。” 沈倾宁头也不敢抬接过书捧在怀里。 沈尽欢打趣,“二姐就是有问题不明白,想来请教先生。” “啊,对......还未对先生道......新年安康。” 沈倾宁语无伦次地说着。 殊不知,眼神中的闪烁不定早已昭告了天下:我就是想来见你。 江余听罢,看沈倾宁的眼神又温柔了几分,“谢谢你。” 一个书童过来找沈尽欢,说柏庸在书室,问她要不要去见一见。 她看了一眼沈倾宁和江余,点点头。 沈尽欢走后,江余和沈倾宁就坐到了花园里的石凳上。 沈倾宁从袖中拿出一个小锦包给江余,“这是学生给先生的新年贺礼。” 江余有明显的迟钝,还是接下了,打开发现是一串红色的禁步的穗子,看细节是纯手打的,江余欣喜的拿在手上看着。 沈倾宁偷偷看了他高兴的样子,心里也喜滋滋的。 “是你做的?”江余左右看着。 “嗯,之前看先生的穗子勾了线,想必戴了时间久了,正好教女红的嬷嬷教了扎穗子,学生就想着给先生备个新年礼。”沈倾宁道。 “我很喜欢!”江余难掩喜色,这就把原来的那个穗子取下来,当即串上了沈倾宁做的这个,最后小心翼翼佩戴好。 沈倾宁低头看着他腰间那一抹喜庆的红色,心底一阵雀跃,觉得手上为之长了老茧都是值得的。 柏庸看见沈尽欢也很高兴,沈尽欢带着他参观东堂各个书室和地方,分门别类的告诉他有什么样的学生和先生。 东堂从前只有教书先生,就连分书室,也是看先生心情来分,有的学生资质差,先生就不愿意教,一会给这个先生带带过阵子再跟着另一位先生。 长此以往,学生累了,先生也累了。最后还是一盘散沙,徒劳无功。 这类情况问题很大,先生有问题,学生也有问题。 沈尽欢请柏庸来,就是要设立训书官这个职位,不仅规范学生,也规范先生。 学生不分高低贵贱,均分到每个书室学习。 每位先生安排指定的书室,教指定的一批学生。 若是有不服的,便交由训书官处置。 以往教书,教过便跳过,有的学生懒惰听了便还给了先生,还顺带影响他人坏了风气,对此东堂竟然没有一点实质性的规范。 所以沈尽欢建议林阅抚负责布置课题和开放辩会,拟定每天的学习内容梗概分发给各个书室先生,让围绕课题来进行习读,在下学的时候进行自我学习的阐述和课题辩论,一个月后再根据一个月的学习内容进行一次大考,统筹管理。 这次更改学制,沈尽欢和家人商量过,想必邵尘也知道,只是尚未亲自和燕帝报备,沈丹青倒是和燕帝通了气,燕帝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只是说暂且试行,至于试行多长时间,燕帝也没有说。 虽然来东堂时间不长,顶多算是帮忙,但是沈尽欢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把东堂的卷宗都熟悉了一遍。 这时候学生还没有来全,只是几个家住的很远的平凡子弟留宿在这帮忙做小工赚工钱。 沈尽欢今日着一身绯红,在书童间更是显眼。邵尘一行人进来就看见了她。 听见书童行礼,柏庸也看见了邵尘和沈丹青,和沈尽欢一同上前。 “三姑娘这么早就过来了。”邵尘微微一笑。 “柏大人来了还不熟悉堂内,我就带他四处转转。”沈尽欢顺从道。 “看来柏大人和小女很是投缘。”沈丹青对柏庸拜了拜。 柏庸立刻回了照面,“沈大人太客气了,是您教导的好,想来这丫头只有十三岁,却有如此头脑,真是令人惊叹,让老夫不由想到沈夫人十三岁当年就已立功授勋的模样。” “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柏庸说罢看向沈尽欢,“日后定要为她寻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只想着让她来这耳濡目染些,没想能得前辈肯定。”沈丹青回道。 沈尽欢看自己爹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邵尘的安排,又看向邵尘。 谁想他下一秒说的话让沈尽欢惊掉了下巴。 “既然柏大人这般肯定三姑娘,那就请三姑娘日后在东堂好好协助本殿。” 沈尽欢没有表情...... 邵尘噙着笑从她身边绕过,往里面走去。 这......这怎么就变卦了呢?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 沈尽欢一头雾水,并且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 回了仪瀛殿,俞白就开始发力:“还以为去东堂能看见沈常安呢。” 邵尘换着衣服,一脸无所谓:“的确,从前沈常安管东堂多些。” 俞白坐不住了,愁眉苦脸地坐在塌上:“这......这怎么就身体不好了呢?是不是受凉了?吃坏了?” 邵尘换了常服出来,看俞白那焦急样:“我看你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被点破心事的俞白一时语塞,自己倒了杯茶掩饰尴尬。 泽宇和阿苏进来,阿苏问道:“世子这是怎么了,垂头丧气的?” 俞白不语,脸上飞上两抹绯红。 邵尘笑道:“你家世子有心上人了。” 阿苏满脸疑惑,看向俞白求证。 泽宇也不由笑了,不禁直言:“世子如此洒脱,喜欢谁家姑娘还得藏着掖着?又不是我们太子殿下,爱把心思放在心里。” 此言一出,屋里面突然安静了下来。 俞白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眼神锁定了泽宇,谁料被邵尘一个白眼驳了回去。 邵尘拉过泽宇道: “查到什么没?” 泽宇点了点头:“赵翼一队人马在前天半夜忽然兵分两路离开了客栈。” 俞白也抬起了头:“探子有没有发现什么?” 泽宇道:“有,除了我们自己人一直跟着暗中监视,发现还有另外一几个暗卫也在调查赵氏。” 邵尘和俞白听着异口同声:“还有另一帮人?” 泽宇肯定道:“没错,赵翼和两个下手从窗户走,引开了那几个暗卫,我看着不对就按兵不动,过了两个时辰,他们估计以为没有人了,就从客栈西边的货仓跑了。我们跟了好久,发现他去了城南一间破庙。为了不暴露身份,咱们的人就折返了。但是那几个不是咱们的人也在那块区域停留了一段时间。” 俞白道:“那些人动手了吗?是好是坏?” 泽宇道:“没动手,他们同我们一样折返了,看身手相当敏捷,只是...” 泽宇迟疑了一会,邵尘道:“说。” 泽宇点了点头: “我们又偷偷跟了那几个暗卫,发现他们到了尚书府范围就没影了。” 又是尚书府,邵尘不敢肯定心里的那个疑惑,他总感觉是有人故意引起他的注意,想借助他的力量一起除掉赵翼。 “派人在那破庙附近看着,一旦有尚书府的人出现,立刻抓来见我。” “是。”泽宇领命退下。 俞白已经完全听懵了,“一个赵家,引得这么多人去调查,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邵尘也想知道,但是他更想知道那个给他报信的人是谁。 改变主意让沈尽欢留在东堂,完全是一念之间的想法。想起种种细节,邵尘发现沈尽欢确实变了,就如同自己的变化一样。 凡是和尚书府有关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能和沈尽欢搭上边。特别是《天宫策》那件事,邵尘甚至有过一个荒唐的想法,觉得沈尽欢和他一起带着记忆重生了一世,可这个想法太过荒谬,重来一世的变数依然很多,谁又说得清。 也许让她呆在眼皮子底下,会更安全一些。 “这件事,我会禀报父皇,对外找个借口住到宫外的别院去。” 夜深人静,风穿过草丛堆里头发出的声响,配着残月十分凄凉。 城南一处破庙里柴火噼里啪啦响着,周围围坐的人一个也不出声,仔细看了,那些人有的面目全非似烧伤,有的瞎了眼睛没了眼珠子留着空空的眼眶,也有的四肢健全。这些人大多体格健壮且都有一个特点,便是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都有一块圆形的伤疤。 高士霖于上风口正襟危坐,像极了一个首领。 这群人白天在破庙底下的暗室睡觉,晚上出来奉命行事,白天黑夜完全颠倒。 这不是最头疼的,最头疼的是他们担心此刻会不会暴露了。 派出去的口信到现在还没回应,高士霖有些不耐烦。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怎么还没回来?” 底下有个人应道:“不会有什么事的,八成宫里看守严谨要费些时间,再等等。”这口气有些探不着底,让高士霖更加烦躁。 角落里有婴孩哭闹的声音,一个契丹女人惊恐地抱起婴孩哄着,时不时瞟一眼高士霖,等喂了奶水,婴儿才消停下来。 门口有了脚步声,庙里的人分散开来,贴着门的人警惕的望了一眼,发现是派出去的口信,往里道了声“自己人”,众人才又聚坐到一起。 高士霖问道: “怎么样了?” 那口信吐了口气道:“等了一炷香时间总算接上头了,王爷让我们见机行事,现在皇太子风头正盛,是我们好好整顿的时候。” “我们的物资都在宫里,王爷可说什么时候弄出来?”高士霖瞪大了眼珠子,胃里泛着酸水足以证明已经几日不进油水了。 口信道:“王爷说大人今晚会安排好。” 高士霖这才松了口气,这上头的脑筋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费思量 夜深,欢栖院的灯还亮着。 梨花木桌上放着之前从春林和赫颖拿拿到的玉佩,远处炭盆里烧炭火的声音很清晰的传过来,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小琉璃在笼子里时不时迷了眼,沈尽欢瘫坐在桌前怎么也睡不着,长发随意披散在脑后,披了一件缎绒的披风,让人看了很舒服的脸上没有表情,就连眼中也暗淡无光。 今日是正月初十,上一世的今天,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沈尽欢努力回想着,却想不起星点记忆。想的烦了,便起身推门而出。 这时候的院子里更是静得出奇。 独自站在檐下,拢紧了披风还是有些冷。 “主子,为何还不睡。” 阿肃他一直在屋顶上,听见动静,跳下来轻声问道。 沈尽欢看了他一眼,走到台阶前,对站在台阶下的他说,“从来没有问过你,在你眼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肃怔了一下,看着眼前平静的女孩,“我刚见主子的时候,觉得主子是一个心思沉静的人,后来慢慢发现,仿佛,主子对很多事都想的很透彻。” 沈尽欢走下台阶,在院子里走着,每一步都很稳当,“你想过报仇吗?” 阿肃沉默了一下,转身之际和沈尽欢对视上,刚到喉的话突然不知怎么说出口,继而颓废地垂下头,“想,可是没有用。” 那种无力感比对前路的迷惘还要让人喘不过气。 毁了自己生活的让你藏在暗处,你发现不了他自然也无可奈何,就算恼怒,最后发现悲伤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沈尽欢不能保证自己能拯救多少人,谁也不是天生是救世主。 “会有那么一天的。”她安慰道。 阿肃看向侧过身去的沈尽欢,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 从前听说沈家的女子都乖戾无常,白氏虽然和沈家来往不多,但是关系也不差,他随家人见过沈家的主母,那个曾经以女战神大杀四方的李靖瑶,当时就很好奇女战神的女儿会是什么样的。 在他身中蛊虫意识模糊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和沈尽欢身形相似的女孩,当时体内的虫子好像要破体而出,他以为自己是弥留前的回光返照,得以清醒的再看一眼人间,没想到看见的,是这个女子冲过来拔针时坚定的眼神。 阿肃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朝一日,失去所有权力富贵来到尚书府,成为一个人的守护者。 静听檐上有动静,阿肃踏步过去一把环住沈尽欢,跳到远处。 一黑衣探子纵身跳下来,跪在沈尽欢面前:“主子,我们的行踪暴露了。” 沈尽欢猛回头: “什么意思” 探子道: “在南城破庙侦察的时后,发现了朝中探子,而且紧随我们进了尚书府范围。” 宫中也有人在查赵翼?莫不是...... “甩掉了吗”沈尽欢问道。 “甩掉了,只怕那些人知道了什么。”暗卫道, “主子,下一步怎么办” 沈尽欢想了想:“只要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坏了规矩,尽快摸清楚那反贼的动作。” 暗卫拱了拱手:“现在确定破庙中确实有人在,只是他们行踪诡秘,白天见不得人,晚上便出来了,有盯梢的人还去了宫里报了信。” 果然和宫里脱不了干系。 “知道接头的人是谁吗?”沈尽欢问道。 “那人从暗道进入,宫中有禁卫军和皇上的暗影护卫,我们进不去。”探子道。 “知道了。” 探子拱手退下。 沈尽欢独自走到檐下的栏杆前,倚坐在那望着月上中天。 是谁给宫里传的信呢? 不过是几天的光景,就有人按耐不住也要除掉赵翼。 “要不要我直接去破庙查他们的接头人?”阿肃问道。 “不用我让大哥安排素浅找个机会潜到那附近查看了。赵翼这么大人,肯定会吃喝拉撒的时候,只要他们的物资还在宫里没有出来,他们就得饿着。”沈尽欢低头拨弄着手指说道。 【北燕皇宫 】 司天司定了正月二十八为邵祁大婚的吉日。 宫里这厢是忙的热火朝天,纯容华和玉昭仪晋了位分,大大涨了梁侯府元盟的气势,这两位娘娘也如日中天,掌宫廷事物的司储司除了要照应诞下元嘉公主的宸贵妃、同样刚上位的皇贵妃,还要舔着脸去伺候纯妃和玉夫人。 御花园的藻池开了冻,不少冰块浮在池面上相互撞击着,宸贵妃养在池里的鱼都潜在水底缓慢游动。池边的美人有意扔了一块鱼食下去,鱼群并没有像夏日里那样上来成群上来争相抢夺,而是任由鱼食掉到了池底,才有五六条聚上去懒懒啃食。 宸贵妃直起身子,扶了扶云鬓上斜堕下来的鎏金凤尾步摇,垂下来的金珠流苏和另一支同心七宝流苏碰在一起,发出玲珑的声音。 美人回首,懒懒抬了手,风若便过来扶着,“娘娘可乏了?咱们回宫吧,步辇已经在等了。” 宸贵妃应了一声往回走,刚坐上轿子没多久,就见一行宫女捧着东西往芙蓉宫的方向去。 捧着布匹绸缎的丫头正和另一个丫头吐槽,“这个玉夫人架子大的很,不知道这缎子能不能入她的眼。“ 领头的司储司掌司瞧见步辇过来,立马回头狠瞪了一眼说话的丫头,“混账东西!别冲撞了贵妃娘娘!” 一行人远远的就避在一边跪下参拜。 步辇经过的时候,就听宸贵妃一声婉转“停下”,司储司掌司心头一紧,忙道,“拜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只听宸贵妃一声轻叹,掌司抬头瞧了一眼,正巧碰上她斜睨过来的眼神,慌忙低下头去。 宸贵妃不聋,方才丫鬟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掌司真是忙碌,本宫刚生产完公主司储司就派了人过来料理,如今是哪个宫的主子得幸,能由成掌司亲自送东西过去?”宸贵妃一根手指撑着头靠在轿辇边上,眼瞟着跪在底下的成禄。 成禄一阵冷汗,把头低地更低,“下官惶恐,是芙蓉宫的玉夫人,玉昭仪晋了夫人,司储司替皇上安排送些赏赐过去。” 宸贵妃轻巧一笑,“我当是谁呢,封了个夫人就这般骄纵,她要是挑的紧,就把这些赐给司衣司的绣娘,再好的东西没有个配得上的主子,也是浪费皇上的心意。” 成禄汗颜,“下官知道了。” 宸贵妃一抬眼,风若便高喊一声,“起轿,娘娘回宫。” 宫角旁一个粉紫身影停在那里,凶狠的望着远去的贵妃背影柳叶眉皱在一起,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恨不得生吃了那人,“司徒月是个什么东西!嚣张跋扈,还不是生了个女儿,这副样子给谁看的!” “主子莫生气,宸贵妃一向如此您是知道的,这厢皇上晋了主子夫人的位分,便是看重主子,咱们犯不着生气。”身边一个丫鬟安慰道。 “哼,待哥哥收拾了司徒家,本宫看她还得意!”王玉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主子,宸贵妃刚生了公主,不能侍寝,正是咱们的好时候。”丫鬟凑上来低声道。 王玉柳眉扬起,“是了,我那个侄女就要嫁给二皇子做慎王妃了,这时候本宫要是能一举怀了龙胎,更是给梁侯府长了脸面。” 宸贵妃踏进关雎宫的时候,邵尘正好往外走,被她重新拉回了徐静媛那里。 关雎宫里点着凝神香,宸贵妃熟门熟路往那银狐毯子上一倚,挥着帕子闻着香:“阿静真是越来越会点香了。” “你不去照看元嘉,尽会瞎跑,回头公主醒了看不到你又要哭。”徐静媛无奈道。 自从做了皇贵妃,宫里的东西也跟着换了一遍。虽然皇贵妃位同副后,但是司储司送过来的东西一应都是正宫皇后的规格。 宸贵妃纤长的手从边上果盘里挑了个小橘子剥,“宫里有奶娘呢,元嘉还小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懂什么亲娘乳娘,等她长大些才要操心,我还不趁这时候喘口气。” 想起见元嘉第一眼的样子,邵尘淡淡一笑,十分温暖,“有宸娘娘这般好的母亲在,四妹妹定会无忧无虑。” “你要是喜欢孩子,过几年便娶个太子妃生一个。”宸贵妃塞了一小瓣橘子在嘴里笑言。 这么一说,邵尘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太子和阿静说什么呢,能聊到这个时候。”宸贵妃接着道。 徐静媛端着茶杯,捻着查盖拂去飘在上面的茶叶,淡淡道:“尘儿要搬去城外别院一阵子,来和我说一声。” 宸贵妃面露惊色,“怎么突然要去别院?出了什么事?” 邵尘点了点头,“是出了点事,我已和父皇说过了,此事不惊动朝堂,私下查明。” 宸贵妃愈加担心,“莫不是二皇子封了王爷,骄傲忘形了?” 邵尘惊叹于宸贵妃如此触类旁通,“目前还没有查明究竟是什么情况,只是隐约中和尚书府有关联。” 宸贵妃和徐静媛面面相觑,默契的不多言语。 “你去忙你的吧,我会安排伺候的人去别院照顾你。”徐静媛轻声道。 “是,儿臣告退。”邵尘正了正朝服,鞠了一躬退下。 宫人进来换了火盆子,这个时候用碳很少,毕竟出了隆冬,天很快暖起来,只是徐静媛担心宸贵妃刚刚生产完的身子虚,才继续安排着用。 “真是给她们脸了,这么多封赏捧在手里也不怕砸了自己的脚。”宸贵妃又掰了两瓣橘子吃。 纯妃是个胆子小的,生了二皇子足足十多年都没有晋位分,可见在皇帝心中地位一般,加上也不会耍什么手段,自然是拉拢不了圣心隆恩。这遭凭着儿子开府受封得以跻身妃位,也算苦尽甘来。 也不怪邵祁和梁侯府混在一起了。 自从大皇子邵焱失踪,能一争储君的就只有他一个了,这等子机会要是不抓住,未免太不甘心。 宫里的人都是成了精的,谁得宠谁不得宠,只一眼就看的明白。想来都是哪边风厉害往哪边倒,邵祁小时候因着生母卑微的地位受了不少委屈,不甘心低人一等也是情理之中。 宸贵妃只是担心梁侯府有什么大的手脚,毕竟除夕宫宴上下的封赏都是偏向他们那边的,按照梁侯府素日的行事风格,肯定会借此机会做点什么。 “来人。”宸贵妃眉眼一垂,朝暗处一唤。 “主子吩咐。”一个影子伏在暗处回应。 “派人盯紧梁侯府,什么风吹草动都要汇报。” “是。” 沈尽欢在东堂正整理着新入学生的入册,刚要把查过的卷宗放倒宗室的架子上,不想外面的架子已经放满了,只得搬了梯子到里面去。 最后两排虽然空着,但是有一层上面码了整整齐齐一排卷宗,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吊牌都已经看不清字了,爬上梯子仔细看了,发现黄褐色的绢帛轻轻一扯就拉了线,一看就是从宫里搬来放了有些年头。 刚要下去,余光瞄见一个显眼的暗红色吊牌上写的两个字。 “入傅?” 沈尽欢抽出那一卷,坐到桌前预备细读,发现是一卷卷竹,用袋子装后又用黑绳系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东西,装点十分细心。 打开后一排一排公正的字迹映入眼帘。 “北燕开国,始年庆和二十八年,靖辛端武皇帝入关称帝,年号靖颌,立宗凝檀位太子,相国张氏佰川,封沈彧开国郡公位并尚书令摄六司......” 记录的是北燕开国以来任命的文武百官。 沈尽欢翻看的这一卷是帝祖那一朝的官员名录,年代时有点久了,但是卷竹上涂了特制的药水,字迹才能如此清晰,像刚写上去的一样。 正当要卷上的时候,沈尽欢瞥到最后一行最底下的字,“九卿典客,冯元善,位任三年,赐居京都南城府邸,帝亲书宅名‘清家’......” 清家老宅?不就是赵翼消失的那个地方吗。 沈尽欢背后一阵冷汗,还想继续往后看,岂料再后面就没有记录了。 合上卷竹,好好放进袋子里用绳子系好,沈尽欢回到最里面的架子上,看着那一堆发了呆。 之彤来找沈尽欢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地上翻看着一堆全是灰尘的卷竹,衣裳上也沾上了脏污,而她好似在特意寻找什么,每一条竹片都看的十分仔细。 “姑娘这是在找什么?”之彤提了裙子蹲在沈尽欢身边,将看完的收拾在一起。 “方才看到了关于清家老宅的记载,原来是帝祖赐给当时九卿典客的一座宅子,如今却成了废宅,我想找找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沈尽欢伸了个懒腰。 之彤将收拾好的卷竹放到里面,悠悠说了一句,“姑娘何不去问问柏先生,他资历老说不定知道。” 对啊,柏庸也是两朝的大臣,应该是接触过帝祖时候的人,为何不去问问他呢? 沈尽欢赶紧爬起来拍拍屁股,整理好衣服,“你帮我收拾一下,我去找柏先生。” 之彤在里面应声,就听见沈尽欢急匆匆开门关门的声音。 柏庸在廊前刚训斥完一个上课睡觉的书生,气呼呼地往书室去。 沈尽欢一路小跑过去赶上,“柏先生。” 见她这副样子,柏庸以为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停下来问道:“怎么了,慢慢儿说。” “您可知道当年帝祖赐给典客的清家老宅,如今为何会成为南城废宅?”沈尽欢问道。 柏庸身形一怔,“三姑娘为何忽然对那宅子那么感兴趣。” “方才读卷宗,看到了一些只字片语,奈何记录不全我又心生好奇。”沈尽欢寻思着让自己尽可能问的名正言顺一点。 柏庸摸着胡须,想讲又不想讲的样子,“冯元善无妻无子,死后无人继承,那又是帝祖亲赐,旁人谁都不敢轻易去动它,久而久之成为废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沈尽欢还没有问到关键,柏庸就行色匆忙地加快了步子,“老夫还有要事要和林长师商议,先行一步。” 让人不得不心生疑虑..... 沈尽欢不由苦笑着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这一会子被刚来不久的邵尘看了过去。 沈尽欢瞧见他,不由再心里翻了个白眼,看见邵尘往这边走,修长的身影压过来,挡住了她面前的光线。 以为又会被嘲讽一顿,没想到邵尘反倒安慰起来,“沈姑娘问的是常人都不敢问的,和皇家有关系的事情老臣一般不会多言语。” 沈尽欢注意到他的视线,仿佛有一丝幸灾乐祸,不由多看了邵尘几眼。 “殿下不是不愿我接触朝堂政事嘛,怎么突然变了卦。” “东堂历来都是交给尚书府,我想了想还是有个协理的会好些,不然朝政压下来,我还得两头顾。”邵尘缓了缓语气,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 “殿下英明神武,还有费思量的时候啊?”沈尽欢叉着腰嘲笑着,弯弯的眼里都是笑意。 邵尘被这一笑一瞬间失了神,继而低下头微微一笑。 从泽宇的方向看去,正好将相对的两人看在眼里,而这两人眼里,分明都是对方的影子。 “殿下也只有在三姑娘这里自称我了,对别人哪能这么温柔。”泽宇喃喃道。 邵尘心里好像什么东西醒了,跳动的地方十分雀跃,此刻的视线也没有离开沈尽欢的笑颜。 “那以后,我要是有打算,殿下可不能再挑我的刺。”沈尽欢没有察觉对方的目光,自顾自道。 “依你。”邵尘眼神微微黯淡了些,但是声音十分轻柔,好像是附在她耳边只说给她听的。 初展身手 过了几日,沈尽欢还是挑了阳光明媚的晌午,准备去清家废宅。 为此,她谎称有东西掉在了府中,特地支开了之彤。 “为何不让之彤跟着?”阿肃抱着剑走在沈尽欢两步开外。 “之彤胆子小,肯定不会去那种荒郊野外,况且说不定还会碰上赵家那些潜伏起来的人,就更不会让我去了。”沈尽欢探着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意思,好像之彤才是需要保护的大小姐。 阿肃无奈摇了摇头。 南城的路不太好找,加上沈尽欢没有去过,就更不知道怎么走了。东摸西摸找不到头绪,干脆掏了两锭银子,让街市上一个挑私货的小贩带了路。 “姑娘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怎么想去那破败地方?”小贩挑着两箱私货在前面悠哉游哉走着。 沈尽欢这才发现那小贩挑的箱子里都是日常的物品,便顺手往小贩怀包里放了一块碎银子,抽了个竹笛在手上把玩。 “闲来无事就去转转嘛。” 小贩听得口袋一声碰响,脸上笑得更加灿烂,“姑娘出手真大方,一个长笛子而已,值不了一块碎银,姑娘给一串铜板就好。” 沈尽欢只顾看笛子的做工,“出来没带小钱,你就拿着吧,当赔你今日旷的生意。” 这笛子便宜是便宜,但是算结实的,防个身应该没问题。 果然是个孩子。 后面的阿肃扶额。 原来的路子走错了,七拐八拐到了城西,现在从城西走到城南已经未时了。 今日是个吉日,城南也摆着集市,但是整个大街上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买东西的人,大多是靠着摊位小憩的商家。 看见沈尽欢一行,那些卖家半睁开眼打量了一会又闭上哼小曲。 这副场景和京街简直是云泥之别,沈尽欢甚至怀疑这里压根不属于皇城脚下,而是山窝窝里不知名的落魄小县城。 想起当年的典客冯元善,不由叹了一口气。 好歹也是位列九卿上位的典客,怎么就被赐到了这种凄凉之地。 沈尽欢看看摊贩无太多意思,上前拍了小贩的肩问道:“你知不知道城南有个破庙?” 小贩想了想:“破庙?哦!您说的是清家废宅后面的那个庙吧。” 城南就一个破庙,想必错不了。 故道:“嗯,你可知道在那里?” 小贩变了脸,停下脚步:“别说是清家废宅去不得,那破庙姑娘是更去不得了!” 沈尽欢追问道:“为什么?” 小贩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恐色:“那破庙在多年前一个晚上被一把无名火烧了个精光,后来清家老宅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起了火,据说火烧几丈高,住在集市的人家都看的清楚,老人说两个地方靠的近,都不吉利!有人听见那破庙每天半夜都会发出声响,还有好多鬼火呢!” 沈尽欢心里一咯噔,每天半夜好多鬼火?难不成是个贼窝? 反正有阿肃在,打不过就跑呗。 “光天化日哪来鬼神之说,我只是听闻那庙之前灵的很,忽然没了有些可惜”,沈尽欢捂嘴一笑,“你带我去看看,要是害怕便在不远处等着,我瞄一眼就走。” 小贩有些胆颤,但收了她这么多银子也不好推脱,又看了看跟在她后面的护卫,样子是个厉害的,想来太阳没有落山应该没什么事,便应下了。 “那姑娘看了就走,您不是要来城南看集市嘛,晚了集市就散了。” 沈尽欢笑呵呵地往前走,“谁说我是来赶集的?” 小贩听这话,腿不自觉软了一下。 三人渐渐走出了集市,路两边没了建筑物,入眼的都是半人高的草丛,小贩有些害怕,肩膀不由抖了起来。 沈尽欢环顾四周,荒草丛生果然阴森,怪不得人迹罕至,老远就看见一个被烧的黑黑的房子,小贩说那就是清家废宅,人压根进不去,里面都被烧的惨不忍睹了。 在一个岔路口,沈尽欢果然远远看见一个依稀能辨认出黄色的屋檐。 整个房屋结构都已经破的不成样子,灿黄的瓦片零零碎碎,还有一大片塌陷,飞檐上长满了杂草,乍一看还真有些胆战心惊。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野草越发高。这时候一阵阴风吹过,钻进领口让人汗毛一竖,小贩再也不敢往前走,央求着沈尽欢:“姑娘,这地方您也看过了确实吓人,咱们回去吧。” 来都来了,哪有不探探底细的说法。 “你先回去吧,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带人来过这。”沈尽欢刚说完,小贩子就得了圣旨一样挑着货物往回跑,还不忘回头提醒她早些回家。 庙的窗户朝南且破败不堪,若是里面有人,这时候过去肯定会被发现。 “阿肃。”沈尽欢示意道。 阿肃会意,上前拦腰抱住沈尽欢,施展轻功往破庙屋顶飞去。 沈尽欢突然心生不安,转身看了看身后,发现确实四下无人,没难不成这地方真诡异? 阿肃踏草而行,从后面飞上了最高的屋檐。 沈尽欢深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是环境所致。 站定后俯瞰整个庙堂,内部已经断垣残壁破败不堪,就连脚下踩得瓦片也似有不稳。 正当此时,二人都看见眼前房间里面有人快速走动,一下警惕起来,继而站立的屋檐开始有动静,下面有人拿硬物猛烈撞击着房顶。 “不好,被发现了。” 阿肃抱着沈尽欢的腰飞身跳到另一个屋檐。 “轰” 方才站的地方轰然塌陷,下面一个大块头拿着大铁链锤子正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二人还没站稳,脚下方寸又开始晃动起来,阿肃抱起沈尽欢跳出了庙堂上方,落在门口场地上,没想到有三个壮汉直接破门而出,朝他们冲过来。 “主子在我身后别动。”阿肃右手握紧剑鞘,将沈尽欢推到身后。 冲在前面稍微瘦些的凶汉挥着双刀飞快冲到他们面前,不等他反应,阿肃拔出利剑飞身上前,剑刃迅雷之势出现在他脖颈上,回身之际割喉索命,当即鲜血喷射而出,那人闷哼一声往前一扑。 继而方才锤塌屋顶的大块头耍着铁锤过来,阿肃不能近身连连后退寻找破绽,拽着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凶汉直接扔向大块头,阿肃的力道很猛,大块头的铁锤一下偏了方向。 阿肃忽然脚底起力凌空而起,一手将剑鞘飞了过去,不偏不倚正中大块头眉心,行云流水一般举剑刺去。 这时紧随其后的壮汉举着剑跳过来对付沈尽欢,阿肃一个失神,被大块头抓住摔到了一边。 沈尽欢不避不闪,不动声色解了袍子手臂一甩抽了出去,趁壮汉一个踉跄,又快步上前纵身到他面前,左手握住剑柄,掌心一紧,右手拿着长笛对准手肘脆弱部一击,壮汉吃不住松了手,沈尽欢反手夺过剑,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借力往后一跳,稳稳落在地上。 想当年本姑娘也是率十万精兵上战场杀过敌的人物,现在身段不如从前,但是武功身法还牢记心中,对付这等小兵小卒还绰绰有余。 阿肃不由吃了一惊,大块头正要趁机砸向他,沈尽欢手腕一用力,将长笛飞了过去,抽在了他后脑,力道不小,那人眼前一黑,阿肃很快反应过来,上前一剑封喉。 剩下那人见状,大吼了一声。 沈尽欢冷笑一声,提剑飞速跑过去,一个回旋踢在壮汉肚子上,不等他反应长剑便穿肠而过,剑身在他身体里搅着,那人长大了嘴巴,爆瞪着眼珠子看着沈尽欢:“不可能......你一个小丫头....” “你没有听过一句话么?”沈尽欢瞳孔一缩,抽出剑任由鲜血染了一身,“人不可貌相。” 壮汉的肠子被拉了出来,热腾腾的冒着热气,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嘴里呕出来,脚底一虚,就地倒下一口气没上来就嗝屁了。 沈尽欢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他,空气里弥漫开血腥的味道。 阿肃将她眼里的杀气看的一清二楚,仿佛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恶鬼,这样一个眼神出现在一个姑娘身上,把她显得像个鬼魅一般,哪里像是方才花钱阔绰的小孩子。 庙里面的人听了动静,又冲出来几个人,为首的身形肥胖穿着黑衣外衫捂得严严实实。 阿肃走向沈尽欢,将她护在身后,握紧了沾了血的剑。 “又见面了,三姑娘。”为首的黑衣人发出一阵阴险的笑声。 沈尽欢眼角一跳,仔细辨认了声音和身形,缓缓道,“高士霖?” 他不是被发配边疆了么? “三姑娘记性不错,身手也不错嘛。”高士霖摘下帽子露出肥胖的脸。 “比猪还胖的人,确实难以忘记。”沈尽欢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哦?那三姑娘可要记住这个胖人,他是你的黄泉引路人!”高士霖表情变得很难看,指挥着身后的壮汉,“给我上!” 头一个冲过来的引开了阿肃,下一个瘦瘦弱弱的看着就好打,只见他一手挥着斧子斜劈过来,沈尽欢一个下腰躲过,拿住剑柄一转,娇小的身子反身窜到那人身后,毫不客气刺了下去,“黄泉引路人?你不配!” 见后面又冲过来一个,迅速抽出剑身向后接下了一记大力,沈尽欢接这一击有些吃不住,身子猛一颤。 那人瞅准了机会一掌劈过来,阿肃结果了手里的一个,飞身踹了过来,直接踢歪了他的脸。 从屋里出来支援的越来越多,但是至今没有看到赵翼。 沈尽欢嘴唇微张,心下一冷,小声对阿肃道,“怕是招架不住,瞅准机会撤。” “是。” 这时候从身后草垛里冒出来一队暗卫,挡在二人面前,其中一个对沈尽欢道,“主子快走,交给我们。” “你们一个也走不了!” 高士霖发了狂,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大叫着把屋里的人都喊了出来。 沈尽欢后退之际,忽然感觉脑后一酸,随后中枢发麻没了意识。 邵祁从燕王那回来就坐在前厅一声不吭,好像憋了一肚子的火。 王婵在旁看了也不敢上前,方见了自己父亲前来才福身退下。 “二殿下叫臣来是有什么盼咐?”王师弯了弯身子算行了礼,单手背在身后,等面前似有温怒的少年说话。 邵祁深吸了一口气道:“邵尘这两日不知在做什么,连朝都不上。” 王师呵呵笑了两声,径自往椅子上一坐:“太子不上朝,对殿下来说岂非好事?” “啪” 邵祁祁狠狠拍在桌子上,吓了王师一跳,“放屁!他不上朝,父皇还对他三道四夸,难不成本殿的所作所为皆是空物吗!” 想起燕帝夸奖邵尘时那副津津乐道的样子就心生不甘,明明已有三日未在朝上见到他,宫中也没个人影,邵尘从前时而出宫玩乐一天都要被罚跪,现在蒸发了三日燕帝不但不生气,反而夸了半天,实在想不通! 自己如履薄冰的在外行事做人,努力维持着一个对权利无欲无求、只想为君王为天下分忧的皇子模样,燕帝眼睛瞎了还是怎么看不见。 平定西北的计策是自己出的、渔阳县闹瘟疫也是他亲自去抚慰的灾民,这些事情邵尘恐怕连问都不会过问,凭什么父皇对他赞誉有加! 邵祁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脸部的肌肉微微颤抖着,“自从邵尘大病之后,就变了个人一样!合宫上下都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王师惊讶了片刻,正过头去,丝毫不在意邵祁这个打翻的醋坛子,悠悠道: “城南破庙的行踪被发现了。” 这句话,如同冷水一样泼在邵祁头上,浇灭了他的怒火。 “什么人发现的?” “尚书府,沈尽欢。” “又是尚书府!又是沈尽欢!”邵祁跳起来,把桌上的杯具扫在地上大吼道。 王师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 “这个丫头是不简单,怕是早就看破了我们引进来的叛军。” 眼下城南破庙一行人可是关键,好不容易才把人放进京城,要是这个时候断了联系,太亏了。 “我不会放过尚书府!沈丹青那个老匹夫,本殿要抽了他的筋。”邵祁怒不可揭,大喘着气。 王师捋着胡须,仍然淡定自若,“我派人查过,太子是去了宫外别院,且安排重兵把守整日不见他出来,咱们的人也探不到什么消息。” 邵祁突然转身:“会不会是邵尘和尚书府沆瀣一气?” 突然没了人,父皇不责怪,看皇贵妃好似也不心急,难不成是得了密令办差。 王师点了点头,道:“有可能,殿下打算怎么办?” 邵祁转过身:“绝对不能让邵尘发觉了我们的计划...”眼中闪过一丝阴险接着道:“想尽一切办法打探到邵尘在别院所作所为,必要时候杀了他,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王师见邵祁起了杀念也不再多说什么。 “那尚书府沈尽欢怎么办?” “哼,”邵祁牙关一咬,“尚书府勾结乱党,其罪当诛。” …… 被太子绑架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 沈常安火急攻心,拍案而起。 几个暗卫立马跪下地上,李云褚大力推开门走进来,一脸焦急:“查到什么人了没有!” 吕岩稍稍抬了头,“是之前宫里埋伏在破庙的探子,趁我们和乱党打斗的时候打晕了三主子。” 之彤懵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里尽是懊悔。 “这么大的事,大哥怎么能不告诉我,还任由欢儿胡闹!”沈常安憋着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李云褚目光一凛,攥紧了拳头:“你放心,我会将欢儿毫发无损带回来。” 他只知道沈尽欢让素浅出局子故意去城南打探,但是没想到她这么有胆子居然一个人去犯险! 一个受伤的暗卫道:“他们也带走了阿肃,三主子和阿肃在打斗的时候都受了伤。” 沈常安神色愣怔,方才说沈尽欢和贼人打斗:“尽欢何时会的功夫,贼人还打伤了她,你当真看清楚了?” 暗卫道:“句句属实,三主子确实会功夫,而且身法熟练击杀两人,最后体力不支寡难敌众,属下见时机成熟想支援收网,没想到被另一行人截了胡......” “该死!” 沈常安一掌拍在八宝阁上,制作精美的瓷器瞬间受了波动掉下来碎成一堆,“去!给我查!带不回尽欢我要你们人头落地!” 暗卫少见沈常安如此暴怒,俯首领命刚要退下,阿炎肃容进来道:“大姑娘别急,尽欢是被太子的人带到了城中别院。” 沈常安定睛一看,阿炎周身气场十足有一种让人无法忤逆的压迫感,心头一下扫过了什么东西。 “太子?”李云褚喉头一紧,上前追问,“怎么是他?” 阿炎拍着李云褚肩头,示意其他人退下后拉着他坐到沈常安身边,“是我暗地里传信给他,让他派人盯住赵翼行踪的。” 李云褚大惊失色,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原来你知道另一行人是太子的暗卫,你怎么没与我商议?” 阿炎避开了这个话题,对沈常安道,“尽欢早就看出赵翼勾结乱党,所以才千方百计阻止你和他的婚事,她怕你担心,所以没有告诉你。” 沈常安回想起那段时间行为怪异的沈尽欢,还有那日在府外莫名其妙问她的话,心尖抽痛一下。 原来是这样吗? “她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我可是她亲姐姐!” “欢儿受伤了!我要去照顾她!”沈常安快急哭了,想想沈尽欢瘦弱的小身板就心疼。 阿炎双手交叉撑在面前,眉头紧锁:“让尽欢呆在太子那里或许是安全的,他们和乱党交手肯定看到了什么,太子别院有重兵把守,那些人想伤她是不太可能。” 沈常安眉头紧皱,细想阿炎所言不无道理,但是让尽欢一个受伤的小姑娘和一群大男人带在一起实在太让人担心。 如果赵翼真的和乱党勾结,那肯定是谋逆的重罪,以昔日赵氏在朝堂的所作所为,赵翼这一手的目的不难猜测,他想夺位! 李云褚看出了沈常安的顾虑,“赵氏没有那个胆子夺位,顶多是听命做事。” 赵氏想和沈氏联姻,又暗自听命他人勾结乱党,还好给尽欢发现搅了局,不然势必连累一众人。 “他们就这么想致我们于死地么?”沈常安恨不得现在就将幕后黑手揪出来。 不论那人做什么打算,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扳倒尚书府。 沈常安虽然是闺阁女子,但是打理东堂和尚书府也有年头,对于庙堂之争多少有点了解,对宿敌梁侯府一干人的底细也摸得清楚,但是眼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说这是他们的手笔。 如今太子插手进来,对我们有利亦有弊。 一方面威慑住了幕后黑手,一方面也把自己混淆了。 接下去,他们会对太子下手,还是继续攻击尚书府呢? 沈丹青和李靖瑶还不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禀明他们才可以。 “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们要不要和太子协商一下?”沈常安问道。 ...... ...... ...... ...... 【太子别院】 这边,邵尘和俞白正在棋局上对弈厮杀,泽宇急匆匆进来。 “殿下,抓到人了!” 两人几乎同时站起来,相望了一下,邵尘道:“在哪里?” “在西院里。” 俞白脸上笑容一点一点展开,摩拳擦掌:“终于抓到了,走,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物。” 泽宇顿了顿:“殿下!” “怎么了?”邵尘一停。 “是......是三姑娘。” 邵尘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上前一步提起泽宇的衣襟,声音有些颤抖:“沈尽欢?” “是。”泽宇闭上眼,生怕看到不该看的表情。 俞白一瞬间收了笑意,确认道:“是不是抓错了” 泽宇很肯定:“三姑娘跟着的暗卫,就是那日我们遇见的,而且殿下不是说,只要尚书府的人出现就抓来么......” 两人脸上皆有难以置信,邵尘更是摒足了呼吸。 只静了两秒,邵尘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 当邵尘推开那房门见到床榻之上躺着的人儿时,脑子里已经被一个接着一个的疑惑塞的满满当当呼之欲出,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女子。 “为什么是你......” 邵尘坐在床沿,看着紧闭双眼的沈尽欢喃喃道。 俞白赶过来看见沈尽欢的脸,这才相信泽宇说的是真的,走近才发现躺着的人半身鲜血,“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血?” “你们动手伤她了!”邵尘厉声道。 “不是的,是三姑娘杀了两人,沾的乱党的血。”泽宇颤巍巍道,悲壮的表情像极了受了委屈的小奶狗。 “她杀了人?”俞白太阳穴突突的疼。 “属下看的一清二楚,三姑娘看着娇小,但出手不凡,片刻之间取人性命是真的。”泽宇抱着剑,回想当时看见沈尽欢将壮汉肠子扯出来时司空见惯的神情,实在忍俊不禁。 邵尘压根听不进那些事,坐在床边凑近瞧她,不自觉焦急起来,“她怎么还不醒?谁下手这么重!” 泽宇快哭了:“殿下,不打晕她怎么带回来啊.....” 俞白见状,明白了什么似的,浅浅一笑将泽宇推搡出去:“哈哈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外面守着。” “快马去宫里,让母妃派服侍的人来!”邵尘道。 “是....是!”泽宇来不及犹豫,边跑边喊。 大概是邵尘声音大了些,惊扰了沈尽欢。 沈尽欢醒来时脖子后面又酸又痛,迷迷糊糊看见床边一个熟悉的侧颜,正说着什么。 我这是怎么了? 脑中忽然想起了打斗的记忆,立马清醒过来。 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边竟然坐着邵尘!瞬间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回忆了一万遍事情的经过,愣是不记得和邵尘有关系的桥段。 那他怎么坐在床边,为什么这么焦急的样子??? 沈尽欢懵了。 “你醒了?” 邵尘回眸,却看见沈尽欢缩在角落抱着脑袋瓜绞尽脑汁地想什么。 “你........”沈尽欢放弃回忆,揉着脖子不知道怎么开口。 “嗨!”俞白凑上前,笑嘻嘻地打招呼。 沈尽欢吓得嘴角犯抽,很快反应过来:“世、世子。” “是的,泽宇说抓到了贼人,没想到是个小美女。”俞白云淡风轻地说着,被邵尘一把推开。 “你脖子还疼吗?都怪他们下手太重。” 邵尘没有控制好眼中的担心,尽数被沈尽欢看在眼里。 有一时的贪享呢。 “殿下,失态了。”沈尽欢低下头去。 邵尘才发觉自己的失常,尴尬地背过身去。 “你怎么会在城南?” “我......”沈尽欢看见自己身上的血渍,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该死。 这时听见外面打斗的声音,邵尘和俞白前去查看,沈尽欢也顾不得酸痛,掀开被子疾步走向门外。 只见负伤的阿肃于院中和侍卫提刀对持,胸口隐约映出一大块血迹。 见沈尽欢出来,阿肃冒出一股邪火,对邵尘道:“不知太子殿下为何劫持我们,还请殿下给个说法!” 沈尽欢要跑过去,被邵尘一把拉住,方才地担忧全然不在,如今只冷冷地看着她:“三姑娘真是厉害,暗卫都养出来了。” 沈尽欢此刻也懒得回应,对阿肃道:“我没事,切莫动手。” 见邵尘不放人,阿肃攥紧了剑柄,露出杀气:“今日太子若不放人,就别怪我血洗你这院子。” 邵尘定睛看了他手中的剑,眼神冰冷,侧身望向沈尽欢,“血洗本王的院子?好大的口气,给我拿下!” “谁敢!” 尽欢一声喝住,转而挣脱邵尘:“殿下若想找我,何必用这种方式!弄的大家都有所误会。” 邵尘看着她,眼神不带一点温度:“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出现在乱党集结之处?” 沈尽欢自诩矢志不移,可面对邵尘直截了当的质问,还是悲不自胜。 “我不懂殿下的意思。”沈尽欢偏过头去。 “本王说过,最讨厌女子干政。”邵尘带着些威胁道。 沈尽欢心里泛上一股悲凉,继而听见邵尘大声道:“给我拿下!” 数十个暗卫从房檐后跳出来落在阿肃身旁,举剑将其包围住。 邵尘一声令下众人齐齐朝阿肃刺去,阿肃上来还能接招,奈何受了伤,伤口撕裂,大片的血染上胸口,最后被一个暗卫一脚踹在胸口摔了出去。 “住手!” 暗卫根本不听沈尽欢的话,正要上前缉拿,眼下闪过一个小身影,纷纷一怔。 沈尽欢也不顾场合,徒手抓了最前面的剑刃,往旁边一甩。锋刃割破手掌絮絮流出血来也不理会,抬手把阿肃挡在后面。 邵尘被这一幕吓到,“别伤她!” 说这话时一晚,一个暗卫已一记劈下来,沈尽欢转身把阿肃往怀里一护,生生用手臂挨了一刀。 “主子!” 阿肃身上杀气腾腾,准备将剑上的布条咬掉决一死战时,沈尽欢伸手阻止了他。 “我留下,求太子放了他!” 邵尘怒火中烧,不知道究竟是看到沈尽欢奋不顾身为暗卫挡剑,还是因为看到她那么骄傲的人居然向自己低头。 沈尽欢垂着右臂,衣袖划破的地方能看出伤口之深,血不停地冒出来,顺流直下落在地上,很快地上一瘫都是血水,而她的眼中,竟无惧色!依旧坚定的看着邵尘。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 邵尘心中气急,他终究是不忍心看她受伤。 “叫御医过来,要快!” 在俞白略感诧异的目光中,邵祁气呼呼地甩了甩外袍离开了院子。 原来是一个能让冰山消融的女子啊。 俞白笑看着沈尽欢。 就怕突然的暧昧 前来医治的御医不敢怠慢,前脚帮沈尽欢处理好伤口,后脚去了偏房查看阿肃。 沈尽欢刚要把衣服穿好,就听门外邵尘的声音。 御医来了以后,他好像一直没有离开。 “你进去吧。” 随即有开门的声音,一个提着食盒包袱的丫头走进来对她行礼:“奴婢阿韵见过姑娘,皇贵妃娘娘遣奴婢来伺候。” 这丫头生的亭亭玉立,样貌可人,沈尽欢颔首,“不必与我客气。” 阿韵过来帮沈尽欢换了衣服,不知道皇贵妃是怎么知道她的尺寸的,拿来的衣裙不大不小正好。 换下来沾了血的衣裳自然是丢了,沈尽欢自己梳了头收拾好后,看见阿韵正在将食盒里的饭菜依次摆在桌上。 沈尽欢走到桌边一瞧,有荤有素有汤的倒是好菜,还有一叠她最爱吃的马蹄酥。 “太子爷吩咐奴婢伺候姑娘用膳,姑娘快坐下吧。”阿韵说完,附上一个微笑。 沈尽欢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顺从地坐下。 这个时候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也不知道府里知道没有,阿姐他们会不会担心。 沈尽欢嚼着五花肉,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韵掩嘴一笑,被沈尽欢听了去。 “你笑什么?” 阿韵福了福身:“阿韵多嘴,阿韵在宫里伺候也许久了,从未见过太子爷如此上心一个姑娘呢。” 沈尽欢正吃着饭,不小心呛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 忘了皇贵妃和宸贵妃可是两位八卦出天际的主啊!身边的丫头都如此“通透”。 为了掩饰尴尬,沈尽欢扒了两口饭就跑到偏房查看阿肃的伤势。 好在邵尘请的是顶好的御医,上了药后阿肃便睡着了,沈尽欢坐在床边替他擦拭着青龙剑身,剑身极薄,隔着布都能感觉到剑身的寒凉。 阿肃将其用布条把剑鞘和剑柄裹得严实,谁也看不出来是白氏的传家兵器。 想来也是白氏捧在手心里的儿子,原本该享着镇国将军之子的尊容,如今却当了自己身边一个暗卫。 自己真是何德何能有这般福气。 沈尽欢笑了笑。 看他脸上还有些脏污,沈尽欢掏了帕子去水盆里湿了水过来替他擦拭。 岐山长孙氏的易容术堪称绝妙,这副皮相像生来长在他脸上似的,挑不出一点错。 阿肃受了冷帕子刺激,警惕的睁开眼,怔怔看见沈尽欢在帮自己擦脸,眸子一动准备起身。 “别动,小心伤口裂开。”沈尽欢柔声道。 “主子替我挡剑也受了伤。”阿肃声音低沉,目光不离沈尽欢的右臂,“我真是该死。” 空气静止了一会。 沈尽欢露出笑颜,“我可从来没把你当作下属啊。” 这一笑如春风过境,冰河具融,心脏都暂停了几秒,让人忍不住想跟着笑起来。 阿肃从没见沈尽欢笑过如此天真,像极了一个无忧的女孩。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目光,沈尽欢笑着问他。 阿肃目光也柔和了下来,“从没见你这般笑过,我以为.......” 沈尽欢起身从阿韵带来的另一个食盒里端出一碗羹汤,重新坐回床边。 “以为我只会一脸愁苦,故作老成?”沈尽欢扶起他靠在床头,端了碗舀了一勺试温。 “主子怎样都是好看的。”阿肃望着沈尽欢垂眸吹气的样子,心里一暖,一下子就说了心里话。 沈尽欢以为是句玩笑,一笑而过,尝了温度正好,递到他面前:“尝尝。” 也许很多决定都是一瞬间确定下来的。 就像阿肃此时就决心要守护沈尽欢的笑颜一样。 “你真的要把欢丫头关在眼皮子底下?”俞白看着抱着被子进来的侍从问道。 那侍从自知听了不该听的,放好被褥撒腿跑了出去。 “哈哈,你看,你的侍卫都吓坏了。”俞白笑着,声音淡淡的。 “想多了,我是怕她碍事,那丫头鬼点子太多。”邵尘一只手撑着下巴,一本正经道。 这话俞白是不信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光凭邵尘今日的表现就能猜出七八分。 “你究竟是吃了多少猪油,把自己心都蒙住了。”俞白无奈一笑。 邵尘一个眼杀丢过去。 阿韵过来回话,邵尘问道:“她吃了么?休息的怎么样?” 阿韵一笑,福身道:“姑娘吃了,照顾完偏房那位刚回来,让奴婢备水呢。” “备水做什么?”邵尘饶有兴致问道,丝毫没想到这是个女孩子的问题。 “噗哈哈哈!”俞白在边上笑地四仰八叉,过来拍了他肩膀,“当然是沐浴更衣睡觉觉了。” 邵尘脸憋得通红。 阿韵掩嘴笑着退了下去。 俞白进了内屋,挑了一罐上好的茶叶在手里盘着,出来正好看见邵尘低头浅笑的样子,不由抿嘴一笑。 那欢丫头心思玲珑,长得也俊俏,之前和邵尘站在一起还挺养眼的。 “啧啧啧。”俞白咂着嘴,惹得邵尘回头看他。 “怎么了?” 俞白自顾自泡着茶,神色如沉醉在茶香里,缓缓道:“破庙那贼窝你打算怎么端啊?” 探子看清了领头的人是发配边疆的高士霖,而非赵翼,这就有些棘手,要是贸然行事,牵扯的东西太多不好收场。 “正月底是邵祁封王受权大婚的日子,不如就当送他一份大礼好了。”邵尘嘴角扬上一抹邪笑。 隔天日上三竿,待御医处理好伤口,沈尽欢就跟着去了阿肃那里。 刚踏出房门,就看见邵尘站在院子中间背对着她。 怎么说呢........ 看着邵尘修长的背影,沈尽欢内心还有点.......小欣喜? 不过很快这个念头就被她自己打消了。 “都什么时候了老不正经!” 邵尘听见了她的自言自语,转过身来对原子里的人说道:“你们先下去吧,阿韵在就好。” 见院子里的人都走了,沈尽欢也不愿逗留在门口,转身进了屋,紧接着进屋的只有邵尘。 这别院曾经来的太多趟,沈尽欢进屋就往贵妃榻上一靠的习惯,也是多年养成的惯性。 屋子里的摆设如同客栈铺子一样死气沉沉,搁在从前,那些瓶瓶罐罐早就被她扔进仓库积灰去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还是安分坐着比较好。 邵尘见尽欢熟门熟路靠在榻上的动作,不由迟钝了一会,继而也拎了袍子坐在榻的另一边。 沈尽欢睨了旁边一眼,见对方假寐的样子怎么也猜不透他此刻心思。 不说话就不说话,难不成还少你那点儿耐心? 安静,除了安静就是安静,安静的生出一丝诡异。 “咳咳”沈尽欢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寂静:“原来殿下也派了人监视乱贼?” “怎么?不是你送的信?”这话接的飞快,几乎跟着沈尽欢的话上来。 沈尽欢转过头看着他仍旧闭着的眼睛,正琢磨着他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那眼睛就不合时宜地睁开了,看的她头脑一热。 “殿下说什么......什么信?” “哦?”邵尘突然贴过来,双臂撑在沈尽欢身侧,将她环在小角落里,“不是你还有谁?” 这个姿势........实在叫人黯然销魂。 沈尽欢暗自感叹自己心理素质好,虽然条件反射地偏过头,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但面上还是淡定自如的表情:“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信,殿下误会了。” 邵尘的呼吸近在咫尺,一脸不想放过她的样子。 沈尽欢脸颊一阵滚烫,一把推开邵尘站在起来,奈何碰到了右臂的伤口,痛的站在原地两眼泛泪花。 邵尘还保持一只手撑在那儿的样子,对自己刚才的举措百思不解。 沈尽欢只觉一股力,将自己打横抱起,惊呼一声:“你做什么!” 邵尘一手托着她的头,抱到床上让她坐好,往外喊了声:“叫御医来。” 阿韵在门外一惊,应了一声慌忙跑出院子。 “哎呀呀,真是粗鲁呢。”俞白倚着偏房的门笑看着正房。 背后阿肃捏紧了双拳,掀了被子起身。 “我劝你还是别去,不然阿尘见了你心情会更不好。”俞白转身看着他道。 “敢问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俞白没有理会他,笑着与他擦身而过,径自坐在榻上押了口茶。 邵尘站在屏风后,沈尽欢再次处理好伤口,没等御医退下,隔着屏风道:“我真的不知道是谁给你送的信,我也是到了你这才发现那些探子是你的手下。” 屏风后的人不说话。 “领头的是高士霖,不知道他是怎么从边疆逃脱回来的。”沈尽欢道。 “等个时机,我便带人去缴了他们的窝。”邵尘从屏风后走出来,抬首望着沈尽欢。 “你就不怕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出更多的朝廷官员吗?”沈尽欢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走向他。 邵尘看着面前的女子摇摇头,表情有一丝无辜:“他们私下互相勾结本就是死罪,你难道还想看他们生龙活虎举兵造反么?” “我…”沈尽欢一时语塞,手挥舞着不知道怎么表达,他这话正好说中她的举棋不定,让她觉得自己有些窝囊。 邵尘看她无言以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道:“你且在我这住下养伤,我会和沈大人说的。” 住...住下? 沈尽欢狐疑地看着他,“你是认真的吗?” 邵尘声音一软,侧身往门外走去:“你手上的伤是我的人弄的,替你治疗是理所应当。” 你招惹了那些贼人,他们后面的人定不会放过你,回尚书府反而会连累家人。 邵尘停住,转过身偷看着她那没底气的眼神,嘴角勾了勾,心里暗道。 王依妍 哎… 明明离外面的世界只有一个门槛的距离,但是为什么就是不想出去呢...... 沈尽欢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来别院都两天了,大门都没踏出去过。邵尘这个没良心的,就是这么对待一个弱女子的吗! 哎… 阿爹阿娘不来……阿姐也不来…… 沈尽欢一头靠在门边上感叹起世事无常。 邵尘看的紧,出了院子哪都不能去,还在周围派了很多暗卫,想知道些风声都不可以。 真当她是金丝雀么。 阿肃伤好了一些,能出来走动了,此刻在院中打着坐,偷偷瞄着独自倚栏哀伤的姑娘,嘴角藏着笑。 这边的正厅里,沈丹青与邵尘正喝着茶,接连着打了两个喷嚏,“这次要多谢殿下相救,但是我说殿下啊,你这事儿办的可不地道。” 邵尘合上茶盖笑道:“大人指的是…” “你带走小女连声招呼都不打,老夫这都来了半天了也没见着她人。”沈丹青面上做不在意,其实话里有话。 这说起来儿子做什么事当娘的自然知道的清楚,皇贵妃知道自己儿子拐了尽欢还配了丫鬟过来,最后还不和当父母的他们说,非得等邵尘写了信解释,还好常安和李云褚打了一剂预防针,不然尚书府早就乱套了。 邵尘知道他的来意,然并不作态:“城南的事,相信大人私下已有所耳闻,三姑娘跑去那里撞破了贼人的计划,那些人定不会放过她。” 沈丹青深叹了口气道:“老夫知道,这丫头气性坏疽,虽然在殿下这里会安全些,但是唯恐连累了殿下。” 邵尘道:“三姑娘在本王这乖顺的很,并无不妥,再者她受了些伤,留在这里静养再好不过,本王奉父皇之命调查此事,何来连累之说。” 沈丹青松了口气,城南乱党一事他听李云褚说了一二,不曾想赵氏居然后这等居心,暗自庆幸没有同意与其婚事,但是高士霖居然被送回来真是没想到,谁能只手遮天将一个被皇帝贬去边疆流放的罪人重新带回京城? 亦或许,高士霖压根就没有离开京城,去边疆的只是一个替死鬼。 邵尘对他道:“高士霖从前便是梁侯府的部下,这件事想来也和王师脱不了干系。” “梁侯府最近都在筹备王婵和慎王的婚礼,没有什么大的动静。”沈丹青想着。 “既然是尚书府的人招惹了他们,王师肯定会找你的麻烦,乌纱帽这个东西沈大人应该防一防,免得被无辜扣上。”邵尘对王师的套路已经摸得很清楚了,按照邵祁的性子,接下来不是栽赃就是陷害。 宁可舍掉为之赴死的下属,也要保全自己,可不就是邵祁惯用的手段么。 沈丹青郑重地点点头,太子很清楚背后捣乱的的人是谁,目前看来,他并不想对王师等人下手。 “太子长大了不少。”沈丹青只笑道。 “大人说什么?”邵尘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沈丹青看了看邵尘,轻笑了一声,放下茶杯起身高声道:“还是太子想的周到,那…老夫去看看欢儿,殿下不介意带个路吧。” 这一声笑的邵尘突然有些不自在,又说不上来,不过后面那句很是受用,便起身就势做了个请。 ………… 沈尽欢老远就听见沈丹青的声音,屁股也不拍立马站起来,昂着脖子往门口看,声音近了,一个深色长衫的人便出现在院门口。 “阿爹你怎么才来呀!”沈尽欢哭丧着脸跑过去。 看见邵尘跟在一边,沈尽欢当着二人的面收了表情,翻了个大白眼,整个人跟泄了气似的。 沈丹青愣了愣,转头看了一眼邵尘,不知如何取笑。此时在他脑子里只有五个字:一物降一物。 邵尘避退了旁人,便在院子里站住,让沈丹青独自过去。 “我给你送两身衣服来。” 沈丹青拿着一个包裹走进屋里,沈尽欢垂着头紧随其后,沈丹青一回头就撞见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脸:“怎么,住在太子别院委屈你了?” 沈尽欢悄咪咪瞄了一眼院子里的人,瘪了瘪嘴:“在这哪也去不了。” “你想去哪?”沈丹青道,“还想去那破庙?想去打架?” “我……”看来阿爹是知道了,我该怎么讲呢…… 沈丹青道:“那日常安哭着说你失踪了,吓得我和阿娘魂都飞了,正要让人去找,云褚说你被太子带来了又细说了原委,你个死丫头!多亏了太子救你。” …什么东西……阿爹居然不知道我杀了人那岔子事? 探子没和大哥说吗?大哥没和阿爹说吗? 那真是太好了,留了我解释的口水力气。 沈尽欢蕴酿了一会情绪,忽然睁着满是悲悯的眼睛道:“阿爹,女儿知错了,女儿知道什么叫好奇心害死猫了,欢儿再也不敢了!阿爹带欢儿回去吧~” 沈丹青看着她那样不禁失笑,使劲戳了戳她的额头:“想都别想,有个人能帮为父治你高兴还来不及。” “阿爹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尽欢摇着沈丹青的腿撒娇,“我在这都闷死了。” “去去去去”沈丹青对尽欢撒娇一点抵御能力也没有,可现在又不能心软,太子说的在理,让她待在别院时安全的。于是赶紧扶起来认真对她说:“你乖乖在这,过几日等事情处理好了自会来接你。” 沈尽欢安静下来故意试探道:“阿爹知道是谁了?” 沈丹青声音沙哑了一下:“你只管呆在这里,府里的事都有阿爹在。” 然后…就真走了… 【梁侯府】 邵祁来之前,王师反复和王婵强调没事别出去,其夫人秦氏也连连替她应下绝不会去叨扰他们商议国事。 王婵是个什么角色,抱着琵琶娇羞态尽显,说的就是她。王师这样一个阴险之人,生的女儿倒是温婉良善没有被什么乌七八糟的邪祟污染。 王婵被赐婚后王师对其更加重视,府中上下都拿她当慎王妃对待。而忘了梁侯府上还有位庶出的大姑娘,叫王依妍,生母生了她就去世了,所以被府里人认为是克死生母的不祥之人,人人都避着她。 王师在外要的是体面,这样出身的女儿向来都不往外说,外头自然也不知道梁侯府还有这么一位大姑娘。 王依妍从小是在后院柴房这等地方跟着陈嬷嬷长大,自知招人厌烦故鲜少跑去前院,久而久之就连王师都忘了还有一个大女儿的存在。 这厢王依妍路过,听着了二皇子要来府上的消息陡然觉得整个人氛围都不一样了。 王师和秦氏走出院子,王依妍赶紧伏在墙角,王师以为是个丫鬟,正眼都没有看她径直往前走,还嘟嚷着府里丫鬟穿的寒酸让秦氏把她们打发到后院去。 王依妍眸子冷了冷也不予理会,转头独自踏入王婵的院子,被大丫鬟阿柳撞了个正着。 “大姑娘怎么在这里?陈嬷嬷去哪了?”阿柳看见王依妍就像看到了某个怪物,避之不及高声喊道。 王依妍双手叉着腰,略显圆润的脸带上一点怨气,“要你个死丫头在这里叫唤!” “来人呐!”阿柳朝门外喊去。 王依妍素日砍柴干活练出了手劲,一巴掌过去拍懵了阿柳,趁机跑进了王婵的房间。 对她的突如其来,王婵还是有少许惊讶,毕竟有流言在外,所以看见王依妍进来虽然客客气气道了声“姐姐”,但还是离得远远的。 王依妍头一次进王婵的闺房,只觉得像宫殿一样华丽,想想自己住的是下人房,睡的是破旧棉席,没一件像样的首饰和衣服,心里酸极了。 “你房间真好看。” 王依妍环顾着周围,又看看脚上的破了洞的鞋子,挪不开一步,生怕自己身上的污浊脏了这个富丽堂皇的屋子。 王婵惴惴不安地站在梳妆台边,看着离自己老远的姐姐。 王依妍长得不丑,仔细打扮还是上等的美人胚子,王婵和大家闺秀们玩久了,看同龄的女子关注点都在身材样貌上,对于王依妍也不例外,她本身对这个姐姐就没什么恶意,也知道王依妍没什么坏心眼,只是听得多了流言蜚语,潜意识就随了忌讳。 “我来朝你讨一件衣服,一件好看像样点的,”王依妍诚惶诚恐地说道,最后又添了一句,“不过你就别想着我还给你了,反正还了也是被你扔了,还不如直接送我。” 王婵不支声,颔了颔首,自己去衣柜里挑了一件淡绿的夹棉绣荷裙袄,又拿了一双配套的深绿绣鞋放在王依妍身旁的桌子上。 “姐姐.......要不要试试,合不合身?”王婵壮着胆子靠近了些王依妍,想亲近又不敢的样子。 王依妍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子,就在烛光下看一眼都觉得这衣裳穿在身上舒服的紧,伸手一摸更是滑溜溜的,“这,防的了风么?这么薄,你平日都不怕冷吗?” 王婵锦衣玉食,这种蜀锦是衣柜里最普通的一种料子,万没想到王依妍居然不认得。 打量了王依妍一圈,王婵心上有有些酸楚,若自己过的像王依妍这般,恐怕早就没什么脸面活下去了。 感受到王婵的打量,王依妍心里有些不自在,拿了衣服和鞋子宝贝地捧在胸口,朝眼前这个妹妹道了声谢。 出了正门,王依妍低着头走的很快,她原本意识里从没有过攀比较量,今日去了王婵的房间,见识了她公主一样的生活,心里不知怎么特别不是滋味,在王婵面前,自己压根配不起她一声姐姐。 王依妍跑回下人房,把衣裳轻轻放在床上。 整间屋子昏暗的几乎没有光线,这衣服放在这等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姑娘,您这是?” 陈嬷嬷看见床上的衣裳,晃了神“这衣裳是哪来的?” “嬷嬷。” 王依妍慌乱了一下,背着手不知所措。 空自知 王依妍在八岁那年见过邵祁,那天随陈嬷嬷上街采买,看见邵祁坐在茶楼上假寐,惊鸿一睹一记便是八年。 她知道他是燕帝的二皇子,一定不会记得八年前站在茶楼底下看他的脏丫头。 可是听到王师说他要来府上商议事情,还是起了别的心思。 “姑娘,二姑娘已经被圣上钦定为慎王妃了,咱们可不能和她对着干啊。”陈嬷嬷看穿了王依妍的小心思,上来苦口婆心劝导,“嬷嬷只想让依妍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慎王妃? 王依妍愣神,身份尊贵的人注定一飞翔天吗? “嬷嬷误会了,我就是想看看他,看一眼,远远看一眼。” 王依妍的自尊心被击的七零八落。 从小和下人呆在一起,早就学会了找借口搪塞这本事。 清水拂面后,王依妍换上了王婵给的衣裳,坐在小铜镜前用水细细理了头发,没有首饰便简单在脑后挽了个小髻,下人会有画眉的点黛和胭脂,王依妍平日不画,拿出来和新的一样,小盒子上的纸包都没有拆。 沾了点黛仔细描了远山眉,单用手指沾了胭脂轻轻扫在唇上,镜中的人清秀了很多到底端正。 王依妍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自己,瞧着似乎也没有比王婵差到哪里去。 只是着他人裙裳...... 王依妍走出下人房,后院的嬷嬷奴婢皆看傻了眼。 “这是哪个院的姑娘?”一个年纪大的嬷嬷洗着衣裳问道。 “这屋子里不就是王依妍么,打扮如此妖艳是要去勾引谁呢。”下人房管事嬷嬷身边的丫头瞪着眼睛瞧着。 不想被管事嬷嬷赏了一巴掌,“今日慎王要来,指不定是侯爷的意思,要提拔王依妍,你的嘴巴管紧些,别冲撞了主子!” “可是二姑娘是钦定的慎王妃,她从小待在下人房怎么可能记得她。”那丫头吃了痛,嘟囔道。 王依妍行事不同往日,下人房各有猜测,王依妍也不管她们,照常做着自己的事情。 快到正午的时候,陈嬷嬷进来拉了王依妍到角落,四下看了无人:“大姑娘,老身只能帮您到这,二皇子在小花园,您且去望一眼就回知道么?” “多谢嬷嬷。”王依妍感恩道。 走在路上的时候心还砰砰跳着,他如今会不会变样了?会不会认不得他? 阿爹会不会把自己轰出来? 府里知道二皇子要来,下人都安排在了堂前,后院的布衣丫头一律都不准出现,只有秦氏派的大丫鬟和房里的两个高等丫鬟贴身伺候。 王依妍躲在一丛灌木后面偷瞄着,邵祁和王师坐在亭子里争论着什么,邵祁脸上带着愠怒。 真是变了,从前稚嫩的模样变得有棱有角、五官分明,一头乌黑长发束在头顶,用金冠固定,着明黄色外袍,宛如一块明玉。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王依妍看傻了去。 如果能站在他身边该多好,可惜...... 低头看着身上王婵的衣裳,连衣服都是自己求来的,又有什么资格去觊觎他身边的位置,真是可笑。 “大姑娘,该走了,夫人往这来了。”陈嬷嬷猫着腰在不远处提醒着,奈何王依妍沉浸在自己的心情里没听见。 眼看秦氏要抵步花园,陈嬷嬷不管不顾上去拉了王依妍要跑。 “什么人!” 王师吼道。 王依妍一个愣怔,整个人暴露在众人眼中,秦氏也在这时候进了花园,看见王依妍这般装扮,顿时了然,冒了邪火。 被打断的邵祁背着手上前,带着一丝不耐烦:“转过来。” 王依妍没奢望过能和他说上话,现在只觉手脚发软。 陈嬷嬷俯身在一旁见机,推了王依妍一把,让其踉跄着转过身,正面对着邵祁。 “见过二殿下,是老奴的错,没提醒大姑娘,惊扰了殿下和侯爷。”陈嬷嬷说罢,跪在地上等着受罚。 王依妍再傻都知道陈嬷嬷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秦氏跑过来瞪了她一眼,转而满面春风对邵祁道:“惊着殿下了,是府上的大姑娘,不懂规矩,您......” 邵祁虚扶了一把,盯着素净的王依妍挪不开眼:“本王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王依妍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八年前在茶楼,有幸一睹殿下面容。” 秦氏眼看着苗头不对还要说话,被王师瞪了回去,只得恨恨看着王依妍。 而王师亦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女儿一脸懵,脑海里一丁点印象都没有。 “王大人还有个大女儿?本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邵祁看着王依妍,问着王师。 王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听王依妍温顺道:“是依妍身子一直不好又鲜少出门,殿下不知道是自然的。” 秦氏帮衬着道:“是是,大姑娘身子一直不好,侯爷宝贝的不得了,准许待在府中安心疗养。”说着眼里带着威胁的看着王依妍。 邵祁见多了爱美的千金小姐,第一次见不爱戴头饰长发飘散的世家姑娘,意外看着顺眼。 “你在说谎,”邵祁眯了眼睛,盯着她道,“欺君之罪你可担不得。” 王依妍一惊,一时间忘了礼数,站在那儿两只手暗自握的很紧。 邵祁走近,离的只有两手距离,轻轻嗅的一下,“你说你身体不好一直在府中疗养,却闻不见药味,要是成日泡在药罐子里,不该是一股长时间呆在阴闭空间里才有的霉味。” 王依妍羞红了脸,忘记了自己从小待在下人房,身上早有挥之不去的下人味道! 现在觉得身上这件衣服就是在打她的脸,绑的浑身难受。 王师上前道:“殿下,小女不懂规矩,还请殿下以大事为重。” 邵祁将王依妍风云变化的表情尽收眼底,一瞬间就明白了所有的隐情。 “看来王大人对嫡庶,也看重的很啊。”邵祁深深看了一眼王依妍,转身往亭子走去。 王依妍望着他的背影,鼻尖一酸。 秦氏狠狠剜了她一眼,叫人拉她离开了花园。 王依妍知道自己被秦氏抓了尾巴,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索性也不反抗,最后看了一眼端坐亭子里面色稍微好转的邵祁,心里宽慰了些便跟着秦氏走了。 “啪” 秦氏一巴掌落在王依妍脸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梁侯府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王依妍被拖到秦氏房里问话,被打了一巴掌的她捂着脸,依然挺着身板没落一滴眼泪。 “若不是我及时赶到,还不知道你个下贱东西竟然想抢婵儿的慎王妃!”秦氏用力拍着桌子,“来人,给我扒了她这一身皮!” 这时候王婵带着阿柳赶到,见如此场面,想是自己错过了什么,又听慎王妃,就知道是王依妍作出了事。 王婵愣怔地走进正堂:“阿娘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秦氏见王婵来,抚着胸口顺气道:“这个死丫头居然偷了你的衣服去勾引二殿下!” 王婵不信,质疑了片刻上前扯过王依妍:“我尊你一声姐姐,把衣服送给你,你居然用这等心思回报我!” 王依妍望着她,将那份失望看的分明,又见王婵背对着秦氏给她使眼色。 “什么?你送给她的?”秦氏无力地撑着桌子质问道。 “是。” “婵儿!你糊涂啊......”秦氏煞有介事地说着。 此刻王依妍的脸已浮肿,看的出来秦氏下了狠手。 秦氏千算万算都没料到王依妍会是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想起邵祁看她的眼神就后怕,险些功亏一篑。 王依妍也不管众目睽睽,义正言辞道:“我没有勾引殿下,我只是看了他一眼!” 秦氏操起茶杯掷向她,片刻后王依妍额角缓缓流出血来。 见她如此还是要强不肯认错,王婵心底一软,皱着眉想着要怎么帮她:“阿娘,她没那个胆子,定是哪个贱奴子教唆的。” 秦氏瞪了她一眼道:“婵儿,心肠软人苦命!” 等了一会儿,王依妍还是那副宁死不屈的模样,王婵心一狠说道:“说不出个人?那就把陈嬷嬷叫来,家法伺候!” 王依妍狐疑地看向王婵,对上她的眼色,却佯装看不见。 秦氏看出王婵有意帮她,捂着胸口不时喘着气:“我当时若不在场,怕是你到嘴的慎王妃就没了!你还帮着这个贱人,脸都给你丢光了!” 王婵见状,忙上前帮秦氏顺气:“阿娘,别生气,说不定姐姐......王依妍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还帮着她!”秦氏瞪了她一眼。 “阿娘尚未审问陈嬷嬷,草率打骂只叫人觉得是在撒气,”王婵瞄了一眼王依妍,随后过去弯腰扶起她,“大姐姐素日不出下人房怎么今儿这么反常,说不定是她受了身边嬷嬷的教唆才这么做的呢。” “你!”王依妍惊诧于王婵竟然会帮她开脱,但更多的是惊于她竟然想让陈嬷嬷背锅! 王婵怎么可能不知道陈嬷嬷对她的重要性,陈嬷嬷可是她最亲近的人啊。 王婵见她反抗,狠狠掐了她一把,眼神威胁着她不要反驳。 如果承认是自己做的,那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按照秦氏的路子说不定会要了她的命,现在只有推到别人身上,可是若是陈嬷嬷死了,身边就真的再无可信之人...... 王婵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故意道:“大姐姐可真是不小心。” “把陈嬷嬷带过来。”王婵吩咐道。 王依妍很清楚自己还不能出事,起码要好好活着。可是陈嬷嬷是她自出生就依靠的人,若推到她头上,她必然枉然受苦…自己余生也会深受噬心之痛。 我该怎么办? 王依妍推敲着自己的内心,却发现自己压根推敲不起。 半刻钟不到,管家就带人将陈嬷嬷带到,一把甩在地上。 身宽体胖的陈嬷嬷一下子失去重心倒在地上,惊魂未定看着脸色惨白的王依妍,就知出了事。 王婵坐在侧座,严声质问:“陈嬷嬷,我问你,是不是你心存歹念,故意教唆我大姐姐去见二皇子,好离间我姐妹情谊!” “啊?” 陈嬷嬷吃了一惊,心想莫不是大姑娘还没招? “你若不从实招来,势必连累姐姐受皮肉之苦,觊觎慎王妃是要被砍头的重罪!”王婵话里已经说的很明白。 陈嬷嬷这般一听,聪明人心里都有了着落,弱弱地说:“夫人明鉴啊。” 抬头看着王依妍,对方也正看着她,眼睛里似有几分打算和不舍,更是明确了心中所想。 秦氏心里很不舒服,总感觉被牵着鼻子走:“那你说,你没做亏心事,为什么当时看见我要死拉硬拽她离开,分明是心虚!” 陈嬷嬷对上了王依妍的目光,狠了狠心,叹了口气,道:“夫人莫要怪罪大姑娘,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一时鬼迷了心,记恨夫人和二姑娘对老奴之前的苛责,才设计让大姑娘见二皇子,让夫人吃教训。” 松了口气的王婵走到陈嬷嬷面前,咬着唇装作心痛:“真是你干的?” 陈嬷嬷摩挲良久,定定看了一眼王依妍,“是老奴做的!” 秦氏心累了,冷眼看着自己女儿威逼利诱救一个下作丫头。 王依妍踌躇片刻,心中着实不忍,实在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刚要跪下解释,王婵就抬起手,为了内心一丝执念,终是落了一巴掌下去。 “下贱奴子!” “老奴对不起大姑娘!挡了二姑娘的出头路!”陈嬷嬷呢喃着扇着自己巴掌,一下一下,打得人心里一纠。 秦氏也看出了几分,再这样下去,想必会引的王师不悦,摆了摆手:“将这个贱奴伢子杖毙,扔到南山喂狗。” 陈嬷嬷哀一声,“多谢夫人。” 一行老泪流下,郑重地朝王依妍磕了磕头:“老奴,来世再伺候大姑娘。” 说完便被家丁拖了出去,王依妍愣愣地站在原地,早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王婵看着门口的身影,大大松了口气。 王依妍,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尝尽世间其他美好。 红豆生南国 王依妍被送去了城郊一个废了多年的院子。 王婵亲自送的她,将春夏秋冬的衣裳鞋子备的足足的偷偷塞到马车上。 “姑娘为何要这般帮她?她可是一心想抢您的位置呢。”阿柳道。 王婵笑了笑,往府里走:“我见别家姐妹有兄弟姐妹很是羡慕,想到自己有姐姐却不能说,虽然在同一个府里,但是身份和生活是天差地别,实在苦的很,我只是在帮自己的内心罢了。” 十多年未曾说过话见过面,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姐姐摸着素日常见的料子关怀她是否受冻,已是最好的报酬。 王婵自知从未帮过什么人,也没做过什么大善大过的事情,她想要帮王依妍,大多还是出于怜悯。 王依妍说朝她要衣服,而不是借的时候,王婵就知道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像的是流着一样的血。 【太子别院】 从前在府里也就被吕岩一个盯着,现在这院子周围是得有九、十个人吧.... 沈尽欢一脸不自在地走在花园里,纵然周身暗香浮动绿草盈盈,自岿然不动,直着眼神走着。 三日了! 邵尘知道那破庙里的人是高士霖已经三日了! 他是在生孩子吗? 门不见出一个的,书里头能看出个活神仙不成? 沈尽欢停在一棵枣树前,折了一根枝条拿在手里,时不时抽那么几下树干:“你是猪吗!” “谁是猪?”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沈尽欢以为是邵尘,心虚地垂着头,没想一回头居然是俞白。 “我刚从宫里头回来,就看见你在这傻站着,想过来瞧瞧,没想到听见你在骂人猪头。”俞白笑着,眼角的细纹都挤了出来。 沈尽欢不自在了一下,虽然二人关系尚可没矛盾,但眼前这个人归根结底还是邵尘同党,他要是转告邵尘自己骂他猪头,又要过来讨说法烦她。 “没有,我说我自己呢。” 俞白抬眼打量着她:“看你这两天蔫蔫儿的,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沈尽欢赶紧摇了摇头。 “那就是阿尘又欺负你了?” 他要出门倒好了,自己还能左右提醒他几句,这人在房里不出来,阿肃又在静养,总感觉院子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俞白失笑,传言在皇帝面前折了太傅的人,如今听了太子名字面露惧色,可真是好笑。 俞白越过她走着,雪白的外衫敞着,一头黑发披在肩上,更显出温润如玉的气质。 沈尽欢叹了口气跟上:“破庙一事,邵尘打算怎么处理?” “你叫他的名字倒是顺口。”俞白坏笑。 “我...”沈尽欢乍舌。 “你撞破了他们,阿尘担心你也担心尚书府,况且有皇上的母族参与其中,不太好找机会呢。”俞白盯着尽欢,试图找到她脸上某种反应。 居然是担心自己和尚书府...... 还假借疗伤这种破借口,把她牢在这里! 沈尽欢脑海中又浮现那日场景不由脖子烫烫的。 俞白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抬头继续往前走。 沈尽欢垂眸,邵尘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自己这次行事是有些不计后果,搞不好尚书府被牵连,要是一鞭子下去可得伤了多少无辜者,便抬头问道:“那眼下有什么线索了吗?” 俞白回道:“赵翼消失后再没出现过,而且那些人也没有联络外界,我们自然也就找不到头目。” 这些沈尽欢都清楚,她是担心邵尘在别院耽搁久了王师会起疑心,现在他在外虽然有暗卫保护,但防御力相比在宫里还是很低的,倘若王师这个时候变了卦想一绝后患...... 见她不说话,俞白靠近了些,没想沈尽欢幽幽开了口:“倘若,我们引蛇出洞呢?” 俞白沉默,他明白沈尽欢的意思,还是打了个哈哈:“大燕一些氏族关系我并不熟悉,往后还要三姑娘多提醒。” 沈尽欢点点头,只希望他听得出自己话里的意思,让邵尘将计就计。 俞白眯了眯眼道:“你阿姐......生病了?” “嗯?” 这话题跳的有些快,沈尽欢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是问我姐姐?” “嗯。”俞白笑着低下头。 沈尽欢心里一下子明了,探着他口风:“我阿姐身子挺好的,就是过年受了风寒,世子如此关心阿姐,是有什么事么?” 俞白被问地一愣一愣的,说话也磕巴了:“额......不是......就是关心一下,之前......宫宴还好好的,前几日见到沈大人,却说病了。” 沈尽欢更加确信了心中所想,故意拿他开心,故道:“说起来,我阿姐差点嫁给赵翼呢。” 看得对方黯然失色的神情,听到“是啊,索性没成,不然她得多伤心呢。” “我听姐姐说过你们在府里见过面。” “嗯,那天去府上拜访来着。” 沈尽欢笑道:“我姐姐说要不是阿爹在一旁,还以为碰上了纨绔子弟,说是一直盯着她看。” 俞白羞涩:“你阿姐着实惊艳了我,当时也不知怎么就挪不开眼了。” 后一句的调子任谁都听得出一些身不由己。 沈尽欢环着袖口想着,赵家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抓出来必定是抄家,怎么能看着姐姐跳进火坑呢。 俞白的样子是喜欢姐姐的,郦国世子顺袭王位已昭告天下,也就是说,如果姐姐嫁给他做世子妃,将来就是郦国的王后...... 不行,今世变数太多,谁知道是好是坏,我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啊。 俞白看着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你想什么呢?” “啊?没有呀,我就是想阿姐风姿卓越,让人挪不开眼也是情理之中。”沈尽欢掩嘴笑道。 “你若是喜欢她,也可坦明心迹,就算没能有结果,日后也不会后悔。” 既然没办法预料将来事,就珍重当下。明天和死亡不知道谁先到,能留住的美好屈指可数,那何尝不安乐死? 这丫头......小小年纪说这话也不害羞! 俞白清了清嗓子,一个大男人居然害了羞,随后朝她温和一笑。 “知道了。” 二人聊着走到了邵尘书房前,沈尽欢下意识转身欲走,被俞白笑着拉住。 “你见过头目,比我们清楚,进来一起商议好了。” 沈尽欢背着身摇头:“还是不用了,你且把我说的告诉他,他自然就明白了。” 她要是当着某人面干政,怕是更遭某人厌弃。 房里的人估计听到了动静,开门出来。 “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 沈尽欢转身,对上一张绝世冰脸......瘪了瘪嘴也没做多少表情,跟在俞白后面进了屋。 书房摆设无一处不相似,俩个字:死气。 又见窗台上突兀的摆了一盆素心兰,沈尽欢不由过去捏了捏叶片,满眼欢喜,“品相真是极好的。” 沈尽欢素爱兰花,对它执念深重,看见品相好的就忍不住流口水。 “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兰花?”俞白瞄了一眼他。 邵尘坐回位置,盯着看花的丫头笑了笑:“看着舒心,就放了盆看看。” 俞白轻哧一声,到底是花舒心,还是人舒心。 沈尽欢打量着邵尘,缓缓道: “何来尔室香,四壁皆空谷。看来太子殿下也不是那么死板苛刻。” 邵尘嘴角挑起一抹深笑。 什么死板苛刻,是你喜欢的罢了,说的倒像是我老欺负你似的。 “方才三姑娘提议主动出击引蛇出洞,我想了一下,或许可行。”俞白道。 “引蛇出洞?”邵尘喃喃着看向沈尽欢。 注意到目光,沈尽欢也不急,淡定地坐下道:“殿下把人盯得死死的,那些人又不笨,怎么会主动让我们发现行踪。” “你的意思,是随他们去?”邵尘有了两分火气。 “冲突已经有了,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尚书府,他们在完成预谋之前势必会打探情报,倒不如撤了探子,放出我在别院的消息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如此一来,咱们不就被动了?而且也会把你推向风口。”俞白问道。 “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只要抓住一丝漏洞,便可一击绞杀。”沈尽欢道。 只有抛砖引玉,才能制定下一步动作,沈尽欢把自己当了诱饵,也把尚书府押在了赌盘上。 “还请殿下保全尚书府!”沈尽欢起身屈膝半伏在邵尘桌前,“是我执意要闯虎穴,与家人无关。” 邵尘冷着脸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现在知道牵连家人了?” “我不后悔。”沈尽欢理直气壮地说。 要是什么都不做,才会后悔。 “你想把你自己做饵引蛇出洞,你有没有想过后果。”邵尘盯着她,他岂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居然生出害怕的感觉。 “尽欢只知道为君臣,分君忧。”沈尽欢低着头道。 邵尘看见她眼中的坚持,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往上的火气,“把沈尽欢禁足西院!” 沈尽欢闻言笑了笑,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她已经懂了邵尘的意思。 到了晚上,西院安静了很多,不知是不是下人得知了太子对沈尽欢态度呼转急下的原因。 阿肃警惕地守在门外观望。 “你在看什么?”沈尽欢烹着茶问道。 “太子撤了破庙附近的人手,把你在这的消息放了出去,他是想拿你做诱饵。”阿肃声音沙哑,但一字一句说的清楚,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怨气。 “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不然耗着,只会对我们不利。”沈尽欢倒了两杯茶说道。 “为什么?你这是在拿命开玩笑!我不允许,我带你走!”阿肃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低吼出这句话。 沈尽欢先是一惊,后起身走到他身边,望着院子上空黑压压的一方天地,又低头扫过四周,后院的梅花开得很好,不时传来阵阵清香,沈尽欢自己也分不清楚,这萦绕鼻尖的香味,到底是梅香,还是自己方才烹的茶香。 过了好一会儿,阿肃才听得低低的一句。 “我相信他。” 站在院门外的某人,推门的动作停滞许久,似有一股电流从头而下,惹得全身一震。 “让禁军守住西院,不许她出事。” 邵尘敛去笑容,背手走下台阶,听周遭声音一点一点消失耳畔。 泽宇站在那门前,望着邵尘背影,叹了口气。 口吐莲花 沈丹青被传召九华殿,引路的侍官安海一路上急匆匆地小跑在前,时不时回头叮嘱他皇帝震怒的原因。 王师等人果然按耐不住要恶人先告状,沈丹青诚惶诚恐地在殿外脱了鞋靴入殿,一刻也不敢停地拿着笏板面圣。 “臣,拜见皇上。”沈丹青跪在地上弓着腰叩首。 燕王啪地合上奏折,面上波澜不惊地让他起来,问道:“朕听尤太师说,城南出现了乱党贼窝,沈爱卿可知晓?” 沈丹青微微侧头,见尤太师身后还站着平日不多言语的包太保:“回皇上,臣确有所耳闻,且此前刚与兵部尚书提过,但事关重大,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那些外来人是乱党。” 尤太师两眼发光,瞟着沈丹青道:“沈大人,既然您知道,为何不上报朝堂,为何要与慕大人私下商议!” “尤太师,下官说了,事关重大不可大肆喧嚣,若非市井流言,朝中妄自揣测打草惊蛇,必定连累无辜百姓。”沈丹青慷慨陈词。 太保缩在后头探出个头,迅速扫了一眼燕王的表情,确定没有危险后道:“听闻沈大人的三千金失踪多日,不知有无下落。” 提到沈尽欢,沈丹青便沉下脸冷淡道:“包大人是什么意思?若非包大人知晓小女下落?” 燕帝扫视了一眼包太保,嘴角不自觉地鄙夷了一下,悄摸摸和沈丹青对视了一眼,又快速回到包太保身上:“太保知道些什么,说。” 包太保听见燕帝叫了自己,差点老泪纵横。 三年了,如同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重新获得皇帝召幸一般喜难自禁。 “据微臣调查,沈大人的三千金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被举报乱党埋伏的贼窝附近,沈大人一向深明大义,为何千金如此不懂事,要和乱党扯上关系。”包太保斜视着沈丹青道。 燕帝精明地看向沈丹青:“哦?” 沈丹青深吸一口气,侧身对包太保道:“包大人,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血口喷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包太保激动之余,两腿还在不自觉地颤抖,这是他三年以来第一次在皇帝面前谏言啊,暗自决心要出人头地。 包太保卯足了劲儿似的,往外跨了一步,义正言辞地对燕帝道:“微臣所言句句属实,且微臣有人证,就是当日带沈三姑娘去城南的私货郎。” 沈丹青双眼一眯:“看来包太保私下里也没有少查此事,老夫倒要问一问,为何包大人要私下调查我闺女?到底是何居心!” 包太保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 安海在殿外看着苗头不对,立马提了拂尘跑去了凤仪宫。 宸贵妃正在逗小元嘉,产后发福让她看起来丰满了很多,但不影响她的气场。 安海几乎是连滚带爬进的凤仪宫,小元嘉听到了动静脸色一变要哭出来,乳母马上抱起来拿小布老虎哄着。 宸贵妃厌弃地看了一眼哈着腰进来的安海,挥手让乳母带小元嘉退下。 “怎么回事,天塌了不成!” 安海谄笑着,方才惊扰公主让他自己也着实心惊,好在宸贵妃并没问罪。 “尚书大人被急召进了宫,此刻正在被太师和太保刁难呢,形势大大不利啊。” “.....包太保?那个没用的东西怎么突然咬人了?”宸贵妃皱着眉一脸不可思议。 尤太师是王师的心腹,二人一路货色自不用说,这个包太保在皇上面前失势多年,怎么突然跳了出来。 安海一边应承一边道:“包太保去查了沈三姑娘,发现三姑娘失踪前去过城南那个窝藏乱党的破庙,借题发威诬陷沈家和乱党有关系。” “反了他了!” 宸贵妃一拍桌子,转念一想,沈尽欢被邵尘带去别院这件事宫里还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该是和太子呆在一起,或许可以顺水推舟撮合了二人也未尝不可。 这时候凤仪宫里的大丫鬟凑过来,细声禀报。 “娘娘,陆少府来问咱们宫里讨要块紫檩木。” “陛下赐本宫那块紫檩木还没有几日,他消息到灵通,如此珍贵的东西.....” 宸贵妃刚想拒绝,脑子灵光乍现,拉住丫鬟道:“告诉他,要本宫送给他可以,但是要帮本宫做件事.....” 却说九华殿上,尤太师和包太保咬着沈丹青不放,说了半天就是怀疑尚书府和乱党勾结要谋害皇室,让燕帝下令搜捕沈尽欢严查沈氏。 “尤太师欺人太甚!还请陛下明察!”沈丹青毅然否决。 燕帝自然是知道邵尘出宫就是为了查这件事,私下和尚书府也有过联系。但是沈丹青太不小心了,竟然让自己的女儿深陷其中,换言之,现在就算自己想帮尚书府开脱,太师他们也咬住了失踪的沈尽欢为攻击目标。 失踪的人,其目的自然是不知所以然。 要是帮的过于明显,太师肯定认定自己就是偏袒沈丹青不会善罢甘休,那以后堂堂天子何来威信可言。 尤太师捏着笏板,上前又加了一把火:“皇上为国为民励精图治多年,终于得以让百姓安居乐业,乱贼之说空穴来风,臣等实属担心动摇民心国本,还请皇上以大局为重,彻查尚书府!” 燕帝欠着身子靠在龙椅上,对这等马屁还是很受用的。 另一方面,既然尤太师和太保知道了乱党,那朝中想必都已经传的差不多了。那些跟风小官现在肯定在家奋笔疾书写着明日的折子,就算今日不下定夺,明日早朝也会有小团体拉帮结派上奏。 邵尘前去别院后一直没有什么消息回来,如此按兵不动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哟呵,今日怎么是太师和太保在这,王大人怎么不来了?” 听得这一声爽朗的调侃,九华殿里的气氛突然凝住,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应声,生怕惹了来人。 陆生良一身灰白长衫,袖随风动,宛若谪仙下凡步履如飞,一点看不出他是年近四十的人。一丛丛海棠花纹印在灰白长衫上随波流动,一点也不抢他的风头,反而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风姿。 话说这位陆生良,是名动九洲的工匠,旁人看来这般面如冠玉的人怎么都不会和泥浆砖瓦扯上关系,而确是事实。 早年游历九州八国,为几国君王设计寝宫书院让他一时名声鹊起。倒不是因为建了座风水多好的房子,而是住进他设计的房子宛如身临绿野,行走之间似享山川之风貌。 加上他师从战国神医扁鹊的关门弟子,一身医术行走江湖可谓是荒旱三年,饿不死厨子。 陆生良这么厉害的人,到底还是栽在了“情”字头上。 能让陆生良心甘情愿留在燕国,做了少府令又兼任工部尚书的女子,便是沈丹青的发妻、沈尽欢的母亲,李靖瑶。 那都是年少时的事,自从李靖瑶嫁给沈丹青后,陆生良就收了心,留在北燕皇宫独居少府醉生梦死。 他是燕帝年少的伴读,二人除去君臣的关系,更多的是互损互怼互相伤害,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和皇帝蹬鼻子上脸还被好吃好喝供着的,所以在寂寞如雪的深宫里,陆生良也算能找到乐趣。 燕帝看见陆生良来,阴着脸道:“你不是要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饿死么?怎么出来了?” 陆生良象征性的俯了俯首,便打开扇子径自站在一边嬉皮笑脸道:“这不是你百年之后的陵寝还没盖好么,我要是不出来,你归天之后往哪睡呀~” 包太保大惊失色,这种话是借他一百个熊胆都不敢说的,陆生良谈笑风生地就说了出来,实在惊世骇俗。 “你来干嘛?要钱还是要饭?”燕帝不想跟他多计较,没好气道。 陆生良淡定地扇着扇子,看了一眼身边刚吵完架还怒气冲天的沈丹青,笑了一声:“沈大人舌辩诸侯,今日怎么拿不出一点士气呢,哈哈” 陆生良是中立派,素来不和元盟帝盟的人有过多来往,加上又是自己的昔日情敌,沈丹青敷衍地拱了拱手:“陆大人笑话了。” “我来的路上,听说尚书府和城外乱党勾结,尤太师不会就是因为这事在这斤斤计较吧?”陆生良拂了一下衣袖,有些漫不经心。 尤太师瞥了一眼陆生良:“斤斤计较?陆大人觉得这件事是小事么?” 陆生良抿嘴一笑道:“尤太师不必一副看不惯我的样子,我只是好奇,平时这种出风头的事不应该是王侯爷自己跑来说么,怎么今日换了个出头鸟?” 明摆着说他们平日惹事生非、寻事滋事么! 尤太师气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指着陆生良一句话都说不出。 包太保在旁助威道:“陆大人,大家都是为了陛下着想,何必剑拔弩张?” 陆生良冷笑一声:“行了,别为了谁为了谁,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自己,陛下他从前有他亲娘为他着想,现在有皇贵妃为他着想,陛下又不是没有思考能力的废物,轮得到你来为他?” “你!”包太保一脸想杀人的表情,但好不容易在燕帝面前说上话,还是端出了宽宏大量的样子。 燕帝捂着脸坐在上头。 尤太师铁青着脸,不再和陆生良多言语,对燕帝道:“请陛下下令,彻查尚书府!” “尤太师这么心急要对尚书府下手,该不会是有别的心思吧?”陆生良坏笑着说。 “陆大人,请你以大局为重,尔等大事岂能胡言!”尤太师气急了。 “看来王侯爷和皇上成了亲家果然不一样,自己不想做的事就差遣身边人去做,自己拿个清白的名头。”陆生良也不客气,直接把那层“窗户纸”给撕了。 燕帝和沈丹青的表情变了变,更要命的是,陆生良不知怎么公然帮沈丹青说起了话。 “沈家三朝尚书,乃帝祖亲封的开国郡公世家,忠心可鉴,如今因为一个小姑娘去过传言之地,就认定沈氏和乱党勾结也实在荒谬,你怎么不说人小姑娘被贼人挟持了呢!你分明就是胡搅蛮缠别有用心!” “陆生良!你别血口喷人!我有人证!”尤太师没和陆生良冲突过,自然不知道他蛮牛一样的脾气。 “人证么?”陆生良邪笑着,“我怎么知道这个人证有没有收你的钱帮你说话!” 燕帝看戏一样,暗自喃喃:“疯狗。” 陆生良口吐莲花的本事炉火纯青,和他的造园术一样扬名天下。 “陆生良!你素来不问朝堂之事,我且不与你相争,这件事......”尤太师摆了摆手话还没说完就被陆生良打断。 “这件事陛下就该压下来,不该声势浩荡闹得满城风雨!”陆生良打断尤太师,自顾自说着。 尤太师喘着气,咬牙切齿嘣不出一个字。 陆生良瞅着他的样子十分得意,顺手撩了下额前的一缕长发:“既然尤太师觉得和尚书府脱不了干系,那陛下就把沈家禁足府内好了,待水落石出后再做定夺。” 尤太师抬起手还要争辩,被沈丹青温和而坚定地挡了下来:“臣愿意领罚待陛下明察真相。” 燕帝摸着额头,还有些意犹未尽,“尤太师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尤太师只觉得头脑发晕脚底无力,摇了摇头。 燕帝便坐起身,从桌角拿了一本折子摊开在面前,拿了朱笔要批,抬头看一了眼包太保:“就这样吧,安海过会去宣旨,此事不得传出宫,违令者斩。” 一听此言,尤太师和包太保应了声后相视一看,摇了摇头退出了九华殿。 “微臣告退。” 沈丹青叩首要走,被燕帝喊住。 燕帝搓着手起身,走下蟠龙台,对沈丹青道:“委屈沈爱卿了,朕会处理好的。” 沈丹青又一拜,后躬身退下。 陆生良喊人搬了椅子来,一屁股坐下开始玩扇子。 燕帝打量着他也叫了个椅子过来坐在他旁边:“你什么时候和沈丹青化干戈为玉帛了?” 讨巧 沉默片刻,陆生良玩起了手指,燕帝遣退了殿里伺候的宫女侍从,和陆生良静坐着。 “我是看不惯尤衍那副狐假虎威的样子。”陆生良冷笑一声。 燕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着眼睛看他:“我以为你是为了昔日情人呢。” “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没事去瞎搅和什么。”陆生良全不为意。 不过他得承认,贵妃和他谈时第一反应是要帮李靖瑶,本来想放任不管,但是那块紫檩木的魅力实在太大了,要是拿来磨一柄如意枕,做梦都美滋滋。 按宸贵妃的路子来,要是不应下这件事,紫檩木也别想拿到手。 “尚书府的权力大了,做事露一点马脚立马就会被人捅刀子。”燕帝转着扳指道。 陆生良觉得好笑,尚书府的权力是他这个皇帝给的,做事也是他这个皇帝默许的,更不要说宠爱偏袒了,好在沈丹青这人忠厚老实,否则靠他如今的实力,把相国拉下马自己上位当个大权臣绰绰有余。 说白了那些得皇帝器重的朝臣也是天天提心吊胆的短命鬼,要帮皇帝出谋划策指点江山,还要被皇帝当枪子儿当筹码,平衡整个朝堂的势力。 “你的儿子马上要和乱贼打仗了,你不着急么?”陆生良换了副腔调。 燕帝拂了一把胡渣子摇摇头:“早晚都要亲历亲为,让他自己去处理。” “呵呵,你是怎么想的?捅梁侯府这么一个大窟窿,现在还要让自己儿子去处理。”陆生良鄙夷的看了一眼燕帝。 燕帝只笑不说话。 他废了好大的心思下的这盘棋,何尝不是为了请君入瓮。王师是什么人,他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心里也有了底。 把白氏诛族确实冒了天下之大不义,扶王师当梁侯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唯有如此,才能将黑的探不着底的人心肃清,把江山清清白白的交给邵尘。 再者,他作为北燕的皇帝,只负责稳固江山让百姓安居乐业,至于用什么手段计谋要背负什么名头,他压根不在乎。 “你要是想知道,自己也生一个好了。”燕王哈哈笑了起来。 陆生良白了他一眼,转过头思虑着什么事。 燕帝伸出手,轻叩了一下陆生良的扶手:“你来找我何事?” 燕帝在两个人面前没有架子,一个是皇贵妃徐静媛,一个是陆生良。 所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燕帝这辈子此两件事是十分圆满了。 自从《天宫策》被毁,陆生良被王师倒打一耙,就把自己关在府里闭门不出,过年也没出来吃肉喝酒,燕帝每每经过少府府邸的时候,都觉得冷清清的让人起鸡皮疙瘩。 “我听说,修缮《天宫策》的议案,是沈丹青那个失踪的三女儿出的?”陆生良环顾了四周问道。 燕帝人生第二次从陆生良混沌眼神中看到了光。 第一次是陆生良见到李靖瑶,追着人姑娘满大街跑的时候...... “是啊,她还是沈夫人的嫡亲小女儿呢,玩着玩着就不见了,沈夫人可急坏了。”燕帝皱着眉假装忧愁地看着他。 “你能不能有点皇帝的样子?”陆生良一脸嫌弃地看着燕帝。 李靖瑶嫁作人妇十七年了,陆生良听到她的消息还是会很关注,甚至心疼,不知道到底是不甘心,还是一念执着。 燕帝一脸我懂地点点头,遂拍拍屁股起身,回到蟠龙高台之上,坐回一堆奏折堆里:“这么多年还是个怂包,你啊,当初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她就是你的了。” 可是,甘愿用余生去怀念眉眼如初的模样,也是一件需要很大勇气的事情啊。 陆生良作势想了想,偏过头望着整个空荡荡的宫殿,犹如心境。 “那个孩子叫什么?” “沈尽欢。” 燕帝头也不抬的回道,再抬头,已不见陆生良身影。 “启禀皇上,大皇子进京后一切顺利。” 龙椅后的屏风里一人说道。 燕帝批阅奏折的笔顿了顿,在纸张正面留下了一点朱砂,那点朱红很快晕染开来,将折子上的一个“许”字包裹起来。 是沈丹青上的关于东堂改了学制后实行效果的反馈。 燕帝合上折子放在一边,对后面的人道:“知道了。” 【太子别院】 禁足尚书府的圣旨是秘密颁布的,邵尘得知这个消息已经过了一日。 安排在破庙附近的探子尽数撤了回来,只留了两三个眼线在那按兵不动。 把沈尽欢在别院的消息放出去后,那些人果然有了动静,但是目前为止还是没能发现赵翼的踪影。 邵尘怀疑赵氏作为一枚棋子,很可能到这一步就被解决了,俞白认为赵氏可用性很大,王师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说不准把赵翼好吃好喝供在什么地方。 “尚书府被禁足,要不要让尽欢知道?”俞白泡着茶问道。 一念及此,邵尘面色如常,收起桌上的城南的地形图起身:“不必了,让她安心呆着。” 俞白两指捻着茶杯,刚靠到嘴边,闻言一笑。 邵尘穿过中堂走到西院门口,一清丽身影俏愣愣映入眼帘。本意便是来寻她,还踌躇着怎么开口,如今正碰上,反而定下心来。 当下一月,迎春花冒了点小绿芽子,倒是腊梅和绿梅开的热闹,沈尽欢着一身靛蓝色素绒绣花暗纹的锦衣罗裙坐在院中发愣。 邵尘轻哧,世间果真有这般不寻常的女子。 沈尽欢听了声响回眸看了过来:“殿下竟有闲心来看我了?” 说的如此悲凉,倒像是某个被禁足的怨妇日思夜想巴着夫君来看一眼似的。 沈尽欢撑着头掩饰着尴尬。 这厢噙着笑走上前,也不客气便坐在另一头:“想起沈姑娘在我这小院里过的挺无聊的,便来看看。” 这回轮到沈尽欢笑了:“殿下这么说,臣女一时半会竟不知怎么答,其实也没什么无趣不无趣,只是少了个说话的人罢了。” 邵尘望向尽欢,问道: “阿韵不是伺候你么?”问完突然想起眼前这厮也不是人人能套近乎的主,又觉得多问。 沈尽欢故意叹了口气,附手撑着下巴幽幽道:“阿韵是皇贵妃娘娘的人,我哪敢什么都同她说。” 邵尘瞥见她眉宇间是有一股子幽怨,但提及徐静媛不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反而觉得可爱,失声笑起来。 沈尽欢被笑的发慌,直起身板儿问道:“你笑什么?” 邵尘摇了摇头,嘴角还是抹了蜜似的止不住笑意,平复下来后才道:“李云褚来见过我。”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沈尽欢皱了皱眉也不急,略微昂起头问道:“说什么了?” 邵尘把着茶杯说道:“让我好生照顾你。” 沈尽欢:“......” 沈尽欢脑子空白一片,全没了那丁点潇洒气焰,她在这里不清楚外面的形式,尤为担心尚书府会不会被牵连,既然消息放出去了,那矛头风向肯定会肆虐高涨。 李云褚来找邵尘,大约是来确保她的安全的。 邵尘铁了心不想让自己接触这件事,那在这肯定也无处可去只能干等着看他们动手。 见尽欢不说话,邵尘抬眼看了她一眼,知她心底的忧虑,只觉得不温不火的太阳光撒在她面上尤为舒服的感觉偏偏被那眉头凝着的“川”字打破。 “赵翼失踪,有人如此操之过急,反而觉得里头有蹊跷,我已派人去查了。” 随了邵尘心意,这话出了口,沈尽欢果然有了放松之色。 又听得她道:“殿下定要注意周身安全,高士霖这么难缠的一个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就派了个刺客来。” 邵尘轻笑:“沈姑娘做客府上,作为东家,自然要护你周全。” 沈尽欢见邵尘这般说,一时郁结,转身走进屋里,边走边念叨着无关主题的话:“只是这屋子死气沉沉的没点亮色,让人提不起精神,殿下需得好好提提审美,让人觉得没人情味可不是什么好印象。” “下午我便让人来撤换掉。” 听到他附和,沈尽欢边走边窃喜。 猛地转身一看,邵尘笔挺挺站在身后,笑着看着自己。 邵尘玩味的看着尽欢:“你说我没有人情味?” “没有呀?我怎么敢。”沈尽欢忙换上笑脸。 一身靛蓝色衬得她皮肤雪白,发上也只绑着两条栀黄色的发带,顺着长发直至腰际,不施粉黛就已让人眼前一亮。 变脸比翻书还快这句话说的就是沈尽欢吧。 邵尘心里无奈想着,跟着她坐到正厅里。 阿韵递了茶过来,沈尽欢麻利地拿过杯子倒了杯茶递到邵尘面前。 邵坐接过茶杯放在桌上,看着尽欢:“方才在前厅,与李云褚喝的够多了。” 沈尽欢双手交叉凑到邵尘面前:“殿下,和您商量个事儿吧。” 邵尘撇开眼神,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说。” “殿下能不能考虑拓宽下我的......活动区域?” 邵尘了然,却故意刁难,摆出副为难的样子:“这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嗯嗯嗯嗯”沈尽欢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期待着他下面一句话。 邵尘眨了下眼睛,就一脸认真拒绝了她.......... 沈尽欢不服气据理力争,她相信自己还是有赢的把握的: “我又不是要离开府邸,这别院是殿下的,到处都是你的人,而且你已经派了很多人在保护我了,怎么会有事。” 邵尘默然。 沈尽欢乘胜追击:“殿下大可放心,我绝不逃跑!” 我亲爹都让我待在这里了,我还能怎么办? 难不成顶着和太子共处一府的名头招摇过市么?那我沈尽欢年纪轻轻,就要被那些虎视眈眈太子妃位的贵家女们仇视了好吗! 邵尘只是想刁难她一下,以为她当了真要和他理论,毫不犹豫地结束了话题:“今日起可在后院走动,但要暗卫随时跟着。” 沈尽欢一时受宠若惊不敢相信:“真真的吗?这可是太子你亲口说的啊!” 邵尘道: “你看我的表情像是开玩笑?” 见沈尽欢露出八颗大白牙乐呵呵的样子,邵尘不由自主摸了摸她的头。 沈尽欢顿时脸色有些变化。 邵尘也意识到了什么,也收了动作端起茶掩饰尴尬。 沈尽欢挪到另一个凳子上,离的远了些。 好在邵尘没待多久便寻了个借口走了。 没有过多的解释和安慰,剩沈尽欢呆愣愣地坐在那。 他走了,突然有些失落,比起现在安静的屋子,方才短短一刻钟好像那么珍贵。 阿韵在一旁将方才所有的画面都看了下来,最后浅浅一笑。 用了午膳,西院突然涌进来一帮人,搬东西的搬东西,摆花草的摆花草。 沈尽欢纳闷地和阿韵从阿肃那出来,看着忙碌的一帮人问道:“这是......做什么” 一个人道:“太子殿下说姑娘不喜欢这屋里的摆设,吩咐奴才们重新布置一下。” 沈尽欢知趣地点了点头,转身坐在院里的石凳上。 隐约听见屋里一人道:“太子殿下对姑娘真是好,连姑娘喜欢什么花都知道。” 往里看去,正厅桌上还真摆了盆兰花,用挑高的墨绿色陶盆栽的,盆上四面都刻着簪花小楷体的佛经,四角呈凹陷砖红色,底下暗黄色的莲花纹蜿蜒而上十分精致,更要紧的是,种的是两棵上好的素心兰,花骨繁茂四边都有下垂,最前面的一枝已陆续开了花,淡绿的花一簇簇聚在一起,就远远一眼就喜欢的不得了,还真投了她的喜好。 地上的扎绒毯子也换成了山羊毛的地毯,八宝阁上的瓶瓶罐罐撤下换成了一些陶艺和小东西。 整个屋子亮堂了不少,比之前有生气多了,只是这摆法,倒和从前自己摆的差不多啊。 邵尘怎么会知道我喜欢什么风格,好像并没有和他提起过。 又想起今日他那副为难自己的样子,沈尽欢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前一世可没少在追自己上花心思,青山易改本性难移,可巧摆弄了姑娘喜欢的调调,误打误撞罢了! 又浑浑噩噩过了一天。 阿韵不在,沈尽欢也落的清静,这主院也是熟门熟路闭着眼睛也能走了,实在也寻不出个新花样来,便沿着长廊一路走向后面。 迎面碰上几个侍官,领头的最机灵,端了东西侧到一边打了个千儿,道了声:“见过姑娘。” 随后几个小侍官也跟着打千儿。 这礼倒也受用,只不过每个下人对她的态度总有些不自觉跨过了“姑娘”的头衔。 抛砖引玉 沈尽欢免了他们的礼,闷头快步离开。 再抬头,见到了一扇小柴门,西院后面这间小屋子是用来堆柴火杂物的。 这大宅子是先皇后留下的,先皇后去世后只安排了几个洒扫女婢在这里打理,皇帝和邵尘很少来这,多半是怕触景伤情。 前世来这里,只记得西院又脏又乱,实在收拾不出什么也就搁置了,没想到这一世居然住在这里头,不过看看这后面的样子,也是素来不沾人气的。 沈尽欢拍了拍额头,提裙子要离开,余光正透过柴门一个破洞瞄见一个侍从猫腰从一个洞里爬进来,赶紧找了个遮挡偷瞄那人。 只见他鬼崇地警惕周围动静,见没人松了口气,正了正衣服往犄角旮旯的小屋子里去。 沈尽欢看着眼熟,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见过,瞧这模样也不是善类,等久了也没见再有人进来,便踮脚进去,沿着门框边儿凑近了看。 仔细推了条缝打里边儿一瞅,那侍从正蹲在墙角搬着砖头。 许是袖子太宽碍事,那侍从卷了袖子到小臂,沈尽欢瞧见了那抹猩红,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赵翼手下那莽夫腕臂上的印记吗? 细作! 果然是意料之中。 沈尽欢心底一惊,头皮发麻,看着那人的作态仿佛是在给外头通风报信,西后院外面是一块农家田地,暗卫一般不会在意这等偏僻角落,自然给他有机可乘。 她心里盘算着,手心底沁出了汗,腿脚也有些发麻,便小心挪了一步,没想碰到了门轴,陈年木头门发出了刺耳沉闷的声响,里面人听了动静也停下手脚起身查探。 沈尽欢心里一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抬脚踹开了屋门,那人惊地连连后退。 那侍从见来人是沈尽欢且旁无他人,有了底气,猛地拿了柴火旁地砖头砸过来,沈尽欢侧身躲过,那人上前一把扯过她地脖子推到墙上。 之前右臂上的伤还有些息肉外翻,这一折腾便一下吃不住痛伏在地上,那人趁机跑了出去。 “阿肃!” 阿肃在屋里刚上完药,听了动静立马现身赶到,生生拦住那人去路,却没想那贼人也会功夫,轻巧地避开了他的攻击,施展轻功跳上院墙。 西院的暗卫也纷纷跳出来拦截。 “要活的!” 没想到西院周围竟然有这么多暗卫和禁军,脚步声从四方传来,让她好愣了一会。 瞧着那人朝院门跑去,沈尽欢转身回到屋里翻开那墙砖,除去一些□□和从外而来的手指印便再无其他。 像是事先通知好了报信时间似的,速度这般迅速。 见此情景忍不住后背直冒冷汗,如果接头为人早就等在外面,那这细作暴露的消息不就也带走了吗?要是有口令提前行动,那....邵尘会不会有危险? 沈尽欢顾不得伤口撕裂的痛,提脚就奔向前堂。 这时候前堂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沈尽欢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面,却见那侍从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嘴里还塞了一块石头,俞白正仔细看那腕上的印记。 让她没想到的是,李云褚居然也在这。 沈尽欢跑过来喘着粗气,见邵尘无恙,抚着心口平复气息。 李云褚见她,先一步过来挑开她额角的碎发,眼中略有焦急:“怎么受伤了?” 沈尽欢这才感觉到额角刺痛,摸了摸果然有鲜红的血迹,笑道:“无事,小伤。” 比起右臂上的,这真的是小伤。 俞白起身走到她面前:“我屋里有药,让下人带你去吧,这交给我们。” 沈尽欢冲俞白摆了摆手,绕开他走到那侍从面前,掐着脖子掰过他的下巴。 那人愤怒地看着她,疯狂想要吐出嘴里的石头,唇边被磕的流出血来。 一个暗卫道:“抓住他时还妄图自尽,属下就用石头封了他的嘴。” 沈尽欢厌恶地将他甩开,滚马球一样让他翻了个身,扯过他的左手,露出他手臂上的印记,对周围人道:“他们是商量好了时辰报的信,我担心这细作暴露踪迹的消息也一并带了出去,关押审问未必能问出些什么。” “你是想?”俞白问道。 邵尘站起身子挥了挥手,围着前堂的亲兵侍从立马退了下去。 沈尽欢从袖中掏出一把青铜小刀,是李云褚送给她的新年礼,其实只有手掌那么大,要说防身还真没什么用,拿在手上把玩还差不多。 这女子对那细作笑了笑,缓缓蹲下身拔出刀身,锃亮的刀子在他反绑的手上反复轻抹着:“你运气不太好,碰上我这么个记仇的......” 那细作侧着头瞪大了眼睛,盯着沈尽欢手里的那把小刀,刀柄上的红玛瑙像极了毒蛇猩红的眼睛,晃得他头皮发麻。 上头的计划和沈尽欢密切相关,这时候把这个消息报出去,完全是确定下一步行动,没想露出了马脚。 他亲眼见过沈尽欢刺杀两个壮汉的场景,也相信沈尽欢不是个好心眼的主。 只恨着当时没有动手杀了她。 “你的夫人,应该和你一起来了京城吧。”沈尽欢用刀在他背着的手上反复摸索着,冰凉的触感犹如毒药从指间注射进身体。 细作额上密密的透出冷汗。 沈尽欢拨开他的袖子,右手腕上赫然露出一个八成新的八股绳编制的链子。 雍州最西北的疏勒河附近的小民族有一个风俗,便是结发妻子要给丈夫编制一个八股手链,直到孩子长大成人才可摘下。 “你说,我要是把你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送到你妻子面前,她会不会很惊喜?” 沈尽欢说着,一刀扎进了打过她的左手。 细作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从喉咙里突破出鸣哇的声音,嘴巴里塞硬物的缘故,口水不断的分泌出来蹭的到处都是,就是这样还手脚并用挣扎着要翻身。 沈尽欢莞尔一笑,拔出刀子起身,对阿肃道:“把石头拿开,小心他寻短见。” “是。” 阿肃弯了弯身上前拎起那细作,抬着下巴把石头拿了出来,将人扔在邵尘脚前。 细作佝偻着身子,整个人都颤抖着,左手的血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别伤害她,她有了身孕不能受刺激,我全招......我全招。”他说着别扭的汉语哀求道。 沈尽欢右臂受了重创,血早就从里面浸透出来,郁金色的衣裳熏染开一大片的猩红。 李云褚看见,刚要上前,见邵尘背着手走下位子,站到沈尽欢身边,盯了一眼她额角和右臂伤口,对泽宇道:“把人带到世子屋里。” 说完,径直拉起沈尽欢完好的左手腕就走。 沈尽欢做着无用的挣扎一路被拖拽到俞白住房前。 邵尘一把推开屋门,将沈尽欢安置在内室塌上,柔声道: “坐着别动。” 阿韵叫来了御医,赶忙拉了屏风隔离了室内室外。 原本快要愈合的伤口又被扯开,沈尽欢疼的嘴唇发白,眼见着御医用刀割下边缘的息肉,又把棉纱一点点塞到伤口里夹脓水,再也撑不住大喊了一声。 李云褚在院子里一把拽着细作的头发往后一扔,拔剑剁在了他的手筋上,直接废了那只左手。 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金瓶,疾步走到屋里,隔着屏风对沈尽欢道:“欢儿别怕,大哥这有药,涂上就不疼了。” 阿韵出来用沾着血的手接过药瓶,李云褚心一下子提上来,没成想这般严重。 沈尽欢揉着太阳穴欲痛骂一顿,结果撒了药粉后镇住了痛觉,此刻真安分下来。 御医重新上了药裹了伤口,万般叮嘱不可再撕裂,沈尽欢头疼的晕晕的,连连穿好外衣让他出去。 阿韵端着血红血红的一盆水出去,着实吓了李云褚一跳,不顾三七二十一转身质问邵尘:“殿下就是这般护她?” “这伤因我而有,本王会倾尽所能让她痊愈。”邵尘开口道。 “她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这般留了疤痕,殿下又怎么负得了责!”李云褚压低了声音,怒视着他。 “本王会负责。”邵尘斩钉截铁地对上李云褚的眼神。 沈尽欢虚弱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看见二人脸都快贴在一起的样子迟疑了一会。 “大哥,你们......” 李云褚看着沈尽欢惨白的脸心疼无比,过去扶着她坐在桌旁自责道:“真不该听阿炎的话让你身处险境,商议计划的时候我就应该带你离开的。” “阿炎?计划!” 沈尽欢听到了什么大秘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李云褚说这话的意思,是说自己从被邵尘掳走,到发现细作,难道是在他们的计划之内的吗! 邵尘没事人一样,拿了药箱出来仔细看着瓶瓶罐罐上的嘱名,从众多药品里拿了一罐翠绿瓶子,沾在棉布上走到尽欢身边,语气仍十分温和:“忍着些,兴许有些痛。” 沈尽欢僵硬地点头,整个人都沉溺在“被欺骗、被下套”的情绪中。 “嘶——” 身心俱损,痛到癫狂。 火辣辣的刺痛感顺着神经直痛到心里,沈尽欢忍不住出了声,随后感受到触碰额头的力道轻柔了许多。 想起这样举止太过亲昵,沈尽欢弱弱开口:“不劳殿下,让阿韵来吧。” 李云褚抢先过来拿过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仔细清理着沈尽欢额头上的伤,敷着药膏伤口也冰凉舒服了些。 “合着你们都是商量好的?” “嗯......” “那细作也是你们故意放进来的喽?” “嗯......” “那我就是自己撞枪口上了?” “嗯......也不是,是哥哥不好。” 所以李云褚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子别院,一切都有了答案。 沈尽欢倒吸一口凉气,欲哭无泪。 怎么重生一世,大家的智商都变得这么高? 三番两次计中计? 邵尘故意绕开话题:“周围有暗卫,你喊人就好,非得自己动手,幸好是小伤口,留了疤以后可没人要了。” “殿下和哥哥定是将尽欢安排的明明白白,以后要是没人要,也只能指着殿下和哥哥做主了。” 沈尽欢无力地笑了笑,戏谑话倒似几分情话。 邵尘轻笑,看着棉布上的血渍,舌尖泛上一丝苦涩。 俞白快步走进屋里正想说辞,却见两男一女两站一坐,且不说三人脸上皆漾着怪异的表情,李云褚上药的动作还略带胆战心惊的意味,一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 俞白轻咳了一声,过去在药箱里拿出了个指甲盖大小的银盒子出去,出去替细作止了血。 李云褚帮沈尽欢处理好,转身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看着院里那细作也不言语。 那细作惶恐,朝邵尘道:“太子殿下,奴才....” 俞白从银盒子底下捻出一颗白药丸冲泽宇使了个眼色,泽宇快步上前扳起细作的头,吧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 俞白邪魅一笑:“这是寸心毒,五个时辰内若没有解药,便会使你五脏溃烂、心脉具裂、七窍流血而亡,如果你交待的不细致不全面,我们便将你抛尸荒野,任豺狼虎豹啃噬,反正你也不愿意将尸骨让你夫人看见。” 这细作怕也是个惜命货,几番折腾下来还是抵不住性命宝贵。 “奴才只是高大人的一个通信,平时并不在高大人身边,偶尔只能听领头的人说上两句......” 俞白挑了挑眉:“说什么?” “殿下该知道赵家受诏来京城之事......” 俞白抬头和邵尘相视,转头道:“接着说。” 细作道:“高大人被流放边疆十分不甘心,求了赵家帮他,赵家也不知使了什么计谋还真的把高大人换了下来,作为条件,赵家要求重返京城恢复昔日皇亲尊容。” “高大人联络了宫中某个大官给皇上吹了风,要赵家和尚书府联姻,为的就是最后里应外合搞垮尚书府。” “我本就是西北部的一个小山民,赵家私下去边疆招揽了很多流放边境的人,说只要当随行保镖供吃喝还有钱拿。我才娶妻,也想过上好日子,就想混口饭吃,没成想他们是想......” 沈尽欢心头一紧:“高士霖从前也只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太傅,没有实力威胁尚书府,如今是真宫里宫外找到靠山了!” 细作忙伏在地上称无知。 俞白却是没想到一个细作牵扯出这么大的阴谋,而且看似还是个连环计。 梁侯府。 邵尘心里明了会是他们。 李云褚心底明镜似的:“既然你担忧性命,只要听我们吩咐,自然保你无恙。” 细作连连磕头: “奴才遵命,只要太子殿下救奴才性命,奴才愿意做任何事!” 邵尘脸上没有任何笑意:“你且去稳住高士霖,确保他们没有起疑心,便会缓解你毒性。” 说罢,泽宇便拖着千恩万谢的细作出了屋子。 中计 王师坐在上座,凝视着一屋子着布衣的人。 日落前下了雨,地下暗室里受了潮,闷气的很。这帮人聚在一起,身上的味道也杂在一起,很是浑浊。 尤太师作势掩了掩鼻子,被人群中几个人看了去,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高士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王师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凝重的氛围。 带头的壮汉拱了手回禀:“太子不知为何,撤了破庙附近的暗卫,高大人利用这个空隙,拖住了剩下的几个暗哨,让我们一部分人先来与侯爷会合。” “高士霖还有这般头脑,从前还真没看出来。”包太保冷笑一声,被王师瞪了一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如此多话,让你们去弹劾尚书府,到头来反被将一军,养你们何用!”王师长舒了一口气。 包太保被这么一说,灭了气焰,缩在座位上低啜着眼。 高士霖早在很久之前就发现了破庙的一个暗道直通清家老宅,所以才全部潜伏在破庙里,一部分则掩身在暗道里,运送粮食的人假扮成过路货商在清家废宅歇脚,借机会投送物资。 在得知沈尽欢在太子别院这个消息后一个时辰内,邵尘撤下了盯在破庙附近的大部分暗哨,但还有几个藏在暗处,高士霖便派了女人和孩子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随即调动了暗道里一批人逃离了暗卫的监视范围。 机会来的太突然了,一切顺利的出乎人意料。 “沈丹青的女儿,和太子在一起。”尤太师眼皮子抽了抽,提醒王师这才是重点。 “太子出了宫,如同鱼儿脱了水。”王师眼神往四下一转,停在尤太师身上。 尤太师迟疑了一会,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还是踌躇:“别院外有重兵,内有暗卫,布防森严,想要动太子还需多些准备。” 王师冷笑:“太子之位是国本,想动它自然要多准备。” 尤太师心下含糊,摩梭了半天:“侯爷的意思是?” 皇贵妃和宸贵妃有多想让这个三姑娘当儿媳,宫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沈丹青最宠爱这个小女儿,尚书府一党拥护太子,加上皇帝的偏袒,要是顺利联上姻亲,不但邵尘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沈家也会权倾朝野。 王师与尤太师对视了一眼:“沈丹青不是孑然一身两袖清风么?那就让他尝尝失去最钟爱的女儿,是个什么滋味。” “太子连他的女儿护不了,还怎么守这江山社稷呢?一石二鸟,侯爷高明。”尤太师拱手拜了拜,与包太保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派小心的人去,那丫头能杀人,怕也不是好对付的。”王师啐了口茶道。 沈尽欢被浓烟呛醒,起身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全是烟,心想大事不好,赶紧穿了衣裳和鞋就要往外走,胳膊上的伤还隐隐作痛,不过涂了李云褚的药,缓解了很多暂且能忍住。 刚走到房门口,阿肃就推门而入,拦腰抱起她施展轻功跳上了对面较安全地处较高的屋上。 “发生了什么?”沈尽欢俯瞰整个被烟气笼罩的别院,心都揪了起来。 浓烟都是从后方废弃的柴房和屋子出来的,比较严重的是东院,就是邵尘住的那块地方,滚滚浓烟不断地涌出来,底下火光冲天。 阿韵回宫置办些东西回来晚了,碰巧就出了事,带着几个侍卫在西后院救火,好在发现火情早,没有蔓延开来,不然就沈尽欢房间后面那一屋子干柴,非得把天烧红不可。 禁军和忙着救火,压根没注意房顶上的人,原本看守沈尽欢的人也都赶去东边救火,剩下了几个暗卫。 沈尽欢心里发怵,拽着阿肃下去,想要去看邵尘的情况,被那几个暗卫出手拦住。 沈尽欢心中焦急:“太子怎么样了?” 暗卫道:“太子无事,沈姑娘还是待在院子里吧。” 沈尽欢追问道:“火势从后方蔓延实在蹊跷,定是有人存心为之,抓到凶手没有?” 暗卫立在那里有明显的迟钝:“纵火者是用弓箭射入院内,又是半夜,禁军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寻不到人了。” 沈尽欢的心提到嗓子眼,推开暗卫朝院门走去。 “太子吩咐,沈姑娘不得踏出西院,姑娘不要难为属下。”暗卫上前一步拦住。 沈尽欢不想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况且阿肃的伤还没有好全,便同意了,让阿肃带自己回到了地面。 正当沈尽欢站稳回头之时,主房后飞出几个黑影,阿肃立马将她护在身后,西院周围的暗卫齐齐动身,正面拦截。 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那几个黑影身材匀称,一刀一式都有规律可循,不是关外叛军异族的路子。 暗卫十余人对这几个刺客居然略显吃力。 这时,又一身影从另一边窜出,带着面罩,手上抓着装有火折子的弩,稳当落在阿肃面前,一看就是别院着火的罪魁祸首。 能在禁军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渗入院内,看来功力不浅。 沈尽欢在后,感觉到阿肃箭在弦上的紧绷。 别院并没有打斗的声音,他们要是挟持邵尘,那大可不必派这般身手的刺客来找她,所以这群人的目的并非太子,纵火烧房只是调虎离山。 那人先发制人,抬手射出了一支火箭,阿肃抱着沈尽欢躲过跳到另一边,握着剑柄作攻势,下一秒那人飞身上前放出暗器,阿肃身形一闪用剑鞘打掉了攻过来的暗器。 “阿肃!”沈尽欢叫住他,奈何已来不及,二人搅在一起从地上打到了半空,那刺客身影如同游蛇,灵活地跳转在阿肃周身,阿肃势均力敌接住了每一招一式,但攻速不及,还是处于下风。 那人趁阿肃不备,一招打在他胸口,当即拉开一段距离,阿肃胸口的伤立马撕裂开来,转神之际,刺客已向沈尽欢冲过来。 阿肃默默忍住钻心之痛,强行气压丹田,几乎是瞬间爆发出杀气,从后掠来。 青龙出鞘镇江山! 阿肃手握青龙剑疾速攻向那人,所过之处卷起阵阵沙尘。 那刺客立即抽下腰间的虎刺鞭抽向阿肃腰际,然已为时过晚,他只感觉一阵风袭向身后,手腕一转要打向后方,眼中只见一道白光落下来,之后没了握鞭的力气,眼看着虎刺鞭连同着臂膀从身旁掉落,他才后知后觉痛感,当下跪倒在地,也万没料到,沈尽欢身边这个护卫手持的竟然是白氏青龙剑! 昏沉之间似乎知道了什么,抬起左手小指,吹了一声刺耳的口哨。 阿肃一下清醒,他这是在召集院外的刺客前来支援。 可方才一击进攻,让他自己有些吃力,如今要是再来上几个,怕是招架不住。 沈尽欢拉过阿肃,封住了他压在丹田的气脉,得以让其稍稍恢复些。 那人半跪在地上,腰间一紫穗玉佩掉落出来,这质地光泽和上面的纹样,沈尽欢再熟悉不过——和赫颖、春林一模一样的玉佩! 这幕后之人果然和元盟脱不了干系。 与此同时,西院暗卫基本结果了那几个刺客,要生擒其中一人,不想那刺客挥刀自尽,当场气绝身亡。 阿肃也认出了那玉佩,和沈尽欢对视了一眼,收起青龙剑要上前摘下他的面罩,却听那面罩后忽然有个声音。 “你是白纪。” 阿肃伸出的手停在空中,身形一怔。 院墙外的扶桑树沙沙作响,果然出来几个黑衣人。 沈尽欢大惊失色,拔下绾发的簪子飞了过去,刺中那人喉管,当下结果了他。 前来支援的几个身形壮大,一看就和方才的不同,怕是关外异族的人。 她暗想不好,退后细声对阿肃道:“你万不可逞强,就算抓了我去,也要有一人暗中跟踪报信。” 阿肃震惊地看着她。 此时,西院的暗卫已发出信号,要禁军前来支援。 别院从东到西还是有段距离,就这短短时间,那几个刺客已经收拾掉了西院的暗卫,阿肃带着沈尽欢施展轻功逃离,不想那些人速度更快,没两步就追上了他们团团围住。 沈尽欢和阿肃如同困兽,硬碰硬的话不死也会重伤。 院中一声喝令,赶来的禁军和暗卫已经做好了弓箭布防,邵尘和俞白站在禁军盾牌后,紧紧盯着屋檐上的二人。 沈尽欢低头看了一眼,正对上邵尘眸中闪过焦急的神色,不知怎么,嘴角微微扯动。 一个壮汉朝沈尽欢扑去,阿肃剑鞘一挡,将其打了回去,剩下的几个齐齐冲了过来。 “禁军听令!”邵尘声音颤抖而充满力量。 “慢着,这样会误伤尽欢。”俞白及时阻止道。 邵尘分明有话要脱口而出,如今只能瞪着俞白一个字都说不出。 刺客听见这声,更加不以为然,进攻更加猛烈。 几个靠近的暗卫加入了打斗中,那几个壮汉目标却很明确,不恋战不贪战,打掉一个就扑向沈尽欢。 阿肃被一人缠着,见状要脱身来护她,没想那人抽起大刀正要落下来,这般拔剑回击是铁定招架不住的。 “阿肃,走啊!”沈尽欢心中一紧,几乎是嘶吼,随后用尽了全身力气将他推下了屋檐。 那人的刀被同党打掉:“你疯了!大人要活的!” 话音刚落,从下射上来两只箭,正中一刺客头部,另一个见状,霍然抓起沈尽欢就飞似的逃跑,其他刺客见得手,纷纷为他作掩护,被邵尘下令的乱箭射死。 阿肃被推下来后,一直保持着跪下的姿势,久久望着檐上沈尽欢站立的地方。 禁军停下了攻势,霎那间阿肃立即追了出去。 “即可全城抓捕刺客!”邵尘紧捏着拳头下令。 俞白拿着断臂刺客的玉佩走到邵尘面前:“你可知道这玉佩?” 周身已经安静下来,那紫穗明玉晃在眼前,邵尘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清角吹寒 城郊的荒山上阴冷的很。 沈尽欢被点了穴,可上天不厚道,让这刺客点偏了,搞得她睁不开眼也说不了话,但神智清晰,可以听见声音。 刺客穿过树林落下脚,这里风声比之前大,且细听脚下声音并无树枝树叶,由此推断应该是一个较为空旷的地方。 一阵天旋地转后,被平稳地放在地上,这刺客轻手轻脚的一路上也没有为难她,所以原本脆弱的伤口完好无损,让她十分意外。 “大人,人带出来了。” 是刺客的声音,但这声音是扼制在喉咙口,从胸腔发出的假声。 沈尽欢分辨不出是谁,静静听着。 看来这里就是最后的交易地点,这个“大人”恐怕就是她早想找的人——指示赫颖母女、控制赵氏谋害沈家的幕后黑手。 脚步声靠近,有个黑影压了过来,随即听他道:“这般标志的人,真是可惜了。” 不是王师的声音! 沈尽欢惊愕,她不会记错王师的声音。 这个人声线清晰音色浑厚中气十足,听上去年纪应该和沈丹青差不多,王师那个沙哑低沉不中听的,给他年轻十岁都没有这般音质。 不是王师,那又会是谁? 这厢来了兴致,她倒想听听,从这个人嘴巴里还能说出什么。 “割了心脉,扔进林子里。” “大人,这林子里有豺狼。” “那正好省了我们的事,快些动手,好回去和侯爷复命。” 北燕王朝只一个侯爷,梁侯府王师! 等等,他刚才说什么?要她血流而亡抛尸荒野? 沈尽欢脑子炸开了一般,像挣扎,却连根手指都动不了,紧接着感受到冰冷的刀刃,游走在她手腕下三寸。 闭目之后,身体其他感官都非常敏感,她清楚的感受到刀刃割开了她的皮肉,血沿着伤口流出了体外。 大仇未报大业未成,当真要死了吗? 沈尽欢全身无力,任由那人驮着她走向林子里。 脚下树枝被踩断的声音钻入耳朵里,每踩一步,就好像离深渊近了一步,腕上的血倒流,湿了手心,顺着手指尖滴在干枯的树叶上,林子里忽近忽远的狼嚎声,预示着她重生一世的结局和前世比起来是多么悲惨。 点中睡穴昏死过去也就算了,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最糟心这种听别人如何结果自己,还无力反抗,还有意识亲身经历精神和□□的双重痛感。 也不知走了多久,沈尽欢的脑子开始变沉了,意识也开始模糊。 她感觉自己被放在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山坡上,身下的树枝树叶被肉身压的噼啪作响,隐约中连她自己都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恐怕狼群很快就会被引来吧。 只是不甘心就这么结束。 又也许,不会这么结束...... 太子别院灯火一夜未熄。 邵尘站在西院中庭久久未动。 俞白坐在屋内一杯茶接着一杯茶喝着,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月亮了,整个天黑压压的。 听有人进来,慌忙起身走出去。 见来人是李云褚,心中有些愧疚,站在门槛后不知如何,又见其身后跟着一个披狐裘大衣的娇小人影,眉间一皱。 大衣下是消瘦大半的沈常安。 俞白浑身一抖,双眼睁得老大,紧盯着她。 沈常安眼窝陷了很多,颚骨分明,看出来是操劳焦心所致。 看到中庭的邵尘,沈常安上前盈盈拜了拜,尽量显得不那么病态:“见过殿下。” 俞白脑中只有两个字:心疼。 此刻邵尘脸色苍白,双唇紧抿毫无血色,早已冻僵的双腿已麻木地挪一步都生疼,可是都不及心中所痛。 “本王对不起......” 沈常安看了他许久,心中五味陈杂,低头走向屋内:“不是殿下的错,是她不该遇见殿下。” “......” 李云褚没有表情,深棕色的眸子被蒙上一层雾,沙哑着声音道:“从最开始,这个计划里就不该有欢儿。” 沈常安梦呓一般开口:“哥哥错了,欢儿性子倔强,既然提出了计策那么这件事注定会发生。” 从皇帝提起赵氏的那一刻起,沈家就被牵扯了进来。 天下万物都是天子的,为了稳固江山,为了天子一个想法、一句话,臣子们都如同飞蛾扑火般去完成它,不计后果,破釜沉舟。 为的就是身为将相,子弟封侯。 尚书府被禁足,沈常安原原本本从沈丹青嘴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脑子里也是空白的。 一个没有颁布的婚诏,可铲除一脉对皇室有影响的黑子,对皇帝、皇室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只是没有想到,她的婚姻大事,会作为皇室铲除余孽的一个幌子。而自己的亲妹妹为了她,也卷进了这场纷争,误打误撞成了那些叛党余孽的眼中盯,自己还要配合着这个荒唐的计划,看着妹妹作为一个诱饵,去引出那些该死的人,让自己活像个刽子手。 “阿肃一路跟着那刺客去了城郊荒山暗中护着欢儿,阿炎也已经在附近接应,没事的。”李云褚尽力说服沈常安,也在说服他自己。 “二位殿下接下来,准备如何?”沈常安声音冰冷,语气十分平淡,若非是真人坐在面前,俞白真的以为这就是她了。 沈尽欢抛砖引玉的计划果然奏了效,高士霖见布防松懈,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破庙底下有个暗道通向清家废宅,怪不得探子寻不到赵翼那十几个手下的踪影,这般看来赵翼并非失踪,也是藏身在暗道。 “现在还不是铲除高士霖和赵翼的时候,”邵尘一脸凝重,“他们两个只是挡箭牌,邵祁和梁侯府千金大婚在即,宫中内应定不会容许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纰漏,况且尽欢被带走,很大程度上说明宫中内应开始有所忌惮。” “嗯......他们现在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尽欢身上,”俞白绕着发丝,目光还是不离沈常安,“有没有这种可能,那些人得知尽欢无事,会再派人来......” 沈常安侧身,额角突突直跳,眼中抑制不住的慌乱,“那欢儿......” “你放心,阿炎寻到欢儿后会报信回来,到时候我就派暗卫过去,就算那些人要赶尽杀绝,我们也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李云褚按住她的肩,语气和眼神一般,不可违逆的坚定。 李家在京城的暗哨很多,李云褚说这话,沈常安是信的,可是对于此刻尽欢的安危是无知的。 从小到大都没有让她离开过自己半步,头一次这么长时间与之离别,悲欢喜乐皆是听他人诉说得知,沈常安孤冷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愁郁。 “沈家如今还在圈禁之中,沈姑娘不要多逗留在外。”邵尘平淡道。 沈常安心知其中意思,半晌,起身伏在地上“常安知道殿下深谋远虑,但是常安就这么一个亲妹妹,恳求殿下定要护她周全,沈氏上下感激不尽!” 俞白比邵尘先一步过去拉她起来:“我们定会护她性命交还给你。” 再没有比承诺更加安慰人心的东西了,俞白在沈常安眼里一直是个纨绔子弟的形象,这一秒他说的话,却好像有几斤分量在。 隔日一早,天还蒙蒙亮,邵尘和泽宇换了便衣入宫。 眼下的一抹疲倦让徐静媛看了委实心疼。 燕帝已经上了朝,关雎宫的宫人正收拾着东西好让皇贵妃再多睡一会,见邵尘来,尽数俯身退下。 邵尘沾了一身晨露,厚重的大麾摸上去湿冷冷的,看过去,脸也冻得惨白。 北燕最冷的时候来了。 天彻底亮的时候,徐静媛喊了宸贵妃过来,来时邵尘已经离开了。 屋子里鸦雀无声,徐静媛收回目光让人又加了炭火,炉子里烧的旺旺的。 宸贵妃倚在贵妃塌上,摆弄着手里的紫穗玉佩,唇角的一抹笑意深不可测,配上一身浓墨重彩,显得格外妖娆诡异,“尤衍这个老东西,还挺会替王师卖命的。” 徐静媛眼角跳的厉害,“阿尘说,那群反贼为首的是高士霖,撤兵后他们已经有了同宫里联络的动作,眼下虽然不清楚他们的真实目的,但聚在京城总不是什么好打算。” “赵氏的野心,都标榜在他们的门第上,不用猜都知道。”宸贵妃将玉佩收进袖子里,闭上眼睛假寐。 “沈尽欢那个孩子,被抓走了。”徐静媛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宸贵妃一下清醒过来。 “为何我这没有消息?”宸贵妃利眼扫到身边丫鬟的身上,那丫鬟惊地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昨晚才发生的事,你又一直盯着梁侯府,别院什么动静怎么可能知道,真是一孕傻三年。”徐静媛背着手,走到她身边理出一块空地坐下。 宸贵妃这才发现,徐静媛还未梳妆打扮,连衣裳都还是平时在宫里穿的常衣,以她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若隐若现的下巴肉。 “你是不是胖了?”宸贵妃坐起身不经意问了一句,温热的手却故意试了试她的体温。 徐静媛白了她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打趣,沈家被圈禁,三姑娘又出了事,靖瑶现在真真是四面楚歌,你还不想想办法!” 宸贵妃见状,懒散地躺回去,“四面楚歌还不至于,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且安顿好你自己就是,我会让人书信一封给太子,让他稍安勿躁。” “你可别觉着王师和尤衍是傻子,他们能把注意打在三姑娘身上,就肯定猜得到我们的思量。”徐静媛两眼低垂,一脸倦容,说罢打了个哈欠。 宸贵妃收回目光,浅浅笑了笑:“二皇子立妃开府,本宫这个当长辈的,自然要准备一份大礼。” “你何时注意起这些规矩了?”徐静媛转过头看了她一会,喃喃道。 良久,屋子里传过来宸贵妃慵懒的声音。 “来而不往非礼也,说起来,纯妃晋了位分,本宫还没有什么表示呢。” 逢生 宸贵妃在宫里配得上横行两个字。 额间一抹丹色花钿,艳的让人移不开眼,重黛描的水湾眉尾勾的细长,显得底下那双眼睛甚是有神。 一身深紫暗纹孔雀缎袄,外披一件雪白狐皮小坎肩,雍容华贵地晃荡在朝天宫门口,一手甩着挂在明光穗子上的金牌,牌上金光闪闪刻着“御赐通行”。 北燕帝宫独一份的恩宠,是司徒月的。 朝天宫门外,便是少府监的府邸。 少府一职,位列九卿,掌山海地泽之税,管百工技巧诸务,涉御衣、宝货、珍膳,领中尚署、左尚署、右尚署、织染署、掌冶署、诸冶监、诸铸钱监、互市监,在朝中是实打实的大官署。 寻常三品官员府邸正堂三间偏房五间建后花园一座已是奢华至极,陆生良凭着在九州八国响当当的名声,讹了燕帝一个大院子。 不仅朝南而座,设正堂仪门,中庭开大绿园展盆景植花草,西边内引宫河为渠名碧溪池,依渠造石山、鱼亭及食仓;建东西三座正楼一间仆居正房,依东边逐月楼和尚瑶楼而建五园——梅园、紫藤苑、海棠苑、青梅苑、红枫苑;北设书房和药房,间隙造小竹林。 青石路由南至北,纵横东西,移步换景,亭台楼宇,美轮美奂。 相比起中规中矩的皇宫内院,陆生良的少府府邸在皇城中异乎寻常匠心独运。 “请贵妃娘娘凤安。” 宸贵妃眉眼扫去,轻轻一笑,“玉夫人”。 伏在地上的玉夫人一动不动,身子崩的紧紧的。 谁能想到出个门还能碰上这般人物。 “娘娘金口,妾惶恐。”玉夫人闷声道。 宸贵妃挑眉,缓缓走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后脑,头顶的银钗翡器压着她的头,这般跪拜不出半刻便会脖颈酸痛,“玉夫人真是乖顺,婢子还不扶你家主儿起身。” 一着棕襟的丫头立马上前搀起她,又一并回了礼。 “不知贵妃娘娘在此,妾扰了娘娘雅兴。”玉夫人低顺着头,耳边的玉铛碰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宸贵妃眯眼看了,心知是渔阳郡上贡的羊脂玉髓,不动神色道:“玉夫人近来侍奉陛下辛苦了,本宫还打算这几日去芙蓉宫看望呢。” 玉夫人长相普通,相比之帝宫十二院的妃嫔,样貌上并不出类拔萃,长脸厚唇,偏一双眼睛还小,实在找不出哪一点讨人欢喜,能留燕帝足足五日去宫里也委实让人匪夷所思。 “贵妃娘娘为北燕诞下帝姬有功,妾哪里敢让娘娘探望,应是妾要日日前去请安才是。”玉夫人眉间微皱,脸上一点不敢逊色,诺诺回着。 宸贵妃瞧着时辰,定睛看着玉夫人,“夫人有这份心本宫自会记着,只是猴子照镜子,别生出什么苗头才是。” 玉夫人心下一凉,抬眼看了宸贵妃一眼,瞧见她眉目间微有笑意,生生将眼底的厌烦掩了去低下头去行礼:“谨遵贵妃娘娘教诲,妾自退下了。” 宸贵妃颔首,嘴角勾了勾扬着脸转过头去。 待其走远,宸贵妃低眉打量了一阵,唤来风若,“看看她最近行踪,这个时候走朝天门,怕是想看到些什么吧。” “是。” 风若领命退下,眼神暗示身后一侍从看护贵妃安危。 正站在檐下享着太阳,懒懒地要睡过去,这时候侍从附耳轻声通传:“娘娘,陆少监到了。” 宸贵妃睁开眼,往朝天门另一边望去,就见一修长身段的人走过来,一身淡绿棉织的长袍,里衬还是最常穿的白衣。 眉宇清晰棱角分明,温润如玉这四个字用在此人身上一点也不过分。 她入宫时十二岁,那年见陆生良时是这般模样,今年二十余岁,自己已然能凭一己之力立足帝宫,他却还是初见时模样。 这些年,岁月似乎对他格外宽容。 陆生良不意外看到她似的,沿着朝天门檐下阳光一路走到面前站定,宸贵妃已然先福下身子去:“拜见陆少监。” 见她手中金牌在阳光下分外刺眼,陆生良浅笑,嘴边上陷了两个酒窝,煞是好看:“贵妃礼重了,何故在朝天门等陆某,有手上金牌子,大可先去府上坐着,差婢子蒸上热茶好享受。” 宸贵妃笑道:“本宫可不敢,大人莫要取笑。” “贵妃自然不敢,但是司徒月敢。”陆生良笑看着她,打出请的姿势。 剩下的十几号侍从驻守在朝天门后,跟宸贵妃进去的只三人。 自《天宫策》事变,药娘偷盗被诛杀在外后,陆生良的府邸,就只剩下一个婢子阿清和一个哑奴阿晖同住这偌大少府监府邸。 “给你的紫檩木用的可好?”宸贵妃问道。 陆生良噙着笑,“磨了把如意,夜夜安眠直至天亮,舒服。” 宸贵妃轻叹了口气,垂眸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你在这醉生梦死不问世事当是舒坦,不过这少府在帝宫里,倒真是一片安乐土。” 陆生良猜到宸贵妃有话要说,带着她到书房暖了茶:“你在朝天门下等我这么久,不会是只问我那紫檩木安好否吧。” 宸贵妃径自端了茶盏递到嘴边转着,透过书房的窗户,正看到东边正对的楼阁牌匾,勾了勾唇角,缓缓送服了一口暖茶。 “深井桐乌起,尚复牵情水。这尚瑶阁的名字,起的好啊。” 陆生良笑着,也转过身子透过窗户望了一眼那远远牌匾,不想被阳光次了眼,晕晃之后道,“你这丫头,入宫几载,倒是学会了打哑语卖关子。” “我只问一句,靖瑶有难,你帮还是不帮?”宸贵妃忽然一句,看着陆生良脸上的表情由喜转忧最后安静下来。 “禁足尚书府,对她是好事。”陆生良押了一口茶道。 “靖瑶的难,是她的小女儿。”宸贵妃道。 陆生良语气认真起来,“那个小丫头?她怎么了?” 宸贵妃回:“她卷入城南反贼的案子,如今在太子别院被劫,不知所踪,极大可能是元盟的人下的手。” 陆生良想了一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有亲爹,她爹可是尚书令,朝堂半壁江山都是帝盟的,何苦来找我。” “可尚书令现在也被禁足府内,不得与外界联系,”宸贵妃紧紧盯着对面那人细微的表情,试探道:“靖瑶钟爱三女。” “有缘分。” 陆生良低喃一句,然抬头看着宸贵妃“只是少府向来中立,我也不想让皇帝为难,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少府中立,不见得就会让陛下不为难吧。”宸贵妃温和而坚决。 庙堂之上何来兄弟手足,就是当今百姓称颂的北燕昭帝,当年也是用了不干净的手段才登上的皇位。 从来帝王心深不可测,宸贵妃相信陆生良吃遍九州饭,最是通晓这个道理。 陆生良默然,极力收拢眼中的纠结,面上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你想我怎么做?” 宸贵妃靠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平静地看着他:“我记得,《天宫策》后来的拟案,部分是由那个丫头出的,如此天赋之才,不来继承陆少监的衣钵,实在可惜。” 陆生良道:“靖瑶不会同意让她女儿入仕的,而且还是跟我。” 宸贵妃道:“她同意否是她的事,能不能让她答应,是我的本事。” “官家女子从官乱了朝纲,我要真那么做,非得被那些言官的吐沫星子淹死。”陆生良深吸一口气。 “他们不敢,陛下早有心提拔太傅院的女傅,今年国考陛下也颁了谕旨,允女子参考。” 宸贵妃脸上仍是笑意,话里话外挑明了就是一句——本宫就是来通知你收徒的。 陆生良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自己今日是一定要下这潭水了,心想道“陛下那颗心还不是你养出来的。” 宸贵妃的话已经很明白,他只得好好坐正了,低着头问道:“你有她下落?” “你想多了,我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司徒家在宫外打探比我方便百倍,且等着吧,后面还需你一臂之力。”宸贵妃缓声道,像是在说一件很轻巧的事情。 陆生良目光凛冽,嘴角的隐了一缕神秘的笑容:“司徒家的小丫头,何时养了这么多心思。” 这生的还好是个公主,要是皇子,司徒家岂不是要供着这位娘娘将江山改名换姓。 他算是看着司徒月长大的,印象里还是个不识风月的黄花闺女,如今对上眼神,也要好生避退了。 宸贵妃放下茶盏抬起玉手,身边的婢子忙上前扶起,走过帘子后,才听其缓缓道:“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我只是比你幸运了一点儿。” 【城郊·王师废院】 沈尽欢被一股浓重的药味熏醒,醒来时眼前模糊,只能依稀看见窗前一个女子背影。过了一会,渐渐能看清了,才觉得身体跟散了架一样到处都抽痛。 这是没死成还是又重来了一次? 沈尽欢强撑着坐起来,发现右手腕被包扎起来,塌上方才手放的地方还有血渍,窗前的女子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仍仔细看着药罐。 “姑娘?”沈尽欢试探道。 那女子转过头来,朝她咧嘴一笑:“你醒了?” 沈尽欢看着她的衣服,是云锦里头最次的料子,穿着一身看着十分单薄,再看着收拾干净整洁的屋子,家具大多是老样式,心下想着她许是某个官员的沧海遗珠。 她端了药过来,坐在沈尽欢身边,舀了一勺送到嘴边试温,觉得烫就时不时用勺子捣着。手上的冻疮很严重,手指红肿发紫,一处破口看着是新疮还流着细血,左手关节处已溃烂。只有做多了粗活的下人才会有这么严重的冻疮。 看清楚她模样,姣好的面容,不施粉黛不画黛眉,甚至唇色黯淡,一双杏眼盯着碗中的药不离,发上簪一支和她打扮并不相配的金云红珠钗,如此素净让人看着心里却很舒服。 “你在林子里受了冻,又失了很多血,还好我这有些补气血的草药,快服下吧。”这姑娘又尝了一口药,确定温热可入口才递到她面前,她眼里还有对生人的惧意。 沈尽欢没力气说太多话,凑近闻了,确实是川穹的味道,便任其给自己喂服下。 喝完后,那姑娘起身收拾起桌案上的瓶瓶罐罐,还不忘和她说话,“你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吧?现在世道混乱,那些贼人真是胆大包天,我发现你的时候全身冰冷,险些以为救不过来了。” 原来是绝处逢生,不是再来一回。 “请问,怎么称呼姑娘?”沈尽欢轻声问道。 对方迟了一会,“依妍,依偎的依女开妍。” 沈尽欢看着她,“我叫沈尽欢。” 王依妍听了,将怀中的药罐搁在桌上叹了口气:“原来你姓沈。”也不知看着别处再想什么。 这个回应让人觉得奇怪。 “依妍?女开妍......” 城郊荒院,孤女...... 沈尽欢轻唤,总感觉的耳熟,反复念了半天,才对上一个人,试探道:“姑娘,可是姓王?” 王依妍手中动作一顿,转过身来,随不说话,沈尽欢已经从她眼中看到了答案。 沈尽欢脑中回忆着前世这个人的信息,却只能想起一点点。 王师把庶出长女王依妍养在城外三十年,最后是去郊外砍柴的火夫借宿一废宅,才发现早已僵硬发黑的尸骨,户部查到消息传到宫里,王师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彼时其权倾朝野也并不在乎,找了个由头就随意葬了。实在凄凉。 “你知道我?!”王依妍站在那里,一脸诧异,眼底还似有泪光。 沈尽欢看着自己的脚点点头:“名字什么不重要,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刚起身双手持过额头要行礼,就被对方扶住。 “你身子未好还有伤,快别这样。”王依妍没了方才的笑容,此时说话显得更加小心,“其实并不是我将你背回来的,是一个戴面具的男子,我见他好像一直跟着你。” “戴面具的男子?”沈尽欢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阿炎。 王依妍点头,“是啊,估计现在还在院里守着呢,我看他很是担心你,可要叫他进来?” 沈尽欢嫣然一笑,劝住她,“不用,我自去。” 王依妍将她散落的长发在脑后编了几股辫子,用一细簪子定住,整理干净扶她出去。 外头阳光很好,昨夜那场黑暗好似一场梦。 院子里种了棵高高大大的银杏,估着有很多年头了,树干要三个人才能抱住,只是光秃着树干,看着有些哀凉。 阿炎一身黑衣躺在树上一根最粗的树干上,阳光照在他身上,像是渡了一层金光。 沈尽欢仰着头看他,唤了一声:“阿炎。” 树上的人身子动了动,偏头望了一眼,便小心跳下来,隔着面具看了一圈她,语气不咸不淡道:“让你受惊了,是我不好。” “我无事,别院里可都知道?”沈尽欢忙问道。 王依妍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扶着沈尽欢,生怕她体力不支晕过去。 阿炎走上前想要说什么,转过头克制了一会才开口:“我让阿肃回去报信了,你且安心养伤,万事有我在。” 沈尽欢忍不住笑起来,惨白的脸被太阳照得更白,笑起来倒是鲜活些,“阿炎果然是天赋异禀的军师,出谋划策的好手。” “是我的过失,我没想到他们会动手伤你,让你吃这苦头。”阿炎嗓子有些哑。 王依妍听得几声干咳,对他说道:“进屋喝些姜茶吧,天冷,着了风寒可就麻烦了。” 出手 沈尽欢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她倒是真的倦了,这荒郊野岭的,要是王师真的发现她还活着要灭口,就凭现在院里几人,完全时螳臂当车,届时只能束手就擒。 算算日子,眼下已是正月二十二,离邵祁大婚还有六天。时间越紧,对邵尘就越不利,梁侯府肯定会趁着在二皇子开府大婚的日子,利用职权让势力在帝都蔓延开。 邵尘不在宫里,皇帝疏于监视,其中有人作梗离间他们父子感情,轻而易举。 沈尽欢舂着石臼里的干辣椒,细想着一些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连阿炎到身旁都没有发觉。 “你这要摆辣椒宴啊?” 沈尽欢手中一抖,险些举了石棒子打过去,幸而阿炎反应快一把抓住她的手。 “三姑娘可真是奇女子。”阿炎抓着她的手腕说道。 用辣椒对付赵翼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阿炎似笑非笑的样子让沈尽欢浑身不自在,于是故意凑近,逼得他后退一步,“军师也让尽欢很是好奇,不如摘了面具让我看看。”说罢伸手去碰那面具。 “顽皮。”阿炎松开她背过手去,这丫头矮他一个头,稍稍后退一步便让她扑了个空。 沈尽欢将他耳根由白变红看了个清楚,心中更加得意,隔着面具,还是看见了一双闪烁的眼睛。 “军师把尽欢算进计划里吃了不少苦,我也权当不知道配合着,军师就没想过如何补偿?”沈尽欢转身继续舂干辣椒,打趣道。 “你从何得知,是我算计的?”阿炎走过去,捻起一根干辣椒的柄转着。 “军师向来跟着我大哥做事,那日云褚哥哥出现在太子别院时,我就猜了七八分,加上他和我说你们有计划,我虽然知道的不全面,但是也不至于心中没数。” “过来劫人的刺客都是些塞外莽夫,下手没有轻重,但是劫走我的那个不一样,是个连点穴都点不准的笨蛋,而且似乎知道我身上有伤,动作轻巧平稳......依妍说你一直都在,那么一切都讲得通了。” 阿炎一个闪神,眼前的小姑娘就凑到跟前,扑闪着眼睛问他:“军师可会假声?” 当然会了,当夜不就是他假扮刺客劫走了她吗! 一切都说得通了。 自己在太子别院等同圈禁,完全不会知道邵尘他们后来的计划。 禁军故意放松监视让别院内部细作现身和高士霖报信,却没有想到对方手段更决绝,一把火要烧死他们,除了这点在意料之外,阿炎混入劫走她的人中间也早就安排好了,所以邵尘采纳了她“引蛇出洞”的计策,却也套了个“金蝉脱壳”把她推出了风暴中心。 可是,如果是这样,邵尘又怎么能再引对方出手,他们肯定制定了另外一个计划。 阿炎知自己被吃的死死的,反应也跟着慢了,只是那明眸叫人移不开眼。 没等他再反应过来,沈尽欢就倒了一碗炉子上刚炖的金银花汤端给了他。 “驱寒也护嗓子,我盯了半个时辰,你多喝些。”沈尽欢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你......”阿炎无话可说,他戴着面具,沈尽欢自然看不到其脸上丰富的表情。 沈尽欢不再理他,转身继续舂着辣椒。 阿炎靠在桌边抿了口,清甜顺着喉咙到胸腔,歇在外头树上的两三只鸟叽喳声不绝,药炉飘出来的清淡香味散在屋子里让人舒心,他盯着沈尽欢的背影出了神。 王依妍坐在厨房台阶上择菜,远看过去瘦瘦小小一个,手上娴熟地去菜筋分段。沈尽欢端着装辣酱子的小碟走过去,对方抬头笑盈盈瞧了,咧了嘴笑道:“用辣椒做了什么好东西?” 沈尽欢也就地坐下,轻轻拿过她冰冷的手,取了些辣子抹用小布带绑在未溃烂的冻疮上:“你这成日沾水干活,等回春天热了这冻疮才要命,我制了些辣酱子,治冻疮很管用,一日换两次,睡前啊就这样敷在上面......” 她声音很轻柔,哄孩子一样。 王依妍先是害羞,然后瞧见沈尽欢认真的样子看呆了去,一时忘了收手,直到两只手都被裹上了辣酱子,手背感受到的灼热才让她回了神,此时沈尽欢已经在择剩下的半筐菜,心里一暖。 “还真是......从来没有被这般照顾呢。”王依妍生涩地说着自认为的感谢。 沈尽欢仰头,瞥见她眼下一滴眼泪顺势而下,笑着抬起手背替她抹了。 再怎么说,王依妍也是王氏之后,王师再奸诈,这个女儿也是亲生骨血,本应待在闺阁静候姻缘,却从出生便是过着下人的生活,如今被无端赶出家门在这荒宅废院自生自灭,任谁心中不伤痛。 要是真到了那一天...... 沈尽欢不再看王依妍,是怕万一趋势未能顺着大家的心意发展,让她亲眼看见自己亲爹的凶残,无疑也是噬心之痛。 话说回来,把王依妍赶出来也不是为一个保护她的方法,这么说来,王师这一世还是做了件好事的,起码对他自己来说。 用王依妍制的一种药膏抹在肩头,伤口居然恢复神速,到晚上已经可以碰水,肉里也长合了。 有这本事,不悬壶济世真是可惜。 沈尽欢暗自感叹王依妍制药的本事。 夜风卷过,刚准备熄灯睡觉,看见窗纸上映着一个人影,瞬间警觉起来。 “是我。” 阿炎低沉的声音穿过窗户。 沈尽欢披了件长衫推开窗,趴在窗台上看少年背立在窗前:“怎么还不睡?” “晚些。”阿炎声音淡淡的,像极了今夜的月色。 远远看见院墙上映着一个熟悉的影子,阿肃最爱待在房檐之上守她,她心里也知晓他这几日都在。 “你真的不告诉我你们商定的计划?”沈尽欢问道。 阿炎背后僵了僵,微微侧头:“你不是猜到了?” “猜到的哪有你告诉我的踏实,”沈尽欢翻身坐上窗台,半开玩笑问道,“我和太子说以我为诱饵引蛇出洞,如今却设计将我赶出来,他自己带兵围剿,怎么?怕我抢他的功劳?” 回想邵尘提到沈尽欢时隐忍的模样,阿炎神色暗了些,看着脚边拖得长长的她的影子,刚想说什么,提到嗓子眼又不想说了。 “云褚放了狠话给太子,他只是想把你护好些。” “我们呆在这里,真的就安全了吗?”沈尽欢撑着头望着黑压压的上空。 “这个时辰,太子应该已经进宫放出了假消息,一有动静,埋伏在帝宫附近的禁军便会全力缉拿。” 假消息?沈尽欢不解,“什么假消息?” 阿炎望了她一眼:“包太保携赃款逃逸被捕,供认城南叛军头目。” “包太保?!”沈尽欢坐直了身子,诧异不已,转念一想,包太保和王师是一伙的,动向都相互透明洞悉,要是就放这个消息出去,王师再蠢都知道是假的,那么就是说...... “你们真抓了他!” 不管是谁的主意,真的是豁出去要捉大鱼的架势。 沈尽欢思索起邵尘种种,意识到他与从前已不是一点天差地别。 凤仪宫内香气缭绕,乐侍悠悠拨琴,蜀绣宝罗帘帐渍在里头都有一股醉意。 宸贵妃倚在上座,揉着额角假寐。夜半时分还带着妆,细看了是卸妆梳洗后重新上的新妆,唇下一指处,用朱砂点了一颗痣,显得唇□□人越发鲜艳,朝云髻上簪了一套金莲珍珠宝钗头面,烛光之下华贵至极。 座下两排婢子侍从拘礼站着,似在静候着什么。 半盏茶后,一着司刑司官服的女子推门进来,径直跪拜在地:“参见贵妃娘娘。” “风宁,你动作越发慢了,让本宫好等。” 宸贵妃睁开眼,精细的妆容也难掩眼下的倦意,却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被唤风宁的女官瞥了一眼立于宸贵妃身侧的风若,二人互换了眼色,重新低下头去:“启禀娘娘,太子殿下已带活捉包太保的消息入宫,就等王师动静。” “说点本宫不知道的来。”宸贵妃现下整理了长袖,坐正了看底下人。 风宁顿了顿:“沈家三姑娘,在王师置于城郊的废院中,不过两年前,王师将这座废院移到了高士霖的名下。” “废院中可有其他人?” “王师的大女儿,王依妍。” 宸贵妃冷笑一声,问风若:“陆生良的药取来了吗?” 风若不敢迟疑,从怀里拿了个小木盒子呈上:“取来了。” 宸贵妃刚要拿过,就听风若低声道:“娘娘,此事真的不和皇贵妃商议吗?” 前者瞪了她一眼,挑了眉道:“这件事,谁若透出去半个字,本宫就割了他的舌头。” 风若余光看见一双红唇轻启,皓齿张合,明明是个美人,说出的话令人不寒而栗,赶忙递上木盒。 宸贵妃拖着曳地裙走下高台,踱步在一排侍从前看着,转了三圈停在一个人面前:“替王师给尤太师报个信,就说沈姑娘还活着,让他出手。”又将盒子递给旁边一人:“替太师给城郊的主儿服了。” 风若从后拿出此二人的死契,当场烧了。 风宁跪在旁边看着,便知道为什么。 现在的凤仪宫内看的看得见的人,皆是贵妃养的死士,死士的天责,就是完成主子的命令,然后自刎,不留半点消息在世上。 二人领命退下后,宸贵妃走到风宁面前,自上而下看着她,慢丝条理道:“闻皇后的卷宗可查到?” “查得了,先皇后的格目并无漏洞,是病重而亡,但是一些重点皆一笔带过,像是不想被人知道什么重要信息,又或许是......被属意为之。”风宁拱手道。 “......” “好好在司刑司呆着,去吧。”宸贵妃眯着眼睛,眼看着她离开,转身对和风宁相似面孔的风若道,“走吧,去看看老朋友。” “是。”风若应下。 天明之前 因着邵祁开府的事情,宫中几日宵禁都很晚,宫人都被调到宫外打扫慎王新府,宸贵妃和风若前去宜和宫的路上连巡夜的侍从都没看见。 “娘娘之前让奴婢查玉夫人,奴婢问过了,玉夫人素日都待在宫里不见人,偶尔用了午膳会去纯妃那坐会子。”风若压低了声音道。 “待在宫里不见人,都能让皇上接连几日留宿芙蓉宫,真是好大的本事。”宸贵妃假做思索状,嘴角泛上一点笑意,拐手进了宜和宫的院子。 和她想的不一样,宜和宫并没有因着二皇子封赏欢呼雀跃阖宫庆祝,夜色中只有内殿隐约一点烛光,其他偏殿一片黑暗。 宸贵妃逛街似的从院子逛进内殿,再到纯妃休息的内室,宫内陈设都是些青瓷白玉。纯妃出生低贱,得了荣宠当了主子后不知是骨子里的不识好物还是怎么,喜爱琉璃的紧,走两步就会有个琉璃挂件,就连隔断的帘幕也是早年得宠时东洋国进贡的琉璃珠子串的,这么多年都未曾换过。 琉璃和玉器摆在一起,宸贵妃不知道哪里好看了,只觉得俗不可耐。 纯妃本以和衣要睡,听得婢女通报,快速起来整理,待整理到位出去迎时,宸贵妃已经坐在了主位上。 “妾不知贵妃娘娘前来,未能迎驾,还请娘娘降罪。”纯妃素净的脸上带着惶恐,自己平时从不招惹这位主,今日是得了什么雅兴深更半夜就来了。 宸贵妃微微一笑,虚扶一把道:“二殿下不日就要开府立妃,本宫忽然想到还未来和你道喜。” 有谁半夜三更来道喜。 纯妃已然知晓她这次来就是找茬的,便顺着她的话道:“妾不敢辜负贵妃娘娘的心意,只盼着二殿下今后能为陛下分忧。” 宸贵妃嘴角一勾:“分忧?妹妹觉得二殿下该怎么替陛下分忧呢?” 话间,风若已将值夜人等遣退关了门,现在只留了纯妃和一个随身婢子。 纯妃瘦尖的脸瞬间煞白,没成想自己给自己挖了坑,说话不自觉结巴起来:“妾......妾不敢,妾多......多嘴了。” 身后的婢子伏在地上浑身打着颤,这种情况,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寄托在自家主子身上,是死是活全凭纯妃一张嘴。 “你可知陛下为何封你儿子为慎王?”宸贵妃换了个姿势,抬起手看自己指尖的蔻丹。 纯妃不敢说话,跪在那儿眉头紧锁,把着这为主发了疯赶紧走,却想不着今天这位正是要置她死地。 “慎,谨也;诚也;德之守也,载舟覆舟,所宜深慎,你可听过?” “妾不知......妾惶恐......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本宫知晓你的本事,你自不敢揣测圣意。” 宸贵妃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纯妃屏住呼吸,看着宸贵妃凑近的脸,近的能看见她鲜红唇角的小划痕,唇下一点红刺的她忍不住多眨了眨眼。 “你看本宫今日的妆容,可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 纯妃盯着那红点,瞳孔一缩惊呼一声向后倒去:“贵妃娘娘,妾不知哪里得罪了娘娘,要娘娘这般惊吓妾。” 宸贵妃所画点唇妆,在唇下点上一颗朱砂,是先皇后最爱的妆容。 “你的儿子,身为皇子勾结乱党拉帮结派草芥人命,你说担不担得起‘慎’这个字。” 那颗朱砂上下晃着,活了一般,纯妃额上附上密密一层汗,当下要喊人,周遭空空如也,心中更加惊慌。 宸贵妃步步紧逼,果然不是善类,想起太后在世时都要对她忌惮三分,纯妃心惊胆颤。邵祁背后有元盟的人撑腰她当然知道,她对王氏的承诺早不知约了多少年,出生低贱,也总是王氏的家生奴婢。 生了个祖宗,虐死宫女的事情也亲自掩去踪迹,她是所有事情的接盘者。 宸贵妃万事知晓,当下狡辩是下下之策。 未来得及辩解,宸贵妃将她搀扶起来,动作轻缓,不似方才要夺她性命的凶狠。 “皇上的一日恩宠没有白给你,替大燕生下皇子,你也算乖觉,知道靠儿子往上爬最终下场就是和金氏一样不得好死,便是用得了封赏就心满意足闭门不出的招数做幌子,骗得众人包括皇上在内,都不信是你害死了皇后。” 纯妃心中一沉,背后一凉,不自觉跪了下去:“娘娘,妾冤枉,当年之事妾不知情啊!再说......妾没理由那么做,妾当时位分只是容华,哪里能妄想凤位!” 猫抓老鼠,必先玩弄一番。司徒月很享受当下的感觉。 听了这话,随之勾起的是她内心压抑许久的愤恨,一巴掌上去,纯妃素净的脸上立马红肿了一片。 “当年的大皇子被送到齐国做质子,亦是庶出身份无望储君之位,邵尘是嫡子又比你儿子小,你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就只能对皇后的儿子下手!你不想着凤位,可你替你儿子想着龙椅!”宸贵妃说的不差毫厘,当年之事她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如今说出来心中不限畅快。 纯妃在她面前,蝼蚁不如。 宸贵妃说中了全部,但皇后已死多年尸骨早就入土腐烂,无从查证,纯妃心存侥幸直起身板,像胜券在握的样子:“贵妃既然知道真相,为何皇后死后不说,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才说与我听,陛下早就下旨阖宫上下不得再提闻皇后!贵妃这是自寻死路!” “本宫自寻死路?” 宸贵妃不是吃硬的角色,气性足的很,一把捏死她的下巴,话间明显不善:“本宫要你归的命,还用不着借先皇后的名,今日太子带兵驻守帝宫之外,就是抓了包太保,你可要想明白那个软柿子受不受的住严刑逼供。” 纯妃千算万算没算到宸贵妃说出这番话,这下终于反转明白,她半夜前来就是索命。 包太保和王师是一伙的,他们的计划只有自己知道,万一供认罪事时将邵祁抖搂出来,那还得了! 现下不过几日就要开府分封授受,要是让陛下得知邵祁搅和在王师那伙人里,别说王爷的名号,性命都难保! 大喜成大悲,必定沦为天下人笑柄。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纯妃一改之前乖顺的模样,像露出獠牙的恶狼,瞪着宸贵妃道。 风若腰间拿出一物,霎时让纯妃傻了眼。 包太保的腰牌。 宸贵妃看白痴一样看着她:“你要是还看不出本宫今日......” “你要我怎么做!”纯妃不等她说完问道。 宸贵妃挑眉道:“写罪状书,担下所有的罪责,你儿子且平安无事,当他的慎王去。” “我凭什么信你!” “你写与不写在你,本宫可不敢保证包太保现在是在司刑司烙着还是水牢泡着。”宸贵妃直起身道,烛光摇曳下,唇下的朱砂看的人心妖冶,眉眼当真像是闻皇后的模样。 风若差遣那婢子拿来笔墨,谁知那胆小的腿都直不起来,提起来就软下去,风若只好自己去寻。 丢了笔墨在纯妃面前,宸贵妃便不再看她。 外头的宫人回来了,没曾想深夜的帝宫也能如此生机,宸贵妃打开门站在檐下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星子,像一群萤火虫一样好看的紧。 不知过了多久,风若呈上写满字的宣纸,宸贵妃噙着笑接过。 纯妃扔了笔,整个人窝在宸贵妃的背影里,起初隐隐笑着,之后眼泪止不住流出来,这般哭笑,徒增了夜半悲凉。 如此结局,还不如金氏饮毒来的痛快。 “司徒月,害死闻皇后的另有其人,我只求你,放过祁儿。”依然是一抹苦笑。 宸贵妃目光一凛,侧目过去。 瞧她这模样,纯妃惨白满是湿泪的脸直直上扬,眼底漾上同情:“贵妃的结局,断不会好过闻皇后。” 宸贵妃还未问及何意,后者拔簪扎入喉管自尽。 行至宜和宫门下,后头吹来的风里夹杂着血的味道,余光看过殿内侧躺在地的纯妃。 她拿着罪状书,忽然笑了。 凭什么信我? “就凭,死者为大。” 风若将值夜宫人悄无声息处理了,换了一批人进去。回到凤仪宫已子时。宸贵妃散着头发独自坐在塌上,面前的火盆子灭了不知多久,窗户还开着小缝未关上。 “娘娘在想纯妃死前的诅咒?” 宸贵妃眨着眼,干巴巴道:“本宫何惧什么诅咒,你多想了。” 风若仔细看着她,低下头去:“宜和宫值夜的宫人都处理了,只剩纯妃的贴身婢子阿珠,奴婢不知如何处置。” “她可是关键证人,需得她亲口指认纯妃是自觉心中有愧,写下罪状书才自尽的。”宸贵妃将罪状书递到风若面前道,“告诉她,待司刑司问及她时再拿出来。” 风若应声接过,好好叠起放入怀中。 “娘娘可要歇下了?” “本宫哪里睡得着,”宸贵妃卸了红妆,脸色惨淡,刚生育元嘉还未恢复完全,少了粉饰,眼角的鱼纹一刀一刀看的分明,皮肤干干的缺了水一般,与白日相比老态了十岁。 “靖瑶要是知道我对她的女儿下手,会不会怪我。” “......” “静媛若知道我又杀了人,会不会再也不理我?” “娘娘无时无刻不在为三府帝盟出谋划策尽心竭力,皇贵妃和沈夫人心中定然有数。”风若道。 年少无知时,觉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后来发现错了,应该是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纯妃为她儿子谋划多年死的竟那般干脆,还真出乎意料。 多年前,以为可以抵挡千军万马可做栖息港湾的亲情至高无上不容亵渎,现下才发现其实不然,更多时候,亲情也逃不过人心叵测。 沾在她手上的血,比吃的饭还多,今日不知为何突然感触。 生了元嘉后,自己的心性有了前所未有的变化,所见所想都开始变得十分细微,她感到失去的恐惧远大于得到的兴奋。 现实的牢笼禁锢了太多东西,让人变得贪婪死板、变得无药可救、变得没有颜色。 纯妃最后说的那句话,司徒月不解,可世上哪有那么多能让人知道的真相。 鸡鸣眛旦 丑时,太师府后厨一只鸡打了鸣,本在黄粱梦中快活似神仙的尤衍偏偏被这声鸡鸣打的清醒。 屋外一声铃铛碰撞,让他猛然坐起身子,顾不得寒意赤了脚就要下床。 “死鬼,深更半夜你做什么?”睡在里头的尤夫人被吵醒,不满地咒骂道。 “你听见铃铛声了吗?”尤衍的语气很急,他在院中放铃铛当信号,只要有人进院子,就会惊醒主人。 尤夫人默了一会没听见别的动静,就听见后院那只公鸡啼了三声,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哪来什么铃铛声,你做梦了吧,赶紧睡吧!” 没一会,尤衍就听见夫人沉重的呼吸声。 “蠢虫!”低低骂了一句,静坐了一会儿,确认外头无异样的动静,便要掀被子重回梦乡。刚迷迷糊糊要睡过去,就听叩门声。 尤衍气急,衣服也不披大步走到门前停住,压低了嗓子问道:“什么人?” 门外迟了一会:“王大人有令,速带人马前去城郊斩草除根。” 一听是王师派来的,尤衍立马开门钻了出去,瞧见一个黑衣侍从抱拳立在廊下,夜色深重,尤衍虽然困倦但还是留了个心眼,故意问了一句:“怎么没见过你。” 侍从怀里掏出一金舍利,黑暗中折出一点亮光,尤衍接过细细看了又颠了颠分量,确实是王师身边暗卫的东西,这才信了。 “城郊怎么了?” “沈三姑娘还活着,大人说,天亮之前没见着尸首,太师打今儿起的俸禄就不用领了。” 尤衍没穿鞋,踩在冰凉的硬石上脚底很快就没了知觉。 “该死的。”又咒骂了一句。把她扔到狼窝跟前都没死,姓沈的一家子真是命大。 然而王师显然给了他一个大难题,太子抓了包太保,紧锣密鼓送去了司刑司受审,拖过金水台前没命的喊冤声,附近的宫殿都听得一清二楚。 听经过的婢子说,包太保送进宫前就被太子打折了一条腿,也不知那蠢虫的德行嘴巴能不能吃紧。 燕帝本就对包汝不待见,多年前的事情仍然是他心里的一个缔结,但此前除了不予听政问政,其他俸禄官权都未少过,所以王师一直认为燕帝对包汝还留有期许。 可今日这消息一传进九华殿,原本在殿内的张相和户部闵尚书都被莫名赶了出来,还下了旨让太子彻查到底。 可见龙颜大怒,包汝再无回天之力。 眼下太子的禁军全在帝宫附近,明摆着要抓同党,现在让他去城郊不是让他自投罗网吗! 尤衍将舍利子抛还给侍从,转身进屋,刚走一步忽然收住,转身贴到那人面前:“大人当真为保高士霖要弃包汝吗?” 发问之人心思缜密,这一句还是在打探面前报信之人的真假。 “大人自有安排,太师好自为之。”侍从说罢,拱手退下,脚尖轻轻一点便跳上了房檐,眨眼功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尤衍双拳一紧,回屋摸黑穿了鞋拿了件厚衫,见床上之人未受影响依旧酣睡,轻叹了口气。 两日之前,王师将其府上的叛党全数伪装送到了他府邸,冠冕堂皇地在太师府的杂役房呆着。尤衍心中不满却也不能多说,做好了自掏腰包养一群狼的准备。 细算着这两日给这十几个人做衣裳买行头,已开销了一大笔银子,家中财物都由夫人掌管,他还是从自己的私库里拿的雪白银子置办的。 想着这些事情,尤衍一路垂头丧气。 后院那只公鸡又打了两声,再听不见声响。 尤衍估摸着当下情形,自己连公鸡都不如。 杂役房黑着灯,尤衍以为无人醒着,想来也是,谁会喜欢大半夜不睡觉起来看月亮? 正觉得心中委屈无处可撒猛地将门踹开,下一秒就被抓着脖子按在地上。 “你们想干什么!”尤衍吼了一声。 黑暗中有人点了灯,满屋子的壮汉瞧见尤衍的样子,脸上的凶煞气少了几分。为首的那人头上扎着布襟狠狠看了一眼他,朝按住他的那人使了个颜色。 尤衍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指着为首的库拉壑道:“你们做的好事!” “大人半夜三更来,应该打声招呼,否则手底下的人下手没有轻重还请大人莫要怪罪。”库拉壑说着别扭的中原语。 库拉壑,匈奴人,天昭三年偷渡北燕,入室抢劫并杀害一商贾人家五口人,被金都卫通缉,逃逸数十年。 “我说的不是这个!”尤衍重重叹了口气。 “那请大人明说。”那人态度总算恭敬起来。 “沈家那个女娃娃没死,王大人有令让你们去处理干净。”尤衍没好气道。夜半寒凉,这种苦差傻子才亲自去。 库拉壑微眯了眼睛,似有些不信:“暗哨来报,太子禁军就守在宫外,大人这是叫我们送死。” 屋子里充斥着夹杂了他们体味的霉味,恶心至极。尤衍常年养尊处优自是闻不惯,饱人哪知饿人饥,不多一会就受不了了,不耐烦地扯着没有穿戴整齐的外衫:“我难道不知道吗?你们快些动手,不然今后你们是死是活我可管不了。” 一个年纪偏大的人坐在床边上摸着胡茬子,眼眶深陷,鼻梁高挺肤色暗沉,一看就是匈奴人的模样。 此人名叫德祯拉,匈奴人,天昭三年潜入宜阳郡府窃取了宜阳與图,被当时的白氏镇国军副都统缉拿,在遣送帝都的路上逃脱。如今他的画像还挂在城门边上,因此身份,在边境叛党营里颇有威望。 “德祯拉......”库拉壑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何须我们动手,城南不是还有弟兄,我们如同困兽可高大人行事方便。”德祯拉脱鞋靴上床,说话声音懒懒的。 库拉壑恭顺地站在边上,话音刚落,屋子里无人敢应答,只有德祯拉脱衣的唏嗦声。 尤衍白了他一眼,袖子一撩准备做甩手掌柜。 “即刻去办吧。” 不到一刻钟,太师府后院上空飞出了两只海东青,直往城南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太师府上空忽然炸出一团烟火,由红变白炸响,刺眼的光照亮了半个帝宫。远望过去,寂静的夜空中立着一束偌大的红光,响声惊扰了城中万户,鸡鸣狗吠不绝于耳,也打破了坊间的美梦。 尤衍还未踏入房内就觉头顶一亮,顿时怔在原地抬头望着亮如白昼的天。 一响未落,烟色降落,又一响升空,独树一帜。 烟火炸开掉落下的碎屑劈里啪啦砸在砖瓦上发出很大的动静。尤夫人拿着蜡烛急急忙忙跑出来,看见尤衍呆愣愣地站在院里,上前抽了一耳光让他回神:“你做什么!谁放了傀烟?” 这红烟花和寻常烟花不同,是城池危机时候用来传信要求支援的。每个重要府邸都会配备这种传信傀烟,且都有各自的识别特征,太师府的便是红白色连三响。 北燕明文规定,城池无恙傀烟不得出。 傀烟升空极高,很难保证邻国南齐的探子看到会有何动作。且不说会惊扰百姓,恐怕也要让燕帝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了。 “糟了!” 尤衍一咬牙,捏紧了拳头,随后拉着尤夫人就回屋收拾行李。 尤夫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在太平年间这头顶的傀烟不可轻易升空。又见尤衍如热锅蚂蚁扯了帘幕就开始包裹钱财,扫荡了满满一地金银细软,当场目瞪口呆。 “你居然私藏这么多钱财!” “蠢虫!快收拾东西!咱们被陷害了!” 尤夫人慌的不知东南西北,一会跑里屋拿首饰一会去床底下找房屋地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袖子里塞,珠钗头面插了一脑袋,活像个疯妇。 太师府的下人都聚集在各自房前观望,皆不知发生了何事。与此同时管家一路通传从前堂没命地跑过来:“老爷夫人!禁军冲进府了!” 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已无退路,大批禁军长驱直入冲进太师府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 婢女们受惊尖叫声起来,吓得三两抱团立在原地不敢动作。管家试图溜进后院,被泽宇一个石子块打中膝盖跌倒在地。 后来的人马兵分几路搜查前庭后院。 太师府被照个灯火通明,附近的百姓都到不远处观看,这时第三发傀烟升空,把京街黑漆的角落都照的通亮。 果不其然,杂役房传出了几声打斗声响,高处的几个暗哨放了冷箭过去,禁军才拖了十二个大块头出来。 泽宇将其手臂衣袖割开,见其手肘处皆有一块红色印记,且都是相同物件留下的伤口,当即朝着库拉壑腹部来了一拳:“一窝贼寇叫小爷好是惦记!” “殿下,太师私藏叛军贼寇,通敌叛国,请下令搜捕!”禁军统领姬坤拱手道。 邵尘环顾四周,却面无表情:“尤衍私藏贼寇通敌叛国,尤府上下无一人检举,视为同谋,即刻押送司刑司受审!” 底下部分禁军纷纷走向尤府下人,整整齐齐梳理好后带走。 邵尘不急不慌地带着人走去后院,泽宇拍了拍姬坤,朝他使了个“等着看好戏”的眼神,奈何对方不解其意,泽宇只好推着他走在邵尘身后。 这时候尤衍和夫人眼张失落地各自抱着一大包钱财出来。大包的金块和银戟子还有不时掉落出来的珍珠翡翠,尤衍气喘吁吁地捧在怀里,旁边的尤夫人更是没了平时贵夫人的样子,满头的首饰金钗,恨不得将家当都顶在头上的模样,耳上不惜生扎了两个洞,挂着扁金松枝鸳鸯耳环,鲜血顺着鸳鸯耳环滴在肩上也不觉得疼,死死裹着怀里的一大包衣裳,身上里里外外套了七八件衣裳,狼狈之相不忍直视。 二人刚缓了口气,抬头一看邵尘带着人进院子,吓得脸色铁青,也顾不得多少年的交颈夫妻,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地逃窜。 泽宇和姬坤见此,快步上前截了二人,提着就扔到邵尘面前。 二人手中包裹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再看尤夫人的样子,姬坤这才知晓为何太子不急不缓。 生性敛财之人,大难当头也不肯将生命放在首位,全然顾及身外之财,这种人根本用不着抓。 “太师不必行此大礼。”邵尘声音清澈,眼中细闪过一丝失望之意。 尤衍知道大限将至,也不反抗,起身坐在地上道:“太子今日这出大戏,是早有预谋。” “尤大人,你这可是自己撞上来的,休得颠倒黑白!”泽宇上前恸骂,“若问心无愧,为何要包着搜刮而来的钱财跑路!” 尤衍瞪着邵尘,眼里尽是被欺骗后的愤怒:“殿下派人引诱尤某上钩,又故意在我府上放了傀烟,之后名正言顺来抓人,太子不愧是储君,好心思!” “本王,从未派人前来,尤太师可不要乱说,”邵尘轻笑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站着,“包太保的嘴出乎意料的紧,并未供出同党,倒是本王在宫外休憩守城之时,太师自己急不可耐地要做出些动静,既放傀烟,就得出兵援助,太师的意思叫本王很是为难。” 尤衍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聪明如他也明白了邵尘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叹息:“我是无辜的。” 尤夫人疯了一般抓狂:“尤衍!你还真是左脸皮贴在右脸皮上,左脸不要脸右脸二脸皮!你通敌还把贼放在家里!” 姬坤满脸震惊,头一次听骂人还能这么骂的。 “哦?”邵尘冷地一笑,“太师后院的边境叛党,莫非是府上无意之中招进来的,是那些贼寇妄图毁了太师清誉?那本王得好好让司刑司审审,还太师一个公道。” 说着,姬坤已派人上前将其二人搀起来拖走。 “既然不是太子殿下派人送信,那么,沈家女娃还活着的消息,是真的了。”尤衍经过邵尘时说道。 邵尘当下心中一沉,伸手扯住尤衍的领口,他万万没想到尤衍还留了一手。 “那两只海东青!”泽宇惊呼道。 禁军来时,见到了帝都之上盘旋着两只海东青,正是往城南方向而去,高士霖未出城南破庙,方才抓的贼寇人数也不对,这么说,尤衍已将灭口的消息传了过去! 邵尘压住心中怒火,然而尤衍经历沉浮,一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尤衍实在想不到,半年前还乐不思蜀、实痴实昏的太子,为何突然会谋算人心,莫不是当初下药的计量太足,反倒让他多长了一颗心? 邵尘松开他,立即下了命令:“命李云褚即刻前去城郊!” 尤衍“嘿嘿嘿”笑着,乎听“李云褚”之名,如雷贯耳,但挣脱不及,才被拖到府门口,就被一箭射死了。 泽宇大惊,令暗哨排查周围,自己拔剑护住邵尘。 为时已晚,暗器直接射中尤衍要害,喘了两口气就呜呼了,尤夫人瘫坐在地上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被人硬拖着经过尤衍尚且温热的尸体的时候,才叫喊起来。 帝宫之上,宸贵妃站在凤仪宫望楼临台上,看着西北方向的空中绽放出的红白烟火,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冷笑。 她转身看着地上的尸体,正是派去太师府报信的侍从,手中还攥着那颗金舍利,现在已被风若断了头一命呜呼。 风若掰下他手中的金舍利交给宸贵妃。 她举起这个混金的珠子,瞧着金光下映着烟花的光芒,朝黑暗中抛去,出声道:“慎王有的,元嘉也要有......” 望楼上飘着隐约的笑声,久久地匿在风里。 最后一团红变成了白色的细碎落下去,帝都重新被黑暗笼罩起来,远处的星点也渐渐消失在尽头。 破晓 沈尽欢的处境比想象中要困难。 阿肃在院外视察的空隙,让刺客钻了进来。 原本刺客惊诧沈尽欢身手之时,她占据上风,但最后那人挟持了闻声赶来的王依妍,沈尽欢稍有迟疑就被一掌击退,随后被对方的雷霆出击压制,只凭着本能从刺客腰间扯下一枚舍利子。 阿炎赶来的时候,她已被强行塞下了药丸,只咳了几声,瞬间感觉嗓子有千万条虫子在啃食撕咬,一路向上。 见阿炎前来,刺客鞋靴中挑出一把短刀凛然一纵,进攻看似凶猛但没伤及他分毫。只躲了两招,出手就钳住了那人手肘,稍一用力就听得骨头断裂的声音。 沈尽欢眼前一片模糊,身体摇摇欲坠。王依妍惊呼着跑过去抱着她就势坐下。 “沈姑娘!”王依妍把着她的脉门,却没有任何异常。 “哑......哑......”沈尽欢用尽全身力气逼出一个字音,如鲠在喉,这般声音叫她出了一身汗。 “你别着急,稳住心脉,”王依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扭头看向阿炎,“快,让他交出解药。” 阿炎周身气息稳定,看了一眼坐在地上虚弱的沈尽欢,扭断刺客手肘的力道又加了几分:“解药!” 刺客见势头不对,提刀自断了那个被拽着的断臂。拔脚跳了出去,这时阿肃回来直直堵住了他的退路,二者的攻势强的让他难以脱身。 他只是宸贵妃养的死士,在这般猛烈地进攻下压根撑不住三招就被打在地上。 阿肃黑着脸,下一刻要在刺客身上找寻解药,搜遍了全身上下也没有发现。 那刺客手起刀落,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啧。”阿肃撑在地上的手捏的用力,听到外面林子群鸟飞起的动静,立马冲出去查看情况。 沈尽欢只觉喉中开始焦灼,热的脑子发懵。 阿炎就势过去蹲在她身边,看着她眼中逐渐附上一层雾,下唇已被咬破了一块直流血。 看来王师是铁了心要对付她。沈尽欢冰凉的手捂着灼热的脖颈试图降下温度,眼前二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分不清谁和谁。 阿炎扶过她的身体,让其靠在自己身上,逐一封了她的脉门,从后一掌,生生逼出了一口黑血。吐出血后的沈尽欢感到浑身发凉,手脚慢慢变得沉重起来,意识更加薄弱。 已分不清环境的她只能感知到周身一股暖流紧紧环着她,很是温暖。 “尽欢......” 恍惚间有人急切地喊了她的名字,而下一秒,整个身体像是坠入了寒冰池水里透不过气,冷得让她恐惧。 喉中的灼热已消失,转而代替的是刺痛,那种被人割开血肉、切断喉管的巨痛。 高士霖带着剩下的十几个人杀了过来,阿肃一人挡在门外,杀气腾腾直接拔剑杀了头两个冲上来的人,借力踏在倒下去的人头上,剑指高士霖。 后者呼吸一滞,立马拽了旁边一个瘦弱的提盾的人荡在身前,刚才还能挡住他的人顷刻间被取了项上人头,鲜血泵出活像个血浆桶,人头滚落在他脚边,一双无辜又惊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高士霖受了惊,不知为何对方这般猛烈的进攻,肥胖的身体挪动着,从地上拔出了倒插的长矛飞快在身前旋转着试图抵挡阿肃的剑法。 王依妍从窗户看的非常清楚,来人和她在王家暗室撞见的人身形一致,不论是兵器还是样貌分毫不差,当下捂上了嘴。 “咔!”长矛应声断成两截,断裂处稳稳扎着一个三角暗器,入木三分。 高士霖笨重地躲闪不及连连后退,站定后才看清了出手之人立在房檐下,怀中抱着不知是死是活的沈尽欢。 其身后隐隐露出半截黑衣人的身体。 “莫不是有人先下手了?”高士霖暗道,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帝都已一翻天覆地。 傀烟升空之时他也看的分明,以为是太师对送出的信息再次肯定,但如今情形确实被人抢先一步,这不知是敌是友的人还死于非命,高士霖一时间失了打算。 双方僵持之下,从后面飞出一条手臂粗的铁链,缠在了高士霖的脖子上猛地往后一拽,肥胖的身体往后一倒,掀起了地上一片尘土,缠在脖子上的力道更重了。 高士霖涨红了脸,瞪着眼珠子倒看着身后来人,头上青筋爆出。 来人着一身玄青劲装,墨发高束,眉宇英气十足一身大将风范。 这身形在帝都少之又少,通身上下让人骨寒毛竖的唯有定远军当今将领。眼前人的样子和脑中之人融合在一起,高士霖再孤陋寡闻也知道是谁了。 李忠乾的长孙,李云褚! 其余贼寇见对方有援兵,再也不管躺在地上快一命呜呼的高士霖,各自跑路。 “给我统统清理了!”李云褚一声厉喝之下,院子四面飞出一群持剑的黑衣人,身手矫捷开始了厮杀。 贼寇寡不敌众,只凭借强壮的体格抗下接重而来的招数。 无尽的黑夜透出一点蓝。 李云褚奋力将铁链甩上扶桑树上,借力要将他吊在树上,高士霖的身体仿佛被抽干,一路拖着一路在地上乱踢乱蹬,身上的肥肉让他翻身都翻不得。 李云褚目光切过阿炎怀中的人,迎面的冷风浇灭了他的怒气,恢复了片刻冷静,一记掌风劈晕了高士霖,三步并作两步到阿炎面前,悬在半空中的双手微微颤抖眼底恨意翻滚:“欢儿......” “她被喂了哑药,要尽快拿到解药,不然......”王依妍在一旁干着急,她虽跟着府中嬷嬷学了些医术但是看沈尽欢的样子,药性却是个十分棘手的。 “我立刻带她回家。” 李云褚深吸一口气,护着她的头从阿炎怀中抱过沈尽欢,阴沉着脸就往外走去。 李家的暗卫收拾了残局活捉了剩下的贼寇,高士霖也被阿肃控制,几乎同时,邵尘的人马也赶到了院外。 见到李云褚,俞白和邵尘率先从马上跳下来,几乎是颤抖的声音:“怎么回事!” 沈尽欢靠在李云褚胸口,双目紧闭,微微透亮的天空下,看她的脸色更加惨白,不止是脸,露出来的手臂也似附上了一层霜雪,颇像中了寒毒的样子。 在听到李云褚说被喂了哑药后,二人原本急促的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是何等强劲的哑药,会有这般症状! 怀中人长发如瀑垂在半空,额间碎发掩了半张脸,腕上还有被重器所伤的痕迹,一道青紫在雪白的肌肤上更深邃。她整个人都畏缩在李云褚的怀中,像极了因冻伤朝人索取温暖的小猫。 邵尘滞在原地,脚下突然沉重起来。俞白没有吭声,但也是满脸不敢相信。 李云褚目光冰冷,却冷不过怀中人急剧下降的温度,隔着衣裳都能感觉从沈尽欢身上传来的阵阵寒意,宛如一块冰。 “臣告退。”李云褚放下这句话,便翻身上马,抱着沈尽欢一骑绝尘。 邵尘盯着方才沈尽欢停留的地方半晌,抬首深吸了一口气,裹紧了袍子朝院里走去。 “阿尘......”俞白快步拦住他,“你该去沈家看看她。” 邵尘眉间掠过一丝痛苦,低声道:“还不是时候。” 俞白千言万语被邵尘一句“还不是时候”堵在胸口,差点郁结。 贼寇未除,单是抓了尤衍和包汝对铲除王师根本无用,梁侯府尚在,往后就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尤衍千千万万个包汝。 邵尘内心有多渴望沈尽欢活着,就有多渴望一击推倒梁侯府。 就是因为沈尽欢与自己走的太近,他们才会将目标转移到她身上,今日情形再次印证了他心中所想——他的不舍和自以为是,到头来还是成了重伤沈尽欢的利器。 李云褚纵马狂奔,到京街的时候,晨曦徐徐开了帷幕。清晨的街上本是静谧的,今日不同,坊间人家都早早聚在市口要看太师府抄家□□,帝都多少年都没有这般热闹。 寅时宫门就开了,燕帝下令垂鼓鸣省,召百官上朝,在金銮大殿足足骂了一个时辰,将御史台等贬得一文不值,以监管不周,不是官务为由连扣了一年俸禄,当朝解了尚书府的禁,定了尤衍和包汝诛九族、五马分尸的大罪。 京街转口一阵骚动,冲出一匹赤兔马。 “通通让开!” 尚书府早早接了消息,一家子都在府门口等着,听见马啼声,下人们纷纷出去探望。 “老爷夫人!表公子带着三姑娘回来了!”之彤跑的最远,老远看见了就忙跑回来报信。 李靖瑶虽绒服穿戴整齐,却面色如枯草,焦急地拉着沈丹青走到府外长街上,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坐骑。 李云褚速度不慢,之彤刚跑回来没多久,他就到了门口。 也顾不得牵赤兔宝马,抱着沈尽欢就跳下去,脚风急促:“快请帝都最好大夫,骑我的马去!”迈进尚书府那一刻,李云褚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之彤和安福看的最清楚,自家姑娘脸色惨白口角和衣裳上都有血,臂腕上海有明显的青紫,当下慌了神。 安福反应最快,立马脚下生风带着几个侍从奔了出去。 一路行至后院,李云褚一脚踹开房门,径直将沈尽欢安顿在床上。 李靖瑶也紧跟在后面进了屋,看到自己的女儿又受此重伤,瞬间脚下无力倚在旁边坐榻上,弱弱地一句话也讲不清:“这......这......” 沈常安一把抱住瘫软的李靖瑶,朝芷儿吩咐:“快去熬了姜汤来!要快!” 早在她下令之前,下头就有婢子动了身,没出一会儿功夫,沈倾宁亲自端着姜汤进来,头上颈上全是汗,眉头都快着火了:“来了来了,快给欢儿!” 之彤和沈常安刚将沈尽欢扶起来坐好,就听外头火急火燎地声音。 “慢些慢些!姜汤喝不得!”一人儿喘着粗气奔过来,一脸惊慌地推门而入。 “你是?”沈丹青皱眉道。 一屋子人都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丫头。 “我.是.....奴婢是在外伺候沈姑娘的婢子。”王依妍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半福下身去。 李靖瑶知道徐静媛曾派宫人照料沈尽欢,想也没想就信了,上前拉住她问道:“为何不可?我女儿这是怎么了?” 王依妍将她眼中的急切看在眼里,不免暗自伤神:“姑娘被人强行服了哑药,奴婢知道中哑的症状与之相似,只是姑娘吃的却不比寻常的药,暂且不知其药性,万一与姜汤相悖只怕更伤及本体。” 王依妍头头是道,李靖瑶深信不疑,喃喃自语道:“那只能请大夫...只能等大夫......” 沈倾宁在一旁急地直跺脚:“去年将荀枝绑在府里头不让他走就好了!如今哪里去寻他!” 施氏杵着拐杖,颤颤巍巍进来,未坐在床边就扔了拐杖,一手附上沈尽欢的脸,温热的手心在触碰到冰冷后明显一震。 “我的欢儿这是怎么了呀!” 她一双并不光滑的手掌包裹着沈尽欢冰凉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这般冰冷程度让她十分害怕。 往日知悉的事情联系起来,施氏已经不光是对沈尽欢另眼看待。 元盟一夜之间倒了两座山,自己的孙女功不可没,这哪里是一个普通姑娘家会做出来的事情!就是将来送进宫去,也必定是龙凤之材。 她脑中只有司天司给她送来的卦象,施氏心疼地抬手抚平其紧锁的眉头。 “我不准欢儿有事!” 施氏转身看向沈丹青,怒视着他道:“拿我的腰牌去,让宫里最好的御医来,我的欢儿是为了邵氏才这般受苦,我不信皇帝不给我这个封君三分脸面!” “阿娘。”沈丹青皱着眉,一把刀横在心口。 代价 沈尽欢醒过来已经说不出话,这才觉得有些害怕。 辗转时,发现之彤趴在床边两眼红肿正看着地面发呆,自己原本穿的衣裳也被换去,穿着单衣睡在锦褥里,睡梦中的刺骨寒凉想到就直冒冷汗。 一瞬间觉得自己太蠢了,居然用宝贵的二次生命去犯险。 喉咙里发不出声响总也是不习惯,就和重回来的时候那种处处不适应的感觉是一样的。 既来之则安之,沈尽欢已认定自己要哑一辈子,脑子里萌生了不争不抢嫁户好人的想法,转念又好笑,自己这副德行,哪里又配得上什么好人家呢,干脆跟着哥哥去边疆待着好了,寻座山住着,或者悬壶济世。 躺在那里胡思乱想了一盏茶的功夫,竟将日后直到离开人世间所有美好的生活都构想了一遍。 之彤转头看到她醒了,瞬间红了眼,像是生气责问:“姑娘可还要去闯荡一番?” 沈尽欢浅笑,现在她说不出话,除了摇头点头就只有笑。面对之彤居然有一些自责,便拉过她的手握着。 之彤却放开她的手:“奴婢去请大夫过来。” 沈尽欢要阻止,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王依妍捧着汤药进来,打了幕帘看见她,手脚加快了一点:“醒了就好,赶紧把药喝了。” 王依妍在府中,让沈尽欢着实想不到,她抬眼打量着王依妍,想问问她怎么回事。 看着沈尽欢看身边丫头的样子,之彤心中闷出一股怨气,这股子火是冲着沈尽欢去的,倒没有想对那丫头如何。 “我家主子好动,劳烦你照顾一会,我去喊了大夫来。” 王依妍顺从地点点头,继续将煎好的药从罐子里盛出来。 沈尽欢已经意识到说不出话的麻烦,立马下床要去拿笔墨。 王依妍大惊失色以为她想不开,丢了碗就冲过去,直接驮回到床上。 沈尽欢霎时懵了。 眼前这位身板娇小的女子竟然力大无穷? 王依妍叉着腰站在床边,一脸怒色:“有什么想不开的,活着比什么都好,老实呆着!” 沈尽欢不知怎么,对王依妍这一句很是听得进,当场钻了被子端坐好。 原来是误会她药寻短见,便笑吟吟地伸手要她过去。 王依妍愣了一下,慢吞吞过去。 沈尽欢摊开她的手心,一笔一划写着。 “原来你是要拿笔墨,我误会了。”王依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回想刚才自己本性暴露的样子两颊飞上一抹红晕,但方才那一瞬间的急措倒是真的。 沈尽欢继续在她手心写着:你怎么在这里? 王依妍咬牙,不敢抬头看她:“我......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那个地方,王家我是回不去了,要是可以,你......我可以照顾你,我从小就在下人房,照顾主子我还是可以的。” 王依妍目光热切,覆手盖上沈尽欢温热的左手。 王依妍是王师的女儿,眼下似乎无人知晓,要是阿爹阿娘早知道,今日醒来也就见不到她了。 沈尽欢担忧的正是她的身份,纵然知道王依妍是无辜的,但是留在身边,谁又知道是不是个祸患。 白纪也就算了,好歹是忠门世交之后,非常时候沈家可以护一护。但是王家和沈家素来水火不容,要是将她留下来,日后两家关系彻底对立,沈尽欢压根不可能预算到她作为王家女会作何打算。 王依妍将她的犹豫琢磨得很清楚,她也细细想过这件事,自己的身份放在将来终究是个未知数。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沈尽欢抬眼,王依妍像要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嘴巴张了很久,才又发声。 “我爹,他压根就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养我长大的嬷嬷说,我娘是府里的乐倌儿出身,后来主母进了门,就把我娘赶了出去,后来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便在王家府后的一个马棚里待着,全靠嬷嬷接济照顾,最后生了我,她就闭眼了。” “主母知道我娘生了我死后,就把我扔到了下人房,后院的下人都知道我是王家的庶出姑娘,可谁都瞧不起我。我爹也好像忘了我娘的存在,这么多年,我就看着他巴结着主母的娘家,巴结这个巴结那个,心里对他这个爹,早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我知道沈家和王家是对头,可是你不用担心往后我会做出什么旁门左道的事情害你害沈家,我只求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王依妍几乎低到尘埃,她口中每一个字眼都是抠着心带着血说出来的。 此刻沈尽欢才恍然明白,王师为了梁侯府侯爷的名头,连亲生骨血都可以不认,同在屋檐下也全然不知,明知枕边人的心肠狠毒,还是一昧奉承以求得旁系的支持,其内心究竟是有多黑暗,怕是一颗心在就被阎罗王收了去。 太平盛世里哪能处处太平,还有很多不太平的事藏在黑暗中。 王依妍没得到回应,忽而想起眼前人早已说不出话,便小心翼翼抬头,正瞧见对方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沈尽欢点点头,指了指桌上的药。 王依妍领会,麻溜地站起来端过药,坐在床前,一勺一勺地喂她服下。 孟大夫把过脉后摇了摇头。 屋子里的人都不敢发出声响,静待着沈常安发话。 “你们先下去吧。”沈常安淡淡说道。 芷儿拉着之彤出了屋子,躲到拐角处。 “照顾三姑娘的那个丫头是哪来的?”芷儿欠着身子,四下看了无人又道,“大姑娘查了,皇贵妃赐下来的婢子叫阿韵,三姑娘失踪当晚依旧在太子别院。” 之彤面色为之一变,低声道:“芷儿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三姑娘回来那天,她就闯进来说是婢子,却没有说明身份,如果真是皇贵妃赐的,为何遮遮掩掩。”芷儿拧紧了两眉道。 之彤低头思量,觉得芷儿说的在理,不由萌生不好的预想。这段时间自己都不在主子身边伺候,回来后难免很多事情不了解,作为下人当然不好多问,此前只是觉得三姑娘当真变了,现在突然多了几分生疏。 之彤刚要开口,后脑就被拍了一下。 “谁......” “主子留谁在身边伺候主子说了算,三主子有多仔细你该知道。”阿肃抱剑靠在墙上,一脸疲累。 之彤泄了一口气,“我此行未能照顾,突然多了个人在身边,我能不担心一下?” 芷儿反问阿肃道:“阿肃,你一直跟着三姑娘,她究竟是何人?” 见阿肃不说话,芷儿又说:“大姑娘紧着三姑娘的很,总不会真有什么猫腻?” 阿肃当然知道王依妍的身份,但是从屋檐上听得方才她所言,加上沈尽欢的态度,便知道她的身份要永远成为秘密。 他从窗口看了一眼沈尽欢的影子,转头说道:“主子被拐到城郊,多亏了她相救,是个孤女。” 芷儿这才松了口气道:“原来是孤女,这样我便好向大姑娘禀报了。” 阿肃听后笑了笑,刚想打个哈欠,忽闻房内沈常安几乎是逼问的声音,嘴还没张开硬是憋了回去,惹了鼻尖一阵酸。 “为何你总是一意孤行,你知不知道这样让府中很担心,皇上下了禁足令,全府上下不能飞出一只苍蝇,阿爹阿娘担心你的安危,足足八日未好生睡一觉!” “你二姐知道你失踪了,三日没吃过一口饭,我急地派人到处查你的消息,你倒好,给我背了一身伤回来如今还说不出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常安也意识到她说不出话,自己再怎么骂也是徒劳,抿了抿唇不甘地看着沈尽欢。 屋内静极了,王依妍立在门外担忧地看着里面。之彤和芷儿更是吓了一大跳。李靖瑶停在欢栖院门口,听得如此雷霆之怒,也默默驻足,脸上的泪痕还在,唇上残留的胭脂也快和原本的唇色混在一起。 沈常安暴怒之后站在原地轻喘着气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何时对沈尽欢发过这么大的火!平时下人做错了事算错了账也没有如此火冒三丈。 沈尽欢坐在床上,看着离自己老远的阿姐,也不知哪来的伤感,如今是百口莫辩都是无望,口都没了更无处可辩。 原来她不在府中,出了这么多事,邵尘竟一件都没和她说。 沈尽欢心中暗自气馁。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也身不由己,我要还的要讨的,你们或许都不能理解甚至不敢想。 这一世来之不易所以我怕输,我更怕搭上你们应享的福气。 我多希望当时死的是我不是邵尘我便不用再管身前身后事…… 可我没得选择,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必须要做好十足的准备。 沈常安仰头收了收眼泪,缓缓垂下手转身坐在塌上抹着眼泪,沈尽欢看着阿姐无奈又心疼的样子也湿了眼。 李靖瑶一言不发走进来,在床边蹲下,抚着这张稚嫩的脸。没了主母的端庄和气势,当灾难降临到女儿头上的时候,她只是个普通的母亲,一个只想保护孩子的母亲。 纵然她战功赫赫,也抵不过一张黄帛下嫁,纵然坐稳了这主母位置,也给不了孩子安稳快乐的生活。 这就是为臣子的无奈和悲哀。 李靖瑶抱着沈尽欢哭了。 沈尽欢感受到母亲得无助,心里也跟着深深触痛起来,顿时好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李靖瑶苦苦撑了好久,京街最后一位大夫直言回天乏术的时候,她几乎要肝肠寸断,一遍一遍质问着老天爷为何要频频降此横祸在她的女儿身上! 后有零碎的脚步进来,沛文唯唯诺诺地在廊外站定:“夫人,皇贵妃娘娘来了。” 李靖瑶松开尽欢起身,赶紧抬手整理了一番。 掀了幕帘出去,正好迎上身穿浅紫、妆容精简的徐静媛。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欢儿会发生这样的事。”李靖瑶的声音很低,在徐静媛面前,她可算好好卸下了担子。 暖阁里光线很好,但是如今照在人心里一点也不温暖。 徐静媛面露悲伤,她知沈家出了事李靖瑶肯定吃不住也不会好好照料自己,故而发钗首饰件件从简,一身素净也好安抚李靖瑶。 她坐在李靖瑶身边紧挨着她,宫宴见到她手臂的肉还实扎扎的,现在一摸上去都磕的慌,整个人都不精神,可想这次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劝慰了几句,徐静媛没有忘记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她好好摆正了李靖瑶,“靖瑶,你听我说,尽欢的嗓子还有救。” 李靖瑶的眸中突然有了光,“你当真有法子?” 徐静媛看着她,欲言又止,她怕自己说出一个字就压垮了李靖瑶。 “只要能让欢儿好起来,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李靖瑶一双含泪的眼眸哀求地看着徐静媛,把她的心都哭碎了。 现在在她面前的已不再是叱诧风云的女将军,就只是个平凡的母亲,徐静媛强忍着眼泪接受李靖瑶在她心中的转变。 “你忘了宫中还有一个人,可解天下奇毒。” 李靖瑶一怔。 “陆生良。” 一时间,心头涌上万般滋味,说不清的悲凉。 徐静媛半环着她,十分理解李靖瑶现在的心境:“对不起瑶儿,我知道碰不得,但是你想,欢儿是被谁所害,元盟的人已经打上了她的主意,要是一个不留神......你可怎么办呀。” 李靖瑶何等聪明,直接就猜到了徐静媛的意思。 这件事,司徒月何时何月,曾真真切切地和她说过,眼下似乎只有这条路是走的通的。 李靖瑶不说话,双眼没有任何温度。 徐静媛又道:“纯妃死在了宜和宫,司刑司查下来是自尽而亡。” 纯妃是邵祁的生母,再过四五日她的儿子就要封王开府迎娶王妃,居然舍得结果自己的性命? 李靖瑶不解地看向徐静媛,试图寻找到答案,可对方也是一脸不明所以。 “那二皇子......” “那孩子将自己关在宫中不让宫人进去,连我也被拒之门外,一觉醒来身边换了副光景,按他平日憨痴忠恳的性子,能承住已是不易。”徐静媛不忍再说下去。 一夜之间,风云变化。太子缉拿贼寇乱党,尚书沈氏得以昭雪,太师太保一夜倒台,朝堂之上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任谁都是撑不住的。 “靖瑶,尽欢对这次肃清贼寇有大功,陛下已开恩准允,若是尚书府需要,阖宫御医使臣都能尽尔等所用,你何不借此机会放手?月儿说过,今后进了宫,我、月儿、陆生良还有三府帝盟的人都会护她,梁侯府不敢对她如何。”徐静媛语速极快,快地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不曾想当初她也反对过司徒月这个提议,如今这副样子真像是得了司徒月真传。 “你容我好好想想。”李靖瑶转过身,面对着徐静媛的另一边。 人人都知:九卿少府惹不得,在朝中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别人捞不着他一点好儿,他也不给别人一根毛。 陆生良从不自诩为雪花,所以也引不起雪崩。 在李靖瑶眼中,骨子里的陆生良就是春天江南的柳絮子,别人不招惹他就安静地自个儿玩,一但哪个不知好歹的招惹上他,便自己一把火点了,顺便还要火烧人家屁股。 她清楚,眼下陆生良就是尽欢的救命稻草,抓不住就是一辈子的苦难。 可这到底要付诸上多大的代价! “唉。”李靖瑶长叹一声。 帝王心 天昭四十一年元月二十三日辰时 燕帝把群臣骂了个遍,最后将目光投向邵尘,凝神细想了片刻缓声道:“尚书府这次蒙受冤屈,太子替朕多多走动。” 邵尘拱手应下,燕帝这才瘪了瘪嘴,朝一言未发的王师看去:“王叔公今日为何人言寡淡?” 被点到的人虎躯一震,立马上前跪下大呼万岁:“罪臣该死!” 辈分上,王家是燕帝的旁族,王师是族中的老长辈,放在寻常百姓家里,燕帝还真要称他一声叔公,可王师没有那般好的命,担不起九龙至尊的敬称。 “王叔公何来大罪,就算有罪也不会严重到朕赐你死吧。”燕帝倒是不客气,用最温润的声音说着最让人心惊的话。 他对王师只摸清了表象,实则对那块头骨盖里究竟打算着什么,一点也看不透。 “罪臣被奸人蒙蔽,当真不知尤衍和那包汝是狼虎之人,罪臣糊涂冤枉了忠臣!”王师痛心疾首,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论王师的权谋之心,王家还只是大司马的时候他就主动请缨攻打东璃国的城守,在昭帝征战雍州的那年岁,也称得上鞠躬尽瘁、抛头颅洒热血。但之后王师也是头一个跳出来弹劾白氏的,且不说白氏是否真有通敌之嫌,燕国百姓都知道白氏一门五代忠烈,是帝都的镇国大将,有白氏在帝都才安宁。燕帝以“莫须有”的罪名灭白氏,是有违天理人道,但是这个“大不义”的名头最后是被王家一力担下,让他只挂了个“受奸臣蒙蔽”的噱头。 试问,有哪位君王当真愿意让自己背负上“不仁不义之君”的骂名?燕帝自诩明君,要载入史册名垂千古,享百姓万世香火,怎么会舍得再杀给自己顶罪的王师? 王师聪明,懂得明哲保身,事发当晚他并没有一点动静,就是寅时击鼓上朝时他都是一脸睡眼惺忪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样子,所以就算燕帝要给他扣上一个乌纱帽,他也不怕。 燕帝十二根玉藻后的眼睛直直看着五体投地的王师,砸嘴,“王爱卿自己说,朕该怎么罚你,才可堵住悠悠众口,为你自己、你的女儿,天家颜面证明。” 站在言官里的司徒延通瞄了一眼龙颜,摇头叹了口气。 上大夫徐迁斜了斜身子,低声道:“老奸巨猾。” 司徒延通重新看向跪在上头的王师,嫌恶地吐了口吐沫。 “罪臣愿压去一年俸禄赈灾济民,一年内闭门思过研读国策,只是此事与小女无关,还请圣上重罚老臣!”王师促狭地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天子,重重地叩下首去。 “准了。”燕帝款款起身,背着手退下了朝堂。 宣旨的公公高喝退朝,天昭年间最久的一次早朝,让百官疲惫不已。 得知皇贵妃还未回宫,燕帝便去了宸贵妃那,路过的宫人神情复杂,匆匆朝他拜过就快步离开。这种场景燕帝已经见怪不怪,路过后花园的时候,会习惯性走最里面的一条小道,不光是因为安全,还因着那里可以看见他为结发妻子做的秋千。 自那年后,这后花园就少了点东西,他往这里移栽了很多奇花异草供人观赏休憩,却怎么也带不起从前生机勃勃的感觉。 他在一株梅树前站定,欲罢不能地闻着浓郁的香味,今年头的腊梅开的比往年的都要好,不知是不是预示这次肃清贼党的好事。 花枝间,有一枝干上的花骨朵儿都开全了,燕帝看的心里高兴,撩了袖子就折了下来放手里把玩。 全安赞道:“这梅花得陛下青眼,真是好福气。” 燕帝呵呵一笑:“莫待无花空折枝。”说罢便将梅枝揣在怀里,还想再多看看。 余光出现一角鹅黄衣裳。 “臣妾,参见陛下。”宸贵妃走近盈盈一拜,水灵的眼睛一转,清声道。 两边的宫人齐齐福身拜见,燕帝笑着转过头伸手:“刚想去你宫里,路过这后花园瞧梅花开得好,给你摘几枝。” 宸贵妃喜上心头,走上前将玉手放在燕帝手中:“臣妾当真是有福气,能让陛下折花。” 燕帝暖热的手裹着细嫩的小手,心生怜意:“你也是当母亲的人了,出门也不知多加件衣裳,正月里可比年前冷。” 宸贵妃故意不接茬,引着燕帝走了一段,另一只手朝宫人挥了挥,风若和全安就停在原地,不再上前。 燕帝朝服未退,冕旒在其额前晃着,玉珠碰在一起的声音倒是一点也不嘈耳。以前宸贵妃从未将燕帝放在眼里,也从未这般牵手静静走着,恍然一瞬,真心觉得自己是祖上冒了青烟,竟能得天子折花荣宠,不免轻笑起来。 “月儿笑什么?” “臣妾在想,是不是天下女子都梦寐以求过能如当下我与陛下手牵手的样子。” “听你意思,像是爱妃占了很大的便宜。” 宸贵妃满面甜笑,顺势挽上燕帝的手臂,侧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风若。 行至秋千边上,宸贵妃刚要撒娇坐上去游戏一番,风宁带着几个小女官近身来。 “臣等,拜见皇上、贵妃娘娘。” 燕帝眯眼细看了一下,对宸贵妃道:“这不是司刑司新上任的女刑官么。” 宸贵妃颔首:“陛下真是好记性。” 燕帝含笑问风宁道:“来寻贵妃何事?” 风宁拱手道:“臣等有事禀奏圣上,问了金都卫后知晓圣上在此便过来了,不知贵妃娘娘也在。” “何事?”燕帝稍稍正色道。 “启禀皇上,宜和宫纯妃殁了,于卯时三刻被宫人发现,据下官初步判定是自尽。”风宁面无表情,处理刑司案件多了,对这种事情向来没有什么感情波动。 宸贵妃明显感觉身边人一怔,忙对风宁道:“此事务必查清,任何细节都不许放过!” “是!”风宁道,抬眼瞄了一眼宸贵妃,收到眼神后便告退。 燕帝调转目光,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才重新牵上宸贵妃的手:“一切按妃制来吧。” “陛下节哀,待司刑司查出原因再拟定谥号便好,只是这样一来,又要让徐姐姐多费心了。”宸贵妃瞥着燕帝的表情道。 宸贵妃所言深意燕帝心知肚明,“祁儿的大婚,办简单些,等日后过了孝期再重新补上。” “陛下是明君,前朝的事臣妾插不得嘴,但一早也听宫人啰嗦了几句,是说陛下雷霆震怒发了好大的火,这遭又听如此憾事,臣妾心中心疼得紧。”宸贵妃算是安慰了一句,接着道:“王家的大姑娘也是可怜,终生的大喜事还叫这般伤心呢。” 燕帝问道:“月儿最近很是感伤,从前不见你对祁儿这般挂心。” “陛下也说了,臣妾现在是当母亲的人,往后元嘉长大了也要嫁人,臣妾这不是一时伤感了么。” “陛下莫怪臣妾多嘴,二皇子眼下想必已经知晓此事,那孩子素日和纯妃感情好,肯定十分伤心,按他的性子来,必要遵祖训守孝,陛下可要好好定夺他是否真要成婚之后前往封地。”宸妃一语双关,直接命中关卡。 燕帝对纯妃的忽然离世并无太大的反应,这点让宸贵妃十分讶异,人说爱屋及乌,燕帝对邵祁也是万般疼爱对其生母却是这般薄情寡义。 自己之前对纯妃说的什么封号都是吓唬人的,纯妃没脑子才会入套,可她看的清楚,燕帝将原址雍州的燕王府封给了邵祁做开府大婚礼,那燕王府是生养燕帝的地方,其中舐犊之情不用旁人挑破了,就算邵尘是御国皇太子,赐的封地也不过一个平阳都哪有燕王府来的寓意深刻。 “生母离世是大悲,三年内不可主大喜事,封王礼和授土礼也等今后定了好日子再说,就让祁儿和王禅先住在宫外府邸,”燕帝叹了口气,“多亏你提醒朕,不然我万想不到这么多,要是伤了父子情谊,朕真是要愧疚半辈子。” 宸贵妃没能从燕帝眼中看到一点伤心,某个细微处寒凉了一半。 帝都藏匿的乱党皆被抓捕,唯独赵翼失踪。 燕帝只字未提,朝中也无人敢问。 【尚书府】 沈常安听到了皇贵妃和李靖瑶说的话,如今见李靖瑶在暖阁对账,心里估摸着要不要探探口风。 如今她心中只想让尽欢康复,别的压根不想理会。 沈常安心里打算着祖母那条关系,祖母一直希望家里能有个接父亲班的人,可是她太注重表面文章,冒然去求她肯定碰壁,真是愁死了。 “你可别打着算盘想帮你妹妹说话啊。”李靖瑶冷不丁冒了一句,打断了她的小心思。 沈常安一时没反应过来,直至对上李靖瑶精明的眼神:“阿娘,皇贵妃都那么说了,为何......” 李靖瑶沉了沉脸,让常安坐到身边:“你就是太向着欢儿,也不考虑后果。” 沈常安一时没明白,瞪着眼睛看着李靖瑶。 李靖瑶叹了口气。 这后宅一充实就不得安宁,自己一个战功硕硕的将门儿女,现在一年到头呆在这个文官府里算这个账管那个地儿,实在心累,欢儿出生后自己脾气一上来就没多管着,现在一棒子打蒙了。 可说到底,欢儿还是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怎么舍得让她受苦,直接说了心里话:“欢儿才十三岁,虽然性子摔好了,但是做事还是鲁莽冲动,不然就不会有今日下场。” 常安听得这话,不由静下心来仔细思索。 “我知道你希望她能有自己的前途,但安儿你忘了,我是你们的娘亲,我希望你们都能不像我这般身不由己。 欢儿锋芒太盛,这朝堂之上忌讳的就是锋芒毕露,你要我现在同意让她跟着陆生良那老妖精当徒弟,我还真是不放心。” 常安听得娘亲说陆生良是老妖精,一下子没忍住笑意。 也是,陆大人少说也是两朝元老了,可是头发不仅没白,反而周身如精壮小伙子一般,脾性也是自由洒脱,还记得小时候娘亲老拿陆生良装成白面书生求她芳心的梗给自己当笑话说。 要真让欢儿跟他学,还真不定将心性越修越野。 李靖瑶倒了杯茶,眼神沉了下来:“我会和你爹商议此事宫中也会去一趟,你好好照顾欢儿其他的事不用担心。” 沈常安此时才顿悟过来,忙伏身拜下:“阿娘警醒,安儿真是糊涂。” 妥协 沈丹青从睡梦中惊醒,外面的天空已经黑到极致。 李靖瑶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是沈丹青从未见过的憔悴。 沈丹青起身盘腿,握着她的手如获至宝。 “静媛和我说的,想必你也知晓了。”李靖瑶道。 白天和沈常安说的话,半真半假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她知常安气性,就只好借由头躲开,然眼下每每入梦,就泛起对小女的担忧。 这么多年他也慢慢老了,二人鬓角皆有了些银丝,细看自己的妻子面容却还是一如当年模样,风韵犹存。 她应该在边疆带领雄兵百万壮大国威,这样的铮铮女子下嫁给了庸庸碌碌的自己变成一只笼中鸟,成日为琐事操心。 李靖瑶红眼已经哭不出,屋里微弱的烛光打在她脸上,连说出的话都如同这光一样微弱:“明日,你带我进宫吧。” 他知道她的意思。 如今能救欢儿的,唯有陆生良。 沈丹青虽有心让家中女子入仕,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说它巧,也是真的老天爷开眼,说是孽债,也是真的让人愁苦。 谁又能肯定陆生良能治好自己的女儿。 “瑶儿要怪就怪我,都是我的业报,明日我去求少府监。” 李靖瑶看着面前的沈丹青摇了摇头,环身抱住他:“大婚当日我便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 就算再不甘,我还是嫁给了你。 就算这是命,我也认这么多年。 北燕民风开放,再选一个地方安稳半生也未尝不可。 可她过不了自己的心,明明两看生厌嘴上骂着手里打着,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已交付出真心,看他的心情胜于当初的欢喜。 瑞和元年,李靖瑶与陆生良相识,陆生良十三,于朝堂崭露头角,李靖瑶不过十岁。 瑞和八年,泯帝病逝,昭帝继位。 同年,李靖瑶随父出征戎狄,神策有功,一战成名,策勋宴上一下子撞入沈丹青的心里。当时他还未有功名,只是户部左侍,只能远远看着这样万丈光芒的女子与稳坐少府监的陆生良嬉笑怒骂。 为了博得美人一睹,沈丹青几乎是一年一升,越来越得睿帝青睐,也有了上卿司徒家和上大夫徐家的扶持,那一年当真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天昭四年,沈丹青袭承尚书令,求娶将军府长女李靖瑶,睿帝允,遂下旨。 时年,李靖瑶二十一,沈丹青二十五。 这个年纪的女子在坊间都是老姑娘了,出嫁都不能太过风光,不然会被百姓说闲话。而李靖瑶嫁入尚书府那天,光是从李家迢迢运来的红妆就绵延了五里路,出手堪比泯帝远嫁长公主时的阔绰。 她历经两朝,被陆生良追了七年,躲了家族数次逼婚,到最后嫁给只看了三眼就喜欢上的白面书生,只求举案齐眉,互不相离,同甘共苦。 次日,沈丹青自是告假未上朝议政。 因着尤衍放了傀烟被南齐的探子看到,边疆多少有些骚动。除了早朝,百官用了午膳便自发集结到勤德殿外请帝听政。沈丹青特意避开这种大事,燕帝居然不怪,反而大方给了一天假。 李靖瑶着一身朝服立于少府内院,看着经年未变的花草树木,缅怀着自己曾在这短暂的流年岁月。 没想到自己还会来这里。 院主人匆匆赶来,脸上还带着些许兴奋喜悦。 李靖瑶沉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人。 他还是当年的样子,一点没变。看见她,冰冷的脸上会突然变得很丰富,就像过年时候绽放的烟花。 “靖瑶!” 陆生良一下子走到李靖瑶面前,二人只有寸步距离。 都说用七年捂一块石头都能有余温了,陆生良的七年在李靖瑶的心里也有了余温。 只是眼前人,自己终究不喜。既然心不悦尔,又何必耽误。李靖瑶少时在沙场上见惯了生离死别,对感情早就大彻大悟。 陆生良眉开眼笑地跑过来,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见李靖瑶温婉一笑,离自己远了一步:“臣妇沈李氏,拜见少府监大人。” 那人面色僵了僵,伸出来的手也机械地放下背在身后,原本喜眉笑眼如今突然一下子没了生气,连声音也变得平淡:“沈夫人免礼。” 李靖瑶向来果决,调转了自己的视线理了理衣襟,径直跪了下去。 陆生良欲扶住她,最后也只是弯了弯腰,透心的悲凉:“你这又是何苦?” 李靖瑶生出一丝恍惚:“求大人救小女尽欢。” 过堂风吹的他有些沮丧,俯身将李靖瑶扶起,从心口哈出一口气:“没曾想......你竟真会来找我。” 李靖瑶眉眼染上笑意:“看来大人都知晓,容你笑话了。” 那笑意发自内心,让人看了心底温暖。 陆生良什么都没说,愣愣地抬头:“是我失言了。” 李靖瑶看着陆生良,触及那眼底的失落和懊悔。 在这件事上,他永远是最累的那一个,一厢情愿的没有好下场。 陆生良吸了一口气,走了几步,背对着李靖瑶。他知她能看透自己,正是这种感觉让从前的他痛不欲生,晃以为觅得知音可半世欢。 没曾想补救自己与李靖瑶之间的感情,是以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去制造机会。 沈尽欢的嗓子用的是他的药,这种毒在北燕也只有他能解,陆生良从不救外人,但倘若他收其为徒,救她就说的通的多。 沈丹青要子嗣入仕,他要和李靖瑶重修旧好,听上去倒是很合算的买卖......但却是他和司徒月的买卖。 陆生良忘不了李靖瑶,也终究对不她起。 “孩子如何?” 这次是唯一让李靖瑶松口的机会,也是那个孩子唯一的机会,更是他的机会。纵使这般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在谋利也没有关系。 “哑了…”李靖瑶内心还是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这两个字几乎是咬出来的。 “我这有方子,不过…” “若大人能救好欢儿,我愿让她拜大人为师,师父救徒弟,应该不算坏大人的规矩。” …… “不算。”陆生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靖瑶行了礼,深深看了一眼那个背影。 “臣妇告退。” 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矣愿成双...... 二十多载,望风及尘,千万语,与谁说。 她是无错的那一个,也是最愧疚的那一个。 朝廷命妇和大臣见面,已经非常不合规矩了。 李靖瑶一口气跑到府门口,望及台阶下正站在那等自己的沈丹青,鼻子一酸扑到其怀里。 沈丹青憨憨一笑。 “咱们回家。” 天昭四十一年元月二十五日,正午。 东堂教书亭。 快入二月的太阳大的很,将东堂犄角旮旯都照的通明,教书亭旁边的地里已经冒出了瘦瘦弱弱的野草,外头风刮猛一些就会连根拔起。 东堂里养了两只猫,一公一母,都是黄白花色的。看来午膳用的很好两只都圆着肚子,这时候半迷离着眼睛趴在廊下扶栏上晒太阳。 亭内倒是冷的很,丝毫不受太阳的感召。 沈常安对面坐着太子,二人正在针对沈尽欢是否还有监管东堂的权利进行辩驳,当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少府监陆大人今日来过尚书府。”沈常安冷不丁说道。 沈常安认真的表情让邵尘心头一紧。 见邵尘一脸凝重迟迟不开口的样子,沈常安唤了一声:“殿下?” 邵尘回了神,淡定道:“哦,不知陆大人来访何事?” 沈常安道:“陆大人已正式下了帖子收家妹为徒,不日家妹便会前往少府行拜师大礼。” 太阳底下飘过一朵白云,阳光阴了阴又照进亭里。 “殿下心中明了,臣女便不打哑谜了,”沈常安坐直了身子,合上摊在二人面前的书卷又道,“家妹出事与铲除贼寇有莫大的关联,家父家母遍寻帝都名医无果,只得求上陆少监。” “臣女知晓殿下不喜家妹,但这件事上,臣女要替家妹撑腰。” 邵尘知道沈常安喜尽欢入骨,怕是天底下最希望尽欢能大展宏图的人。 “东堂监管之权沈家可全部交还殿下,但是家妹入少府已板上钉钉,还望殿下日后不要为难她。” 到这,邵尘心中明了。 “沈姑娘一向沉稳,怎么犯了糊涂?” 邵尘本就不愿让她卷入暗黑无底的朝堂纷争,即便知道结局是陌路,只要能护她这一世安稳,也无畏当一世坏人。 “殿下不愿家妹入少府,那殿下若能治好家妹的嗓子,臣女即刻回府替她回了那桩事。”沈常安目光锐利,好似在警示沈家是辅佐他太子之位的重臣。 他当然不能。 当然不能为了一个小姑娘大动干戈。 常安审视适度见邵尘嘴角扯了扯,也知道不必多说,伏身拜了拜:“是臣女逾越了,望太子莫要哧笑,常安告退。” 等沈常安走了,泽宇才走到邵尘面前坐下:“殿下,这沈姑娘刚才说陆大人要收沈三姑娘为徒,我没听错吧?” 明知故问,邵尘白了一眼泽宇:“你聋了吗,要不要回宫叫太医看看?” 泽宇尴尬地朝邵尘摆了摆手:“殿下,三姑娘早有名声在外,如果陆大人真想收她为徒,那你要是想阻拦还真有点难。” 邵尘看了泽宇一眼,突然将书重重拍下:“自古女子不干政,陆大人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不要再让我听见你非议此事!” 泽宇从未见邵尘发这么大火,突然也觉得是自己多了嘴,乖乖退到一边。 “去尚书府!” 之彤推开窗,书阁里一下子充斥了新鲜气儿,沈尽欢抬手翻了一页书。这个时候阿姐从东堂回来和阿娘在商量事情,自己出现多半不合时宜,倒不如在书楼上看看书清静清静。 上午陆生良来府下帖让她有丝惊讶,没想到母亲会有一天为了自己低头去求他,更同意自己拜他为师。 原本想要好好花心思筹备的事情,现在一下子被好风助力,意外之喜来的太快,她还没好好捋清楚。 沈尽欢回了神,余光见桌前人影,仔细看了,来人正是太子邵尘。 四目相对有些尴尬,赶忙起身到他面前行礼才想起自己说不出话。 邵尘摆了摆手也不言语,走到她方才的座位坐下,草草翻阅面前的《礼记》。刚想询问,见对方低着头毕恭毕敬站着,眉间萦绕着淡淡幽怨。 她到底还是怕了自己。 邵尘道:“三姑娘此次立了大功,本王会向父皇禀明,三姑娘想要什么赏赐?” 沈尽欢皱眉,隐隐觉得他话中有话。 邵尘正用一种嘉许的目光看着她,陌生又疏远。 之彤在此前抱怨了三四遍,都是说自己中毒那天全府上下急地焦头烂额,李云褚抱着她赶回来身上内衫整个都被汗水浸湿了晚上直接发烧,这种情况下太子还未派人来看一眼,当真是火箭筒子,放完箭就不管了。 她倒觉得正常,自古无情帝王家,帝王家要是能随意展露心迹那岂不是要乱套了,今日对这家姑娘示了好,明日又对某个大臣关怀备至,燕帝的儿子不多,但是朝廷里的嘴多啊,到时候乌七八糟的事参了一箩筐,烦都要烦死。 邵尘见她不说话,又唤了一声。 沈尽欢浅笑,侧身引来之彤手中托盘,提笔写道:“不敢求赏赐,只求问心无愧。” 邵尘接过那纸看了一眼,就将它扔在一边,起身走到沈尽欢面前,冷冷地看着:“将嗓子治好,回来安分做你的尚书千金,趁早丢了想做政绩的心思!” 沈尽欢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做了那么多成绩,邵尘还是要阻拦她干政摄政,他当真拎不清自己入仕后将来对他有多大的好处吗?! 要不是现在她说不出话,肯定要舌战三百回合帮他好好洗洗脑子。 沈尽欢避开他眼中的警告和威胁,接着写了一句话:“臣女的心思,还轮不到殿下管。” 她不知自己写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心理,只觉得手抖得厉害,心中有怨气要破口而出。 邵尘只轻扫了一眼白纸,眼里就被快要飞起来的簪花小楷塞满了,毛笔的笔尖开了岔,可想而知她写时用了多大的劲道。 要是放在能说话的时候,这丫头基本已经火冒三丈要和他打起来!这白纸黑字诉不了多少愤恨,憋在心中是有多恼怒,瞧着她眼底的戾气就知道了。 沈尽欢也不客气,见他看了就直接福了身离开。 邵尘冷着脸,暗想道:沈家的姐妹怎么都是一副德行! 光打亮了屋子,空气中的细小尘埃上下浮动着,又落在各个角落。 神坛 天昭四十一年正月二十五日,戌时。 帝宫,勤德殿。 司刑司主司耿海知立在燕帝桌前,邵尘和张相立于左侧。张相深邃的目光和耿海知一交而过,耿海知继而低下头等着上位者发话。 放在燕帝面前的两张纸,一是纯妃贴身侍女交出来的口供,一是纯妃死前亲手写的罪状书。 “启禀皇上,微臣已查过字迹,确是纯妃娘娘的手笔。”耿海知道。 “下官查过罪状书上的几起案子,最后的报数作了假,真实缴获的货资确实少了一大半,数目刚好和纯妃在罪状书上写的相符合,又查得当初的审核官也离世多年死因蹊跷,处理的主事.......是二殿下。”耿海知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 “混账!”燕帝拍案而起,当下大喝一声,将供词和罪状书甩在地上。 众人齐齐下跪不知为何触怒天颜。 “邵祁在哪!给朕把他绑来!”燕帝愤怒到了极点,两只眼睛气的要瞪出来。 守在殿外的全安吓了一跳,赶忙拉着安海叫上人往甘露殿去。 邵尘拱手道:“父皇息怒,保重龙体。” “生得这样的儿子,朕还要什么龙体!”燕帝感觉自己的眼睛里直往外冒气。 邵尘不解,捡起地上的罪状书和供词查看。 当场也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从天昭三十七年的蒋原贪污受贿案,到三十八年渔阳郡两百万黄金失踪案,再到四十年盛夏江北干旱朝廷拨下五万两赈灾金救济灾民,大大小小十数件,如果邵尘没有记错,这罪状书上写下的所有事情,当初都是交给邵祁去做的,这些竟然都被私吞了一半? 粗略算来,被私吞的那一部分最少也有一千多万两黄金! 纯妃将所有隐在事件后的猫腻全盘托出并一力承担下,招认是自己权迷心窍特地安排了亲信协助邵祁,与邵祁无任何关系,摆明了就是不打自招。 纯妃为何如此愚钝,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写下这份东西? 原本燕帝对那些事情并不知情,纯妃此举无疑是将遮羞布扯开了公众于世——邵祁作为主事容忍贪污清查不当。 按照北燕律法,这就是欺君之罪。 邵尘一瞬间怀疑纯妃是不是邵祁亲生母亲,她写下罪状书自尽真是出于良心发现? 儿子大婚在即,被这一张轻飘飘的纸说毁就毁了。 从她宫人的供词上来看,她对于纯妃自尽的动机也很模糊。 总而言之就是感念燕帝将她晋了位分,儿子得了王爷封号,先于太子立府纳妃,日子有些太好过,良心发现从前做的事情太过苟且对燕帝心怀愧疚,生怕日后被眼红之人揭发,毕竟东窗事破有伤父子亲情,故夜夜饮酒解闷,于事发当晚写下罪状书自尽。 纯妃通篇的话都写尽邵祁的冤屈,只有末尾短短一句话是为自己而书: “望君十载秋,一载承君恩,又十载遥望,再逢君时,不忘思君。” 是罪状书,也是离别书。 “有劳耿大人,还请大人和张相回去休憩吧。”邵尘侧身,对耿海知和张相拱手道。 张相也不敢出声,微微叹了口气就和耿海知一同告了辞。 这时殿外全安高声通传:“二殿下到——” 明明几日前宫人嘴里的“二殿下”还是“慎王”,如今又变回了“二殿下”。 邵祁身穿一身素白,两眼红肿,脸颊还有未擦干净的泪痕,嘴边上长出了密密的胡渣子,一看就是几日没有好好梳洗,瞧起来邋遢了很多。 还未踏至正中,燕帝就掷过来一个硬物,不偏不倚砸在他的额角,邵祁一下没反应又被上前来的燕帝扇了一巴掌。 “逆子!”燕帝丝毫不管他是否身处丧母之痛中,积压的怨气如火山爆发,指着邵祁的鼻子开骂。 邵祁不自觉地跪下去,邵尘在一旁清楚地听到膝盖骨和地面触碰的声音。 “父皇为何勃然大怒,儿子不明白。”邵祁额角徐徐流出鲜红的血。 燕帝冷哼一声:“为何大怒?你心里没有数吗?” 邵祁一脸茫然地望向邵尘,目光停在邵尘手中的两张白纸,顿时心下一惊,匍匐着过去一把抢过。 只见他脸色一变抖着罪状书和供词,将其他们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父皇,儿臣不知,这些事情儿臣真的不知道啊!” 燕帝扯过被邵祁拽住的衣角,抬脚踹翻了他:“你不知道?朕让你查的就是贪污查的就是受贿!你娘在你眼皮子底下拿钱你能不知道?她还能养别人不成!” “你当真觉得朕年纪大了老糊涂了,不记得当年在结案书上盖的是你的大名是吗!” “枉朕处处念着你,把最好的给你,太子有的你也有!你们母女是怎么回报朕的!就是这样吗!” “你!就给朕在宫外府邸好好做你的慎王,封地你想都别想!往后朕不下召,你死也别想回宫!” 邵祁躺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被打落神坛,跌的最惨的一次,居然是拜亲生母亲所赐! 这场景,就如同开闸的洪水,咆哮着要吞噬一切。 邵祁大急,为什么所有的事情呼转急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高士霖失手,王师失了左膀右臂被禁足一年,亲娘突然留了一纸罪状书自尽,将他从前干的那些事全抖搂了出来,现在独留他一个孤身一人。 还没从丧母之痛中回过神来,就被父亲这般对待,此刻有些乱了心智,开始嚎啕大哭,像个孩子,红肿的眼睛立刻胀起来,眼泪复始不断掉落下来,额上的血也流着,双手不断挥着,哭的酣畅淋漓。 燕帝和邵尘被这一幕搞得一愣,邵尘想去搀扶,被燕帝伸手制止。 “来人,给朕把这个逆子拖下去!” 全安和安海躬着身惶惶不安地走进来,拂尘一挥,见此场景也不犹相视一怔。 邵祁哭的撕心裂肺,像个被爹娘丢弃的孩子。 燕帝手一挥,二人麻利地就将邵祁拖了下去。 邵尘深吸一口气,暗想:邵祁要这般痴傻了倒也是个好事。 “父皇,还有两日,二哥的大婚之日就到了,儿臣该如何安排?”邵尘问道。 和邵祁关联的人都得了下场,如今戴罪之身成大婚之礼,真是讽刺极了,燕帝终究不忍。 “且安静办了,别闹出多大的动静就好。” “儿臣明白。” 燕帝怫然回眸,眼中透着打量:“如果这个位置给你,你当如何?” 邵尘大惊失色,慌忙跪下:“儿臣无能,做不到父皇这般果决。” “你觉得朕心狠手辣?”燕帝不悦。 “儿臣不敢!”邵尘汗颜。 “朕问你,你当初查这件事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知道会牵扯出一派人一干旧事?”燕帝沉着脸道。 “儿臣不知!”邵尘继续咬死。 良久。 邵尘低着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叹息:“你不知,那就是天命如此,天命如此......” “你回去吧,这阵子劳苦了。”燕帝自己坐回桌案后,像个老者扶着腰坐下,就势靠在椅子上望着房顶。 邵尘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看着老矣的燕帝心中不免不是滋味。 邵祁的圣旨宣告后,前朝后院都沸腾了。 阖宫上下都等着一场大红盛宴,如今一场变故接着一场变故,不少人都寒了心,没成想到头来真的临阵变卦。 宫外的人还不知,市井之中的人还在讨论着王家女是何等气质清雅、秀外慧中,说的头头是道,好像她和王家千金打过交道的样子。 之前王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烂了,管家重新装了个新的,还在门口放了两串炮仗,惹的过路人都知晓了王家有大喜事。 一行人回了凤仪宫,宸贵妃示意关了门后坐到主位上揉着太阳穴。 “那个死士还未回来?”她悠悠道。 风若道:“奴婢去看过,任务完成后他就自尽了。” “舍利子呢?”宸贵妃懒懒道。 “舍利子......奴婢勘探现场未曾见到。”风若绷紧了身子。 宸贵妃睁眼看她,一抹意味不明的眼神停在她身上:“也罢,反正本宫想做的事都成了。” 风若低首道:“风若恭贺娘娘。” 宸贵妃瞟了她一眼:“陛下收了邵祁的封地,邵祁就没有反抗?” 风若微微颔首:“二殿下哭的很厉害,并未做无谓挣扎。” “哭的厉害?”宸贵妃轻哧,“他当是元嘉么?不给想要的就哭闹。”说完一愣,转念一想,这次事情的打击力度很大,邵祁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哭的那般伤心,“莫不是受了刺激,疯傻了?” 风若也一瞬间有过这个疑虑,但是宸贵妃已经夺了二殿下的封赏,连原本许诺的婚宴也被改成简易之礼,对邵祁和王家女都有折辱之意,另一边也砍断了王师的左右源头,其也主动领了罚,一年之内不出府造次。 要是贵妃真的还想痛下杀手,风若找不到理由。 总之事情的结果比意料之中的还要圆满顺利,她满心欢喜也不想再开杀戒。 宸贵妃思量的眼神转了转,霎时变得清明:“罢了,搁在宫外也好,白得了个王爷名号颐养天年。” 风若恐于她眸底的凶狠,不敢说话。 “纯妃那个蠢货,本宫胡扯几句就信了,巴巴儿地把什么都招了,”宸贵妃话锋一转,“纯妃也可怜,位分是新的,住的却是旧宫,宜和宫,宜和,本宫倒是想起了以前住在那儿的宜妃。” “主子念旧,触景伤情也是有的。”风若道。 宸贵妃浅笑,抬起纤纤玉手扶了扶发髻上的鎏金祥云簪子,眸光闪烁:“皇长子下落不明,陛下也未曾寻过,纯妃死后陛下也没有太大的触痛,果然生了儿子连命都是一样的。” 她隐隐记得,那年阳春三月,桃花开满了宜和宫。 她打宫外路过瞧见了,就趴在门缝里瞧,正巧看见了宜妃坐在桃树下哄孩子,那时候的邵焱刚出生还在襁褓里,她也只是一个未被燕帝召幸的新人妃子。 宜妃微微侧首,笑着叫她去尝桃花酥的样子如今想到还是如沐春风。 那一年的桃花最好,往后再没见过有胜过它的。 万事万物还没有开化的时候,她庆幸除了徐静媛外,头一个遇见了宜妃,再是闻皇后,容她见过了这污秽宫里少有的干净和温柔。 宸贵妃陷在回忆里,风若一时不敢接话,只是转身遣散了一宫宫人。 殿下想怎么谈? {天昭四十一年正月二十八日昭帝二子邵祁,字元宁,封慎王,立梁候府嫡长女王氏为慎王妃,无封地权御,无帝召不得回宫,赐居宫外原唐景候旧府。} 王婵出嫁那天,没有三里红妆也没有锣鼓喧天,一切安安静静地进行着。 围观的百姓唏嘘一片,新郎官的马车还没见着,梁候府的送嫁人马就启程了,秦氏泪眼婆娑地往马车后泼了盆水,一府人望着车队离开才回府关门。 这在北燕还是头一次见到! 满眼的红色在眼里热闹的紧,但没了奏乐相配也就只是一抹愁红。 卖菜的阿婆都议论纷纷,那几日禁军在帝都四处驻守,大婚前几日扶持二皇子的梁候府就出了事,明摆着就是要搞垮二皇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东市卖豆腐的罗氏道:“真是委屈了王家女,头婚居然这般凄凉,不准敲锣打鼓不准新郎官迎亲,这是哪门子的红事,换成是我便红盖头一扔跑了。” 隔壁的屠夫道:“可不是嘛,王家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往后要再爬起来就难了!” 罗氏道:“传言圣上并未下旨责罚王家,是王师自己讨的罚。” 屠夫手指头笔画着又道:“你瞧见告示了吗?二皇子和生母居然私吞千两赈灾金!真是看不出来!” 罗氏摇摇头,官家的事情水太深,寻常百姓压根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漩涡,这样聊着也没个准信儿都是自己的臆测罢了。 太子肃清贼寇以致元盟三首落马,在朝中也算杀鸡儆猴立了威严,王师禁足后御史台等群龙无首,在朝中谏言也逐渐朝中立方向发展。 徐家、司徒家趁机收拢了其部分势力,那些墙头草总是随大势逐流,作为新的羽毛总会让人心生戒备,不足以借力。 外头没什么动静,之彤倒比沈常安更神经兮兮了,每顿送来的饭菜都要用银针一一试过才准沈尽欢动筷子。 瞧着自己亲自送来的饭菜被一一试毒,沈常安也很无奈,毕竟是她自己下命令怪不得别人仔细。 陆生良下帖那日一同送了两贴药来,沈尽欢越吃越觉得不对劲,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好像少了什么步骤,感觉心里某根线老是对不上呢。 直到某个夜里,沈尽欢爬起来倒水喝,凉水顺着舌头滑到喉咙口的时候,她很有意识地察觉到原本吃东西下去都没知觉的地方,如今会感到刺痛! 陆生良给她的药是管用的,问题就在于管用。 他一句话没讲连脉都没把,怎么就知道她中什么药性的毒得吃什么药?! 在她记忆里陆生良的医术还没有到那种登峰造极的地步。 细思恐极。 沈尽欢甚至怀疑就是陆生良给她下的药,可最后只当是自己想多了。他和梁侯府压根就没有对头的时候,所以没必要故意耍手段替王师这么做。 沈尽欢回来了四五天,每天陪着施氏诵经念佛,在斋心院一呆就是一整日。 这样一来沈常安反倒也可以安心处理府外的一些生意。 “大姑娘!”安福从外面跑回来,一脸惊恐的样子把芷儿吓的够呛。 “怎么了?” 安福粗喘着气,接过芷儿递过来的水一口闷,平复下来才道:“竹雕坊来了个贵胄,说是邻国来与咱们通商的。” “这是好事啊,你怎么急成这样。”芷儿咧开了嘴笑道,转头看向沈常安。 只见沈常安手上还“噼啪”拨着算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他俩说这几句话的时间,她已经翻了两页账过去。 芷儿看着沈常安一点也不急的样子抱怨了声:“大姑娘不去看看这笔大生意?” 茶童在一边起筛,滤茶,冲泡,一气呵成,茶叶香一下子蔓延开,沁人心脾。 沈常安不紧不慢地端起一杯品了一口:“生意不是盼来的,他们要诚心谈肯定得等得起。” 沈家在府外开了个竹雕坊,规模不大,一个两进三开的院子便是一个作工坊和商铺。做的生意都是往来帝都的旅商、书生。 从鲁国宛陵竹乡运来的竹子,通过北燕独特的制作手艺加工成竹卷或竹匾,造型多样内容也可大可小可单独定制,沈家的祖先最开始没有当官的时候就是做竹雕生意的。 等到了竹坊已经过了巳时。 沈常安在门外就看见了一个瘦高身影,身旁还带着一个小黄门。 公子的打扮很寻常,安福不说她还真看不出来是邻国来的,转眼从小黄门的衣着来看便知道是郦国人。 那公子迈着步子在坊里走着,看看这个问问那个,掌柜放在桌上的茶早就没了热气,看样子是等了很久。 沈常安浅浅一笑,大方朝里走去。 “是哪位公子要谈生意的?”沈常安声音清脆,掌柜一听便抬头从桌后出来。 “大姑娘,正是这位俞公子。”掌柜打了个请道。 沈常安刚要说客套话,面前这位俞公子就转过身来。 此刻她的表情可真是一言难尽,千想万想都没想到自己来见的居然是俞白,还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 俞白温和地看着沈常安笑,两只眼睛笑成一道缝:“咱们真是有缘呢,沈姑娘。” “世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沈常安皮笑肉不笑道。 一想起之前尽欢和俞白邵尘呆在一起还出了事心里就堵得慌,如果可以,自己希望永远也不要见到这两个人。 一听是远道而来的郦国世子,掌柜马上拱手赔礼:“草民眼拙,不识世子殿下大驾光临。” 这么一尊佛进了店只招待了一杯茶,前厅的杂役都不好意思了。 俞白语气无波:“不碍事,我不喜端着架子去做生意。” 沈常安抚额:“下人说,殿下是来谈生意的?” “正是。” “殿下想怎么谈?” “沈姑娘想怎么谈,就怎么谈。”俞白依旧笑看着她道。 从刚才到现在,这个家伙就一直冲着沈常安笑,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便带殿下参观一下坊内,常安一一为殿下介绍。” 俞白笑地更深:“有劳沈姑娘了。” 沈常安瞄到俞白身后的小黄门捧着什么一动不动,纳闷问道:“世子的小黄门......” 俞白让了下,沈常安才看见立在掌柜台前的小黄门不是真人,而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彩泥人,手里捧着一个竹木小牌匾,上提“财神进门”,四个字用红料涂了,印在深绿的竹色上耀眼非凡。 “这是郦国的彩泥人,来北燕之前没动过要通商的念头,直至除夕宫宴前太子带我游玩了京街一片,看到南北商运如此通流贸然就有了想法,出于礼节,在下用北燕的泥做了一个招财人送来以表诚心。”俞白道。 “‘财神进门’好啊,进门做生意的不就是咱们的财神么!”掌柜如获至宝地对沈常安道。 显然已经知晓了那原是个假人。 “既然如此,老周把它放在门口吧。”沈常安点头道。 又做了个请对俞白道:“常安带殿下去里面看看。” 想着怎么着他也会先行一步,让自己跟在后面,果然! 他一动不动...... 今日他穿了个深褐色的袍子,衣服颜色一暗就显得他脸白,论这样一个小白脸用一副春风拂面的表情看着你,做何感想。 俞白直起身:“姑娘在前便好,俞某在后听着。” 沈常安扯出一个笑脸:“那便请吧。” 竹雕第一步便是备材,二人走到最里面一个屋子,靠北的一头堆满了深绿的竹子,门后一面墙前堆着浅一些的绿竹子。 “刻竹所用竹材,首选毛竹,第一体格壮硕第二质地牢固坚韧不易被雕刀折脆,殿下看到的这些都是沈家从鲁国引进的毛竹。” “北燕合并冀雍两州为何还要从鲁国引进?这竹色为何有深有浅?”俞白问道。 “鲁国地处江南是山水胜地,毛竹喜温畏冷且需要充足的水分养育,是娇惯之物所以多是生长在背风向南的山谷山麓山腰之地,我朝虽大,但地势偏高极热极冷不适合生长毛竹,竹子分为三类,浅绿色的是嫩竹、绿色是成竹、深绿是老竹,嫩竹柔软不易雕刻,所以在这里的都是成竹和老竹。”沈常安拿起一根较粗的老竹,小心端着道。 “老竹的色泽要比成竹亮些,内里也细密,我这外行人看了都觉得是上品。”俞白托起另一端,减轻了常安的力道。 沈常安颔首,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鲁国到北燕路途长远,这些竹子如何运送,要保持新鲜莫不是走水路?” “肯定是不能用水路的,水路颠簸,极易损伤竹子的表皮,鲁国与北燕建交多是生意往来,两国互通有无也互补所不常,这些竹子都是车马运送,每年三季都由竹户安排送来。”沈常安道。 “鲁国地处扬州,离北燕之间还隔着郦国,我要是没说错,这些竹户每每经过城关,还要缴纳一定的通关津贴吧?”俞白随着沈常安到一个作间。 沈常安徐徐说道:“是,每担要多交二两银子。” 俞白笑道:“那正好,若是咱们有了生意往来,此后凡是鲁国运送至北燕的物资均可免收。” 沈常安眼前一亮,倏地转身看他,嘴角噙着真切的笑意:“殿下当真?” 俞白一愣笑道:“沈姑娘真是治家有方。” “嗯?” “在下愿闻其详。” 沈常安不解只当是夸她,直直对上他温柔的目光:“殿下客气了。” 作间里有三个中年男子正拿着竹刀和锯齿将竹子刨开。 “这叫‘开片’,刨开后用水煮热,然后放在院中晒干,可保色泽鲜艳不招虫蚁。”沈常安介绍道。 俞白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静静听着。 从一作间到四作间,从茎雕和根雕到制匾再到雕刻步骤,沈常安面面俱到。 带俞白看成品的时候,沈常安又接待了几位夫人,一套行云流水的解说,半个时辰内就卖了五十两。 俞白就听着沈常安深沉稳重锐不可当的样子,光顾着靠在一边欣赏,忘了这次来的目的。 “殿下意下如何?要是可以,运送至郦国的成品常安让利三分可好?” “可以。” “殿下不再考虑一下?”沈常安惊诧于俞白的爽快,取七分利她是很狠了一点,这都是谈生意的路子,好有讲价的空间,被俞白这么一答应,她反而自觉有些强人所难了。 “那咱们挑个好日子签字画押吧,常安会将条款罗列成书给殿下过目。” 俞白拱手:“那不日还请沈姑娘不吝赐教。” 沈常安:“啊?” 俞白恍然大悟般,然后皱了皱眉,“方才在下说‘愿闻其详’沈姑娘是不肯传道授业?” 这是相邀应酬了么? 沈常安倒吸了口凉气:“殿下如此说,那常安定会安排好。” 俞白也不再回,默默一笑作势让出路子让她先走。 沈常安当然不客气,人家让了路,不走白不走。 俞白在后看着那傲娇的背影,脸上就差开朵花了。 所谓伊人 生意上的应酬素来不由她出面,再怎么说也是世家嫡女抛头露脸不合规矩。 然而俞白说的“不日受教”,沈常安不知怎么就听到了心里去。整理条款书契的时候,还在想着要在哪里设宴拟个什么菜色。 不知不觉就偏了思绪,一旁的白纸上写了帝都有名的酒楼和北燕的风俗名菜。又一想俞白来北燕后都是住在宫中与太子同吃同住,宫里的东西自然比民间的好,自己折腾这么辛苦人家还不一定会欢喜。思来想去了半天,书契也没有写成,宴请也没有结果。 沈常安捏着眉间,难得能在她清冷的面容上看到愁苦的表情。 安福进屋,在幕帘后瞅了一眼又和芷儿相视,“主子这是怎么了?” 芷儿探头道:“主子在整理与郦国世子的书契,怕是多想伤了思绪。” 芷儿又问安福何事,安福低低一句:“世子殿下下了帖子,今晚上邀主子去梧湖边上的揽月楼吃鱼。” “夫人允了?” “夫人在斋心院和老夫人一块儿,老夫人允了。”安福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芷儿点头,转身倒了杯茶水端了蜜饯进去。 沈常安半个身子在太阳窝里,脸被照的通亮,一头黑发披在脑后,不簪任何发饰,黛眉拖的长长的,眉尖扫的利落,划在细长的眼尾上方二者相得益彰。 芷儿不忍打搅这般画面,轻手轻脚过去放了茶水,低头就看见沈常安右手边写了菜名酒馆的纸页,再一看右手边那份才写了几条款项的书契,不由掩嘴轻笑。 “笑什么?”沈常安懒懒地转过头来,睁眼却被阳光晃得有些晕,便伏在案上。 芷儿笑容亲和道:“姑娘有口福了。” 沈常安只当她在说自己写的菜单,埋在桌上的脸动了动:“什么口福,还不是要我出银子。” 芷儿替她收拾了东西,笑盈盈道:“世子下了帖子,晚上邀姑娘去揽月楼吃鱼,老夫人允了。” 沈常安猛地抬起头:“什么?为何他邀我?” 难道不是该反一反?! 芷儿笑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姑娘还是赶紧准备一下吧。” 沈常安瞥了一眼手边的书契,顿时天灵盖生疼,反手用账本盖住它,起身去挑衣服。 东道主西来客,如今主反倒成了客,让沈常安措手不及,像个没头脑的苍蝇一样。 还好芷儿慢丝条理地帮她收拾出了先前做了没穿的新衣,施氏又送了两支嵌碧玉流苏簪子过来。 沈常安恍然觉得整的像大喜事一样,对是否去应约晚宴更是举棋不定。 沈尽欢听说俞白邀沈常安用膳,是下午时分。 沈寄容来尚书府看她扯了几句告知此事。当时听了还怀疑真假,后来遣了之彤去管家那里问了才知道是真的。 沈寄容也不知是怎么得到的消息,总之笑得合不拢嘴又满眼羡慕。沈尽欢自是端了茶杯静静听着,不时应景地笑笑。 她和沈倾宁一个年纪,说要谈婚论嫁还早着,左不过女孩之间总会对新鲜的事情特别向往,沈寄容也不例外。 又说到她之前的事情让沈寄容有些动容,长史府在知道尚书府被禁足沈尽欢又失踪的消息后便派人暗中调查,后来总算摸清了一些路子,发现并不是单单一件鱼目混珠的事情。 沈骥查到在整个事情的脉络中除了梁侯府、太师府、太保府,还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沈尽欢看着她,期待着会是哪个出其不意的名字。 “郎中令胥廷敬。” 竟然是他。 还真是意想不到。 胥廷敬,子满元,原雍州燕王府的常侍。因其幽默风趣,敏捷之变、学不失词,在王府某次议事的时候被燕帝相中,觉得他气宇不凡,燕王府大统后就位列九卿,做了郎中令。 郎中令掌宫廷侍卫,职掌事务繁多,其中最重要的两个不在主要职掌内的事情,一是可以使者身份策免或册封官吏二是参与皇帝丧葬活动。 沈尽欢从前最不想见的人其中就有一个胥廷敬。 胥廷敬最嘴碎是出了名的,但是没有对她说过什么大不敬的话,做事也十分严谨,人看着不着调却也是个实干家,沈尽欢唯一不喜的就是他爱唠叨她,比陆生良还唠叨。 只是没想到还是个黑白通吃的人物。 沈尽欢提笔写道:“叔父是怎么查到他的?” 沈寄容摇摇头:“我哪能知道全部,就是这个人名我也是在爹爹门外偷听到的,后来宫中捷报频传梁侯府一干人也相继倒台,想查也查不下去了。” “几日前爹爹说少府监陆大人已经准备收你为徒时我还不信,后来知道陆大人是为了治你的毒才这般做,寻思着你将来是要入仕的人,来告诉你这些也好长个心眼儿。” 沈尽欢感激一笑,直起身子伏在塌上拜了一拜。 能知道这个消息已经非常幸运了,沈尽欢暗自感慨之前能有机会和叔公一家接触,现在看来两家之间的交流比之前要多了去,再不像陌路人。 王依妍端了药进来伺候沈尽欢服药,沈寄容坐在塌上心疼地瞧着她喝下黑乎乎的汤药,嘴角趿拉着:“竟然要吃这么大的苦,我都替你难受。” 沈尽欢接过王依妍的帕子擦擦嘴角,朝她笑了笑。 沈寄容的耐心是极好的,沈尽欢从头到尾没能说一句话她也不觉得无聊,一个人看着她就讲了好多话。 “这是府里的药娘?”沈寄容打量着王依妍问道。 王依妍被当场问住,好在之彤及时救场:“回堂姑娘的话,是主子新提上来的婢子,叫阿依。” 沈寄容挑眉:“新婢子就是生疏,之彤要好好带带。” “之彤省的。” 王依妍略显紧张地抬头看了一眼沈尽欢:“奴婢要去给表公子煎药,先行告退。” 沈尽欢深看了她一眼,颔首。 李云褚在她回来的第三日晚上才退了烧,如今还躺在床上休息。王依妍会煎药,所以两处主子的汤食就一块儿管了,省了请大夫的留诊钱。 “李家哥哥也在?”沈寄容问道。 沈尽欢点头。 闹了这么大的风波李云褚也病倒了,本想去看看他,却被之彤和王依妍拦住,怕被感染了就麻烦了。 沈尽欢现在可听劝了,说不出话后整个世界都不聒噪日子变得特别安静,听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说着事情,自己只要竖起耳朵听就好。 沈常安被管家接走了,晚膳也只好去陪施氏一起用,好在施氏留了沈寄容下来一起用膳才不至于无聊。 施氏慈爱地看着沈寄容:“你瞧瞧,老四的孙女长得多标志。” 曹嬷嬷在旁附和道:“是呀,沈家的姑娘个个都是绝顶。” 沈寄容不好意思地朝施氏靠了靠:“伯婆可别夸寄容,寄容皮薄得很。” 沈尽欢在一旁抿嘴一笑。 沈恪一脉断的时间久,但施氏对底下的小辈们都记得很清楚,后聊到沈寄儒说起他五六岁时头一次来尚书府,看见施氏就要她抱,把施氏逗得开心的不得了,还追着常安到处跑。 施氏说着眼眶不自觉红了,偷偷举了帕子擦眼角:“可真是多年未和老四见面了,我真想去看看他。” “我嫁到沈家的第二天,老四就煮了碗红枣鸡蛋给我,笑嘻嘻地喊我二嫂,那年他才二十多岁出头还没娶妻。” 想起还躺在床上的祖父,沈寄容低下头去。 年前开始用沈尽欢留的方子,病已经好了大半,但是早就伤了根本加上年纪大了只能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四季交替,想起来就难受。 有些人离开了,兜兜转转还会回来。 而有些人离开了,就永远停留在了时光的长河里,伫立在那儿看着你渐行渐远。 这辈子、下辈子,再也遇不得、见不得、念不得。 人这一辈子掐头去尾,真的看不了几年好光景。 沈尽欢引了纸笔,淡淡写道:“祖母莫要留了憾事。” 施氏看了,默默拿起来叠好塞进袖子里,朝二人一笑:“记住了。” 沈常安赶到揽月楼天色已经暗了,急匆匆跑到约定的桌席时,正看见俞白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外头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到身后,沈常安便看见了一个精致的侧脸。 俞白像话本子里那样,飒飒转身,目光清澈看着沈常安。 女子着一身深紫锦衣裙,外头披着纯白的鹿绒披风,左右髻上簪了两只一样的流苏簪子,碧玉穗子落在肩头,在俞白眼中就是最美的装饰了。 沈常安亭亭玉立像个不可亵渎的明珠,淑仪端庄。 俞白看愣了一会,才露出招牌的微笑:“你来了?” 沈常安瞧着他站在窗口,半晌才道:“殿下你不冷吗?” “......”俞白尴尬地站在窗前,背后的湖风一阵一阵吹在他背上,头发凌乱地飞到身前冰冷地打在侧脸,后尴尬地关上窗户。 他想塑造一个靠窗忧伤的翩翩公子,让他魅力四射让女子对他眼冒爱意,结果酝酿了半天的感情戏被浇了个透心凉。 现实让俞白知道沈常安是个不解风情的女子,在他所见的女子里还是独一个这般特别。 最独特的就最能招惹其好奇心,俞白孑然一身也逃不过这个定理。 二人坐下后,俞白又亲自起身给常安布菜,被她伸手拦下,招呼了管家过来伺候。 “殿下身份尊贵,常安有幸受邀同桌用膳已是福泽深厚。”沈常安礼貌地低下头。 俞白痴笑一声放下筷子,不好意思撩着长袖道:“沈姑娘说的是,在下逾越了。” 沈常安微微皱眉:“听闻郦国的男子素养极好,事事都是以女子在先极尽照顾,世子是典范。” 俞白不知为何,沈常安说的都是客套话,却还是忍不住接着她的话说下去,“郦国人极爱惜美物,女子便是最为娇柔美好的象征,人人爱护是本职。” 北燕民风虽然开放,但是在男女等级上还是尊卑分明,甚至同桌用膳也要先等男子落座才可坐下。 沈常安观察到方才俞白是等她落座后才坐下,心中不知怎么有股暖流流窜。 管家拆分好了鱼肉,为二人分好了菜食就退到了门边。 俞白最先尝了一口,喜爱之情就从眼里冒了出来:“真是好吃,比阿尘带我吃的好吃多了!” 沈常安以为自己听错了,鼻腔里哼了一声笑道:“殿下真是说笑,宫里的自然比民间精致百倍。” 俞白的头摇地跟拨浪鼓一样:“不一样不一样,宫外的才更有烟火气,宫里的一块地砖都被束之高阁,其实放在街道上也就是一块青石砖罢了。” 沈常安觉得有趣,笑出了声。 俞白见她笑了,也跟着温和一笑:“沈姑娘是不是也觉得如此?” “殿下当真有意思。” “在皇宫里才叫一个没意思,我在郦国就喜欢出宫和宫外的小孩子玩,他们最天真单纯,也最能看出治国之法是否落实。”俞白大吃了一口鱼肉,鲜美的鱼味在嘴里漾开,香味萦绕鼻尖心旷神怡,咽下后仍觉得回味无穷。 揽月楼的鱼都是在梧湖里现抓现杀的,加上料酒姜丝葱叶,不用多加什么其他调料就十分鲜美,且在帝都出名的不止是它的鱼肉好吃鱼汤鲜美,更因为店家将鱼刺都挑了去,食客可大口尝肉不必再生吐刺的烦恼。 沈常安瞧着,嘴角不自觉扬上一个弧度:“湖鱼香盛肉,看来殿下很爱吃鱼呀。” 俞白夹了一块在一旁倒了清酒的碗里涮了涮再吃,一脸满足的样子逗笑了沈常安。 她也没想到俞白居然是这样可爱的人,不小心就流露了向往之情。 “这鱼肉已是很鲜美,殿下为何还要在清酒里过上一过?” 俞白放下筷子认真看着她道:“鱼毕竟是食物,既然是食物,人们便有很多种品尝它的方法,就像我们碰见的人,个个都不一样,个个交往起来都有不一样的感受,我爱吃鱼,但更喜欢去寻找让它更美味的方法,就像我遇见了沈姑娘你......” 听闻姑娘治家有方,在下不才,愿闻其详...... 沈常安终于听懂了俞白在竹雕坊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管家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丰富精彩,站在一边像足了一盏大烛灯。 可不是么,沈常安的脸被映得通红,哪还有平时拒人千里冷若冰霜的样子。 ※※※※※※※※※※※※※※※※※※※※ 第六十六章和六十七章的是在旅途中完成,在安徽的查济和龙川。两日正当阳光明媚,在出发回家的时候天开始阴下来。 在没有完全商业化的古镇长街上,任何一个小物件都能引出一个小故事一个小情节,甚至在树下午休的柴犬都带着古镇的不俗气息(哈哈哈文艺癌犯了,其实是个很中二的人)。古镇上每家每户都非常友好,街边、木桥上又很多家养的狗,他们在人流中一点不怕生甚至会走到我脚边躺下,我平时很怕在外面遇到恶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古镇上看到的每一个鲜活的东西都给查济、龙川增添了迷人的魅力。 比起热门景点,这些还没有被完全开发的村庄小镇,才真正保留了其韵味,喜欢田园和大山的朋友可以安排一下~ 在龙川,我接触了竹雕这个手工艺,觉得十分值得纪念下来,所以在沈家原本并没有设定祖先是手艺人的情况下加入了一个小小情节,也正好促成了俞白和沈常安的第一次正式接触。 弱点 京中夜市已关,街道两旁的铺子空无一人,半刻前的熙攘已是半刻之前。 车轮碾过不平整的石砖,声音在空旷的街上异常刺耳,打更的提着灯笼,身影拉的斜长。 沈常安走到府门口转身看向送她回来的俞白,俞白也在看着她,眼里还是一波温柔,只是嘴角有道不明的味道。 沈常安福身一拜:“殿下回去吧。” 二人间隔着几节台阶,俞白欲伸手去扶她,这时府门开了,见下人出来接便只好收回手。 俞白低头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沈常安目送马车驶离后才进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关上了。 从前堂走到后院沈常安走了半个时辰,这条路平时走不过几分时,却在这晚走的最漫长。 “姑娘,今日四老爷家的寄容姑娘来过。”芷儿道。 “她怎么得空来了?” “来看望三姑娘的,晚膳被老夫人请了去。” “自从欢儿在长史府上住了一晚,叔父家好似开始和咱们家有意无意的接触了。”沈常安思索道。 芷儿道:“芷儿也这么觉得,会不会是三姑娘说了什么好话?” 沈常安不应,慢慢挪着步子。 天上的月亮下有一片厚厚的乌云,久久不散去。 所有人都做出了选择,她也不例外。 为一个没有颁布的婚书付出了全部,现在又被毫不留情地摒弃。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成了一个“有过婚约”的女子,她所谓的“未婚夫”还是在逃的乱党。 沈常安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资格被人选择,或者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选择别人。 没有人来安慰她的现状也没有人能来料理她的将来。 黑夜是人心底的邪祟肆意横行的时刻。 有些悲伤白天是不能展现出来的,只有等大家都安睡后才能一点一点抚平。 沈常安就是那只自己舔伤口的猛兽,人前坚不可摧,人后一击即碎。 俞白回到听竹殿,靠着床呆呆地坐在地上,脑中不断回放着沈常安说出“常安不配”这句话时脸上的慌乱和不自信。 原来一本正经什么都是装的。 俞白轻笑。 那张没有宣读的婚书,终究成了她的心病。 俞白知道那个赵翼是北燕皇帝故意安排的亲事时,就知道会对沈常安有这样的打击。 她什么都不懂,就成了政治牺牲品。 俞白想到来北燕之前父王给自己安排的婚事,哪个不是一样的呢。 身不由己,同病相怜。 沈常安并不聪明,甚至不懂如何高明地掩饰弱点,在被人一下戳中痛处时就会将血淋淋的伤完全暴露。 夜半十分,外头下了雨。 俞白还支着一条腿坐在地上,听殿外的宫人被雨打醒后迷迷糊糊跑去偏殿拿雨具的声音。 黑漆漆的内室里只有一个茕茕孑立的人还保持着清醒。 尚在梦中的人躺在塌上牙关紧咬着,额上的汗豆大地流下来,王依妍喂不进药便急了,伸手探了探被子里发现一床被褥都湿透了,再试他的温度竟又高了上去,额头滚烫无比。赶忙拿泡了冷水的帕子给李云褚降温,又找了干帕子过来给他擦汗。 因着体温过高,他的脸红彤彤的身上还不断冒着冷汗。王依妍擦到他胸口,赫然入目的一条伤疤狰狞地趴在胸膛上,肩上和脖子上都有不同深浅的条条竖竖,看的她手上一紧。 “你做什么?” 王依妍抬眸,看见李云褚半睁着眼睛眉头紧皱正看着她。 反应过来后赶紧替他盖好被子:“你又发烧了,我在帮你擦汗。” 李云褚看着她手中的帕子又觉得额上冰凉,身子也在一阵一阵发冷才信了她的话。 “既然醒了,把药喝了吧。”王依妍走到床头扶起李云褚在背后垫了两个枕头,转身过去端药。 李云褚将她所有的动作都看在眼里,直到王依妍唯唯诺诺地走过来,他的表情又变得十分古怪。 捂在药罐里的汤还有些温度,王依妍把李云褚整个用被子裹住后坐在床边上吹药,外头的冷气不时透过门缝窜进来也没有阳光,屋子里也变得十分阴冷。 “你是王师的女儿。”李云褚冷不丁道。 王依妍手中一停,她知道那个叫阿炎的少年知晓她的身份李云褚也一定会知道,索性继续捣着药,平静道:“是,那又如何?” “你接近欢儿是什么目的?”李云褚紧盯着她的表情,想要在她的脸上搜索到蛛丝马迹。 令他失望的是,面前这个女子从容淡定,并没有故意收敛眸底的压抑,对他的质问也没有很大的反应。 “我接近尽欢,却是有目的,”王依妍道,“我想有个可以安心生活的地方。” 李云褚这个时候还在强撑着冰山脸,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嘴唇已惨白,嘴巴里快要干涸。 王依妍不施粉黛的样子很素净,看的人心里很舒服,拿着勺子的手上还裹着层次不齐的小布条,隐隐看见里面有红红的辣椒。 辣椒膏治冻疮的法子,是他教给沈尽欢的。 进了尚书府后,王依妍都是穿着二等丫鬟的衣服,发上却不戴二等丫鬟的头饰,就在腰际出将长发拢住用发带绕了两圈。 李云褚心里也犯难,他知道王师从未在外公开过有这个女儿,甚至可能不知道有这个女儿的存在;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王家肯定有人知道她的存在,眼下梁侯府是安分了,可假以时日要是凭借党羽东山再起,就那个只有三岁大的儿子哪能成事,怕是要利用起这个女儿。 “张嘴!”王依妍将勺子放到他嘴下,语气硬了些。 李云褚下意识张开嘴,温汤入喉身上的寒气去了一半。 这药苦的很,舌尖泛着阵阵苦涩,一苦就头疼,李云褚闭上眼睛卷曲了身子,没了方才的寒气。 王依妍好笑,轻哧一声:“威风凛凛的李将军居然怕苦。” 李云褚沉吟道:“本将军还不能有个怕的东西了?” “可以,”王依妍含着笑意,又舀了一勺递过去“再喝一口!” 李云褚艰难地抬起头,一脸悲愤看着她又看着她手上还有大半碗的药,一不做二不休拿过来一饮而尽,颇有壮士一去不复回的豪壮气概。 那苦味麻痹了舌床,整个口腔都是难闻的药味,胃里翻江倒海似乎也在抗拒身子的主人喝下这样苦的药。 正当李云褚五官扭曲头疼欲裂的时候嘴里忽然一甜,是王依妍塞了个蜜饯给他,顿时抱着被子往床里挪了挪,口齿不清道:“哪来的?” “地上捡的。”王依妍一本正经开玩笑道。 李云褚舍不得一嘴甜,听着是地上捡的却不肯吐出来,只顾闭着嘴嚼。 这哪是威震八方的定远军少将军该有的模样? 王依妍认为百姓肯定对传闻里的少年英雄有所误解。 “你好好呆着,我给你重新找床被子。” 李云褚终于想起来皱一下眉,此时此刻在心里狠狠地唾弃了自己一番,但是蜜饯真是好吃,嚼完了嘴里的苦味又翻上来还想再吃。 正想时,就见王依妍一个人捧着一床床垫和一床被褥过来,上半个身子都在被子后面就看见一双脚在动,踉跄着往他这走。 可真是孔武有力。 李云褚脑子里只有这个词,一个女子怎么能和这么粗鲁的词合在一起呢? 王依妍将抱来的一股脑扔在李云褚脚边,从怀里掏了一个小袋给他,命令式的口气道:“拿着去旁边吃,裹着被子别受了凉。” 李云褚颠了颠,发现是一小袋果子,可真是久旱逢甘霖,虽然心里非常不乐意被这么支配,但是能解苦味他现在什么都能忍。 “这就是将军的弱点?”王依妍麻利地掀开被褥,抱成一团放到一边,又将底下印了个水人影的床垫撤下。 李云褚捧着袋子吃了果子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又不忍这样冷着她,便道:“小时候的毛病,算是一个弱点吧。” 王依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赶紧收拾新的被子让他回到被窝里,“别吃那么多!”眼见着小布袋见了底,她一把抢过去,瞅了一眼只剩下三个,抬头看着罪魁祸首一脸病怏怏的样子霎时郁结。 “这是什么果子?”李云褚厚着脸问道。 “这是凉果,清热解毒的不能多吃。”王依妍怵着眉道。 “那不正好,我正发烧为何不能多吃?” “吃多了要上茅房的!”王依妍抚额。 李云褚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几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魔怔了要吃那么多果子。 王依妍白了他一眼,抱着换下来的床垫被褥就往外走:“对了,将军不用担心我会对尽欢做什么,要是有一天真到了那个时候,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也会了断。” 李云褚听得真切,他还听见往外走的人调笑着说了句:“真是个傻子。” 头部猛地晕了一下,上眼皮恨不得要和下眼皮搭在一起最后不由自主地合上,头一点到极点又田间反射抬起来。 嗅觉变得异常清明,最后终是熬不住重重倒下去又睡着了。 ※※※※※※※※※※※※※※※※※※※※ 为后期持续输出,决定停一周存稿~ 这段时间日更灵感有些枯竭,需要找找灵感,坚决不能冲水! 梦魇 李云褚沉沉睡着又迷迷糊糊醒来,眯缝里看到的场景都是颠倒的,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又一阵眩晕,颠倒的场景开始左右晃荡起来,全身像置于半空抓不到任何东西任他如何使力都爬不起来。 我应该躺在床上啊。 李云褚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从窗外看周边也是黑漆漆的没有别的建筑,低头摸索了一会才知道自己身处在一个屋子里。 手尖碰到一个光面但轻薄的东西,下意识倾过身子去看猛然一惊,竟是个纸糊的家犬!更可怕的是,他这时候才发觉这个屋子就是个片面的屋子——窗户、门、桌子、椅子、幕帘......都是用纸糊成的! 他在里面只能前后行走,屋子里该设置的房间就像街边的牌坊一样被平置在一条路上,可他推不开任何一扇门也进不去任何一个房间,只能往前走。 扑通扑通的心跳越来越急,李云褚知道这种纸房子是专门烧给过世的人的,而他如今身处这种地方,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死了? 他在纸桌底下找到一个发着亮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的珠子,凭着珠子的光开始寻找出口,所见之处都是白花花的一片。 周围静极了!李云褚甚至狠狠跺了下脚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 “这是在哪?”他喘着气,肯定不会平白无故让他来这个地方,他记得他喝了药吃了王依妍给的果子,她还说那个果子叫凉果是清热解毒的,他吃了很多但王依妍又说不能多吃会中毒...... “我被毒死了?” 李云褚声音颤抖着,在这个无比寂静的地方,他的声音非常突兀甚至有些恐怖。 他开始害怕前方黑暗中会突然出现一个人脸又害怕前面无路可走。 他慌了,喉中开始干涩。 索性他推开了一个厨房模样的房间,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厨房的纸炉子上放着一个纸壶,上面冒着热气像是刚烧开的却不见炉子上有火。 转身又看见米缸旁有一桶清水,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前抓了水瓢舀了一口往嘴里送,但喉中丝毫感觉不到水的滋润,反而越喝越渴。 他恼了,急起来一脚踢翻了纸桶,顺着珠子的光看去,桶的水在接触地面的时候就不见了,而且这个厨房压根没有地面! 李云褚这才发现他还是悬在半空中的! 他疯了一样跑出去想要回到方才睁眼的地方,身边屋子里还是黑漆漆的,眼中只有黑色的笔墨在惨白的纸上画出的木纹花样。 触碰到厨房纸门的时候,身下一股大力忽然吸附着他,要把他吞噬到黑暗中去,李云褚掰着门想找到支点,却不想那纸门脆的很瞬间就被撕烂了,整个身体没了重心翻滚着往黑暗中掉去。 身边温度急剧下降,他努力想睁开眼,发烫的眼皮却紧紧贴在一起,身子也开始瑟瑟发抖。 最后摔在一个木板上,他吞了口吐沫爬起来,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珠子。他身后没有路,又是和刚才一样只有眼前一条直路,他皱了皱眉将珠子放在身前照明。和方才不一样的是,眼前这一条路两边没有房间,就是一条路,他看见了纸糊的地面。 耳边也开始有细微的声音,有鸟叫声,又有蝉叫声。 越往前走胸口的珠子就越亮,好像指引着他。 最终来到一个窗台前。 梨花木雕的窗户,窗台也是梨花木的,两扇都往外开着,窗外正对着的景象......是一条通向无尽黑暗的路。 “这是怎么回事?” 李云褚心中一沉,感觉被牵着鼻子入了一个迷阵,试图想把他困在这里。 珠子亮到了极点散着白光,刺得他不得不看向手里得珠子。 李云褚翻看着,突然觉得关卡或许就在自己手中。 谁知待他将珠子翻了个面,赫然入目的一个红字占据了他的眼球。 “沈。” 不明白为何只有一个沈字,李云褚缓缓念着。 再抬眼,正对上窗对面那条路上,一个着靛蓝色裙裳的女子正背对着他走着,手中提着一个鸟笼子,笼子里是一只受了惊吓胡乱扑腾的蓝歌鸲。 那女子感受到笼中鸟的不安,停下脚步将鸟笼子提到眼前,温软的嘴角噙着一丝矜持的微笑。 她正过来的腰前挂着一块令牌,像是宫里某个大官的官牌,侧腰间别着一把碧石小刀。 李云褚大惊失色,正是他送给沈尽欢的新年礼! “尽欢?”李云褚试着喊了一声。 那女子没有回应,安抚了鸟儿就继续往里走。 他看不见那人的正脸,很是不安。 “尽欢!”李云褚急的心要跳出来一般,他飞快将珠子塞在怀里,手臂一撑翻过窗台落在沈尽欢停留过的地方。抬眼寻找那人踪迹,对方已匿在了黑暗中,耳边也没了鸟声......一切又重归寂静。 “为什么?这到底是哪?” “尽欢!” “尽欢!” “轰”一下,脚底的地面着了火星,迅速燃烧起来。身旁、前方也火光四射,火舌吞噬着一切。 李云褚肠慌腹热脸颊火热极了,从未有过的焦急使他嘴巴不停地颤抖,脑中一片空白。 “云褚......云褚!李云褚!” 李云褚听见姑姑的声音,还有一只冰凉的手不停扇打着他的脸。 这声音如临大赦,在心里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李云褚!” “少将军!” 李云褚终于辗转醒来,房中一片光亮身上说不出的轻畅,脑子也不昏沉了,方才一切像是梦魇了一场。 床边围着一众人,李靖瑶、沈丹青、沈常安、王依妍、阿炎...... 李靖瑶喜极而泣,两只手一把捧住他灼热的脸,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姑姑。” “醒了就好!”李靖瑶抬手抹了把眼泪,直起身靠在沈丹青怀中。 李云褚不由微愣:“我这是怎么了?” 王依妍端来冒着热气的药汤交给李靖瑶,又上前扶起他让他做好道:“你多吃了凉果微有中毒的迹象,但好巧不巧逼得你出了一身热汗现在烧也退了大夫说只有些虚寒。” 李云褚见李靖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喂他实在不好意思,自己接过药自己就喝了,递给王依妍的时候瞥了她一眼:“多谢。” 王依妍手中一停顿,浅浅一笑:“少将军客气。” 房中暗香萦绕,李云褚醒来让所有人舒了心。下人们张罗着换新被褥。李靖瑶也坐在一旁端了碗姜茶慢慢喝着。 “大哥方才梦见了什么?你一直在喊欢儿的名字。”沈常安问道。 李云褚眸中惊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一般直接掀了被子下床:“欢儿呢?” 李靖瑶大惊伸手要把他按回床上,奈何李云褚大步流星迈了出去。 沈常安见李云褚神色不对,紧跟了上去。 正在李云褚大力拉开门的那一刻,门外一双手也正好推门。 冷风灌入得下一秒,就看见沈尽欢站在门外略显焦急的模样,她脸色发白唇色几乎没有,眼里还带着慌张。 李云褚回想起了梦中的场景,沈尽欢便是这样站在他对面二人中间隔着窗台,如今就只隔着一块门槛。 “三姑娘听说少将军梦魇就赶忙过来了......”之彤话没说完,李云褚就蹲下去一把抱住了沈尽欢。 像弥补梦中的失意,李云褚将她包的紧紧的,勒得沈尽欢臂膀有些疼。 沈尽欢嘴巴张了张,奈何喉中发不出任何声音心下更是悔恨。 抱住自己的身子微微发着抖,好像做了很恐怖的梦让他受了惊吓。 沈尽欢轻轻拍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后背,贴着心脏她能感受到身前这位兄长的不安和惊魂未定。 王依妍拿过一件袍子从后替他裹上也没能让他松开半分力气。 “欢儿,你和大哥说句话。”李云褚闷声道。 众人皆是愣怔,而后都陷入沉默。 沈尽欢眼睛红了。 “你说话呀。” 李云褚话音带着哀求,沈尽欢感知到他开始有些害怕,那因恐惧而生的颤抖她再清楚不过。 “少将军,三姑娘她......现在说不出话。”之彤跪在地上说道,细微的哭腔似也在哀求李云褚不要再说下去。 “哥哥会治好你的......你不要进宫......你不要入仕......” “你跟哥哥回边疆......回边疆哥哥请全天下的神医治你!” “你相信哥哥!” 沈尽欢一滴热泪滑落。 忆前世少年郎,肩扛山海绣春刀,在率兵南下讨齐的壮行宴上挥刀下马,专程跑到哭的一塌糊涂的她面前说了一句话。 ——“欢儿不是想看北燕江河春山如笑吗?哥哥便去好好守着万里江山,给欢儿看个够!” 他不曾变,他一直未曾变。 他可是戎马一生的定远军少将李云褚。 沈尽欢哭不出声音,强行控制着眼泪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抱着她的人已经哽咽难鸣。她紧攥着手,指甲生生掐到肉里。 【唐景侯旧府】 日子一晃就过,转眼到了二月初十。 王婵嫁作慎王妃已十三日。 旧府中新红已撤,入目的是一片灰白的萧条,虽然大婚之前被宫人收拾好,但这旧府是睿帝在时赐给皇弟唐景侯的府邸,年代确是久了。 院墙上攀着一条条细缝,古老的砖头墙上还有唐景侯最喜爱的木槿花纹,花园里空荡荡的,还没来得及种植一株花草,只有一株院角早已冻死的凌霄,枯枝还爬在墙上,留下生前死死抓住攀升的样子,多像一个不愿低下尊贵头颅的败者。 燕帝的旨意,说白了就是将邵祁打入了冷宫。 原来甘露殿的宫人都不愿跟来伺候他们,只有王婵从梁侯府带来的十几名家生子。 王婵坐在主院听着秦氏派来的钱嬷嬷调训家务之事。梳起一丝不苟的妇人发髻,身上穿着深红色的衣裳,看着像端正贵夫人眼中的困惑还昭示着她的青雉。 “大丫鬟定要好好辅佐王妃,不可有纰漏!”钱嬷嬷冷脸正色对立在一旁的紫鹃道。 “是。”紫鹃诺诺一低头。 “都退下吧,老身替夫人给王妃说句话。”钱嬷嬷眼神凶煞得盯了一眼后面的婢子们。 一听母亲带了话来,王婵眼里一下有了生气,待众人离去赶忙拉住钱嬷嬷问道:“阿娘说什么?” 钱嬷嬷叹了口气,没了之前的冷脸,对王婵换上一副温良忠仆的摸样:“姑娘现在是王妃,要处处端庄自己。” 王婵听后才放下手,轻叹了口气。 嫁给邵祁是梦寐以求的事,她不在乎没有喧天锣鼓和繁琐礼教,只要嫁给他就好。待在闺中的时候把什么都想明白了,直到被掀起盖头的那一瞬间,她才明白一切并不如她所愿。 大婚当日,她没从他眼中看到预想的那么快乐,而是委靡不振,一身喜服也没能让他开颜一笑,他像个病人一样掀开她的红盖头,站在那里淡淡看了一眼精心为他打扮的新娘子后就坐在了她旁边。 王婵鼓起勇气和他说了好多话,最后涨红了脸要褪去邵祁的喜服却被硬生生拦下,换来一句波澜不惊的“早些睡吧。” 眼前这个男人没有当朝二皇子——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该有的意气风发风流潇洒,那一刻她希望是自己上错了轿嫁错了人,渴望生出一件大波折改变眼前的局面...... 最后当然也没能如愿。 王婵觉得自己确实是全天下最惨的新娘子,被送来的路上没有敲锣打鼓,所以路边百姓的窃窃说的阙词被她听得一清二楚,当时她还不屑,心里还讽刺着那些市井流民不懂什么叫“花好月圆”、“称心如意”。 想到最后只好放声大笑,笑自己的单纯,笑自己的愚昧,笑自己在这等情况之下还幻想着能共挽鹿车。 新婚之夜,一个人带着金冠穿着霞帔在红彤彤的屋子里坐了一夜,如今想来说出去都会被人笑话吧。 王婵惨淡一笑,整理了新衣重新坐回主位上。 钱嬷嬷看见她这个样子,眉头一皱:“慎王殿下对你不好?” 王婵憋出一个笑道:“王爷待我很好。” “你们可行周公之礼了?”钱嬷嬷压低了嗓子问道。 这种事情,她一把老骨头看的清楚自然问的出口,而王婵什么都不懂,一听“周公之礼”便昏了头,笑容凝在脸上。 钱嬷嬷知晓了答案,一抹愠怒浮上眉头。 ※※※※※※※※※※※※※※※※※※※※ 李云褚的梦境我真实梦到过,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但是文笔不好有待修改。 再入师门 “这可不行啊,王妃您是慎王府的女主人,可不能被底下的妾室压下去!”钱嬷嬷望着王婵清冷的样子道。 王婵红着眼睛点了点头:“阿娘说什么?” 钱嬷嬷道:“侯爷知道连累了您,正想着对策让圣上回心转意,夫人说让王妃暂且忍耐不可对慎王不敬,至于底下的妾室也要处处防范不可丢了防人之心。” 王婵记得自己曾帮王依妍说话,母亲还对此心存芥蒂。 可自她荣登王妃之位,邵祁府中的妾室都没来给她请过安,多半是因着怕她,小半是因为大婚当日没见邵祁留宿她房中,圣上又是那样的旨意,故而瞧不上她。 王婵也不是软柿子,孙贵妾私下造谣说她是灾星,便被紫鹃悄悄处理了,这才将后院的几个女人的嘴收拾的服服帖帖。 怕她也是应该的。 从最开始就脏了手啊。 她轻蔑地笑了笑,开始了便不会结束。 她大婚五日就杀了一个贵妾,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个“孙贵妾”。 邵祁还不知这件事,他怎么能知道呢?成日躲在书房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压根没将新娶的美娇妻放在眼里。 钱嬷嬷一大早来,呆了两个时辰也没见到慎王,也觉得不对了,踌躇了一会问道:“王爷呢?” 王婵正色:“在书房里。” 钱嬷嬷皱眉:“老身一大早来,怎么没见有偏房过来给您请安?” 可不是奇怪么?邵祁有一位贵妾、两位娇娘、三位官人子,本来就听说二皇子后院热闹得很,如今冷清清的当然要问上一问。 钱嬷嬷还想着帮王婵立立威严,让偏房瞧瞧王妃娘家的厉害,现在看王婵的样子再环顾整个府邸,心头被泼了一盆水一样。 “哎哟我的大姑娘,您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王妃受了什么委屈?” 王婵惊讶地抬头看去,连忙起身行礼:“王爷。” 钱嬷嬷盘算可逮着机会,立马跪了下去:“老奴奉侯爷夫人之命来看望王妃,夫人念女心切还请王爷体谅!”说完还呜咽了一声。 邵祁淡淡看了一眼钱嬷嬷,厌恶地转头走向王婵道:“是本王没顾及王妃,等风头过去了本王自会择吉日陪王妃回门。” 王婵会心一笑,屈了屈膝:“妾身多谢王爷。” 邵祁越过她径直坐到上位。 王婵记得他这一身黑衣裳已经穿了三日,经过的时候还注意了一下他身后的大片褶皱,发冠也是草草簪上,眼底一片乌青,看着不止一点点不修边幅。 钱嬷嬷察言观色,借机拉着紫鹃告退,走时还朝王婵使劲打眼色让她上前服侍。 王婵默默目送她离开,却没有钱嬷嬷那般激动。 邵祁对她们的眼神毫无察觉,抚额坐在那儿休息。 王婵静静走到他身旁,柔声道:“王爷要不要净净身子换一身干净衣裳?妾身为王爷去备些吃的。” 邵祁大袖遮着半张脸,虽然颓废不已但在王婵眼里还是十分俊美。 见他默不作声,王婵便静静站在一边看着他微颤的睫毛。 久久听见轻轻的鼾声。 王婵愣了一会,纳闷道:“怎么就睡着了。”眼睛还是不离那张侧颜。 他真的这般真实地在她眼前。 王婵故意不开口叫醒他,蹲在邵祁脚边从下而上盯着他,就觉得这情形看一万遍都觉得不够。 纵使他后院妾室成群不属于她一个人,纵使他对她不闻不问,纵使这几日在心里埋了很多仇怨,就在此刻看着他容颜的时候都成了过眼烟云。 邵祁手肘一软打了个滑才醒来,睁眼就看见王禅瞪着一双大眼睛蹲在面前盯着自己。 “你......在看什么?” 王禅则是一脸尴尬脑中飞快想着理由,此刻她两条腿早就蹲麻了,动一下都觉得难受。 邵祁看她奇怪的神情越发不悦起来:“怎么不说话?” “王爷,妾身......腿麻了......可否搀扶一把?” 王婵感觉两条腿上有万千只虫子在来回爬动,稍微动一下心就一阵酥麻难耐,疼的又想哭又想笑。 邵祁撇了撇嘴,还是站起来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放在自己刚坐的地方。 让王婵意想不到的还是在下一秒! 邵祁居然蹲在她面前替她细细揉着发麻的腿! 正是因为钱嬷嬷已经走了,所以她知道邵祁不是在做戏给别人看,虽然没什么感觉,但是王婵还是异常感动。 “多谢王爷。” “小时候本王看书久了也会腿麻,每当那时母妃便会蹲在本王面前揉腿,虽然感觉不到什么但是等本王长大了以后便没有再被那样对待,如今很是想念那个感觉。”邵祁冷哼了一声道。 他像个被丢弃的孩子,生母在大婚前留了简直要剥他一层皮的罪状书自刎,最后还被父亲收走了大权封地,丢在过世多年的皇叔的旧府里。 他是不好受。 没有寻死腻活已是他最好的克制。 都说他贪恋美色,可是这么多日子过去了,他既没有留宿自己房中也没见传唤过哪位美娇娘。 王婵触及他眸子里的与冰冷话语相反的温柔,一瞬间不知怎么控制不住自己似的伸手托住他的脸,半个身子靠过去将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王爷现在有我,妾身会照顾好王爷。” 邵祁一怔,嘴角微微上扬,二话不说站起来将她推开。 在王婵惊慌的眼神中说道:“娶你也是被人设计!王师非但没有拒绝还真将你嫁给了我,本王有他这样手握权柄的岳丈大人,贪污私受当然不怕了!” “所以父皇才会降罪于我,觉得我勾结党派虎狼之心,”邵祁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着,“都是因为你爹。” 王婵受了惊,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表情。 “不是的......王爷误会了......”王婵道,“阿爹说他已经在想办法了,王爷只要静心等待就好。” “邵尘一翻身,本王还能有出头之日?” 邵祁面色平常,只是显得更加憔悴,愣怔着转身朝外走去。 “母妃的出殡礼父皇都不允本王进宫......本王哪还有东山之日。” 王婵浑身惊颤着,不语。 【天昭四十一年二月十三日,颁布,《新国考》政令。 燕帝下旨命沈氏三女于二月二十日奉旨入宫,行拜师大礼,昭告天下入典仕籍,以示新政决心。 沈氏女成为北燕史上第一位未经国考、未及笄,而受帝令入仕的女仕。】 《新国考》规定:自天昭四十一年始女子可参加各地举办的童生试、乡试、会试、殿试,可享各地私塾学堂教习资格。 新政的颁布,让才出新年的百姓都为之大惊,不敢相信皇帝竟然颁布了这等益民的好事,一时间纷纷宣扬其英明神武、求贤若渴,是乃一代明君圣主。 天昭四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巳时,国经堂 国经堂是礼部宣仪制和贡举的地方,历年高中皇榜的三首、入宫伴读的宗族弟子等都会在此面圣授礼。 虹销雨霁是个好兆头,司天司算的日子就是巧。 沈尽欢穿着青衿,跟随礼部的主司侍郎从望龙台走到国经堂,路面都在天亮之前精心洒扫过,两旁的侍卫都和历年迎状元的时候一样换上了红羽深衣,从望龙台至国经堂一路排开。 她一直不信司天司那一套,日子究竟好不好人哪能真的算得出来。但当她抬起头正看见帝宫上一道似有若无的彩虹时,心中也信了半刻。 今日是她重要的日子。 文官下了朝都等在国经堂下,邵尘立于堂前右侧,沈丹青和李云褚立于左侧,施氏、李靖瑶和沈常安站在后方。 众人都穿着朝服,礼部尚书蔺文忠立于两侧官吏前方第二节台阶上,持皇卷而立。 蔺文忠没有什么想象力只会喜欢按章办事,对谁都六亲不认唯独对燕帝马首是瞻,别无他法,所以到了这把年纪才当上尚书也不足为奇。 远看见沈尽欢来,一刻不敢怠慢高声宣告:“鸣鼓——请弟子——” 钟鼓齐鸣,石破惊天,一下唤醒了东边的宫宇楼亭。经过国经堂的宫人听见声响,原地停住向着北方驻足行礼,是为对这鼓声的尊敬。 沈尽欢在鼓声中走到百官之前,朝蔺文忠作了一揖,侍郎在旁替声道:“弟子沈尽欢,拜见圣上君安。” 文官都默默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又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人群中不少有异样的眼光,邵尘一一收在眼底,越发复杂地望着青衣缓缓走来的方向。 “供礼——” 身后的侍从官承着六礼束脩从两边进入国经堂正堂,齐齐跪下对坐在深处帘后的燕帝朝拜后,将六礼束脩依次放在左侧长台上才躬身退下。 六礼束脩分别是:肉干寓意谢师恩,芹菜寓意业精于勤,龙眼干寓意启窍生智,莲子寓意苦心教学,红枣寓意早日高中,红豆寓意宏图大展。 在礼制里理应先对师门先圣朝拜,但在于陆生良教的太多,虽说他早年拜过三年医圣之徒的门第,但沈尽欢不是学医而是入仕学当官的本事的,所以在仕门上,陆生良还是开山始祖。 “请少府监——” 沈尽欢弯着身子,余光看见右侧门廊出现一个白青色衣角,就知是陆生良。 其身后侍从官承着寓意智勤聪慧的龙眼干、芹菜和葱进入堂内,放在右侧长台上躬身退下。 陆生良大步迈进去,大袖子一挥对燕帝拜了拜:“微臣臣参见陛下,请圣上君安。” 这是他对燕帝少有的恭敬,瞧见他今日打扮也庄重许多,燕帝眉开眼笑虚扶了一把:“陆爱卿平身。” 隔着幕布,燕帝都能看见陆生良欢喜的眉眼,心中不禁暗自嘲讽。 “要当师父的人,矜持些。”燕帝用只能在堂内听见的声音道。 陆生良哈哈一笑作了一揖:“微臣谨遵圣上教诲。” 全安探了燕帝的口谕后,笑盈盈上前宣道:“行拜师大礼——” 陆生良最烦宫廷礼制,但在今日这个日子十分耐得住,一步一步听从部署,让燕帝很是满意。 陆生良走到堂外正门之下,看了一眼沈丹青身后的李靖瑶,在她平静的神色下还是看出了难以压制的不舍。 一入师门今后就全交由师父管教,爹娘无权干预,甚至不能见面,更何况沈尽欢还未及笄,在外人眼里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在底下站着的文官里,没有几个是打心眼里喜欢他面前这个小姑娘的。 蔺文忠看一了眼燕帝,对堂下道:“请弟子向师者行大礼——” “一拜,叩首,起——” “二拜,叩首,起——” “三拜,叩首,起——” “弟子敬茶。” 沈尽欢三拜三叩首,一步一步有板有眼挑不出错,前世被这些礼节折腾的要死要活早就烂熟于心,所以进宫前教习嬷嬷说了一遍她就记住了。 起身后端过侍从送上来的茶盏,恭恭敬敬送到陆生良面前。 这一世说不了话,倒省了不少力气。 陆生良和前世一样,未等她伸直手臂高举过头就双手接了过去端在额前,停了一会后按照规矩捏着盖碗抚茶、饮尽,以示对他这位“首徒”的尊重,不免添了许多亲近之意。 “弟子跪,聆训。” 侍从将训本递上去,陆生良顿了一会没接过手,直接走下台去弯腰扶起沈尽欢。 这里不合规矩。 但沈尽欢不敢违抗只得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后面的官吏中有微微的叹息声,蔺文忠涨红了脸,偷偷朝里又看了燕帝,压低了声音喊他,陆生良也不理睬。 陆生良和蔼地瞧着她,露出一笑:“是个伶俐徒儿。” 沈尽欢笑,她早就习惯了陆生良的油嘴滑舌和不遵礼教。 和记忆里一样,沈尽欢看着他从腰上取下一块令牌,也不说拿个锦布包着,就那样拿到她面前。 “为师没什么好训诫你的,日后定会样样教你,”陆生良惭愧一笑又正色道,“少府掌山海地泽之税,管百工技巧诸务,徒儿既入我门下,这块山海令就当为师给你的信物。” 再没有比山海令更重若泰山的信物了。 沈尽欢知道这块令牌代表着什么,百官也知道,燕帝更是心知肚明。 两侧官吏开始骚动起来,反对的声音盖过了叹息,就连廊下的沈丹青也变了神色。 山海令 陆生良任两职,有两块腰牌,两块令牌。 一块“少府监”,这无可厚非是代表他少府监的身份。 一块“工部尚书”,陆生良首职是少府监,按律法来说,一人不可担二官,燕帝也是实在找不着能胜任工部尚书的人才会找上陆生良顶替。毕竟工部掌管屯田水利、土木工程,而陆生良又出名在此,扔他两个官,下头多派点人手让他只要动嘴就能多拿些俸禄,对燕帝对陆生良来说都是好事。 另外两块令牌,最开始是一整块“少令”,但是天昭三十八年出了渔阳郡的黄金案,拉出了很多贪污税收的地方官员,燕帝盛怒之下全部砍了头。 之后爆发了不小的恶劣事件——从下而上征收的各地余税还没收齐就被那些官员的猢狲下属一抢而空瓜分干净,且四散去了各地。 民间一下声讨高涨,城中百姓得知了这件事成日在帝宫前集群抗议,给燕帝施了不小的压力。 当时国库亏空又过了征税的时节,再收不上税。 为了平息民怨,燕帝只得命少府和金都卫联手组织了两支队伍,一支拿“山海令”前往山壑水域排查缴拿黄金案税款;另一支拿“地泽令”在平原和两州城池辖区缴拿余款。 当时圣旨如是说道:见二令不上缴余款者,当即问斩。 北燕是九州最北的一个国家,北、东、西三面靠山,西南有太行、王屋山,南面与南齐交界处有终南山和岐山山脉做屏障,因此北燕拥有天然的防线保护。 古话说高山有好景好水一点不错。 北燕最东部,也就是原冀州东部的大棘城水量丰富,又接黄海所以水产甚多,光是一城一年之收就可养活冀州大半百姓,故比起西边的雍州专出些平原物产,东边山水一间的征收要高出很多。 金都卫后来查出抢了血汗钱的人也大多都逃去了那里。 原因很简单,一来留在北燕境内有条谋生路,物产丰富的地方最好立身,买卖多呀,有了本钱还怕找不到生财之路?二来,要是想跑出去,有山有水的地方绝对比城内要方便,城中管辖百密无一疏,所以拿山海令的那一队人马在东部、北部查了很久,是当年最晚回朝的。 由此,山海令之重远高于地泽令。 持令牌者为尊,山海令只能被在官位最高级别的人持有。陆生良不由分说,说给就给了眼前的小姑娘,怎么能不让堂下众人不满。 沈尽欢是尚书之女,尚书府是帝盟的领头羊,二者之间的亲缘关系断不了也不可能断。 帝盟拜皇权、遵皇权,不允许任何违背祖宗律法的事情发生。 陆生良此举无疑是要当众挑战帝盟,挑拨沈尽欢和沈丹青的关系。 如今沈尽欢是少府的门徒。进了师门,就只能万事跟着师父走,遵守师父的教导。 陆生良是中立党,那沈尽欢现在也必须是。起码让别人看来,他的关门弟子沈氏和帝盟的沈氏在朝堂上没有任何关系。 选择了中立,也就选择了和朝堂其他所有人站在了对立面。 他们庸中佼佼,鹤立鸡群。 议论声越发高起来,李靖瑶的脸色变了变,下一秒点了点沈丹青的后背。可场面似乎有些控制不住,沈丹青现在跳出去肯定杀人一万,自损三千。 直到国经堂内传出全安的高呼声,外面人才平息下来。 燕帝坐在那,隔着幕布双眸紧紧盯着陆生良高挺又略显单薄的后背,不久发出低沉的长叹。 沈尽欢余光睨了一眼邵尘,对方正用不明意味的目光看着她,烧的她周身发热。 沈丹青眉头紧蹙,刚要迈出那一步就被施氏拉住,回头看见她淡然摇了摇头。 眼见了多方的目光,沈尽欢从心里已经开始打了退堂鼓,她不确定自己接了这山海令,会不会再重蹈覆辙。 可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她为将来扶持沈李氏的重要节点。 沈尽欢其实很心虚,内心甚至有些恐惧。 陆生良拿令牌的手停在她面前,就像定格了那一瞬间,心中那根平衡木开始上下晃动。 主司侍郎见沈尽欢没反应,也摸不清她心中所想,他今日只是奉命做礼节上的替声,原本他压根不用站在这里接受来自各方的瞩目,这些言官的嘴都是长矛剑,光是站在边上听着就觉得自己再被针对,于是悄悄拽了她的衣角提醒道:“师命难违,接吧。” 接了吧。 沈尽欢心一横,提了青衿衣摆就径直跪下,双手高举过头。 主司侍郎赶紧替声高呼:“弟子沈氏,多谢师父。” 说到底,以她现在的身份她又真的能做什么呢?只能赶鸭子上架一切从命。 “拿稳当了。”陆生良将青白玉制的山海令放在沈尽欢手中。 令牌放在手上有些分量。 其正面雕“山海令”三字,周身都雕刻着青蚨,外圈勾勒着祥云回纹,反面刻“圣旨”二字,最右下角还有燕帝的龙纹。 再度感受到青白玉的温度,沈尽欢反倒没了先前的不安,好像本就是她的东西,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沈尽欢跪着,抬头正好看到陆生良挂在腰间同样为青白玉的“地泽令”,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奈何她说不出只字片语。 手腕上忽然附上了一圈温热,陆生良仔细将她扶起来。 她终是对上了师父的眼睛,淡然一笑。 陆生良还是不敢看她,不过蜻蜓点水就转过身去,对堂内的燕帝作了一揖:“臣,谢主隆恩。” 蔺文忠站至陆生良面前,展开手中的皇卷。官吏等忙撩袍跪拜,等着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有尚书之女沈尽欢,东堂献策剿寇有功,敏而好学,天资伶俐,即日起着令尔拜师少府,两年之后入仕典薄,钦此。” “圣上英明。” 方才趾高气昂要上前理论的那几位小官,听了是燕帝亲自书写的内容后个个都没了气焰。 圣旨上若是“诏曰”便是皇帝叫人代为书写,若是“制曰”便是皇帝亲自攥写的内容。 二者都是传皇帝的意思但又区别甚大。 皇帝亲自书写,那看来是对此事的重视,要是哪个没分寸的这个时候顶撞了,那些有分寸的定会落井下石。 谁也不想招惹是非。 宣了旨,就算礼成了一大半。 蔺文忠将圣旨恭敬地放在陆生良高举的双手上,脸上终于有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陆大人,恭喜了。” 陆生良微微一笑,将圣旨折了三折收进怀里。 没看见沈倾宁,沈尽欢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这种场合下能让家中女眷在场已经是皇恩浩荡,怎么还会让庶出的姑娘登台。 沈尽欢跟在陆生良身后看着李靖瑶和沈常安,往后两年,是一面也见不着了,一想到这两年不能见家人,不知会错过多少事情,她就不禁觉得惋惜。 在双方沉默的这一段时间里,各自的心思都百转了千回。 李云褚走过来,朝陆生良作了一揖:“请大人允臣和妹妹说几句话。” 陆生良复杂地看了一眼李靖瑶,点头走到一边。 沈尽欢看着他蹲在自己面前,又看着他欲言又止。 李云褚到最后也没有说什么重要的话,只是边帮她将令牌挂在腰际边说:“哥哥明日就回边疆了,欢儿要照顾好自己。” 在他眼里,眼前的沈尽欢和梦中的那个提鸟笼的姑娘重合在一起,特别是那块带着温度的青白玉令异常扎眼,可戴在她身上又油然而生一种骄傲。 李云褚平静地站起来,抬手轻轻捏了捏沈尽欢的脸,扑哧一声笑了。 “弟子面圣,百官可退。”堂内全安宣道。 堂下官吏又高呼万岁,随后躬身退出三步外,才齐齐转身离开。 李靖瑶似有话要对沈尽欢说,但在施氏严厉的眼神示意下还是作罢。 “莫要毁了欢儿前程!” 李靖瑶悲允。 沈丹青和李靖瑶下台阶走远了些,转身回望过去,见邵尘正和陆生良说着什么,沈尽欢脸色变得不太对刚要回去就被侍卫拦住。 “大人,请回。” 话音落下,两扇御门交叠要合上,最后一道光景中沈尽欢也转头看了过来,还没望及她眼中是何神情,御门就重重关上。 太阳出来了,许是下过雨连着几日的湿冷,期盼已久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温度。 施氏满眼的欣慰,她从来没有如此安心过,对着国经堂外的四方天空长长舒了口气,手上拨佛珠的速度也慢了很多。 脚底下的砖石,沈尽欢终于又稳稳踏在上面了。 眼前的场景和前世一模一样,她几乎可以情景重现等会儿进去堂内燕帝会和她说的话。 但进去之前,还得过了邵尘这尊大佛。 沈尽欢记得从回来到现在,好像没有对邵尘做过什么缺德事。除了当着他的面说了一次坏话,偶尔顶撞了几句......那也是不痛不痒的,一个七尺男儿总不会这点小事还要记仇吧? 前世不懂事也是前世的事情,怎么今世处处针锋相对的人就换成他了呢? 邵尘本欲对她道声喜,却看见她眼中对自己的畏怯,便生吞了喜词,换了个说法:“沈姑娘得偿所愿,想必十分欢喜。” “......”沈尽欢微笑着对上他的眼睛,重重点点头。 姑娘我当然欢喜,不欢喜我早跑了。 “说起来,本王还差点成了姑娘仕途的拦路虎,真是惭愧。”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沈尽欢真想把邵尘的榆木脑袋摘下来敲个稀巴烂。 瞧着邵尘面无表情冷嘲热讽的样子,沈尽欢打心眼儿里不甘心,恨不得现在嗓子变好上去问个清楚,死死盯着他半天,想想算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顶头的说的都是对的”这两句话早就在她心里深深烙下了。 见沈尽欢吃了闷亏,陆生良上前将她往身后一护,颇像个护犊子的老牛,只见他笑言对邵尘轻声道:“殿下,半山腰总是拥挤的,您要去山顶瞧瞧。” 一说邵尘小心眼。 二来颇有勉励开导之意。 在损人方面,还是陆生良更在行些。 邵尘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沈尽欢见他片刻没耽误地对陆生良作揖:“陆大人之言,元玺定谨记在心。” 沈尽欢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元玺是邵尘的字,她倒给忘了一干二净。 ※※※※※※※※※※※※※※※※※※※※ “青蚨”是传说中可以带来金钱的昆虫;形状像蝉,卵附在树上、草叶上。 少府这一机构直白来说就是帮皇家管账的,所以给他私人定制的令牌用“青蚨”我想也符合意思。(因为真的没搜到相关资料t-t,全靠想象力) 金舍利 沈尽欢留在了宫里。 李靖瑶将之彤和王依妍都安排进了少府跟着照顾。回到府中少了几个人,心中不免空落落的。 陆生良和她保证会将沈尽欢治好,在两年里护其周全,她信了。 李靖瑶心中也说服了自己,不管梁侯府是真的要夹紧尾巴做人还是虚打幌子,既然沈家的人都掺和了进去,那保不齐元盟党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吞掉尚书府。 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沈丹青原本早应了司徒延通去下棋,结果从出宫回到府上一言不发,进了后院就直接吩咐要休息不必通传晚膳,这心烦意乱的样子看起来是不会去了。 陆生良今日举措出乎大家的意料,李靖瑶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将山海令给沈尽欢;那么重要的东西,就算他平时再吊儿郎当不识大体,也不应该就这么随意的给了一个孩子。 “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古来师徒关系仅次于血亲。在旁人看来,沈家将自己的孩子给陆生良当闭门弟子,不就是想巴结少府,想让少府往一边倒么? 这么想其实也不错,梁侯府现在被一棒子打落,大大消减了元盟的气焰,帝盟这个时候拉拢中立派执掌了大权,势必能压住元盟。 不知道的人,还真会以为陆生良要往一边倒。 燕帝虽然没有发话,但他生性多疑,眼下恐怕也对沈丹青有了想法。 殊不知陆生良骨子里就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又怎么会真的帮尚书府。 这山海令一给,以后沈尽欢顶着少府的名头做事但凡偏了一点,就坐实了“莫须有”的罪名。 求陆生良,是上上策,也是下下策。 李靖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左边脑子想得生疼,加上这几日都没合眼,整个人疲倦不已。 原本准备趴着睡一会儿,刚要趴下去就听沛文在外通报说李云褚来了,便只好打消了念头重新坐好。 李云褚进屋后看见李靖瑶毫无生气的样子,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起来。 “姑姑,既然如此,就不必多想了。” 李靖瑶看了他,不愧是习武之人,大病之后恢复的很好,心里也安稳了很多。 “我知道你也不愿欢儿入仕,这本就是史无前例,冲在前头的人总没什么好果子吃。” 李云褚立在桌前皱眉,足足过了好半晌:“姑姑若是愿意,李家军......不止可以守一个邵氏。” 他的话轻轻的,里面分量确实很足,李靖瑶顿时瞪了过去:“这个念头,我不许你再生出来,半点也不可以!” 李云褚一怔,他也不知为何会将盘在心底的想法说出来,还是说给自己的姑姑。 儿时父母还在的时候,李云褚可以说是过的无忧无虑,在没有纷乱的年岁里,不管是谁都活的如痴如醉。后来南齐猝不及防挑起了战火,活活将父母斩杀在眼前的那一刻李云褚的公子梦醒了。 他将保卫邵氏江山的重任抗在肩上,把家国荣耀看的比祖父看的还要重要,执念就是不想再因为战火失去任何一个家人。 姑姑是他从小仰慕的女战神,自她嫁入帝都后就很少再见面。李云褚当时以为远离了纷争姑姑可以过的很好很安逸,但从前几年李靖瑶寄回家的的书信中他才知道,姑姑在帝都其实过的不好,这次来了才更加觉得边疆的战火比起勾心斗角反而更有安全感。 “承宇是来和姑姑辞别的。”李云褚没有将李靖瑶的话放在心上。 李靖瑶卯足了劲要将他生的那个不忠义的念头打消,奈何听了他说这一句,就败下了阵势语气一软:“要走了?” 李云褚道:“本来过了年就要回去,如今耽搁了太久,祖父已经写信来召了。” 李靖瑶这才想起来,她亲爹也给她写了封信,如今还放在枕头下面没看呢。 “总之我和你姑父会看着办的,姑姑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要是因为沈家的事牵连了李家,我心中不踏实,你是聪明孩子,应该知道姑姑想说什么。”李靖瑶起身道。 李云褚站在那里笑了笑:“承宇明白。” 李靖瑶又问道:“准备何时动身?” 李云褚直起身子看着她道:“明日和陛下辞行后就直接快马回去了。” 李靖瑶点点头,李云褚作揖准备走,又被她喊住。 “姑姑有话要承宇带回家?” “不,”李靖瑶走到他面前正色看着他,“那个阿肃,是你祖父派给欢儿的暗卫?” 李云褚直视着她黑黑的瞳孔:“是。” “是暗网里挑的?”李靖瑶接着问道。 李云褚稍有迟疑,但很快反应过来:“是。” 李靖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几乎是同时开口,“我会让管家给你备足口粮,明日记得带上。” 李靖瑶含词未吐,让李云褚心中一沉。 就在刚才一瞬,双方都洞悉了对方心中所想。 好在她再没有说什么,李云褚便作揖退下。 走上暖阁台阶准备回去收拾行李,在屋前走廊里就看见阿炎正站在那里端详着两指间捏着的东西。 “阿炎。” 被喊到的人回过头,瞧着他走到自己身边:“脸色不好,你姑姑责备你了?” 李云褚摇摇头,轻笑道:“撒了个谎,被她识破了。” 阿炎嘴角轻蔑一笑,嘲笑他这么大的人还会对长辈撒谎。 李云褚不以为然,张开双臂撑在栏杆上,从上往下看着暖阁底下的小花园:“是白纪,姑姑可能知道了什么,所以问了一嘴。” “怎么不说实话?这样一来岂不是伤了你们姑侄情分?”阿炎半开着玩笑。 “尚书府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李云褚对阿炎打了个哈哈,“说错一句是要被......”他五指并拢,在脖子上横了一下。 阿炎轻笑,面具后的眸子依旧冰冷,淡淡望着远处。 “我刚上来的时候,你在看什么呢?”李云褚问道。 阿炎摊开手掌,一颗滚圆的金舍利躺在掌心,舍利全身被磨得金光,中间打了小圆孔,用一根银丝穿过。 李云褚拿过去仔细看,“这么小一个金珠子,哪来的?” “那天尽欢从歹人身上摘下来的。”阿炎不忍想起那天的场景。 “这肯定是证明身份之类的东西,怎么不早拿出来?”李云褚责备道。 阿炎盯了他片刻,淡淡道:“时机未到。” 李云褚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努力压住火气,心中又很多问题想要脱口而出,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阿炎,”李云褚喊了一声,“为什么要让太子插手此事?” 他知道是阿炎暗中给东宫里送了信,才使得邵尘出手,后来恰好绑了尽欢,这才有后面那么多事。 但这些却是暗卫禀报给他的。 李云褚一直不问,是觉得阿炎必然有他的原因,事情过后总会找时间和他说,可是马上大家就要回边疆了,对方还能如此风平浪静地站在这里回味,真的一下点燃了他。 他不想将这个缔结带回边疆。 阿炎早料到李云褚知晓了此事,也不再隐瞒,伸手从他手中拿回那颗金舍利道:“太子不出手,难道让底下的臣子翻天么?” “《孙子兵法·九变》里‘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是你常用的战术,怎么到了另一个战场,却不会用了?” 李云褚愣怔,这话是祖父李忠乾教给他的,意思是带兵打仗,敌人不来侵犯,就要自己想办法主动出击;敌人不进攻的时候要有办法使敌人无法进攻。 说小了,他们来帝都,只是受邀参加宫宴;说大了,李家带的是定远军,定远军守的是边疆,国内有镇国大将军守,他们要是正面出手,燕帝定个谋逆的罪都不为过。 如今镇国大将军白府灭门了,只有梁侯府能动其兵力彻查。帝都的防线疏而不漏,城中处处埋有暗线,燕帝不察觉是说不过去的。 看梁侯府充耳不闻的样子,再看这件事又不偏不倚和其在朝中要好的大臣有关,那能说明什么,不言而喻。 涉及政党朝权,定远军无权管,那就只能找强他一头的势力来查。 纵观朝野,能在这个时候腾出手且恰到好处、名利双收的,除了太子,别无二选。 “幕后的人不是傻子,包太保和尤太师先后出事,你就该察觉了。”阿炎道。 包太保在子时被人暗杀在狱中,手段血腥,死时极为痛苦,仵作验尸时发现其是先被拔了舌头再被灌了水银,而离奇的是,出事后的半刻,恰恰尤衍被暗器一击毙命! 阿炎又道:“陛下也不是全然不知此事和梁侯府的关系,看他对王师的惩罚力度就知道。” 李云褚望向阿炎:“只是禁了一年足,扣了一年的俸禄。” 阿炎轻笑:“是,毕竟王师是陛下的远亲,他的女儿当时又快嫁给二皇子,加上此前白府灭门也是梁侯府担下了百姓的吐沫星子,这是陛下在朝堂上给王师留的面子。” 李云褚恍然大悟,他想起白纪醒来后和他们说的事情,确实是因梁侯府谏言,让燕帝对白府起了杀心。 “你觉得这个珠子是梁侯府的?”李云褚问道。 “不确定,但也不否定,朝堂势力颇多,谁又知道这个小珠子出自何处,万一那歹人是个死士,这珠子是他念及的旧物,那你该如何?彻查到底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阿炎谨慎地回答。 李云褚经不住叹息。 他算是明白为何当初父亲要将阿炎收进营帐拜为军师,心思缜密万万不够,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才是最关键的取用之处。 “王师力荐慎王,如今弄巧成拙,不光是慎王还把他的女儿也拖下了水。”李云褚道。 阿炎默了默,没接话。 “三姑娘是个意外,是我考虑不周。”阿炎忽然开口,和方才镇定自若的语气截然不同。 李云褚被提及心中痛处,身子猛地一震,良久才轻轻道:“沈李氏出了个女仕,是大喜事。” 门槛 李云褚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罢了就独自进屋去了。 阿炎仍背手站在那儿望着远远挑出来的帝宫望楼一角。 和打算的一样李云褚隔日一大早就进宫和燕帝辞了行,燕帝没说什么,念及李忠乾的年纪感慨了一会儿,赐了些金银珠宝让李云褚带回去孝敬。 李靖瑶在宫门外早早备好了马车,瞧见他出来,叮嘱了几句就让走了。回望宫墙,倒也生出来了要进去看望女儿的心。 沈尽欢入仕的诏书传的很快,估摸着三日便可通传到定远将军府,所以她也不想再废笔墨多写一份回去。 听见宫内望楼吹角知道是散朝的时候,于是又等了一会儿,心里还想着要是沈丹青又被燕帝留下,岂不是白等的时候,就看见沈丹青出来了,还是头一个出来的。 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忙上前问他:“今日怎么这么早?” 沈丹青一脸疲惫摇了摇头,也不坐马车,牵起她的手往回走去。 手心传来的暖意让他多了份慰籍。 李靖瑶越发担心,念到脚底下还是燕帝的耳目范围,又不好多问什么,就让马车在身后跟着,和沈丹青慢慢走回家。 要是这般能让他舒服点,她也无所谓。 快到京街的时候,后面跟上来一辆马车在他们身边停下,沈丹青停下看了看马车,只见挂牌上写了个“长史”,知道是沈骥。 沈丹青十分纳闷,退朝的时候没叫住他反而跟到这里来,而且叔父一家以前不愿大庭广众之下和尚书府有联系,想到这层,就让沈丹青长了个心眼儿。 沈骥早褪下了朝服,一身深棕薄棉衣踏着官靴下到他面前,恭恭敬敬拜了声:“二哥。” 沈丹青扶了他,先是迷惑,听得这一声又变得欣喜起来:“博贤可是要去我府上?” “正是。”沈骥回道。 李靖瑶顾及沈丹青一身官服站在大街上影响不好,忙喊着二人上马车回府再商议大事。 说来好笑,沈家的四脉兄弟姐妹关系不好,特别是大哥沈岐去世后都是各扫门前雪,门庭往来少之又少;这般僵持的关系却因着小辈之间的联系缓和了许多。 沈丹青把这一切都归于沈尽欢的功劳。 果不其然,沈骥进了尚书府才坐定,就开始说沈尽欢入仕种种益处,是家门大幸,提议将她全名记入族谱,给小辈当个榜样。 沈丹青自是拒绝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况且沈家这次冒的风险太大了,动辄就是刀板上的鱼肉,要是接二连三破了祖宗规矩,无疑是将沈尽欢和沈家往火坑里推。 沈丹青和沈骥条条罗列是非曲直,沈骥有心坚持,但在沈氏门楣下还是以大局为重。 沈骥道:“二哥高瞻远瞩,博贤自叹不如。” 沈丹青给他倒了杯茶道:“你能来找我,我已是欣喜万分,看陛下今日对我的态度,想必是有了膈应。” 今日早朝上,燕帝对沈丹青的态度大不如前,好几个关于建临城差遣太守和节度使的政事都没有问及他的想法,放在以往,首当其冲就是先问尚书令之见,今日倒像是闹了脾气,对他不理不睬。 朝臣纷纷臆测是燕帝反应过来沈家送了个女儿给陆生良,开始对沈家有了疑心,故而冷落他。 沈骥看沈丹青专心喝茶一点没有被波及情绪的样子很是好奇,问道:“二哥不担心陛下从此对尚书府失了信任?” 沈丹青笑道:“担心,怎么能不担心,只是咱们的陛下分得清是非黑白。” 沈骥不解:“圣上的心思二哥怎么能猜透?” “陛下的心思,我自然猜不透,只是事在人为,陛下再英明神武,他也是人。”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说不得的。 沈骥大惊,赶忙上前压低了声对天拱手道:“二哥这话可不能乱说与他人,君权神授,陛下可是真龙天子!” 沈丹青对沈骥的反应很满意,故而安抚地拉他坐下:“叔父才将职权交予你不久,许多朝堂上的事你还摸不明白。” 沈骥想了一会道:“沈氏为皇家也是勤勤恳恳,陛下断然不会给咱们乱扣乌纱帽。” 沈丹青颔首,对于沈骥的突然拜访,他还是有些不太适应,所以多的也就干脆不说了。 二人聊着就扯上了族中的经年往事。 “大嫂带着沈瑜和沈翰在城郊住着,现在靠着经营大哥生前留下来的造纸坊维持生计。”沈骥道。 沈岐钟爱造纸,沈家祖上做竹雕,他延用东汉蔡伦的造纸术造出来的纸品属中上佳品,当年还由此得了燕帝青睐。 后来发现竹子极其难于加工,且对水质污染十分严重,沈岐就四处寻问大师解法,最后寻到一种龙须草也可造纸,虽然要过一百零八道工序,但是这种植物好栽培且好生造,做出来的纸品和竹纸差不了多少还很节约资源。 这一发现让皇家很是重视,燕帝当时还亲手写了“天下第一纸”的匾额给沈岐挂在家门上。 无奈这般作为遭到小姑姑沈月婉眼红,在唐氏面前说沈岐不务正业无心政绩,让沈家蒙羞;祖母唐氏极少出门不知原委,便听信了她的话;硬是越过媳妇崔氏对长孙用了家法,最后还做主将其在沈氏宗祠里除了名,害的沈岐郁郁寡欢,步了父亲沈忠英年冤死的后路。 “这些年我也暗中接济过他们,后来被沈翰那孩子知道了,两个孩子都和大哥气性一样刚强,知道后偏偏不再接受,我瞧着他们过的都好也就不插手他们的生活。”沈丹青叹息道。 沈忠一脉实在可惜,如今只剩下五十多岁的发妻崔氏、儿媳卢氏和一对孙子孙女。 “年前听说四月祖母就要来二哥府上了。”沈骥说道。 沈丹青才想起来这档子事,不禁皱眉:“是啊,你不说我都给忘了,估摸着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来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说的就是沈丹青现在这个状态。 沈骥两只手拢在袖子里靠在茶桌上:“二哥是担心小姑姑又闹幺蛾子?” 沈丹青瞥了他一眼,顺手拿了一个果子剥着:“你知道还问。” “树大招风,二哥你这棵树,长得有些枝繁叶茂了。”沈骥笑道。 “问题不大,二哥需要博贤的地方就直说,”没等沈丹青说话,沈骥又道:“小姑姑年纪也大了,也没多少力气折腾了,这遭怕是来示好也说不定。” 沈丹青讽笑:“她能来示好,前头几十年做什么去了?阿娘不会原谅她的。” 沈骥歪头想了想:“咱们都知道小姑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用怕她,到时候我让惠贞和寄容多来帮忙就是。” 惠贞是屈氏的小字。 沈丹青被沈骥一套一套好话好处搞得有些云里雾里,干脆就直问了:“你小子今日来到底想做什么?” 沈骥又兜了两圈风,才道:“我阿爹年岁大了,他这辈子也为了邵氏付出了汗马功劳,如今问了他没什么大的心愿......我的意思是,给寄儒谋个亲事,让他老人家抱抱重孙子。” 沈丹青怎么也没想到沈骥来求自己的居然是这件事。 想通了也不觉得奇怪了,沈家这个门第,婚嫁联姻都是大事,都要族里的长辈精挑细选、八字测合了才作数。 沈寄儒和沈常安同岁,过了年才十六岁,在沈丹青心里觉得有些早。 况且有赵翼那档子事在,沈常安的亲事怕是一年半载找不到也安稳不下来。 “不早了二哥,寄儒他志向不远,来年参加科考能中个贡士我就谢天谢地了,让他早日成亲也好多个人照顾他。”沈骥看穿了他的心思道。 沈丹青嘴角一抽搐。 成亲这件事,两个大男人总归不擅长,沈丹青觉得让李靖瑶和屈氏来操办这件事更加稳妥。 沈骥也同意了。 “你和弟妹可有人选?”沈丹青问了一句。 沈骥顿了顿:“倪家的......” “上卿倪大人的小女儿?”沈丹青松了口气,暗赞自己这个弟弟还是很有志向的。 沈骥慢悠悠道:“倪大人有个堂妹嫁给了范阳郡守,有个大女儿今年刚及笄,我觉得挺好......” 沈丹青一口茶没咽下去,呛得直咳嗽。 沈骥赶忙下榻给沈丹青顺气,“二哥,你听我说,寄儒没什么本事,做事又鲁莽,我只求他平安就好,倪大人的乘龙快婿咱拿不下。” 沈丹青指着沈骥,不住地咳嗽:“没出息。” 沈骥一脸委屈觉得自己家确实踏不进上卿府的门槛,量力而行嘛。 沈丹青脸色铁青,咽下一口水后对沈骥道:“这件事不是你们说了就算,我会和母亲说让你二嫂帮着考量的。” 沈骥头一偏,点点头。 沈丹青咬牙切齿地上去拍了他一下:“我沈家的门楣怎么也不能只配上一个郡守!榆木脑袋!” 沈骥惊诧沈丹青忽如其来的亲切动作,一时间感动的一塌糊涂,拉着沈丹青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兄弟情深,要他无论如何帮忙。 沈丹青自顺着气应下。 李靖瑶送吃的进来,瞧见二人手拉手抱在一起,以为沈骥打了沈丹青,差点扔了盘子过来打。忽然看见沈骥一脸委屈家红眼框,就知道多半是沈丹青道德捆绑别人了。 ...... ...... “怎么我在夫人眼中是这样的人?”沈丹青眼看着沈骥坐上马车驶离府门口后转身和李靖瑶回去,叹息道。 “你们言官都是一张嘴感天动地。”李靖瑶翻了个大白眼。 “那也不是所有言官啊,你夫君我可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沈丹青背着手试图反驳她的观点。 “我就记得张相国,那年还是我头一回请战讨戎狄,张相国就说我不行,欸,你还记得吗?” 李靖瑶讲到重点,伸展出一只手比划着,“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撞柱子!对着先帝大哭大闹说北燕要是派了我一介女流去打仗就真要亡国了,一帮子大臣要死要活拉着他怕他真撞了归天。” “结果呢,还不是我拿了戎狄王的首级,张相还不是对我三拜九呼。”李靖瑶头头是道,比说书人讲的还要精彩。 沈丹青走在她身边一脸宠溺的听着。 “你们言官,就是啰嗦,说不过就寻死腻活,说的过也要寻死腻活。”李靖瑶最后总结了一句。 对“言官”二字的声讨,沈丹青已经听了十多年了,怎么也听不腻,听了也不烦。 “那还得有劳将军给下官家找个好儿媳。”沈丹青带着轻松的笑说道。 李靖瑶总算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好。” 亲事 沈常安从斋心院请安出来,门槛才跨过去,就看见沈寄容兴兴走来。 沈常安笑着迎上去:“寄容姐姐怎么来了,赶早可用了膳?” 样貌上,沈常安看着比沈寄容老练,个子也高,沈寄容才比沈尽欢高了一点点;二人虽然同岁,但在月份上沈寄容比她大了五个月,还是要叫声姐姐。 二人相互见礼福了身子,沈寄容才道:“用过了,阿娘来和二伯母商量事情,我也跟来给二奶奶请个安。” 沈常安点点头,拉着她重新回到斋心院。 阳春三月来的特别快,忽然间就换下了厚重的大麾和棉衣。院子里好些花都争相开了,后院光秃秃的大树也冒了绿芽子,见着的人也不再被冻得畏畏缩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活过来似的,叫人看了欢喜的紧。 李靖瑶和屈氏在西院院子里坐着说话,面前放了一小骡子青面小册子,两个丫鬟素手在中间挑拣着左角上沾了两圈朱丹的本子。 一般大户人家选好了人选,就会请京城里有名望的两个的半仙合生辰八字,两位半仙都圈点到的就说明是最合适的,也就剔除了剩下的人家再不考虑。 之前沈丹青和李靖瑶说了要给沈寄儒娶亲的事后,李靖瑶一下找着了事做,成天和城中要好的夫人们喝茶唠嗑,功夫不负有心人,短短几日就给她整理了十多位名门闺秀出来。 屈氏拿过一张只扫了一眼,就面露喜色:“这霍家的姑娘也被你问到了?” 李靖瑶自当是受了夸奖:“冀州霍家近几年开始往官商路子上靠了,霍老大十年前得了个儿子据说聪明的很,小小年纪就中了举人,一家子巴不得小儿子出人头地仰仗他呢。” “我也听说了,这霍燕燕是霍老大的长女,要是媒人真撮合了,他瞧瞧从前一些事,还不知道肯不肯把女儿嫁过来呢,”屈氏摸着纸上的墨字。 霍家虽是商贾流,祖上也是流民,到了霍老大的爹那一辈才做起了生意翻了身。 早在邵氏还在冀州北燕王府的时候,就几次和霍家合伙做了矿坊,当年那座矿坊可造福了一方老百姓。 如今邵氏称帝迁到了雍州帝都,那矿坊霍家一家做了几年发现孤掌难鸣撑不起来,就卖给了陈郡谢氏做了。 冀州老一辈的人都受过霍家的恩泽,口碑名望也是极好。 屈氏担忧霍老大肯不肯嫁,并不无道理,在这还得插一嘴。 陈郡谢氏是煤矿世家,早年在豫州开了一个名不起经传的挖煤铺子,后来辗转来了北燕打拼了几年竟有了起色,唯一不足的便是主母早早死了,如今填房的主母恰恰是沈月婉的二女儿、沈丹青和沈骥的表姊妹,王曼。 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句古话,李靖瑶本来是不信的,小辈想自己长成什么样那自有他们小辈自己的想法,就说沈常安,也不全像她。 自从一次家宴上,李靖瑶见识了沈月婉的刻薄劲儿又见着了王曼因下人碰了自己一下就大发雷霆的摸样,才真是信了老话。 “那劲儿头,真是一样一样的。”李靖瑶和屈氏说起那场景还是忍俊不禁。 “我可记得当时我就坐在边上一桌,着实被吓一跳呢。”屈氏说的是京城调,声音小小的很是温婉。 李靖瑶摇了摇头,转回霍家的话题上:“这霍家的姑娘说是个性子沉稳的,听谷夫人说,有一次她跟大司马去霍家寻访,看见下人绊了一跤将刚出矿子的煤渣泼到了霍燕燕身上,以为要对下人一顿打骂,没想到那姑娘镇定自若先去扶了下人起来,大大方方退下去换衣裳。” 屈氏听了连连点头:“霍老大是个粗人,没想到一对子女教的倒是有规矩。” 沛文挑了四张出来,将剩下的整理好放在一边,给两位夫人添了茶道:“夫人再看看双圈的另外三家,可不得笑开了花。” 屈氏半信半疑,望了李靖瑶一眼,伸手将三张都拿到面前来看。 一位是上卿倪家的小姑娘,倪蕊心。 一位是河西王裴易的独女,裴绣。 最后一位是清河王崔邈的外甥女,崔娇云。 “我问过红娘,倪家的远方亲戚门风不正,有个挑事的姨娘在,长史府门儿清,你就不要想那家了。”李靖瑶说道。 “二嫂真是下了功夫,弟妹不知该怎么感激嫂嫂。”屈氏看着眼前四张八字贴,仿佛看到了沈寄儒的前程一片光明。 李靖瑶抿了口茶笑了笑,其实她也没想到倪家居然真的被圈了出来。 长史府不比尚书府。倪家看不上是情理中,就算看上了把女儿下嫁到沈家旁支,也是考虑到和尚书府的关系上。 说到底要是真的牵了线,就是沈寄儒攀了高枝,按照他刚烈的性子,多半是不肯的。 “这位河西王的女儿我倒是很喜欢,除夕宫宴见过一面,人静如止水动如脱兔机灵得很,寄儒性子热说不定能说到一起去。” 屈氏话锋一转,脸色尴尬,“这清河崔氏......不是大伯嫂的娘家吗?” 李靖瑶道:“沈氏终究对大伯嫂有愧,清河王府不追究大伯和大哥的死是咱们运气好,要是真的问下来,能问到姑母么?还不是问到同辈男丁身上。” 清河王府没落不是一年两年了,崔邈是大伯嫂的侄子,那崔娇云便是大伯嫂的侄外孙女。 沈氏对清河王没什么好企图的,清河王府甚至都不在皇帝跟前,自然也帮不了沈氏什么大忙。 两家联姻反而不会引起朝廷侧目。 所以,在李靖瑶看来,和崔氏再次联姻总好过找其他家族。她只管将名册给屈氏,剩下的全让屈氏一家子去商议,左不过最后还是要老夫人来定夺罢了。 屈氏沉默了片刻,也通晓其中道理,便顺从地点了头。 二人刚准备深聊下去,就听西苑门口一阵热闹。 一个公子在下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李靖瑶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听那人高喊了一声:“舅母!” 在李靖瑶记忆里能这么大声喊她舅母的,除了上官文再无第二人。 走在后面的沈丹霜暗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子就往回拉:“好了就皮痒了?好好请安!” 上官文比之前黑了很多,也精壮了很多。 李靖瑶迎上去就要抱抱他,才发现上官文竟然已经有她那么高了。 见脖颈上还有时疫留下来的疤痕,李靖瑶不忍心地抚了又抚。 上官文规规矩矩朝她作了一揖:“拜见舅母。”看见身后站着的屈氏,揖都打好了却不知道怎么称呼,脸色憋得通红。 沈丹霜看见屈氏倒不是很意外,笑道:“惠贞,许久未见了。” “文儿,快给你四舅母问安。” 上官文这才继续弯下腰去:“拜见四舅母。” 屈氏上前给沈丹霜见了礼,笑盈盈道:“文儿总算是回来了,定吃了不少苦。” 沈丹霜“嗯”了一声,掩不住的高兴:“吃什么苦都是应该的,男孩子就该长长教训!” 上官文在一旁悄悄做了个鬼脸,“二位舅母在做什么?” 李靖瑶引他们坐下,才摸着上官文的头对他道:“给你寄儒哥哥看媳妇呢。” “寄儒哥哥要娶媳妇了?”上官文不可思议地扭头看李靖瑶。 李靖瑶和屈氏齐齐对他点头。 沈丹霜倒没多大反应:“寄儒的年纪是可以纳妻房了。” 沈寄儒今年十六,按照沈家子孙成家的时候,十六岁是早的,但是放在别家倒是正好。 上官文才十三岁,才不懂这些东西。 沈丹霜故意没看桌子上的帖子,李靖瑶和她对视一眼,偏着头问道:“今日去接回来的?” 问的肯定是上官文。 沈丹霜摇摇头:“三日前就接回来了,回来跟个乡野小子一样,吃了三天家法才像个人样。” 李靖瑶笑:“倪家上官老爷倒没护着?” “他敢!”沈丹霜白了一眼。 沈丹青和沈丹霜唯一的不同点就在于,一个对孩子嘴皮子都不舍得动,一个敢动棍棒教孩子。 “舅母,怎么没见尽欢?”上官文认真问道。 沈丹霜点了点他的头:“你尽欢姐姐现在是家里的贵人,上个月拜了师父进宫去了,你可要给我好好学学!” 上官文这下安静了,脸色说不上的难看。 “你看,吓着他了。”李靖瑶对沈丹霜摆手道。 屈氏在旁安安静静听着,心下想道:上官文回来这么几日,居然不知道沈家这么大的事,实属不该。 上官文呆了一会,对李靖瑶道:“尽欢该如此,舅母真是好福气。” 他从来不叫沈尽欢姐姐,不是因为沈尽欢比他大了两个月的原因,具体的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沈丹霜在施氏那里见到了沈寄容,就知道屈氏也在。上官文和上官歆都来了,见着同门的姐妹,上官歆总有说不完的话,上官文和沈寄容没什么交集,见的也少,待在女孩子堆里也觉得十分尴尬,干脆跟着母亲来见舅母。 回来之后谁也没和他说过沈尽欢拜师进宫的事情。连大哥上官彦都没和他透露只字片语,本来以为沈尽欢不在施氏那里,就该和李靖瑶待在一块儿,没成想被告知进了宫。 他意识到他离开这一年,肯定发生了不少事。 上官文心中一阵空虚,感觉比待在乡下还要来的空虚。 ※※※※※※※※※※※※※※※※※※※※ 发四,下本古言再不写这么复杂的人物关系了...... 太难了...... 你竟然和我抬杠! 上官家的家训很严,加上当家二老爷又是中书令,也就是上官文的爹,不管什么人做什么事都要循规蹈矩不能有半分逾越。 在沈丹霜和上官老爷的安排下,二脉三个嫡出的公子姑娘都彬彬有礼、婉婉有仪。 说起来他还是家中最小的,按理长辈该倚重老大上官彦才是,可上官文得时疫之前反而最受上官老爷的重视,跟着他见了不少达官贵人,名门小姐自然也不会少。 反正都是一样的斯斯文文说话和风细雨。 只有到舅母家来,才会感知到不一样的氛围。 上官文第一次解放天性是跟着沈尽欢上树掏鸟窝,就是沈丹霜在大院里种的那棵扶桑树上。 那个时候他俩才五岁,居然爬到树顶,当时是正好被沈丹霜瞧见,一众人都怪罪是他带坏了沈尽欢,将他罚在院子里顶着大太阳跪一个时辰跪的膝盖铁青,沈尽欢倒被喊进屋子里吃香果。 也不知生了什么心理一点也不埋怨她。 “怎么?尽欢不在,你郁闷坏了?”沈倾宁从倾兰苑出来,经过东庭的时候看见上官文独自一个人靠在西苑外墙发呆,上前问道。 今日倒是个好日子,一大早就听说沈寄容和四婶婶来了,还没一会儿又听见说姑姑带着上官文回来了。 上官文抬头一看是沈倾宁,一下来了劲儿:“宁姐姐。” 沈倾宁嘴角一勾,上去捏了一把他的脸上下打量了笑道:“乡下回来了?精瘦了。” 上官文正无聊,问道:“宁姐姐去哪?我也去。” 沈倾宁道:“去书楼,今日先生来教课呢。” 上官文沮丧道:“宁姐姐也开始认真读书了。” 看来他真的错过了一年的事情。 沈倾宁听见沈丹霜的声音,知道上官文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愿进去打搅,干脆道:“那你随我一起去听先生讲课吧,我先生特别好。” 上官文当下离了墙直起身子:“好!” 真是个孩子。沈倾宁抿嘴笑着。 沈尽欢进宫后沈倾宁每每经过欢栖院都会进去看一眼,有时也不特地踏进去,只在门口转转。她知道沈常安每天都会派人打扫,自己太过主动不好。 沈倾宁是掐着时间出的院子,算好了江余这个时候会到书楼附近。 一场凑巧的见面,会引出很多细微美妙的情绪。 于是带着上官文拐过欢栖院院角的时候,正好看见了江余。 “那就是你的教书先生?”上官文睨了一眼不远处的江余问道。 沈倾宁偏着头说:“对呀,是江南来的,母亲费了好大功夫请来的。” 上官文点点头:“舅母对你是极好,这要在我家,庶出的手足都没有这待遇,姐妹们能有一个嬷嬷教就很好了。” 这么想着,沈倾宁觉得自己又幸运了点。 就这么看江余,有些憨痴的模样,明明开了春回了暖,他还是穿着一身略厚的青袄长服,粗一看还真没什么特点。 沈倾宁盯着他腰间那块禁步穗子,不由微笑着低下头。 江余也看见了她,远远欠了身子站在原地等她。 沈倾宁整理了心绪,稳稳地迈向他。 在走向他时的那一小段韶光,沈倾宁心有所盼。 “江先生。” 循着声音回首一看,上官歆姣好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沈倾宁呆楞住。 她穿着一身深紫春衫,衬得肌肤雪白,定是染了唇脂的原因,上官歆整个人气色极佳,让沈倾宁都自惭形秽。 “歆姐姐。”沈倾宁只好上前见礼。 上官歆笑着过去搀起她的胳膊:“瞧你,多见外。” 沈倾宁淡淡一笑。 上官文在一边显得多余,又无处可去,只好自己先去和江余打招呼。 于是乎他发觉越靠近江余,越能感受到这个男子身上散发的儒雅气息。不是那种让人不舒服的距离感,而是走近了就会感觉被他所包容,甚至感觉被照顾。 这种感觉让上官文觉得十分神奇。 “在下上官文,见过先生。”上官文作揖道。 江余含笑上前俯了身回礼:“公子客气了。” 一边沈家的侍从瞧了一眼走过来的上官歆,上前对江余道:“先生,这是沈府的表公子,今日恐怕要您多照顾。” 江余朝那侍从弯了腰笑道:“哪里,江某乐意之至。” 江余说的每一句话都和府上那些教习嬷嬷、教书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上官文却很乐意听他讲,耳根听了十分清净。 上官文自己认为是第一眼缘关系,如果江余是个糟老头子,那他肯定打了招呼意思一下就跑路了。 江余今日讲的是《礼记·内则篇》,旨在说如何侍奉长辈、孝敬公婆和宴饮节制等。 对于儒学,沈倾宁并不全心接受。尚书府推动的思想是法家思想,提倡“法治”治天下,主张“刑不避大臣,赏不遗匹夫”。 她之所以能和嫡出的孩子一样读文识字通晓史记礼记,正是因为这种体制在沈氏一族里已贯彻上下;所以在她看来,她能接受儒学,但并不能深刻感知到儒学所占的大优势。 作为庶出的姑娘最能比较出自己和其他家族庶出孩子的差距。 江余从各方举例来让沈倾宁深入理解,从名人事迹到尚书府内的一些礼制管教,讲的热血澎湃,而对方却逐渐没了听下去的兴趣,一脸大失所望。 江余随即停下来道:“江某所讲,二姑娘可有不明白的?” 沈倾宁也不避讳,直言道:“先生讲的礼教,学生懂,但是有些地方不甚疑惑,且觉得大失所望。” 江余愣怔,忙问道:“二姑娘且说。” 上官文和上官歆齐齐望着沈倾宁,流露出惊愕的目光,江余讲的这些,都是世家子弟都要学习的东西,他们在研习时是不敢有半分反驳意见,古圣人留下来的东西哪里容得了他们这种小辈挑错。 沈倾宁道:“学生觉得十分讽刺,礼教对人规定了身份地位,论地位来享相应的仪式、和与身份相应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不该觊觎与超过名分的东西,要是逾越了,就是不恭不顺、就是造反;学生想说,我是尚书府的庶出姑娘,现在先生传授我的都是本不该让我这般身份的人知道的东西,那是不是说明学生忤逆了礼教做了不该做的,就是不恭不顺,甚至有造反的念头?” 沈倾宁讲的东西,正是上官文心中所矛盾的。 江余一下子被问住,不知道该怎么解开沈倾宁心中这个死结。 相处了几个月,江余对这个姑娘的脾性、优缺点都摸的透透的。 沈倾宁说不上有心机,只是自卑。 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根本,并不是所谓的看不惯儒学,而是对自身的怀疑。 “倾宁这话不过脑子,还望先生莫要怪罪。”上官歆俯身一拜道。 江余缓缓看向她,单是停留了一小会儿,那眼神就被沈倾宁瞧了去。 “姐姐,倾宁这话是过脑子的,且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沈倾宁毫不吝啬地怼了回去,心中油然冒出一股无名火。 上官歆感觉到自己被顶撞,迟疑了一番:“那你的意思是,舅母让你学这些是为了羞辱你?” 沈倾宁异常坚决地站起来走到上官歆身边道:“姐姐不要误会,我从未说过母亲待我不好,正是母亲请了先生来教我,我才更要好好研习,通透其中道理。” 上官歆对沈倾宁突然地叛逆十分不悦:“先生教的就是对的,作为学生就应该听着记着,臣前有君就是规矩!收起你的小心思!” 江余觉得上官歆的话重了,刚要阻止,就听沈倾宁道:“倾宁知道礼教的本质是对长辈对前辈的尊敬,所以歆姐姐对倾宁有了误解会极力解释,但是姐姐又当真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了么?” “我冤枉你?你是在说我不尊重你么?论辈分我是你长辈,你现在是在用什么语气和长辈说话!”上官歆怒道:“古往今来,就没有人敢对先圣留下来的教法经书有质疑,你见尽欢进了宫就当真觉得女子可以妄议朝政了么?你竟然还萌生如此可笑的想法。” 沈倾宁心中郁结,她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扯上了沈尽欢,江余在一旁试图劝说上官歆的样子被她记在心里,更加控制不住自己:“姐姐是觉得自己在以德服人?分明就是恃强凌弱!” “你竟敢和我抬杠?!” 上官歆怎么都想不到沈倾宁会突然像个疯狗一样不受控制地攻击自己,一下气得不轻:“果然庶出的都是豺狼,给了三分脸面就要登天了,看我不告诉舅舅好好赏你顿板子清醒清醒!沈倾宁,你定要好好感激我今日的教诲!” 上官文见势头不对,连忙拉住甩袖子要出门的上官歆:“好姐姐们,怎么就起了争执?” 沈倾宁冷着脸站在那里,不再口出狂言针对上官歆,从她眼底的神情看来,是被上官歆说的“三分脸面”论给伤着了。 “上官姑娘,二姑娘说的也不无道理,既然是‘学问’,那么就要既‘学’且‘问’。‘问’从何来从疑而来。” 江余一直关注着沈倾宁的反应,他说这句,是想让上官歆和沈倾宁道歉,但不知该如何引入这个想法。 “江先生,我敬重您,也十分仰慕您的才华,但是为人师表,应该以身作则,守师徒之礼,天子定礼法,能改礼法的就只能是天子,先生究竟教的是政客还是闺中女子?”上官歆毫不客气地说道。 其实在说完后上官歆就后悔了,碍于面子,她没顾及江余的坐立不安,最后还是夺门而出。 沈倾宁更恼了。 ※※※※※※※※※※※※※※※※※※※※ 灵感枯竭会导致放飞自我、笔风突变......小可爱们一定要及时止损我啊!!! 庶出的命运 那日惊蛰,沈倾宁顶着春雷和春雨,在后院的石子路上跪了半天。头发和衣服黏在一起,挺直的身子不时颤抖,迎风而跪冻得嘴唇铁青,膝盖早没了知觉。 她原本就有腿疾,这下子倒好了,雪上加霜。 西苑频频传来打砸声响,家仆立于两道皆不敢出声。 “夫人啊,你就让为夫进去吧,别气坏了身子!”沈丹青在屋外听的揪心,生怕让李靖瑶伤着自己。 一旁的沈常安虽然着急上火,但深知此刻求母亲开恩是比登天还难,便吩咐芷儿和秋文:“去后院时刻照看着二姑娘,可别出了岔子!” 沈常安看了看心急如焚的沈丹青,心生一计,便走上屋前。 “母亲,天色已晚,您要是再发着脾气,父亲可要回东苑去了,这要是被祖母知晓,明个又要问话了。” 沈丹青忙上前弹了一记暴利,压低了声:“这般情景,安儿怎还要激你阿娘!” “爹,方才秋文都说了,倾宁的腿是最吃不住冻的,这都一天了,还下着雨,你我尚且都要多披件衣裳,更可况倾宁还淋着雨,母亲要是还不发话,恐倾宁吃不消啊!” 沈丹青神色一愣“这……” 茫茫夜色里雨下得大了,院中仆人生怕发出点声惹得李靖瑶一怒之下统统拖去挨了板子,都伏着身板立在那任风吹雨打。 房中静默了片刻传来李靖瑶的声音,“都给我滚进来!” 沈丹青如获圣旨一般推门而进,见满地碎片不敢多问,径直走向内室,沈常安紧随其后。 李靖瑶端坐在太师椅上,平静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方才怒火中烧打砸怒骂的痕迹。 沈常安遣了家仆收拾残局,立于门前听其发落。 李靖瑶的厉害之处不在于她杀伐果断,而是发脾气从不在人前,哪怕隔着门给你听着,回头见了也是平常一样端庄和蔼的样子,反倒让人觉得脸颊滚烫,这点不仅沈丹青领教多年,整个尚书府皆知。 沈常安不知该说什么,便朝父亲投了个眼神,沈丹青一脸为难地又回了个眼神。 “行了,别在我面前挤眉弄眼的了,有什么事儿就快说吧,天色已晚,老爷还要快些休息。”李靖瑶抚了抚鬓发,一脸不耐烦道。 沈丹青走上前:“夫人莫气坏了身子,或不知是歆儿会错了意,冤枉了倾宁。” “当时东堂的书童、府中的侍从皆在,他们都说是倾宁先招惹了歆儿,你莫不是要偏袒?”李靖瑶嗅出一点味道,立马利眼扫了过去。 沈丹青当下就不敢了:“不不,夫人!这错了,肯定要她改还要重罚,这种事情岂能是儿戏!” 沈常安忙上前解释:“阿娘,侍从也说了,在授课之前二人还亲昵的紧,不可能因为一个辩题就这样了,倾宁性子泼辣说话直,说不好就是歆儿会错了意呢......” 李靖瑶生生打断了沈常安,朝沛文使了个眼色,“好了,你身子刚刚好,不易操心劳神。” 纵然沈常安万般不愿,也被沛文强拉着回了长安阁。 李靖瑶定定地看着沈丹青,见其无话可言便起身走向院中,正欲遣散众人,就见折返的秋文上前跪下,面色仓促。 “夫人,二姑娘吃不住了,秋文求夫人饶了二姑娘吧!二姑娘有腿疾,可经不起这劳舍子天气呀!” 这时候不见何氏在,下人们絮絮叨叨的议论声散播开来,只道主母严厉连素来严谨的姨娘都惧怕了。 沈丹青何尝不想劝说一二,只是妻子这般脾气,天王老子想帮也要掂量掂量。 上官歆当着沈丹霜的面,将沈倾宁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让众人大惊失色。 当时上官歆在气头上,说的话定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沈丹青起初不信,后找了在场的书童和侍从佐证,结果和自己想的大相径庭。 即使燕帝已经颁布新政允女子参政,但在还没开化的妇人们听来,这就是大逆不道。 李靖瑶倒不是气沈倾宁妄议礼教,是窥探到了她的野心。 有沈尽欢这个先例在,后面定会源源不断跟着效仿,长江后浪推前浪。 沈倾宁终究不是自己亲生的,为她请先生是考虑到沈家的门楣,也顾着何氏雁门郡公府的背景,如今沈倾宁说这些话,无心之人听去也有心了。 李靖瑶眼中波澜不惊“身子骨不好还惹是非,这般逆子难不成还要领回来供着吗!” 秋文一下子伏在地上:“求夫人开恩!” “如此主仆情深,倒觉得是我残忍了。” “夫人误会了!秋文绝无此意!”秋文不停地磕着头。 李靖瑶直接转了身回屋,“秋文打二十板子也给我扔到后院跪着。” 众人皆不敢再出声音。 大家都知道秋文虽然是沈家家生子出身,但早在沈丹霜出嫁时就给当了陪嫁去了上官家,现在能回来是靠着沈丹霜开恩,在沈家,算是身份特殊的婢子,李靖瑶这样责难,让人不犹多想。 沈倾宁倒在地上,只觉浑身寒冷难耐,两条腿侧在一边剧痛无比,半炷香之前,她就受不住倒在了地上,秋文来瞧见她时意识还很清醒,现在脑中懵懵懂懂的不知身在何处。 模糊的听得周遭忽然多了脚步声,缓缓睁开眼,见几个人扔了一团什么过来,惺惺的灯火又消失眼前。 风越吹越大,雨豆大的打下来,生疼。 意识里觉得有个人伏在自己身上,喊着什么。 可脑子里一遍一遍响着上官歆说的:果然庶出的都是豺狼,给了三分脸面就要登天了...... “庶出的都是豺狼......当真都是豺狼吗.....”沈倾宁冷极了,喃喃说着,渐渐睡了过去。 果然,是不一样的。 江余一夜没睡,挑着灯在桌前坐了一晚上,天亮时分书童端了脸盆子进来,他才知道已经天亮,随即吹灭了油灯。 书童见江余这般模样,心里好笑又欣慰,不管是否因授学于尚书府,还是原起尚书府那位二姑娘,江余终是与此前大不相同了。 知道江余是为了日前发生的事苦恼,当时情况下,李靖瑶只问了他原委便再没有问下去,他心中担忧主母会施罚于沈倾宁想要解释几句,却被李靖瑶直截了当地停了当天的授课。 “今日可排了二姑娘的课?”江余问道。 书童替他换着衣裳道:“排是排了,不过沈夫人不是说先生这几日可不用登府授课吗?” 江余叹了口气,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备车,去尚书府。” 书童会意,应声答下了。 行至京街,远远望见了尚书府的敕造牌匾,书童见府前还如以往一样安静并没有什么异样,便转身对马车里道:“先生,怕是消停了。” 江余心头一紧,下一秒掀了车帘,又意识到这般失礼,便道:“愚钝,怎么会将家丑摆在外面,自然看不出什么。” “额,先生说的也对。”书童谄笑道。 进去倒是畅通无阻,和管家禀报后,安排了一个脸生的婢子引去了后院。 书童不见上次那位侍从,悄悄稳了稳那婢子:“请问姐姐,前一日的那位兄弟呢?” 婢子低头边走边说:“别问,打发去别处了。” 江余心中疑惑,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又发现婢子带的路不对,不是去书楼的路。 回想刚才进府,看见周遭的家丁都有意回避自己,大清早的也出奇的安静。 刚迈进小花园里,就看见两个身影在地上。 昨夜里下了大雨,石子路上也滑滑的,江余心中一怔,不免有些担心,便加快了脚步。 越过绿丛又走近了一点,婢子被吓的退后一步,江余后脚前来,也微微愣住。 秋文双眼红肿,抬眼见来人是江余,不由全身倒向其脚边:“求先生救救二姑娘!” 见得沈倾宁瘫软在秋文怀中,身形仍保持跪地姿势,不像是刚才受罚。 昨夜的雨可不小,俩人衣衫湿透,发丝褴褛地黏在湿漉漉的脸上,微微发红的面颊透着病气。 江余未曾见沈倾宁这般狼狈模样,愕然回首道:“去请沈夫人来书楼!” “是。”书童看见沈倾宁如此,低低地一声惊呼。 江余不顾及身边有何人,蹲下身查探沈倾宁伤势。 没想遭婢子拦住:“先生不可,这般有失身份。” “人命关天,岂容儿戏?!” 婢子一时接不上话,任江余一把推开。 江余记得沈倾宁的衣裳还是昨日穿的,她的双腿一直在抽筋膝盖处两片血渍漾在裙上红了一大片,又经了风寒额头滚烫,可见下令之人铁石心肠! “都这般模样了,怎还忍心将其罚在这里一夜!”江余怒斥。 秋文哭道:“姑娘昨日晌午后便跪在这里了,任大姑娘和老爷求了半天情也没有用。” 江余闻言惊诧,在他看来沈倾宁失言在先但真没有必要如此惩戒,又想到女孩子之间的小心思,就对上官歆有了别的看法,“你速去传大夫来。” 江余说着,上前抱起沈倾宁,大步朝书楼走去。刚下过雨的石子路很滑,江余往后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抱着沈倾宁的手臂一紧,沈倾宁也没有一点反应,让他一下急了。 好在书楼里面安置了休息的内室,江余刚将沈倾宁放下后,熙熙攘攘一簇人就涌上门前。 来人虽绒服穿戴整齐,匆忙走进来。 来人不是李靖瑶,而是沈常安。 紧接着进来的何氏面如枯草,跟在何氏后面的才是府里的大夫。 何氏一把抱住瘫软的沈倾宁,发觉怀中之人滚烫无比,一下子慌了神。 “好烫啊!大夫......” “先将倾宁的湿衣裳换去,再请大夫把脉。”沈常安在旁吩咐道。 何氏这时候只好听沈常安的。 江余想既然自己在此,说明也无人敢再生口舌,传回东堂,也不过被长师斥责一番,便自觉退出了内室,在书楼外等候。 沈倾宁是被江余发现的,李靖瑶也没法子说不去接见,只在她心中,外人干预家事,总让人不舒坦,所以等到大夫写好了方子拿去抓药的时候,她才动身前去书楼。 看见江余在楼前踱步,李靖瑶上前主动打了招呼:“江先生。” 江余左右衡量下,回礼道:“见过沈夫人,今日前来便插手了尚书府的家事,还望沈夫人不要怪罪。” 李靖瑶本来就没想着兴师问罪,见得江余先发制人面色刻意隐忍,行了礼后就立于一旁,微微笑道:“先生不必紧张。” 江余道:“江某受恩于沈夫人,此事原是我不对,没能在课上管教好学生。” 李靖瑶颔首,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有正面回答:“先生此前来授学,却让府中内事烦了心,是我的过失,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江余听她这么说话颇觉的意外:“沈夫人,江某并不想因着课上的事情使得您府中不宁,江某见此也十分惭愧。” 李靖瑶瞥了一眼进进出出的婢子,转身走近了些:“我知道江先生是什么意思,先生不在官场自然不明白一些道理,有些话私下里可以说,但是被外头的人听了去,原本无心也会变得有心,一语之失,连累的可不是一个人。” 江余道:“二姑娘自小耳濡目染府中条例,对接纳的书本礼教有疑惑也是正常的。” 二人离得不算远,仓促之际李靖瑶也不知该怎么说清楚:“江先生在东堂,看多了皇家贵胄富家子弟,可发现谁家会让庶出的公子前去受教?” 说穿了,尚书府主张的思想和外界不一样,燕帝信任沈家,可到底也没有顺着沈家的主张治理江山。 上官家和沈家是连襟没错,但是沈丹霜嫁的是二房长子,上头还有大房兄长长嫂,整个上官家也不是说都看得惯沈家。 江余怎么会不明白其中道理,看见俺沈倾宁这般心中也十分恼火,眼下掩过一丝无奈。 耳边飘来李靖瑶硬如铁石的命令:“请了大夫好好医治,即日起二姑娘禁足倾兰苑,江先生不必再劳顿前来授课,二姑娘何日知错何日出。” 唐氏入府 这一番动静下来,上官家也被波及了。上官老爷的大哥私底下要和三房的兄弟参上沈家一本,但又莫名其妙的安分了——上官歆接连一个月都没有消息,沈丹霜也就月半的时候又来过一次,来了也是在斋心院坐坐,对李靖瑶和沈丹青也能避则避,遇到了也干巴巴的不像从前,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变了味。 大人们见怪不怪,小辈们无权插嘴,原本大好的三月就这样敷衍地过了大半。 沈骥一家子和尚书府走动多了,施氏一高兴,在月底还张罗了小家宴,沈骥一家子都来了,包括沈恪。 给沈寄儒谋的亲事,施氏最后裁定是选了清河王崔邈的外甥女,崔娇云。 大婚定在五月,那的季节办起事来最舒坦。 起初李靖瑶生怕清河王府不同意,还亲自去城郊接了大嫂卢氏一家子来团聚——重点自然是大伯嫂崔氏。 李靖瑶何等聪明,怕崔氏也不来,先是让沈常安借着生意的名头从沈翰那进了两批龙须草,作为交换,沈常安没有直接给银子,而是引了一支鲁国客源过去,客源可比现银值钱,一来二去沈常安就和沈瑜沈翰建了联系,加上沈寄容在旁指点,龙须纸在短短五日内就对鲁国开了销货渠道,卢氏也很快知道了是尚书府在背后动作,对李靖瑶的登门拜访就没觉得很突然。 亲缘就是这么神奇,矛盾的时候各扫门前雪形如陌路,一旦发现有了需求能靠一把的时候,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热乎起来。 “有大祖母牵线,寄儒的亲事便能快些定下来了。”沈寄容坐在沈常安对窗的塌上道。 沈常安用热壶熨着一件八成新的素绒绣花袄,袄的下摆上有精细的洗刷痕迹,熨了一遍后望了沈寄容一眼道:“一直想问,叔父怎么如此着急让寄儒成亲?” 沈寄容悻悻道:“去年里家中运道不好,托人问了司天司左大人,说是今年开春办个大喜事便能扫了霉气,想着寄儒年岁到了娶个媳妇回来也好,多个人照顾他。” “寄儒他那犟脾气,还当真愿意?”沈常安笑了笑。 沈寄容又道:“祖父发了话,他当然听得进,要是旁人说了,他还不得上房揭瓦啊。” 沈常安很喜欢和沈寄容这样呆着,和她接触的这段时日,让沈常安明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通透的女子,说话做事不急不躁像极了一块温润的暖玉。 只要和沈寄容在一块儿,沈常安就很容易定下心。 “倾宁和歆儿的事,还没有说法么?”沈寄容走到屋后的窗子看去,从那个地方可以很直接的看到倾兰苑的院子。 沈常安放下手里的热壶,一只手抚上花袄领口那段挑出来的线团,这等子好布料,用的线却是最普通易断的线。 沈寄容见她不回应,转过身去看她:“倾宁的腿怎么样了?” “大夫说要修养,一年半载好不了。”沈常安取来针线,慢慢将线团勾回去。 “不肯认错?”沈寄容猜到结局一样问道。 “不认错。” “你瞧你,长姐当的真是比亲娘还辛苦。”沈寄容静静地看着她动作。 沈寄容上前坐在她身边,牵过她一只手,触及她手心的冰凉,沈寄容的手极热,两只手握在一起就像冰遇着了火。 “这件事她们两个人都有错,一个不该问,倾宁骨子里就不甘心庶出的身份,可是她急于将想法暴露出来就无疑是出头鸟,”沈寄容道,“另一个不该说,歆儿一直明理怎么就变了性子,就当是为了上官家好,也不该把话带出那间屋子。” 老话说,“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一点儿也没错。 上官老爷的两个兄弟挑了事端,被上官家的老夫人压了下来,上官歆也因让沈丹霜在嫂子面前丢了脸而被关在家中祠堂抄经书。 搞得沈丹青尴尬非常,每天上朝都要和他的妹夫抬头不见低头见,因着这件事搞得二人关系不软不硬。 “这花袄是倾宁的吧?”沈寄容就单单看了一眼针脚就笃定地说道。 沈常安将小腿处那个小窟窿补好,又细密密地上了几针:“是啊,这是她受罚那日穿的,脱下来都湿透了染了脏东西,送去浣衣铺子仔仔细细洗了十几日才拿回来。” “沾了血渍不要也罢,拿回来做什么?”沈寄容观察甚微,让沈常安哑口无言。 “等会儿我回去带走,送给街上讨饭的婆子。”沈寄容淡然道,却有沈常安不敢反驳的坚定。 沈常安听完,也不再动它,侧身依在靠垫上低眉瞧着身下的绒毯。 沈寄容看她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样子,不由嗔怪地笑道:“怎么?还有什么心事?” 沈常安心口像是吃了什么噎住了一样,抬手顺着心口道:“年前年后出不完的事儿,我这心里不舒坦。” 沈寄容收了袖子也像沈常安那样依在靠垫上侧身看着她:“你这脑子看着不大,怎么装得了这么多东西。” 沈常安佯装推她:“哪像你这般清闲!” “你最清楚尚书府和别家哪里不一样,既然知道了不一样,就要受得住代价。”沈寄容轻轻撩过肩头顺下来的长发。 沈常安听着,突然笑了。 沈寄容住了口,也跟着笑起来。 清明一过,□□母唐氏就来了,一起来的还有祖姑母沈月婉。 本来说祖姑父王锐祥也会来,但是三月里染了风寒,到四月还没好,就没跟着一起来。 唐氏来尚书府那天,沈瑜沈翰、沈恪一家都来门口迎她,尚书府里的管事更是早就在门口摆好了开门炮仗,唐氏下马车那一刻一阵噼里啪啦放过,好多街市上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听说沈家百岁高龄的□□宗来了帝都,燕帝特地早早放了沈丹青回家,让礼部跟着送了赏赐过去,那场面,够寻常百姓家茶余饭后说上三天。 唐氏看上去只剩下骨架子,手臂摸上去松肉都掉在骨头下面;佝偻着背坐在小轿子上让下人抬着走,两只眼睛浑浊得让人看了都觉得看不清东西;一口牙齿都掉光了,抿着嘴的样子可怜极了;半个抹额遮了半张脸,那脸瘦的真的小,深红色的福禄衣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像偷穿了大人的尺寸衣裳的样子,当真就是骨架子。 枯瘦的手上缠着紫檀长珠子,又长又厚的指甲扣在珠子与珠子之间的缝隙里,等着抬轿的人送她上台阶。 要不是大家都知道唐氏是百岁高龄的老祖宗,就这副摸样往屋子里一搁,大白天里胆子小的丫鬟都不敢去服侍呢。 沈月婉年纪大也发了福,臃肿不已;满头白发还带着翠绿的头面,脸上沟纹遍布,咬肌松得掉下来,垂在两边颚上比施氏还要看老,薄薄得嘴唇还抹了新红的胭脂,眼珠子和唐氏一样陷在眼窝里又小又浑,身上穿着棕褐色的衣裳,勉强将整个人包在里面,像个吹满气的球,跟在唐氏身后,两人像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常安还记得施氏说过沈月婉年轻时候如何风华正茂如何绝色动人,现在和眼前的人相比,真是天差地别。 随着唐氏靠近,二人站在前方,一下就闻到一股老人味儿。 沈寄容就靠着沈常安,明显感觉身边人一抖,遂小心看了一眼,用两个人才听见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沈常安偷偷用帕子遮了嘴,假装擦拭唇角的样子,目光在唐氏身上逗留了一会。 沈寄容立刻明白怎么回事,许是久病的祖父身上的味道和唐氏差不多的缘故,她并不是很在意;而施氏身体康健,寻常也不喝补药,身上只有吃斋念佛的檀香,没有很重的老人气息,所以沈常安对这般味道敏感也是情里之中。 出门相迎的都是小辈,施氏和沈恪还有崔氏没有出门,都坐在斋心院正堂等着他们去。 唐氏直接住进了西暖阁,沈月婉带着下人独自来了斋心院。 看见上座的崔氏的那一刻,沈月婉扑通一声跪下:“大嫂,月婉对不起你。” 施氏听来,这声音没了尖锐,平平淡淡的。 端看了一会,施氏才感慨大家都老了。 沈月婉一声不吭头也不抬,看都不敢看施氏。 施氏故意问道:“月婉这是怎么了,也不用长跪不起吧?” 沈月婉脸一下子沉下去,“二嫂误会了,我只是太久没见到你们,伤感了。” 崔氏看都不愿意看她,端坐在那里叹了口气:“可真是劳你挂心了,见过就走吧。” 沈月婉战战兢兢起身,又被崔氏这话吓得不轻:“大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从前是我走了歪路做错了事,您......您在小辈面前给我多少留点面子。” 她声音弱弱的,似在乞讨。 崔氏终于瞄了一眼沈月婉小心翼翼地样子,冷笑一声对施氏和沈恪道:“你们看看,这‘杜门晦迹’用的还是比常人好。” 狼再怎么伪装成狗,也藏不住獠牙,沈月婉将自己塞进尘埃里也掩不住欲望。 只道是寻常 沈月婉像个受审的犯人一样站在那里。 沈恪啐了口茶,杯盖重重一盖,声响有点大了,沈月婉肩膀抖了一下。 沈恪瞧见了,不经意道:“晋阳郡主的礼咱们是受不起,只是郡主这位置坐的也是不安宁吧。” 沈月婉惨淡一笑:“四弟说什么呢,早些时候听说你病了,我特寻了草药,这不还在马车上装着,等歇下了我给你拿来。” 沈恪冷笑一声,一手撑着腿半伏着背:“郡主费心,我病的事亏得没露出半点风声,要说半个人都躺进了棺材,现在能好好坐在这儿,也是二嫂救回来的命。” 沈月婉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沈恪病时是帝都最敏感的时候,什么消息都被封的很严密,皇帝都不知道沈恪病重,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说一出口不就是明摆着自己在监视沈恪么。 沈月婉暗自咬了舌尖,怪自己没用。 “好端端的,说那些晦气的做什么。”崔氏突地开了口。 沈恪很敬重崔氏,见她发了话就不再言语,留沈月婉一人站着尴尬。 等喝了一盏茶,施氏这才说上了正题:“既然老祖宗来了,咱们四家人也商量着怎么照顾,到了天子脚下做事可就不是独撑一家门面。” 唐氏放在北燕可以说是国老,在那个年代,没几个人是可以活到这么个岁数的;就是因着有这么一奇迹,老百姓更加相信“长命百岁”这个美好愿望将来会实现在自己身上。 到这个地步,崔氏愣是没让沈月婉说上一句话——安排了自己媳妇卢氏和孙女沈瑜每隔五日来尚书府照顾;安排屈氏和沈寄容每在逢三的日子来帮忙,其余的日子都由尚书府来料理。 施氏自然同意,这么大的家业,养上一个老人还是有能力的,她的目的不过是做给皇帝看罢了。 日子眨眼而过,还没发觉做了什么事,就到了月中。 四月没见着几日好太阳,天上灰蒙蒙的出门都要多带把伞,雨多的很,且不知什么时候就下来了。 这种月子里最好混日子。 虽然安排了小辈一起来伺候,但真的来了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伺候老人是个辛苦活,得受得了拉屎撒尿的臭气,平日都是养在深闺娇阁的姑娘,哪一位的纤手碰过阳春水呢,来了要么是一起唠话舍子亲近亲近,要么就待在斋心院陪施氏。 “听闻祖姑奶奶来后时常为咱们老夫人熬补汤呢。” “可不嘛。” 一日用膳后,施氏不知道要和屈氏商量什么,让沈常安和沈寄容暂时回避,二人闲聊着经过后厨,听见两个奴婢的对话。 沈常安自然是忍不得这种事,推门怒斥:“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背后议论主子!” 见大姑娘突然出现,两个奴婢吓了一跳,手中的碗盘也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大姑娘饶命,奴婢不敢了!” 看小的那个萎缩在那里瑟瑟发抖,说话的是大点的丫头。 “犯了错还敢求饶命?来人呐。” 沈常安掌府自有一套,怕是家法伺候这两丫头是性命堪忧。 沈寄容上前拦了沈常安:“算了,只是两个洗碗的丫头,别让人咬了话根子去。” 话意是日子特殊,现下唐氏和沈月婉都在府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要是因着婢子说了两句闲话就大打出手,最容易显得主人盛气凌人不讲道理。 沈常安侧着身子犹豫了片刻:“收拾干净别扎了哪位主子的脚,收拾完自己去管家那儿扣月俸。” 两个丫头感激地叩头:“多谢大姑娘。” 沈寄容浅笑,走到大一点的丫头面前问道:“你们刚刚说,祖姑奶奶时常为二奶奶熬补汤?” 大丫头偷看了一眼沈常安,见其没动怒,才点了点头:“是。” “是什么汤?”沈寄容又问:“可知道用的什么药材?” 大丫头颤颤指着灶上的药罐说道:“今日的药渣子还未丢,奴婢没用,认不得是什么药材。” 沈常安冲芷儿使了个眼神,芷儿立马拔了头顶的银簪子上前查看。 沈寄容直起身想道,沈月婉这样明目张胆,大概不会做什么手脚,可怎么会突然这么孝顺? 让人匪夷所思。 果然,芷儿翻查了几遍,都是些人参虫草。 方才吃饭时候也没发现什么不对,沈月婉做事说话都十分谨慎,连施氏都挑不出一点错儿,她们这些小辈就更没资格说什么了。 这样听话,反倒让大家成了被动方。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既然不知道沈月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顺藤摸瓜步步谨慎了。 沈寄容一直记得之前来看望沈尽欢,沈尽欢嘱咐她的事情。 沈尽欢是如何得知沈月婉想要对尚书府下手,她不得而知,只是听祖辈说起这位祖姑奶奶的“风光事迹”后,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狗改不了吃屎、生姜脱不了辣气。 况且沈尽欢救了沈恪的命,对长史府有恩,沈寄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她。 既然她留了话下来,沈寄容闲着也是闲着,尽尽绵薄之力也无妨。 又过了几日,沈常安正在斋心院里石凳上坐着修一盆有年数的罗汉松。 斋心院颇为清静,院子里的花有的全开了,有的半开半合预备一争春色,一眼望过去,院子里层层粉白点缀着星星绿意,再伴着主屋里散出来的缕缕檀香,倒真像是身处山中寺。 丫鬟端了药罐子跟在后面,沈月婉进来看见坐在那儿的沈常安,便上前说道:“常安丫头要不同我一道进入服侍老夫人?” 沈常安起身见了礼。 沈寄容今日没来,屈氏和李靖瑶在西暖阁服侍唐氏用早膳,只有自己在施氏这里呆着。 这话自然驳不得,沈常安应了一声后就跟着沈月婉进了屋。 沈月婉不止在施氏这里熬汤送水,时不时还会去长史府坐坐。虽然大家都不欢迎,面子还是会给,就扔她一人在边上唠叨。 只是她从不敢去崔氏那儿。 这两天看着这位祖姑母,沈常安心里也有了底——沈月婉不像是绵里藏针,更像是来赎罪的。 多少次在琢磨要不要和母亲商量,但看着长辈们私底下对沈月婉低眉顺眼的样子十分满意,沈常安多少也猜不透。 沈月婉熬的汤药都是从本家后山上挖的带来的药草,有时候是纯汤,有的时候是小药菜。 施氏大抵看看就放在一边,要么人在的时候象征性尝上两口,等她走了就赏给下人吃喝。 谁也没把这个晋阳郡主放在眼里。 沈常安在屋子里呆久了,本想出来散散药味,没想事想深了走了神,一路走到后花园里还无视了某两个人…… 亏得芷儿惊恐地把她拉回来。 待看清了人后,沈常安慌忙福身:“常安拜见太子殿下、世子殿下。” 这种情况当然要从容不迫不卑不亢了! 沈常安曲着膝盖,久久没听见对方说免礼,眉眼稍微抬了抬瞥到太子面无表情的样子又低了下去。 俞白在后狠戳了一下邵尘。 沈常安膝盖泛了酸才听见一句冰冷冷的“起来吧”。 俞白调笑着走向她:“沈姑娘想什么那么出神,连我们这么大两个人在边上都没看见。” 扪心而问,沈常安面对俞白不止一点心虚,俞白才凑近了一点,她就感觉耳根滚烫。 沈常安直直对上俞白,眯着笑:“府中琐事罢了,不劳世子殿下费心。” 俞白倒吸一口气,锲而不舍预备下一个话题,刚准备好怎么开口,突然停下凑过来,绕着沈常安走了一圈皱着眉头:“怎么一股药味,你病了?” 沈常安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冒出来吃鱼那晚的场景,连回话都磕巴了。 “刚服侍祖母......用药汤,沾上了。” 俞白突然一句话惹得邵尘也投来一束目光。 沈常安没胆量看俞白…所以果断选择看向太子,话里掺了些试探:“太子殿下这个时候来,是找阿爹议事?” 邵尘目光低了低,随即一脸不羁地看向沈常安:“是,沈大人在整理文书,本王就出来转转。” 沈常安眼珠子一转,紧着问道:“不知殿下在宫里,可见过臣妹,她在少府监那儿呆的可还好?” 芷儿忙拽了她一把:“姑娘。” 邵尘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说话。 沈常安晓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但还是没有低头认错的意思,执意等邵尘回答。 “没见过她。”邵尘如是说。 沈常安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多少有些沮丧。 自从和沈常安有了生意上的往来后,俞白好像把眼睛长在了她身上,总能见缝插针找几句话说。 沈常安顾及邵尘在身边,能用一个“是”回答完,绝对不说别的,搞得俞白反过去看邵尘不对眼儿。 “本王顺道来替父皇问问沈老祖宗的安,父皇曾说沈家忠孝两全,又听管家说长史夫人也在府上照顾,看来当真没说错。”邵尘道。 沈常安清了清嗓子:“殿下过奖,作为晚辈都是应该的。” 俞白觉得她对邵尘的态度真是好过自己千倍万倍,走过去打岔:“太子殿下真是去一家府上就要夸人家一句,伶牙俐齿的跟谁学的。” 邵尘对俞白微微一笑:“不关世子殿下的事。” 俞白翻了个白眼。 沈常安扬了扬唇角,俞白看到了心里,也不由笑了。 沈寄儒的婚事办得很顺利,就像司天司给的皇帛上写的那样,长史府在下半年里的运气一直很好,燕帝派了御用的太医给沈恪治病,服了半年的药后身子骨说是舒服了一大段。 尚书府却没有那么顺心。 到八月最热的时候,唐氏在某天子时悄然闭了眼,等早上沈丹青去看的时候,身子骨已经僵了。 沈常安知道这个消息赶去西暖阁时,法师已经将唐氏安置在寿棺里了,来来往往的丫鬟正往里面放陪葬的金银珠宝和唐氏生前钟爱的东西。 沈月婉哀痛欲绝,嚎啕大哭,完全没有一点郡主的样子。那哭声从西暖阁一路传到前堂中院,听到的人都免不了跟着伤心。 府里的老嬷嬷也哭,她们哭的不同,只是拿了帕子躲在门后泣;也不是因着唐氏没了哭,而是看到了“长命百岁”也有尽头。 停尸的那小半个月里,尚书府眼见之处都是一片缟素。朝堂上有不少官员都来吊唁,也都不是真心来送这位老祖宗,只是想看看热闹,瞧瞧人活到一百多岁是个什么模样。 大人的看事情的角度永远清奇古怪,热闹看过了,就叹了口气走了。 似乎是没看见老祖宗得道升仙的场景而失望的叹息。 也是,唐氏熬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长孙,最后死在了孙子家,要孙子主持公道,这里面又有多少亲情呢。 恐怕在她来尚书府的时候,都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重孙子女了。 碧云天 沈寄容没想到沈月婉还真把屎盆子扣到了尚书府的头上!睁着眼睛说瞎话,说是施氏大半夜让人撤了冰柱子将唐氏活活热死的。 府里头的人知道的清楚,大夫不让给唐氏用冰,人年纪大了体内循环供应不上就会怕冷,唐氏说白了就是一个活死人,比寻常人更加怕冷。 在小暑的时候,唐氏还是觉得冷,正常人夏暑穿三件是热了,唐氏要穿五件,所以被褥什么都没有给她撤。 沈月婉说的头头是道,不明所以的人还真信了她,一时间流言四起,传到宫里连燕帝都差点信了是沈家的子孙将老百姓的美好夙愿给扼杀了。 李靖瑶气的半死,头上该带着缟素尚未脱孝的时候,就带人去街上逮人,沈月婉拉着卖菜的婆子就哭。 “我敬重你是长辈,你倒给我来这么一手!”李靖瑶骂道。 沈月婉缩着身子,对那婆子说道:“可怜了我那亲娘还想为子女重孙积点福,没成想命丧在此!” “早知沈家已容不下我们母女,便不该来了.....我好苦的命啊......” 被拉住的婆子是常给尚书府送绿菜的方婆,是街面上出名的寡妇,听见沈月婉这样哭诉,加上看见李靖瑶身着缟素就声势浩荡抓人的样子,一下子就站到了沈月婉那边,指着李靖瑶和管家道:“我以为沈家都是好人,没想到都是这般披羊皮的狼!” 向来和她打交道的安管家不服,“方寡妇!你可当心着嘴!你哪只眼睛瞧见了!” 方寡妇一听自己被针对了,立马翻脸不认人,吆三喝四地喊来一帮人:“看沈家这副吃人的面孔!将老祖宗活活热死了还喊冤呢!没皮没脸的还要把亲姑姑拉回去打,真是没天理了啊!” 方寡妇的声音尖的很,这样一吆喝声音更高了,周围认识的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 李靖瑶带着一帮人,沈月婉只身一人还拉着方寡妇,大家伙儿一看觉得是沈家主母在恃强凌弱,几个大男人还交头接耳地对她指指点点。 天气炎热,加上那么多人围着,气氛一下躁动起来,李靖瑶嫁过来还没受这样的屈辱,骨子里的血性一下被激了出来,右手死死握着腰间的鞭柄,指甲生陷在掌心里,下一刻就可挥鞭而出。 “宁可动口也不能动手,动了手,性质就变了,人家只会说是你的错。” 沈丹青不厌其烦说的话叮地一下响在她脑中。 只见她松了右手上前,直接提起一个嘴碎的屠夫的衣领子就是一顿骂:“一个大男人在这儿唧唧歪歪你娘知道吗!你爹教过你少管别人家的事吗!啊?” 帝都任谁都知李靖瑶是将军出身,这一声吼震得那人懵了片刻,一句嘴都不敢还。 李靖瑶火极了,上前顶着方寡妇道:“我告诉你,老娘要杀人,光明正大!有种你家老祖宗要归天你也拦着啊!你丈夫不也死了吗,你不也成了个寡妇吗!那我倒要说,是不是你杀你了丈夫要跟姘夫跑啊!” 方寡妇撒泼:“你敢骂我!” 李靖瑶声音又提高了三分:“老娘实事求是说你,怎么就骂人了!像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也配叫人?” 方寡妇有一身本事,现在也被堵得施展不出来,瞪大了眼睛在那大吐着气。 李靖瑶骂完,身边那些人就不敢出声了,“还不给老娘散了!” 三两个带着孩子的婆娘赶紧走了,剩下的在街上摆摊的也都回了自己铺子。 管家二话不说丢开了方寡妇,放话道:“今后尚书府不收你的菜,你爱去谁家去谁家!” 家丁们连拖带拉将沈月婉从方寡妇身上扒了下来,这时候还不甘心地喊着救命。李靖瑶耗尽了耐心,骂道:“堵上她的嘴!” “你敢!我是你长辈!我是你姑姑,你一个晚辈凭什么这么对我!”沈月婉左右开弓要挣脱家丁。 “我凭什么不能这么对你一个老泼皮!” 李靖瑶不想再在府外这样僵持下去,让家丁直接拖进了家里。 “你敢骂我!”家丁放开了沈月婉,任由她拿下嘴里的帕子,谁想刚拿下来就开火。 “骂你怎么了?教你做人非不做!”李靖瑶这下子什么都敢说出口了。 沈月婉把沈家编排的牛羊不如,不止说施氏是主谋,连崔氏和沈恪都成了共犯!崔氏家中全靠着卖纸生计,名声全被她给搞臭了,大媳妇卢氏身上还带着孝便气的一病不起。 李靖瑶这般骂算是轻的。 沈月婉跑到灵堂里抱着唐氏的灵柩又是一顿嚎啕大哭。 施氏被吵得头疼,超度经文还没念完就皱着眉头离开了。 剩下的小辈只能忍着这样聒噪的声音在耳边一阵又一阵起伏。 亥时,灵堂只剩下屈氏和李靖瑶二人守灵。 沈丹青应付完了朝堂里的各路官员回到灵堂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李靖瑶今日在市井和方寡妇对骂的事情。 灵堂里的白烛点的亮堂堂的,素白的屋子里一点也不怕人,至少她们是这么觉得。 “弟妹去偏房休息一会儿吧。”沈丹青朝屈氏微微俯首道,说话声音带着疲倦沙哑。 屈氏点点头,起身离开了灵堂。 沈丹青提着素衣在李靖瑶身边坐下,火盆子里烧完的纸还透着火星子,风一带就飘到空中,落地之前就全冷了,羽毛一样掉在地上。 李靖瑶腰间盘着十二节烈阳鞭,鞭柄有些变形,沈丹青一看就知道今日险些动手。 不过他还是欣慰地笑了。 “你笑什么?”李靖瑶毫无生气地说道。 沈丹青将她腰间地鞭子拿下来,免得让她难受,“夫人知道忍耐了,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李靖瑶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我可没有忍,只是觉得不该对长辈动粗。” “所以夫人动了口。”沈丹青收拾着鞭子,放在一边,依旧笑着。 李靖瑶自知理亏,也不说话,等着被沈丹青教训,谁想沈丹青来了一句:“夫人做的好。”让李靖瑶一时难以捉摸。 “你说......什么?” “我说夫人做的好。”沈丹青不假思索道。 “你在老祖宗面前,说我骂她最心疼的女儿骂的好,合适吗?” “明明是含笑九泉非说是含冤而死,老祖宗知道姑姑颠倒黑白,也会支持你骂她的。” 李靖瑶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搞不好今日便是老祖宗借了你的身,显灵来教训她呢。” “你可别吓我!”李靖瑶心里一怵,咒骂道。 沈丹青笑得更灿烂了,将李靖瑶头上的孝帽摆正了。 “夫人今日骂的可解气?” “嗯......还行吧,许久没有这般不懂规矩,放纵一次心里反而舒坦了不少。” “可是夫人虽然骂过了方寡妇、骂过了屠夫、骂过了看热闹的一众人,只是嘴上赢了他们,没叫他们真的心服口服。” 李靖瑶明白,知道自己今日才更像一个骂街的泼妇,故而低着头不说话。 沈丹青见她这样,也不忍心说下去。 “现在外头......都说是咱们害死了老祖宗。”李靖瑶撒了一把纸钱在火盆子里,点了朵莲花一起烧,火光映着她的侧脸,热的她满头都是汗。 “可不么,徐大人今日来吊唁,说陛下都要信了。”沈丹青还是轻松地说道。 “你再这副样子,陛下就真要把咱们流放边疆了。”李靖瑶埋怨道。 “岂不是正好,你一直想回将军府,流放去了边疆不就正好到了你的地盘,我也正好去找岳丈喝酒。”沈丹青把李靖瑶往身边拉了点,让她离远了火盆。 “你打算怎么应对着流言蜚语?”李靖瑶心里还是着急,他们倒是无所谓,底下还有那么多未成家立业的小辈,要是受了影响可怎么好。 “夫人,姑姑说的都是假话,既然都是假的,咱们何故去理会,她孤身一人来帝都哭诉,咱们在道理上是东道主,哪有东道主欺负客人的,要是狡辩了反而越描越黑,坐实了仗势欺人的名头。”沈丹青轻飘飘说着,一点没受到波及似的。 李靖瑶不愿再理他,他们的想法永远不一样,说多了最后还是由沈丹青去出头。 因着李靖瑶那日的表现,让街坊邻居更加相信沈月婉说的话,相信谣言的的人天天在尚书府门口宣扬替晋阳君主沈月婉伸冤。 可谁也没有注意到唐氏归天后连其娘家唐门的掌门人都来了三天了,沈月婉的一对胞胎女儿也没有带着小辈出现。 王月嫁了荥阳郑氏,王曼在陈郡,按道理离得都不远,最疼她们的外祖母去世竟然一个都没有来,连封哀思信都没有,实在叫人气愤! 那两个月里,尚书府就像风雨里的小舟,被民间的狂风大浪拍打着,最后甚至已经到了再来几个浪头就能淹了所有人的地步。 众怒难犯,沈寄容算是知道了,虽然沈尽欢在之前叮嘱过她万分小心,可那个时候也来不及做什么了。 巧的是,不知从宫中何处传出来一条消息,无声无息破了谣言,还将浪头拍向了沈月婉的夫家。 沈月婉孤身一人在帝都无依无靠,赔了夫人又折兵,顶着龙颜震怒跑到市井口认错,在街市口将自己胡搅蛮缠的话都一一唾骂了个遍。 方寡妇气的不知道说什么,连连在尚书府门口磕头求饶,最后还是被管家三两银子打发走了,再无颜待在帝都,不日便收拾了行李赶夜路下了江南。 沈月婉的笑话才看了没两天,接着司刑司一纸呈上其夫家晋阳王氏贪污受贿走私官盐的罪书,燕帝一怒之下将她贬为庶人还抄了王家。 此前因着山海令给了沈尽欢的事,燕帝对沈家大为不满,对沈丹青也十分冷淡,处处怀疑,这一遭后深感对他的内疚之情,一道圣旨将李靖瑶封为诰命夫人,议政时也更加看重沈丹青的建议。 好像一切都像大风掠过,来的快,去的也快。 沈家算是过上了一个安稳年。 天昭四十二年依始,对于那条从宫中及时传出来的消息,府中人也大都心照不宣。 ※※※※※※※※※※※※※※※※※※※※ 天昭四十年至天昭四十一年【完】 接下来的故事要从三年之后说起...... 左丘 天昭四十四年三月少府 梅子园里的梅子花还没谢,从去年冬日开到现在。 青梅倒是落了幕,难得几根枝桠上尚能看见三两丛白花,不过微风一扫就掉在地上。还未染黄入土的花瓣洋洋洒洒铺了大半个园子。 园中有一青石台,这边摆着笔墨纸砚,另一边摆着古籍。 时而有风来,卷起花瓣在半空打了个圈落在台上,也不影响对峙的两人。 谪仙似的男子盘腿看着眼前的地宫布局图,张成“八”字形的手在一撮胡须上捋着,不知在揣摩什么。少府里的小山水将他的骨感都养了出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中年男子意气风发的味道。 对面则坐一位身着织锦披风,长发及腰面若桃花的水灵女子。大略一看眉眼间还有微许三年前的稚气,如今冰肌玉骨看久了迟迟挪不开眼——脑后简单盘了个小髻,簪了对鹤衔云缕的步摇就衬得清丽大气了。 “师父还未有定论?”沈尽欢唇齿一动,煞有介事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陆生良。 陆生良端着沈尽欢,嘴巴努了努,开口道:“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乃帝王风范,置于帝陵适宜。” 沈尽欢眉峰一挑,嘴角晕开一抹甜如梅酒的笑意:“珠玑罗绮过于奢侈,帝祖都没有这么大的排场,要是给了陛下,天下人怎么看,史官又该怎么写?” 陆生良嘴歪了歪不肯作罢,想想又无话可说,于是心有不甘:“那你都有了分寸,还来追着我问!” 沈尽欢调皮一笑遂作了一揖:“最后是盖师父的印要师父去启奏,徒儿只是个监工的,不问过您可怎么好。” 陆生良“哼”了一声,将笔搁在台上,起身走在满园子的梅子花丛里,又高兴起来:“哎呀,今年青梅开的就是好,三月末结了果子咱们又可以吃梅子了。” “生果子哪有青梅酒来的香,今年再做上两坛埋了,把前年的挖出来吃了。”沈尽欢一笑,让之彤收拾了台上的图纸。 有之前她的谏言,钦天帝陵在三年内完工了大半,如今就差几个偏殿耳室和随葬室尚未出图动工。 这几日沈尽欢一直在追着陆生良定下结论,奈何陆生良不急不慌的样子,丝毫没有早些做完早些休息的念头。 陆生良抱臂站在青梅树下,转身看了一眼沈尽欢,似笑非笑地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你这丫头,让你娘知道我教你喝酒,可不得把老夫我的皮扒了。” 想当初沈尽欢刚来的时候,正赶上青梅煮酒,陆生良整整酿了五坛梅子酒,一坛送去了尚书府、两坛送进了宫、又埋了两坛。 哑奴阿晖将早年沉的青梅酒搬了出来,几个人每日围坐着喝果酒暖身,不到半月就见了坛底,总琢磨着要把新埋的那两坛挖出来解馋,可最后谁也没动。 这便是沈尽欢到少府最好的消遣——小嗜怡情,大嗜解闷。 沈尽欢到少府被陆生良料理了半个月就能开口说话了,至今都觉得神奇。而当着她的面,陆生良只道是他医术高超,沈尽欢再多的疑虑都没处解答。 为了掩人耳目,特地拖了一年才给家里报了信说好全了。 见阿娘没有把自己接回去的意思,沈尽欢也就安心在陆生良这儿过起了逍遥日子。 没事喝喝小酒,碧溪池里钓钓大鲤鱼,实在无聊就和之彤翻墙出去溜达,最后总是能被陆生良带着阿晖和阿清逮回去,却也不为一种乐趣。 陆生良嫌弃时就会说她和李靖瑶一副德行,浑身使不完的调皮劲儿,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花瓣落在肩头散出来一股子淡淡的青梅味。 沈尽欢想起来和司天司左丘的约定,起身掸了掸灰尘,上前隔着几棵梅花树对陆生良道:“师父赶紧定了图吧,左丘大人让徒儿去司天司一趟,再不动身就误时候了。” 陆生良两眼一瞥,没好气:“前两天才被贵妃喊进宫,怎么今儿左丘那厮又找你?” 沈尽欢一笑,编了个由头:“许是祭天碗测出规格了,您老又不愿动,只好徒儿跑腿喽。” “出去玩还找那么多借口,真是的。”陆生良心念念是吃果子还是酿酒,踮着脚尖站起来看青梅枝上的小果喃喃道,也没细想就摆了摆手让她下去了。 少府的马车进宫快得很,这三年她也算成了宫里茶余饭后谈论的红人,就她接触的小到看宫门的士兵,大到司天司整个官署里的人,无一不认识她,加上沈尽欢有山海令在手,更是长驱直入、畅通无阻。 司天司作为宫中最特殊的官署,地处位置也是得天独厚——与祭台一箭之地,外观看着普普通通和一般府衙差不多,实则里面大有乾坤。 中堂是一是坡形高台,内环三道池水,是引了护城河的活水在此形成漩涡形成的,看似水波不兴,实则水流极快;往上看,一方天井下正对一个星卯大鼎,鼎上有天地五行、二十四节气、三垣二十八宿。 往里走便是一九间大殿。远远就看见高悬在殿上的黑木匾额,上面刻的是帝祖亲笔写的“司天司”三个大字,笔力险劲一看就能感受到气吞山河的架势。 大殿之上雕画一大幅星宿图——紫微星居中央,太微星、天市星陪设两旁,紫微斗数十二奇局一分不差延展其周。 从地上仰视星图,犹如上视银河,守意四方,洞悉天地万物命数伦常,看得人为之一振。 主官为监正,便是左丘;主殿于正中高台,便是他处理公务的地方;台下九间大殿分割成四处,各处皆有主官正位,分别是:春官、夏官、秋官、冬官,掌历法,定四时。 四周皆耸高架书台,每隔三格,便是一部隶属:灵台郎观测天象、保章正占定吉凶、挈壶正刻漏记时、司晨报更警晨昏...... 天地五行,仿佛就在这个大殿里井然有序地运作下了然于心。 沈尽欢从正道而入,不紧不慢地走向主殿。来往的官吏瞧见了,纷纷捧着书卷朝她恭恭敬敬见礼:“见过沈少令。” 她也端正作揖回礼。 天昭四十三年国考,她进了前十,和三位女子共同受了燕帝封赏,狠狠打了从前说她徒有身世没本事的人的脸。 御史台上折子,说沈尽欢虽有山海令在手但年纪尚小,只可封个海丞,但陆生良撑腰上去舌辩了一番,便让她轻巧当上了少令兼任了海丞,御史大夫韩宗渠气得两日没上朝。 沈尽欢一身小荣华得来全不费工夫,自是心满意足得很。 左丘正拿着八卦盘算着什么,抬头见沈尽欢上来,连忙放下东西起身:“可算来了。” 沈尽欢熟门熟路地在他面前的蒲团上坐下,上扬嘴角笑道:“左大人这么忙还叫小官来叨扰,真是不好意思。” 左丘眉开眼笑:“什么话!妮子!” 阖宫上下,真找不到一个像左丘这般不拘小节邋邋遢遢的人。沈尽欢每次见他,都是披散着一头鸡毛一样的头发,又糟又乱,想着堂堂正五品官员,俸禄也不差,怎么就看着吃不上点儿好的样子。 “左大人莫不是测出了什么大喜事?”沈尽欢问道。 左丘一招手,侍从就端上来一大盘子玉酥糕。 沈尽欢皱着眉狐疑地看了盘子又看左丘:“左大人,您是看天象看傻了吗?药不是问题,小官立马回去给你配!” 左丘还笑着,蹲坐到她身边虎了她一眼:“之前不是说要请你吃好东西么,陛下特地赏的玉酥糕,尝尝。” 其实是个赌约,只不过是沈尽欢赢了。 天昭四十三年夏至,二十四宿旁外忽然多了一颗微微弱的星星出来,把司天司的人整的够呛。 当时燕帝微服东巡去了,宫中只有太子邵尘主持大局,而且这现象百年难遇,左丘都手足无措,把皇室人的命数排查了个遍也没测出什么毛病。 那天沈尽欢正好去调历代君王陵寝的观星文书,看他们那副样子掐指一算,根据前世的一些记忆,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记得燕帝东巡要带回来一个病怏怏的五皇子,叫邵熠。 也不知是燕帝哪年哪月去东巡时遗留下来的孩子,具体的旁人无权知道,总之就是被带回来了,还封了个衡王、赐婚上卿的女儿倪蕊心居住在帝都城里养身体,真真是好命。 沈尽欢当时悄悄和左丘说了,他非不信,二人赌了五十两黄金和两顿饭。谁想燕帝冬至前回来,真就带了个病怏怏的五皇子回来,左丘输的心服口服,自然而然就和沈尽欢要好上了。 “我早就和你祖母说过你命格不凡,果不然,我说的也没错吧,我这老官都要尊你一声少令。”左丘挑了个大的玉酥糕给她说道。 按道理,是这般。 沈尽欢是从四品少令,左丘正五品,司监的官阶在少令之下。 但是沈尽欢不喜,太过招摇迟早要被打的,所以不管是对谁都作低人一等。 沈尽欢无奈地摇摇头:“左大人,您要是不想给那五十两,小官也不会厚着脸跟您要,算是得了您两顿好的再来蹭吃蹭喝,我心里也过不去。” 她打趣的本事和陆生良学的淋漓尽致,嘴上抹了油一样一说一个天花乱坠。 左丘自拿了一块糕点往嘴里塞,随后抹了一把嘴巴拉着沈尽欢的衣袖,神秘兮兮地说道:“今儿我用占星术测了测你的命格,你猜怎么着?” 沈尽欢看着他意味深长的表情,心里一沉。 占星术断命格,从来没有失误过,所以她更紧张。 “大人,泄露天机,您不怕遭天谴啊?”沈尽欢边吃边道。 “那我天机泄的多了,活在当下不问身后事。”左丘一脸得意地说完,撩了袖子也不管沈尽欢愿不愿意听,伸手拿过方才潜心看的绢帛。 别来无恙 沈尽欢耐不住好奇,叼着半块酥糕换了个姿势凑过去看,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上面奇奇怪怪的符号是什么意思。 “哎呀,你就直接告诉我算了,别卖关子。” 左丘背沈尽欢轻轻推了一下,笑意更深,将绢帛铺在面前说道:“这是你的姻缘书,不过结果未明。” “害!姻缘有什么好看的,我以为是什么时候荣登大宝的好事情。”沈尽欢摆摆手又坐了回去。 左丘没理她,继续道:“但是有迹可循,所有星尾统统指向一个方向,很有意思啊。” 沈尽欢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将那半块酥糕丢进了嘴巴很有味道地品尝起来,顺手从盘子里又拿了一块。 “居然全都指向......东。” 沈尽欢脑子“轰”一下炸了,嘴里没来得及咽下去就愣在了那里。 左丘很满意沈尽欢的反应,合上绢帛呵呵笑了起来。 “东方既白,日出东方,看来沈少令的如意郎君是位......” “太子殿下到——” 左丘还没说完,司天司外就传来宣声,立马站起来要出去迎,又好像联想到了什么,转身去找沈尽欢,哪知对方已经火急火燎地去找地方藏身了,瞧她那慌张样儿左丘笑意更深。 沈尽欢躲进秋官署的高架后,手上还捏着方才顺手拿的玉酥糕。 秋官署的人刚要出门迎见太子,就见沈尽欢慌慌张张跑进来来。 “沈少令怎么进来了,要去迎太子......”一个主簿问道。 沈尽欢打了个禁声的动作,疯狂朝他暗示不要声张。 主簿没明白,一旁的监侯明白了,一把拖了他就走:“少令放心。” 沈尽欢暗地里表扬了这位监侯三句,但当下的心思压根不在这儿,她扒在高架的缝隙里往外看着,正好瞧见一身深蓝的邵尘走到正殿前,司天司一众人等都齐齐朝他跪拜。 说实话,她挺尴尬的,感觉□□裸的成了一个不跪君上的特例,自己都替自己捏把汗。 这三年来她没见过邵尘一面,今日是她入少府后第一次见他。 准确地说,是她有意避之,此前在别院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人知道,再要明目张胆地话对谁都不利。 况且她和邵尘一见面就剑拔弩张,过分的肆意妄为最容易蒙蔽自己的内心,她怕她万一没藏好心思不小心给抖搂了出来,那不就完蛋了。 邵尘是对她入仕反对意见最大的一头,要是招惹了他,指不定将自己逐出宫去。 沈尽欢就觉得这一世的邵尘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特别是和她接触的时候,总是凶巴巴的一点没有前世乖巧温顺。 不得不承认,邵尘的皮囊真是好看,剑眉星目非常人能比,或许这就是生来的帝王相吧。 元盟被打压后,皇位对他而言,就真的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了。 三年来,朝堂之上关于他的消息很多,有说他勤政的,也说他励精图治的......总是一些好的。说的让沈尽欢觉得不需要辅佐,邵尘也可以顺利成为天下主。 沈尽欢猫着腰躲在角落里,重看过去,左丘和众官吏还站在那儿,却不见了邵尘踪影。她中间隔着很多高架,又离得远,压根看不见左丘和那些官吏的表情,只见得泽宇抱剑环顾着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人。 “不会啊,莫不是被发现了?”沈尽欢喃喃道,皱着眉换了个方位找空隙再看。 邵尘怎么会无缘无故来找她呢?要说提人,应该是陆生良气势汹汹的来才对。 忽然,原本就只有空隙透过来光才照亮的地方,全暗了......一个人影毫不客气地盖在她身上,遮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此刻沈尽欢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突如其来的见面,仍猫着腰在那站着。 “沈少令,别来无恙。” 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沈尽欢捏着玉酥糕直起身子,对上邵尘的冷脸。 沈尽欢说话都结巴了,傻笑地回道:“殿下,别来无恙啊。” 邵尘听到她的声音,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语气也柔和了一分:“少令听宣不迎,入宫不着官服,私下和监正会面,不知被御史台知道了,会不会又上折子参你呢?” “...... ......” 沈尽欢保持着微笑,一想到韩宗渠那老东西上奏折的速度和效率,心里猛地一落,立马凑上前去赔笑:“殿下明鉴,臣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邵尘唇角似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两个高架之间的距离就那么大,容下二人已经十分拥挤,如今沈尽欢凑过来,二人离得更近,邵尘一下就闻到她嘴里玉酥糕的香味。 他倒是很想朝她发威,让她记着教训,这下借着光亮瞧见了沈尽欢的样子,话到嘴边忽然忘了要说什么。 想到燕北死板老气的官服,还真不适合她。 “沈尽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躲着三年不见我。” 话一脱口,沈尽欢就惊住了,邵尘自己也惊住了。 还好就他们两个在那,要是给左丘听见了就不得了了。 沈尽欢咬了咬后槽牙:“臣,臣这不是怕影响了殿下,殿下如日中天,臣在朝中口碑不好,要是故人重逢,被韩宗渠那.......韩大人知道了岂不是连累了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沈尽欢觉得自己和帝都戏楼里的旦角相比毫不逊色,而且还是本色出演。 “故人重逢这词”用的巧妙。 邵尘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说道:“恐怕沈少令要失望了,即日起,陛下命我监工钦天帝陵的事项,和少令免不了要有接触。” “啊?”这回沈尽欢真懵了。 “少令好像不喜欢。”邵尘察觉到她的异样。 “不,臣不敢。”沈尽欢你们把你们连直视邵尘三秒都不敢,怎么敢反驳。 气氛这般尴尬,实在非他所愿。 沈尽欢在宫里,他也在宫里,三年时间同在屋檐下,帝宫就那么大,二人却一次也没见着。 邵尘觉得很诧异,去年里沈尽欢参加国考进了殿试,他在殿外专程堵她,没想到竟被她混在人群后溜走了。 “本是去找陆大人,可陆大人说你在司天司,我就寻来了,不是巧合。”看沈尽欢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他还是解释了一下。 原来早就知道。沈尽欢低着头暗自道倒霉。 “那太子殿下预备如何监工呀?”沈尽欢像只泄了气的球。 邵尘看见她手上的捏着的玉酥糕,伸手拿了过来塞在嘴里,一股子甜蜜弥漫在舌尖,许久没有吃这般甜的东西,偶然尝一次就回味无穷。 等他吃完,伸出一只手指清理了嘴边,“带我去帝陵瞧瞧。” 随后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沈尽欢自然也就跟着出去了。 正殿下一众人还待在那儿,没有得到太子的命令,谁也不敢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左丘望着跟在邵尘身后委屈巴巴的沈尽欢,嘴角又染上一抹笑意。 “既然少令在此,不知太子殿下还有何吩咐?”左丘笑道。 沈尽欢瞥了一眼秋官署那主簿,见他一脸惶恐地低着头就知道是他说漏了嘴。 真笨。 她想着,险些撞在邵尘背后,还好反应快刹住了脚。 “无事,有劳左大人。”邵尘淡淡一笑。 “恭送太子殿下——” 一众人又齐齐拜福下去,等到邵尘出了大殿才起身。 左丘背着手看着沈尽欢跟在邵尘身后的样子笑出了声。 “大人在笑什么?”侍从问道。 “都是天定的美事。”左丘轻轻点着头说道。 一路颠簸后,沈尽欢带着邵尘从帝陵陵园北面走到南面,从西面走到东面,走的腿都要废了,邵尘又说要进帝陵内部查勘,沈尽欢坚持说里面尚未完善有危险,不想让他进去。 “那你平时是怎么进去的?”邵尘板着脸问道。 当然是大摇大摆进去的啊。 沈尽欢自然不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腆着笑脸回道:“微臣是微臣,殿下是殿下,帝陵还有耳室和三个偏殿没有完成,主室也有人在完善,泥泥水水的不干净。” 邵尘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墓门藏得很隐秘,乍一眼看过去只见得一座小青山。 司天司说这块地有龙气,且地势颇好,不易被人发觉,燕帝百年之后不会被打搅。 这话听上去实在不中听,但燕帝看的开,也不痴迷灵丹妙药 ,早早的就知道人终有一死,所以该做的政绩做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关心起自己的寝宫了。 一想到这儿,沈尽欢心里就十分悲凉。 在外陵园的设计上,沈尽欢放置了很多卦盘的东西,要是没有熟悉的人知道路,他们走到一个地方就会产生错觉,像是进了一个迷阵。 她让司天司在帝陵附近摆了七七四十九道卦阵,这是特地为了防止附近的山民进入陵园盗窃。只要入了其中一道,就会沿着另外四十八道路到另外一个地方,有的通往山那头,有的尽头是半山腰。 沈尽欢带邵尘从旁道走上天宫仪门前。 仪门正对着的是一大块悬空,用来最后修建台阶——帝王卒年多少,就修多少节台阶。 天宫像个缩小了几十倍的皇宫,仪门后就如一个小城门,弯弯绕绕上去废了好多功夫,铺在地上的不再是青砖,成千上万的新瓦会被工匠一切为二,紧紧实实的砌在地上。 与其说是城门,不如说是甬道。甬道的尽头,便是主墓。 光是这个潮湿黑暗的百米甬道,最初就设计了两个月余,主要是道里的机关,沿用了先帝的规制,在暗处布置了很多冷箭暗器。 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做上联机关卡,那些暗器不会一触即发,为了安全起见,沈尽欢还是带着邵尘沿着边缘往上走。 甬道里不见阳光,地势又低,地上的瓦条上长了很多青苔,特别是他们走的边缘,很是湿漉,脚底不注意就会打滑。 边缘的小路很窄,只能一人往前走一人跟在后面,沈尽欢今日没有着短服出来,一身裙裳长至脚跟,难免沾了脏水稀泥,加之一只手还提着给邵尘照明的灯笼,只好单手提裙摆,很是不便。 泽宇在最后也打着灯笼,时刻防备着邵尘的安全,沈尽欢倒是安心些,只管闷着头往前走。 出来的时候一下接触到亮光,沈尽欢长长舒了口气,甬道实在太过闷湿,又是上坡路,喘口气都很难。 正当她回头看时,邵尘正好微微直起身来收回手。 随着他动作前看去,沈尽欢才知道他一直帮自己撩着后摆,以至于她一直以为刚才感觉到的是裙子湿了水后的重感。 沈尽欢有点不好意思,福了福身:“多谢殿下。” 泽宇最后上来,听见了问道:“沈姑娘谢什么呢?” 邵尘看了他一眼,泽宇立马改了口:“沈少令。” 邵尘又看了他一眼,泽宇不知所措的停在那里,干脆闭紧了嘴巴。 旧习 沈尽欢没料到邵尘耐心这么好,看了整整一圈,听沈尽欢将所有方位的格局布置都叨叨了一遍,她说的口干舌燥,邵尘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殿下,您累不累?要不,微臣带您去歇歇脚喝口茶?”沈尽欢试探道。 邵尘嘴角一勾:“莫非沈少令累了?” “不累不累,微臣是紧着殿下,这小青山虽说是龙气之地,但是终究安的是陵寝,阴气也是极重的。”沈尽欢嘴上这么说,脚底却很老实的犯了酸。 邵尘一笑:“我不累,还有个望楼未看,咱们看了再歇脚也无妨。” “......”沈尽欢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邵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预备好回去之后让王伊妍配上两桶泡脚料了。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祈祷,这个时候东园令带着两个小厮跑了过来,满身尘土,跑过来的时候将三人呛得直咳嗽。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东园令龚堃,年四十六,天昭元年获封考工署监正,天昭十年上书自降为东园令,主作陵内器物。一把年纪了还坚守在岗位上,也委实不容易,对于陵内密器棺椁是一万分的上心,沈尽欢每每看到他就觉得十分惭愧。 邵尘免了他的礼,沈尽欢看到救星般上前问道:“龚大人这么着急,是出了什么事?” 龚堃抹了一把脸上的灰,顾忌地看着邵尘,又低下头去。 “大人但说无妨,陛下让太子殿下来监工,你只管明说不必忌惮。”沈尽欢说道。 龚堃还是不敢说的样子:“微臣斗胆,请少令附耳,此事讲与殿下,怕是会脏污了殿下的耳。” 沈尽欢转头打量邵尘,见其点了头,就赶紧拉着龚堃走到一边。 龚堃这才自责道:“微臣该死,今日入棺椁遮盖忠惠妃娘娘的温明塌了,忠惠妃的耳室悬镜掉了下来,好在微臣在场,没有伤及忠惠妃娘娘的金身。” 温明是丧葬礼具的一种,治丧期间置于死者的尸体上方可避光驱邪,并且要在放入棺材前遮盖好。 沈尽欢忘了今日是忠惠妃入帝妃陵的日子。 一年前这位娘娘走的很突然,膳前刚在御花园赏花,膳后就突然倒地叫不醒了。 燕帝对她还算好,拟了谥号停尸一年再送进钦天帝妃陵,也是第一个进妃陵的娘娘。 第一位主子进来,遮盖的温明就塌了,连耳室里驱邪镇鬼的悬镜都掉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耳室封了没有?”沈尽欢认真起来。 “怕错了时候不妥,速速整理后就封了。”龚堃沉声回道。 沈尽欢第一反应就是封锁信息:“去,速传信给宫里,就说忠惠妃娘娘的金身已安然入室......在场有几人?” “连微臣和两位手下在内,共十二人,微臣已命其余九人留在了耳室附近。”龚堃回道。 “这件事不能让陛下和太子知道,我现在就去见那几位考工。”沈尽欢当机立断,抬脚要走。 邵尘在后面干咳了一声,沈尽欢这才想到还有位祖宗没伺候。 沈尽欢换了一个轻松的笑容说道:“有些图纸上的事务考工不是很熟悉,不巧做漏了,臣要去处理一下,殿下在这儿歇着,臣马上安排了马车送殿下回宫。” 邵尘眯了眯眼:“知道了。” 这才乖嘛。 邵尘这次没刨根问底,让沈尽欢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跟着龚堃进了陵内。 邵尘淡淡一笑,眼神也随着沈尽欢渐远的背影黯然下去。 “殿下,咱们回吧,海东青送了信来。”泽宇眼神极好,远远望了一眼帝宫方向。 邵尘找了个并不怎么合适的由头出宫,目的正是在此。 他手上并没有燕帝给的监工令,所以十分庆幸沈尽欢没有发觉到不对,回头来质问。 边疆定远军和匈奴交了手,双方两败俱伤却只打成了平手。 好在李家警觉,这消息只是悄悄传进了燕帝和他的耳朵。 定远军向来战无不胜,是北燕百姓心中的常胜将军,要是这样传回来,增派援军事小,动摇民心事大。 外邦结盟连成一片,他们就算赢了,也会将北燕的物资产出拉回到十年前,所以燕帝预备招降,和匈奴王谈和,共享物产不想再打下去。 李家派了使节将燕帝的意思传给了匈奴王,这次海东青送回来的,便是结果。 马车驶入一家驿馆后的荒地,泽宇下马将树上的海东青引下来后取了信条赶紧钻进了马车。 “殿下。”泽宇一脸紧张的看着他。 邵尘拆了小管,镇定地展开条子,条上的信息只有三行,十分精简。 开头简短的“设宴传召”算是给他吃了定心丸。 只是后面的信息让他重新皱了眉。 泽宇察言观色,见他这般,连忙问了:“怎么了殿下?是不是匈奴王......” “匈奴王答应招降。”邵尘回道。 泽宇总算舒展了眉头,拍着自己的胸口道:“那就好那就好,不会祸及百姓了!” 邵尘望着他的样子,淡淡道:“李家有人受了重伤,送进帝都治疗,三日前就启程,应该到了。” 泽宇下意识紧张:“是谁?” “那位少年军师。”邵尘沉声道。 泽宇不解:“军师怎么会受伤?殿下看起来对这位军师颇有看法。” 这时候倒是看得穿了。 从第一次在尚书府府门前见到那位叫阿炎的军师,就有说不出的感觉。 邵尘记得当时和他面具后的眼睛对视的那一瞬间,触及到冰刃一样的目光,像是自己扎了自己一刀的感觉。 很怪异。 邵尘冷眼回道:“说不出的奇怪,派人给本王盯紧了。” “是!”泽宇应下后就要出去,忽然又折返过头看着他。 “何事?”邵尘问道。 “殿下您......”泽宇欲言又止,还是说了,“殿下有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太一样?” “哪里?” “就是......称呼......”泽宇很纠结要不要点破。 “什么意思?” “您对......某人自称‘我’,对其他人都是自称‘本王’......” 泽宇又看到邵尘冰冷的眼神,周身温度忽然一降,赶紧撩了帘子回到马背上。 马车缓缓启动,车里的人愣怔了许久。 他还是对“某人”保持着一些习惯。 邵尘一直不解,在他的脑中里,只有前世的记忆,没有这一世重生前的回忆。 好像中间有一段很大的空白,他不知道这段记忆去了哪里,就这么突然带着仇恨回来了。 就像......突然占据着这具身体...... 原本并没有在意,可在过去的三年里发生了一些事,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固有的记忆。 很多人前世存在,而在这一世寻不到一丝踪迹,又或者,是早他回来前就过世了。 泽宇不止一次说那些事他都有亲自经历,不该全都忘了干净。 这一世也确确实与前世大不一样,那在他回来之前,这具身体的主人不是他又是谁? 心若池中水,乱则不明。 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能做的就是等待和坚持;或许有一天,真相会呈现在他面前,他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邵尘拉了帘子,恰巧路过慎王府。 慎王府仍旧大门紧闭,一日既往的萧条模样。 匾额上的“慎王府”还是新年里才挂上去的,和老旧的房屋对比很鲜明。 三年不见,邵祁的模样还清晰的存在他的脑中。 去年说他得了个女儿,是王婵生的。 密探描述说邵祁高兴了好久,现在还成天围着女儿转,真像个颐养天年的闲人。 邵尘不屑地笑了笑,又拉上了帘子。 成王败寇,邵祁到底是被他压在了地底下。 王师一直谨言慎行不敢造次,面上是没什么动静,对他的态度也大为转变。 短短三年时间内,在朝中布满了暗哨,包括组建他的情报网。在现在的北燕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本就该得此殊荣。 飞快成长的树苗,总是不满当下的土壤。 邵尘内心很清楚现在他在和谁周旋。 沈尽欢处理好忠惠妃的事情走出陵园,已是酉时,考工们过了未时就回去休息了。 夜色中的帝陵,还真是挺吓人的,沈尽欢打了个寒颤。 饥肠辘辘坐上马车的时候,阿肃带着食盒在马车里等了许久。 “姑娘当真是不害怕。”之彤帮她把饭菜摆上还不忘调侃一句。 沈尽欢饿的没力气回她,只顾拿了筷子扒饭。 这种日子,身边人都习惯了,她还没习惯。 “阿肃呢?” “外头守着呢。”之彤回道。 车顶上传来三声响,惹沈尽欢笑了一下,飞快将菜饭都吃了一半就催促着车夫走了。 小青山的路不好走,颠颠簸簸的,加上沈尽欢一天都没消停,腿脚酸痛的很,还没到山脚就歪头睡了过去。 到了宫门前,才被守兵的询问声吵醒。 隔着车帘子,就看见外头火把亮堂的很。 “宫里招了贼人,禁军正全力缉拿中,还请少令大人当心些,”那人说完,手一挥开了宫门就让他们进去了。 之彤收回腰牌,和沈尽欢对视了一眼。 快到少府门前时,忽然一阵脚步声,动静很大,细听了,好像还是追赶的声音。 声音很近,恐怕是在他们周围。 沈尽欢到了少府门口,被之彤扶着下了马车,三人均看见朝天宫内墙里一片火光冲天,涌向一处。 沈尽欢累极了,现在天大的事也别想让她提起半分兴趣,揉着后腰就进了门。 她住在南楼,边上就是尚瑶楼,瞧见里面一片黑,嘟囔了一句:“师父这么早就睡了?” 王伊妍从楼上下来,脸色不太好:“姑娘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沈尽欢好累,挂在扶手上惨兮兮地问道。 “陆大人晚膳前被召入宫,去了没多久宫里就闹了刺客,到现在还没回来。” 沈尽欢的心脏骤然停跳了半拍,急切地站起来:“他有什么好被人惦记的,陛下怎么就知道找他!?” 也顾不得腿脚酸痛,转身就喊阿肃。 ※※※※※※※※※※※※※※※※※※※※ 2020年新年第一更,祝大家平平安安~开开心心~顺顺利利~心想事成~多财多亿~ 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日份评论留言抽红包~~ 这算截囚吗? 看守朝天宫宫门的侍卫死活不让他们进去,沈尽欢气急了,故意走开后,就让阿肃带她溜进去。 阿肃施展轻功,二人落至朝天宫宫门高处。 帝宫之大,谁也不知道燕帝将陆生良召去了哪里,正当犹豫的时候,沈尽欢低头见一着夜行衣的人踉跄着从脚下墙边跑过,虽然带着遮帽,但在经过她的时候,看清了那人发冠上的檀木簪,月色将他的半边脸映透了遮帽。 沈尽欢以为自己眼花了,那带了半边面具的样子,和印象里一个人极为相似。 这是大批禁军奔过来,阿肃马上将黑袍将她裹住掩在檐后。 随后听得禁军统领姬坤一声怒吼:“给老子把那臭小子抓住!老子今晚请喝酒!” 禁军一声高呼,通过的速度更加快。 “你看见方才那个人了吗?”沈尽欢努力回想。 “似乎,是炎军师。”阿肃目光一凛,他的眼力绝对在沈尽欢之上。 “咱们还去找陆大人吗?”阿肃问道。 沈尽欢内心挣扎了一下,在陆生良和无法确认是否为阿炎的那人中间,选择了后者。 “我们跟上去看看。”沈尽欢说道。 阿肃从不多问,沈尽欢还没站起来,就被大力抱起跳离了屋檐。 阿肃落在风火墙后,眼前的大道是朝天宫过来的必经之路。 没过一会儿,就见那逃窜之人跑了多来,被前方一支七人小队拦住,成夹击之势。 “蛮境来的小贼,真不知天高地厚!”姬坤响亮的一记喝声。 前后火把通亮,一个人的惯有动作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此时持剑的身影已和记忆里的那人重合。 她确定就是阿炎。 沈尽欢抖了抖,震惊至余拉住阿肃:“得想个法子救他。” 禁军拔刀上前,将他团团围住,阿炎明显受了伤的样子,施展不开手脚。 沈尽欢心生一计,松开阿肃自己从墙上跳了下去,沿着外墙下一路跑向后面无人看守的丰宁门,阿肃紧跟其后。 多亏了阿肃时不时督促自己练功,脚底才有劲儿。 从丰宁门进去,离人群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禁军看见了她,接着姬坤也转过身来。 此时阿炎已被缴了剑,架在三四把刀刃间,隔着遮帽,看见一个身影朝这边走来。 “姬统领。”沈尽欢沉住气盈盈一笑,朝姬坤作了一揖。 姬坤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并不好:“这么晚了,小丫头还不睡,跑这里做什么?” 沈尽欢也不恼,走到阿炎跟前,隔着遮帽确定了一眼,又隐约看了阿炎身上的大块血迹。 心中有了数,走向姬坤笑道:“这么晚了,姬统领不也在执行公务?” 姬坤砸着嘴,有些火气:“你到底想干嘛?” 沈尽欢口气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道:“统领要是不怪罪,这个人,少府要了。” 禁军见来者不善,纷纷拔刀围向他们。 沈尽欢丝毫不惧,将少府令牌放在姬坤面前道:“天宫舆图被窥,我本要去寻陆大人,奈何守宫门的侍卫说宫里也招了贼人,我一算时辰相吻,就来看看。” 禁军瞧见了令牌,人群里有了些许燥动。 姬坤一见少府令牌,架势一下也小了,拱手道:“那还请少令大人确认,是不是少府的贼。” 沈尽欢看着他,冷言道:“正是。” 姬坤冷哼一声:“这贼潜入东宫,属下缉拿后还要送司刑司受审,少令若要此人,恐怕还得亲自跑一趟司刑司。” 沈尽欢最不吃这套,姬坤这话把她激到,毫不客气道:“我劝姬统领好好思量你现在的身份,抵不抵得上一张舆图。” 姬坤不服气:“属下秉公办事,少令之言恕属下不能听从!” 沈尽欢皱眉,靠近了一步,低声疑惑道:“姬统领当真秉公办事,从未有差错?” “春宴将至,不知姬统领的一些事,擦干净了没有呀?”沈尽欢不爱威胁别人,这种感觉像是和他们沦为了同类。 但......是很管用。 姬坤猝然受惊,猛地看向她。 旧年姬坤靠关系私自挪用国库三百两黄金的事,少府的秘密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现在还没销账。 密账上的账目,都是见不得光的。少府统筹皇家的钱自然有一套工序手法,要想黑白通吃,密账就是中间流通周转的奥秘。 姬坤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实则国库里的每一分每一里都被少府盯得紧紧的。 沈尽欢对了个“三百两”的口型,姬坤立马败下阵去。 “沈少令想怎么样?” 沈尽欢浅笑,直起身子高声道:“罢了,还是姬统领的公务要紧,天宫舆图,呵,晚些吧。” 姬坤抱拳跪下,咬着牙道:“姬坤糊涂,自然是舆图重要!少令想如何处置贼人,尽管带去便是!” “倒也不用带回去处置,到底舆图未丢,只是被这人记下了,为了圣上安宁......”沈尽欢眉梢一挑,似笑非笑,侧过身睨着阿炎,对阿肃道:“杀了吧。” 姬坤虎躯一震。 阿肃看了一眼沈尽欢,提刀飞身上前一技抽刀断水,剑锋一指,入肉五分不伤其筋骨,却可让周围人都以为下了重手结果了贼人。 阿炎也配合地倒了下去,鲜血立马流了出来。 站在前面的四个禁军见了,立马后退一步。 沈尽欢动作之快,让姬坤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怎么收场。 沈尽欢保持着微笑:“多谢姬统领,我定会让师父在春宴之上,为统领美言几句。” 阿肃将阿炎的身体扛起来预备带走,遭到姬坤再次阻挠,只不过这一次没了先前的气焰:“少令......尸体总要留给属下交差吧......” 沈尽欢背对着他,满是嘲讽:“宫里随随便便就是一具尸体,统领还怕交不了差?” 禁军见姬坤如此,纷纷收回了兵器,锤头丧气地站在那里。 待沈尽欢走远,一人将姬坤扶起来不满道:“统领何惧一个小丫头!” 姬坤一拳打过去怒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那人捂着胸口,被打的懵圈。 “今日之事就此了结!谁敢多说出去半个字,当心老子的刀尖不长眼!”姬坤怒火冲天,扯下铠甲往地上一扔。 夜色被抹上重重的一笔,月亮都被掩在了黑云之下。 闪进南楼后,沈尽欢点了灯就赶忙扶过他进了屋子,阿炎也因为体力不支,整个人压在沈尽欢的肩上,阿肃立马去药房取药。 进了里屋,沈尽欢再也支撑不住阿炎的重量,搀着他倒靠在床边地上。 遮帽在回来的路上就掉了,此刻沈尽欢才看全了他的模样。 半张脸满是血迹,身上多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沈尽欢瘫在地上片刻,见这情景也不管那么多,直接跪在一边撕开了他沾着血的衣服。 王伊妍和之彤进来,瞧见这场面,吓得差点叫出来,好在阿肃拿着药箱及时回来:“还愣着做什么?快些打盆水来。” 才看清了倒在地上的人是阿炎,王伊妍第一个反应过来,搓着手往外跑去。 之彤明白了怎么回事,撸了袖子上前道:“今日是阿清和阿晖守夜,阿肃去瞧着他们不过来,我来帮姑娘。” 沈尽欢来不及回应她,接过阿肃递过来的药箱就开始处理阿炎的伤口。 褪下他衣物的时候,沈尽欢当场倒吸一口凉气——她还没有见过哪个军师身上有这么多道伤疤,新伤旧伤叠在一起,让她无从下手,甚至有点怀疑阿炎的真实身份不是军师,而是个刺客。 心口上方有个四角伤,应该是箭伤,看位置是伤到了心脉,伤疤颜色很深,还能看见红色的肉里;这种伤口愈合的时间很慢,能到这个程度,也很难推测受伤时间是什么时候。 “还真是命大。”沈尽欢加紧了手上清理伤口的速度。 阿炎唇色惨白,中途被痛醒过来,睁开眼看着沈尽欢也不说话。 当时已经是子时三刻,王伊妍端了第三盆水出去,沈尽欢倦极,眼皮子都快打在一起了手上也不敢懈怠,十根手指都染上了暗红色的血,从背后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割人肉。 最后包扎好收脚的时候,南楼外木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之彤赶忙跑去吹灭了蜡烛,房间里突然漆黑一片,沈尽欢一下子无所适从,惊呼起来,下一秒就被一股力拉过去捂住了嘴巴。 “欢儿还没睡呢?”陆生良才回来,瞧见南楼亮着灯,就上来一看究竟,没成想上来灯就灭了。 之彤没注意这时候沈尽欢被阿炎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禁锢住,匆匆看了一眼就轻轻推门出去。 屋里安静非常,沈尽欢可以清楚的听到心跳声,真是奇怪,受此惊吓居然一点也不惊慌,心跳和平时一样平稳,她暗自赞叹自己果真已经到了百炼成钢的地步。 片刻才后知后觉,她听到的是阿炎的心跳...... 之彤在屋外和陆生良小声解释,是沈尽欢半夜做了噩梦闹觉,之彤才点了灯。 陆生良长叹一口气:“怎么就做噩梦不见好,回头我再给她调理调理定定心神。” “姑娘今日累着了,带太子殿下去帝陵转了一圈,酉时才回来。” “邵家的人果然不让人安生,太子他爹也是,宫里闹贼还要我去陪他,真是矫情。” 之彤看得出他的疲倦,便替他拿了手上的衣物,送他回了北楼休息。 两人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小,沈尽欢听得吃力又很想听,结果越来越远,听着听着就开始意识不清醒。 临界时,意识到自己还靠在阿炎身上,迷迷糊糊地挣扎起来,将阿炎扶起来。 “我夜里就走,不必休息了。”阿炎开口,声线还是那样好听。 “你这伤口,还是老实躺着吧,走几步就崩开,别又被人给捡了。”沈尽欢说着把他安顿在床上躺好,从边上拿了被褥给他盖好。 屋子里又安静了片刻。 阿炎听到沈尽欢摸黑收拾药箱的声音。 “你睡哪?” “地上铺了鹅绒毯子,我靠着就行,你睡吧。” “会着凉。” “我在帝陵监工的时候,夜夜都靠着墙睡,惯了。” 沈尽欢从阿炎睡的里侧拿出来一条貂绒的毯子裹在身上,往床边上一坐歪头就去会周公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得一声轻唤,又想起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没问阿炎。 奈何眼皮子合上就不愿再睁开,身子也懒懒的不想动弹,只是敷衍地哼哼了一下就自顾自睡了过去。 如鲠 对一觉醒来发现屋子里似乎少了一个人的迹象,沈尽欢以为是自己睡懵了,对昨晚的惊心动魄全当是梦一场,待洗漱完之彤给她梳头的时候,才被告知了昨日之事都真实发生了。 但后一想,阿炎此番也是情理之中,宫里的眼睛多,要是被发现了,陆生良被司刑司谈话之前肯定会把她先脱一层皮。 陆生良回府的时候,看见姬坤的手下拖了具黑衣人的尸体往司刑司去,燕帝那儿消停了也就没事了。 沈尽欢不明白的是阿炎为何从边疆回来,又去招惹了东宫。 以阿炎的身份,怎么都不可能和宫里搭上关系,这次居然敢挺而走险,实在是看不明白。 陆生良早膳的时候说要把剩下的耳室赶工计量出来,让沈尽欢自己打发时间。她想了半天,决定回尚书府一趟。 封官后身份特殊,开了年还没有回去过,去年倒是回过两次,都是端午、中秋的时候沈丹青派了马车来接的。 身为少令,也不是说出去就能出去,只要住在少府里,就是陆生良的弟子,做事还是要走规矩。 “让阿清带你出去就是,那些烦糟糟的东西我才懒得写。”陆生良站在桌前举着舆图看,侧着头和她说道。 “多谢师父。”沈尽欢颔首,眼珠子一转又道,“妃陵头位主子是忠惠妃娘娘,金身刚下去,温明就塌了,耳室里的悬镜也掉下来碎了,徒儿昨日留在那儿把看到的那几位考工,都处理妥当了。” 沈尽欢立在那儿不卑不亢地,等着陆生良点评。 陆生良默了一会才道:“忠惠妃的生辰不好。” 沈尽欢不语。 “忠惠妃的耳室就当没造过,拿土填了吧。”陆生良仍举着舆图半眯着眼看的仔细。 沈尽欢福身应下。 她说的“处理妥当”其实就是不留活口。最终那些人都是要留在帝陵里头,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往帝陵里头添些生气,就当祭拜山神,免得天子躺进去受罪。 刚要退下,又听陆生良道:“昨儿晚上,皇帝亲口点名要你参加这次春宴,以少府少令的身份......” 沈尽欢等着后面半句,陆生良迟迟没说出口。 “徒儿知道了,不会给师父丢脸的。”沈尽欢微微一笑。 “我和皇帝说了,官服穿在你身上丑,姑娘就要有个姑娘样子,那天便着裙裳吧,让你阿爹阿娘看着也欢喜。” “好。” 不知怎么会感觉如鲠在喉,让她很是难受。 “少掺和宫里的杂事,免得引火上身。”陆生良绕到桌后将舆图铺在桌上,若无其事地看着她道。 面对陆生良的含沙射影,沈尽欢心中并不坦荡。 坐上离宫的马车,沈尽欢还在斟酌陆生良刚才说的话。 王伊妍从不跟着他们出门,本来就不爱多说话,进了少府便安安稳稳跟着阿晖在药房做事,顺带学点东西。 之彤和阿肃跟在车边对视了一眼,出于担心,之彤上前小声问了句:“陆大人和姑娘说什么了?姑娘看起来不高兴呢。” 沈尽欢回问道:“军师离开的时候,你们可知道?” 阿肃接了话:“天没亮走的,看他一身伤走路都不稳。” 之彤问道:“怎么了?” 沈尽欢低声道:“许是我多虑,总觉得昨日之事被人看见了。” 阿肃闻言道:“要是被发现了,今日一大早禁军就该将少府围个水泄不通了。” 沈尽欢叹了口气道:“那可不一定,宫里的探子比狼都多。” “既然军师都来了,怎么没有少将军的消息?”之彤百思不得其解,“偷偷摸摸的,难不成这次在宫里闹了反贼?” 沈尽欢笑出声,李家的手臂可伸不到这么远,再说,宫内的事情压根轮不到李家插手。 可置于为什么阿炎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儿,大家谁都是云里雾里。 尚书府大门开的当当响,管家一早就在门口探头望,沈尽欢一下马车就被迎了进去。 四年前赫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和沈家再无来往,沈丹青再不用逢到赫莲祭日就去江南布施。 唐氏走了一年后,崔氏和沈恪也相继离世,沈月婉生死不明,沈家也无一问津,施氏现在正式成了沈家的大长辈。 沈尽欢先去斋心院看了她,施氏再无当年的神采,现在坐在太师椅上,就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尚且挺直的背也弯了下去头发全白,皮肤松弛......每做一个动作都要底下两个丫鬟扶着,笨拙不已。 短短四年时间就变成这样,不禁令人唏嘘。 施氏抿着嘴巴,伸出干瘦的手招她过去,沈尽欢近前去磕了头,像小时候那样伏在她膝盖那儿,哪知外头宽肥的褂子看着端正里边的腿跟竹竿似的。 施氏触了触沈尽欢的鬃发开口道:“三丫头,快起来。” 沈尽欢一起身,施氏就伸手抓住了她腰间的令牌,哆嗦着念出羊脂玉上的字样。 “欢丫头就是本事,沈家的子女都像你这样就好了,真是恨他们不争气。” 其实哪里是同辈的不争气,是施氏对他们不满意罢了。 沈寄容嫁给了大司马谷粱的亲侄子,现在也是监察府的当家夫人。 沈瑜嫁去了桐郡的砖窑大户吴家,原本媒婆说的是贵妾,哪知沈瑜命好,成亲前半年吴家的大夫人病死了,沈瑜就由贵妾抬成了填房夫人,一过去就掌了后宅权柄;沈翰娶了京城里的米商封氏的小女儿,有桐郡的姐姐和岳丈在京城的商圈,沈家的竹纸生意也越来越好,光是几月前上交的税款都是前几年的四倍不止。 看这个样子,沈家是看到了好日子,但这好日子是能看到头的好日子。 这搁在沈尽欢身上,身为一族之长,不知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施氏欠了身子道:“还没给沈少令见礼。” 沈尽欢忙扶住:“祖母这是做什么,何必见外。” 施氏道:“你父亲下来,你就是沈家的中流砥柱,祖母的话你且记着,定不能让沈家倒了!” 沈尽欢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天,中间不少也有施氏的功劳。 人糊涂了,心思便藏不住了。 施氏贪权的模样在这块羊脂玉面前暴露无遗。 施氏说的话全是为了她自己,保全她的颜面,纵然不考虑沈尽欢如今在朝中的身份,自己都没有站稳,又要如何替沈家迈出那一步。 沈尽欢犹疑地看着施氏苍劲的脸:“祖母的话,是有道理的。” 施氏突然松了手,将她推了一把:“我不要你觉得有道理,我要你照着我的话去做!” 施氏板着脸,两个胳膊架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像个不讲理的小孩子。 沈尽欢踉跄后退了一步,显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气氛突然尴尬起来,沈尽欢站在那里看着两个丫鬟安慰孩子一样安慰着施氏。 后腰忽然被人一扶,转头看去,是沈常安。 “阿姐,祖母这是......”沈尽欢曲着手指头朝施氏的方向侧了侧。 沈常安惨淡一笑,随后对施氏拜了拜:“常安和尽欢给祖母请了安,这便退下了。” 阿姐不是刚来?就退下了? 沈尽欢惊奇之余,就听施氏和蔼地说道 :“见过了,下去吧,回屋里好好歇着。” 和没发过脾气一样,看过来的脸上还带着慈爱的笑容。 沈常安一言不发,拉着她就离开了斋心院。 二人对坐在长安阁不语。 前世,施氏本该在天昭四十二年四月宾天,是被沈月婉在一碗日常补药里放了孔雀胆,中毒身亡。 今世,只在天昭四十一年年末,沈月婉在沈尽欢的暗中操作下成了庶人,近不得施氏身边,所以施氏多活了几年,而今变了命数,让她在上元节摔了一跤撞在了石头上,把脑子撞傻了。 “怎么没有人告诉我,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你在少府有你自己的心事,家里有阿娘有我,妥善照顾了就是。” 沈常安当然不知道沈尽欢在焦虑什么,见她强憋着眼泪,把脸都涨红的样子只当是心疼施氏。 “能有个大活人让我们天天瞧着总比人走茶凉的好,别太往心里去。” 沈尽欢仰起头,把呼之欲出的眼泪塞了回去,定睛看着一处不知该怎么说。 沈常安还是老样子,清清瘦瘦的不见长肉。 在众人眼里,她早已是天定的郦国世子妃——俞白在归国之前和沈丹青提过亲,沈丹青没同意;回了郦国后,又通过使者和燕帝求娶沈常安,还为此亲手将老景王给他安排的亲事搅黄了,一副非沈常安不娶的架势。 沈家这边不想让长女远嫁,燕帝也没有表明立场,沈常安就夹在中间折腾;原本还有几家上门提亲的,现在一打听是郦国世子看上的人家,立马调转屁股就走了。 导致沈常安今年十九岁了,还没嫁出去。 这似乎也是拜沈尽欢这个亲妹妹所赐。 “要是俞白再来提亲,阿姐就应了吧。”沈尽欢呼出一口气道,“阿姐,其实也很喜欢他吧。” 沈常安先是一愣,她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表情有多柔和:“被你看出来了啊。” “阿姐雷厉风行,可与不可都摆在脸上,要说最早逆贼赵氏那次,因着是陛下嘴里出来的消息,让阿姐接了盘,所以不敢怒不敢言,”沈尽欢笑啐了一下,“阿姐觉得自己没人要的时候,俞白跳了出来,北燕的民风断比不得郦国来的开放,阿姐对那般穷追猛打,还是动了心。” 沈常安苦涩一笑:“我不是宗亲更不是皇家人,俞白是世子,我哪里配得上他。” 沈尽欢能理解沈常安踌躇不决又身不由己的感受。 她也曾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和邵尘在一起。 “阿姐是配得上的俞白的,阿姐觉得自己配不上的,是郦国未来的王上,以沈家女的身份配不得那般荣宠。” 藏心 这话是戳到了沈常安心窝子里去。 “郦国也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圣上若是想联姻,心中会有好的人选。”沈常安剥了个柑橘,仔细把橘络去除掉递给她。 沈尽欢不语,接过去掰了一片放在嘴里,酸甜酸甜的。 听见门口帘子响动,两人齐齐看过去。 李靖瑶带着沛文进来,屋子里的俾子都朝她行了礼。 沈尽欢和沈常安也下榻福了福身。 见阿娘清瘦了很多,沈尽欢上前扶她坐到榻上:“阿娘这是从哪回来了?” 李靖瑶道:“本是能瞧着你回来的,想起来就去看了一眼账房的本子。” 沈尽欢点头,沛文端着一盘衣裳站在一边,让沈常安不得不注意。 “阿娘这衣裳,是给欢儿准备的?” 李靖瑶面色如常,起身拉过沈尽欢道:“你爹说圣上指明要你参加今年的春宴,还允你穿的漂漂亮亮的,我以为听错了问了好几遍,没想竟然是真的。” 一朝官员不穿朝服参宴穿红装,哪个见识过? 也不知陆生良和燕帝说了什么,居然能给她破例,这给其他女官借一百个胆子都不敢遵命。 恰恰是因为有这么一个靠山,李靖瑶才敢遵命去做。 只看了一眼衣裳边的针脚,就知道是出自卞蔓菁之手。 沈尽欢道:“还是阿娘想的周到。” 李靖瑶见她突然兴致不高,以为她不喜欢,“欢儿怎么了?” 沈尽欢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圣上对欢儿格外开恩,或许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 原来她在想这个,李靖瑶松了口气:“要尽心竭力,才不负圣上恩典。” 沈尽欢点了点头。 “阿娘可知,阿炎军师来了帝都?”沈尽欢冷不丁道。 李靖瑶一晃神,叫屋子里的俾子都退了下去。 见她这样,沈尽欢自然不能说阿炎进宫做贼自己还救了他的事,于是又将陆生良拿出来当挡箭牌:“师父无意间说了句,我就知道了。” “这个陆生良,什么都和你说。”李靖瑶埋怨道。 “军师来了帝都又不是不好的事,陆大人怎么就不能和欢儿说了?”沈常安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沈尽欢注意起李靖瑶来。 李靖瑶道:“受了点伤,边疆不利于他调养,就送来帝都了。”轻描淡写一句,沈尽欢就猜到了大概。 两军交战尚且不伤使者,之前听兵部几个小厮说到边疆战役打的很凶,连到军师都受了伤,那场面得多不受控制。 这种事还真该藏着,民间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会乱套,还不如不说。 只是阿炎的行为太匪夷所思。 养伤养进东宫还被追着打,其中要说没隐情,傻子才会信。 沈尽欢从长安阁出来,沿着东苑和西苑中间的小路,去了倾兰苑。 院子里还是特别安静,只是比之前多了许多花花草草。 院子里的俾子见她进来,再不能像给家中姑娘一样屈膝见礼,她们见得是朝廷命官,一个个都得拜服在地上。 见着沈倾宁,沈尽欢还如往常一样给何氏见了礼,随后坐在沈倾宁身边。 自打沈倾宁解了禁后,还是被何氏看在院子里不许出去,经过那次事情,江余就没有来过尚书府,沈倾宁后来被钱嬷嬷管教,教习三纲五常、三从四德。 “今日无事,便回来看看家里。”沈尽欢对何氏道。 “宫里待的舒服,回来做什么,沈大人当官当到家里来了?”沈倾宁眼神冷冷地落在她身上。 “给我住口!”何氏火冒三丈,当即瞪了过去。 沈尽欢知道她的嘴,也没往心里去,劝慰了何氏几句,就让她出去了。 见何氏走了,沈倾宁就从桌上拿了三本书搁在扶栏上,斜着身子往边上一靠,和沈尽欢较起劲来。 “二姐这样是给谁看呢?”沈尽欢好笑道。 “自然谁能看见就给谁看喽。”沈倾宁闭着眼懒洋洋地回道。 “钱嬷嬷没将你的性子磨圆了,真是她没本事。”沈尽欢冲她一笑。 沈倾宁睁开眼,白了她一记。 “春宴可受邀了?今年去不去?”沈尽欢心知肚明,却故意歪着头问她。 沈倾宁憋着嘴,又拿了一本书翻开,随意地遮在脸上:“不知道,没听说。” “我可全问到了,今年也你的份儿,全家都去。”沈尽欢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也去。” “那我可——又——能——逍遥了。”沈倾宁声音拖得长长的活像个老油条。 远远瞧着沈倾宁乱糟糟的桌子,对的到处都是宣纸字画,眼前的茶桌倒是整洁,也就是她刚进来的时候何氏叫人收拾的。 沈倾宁浑浑噩噩的样子,真是少见少有。 两年前沈尽欢回来的时候,沈倾宁的状态比现在还差;一次在崔氏的出殡席上,一次在沈恪家里,那时候的面容比现在憔悴多了。 归根究底是沈倾宁恼了上官歆的说她是庶出的那句话。 上官歆有长辈护着,自然说什么都有道理,所以沈常安说她不愿认错,宁愿禁足在房里不见人。 沈尽欢后来听沈倾宁又念了半天,总结出和沈常安不一样的结论——沈倾宁看不惯上官歆在江余面前出风头,看不惯上官歆和江余吟诗作对、你来我往,所以吃醋了,但又不能被别人看出来是在吃醋,只得全怪在上官歆身上,咬定是上官歆欺负她在先,她打死不认错。 “歆姐姐再不好,现在也嫁出去了,人家就不像你一样记仇。”沈尽欢道。 上官歆和前世一样,嫁给了张相的远亲,辈分虽然差了点,只做了个偏房,但是左右都让上官家和沈家与张相沾亲带故了,出嫁前一天还讲压箱底的一件东璃珠送给了沈倾宁,嘴上没道歉,好歹也算低头认了个错。 沈倾宁偏偏就不吃这套,转身等上官歆嫁出去了,就将那珠子往柜子里一扔再没现过世。 “不是说庶出的都是白眼狼吗?自己还不是没成正房,往后生出来的孩子也得叫庶子。”沈倾宁不以为然道。 “那是人家主母位高权重,是龙门叶氏的嫡亲孙女,上官家的身世地位过去能做个有身份的贵妾已是大恩了,再说,能和张相带上关系是歆姐姐有福气,你再看看你,成日在房里也不出去,隔着门都闻见霉味儿。”沈尽欢嫌弃道。 “那我倒是也想出去啊,姨娘让吗?”沈倾宁坐起来和她理论,遮在脸上的书顺势掉在地上她也不在乎。 沈尽欢皱着眉看着她快要长到下巴的黑眼圈,一时语塞。 “你......你都快废了。”沈尽欢叹气道。 沈倾宁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半突然盯着沈尽欢。 “有事吗?”沈尽欢没好气道。 “好妹妹,要不,你带我出去转转?”沈倾宁蹭上来,一双眼睛里满登登的期待。 沈尽欢闻言笑了笑也蹭过去,二人几乎脸贴脸,只听她没心没肺地问道:“那好姐姐是想去京街呢,还是东堂呢?” “你现在真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沈倾宁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几转,笑道:“妹妹自然好本事,庙堂都入得了,何况一个小小东堂?” 沈尽欢见她动了真格儿,反而冷静下来:“二姐真想去?” 沈倾宁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带沈倾宁出去不难,让何氏点了头什么都好说,今天一下午的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 找何氏说的时候,她果然很放心沈尽欢,交代了几句沈倾宁,就放过她了。 等沈倾宁仔仔细细画了个妆,二人连午膳也没用,马车都没备,带着两个丫鬟就出了府。 沈尽欢领她去京街上最有名气的富春阁吃了午膳。在倾兰苑闷了三年的沈倾宁出了府一下子开朗起来,好吃好喝点了一堆,吃得毫无形象,最后甚至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倚在桌边不愿动弹。 “咱们家的伙食究竟差在哪了,你怎么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沈尽欢仍旧细嚼慢咽,待到七分饱的时候就放下筷子问道。 “吃多了家里做的清鱼淡肉,总得换换口味。”沈倾宁举着手帕掩住嘴巴,不经意间瞟到楼下一个小摊贩铺子前。 沈尽欢瞧她那呆住的样子,以为是看见了江余,连忙顺着目光看去,结果什么也没有,小摊前就站着一位穿着书生衣裳高束发髻的女子。 女书生在这个年份的北燕已不足为奇,沈尽欢不明她为何要一直盯着人家看。 “二姐,二姐?”沈尽欢在她眼前挥着手唤道。 楼底下那女书生离开后沈倾宁才回过神来,敷衍道:“吃多了,发会儿呆。” 沈尽欢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低头舀了勺汤。 走到东堂,也消化的差不多,沈倾宁走着步子轻快,却还是一副担了心事的样子。 门童见了沈尽欢,一路引到中堂花园。 东堂宁静幽谧,进来就自觉的不敢高声说话。 有几间课室下了课,十几位女书生规规矩矩的跟着先生出来,相互作了一揖,躬身等先生离开才起来。 那几张明媚的笑容着实给东堂添了几分生气。 沈尽欢国考后回来过一次,是将东堂协理之权交还给沈常安,里面多多少少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有几人见了她,远远朝她作了一揖,沈尽欢欠欠身子回礼,就看着她们相伴去了后堂。 此行目的就是让沈倾宁来看看江余,然而走到明辉园,她倒止步不敢走了。 “二姐怎么了?” 沈倾宁斜睨着她道:“我这样会不会不好?” 沈尽欢扑哧一声笑道:“门也出了,东堂也进了,就差两三步的事儿,你怎么就怕了。” “谁说我怕了?”沈倾宁死鸭子嘴硬犟道:“我只是担心他不在。” “我刚才看过了,今日所有的先生都在,木牌子一个没少挂在园子墙上呢。”堂里每位先生都会有一个写了名字的木牌挂在明辉园前,要是哪位告假就会将那位先生的木牌子摘下来,沈尽欢对这快地方是有印象的。 沈尽欢退了几步,侧身让她先进:“那二姐请吧,去见见你的江先生。” 沈倾宁脸一下红到耳朵根,堵着气进了明辉园。 园子里变化不大,和沈倾宁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差不多样子,她记得第一次也是央了沈尽欢偷偷来带她的。 苏禾 沈倾宁一眼就望见江余站在窗后弯着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江余依然温文尔雅,看上去比三年前刚来北燕时健康。北燕的风土将他细腻江南水养出来的皮肤吹得略显干燥。 沈尽欢轻轻推了她一把,沈倾宁一步迈下台阶,直直闯进了江余的眼中。 二人脸上皆掠过一抹不可思议,紧接着江余放下手上的书卷,疾步奔到沈倾宁面前,那神情不知是欣喜多一点还是愧疚多一点。 沈倾宁刚要开口,江余也出了声,听到声音又不约而同停下等对方说下去。 “学生来看看先生。”沈倾宁见了礼。 江余会心一笑:“许久未见,二姑娘可还好?” “好,”沈倾宁点头,“新教习的嬷嬷待我很好,规矩虽多但教的东西少,听一遍就记得住,只是......” 这时从江余屋内走出来一个女书生,出来瞧了一眼,兴致冲冲地跑到二人身边。 沈尽欢在廊下,一眼认出是刚才在富春阁下站在小摊贩前的女书生。 书生的衣裳都是淡青色,腰间一火红禁步穗子很是晃眼。 现在回想起来,沈倾宁在富春阁定是瞧见了这女书生身上带着出自己手的东西,才突然心事重重。 因为没几个男子喜爱大红这般艳丽之色,所以放在这女子身上,旁人也瞧不出来这禁步原是男子戴的。 沈尽欢忽然想起四十一年过新年的时候,沈倾宁央自己带她来见江余,在房里摸索了半天,之后就看见江余腰间总晃着一串红色。 莫非是那个时候....... 只听那女书生直呼江余大名道:“江余,这就是哪位贵客来了?” 沈倾宁被眼前的场面惊得一怔,而后看向江余。 江余无奈笑笑,伸手毫无章法地在那女书生后脑抚着,对她道:“二姑娘不要见怪,这是我之前在江南原住邻家大伯的孙女,名唤苏禾,大伯托我照顾她,我图个便利就让她在东堂读书了。” “我是江余的大弟子!”苏禾挣脱开江余的大手,走近了沈倾宁咧嘴强调道。 苏禾一双眼睛月牙似的,笑起来就见一条缝隙,又白又嫩的小圆脸让人看着总有一种想上去咬一口的冲动。 “苏禾,这是沈家的二姑娘,不得无礼。”江余语气不重,更像是安抚。 苏禾眼前一亮,对沈倾宁说道:“原来你就是二姑娘,失礼失礼,我叫苏禾,叫我小禾就好!”接着扭头朝江余挤着眉头问道,“这么好看的人儿,你居然说不教就不教了?” 沈倾宁像被什么噎了一下 说不出话来。 江余面上闪过一丝捕捉不到的尴尬,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二姑娘要不随我进去坐坐。” “是呀是呀!我做了点心,正要取了清晨采的露水烹壶花茶,你也定会喜欢的!”苏禾见沈倾宁沉默着不说话,热切地过去拉着她的手道。 “花茶?”沈倾宁反问道。 “对呀,江余最爱饮江南的花茶,我来的时候带了很多干花苞,用晨露烹煮最香了!”苏禾说话跟唱小曲儿一样一句一顿,像个心智未开的小丫头。 沈倾宁神色一暗,没等江余开口,她就若无其事道:“不了,姨娘规定了时辰,我得回去呢。” 苏禾一点没觉得被扫兴,笑盈盈地说:“好!今日仓促了就改日,二姑娘得空了就来东堂找我们,我都在江余这儿。” 最后一句,多带了分宣誓主权的意味。 沈倾宁局促地点点头。 苏禾和江余挨得很近,果真是乡里的情分更深,她站在两人面前十分突兀,恨不得自己压根没来过。 要是这样就好了,她就不会看见自己亲手做的禁步挂在了一个不相识的女子身上,也不会瞧见江余宠溺地对待别人的模样。沈倾宁后悔极了。 江余试图和她交谈几句,她也随意应付了过去,心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冷到脚。 要是堂兄妹的关系还能说服自己,可偏偏是邻里乡亲无关亲缘都能不拘形迹、亲密无常,着实让人妒忌。 苏禾的热情似火,让沈倾宁干巴巴的应答显得十分无力。 总也以为再次相见还能和从前一样,稍许不用低到尘埃,可偏偏老天爷让她切身经历了这些,让她觉得自己又蠢又笨,无能且无知。 世道真不公平,沈倾宁希望现在自己的身份和苏禾的身份换上一换,是不是一切又会不一样。 “就算是托付,在东堂也没有先生和女书生共处一室的道理。”沈尽欢漫不经心走过去,对江余说道。 沈倾宁投来感激的目光,身子也朝沈尽欢靠了过去。 苏禾没见过沈尽欢,听得这句当场变了脸色:“你是谁,凭什么......” 江余惶恐地捂住苏禾的嘴巴把她拉到身后去,对沈尽欢行了大礼:“草民江某见过少令大人。” “江先生这位远客,有些聒噪。”沈尽欢一针见血,点破了苏禾。 江余腰弯的更下:“小禾不知礼数在先,草民有不教之过,但其年幼生性烂漫,还望少令大人海涵。” 沈尽欢看着江余身后的苏禾,苏禾也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我虽然早早交了协理之权,东堂事务不必再插手,但江先生和苏姑娘名分不正,此举要是被有心人传去,按照规矩,是要被赶出去吧。”沈尽欢轻柔地说道。 苏禾一听,大惊失色,立马着急忙慌地跑到她面前跪下:“苏禾知错了,求大人开恩不要怪罪江先生,都是我的错!” 沈尽欢看着沈倾宁,寻求她的看法。 沈倾宁于心不忍,对沈尽欢摇了摇头道:“江先生在这无亲无故,有个乡亲陪着兴许能开心些,往后叫他注意了就是。” 既然沈倾宁说了话,沈尽欢也就不为难他们了,原意也是提醒江余没有真心责罚的打算:“那便听姐姐,江先生记着就好。” 江余如释重负,直起身子对沈倾宁感激一笑,又急忙将苏禾扶起来。 沈倾宁盯着苏禾腰上那火红禁步良久,朝江余盈盈一拜告了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倾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软,沈尽欢也说不出个确切时候。 二人没叫马车,从东堂一路走回尚书府。 走到京街口的时候,太阳正好西落,一轮橙红的圆球陷在四散的云堆里,烧红了半边天,她们头顶往东那一大片,还是碧蓝的。 沈倾宁不想回府,就站在街口抬头看着天,看它什么时候会烧得全红最后暗下来。 事实上呆了还没半刻,就被管家带着家丁给迎了回去。 踏进倾兰苑,入了内室,轻轻关上房门。 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回到了原点。 沈尽欢将头发散下来梳顺,阿肃从屋顶跳到窗外道:“定远军和匈奴打了一仗,双方都损失惨重,匈奴军差点就破了李家的雁形阵,炎军师正好处在前锋,所以受了重伤。” 沈尽欢对着镜子问道:“他们人在哪?” “在城中驿站,不过太子派了暗哨盯着。”阿肃继续道。 邵尘? “知道了,你休息吧。”沈尽欢对窗外道。 “太子殿下还真是疏而不漏。”之彤在一旁调侃道。 “他的小动作是有点儿多,”沈尽欢放下梳子细想了片刻又道:“今日我没去帝陵,太子可去了?” 之彤想了想摇摇头道:“没听阿清提起,往常帝陵有什么动静,阿清保准就赶过来说了,今日咱们回来她就找我问了姑娘的膳食,再无其他事。” 沈尽欢纳了闷,邵尘那天分明说燕帝给了他监工令,这么万事俱微的人宁可派人盯着一个受伤的军师,也不亲自再跑帝陵一趟,真是奇怪。 “哦!对了,阿清还真说了另一件大事儿,”之彤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拿了一本折子送到沈尽欢面前道:“阿清说,这是开了春几个郡县呈上来的地泽税款,陆大人让你替他过目入账。” 沈尽欢接过折子,两面翻看了嫌弃道:“今年的地泽税册子怎么变成这个颜色,真难看。” 可不,原本的深土色变成了不红不黄的样子,像极了沾了水褪色的麻布。 “铁定是东边的五郡送来的,年年都弄得花里胡哨。”之彤帮她铺着床收拾道。 五郡在雍州,是原来拥护北燕王府的五大势力,分别是上谷郡、渔阳郡、辽东郡、辽西郡和右北平郡。其中上谷郡地域最大,物产是最少,辽东郡和辽西郡年年都在榜首齐头并进。 沈尽欢叹了口气,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为上谷郡郡守哀叹的辞藻。 翻开折子后,定睛看了看榜尾,出乎意料的居然是右北平郡!上谷郡比辽东郡只多出了五两黄金,就站稳了榜首! “五两?!”沈尽欢不敢相信这么小的落差就让辽东郡败了,这简直就是羞辱啊。 “什么?这是哪个郡?只有五两?”之彤被惊吓到,一路跑过来瞧。 “是上谷郡比辽东郡多了五两,成了今年的税收状元。”沈尽欢一脸惊愕地对之彤重复道。 “上......上古郡......翻......翻身了?”之彤小声道。 前世就是因为上谷郡破天荒成了税收状元,惹得燕帝龙颜大悦,最后把沈倾宁赐婚给了上谷郡那个短命的大儿子! “还真是件大事儿......”沈尽欢心里一抖。 没出息 这一晚沈尽欢一夜未眠,连连拓印了一份上谷郡细致到每月的各项税款,想从中找出点纰漏将那五两黄金压下去,随便给上谷郡安个罪名就不会有赐婚什么事了。 第二天顶着一双红眼出门的时候,陆生良把她嘲笑了半天。 瞧她不甘心的样子,陆生良拿过她手中的厚厚一沓纸极力掩住笑意:“查的挺细心,可人家偏偏就赢在这五两上。” 可不是,上谷郡比比精细没有差错,反倒查出辽东郡在后半年的关税上造了假,多报了一百两。 沈尽欢连连打着哈欠坐在桌边等阿清给自己端上早膳:“辽东郡守今年马前失蹄,不知陛下会怎么罚。” 陆生良夹起一个水萝卜丢在嘴里嚼:“不管辽东郡,他们要是能将造了假的补上来,咱们就当不知道,不过上谷郡这次势必能求得皇帝的青睐。” 阿清将白粥端到沈尽欢面前,她顺势直起身问道:“那......陛下会给上谷郡什么赏赐?” 陆生良拿了筷子在粥里搅一几下,看也不看她:“请到春宴上,不是给钱就是赐婚。” 往年辽东郡常为榜首,燕帝不是给一把玉如意,就是送一只金麒麟,实在没有新意。今年上谷郡上了台,万众瞩目之下就要看燕帝是什么想法了。 沈尽欢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不能再让沈倾宁嫁到上谷郡守活寡去。 正想着,陆生良就催促她道:“一夜没睡还不赶紧吃点儿,犯什么愣。” 说罢夹了一筷子卤菜送到她碗里,又说道:“等会儿把上谷郡的拓印文书送给礼部。” 沈尽欢应了一声,心里极为不情愿。 文书一送进礼部,春宴的名册上就会立马加上上谷郡荣氏的名字。 赐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外面的天阴沉了两三天,看上去就是憋着要下好几天大雨的样儿,左丘还说五日后是办春宴的好日子,沈尽欢虽然不信他的鬼话,但他的鬼话也还真没有失灵过。 沈尽欢到礼部官署衙门门前,遇到的不是蔺文忠,也不是礼部的小厮,而是郎中令胥廷敬。 每次出门有大事总能碰上不想见的,一没什么事出去就畅通无阻乐乐呵呵的。 沈尽欢看见胥廷敬,上前主动行了礼,大概是没睡的缘故,刚弯下腰去,鼻尖就一酸犯了睡意上来。 胥廷敬穿一身软甲站在那里,嘴角抽了抽:“少令见着我,就这么不乐意啊。” “下官可不敢,真是昨晚上看账目看的晚了没睡好。”沈尽欢站直了回道。 胥廷敬瞄了一眼她手上的文书,明眼儿一看就看见了上谷郡的封笺:“哟,上谷郡翻身了。” 沈尽欢抱着文书往后一缩,笑道:“胥大人,您要是没事儿,正巧金都卫的金大人今儿不轮值,您找他喝杯酒去,您要是有事儿,下官就随您一块儿找蔺大人。” 她不想和胥廷敬多费时间,不光是胥廷敬啰嗦她,还有就是沈寄容曾说过胥廷敬和王师有关系,所以能不多磨嘴就赶紧加快步子走路。 “陆生良真将他一身油皮之气全教给你了。”胥廷敬抚着腮上浓密的一团胡子,大声道。 沈尽欢点着头连连说道:“是是,胥大人说得极对!” 胥廷敬嘴角又抽了抽,语气里是万般无奈:“别怪我没提醒你,沈家这次有大喜事儿了。” 沈尽欢心里一沉,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么?回天乏术么? 胥廷敬总管宫廷侍卫,负责迎送宾客接奏事谒者,连禁军都归他管,也是常年贴身侍奉燕帝的大官儿,他说出来的话自然分量十足。 沈尽欢正了正色,对他恭敬一拜:“尚书府有大喜事自然要去恭喜尚书令大人,下官肩上还担着少府的事儿,此时胥大人和下官说,真是找错人了。” 胥廷敬一脸诧异。这妮子如此分得清主次,显得他在这儿挑拨是非。 沈尽欢有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和之彤进了礼部的大门。眼看着时候不早,进去入册还有一堆事要做,她可不想这么耗下去最后到了饭点在礼部吃便饭。 蔺文忠对她很客气,在宫里也能说上看着她长大的,但他做事方法还是按部就班没有半点进步。原本能直接亮个腰牌就结的事,沈尽欢愣是在入册文书上签了一个又一个大名。 终于到最后一张的时候,沈尽欢宛如守得云开见月明,脸上浮现几分欣慰。 “甚好。”蔺文忠难得露了个笑脸,将上谷郡的缴税文书装订成册,又挂了今年的木牌子,当着沈尽欢的面放进了身后成排的税文架子上。 北燕所有办事需要证明的非机密文书,经手的官署一定会有拓印备份,也正是这样,才能做到人所共知各司其职。 “上谷郡今年会受邀春宴吧?”沈尽欢知道问蔺文忠等于白问,但还是想问问。 出乎意料的是,蔺文忠这次没有一带而过,“是,上谷郡当拟在五郡之首受陛下恩赐。” 沈尽欢挑眉,笑道:“那便好,有劳蔺大人了。” 蔺文忠对她侧了侧身,目送她离开。 “姑娘对上谷郡好像十分在意?”之彤扶着她问道。 “是呀,他们十年蛰伏,一鸣惊人,叫我一下子没接受过来,处处留心才是。”沈尽欢搪塞道。 “姑娘仔细是没话说的。”之彤颔首,又道:“咱们是回少府吧?” 沈尽欢一顿:“我想回尚书府一趟。” “怎么了?”之彤问道。 沈尽欢想借沈倾宁昨日回府的状态不好,想回去看望为由带话给沈倾宁让她早做打算,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牵强。 她总不能和之彤直接说燕帝将会在春宴上赐婚,让沈倾宁嫁给上谷郡,并且在婚后不久就要守寡吧?那么之彤一定会以为她没睡好神志不清了。 沈尽欢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泛酸挤出些泪珠子,刚伸手去抹了,眼角就看见一棕红衣角下的黑色金丝鞋,从容安稳地走过来。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沈尽欢下意识弯下腰,将头埋在袖子下。 “少令想回尚书府?”邵尘笑道。 沈尽欢龇了下牙,闷头回道:“是,微臣有这个打算,但是事情太多,微臣想想还是算了。” “哦?那沈少令现在,可腾出手了?”邵尘对她道。 沈尽欢不知道邵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故意说道:“雍州五郡才将税书呈上来,微臣才整理了一份,其他......” “沈少令掌山海税,何时管起五郡的事?”邵尘不经意地说着,听上去十分平和。 沈尽欢暗自松了口气:“师父最近忙帝陵的事,所以让微臣代为查办。” 邵尘是看着她从礼部打着哈欠出来的,直截了当说道:“沈大人既然都跑了趟礼部,不如随我再跑一趟司储司。” 沈尽欢膝盖一软,全身上下都在抗拒:“不知殿下去司储司何事?” 邵尘伸手把她扶起来道:“去挑春宴的赏赐。” “挑选赏赐之事,似乎是御府令大人的职务,殿下要是不方便,微臣可以叫人去请。”揪住机会哪有放手的道理,沈尽欢说的冠冕堂皇。 “御府令不归沈少令管么?” “嗯......归。” “那直接找少令你岂不是更省事?” “是。” 邵尘果然秉承了帝王家的一贯作风——一条道走到黑。 少府领八署有六丞十六吏令,沈尽欢任少府令,位同副监,八署自然都归她协管。 沈尽欢顶着两只兔子眼随邵尘一路走到司储司。 成禄早接了旨意在官署前候着,见到沈尽欢丝毫没有半点惊讶,自然地将二人领了进去。 司储司里包罗万象,什么宝贝都有,比御府里多多了——八宝分庭,一间库房放同类的宝贝,大到金樽银像绫罗布匹,小到玛瑙镯子,点翠簪子。 一路上都是邵尘在挑选,压根没让沈尽欢说上几句话,就跟在后面看着。 金器库里金碧辉煌,沈尽欢眼睛本就干,这进去一下就刺的她眼睛生疼,下意识捂住了眼睛。 邵尘回过头,见此情景便将她拉了出去:“在这呆着,我等会儿就出来。” 沈尽欢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神色,手肘上就一轻,缓过来后就站在金器库门外。 宴席上若随即下令随即跑司储司取,肯定来不及,向来都是由太子或皇贵妃亲自来挑选适合大臣名分的珍宝,等到开宴的时带过去放在偏殿。 春宴出席的,不止大臣还有大臣家眷,大大小小都要打赏,粗一算下来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每每设宴,司储司都要被掏空一半,紧接着就是少府安排尚方令紧锣密鼓地打造下一库,当然不是全部,和北燕交好的几个南边的国家都会上贡,每次上贡的东西都足以爆某个库仓半年。 给大臣的家的女眷准备的东西都在玉器和绸缎布匹库,妇女老少都好打发,邵尘转了没多长时间就出来了。 在金库待的时间明显久,因着春宴上嘉赏的不止功臣,还有外邦使节,或许还会有外邦外族的世子王侯们受邀参宴。 这么大的场合,北燕当然要展我大国风范、礼仪之邦,在赏赐上肯定不能小气。 沈尽欢贴着墙一动不想动,早知道昨晚上就好好睡一觉了,折腾那一宿也没什么结果,之彤和泽宇在司储司外候着不许进来,要是之彤在,沈尽欢就有地方可以靠一靠,不用贴冷冰冰的墙。 沈尽欢想着就觉得累,一累就想闭上眼睛睡觉。 下一秒使劲捏了一把大腿:“怎么能这么没出息!” 强行清醒了一会儿,眼睛又要合起来。 司储司安静的很,不像少府里有水声、药罐子碰撞声、还有陆生良不时抬高了喉咙喊她的声音。 论谁在极其困倦的时候又待在这个极其安静的地方,都会困吧...... 沈尽欢安慰着自己,身体不自觉慢慢往下挪,直至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头开始小鸡啄米一样上下点。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说不定等会儿眯醒了他还没出来。 沈尽欢在心里如是说。 ※※※※※※※※※※※※※※※※※※※※ 我是被自己写困的。。。 有出息 沈尽欢以为自己是被邵尘推的,胳膊肘摔在地上别了一下生生将她疼醒。 邵尘很冤枉,他本想好好叫醒沈尽欢,哪料沈尽欢睡得太深怎么叫也没用,只得蹲下去拍她,谁知用的力道过了,沈尽欢顺势就往地上倒。 “太子殿下,您动口就行,何必动粗呢。”沈尽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带着点睡气道。 邵尘嫌弃地看着她:“当值睡觉你还有理了,这要换做别人,早拖出去打板子了。” 沈尽欢一听打板子,瞬间清醒了,大气不敢出地圆上自己的话:“殿下动粗,脏了手多不值......” 邵尘盯着她通红的眼睛片刻,淡淡说道:“沈尽欢,你可真有出息。” “殿下谬赞。”沈尽欢可不管邵尘这话什么意思,全当是夸她。 成禄轻咳了一声,过来对沈尽欢作了一揖:“太子殿下所挑金器赏赐,稍后下官整理好名录会送至少府。” 沈尽欢点头:“有劳成大人。” 邵尘大概看出了沈尽欢有多疲倦,怒其不争道:“还不快走,回你的少府好好补觉。” “多谢殿下。”沈尽欢饿的肚子咕咕叫巴不得快些,邵尘突然放了她,不觉萌生一丝愧疚,为了能体现自己的惭愧之意不惜脑袋顶地深深一拜,随后提着衣摆大步流星就往门外而去。 “慢着。”邵尘突然开口,沈尽欢一个脚刹没刹住,踉跄着往前去了几步。 “殿下吩咐。” “午后我要一份帝宫舆图,你且准备着送来东宫。” “微臣遵旨。” 沈尽欢想自己什么都没干,来司储司就晃了一圈睡了一觉,邵尘就这么放过了她,实在不合情不合理。 沈尽欢也不高兴再多想,回了少府草草扒了两口饭,就钻到被窝睡了一个时辰。 下午将舆图送到东宫时邵尘问了剩下四个郡的税款文书和具体情况后就一句话没说让她回了。 一个晚上整理一个上谷郡,查了两个月的辽东,剩下的活儿真够她折腾个两天的。 沈尽欢寄希望于辽西郡和右北平郡,说不定能查出个少报,加上去直接压了上谷郡。 奈何陆生良给她的折子就跟定死上谷郡一样,其他四个郡只有谎报往下降的,就没有少报往上加的。 还没等她想出怎么砍了沈倾宁烂桃花的法子,少府就来了位故人,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那天的天还是阴沉沉的,陆生良在南楼下一声尽欢,把她从一堆右北平郡八月的关税明细文书里喊起来,那焦急中带着点紧张的声调,吓得她以为陆生良被南楼附近刚出土的小青蛇给咬了,鞋都没穿好就奔下了楼。 当沈尽欢看见陆生良身后立着嘘嘘弱弱、站着还要人扶的阿炎的时候,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阿炎军师......怎么来了?”沈尽欢假装是久别重逢,咬唇道。 陆生良背着手叹了口气:“你外祖说定要治好他,帝都的庸医一个个的都吃撑了乱用药,刚才去宫里皇帝就把他交给我了。” 沈尽欢不信,陆生良从不医治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哪怕那人伤得再重,银子出的再多都无济于事,就凭燕帝一句话就能说动陆生良,恐怕是危言耸听。 陆生良不给她质疑的机会,对阿清和之彤道:“去将尚瑶楼二层的空房理出来,让军师住下。” 又对阿晖道:“把该用的药和东西都搬些去,我好照顾。” 阿晖弯弯腰转身就去办。 阿炎被暂时安置在南楼一层的偏房里,陆生良去换衣裳。此时陪着阿炎的只剩下两个护卫和沈尽欢。 沈尽欢尴尬地将鞋子穿好,朝阿炎那儿挪了两步故作正经责备两个护卫:“怎......么回事儿?主子都照顾不好。” 阿炎惨白的嘴角往上扯了扯:“分明是城中大夫昏庸,你倒怪起他们了。” 沈尽欢佯怒道:“怎么不怪他们,大夫是好是坏看不出来吗?” 一个护卫抱拳道:“属下不懂医!” “看眼神呐!眼神飘忽的就是庸医!眉头紧锁的那叫半吊子!” 阿炎对护卫道:“她这种的,就是医术高超。” 护卫偷偷抬眼秒了沈尽欢一眼:“是,属.....属下记住了。” 沈尽欢上前命令阿炎道:“把衣裳解开我看看,伤口怎么样了。” 阿炎解开衣裳袒露出两刀血疤。 伤口上的线已经被拆除,现在只是微微炎症没有化脓,这么多天竟还在往外流血。伤他的刀就算有毒,上次也被沈尽欢处理干净了,不可能再二次中毒,况且这也不是中毒的迹象。 伤口有被另外处理,但能肯定的是大夫没有用错药,这种伤口都医不好,全北燕的大夫怕都要脑袋落地了。 一种可能是,阿炎用药了,但是做了什么扯动了伤口撕裂的动作所以反复不好,便得了炎症。 还有一种可能,沈尽欢没有深想,她觉得阿炎没理由去做第二种可能。 沈尽欢坐在床边掏出袖子里的银针包:“让你好好呆着非要动弹,裂了吧。” 阿炎半躺着不能动弹,任由沈尽欢用针背在伤口周围点着。 “还未和你道谢,上次......”阿炎道。 沈尽欢只顾看伤口道:“谢什么,还不是得再麻烦一趟。” 阿炎语塞,轻笑看着她。 沈尽欢在他伤口附近施针放了淤血,阿肃从门外进来,瞅了一眼床上的阿炎,见过礼后对沈尽欢道:“附近多了两个东宫的暗卫,主子要请走吗?” 沈尽欢眉头一皱:“他想盯着就盯着,咱们这次名正言顺的,怕他不成。”起身又吩咐,“取些盐水来,要干净的纱布。” “东宫太子,可是邵尘?”阿炎问道。 “是啊,你糊涂了?”沈尽欢惊讶至极。 “没有,在驿站也被好那两个暗卫盯着,且跟了一路,上次还差点被发现。”阿炎半晌才回道。 等众人将阿炎搬去二楼,他血淋淋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干净。陆生良下手极快,几下就将藏在伤口里的血块取了出来,阿晖将捣好的药草敷在他伤口上后陆生良就净手和阿清出去了。 “你们在这照顾着。” 沈尽欢朝王伊妍道,紧跟着陆生良出了屋子。 外头飘起星星点点的雨丝,陆生良背手朝书房走去,从尚瑶楼走几十步子拐个弯就是书房,陆生良低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一路墨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等阿清转身关上房门的时候方才看见跟在后面的沈尽欢。 沈尽欢径直走进去,阿清踏出去带上了门。 “皇帝真是糊涂,竟把这差事交给我。”陆生良以为进屋的是阿清所以抱怨道。 沈尽欢一听有事,也不出声,等着陆生良自己说下去。谁知陆生良走到桌子后一转身,就看见阿清变成了沈尽欢,当下腰板儿往后一挺:“怎么是你,阿清呢?” “出去了,”沈尽欢没好气道,“陛下怎么糊涂了?安排了什么损事给师父你啊?” “什么事......能有什么事,非得把这个军师嗯....塞...塞给我,这么屁大点小伤,这不让我破自己规矩吗!” “师父什么时候成遇强则弱的人了,徒弟我怎么不知道?”沈尽欢拉开桌前的椅子自己坐下,料定了陆生良有事瞒她。 陆生良脸不红心不跳,看了沈尽欢有一会儿才道:“还不是李家和匈奴打了个平手伤亡惨重,李忠乾千里传信来说多亏了这个这个.....额......炎军师,不然定远军得被打的落花流水,要皇帝说什么都要治好他。” 沈尽欢静默了片刻,细细掂量着陆生良这话的可信性,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少了几分怀疑:“这么说来,师父你也是曲线救国,干嘛这么大怨气。” “你师父我,九州第一工匠,北燕神手,皇帝竟一点好处都不给我,你说我怨什么。” 陆生良顶着傲不拉几的脸,对坐在那冷淡如菊的沈尽欢说道。 “那您想要点儿什么呀?陛下都把这么大一地盘赐给师父您了。” “这东西是讨来的么?是得看他给呀,是看他诚意呀,是他求咱呀!我还就把话说这了,今年春宴老夫我就是不去,就不给他皇帝老儿面子!” “......师父,您怎么这么有出息呢?” 沈尽欢试图再套点什么出来,奈何陆生良耍滑头的花样一上来就知道没戏,不禁十分沮丧。 “我可不就是有了出息才有这么大院子么,才不用......啊?看别人脸色么。” “行行行,您最辛苦了,军师那儿有我照顾着,您歇息您的,徒儿告辞。” 沈尽欢可受不了陆生良自卖自夸的德行,一听他念经脑子就胀,赶紧抬起屁股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生良看着她关上门,赶紧跑到窗户边扣了个小洞眼见着沈尽欢走远才松了口气。 “鬼丫头,害老夫差点儿就露馅了。” 沈尽欢走回尚瑶楼正抬头,就看见两个黑影就窜到了檐后,于是立马喊了阿肃来,故意抬高了嗓子道:“去告诉佽飞令,让他多打点茅箭送来,今年少府房顶上的蠢鸟太多了!” 阿肃故意望了一眼正上方,略心疼了那两位仁兄一下,也故意高声道:“是!属下得令!” 无理取闹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一直跟着阿炎的那两个暗卫挑沈尽欢给阿炎换药的时候回东宫复命。 仪瀛殿灯火通明,几个内廷大臣拿着折子从里面出来,行色匆匆地奔着北宫而去。 春宴将至,受邀宾客和席位还有舞姬献艺的戏折子都要一审再审,所有关卡都要严谨不得有差池。 邵尘将最后两位送走后,扶着头在桌上休息,听着暗卫的脚步声走近,闭着眼睛问道:“今日如何?” 其中一人道:“陛下让陆少监将军师接进了少府,今日一下午都没有什么动静,军师看起来伤势严重,陆少监诊罢后一路叹气摇头。” 邵尘改扶头成托腮,“进了少府?” “是。” “他的伤势,比之前还严重了吗?” “额......殿下命属下暗中盯梢的时候军师已经到了帝都一日,见到本尊时确实虚弱不堪,两位大夫联手才将其血止住。”另一人回道。 “李家这么重视这位少年军师,不惜上书让父皇全力救治,看来传言不是空穴来风,他确实是位人才。”邵尘低首。 两个暗卫跪在地上不说话,邵尘换了个姿势又问道:“还有别的吗?” “回殿下,没有了。” “少府里又不止陆少监一人,地形、家丁、奴婢......还有沈少令,不都能说吗!” 泽宇在一旁使劲使眼色,把“沈少令”三个字拖得老长。 “哦哦......有有......”一人连忙会意,“少府监官署连同陆大人、沈大人在内,共有七人,一个哑奴一个药娘一个......” “榆木脑袋!”泽宇咬着牙提脚上去制止,一边观察着邵尘的表情,“择重避轻知不知道!” “军师进少府后,先是由沈少令接受处理伤口,然后送到沈少令住处旁的尚瑶楼二楼歇下,陆少监此前派了小厮去打扫,估计是给专门给军师的住处。” “沈少令帮他处理的伤?”邵尘下意识道。 暗卫一惊,忙回:“是......军师胸口的刀伤血流不止,沈少令的动作娴熟,看似精通医术。” “医者仁心,少令是救人心切,不会说话就学着点儿!”泽宇闻声嘴上说着,背着邵尘给那暗卫竖了个大拇指。 邵尘脸色变了变,捏着眉心道:“还有呢?” 那暗卫似乎闻到了一丝不美妙的味道,看看面色不佳的太子殿下又看看引他继续说的泽宇,缓缓道:“属下......回......回来时,沈少令正给军师换药......”转念又快速道:“不过有丫鬟在,那个男丁也在!” 意思是他们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错觉出现,反正上座的太子殿下脸色明显不太妙,犹豫着要不要退下保命。 “下去吧,任何人和军师接触,都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本王。” “属下告退。”二人可算松了口气,步伐一致地退出去,又步伐一致地跳上屋檐,飞快消失在黑夜中。 泽宇轻手轻脚地去倒了杯茶递过去,笑道:“人家说了,殿下听了不乐意,您还非要接着问,这不是给自己个儿心里添堵么?” “泽宇,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太监了。”邵尘瞥了一眼他。 泽宇拧眉苦笑道:“殿下,卑职可是正儿八经的男子汉,怎么能和太监相提并论,您真是......呵呵呵.....您真会说笑!” 邵尘端起杯子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等茶凉了才淡声道:“父皇想在春宴上答应俞白和沈常安的婚事,你怎么看?” “这是好事啊,他们两位都干等了对方好几年了,真心天地可鉴,如今不光让两国成了秦晋之好,还能促成一段佳话,美哉美哉。” 泽宇砸着嘴,那般美好让他足以陶醉其中。 “还有上谷郡,父皇想把沈倾宁嫁给荣家大公子。”邵尘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什么?!”泽宇一下收敛住,仿佛听到了一个噩耗,“荣家大公子?那个病秧子?” 邵尘点头,喝了口茶。 “那.....这......那岂不是天壤之别!这沈尚书能同意吗?”泽宇诧异道。 邵尘垂目:“父皇真下了旨,他不同意也得同意,抗旨不遵诛连九族。” “这沈少令也不会同意吧!”泽宇见过沈家三姐妹,那感情真叫一个好,再没有比沈家姐妹这般不分嫡庶更友善的氏族姐妹之情。 沈尽欢?说不好还真会大闹一场。邵尘想道。 他对沈尽欢这一世,第一惊讶在沉稳知轻重的脾性上,第二就是和沈倾宁的关系——前世两个人卯足了劲斗,上谷郡的婚事还是沈尽欢一手操办的,最后害得沈倾宁守了活寡苦了一辈子。 这么想,沈家三姐妹在前世没一个善终的,今世倒是一个个要功成名就的样子。 邵尘脑子里忽然冒出方才下属说的话,心里一下不舒服起来。 “沈少令要是不肯,那尚书大人估计也悬,到时候真的不乐意起来......”泽宇搓手顿脚急得不能再急。 “她想干嘛干嘛,她腰板子那么硬也用不着我们替她担心!”邵尘带着火气语气十分不善。 意识到不对劲儿后,泽宇将后半句话吞了下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儿。 临近早朝前一个时辰,邵尘在才稍稍眯了一会儿。 早朝后他在九龙殿见了燕帝,将春宴的几个重要环节详细说了一下,提到郦国使臣,邵尘着重试探了燕帝对俞白和沈常安婚事的决定。 “前不久,郦国老俞王还给朕送了信,说再不答应他们的婚事,他儿子就要成郦国百姓的笑话了。”燕帝笑道。 “俞白三年只求一人,或许真是天定良缘。” “沈常安不是宗室出身,朕想将她封个郡主从皇贵妃宫里出嫁。”燕帝道。 “父皇圣明。” “沈丹青鞠躬尽瘁,可不能他那两个姑娘成北燕难嫁户啊。” 燕帝走下龙椅,背着手走下高台。 “上谷郡十年磨一剑,开年缴纳税收三千余两,为五郡之首,儿臣认为,可许嘉奖。”邵尘躬身。 燕帝语气温和道:“不错,上谷郡丰收就不用再赏金银珠宝了,荣老的两个儿子是不是还未婚娶?” “回父皇,正是。” “那便将沈丹青的二女儿嫁给荣家的长子,帮沈丹青减两桩心事。”燕帝笑眯着眼道。 邵尘思量片刻,转身朝向燕帝:“启禀父皇,儿臣得知荣郡守的长子患有痨病,身体一直不大好,怕是二姑娘嫁过去尚书大人会心疼。” “痨病?朕还真不知此事,太子说的有理。”燕帝的目光又几分赞许。 “不如改成次子,虽比长子小一辈,但同是荣夫人嫡出年纪与二姑娘也相差不大。”邵尘恭敬道。 “甚好,太子能这般为朕考量,朕很欣慰。”燕帝含笑道。 邵尘俯身一拜。 燕帝转身道:“匈奴王世子阿揭贝淳会替匈奴王出席盛宴,自关外就要让金都卫一路护送进城,不得差池!” “父皇放心,儿臣定会安排妥当。” 燕帝正对着他,勾勾看着他:“你如实告诉朕,若朕允慎王参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邵尘皱眉,没有立刻回答燕帝,随后提起衣摆跪在地上告罪:“儿臣不知,儿臣只知二哥是儿臣的兄长,处处为儿臣榜样,夫子道‘自视而观,人皆无过;自非而观,人皆有错’;《大学》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二哥闭门思过这些年,该想的透彻。” 燕帝听完也不接话,从上而下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大的实话,可太子你要谨记,你的兄长不止慎王一个。” 邵尘背后一阵虚汗,跪在那里尴尬一笑。 燕帝不明意味地冷笑了三声,复走上高台,邵尘跪在台下直到晌午。 “殿下这是准备去哪?” 泽宇跟在邵尘身后,伸着脖子往前问他。邵尘一言不发地往仪瀛殿相反的方向走着。 一路走到朝天宫宫门,泽宇才知道邵尘要去的是少府。 “殿下去少府做什么?”泽宇追上去走在邵尘身边。 “让沈尽欢带本王去帝陵。”邵尘拧着眉头跨出了宫门。 “可是......您没说让那少令过来呀......咱们还没吃饭呢殿下。” “太子你要谨记,你的兄长不止慎王一个。”他还记得燕帝和他说的这句话,心中默默将其上下琢磨了好几遍,方才想起他的皇长兄邵焱出生那日便是春分。 难怪往年举办春宴,都是择春分时节。 燕帝那句话的意思,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失踪的皇长兄吗? 少府里正在生火做饭,隔着墙都能闻见香喷喷的饭菜味道。泽宇一早就没吃,问到这个味肚子就不自觉咕噜咕噜叫起来。 哑奴将他引进正堂的时候,陆生良还在房里睡大觉,阿晖只好请他到正堂后的绿园里去坐着,快步跑去尚瑶楼找沈尽欢。 绿园是个四四方方的绿草地,冒一看去是看不见隐在草坪里的园路。陆生良在这块场地摆了很多盆景,最特别的是绿园正中央,一大棵盘根交错的树桩,上面摆着砂石盆栽的老松,松针深色且细,不想一般景园里倾倒一边如迎客、如云鬓,端端正正地、硕大地生长在那里,宛如遗世独立。 绿园右边是海棠苑,和海棠苑相接的地方有条直道,过去就是南楼,暗卫说沈尽欢就住在南楼,邵尘抬头望了一眼,却看见沈尽欢从另一个方向快步走来。 一只手的袖子还有一大截撩在上面,白花花一小段胳膊上沾着黑青的药草膏。 从她奔过来时费劲的神色就知道方才从百忙之中抽身。 “微臣接驾来迟,太子殿下恕罪!” 邵尘心中焦躁,直言道:“你不去东宫复命,带我去帝陵么?” “啊?”沈尽欢猛然抬头瞅着他,回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需要我来请你?”邵尘冷眼看着她。 不是把舆图给他了吗?什么时候说要带他去帝陵了? 沈尽欢不知道邵尘触了什么霉头要到她这里来宣泄,轻咳了两声低声道:“殿下忘了吧,前一日已经将舆图送去东宫了。” “图是你们做的,难道要我自己花时间钻研吗?”邵尘深吸一口气。 沈尽欢莫名其妙成了撒气桶,扭头看泽宇,对方也猛摇头不知情。 “近日公务繁多,是微臣疏忽了还请太子息怒,殿下哪里不懂,微臣解释给殿下。”沈尽欢不辩解。 “公务繁多?那为何不见你处理公务,反而一身药渣子?”邵尘道。 “因为.......”沈尽欢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刻意渎职玩忽职守,自去司刑司杖责五十!” 沈尽欢不明所以,皱眉道:“殿下,您这是无理取闹。” “本王无理取闹?你以下犯上多次,足以拖去司刑司惩处!” “殿下要是专程来挑微臣错处吵架的,就算今儿把臣的头砍了,这莫须有的罪名臣也不会认!” 春宴 邵尘被沈尽欢怼说不出话,更控制不住脾气:“沈尽欢,你在和我叫板么?” 沈尽欢依然知晓邵尘这幅样子肯定是受了委屈,心里也不怪他,一本正经道:“殿下想要拿微臣撒气不是不可,只是微臣心中不服。” 邵尘看她的眼睛一点不退缩,就知道沈尽欢也动了真格。 邵尘心乱如麻,看她眼睛的时候顿时冷静下来:“少府有药娘会照顾军师,将五郡的文书速速拓印理好送来给我。” “原来殿下是为了这个?”沈尽欢唇角一挑。 邵尘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搪塞过去。他从前固然生气,却也知轻重,今天居然直接跑到少府来兴师问罪。 “哎哎......沈少令,今日太子殿下处理政务烦了,殿下回去歇歇就好了。”泽宇将沈尽欢拉到一边道。 沈尽欢也是担心在此,所以余光没有离开邵尘半分,见他转身要走,复道:“殿下出了少府,就将此事忘了,微臣不会往心里去的。” “管好你自己的事。” 邵尘说完抬脚就走。 无缘无故受了一顿气,想要偷偷溜回尚书府也没了心情。 “再过一日,宫里就要办春宴了?” 阿炎服过药后半靠在床上休息,邵尘的草药配上沈尽欢煎的药,伤口愈合速度极快,精神也好了很多。 沈尽欢折了药渣子给王伊妍倒了:“是呀,年年都是春分时节办,你还没见过吧?” 阿炎勉强笑了笑,没言语。 沈尽欢当他默认了,走过去端个凳子坐在他床前:“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就是打赏打赏大臣,给没成亲的公子姑娘赐赐婚什么的。” “为何是春分时节?” “到了春分,就说明到了仲春之月,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宫里办完了春宴,民间就会放风筝,还会簪花喝酒,然后就是花朝节!”沈尽欢越说越开心。 “你很喜欢?”阿炎瞧着她也不自觉笑起来。 “以前喜欢!”沈尽欢说完,笑意滞在嘴角。 她的以前,是多久以前啊? 阿炎点了她的脑门:“待我养好,你可愿带我去转转春日景色?” 沈尽欢倏然一笑,“好,那你要听话好好喝药,不然我也得留下来照顾你。” “好,”阿炎淡淡一笑,“今日我听见你在楼下......和谁吵架了?” “是太子殿下。”沈尽欢低低道。 阿炎嘴唇动了动:“太子殿下经常为难你?” 沈尽欢静静道:“没入少府之前,也就斗斗嘴,现在嘛......殿下不喜女子参政,宫里许多女官女傅都有意避着他。” “原来太子,是这样的人。”阿炎顿了一会儿,才道。 “明日我要整理文书,阿晖和阿伊会照顾你。” 沈尽欢扶着阿炎躺好,看着他的脸说:“你睡觉也不把面具摘下来?” “习惯了,无妨。”阿炎笑道,“王伊妍,用的顺手?” 沈尽欢道:“她没什么心思,成天在药房里呆着也不出去,我也不会让她与外头过多接触。” “你有打算就好。”阿炎道。 对盛大宫宴,陆生良向来晚到,他不上朝皇帝都不会说什么,这等事情更不会追究。 宴间曲笛声起,诸舞女长袖曼舞,抓足了朝臣的眼球。 这样的喝酒好日子大臣们总不会放过,交相敬酒吃菜不亦乐乎,也难免多了几句八卦。 一说:“听闻陆生良会将他那位徒弟带来。” 一说:“我也听说了,可都开宴这么久了,该不会不来了吧。” 一答:“不知道啊......陛下可是亲自下了旨,他要是不来就是驳了陛下的面子。” 一又说:“普天之下就他陆生良架子做大,哼!” 说多了被皇帝听了去,燕帝当没听见,看了一眼左席玄位的沈丹青,含着笑道:“沈爱卿,今日定要多饮几杯。” 沈丹青站起来行了礼:“多谢陛下。” “多少年了,元嘉都三岁半了,今日定让沈爱卿和女儿团聚。”燕帝道。 皇贵妃道:“是呢,宴前我还同沈夫人说起,要是少令不来,臣妾可真是扫兴了。” “别说娘娘,就是我们这些大臣也盼着见呢。”司徒延通豪饮了一口酒,“当初的小姑娘如今在少府......长成什么样貌了啊?” “不得了啊,后生可畏。” 一众大臣纷纷附和,听的沈丹青甚是惭愧,起身拱手:“不敢当、不敢当。” 宸贵妃举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打在胸前,掩不住笑意道:“司徒大人可真会挑话头子,待会儿定要罚上三杯。” “今日不算今日不算。”司徒延通爽声大笑,对女儿大手一挥“今日沈大人满面春风,是主大喜啊!啊?哈哈哈哈!” 沈家的出了施氏和何氏,剩下四人都在席位上坐着。 自然是沈常安和沈倾宁最为瞩目。 王公文臣里多少子女都嫁了出去,唯独沈家两个姑娘还没着落。 这番话果真挑起了大臣们的活跃神经,席间一阵热闹。 俞白自然受邀,此时正端坐在对面,脸上也神采奕奕。 沈尽欢到北宫宫外时,宴席已经开了小半时辰。 陆生良真有出息,说不来就不来,沈尽欢出门那会儿他还在屋里躺着不愿动。 巧的是她在殿外遇上了同样来迟的太子。 和邵尘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双双低下头,沈尽欢朝他福了福身。 沈尽欢正想着要不要晚些进去,胥廷敬就在殿外高声宣了。 “太子殿下到——” “少令大人到——” 殿外一宣,殿内舞姬立刻分散两拨让出中间大道。 邵尘先走到正门中央:“随我一起进去吧。” “嗯......哦。” 沈尽欢这下不得不硬着头皮进了。 邵尘一身黑底红纹的朝服,头戴小冠乌发高束,每迈出一步都稳当有力,腰间一块青鸾玉佩随脚步左右晃动,难掩生来的皇族气宇。 又见身后跟着一位素簪玉立、长发及腰,着交襟齐腰襦裙,款款而来的女子。 沈尽欢这一身,李靖瑶特地挑选了和官服颜色相近的靛蓝色,加上她肤白清瘦,穿上后又添了一份姿色——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杨柳腰。 举手投足间沾染了陆生良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顾盼神飞,见之忘俗。 翩落惊鸿,婉若游龙。 越往里走,投注在他们身上的目光越多,沈尽欢厚着脸继续跟着邵尘。 而他似乎有意放慢步子,让沈尽欢始终与自己保持三步距离。 到殿前,二人见了礼。 燕帝笑了两声,调侃起邵尘:“太子来晚了,要罚酒。” 邵尘笑着将俾子端来的三杯酒一饮而尽,笑道:“儿臣去仪宁殿洒扫庭除,所以来晚了。” 宫里人都知道,仪宁殿是皇长子邵焱的住处,皇长子失踪后,每到春分前后燕帝都会派人去打扫如新。 唯独今年,燕帝忘了。 台下无人应声,怕戳了九五至尊的逆鳞。 “太子用心,朕甚感欣慰,”燕帝点头,看向沈尽欢。 “几年前的小姑娘,出落的这般标志了。” “微臣叩见皇上,吾皇福寿安康千秋万代!”沈尽欢拜下去。 燕帝免了礼问道:“陆生良怎么又没来?” “回皇上,陆大人稍后就到。”沈尽欢脸色不改地说道。 “架子还大了。”燕帝笑道。 “这位就是北燕第一位女仕?”上座一桌匈奴族服饰的人站起来,双手环胸走到沈尽欢身边看着她,忽然又收回目光,生怕自己亵渎了一件珍宝。 “在下匈奴王世子阿揭贝淳,受邀□□盛宴,有幸见到大人万分荣幸!” 阿揭贝淳戴着匈奴象征王族的红筋头布,脑后扎着两个手腕粗的麻花结,与中原人大相庭径的骨骼却没有一般匈奴勇士那样牛高马大。除了皮肤颜色深以外,样貌是属看着舒服的那类。 沈尽欢浅笑,作了一揖:“见过王世子殿下。” 阿揭贝淳露出八颗牙齿,对沈尽欢笑了又笑。 “王世子殿下,似乎和沈少令很有缘分呐。”邵尘道。 阿揭贝淳又对邵尘环胸鞠了一躬:“在我们匈奴,女人从来没有兴才大略,对政事更是一窍不通,北燕大国之风真是让在下惊羡!” “微臣不才,王世子过奖。”沈尽欢不卑不亢地回道。 皇贵妃身子向前倾了倾,又看燕帝:“陛下快让他们入座吧。” 燕帝点点头,“请王世子暂且入席,宴席过后,可让太子带着在宫中游玩。” 邵尘走到自己的席位坐下,沈尽欢还得等燕帝发了话才能入座。 阿揭贝淳对沈尽欢又鞠了一躬,才回到席位上做坐好。 “陆生良不在,你若是想和阿姊一起,便去吧。”皇贵妃满怀期许道。 沈尽欢轻笑:“陛下和皇贵妃娘娘厚爱,臣万分惶恐,还请陛下许微臣坐少府席位之侧。” 燕帝佯装生气:“你就不怕朕将陆生良来晚的罪责罚在你身上?” “少府令大人到——” 殿外又一宣,中气十足的声音捷足先登,“今年这么热闹,老夫可错过了什么?”伴着爽朗的笑声,席间渐渐安静下来注视着殿门口。 还未走到中堂,陆生良便抱拳与周围大臣一一打了照面。 燕帝笑了两声,调侃起陆生良:“你可再来晚些,朕就好将残羹冷炙交给你处理。” 陆生良在高台前站定,行了礼,嘴角歪了歪道:“只怕陛下舍不得啊~”说着往后看了看沈尽欢,咂了咂嘴,“陛下,臣不来您就要罚臣的爱徒,也太伤臣的心了。” 只有陆生良能和燕帝打这样的哈哈。 果然,燕帝非但没拉下脸,反而瘪了瘪嘴:“陆生良,你脸皮可都比朕的城墙厚了。” 陆生良知道讨不了什么好处,便带着沈尽欢在一片笑声中在右侧靠上唯一的空位置坐了,自顾自地喝起小酒。 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走到殿前道:“臣女备了支舞,给陛下娘娘祝酒兴可好?” 燕帝自然不会拒绝,往软垫上一靠,当允了。 姑娘退至水台中央,向台下行了一礼。 钟罄声起,随她舒袖开合广袖起舞间,衬托出她曼妙的身姿。 忽而有古琴声伴入,少女素手婉转流连,舞姿也渐渐加快,裙裾飘飞间一双明眸欲语还休,看得人恍若隔世。 酒过三巡,也不知对面席上聊了什么,热情高涨,见得一大臣举杯起身对燕帝道:“陛下,当多结些姻缘才得不负此等喜宴。” 沈尽欢夹了只醉虾,说话的人正是门下侍中——蔡行。 ※※※※※※※※※※※※※※※※※※※※ 请小天使们发挥超强想象力,给他们脑补一场盛大恢弘!甜蜜蜜!的出场~~~~~~ 那畔行 燕帝道:“那你说,朕该赐门什么样的亲,才不负此次盛宴?” 蔡行拱了拱手,眼神似向沈丹青瞟了瞟:“这得看尚书大人舍不舍得割爱了。” 皇贵妃笑道:“自然是要两情相悦,陛下可要拿捏准了。” 此言一出,大家伙儿已经知道下面要出什么戏,都坐在位置上等着燕帝说话。 “郦国这些年来,有三位使者来向朕求亲,”燕帝淡淡笑着,眼中无波无澜,“要朕,将沈家的长女许给世子俞白。” 俞白和沈常安本来低着头面对面遥遥坐着,燕帝忽然提起了他们,骤然抬头相视,沈常安羞得面红耳赤,重又低下头去。 席间寂静了不少,众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走。 沈常安往后缩了缩,即使知道是一叶障目,也还是借沈丹青宽阔的背将自己虚掩起来。 沈尽欢心里一惊:这么快? 对比起赵氏,沈尽欢更愿意让沈常安嫁去郦国做世子妃。况且这本也是板上钉钉,就差临门一脚的事。 但她和沈丹青有一样的心思——怕又是燕帝想做政治联姻,加上山高路远他们也舍不得,谁晓得沈常安一个人去了郦国,孤苦伶仃一个人会受什么罪。 郦国王室的关系也不简单,郦国老景王的后宫里有一百二十五位佳丽;光成年的皇子就有八位,未行冠礼、未有作为的皇子就更不用说了。 沈尽欢秀眉颦皱。 燕帝为何不在过去三年,某次接见使臣的日子同意这么亲事,非得熬到现在? 也许正是因为燕帝曾利用沈家引赵氏的事情,沈尽欢对燕帝的决定保有质疑。她就觉得燕帝是利用沈常安,故意试探郦国维持两国交好的真心。 “圣上明鉴,臣对沈常安真心一片,若能得圣上进口许亲,两国结秦晋之好亲上加亲,郦国也愿和北燕长此绵延。”俞白快步走到殿前,趁机加了把火。 沈尽欢看李靖瑶的脸色越来越难。 “陛下,若这段好姻缘能成,那世间多一对神仙眷侣也是一桩美事儿。”张相国起身朝燕帝作了一揖。 美事自然是美事,要是由着事情拖下去,一个个的都没什么好结果。 “全凭圣上做主。”沈丹青打破了长久的沉寂,话里说的明白,上升到这个地步,早就不是沈家长辈能做主的事儿。 沈常安也跟着起身,低着头给燕帝行礼。 “仲春盛宴,朕就成一段佳话,与民同乐。”燕帝扬声,将沈常安的亲事就这般定了下来。 沈尽欢心绪不宁,听这话也好过听到燕帝说两国联姻什么的。 群臣齐齐起身举杯,行朝礼共贺。 沈常安在数百人之中,木讷地拜了又拜,嘴巴张了又张。 沈尽欢在她脸上看不到欣喜之色,再看俞白一脸欢喜的样子,觉得说不出的奇怪。 这个节骨眼儿上,陆生良竟仰着头睡着了,沈尽欢推了一把才将他弄醒,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起身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直到午宴散席,众人在宫中游玩,燕帝都没再提起赐婚之事。 沈尽欢暗想莫非是让沈倾宁逃过一劫? 跟着陆生良晃了一圈,听烦了他们说的客套话,借口去找沈常安道喜才脱身。 没见到沈常安,先看到了蔡灵儿和沈倾宁。 北宫里有个八面玲珑的泰然亭,由八根滚圆的棕漆柱子和枣红色的琉璃瓦屋顶组成,亭中一桌四颗石凳,周围一圈排椅。 因着亭子在湖心上,通向亭子的小桥又弯弯绕绕,所以很少有人会上去闲坐。 沈尽欢定睛一看,泰然亭上站的二人,正是蔡灵儿和沈倾宁。 多年前的宫宴上,蔡灵儿还是个跟在包青丹身后的唯命是从的小丫头。现在包青丹早被流放蛮地,蔡灵儿不知从哪沾染了高高在上的气质,适才在宴上献艺罢后,就瞧她目空一切的模样。 沈倾宁因为庶出身份可登大雅之堂而得罪她们,在外头又不像在家里那样跋扈,所以总惹得一身红白眼。 见二人像是争论的样子,沈尽欢快步赶了过去,好巧不巧一过去,眼见着蔡灵儿扬手打下去,身子本能就挡了过去,替沈倾宁挨了一巴掌。 蔡灵儿这一巴掌劲儿足,将沈尽欢成对的碧玺簪子打落了一支在水里。 蔡灵儿一怔,支支吾吾看着沈尽欢。 沈尽欢左脸一下火辣辣地灼烧感,倒也不疼,只是觉得耳朵进了水一样一瞬间罩了层东西,过一会儿才能听见声音。 沈倾宁忙掰过沈尽欢,冰冷的手敷在她红肿起来的脸上舒服了不少。 只见沈倾宁怒意泛起,反手打了蔡灵儿一记更狠的,蔡灵儿懵懵懂懂没反应,惯性趴向栏杆上,有一会儿子才清醒过来。 “你!” 话没说完,沈倾宁瞪了她一眼,扯下沈尽欢的少令腰牌,借力往排椅上一踏,纵身跳进了湖里。 沈尽欢下意识扑过去,此时沈倾宁全身已经往下坠。 湖面上炸起巨大的水花溅到她脸上,前世各种生离死别的画面也在一瞬间涌进她脑中,活生生要撑破她的头。 “沈倾宁!” 沈尽欢眼睛一红,一脚踏在椅子上也要跟着下去,却被身后一股大力锢住往后一甩,回到了地面。 “你疯了?!”邵尘抑制不住地吼道。 沈尽欢脑子沉沉地压根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呆愣地站在亭子里望着湖面动静。 岸边人见太子众人往岸边赶,不一会儿又见一人跳了下去,纷纷围到湖边观看。 “你让开!” 慕轻寒不知从哪里出来,一身小戎装未退,拉开边上要跳下去的泽宇,解了红袍子就顺势跳了下去。 这时已经惊动了不少人,远看着燕帝和一众后妃过来。 沈尽欢不断安慰自己沈倾宁的水性好,慕轻寒水性也是极佳,肯定会没事。 心跳声在空荡的身躯里回荡着,撞着脑仁嗡嗡响。 不远处的湖面终于有了波澜,不久后窜上来两个人头,往人最多的西岸划去。 沈尽欢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撇开还拉着她手臂的那只手,就往那方向跑去。 众目睽睽之下,沈尽欢提着裙摆踏进泥潭里,好在湖堤都种植了草地,没有稀烂的地方。 她跑到岸边,二人也正好要到。 沈尽欢和几个下来帮忙的嬷嬷赶紧淌进水里帮慕轻寒将沈倾宁拉到岸边。 “沈倾宁!”沈尽欢心急如焚,拍着她的背。 沈倾宁猛呛了一口,撑在地上咳嗽。 之彤一路拿着干净的袍子过来将沈倾宁裹住,紧跟在后的秋文要帮慕轻寒卸了小铠甲套上一件厚大的绒袍子,被慕轻寒一把抱过去擦脸。 “沈倾宁,本姑娘才回来,水没喝上一口饭没吃上一口,你就给我出这么大一难题,真行!”慕轻寒坐在地上喘着气儿道,“我还以为是沈尽欢跳湖了,吓我一哆嗦!” 冬至暖,冷到三月中。 这湖水冰冰凉的沈倾宁全身都像冰块一样,二人嘴唇冻得发紫。 沈尽欢心疼地看着二人,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缓一会儿去暖阁热热身子。” 燕帝和皇贵妃在岸上瞧着,沈倾宁喘着气坐起来,摊开手掌——一根碧玺簪子和少令的腰牌。 见她迟迟不接,沈倾宁艰难地举起手,将簪子插在她脑后另一根簪子下,笑道:“本就没带几个首饰,再少了就不好看了。” “沈倾宁,你吓死我了!”沈尽欢终是没忍住,一发不可收拾地哭起来。 她有二姐,她的二姐待她极好。 还好一切都是假的,还好一切都是重新来过。 “你是朝廷命官,不许哭!等会就说是蔡灵儿扔了你的腰牌,我跳湖去捡的。”沈倾宁压低了声音正色道。 将二人送去暖阁,沈尽欢才好好冷静下来,叫沈倾宁和慕轻寒看了好大一个猫脸。 沈尽欢换了身和之前款式差不多的衣裳,让之彤用胭脂将左脸画的宣红肿胀,后攥着穗子还滴着水的少令腰牌去华音殿见燕帝。 刚踏进大殿,沈尽欢就福在地上,把脸藏得紧紧的。 “盛宴之上扫了陛下雅兴,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重罚!” “欢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常安不顾李靖瑶拉着问道。 “你讲事情原原本本讲出来,朕才好定罪。”坐在上位的燕帝皱眉道。 蔡灵儿哭着跑上前跪在地上,指着自己红肿的脸道:“陛下,沈倾宁她打了臣女,您看臣女的脸。” “陛下,灵儿是我蔡府的大小姐,这脸被打成这样,以后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好!还请陛下做主严惩了那沈倾宁!”朱氏也跪在地上眼泪婆娑。 “陛下明鉴,是蔡灵儿打了微臣,沈倾宁看不过去才伤了她,陛下若是不信,看微臣的脸便是。”沈尽欢抬起头,将红肿的左脸表露在众人面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比蔡灵儿那更严重。 沈常安腿一软,走上前不敢碰:“我的老天爷,怎么打成这样!” 陆生良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蔡行道:“你自己个儿看看,到底是谁伤了谁闺女!” “你胡说!我没打你!”蔡灵儿狡辩道。 “蔡姑娘,满口谎言可不好,传出去有损声誉啊。”俞白悠悠道,“事发当时,我和太子殿下还有匈奴王世子都在岸边,确确实看见是你先动手,打的沈少令。” 蔡灵儿心虚,心里知道是自己先动的手,嘴上就是不愿承认。 “我没理由打她,是她自己冲上来的!我是一时失手!” ※※※※※※※※※※※※※※※※※※※※ 情缘是最让人感动的。 写这段的时候,我就记起小时候调皮,去采田里的择漆(那种长五朵绿色花花的草,其实是中草药,可以入药,处理后对消肿很有帮助),那种折断后会分泌出乳白色的汁液,我是过敏体质所以一碰就起了红点,我为了博大人关注,好了伤疤忘了疼就会去作死,堂姐每次都会火急火燎地拉着我不许我去,我还和她斗嘴,后来她安慰我就给我采芭蕉果上的蜜吃。 现在想想真的很幸福。 ps:“冬至暖,冷到三月中;冬至冷,明春暖的早。”是一句完整的谚语。文中我节选了前一段。 本事 “蔡姑娘真是好笑,谁会冲上去白白挨这么重一巴掌。”俞白笑道。 “我没有打她......” “启禀陛下,蔡姑娘口语重伤了沈倾宁,打了微臣后又将微臣的官牌扔进了湖里,沈倾宁是为了帮微臣寻官牌,情急之下才跳的湖,还请陛下明鉴!” 沈尽欢垂眸拜在地上道。 蔡灵儿摇头道:“不是的,我没有扔她的官牌,臣女没有!” 朱氏忙解释道:“灵儿怎么会将少令的官牌扔了,谁都知道少令是陛下钦点的女仕,灵儿天大的胆子都不敢欺负了去呀!” 蔡灵儿又找蔡行:“阿爹,你帮女儿说句话呀,女儿真是冤枉的。” 蔡行犯了众难,沉静地拱手道:“还请陛下明察,小女.....确实没有那个胆子。” “蔡行,你讲清楚什么意思?啊?你的意思是我徒弟胡说八道给你闺女瞎按罪名是吧?”陆生良插着腰道。 蔡行叹了口气:“陆大人您别急,陛下自会明察秋毫,是谁在胡说,都是孩子,一查就好了。” “孩子?你家的才是孩子吧!我徒弟从四品少府令,安分守己鞠躬尽瘁,为北燕税款天宫事宜忙前忙后,是孩子?”陆生良出了名的护短,一听蔡行这么说立刻炸了毛。 “别吵了,请陛下将事情查清楚,我好带欢儿回去上药。”李靖瑶眼神一刻不离沈尽欢。 燕帝沉默了一会儿道:“沈倾宁被救上岸后,朕亲眼看见她手里拿着少令官牌,沈尽欢当时脸上也确实有伤。” 蔡行脚步一顿,上前问蔡灵儿:“灵儿,你在陛下面前可不能说谎,这是欺君之罪啊!” 蔡灵儿不知天高地厚:“我没有就是没有!” “那我要问蔡姑娘,此前你和沈倾宁说了什么?”沈尽欢问道。 “我没和她说什么,她那身份还配和我说话?”蔡灵儿挺直了身板。 “放肆!”宸贵妃拍案而起,“不知轻重的东西,你可知沈倾宁的出身可抵你三个蔡府,你敢在陛下面前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可见你心肠险恶!” 蔡灵儿一吓,哭道:“娘娘饶命,灵儿错了。” “蔡姑娘不止这一次说沈倾宁,四年前除夕宫宴后你也将沈倾宁堵在花园里如此羞辱,蔡姑娘当真如此瞧不起庶出身份?”沈尽欢严肃道。 “你......”蔡灵儿心虚,像朱氏求救:“阿娘,她欺负我,她颠倒黑白,她一个女仕凭什么?她哪里了不起了?不就是一个官牌吗?” “够了!”燕帝大怒。 蔡行知道蔡灵儿这次是将他在家时无意间说的话说了出来,忙跪下:“陛下饶命,小女不知分寸说错了话,她是无心的。” “无心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有问题的是蔡行!”陆生良骂道,“陛下命我徒弟入少府的时候,你就是反对的那一派,陛下封我徒弟为少令的时候,你也叫的最起劲儿!” “陆生良!你血口喷人,少令分明是你开口要的!她当真有什么本事?还不是仗着你在后头撑腰!”蔡行急起来也口不择言,说到一半惊觉自己已经说了不该说的。 “陛下,您听微臣解释......” “当爹的尚且这样瞧不起别人,更何况亲生的闺女,”沈丹青冷冷道,“我女儿脱了官服,是我沈家的嫡女是我的掌中宝;穿上官服,是朝廷命官,试问这些年来她做成绩哪一点不比你蔡行有用上百倍?这些年你又做了什么?除了弹劾忠臣,你的政事堂何年何月上奏过推进北燕鸿途的折子!” “陛下,您听臣......” “蔡行,容你领门下省这么多年,陛下真是看错你了。”皇贵妃扶额道。 燕帝挥了挥手:“做个录事,别再让朕看见你。” 门下省侍中位及正二品官员,门下录事,仅从七品。 不等蔡行再说话,宸贵妃就让人将他一家子都拖了下去。 蔡灵儿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家门楣忽然一落千丈,就被侍卫粗鲁地拉了下去,没一点对待大户小姐的态度。 沈尽欢在暖阁附近碰到蔡灵儿的时候,看见她脸上五根手指印更深,不用想就知道被教育了。 沈尽欢直接略过她朝里走去。 “沈尽欢,你好本事!”蔡灵儿咬牙切齿道。 “如今,你还能昂首挺胸地瞧我吗?” 沈尽欢正眼看着她,眼中带着鄙夷,笑得冷艳。 “你等着,等我爹重回侍中之位,你瞧着我怎么收拾你,收拾沈倾宁。” “啧啧,蔡姑娘好志气,”沈尽欢扬眉道,“沦落到这个地步,还不知夹紧尾巴好好做人,还想着怎么害人呢。” “我可看见了,今日你要跳湖,太子殿下急的抱着你不撒手,狐媚坯子!”蔡灵儿这话十分刻薄。 沈尽欢还真不知当时那大力原是邵尘。 她紧盯着蔡灵儿许久,慢慢靠近她,蔡灵儿感受到压迫,连连退后。 沈尽欢抬手摸上她干净的右脸,见她满脸恼怒,却不敢发作的样子,脆生生道:“你要是敢胡说八道,就凭我的本事,定让你生不如死。” “你.....”蔡灵儿想要狡辩。 “想想你那个好姐妹包青丹,如今不知道在哪儿讨生活呢,”沈尽欢面无表情,冷言道,“你要是想陪她,我还真有这本事。” 蔡灵儿面色变了又变,敢怒不敢言。 沈尽欢轻笑一声,自顾自走进暖阁。 沈尽欢顶着受伤的脸,晚宴都没参加就回了少府。 王伊妍煮了两个鸡蛋给她轮流敷着,还不忘絮叨她不本分。结果两个鸡蛋都凉了,沈尽欢的脸还肿着,镜子都差点儿装不下那半边脸了。 阿揭贝淳中途离席给她送了一个小宝瓶,一根手指头那般长,瓶肚也只有拇指大小,说是匈奴的良药,对消肿有奇效。 当着邵尘的面,她不敢不拿,又不好意思。 “女孩子最宝贵的就是脸了,沈大人今日让在下开了眼,就当是作为仰慕者送的礼物吧!”阿揭贝淳操着别扭的中原音,一字一顿对沈尽欢说。 沈尽欢接过小瓶好好放进袖子里。 “王世子说笑了,今日是看笑话还差不多。”沈尽欢用面纱遮着脸,自己往下看都能看见左边和右边的不一样。 “在下亲眼所见,你为那位姑娘挨了一掌,她为你跳湖找令牌,北燕的姑娘们就和匈奴的勇士一样重情重义。” “那是我姐姐,可不是其他姑娘呢。”沈尽欢笑道。 “原来如此,阿揭贝淳很是羡慕。”他双手环胸道。 阿揭贝淳在匈奴王室排行第八,上头七位全是兄长,体格和武力可以说都不占优势。 儿子一多,各种明里暗里的斗争也就多了,老匈奴王也是踏着亲兄弟的血肉坐上的王座,对这一点在清楚不过,这次能让阿揭贝淳代替自己参宴,大部分原因是他长的温顺,不似其他兄弟那样凶神恶煞,再者就是长期处于猛兽堆里,练就了善于察言观色的本领。 匈奴再打下去也没锁少胜算,派人过来的目的是求和,不是打架,派来的人一定是要懂得隐忍、做事张弛有度。 宫里的侍从过来请,阿揭贝淳才和她道了别。 临到走时,邵尘回头对沈尽欢淡声道:“俞白和沈常安的大婚宴,会在俞白回郦国那天举办,在此之前沈常安会住在宫里。” 沈尽欢心中一喜,又闷声应下。 一日后沈常安以郡主身份搬进关雎宫偏殿待嫁,沈家给的嫁妆装了三辆马车五大箱子银锭进宫,李家也派了李云渊过来送嫁,沈尽欢真觉得祖父李忠乾心大,一会儿让李云储进京调查白氏,一会让李云渊入宫送嫁,这边疆当真这么悠闲,少将都能随意差遣? 郦国的聘礼会在大婚当日送到沈家,届时迎亲军队直接接了沈常安和俞白就回郦国。 沈尽欢觉得和沈常安见面的时日不多,在少府越发焦躁起来。 也不是很想去找沈常安,就是想再等等。 至于等到什么时候,沈尽欢压根没想过。 沈常安大婚,心中有一种欣喜、陌生和苦涩的交杂感。 阿揭贝淳的药效果也没那么神奇,最后还是靠搓热鸡蛋才消下去一些。沈尽欢焦躁的时候就捧着两个鸡蛋在脸上上下搓,有次被阿炎下楼活动看见了,吓愣了好一会儿。 那天之后,沈尽欢就在房里搓鸡蛋,门都不迈出去半步。 沈常安到少府来,是她住进宫的第三日。 之彤瞧见沈常安正往楼上走,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用力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是真人,又想起沈尽欢还在闹觉,立马跑进去:“姑娘,大姑娘来了您还不起来。” 沈尽欢朦胧间看见了沈常安的影子,也以为做梦,拍了拍脑袋嘟囔了一句“这是少府,又不是尚书府,哪来的阿姐。” 倒头又睡了过去。 沈常安由着她睡,径自坐在床边上看她的左脸。 沈尽欢火辣辣的左脸触到一丝冰冰凉的时候,才慢慢清醒过来。 “阿姐怎么这么早就来啦?也没人通报一声。”沈尽欢把头埋进被子里,说完探出半张脸,瞥了一眼之彤。 沈常安押了口茶:“你自己闹觉还赖别人?” 沈尽欢披着一件小绒毯下床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我才没有。” “我不来,你也就不去瞧我了?”沈常安面上一喜。 “我受了这多大的委屈,哪有脸见人。”一见桌子上一大盘吃的,沈尽欢的肚子立马叫了,不顾还没刷牙洗脸就捻了一块脆皮蛋黄糕吃。 “是,你委屈的很,那么多人帮着你,你还委屈。”沈常安嗤笑一声,“让我看看,脸好些了吗?” 沈尽欢顺从地把脸侧过去,撒娇似的贴在沈常安面前。 “快好了,睡觉别折腾,正躺着睡知道吗。” “正躺着我会落枕的。”沈尽欢一屁股坐在她身边。 “你这不愿意那不愿意,以后阿姐不在你身边三年五载都见不着一面,你可怎么办?”沈常安嗔怪道。 沈尽欢笑意一下子凝在嘴角,“阿姐对这桩婚事可满意?” “怎么了?”沈常安问道。 沈尽欢扯出了一个笑容:“没什么,阿姐这么快就要嫁人了,欢儿有些没反应过来。” “满意,心满意足。”沈常安摸着她的头道。 沈尽欢没从沈常安眼中看出一点心满意足该有的欣喜。 ※※※※※※※※※※※※※※※※※※※※ 时常在想,我当初设定的时候为什么不把李云储设定成沈尽欢的亲兄弟,这样就可以永远在家里守着她了。 出嫁 出了府门,芷儿调笑:“三姑娘在少府有陆大人照拂,今后肯定顺顺当当的。” “但愿吧,她骨子里顽劣总让我放心不下。”沈常安低声道。 “姑娘现在是郡主了,世子说姑娘若想带什么北燕的东西回去,就差下人与他讲,世子住在宫外别院方便置办。” “阿爹阿娘把下半辈子的吃穿用度都准备齐了,还要他糟蹋什么银子。”沈常安说的异常幽怨。 “奴婢多嘴,方才听三姑娘问起姑娘一句话,奴婢也想斗胆问一问。”芷儿道。 “问吧。” “从圣上颁了赐婚圣旨下来,姑娘就没眉开眼笑过,是不是姑娘不喜欢?” “喜欢,怎会不喜欢,那可是圣上的旨意。” 沈常安走到一大片空地上,四周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她站在那里静静瞧着这些死板重叠的建筑,长叹出一口气。 芷儿流露出担心的模样,事到临头说再多也没有用。 她总归是要陪着沈常安嫁去郦国的,心想着有自己在,或许今后的日子会热闹些。 俞白迎面朝她们走来,沈常安往前走了几步,福下身子:“殿下。” 芷儿屈膝行礼,被俞白悄悄打了个手势退到一边。 “听说你刚去见了尽欢。”俞白难掩笑意,望着他不日后的妻子。 “是,想着今后再难见到,心里闷的慌。”沈常安一口气堵在胸口,看见俞白更堵。 俞白笑道:“今后有我陪着你,芷儿也会跟着去,不会孤寂的。” 这话听着怪异,沈常安不知怎么接,盘算着想要说出口的话左右都会伤了对方,还是一笑带过。 沈常安和俞白三年未见,一见面就成了即将结为夫妻的关系,彼此都没准备什么话。 忘了是谁先出的步子,二人沿着九龙台在四四方方的城阙里走着。 按规矩,要成亲的男女是不能见面的。俞白不以为然,说在郦国,只要是定了亲的男女,想什么时候见面就什么时候见,没有什么繁琐的祖宗说教。 沈常安正斟酌着怎么让他意识到在北燕就要守北燕规矩的时候,俞白就说到了下一个话题。 俞白喜上眉梢,沈常安沉默寡言,俞白像个滔滔不绝的说书人,沈常安像个看台下安安静静的听书人。 她保持着姿势,沿着砖缝直线走着,抬头一看,九龙殿的屋檐上落着十数只喜鹊,欢天喜地的。 “郦国的宫殿,也是这般宏伟壮观?”沈常安突兀地问道。 “差不多,但是比北燕小了一圈儿,宫门外就是市井口,不像北燕,出了一道宫门还有一道宫门,离百姓远远的,好像云巅之上,皇权贵胄不可亵渎。”俞白眯着眼笑看着她道。 “真有你说的这么有趣,我倒是一点儿不怕了。”沈常安微微一笑。 “原来你是怕这个?”俞白笑道。 沈常安笑而不答。 “世子今后,会娶妾室吗?” 沈常安自觉问了句废话,这或许是自古以来最荒唐的问题。虽然知道不该这么问,但她还是想知道答案,多少好让那颗慌乱无常的心平静些。 俞白无意看了一眼她,鬼使神差的向她走去,开口就道:“这三年我心心念念的全是你,我只知道我要娶的人是你,其他的我管不了。” 真好听的话。 沈常安被短暂的感动迷了眼。 “劳烦世子差人抓几尾梧湖的鱼,用湖水养着带回郦国去。”沈常安离远了一步,福下身子行了礼,起身后就朝关雎宫而去。 拐角口,沈常安回眸,目光绕回原来的地方,俞白亦笑的神采飞扬,看不出半点虚情假意地朝她作了一辑。 沈常安出嫁那天,凤冠霞帔、红衣素手,遥遥从正天门一路走来,天地间一簇火红缓缓挪动,走向同样一身喜服、立于尽处的俞白。 她长至腰下的乌发被全部梳在头顶,盘成复杂的发髻,簪上足以让她压断脖子的朱钗宝饰。盖上红盖头前,只匆匆瞧了一眼镜中模样,除却了少女的稚气,皇贵妃替她描了眼尾的朱砂线,平添了一层妩媚,从眉心花钿到黛眉到胭脂到红唇,每一处妆容都透着新嫁娘的味道。 镜中的人一笑,心中乍然一甜。 九龙大殿上站着燕帝、后妃还有沈家人,百官排在大殿之下,正道两侧,侧着身子朝她做着礼。 她今日是以北燕郡主的身份出嫁,阖宫上下都是大喜,宛若燕帝真嫁了个公主出去,不管见没见过,个个儿脸上都溢着笑,比新人还要欢喜。 郦国迎亲的队伍里有礼官提早就算好了时辰,二人不在宫中用膳,行完大礼就直接上路回郦国,到了地方接着拜大礼;司天司算的吉时却是午宴后出发最妥,和郦国礼官的时辰撞了。 再怎么说也是北燕嫁女郦国娶媳,一切只能听郦国的安排,别说左丘十分不悦,就是沈丹青脸色也不好看。 礼成后,礼官迫不及待地扬声道:“礼成——銮驾回朝——” “阿姐!” 沈尽欢暗骂郦国的习俗破落简陋,眼瞧着沈常安被搀扶着转身,却是心里一急钻到人群前喊了声。 沈常安下意识回头,被礼官喊住:“世子妃殿下可不能回头啊!” 一想到从此山高路远相见再难,沈尽欢也不顾陆生良多着急上火要把她拉回去,毅然决然迈开步子奔向高台之下的沈常安。 礼官朝沈尽欢顿了口气,让俞白别停下来继续走。 俞白感受到握着的手心密密的出了一层汗,动作也慢下来。 “阿姐,你想家了就回来,欢儿会等你......” “阿姐,郦国夏天湿热,你不能贪嘴多吃冰水......冬日我猎了狐狸做成披帛就叫人送去......” “欢儿会好好替你守着家里,守着阿爹阿娘......你要好好的.....” “你一定要开心啊,你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的。” 沈尽欢跟在沈常安身旁拉着她的衣袖,口不择言,想到什么只管飞快地说什么。 有很多话都没有说出口,而她的姐姐马上要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再没有机会说了。 那一瞬间,沈尽欢后悔了,她想把沈常安留在身边,给她找个赘婿,永远留在北燕、留在沈家。 “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你就.....”沈尽欢伤心极了,眼睛重的抬不起来,眼前蒙上了雾气,连沈常安大红的嫁衣都模糊了。 “阿姐,你以后不会只疼欢儿一个人了......” 沈尽欢的眼泪源源不断流下来,她也不愿擦,也不愿停下来。 礼官怎么也想不到,沈常安会不听话地挣脱开俞白,径自掀了红盖头,转身抱住跟着他们一路哭的小丫头。 “欢儿别怕,阿姐在这!” 沈常安抱着声泪俱下的沈尽欢,心都碎了。 沈尽欢抓住她的大袖,红着眼道:“阿姐你别走,好不好?” 沈常安两行泪划在雪莹的肌肤上,慢慢摇头。 要不是沈倾宁赶过来拉住沈尽欢,她估计真会把沈常安拖过吉时留在北燕。 沈倾宁扯着沈尽欢,俞白扶起沈常安,活生生将二人拉开,像棒打了一对好鸳鸯。 “二姐在,你还有二姐......” 沈倾宁死死抱着她的头,不让她看沈常安转身登上銮驾的背影,低首在沈尽欢耳边安抚道。 沈尽欢全身都在打颤,沈倾宁身上淡淡的香味包裹着她。 她想起重回那日,包裹在自己身周的幽兰气息。 谁也不知道沈尽欢为什么这么伤心,哭的跟沈常安没了一样。 从那日后,沈尽欢白天晚上无事就拿一小壶酒爬到阿肃最爱待的屋顶消遣。 阿肃坐在旁边机械地擦着剑,时不时瞟一眼她。 沈尽欢有公务在身时不敢喝多,手里那壶还是被之彤兑了水了的酒。 久了,沈尽欢身上也多少沾上点酒气,躺在檐上看月牙。 “主子在想什么?”阿肃问道。 沈尽欢抵着酒壶,闷了口气道:“东宫那两位小兄弟怎么不来了?” 阿肃笑了一声道:“你那一次把他们打的鼻青脸肿的,哪还敢来。” 那天是沈常安大婚第二天,她背着大家第一次揣了酒壶上来喝酒,哪知那壶酒没兑水烈的很,沈尽欢还跟喝茶一样,后劲儿一上来,正好看见猫在暗处的那两个暗卫,借着酒气就把两个人拎出来揍了一顿。 酒醒后,陆生良指着她鼻子,说她这般孔武有力应当去帝陵里搬砖砌墙,不该屈尊待在少府。 那也是陆生良头一次说她说那么凶。 沈尽欢歪了歪头,没打算接阿肃这句话。 桃红梨白的日子总算给盼来了,梅子园的花都尽数褪去。满枝头的青梅结的正盛,可真正能煮酒还要等到五六月份梅子熟透。 陆生良不用上朝的日子里每天都很开心,偏偏今日硬要下厨做一顿拿手好菜。可都过了饭点了,厨房里连味都没传出来,沈尽欢帮阿炎拆了纱布,转头就跳到房顶上躺着望天。 她总算知道了为什么阿肃这么喜欢待在房顶了。 因为,清净。 各个园子里种的花花草草也陆续开了,就连碧溪池都多了许多鱼苗。 “师父…什么时候开饭啊!” 厨房就在尚瑶楼隔着绿园斜对面,沈尽欢从上面叫唤一声,不仅厨房里能听见,在南花园练功的阿肃和阿炎也能听见。 陆生良拿着锅铲出来:“你个死丫头怎么又跑到楼顶上去了!当心摔下来屁股开花!” “师父你再不开饭,我肠子都要开花了!” 甩了这句话,沈尽欢是实在没力气了,这个时候要是给她来头牛估计都能生吞。 是的,折腾了几天,她终于会张口要饭吃了。 王伊妍和阿晖在绿园里找药材,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沈尽欢,生怕她掉下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终于闻到了饭的味道,可是连激动的力气都没了。 好不容易等陆生良蒸出了三条青鲢子,沈尽欢已经不知道睡过去多少次,睁开眼就两眼昏花。 ※※※※※※※※※※※※※※※※※※※※ 写崩了这章,沈常安是我的白月光,也真的舍不得她出嫁,写沈尽欢抱着哭的时候,歌单正好放到东宫bgm《初见》,一下就跟着哭了。 寻思着是哭沈常安呢,还是在哭女鹅....... 下本甜文,打死不折磨自己。 眼前人 吃了午膳,陆生良便在观鱼亭里伺候鱼,沈尽欢则趴在一边看阿清和之彤打理北假山上的野草青苔。 “怎么劲儿还没缓过来?”陆生良道。 “我要是把你那柄如意送人了,你估计也得缓个一年半载。”沈尽欢道。 “你......”陆生良攥着一把鱼食看着她,“你几日没去帝陵了?歇会儿就去看看那几个偏殿怎么样了。” 沈尽欢直起身子,蹭到陆生良身边:“有太子殿下盯着,师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土石基建好了,还得上彩绘,请北燕的名师作诗,这些都要等燕帝驾鹤归天后一年才能做,就算现在急也急不来。沈尽欢上次当着那么多人面哭的稀里哗啦,这才过了几天,出去可不得被人笑话。 陆生良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沈尽欢脑门一下:“我看你不是劲儿没过去,是怕被人笑话。” 可不就是怕么。 她最怕的就是见到邵尘,她在那么多人面前丢尽了脸,邵尘本就喜欢找她的错处,要是再碰上,不知道要怎么应付他呢。 沈尽欢不说话,托着头看着池子里张合着嘴朝陆生良要鱼食的鱼群。 陆生良笑道:“你伶牙俐齿,害怕别人挖苦不成?” 沈尽欢托着腮杵在琴旁良久:“师父有没有碰到过一个老挑你刺的人?” 陆生良还保持着刚才的笑意:“如果你阿娘算的话,就是有了。” 陆生良寻着印象里初遇李靖瑶的样子,才回过神仔细端详沈尽欢,沈尽欢之言,陆生良猜的八九不离十,说出口的终究比心底想的要简单的多。 “有的时候吧,还得看开点,不能活的太明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沈尽欢颔首,她明白这个道理,可一带入到自己身上就犯糊涂。 “东园令说外头祭祀堂有块基石闹了毛病,你去看看能不能补一块。” 陆生良见她有了反应,立马就给了事情她做。 沈尽欢懒洋洋地窝在亭子一边儿:“行——过会儿我就去。” 阿炎的身体好了不少,沈尽欢还记得要带他去花朝节的事情,可惜离花朝节还有几天,陆生良不让他出门见人,连沈家也不能去。沈尽欢有次在屋外明明听见陆生良和阿炎在说什么,她一进去就两个人就不说了。 “阿炎,你有什么想吃的,我从宫外带回来?”沈尽欢出门前拐到南花园问他。 阿炎穿着一身练功服正和阿肃打着剑把式,一听沈尽欢的声音,就过来笑道:“不必了,你早些回来。” “哦,”沈尽欢点头,“那我怕是要晚些,晚上又要让阿晖去接我了。” 之彤身子不清爽,去不得帝陵那阴气极重的地方。其实清爽的时候也去不得,向来都是阿肃和她去的多,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沈尽欢看不见阿炎的表情,只听他道:“好。” 东园令说的那块基石还真是个大问题,整块都卡在地基里歪着,上头顶着两块码的好好的石头都跟着变了形,好在砌墙的砖石厚重大块没被影响到整个屋子还被支撑的好好的。 沈尽欢看了半晌,才知道那块基石下面的土没有夯实,考工在筑基的时候没注意这块小角落的土是红土。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种样子,除非将整个祭祀堂都给拆了重造,不然这块基石越来越偏,早晚会将祭祀堂掀翻。 沈尽欢一个头两个大,祭祀堂是最先动土时候造的,已经有了两年香火,造帝陵、干死人活儿的都知道这祭坛动不得,不然破了风水惹了哪路妖魔鬼怪,说都说不清。 沈尽欢不信那些,但规矩是这样,她要是下了这个令今后就都是骂她的。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外墙挖通一条道塞进去一条等高等块的基石把那块歪的顶替掉,再用封土夯实。 “这个法子未尝不可,但从没有人试过,这万一要是不当心......”龚堃紧皱着眉道。 沈尽欢烦躁极了,蹲在那半天腿都蹲麻了,好不容易使出吃奶的劲儿起来,膝盖上的骨头就咔咔响,然后小腿一阵酥麻,她也不扶着墙,怕这墙轻轻一推就倒了,那这里就她跟龚堃两个人,埋了都没人知道。 她弯着身子等麻劲儿过去,刚挪动一步就被一只大手拽了过去,然后就被劈头盖脸一顿说。 “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邵尘脸色非常不好,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明明是句关心人的话,从他嘴巴里出来就变了味道。 “我这不是在想办法么,我要是不来,怎么知道该怎么解决?”沈尽欢也不怕,她最不喜欢邵尘对她这幅样子,好像真是欠了他很多钱的样子。 “你要是被埋了,我绝对不会叫人把你挖出来!”邵尘说的很凶,眼睛却红了。 沈尽欢以为是他跑的太急,被帝陵附近的尘土迷了眼。 邵尘让沈尽欢待在外头看位置,她等了半天也没听见里面有动手的声音。 泽宇拿着邵尘的袍子出来,沈尽欢就跟了上去。 “泽宇,你家殿下是不是又被陛下说了?” 泽宇道:“没有啊,太子今日就来了帝陵,哪也没去。” “那就怪了,怎么看见我就发脾气。”沈尽欢突然没精打采。 “殿下也就对沈大人你发脾气,其他人还不见得会正眼待见。”泽宇笑道。 沈尽欢不懂他在说什么,翻了个白眼道:“哎,当官真难,还得看他高不高兴。” 龚堃还是照着沈尽欢说的做了,邵尘在外面看着考工挖道儿,沈尽欢在里面研究让石块从哪个方位进去更方便。 龚堃在悬空的半块石块下垫了两块正好能顺着空档通过的碎石,这样等会儿挪的时候,上头的墙砖不会塌下来。 本来过程十分顺利,在那块歪掉的基石即将出来的时候,下头一根树根翘了出来,把塞进去的那块石头给卡住了,进不去也出不来,两块石头刚好放了一半一半。 沈尽欢叹了口气,老天爷要折磨他们,什么法子都能变出来。 这块地是陆生良监的工,结果竟然还能出幺蛾子。 现在这烂摊子还要徒弟来处理,沈尽欢决心晚上回去好好谴责陆生良。 里面的树根不拔,往后长出来能把墙给撑破了,说到底就是要拆,拆了重新造。 龚堃第一个不答应,说会触怒山神,说帝陵里已经进了位主子,这祭祀堂就拆不得。 几个考工也附和云云。 这时候的夜已经深了,帝陵也就只有祭祀堂还亮着火。 沈尽欢心一横,下令将两块石头都搬出来,直接把那截树根□□。 龚堃不让拆房子,那就只能把霸王硬上弓。 沈尽欢趁邵尘回马车用晚膳的功夫,赶紧亲自动了手。 好在龚堃塞进去的两块撑石还在里面,一时半会儿能坚持一下。 沈尽欢把手探进去一摸索,就碰到了那根树根,还挺粗不细,她心里暗自虚了把汗,这要是连着地下还有根茎,那今天必埋无疑。 万幸的是,沈尽欢把它□□了,是一根一指半那么长的老根;不幸的是,她爬起来的时候放在里面的两块撑石,被彻底压碎了,整面墙还是松动,还带着略微的晃动。 沈尽欢吓了个半死,脑子一懵,搬了身边那块基石就塞了进去,因为墙体本来就有晃动,基石体格大,这样放进去就又给了助力,头顶不断有碎土块掉下来,几个考工立马就去取了墙柱子来顶房梁,这才稳住了一点。 屋里的尘土飞的到处都是,沈尽欢一阵咳嗽,屋里的脚步声多了,沈尽欢感觉自己腾空而起,下意识以为真的触怒了山神要把她给活吞到地下去。 结果她只是被打横抱起。 沈尽欢一抬头就看见了邵尘的下巴,还有一脸的愠怒。 到了外面,邵尘不带一丝感情地把她从身上扔了下来。然后背着手看着她,一句话不说。 “殿下,我知道你生气,但是你看......一根树根这不是解决了么。”沈尽欢被看的难受,试图缓解被冰冻的气氛。 “耳室快收尾了,和陆大人说一声,以后你都不用来了。”邵尘面无表情地说道。 沈尽欢不明所以,她明明把问题解决了,为什么就不要她来了? “殿下,这是微臣的公务,不是说不来就不来的。”沈尽欢接上他的话。 邵尘压根不为所动,冷着脸拽着她下甬道。 阿肃一见,拦在邵尘面前:“男女有别,还请太子殿下放开她。” 邵尘眉头一紧,不耐烦道:“让开。” 沈尽欢想起在别院时邵尘就下令把阿肃打伤,生怕邵尘再发疯打伤他,忙对阿肃道:“阿肃,你快让开。” 泽宇把阿肃拉到边上,沈尽欢看见他眼里已经有了杀气。 甬道里一片漆黑,邵尘自己清楚了路该怎么走,也不管她会不会绊倒,一路只想让她走,让她离这块地方远远的。 沈尽欢想起为了一张图纸,邵尘都能冷眼相对成那样,现在忽然这样,让她心里更害怕。 不知何时开始,伴着这个人名字出现,定会有“怕”字相随。 “太子殿下这样对一个女孩子,不妥吧?” 阿炎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甬道外,沈尽欢感觉被拽住的手腕上力道又重了一点。 “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邵尘语气很不好。 “在下只是奉陆大人之命来接沈大人回少府。”阿炎声音很清澈,面对愤怒的邵尘还能定的下心。 邵尘未答话。 阿炎转目看向沈尽欢,淡声道:“还请太子殿下,将尽欢交给在下。” 邵尘愕然,冷扫了他一眼:“交给你?你一个塞外的军师,有什么资格这么和本王说话!” 沈尽欢难以置信的看着邵尘的后脑,嗓子里忽然说不出话,多年前的那种灼烧感再度侵蚀着她的喉管。 痛感刺激着她的大脑,不断地提醒她眼前人不是前世那位,她要醒醒。 阿炎不恼不怒,作了一揖:“天色不早了,烦请太子殿下让她回少府休息。” 邵尘一阵沉默,接着把沈尽欢推到了身前,“滚。” “多谢太子殿下。” 阿炎从容的行了礼,淡定地托起沈尽欢被拽红的左手腕。 ※※※※※※※※※※※※※※※※※※※※ 有奖竞猜,猜中我专业有大!红!包! (双专业人员) 男女 左手腕一根筋吊着,刺的她欲哭无泪。 阿炎坐到沈尽欢身旁,依然轻托着那只手腕。 “太子如此对旁人,早就撂挑子不干了,你还对他唯命是从。” “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唯命是从还真说不上。”沈尽欢把头压得底底的。 阿炎卷起她的袖管,将手心反复搓热敷在那片抓红的肌肤上。 沈尽欢陡然缩回手,面露难色:“多谢军师,我回去自己处理就好了。” 阿炎面色如常,复把她的手腕拿到温热的手心里捂着:“你替我疗伤的时候,也没见你不好意思啊。” 沈尽欢的手腕被包在两个掌心中,细嫩的肌肤贴近温暖也不再抗拒,阿炎缓缓揉着,竟让她觉得十分舒服。 直到那根筋回到原位,沈尽欢才收了手。 “是师父让你来的?”沈尽欢问道。 “陆大人和几位大人去宫里商议事情去了,阿清和之彤留在府中不便出来,我担心阿晖等不着你,就一起来了。”阿炎复低下头轻声道。 “这样啊。”沈尽欢点头道。 陆生良也没和她说阿炎何时离开,她以为李云渊会带着阿炎一块儿回去,结果她连李云渊的面都没见着。沈家的人说李云渊把沈常安送到正天宫门口就回避了,后来带着人马护送沈常安到郦国边境就回了李氏。 邵尘不让沈尽欢再去帝陵,她就真再没去,挨到花朝节那天拉着阿炎就要出宫。 陆生良在绿园里修理花枝,还纳闷她这几日清闲,沈尽欢干脆把邵尘那天的种种都说了出来,那叫一个畅快。 “太子让你别去,就真不去了?”陆生良笑眯眯道。 “师父你没看见他那样子,生吃了我一样。”沈尽欢紧皱着眉头对陆生良道。 阿清在一边收拾陆生良剪下来的花枝,含笑道:“殿下怎么就揪你的错,是不是你哪儿得罪他了?” 沈尽欢托着腮坐在那儿,瞅了一眼坐在一边喝茶的阿炎:“我......我哪敢啊,我躲还来不及呢。” 陆生良瞄了她一眼:“太子揪你的错处,顶多就是看你不舒服,总也不会罚你,且受着吧。” 沈尽欢叹道:“古话还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看是唯女子与太子难养也。” 阿炎在她额头弹了记暴栗,温和道:“你这话被太子听见了,他不想罚你都不行了。” 陆生良收了剪子,背手走过来道:“京街开市,京郊湖畔的铺子也差不多了,带阿炎去踏踏春,快去快回吧。” “是,多谢师父。”沈尽欢得了准允,起身朝陆生良一笑。 “......” 陆生良看沈尽欢的脑袋绕到仪门后,才定定坐下。 阿清给他倒了杯茶,悻悻道:“大人不告诉姑娘是对的。” 茶顶飘着松针,沉到底下的又翻上来,反反复复,终于在茶面漂浮停住。 “是福是祸,还不能妄下定论。”陆生良捏着杯盖,将松针撇到后边,端起来喝了一口。 阿清看惯了陆生良随和幽默的样子,倜然这样也觉得事情复杂:“陛下要大人这么做,莫非是想将少府和您都扯进去?” “他要是不想,就不会这么做了。”陆生良抓着胡子道。 阿清见状,摇摇头道:“大人真是煞费苦心,要我说他的儿子自然是他自己料理,都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了,回来就将他放在别人家府上。” “皇帝自有他的打算,他到底是个舍不得孩子的。”陆生良摸着茶盏边口,思索着燕帝的下一步。 “我倒是只希望,欢儿不要趟那淌浑水。”陆生良看着阿清的眼睛道。 阿清悠悠问道:“那大人还让姑娘和皇......军师待在一起?” “我也是在赌,要是太子登基,他或许能护一护欢儿。”陆生良眸中闪烁。 “是啊,看太子对姑娘,向来是针锋相对处处看不惯,我瞧着也是心疼,姑娘政绩做的一丝不苟的哪里不好。”阿清埋怨道。 陆生良又喝了口茶,陷入深深的思量中。 只有在花朝节这几日,城中男女才会比往日多上好几拨。 许多船商都飘起了风筝,天边一块花红柳绿。 作为花神的节日,在奉神一方面,北燕的百姓和江南一带的倒是异曲同工。各家不管贫富都会在门口摆上那么几盆盛开娇艳的春花,出门在外的男女手中要么提一支三月桃花,要么编串儿柳枝带着。 人群往来之间,暗香盈袖。 这时游春的人群架着花神像的轿子过来,一路敲锣打鼓,路间的人都避到两边去观看。 阿炎还望着一处三色春花发愣,就被沈尽欢拉着去了大道边上。 “这是花神游春,等会儿街市上卖脂粉鲜花的商人会去花神庙烧香,祈求花神降福,保佑今年的花木茂盛生意兴隆。” 沈尽欢在一片铜鼓声中给阿炎介绍着,身后一条街上又响起了敲锣的声音。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是个说戏的在唱曲儿,这声念白过了,街面上围着听的人群里爆出来一阵喝彩声。 沈尽欢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女子没看见她,只顾着和身边一个男子聊天儿,单侧脸瞧着就知道她现在有多花痴。 “慕轻寒?” 沈尽欢看见她倒是很高兴,拉着阿炎钻到那条街上。 慕轻寒正听上官彦讲着说戏的刚才的戏文背景,突然肩头被拍了一下。 “哎哟。”慕轻寒手心一抓,尽力做出受惊的表情。 沈尽欢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慕轻寒哪会这么较弱的喊“哎哟”? “沈尽欢,你怎么溜出来了?”慕轻寒摸着自己的心口说道。 “你才溜出来的呢,我可是光明正大。” 沈尽欢盯着她足有一分钟,话还没出口就听其身后一男声,“尽欢表妹。” “彦哥哥?”沈尽欢回过神,狐疑地望着他。 再看慕轻寒和上官彦身边一个随从婢女都没有,心里一下就明白了。 “尽欢,别告诉我爹,我是溜出来的。”慕轻寒双手合十放在面前对沈尽欢拜了拜。 沈尽欢就没有他们想象中觉得的那么惊讶了,一脸淡定地把慕轻寒扶起来道:“我连你爹面都见不着,我和谁说去。” “你阿娘也不行,你阿娘知道了,你姑姑家就知道了,完后两家子就都知道了。”慕轻寒完全是不打自招,上官彦在一旁笑出了声,却也没有反驳什么。 沈尽欢嘴角一挑:“姑奶奶,我什么都没问,你就自己招了.....堪忧啊。” 慕轻寒这才明了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只怪沈尽欢不按常理出牌。 沈尽欢确实都清楚,而且可以确定的是,慕轻寒和上官彦实则早半年就暗送秋波互表心意了,所以见到他们俩在一起也并不觉得稀奇。 “这位是军师阿炎,多亏了他我才能出来。” 沈尽欢让了身子,容慕轻寒和上官彦看清了阿炎。 “我们在你外祖父那儿见过了,炎军师真是这个。”慕轻寒丝毫不吝啬对阿炎的夸奖,竖起一根大拇指比划着。 沈尽欢转头看着阿炎:“轻寒很少夸人,下次我倒是要见识一下军师的本事了。” 阿炎微微一笑,侧着头继续听她说。 “你这次回来又待几天?” “我和阿爹说多待几日,可以的话,我真不想再去边疆了。” 慕轻寒走在最里面,上官彦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沈尽欢捂着嘴笑道:“不想当将军的兵,可不是好兵呀。” 慕轻寒别了别头:“姑娘我自然有打算。” 沈尽欢道:“打算当我的表嫂子?” 慕轻寒的脸刷一下胀的通红,沈尽欢再说什么都不理会了。 路过飞花令的铺子,慕轻寒欢天喜地地拉着沈尽欢和上官彦加入到那群人中,非要赢下那幅不知出自谁手的百蝶图。 沈尽欢知道上官彦喜好读诗,这样的功劳自然给他最合适,于是站在一边,将这美差让给了上官彦。 春风吹拂,裙裾流动,慕轻寒的长发被撩起,勾了一缕在上官彦的外衫上,二人皆是笑灼颜开地想着接诗。慕轻寒不通诗词歌赋,只能在一边看上官彦想词。 上官彦不负众望淘汰一位又一位,最后为慕轻寒赢下那卷画。沈尽欢看愣了去,这画面可真是美如画。 “今日花朝节,你怎么未簪花就出来了?”慕轻寒往沈尽欢脑后一看,只看见三根发带简单扎着高束的长发,就连一根钗子也没带。 沈尽欢伸手往头上一摸,还真忘了。 花市早就过了,再回去就走了回头路,按道理是不好的。 “罢了,我也不在意那些。”沈尽欢笑看了她。 慕轻寒不管,从头顶拔了两支莲花宝簪就给沈尽欢戴上。 “你不在意我可在意,今日花朝节你不美美的,花神可不会眷顾你。” 很难得见到她穿这身粉粉嫩嫩的,旁人可想不出一点她驰骋沙场的样子。 街面上的人都穿的艳艳的,沈尽欢一身月白就看着素锦。 “彦哥哥和姑姑说过有心上人的事了吗?” 趁着慕轻寒去勾花球,沈尽欢站在问道。 上官彦深思片刻,摇摇头:“阿娘希望我寻一位书香门第的姑娘,要是和她明说我相中的是兵部尚书之女,恐怕她接受不了。” “彦哥哥,是什么意思?”沈尽欢浑身一震,“我阿娘也是出自将门,差书香门第一点儿半点儿了吗?” “不差,我是很喜欢轻寒的,我也会好好待她,但是阿娘那里我需要时间游说。” 沈尽欢知道这两人的结局,却没想上官彦会说出这番话。 “要是姑姑不同意呢?” “尽欢,你是官门中人,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哪桩婚事没有利益联系在里面,要是我尽力了阿娘不同意,就只能了了。” 上官彦暗示的很明白,就是沈丹霜不同意,这门婚事就得黄,而且他会心甘情愿地放弃。 “呵。”沈尽欢轻笑,心中不免为慕轻寒觉得不值。 可算知道为什么慕轻寒当年为什么要砸光酒家所有的状元红了。 上官彦说话这么直白,她一下子消化不了,对上官家的德行自然清楚的很。 慕轻寒连着勾到两只水花球,兴高采烈地跑过来。 水花球十分精致,是用轻盈的冰丝绕成小蹴鞠的模样,实际大小也就半个手掌那般,商人将其扔在水里,客人用一根没了一半的鱼钩去勾,都要花好些功夫才能勾上来。 “阿彦,给你一个。” 沈尽欢顺手拿过,笑道:“我喜欢这个,送我吧。” 慕轻寒听不出沈尽欢的深层含义,假装嫌弃地笑道:“你怎么跟孩子似的。” “你一个我一个,水花球成双成对才有意义,你莫非只想着别人,心里没我了?”沈尽欢道。 慕轻寒放肆地扑到她身上:“说什么呢,本姑娘半颗心都是你的!”扭头又对上官彦道,“阿彦不会介意吧?” 上官彦的面色略尴尬,随后对她轻笑道:“既然是给尽欢,便不介意。” ※※※※※※※※※※※※※※※※※※※※ 花朝节是中华民族传统节日。农历二月初二举行,也有二月十二、二月十五、二月二十五的。 节日期间,人们结伴到郊外游览赏花,称为“踏青”,姑娘们剪五色彩纸粘在花枝上,称为“赏红”。 正月的花神是柳梦梅,二月的是杨贵妃。 (新型病毒当前大家一定一定多喝烫水、每日一片维生素c、不食用未煮熟的肉类蛋类、不食用野味、不去人流量大地方、不去农场野生市场、打喷嚏咳嗽注意遮挡、出门戴口罩!大家一定要注意保暖呀,不要害怕,要相信现在医护人员的能力。 ?) 虚情 阿炎把一锦盒递给沈尽欢的时候,东市正临撤摊,西市的灯火排排亮了出来,人群都开始从东市赶往西市。 “这是什么?” 沈尽欢接过盒子端详了一下,抬头问道。 阿炎道:“之前你帮了我,还未答谢你。” 锦盒里躺着一支紫檀凤翎簪,通体深红,交错的两只凤翎羽尖相对,恰到好处的张扬。 沈尽欢轻笑:“你可知男子送姑娘木簪子,是为何意?” 木簪定情,为卿独挽三千青丝。 阿炎嘴角弧度一滞,“是我糊涂,忘了这茬,方才路过看见觉得你会喜欢。” 沈尽欢面上带了喜色,盖了盖子收入袖口:“逗你玩儿呢,我喜欢,下次也送你一样作回礼!” 慕轻寒拉着上官彦走的飞快,沈尽欢和阿炎说话的功夫,转身就看不见他们人了。 阿炎看着她手上拎着水花球,微微挑眉:“慕姑娘这水花球,是给上官公子的,你为何要抢来?” 他们在谈话的时候,阿炎在后面,故而没听见上官彦的话。沈尽欢道:“轻寒性子直,就这样就相信了一个男子的话,我是在帮她。” 阿炎侧头瞧着她,笑道:“你这话,像是受了什么红尘之苦的样子。” 沈尽欢一笑,也不明说:“军师见多识广,应该比我更知道红尘之苦~” 上官彦是她表哥不错,但听他讲完那番话,瞬间就将心中的形象击垮了,在她眼里,现在的上官彦就是披着羊皮的狼,看着他对慕轻寒笑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沈尽欢最初还想着怎么着怎么撮合他们俩,好让他们终成眷属,现在看来,还真没有比棒打鸳鸯更能积福的事了。 听到燕帝有意赐婚上官家的消息的时候,沈尽欢第一时间把慕轻寒约到富春阁谈话。 她没有直接将燕帝的意思告诉慕轻寒,现在圣旨还没出来,但有胥廷敬和全安的消息,这人间惨事儿□□不离十就要上演了。 “好朋友突然要变亲戚,我知道这事儿确实有点损,但是命里有时终于有嘛!”慕轻寒给沈尽欢夹了一大块烧鸡肉。 沈尽欢咬了一口,如同嚼蜡,还是吐了出来:“你就认定了上官彦?” “是啊!”慕轻寒回的理直气壮。 “你俩怎么认识的,怎么就认定了?”沈尽欢气得跳脚。 “半年前,中书令带着节度使到边疆去,上官彦也去了,就认识了呗。” “那你知不知道我姑姑可没有当好婆婆的底子,你一个成天舞刀弄枪的女子进了文官的家门,那苦头你可想过?”沈尽欢提醒道。 “不是,”慕轻寒放下筷子,“尽欢你怎么了?前几日你不是还祝福我呢么?” 沈尽欢细想着自己哪句话被慕轻寒曲解成祝福了,真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我没有。” 沈尽欢斩钉截铁道。 “你有!” 慕轻寒一拍桌子,“你容我一门心思做你表嫂子!” “我......我那是客套话,谁知道你动了真心。”沈尽欢也不吃了,把筷子重重搁在桌上。 “我舞刀弄枪怎么了,你阿娘不也和你阿爹恩恩爱爱的。”慕轻寒道。 “那是我阿娘正巧碰上了我阿爹,你连上官家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把自己整颗心都捧出去。”沈尽欢瞪着她道。 “你胡说!我知道!我连上官家养了几只狗几只猫我都知道!”慕轻寒竖眉站起来,一副要打架的气势。 “你少跟我吵吵,你要是心里有底气,怎么连你阿爹都没告诉,你爹不是把你捧在手心,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吗!怎么一个上官彦不能给你弄到?” 沈尽欢怒其不争,也站起来和她对峙。 好在她们俩包小包间,怎么吵闹外头都听不见。 “上官彦说过他会娶我的,我相信他!”慕轻寒理直气壮道。 “你脑子是不是打仗打傻了,要不是那日我撞见了你俩,才有机会和上官彦搭上话,你可知他说了什么......”沈尽欢挖苦道。 “他......他说什么?”慕轻寒将信将疑问道。 沈尽欢住了口,就慕轻寒这暴躁脾气,要是知道上官彦说的话,还不得扛着刀去上官府找他打架,弄不好今晚上就得多一条命案。 “我不知道上官彦,但我知道我姑姑是个什么样的,”沈尽欢慢下性子,换了个说法,“她想找个书香门第出身,温顺乖觉的姑娘做儿媳妇。” 慕轻寒望着窗外,嘴角还留着一粒米:“出身真的就那么重要?比真情还重要?” 沈尽欢扶额,这姑娘是真的被爱情的猪油蒙了心智。 “尽欢,你是不是也和他们想一样?”慕轻寒转头看着她。 “我......”沈尽欢咋舌,“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在帮你。” “我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我相信上官彦,他答应我会说服他阿娘娶我过门的,我要做的就是耐心等他。”慕轻寒倒了杯酒,仰脖子就喝光了。 沈尽欢知道慕轻寒几次三番跑回来就是为了见上官彦。 春宴那次,礼部拟的名册上没有慕轻寒的大名。 “他要是违背诺言,我也定不会轻饶他。” 沈尽欢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又过了几日,赐婚上官家的圣旨颁了下来。 许的是去年国考的女状元姚婧之,现任御书院祭酒。 御书院是北燕的最高学府,平时只有皇子、四品以上官员子弟入院读书。 祭酒为御书院最高官职,能看出来燕帝对姚婧之十分倚重。 姚婧之出身名门,祖上两代皆是御书院的老臣。国考后,沈尽欢有幸见过她一面,能考上状元的都是学识渊博,加上是个女儿身,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大家风范。 沈尽欢在正天门下故意等上官彦出来。足是等了半柱香,才看见中书令的马车出来。 “尽欢,见过姑父、姑母。” 沈尽欢弯下腰去,在门口直接拦了车夫。 “尽欢?你怎么在这儿?”沈丹霜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笑道。 “听闻陛下赐婚给表哥,我就在这等着给表哥道贺呢。”沈尽欢欠着身子道。 沈丹霜脸上掩不住的高兴,听她这么说更加合不拢嘴:“都是拖了你的福,咱们家就属你最出息在宫里头帮衬着。” 沈尽欢正色道:“姑姑,这话可说不得。” 沈丹霜喜形于色差点忘了分寸,赶紧收敛了。 “我和姚婧之多少接触过,想和表哥说说她的喜好,以后好相处些。”沈尽欢扯道。 “哎呀,那再好不过!”沈丹霜一乐,“阿彦快下来!” 上官彦看见沈尽欢站在马车下,心里有些犯怵,被沈丹霜催促着下去。 “你在这儿和尽欢聊着,我和你爹在宫外等你!”沈丹霜说完,满意地上了马车。 等他们的马车走了,沈尽欢便上杆子问道:“终得了位佳人,表哥这下高兴了?” 上官彦拉着沈尽欢到角落祈求道:“好妹妹,我是真没办法了,我和阿娘说过,她怎么也不肯。” 要不是沈尽欢有几年道行,早就信了上官彦这样子。 “我看你压根儿没和姑姑说吧。”沈尽欢一针见血,戳破了上官彦那层皮。 上官彦脸上也浮上一丝诧异,垂下双臂道:“姚婧之是女状元,又是书香门第出身,她父亲是御书院的阁老将来......” “啪” 沈尽欢毫不犹豫地打了他一巴掌,“懦夫。” 上官彦捂着脸惨笑道:“打得好。” “你可想过如何面对轻寒!”沈尽欢恨不得再打一巴掌。 上官彦道:“是陛下赐的婚,我也没办法,她要是愿意做偏房我立刻就去求陛下......” 沈尽欢对着他左脸打了一巴掌,“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 “是我不敢,我耽误了轻寒,我也知道她是真心喜欢我,他越是喜欢我,我就越不忍心拒绝她,我......我也喜欢她。”上官彦表情凝重。 沈尽欢当下愣愣地站在那里,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过了一会儿道:“你这不是喜欢,你是仗着她喜欢你,享受被喜欢的优越感,上官彦你好不要脸。” 上官彦低声道:“是我不要脸,我也没脸见她。” “你要是不和她说清楚,大婚当日会发生什么就不用我提醒你了。”沈尽欢气得肝疼,说话有气无力的。 上官家和姚家结亲的事情没出一日就传遍了六宫,沈尽欢知道上官家肯定也在宫外大肆宣扬,过不了多久全帝京都会知道这件事。 慕轻寒还在傻傻地等着上官彦上门提亲,不难想到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样子,肯定杀人的心都有了。 沈尽欢在质问上官彦的时候,对方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着实让她开了眼。相貌堂堂谦和有礼的表哥竟然是这样一个始乱终弃、见异思迁的人。 “再往前走,就是刑部大牢了。” 沈尽欢后知后觉转身,对上邵尘深不见底的眸子,吓得连退了两步:“殿下是属猫的吗?” 又想到这么说不好,忙改口道:“是微臣想事入了神,挡了殿下的路。” 邵尘在朝天宫见她过了朝天门还不拐弯,像魔怔了似的只顾低着头往前走,就跟了上去,结果跟了一路对方一点知觉都没有,只好开口叫她。 “不知少令在忙什么,这般出神。”邵尘冷淡道。 沈尽欢咽了口口水,左手腕隐隐作痛,轻咳了一声笑道:“没有很忙,就是今日听陛下给上官家赐了婚,我......高兴来着。” 邵尘缓步上前,逼得沈尽欢连连后退,脚下忽停住,沈尽欢也停住站在那里,一脸惊恐地低着头。 沈尽欢看他朝自己伸过手臂,屏住了呼吸别过头去,最后右边肩膀被轻轻拍了拍。 “有灰。”邵尘望着她道。 沈尽欢讨好地笑着:“这芝麻大的事儿哪能让殿下来,是微臣浊了殿下的眼,这就退下。” “站住。” 沈尽欢愣住,抿紧了嘴巴等着下文。 “军师送那么好的簪子不戴,岂不可惜?”邵尘抬起眼帘,走到沈尽欢面前道。 沈尽欢深吸一口气,想扯开话题:“原来殿下也去了花朝节呀。” 邵尘望着她慌乱的眼神不语。 “不是殿下想的那样,军师是为了答谢我医治他的伤,随便买的礼物。”沈尽欢被看的难受,摆着手笑道。 “要是芳心暗许,早早嫁了人就是。”邵尘当下冷笑一声道。 “殿下何必挖苦微臣,本就没有的事。”沈尽欢小心地回道。 “还有慕轻寒和上官彦。”邵尘又道,“圣旨已下,你要是不想让你的好姐妹节外生枝惹祸上身,就好好想个办法。” 闻言,沈尽欢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低眸道:“微臣遵命。” 邵尘背着手转身离开。 “恭送太子殿下。”沈尽欢弯下身子道。 ※※※※※※※※※※※※※※※※※※※※ 想不想看手撕渣男? 计上心头 慕轻寒还是知道了。 她不顾宫中宵禁,单枪匹马跑到少府门口,翻墙进去把沈尽欢带了出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追上来的士兵都忍俊不禁。 沈尽欢好说歹说才让他们让了一条路出来,随后慕轻寒一言不发,环着她的腰翻身上马,勒了马脖子就绝尘而去。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慕轻寒抱着酒坛子,下巴搁在坛口嘟着嘴巴问沈尽欢。 “是,我消息比你早。”沈尽欢抿了一口,辣的赶紧夹了口菜。 这坛状元红是店家的陈酿,慕轻寒把刀架在掌柜脖子上才讨来的,搬上桌的时候,坛口的封泥还没清理干净。 “这状元也不好喝呀。”慕轻寒眯起眼睛心思不定道。 沈尽欢正经历着前世一样的情形,她猜到下一刻慕轻寒会操起空酒坛子往地上砸,就真的听到了一声缸瓦碎裂的顿声。 “酒肉穿肠过,朋友心中留!”慕轻寒脚下不稳,扶着桌子挂在沈尽欢身上,“走,是朋友的跟老娘去抢亲!” 沈尽欢被她一嘴酒气熏得头疼,顺手卡住她的腋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婚还没成呢,你上哪抢去?” “我阿爹......知道我和他的事,所以......三番五次把我扔去边疆,然后我想回来看他,然后我就趁机跑回来......” “我为了他违了八次军纪,八次!我差点被我阿爹吊起来打。” 慕轻寒捏起沈尽欢没喝完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第一眼就觉得那么温柔的人,他说他也中意我......” “尽欢啊,我真的好——喜欢他......” 慕轻寒挂在她身上“哇”一下哭了。 “我知道。” 沈尽欢眼里充满着温柔的无奈,单手抱着她的头安慰道。 “你说我去考个状元,他会不会就会娶我了?”慕轻寒神情恍惚地看着沈尽欢问道。 “他......不喜欢你。”沈尽欢艰难地说道。 “他是谁?”慕轻寒眼泪不断往下流。 “上官彦。” “不!上官彦说过喜欢我!”慕轻寒又砸了杯子,离开沈尽欢的臂弯。 在沈尽欢的安排下,店家趁机撤走了所有的酒坛子和菜盘,才没有让现场一片狼藉。 慕轻寒掀了桌子、掀了椅子,掀了屋子里能掀的一切。 沈尽欢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等她不再闹腾,坐在地上抽泣的时候,沈尽欢才起身走到她身边。 “我不会轻饶他。”沈尽欢抱着慕轻寒轻声道。 “他是你表哥。”慕轻寒这时候清醒了。 “可我不允许有人欺负你。”沈尽欢紧紧抱着她。 清晨,沈尽欢回到少府换下一身酒气的衣裳。阿清要准备八个人的早膳和洒扫庭除,所以起的最早。 沈尽欢知道她是少府的老人——阿清比李靖瑶还要小上三岁,但因为一出生就在宫里,所以在宫娥里是辈分最大的那一波。 “阿清,你可知道姚祭酒?”沈尽欢走进后厨,帮她淘米。 阿清浅笑:“知道,那个姑娘从小就跟着她爹在御书院,是个爱读书的。” “圣上下旨赐婚,让她嫁给我表哥,说起来将来我也要叫她一声表嫂,我就打听打听。”沈尽欢道。 “少令和她有一面之缘吧?”阿清生着火问道。 “是,一看家教便是好的,能相处的来。” “其实姚家有两个女儿,姚婧之是大的,还有个小的,叫姚茜之。”阿清笑道。 “姚茜之?”沈尽欢问道。 “是,姚茜之也在宫里,不过没她姐姐聪明,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姚阁老也不是很喜欢她,就打发她在宫里做绣娘,现在还在绣坊里呢。” “绣娘?一个祭酒,一个绣娘,这姐妹之间的差距是有些悬殊。”沈尽欢叹道,她第一次听说姚婧之还有个妹妹。 “对呀,都说有个有本事的姐姐在,妹妹好少吃些苦,可姚茜之偏偏和姚婧之关系不好,处处眼红她,姚婧之读的书多自诩甚高,也看不惯做绣娘的妹妹,久了两个人也就形同陌路了。”阿清见多了宫里的沉浮,说起来旧事就跟洗菜一样轻巧。 “那个姚茜之,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沈尽欢问道。 “什么样的人?”阿清挺起背想了想,“是个不安分的,碰上不对劲儿的,恨不得把别人的不好统统说出去。” 原来如此。 沈尽欢迟疑片刻,计上心头。 王伊妍第一次出少府,就被委以重任。走在红墙之下,迎面而来一群宫女,王伊妍退到墙边弯腰等她们走过,即便带着面纱,也将头压得底底的,阿清告诉她,宫娥里头有的就是母老虎,看不顺眼就会上来刁难,还好这群宫女手上都端着东西没工夫搭理她。 宫里的路长的一模一样,她走的很慢又很规矩,阿清让她不要四处张望,就只跟着脑海中那张宫图走着。 沈尽欢说绣坊墙边有棵老槐树,只要走上西宫这条正道儿,打老远就能看见。 王伊妍抱着一盘杏色的新衣,朝尽头一看,果然看见了那颗外在墙头的老槐树。 绣坊地方不大,三面屋子一个大园子,她进去的时候绣女们都在正面的大屋子里坐着绣花,人人脚边都有一大摞叠放的好好的衣物,还有一个线框排针篮子。 绣坊的大嬷嬷手上拿着根小竹竿,面无表情地走在绣女们中间。 “是哪位主子的衣物?”大嬷嬷出门问道。 王伊妍福下身子回道:“回嬷嬷,是少府的。” “沈少令?她可从没送过衣服来。”大嬷嬷眼珠子一转最是精明。 “是,大人听说绣坊的花样绣的极好,正巧有件新做的衣裙想加个花样儿,就命奴婢送来了。”王伊妍道。 大嬷嬷背手走下台阶,煞有介事地翻看盘子里的衣服,“这缎子精贵,恐怕绣坊伺候不好,你拿回去吧。” “大人说了,绣坊个个儿都是巧手,要是真弄坏了也不怪嬷嬷,”王伊妍拉住她,趁机往她手心塞了一锦包,“大人知道绣坊有个叫姚茜之的绣女,深得嬷嬷真传,嬷嬷就答应了让她做吧。” 大嬷嬷浑圆的眼珠子看着她,手里暗自颠了颠分量,忽然换了笑脸,“沈少令的衣服我哪敢怠慢,我方才是见你眼生,故意玩笑的。” 王伊妍呈过盘子颔首一笑,“这缎子精贵,还可劳烦嬷嬷让她出来,我好叮嘱几句。” 大嬷嬷犹豫了一下,“行吧,你且等着,我叫出来。” 见她将衣物放在园子的石桌上,进去不一会儿带了个瘦瘦弱弱的女子出来,大嬷嬷带到她面前,转身就去了后房。 “你......是姚茜之?”王伊妍上下打量了她,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姚茜之一张小脸面如菜色,给人感觉终年没吃上什么营养似的,肌肤干燥枯黄不说,容貌也平平,搁在人群里属最不起眼的那类。 一双眼睛倒是明亮,盯着王伊妍道:“奴是姚茜之。” 王伊妍拉过她,将外衫展开,“我家大人不日后要去上官府参加婚宴,这外衫上你看着加一个花色,让人看着热闹点儿。” 姚茜之的粗手小心捏了袖口前后看了,“这颜色不深不浅,大红大紫怕是上不去,不知大人喜不喜欢花儿,奴绣个百花齐放在裙边压着,看着热闹。” 王伊妍笑道:“那真是妙极了,有劳你了。” 姚茜之接过衣裙叠好要进屋子,被王伊妍拉住。 “我家大人知道你是姚祭酒的妹妹,将来就是一家人,所以特地照顾你。”王伊妍凑近了她道。 姚茜之听了话音,脸色一变:“多谢大人好意,我和那姚祭酒早就没关系了。” 王伊妍环顾四周无人,笑得婉转:“自家姐妹有矛盾是常有的,依我看,姚祭酒的命看着好,实际还没你逍遥呢。” 姚茜之愣怔,“姐姐什么意思?” “害,真不是我嚼舌根,这话可不能让我家大人听去了,”王伊妍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可知你姐姐嫁的是上官家哪位公子?” 姚茜之摇头。 “是中书令的长子,上官彦。”王伊妍叹道,“可惜了姚祭酒。” 姚茜之警惕的看着王伊妍,不明白她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可听到王伊妍的叹气声又忍不住一问究竟。 “算了,我说的够多了,要是被嬷嬷看见该告我的状了。”王伊妍将衣盘子往她手中一送。 “好姐姐不必怕嬷嬷,她去后房定是点银子去了,你和我说说,我......我那姐夫是个什么样的?”姚茜之慌忙问道。 方才王伊妍给大嬷嬷塞银子的时候,明明是暗中操作,这姚茜之怎么会知道? 王伊妍藏在面纱下的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你既然和你姐姐没有关系了,我说了也是白说。” “欸,好姐姐,我就是和姚祭酒拌了嘴,心里头还是想着她的,事关她的终身大事,我怎么能充耳不闻?”姚茜之说的真诚。 “我家大人那表哥,是个风流子,面上看着人模人样,其实背地里骗了不少姑娘,”王伊妍晃着脑袋,欲言又止,“你知道了也没用,他们是圣上赐婚,要是不从是要诛连九族的,当心你的小命。” “风流子?”姚茜之装作急切道,“那姚祭酒知道吗?” “祭酒怎么会知道,她那样洁身自好的人若是知道,铁定不肯嫁过去,连圣上都不知道,我家大人和上官彦是表兄妹,底子自然清楚不过。” 王伊妍怕她不信,将沈尽欢和上官家的关系又搬了出来。 姚茜之听完,面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似是愁容又似期盼。 王伊妍临了补了一句:“你要是真希望你姐姐好,就该想个法子给她提个醒儿。” 姚茜之端着盘子福身:“多谢姐姐提醒,衣裳做好后,奴会亲自送去少府。” “有劳你了。” 王伊妍浅笑,转身走出绣坊,长舒一口气。 陆生良钓了两条鱼上来,准备晚上烤鱼吃,见沈尽欢从南楼上下来,鱼竿子往地上一撑道:“你让阿伊出去了?” “是,送件衣服去绣坊,陛下不是赐婚给上官家了么,我打算喜宴上穿。”沈尽欢淡定地走下来,朝他木桶里望了一眼。 “皇帝就会乱点鸳鸯谱,”陆生良愤愤道。 “原来师父早就知道了。”沈尽欢顺口道。 “点的可不止一对鸳鸯。” 陆生良瞥了沈尽欢一眼,提着桶就走。 “还有谁家?”沈尽欢追上去问。 “不知道。”陆生良憋了口气,故意道。 “......” “晚上待在府里吃烤鱼。” 陆生良把鱼竿往肩头一甩,沈尽欢轻轻一避,躲出去两步才没被误伤。 郁结 姚茜之的能力远远超乎沈尽欢的预料,不光是绣花的功夫,传递信息的功夫也是绝佳。 衣裳送来的那天,后宫的下人都知道了上官彦是何许人也。 沈尽欢感慨人言可畏的同时,感觉到上头有意识的在压着这些传言。后宫是是非之地,这边有的话梗子嚼烂了,前朝也也不一定能知道。 她本心也不想让上官家的家业给上官彦陪葬,但光流传在后宫下人中间真是太没意思了。 不日后她就亲自加了一把火,谣言一下传到了姚婧之的耳朵里。 和阿清说的一样,姚婧之心气甚高,一两个人说道或许不会在意,但是等她回转过来,那谣言是下人里人尽皆知,甚至说的像模像样。 读书人都知道这世上绝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情,姚婧之也不例外,好歹身居四品祭酒的官职,岂能容忍这样的流言蜚语傍身? 事情还没有传出帝宫之前,姚婧之曾三次派人出宫查探上官彦的为人。 有了谣言做铺垫,上官彦不管做什么都会被先入为主。 沈尽欢知道姚婧之派去的探子看见上官彦和一众富家子弟在富春阁叫了几个小菜有喊了乐姬助兴,回来就被说成喝花酒,不由笑出了声。 “姑娘,咱们这事儿是不是不太地道?”之彤问道。 平白无故让姚婧之吃了闷亏,是不地道。 “是他撒谎在前,他答应了轻寒会娶她,结果什么都没解释就应下了陛下的圣旨,这不是拿慕轻寒当猴耍?”沈尽欢回道。 “这婚,也不知能不能成。”之彤担忧道。 沈丹霜千求万求求来了这么一个大好的姻缘,到嘴的鸭子要是飞了,可不得伤心欲绝。 “这婚能不能成,还得看轻寒下不下的去手。”沈尽欢喝了一口茶道。 “五姑娘?”之彤傻眼。 “有的人捡了面子,有的人丢了里子,你说是捡了面子的人是赢家,还是丢了里子的人是赢家?” 沈尽欢挑眉笑问道。 “五姑娘要是成全了表公子,就是那个捡了面子的,反倒表公子名声臭了,虽有圣旨护身,但终究是丢里子的那位,”之彤喃喃道,“奴婢还真不知道谁是赢家呢。” “他俩都是捡了面子丢了里子的。” 阿炎走到窗外,倚坐在窗台上。 “见过军师。”之彤见礼道。 阿炎盯了沈尽欢绾在脑后那支凤翎木簪子,浅浅一笑继续道来:“成全,不一定就是放过,也许是另一种惩罚。” 之彤外头看向沈尽欢,听其道:“就像一个小孩子吃了糖还想再吃,你告诉他多吃对牙不好,他保准不会听,只会更加想吃糖,当有一天他的牙因为多吃了糖坏了,开始痛了,才会长记性。” 之彤恍然大悟,“可是,以五姑娘的性子,她当真会让步?” 沈尽欢抬头看了一眼阿炎,笑道:“圣旨封姚婧之是正房夫人,轻寒断不敢去抢,一来会惹得满城风雨名声扫地,二来也会连累慕家和上官家;再者是上官彦违背承若在先,轻寒早将他视为负心汉,铁定不肯做小,所以除了让步成全,轻寒没有更好的法子脱身。” 之彤拜服在沈尽面前:“姑娘真是足智多谋。” 沈尽欢搀她起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说不准会有什么其他机缘出现。” 阿炎歪头看她,微笑道:“你这一招,是想逼慕轻寒放手,还是想断上官彦的后路。” 沈尽欢浅笑,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军师神机妙算,你猜呢。” 阿炎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笑而不语。 沈尽欢对慕轻寒还是不甚了解,不过慕轻寒比她想的更生猛些。 两日后,这个充足了气的皮球,终于爆炸了。 慕轻寒把上官彦约到酒楼里灌醉后,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示众。 这件事不光让上官家丢尽了脸,也惹得燕帝不高兴。姚婧之一气之下将那些流言捅到了燕帝那儿,宁可辞官也不愿嫁给上官彦。 上官家也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呀让此事平息下来,沈丹霜不惜在沈家门口长跪不起,让沈丹青出面。 这事闹到这个地步,燕帝不见人不让议此事,沈丹青也没辙。 斟酌了两日,最后燕帝决定让皇贵妃出面调停。圣旨自然收不回,只得将大婚延期,先让上官彦闭门思过个一年半载。 这样的结果,也属于意料之外。 “是他约的我。”慕轻寒以茶代酒,一干而净。 “你可别怪我骂你表哥,他约我出去,一看就是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说我放不下他就造谣毁他,他的脸皮真的比城墙还厚了!”慕轻寒一把拽下一个鸡腿啃着。 “你就这么忍心把他衣服扒了扔大街上?”沈尽欢道。 “有什么不忍心的,我看他不光缺心眼儿,脑子里面还空空如也,说我耍阴招要毁了他,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干脆双管齐下毁个干脆好了。” 沈尽欢给自己包了一大卷菜卷:“我最初怎么说的,你还要上杆子和我较劲儿。” 慕轻寒挪了个位置过来撒娇:“哎呀,我哪知道他真的是人面兽心啊,仗着狗胆儿来找我,还一副了不得的样子,我要是不好好教教他三从四德,他还真能把自己当回事儿。” “其实那些也算不得谣言。”沈尽欢沉思道。 慕轻寒知道沈尽欢在说什么,“多亏了你,不然我哪能这么早清醒,想想我这大半年真是浪费了大好时光。” “那你准备如何?”沈尽欢问道。 慕轻寒:“去边疆好好学本事,和你阿娘一样当个功绩赫赫的女战神!” “你可别再招惹些男女是非,我看你阿爹挺舍不得你的。”沈尽欢缓缓道。 “我知道了,我这回是一棒子打醒,再也不信什么海誓山盟了,”慕轻寒点头道,“你就好好做你的北燕少府令,等我得胜归来,你我二人一文一武,叱咤朝堂!” 慕轻寒筷子一挥,横扫千军。 而后慕轻寒就又去了边疆,顺带把阿炎也带走了。 临走之前,沈尽欢把那块施氏几年前送她的玉块作为回礼,给了阿炎。上头有她自己雕的貔貅纹样,只是下手太快边边角角还没有处理好,也可以说她毁了一块好玉。 阿炎性子极好,拿过玉块后抚了好久,那玉块放在他手中大小正好,一手刚好抓住。阿炎说可以当个掌宠,沈尽欢头一次觉得自己做的精细东西这么受待见,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慕轻寒在路上照顾好阿炎,说他皮嫩,比不得慕轻寒肉糙。 慕轻寒意味深长地拍着她的肩头叫她放心,鬼使神差地笑道:“会替你照顾好的。” “神经病。”沈尽欢暗自骂了一句。 皇城之上,一笔挺的身影立在墙后,注视着底下的他们。 邵尘背着手,看着某人的后脑勺......上的木簪子。 “殿下咱们不下去送送?”泽宇抱剑蹭上去问道。 “这么多人还上去凑什么热闹,又不是大军出征,真当他们是大将军。” 邵尘面上不爽,转而看向一边的阿炎:“他们在底下说什么呢,还不离不舍的。” 泽宇眯了眯眼,顺着邵尘的目光看下去:“要不......卑职下去催他们?” 邵尘皱着眉头,一门心思扑在那两个挨着近的人身上,压根没听泽宇的话。 城下的马车已经启程,沈尽欢仍旧站在那里目送他们,邵尘一言不发地走下去。 沈尽欢也刚好转身,看到从城楼上下来的邵尘,忙见了礼。 邵尘:“沈少令果然重情重义,人都没影了还不愿意走。” 沈尽欢纳闷,狐疑地打量他:“殿下......不也没走呢?” 邵尘不爽道:“有你这么和我说话的吗?” 沈尽欢默默扶额,换上笑脸道:“微臣的意思是,殿下不仅重情重义还爱惜子民,殿下都没有离开,那微臣就更没有理由先走了!” 邵尘冷哼一声:“我让你待在少府,不是让你学着怎么溜须拍马的。” 沈尽欢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殿下忘了吗?是殿下不让微臣再插手帝陵收尾之事,要自己一人监管,如今微臣本本分分待在少府,只是出门送别,殿下就说微臣溜须拍马,好没有道理啊。” 泽宇和之彤在一旁不知是劝好还是不劝好,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连插进去缝都找不到。 “你倒怪在我头上了,我还没和你算账呢。”邵尘背着手淡定如常。 “那还请殿下好好清算清算,微臣究竟哪里得罪了殿下,说了哪句话让殿下介怀。”沈尽欢不多话,想说的都摆在脸上。 “你......”邵尘郁结,余光看着她头上的飞扬的凤翎簪子,像极了那人和自己耀武扬威的神态,故道:“你不是重情重义吗,好啊,我就和父皇请旨,让你嫁去边疆好了。” 沈尽欢猛地抬起脸来,怔怔地看着邵尘:“殿下可否告知微臣,您现在在发哪门子的火气,好让微臣心甘情愿受着。” “你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明面上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身为朝臣和世家旁人纠缠不清,你的脸倒是一点不红。”邵尘越说越窝火,眼前的人也似乎失去了耐心,直起身子使劲儿压着气儿。 “微臣不想同殿下吵架,殿下要是觉得微臣碍眼,我现在就走!” 沈尽欢的语气重了,邵尘当场停在那里,之彤和泽宇也大眼瞪着小眼。 不喜欢了 每次和邵尘吵架都没有好事发生。 前一日刚跪完经书,翌日一大早就收到尚书府的消息——沈倾宁逃出府找江余,被沈丹青绑回来关进了柴房。 沈尽欢被搞得一头雾水,就算沈倾宁喜欢江余,也不会突然逃出府去找人家表明心意。 后来才知,燕帝给上官家赐婚的时候,也给沈家赐了婚,让沈倾宁嫁去上谷郡。 沈尽欢一刻也没耽误,直接回了尚书府。 正如报信的人所说,尚书府外加派了几个家丁看守,手里还拿上了长棍。沈倾宁到底做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李靖瑶在斋心院伺候施氏,沈尽欢没让人通报径直去了关押沈倾宁的柴房。 安管家端着几盘饭菜从堂前院的长廊里走过来,见沈尽欢忙见礼。 她瞥了一眼未动的饭菜便知是从柴房端出来的。 “三姑娘留步,老爷夫人说了不让您去看二姑娘。”安管家拦在她面前道。 “既然阿爹知道我会回来,也肯定知道拦不住我。”沈尽欢道。 “何姨娘呢?”沈尽欢又问道。 “二姑娘私自跑出去见江先生,姨奶奶那日将二姑娘好一顿教训显然是气着了,现在还在屋里休息着。”安管家轻声道。 日子这么急,嫁的还是上谷郡,要是嫁过去往好了说能成个正房夫人,沈倾宁庶出的身份以后就扬眉吐气了。 可偏偏这个时候合适知道了沈倾宁对江余芳心暗许,发火打骂也是情理之中。 之彤道:“姑娘只是想去看望二姑娘如何,这饭菜未动二姑娘也不好受,要是饿坏了怎么出嫁。” 管家回头看沈尽欢,“唔”了一声:“待我等禀报夫人,还请三姑娘在此等候。” 沈尽欢看了一眼安管家道,“有这功夫,早见上了。” 之彤上前拦了安管家,沈尽欢直接绕过他往柴房走去。 安管家面露难色,也不得不由着沈尽欢过去,等她拐了弯,赶紧差遣下人去后院喊李靖瑶。 大厨房后头的园子很小,柴房就半开间那么大,沈尽欢进去后没听见什么动静,只有两个家丁在门口守着,便大步过去:“把门打开。” “三姑娘莫要为难小的们,夫人说了二姑娘大婚前谁来都不许开门。”一家丁说道。 “好啊,沈倾宁现在不吃饭,我看她能不能撑到大婚之日。”沈尽欢淡然道。 安管家端出去的饭菜够她吃两日,但是连筷子都未动一下,沈倾宁有没有吃,守着柴房的家丁最清楚不过。 “我瞧你们是吃昏了头,如今三姑娘也是你们能顶撞的,还不给少令大人行礼!”之彤一声怒斥,吓得那二人连忙跪地。 “把门打开。”沈尽欢重复道。 “大人饶命啊,小的真的不敢。” 沈尽欢二话不说从发上拔了茶簪上前,直接挑断了锁芯推门而入。 那两家丁目瞪口呆,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沈倾宁坐在草堆前,朝沈尽欢睨了一眼,嗤笑道:“怎么,来看我热闹?” 忽而想起什么的样子又道,“该不会是,来送嫁妆的吧。” 后面那句有些尖酸,听得人耳膜一痛。 沈尽欢不语,看着她自以为是地说着。 沈倾宁抱着自己,安静地坐在那儿,没有一点怨恨,取而代之的是颓废。 沈尽欢走近她的时候,沈倾宁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怎么回事?” “我去找他了,我说我要嫁人了,但是我喜欢的人是他。”沈倾宁没有刻意压低,是正大光明说出来的,没有一点包袱。 “然后呢?”沈尽欢站在她跟前,心中隐隐作痛。 “他说他不喜欢我,我信了。” 沈倾宁神色淡然,拾起身边一根枝干摆弄着。 “他亲口说的?”沈尽欢不知该问什么。 “江余......他要娶苏禾。”沈倾宁小脸惨白,唇色全无,说完这句就靠在木柴上两眼空洞无神。 沈尽欢看她流出了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到耳下。 柴房里静的可怕,有种要将人扼杀的窒息感。 “你不能嫁去上谷郡。”沈尽欢找到自己的声音,低头道。 “我要嫁。”沈倾宁冷静的过分,却说着最糊涂的话。 “沈倾宁,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沈尽欢的语气掺杂着害怕,不自觉颤抖起来。 宁嫁寒门贫贱子,不入富贵帝王家。 沈倾宁倏然咧嘴笑道:“你竟信了。” 沈尽欢不觉得这件事好笑,沈倾宁喜欢江余,可以为了他省吃俭用存下银子,这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分明就是伪装。她也不信江余会对沈倾宁说那些话,即便是说了,也不会将娶苏禾的话说出来。 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江余对沈倾宁有何止是先生对徒弟这么简单。 “生在尚书府,本就身不由己,长姐的婚姻大事都可随随便便拿来玩弄,最后成为两国交好的筹码不得不嫁,上谷郡今年颇得圣上青眼风头正盛,若我抗旨不遵,圣上会如何处置沈家、处置你?” 沈倾宁湿了眼眶。 去了上谷郡就是守活寡,沈尽欢这一世说什么都不允许。 她不能和沈倾宁直说缘由。要是说她嫁去两月就会死丈夫,沈倾宁肯定跳起来和她打,说不定还会和他们说沈尽欢疯了。 “我不需要你考虑,我也不信江余会那么说,跟我去找他,我送你们出城。”沈尽欢不由分说将她拉起来。 沈倾宁全身无力,任凭她拽起来往前走。 门口的家丁一听动静,在门口拦着。 “谁敢拦我,可别怪我不客气。”沈尽欢怒视着他俩,继续往门外走。 一群人从后院赶来,两拨人正好在前堂园子里碰见。 “尽欢,你做什么!”李靖瑶一声大喝。 沈尽欢也不理睬,拉着沈倾宁快步往大门跑去。 “反了天了,给我把两个都扣起来!”李靖瑶目光一凛,掌中握紧了鞭子。 管家和下人飞快将沈尽欢二人围住,目光交错之际,众人都有几分忌惮。 “入了沈家门槛就是沈家的人,不管她是少府令,给我全扣下来!”李靖瑶道。 身后有一胆大的举棍子冲上来,沈尽欢转身躲过,抬脚踹在那人腹部,一手拉着沈倾宁护在身旁,被踹的那人一下瘫软在地上。 接下去二人毫不犹豫打上来,沈尽欢看准时机对着其中一个下颚打去,顺势借力挡住另一个打下来的棍子。 只听“啪”一声,沈尽欢那边的棍子拦腰折断,那人的棍子挺挺打下来。 沈尽欢咬牙,松开沈倾宁的手,一瞬间避开对方攻势,侧身按住他脖子,一掌劈在其脖颈处打晕了过去。剩下的见沈尽欢动了真格不敢上前。沈尽欢趁机拉起沈倾宁继续往门外奔去。 沈尽欢刚迈出门槛,就感觉手中一轻,急忙回头看去,见沈倾宁停在门槛后三步之远看着她展颜一笑。 “二姐?”沈尽欢唤道。 “算了。”沈倾宁嘴角一动,往后又退了一步。 沈尽欢沉了脸,知道了沈倾宁想做什么,但她十分不解。 “为什么?” 正在此时,陆生良带着侍卫赶来,恨铁不成地看着她:“你个死丫头,给我回来!” 沈尽欢仍然想知道答案,静默着站在那儿,只听见沈倾宁的抽泣声。 “我不喜欢他了。” 沈倾宁蹲下去,带着哭腔道。 府内府外在这一刻都安静下来。 李靖瑶在后看着未踏出门的沈倾宁,眉宇舒展开来。 “把二姑娘送回倾兰苑。”说罢,亲自上前扶起沈倾宁,交给身后的下人。 “关门。” 沈尽欢要进去问个清楚,被李靖瑶一鞭子打住。 “还请少令回去。”李靖瑶冷眼盯着她,漠视着沈尽欢眼中的错愕。 沈尽欢双手抵住门,怒道:“她不能嫁去上谷郡!她不喜欢,你不能强迫她!” 李靖瑶上前掰开沈尽欢的手,“这是圣旨,也是沈家的事,轮不到少令你在这儿说三道四!” 说罢看一眼府外的邵尘,又看着沈尽欢。 “关门!” 沈尽欢被吼的一愣,李靖瑶方才那句说三道四,猛兽一样撕扯着她的心。 沉重的大门缓缓关上,硬生生听见里面上梢的声音。 陆生良以为她被李靖瑶那一鞭子吓着了,颤抖着问道:“丫头?咱们回去吧?” 沈尽欢僵硬地转身,望见站在陆生良身后的邵尘。 李靖瑶和沈倾宁,方才定是看到了邵尘在,所以才会那般说。 沈尽欢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沈尽欢声音很轻,轻的让人觉得下一秒就要飘走。 这样看沈尽欢,邵尘突然觉得茫然和局促,按道理,他不该有这样的感觉。 “来看看我定的婚事,合不合人心意。” 邵尘避开她的目光,低头翻看着手掌。 沈尽欢脑子嗡一下,木讷地看着他,“是你让沈倾宁嫁去上谷郡的?” “是又如何,”邵尘笑道,心中有几分苦涩,“现在看来,还挺合心意的。” 沈尽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胸腔一股暖流涌上来,堵着她的心口。 “春宴大好时机,怎么不下旨?”以为不会发生的时候,就悄然而至,沈尽欢被搞得措手不及。 “春宴多没意思,仲春花朝,好事成双,岂不美哉?”邵尘笑道。 沈尽欢强忍住火气,闭眼尽是无奈。 人在算天在转,她万万没料到邵尘会给她来这么一手。 “难道少令不喜欢?”邵尘佯怒,嘴角带着挑衅。 “太子殿下,您让微臣觉得十分厌恶。”沈尽欢抬眼,冷冷地望着她。 邵尘脸色一僵,“厌恶我?尚书府和上谷郡结亲,哪里不好?” “上谷郡是什么情况,太子你不知道吗?”沈尽欢愣愣地问他。 “我知道又如何,”邵尘转而笑道,“你敢抗旨吗?” 陆生良拉着沈尽欢过去,却被她抓住衣袖不得近前。 沈尽欢几乎是咬着牙想反驳,最后还是松了手,愤怒的脸上没了动静,扭头骑上马奔回少府。 ※※※※※※※※※※※※※※※※※※※※ 祝大家新年快乐阖家幸福,开开心心,鸿运连连~~~~~~~~考试的全都过!工作的全都发! 杖责 日落时分,一声春雷轰响而至,给帝都蒙上了黑纱。 沈尽欢忍着一口气回到房间,二话不说就把门死死关上。陆生良紧跟过来,吃了闭门羹,在外头气道,“为师有没有说过,不要去管沈家的事,那不是你能插手的。” 房门被拉开,沈尽欢一脸愤恨地问道:“师父早就知道圣上给沈倾宁赐了婚,为何不告诉我?” 陆生良叹息:“告诉你又有什么好处,你看看你今日所作所为......”话没讲完,沈尽欢就将门重新关上。 “沈家的事你早管不了了,你阿娘今日拿鞭子赶你走你还没数吗?!” “我就这么一个姐姐了。”门再次被拉开,沈尽欢看着他道。 “你一个姐姐,那你把她绑在身上啊,你又没那本事。” “师父你告诉我,到底是陛下下的旨,还是太子去要的?” “我才不告诉你,告诉你你要去闯祸我还得担着。”陆生良把手插进袖管里,别着头道。 “师父放心,我绝不拖累你。”沈尽欢给他吃定心丸。 陆生良眉头一横:“你敢!从今日起,你要是敢踏出少府半步,看我不教训你。” “我没有做错。”沈尽欢声音微哑。 “你就是错了!还敢带着沈倾宁跑,你可知她今日要是跨出那门槛半步,沈家上下几十个人头都要被砍喽!” 陆生良动了怒,“我还把话放这儿了,你是我陆生良言传身教的徒弟,是少府的人!你今后要是再敢掺和尚书府的破事,你就别叫我师父,我没你这个徒弟!” 陆生良袖子一甩,转身停住又背过去,对门边的阿肃之彤道:“给我好好看着,不许她离开半步!” “是。”之彤和阿肃为难地点头道。 沈尽欢心头一紧,全身被抽干了力气靠在门边,回想过去发生的一切,总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没有预料,所有的事都变得不受控制,无论做什么都处处碰壁。 邵尘像在她身上长了眼睛一样,监视着她的动作,阻止着她的计划。 沈尽欢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下了半夜的雨停了,她决定回尚书府偷圣旨。 就当沈尽欢一身夜行衣翻过墙,朝天门后就涌出大批禁军,将她团团围在墙边。 “这么晚,沈少令要去哪里?” 邵尘从门后走出来,身上有被微雨打湿的痕迹,一看就知道等候多时。 沈尽欢握紧了拳头不看他。 邵尘走到她面前,伸手掰过她的脸,“让本王猜猜......少令,想去偷圣旨?”声音淡淡的,全然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沈尽欢惊恐地看着他。 邵尘十分满意,将她的下巴捏的死死的,狠狠道:“放肆!” 沈尽欢瞪着他:“放肆?殿下带人堵在少府门前,就不放肆了吗?” 邵尘看着她怪异的笑容,指尖越发用力,手背上青筋爆出:“你最好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沈尽欢从他眼里看不出一点半点温善,那眼神穿透她的瞳孔看到她的心。 沈尽欢仿若未闻,“太子这架势,是准备没有证据就乱抓人?” 二人对视着,都没从对方眼中看出让步。 “沈尽欢枉顾宫规意图擅闯内廷,押入司刑司受审。” 君主要罚一个臣下,费不了什么脑子。 “殿下这么讨厌我,何不扣个谋逆的罪名直接杀了我?”沈尽欢笑道。 邵尘默然,心想要是能狠下心,兴许也挺好。 不过取她性命,只在一念之间,自己能不能过得了那一关还未可知;唯有诛心,才能将那缕似有若无的杂念消磨干净。 “要本王杀你,你还真不够资格。” 邵尘松开手,看着沈尽欢通红的下巴,心中一揪,再对上她冰冷的眸子,瞬间感觉自己掉入了一境深渊。 之彤才离开一会儿,沈尽欢就跑了,南楼上一眼就看到府外的火光,心想大事不好,连忙跑出府去,真看到邵尘掐着沈尽欢。 之彤跪在边上哀求,一面求一面磕头,额头和砖石碰撞出“咚、咚”的声音,没过十下,额上已经拱出了大包和血。邵尘充耳不闻,静谧的环境下,每一声“咚”都扎实地锤在在场人的心头。 “贴身婢女就跟着,打完板子好把人拖回来。” 邵尘垂下眼,朝人群后走去。 沈尽欢不是没有受过司刑司的板子,只是这一次,刑司落下的每一杖都打在她的大腿根上,身后传来的阵痛让她时刻有晕死过去的冲动,但每一次都痛的她连晕过去的机会都没有。 她不敢闭眼,生怕闭上眼会觉得委屈,会掉眼泪,她不想哭。 心里一下一下数着,直到第二十五下的时候,板子停下半空中被叫住,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开始大肆的出汗发烫,腿骨上的痛感散布全身,疼的她脑袋发蒙,间接性全身发颤,而每一次颤抖都会牵动痛处,更加生不如死。 风宁是监审官,她被沈尽欢咬着牙不要命的样子吓得后背发凉。在刑房打过板子的,上至三品官员下至末级宫女,每一个趴在上头的挨不过五板子要么晕厥过去,要么招认罪过。风宁第一次看见这样耐得住的人,还是女子,她也上过刑凳所以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沈尽欢这么清醒。 这次眼瞧着是动了恻隐之心。 “行了,三十大板满了,把人送回去吧。”风宁担忧地看了一眼趴在刑凳上不能动弹的沈尽欢,提笔在审讯簿上写了名字。 沈尽欢躺在那儿,连呼吸一下全身都会猛烈的颤抖。她两眼无光的看着从刑房外越来越近的光亮,凌乱的头发覆在她有些脏的脸上。 自己这样倒像极了当年地牢里的沈倾宁,自下而上看着牢笼外的世界一言不发。 陆生良松松垮垮披着一件外衫,拿着灯笼走进来,让阿晖和阿清将她搬上架子带回了少府。 …… 沈倾宁出嫁那天,据说去了很多人,上谷郡亲自派了迎亲的人马过来,聘礼扛了几大箱子。 那日沈尽欢站在望楼上远远看着一路红妆,目镜里,沈倾宁端坐在花驾里由接亲郎抬着走上京街正道,街上聚满了人,场面很是热闹。沈尽欢揣测不了沈倾宁当下心想,自己品味了是淡淡的苦。 身下的伤还没好全,陆生良不让她出宫,再三求了才一瘸一拐地登上望楼目送。 邵尘在望楼下的眺望台仰视着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想着那天沈尽欢的眼神。 “殿下既然在意,为何那日......”泽宇忍不住问道,他也觉得邵尘做的过头了。 “偷圣旨诛连九族和擅闯内廷挨板子,你说哪个更好?”邵尘瞥了一眼泽宇。 泽宇嘟囔道:“那人家也是女孩子,禁足不就好了。” “你禁得了沈尽欢的足?真是痴心妄想。”邵尘失笑。 他看见沈尽欢没站多久就双手撑着栏杆走到楼梯口,艰难地挪下来,微微动了脚,在泽宇的目光中有收回来,等了他一眼。 沈尽欢走的很慢,伤口一动就钻心的痛,下了最后一节台阶已满身是汗,正扶着墙往回走到望台口,就和邵尘四目相对。 邵尘一愣,扭过头装作没看见她。 “拜见太子殿下。” 之彤和阿肃在后先见了礼,看见邵尘也有几分忌惮,手仍不离沈尽欢。 沈尽欢低头看着地面,不愿和邵尘说话便直直往前走。 “站住。” 邵尘一时不知心里是何种滋味,仓促间想留住些东西。 沈尽欢闭眼定在原地,不看他也不说话,心里厌烦极了。 “知错了吗?”邵尘走到她面前冷言道。 沈尽欢轻哧,“殿下说我有错,那我便是有错。” “怎么,沈倾宁嫁给上谷郡的二公子,你是真不乐意?”邵尘故意道。 他约莫能猜到为什么沈尽欢会这样急不可耐,从她先前说的话里全是“上谷郡”而不提人名可以看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没人和她说过沈倾宁其实是嫁给上古郡荣氏的二公子。 沈尽欢抬头一惊,“二公子?” “你不是最珍视姐姐么,我就求了父皇,让她嫁给上谷郡身体康健的二公子,没想到你如此不知好歹。”邵尘看着她微颤的睫毛、近在咫尺的脸庞才知道自己匆忙想要留住的是什么。 沈尽欢扶着墙,如释重负,那一刻庆幸自己被邵尘拦下,否则真要酿成大祸。 她一直以为邵尘明知道上谷郡大公子身体不好还将沈倾宁嫁过去,是故意不想让她安宁,没想到...... “下次,好好动动脑子。”邵尘上下打量着沈尽欢,把语气把握的刚刚好,没有显得过分责怪,也没有显得格外关心。 沈尽欢点头,依然不说话,这次是羞于开口。 没有送沈倾宁出嫁,心里委实不好受。想想沈常安嫁去郦国还没半个月,沈倾宁就嫁出去了,当时沈倾宁还信誓旦旦安慰她还有二姐在,这么一折腾,沈尽欢现在当真是沈家的独苗苗了。 李靖瑶知道沈尽欢被邵尘送进司刑司打板子后,写了封信给宸贵妃,难免顾忌陆生良是男子有时候不方便,就要她派人多去照顾。宸贵妃也是个闲的,三天两头往沈尽欢这里跑,不是送吃的就是送穿的,沈尽欢趴在床上一个月,被宸贵妃喂胖了不止一点点。 江余给她送过一封密信,说准备请辞回江南自己开间私塾。信中提到沈倾宁的笔触不多,但能感知到江余是因为沈倾宁不在帝都所以才离开的。 信中还说,他将苏禾嫁给了东堂一位教骑射的年轻先生,是他替苏禾选的,此生也就成全了这么一回私欲。 沈尽欢猜,江余喜欢沈倾宁,不少于沈倾宁喜欢江余。 到头来,万般因果,都比不上变数伦常。 没有假装不在乎这种事。 只要能感知到他的一点喜爱,那在他心里的喜爱就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藏在人内心深处的是疯狂,比疯狂藏得更深的,是想念。 人一旦变得想要拥有,就一发不可收拾。 江余和沈倾宁,都深谙这个道理,遗憾的是谁也没有更进一步,因为再往前去,便是万丈深渊。 沈尽欢烧了信,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腿部还有些吊筋,已经不妨碍她做大动作。 五月刚出头,宸贵妃和玉夫人就被诊出有了喜脉,皇贵妃似乎特别开心,比她自己怀孕还要高兴,听说亲自织了很多小孩大人的衣裳送去凤仪宫。 玉夫人是头胎,所以燕帝很重视,对王师又开始格外关照起来,原先投奔帝盟的墙头草立马就倒了回去,又搅得朝堂几日乌烟瘴气。 对于频频出乎意料的事情,沈尽欢如今早就习以为常了。 日上三竿,沈尽欢从前堂回到屋子里,将两份文书整整齐齐压在案头看起来。 “听说主子要出远门了?”阿肃靠在窗外问道。 “嗯,西倾闹灾,属我管辖的山海之地,圣上要下发一笔修缮款去,我得盯着。”沈尽欢提笔沾了墨水,照着文书笔迹抄印了下来。 “陆大人也去?”阿肃道。 “师父才不去,朝廷说会派个人和我一起,还不知道是谁呢。”沈尽欢笑看了他一眼。 元大人 次日一早阿晖备好了马车,随行前往西倾陈郡的一共四辆马车,两车修缮款。为首一辆挂着紫穗的是沈尽欢的,还有一辆紧跟其后,看起来要比少府的精致一些,是宫里派的那位监察大臣坐的,周围跟着两支禁军,姬坤正在站在马边上摸着马鬃。 陆生良和她说过,这次一同去的是内阁辅臣元大人。而沈尽欢压根不知道这位元大人是何许人也,想了半天都没对上号。 既然是辅臣,官阶品级该在她之下,可当她将行李都放上马车后,对方脸面都没露一下。沈尽欢全当他是年纪大架子大不愿意和她这个小丫头俯首,就没往心里去,出发前在那人马车边上恭恭敬敬道:“此次前去西倾陈郡,路途遥远颠簸,元大人有什么不适定要和本官提。” 车窗动了动,一只白皙的手挑了帘子露出半张脸来。 沈尽欢刚觉得眼熟,看清后当场愣住。 说好的内阁辅臣呢?怎么变成了太子? “还请少令大人,多多关照下官。”邵尘噙着笑道,见沈尽欢一脸呆样,满意地放下帘子。 内阁哪来什么元大人!所谓元大人,不过是燕帝要太子微服私访造出来的替身罢了。 沈尽欢恍然大悟,暗自将知情不告的陆生良骂了个狗血淋头后,重重叹了口气回到自己马车上。 日夜颠簸了两日总算是到了地方,好久没坐这么久马车的沈尽欢靠在之彤身上难受的紧,突然听见马声嘶鸣,车身也跟着晃动起来,差点让她把整个胃都吐出来。 “怎么回事儿?”之彤掀了车帘子道。 “启禀大人,前面好像有灾民拦路,要不要下去看看?”车夫道。 姬坤从后赶来骂道:“蠢么?竟然让大人下车,也不怕是陷阱。”说罢带着五人小队快马冲到人群那边。 自上次交锋,姬坤知道有把柄在沈尽欢手上,对她再没有不恭敬过。 沈尽欢一口水还没咽下去,马蹄声就近了。 “大人,真是灾民,他们知道朝廷有人来,所以都聚在这里讨粮食。”姬坤道。 沈尽欢又吞下一口水,坐在车内道:“讨粮食?陈郡郡守没有开粮仓吗?” “这......卑职这就去郡守府让他们疏通道路。”姬坤在外大声道。 半柱香不到郡守曹庞就带着守卫军来了。 队伍跟着守卫军进了城中官驿。 西倾多是高山,陈郡地势正好在高处,沈尽欢一来就不舒服,下了马车还得顶着惨白的脸听曹庞诉述灾情。 这次灾荒是因为五月的一场大雨,冲破了河堤导致山体塌方陷落,正是要芒种时节田地却被摧毁,陈郡百姓每年都没什么产出,税收少得连少府都不乐的要,所以燕帝才要特意拨款救灾。 “修缮款好生用着,先将滑开的山体山路处理好了,再清理良田,守军还得多去山上看看有没有失足被困的山人。”沈尽欢端坐在上位道。 “是,下官知晓。” 曹庞睨了一眼坐在侧边的邵尘,笑问道:“请问这位大人是?” 沈尽欢抬眼看了,替他说道:“这位是内阁辅臣元大人,此次受命前来监察。” 曹庞忙向邵尘作揖:“原来是元大人,下官眼拙。” “本官来时,有难民拦路讨粮食,曹大人能否告诉本官是为何?”沈尽欢胸口气闷,皱着眉问道。 曹庞连忙跪下道:“大人明鉴,下官已将郡守府的粮仓都开了去,奈何灾民太多,不止有陈郡的灾民,周边受到波及的村民也都来了,实在是供不应求。” 沈尽欢拍案:“你当少府懒得管陈郡的税,就以为本官真不知道你粮仓里有多少粮了吗!” “沈少令,下官句句属实,当真开了所有的粮仓救济灾民了,幸好您来了,不然下官家中的米仓也要空了。” 沈尽欢道:“陈郡虽没有水产,但盛产中药材和高粱荞麦,药材可通商流通经济,高粱荞麦可养人屯粮,本官记得旧年里陈郡一年的高粱就有上万石,中草药材也不少,怎么今年闹了灾荒,粮仓开了不足五日就没了?” 曹庞张口结舌,以为三言两语能将这小丫头骗过去,没想到这人的本事比自己料想的大了去。 “不说?”沈尽欢目光一凛,“姬统领,将曹庞拿下。” “哎,大人,下官说下官说......您别抓下官!”曹庞急了眼,连磕了三个响头。 “是,大人说的没错,旧年是丰收了,下官还自掏腰包修了三个粮仓出来专门屯粮用,结果今年三月的时候,谢家买下了整整两间,下官查过他们的钱没有问题,就把两间粮仓的粮食都卖给谢家了。” “谢家?”沈尽欢疑惑,转念又试问道:“是不是做矿坊的谢家?” “是,大人真是无所不知。”曹庞擦着头上的汗拍马屁,心里虚的很。 “两间粮仓得有上千石了,谢家才几个人要吃这么多,你作为郡守也不和他们商量着先救济灾民。”沈尽欢道。 说起来,沈尽欢的堂姑姑王曼就是陈郡谢家的当家主母,来之前特地查了些资料,哪知落地就派上用场了。 “谢家给了,不过是让霍家出的这个好人面儿......”曹庞支支吾吾的样子,惹得沈尽欢很不痛快。 邵尘望了沈尽欢惨白的脸,手扇一转起身道:“当着少令和本官的面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要是敢隐瞒,你这郡守也就当到头了。” “是是,下官说......霍家拿着那两仓粮食出来后,本来都挺高兴的,谁知道那天打开箱子,发现所有的粮食都......都变成了......糠。” 曹庞知道瞒不住了,索性闭眼说了出来。 “糠?!”沈尽欢惊道,“粮食是有重量的,交接搬动的人难道手上都没劲儿没发觉吗?” “这......糠下还放着碎石块儿,搬动的人估计也没注意。” 曹庞瞥了一眼沈尽欢,畏惧的盯着她腰间的两块令牌,“下官本要盘查,奈何谢家一口咬定是霍家栽赃陷害,问到霍家,霍老大又说他完全不知晓,这......。” “谢家和霍家,是有什么渊源吗?”邵尘问道。 “下官还在查,快有结果了。” 邵尘伸手拍了拍曹庞的肩头道:“知道了,此事本官和少令大人会接手查办,曹大人就回去协助调查吧。” “哎哟,元大人这可使不得......”曹庞一脸慌张。 “下去处理修缮款吧,届时列份文书上来。”沈尽欢扶额靠在椅子上说道,听了这么多话,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曹庞叩首,起身又道:“沈大人怕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下官马上就请大夫过来。” 沈尽欢面无表情地摆摆手,曹庞见好就收,朝二人作揖后就躬身退下了。 沈尽欢心头直犯恶心,之彤从怀里拿了薄荷出来被邵尘拦下。 “知道自己吃不住,还不带些药。” 沈尽欢见他递给之彤一个青玉的药瓶,不好意思道:“殿下收着吧,微臣不用。” 之彤伸出去的手一怔,邵尘趁机丢在她手心道:“记住,在这儿我是元大人。” “那......这药我吃了,殿.....你怎么办?” 沈尽欢还没适应邵尘这副姿态,听他说话浑身不自在。 “我带的多。”邵尘深看她一眼,背手和泽宇下了堂。 沈尽欢让大夫把了脉,服用下邵尘的药后一觉睡到傍晚才醒,果然神清气爽好了很多。 走到中堂,见邵尘坐在那儿看着两本文策,周围除了泽宇也无旁人,就过去见了礼顺手操起一本翻看。 “这是曹庞安排修缮款的事宜?”沈尽欢耐心看完道,“动作还挺快的。” 邵尘“嗯”了一声,看她精神好了很多,便问道:“谢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沈尽欢凝思片刻道:“谢家的当家的叫谢秉时,早年在豫州开了一家挖煤铺,后来到了陈郡,机缘巧合下买下了霍家这间矿坊生意才有了起色;谢家的当家主母,是我堂姑王曼,育有一子,叫谢嶦。” “谢家是单脉?”邵尘问道。 “有个二当家叫谢秉宴,据说脾气不好和谢秉时早有矛盾,已经好久没回陈郡了。”沈尽欢回道。 “霍家呢?” “霍家倒只有一脉,当家的有些名气,但也只知道叫霍老大,膝下一个长女霍燕燕,几年前得了个儿子,据说读书很好。” “霍家从前和北燕王府合办过谢家这间矿坊,后来陛下登基,霍家孤掌难鸣就卖给了谢家。” 沈寄儒娶妻的时候,媒人还点过霍家的长女霍燕燕,当时屈氏就挺喜欢的。沈尽欢在旧年家书里知道这么一件事。 陈郡这个矿坊,是燕帝当年还在北燕王府做王爷时和霍家合开的,那时邵尘还没出生知道的不多,来之前也就听燕帝顺口提过一两句。 “此行除了落定济灾堂,这上千石粮食也必须查清楚。”邵尘道。 “曹庞说粮草被谢家买走,给了霍家才出了事,明日臣去霍家看看。”沈尽欢试探道。 “嗯。”邵尘应下,复拿起本子看时,门外传来曹庞的声音。 没等沈尽欢转过头,就看邵尘倏地从上座起身过来朝她行礼,吓得她把本子落在膝盖上。 “一切听凭大人安排。”邵尘像模像样地站在那里行礼。 曹庞急匆匆提着袍子进来,愣了片刻,忙将腰弯的老低:“下官该死,打搅了二位大人议事!” 沈尽欢和邵尘偷偷对了一眼,故作镇定道:“本官正和元大人说着要去拜访霍家,还请曹大人安排好了,明日一早过来带路。” 曹庞颔首,随即呈上一份地形图。 “这是陈郡的地形图,济灾堂的落址还请少令大人划定。” 沈尽欢接过展开,将陈郡整个城郡细看了一遍。 城中是平坦无疑没受到影响,但城外缘基本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灾像。有好些地方靠水流有山瀑,保不齐会让山体发生二次塌方,要立马选定济灾堂的地点,还真有点费脑子。 左右决策不定,沈尽欢对曹庞道:“陈郡地势复杂,我和元大人要好好斟酌,你且下去拿些粮食安顿好城中的灾民。” “下官明白。” 曹庞头也不敢抬,早听说朝廷收了一位女仕,还入了少府做官,没亲眼见过,耳朵里的传闻也够多了,这才来没几天,下命令的样子就让曹庞倒吸一口凉气。 曹庞走后,邵尘才在沈尽欢对面坐下,若无其事地看起地形图来。 ※※※※※※※※※※※※※※※※※※※※ 岁岁年年,常安尽欢。 胸有丘壑见星辰,立马长啼振山河。——南山酒翁 霍家 翌日,二人和曹庞一同前往霍家。沈尽欢夜里研究了地图,发现霍家和谢家只隔了两条街坊,霍家在西市,谢家在东市,周边也都有商铺人家,而官驿正好就在正南面的街口,官府挨得也近。要是想动手脚,不可能不被发现。 众人刚踏进霍家的门,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就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身段纤细容貌姣好的妙龄女子,一看就知道是鼎鼎大名的霍燕燕。 “这位是帝京来的少府令沈大人,这位是监察元大人。”曹庞在一边期期艾艾地介绍道。 霍老大先是一惊,而后拜服下去。沈尽欢还等着邵尘说免礼,一想到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忙开了口让霍老大一家子起身。 “霍某没想到如今朝中人才济济,二位年纪轻轻就能荣登大雅,真是后生可畏,方才还请二位大人莫要怪罪。”霍老大身材魁梧,黝黑的皮肤看着十分凶相,但说出来的话却很上道,不像传言中那样粗俗。 待霍老大将众人迎进正堂坐定,沈尽欢才颔首道:“霍老板客气了,本官今日来,是想问一问两仓粮食不翼而飞的事情,不知霍老板作何解释?” 霍老大瞧沈尽欢年岁不大,问话老成的样子,顿了顿神,转头叹了口气道:“此事,霍家确实全然不知。” “粮食是从霍家出的仓,中间没有经过别家之手,到了地方却发现被掉了包,霍老板作局外人可信这话?”沈尽欢浅笑,作为外来人,礼节上分毫不差。 曹庞坐在一边不假思索道:“霍老板在陈郡是大善人,不可能会做出那损阴德的事。” 霍老大是什么人,沈尽欢听官驿的老人说过,确实是乐善好施的恩主,往年闹灾,霍家总是冲在前头帮忙,哪知今年出了纰漏。 万年基业一朝丧,霍老大怕是也没想到。 “如此......”沈尽欢看不出表情的盯着霍老大,转而道:“那霍老板说说,这上千石粮食是如何进的霍家仓。” 霍老大犹豫一下,将家丁避退后开口道:“这批粮,是谢家家主谢秉时送给曹某的,大人或许有所耳闻,谢家如今经营的矿坊,从前是霍家和北燕王府一同办的,后来圣上登基,霍某一下没了支撑就将矿坊卖给了刚来陈郡的谢秉时,当时他没什么钱,我就容许他给了抵押,先开门做生意,赚了钱再还,正好是去年,谢家做了一档鲁国的生意赚了一笔,把欠的钱都还清了,他说为了感念霍家这些年的照应,就向曹大人买了三千石高粱送给我,我当时也十分感动,也没让人查验就放进了粮仓,谁知闹灾的时候搬出去,全变成了糠。” 沈尽欢心生鄙夷,为商之人大多奸猾,哪能做亏本的买卖。霍老大祖上是流民并非商贾之阶,得吃多少亏、被世间污秽磨过多少遍才能打拼出这样的成绩,现在却被一个家底只有霍家一半的谢家捅了一刀,不免让人怀疑他所言是否有隐瞒。 谢家承蒙霍家这么些年,把债还清了就反咬一口,根基还没站稳当呢就把救命恩人推下了井,是真不怕被世人诟病,还是中间有蹊跷。 沈尽欢看见霍燕燕肩膀下垂立在霍老大身侧,面色不佳的样子,关切道:“霍姑娘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霍燕燕一惊,看了一眼霍老大,落落道:“多谢大人关怀,前几日受了风寒,才好一些。” 邵尘目光一凛,打量了她一番道:“既然生着病,就请姑娘先回去吧。” 沈尽欢对他投了个眼神,转而看向福身退下的霍燕燕。 面颊微红,唇色如常,嘴角下垂,眉间夹着阴郁。 见此,心下了然。 沈尽欢明了了来历经过,对霍老大道:“说来惭愧,此事原不该由本官查办,只是皇命在身,要解一方灾民之忧所以才来叨扰。” 本来是司监司的活儿,奈何谁都不想到会有这档子事,燕帝也没派司监司的人下来,加上邵尘昨日又是那样说道,沈尽欢才不得不接下这个烂摊子,免得拖泥带水让灾民起义闹事。 霍老大拱手:“还烦请沈大人彻查此事,还曹某一个公道。” 沈尽欢点头,“这样,霍老板先带我们看看屯存粮食的地方。” 霍老大挪动着起身,带他们走到后院的一所木质院落。 众人进去的时候,衙门正有三位捕快在取证。 “可有什么发现?” “启禀大人,整间屋子都没有发现除了霍家家丁外的脚印,粮筐放置的地方也没有大力挪动的痕迹。”有些年纪的那位捕快回道。 “哦?”沈尽欢垂了眼,穿了脚套走进去环顾四周墙壁。 粮食怕潮,屋子里有通风口,脚底下支了架子是悬空的。 霍家做安置是极好,透过木头缝看底下,是垒的严严实实的老柴,既能让上头的粮食保持干燥又能有空间存储柴火,这间屋子还真是一举两得。 千斤重的粮筐放在地上,只有一次进出,故而痕迹不多,从表面上可以看出当时粮食送进来后就再没有搬动过,这也就说明霍老大确实不知道怎么回事。 “霍老板当时为何不开箱查验?”沈尽欢转身问道。 霍老大皱眉道:“谢秉时向来忠厚老实,以前也多少送过东西给我,当时也没多想,既然是粮食也做不了假,是真的没想到……” 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沈尽欢轻叹。 衙门把霍家里里外外搜查了两遍,确定没有私藏的嫌疑后才向他们回禀告退。 见问不出什么,沈尽欢便知趣的回了官驿。 “如何?”邵尘问道。 “不怕明拳打斗,只怕暗掌伤人。”沈尽欢给他倒了杯茶道。 邵尘对霍家疑虑重重,听她这么一说仍然保持着沉默。 “这批官粮被谢家买下来给了霍家,霍老大想做善人却发现粮变成了糠和碎石,整件事的范围就这三家,郡守府收了钱过了公文,也没有私下拿回的理由,所以......” 邵尘盯着她道:“你怀疑是谢家?” “殿下别着急为霍家开脱呀。”沈尽欢斜瞄了他一眼。 “我有什么理由给他们开脱。”邵尘好笑道。 “那臣就不知道了。” 邵尘知道沈尽欢这样子是做给他看的,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你准备何时去谢家?” “不急,明日再说,咱们都开始查了定少不了谢家。”沈尽欢笑道。 王曼那样机敏的人,不会不知道她的堂侄女来了,照着她们那脉的性情,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攀亲的好机会。 沈尽欢说不急,就是等着王曼自己找上门。 那边济灾堂还等着划址动工,沈尽欢饭后特地跑了趟城郊,发现有一块地图上没标记出来的地方,地方宽敞且安全就立即就让工人动了工,要趁着梅雨季还没来将地方搭盖好,算着时候还是挺紧张的。 陈郡的天变化莫测,毫无预兆的就下起雨来,沈尽欢待在起好的大棚里等雨停,老远看见邵尘和泽宇撑着伞过来。 “殿......大人怎么了?”沈尽欢问道。 泽宇递给之彤两把伞,笑着凑过去道:“我家大人见官驿的伞没少,就知道少令出门没带,眼瞧着雨下大了特地送来。” “哟,大人费心还赶这一趟。”沈尽欢分外真诚地看着邵尘。 “你心里知道就好。”邵尘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径自坐到棚内桌边。 “这就是你选的地方?”邵尘环顾四周,地方是大,砍了树木植被,能容下千人不止。 “是,可还行?”沈尽欢理所当然道,口气里不容许半分否定。 “凑活。”邵尘喝了口茶道。 “......” “卑职觉得挺好的,地方这么大,到时候把灾民引到这边,既不会流离失所也不会阻拦官兵修缮道路。”泽宇飞快道。 沈尽欢赞许地点点头,说话还是泽宇会说话。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雨小了很多,在棚里躲雨的工人扛着家伙继续出工。 沈尽欢正要跟上去就被邵尘按下。 “泥泥水水的,也不嫌脏。” 沈尽欢不急不恼,小声道:“臣惯了,您在这好好喝茶吧。” 这屁大点地方比起帝陵开工时开垦大半个山头可算不上什么。 在外头,邵尘是五品内阁辅臣,沈尽欢是从四品少令,哪有臣下喝茶大人监工的事情?沈尽欢话没说完,邵尘也跟着起来,“那就一起去吧。” 沈尽欢只好点头随他便。 棚内有十几位就近的村民带着,忽然从横七竖八的人堆里传出一声呼救。 沈尽欢本能寻声望去,一位头上裹着方巾的妇女歇斯底里地喊着救命,怀里抱着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儿。 “出了什么事?” “救命啊,我孩子他......他三日高烧不退,如今昏死过去了!”妇人哭喊着。 沈尽欢二话不说蹲下去卷了袖子,将孩子抱到自己怀里检查。 她来陈郡两日,瞧见了许多这样年纪的孩子,全都消瘦不已肤色蜡黄。沈尽欢抱着他,没感觉一点八岁孩子该有的沉重感。 这孩子眼窝深陷,头上全是冷汗,不光衣不遮体,鞋子也是破了大半截的,叫人心酸不已。 “放心,只是受了风寒,未有其他疾病,”沈尽欢看着周边环境,没发现一个能让她医治的地方,又道:“随我去官驿,我给他看看。” “你是官门中人?”妇人大惊失色,忙将孩子抱去。 其他人听见他们是关门中人,纷纷惊惧地看过来,好像为他们增设大棚避难所的不是官府似的。 邵尘侧身扫了一遍躺坐在那儿的人们,目光回到沈尽欢身上。 “大娘你别怕,我们是救济赈灾的,你放心我会治好你孩子的。”沈尽欢柔声安抚道。 妇人还是不敢,畏惧地看向站在她身后的邵尘。 “您要是拖下去,小病能成大病,自己看着办吧。”沈尽欢道。 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妇人便还是起身随他们走了。 之彤去官驿管事婆那儿要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给孩子换好,又烧了热汤让孩子全身浸泡发汗。忙活到晚膳时候,总算是有了退烧的迹象。 妇人歉疚道:“真不知如何谢你们。” 邵尘问道:“救济灾民、修山造路皆是官府所为,为何你们如此惧怕官门中人?” 妇人见邵尘气宇非凡,想必是官驿最大的官儿,便道:“大人说的不错,官府确实是为造福百姓,但是一发起灾来,官府却连米粮都不给,甚至还要伸手朝老百姓要。” ※※※※※※※※※※※※※※※※※※※※ “不怕明拳打斗,只怕暗掌伤人。”是一句谚语。 其实挺纠结沈尽欢在这件案子里的作为的。感觉自己给她背负了太多东西,她要做的不止是济灾救民,还要给邵尘打掩护。但是这件事又对后续的发展至关重要......(开始胡言乱语@#¥%…*) 【记录首次发稿时间:2020.1.26 18:00】 猫腻 “这是为何?”邵尘缓缓抬起眸子,波澜不惊地问道。 妇人摇摇头,“大人应该听闻了,谁能想到霍家能调换了粮食,害的官粮供不应求。” “你可知道其中原委?”邵尘心中一疑。 “大的民妇不知,只听到一些琐事。”妇人回道。 邵尘心想:难不成霍家还有什么幺蛾子? “半年前谢家朝霍家大姑娘提过亲,说来也怪不得谢家要买官粮给霍家赔罪,提亲的人是谢家的二当家谢秉宴,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要娶十多岁的黄花大闺女做媳妇儿,换成哪个当爹的会同意。”妇人说道。 沈尽欢站在门后听着,怪不得霍燕燕会有精神涣散的样子,那面像压根不是受了风寒,而是心中积郁、夜不能寐所导致的。 “照你的意思,霍家那批粮食,是谢家给霍家赔礼道歉的,而非谢家为感激霍家照拂特意送的?”邵尘道。 要是真如她所说,那霍老大就是刻意隐瞒不报,可是又为何会说是谢家报恩给他的? 妇人点点头。 沈尽欢从屋里出来说道:“孩子睡着了,你进去看看吧。” “欸!多谢您。”妇人眉头舒展开,道谢后径直往屋里去。 沈尽欢转身带上房门望向邵尘,笑道:“想到什么了?” 邵尘眯着眼故意打量了周边,二人便进了走廊尽头的茶室。 “霍老大为何要撒谎?”邵尘紧蹙了眉头道。 “想想霍家家底殷实,断不会把唯一的姑娘嫁给谢家五十岁的老头子,谢家给霍家赔礼却让霍老大丢尽了面子,而他在我们面前又对谢家处处偏袒,甚至并没有恼羞成怒。”沈尽欢平和道。 有话呼之欲出,偏偏卡在喉中说不出。 邵尘默然,一径想着缘由。 “我那日见霍燕燕,觉得她并非受了风寒,”沈尽欢无意识看着邵尘,想从他眉心探出些东西,“她那样子分明是有事压在心头不得舒缓,所以看上去郁郁寡欢病怏怏的。” 邵尘抬眸,将她的打探守在眼底,“有事压在心头?难不成霍老大真想将她嫁给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 “当然不是,”沈尽欢一笑,“谢家既然都赔礼道歉了,就说明谢家当家的也觉得这件事荒唐,对不住霍老大的恩情,至于提亲应该是作罢了,不然坊间不可能没有消息。” 邵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身子一歪,瞧着立在窗边被天光映着的人儿,“沈少令似乎话中有话?” “男未娶女未嫁,殿下不考虑考虑?”沈尽欢云淡风轻道。 邵尘一听呆愣片刻,随即翩然起身走到她面前,忽然低头凑上去,逼得沈尽欢紧靠着窗台愕然瞧着自己。 邵尘嘴角轻挑,“你这是将哪句不该听的记在心上了?” 沈尽欢低垂着脸,不敢有逾越动作,“微臣只是建议。” “我谢谢你给我提建议,”邵尘吓唬够了就直起身子,转身坐回椅子上道,“那霍燕燕登不了大雅,送我都不要。” 说罢有意识地看了她一眼,方才定下心来。 哟呵。 沈尽欢暗自服气,心头一块乌云不自觉也散了。 “看来沈少令已经有眉目了。”邵尘笑看着她说道。 “殿下稍安勿躁,等该来的人来了一切就明了了。”沈尽欢干笑道。 王曼来官驿,是第二天辰时。 沈尽欢在楼上朝天井里看去,正好见王曼一身秋菊色锦衣长袍立在院子正中央。 自上而下,分辨不出王曼的样貌,沈尽欢缓步下了楼迎面过去才看清了她。 “哎哟,民妇拜见少令大人!”王曼堆上一脸笑,对她屈膝行礼。 王曼是有几分姿色的,一对桃花眼生的比沈倾宁的还要媚,许是年岁在那儿,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鱼纹,鹅蛋脸上最为突出的就是那颗端正的鼻子,高挺且精致。 “堂姑母里面请。”沈尽欢欠了欠身子回礼。 “好好好,大人也请。” 王曼从没有和沈尽欢有过交集,对起话来有些生分,但丝毫不影响她得意自己有个这么出息的堂侄女。 沈尽欢注意到她袖口有油污,推断王曼是从厨房忙完过来的,便故意道:“这两日都在处理公务,还没来得及去拜见您,您倒来了。” “哎哟,少令这是说的什么话,”王曼佯怒道,“如今身份可不比从前的闺阁姑娘,当然是民妇来拜见您了。” 沈尽欢浅笑:“姑姑客气了,要不今日在我这用膳,我叫丫头去置办?” 王曼哪是不懂规矩的,赶紧摆手道:“我这是专程请您去吃家宴的,咱们姑侄俩还没说过什么体己话呢。” 果然被沈尽欢猜中了。 抬眼看见拐弯口过来的邵尘,沈尽欢道:“这不好吧,眼下姑母也知道有桩案子混的很,巧又在我手上审着,亲近的知道我去的是家宴,外人是要戳我的脊梁骨的。” “哪能呢?”王曼大惊,余光看见走进正堂的邵尘,连忙起身,“这位大人是?” 邵尘和沈尽欢对了一眼,咧嘴笑道:“本官是随沈大人前来监察的。” 王曼脸上更有光了,腰板挺得直直的:“原来是监察大人呐!民妇是沈大人的堂姑母,这有缘千里来相会想请她吃顿家宴说说话,民妇知道不妥,要不......监察大人也赏脸一块儿来了?” “这样么......”邵尘盯了沈尽欢片刻道,“也正好要去贵府问问情况,那本官就陪同一块儿好了。” 沈尽欢白了他一眼,蹭饭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王曼自然是欢天喜地,喊着门外的脚夫将轿子抬来,被沈尽欢婉言拒绝了,一众人收拾了一下就随王曼走去了谢家。 谢家的门槛设的比霍家矮,里面也不似霍家那般宽敞,进门走了七八步就入了正堂门厅。院子左右都有一条活水贯穿中轴,寓意“左右逢源”,内有锦鲤各三条。让沈尽欢注意的是正堂梁上的绰幕,雕了不常见的百鸟三福云。这种绰幕多出现在南方,北方除了扎根百年、祖籍在南国的商贾会用,一般不会有人用到。 侧间的幕格边上摆了大鸳鸯桌,上头已经放了八盘冷菜和碗筷。 沈尽欢先坐在正堂和王曼扯了几句尚书府的事,其中提及唐氏过世的事情,王曼也不为所动,推脱是这些年不容易着实抽不出空来回去探望。更加隐涩关于沈月婉的事情,沈尽欢没有说出口怕坏了今日兴致,王曼也有一说一不说二,可劲在邵尘面前说起她印象里的小姑娘。 谢家地方不大下人挺多,管家站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着来来往往举着花瓶捧着鲜花的丫鬟成排走在院子里布置。没一会儿两边大排门后的幕格里就摆了铜锣鼓架,静等着吹奏它们的戏子来。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是不是还有贵客要到?”沈尽欢落座在西边头座,问着上座的王曼道。 王曼笑了,“哪还有比您更贵的贵客,是你姑父昨日去矿上的时候特意嘱咐打扮的,要让你看着欢喜。” “原来是这样,怎么没见到他?” “到饭点就回来了。” 比起谢秉时,沈尽欢更想见见王曼的儿子谢嶦。 来之前阿肃就打听过了,谢嶦没有出府,是个喜欢待在屋子里看戏文的人物。大好的年纪还没有婚娶,让沈尽欢下意识察觉到了什么。 开桌前一炷香的时候,从门廊里走出来一个公子。 沈尽欢诧异地看着他,都说谢嶦样貌身段不错的,如今却是矮了常人两个头脸上也不干净,都是些烫伤的斑点,粗一看真让人胆战心惊。 “嶦儿,过来见过少令和监察大人。” 王曼宠爱地把他招过来,自己又下座迎上去。沈尽欢和谢嶦同岁即使按照血脉辈分上要回礼,但有邵尘在,就以官阶说话了。 谢嶦面上凶狠,开口却很温柔:“这两日在房中写戏文,不知少令大人今日前来,还请大人恕罪。” 沈尽欢道:“不碍事,我也很冒昧。” 王曼轻叹道:“这话可别让你爹听见,又要责备你。” 沈尽欢看准了他眼里闪过的厌恶和不耐烦,转而和邵尘交换了眼神。 谢秉时是半刻后回来的,在此之前,庭院里已经布置完整,鲜花两边开道姹紫嫣红。 要说沈尽欢是贵客,那庭院布置应该早先就准备好了,为何要等她来了才急急忙忙动手。 沈尽欢心存疑虑,见谢秉时回来决定先暗中观察。 大概聊了几句,众人就上桌吃饭了,席间氛围也算其乐融融。但谢嶦对谢秉时的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十分畏惧,有意避之。二人中间王曼尽心竭力维护着,极力营造出父慈子孝的画面不让沈尽欢和邵尘有心揣摩,却不料沈尽欢早已看出其中问题。 今日这顿饭说不上鸿门宴,正如王曼所说更像一顿家宴。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王曼表现出来的是真真切切的欢喜、 欢喜过了头就叫下人暖了酒上来,要给沈尽欢斟酒。 “我嫁的远,一年到头都没个娘家人来看我,你呀是头一个,这杯酒姑母要敬你!”王曼拉着沈尽欢的手道。 沈尽欢再三推辞实在抵不过盛情,只好接过酒杯。 “少令喝不了酒,还请谢夫人见谅。” 一直没有说话的邵尘站起来,从她手中拿过了酒杯放在自己面前,“要是不介意,谢夫人还请以茶代酒。” 王曼看他俩的眼神变了变,换了笑容看着谢秉时:“对对对不能喝不能喝,瞧我糊涂了,大人可是要办正事的。”随即吩咐丫鬟给沈尽欢倒了茶水。 “以茶代酒,可不能推脱了。”王曼笑容更深,特地对邵尘说道。 谢秉时也敬了敬,眼神也不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幕格里的戏子上全了,下人撤了饭菜,众人就重回到正堂听曲。这回唱的曲子没听过,王曼故意道:“这戏班子新上的曲子还真好听。” 谢秉时瞥了一眼谢嶦“嗯”了一声。 戏班子唱的是一为娇娘嫁入富人家,使原本关系不好的家族和睦的故事。 戏本子上的话有些意境,且一听就被灌入了无限期许寄托了笔者的感情。 沈尽欢暗地里看了谢嶦,发现其低头喝着茶并没有用心听戏,王曼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手指在桌上点着拍子。 正当沈尽欢想着怎么开口问谢秉时关于粮食的事情的时候,坐在旁边的邵尘开了口。 “谢老板盛情款待,本官荣幸之至。” “大人客气。”谢秉时道。 “不过公私分明,本官还是想问问谢老板,半年前朝曹郡守买的那批粮草,为何要送给霍家?”邵尘注视着他道。 ※※※※※※※※※※※※※※※※※※※※ 1、绰幕又叫“雀替”,宋代《营造式法》叫“绰幕”。 最早见于北魏的云冈石窟。放在柱子上端用来与柱子共同承受上部压力的物件,它的具体位置在梁与柱或枋与柱的交接处,它除了具有一定的承重作用外,还可以减少梁、枋的跨距或是增加梁头的抗剪能力,也用在柱间的挂落下,或为纯装饰性构件。 (记得专业老师让我们画的时候,真是肝秃了头发哈哈哈) 2、幕格,是参照了徽派建筑里家族宗祠里的大门两边会有小厢房,专门用来给戏班子唱戏的地方。这里自我架空改编成“幕格”。 虽然是架空,但北燕地处位置是北方有些文化什么会参照,也希望小天使们给建议呀~ 【发稿时间:2020.1.27 18:00】 感谢在2020-01-07 13:58:20~2020-01-10 14:1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摩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谢秉时脸色有点难看,王曼有心解围被他抬手拦下。 “谢某确实朝曹大人买了官粮,送给了霍家。” 邵尘笑道:“为何?” “谢某初来陈郡多亏了霍老板照拂才有今日,旧年赶上一单大生意也赚不少,就当还他的恩情。”谢秉时道。 “原来如此。”邵尘面不改色,对谢秉时所说的照单全收。 “但是,为何粮草会变成糠,谢某真的不知情,那批粮买下来时,谢某特地开箱查验过才送去霍家。”谢秉时解释道。 “是你亲自送去的?”沈尽欢问道。 “是,我和夫人一同去的霍家。”谢秉时道。 王曼坐在一边点头。 “这就怪了,坊间有说谢老板是去霍家赔礼道歉的,这该如何解释?”邵尘换了个姿势,翘着二郎腿道。 谢氏夫妇闻声色变,忙道:“大人莫要听了坊间谣言去。” 沈尽欢道:“谢老板别急,本官尊您一声姑父便是信你,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坊间这般传闻肯定是有缘故,我们只是来求证的。” 谢秉时深吸一口气准备解释时,一位长相凶恶豹头坏眼的人大步进来,一点不把谢秉时放在眼里,进来就扯足了嗓子对邵尘怒吼。 “哪来的猢狲,敢在爷爷地盘叫嚣!” “放肆!谢秉宴你给我坐下!”谢秉时拍案而起指着谢秉宴道。 谢秉宴半张脸都埋在胡子下,块头壮得像蛮牛一般,一听谢秉时的话,看邵尘的目光更加凶狠,毫无缓和之意。邵尘仍云淡风轻地坐在那里,十足给谢秉宴添了把火。 眼见谢秉宴抬手要揪他的衣襟,阿肃和泽宇立马拔刀对准了谢秉宴。 沈尽欢眸光一寒,“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谢秉宴凶神恶煞地转向沈尽欢,虎目圆睁地盯着沈尽欢:“女娃娃?好胆量叫嚣爷爷我!” 沈尽欢瞳孔微缩,那眼神看的谢秉宴不寒而栗。 “山海令,”谢秉宴看见其挂在腰间的令牌,收敛了几分起身后退一步,面上还瞪着血红的眼睛,“朝廷的八腊子。” “谢秉宴!”王曼冲过来骂道,“你不想活我们可想,还不给两位大人跪下道歉!” 谢秉宴一手推开王曼,径直坐到上座,“老子不跪朝廷的腿八腊子。” “你!”谢秉时气急。 沈尽欢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如同疯狗一样的野人是谁,回头打量邵尘没有受伤后,适才松了口气,望着上座的谢秉宴。 “早就听闻谢家的二当家刚强骁勇,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沈尽欢泄着一丝杀气。 谢秉宴自顾自喝着王曼的茶,一点不理会她。 “阿肃,让他跪下。”沈尽欢轻声道。 谢秉宴含着一口茶故意当场喷出来,下一刻就被阿肃飞身上前点了穴,扭成麻花踢断了左边的脚筋,跪在沈尽欢面前。谢秉宴疼的咬牙嘶吼,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谢秉时和王曼惊呆,连忙过来求饶。 “辱骂朝廷命官应拔舌头剁五指,但今日看在堂姑父堂姑母款待的份上,断他一条腿就不见血光了。”沈尽欢冲王曼一笑道。 谢秉时满头是汗,颔首道:“多谢大人。” 谢秉宴只顾着叫唤,还没进入失去左腿的状态里,沈尽欢一抬手,阿肃便将他扔给了下人。 邵尘从惊讶中回过神,“多有打搅,下官和沈大人还要回官驿处理其他事物。” 沈尽欢试探着看他,有些问题还没问出口怎么就走了。被邵尘一个定睛,忙站起来附和。 王曼被刚才一幕吓住不敢再多说一句,立即温声道:“陈郡天气莫变二位大人受不住潮湿,过会儿民妇便让下人送些除湿的东西去。” 沈尽欢道:“有劳姑母。” 王曼受宠若惊:“应该的。” 送到府门口时,王曼刻意隐了朝廊外地面看去的目光,邵尘暗自盯了王曼许久,那一瞥自然也没有漏掉。 沈尽欢废了好大功夫,才跟上邵尘的步子。 一路上都没言语,沈尽欢以为邵尘被那谢秉宴吓傻了,一门心思地跟在后面一路到了他房内。 “殿下方才怎么了?” 邵尘道:“没被谢秉宴那纸老虎吓着,倒是被你吓着了。” “他要是真伤了你,我可没法跟圣上交代。”沈尽欢低声道。 邵尘有意识望着她眉眼,此时的她没了刚才的戾气,乖顺的像只小猫。不过那一瞬的凶狠还是烙在了他心里,焦灼着某块细嫩的地方。 “谢家有问题,我让泽宇守在谢家附近探探风。”邵尘道。 沈尽欢转身一寻,果然没看见泽宇。 “殿下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沈尽欢问道。 邵尘笑道:“我要是说错了,你是不是要笑话我。” 沈尽欢:“......” 邵尘道:“从一开始。” 沈尽欢笑得灿烂:“英雄所见略同。” 邵尘抬头嫌弃地看着她:“马后炮。” “真的,”沈尽欢径自往他面前一坐,“谢家的格局虽小但门庭雕刻很到位,上旋四方天地下设活水通流,是个讲究风水规矩的商贾。” 邵尘微笑着点头:“观察的挺仔细,还有呢?” “咱们刚进去的时候下人都在布置,按道理这些都是要在客人来前准备好的,谢夫人说咱们是贵客,却容忍下人在贵客面前收拾摆放,可见都是明面上说给别人听的。” “在咱们之后从正门进的只有谢秉时和谢秉宴。”沈尽欢道。 邵尘道:“这也是我疑惑的一点,你姑母看起来是个精细人,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沈尽欢弱弱一笑,又道:“谢秉时和霍老大的说辞并无差别,但那妇人也没有理由扯谎骗咱们。” 三方证词有一方不同,只有两种可能——妇人说的是只是坊间谣言,是假的;另一个是霍老大和谢秉时早就通过气,二人对过说辞。 又处处杂着疑点。 目前看来的情况是,谢秉时让霍老大吃了亏,霍老大和谢家说辞一样,甚至霍老大还有心为谢家开脱,谢家也对此真相一概不知。 “粮食出了官府的门进了谢家,谢秉时开箱查验时没有发现问题,然后谢秉时和王曼一起送去了霍家,霍老大直接放进了粮仓再没有挪动过,直到开粮仓那天才发现被掉了包,霍老大没有理由自己坑自己,捕快也查过没有其他人进入到那间屋子,难不成是闹鬼把几千石粮食全变没了。”沈尽欢理着思绪,完全找不到一个可以偷梁换柱的点。 忽然想到邵尘派泽宇去谢家盯梢,沈尽欢问道:“殿下发现什么了?” “一个问题,”邵尘点着桌子正要说,看着沈尽欢又闭了嘴。 “什么问题?” “谢夫人是你姑母,我不方便当着你的面说她。”邵尘笑了一下道。 沈尽欢自知被他耍了,没好气地站起来道:“君子游戏,你不能卖关子。” “昨日在茶屋你也给我卖了个关子,咱俩扯平了。”邵尘也起身。 沈尽欢正琢磨着“咱俩”的字眼,就被邵尘推着出了门。 “你......” 邵尘开了一条门缝道:“不送。” 沈尽欢满脸疑惑,再抬头一观望才知自己待是邵尘的屋子,顿时羞红了脸,正要上前解释,邵尘便无情地关上了门。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尽欢在房中来回踱步,想着从进门到出去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谢家和霍家之间一定有说不得的东西。 “难道是谢秉宴?”沈尽欢自言自语道。 刺探消息的人说过,谢秉宴好些年没有回陈郡了,今日突然出现定非偶然,谢家上下都没有太过惊奇,肯定是知道他要回来。包括那些装饰门堂的鲜花盆景,王曼肯定是为了迎谢秉宴回去才会做的。 可是,为什么呢? 之彤端了茶水进来笑道:“姑娘还琢磨着?” “你说他看出什么来了?为什么不肯说?”沈尽欢道。 “这就要看殿下思量了,之彤只知道姑娘在和谢老板聊天的时候,殿下正好可以看到姑娘没看到的东西。”之彤笑笑。 “我看他被那谢秉宴吓够呛,还装呢。”沈尽欢幽幽地看着她道。 之彤低头一笑,顺手给她倒了杯茶。 沈尽欢抿着杯口,一个念想忽然蹦出来,让她抖了个机灵回想起某些细节。 “我不方便当着你的面说你姑母。” 邵尘说这话里的意思,沈尽欢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之彤道:“姑娘是不是不爱这味道?” 沈尽欢缓缓摇头,越发多的小细节画卷一样铺映在脑中。 “殿下在哪?” “估计睡下了,奴婢来时看掌灯的人正好出来。”之彤回忆道。 沈尽欢不由分说,立马进里面换了身便装出来:“让阿肃随我去趟谢家。” “现在?哦...好。”之彤福身出去。 羊毛出在羊身上,谢家存在的疑点远比霍家来的多,换句话说,霍家的问题很可能就来源于谢家。要想快些知道真相,须得入一入狼窝辨个究竟。 陈郡发了灾,入夜后城内一片死寂星点灯火都看不见,多亏阿肃轻功好又能在黑夜中分辨方向,要是沈尽欢一个人出门估计还没走多远就要迷路。 “泽宇回来了吗?”沈尽欢问道。 “没有。” “呵,那咱们估计能碰上他。” 此时的谢家只有边角两个房间还亮着光。沈尽欢靠在就近的大树上居高临下观望了一阵没发现前堂有什么动静,就和阿肃二人沿着檐边去了那仍明火的房间附近。 刚趴下没多久,就听屋子里传来谢秉时大声呵斥的声音。 “看来咱们来的正是时候。”沈尽欢嘴角一扯对阿肃笑道。 阿肃的身子怔了怔,轻轻拉了她的衣袖,“主子,你看旁边。” “怎么了?”沈尽欢顺着阿肃看的方向瞧去,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 笔者表示很爱霸气外露的女主,写下那句话时的心情十分苏爽! 查一了一下方言,笔者是南方人,所以惯性会用“我们”,而北方同学习惯用“咱们”,也咨询过身边北方的朋友并且得到了认可,所以在后期修文的时候会将前面不规范的地方改正。(最前面的江南总督府,当时就注意了一下,而后可能会有疏忽。) 文中“朝廷的八腊子”本来是“朝廷的狗腿”,和基友商议后觉得“狗腿”太出戏了,就百度了一下北方的口中芬芳辞藻,看来看去用了“八腊子”,因为我觉得它长的比较文雅(捂脸jpg.) 【此章发稿时间:2020.1.28 18:00】 乱了套了 谢秉宴的腿被踢断了,对他来说遭此横祸心中不忿把自己祖宗问候了个遍,要谢秉时找沈尽欢要说法。 谢秉宴下不了床也使不上力,谢秉时明显不愿意再纵容他,于是坐在桌边骂他活该。 谢秉宴哪是个省油的,瞪着他道:“好你个老东西,净帮着外人对付我!” 谢秉时气道:“你自己咎由自取还要朝别人讨说法,天下哪来这样的道理!” “老子为了矿坊付出了多少,你知道个屁!我如今腿断了,今后你就看着我死了好自己独吞矿坊!”谢秉宴折腾着起来咬牙道。 谢秉时把桌子拍的邦邦响,用最大的声音骂道:“你付出了多少?你的脚指头何时迈进矿坊半步,你知晓矿坊月进月出多少银两多少工费!谢秉宴老子告诉你,做人要讲良心,你做了损事一走了之让老子给你擦屁股,你个天杀的畜生,看老子把你关在这儿自生自灭!” “你要有种最好不过,我做那事又何尝不是为了谢家!” “我看你是为了你自己,你要报复霍老大就不要牵扯上我谢秉时!” 谢秉时吼完这句就摔门而出,带走了小院离所有的丫鬟下人。谢秉宴一人在屋子里嚎叫,凄惨不已。 屋檐上四人面面相觑,貌似听出了个名堂。 泽宇盖好瓦片看着沈尽欢道:“今日卑职留在附近盯梢,发现这个二当家不简单。” “照谢秉时这个说法,两个人都不简单。”沈尽欢托腮爬在檐上。 “有点意思。” 谢秉时方才说自己给谢秉宴收拾烂摊子,仿佛在召寓什么。 看来这一趟果然没白来。 “殿下出来也不和微臣说一声。” “和你说了岂不是没意思了?” “您不说我也猜出来您为何会在这儿。” 邵尘笑道:“说来听听。” 沈尽欢背着他翻了个白眼,保持这个动作半天腿都麻了,于是支起身子翻坐了过去,还没挺起背,肩膀就被左右两只大手摁了下去。 “嘘——”邵尘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指示她往院子里看。 沈尽欢只好又翻过身,她觉得靠在邵尘旁边甚是危险,于是往阿肃那里挪了挪。 有个下人模样的偷偷开了门进来,手上还提了个小竹筐子,四下瞄了无人在内,便大摇大摆开了谢秉宴的屋门。 “王曼?” 接着屋内的灯火看清了那人后,沈尽欢小声唤了一下。 屋子里的摆设被谢秉时砸的稀巴烂,谢秉宴独自躺在那儿歪斜着脑袋看着王曼。 “你怎么这副打扮?” 料定了她回来似的,谢秉宴紧皱这眉头道。 王曼放下竹筐,将里面包裹的好好的还腾着热气的一碗饭菜和汤锅端出来。 “我不这副打扮进来,你今晚就得饿着。” “呵,嫂嫂今天好大的气势,让我给那两个小八腊子下跪。” 沈尽欢在上头听得难受,正想着怎么找法子再折腾谢秉宴就听王曼继续道:“那小女官是我堂侄女,尚书府的三姑娘旧年得了圣上青睐现在得势的不得了,我怕你招惹了她,她性子急躁把你处置了可怎么好。” 王曼把谢秉宴扶坐起来,又端着碗筷坐到床边一口一口喂他。 “处置了我,嫂嫂便可与谢秉时那老东西双宿双飞了。”谢秉宴不屑道。 “死鬼,你这张嘴可真讨人嫌。”王曼埋怨着,语气却是难以形容的酥到骨子里。 同样是经历过谈情说爱的两个人,当时就明白了屋里的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沈尽欢咬着下唇偷瞄了一眼邵尘。 屋里人继续说着话,谢秉宴只顾张嘴吃饭菜,嚷着要王曼多给他夹点肉。 王曼道:“你瞧吧还不是我心里想着你,你倒好,一心想娶霍家那个小狐狸精。” “老子那是想着让霍家和咱家结亲,谢家这些年也算出了名,霍老大那狗贼也没少照拂咱家,结亲对他来说压根没坏处。”谢秉宴道。 王曼一听,将碗往茶座上一搁:“你个臭不要脸的,你这么大年纪还祸害人家小姑娘,可知道她是霍老大的心头肉,就算老爷要结亲也不会帮你娶了他女儿!” “你个娘们就见不得老子好,当初你要死要活嫁的人可是我,如今你名分倒是正了,老子还得藏着掖着至今没娶个娇娘快活!”谢秉宴爆着粗话,朝王曼呸了口吐沫。 “我名分正了,我还不是为了你儿子,你看看你,分府的时候占了哪点便宜,大老爷只想着谢秉时我要不听话嫁给他你儿子现在就得和你一样没用!”王曼削尖了嗓子低声道。 这段话给屋顶的四人听得清清楚楚,沈尽欢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他儿子?谢秉宴有儿子? 谢嶦?! 同样没反应过来的还有邵尘。 原以为是个爱而不得的爱情故事,没想到峰回路转变成了混淆家族正统血脉的伦理故事。 “荒谬.......”沈尽欢轻声道。 邵尘情不自禁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沈尽欢忙抬头惶恐道:“我真不知道。” 谢秉时老实中肯的模样浮现在脑中,不禁让她扼腕叹息。养了十几年的独苗竟不是亲生,唯一的妻房还和自己的弟弟乱搞......天底下竟有这种可笑的事情,谢秉时前世是造了多大的孽。 摔东西的声音接憧而至,不知他们震惊的时候谢秉宴说了什么,王曼疯了一样将汤锅砸在地上骂道:“谢秉宴我告诉你,霍家那小狐狸精已经指定了要嫁给嶦儿,等她嫁过来我就是她婆婆你是她叔叔,你毛都别想碰她一根,就你如今这瘸腿模样没我照顾,就死在床上吧!” “你个老娘们,你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就是见不得你中意的,等她嫁过来看我怎么折磨她个狐狸精!” 沈尽欢双手捂上脸,让自己的脑子能冷静下来转个弯。 四人脸上都浮现这不同程度的难以置信,今晚注定无比精彩。 “谢家.....这是要开春了?”泽宇愣愣道。 二人还在争吵,但明显谢秉宴已无力招架王曼。 待他完全妥协下来,王曼也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喝茶不声响。 “你那个侄女,在查什么案子?”谢秉宴问道。 “还不是送给霍家那批粮食被掉包的事情。”王曼气未消,语气不善道。 “不能让他们接着查下去。”谢秉宴乍然开口。 王曼道:“此事与你有关?!” 谢秉宴不语。 王曼怒道:“你个挨千刀的!你可知晓为着那批粮食废煞了我!” 谢秉宴似乎后悔和王曼说这件事,依然闭口不言语。 “你当你不说话,我就会觉得是听着幻觉疯傻了?” “......” “你藏哪了?!快说!” 顶上四人也同样期盼着答案。 谢秉宴胡乱扯开被子支起半个身子,“你过来,这件事不能让你我以外第三个人知道!不然都得小命不保!” 王曼吓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坐过去。 谢秉宴声音压得极低,屋顶上再安静下来都听不见,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赵翼!?”王曼惊呼。 沈尽欢也大惊失色,邵尘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皱眉看着屋里。 谢秉宴拉着王曼:“让你小声点儿!” 沈尽欢屏足了气等着他们说出下一个关键信息,忽然被身后一记快刀出鞘声吓到。 阿肃替她挡住了一黑衣人的攻击! 屋里也听到了动静,王曼慌忙抱着东西离开了院子,谢秉宴支着断腿也跑出来,猛然看到屋顶的四人。泽宇提刀支援阿肃和黑衣人一路对打起来,谢秉宴的样子是要叫帮手来,被邵尘飞了一片瓦去打中了脑子晕了过去。 “你.....”沈尽欢反应慢了半拍。 “快走。” “我...我轻功不好。”沈尽欢着急忙慌站起来,顺势拉住邵尘的胳膊。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听声音邵尘应该是对她叹了口气。 阿肃和泽宇两人联手攻击那黑衣人都略显吃力,邵尘生怕引来更多危险,二话不说将沈尽欢抱起来施展轻功飞跳在楼宇间。 “日日练功,功夫都练到哪去了?” 头顶的人忽然道。 沈尽欢自知理亏,可这不是没料到今天阿肃会有不在身边的时候么。再说,她的轻功上一世就没好过,这一世更是无缘飞檐走壁。 “我就轻功不好......” 要是和她近身打,以她现在的身手肯定能占上风,但是轻功是真的不行。 陈郡闷湿,连吹在脸上的风都是湿的。沈尽欢靠在他臂弯里莫名的安心,恍然一瞬间是回到了前世的感觉。 我一定是疯了。 沈尽欢骂了自己一句,扭过头迎着夹杂着酸味的风让自己清醒过来,丝毫没意识到环在肩上的力道重了重。 “你怎么猜到王曼和谢秉宴的?”邵尘闷声问道。 沈尽欢愣怔,“茶杯。” “谢秉宴惯性动作出卖了他们的关系,我起初以为是他太过粗狂不拘小节,后来联想到姑母的一些细节才想着过来一探究竟。” “还不算太笨。” “殿下......谬赞。”沈尽欢低着头奉承道。 王曼和谢秉宴居然是真的,关系还这么复杂,沈尽欢宁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也太乱了。 邵尘看了一眼怀中人,难得见她竖起高发打扮成假小子的模样还挺耐看。女子固有的柔美和冰莹的肌肤和她这身格格不入,又相映成趣。 心里某个地方又悸动了一下,那搓被自己亲手熄灭的灯隐约冒了光亮出来。这一刻的感知全在怀里的人身上,她每一次扇动睫毛的瞬间,因为别扭紧紧抿住的唇...... 沈尽欢轻功不好是存在他潜意识里的,抱她也是下意识的动作,邵尘控制不住自己的小心思,耳尖不由自主的烧烫起来。刚踏入官驿的大门,就毫不犹豫将沈尽欢扔了下去,摔了她一个屁股开花。 “你就不能不扔我。”沈尽欢揉着摔疼的屁股爬起来,幽怨地看了一眼邵尘。 “你就不能好好练练轻功。”邵尘尽力不让她感受到自己的不同——他知晓沈尽欢有夜盲症,这时候她的一切反应都是凭听觉感知来的。 沈尽欢听出他语气里的不耐烦,也知道自己逾越了,忙做低了姿态:“多谢殿下相救,微臣谨记在心。” 邵尘一言不发,径直推了门进去。 ※※※※※※※※※※※※※※※※※※※※ 好绿呀,我写着写着都对自己无语了,怎么能这么瞎来呢!怎么能叔嫂乱搞呢!这个叔叔怎么能这么渣呢!这个嫂嫂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 (内心:woc写的真棒这脑洞太优秀了,为了衬托男女主角坚贞不渝的爱情,他们绿这辈子值了hhhhhh!) 谢老爷太绿了,绿意盎然,要开春发芽了。 【此章发稿时间:2020.1.29 18:00】 —————————————————————— 有小可爱围脖私信我问为啥字数辣么多写的也还好,怎么数据这么凉。 我:带着初稿来时是个连新晋是啥都不知道的萌新,然后慢慢知道注册作者号后半月不发文会注销,我就脑子一热把稿发了。结果三万上榜当时又要上课,就停更了…完了就开始轮毒轮空。 但是前期特别注意数据,后来也就不在意了,最重要的是写下去,好好完结,不负初心。 想要分享给大家的是:凡事都要先预测规划好,有计划进行,一头脑热的后果就是焦虑焦心、自乱阵脚。 爱你们~ 潜行 赵翼的出现,是否说明有反贼余孽也在陈郡还未可知。时间紧迫,当务之急是要调查清楚为什么谢家会和赵翼勾结,赵翼又是如何从守城官兵手中抵达陈郡。 自二人回到官驿,里外都通上了明火,姬坤带着禁军守在院中时刻盯着外头的风吹草动。 官驿距离谢家只有两条街坊的距离,禁军在方圆五里内都安有探子,对两炷香前谢家那方打斗早已知晓。 只是过了这么久,阿肃和泽宇还没有回来,让沈尽欢心生不安。 “报——” 背上戴着三根长鸡翎的探子跳进来冲到邵尘面前。 “说。” “方圆五里,未有二人踪迹。” “方圆十里。” “是!” 沈尽欢端详着眼前的陈郡布防图和西倾舆图,暗自握紧了双手。 邵尘背手转过来:“西倾地势复杂,城关山壳设置的不多,赵翼跑出帝京进入陈郡轻而易举。” 西倾四周围山,要通过大量物资人马,只能走北山关进入,要是单枪匹马,那便说不定。 他俩当年都和赵翼那帮叛贼接触过,知道那些人善于伪装,指不定现在避灾的难民中就有他们的人。 沈尽欢余光看了一眼邵尘。 她定要护好邵尘的身份,赵翼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了,太子微服南巡的事恐怕就藏不住了,届时招惹上江湖祸事,难办得很。 沈尽欢把图推开,起身关上正堂的大门。 “此事我已写了书信叫海东青送回宫里,为了你安全,即日起便留在官驿哪里也别去。” 邵尘笑道:“攻击我们的刺客势必和赵翼有关系,有没有认出我还不知道,但是若依你的法子,我要是赵翼便会心生怀疑。” “为什么?” 邵尘皱眉:“一个少令一个监察大臣,知晓了危险后反而将大臣保护的好好的,给你你不觉得奇怪么?” “赵翼未动手,想来是不知道监察大臣是你......”沈尽欢说到一半,意识到邵尘说的很有道理,自己先入为主反而被动。 “赵氏出现在这儿,是有意还是巧合都未弄明白,你先别急。”邵尘安抚她道。 自几年前一举缴了帝都的贼窝后一直没有发现赵翼的踪迹,这么多年更是查无可查,这会子忽然冒出来实在措手不及。 沈尽欢平复了一会儿。 堂外一阵脚步声,大门被呼啦打开灌进来一阵风。阿肃和泽宇进来双双跪在二人面前。 沈尽欢问道:“去哪了?” 泽宇道:“卑职一路追到东山关,进了密林后不见了那人踪影,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就回来了。” 泽宇少有这样正本正经的样子,沈尽欢本能睨了一眼他俩鞋帮上的黑泥渍,弯下身去沾了一点在指尖细看着,眉头不自觉皱起来,起身快步走到桌前将布防图摊在面前,寻着东山关的位置。 “矿坊?”沈尽欢喃道,“怪不得。” “怎么了?”邵尘近身问道。 “我此前划济灾堂时去过北山关、南山关和西山关,唯独没去过东山关,其他三个地方的土都是一个黄土颜色,他二人脚上的却是黑色,只有存有大量煤且在开垦的地方,土才是黑色。” 沈尽欢抬了下巴,让邵尘朝泽宇鞋边看去。 “这里最大的煤矿,只有谢氏矿坊了。”邵尘挑过布防图粗略一扫。 “趁他们还没反应,让禁军带上衙门的人将他们一网打尽,指不定那批粮草也被藏在矿山下。”泽宇道。 “那是谢家私有的地盘,官家无凭无据闯进去工人还不造反。”阿肃抱剑而立,淡然道。 泽宇抓紧剑鞘站到一边不说话。 “既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谢家,那就好好请他们来官驿坐坐。”沈尽欢两手收在袖子里,看着邵尘道。 邵尘仿佛懂了沈尽欢的意思,笑道:“沈少令这么快就想好请君入瓮的法子了?” “谢家主母可是我的姑母。”沈尽欢莞尔一笑。 沈尽欢让曹庞加派了守卫军在官驿附近特地观察了两日,谢家和东山关都没了动静。 王曼是第三日来的,沈尽欢在正堂见了她。再见面时各自都怀了心思。 王曼圆滑惯了,将丫头手里的篮子接过亲自放到沈尽欢面前道:“少令叫民妇来定是想解闷儿,昨夜里赶紧做了京城的点心,一早入锅煸炸了如今还热着呢。” 一盘玉露凤尾酥,煸的黄金金的不多不少正好七个围成一圈;一盘海棠酥,不知用了什么做皮子,颜色和海棠花一样粉嫩,能看见里面满满的莲蓉馅;还有一盘荷花酥,这盘却不是京城名点,是苏杭一带的酥食,形似荷花,酥层清晰分明,制作起来要废好大的功夫,连夜做的代价太大,荷花酥若从夜里搁到天明,样子早就塌了。 沈尽欢笑看着她将三盘点心搁在手边,“难为姑母还会做京城的点心。” “你是这儿最大的官儿,姑母得处处为你考虑。”王曼谄笑道。 “要是我并非少令之职而来,姑母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做了?”沈尽欢拿起一个海棠酥打量着,语气颇为讽刺。 王曼尴尬一笑,“怎么会呢,你是我堂侄女,你要没有官位我也会好好招待你。” 追根究底,王曼还是个趋炎附势的角色。 糕点是热的所以香味也重,分辨了萦绕在鼻尖的味道并非意识里海棠花的幽香,这味道要冷上几分,还带着微微的刺。 沈尽欢轻笑一声让她坐下,悄悄看了立在一旁的谢家丫头一眼,不动声色地拔下头上的银簪子,轻轻搁在刚才拿起的海棠酥上,若无其事道:“原来姑母,是这般招待侄女的。” 手里的簪尖不一会儿就黑了,吓得王曼花容失色,凳子还未坐稳就跌在了地上。 阿肃从廊前走来,抱剑立在门口一双鹰眼盯着视图跑开的谢家丫头。 “姑姑且告诉我,您这道海棠酥,用的是海棠粉还是夹竹桃粉呀?”沈尽欢将簪子掷在她面前道。 王曼也没想到沈尽欢一下就看出了问题,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愣在地上不敢相信。 沈尽欢笑道:“我叫姑姑来是解闷儿没错,姑姑带点心来看我也没错,错就错在身边丫头不太会演戏,瞧着就是动了手脚的心虚模样。” 沈尽欢话语间已透了杀意,王曼撇头看着丫鬟的脚不敢说话,下一秒只觉背后一热,脖颈处被泼了股热乎的液体。 待她愣愣扭过身,就看见带来的丫鬟躺在地上血沿着她的脖子喷洒出来不断涌浸染着地上的砖石。阿肃重重将门关上,转身之际王曼瞪大了眼睛慌忙避过,抬头对上沈尽欢深渊一般的眸子。 就在他们和黑衣人交手后,邵尘的暗卫在谢家就将王曼和谢秉宴的一举一动都盯得死死的了。 王曼很聪明,早就预想到会再来官驿见她,所以在沈尽欢下贴的前一天就准备好了糕点的成品。夹竹桃粉是剧毒,颜色和海棠粉又相似无二,两者合在一起连暗卫都被骗过,回来禀报也只说的粉色面粉,分不清是什么东西。沈尽欢在王曼二人进门的一刻就知道是有备而来,在看到海棠酥的时候凭着对气味的灵敏就知那外皮是夹竹桃粉而非海棠粉。 沈尽欢弯下腰凑上去道:“姑姑知道,谋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么?” 王曼怔在原地,沈尽欢的话邪魅入耳,冷得她周身抖了抖寒气:“你听姑母说,这不是我的意思。” “哦?”沈尽欢端坐起来,“那是谁的意思?” “是......” “是你的夫君谢秉时,还是情夫谢秉宴?”沈尽欢冷眼道。 王曼用力捏紧了衣摆,由内而外对上位者有了恐惧,身子往后一坐:“你如何知道?” “那日屋檐上的人就是我。”沈尽欢道。 王曼惊得说不出话来,可算知道为什么谢秉宴要她对沈尽欢和那位辅臣下毒了。 “姑姑真是好本事,将沈家的脸都丢尽了。”沈尽欢似笑非笑。早知道沈月婉一脉不安分,没想到是这样有违人伦。 “我求你,别杀我......我是你堂姑母啊!”王曼倏地拽住她的脚求道。 “现在和你说话的是少府令,陈郡最大的官儿。”沈尽欢戏谑地瞧着她。 王曼慌乱地跪在地上,下半身已无力气站起来。 沈尽欢示意她稍安勿躁。 “我猜,是谢秉宴吧。” 王曼道:“是......” 沈尽欢扬起嘴角对阿肃道,“动作利落些,别让姑母受罪。” 王曼大惊,说不出一句威慑的话,“你这是动用私刑,你!” “本官想怎么处置一个刺客用你来教我么?” “......” “等你死了,我便将谢嶦的身份和谢秉时说,看他愿不愿意将你载入族谱葬入祖坟,愿不愿意将偌大的家业给谢嶦。” 沈尽欢口气淡淡的。 “不行!”王曼余光看见阿肃步步紧逼过来,全身畏缩在沈尽欢脚下,“你不是想知道那批官粮么?我说,只要你不杀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我可不敢留一个想毒死我的人在身边,我不信你的话。”沈尽欢低眼看着她。 “你信我!”王曼挣扎着坐起来,面上沾满了眼泪,“我舍不得嶦儿,我就一个儿子!” 沈尽欢扔了把短刀在地上,定眼看着她,字字珠玑:“证明给我看。” 王曼饱受下她的讥讽,颤抖着拔出短刀,惊惧的发现这刀身竟未开锋! 沈尽欢等了她一刻钟,王曼还没有动作,便起身给了阿肃一个眼神:“利落些。” “等等!” 王曼躲过阿肃的剑,奋力挥刀剁下了自己的小手指。 用一把未开锋的刀干脆地剁下手指,所用劲道和勇气可不是星点,唯有这样才能看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沈尽欢睨了一眼晕死过去的王曼,径直往外走去,“关起来,给谢秉宴传信。” “是,主子。”阿肃点头,沉重地看着沈尽欢的背影。 邵尘早在廊外站了许久,等到沈尽欢出去,他望了眼里面道:“她是你亲人,你竟也真下得了狠心。” 沈尽欢轻声答道:“她动了要杀我的念头,就已经是死罪了。” 邵尘心生一股陌生感,那一瞬间浑身冰凉。 沈尽欢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只有之彤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 沈尽欢这个暗黑小萝莉,妥妥的事业狂。 连更截止今日,下次更新是2.1号,恢复正常隔日更。 正在加油码字中~~~ 【此章发稿时间:2020.1.30 18:00】 感谢在2020-01-12 21:54:12~2020-01-18 22:4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摩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刺杀 谢秉宴闯进官驿前,禁军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邵尘独坐院中静等他前来。 子初时分,一声竹哨横空传来,官驿里漆黑的环境里几个黑衣人现了身,其中一个一瘸一拐,举着短刀正向邵尘背后走去。 整个官驿静的出奇,素日里巡防的禁军都不见几个,官驿外也也无灯笼照明,连番布旗子都看不清。 谢秉宴也管不了那么多,一心想着见王曼——三个时辰前,有人潜入他的住地将一锦盒扔给了他,打开一竟是半截断指!看月牙下的一颗黑痣和保有光泽的蔻丹指甲,谢秉宴反应过来就是王曼的指头。 只有不贞洁的妇人才会被断指!他和王曼的关系谢家谁都不知道,除了那日撞破他二人的....... 谢秉宴被瓦片砸晕前深深记得就是那位白天来谢家的元大人的脸,再一问下人,王曼还真被叫来了官驿,这不是摆明的要挟。 管家婆房前的看门狗狂吠起来,凌空一阵碰响,谢秉宴手中的短刀应声落地,禁军和护卫军顷刻从前堂后院涌进来,四面墙上也布着弓箭手,火把将院子照的通亮,看清了预备攻击邵尘的那五个人。 “二当家的这么晚才来赴约,真没礼貌。” 沈尽欢从正门走出来,两手交合放在腹前,懒懒看着黑衣人中最壮实的那一个。 谢秉宴知道中计,扯下面罩凶神恶煞地看着沈尽欢,“你奶奶的,断老子一条腿今日要让你换一条命来!” 沈尽欢以为谢秉宴要攻击自己,没想到对方手腕一转,从袖中飞出暗器直直打向邵尘。 这么大动静,邵尘依旧坐在那里保持着姿势不动,暗器狠扎进他衣衫里,却没有听见一声喊痛。 一个黑衣人上前抓着“邵尘”一把推在地上,这才发现是稻草扎成的假人。 沈尽欢轻笑,邵尘从后缓步过来,背手站在她身边,“二当家怎么回事,本官似乎没有得罪你啊。” 谢秉宴恼羞成怒:“少废话,把王曼交出来!” “二当家这么着急作甚,她是我姑母,能苛待她不成?”沈尽欢道。 谢秉宴气得两颊通红,从怀里掏出那个锦盒:“你叫人送了这断指来是什么意思!你把王曼怎么了!” 沈尽欢笑意更深:“本官记得姑父是谢秉时啊,怎么姑父不着急,二当家的倒是火烧屁股的来了。” 谢秉宴个没脑子的,这种情形之下还威风凛凛,一副带了多少顶级刺客的样子。 “给老子取了这小八腊子的人头,给夫人压惊!” 底下那四人也是不怕死的,举了刀就冲过来。 沈尽欢居高临下看着他可笑的样子,抬手一挥,从四面放下来数十支冷箭,瞬间只留谢秉宴一人喘着气儿。 “本官身居宫闱,没想到这遭来,倒寻了个仇家要取我性命。”沈尽欢叹了口气看向邵尘,“元大人可要和陛下好好说说,给本官多派些护卫。” 邵尘凝视着她,笑道:“少令不嫌弃,在下愿成盾甲护你周全。” 沈尽欢浅笑着转过头,只当他是配合说了句玩笑话。 谢秉宴看着地上的尸体,懵了一阵,回过神已是孤身一人。 姬坤提棍上前,奋力打向他那条好腿,谢秉宴一下冲在地上,恶狠狠朝他飞了暗器过去,姬坤甩头躲过,一棍子打在谢秉宴下颚。 “就你个残废和老子打,没点轻重!”姬坤反绑了谢秉宴的手,让他跪伏在地上。 谢秉宴半生浪荡,在西倾叱咤风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一个小姑娘拿捏住,扯着喉咙仰天吼了一声。 沈尽欢步下台阶走到他面前:“你和我姑母什么关系,我不在乎,你只要说出那批粮草藏哪了,我就放了你们。” “你果然把她关起来了!” “她自己剁了手指以证忠心,我特地安排了屋子给她休息,二当家真是不识好人心。”沈尽欢侃侃道。 “王曼在哪!”谢秉宴盯着她道,“让老子见她,否则别想知道!” 沈尽欢对之彤道:“去把姑母请出来。” 谢秉宴看沈尽欢动作,心中清楚并非骗他,混沌的脑子里仍想着怎么和外头报信逃出生天。 “二当家别伤神了,你逃不出去的。”沈尽欢走过他,坐在石凳上。 谢秉宴嘴角一抽,“你倒是会揣摩人心。” 王曼被管事婆子和之彤二人架着出来,发髻凌乱掩着半个额头,身上换了件深绿的衣裳,双目无力地看着地上,左手小指已经被包扎好套上了银甲套。这法子是管事婆子说的,民间多有不贞洁的孀妇,被发现后要么浸猪笼要么断指剃发,凡是断了指的,都会套上银甲套,意思是改过自新。 在看到被绑住的谢秉宴时,王曼浑浊的眼睛通明起来,干到发白的双唇上下张合。 之彤端了凳子让王曼坐下,远远望着谢秉宴。 沈尽欢垂首道:“姑母一切安好,二当家可看清楚了?” 谢秉宴咬着牙回道:“自然。” “那就说说,你把粮草藏哪了。” 谢秉宴不回答,饶然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是说不得,还是不想说,还是还藏了更大的秘密。”沈尽欢起身道。 谢秉宴刚要回嘴之际,官驿外传来打斗声,墙上的弓箭手顷刻间被毙命,黑暗中飞窜出来五六个黑衣人,直直朝沈尽欢打来。 邵尘脸色大变,勾起脚边的凳子踢了过去为她挡下一剑。阿肃护着沈尽欢预备进攻,却不想被对方先发制人压在下风。 禁军和护卫军立刻包抄了刺客,邵尘和谢秉宴被护在外围,沈尽欢和阿肃脱身不得只得正面迎敌。 而此刻沈尽欢身上只有一把短刀,难以抵抗多人进攻。 “姬坤,护住少令。” 泽宇拔剑飞扑到五人身后,与为首的一高个儿打了起来。 明明禁军和护卫军的人数比刺客多上几倍,却无一人敢上前支援。黑衣人攻势很猛,招数更是见所未见,要是莽撞上前,势必打乱我方阵脚。 沈尽欢看出他们目标并非是自己,不管是对阿肃还是泽宇,他们都没有往死处打,而是招招逼退,似乎是为某个人而来。 沈尽欢将这个想法落在了谢秉宴身上,飞快转身钳住他的下巴,“说,粮草在哪!” 谢秉宴狡猾一笑,“救大爷的人来了,你别想知道。” 沈尽欢不怕他不说,今日一招就是请君入瓮,请的自然不止谢秉宴一位君。 又是一把大力,将她拽进温热的怀里,下一秒结结实实撞上那人胸膛。 脑后剑风掠过,能感知到邵尘右臂一震,握剑的力道一轻。 连忙转身望去,一支白羽箭不偏不倚射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 紧接着又有三支射来,目标却不再是她,而是谢秉宴! 姬坤持棍上前打落了冷箭,立马将其拖至盾后。 灭口? “这就是你说来救你的人!”沈尽欢道。 谢秉宴咋舌,怒目圆睁望着步步要杀他的那些人,“奶奶的。” 阿肃重伤了其中一人,和泽宇逐渐占了上风,前去支援的禁军也多了起来,见势不妙,一刺客打了声哨响,没一会又飞进来十几人,这次直接朝着谢秉宴所在的方向杀去。 邵尘将她护在身边,所以沈尽欢一点儿也不怕,脑子里就只想着如何保住谢秉宴的命。 所有禁军和护卫军和刺客打斗起来,官驿内火光冲天没有一处安宁之地,谢秉宴周身更是兵矛不断难以接近。 “别去!”邵尘固住意图离开的沈尽欢,他知道沈尽欢想抢在谢秉宴归天之前问到粮草下落,但是目前看来,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 沈尽欢抬头望着邵尘,腰间那股温热的力道紧了紧,她无奈,“你松开,我不去。” 邵尘低眉愣了一下,随即放下了一直固在她腰上的手,转而隔着衣袖直接拿住了她的手腕。 沈尽欢被火光刺了眼,没能将邵尘眼底闪过的畏惧看去。 王曼一声惨叫,刺客的任务落下帷幕。 谢秉宴应声倒地,半句话都没有留下。 “追!” 沈尽欢一声令下,潜伏在后方的暗卫纷纷出动。曹庞带着守卫军在驿站外早早设下了埋伏,十几刺客刚逃出去,百支□□齐齐飞射,接连几人跌落下来。有的为了掩护同伙不惜以身挡箭甘愿为捕,最后暗卫追着剩下的七八人直奔东山关而去。 邵尘将谢秉宴翻转过来,已经确定断了气的人身上还存有一丝温热,王曼疯了一样扑过来,抓着谢秉宴的肩头晃着。沈尽欢于心不忍,别过头去。 “谢秉宴的死法,你可听说过?”邵尘忽然发问。 “嗯?” 沈尽欢依着他的目光看去,谢秉宴是被冷箭从侧喉而入,横穿了喉管而死,像极了渔夫叉鱼的手法。 “这,我还真没见过。” 邵尘凝定心神,合眼想着——四十一年,尤衍尤太师落马,那日在城郊废院被禁军带走之际,便也是这个死法。当时沈尽欢昏迷,确实是没见到。 “赵翼会来杀人灭口,那批官粮肯定和他有关系。”沈尽欢道。 邵尘道:“东山关。” 沈尽欢面色平和道:“曹庞的守卫军和部分禁军都去追了,我和阿肃现在就过去。” 邵尘拿住她的手腕不放:“你在这待着。” 沈尽欢抬眸,两目对视,二人心中都十分荡然,暗生出了久违的默契,“要留一起留。” 沈尽欢怕他误会,特意又补了一句,“大人要是出了事,我担不起。” 王曼趴在谢秉宴的尸体上泣不成声,还有什么妇道可言。 之彤上前问道:“姑娘,姑奶奶怎么办?” 沈尽欢道:“让谢秉时接回去,谢家的家事不必掺和。” “是。” 东山关 东山关连绵起来的都是煤山矿山,且都是露天的采煤作业。山周有山,连绵了一层后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因着地质原因,这里寸草不生、长年累月的飞沙走石,就算太阳再好,东山关永远都像罩上一层纱网一样雾蒙蒙的。 沈尽欢一行人赶到时,天才蒙蒙亮,依稀可见开采了一半的煤山嵌在两座之间。 禁军和守卫军已将半座煤山连同旁边接壤的铜矿山围住,朦胧的清晨下没了火把,只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和盔甲。 沈尽欢和邵尘快步走去,泽宇迈着步子过来道:“大人,那几人正是进了这两座山,说也奇怪,我们来时都点着火把,进来后就全灭了。” “煤山下有毒气,这般规模的矿场排出来的不会少,让他们掩好口鼻。”邵尘脚下不停,继续说道。 煤山下挖至五丈左右,才会看见成块成型的煤石,随之会有毒气腾出,挖煤的工人会拿巨竹凿去中节,削尖末端后插入炭中,让毒烟从竹中排出。 简而言之就是拿竹筒将毒气排到空气里让其自行消散,矿山自古就是贫瘠之地没有植物可以吸收这些东西,时间久了就会聚集在空中。 阿肃抱剑站在一口竖井前。 “他们十有□□跳进了这口竖井。” “你看清了吗?”沈尽欢问道。 阿肃答道:“他们对这里的地势比我们熟悉,加上天色昏暗,动作都比我们快些;但你来之前我查探了周围已没有能藏身的地方了。” 沈尽欢踏上竖井往下看,里面黑漆一片井口只能下一人的大小。要是没记错,一般大小的竖井都深达四十多米,然后按照底下的自然地势开凿巷(hàng)道,一米的高度规格,上窄下宽成三角通道。 这煤山上有数十个比这小的竖井,阿肃怀疑这个是窝点入口也不无道理,但是这些人短短时间就全钻了进去?阿肃和泽宇的动作绝对不慢,不可能紧跟其后而看不到他们掩身何处。 曹庞抓住的那些刺客都服了毒没剩下一个活口,想抓一个来问问都不行。 天际露了鱼肚白,周围的大环境逐渐清楚。 姬坤带着三人进了巷道查探,余下的人看守着东山关所有闸口。 沈尽欢走上山顶,往下瞅了一眼山谷,“会不会是往下跳了。” “这山谷跳下去,怎么着也得粉身碎骨吧。”泽宇诧异地探着身子试图往下看,被沈尽欢拉了回去。 “你觉得呢?”沈尽欢看着邵尘问道。 邵尘道:“论地形我们肯定不如矿场工人熟悉。” 这时辰还早,场上的工人都还没出工。 “谢秉宴出了事,谢秉时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帮我们。”沈尽欢忧虑道。 这事她疏忽了谢秉时,办的不地道。 谢秉时再不恨铁不成钢也会帮着家人,对谢秉宴的态度再不好也会安排他静心疗养。她囚了王曼引谢秉宴到官驿,导致贼人灭口,谢秉时要怪她也理所应当。 姬坤等人爬上来,沾了一身的煤灰。 “里头没有情况。”姬坤心里燥,喘着粗气道。 过去查探其他几口竖井的禁军也紧接着出来,都没有发现特殊状况。 沈尽欢皱眉,要是竖井能藏人的话未免太招摇,掐指算那十几人,巷道里根本藏不住下,加上工人还要做工。 现在唯一没有排查的就是山谷里,唯一有可能的也只有众人眼前的山谷了。 “大人,属下这就派人下去查!”姬坤道。 邵尘没有拒绝,姬坤见此,指着山谷口的方向对禁军道:“套绳索下山,快!” 这次带出来的禁军都有野外生存的技能,上山下海不在话下,没会儿功夫山崖上就下了十几个套索。 天已大亮,矿场上空还是灰蒙蒙。沈尽欢拿了瓶药递给邵尘。 “待久了不好,这是祛毒丸。” “你不吃?” 沈尽欢一怔,“来之前服过了。” 沈尽欢倒一粒在他手心,又将剩下的递给了之彤分发给泽宇和阿肃。 一人匆忙爬上来道:“大人,发现一入口!” 邵尘疾步过去,二话不说将绳索往腰上一缠使了内力跳下去,沈尽欢瞠目结舌,连忙让阿肃也带着她跳了下去。 自上而下看入眼都是草木灌林,谁能想到葱绿之下竟然有一方石台,山背上凿开了一人高的洞口。 如此隐蔽,倒叫沈尽欢欣喜。 落地后,她先是注意了周围,随后和邵尘谨慎地往里走。洞不宽敞,一次只能走过一人,拐弯抹角还得侧着身子才能过。泽宇打着火折子和一禁军在前引路,从洞内吹出来的阴风几次差点灭了火光。 从方位来看,这个洞口设在半山腰,路很长,一路蜿蜒下来估计走了山体的四分之一。 越往里走越闷湿,但地方却变宽起来,到达最里面时就看见扇有些年头的铁门。 “这不会真是那些贼的老窝吧。”泽宇上前摸索着门上的斑斑锈迹道。 “小心为上。”阿肃提醒道。 跟他们下来的就只有发现入口的那个禁军,因为人数不多就更要当心。 泽宇用力一推,发现铁门是虚掩的,里面的锁芯早就朽烂了。 门后是一块大场地,正对他们的是一块硕大无比的牌坊。牌坊上没有一个字也没有花纹,平角横竖的像是还没竣工的样子,而地上又没有做工留下来的边角料,让人琢磨不清造牌坊的人的动机是什么。 沈尽欢俯身细看地上的痕迹,地上有砂石,说明这里确实是人为造出来的,里面很有可能藏着一座建筑体。地上有明显的印子——都是男人的大脚印。 赵翼找这么一个地方藏身才合理。 牌坊后别有洞天,沈尽欢猜得不错,里面凿了小半个山体,在上面造了座千阁楼。 光线从头顶的山洞打下来,竟照得通亮。 梁上挂着某种宗族特有的装饰番条,岩壁上雕梁画栋色彩绚丽,其鉴赏价值不是一般的高。 木楼高大,自上而下有八层每层外缘都有挑檐,上面挂着数不胜数的铃铛,风过一处铃铛的叮咚声就传遍整个空荡的山洞,声音有序韵律极美,恍然间真如置身梦境中。 这里空气不似外头闷湿反而出奇好,一进来就觉清风拂面。千阁楼下蜿蜒着山内暗流,水质清澈见底,暗流上驻有五座小桥。 邵尘环顾周围,这座千阁楼除了水声和风声再无其他动静,活像一座空楼。 沈尽欢握紧了袖中的短刀。 泽宇把火折子收好,对邵尘道:“属下去上面看看。” “小心。” 周围越安静,沈尽欢就越发担心,有些懊恼没带更多禁军下来。 沈尽欢站在邵尘身侧,暗自和阿肃交换了眼神,让他必要时候保护好邵尘。阿肃心中不爽,也不得不遵命,抱剑从沈尽欢身后挪了一步近身护着邵尘。 泽宇三纵一跳到千阁楼顶,脚下还没站稳,木楼下就飞出一支暗箭,泽宇跳开几步落在另一边檐上,这时从山体上跳下来不少人,密密群群的扑向地面。 大多光照都在木楼上,所以显得山体无光,所有人的精力都在这座千阁楼和环境上,根本没注意贼人都掩在山体上! 最先落地的贼人拿着弯刀扑向沈尽欢,被禁军一支□□射中眉心毙命,不料他们动作迅速,这边刚结果了一个,那边就冲了上来。 沈尽欢一把拽住从后袭击邵尘的贼人,反手一扭直接拗断了对方右手,袖中短刀顺势滑出割断了其喉管,滋射出的血开了花一样喷在她身上,素色的衣裳一下有了颜色。 那边泽宇飞纵在木楼上,身后紧紧跟着的贼人丝毫没有放过他转攻别人的想法。最后一步时泽宇跳至半空忽然甩出袖中长勾绕住上梁往后荡去,那几人来不及回神,皆被他手中刀锋所伤。泽宇立马起身想去支援楼下,可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他们被围困在中心压根做不得反抗。 泽宇瞄见檐上的檐上的铃铛和番布,突然想起了什么。 眼前铜制的铃铛不论做工还是铃舌,他都见过! 帝宫曾经有位娘娘独爱这铃舌比铃身长半寸的铜铃,便是北燕仙逝的闻皇后! 闻皇后在世时,长秋宫内缀满铜铃,风乍起时铃乐声便恰到好处的响起,整座宫殿都如梦如幻像极了一座歌乐仙台。 他自小被放在长秋宫培养,曾几何时听闻皇后说过,这铜铃的寓意——铃起,必安宁。 有挂铃习惯的宗族不多,闻氏算一个,挂铃起番是他们的心中的头等大事。 这群贼人涌向他们,肯定是逃脱不了。 泽宇一不做二不休,点了火折子燃了番布,风一过火势瞬间变大,一层一层檐上都着了起来。 楼下的人果然个个驻足回望,面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继而惨叫着前赴后继地朝泽宇奔来。 千百只□□穿过火苗朝上射去,一时间五层上的门板扎满了箭,泽宇纵身跳上六层寻找掩体。 “主子先走,我去帮泽宇。”阿肃对沈尽欢道。 “记住千万智取,不要硬碰硬!”说完,沈尽欢拉着邵尘就往回跑。 “有人跑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部分追上去的自恶人有折返过来。 那禁军挥着铁索,滑出大圆弧威胁着那群人为他们争取时间离开,下一秒就被射中了命脉。贼人踩着他的身躯径直去追赶二人。 势必有人动了机关,只见牌坊上一块巨石板正缓缓往下放着。 沈尽欢下意识回头一看,冲在前面的一人正对准他们放箭,想也没想就推了邵尘一把,让他最先过了石板。 贼人射了空箭十分恼怒,大吼一声命令其他人一起放箭。 正在这时巨石板已压下三分之二,而沈尽欢还有一段距离,邵尘神色大异:“沈尽欢!” 沈尽欢拔下其射偏的箭,指尖转了两下扔向为首的那人,命中其臂膀后反手一撑钻过石板,耳边传来巨石落地的重声,她半个身子撑在地上暗自捏了把汗。 邵尘一把大力将她拉过去,眉头紧紧皱着。 ※※※※※※※※※※※※※※※※※※※※ 本章参考资料:《天工开物》、《中国古代矿业开发史》、《颜山杂记》 以下为百度百科资料: 中国早在2500至2600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就已发现了煤炭,并已开采利用,是世界上最早开采和使用煤炭的国家。 在当时,煤炭被称为“石湮”或“湮石”。 汉书《地理志》记载,“豫章出石,可燃为薪”。 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记载:“石炭即乌金石,上古以书字,谓之石墨,今俗称煤炭,煤墨相近也”。 元初,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来中国,因当时欧洲还没有用过煤炭,对中国烧煤很是惊奇。 我国古代将煤炭不仅广泛用于取暖,用于冶炼和烧石灰,而且还制成了焦炭。 在西汉时代,我国已经开始采煤,将煤炭用作炼铁的燃料。 自汉以后,有关煤炭的记载越来越多。 汉魏间成书的《豫章记》提到用煤来烧饭。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多次提到使用煤炭。 在南北朝时期,煤炭已成为北方人取暖、做饭的常用燃料。 宋朝是我国古代利用和开发煤炭最有成效的时期,并开始用焦炭炼铁,这是冶金史上一个划时代的发明。 明代科学家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十分详尽地记载了煤炭的品种和开采方法,并记载了当时煤炭已广泛用于日常生活燃料、冶锻、熔铜、烧石灰、升炼朱砂、制取矾和硫磺等,还记载了炼铁用的焦炭。 欧洲人炼焦始于1771年,比我国晚了数百年。 ps:宋代对采煤技术完整记载比较详细的是宋应星《天工开物》;清代是以孙廷铨的《颜山杂记》最详细最好,符合实际。 【我家大公鸡就是厉害!飘个五星红旗~】 外族人 邵尘左右查看,确定沈尽欢没有受伤后才放开她。 “少显摆你那三脚猫功夫。” 沈尽欢两眼含笑,道:“您是担心我?” “少自恋。”邵尘淡淡说完,径自起身往外走。 沈尽欢忙赶上去,“这出口封了,阿肃和泽宇怎么办?” “头顶那么大个洞,用不着担心。”邵尘云淡风轻道。 沈尽欢哽塞,对邵尘这种异常相信属下达到如此冷漠的地步表示钦佩。 “那我们快些离开这儿。” 邵尘故意放慢脚步让她走在前面。 目光跟着沈尽欢裙边的血迹,心底生出不知是什么的感觉。 “太子殿下大驾光临,不要着急走呀。” 空旷的场地内回荡着男子的声音,让二人皆是一愣。 “什么人装神弄鬼!”沈尽欢警惕地环顾四周。 “三姑娘别来无恙。”那声音继续道。 知道邵尘的身份还有她的排行,沈尽欢已经猜出这人是谁。 “赵翼,你个鳖孙给我滚出来!” 角落墙上走下两个穿着黑斗篷的人,沈尽欢看脚步一眼就认出走在前面的赵翼。 “三姑娘的脾气真是差劲。”赵翼摘下帽子笑道。 沈尽欢挡在邵尘前面没好气道:“我脾气不好,你能耐大,通敌卖国做的有脸没皮的。” 多年未见,赵翼苍劲了很多,这年纪也不大站在差不多年纪的沈尽欢面前像足了一个中年人,下巴上留了浓密的胡子,头发也僵在脑袋上。 赵翼看了一眼邵尘,笑道:“太子殿下。” 沈尽欢本能将他护身后。赵翼打量了她一眼道:“三姑娘向来好手段,当官儿当腻了想当太子妃了?” 沈尽欢冷冷道:“我倒是忘了,你当年不惜被辣坏了嘴也要求亲的狗模样。” 似乎是揭开了赵翼的伤疤,只见他面目狰狞看着沈尽欢。 当年场景历历在目,邵尘背手站在那儿低头浅笑。 赵翼瞬间拔剑刺去,沈尽欢抽出短刀一挡,电光火石间手臂被震的酥麻难耐。 沈尽欢问道:“谢家的粮食是不是被你掉了包!” “它们就在你脚下,可惜你们没这个命拿,”赵翼呵呵一笑,转头看了一眼另外一个人,“老鹤,给你的新刀开开锋如何?” 沈尽欢不知这位老鹤是何人,看他露出来的衣角上有番条上一样的花色,只能判定他和里面那千阁楼有关系,或许就是这个洞的头领。 目前的形势来看,他俩绝对是占下风的,赵翼和那个老鹤手有利器,他俩功夫再好赤手空拳肯定吃力。 这个老鹤已经知道了邵尘的身份,而我方对敌方信息掌握的少之又少,所以沈尽欢很紧张,怕凭她一己之力护不了邵尘。 “你先走。”沈尽欢对邵尘道。 赵翼失笑:“你以为你们还能走?洞口早就堵上了!” “畜生。”沈尽欢咒骂道。 赵翼步步紧逼,“三姑娘当年可让赵某丢了大面子,今日咱们终于能好好算旧账了。” 利剑扫来,邵尘拦腰抱起她跳到远处,一直没说话的他低沉着声音道:“杀她可没什么意义。” 沈尽欢抬头望他:“殿下。” 老鹤默声抽出崭新透着寒气的剑,弓着背走上前推开赵翼,“不要你来,我和太子比试。” 赵翼不解:“老鹤?” 老鹤并没有再理他,扔下剑鞘就飞身过去。 邵尘闪身躲过翻至他背后,老鹤斗篷下的身形和上了年纪的老者无二般,但其一招一式都出人意料,是个用剑高手。 老鹤在试探邵尘的功力,所以衔接上会有迟钝,邵尘也不傻,趁着机会就近身和他对打。 “长剑打近身,你可想好了。” 邵尘钳住老鹤持剑的右手,掌风一劈夺下他的剑扔到边上,这下两人都是赤手空拳。 这边赵翼和沈尽欢周旋着。赵翼见邵尘夺了老鹤的剑,愣神之际被沈尽欢钻了空子,被其一脚踢在下身,顿时惨叫一声弯着腰久久不能缓解。 这种时候真顾不上什么君子规则,再说她是个女儿家,在赵翼这个拿着利器的大男人面前有多吃亏就不必说了。 沈尽欢一脚揣在他腿窝上,赵翼吃痛单腿跪在地上,手里的剑也被抢了去。 “出口在哪!” 赵翼捂着下身疼的咬牙切齿:“没有出口。” 沈尽欢冷哼一声,一剑戳在他肩头:“你说不说!” 赵翼猛地抬头喝道:“你杀了我,就没人会告诉你了。” 邵尘和老鹤交手,竟打得平手谁也不占谁一点儿上风。正当沈尽欢纳闷邵尘的功夫什么时候这么好的时候,赵翼伏地而起,重重朝她胸口打了一掌。 胸口猛地受到冲击后,沈尽欢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惯性朝后退了几步。邵尘见状,速速将老鹤打退了两步,冲过来从后拦住沈尽欢。 “你阴我。”沈尽欢怒道。 赵翼露出得逞的表情:“兵不厌诈。” 他这一掌劲道十足,沈尽欢暗自缓了许久都没见好转。赵翼趁机掏出什么扔过来,邵尘拿过沈尽欢手中的剑,下腰之际打掉了飞来的暗器,他动作很快,三步就去到赵翼面前生生砍掉了他的右手。 沈尽欢和老鹤在旁皆面露惊惧。 赵翼蜷缩在地上张着嘴巴叫不出声,邵尘转而看向老鹤道:“你无寸铁,我不伤你。” “太子事君子,赵翼耍阴招是小人之为。”老鹤声音嘶哑,听上去很奇怪,不像正常声带摩擦发出来的音。 沈尽欢不禁打量了他几眼。 从一开始,这个老鹤就一身黑斗篷,打斗时也不摘下帽子,不管耍剑还是打拳,那身架一直都是弯的。沈尽欢很好奇他是否是个活人——南边山民多爱傀儡戏,不乏操纵傀儡出神入化的大师。 盘踞在千阁楼的人,并不像是多年前遇到的叛贼,他们的刀法、生活环境和风俗都和九州有的记录在册的少数宗族相似。 老鹤方才一句话,邵尘就断定赵翼和他并非一路人。 “粮草在哪?”邵尘问道。 老鹤重复着赵翼说的话:“就在你脚下。” “入口在哪?” “看你自己本事。”老鹤依旧弓着背站在那里。 邵尘不语。 老鹤又道:“你们连出都出不去,就算找到了粮草又有什么用,只要我将石门打开,我的族人便会杀了你们。” “你怎么知道我们出不去。”邵尘回到沈尽欢身边。 老鹤埋在帽子下的头总算抬了抬,接着微光,沈尽欢看到他半张溃烂的脸,那是一张什么皮! 老鹤知道沈尽欢看到了他,不以为然地低下头,沿着来时的方向重新走到山石上。 “让我看看你的本事。”老鹤的语气从始至终都没有变化过。 他说完这句,就掩身进了石头后面。 “他进的地方......”沈尽欢欲追上去,被邵尘拉下,抬头碰上他关切的眼神。 “留着力气出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邵尘慢斯条理说着,却让沈尽欢沉稳下来。 相信邵尘,快成为她的天性了。 赵翼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双眼珠子迷离地望着前方。从他断腕处喷出来的血很快在地上凝成一滩。沈尽欢胸口闷气,猜测是被伤到了内里,故而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邵尘要迈上老鹤离开的那个山石时,脚底开始剧烈摇晃起来,这振幅不像地震,他们其实是站在一块可操纵的石板上,地面由东到西规律挪着,两边的墙体也相继往中间挤来。 沈尽欢大惊,这是逼着他们跳坑啊! 两边墙体一合,就算外人炸开洞口进来找他们也会被拦住去路,谁又会晓得这底下原来是中空的! 邵尘跳下来,一脚将赵翼踢了下去,顺势抱起沈尽欢也跳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坑里。 “你少吃点儿,比上次重多了。” “你瞎说,我都没吃什么东西。” 沈尽欢脸颊滚烫,漆黑的环境下什么都看不见,落地之前只听见赵翼整个摔在地上的声音。 根据回响,他们处在的密室应该挺大的。方才他们都说粮草在脚下,那这肯定就是存放粮草的储室。既然是放粮草,肯定需要透风保持干燥,所以沈尽欢并不担心会在这里窒息而死。但是下来后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沈尽欢只得从腰间摸出火折子。 黑暗中窜出一撮火苗,照亮了二人的脸。 “赵翼呢?”沈尽欢急急寻过去,见他不好不坏地躺在一处才松了口气。 他这架势是伤不到他们了。 邵尘道:“看看有没有点灯的地方。” “是。” 沈尽欢沿着墙壁分别在他们站立的后方和斜对面找到两个火把,点了后半个空间都亮了起来。 和预料的一样,这储室左右两间半粮仓那么大前后进深有三间宽,左边一条过去的就是霍家被掉包的粮草,不多不少刚好放满两间。 “他们将粮草换下来这么久,竟然一点都不吃?”沈尽欢问道。 “这就要问知道的人了。”邵尘转而看向赵翼。 沈尽欢会意,上前翻过赵翼的身子,此刻赵翼的意识还算清醒,便问道:“你们到底图什么,单纯想报复霍家你也不至于如此。” 她实在不明白赵翼为什么要帮谢家搞霍家,之前说能得到这批粮草也还说的过去,现在发现粮草丝毫未动,什么样子收割下来什么样子的摆着,注意周围的成灰不难知晓已经有段时间没人清扫过,加上要是是洞里的族人专门用来屯粮的,这里不应该只有官粮,还应该有自给自足的干货。 “你猜。”赵翼虚弱地说道。 “本姑娘好好说话,你还真当慈悲!”沈尽欢拗过他的断掌,借着他原本就别扭的姿势,活生生掰断是没有任何问题。 赵翼吃痛,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终是喊了饶命。 “是......是这个族人让我这么干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抢了粮食不吃。” “我逃出京城后就被他们带回来了......赵氏灭族......我想活着就要替他们做事......” “他们是从哪里迁徙过来的宗族?”沈尽欢追问道。 “终......南山......” ※※※※※※※※※※※※※※※※※※※※ 本章存稿时间:2020.1.26 16:20感谢在2020-01-22 22:48:13~2020-01-26 16:2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摩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老鹤 “终南山?”沈尽欢惊讶地看向邵尘。 定远军李氏就安兵在终南山和岐山一带。 为何这么多外族人北迁,李家没有任何消息? 这没有道理。沈尽欢质疑他话的真假。 “是真的......我和族内的孩子聊天时知道的。”赵翼道。 “那你告诉我,出口在哪?”沈尽欢继续问道。 “在......”赵翼微微抬起完好的左手指向他们身后某处。 忽然从黑暗中射过来一暗箭。 有了此前的经验,邵尘早有准备,持剑将暗器打落。 “这箭和杀谢秉宴的箭一样。”沈尽欢看清了脚边的箭后道。 “他要杀我......”赵翼瞪大了眼睛,满脸可怖。 邵尘一把拖拽其他到粮草旁,借用粮草挡住周身。 沈尽欢不解:“谁要灭口?” 赵翼呕出一口黑血,含糊不清道:“老鹤。” “你......”沈尽欢忙探了他的脉像,火光之下他的血异常黑紫,不像正常的鲜血。 她第一反应就是中毒,是剑上淬了毒么? 赵翼全身只有断掌那一个伤口,中了自己的毒也是真惨。 沈尽欢忙封住他的大脉,竟发现他呕血不止,身体跟着颤抖起来,这模样吓坏了邵尘。 “他怎么了?”意识到不对,邵尘问道。 赵翼这模样,恐怕不是中毒那么简单。 沈尽欢将火凑近了他吐出的血,恍惚间血块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她连忙拔下发上银簪,挑拨着那黑乎乎的血块。 “是蛊虫。”沈尽欢往后一倾,望向邵尘。 而且这虫子和当年阿肃身上取出来的虫子一模一样! “老鹤.....会下蛊。”赵翼浑黄的眼珠子不断往上翻。 沈尽欢全身战栗。 身边悄然无声,分明没有催蛊乐,赵翼的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胀,裸露的皮肤上流窜这数以千计的疙瘩,沈尽欢知道那是他体内的蛊虫在分·身生长,等到他的人皮裹不住时,就会爆浆而出。 “老鹤到底是什么人?!”沈尽欢拍打着他的脸。 赵翼朝邵尘咧嘴一笑:“终南山,自己找。” 邵尘将沈尽欢拉到身边对赵翼淡淡道:“出口。” “你们......后面有个暗门......就是出口。”赵翼喉咙里卡了硬物,吞吐出来的气都异常恶心。 沈尽欢拉着邵尘爬起来,死命压制住想吐的冲动。 “他要是炸了,蛊虫会寻找新的宿主,咱们必须赶紧离开这儿。” 邵尘睨了一眼躺在地上肿胀了一倍不止的赵翼,眉头一紧。 “跟着我。” 沈尽欢正想着什么意思,就被他紧握住了右手。 这间储室定然是有外层,他们一出去,两三只暗箭就飞了过来。邵尘护着沈尽欢,右手持剑边打边走。 在这种环境下,沈尽欢的视力很弱,哪怕拿着火把,但光线仍然都在邵尘边上。 她的所有感知都在右手上——一种久违的被温暖包裹的感觉。 老鹤放了十几支箭进来,没一个射中的,估计也有些不可思议。耳听着粮草堆内传来一声闷响,老鹤就迈着步子进来了。 还是佝偻着背,像个假人。 “呵呵,小姑娘见过我的虫子?”那黑斗篷里冒出一句。 沈尽欢顾忌邵尘,故道:“没见过。” “你不该撒谎。”老鹤依然没有语调,缓缓从剑鞘拔出被邵尘扔了的剑。 新剑多有寒光,在昏暗的内室里也锃亮。 身后淅淅索索的声音蔓延开来,虫子四窜的声音都盖过了老鹤逼近的脚步声,能想到此刻赵翼的尸体是何种光景。 沈尽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靠近了邵尘,倒是不怕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老鹤,而是怕身后的虫子大军。 “现在你我手上都有兵器,和我打一局。”老鹤道。 邵尘保持沉默,也没有拒绝他。 “收了虫子,你吓到她了。”邵尘冷冷道。 老鹤呵呵一笑,立在原地从腹中发出一声怪响。 沈尽欢朝后看去,蛊虫纷纷沿着墙壁缝隙钻了出去,这间储室现在只剩下尸体的腐臭。 没了虫子,沈尽欢大大松了口气,老鹤能将虫子叫走就能再叫回来,所以她乖觉地走到一旁也不言语,暗中观察老鹤身上到底有什么奇特所在。 “英雄难过美人关,太子殿下也是如此。”老鹤比出招式,眼睛埋在帽檐下盯着邵尘。 溃烂的右脸隐约有只小虫爬过,钻进一块掉下的皮肉里,惹得他右眼不合时宜地眯了一下。 邵尘不接话,等着老鹤打来。 沈尽欢没见过老鹤的刀法,一招一式横冲直撞很是暴力,在他手上的剑似乎不是剑而是棍棒。 相比较下,邵尘的身法就流畅很多,起先是招架不住老鹤猛烈的攻势,渐渐消耗了他的体力后,邵尘刚柔并济的优势才发挥出来。 细想起来,给阿肃也就是白纪下蛊的始作俑者是老鹤,暗杀尤太师的也是老鹤,劫取官粮的也是老鹤。 老鹤到底是谁? 终南山有姓贺的宗族? 沈尽欢听赵翼叫着老鹤老鹤,以为他姓的是贺,所以在脑中不断搜索着贺氏宗族的相关信息。 邵尘刀锋从他腰间划过,老鹤躲闪不及跳起避之。这一跳不要紧,让沈尽欢看见了他腰间的金镶玉禁步。 数年前江南总督赫家大闹沈家的事情重新浮上水面。 赫颖那块男子禁步,竟在老鹤身上又出现了! 老鹤......莫非是“赫”?沈尽欢猜测。 可是江南总督府的人早就辞官下乡了,一年前她还从地泽税书上看到赫氏在雍州西河龙门上缴的草药税记载,怎么会和终南山的地域搭上关系?还有这么一个不知风俗习惯的宗族? 她很快否定了是赫氏的猜测,记得当年沈倾宁有说过见春林和宫中同戴禁步的男子见面的事情。 宫中? 沈尽欢后脑突突疼。 那边邵尘打了三回合下来,赢两局输一局,淡淡道:“如何?” 老鹤总算是能看出来吃力,只见他撑着剑腰弯得更下,“妙极妙极。” 语气还是一马平川未受波及。 “粮草拿去,咱们来日方长。” 老鹤留下一句话,转身隐在了黑暗中。 剩下二人面面相觑。 禁军炸开山洞搜查时,千阁楼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尚未散尽的浓烟。房屋支架已被烧得焦黑,右边的结构零碎的堆在那里。 沈尽欢在暗流河里捡出一个掉落下来只半掌大小的铜铃,铃舌和铃壁被熏得漆黑,稍稍摇晃发出的声音也不再清脆,闷闷的让人听了压抑。 “少令、大人,三千石粮草都已送去郡守府清理。”姬坤道。 邵尘颔首:“尽快,梅雨季要来了,不能让灾民吃不干净的粮食。” “得令!”姬坤告退。 邵尘走到沈尽欢面前:“发现了什么?” “他说来日方长,什么意思......”沈尽欢凝神问道。 邵尘背手立在暗流旁,窥着水中倒影,“我受密诏来也是陛下知晓了这边不太平,老鹤不简单。” “你要查?”沈尽欢问道。 邵尘看着她认真道:“要查。” “那便彻查,我与你一起。” “济灾堂一结你就回京,别耽搁。”邵尘漠然。 沈尽欢失笑,“你就这么不愿意让我掺和政事?” 只一眼,邵尘就看清了她眼底的坚持。 赵翼打她那一掌时,他便悔了。 “这不是你能涉足之事,少府中立,你身为少令要多为你师父着想。”邵尘听着自己的声音感觉很陌生。 沈尽欢将铃铛拿在手上,笑道:“你或许不信,我比你早和老鹤交过手。” 邵尘微微侧过头,眼神有一丝难以捕捉的紧张。 沈尽欢道:“天昭四十年,江南总督府赫家大闹了沈家,不知宫里有无耳闻。” “印象里是有。” “赫家的主母、姑娘还有丫鬟,受人指使要毒害沈家家眷被我祖母查了出来,那姑娘身上有块男子禁步和老鹤身上的一模一样。”沈尽欢淡淡道。 “江南总督府?”邵尘皱眉。 “老鹤的鹤不是赫氏的赫,”沈尽欢轻微一顿,又道,“殿下说当年尤太师的死法和谢秉宴一样,赵翼也被同样的方式险些灭口,储室之外只有老鹤。” 所以,一直都是他。 “能有这样的势力,难怪陛下会着急。”沈尽欢转身往外走去。 其实还有更有力的证据——白纪中的蛊和赵翼的蛊也是同一种。可她不能说阿肃就是燕帝暗中寻找多年的白氏后人。 好不容易救下来更名改姓安顿了几年,不能就这样白白送出去。 这件事,沈尽欢连阿肃都不想告知。 邵尘独自站在那里,抬眸一瞬,千阁楼在对面轰然倒塌。他淡定背过身避开扬起的尘土。 天昭四十年,毒害沈家家眷。 邵尘满脑子都是沈尽欢说这几个字眼时,轻描淡写的神情。 “终南山......” 泽宇飞跑过来满头大汗:“大人,这里一个族人都没留下,尸体都没了。” 邵尘微微挑眉:“自然不会留下,你为何会想到火烧巾番能让这些人军心大乱?” 泽宇下意识咬着手指头,“这.....他们挂这么多巾番和铜铃肯定是有一定信仰才会这么做,当时情况那么紧急卑职只想转移他们的视线。” 邵尘:“你知晓这个风俗?” 泽宇一慌,搪塞道:“不不不,卑职不知道,纯属猜测!” 邵尘深吸一口气:“那就好好查查。” “是......”泽宇低声道。 长秋宫闻皇后殁时,邵尘才一岁,宫人摘下了所有的铜铃,长秋宫从此被加了铁索,阖宫上下不许任何人对太子提起长秋宫闻皇后,更不能有铜铃出现内宫。 泽宇记得当年被莫名关进司刑司整整三年,出来时长秋宫宫门落锁,里面真正荒凉到底。除那之外,宫里早换了几拨人,无人知晓长秋宫,也无人提起闻皇后,就连闻氏宗族也销声匿迹。 他由“长秋宫暗卫”摇身成了“东宫卫率”,在关雎宫见到了四岁的太子邵尘。 这个山洞、这些铜铃意味着什么,泽宇当然已经心知肚明。 ※※※※※※※※※※※※※※※※※※※※ 联系上下文的时候到了!宝贝们发挥你们强大的想象力吧! 更新时间:有榜单按榜单字数来发稿,无榜单隔日更。 (如更新时间所见,本老母亲又轮空鸟~) 藏匿 而此时的官驿内,霍老大和霍燕燕正等着他们回去。 沈尽欢回来得比他们都早,自然先见到那二人。 “粮草案已结,霍老板还有何事?” 霍老大和霍燕燕齐齐行礼,只听霍老大先说道:“曹某欺瞒大人,还请大人治罪。” 沈尽欢浅浅一笑,走到堂内坐好才道:“为人父母,肯定不会许自己的孩子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况且谢秉宴当时名声在外也不好听,退婚一事确实碍于姑娘家的名节不好说,我不怪你。” 霍老大道:“大人宅心仁厚,霍某惭愧。” 沈尽欢又看向霍燕燕。不管霍老大说什么,她总是一副清淡的模样,一袭素纱罗裙,身姿曼妙,黑长的头发轻柔得绾在脑后,眸子里透着温和,整个人亭亭玉立,周身说不出的清丽脱俗。 联想起谢嶦的身世,沈尽欢倒有些于心不忍。 “谢秉宴勾结外族就地正法,这事估计在陈郡早就传开了,谢家现在怎么样?”沈尽欢问道。 霍老大道:“大人说的不错,谢秉宴的尸体搬回去后白事办的低调,今日都第二天了也听不到哭声。” 沈尽欢不说话。 “这遭事儿一过,谢家恐怕也坏了名声,就算是谢秉宴一人所为,但他终究是谢家的子孙谢秉时的亲弟弟。”霍老大道。 沈尽欢没有接话,盯着他让他继续讲。 “实不相瞒,霍某今日找少令大人,确有一事相求。”霍老大难为地看了一眼霍燕燕,对沈尽欢道。 “哦?”沈尽欢故作疑惑,其实已猜到了大概。 “小儿冬槐早年中了举人,霍某便想让他为国效力不沾手铁钱,可为官之户都要门庭干净,”霍老大说了半天才转到正题上,“其实霍某年前就和谢家定了亲事,将小女嫁给谢家的长子谢嶦,后来诸事纠缠走到这步田地,霍某担心会影响了冬槐的仕途。” 沈尽欢托腮瞧着他惶恐的表情,“霍老板有话不妨直说。” 霍老大扑通一声跪下来:“霍某求大人消了这门亲事!曹某愿尽心竭力侍奉朝廷!” “这是你和谢家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么掺和得了。” “大人定是有法子的,霍某如何不要紧,儿女子孙不能有事啊!”霍老大跪伏在地上,霍燕燕也拜在后面低着头。 “请沈大人为小女脱解!”霍燕燕道。 沈尽欢接过之彤递来的茶,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茶盖道:“据我所知,霍家如今已经不做内包生意了,大多包给了外户,财力不如从前如何效力朝廷?光是凭着送贵公子入仕将来要成大官也要攀附关系,谢家主母是沈家的人,霍老板当真不想靠一靠?” 霍老大头都不敢抬。 在精算上,沈尽欢是不如斡旋商市的霍老大强,但是审时度势立足庙堂,她确实有经验的很。 霍老大沉默良久,闷声道:“霍家上下世代效忠尚书府、听凭少令安排!” “您这是要将身家性命都交给我呢。”沈尽欢笑着提醒道。 霍家财力不如从前,但人脉方面则是遇水搭桥、逢山开路,早年又是跟着邵氏做事的,对尚书府来说能有这么一个附依,绝对是件好事。 “霍某愿一纸血书呈词盖印,只求大人相助!” 霍老大低着头,地上的毯子隐约湿了一块,仔细看过去霍老大已经满头是汗。 这个决定对一个商贾之户来说,下的艰难。 沈尽欢过去扶起霍燕燕,对霍老大道:“你先回去,我和霍姑娘聊几句。” 霍老大一听,这是答应了啊!忙转过身磕头:“多谢沈少令,多谢沈少令!” 沈尽欢淡然一笑:“本官可没同意,要看霍老板怎么做。” “是是是,霍某明白!” 霍老大赶忙起身,意味深长对霍燕燕道:“燕子你在这儿定要好好回话,不得怠慢。” “知道了阿爹。”霍燕燕颔首应道。 二人来了沈尽欢房中,之彤端上来几盘点心和一壶茶水,霍燕燕殷勤地接过去给沈尽欢摆好。 “你明明是喜欢谢嶦的,为何要答应退婚?” 沈尽欢冷不丁说道。 霍燕燕惊得手下不稳,倒茶时晃了晃茶水尽数撒在了桌案上。 “民女该死!” “这里没有外人,与你说话的只是沈尽欢。” 之彤将霍燕燕搀扶起来伺候坐下,麻利收拾了残局。 “霍姑娘差点儿就和我家姑娘成了堂亲,可别见外了。”之彤笑道。 霍燕燕显然是知道的,“是燕燕没有那个福气。” 沈尽欢道:“我听过谢嶦写的一本戏文,说的是一位富家女嫁入另一个富贵人家,前戏说这婆家乌烟瘴气后来因为这位儿媳妇就和睦相处了。” 霍燕燕只点头不答话。 “我猜你应该听过。” 霍燕燕垂眸道:“听过。” “你是怎么知道我俩是两情相悦?” 沈尽欢莞尔一笑:“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我第一次见你,你一脸忧闷郁结是有大困在心,你的忧虑在于谢秉宴是否会借霍家出事对你抢娶,这样一来你和谢嶦就成了叔嫂侄子的关系,你二人前有亲事在,这样不是荒唐了。” “方才再见你,眉头虽舒展,但心绪不宁,可以知道谢秉宴一死你没了忧患,可是你爹又想为你弟弟的前途退了谢家的婚,这便不得你所愿。” 霍燕燕被说的一愣一愣的,惊奇地望着她。 “大人相面之术了得。” “这可不是相面之谈,是酌情分析。”沈尽欢笑道。 “冬槐才十岁年纪就得了举人,今后定前途无量,‘士农工商’从前商人子弟不得参加国考也就罢了,现在开明了就没有理由不去试一试,能脱了一身铁钱衣往后万代都享福。”霍燕燕从容道。 沈尽欢不得不惊叹霍燕燕识大体,这等眼界普通闺阁的姑娘是比不了的,也难怪当年屈氏很中意她。 “所以你决定牺牲自己的幸福?” 霍燕燕艰难地点头。 “你......见过谢嶦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的脸就是因为我才弄成那样的,几年前我去矿场找阿爹时一个烧矿的炉子破了,我正好离得近,多亏了他替我挡身,不然现在毁容的就是我了。” 霍燕燕眉眼细长,溢出丝丝无奈。 “朝廷不会放过谢家的,你既然分得清轻重,就要将那份喜欢搁一搁。” 沈尽欢这句似在说自己,不由恍惚了一瞬。 霍燕燕温柔地看着沈尽欢,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燕燕知道,知道少令定会帮我。” “为何?” “因为少令和我一样,都将欢喜匿在了心底。” 霍燕燕左眼一行泪流下,却笑看着沈尽欢。 老人说,右眼流泪是喜悦,左眼流泪是伤心到了极致。 陈郡又下起了连天雨。 谢家不声不响就给谢秉宴下了葬,沈尽欢再去时,谢家门庭冷落,家仆少了大半。 朝廷下了斥罪书,责令谢秉时将家底全权补贴济灾堂,谢氏矿坊的生意也急转直下将旧年赚的赔了个干净。 燕帝还是顾着沈家的脸面保留了谢家的门匾,但这打击力道也跟抄家没两样。 谢秉时可真是个冤大头。 沈尽欢这般想。 王曼这回真是安分了很多,沈尽欢去了一天都没见到谢秉时,王曼说他病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大概也不用沈尽欢开口,谢秉时处理好谢秉宴后事后就将霍燕燕的庚帖原封不动还给了霍老大,这段亲事也就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不了了之。 王曼的断指在陈郡谈资了甚久,多是从谢家逃了的原家仆说的,谢嶦的真实身世也在朦胧间半真半假的传了出去。 看样子梅雨季是到了。 外头的雨下个不停,好在济灾堂修了大半,霍老大也将城郊一块空厂棚支援了出来安顿了大部分灾民。 沈尽欢自那天后就再没去过谢家。 她站在檐下想了很久,要是她上书朝廷保全谢家,霍燕燕和谢嶦会不会修成正果。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阿肃背着一只手从走廊尽头朝她走来,笑得纯良。 沈尽欢还没见过他什么时候笑得这么开心,故而也笑道:“这么开心,碰到什么好事了?” 阿肃从身后拿出一包油纸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闻到了香味,沈尽欢竟觉得有些饿。 阿肃把纸袋子打开露出半块焦黄的圆饼道:“陈郡最出名的烤芝麻饼。” 沈尽欢眼前一亮,伸过手去接住狠狠闻了一下:“百闻不如一见,果然香!” 阿肃笑看着她,满意道:“主子喜欢就好。” 沈尽欢顺势掰了一大半用纸包好给之彤。 这烤芝麻饼是陈郡特色,圆正且薄脆掰开更香,入眼都是满满的芝麻馅,咬一口下去浓郁的香味带着火烤的微焦直冲鼻翼。 这一幕被刚进门的邵尘看去。 泽宇见阿肃给她们买了芝麻饼跳脚过来扑在他身上:“好啊,最后一张给你小子买了!” 沈尽欢正纳闷,狐疑地看着阿肃。 阿肃嫌弃地把泽宇扒拉下来道:“烤饼的阿伯要收摊了,这是最后一张,不然我就买两份回来了。” “我蹲了几日才被知道烤饼阿伯今日会出摊,没想到还是晚一步!” 泽宇贴在阿肃身上抓狂,惹得沈尽欢捂嘴笑起来。 邵尘立在她两步外盯着她,“一张饼就这么满足,没出息。” 沈尽欢不服,递到他嘴边:“那是你没尝过,侬尝一口我没吃过呢。” 邵尘故作嫌弃地别过头,挡开她的手腕:“你好好吃吧。” 沈尽欢脸上笑眯眯的收回去,没理会他。 “再有七日济灾堂就落成了。”邵尘道。 “别说,曹庞做事还挺利索的。”沈尽欢笑道。 “七日后启程去终南山。”邵尘抛下一句,背手正要往走廊那端走去。 “我也去?”沈尽欢一懵,拉住他问道。 “嗯。”邵尘任她拿过油纸的手拉着自己的袖子,淡声应道。 “你不是......不乐意我掺和吗?”沈尽欢有中了头彩的惊喜。 邵尘斜睇着她道:“我此行身份是监察辅臣,处处还要少令关照,况且镇守的终南山是你外祖父,有你周旋我放心些。” 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时慢时急。 沈尽欢心中不禁被触动,老是和她针锋相对的太子殿下总算是开始认可她了。 邵尘收了袖子,默然离开。 沈尽欢这才发觉自己的油手方才一直攥着他。 “姑娘不怕他了呢。”之彤偷偷笑道。 沈尽欢想起霍燕燕说的喜欢。 她不否认。 兴许是因为喜欢,所以从来就没防备。 ※※※※※※※※※※※※※※※※※※※※ 新年第一次卡文终于降临,整整一天写不出一个字。 越写到后面就觉得自己写的越来越不合心意。 一百两 陈郡过了梅雨季基本进了七月天。 济灾堂落成后灾民有了住处,曹庞还是个能算的,拨下来的赈灾款到最后还能剩下一大半来解决灾民温饱。 邵尘见用不着他们在这,就整顿去了终南山。 沿途尽是弯弯绕绕的险峻山路,又是四天光景,沈尽欢发誓再有这种差事,宁可骑马独行也不要坐马车,太遭罪了! 进了大兴城,她就迫不及待坐到马车前舒展筋骨。 阿肃笑看了她一眼:“主子受不了长途跋涉,为何还要来?” 沈尽欢知道他什么意思,下巴一抬:“后边儿那位是顶重要的,他就是咱们的‘祖宗’。” “少令此言差矣,怎么就成了我的错,分明之前你也很想来啊。”邵尘骑着马悠哉悠哉晃到她身旁。 沈尽欢吓了一跳,很快别过头道:“我可没说是你的错。” 邵尘瞧她这副赌气模样,轻轻一笑,“到了街市可稍作休息,等李家来接应。” 在陈郡时,上报朝廷和传信给将军府都是邵尘亲为之。沈尽欢想起来的时候,他早已安排妥当。 在外人眼里邵尘是辅臣,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沈尽欢嘴上是嫌弃着,心里却很舒坦。 对大兴城,她只记得和李云渊在终南山看的漫天繁星——这是她对这座城最大的印象。 刚进城门,满街的熙攘就将众人看花了眼。 “大兴城素有小帝京之称,真是名不虚传。”之彤道。 马车在一条空巷旁停住,为了不引起注意,所有禁军都换上了便服,伪装成高门家仆的模样跟在沈尽欢和邵尘身后。 好在大兴城内异国外域的面孔大有人在,街市上的百姓基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对外来远客全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今天什么日子?”沈尽欢问道。 之彤以为她是问为何城内这般热闹,故而回道:“今日是七月初二,南边儿庙会的第三天。” 七月初二,沈尽欢想起七月初三是慕轻寒的生辰。 这回是赶巧了,也不知她是回了帝京还是还在这里。沈尽欢沉思想着。 去外祖父祖母那儿拜访也定不能空着手去。沈尽欢左顾右盼四周的店面,想着买什么。 邵尘温声道:“转转吧。” 沈尽欢顺从地跟上去。 “大人来过大兴城吗?” 邵尘背着手走在她身侧警惕地注意着周围道:“很久以前来过,已经不记得了。” 沈尽欢故意道:“大人阅历丰富,怕是谦虚不想说吧。” 邵尘笑着,有意顺着她的气:“是啊,沈大人英明。” 沈尽欢算是知道了,一旦这位主子发起难来,两个人势必能吵翻天,但要是邵尘和和气气的,任凭她再怎么发起进攻也都是打在棉花上。 被拿捏住的感觉真不好受。 她素来不喜欢逛簪花首饰一类的东西,因着心里挂念着慕轻寒,脚就不自觉的往店面走。 慕轻寒虽然爱耍刀弄枪,但女孩子喜欢的这些琐碎东西她也很喜欢,让沈尽欢觉得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邵尘怕被店主误会,故意放慢步子跟在后面。余光看见她盯着一座翡翠松鹤的雕件又拿起一对鸡血藤的镯子举棋不定,便凑上前去观望。 “喜欢就都拿着。”邵尘淡淡道。 沈尽欢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出钱呀?” 邵尘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浅笑不语。 女店主站在柜台后打量了二人一眼,见二人衣着布料都是上品,瞬间眉开眼笑:“二位好眼力,我家的首饰是大兴城最好的,保准找不到第二件。” 这样的说辞沈尽欢凡是买东西就常听见,向来不往耳朵里进,但这家店主说的她却深信不疑。 就她看的那两件东西,论成色和花样都是手工磨出来的。 那对鸡血藤镯更是少有的全阴藤。 鸡血藤分阴阳藤,全阴藤极其稀有所以价格必然不菲。 一根藤能不能成极品,取决于藤本身的颜色,一般原有颜色越深越容易养,所以她手中少见的黑藤镯可想而知有多金贵。 比较店内其他的宝贝还真都没有这件能出面。 店主笑盈盈地上前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对黑藤镯可不多见,是我这儿的镇店之宝,多少人来来去去都没您有缘分。” “是吗?”沈尽欢狐疑道,莫不是大兴城识货的人太少了? “是呀,前不久有位军爷相中了,但是迟迟狠不下心就是没缘分。”店主笑道。 “什么价?”邵尘问道。 店主一下笑眯了眼,张开手比划了个数:“这藤镯做定情信物再好不过,血藤能辟邪保平安,这成对的呀有好事成双之意,公子要是爽快那就划个整,一百两。” “一百两?” 沈尽欢大吃一惊,刚要将镯子放下,就听邵尘“啧”了一声,笑道:“店主误会了,我们不是一对儿,我家主子特地来大兴城逛集市的。” 主子? 沈尽欢呆愣的看向他。 邵尘饶有兴致的低眸笑着。 店主尴尬极了,笑着赔礼道:“原来是高门落脚,怪不得眼光极好。” 邵尘和她对上眼,笑得天真无邪,“你放心,我家主子喜欢的东西是定要买下来的。” “诶诶诶,是,姑娘一看就是爽快人!”店主何其聪明,忙顺着他的话接下去,生怕沈尽欢把镯子一放就走了。 “......” 沈尽欢看了邵尘一会儿,手里拿的藤镯重了好些分量。 邵尘背手站到她身侧附耳道:“我买也可以,但是以后你都得听我的。” 沈尽欢不由朝他翻了个白眼,心下想着他要是真出了这个钱,今后还得多个债主,她是有多想不开。 店主道:“贵家姑娘是自己戴还是送人呢?小店可为您挑个上等的锦盒打点。” 沈尽欢将目光从邵尘身上撤下来,道:“这座翡翠松鹤雕件什么价?” “这个五十两。”店主笑道。 “这我也要了,两样一百两你卖不卖?”沈尽欢道。 店家瞬间故作冤屈:“哎哟姑娘,您这价杀的太大了,我这亏本买卖呀。” “采藤人自家售卖的阴藤也就十五两一副,大兴城的采藤人说五步一家也不夸张,你把店开在城门口摆明了要赚城外人的钱,黑藤镯确实少见,但也不至于卖到一百两。”沈尽欢将镯子重新放上檀木座上,对店主道。 那件翡翠雕件成色极好,但店主似乎对翡翠件不了解又或者是别人放在这里寄卖的,价格被压这么低倒是可惜。 沈尽欢算够了两件成本不过五十两,让他赚一倍已是宽容至极。 一家店铺尚且赚成这样,大兴城这样繁华之地,看来以后要涨涨税。 “姑娘您再长点儿,当是讨个彩头?”店主搓着手,笑了笑。 “一百两不让步,我是送人的,店主要是点头我家亲眷朋友众多,今后我让他们都来光顾你生意。”沈尽欢亮出杀手锏。 “再说,你这翡翠的雕件放在这里怕是有年头了,再不卖的话等过气节便只好又压价,本都回不去。” 沈尽欢在陆生良身边翠石金木的行情成日听,要和她辩一辩这里头的猫腻,她也能说上半天。 店主知道碰上了行家,别扭了两回合下来便妥协道:“看姑娘是头一次来,就尽地主之谊吧,待我取个锦盒来。” 沈尽欢颔首,招来之彤又昂首看着邵尘道:“我自己来付。” 邵尘瞧着她一副嘚瑟的样子煞是好笑,忍不住吐槽道:“真不愧是给天家管账的,精算!” 沈尽欢反而更得意,露出“算你看得明白”的表情。 又买了几家东西后几人才慢悠悠往回走。 “看来大兴城的通商之道很出色啊。”邵尘帮她提着两包酥饼道。 “大兴城一年的税额也很出色。”沈尽欢和邵尘并肩走着,倒是很寻常。 “可惜了是在山海之地,要是在城区肯定更好。”邵尘无奈道。 “那可得靠大人。”沈尽欢道。 “山海皆平,人间皆安,我就只管在少府数银子。”沈尽欢抛去一个眼神,邵尘正好接住。 之彤和泽宇看着他二人的背影,默契地相看一眼。 一对镯子还没一只手大,配的锦盒倒要两只手捧着。之彤手里拿不下了,沈尽欢就自己抱着,样子十分滑稽。 “松鹤雕件送李老夫人,镯子送给谁?”邵尘问道。 沈尽欢冲他抿嘴一笑:“大人能猜出一个必定知道第二个,您自个儿琢磨呗!” 邵尘被她那一笑整的哭笑不得,想起暗卫说慕轻寒也在终南山军营,便微微一笑跟着她回到马车前。 这时候李家的一支巡防兵已等候多时。 沈尽欢走过去就看见了穿一身宽袖墨衣站在那儿的阿炎。阳光烘托出一种轩昂贵公子的气质,乌黑的头发束在头顶用一支竹节簪住,手握勾骨扇姿态闲雅,当真是偏偏少年郎,谦谦君子是也。 阿炎安静的站在那里就能摄走女子魂魄,沈尽欢越发对他面具下的容颜好奇。 “阿炎!”沈尽欢唤了一声。 阿炎抬眼,面具后的眸子里忽然有了光,正准备迎上去就看见跟上来的邵尘,勾起的嘴角一下抿住了。 “回来了?”阿炎对沈尽欢笑了下,又朝后道,“拜见大人。” 沈尽欢将东西放在车上,复见他朝邵尘拜了拜,而邵尘则换上那副冷不拉几的脸,煞有介事地点头。 “怎么这么客气。”沈尽欢嗅到一丝冷气,赶紧打圆场。 密信中提过,邵尘这次身份保密,以监察元大人的身份出面,只有李家四人和军师知道这件事,所以礼数方面就不会计较很多。 “云储和云渊去西南面巡防一时赶不回来,让我好好迎你。”阿炎牵过马绳道。 “巡防?这才月头呢。”沈尽欢没进车内,倚在门前和阿炎闲聊。 “今年换防早,西南面也是才辟出来。”阿炎侧首回道。 沈尽欢瞥到邵尘一声不吭地往后走,随即叫住他:“大人!” 邵尘神色微妙,“做什么?” 沈尽欢感觉到他和方才不一样的情绪,顿了顿伸出手道:“大人可将酥饼放在我车上,免得脏了座位。” 邵尘心里一空,将两包酥饼不客气地丢给她,直接走到后面钻进车里。 “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又怎么了。”沈尽欢抱着酥饼嘟囔着。 之彤跟在脚边低声道:“姑娘方才和大人聊得也热络,这会儿不也冷落了他?” 沈尽欢“啊?”了一声,没明白之彤说的什么意思。 “坐好,咱们回去了。”阿炎一句话将她拉回现实中。 ※※※※※※※※※※※※※※※※※※※※ 据悉目前白银价格为3.9/g 古代是十六两制:十六两=一斤(半斤八两就是这个由来) 现代是十两制:十两=一斤 一两=50g,十六两=500g 取现代的值算古代的【一百两白银】价格: 500/16*100*3.9=12187.5rmb 弱弱酸一句,古人有钱。感谢在2020-01-28 20:17:25~2020-02-02 22:4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摩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遇袭 太阳挂上山尖,马场上的温度凉了下来,训马师陆续将马儿牵回马棚。 萧敛气急败坏地把一个被包住头的孩子扔在布衣男子脚边。只有他知道眼前这个男子有多危险,看到他就像看到瘟疫一般。 “你要孩子做什么?”萧敛粗犷的声音怎么也压低不下来。 闻炳手里的铁杖戳了戳还在动弹的孩子,抬起一只瞎眼,沉声道:“生了‘新孩子’,带着玩耍一番。” 萧敛浑身一震,闻炳口中说的“新孩子”可不是白嫩小子,而是他养了二十年的毒蛊产的幼虫。他要活人来喂养“新孩子”,以此激发出蛊虫对血肉的贪性。 “萧敛”这个名字原本的主人,便是被“新孩子”给吃了的可怜鬼。 “这次又是什么毒虫配的?”萧敛阴着脸扫视一圈。 “毒寡的‘孩子’。”闻炳话不多却肯将这些和他说。 萧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他的肺气部位有个烂窟窿就是被毒寡咬的。现在虽然长好了,但那块地方烂兮兮的甚是触目惊心。 “好了好了你赶紧走吧,别让人发现了!”萧敛催道。 闻炳弯腰将孩子拎起来交给萧敛,“你和我一起去见个人。” 萧敛不情愿,“这个时辰怕不妥,晚上晚上。” 闻炳盯着他,眼里没一点生气儿:“武侯的身体好了,要不要回来住几天?” 萧敛一愣,终究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故而接过孩子道:“见谁?” “太子。” 萧敛看着他杵着铁杖走出马场,闻炳死气的声音和他爹闻鹤一样永远只有一个调,在他眼里如行尸走肉无二般。 “一家子怪胎。”萧敛咒骂一声。 “太子怎么会来?你找他做什么?” 闻炳只顾往前走并不着急回答,抬起溃烂的手拉了拉帽檐,阳光下烂肉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萧敛远他两步也带上了面罩。 “探探他的本事。”闻炳隔了许久才发声。 萧敛跟着他纵身跳上树林,一路往城区去。 闻炳身形僵硬,动作却快得让人看不及。萧敛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当年自己被他追杀的时候,真以为是黑无常从地底下钻出来要索他的命。 从马场到城区,穿过一片杨树林脚力功夫厉害的小半刻都不要。闻炳在一棵可窥探半城区的树上落脚,悄无声息地望这渐行渐近的马车队。 到这块地方就基本和主城区没关系了,属于城郊的边界。萧敛不知道闻炳要做什么,但绝不会是好事。 “当今太子真在那队人里?”萧敛问道。 “嗯。” “你怎么知道?”萧敛纳闷。 “我让他们来的。” 闻炳依旧是一个调调出气,听得萧敛心生厌烦,总觉得自己在和亡人说话。 “闻炳,你想做什么啊?” 萧敛嗅到危险的味道,那种比闻炳身上原有的尸臭味和毒虫的腐味都不一样的气息。 闻炳眼里透着精光,转身看着他,慢悠悠道:“等毒寡再生一个孩子,我就要他来陪孩子玩儿。” 萧敛吓得连连咳嗽,“没什么威胁的人我都能给你弄到,太子......你可别找我。” “哦?”闻炳机械地转过头接着盯着马车队,“人贩子也有怕的时候?” “萧敛”在不是萧敛的时候是个人贩子,先前就是因为玩大拐了闻炳的女儿才被千里追杀回来险些喂虫子。 为了活命,便听他的安排顶了“萧敛”这个武侯的身份,进马场为闻炳猎取“新孩子”的玩物。 “那是,太子多大人了能被我骗。” 萧敛拎着孩子翻了个白眼。手里八岁的男孩是马场训师夏侯庆的儿子夏侯谦,之所以会对他下手,是因为半个月前马场接连在山上没了三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所以这个时候再没一个不会引起注意。 萧敛当人贩子久了自然有些门道。 马车越来越近,萧敛眯眼一看为首牵马的竟然是军营的炎军师,腿上一哆嗦,“闻炳,你认真的?太子出宫周围定是卧虎藏龙,我怕你还没出手就被打成筛子了。” 闻炳不理会他,静静站在那里等着马车靠近。 阿肃坐在马车顶上一早就注意了不远处的动静,不动声色地跳下来和阿炎姬坤暗中报了信。 沈尽欢看阿肃神情不太对,疑惑地望了他一眼。瞧见他在车板上划了一道朝正午方向的箭头立刻明白过来。 他们现在还没有出城,距离城郊李府还远,但周围已是荒无人烟的大道。 “主子进马车。”阿肃道。 沈尽欢颔首,转身进了车内。她知道此行定不会顺利,果然还没安稳落脚,仇家就等不及要来切磋了。好在邵尘在后面,有禁军和巡防兵保护会安全些,在此之前,她暗中将宫车的标记和少府的标记换了换,以防不测。 众人时刻注意着周边树丛的动静,前行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看,他们肯定是发现我们了。”萧敛捂紧了面罩急忙道。 “不许走,看着孩子。”闻炳冷冷道。 萧敛咬牙把夏侯谦换了左手,生怕等会打起来他没时间保命。 闻炳抬起右手露出手腕上绑着的□□,轻轻一提,轻巧地射出三支暗器。 与此同时,阿肃和阿炎瞬间出手挡下了两支,最后一支直直飞进了沈尽欢的车内。 “主子!” 阿肃急忙喊道。 “无事,继续走。” 沈尽欢端坐在侧边,定睛看着打在她目光所及的门板上,一根极细极长的四棱倒刺入木三分,飞入车内时愣是听的一声“邦”响,背后出了一阵冷汗。 又走了一段路后,她挪到后窗,轻轻挑了帘子对姬坤使了个眼色,示意暗中放箭。 姬坤哨口一吹,就听得后方接连飞出箭羽的声音。 四五个暗卫闪身而出,直奔闻炳所在方向。 萧敛慌了,抽了一把毒针握在手里,“我可不想死。” “不会死。”闻炳淡然道完,借力纵上更高处。 萧敛拎着孩子急忙跟上,身形一下暴露在底下人眼中。 “他们抓了个孩子。”阿肃道。 沈尽欢心下一惊,掀了帘子出去。 “主子在这儿安全,我去。”阿肃道。 沈尽欢已经走下马车,这哪里说的上埋伏?周围除了风声两个人影都没有,那三只暗器,恐怕只是探水深的石子。 不远处的树梢上暗卫和两人打斗起来,其中一人从头蒙到脚,和她脑中老鹤的影子不约而同联想到一起,却又不像。另一个身材壮硕,肩骨看起来不利索,手上拎着一个被蒙住头的赤脚孩子更是消耗他体力。 “拿弓箭来。”沈尽欢大声道。 姬坤飞快送来一副长弓和箭袋,试探看着她心想这么小的身板怎么能拉满弓。 下一刻,沈尽欢抽了支白羽箭熟练地搭在弦上,不费劲儿地拉满了弓,临开弓之际方才撒手,长箭笔挺如闪电飞向劫持孩子的那人。 萧敛的左臂弯肘之处冷不防中了一箭,顷刻感受到断骨止痛,顺势看去,这冷器正出自一素衣女子之手。 暗卫得了空隙,一起围上来攻击。 “这孩子,对不住了。” 萧敛直接将孩子扔出去挡住两个暗卫的视线,同时砸出烟弹甩出手上仅剩的毒针,其中三人躲避不及,当下中针掉落。 浓烟之下闻炳和萧敛全身而退。 那孩子从高处坠落,阿肃飞身上前接住。 姬坤随即下令追捕,却听阿炎道:“不必追了,他们只是试探。” 姬坤不服,“两人而已,禁军之力可以清剿。” “退下。”邵尘从后走来,皱眉看着沈尽欢的背影对姬坤道。 姬坤一咬牙,拱手回到后方。 阿肃抱着孩子回来放在沈尽欢面前,“还活着。” 沈尽欢替他解了头罩,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稚气未退的苹果脸,一双大大的眼睛也正看着她。 沈尽欢摘去堵住他嘴的烂布,手指触碰到孩子细嫩的皮肤,才注意到他比寻常的孩子长的要白。 令她欣喜的是,这孩子受了这么大的惊吓,看到这么多陌生人竟一点不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 “夏侯谦。” 沈尽欢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现在的眼神有多温柔。 夏侯谦看着她手边的长弓和箭袋想了一会儿,竟跪拜下去。 “姐姐救命之恩,夏侯谦定不会忘记!” 一个稚儿能这样沉稳,让在场的人都不自觉轻笑。 “你蒙着头,怎么知道是我救的你?”沈尽欢看他身上无伤,笑着问道。 夏侯谦一张嘴巴肉嘟嘟的张开,认真道,“我听的。” “你听的?”沈尽欢惊喜地看着他。 “军爷射百.箭受过统一训练,所以力道手法都生猛之极,最后一支箭正好就射在我上方,刚柔并济定是出自女孩子之手,男孩子不能掌握那般力道。” 夏侯谦说话时一弯浓眉会跟着上下摆动很是可爱,说完这番话便知其他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懵懂。 “那两个人为什么抓你?”邵尘蹲下来摸着他的后脑柔声道。 “我当时被迷晕了,是打斗的时候醒的。”夏侯谦道。 “那你家在哪?”沈尽欢抑制不住对夏侯谦的喜爱,问道。 “军营马场。” 夏侯谦朝沈尽欢一笑,将她的心都融化了。 到将军府的时候,太阳已落山。 终南山的黄昏景色比任何时候都要美,四散的日光变成黄金色照在大地万物上,人脸上都像镀了层金子,地上所有的东西都被包容在柔和中。 遇袭时军营望楼看的清楚,向西南山放了信号,李云储和李云渊带了支精兵快马加鞭赶了回来,这时候正和李忠乾、蘅氏一块儿等在府门口。 沈尽欢将脏衣服换成了绛色的衣裳,外又罩了件对襟的云衫,从头到脚收拾妥当还是觉得不够端庄。 多年未见外祖父和外祖母,也不知等会儿会是什么情景。 这些年有书信往来,大多是和李云储,和外公外祖母都是李靖瑶寄回去的家书里顺带附了她问好的话,正式见面,这一世还未有过。 等马车停稳后,她都不知道怎么下的马车,只看见府门前站着一群人探着头在等他们。 将军府 沈尽欢望见立在正门下的李忠乾和蘅氏,一时热泪盈眶。 “尽欢见过外公、外祖母。”沈尽欢行了大礼。 李忠乾伸出苍劲的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孙儿受累了。” 沈尽欢直起身,模糊的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李忠乾也在笑,下巴上半截长的胡须杂着白色,再往上看是饱经边关黄沙飞尘的苍老,这些都不影响李忠乾的风范——她的外祖父,定远大将军。 久经沙场还是这样雄姿英发真不多见。 “可有受伤?”李忠乾重声问道。 “没有,有炎军师和禁军在都没事。”沈尽欢道。 “好!” 李云渊拉过她笑得合不拢嘴,“臭丫头长这么大了,上次常安出嫁我都没见上你就回来了。” 沈尽欢咧嘴一笑,“二哥。” “欸!”李云渊应的大声,一脸的少年气。 李云渊在昌吉之战上取了叛王西山王的首级,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被封了平西将军,势如骄阳,剑眉下一双明眸璀璨如星。 这样好的少年,沈尽欢像看到终南山上的漫天星空,没有光芒刺眼,没有皎月冷清,星星点点安静快活地缀在深蓝天空上,凝聚的晶亮如梦如幻地洒在人间。 “二哥让人连夜查刺客,定给你一个交代。”李云渊道。 “你就别乱了,单两个刺客当时要抓肯定能抓到,尽欢有打算。”阿炎上前道。 李云渊压根不看阿炎,满眼都是沈尽欢这个妹妹,“欢儿有打算就听欢儿的。” “嘁。”李云储靠在柱子上故意不屑地看着李云渊的样子。 “大哥。”沈尽欢笑着喊了他。 “嗯。”李云储温柔应下。 邵尘这时候也下了车,李家众人心照不宣地朝他一拜。 李忠乾道:“恭迎元大人。” 邵尘回礼:“见过大将军、将军夫人。” 沈尽欢看他换了身辅臣官服,扮起大臣来有模有样的。 蘅氏催促着进门用膳,众人终于在沉下来的天色中围簇着入府。 夏侯谦也跟来了,是沈尽欢要求的。 膳后,沈尽欢和李家等坐在正堂闲聊,邵尘身份特殊,吃了饭就被安顿去了西厢房休息。 沈尽欢顿时少了不少约束,坐在那里聊得也多了。 说到入仕,又说到上任少府令掌山海税,李忠乾和蘅氏都含着骄傲看着她。 “嗯......比你两个哥哥出息。”李忠乾沉吟了一声,满意笑道。 “真是怪了,平日你说渊儿一句不是他都要跳起来,今日说不如他妹妹怎么就不出声了?”蘅氏面上含笑,说完又真笑起来。 蘅氏一点儿也看不出究竟多大年纪,沈尽欢只觉得她笑起来极美,又想起阿娘笑起来也好看。 “别人是别人,妹妹是妹妹,我怎么会和妹妹相争,巴不得好的都给她拿去。”李云渊翘着二郎腿抚着一碗茶笑看着沈尽欢。 沈尽欢心底一暖,“二哥哥这张嘴是被大哥抹了蜜么?” “他也就看见妹妹嘴上才抹蜜,你没看见他带兵练兵的时候,那张嘴简直抹了粪。”李云储毫不避讳地揭穿了李云渊。 堂前一阵笑声。 沈尽欢好久没听见这般粗俗一针见血的话,更是憋都憋不住笑。 李云渊黑着脸望着李云储半刻,不声不响地等大家笑完。 “这是哪里带回来的小孩儿?” 李云渊下巴一抬让夏侯谦近身。 “从刺客手里救下来的,问过是马场里的孩子。”沈尽欢轻轻一推,引他到李云渊身边去说道。 “马场?”李云渊坐直身子,按着夏侯谦的肩膀打量他。 夏侯谦默默被他盯着也不害怕。 “你大人是谁?”李云渊直言道。 “回将军,家父是夏侯峰。” 夏侯谦站在李云渊面前才及到他胸口,说这般老成的话让李云渊挑了挑眉。 “是北场的总教头,”李云储在旁道,“去请夏侯教头过来。” “是。”身后一个小兵领命。 沈尽欢走上前拉过夏侯谦,半跪在地上笑着问他道:“你多大了?” “八岁。”夏侯谦刚还对着李云渊没有表情,一见沈尽欢就眉开眼笑。 “八岁就这么懂事?” 沈尽欢难掩喜爱之意,让之彤端来一盘点心,拿了两个大的给他。 “除了在马场看阿爹做事,还受很多叔伯的教导。”夏侯谦道。 沈尽欢站起来理着外衫重新坐回位置上,“我八岁的时候,还和慕轻寒爬树掏鸟窝呢。” 李忠乾押了口茶,慈爱地看着她:“你从小就活泼,对了,慕家丫头也在军营,你要乐意明日跟着你哥哥一起去。” “轻寒去东边巡防了,今日怕不会回来。”李云储道。 “不是放了信号?”李云渊问道。 “东边卡口有闹事的,抓了两个人在审问。”李云储道。 沈尽欢借机问道:“轻寒这几年为何一直被安排在边关?” 有几次她想问慕轻寒,总是会被其他事情占先机,到最后一拖再拖就忘了。 “慕尚书说要让她好好历练历练,不过话说回来,那丫头也是个带兵打仗好手,让她回京我还真舍不得。”李忠乾赞许地点头。 这必不用说,从小到大慕轻寒就在京街上打了天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街坊孩子都听她的话,连她的几个兄长打起架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沈尽欢轻笑。 这会子说了几句,方才出去的小兵就带着一个穿教头服的中年男子进来。 就是夏侯谦的爹夏侯峰。 只见他朝李忠乾拜了大礼,起身见到沈尽欢身边的自己的儿子,又朝沈尽欢拜去。 “教头这是做什么。” “在下已经听望楼兄弟说了,是少令大人救了犬子。”夏侯峰正色道。 上座的蘅氏脸色细微一变,含笑道:“这儿可没有什么少令,只有来省亲的姑娘,大将军的亲外孙女。” 夏侯峰身子一震,叩首道:“卑职谨记!” “你且坐下,有话问你。”李忠乾道。 沈尽欢得了李忠乾首肯才道:“你儿子丢了,不着急么?” “着急,所以卑职黄昏时刻已经准备上山寻了。” “上山?你怎么知道他会在山上?” 夏侯峰想了想,“半月以来马场失踪了好几个孩子,有两个尸体是在后山找到的。” 李云储大惊:“好几个孩子?为何将军府不知?” 夏侯峰道:“此事上报郡守后就没了下文,那些孩子的大人都是苦役,报上去官府只收件不管也无济于事。” 沈尽欢远远和李忠乾交换了眼神,“失踪的都是孩子?” “是,都是八岁到十岁的男孩。”夏侯峰苦涩的看了一眼夏侯谦。 沈尽欢看见那个黑袍人了,有种莫名的感觉,那人和老鹤定然是有联系。老鹤在陈郡所言就是想让他们来终南山找他。 “也有二十岁到四十岁的壮年。”夏侯细想了一下又道。 “没了这么多人,郡守也不管?”沈尽欢皱眉,怒道,“要是夏侯谦今日没有被救,你准备如何!” 大兴城的郡守是吴徙年,官龄也有十年了,竟然瞒报这样人命关天的事。 夏侯峰面露难色,“卑职只是一个马场教头,除了和寻常人一样报官......” 李云渊道:“整个北场都归你管辖,你还怕吴徙年不帮你查?!” 夏侯峰道:“卑职却是总教头,但不能因此就比百姓多了道捷径,犬子是卑职的犬子,丢了没了是卑职的孽债。” 他说的很明了,一句话就将官僚做派的那层窗户纸捅了个稀巴烂。 “好一个刚正不阿的总教头!”李忠乾勃然大怒,“此事将军府竟一点不知,那吴徙年本事大了。” 沈尽欢觉得这事不简单,说不好那些失踪的孩子就和老鹤有关。 众人言之凿凿,只有沈尽欢和李云储低头沉思着。 大兴城在北燕是比较特殊的城郡,地方武装不是都督,而是定远军的三军将领配合郡守直管,这些事理应要让将军府知悉。 要么是郡守府有猫腻。 要么是三军将有猫腻。 “还请外公明日让吴徙年来见我,这件事不能看着表面简单。”沈尽欢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李忠乾面前。 “我和欢儿一起见。”李云渊道。 “二哥还是去军营,既然郡守不想让将军府知道,那咱们就当不知道,怎么说他对我也该恭敬,哥哥不必担忧。”沈尽欢道。 李忠乾微微颔首,私下和蘅氏对了眼。 蘅氏静道,“吴郡守糊涂平庸他夫人也是典型的恃强凌弱,欢儿不一定能镇住他,要不让阿炎跟着一起去。” “为什么让阿炎啊?我去岂不是更好。”李云渊面上不高兴,吐出句话。 “胡闹!”李忠乾嗔怪道。 沈尽欢也不怪李云渊这样,对阿炎笑了下道:“有劳炎军师了。” 阿炎一愣,看着沈尽欢,忘了回话,末了才匆忙点头。 沈尽欢转身对夏侯峰道:“带着孩子回去吧,这样好的孩子可不能丢了。” 夏侯峰领着夏侯谦再深深一拜,算谢过。 沈尽欢望着夏侯谦小小的身板离去,轻叹了口气。 “姑娘是真喜欢那孩子。”之彤笑道。 众人注视下,沈尽欢也不避讳,直言道:“我是喜欢他,很聪明。” “那孩子也喜欢你。”李忠乾沉声道,嘴角漾上不明意味的笑意。 蘅氏在旁打趣:“那就早日成亲,把那孩子过继到门下就是。” 沈尽欢当即耳尖发烫涨红了脸,“外祖母说什么呢。” “奶奶,欢儿身居要职怎么能随便成亲,要成亲也得先过了我这关。”李云渊撑着下巴道。 沈尽欢心底一暖,暖得热泪盈眶。又被人护着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差,从前是被沈常安护着,阿姐嫁人后就再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爱护。 蘅氏怎么说都将两个孙子当儿子养大,总是有法子治住,笑道:“不光是欢儿,这两年消停了你们哥俩都得给我把亲事定下来。” 李云储神情跟着一慌,责备了弟弟一眼,“不早了,我送妹妹回屋休息。” “我......我也去。”李云渊起身。 “你不许走,给爷爷说说西南山的情况。”李忠乾盘腿坐在榻上深吸一口气道。 沈尽欢看李云渊憋屈的模样,眼睛都笑弯了。 吴徙年 将军府是三进院,从前堂到厢房穿过后进一个小院子就到了。 沈尽欢住在东暖阁,正对着邵尘的西厢房。 二人在廊子上歇脚,沈尽欢道:“哥哥,可查到有挂铜铃习俗的宗族?” 李云储眉头一皱,细想片刻后摇头,“终南山和边境接壤外族人不在少数,我让人查了几日都没有头绪,不过既然将你们引来了,肯定会有动静。” 沈尽欢点头,“别让人知道就好,此时事关重大不能走漏了风声。” 李云储是知道沈尽欢在陈郡的事的。邵尘给李忠乾送了密信,沈尽欢暗中给李云储也送了密信,邵尘对此并不知情。 沈尽欢一行人没到大兴城之前,皇宫就派暗卫亲兵埋伏在周边了。 太子离宫事关国本,大家都不得不一再小心。 李云储还知道邵尘原本并不想让沈尽欢来,但不知为何还是让她跟来了,用的借口也很俗套,他要是真想暗中处理这件事,用内阁辅臣的身份也照样能来。 因为这点,他对邵尘就不怎么对眼。 “哥哥不想让你掺和进来。”李云储靠在栏杆上道。 李云储整个人掩在夜色下,沈尽欢抬眸辨了又辨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尽欢默然:“哥哥和二哥在边关保家卫国是英雄,我也想当为君分忧为国解难的英雄。” 当年李云储就和李靖瑶说过,不要让沈尽欢涉足朝堂和皇家人纠缠,最后还是眼睁睁将她亲自送进了少府。 “明日他和你一起见吴徙年?”李云储看着对面西厢房的灯半晌。 “我会让他不要去的。”沈尽欢叹道。 “为何?”李云储没料到沈尽欢会这么说。 沈尽欢在黑暗中探寻着李云储的脸,最后还是摇摇头,自己的夜盲症是越来越严重了。 “他好像......不是很喜欢阿炎。” 这是她猜的。 每一次邵尘看阿炎的眼神都说不清道不明,说看仇敌,他俩也没什么交集;说像看猎物,阿炎身上又没什么好给他填饱肚子的。 李云储陷入长久的沉默。 “哥哥?” “早些睡吧。” “哦。” 沈尽欢在陈郡认床,总也睡不好头发一把一把掉,到了李家奇了,头碰到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先给蘅氏请了安,将那座翡翠松鹤的雕件送了去,蘅氏高兴的当下就命人撤了正房摆台上的一块湖石,将雕件放了上去。 沈尽欢原本有个舅舅,但是在李云储十几岁时北燕和蛮夷打了一场夺城战,夫妻二人战死沙场,尸体也被敌军扔进了火海尸骨无存。 李靖瑶说,蘅氏的一头银丝就是从那时候白的。好在李云储和李云渊当时都大了,蘅氏也不是寻常妇人,深谙人死如灯灭,往后岁月就将两个孙子当成儿子栽培,只是定了规矩,成家之前不得跋涉远征。 沈尽欢感同身受,要是能回到那时,她也定会千方百计的求一家团圆。 让她想不到的是,邵尘也来给蘅氏请安。 在她惊奇地目光中,邵尘给蘅氏妥妥一拜。这下吓坏了蘅氏,手里的杯子都没端稳就急忙站起来扶他。 身边人自然不知道蘅氏这是为何,在他们眼中这位辅臣大人的品级比表姑娘还要低,是该行礼的。 “大人折煞妾身了。”蘅氏很快镇定下来,亲自拉他坐在沈尽欢身侧的座位上。 蘅氏回座位上长长舒了口气。 沈尽欢感到不妙,问道:“元大人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邵尘看了沈尽欢一眼,微微一笑:“少令今日不是要见郡守么,我自然要陪同一块儿了。” 沈尽欢再惊,“元大人奔波一路好好休息才是。” 她记得和泽宇传话不要他跟着去。 邵尘微笑道:“我听说那吴徙年很是傲慢,怕少令吃亏。” 沈尽欢扶额,“我怎么会吃亏呢,炎军师和我一块儿见。” “少令让炎军师陪同却不要我跟着,这是什么意思?”邵尘含笑看着她道。 沈尽欢语塞,恨不得咬了舌头。 蘅氏在上座轻咳一声打圆场:“炎军师在这儿是有名气的,让他跟着,吴徙年不会为难尽欢。” “将军夫人此言差矣,少令虽比吴徙年低了半级,但少令是圣上心腹朝廷钦派,吴徙年不能造次。”邵尘淡淡道。 沈尽欢道:“那你还和我一起去?” 邵尘眼神瞥过来,沈尽欢赶忙又道:“我是说既然如此,为何不好好休息,我会好好聊的。” 邵尘失笑,低眉玩着手。 沈尽欢不解其意,抬头见阿炎和泽宇一同进来。 “吴徙年来了?” 泽宇动作一僵,默默走到邵尘身边站定。 沈尽欢又看向阿炎。 阿炎坐在对面不知是什么表情也不说话。 蘅氏开口道:“来没来总得给个信儿吧?” 阿炎有些迟疑,“吴徙年直接去军营见了大将军。” 蘅氏愠怒:“不是让他来见尽欢么?” 泽宇道:“吴徙年说,少令要是找他便去军营。” 蘅氏明显不高兴但礼教很好,只怒不言,下意识看了邵尘,“这个吴徙年自视甚高,一点规矩都不懂。” 邵尘将视线慢慢挪到沈尽欢脸上,随口道:“他哪是自视甚高,分明给少令下马威罢了。” 沈尽欢侧头看他,“你早就知道。” 邵尘温声道:“少令要带我去吗?” 沈尽欢再次认定,邵尘这一世就是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要多不听话就有多狡猾,搞不好自己未来某一天也就这么被他算计进去了。 沈尽欢斜睨了他一眼,“下马威,我倒是想和他切磋切磋。” 邵尘慢悠悠站起来,朝蘅氏拱手,对沈尽欢比了个请。 沈尽欢并不着急去军营,拐了个弯去屋里将连夜整理的文书收拾好才出发。 马车上邵尘递给她一本小半节指甲盖那么厚的册子,翻开看,墨渍还没全干,是昨夜新写的。 “这是......吴徙年五年以来压下的所有案件?”沈尽欢粗略一看,惊道。 沈尽欢惊奇地看着他,将自己整理的东西拿给他,“这是吴徙年近三年贪污的官银。” 看着两本颇有分量的册子,邵尘不由失笑,“你昨晚上废了不少功夫啊。” “你不也是。”沈尽欢也没忍住笑。 调取少府账簿手续繁多,一晚上肯定来不及,她便让潜伏在此许久的暗卫连夜去郡守府偷了吴徙年的账本。 朝廷派出来的暗卫提前来将大兴城所有门户的地形、方位、联络网都摸了个清楚,郡守府更不用说,要几本账本还是信手拈来。 沈尽欢在她和邵尘之间终于找到了一个的相同点——不打没准备的仗。 军营主帐外,慕轻寒一手攥着破尘剑,一手叉在腰间,歪着头低声问李云渊,“吴徙年到咱们营里干嘛?” 李云渊脸色很不好看,右手拇指扣在剑头上,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慕轻寒见了都愣了愣。 这是李云储出来带他们进去,慕轻寒又问了一遍。 李云储也不太高兴,“今日吴徙年应该去见尽欢却跑到这来,摆明了下脸子。” 慕轻寒一听沈尽欢顿时浑身来了劲儿:“这死老头敢给沈尽欢下脸子?!” 李云储按住她,“先进去,估计等会儿尽欢会来。” 慕轻寒点头,那脸比李云渊的没好看到哪里去。 慕轻寒斜眼看着吴徙年,据她所知,吴徙年五年前还是人人赞道的父母官,好多百姓家种了菜都会分一半送去郡守府,在那一年大月战事时,吴徙年更与民同耕与民同食,和大兴城一同度过了艰难岁月。 五年后的吴徙年成日待在郡守府,门不出人不见,本来大兴城所有民间案件都是由他全权接受审理而后交给三军将执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军将全数回归了军营操练,再无案件处理。 并不是民间安乐无贼盗,而是都被吴徙年压了下去,不管大小一律不处理。 慕轻寒看了半晌实在倒胃口。 “大将军要寻我直说就好,何故去府上?下官千里之外也得来军营亲自见您。”吴徙年真诚的笑着。 李忠乾怫然不悦,“是少令要见你,你却跑来见我,这样是在打谁的脸?” 吴徙年尖瘦的脸突兀的顶在脖子上,和身形全然不符,听李忠乾这么说,笑得越发无奈。 “下官听说少令年纪小,什么事还不得咱们当前辈的撑着。” 李忠乾不理他,自己端着今日的军文认真看。 吴徙年又朝李云储投去笑容,都没得到回应。 气氛一下子紧绷起来。 “你见过她?”李云渊很不高兴,有种不相干的人对自己吹毛求疵的厌烦感。 吴徙年赔笑道:“下官没有。” “那你放什么屁。”李云渊怒道。 吴徙年不敢招惹这位少将军,陪着笑脸连连说是。 吴徙年意识到局势不妙,想立马撤人,便对李忠乾道:“大将军找下官来,是为何事呀?将军军务繁忙,下官也有些许政务要做,要不......” 帘帐一动,有几人走进来。 “还没见面就走,吴大人架子还真大。” 清冷的声音让吴徙年转头看过去,只见一着暗红色朝裙的女子迈步前来,翩若惊鸿,华茂春松;腰间两块令牌随走动轻晃,迎面而来的气势将吴徙年压得不自觉站起来。 刚俯下身去作揖,就见她抖袖端坐下左上座,正眼也没给他。 “呵呵,吴徙年见过沈少令。” 吴徙年依旧作势弯下腰去,想着这丫头定不会让他拜服下去,谁想人家就等着这一拜。 沈尽欢没理他,和李忠乾道:“有事耽搁,让外公等久了。” 李忠乾合上军文笑着摇头。 吴徙年又见一少年跟着坐在沈尽欢身侧,腰上挂着内阁的牌子,心下一凉,“下官不知内阁也来了大人,还请二位大人恕罪。” 慕轻寒觉得好笑,吴徙年的脸皮已经厚到能说出这般软绵无力的话了吗。 待慕轻寒看清坐在沈尽欢身边的那人的脸,当下丢了剑起身,被李云渊强行按下。 慕轻寒万分惊恐的看着他,又直指邵尘。 李云渊微微摇头,慕轻寒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下来安稳坐好。 沈尽欢装作才想起吴徙年的样子,“吴大人弯着腰做什么,是要本官亲自扶你?” 吴徙年一秒带上浓浓笑意:“不敢。” 沈尽欢轻笑,语气和善道,“吴大人瞧不上本官,也得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吧?” 这等小辈也敢在我面前摆谱?一股气涌上吴徙年的心头。他在心中将燕帝说道了几遍,径直撅屁股往后坐。 “不见我可以,山海令吴大人见不见?” 沈尽欢拿着令牌故意举在面前,盯着吴徙年的脸。 吴徙年屁股一抽,连忙直起身来,看清了“山海令”三个字后,当下心头被泼了盆冷水,不情不愿地跪下去。 没想到她居然真得了山海令,还以为自己听见的都是谣言。 屁大点孩子怎么可能袭呈山海令?! 吴徙年不信,脸上还很执着得要看清令牌。 贪官? “吴徙年,你好大的胆子啊。”沈尽欢温和一笑。 吴徙年反应极快,连忙装上笑脸道:“少令息怒,下官以为是......” “以为是大将军找你?”沈尽欢直接打断他。 “哎......是。” 沈尽欢将山海令搁在一边,之彤忙递上一沓纸。 “吴大人比我多吃了几年饭,也多混了几年官场,可知晓见山海令意味什么?” 吴徙年汗颜,“呵呵,知道,可是大兴城今年上半年的税款都交上去了。” 沈尽欢轻轻一笑,“少府可不止查税收税。” 吴徙年茫然地看着她,李忠乾和李云储也都不解的看着她。 李云渊寻思这是要甩巴掌的戏码,却没想这个妹妹还有这么一手,当下倚在椅子上欣赏起来。 沈尽欢手腕一转,吴徙年近三年贪污的证据散落在脚边。 “吴徙年,你三年来贪的不少啊,得用金帮你算了。”沈尽欢声音冷冷的,鬼魅般钻进吴徙年的耳朵。 吴徙年听得触目惊心,白纸黑字写的账目更是十分眼熟。 密账上的每一笔入账支出,都被清晰的记录下来。 少府从何得知? “少令您开玩笑了,下官怎么会贪污呢。” “哦,那这些都是吴大人的私田里种出来的银两?”沈尽欢支着下巴靠在茶桌上,真诚问道。 吴徙年有些慌张,脸上的笑意一点不减,“少令、大将军,明察呀。” 沈尽欢眼中锐光一闪:“吴大人,见山海令不是你给多少我收多少,而是我要多少你给多少。” “你要是干净,也没人会查到你头上。”邵尘侧过脸,将半指甲盖厚的册子给李忠乾。 李忠乾将折子摊开从头略到尾,怒道:“你这五年来的政务还真是忙啊!” 吴徙年大惊,挺直了腰往桌上看。 李忠乾厌弃的把册子扔在他脸上,白花花的纸被撞开摊在吴徙年面前。 李云渊捡起一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畜生。” 吴徙年额上已经冒出一层浓密的汗珠,这样看来,少府找他是给了面子,自己倒撞在枪口上硬生生惹毛了这两位主子。 吴徙年心有不忿,怎甘心被一介女流踩压在脚底,他知道沈尽欢是他的亲外孙,又恐于李忠乾的虎怒之威;冷静下来后想想压下的案子问题不大,那些贪下来的银子自己早早就掘地三尺藏得很好了,少府和朝廷也无迹可查。 也不知是什么壮了胆子,吴徙年自己站起来,一脸忠义指着沈尽欢道:“朝廷怎么能推举一个女子为官,北燕之大不幸!” 没人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出,慕轻寒上去提脚就是一踹,吴徙年应声趴在沈尽欢脚边。 “早看你不顺眼了,吃人肉喝人血的东西还敢给人下脸子!” 慕轻寒怼人的功夫见长,沈尽欢投去赞许的眼神。 吴徙年闷声道:“你可有证据?我要是真贪了这么多钱你怎么不去查?何苦在大将军面前逞威风。” 沈尽欢失笑,招来门外的姬坤:“从郡守府梁上第一块瓦到地底下三尺最后一块砖,都给我好好翻个个儿查,找不出那五万金要你人头做抵!” 姬坤头猛一低,接过山海令,“领命!” 吴徙年脸色很尴尬,他见过姬坤,知道是内廷禁军统领,下意识抿着干裂的嘴唇,心惊不已。 “看来吴大人对少府了解甚少。”邵尘笑看着他。 吴徙年脸上的肌肉颤个不停,他没意识到沈尽欢身边还坐着内阁的人,少府能查到就说明朝廷已经知道了。 “五万金,够去司刑司一百三十二刑具挨个儿走一趟了。”慕轻寒轻哧。 “我去过天牢也挨过刑司的板子,我这样的女子都能受下来吴大人肯定没问题。”沈尽欢宽慰道。 邵尘淡淡地望向她。 对面坐着的心里俱是一惊。 吴徙年后退一步,似有不信。 沈尽欢道:“所以啊,你现在就祈祷着密报有误,派去的人挖不到钱替你抵命。” 吴徙年心理防线逐步瓦解。 沈尽欢解气极了。 堂堂一个少府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情她还真干不出来,要下脸子还得问过她同不同意。 比上不足比下尚且有余,左边坐着太子,上头坐着亲外公,对面亲哥哥好挚友排排坐,就不信治不了一个纸老虎。 “吴大人,这些案子你要如何解释?”邵尘冷冷道。 吴徙年猛一撩袍子跪倒下去重重磕头:“大人饶命!” “说说吧。”邵尘身子往前一倾,面无表情道。 吴徙年拜着这下没了声音。 邵尘继续道:“别的不说,大兴城孩子接连失踪的事为何也要压下?” 吴徙年一怔,“下官有罪。” “五年前你该是个人人爱戴的好官,为何五年后这路子越走越窄了,你并不是个蠢人。” 邵尘手上关于吴徙年近五年来的消息不全,朝廷暗卫刺探多处受阻,送到他眼前的很多都支离破碎。 五年前发生了什么,成了所有问题的关键。 “吴大人不说,就只好请你去牢里坐坐想明白了再出来,三军将自会接手管辖大兴城。”李忠乾决定缓和下气氛。 吴徙年糊涂脑子一顿清醒,赶忙又面向上座,“大将军您可听我解释啊!” “为何瞒报失踪案件!”李忠乾拍案道。 “现在说好了等银子查出来说不定能判轻些。”沈尽欢支着头道。 吴徙年似抓了根救命稻草,“我说,大将军定要信我!” 李忠乾没说话,示意他往下说。 吴徙年爬起来,跑去将帘帐关得紧紧的。 沈尽欢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和邵尘对视一眼,坐正了准备听他说。 “第一桩失踪案是南城的一家屠户,那个案子我是受理了只是没有外传,三天后衙门在郊边一块屠肉场发现了那屠户的尸体......”吴徙年道。 “继续说。” 吴徙年紧皱着眉,难以启齿,“很蹊跷,南城到郊边距离不远事发后我们也去查过但没有发现尸体,而且......找回来的尸体也很蹊跷。” “尸体的一半都被啃食化脓连骨头都不剩,仵作也不能断定是那种猛兽所为。” 慕轻寒全身如电流通过,背后一阵酥麻,“啃了一半?骨头都没了?” 吴徙年道:“另一半却很完整,皮肤无损骨骼健全连伤都没有。” “这是什么怪物?”慕轻寒问道。 吴徙年摇摇头,“为了避免百姓惊慌,这件事我就没有公开贴告示,只是加强了全城宵禁和防备。” “后来失踪的也是一样情况?”邵尘问道。 吴徙年点头,“后来是一些壮年或是读书人,再后来的孩子找到后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可是昨日夏侯峰说过,失踪的里面也有两个是完好回来的。”沈尽欢道。 夏侯峰所说的话犹在耳。 吴徙年苦笑道,“那两个孩子是自己跑到后山玩迷路了,最后衙门找到给送回去的。” “这就奇了怪了,要真是猛兽吃人,白白送上门的不要非得自己去叼?”慕轻寒本想再说两句,忽然看见沈尽欢朝她轻轻摇头,便闭了嘴。 在帐里的除了慕轻寒和吴徙年,其他都知道那些失踪的并非被猛兽袭击而是人为。 夏侯谦就差点成为下一个失踪的孩子。 沈尽欢和邵尘都知道这一切或许和引他们来的人有关,面面相觑后也一言不发。 “失踪这么多人,为何不向将军府汇报让三军将去搜捕山林?”李忠乾不太明白,这么大的事,郡守府竟瞒的一丝不漏。 “我也没想到。”吴徙年无力解释。 两个时辰后禁军抬着六个大箱子进来,齐齐放在众人面前。 姬坤恭敬呈上山海令,“五万金在此,请大将军和少令查验。” 吴徙年整个人都凉飕飕的,伏在地上也不动弹。 有暗卫配合禁军动作极快,郡守府的人看见山海令肯定是不敢忤逆。 “打开。” 一箱箱金条摆放规则,才打开一瞬间,李云渊和慕轻寒就被令人动容的金黄色吸足了眼球。 沈尽欢起身将令牌重新挂在腰间,绕着六箱金光闪闪的黄金走一圈,回到姬坤边上拍了下他肩头笑道:“你的头保住了,下去吧。” 姬坤前脚刚退出营帐,吴徙年就爬了过来。 沈尽欢是万万没想到吴徙年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少令,为官十载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这些钱我只拿,一根金条都没用。” 沈尽欢低眉看他杂着白发的后脑,轻叹一声重新坐下。 “我知道,你能把私购的良田租给贫苦百姓,这些钱你当然也不会用,吴徙年的名声在他们心里和十年前是一样的。” “只是权利熏心......人心会变。”沈尽欢道。 吴徙年闭口不言。 沈尽欢瞄了一眼六箱金条,对邵尘道:“元大人觉得该如何处置?” 邵尘猜到此刻沈尽欢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和,“守城之役有多少受灾百姓?” 吴徙年落地有声:“因守城之役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全大兴城共三千四百七十六户。” 沈尽欢听到他这么说,不禁眼眶微红,心中感慨万千。又实在不明白吴徙年前后说话做事自相矛盾。 “我认为将这批金条全数上缴朝廷并没什么用处,不如取出一半交给受难的百姓,将军和少令意下如何?”邵尘毫不犹豫地说出想法。 众人同时点头赞许。 “吴徙年暂押军中牢房看守。”李忠乾挥手下令道。 李忠乾和他们还有军务商议,见着吴徙年被拖下去后,沈尽欢和邵尘也抖袖起身,恭敬作揖退下。 沈尽欢走在马场边上,那儿有太阳,晒的让人心安。 “我以为你要将他打一顿才解气。”邵尘跟在沈尽欢后走着。 “我有那么粗暴吗?”沈尽欢回道。 “要是像对付谢秉宴那样对付他,恐怕他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午的阳光照在邵尘脸上,看上去温暖的紧,沈尽欢偷看了一眼又快速转过头去。营后的马场上有两支正在操练的□□兵,空气里混着青草味儿,夏天的气息扑鼻而来。 “就算我要那样对吴徙年,他又不是姑娘,你心疼什么。”沈尽欢一听,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邵尘看向沈尽欢,眉间藏着笑意,心里透着光一样舒坦,“你现在倒是不怕我了。” 沈尽欢一愣,嘴硬道,“我何时怕过你?” 邵尘低头细想,东堂初见时、相逢朝堂时、他去司天司找她时、再到后来送她进刑司挨板子时...... 她确实不怕,连畏惧都没有。 是复杂和揪心。 他看她也是如此。 沈尽欢停在马场中轴线,迎面朝向太阳,又觉得刺眼抬手挡在额前。 “吴徙年有些怪。”她看了一眼邵尘。 “嗯。” 吴徙年贪污五万金,数百亩良田,挤压百余案件,却将饱受城役之苦的难户记得清清楚楚,良田也都租借给贫民,五万金在家中柴房下埋得好好的一分未动,在面对审问又是这样的回应,让人费解。 查了案子却不张榜贴告,为什么? “我在想,会不会和老鹤有关系?”沈尽欢问道。 “你这么好奇?”邵尘盯着她的侧颜道。 “总觉得咱们被牵着鼻子走,不舒坦。” 要是老鹤和王师又有关系,那沈尽欢对此最有发言权,上辈子那帮人就爱下套,还是连环套。 邵尘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人在牢里,真相只是时间问题。” 沈尽欢听后不语,放下手晒着太阳。 安能己 晌午后,日头毒辣起来,慕轻寒差人来相约棠湖祛暑,就在马场外不足三里的地方,景致特别,湖是人开的树也是人栽的,园径一路都被树荫遮着,人走树下很是清凉。 沈尽欢到时,慕轻寒倚在亭子里眯了好一会儿,头发都睡散了。 她持一柄缂丝秀芳兰的团扇顺势坐在慕轻寒边上为她轻摇取风。 沈尽欢力道一重,风扑在慕轻寒脸上把散乱的碎发都吹在眉眼处,看着她眼珠子咕噜一转就是不醒。 “再不醒太阳落了山我就走。”沈尽欢把扇子搁在她脸上,作势起身。 “哎哟,你可真会治我。”慕轻寒打挺坐起来,胡乱抹了一把脸。 沈尽欢转了个圈儿,裙摆细纱勾在石桌边上她也不管,直接往凳子上一坐,从袖中掏出一秀着火红山石榴映小山的荷包扔在她腿上。 那是沈尽欢早在年前就着手绣的荷包,她手笨,准备这些东西都要提前上好久,原本只想自己戴着玩,没想到正好能装那一对藤镯。 除去那华而不实的锦盒,用荷包装着还轻便些。 慕轻寒面上一喜,拿起来翻看,“真好看,那句诗怎么念的?‘火石榴映小山,什么什么中闲’。” 沈尽欢将扇子又拿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是‘似火石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环’。” “对对对,就是那句,你向来不喜欢做女红但这针脚看着还挺顺畅的嘛,”慕轻寒冲她扮了个鬼脸,手里捏了捏抬头一笑,“是镯子!” “打开看看吧。”沈尽欢无奈一笑。 慕轻寒迫不及待解开穗子,从里面掏出那对包浆饱满润泽,通身散着珍贵的藤镯。 “啊!” 沈尽欢听叫了一声,紧接着从前压过来一番重力,她被那丫头紧紧抱住。 “也不用高兴成这样吧?” “你不知道,我头一次去大兴城就看中这镯子了,一百两呢你居然买下来了,还送给我!” 听她这么一说,还真是赶巧。 沈尽欢想起店家说有位军爷,想必就是慕轻寒了,试问还能有哪位军爷会跑去首饰店相中这么一对镯子。 “逢诞日,赋虔呈,祝菁萍;青颜常驻,绝代芳娇,锦绣恒生。”沈尽欢看她欣喜万分的模样也笑逐颜开,缓缓道出贺词。 慕轻寒将镯子套在腕上就舍不得摘下来,“你真是将最好的话都给我了。” “我可不敢怠慢未来的慕将军。” 慕轻寒眼中一热,二人默契一笑。 慕家人丁兴旺儿子最多,且都在帝京都担着大小官职,慕轻寒一介女流在帝京那般大费头脑的地方断然没有用武之地,所以慕垣墉将她送来边关跟着李氏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女子以功绩更能堵住悠悠众口。 如今慕轻寒已是能带一支冲锋军的校尉,论起战术、布兵比她的亲兄弟们老练了不知多少。 “你知道上官家出了什么事吗?”慕轻寒定睛看着她道。 沈尽欢被问住,疑惑地摇头:“我出宫一月余,不知道什么情况,怎么了?” 慕轻寒原地兜转了两圈,确定周围无人才道:“你来那日我在东边卡口抓到一个要逃出边境的人,你猜是谁。” 沈尽欢:“......” 慕轻寒蹲下和她平视,“上官文。” 沈尽欢手中摇扇一停,沉思许久后摇摇头:“不会的,我出来时上官家好的很,定是上官文自己偷跑出来的。” “那他怎么嚷着要逃出边境?到底什么事儿能让他跑这么远背井离乡?”慕轻寒直言道。 “......” “我的傻尽欢,当年白氏灭门半月都不到,独子白纪的尸首到现在都没找到。” 沈尽欢目光一凛,见慕轻寒的头发散乱着几缕落在额前。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沈尽欢起身扶她坐下,替她将头发解开以手做梳顺着。 “大将军、你大哥二哥还有阿炎都知道,我上午和他们说了,营中也只有我两个心腹知道。”慕轻寒歪头想了想。 上官家能有什么事。 沈尽欢手中盘了个高束,戴好冠后从发上拿下一根素簪帮她固定住。 “那他现在在哪呢?” “我把他关起来了,一点不听话抓了还要跑真是气死我!”慕轻寒夯着头埋怨。 沈尽欢“噗嗤”笑出来,叹她心大。 将上官彦扒了衣服扔在大街上这事儿还没多久呢,这会再见上官家的人,慕轻寒倒是一点不别扭。 沈尽欢忽然想起慕轻寒和上官文在上一世修成正果的事,背后猛一惊。 莫非上官家真的出事了? “怎么了?”慕轻寒扭头问道。 “将军怎么说的?”沈尽欢隐约猜到上官文这时候跑出去兆头不太好,平静问道。 “今天晚上在将军府碰头,到时候你见到他问个清楚。”慕轻寒拉她坐下,开始聊一些她在终南山的见闻。 沈尽欢不知道上一世慕轻寒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指婚给上官文的,也忘了当时她为何那般顺从。上官家要是真出了事,定不会是因为姻亲上的问题,不然慕垣墉也不会在上官家落魄后还遵圣旨将慕轻寒嫁过去。 上官彦那件事后,上官家和沈家就不大有联系了,沈丹霜肯定是会念着娘家,有施氏在她这个姑姑还不至于全心帮着夫家。 军营大牢 军牢下三层有一处密室,四面石墙围堵,密不透风,要进去只能用一个升降的铁笼子从上往下吊。密室内只一张桌子四张座椅,桌上摆着茶具,看样子李忠乾提前让人进来安置了。 “太子殿下请。”李忠乾在前引路。 “念在殿下身份特殊只好在此相谈,还请殿下委屈一番。” 未等李云储说完,邵尘已拉着李忠乾和自己上座。 李家父子受宠若惊,忙恭敬作揖方才坐下。 “这次来是皇上密诏调查一些事,从陈郡来的时候遇袭的刺客,将军可查到?”邵尘顿了顿道。 “有少令提供的线索,加上暗卫身上的伤可以断定,那二人是炼毒高手。”李云储拱手道。 沈尽欢让他们不去追,是故意让那两人放松警惕,也是为了防止二次冲突,暗中派人追踪过去,那些人的活动区域可以控制在北山。 李云储展开一个深景蓝色的小包,里面放着两类从受伤的暗卫身上取下的毒器。 邵尘用镊子夹起一根眼熟的箭头子。 四棱倒刺虽说比老鹤的小了一号,但构造相同,四个凸起的棱边里面有毒液,箭头前有一个针眼,刺穿人体毒液就会顺着空流进体内。 “中此箭的人怎么样?”邵尘问道。 李云储沉默了一瞬,对他道:“目前来看都没有什么异样,倒是中了针的人皮肤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溃烂。” “溃烂......”邵尘夹起一根长针仔细端详。 “军医验过针上有毒,至于何种药剂还在查。” “箭头验过了吗?” “里面有毒液,但军医也推测不出是什么东西炼成的。”李云储叹了一声。 邵尘眼神一利,“受伤的兵卫都要看护好,时刻记录反应。” “是!” “大将军常驻终南山,可听过一个有挂铜铃起彩番习俗的宗族?” 邵尘白皙修长的手指点着桌子,“哒哒”的声音回响在密室里像水声。 李忠乾陷入沉思,在邵尘不注意的时候和李云储对望了一眼。 “大将军但说无妨。” 邵尘回了他一个笑,李忠乾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是有宗族有挂铃起番的习俗......末将知道殿下和少令在陈郡已经碰到了,所以收到密报后便着手查办不敢耽误。”李忠乾正纠结着要不要说出来,又忌惮地看着邵尘。 “太子殿下,当真想知道?” 邵尘往后一靠,作悠闲状:“说不得么?” 李云储也是知道的,此时他看邵尘已不是温文儒雅,如潭双目后是捉摸不定的猜疑。 李忠乾当下领着李云储拱手跪下:“末将忤逆君上,死罪!” 这一串动作,风驰电掣,不假思索。 邵尘不看地上的二人,盯着自己的手指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这没别人,本王也要不了你的头。” “是!”李忠乾依然保持着跪立的姿势。 “终南山有一个皇亲宗族......闻氏。” “闻氏?”邵尘的声音不喜不怒。 “本朝先皇后、太子殿下的生母,便是这个宗族的嫡女。”李忠乾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邵尘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终于接近了那个人,好像即将打开一个蒙尘几十年的匣子,他惶恐又无比期待。 对生母的印象终于不再是冰冷的墓碑和生冷的谥号。 欣喜后,理智将他拉回现实,如果这个宗族真的是闻氏,那在陈郡碰上的那个头领,便可能是他的母族至亲。 老鹤认识他,是邵尘最最早有的潜意识。 他从没问过为什么帝京之中没有母族的容身之地,阖宫上下默契地掩盖着那层秘密。 “二十年前闻氏被贬出帝京,自那以后全族都在边关生活,圣上有旨,闻氏后人不得踏入雍州城土半步,否......诛灭全族。” 李忠乾说的东西,给邵尘脑子里强塞了一张密网,将从前所有的认知都包裹了起来,斩不断理还乱。 “继续说。” 邵尘撑着下巴,目光注视着前方有半刻迷离。 “为何贬谪?” 李忠乾再不敢往下说,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末将该死!闻氏一族本就是宫廷禁令,谁人不得谈论更不能和殿下细说!” “说!” 李忠乾已抱着必死的心,郑重摘下头盔举过头顶,“闻氏嫡长子闻麒......谋权夺位......” “......” “臣死罪!” “......” 邵尘冷静地站起来,撑在桌子上,此刻他的脖子像被一双大手狠狠扼住,掐的他喘不过气。 “皇上要本王来追查,明里暗里禁令旨意,大将军倒是帮本王猜猜他是个什么用意。” 邵尘两眼通红,是憎恶是怨念,细细品总归不是委屈。 李忠乾埋首,犹豫不决。 邵尘不动声色。 “本王自己想想,你们先回吧。” 李云储忐忑不安地站起身,将李忠乾扶起来,双双作揖才告退。 旧闻 傍晚时分,在入口徘徊了一炷香时候的沈尽欢,踏进了通向密室的铁笼。 铁索下降的速度很慢,“吱呀吱呀”的声音穿过耳膜,光线越来越暗,她忘了带盏灯下来。 她也是一炷香之前知晓了闻氏的事情。 沈尽欢半点没想到这一世邵尘母族还会插一手。她对这个闻氏也不清楚,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前一世的良妃徐静媛曾说过一句话:长秋宫是这座宫廷的倒刺,碰一下就生疼,拔了它就血流不止。 沈尽欢完整听完李忠乾的诉说后,才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是情是爱,是恨是怨,闻皇后的死,长秋宫之殇,或许都和燕帝有关系,说白一些,也许就是燕帝一手促成。 邵尘嘴上说着阖宫一样的片面之词,看上去从不对生母有半点求知欲的样子,其实心里那块最娇柔的地方就是对闻皇后的空白。 笼子落地和地面碰撞后发出的声响,恰不逢时的打破了底下的寂静。 密室亮着火,以至于她不会什么都看不到。 沈尽欢站在笼子里好一会儿心里还是乱糟糟的不知该如何劝解。 邵尘余光看着她小心翼翼走下笼子,朝他走过来五步撩摆跪下又展袖叠掌交于眉前,深深拜下去。 “臣拜见太子殿下。” “......” “起来吧。” 沈尽欢站定,望着倚靠在椅子上扶额的邵尘。她以为能看穿眼前人所有的心事,其实不然。 “殿下在忧虑什么?微臣能否替殿下分忧?” 在上边,沈尽欢可以在他面前放肆,因为她是先行官;在下边,她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少令,是被太子拿捏于股掌、随时能安罪名杀掉的人。 “你猜。” 沈尽欢郁结,此生最恨的就是这两个字。 “那微臣猜错了殿下可不能降罪。” 邵尘直起身仍然用侧颜对着她,烛光下他的五官好似散着金光从额头道鼻尖再到下颚的线条险些叫沈尽欢看呆去。 “免罪。” 沈尽欢这才走近一步。 “殿下在想,皇上命令阖宫不许让您知道长秋宫之事,看到密奏后很大程度上也知晓是闻氏作祟,却还要让殿下彻查母族。” “沈少令有何高见?”听不出是喜是愠,听得清其中忧闷。 她猜中了。于是跪下,叠掌抬于面前挺直了腰板道:“殿下只需知悉这天下主是皇上,您是皇太子,是邵氏子孙。” “沈少令的意思是,本王大可割血断脉,手足相残,诛灭母族?”邵尘利眼扫过来。 沈尽欢大惊,重重磕下去,撞得她脑子一声嗡,“闻氏谋逆其心可诛,皇上当年只让他们迁离雍州并未屠尽,实乃圣心怜悯,而今他们贼心不改甚至......甚至要对殿下下手......微臣以为殿下应以社稷为重。” 她这一声“微臣以为”,公然和少府站在了对立场。 但她知道,这一世的邵尘不一样,他心中的公大于私,沈尽欢只是替他说出了更倚重的选项。 “那你说,皇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本王查此事?” 沈尽欢愣了三秒,说燕帝故意要他隔断母族,故意要他手足相残,故意要他担上大义灭亲的名头以安天下人心? “微臣不敢胡乱揣测圣意。” 这个问题要是回答错,她就是离间父子的逆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邵尘心中了然。 “你去过长秋宫吗?”邵尘突兀地问道。 沈尽欢愣怔。 说去过?她是去过,上辈子和邵尘一起翻墙跳了进去,一人高的野草,宫殿破落不堪凄凄惨惨,说会闹鬼肯定都信,可这是上辈子的事。 说没去过?两年前路过西宫的时候,擦身而过,透着门缝又瞄了一眼,和上辈子景象半分不差。 “微臣......没......没去过。” 邵尘把她看的通透却无心点破,呆了半晌,起身端起烛台缓缓走到她跟前。 沈尽欢被一股温柔的力拉起来,脸上缀满茫然之色。 “多谢殿下。” 邵尘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看着她娇小精致的脸,目光落在她的额头——刚才那一磕,让光洁的额头沾了一块灰,忍不住抬手去拂。 “殿下不可。”沈尽欢预料到他下一步动作,忙后退一步。 邵尘将她脸上的沉静和安分收在眼底,下一秒捏着冰凉的手指缩了回去。 邵尘轻叹了口气,“长秋宫,我也没去过。” 沈尽欢一开始没明白,看他独自走进铁笼时的寂寥背影才恍然大悟。 沈尽欢将邵尘送回将军府里,才松了口气。 闻氏在天昭二十三年被贬谪,领头造反的是闻氏的嫡次子闻麒也就是邵尘的亲舅舅,一同诛灭的还有闻家参与进去的百名家仆,燕帝将他们家安插在宫中的暗桩连根拔起,这便牵连到了中宫皇后闻麟。 闻皇后是怎么死的,李家不知道,坊间都说是闻皇后包庇亲弟弟一起被杀了。按这样的说法,那现在皇后陵安置的棺椁里躺的又是谁?燕帝迟迟未将闻皇后下葬是想等到百年之后他二人一同入帝陵合葬,要是闻皇后真的帮弟弟谋权夺位,燕帝应该十分厌恶,怎么会下旨要合葬呢。 沈尽欢一路绷着脸走到前院,差点撞上一个人。 “丢了魂似的,怎么了?” 她回过神,看见一身姿笔挺着水墨锦袍的少年郎。 “炎军师。” “下次再这样客气就不叫你了。”阿炎轻轻一笑等她过来,转身陪她走着。 沈尽欢笑了,“怎么能不客气,要是让厢房那位看见又要说我不懂规矩。” 阿炎失笑:“这位大人管的还挺宽。” 沈尽欢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阿炎知道闻氏吗?” 阿炎颔首:“知道。” 沈尽欢驻足看着他,“你知道多少?” 阿炎脚下没停,继续道:“闻氏一族剩下的人不多,族长叫闻鹤,论辈分是当今太子的外叔公,原本他们是在边境一处山谷残喘,而今藏匿诡秘难寻。” 沈尽欢心里一咯噔,“这个闻鹤在族内,是不是被称为老鹤?” 阿炎猜出她要求证什么,“你们在陈郡遇上的就是闻鹤,是定远军城关出了问题才让他们渗透出去。” 陈郡那个千阁楼,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城关出问题,城关得出多大的问题,让那么多人逃出去。 皇帝贬谪,嘴上说的好听只要不踏入雍州城半步就可繁衍生息,其实每一个被贬流放的人都会派遣司监司的人暗中监视。 逆贼逃窜并非都是城关的问题,就像当年的高士霖,城门都没出,把人掉包照样留下,守城关管不住司监司本身也是一个纰漏。 这么说的话,闻鹤很有可能在朝廷又扎了根。 “当年造反的是太子亲舅闻麒和外祖父,带兵剿灭他们的是镇国将军白昶胤。”阿炎的语气似在叹息又似在赞颂。 沈尽欢惶然看着他。 白氏灭门、白纪的蛊毒......中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好像明了了又好像还乱着。 “白氏灭门不是陛下的旨意吗?!”沈尽欢压低了声音问道。 阿炎回首,眼前的娇人儿那样特别,聪慧且机敏。 “听说过‘借刀杀人’吗?” 沈尽欢愣怔,是为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阿炎轻笑,暗道这丫头果然与众不同,“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李忠乾都糊涂的事情,她竟然从一个军师的口中知晓了! 等等,李云储说过,阿炎在成为军师之前从未去过帝京,就连她知晓这号人也还是在白氏灭门后,这人......从何得知这些禁庭秘闻。 “你......是什么人?” 沈尽欢头皮发麻,手脚跟灌了铅一样冰冷沉重。 阿炎藏在半张面具后的脸看不到任何表情,转过身对她作揖:“定远军少将军帐内军师,阿炎。” 沈尽欢警惕地盯着他的眼睛,深不见底的潭水波澜不惊,芥蒂已生,她不信他的身份。 “少令不信,下令将我扣押,在下绝无怨言。”阿炎语气平淡。 沈尽欢一时间倒没想扣不扣押,只是不敢善作举动。 慕轻寒蹬蹬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抱着沈尽欢,“走,我把上官文那臭小子带来了。” 又一看阿炎朝着沈尽欢弯腰作礼半天没动静,二人也不说话,以为出了什么矛盾,忙道:“怎么了?” 沈尽欢笑了一声,“在想事情呢。” “哦,上官文到了。”慕轻寒似信非信地应下道。 沈尽欢看了一眼阿炎,对她道:“我不舒服就不见了,将军问过话后,你就将他放进冲锋营带着,别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也别让他回帝京。” 下午才说好要见现在忽然变卦,让慕轻寒微愣,“不舒服?怎么回事?是不是真出事了?” 沈尽欢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摇头,随即转身就回了东暖阁。 慕轻寒纳了闷,把阿炎拉起来问话:“你不是说来给她解闷吗?这怎么添上堵了?你可别欺负她啊。” 阿炎无奈笑笑,两手一摊对她道,“欺负她,要不你借我十个胆子?” 慕轻寒咂嘴笑看着他,又回头望着沈尽欢拐进院子,便吊儿郎当往前走,“炎军师的小心思可得藏好了。” 阿炎沉住气站在原地平静了一会儿,最后自嘲一句异想天开。 ※※※※※※※※※※※※※※※※※※※※ 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2.22,祝自己生日快乐,祝大家开心。 何忧何喜 阿炎陪同李家几人见了上官文,絮絮叨叨半天也没问出所以然,上官文嚷着要见沈尽欢,可沈尽欢推说歇下了不愿见他,李忠乾无奈,只好先将上官文安排进慕轻寒的冲锋营里这才安宁。 既是表亲又是同岁,怎么相差这么大。阿炎揉着额角回到屋内。从南窗斜看过去是东暖阁的檐角,此刻那片漆黑一片俨然是梦乡中。 是自己说多了,才让她心生误会? 当时还不如将他扣押通通问个明白。 半生没有经历过这样焦灼。 阿炎手中握着一片雕刻笨拙的暖玉,只顾往外走。 终南山上有个万佛禅寺,古刹坐镇百年有余香火不断,最鼎盛的时候寺内要摆上六座焚香炉才可勉强替佛祖菩萨收下香客们的祈愿。 和寻常座在山上的禅寺并无不同,要说特别,就只有寺边参天的古树大得出奇。万佛寺门前的那一棵尤为粗壮繁茂,人站在底下往上看,会觉得天都被它遮住。 阿炎沿着石阶一步一上,往常不管什么时候来,都会站在树下冥想一会儿再进去,今日没那心思,一路走过杏黄砖墙直奔后院而去。 寺内的和尚不多,他自进门第一天就没见过几人。香火繁盛也只在过去的人口中,今朝人眼里的这座禅寺没有念经诵佛声,也没有一个时辰一次钟鸣,安宁的只能听虫声鸟语。到晚上就更安静了,只有蝉鸣扰人。 阿炎娴熟地走进一处亮着灯的偏殿,正见一位灰袍和尚在殿中打坐,阿炎从没在他脸上看到除了“和颜悦色、与世无争”外其他情绪。 “来了。” 灰袍和尚闭目慢斯条理地迎了一句。 阿炎脱了鞋翻身倚在他座下,半躺半靠地支起一条腿,从他的角度可以往外看到一方漆黑的天地上一挂勾月,月色朦胧,犹如他的心境。 “今晚睡不着,到你这静静心。”阿炎摘下面具,随意扔在一边。 那盏灯下,少年的英气模样若隐若现,眉宇间和住在西厢房的某人万分相似。 灰袍和尚一笑,张开眼从后看着他:“心不附物,物岂能碍人。” “你又知道什么了?”阿炎侧头一瞧,看他已经离了禅垫,走到小桌前观摩一盘黑白残局。 灰袍和尚抚着长须,嘴角不加掩饰地扬起笑,“少年人,心空相应,何忧何喜?” 阿炎干脆躺在地上,吹着钻进门的风,“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一想起她,脑子都是乱的。” “哦?那位女施主。”灰袍和尚平和道。 这还不是白天来,那和尚都没看清他的面容就猜了大半出来,阿炎只好道,“嗯。” “元盛,你不是头一次为她烦忧了。”灰袍和尚哼哼笑两声,端着黑子在棋面上来回不定,似在寻找破局之法。 阿炎如梦初醒,元盛这个表字听来很陌生,却真真是他的表字,当今圣上在他弱冠年纪让海东青夹带着密诏送来的表字。 五岁离宫,随子真法师来到终南山万佛寺隐居,从此再没以真身示人。连他当时还不知道意味着什么的皇长子的身份,也留在了东极宫那场大火里。 他的父亲,至高无上的君主什么都没让他带走,就这样独自在边关长到十二岁才收到了第一份密诏——远在天边的父亲要他潜入定远军中,查清通敌卖国的外族逆臣。 那些亲人之间的温情......他从未体验过,很小的时候子真和尚就和他说生母早就了却了凡尘归于虚无,而他也要完成应该担任的责任。 连自己的未来都不能预知的人,谈何心空相应。 “她从何来?”子真和尚道。 阿炎垂头,“宫里,和太子追查闻氏。” “哦?宫里的姑娘还和太子一起来?”子真和尚藏在袖子里的手掐指一算,心中有了数,笃定道,“姓沈,尚书之女。” 阿炎惊愕,翻身走到他身边,“你怎么知道?” 子真和尚抿嘴一笑,在白子之中落下一黑子,不接这话。 阿炎适才想起,子真和尚带他出宫前,在司天司坐镇二十余年,是北燕的大国师。 一片沉寂。 每次想到“出宫”,阿炎就会落寞一会儿,而后释然一笑。 阿炎问道:“既然你这么灵,帮我算算,我和她有因果吗?” 子真和尚道:“你是希望有,还是希望没有?” 阿炎摇头:“我不知道。” 子真和尚闭目道:“佛曰:缘为冰,拥冰入怀中;冰化了,才发现缘没了。” 阿炎神情迷惘,一时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子真已在棋盘上落了最后一子,方才的七星联壁现在俨然一副死局。 子真和尚也不顾他是什么样子,仍旧盯着棋盘拿起白子。 明明是自己下的死局,却硬是要和自己作对。 阿炎半躺在那里不动。 “要是......圣上赐婚了呢?” 子真和尚手中一怔,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佛法虽奥妙,不出平常心。” 阿炎脸上扫过一丝笑意,“平常心?” 子真和尚应声:“这是你和太子的较量,也是你和你的较量。” 方才一瞬还仿佛守得云开见月明找到了光亮,现下被一语说穿,阿炎又陷入沉默。 他潜入宫中被沈尽欢救下的那一次,是接到密旨面圣。 十五年未谋面的父亲在他离开时交给了他一道圣旨,他以为又是刺探他国军情的密诏,却没想到拿到的是赐婚圣旨,大意是将来某天,适合的时机,皇长子邵焱归朝,迎娶尚书三女沈尽欢。 黄纸锦帛上明晃晃写的“尚书三女沈尽欢”几个大字,风一样席卷了他全身上下的神经。 他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未来因为这道圣旨又是什么样的局面,只知丰宁门一见,他本可以皇令脱身,却在发觉沈尽欢跟在身后时甘愿被禁军打伤包围。 隔着遮帽对视那一眼,还有那晚的亲密接触……阿炎其实心慌的不行,一边忍着剧痛一边手足无措,最后借着月光看着沈尽欢靠在床边安然入睡的样子,心里的念头升了起来就再没下去。 他的生命里忽然有了一束光,有了一个特殊意义的人。 而后入少府被她医治,看她和从前出落的大不一样甚感欣慰,又见她在宫中处处谨慎行事,动辄被太子刁难的模样不免心酸,却做不了什么。 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对她表露什么,这也是他的无奈。 他和太子的较量。 他和自己的较量。 阿炎自言:“太子......我一直在想,我的出生是不是就是让圣上用来巩固江山......巩固未来天子。” 子真一笑:“谁都不是为何谁而活,江山、皇位、权柄都是一场空,一场空啊。” “既来之则安之。” 阿炎心中一动,挣扎爬起来走到子真和尚对面瞄了一眼棋盘上的死局。 “怎么?看出玄机了?”子真和尚道。 阿炎不语,执起一粒白子落下,破了死局。 子真叹道:“妙极。” 阿炎直起身,袍子一撩头也不回穿好鞋走进夜色中。 月光替少年照明了一段来时路,也仅仅是来时路。 帝京,九龙殿 乌孙族挑衅西域都护府一事,让满朝官员炸了锅。 事发突然燕帝暂且也没应对的法子,这早朝开了一个时辰也没商议出一个结果。 左右官吏上谏的跪着争论,没上谏的站着争论,都护府的一张折子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王师黑着脸跪在那儿。半刻之前,中书令和礼部侍郎联名上奏让他梁侯府带兵北上镇压。 乌孙与北燕相安无事一百年,今朝挑衅要是压制不住,便要引起战火,这时候是招安还是发兵最为关键。 尚书台为首的主张起兵镇压,梁侯府为首的则主张招安。 沈丹青知道这回定又是一阵口舌相争,又道:“陛下,北燕有雄兵百万,南有定远中有梁侯,那乌孙换了年轻君王难免气盛,臣以为大可一招制敌让乌孙从此称臣。” 王师道,“乌孙近年来出了不少英雄,短短三年并了西南夷部,疆土括了三倍不止,要是发兵制敌还需多方刺探,怎么能有你说的那般轻巧。” 燕帝皱眉:“王侯还是觉得......招安?” “圣上英明,臣以为先招安再度势。”王师拜道。 “兵部已将乌孙左援切断,右有匈奴随时汇报动向,乌孙起不了苗头,臣附议尚书令大人!”慕垣墉道。 身后百官唏嘘,难怪一向不主张动兵的尚书台这回硬气了许多,乌孙本是雍州北上一个小小部族,发展壮大全倚靠中原,乌孙的老君王颇有野心,几次三番想要吞匈奴为已地,但匈奴的靠山是北燕,便将目光投在了冀州北上的西南夷部。 西南夷部地大物博,不用北燕接济自身也能发展,但兵力不足为一大劣势,乌孙老君王抓住了这点大肆强壮西部势力,短短三年就蚕食了西南夷部。 但乌孙夺取地盘并非正途,西南夷部内部仍有不少旧臣想找机会拥护西南王复辟,故而乌孙这个时候挑衅西域都护府并不是明智之举。 左右衡量,部分想招安的大臣又纷纷倒向尚书台。 沈丹青神色凝重道:“如若依侯爷所言,我朝派节度使招安乌孙,是共享物资还是结上姻亲?那乌孙新王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刚吞并西南夷部不足半年就挑衅都护府,又怎么会甘心俯首称臣。” “你怎知西南夷部未有英勇投靠乌孙,夷部从前投诚安分并未细划界限,现在北燕上头撇去都护府直接和他们接壤,乌孙培育西部势力非一朝一夕,能吞并西南夷部绝不可小觑。”王师阴沉着脸道。 “王侯爷多年不带兵打仗是不敢了吗?”大司农谷粱双手一拱,笑眯眯道。 王师剜了他一眼。 “臣不怕死,还请圣上明鉴!” “不怕死。” 燕帝回味这三个字,朝堂安静下来,似乎已经知道皇帝的结论。 迷雾 “就如尚书所言,诸位回去等消息。” 这都有了结论,怎么还要回去等消息? 朝下一阵细语,猜测燕帝对梁侯府有私心并不想派王师北上镇压乌孙。 燕帝在百官呼声下退朝,直至走到偏殿换下朝服。 胥廷敬替燕帝去冕旒、提鞋、摇扇,面面俱到。 “你怎么看?该不该让梁侯府去?”燕帝忽然发问道。 胥廷敬挥手避退众人,扶燕帝进内室道:“朝内两员大将,一是梁侯府,二是兵部,慕将军是老将带兵颇有经验,但是也折损在年纪上,乌孙新君年轻气盛怕是不好对付。” 燕帝瞄了他一眼,“你选梁侯府?” 胥廷敬眼神闪烁,“臣只是说自己的想法。” 燕帝驻足,狠狠拍了他的肩笑道:“胥廷敬啊胥廷敬,朕以为你会帮着王师让慕垣墉去,没想到你到头竟是为慕垣墉说话。” 胥廷敬神色惶恐,“陛下,臣忠心陛下,诚不可欺啊。” 燕帝叹道:“你是忠于东宫。” 胥廷敬大惊,皇帝忽然这么说让他捉摸不透其中含义。 燕帝事事洞悉,喜怒不溢于言表,除了少府那位能跟着起哄,其他人只有看脸色吊胆子的份儿。 胥廷敬和太子明面上不对付,实则是他东宫在梁侯府的唯一眼线。 这些燕帝怎么就知道了。 胥廷敬憋红了脸——这可是大罪,他如何受得住雷霆之怒。 “忠于东宫好啊,”燕帝倚在座上,慵懒地看着他,“多年前办帮着铲掉三公,太子也确实需要你这样的能人。” 胥廷敬连忙跪下,诚惶诚恐道:“陛下!” 燕帝一笑:“朕又没怪你。” “臣不敢!” “嗯......太子还不知这事儿,你觉得他会怎么想?”燕帝注意着胥廷敬颤抖的双肩。 问到这个问题,确实该惶恐。 “臣不敢!”胥廷敬脑袋都要亲自供上了。 “朕知道你们这么多年在查什么,朕知道的比你们查的要多。”燕帝安慰道。 无非是王师勾结乱党私造军火,通敌卖国。 这个远亲还真会给他添堵。燕帝摇摇头。 “你在梁侯府斡旋,替太子刺探情报这些,朕都知道。” “圣上......圣上英明!”胥廷敬脑子一懵,燕帝忽然来这么一手。 “铭华啊,乌孙侵占西南夷部,靠的可不是自家西部的兵力。”燕帝垂眸道。 胥廷敬一听燕帝叫自己的表字安稳了许多,下定决心誓死以报帝王恩情。 燕帝说的话外音他多少明白,这也是这么多年东宫调查梁侯府的其中一点,只是王师掩藏极好一点纰漏都没有。 “西域都护府一直以来都是听梁侯府差遣,这次都护府的折子恐怕也是......” “嗯......所以,朕不能让王师去。”燕帝低声道。 非要梁侯府挥军北上,最后能不能镇压乌孙是一说,倒卖军情、拥兵三十万自立又是另一说。 “梁侯府执意要招安,似乎也不大愿意去。”胥廷敬捏了把汗道。 “招安只是个幌子,他想藏贼引盗又可显得他不起战火爱惜百姓的宽宏之心。”燕帝也不隐瞒。 胥廷敬暗自叹息一声:“原来.....陛下知道,可是这么多年为何......” 底下的老鼠都要踹窝子了,天子为何不出手? “朕在等太子,”燕帝抬头看着天井里的蟠龙,“他要做大事,桩桩件件就要自己做,你可不能告诉他朕都知道啊。” “臣遵旨,陛下苦心太子会知道。” “还是让慕垣墉的儿子去历练历练。”燕帝道。 “是。” 燕帝起身,抓着胥廷敬的肩膀拉他起来,侧头说道:“先别让王师知道,你去放个假消息,朕想想看还能钓起来几条大鱼。” 胥廷敬张了张嘴,果然帝王心深似海,“臣领旨。” 等人走了,燕帝才露出久违的笑容。 燕帝朝堂上一句话,惹得王师不得不做两手准备,眼见着胥廷敬跟着燕帝进了偏殿半晌才出来,便迫不及待上前拉着他钻进马车。 “陛下说什么?” 胥廷敬沉声道:“王大人要做好准备,陛下的意思估摸着是让您带兵北上。” 王师皱起眉头,朝上提议让他带兵出征的是上官擎,中书令那个昏头的东西。他不由自主抿紧了嘴唇,想着该如何应对。 胥廷敬问道:“中书令和尚书府是连襟自然沆瀣一气,大人预备如何?” “梁侯府决不能北上。” “这是为何?”胥廷敬故意惊愕,声音大了些。 王师当头给他来了一记,“你想死啊,小声点儿!” “是是是。”胥廷敬低伏,藏下狠厉的眼神道。 王师白了他一眼:“上官家跑了个儿子,你知道吗?” “知道,是小儿子上官文。” “你可知道为何出逃?” 胥廷敬眼珠一转,“陛下给他赐了婚,要他娶了慕垣墉的五姑娘,多半是不肯就跑了。” “这皇帝这么爱赐婚是个什么毛病!”王师想到自己女儿还跟着失宠的慎王禁足在府中,忍不住骂道。 “陛下还不知道上官文跑了,不过礼部已经在筹备,等婚一结,上官家和慕家也成了姻亲,这朝堂还不得成沈家的天下。”胥廷敬佯怒道。 事实上上官文出逃,是燕帝和上官擎故意安排,却没想到那小子当真以为能逃,一路跑到边境,好在被守城兵拦下,李家传了密信如今安顿在军营里才叫人舒了口气。 胥廷敬不明白燕帝和上官家唱的是哪出戏,或许也是为了钓大鱼。 “沈丹青一手遮天是痴人说梦话。”王师闭上眼,嘴角微微抽搐。 “王大人这么说想必是有主意了。”胥廷敬道。 “张相今日未说话,陛下定能听他一句。” “张相?咱们如何能请得动张相那尊佛。”胥廷敬佯装不信道。 王师显然不想让胥廷敬知道太多,行至宫门就将他放下车。 胥廷敬也知趣,让他走便走,走到自己官署关了门就唤来了东宫暗卫。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王师断然没有撬动张相的条件,除非另有棋子,并且这一步他肯定是藏着的后招,万不得已不会使出来。 王师明明有和乌孙暗自勾结,为何现在给他机会接触反而怕了? 胥廷敬百思不得其解。 太子出宫前派了一支暗卫任他差遣,料定了会有对付王师的时候,明里暗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做派,让胥廷敬叹了一声——这一家子真是像极了,下辈子做什么也不给皇家做事儿。 王师行踪诡秘也相当警惕,东宫暗卫被甩掉了好几个人才得到了其在城郊一处小酒馆里约人会面的消息。 酒馆里全是梁侯府的人,胥廷敬装扮的再好也进不去,便只好眼睁睁看着王师进去。 后半夜,从城中方向来了辆马车,胥廷敬躲在树后隐约看见一个穿暗色斗篷的娇小身影被人搀扶着走下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酒馆。 看身形是个女子,胥廷敬转身对暗卫道:“去城门问问是什么人。” 暗卫离开之际,载着那女子来的车夫被一刀毙命头在地上滚了几个来回,从酒馆里出来三个跑堂模样的人出来接替了车夫的角色。 暗卫回来的时候那女子也差不多时间出来,上了马车原路返回。 “是伯远侯夫人。”暗卫道。 伯远侯夫人?上官歆?这个人的出现让胥廷敬眼前一亮。 “什么原因进城?” “中书令夫人白日心悸发作,伯远侯府晌午接到信就来了,算这时辰差不多。” “王师回府是快要晌午时分,时辰是差不离。”胥廷敬眯着眼。 王师和上官家还有这层联系,让人瞠目结舌。 这算怎么一回事,上官擎能在朝堂上公然站在沈丹青那边,暗地里容忍自己的女儿和王师接头? 不对,伯远侯是张相的堂亲之子,王师或许只是间接利用他撬动张相,可为何见的不是伯远侯而是上官歆? 胥廷敬有点着急了,事情像迷雾一样遮住了眼睛。 周身安静了半个时辰后,王师也从酒馆里出来朝上官歆相同的方向离开。 胥廷敬迟疑了几秒也动身离开。 “要不要密报送给太子?”一暗卫道。 胥廷敬道:“先看看伯远侯想做什么。” 燕帝已经决心让慕家儿子去,就让他们着着道也挺好。 过了两日,乌孙再犯都护府,张相和伯远侯上书奏请让梁侯府坐镇朝内,兵部出征,燕帝随即下旨命兵部尚书慕垣墉之子慕抚安、慕既明率兵镇压乌孙。 然而,这一次出征损伤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计,慕家二子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 乌孙大军冲破北上关防越过合黎山直逼黑水流域,朝内大乱。燕帝知道这个消息后脸都白了,两位将军的死报连同军报送回时,慕垣墉当场晕了过去。 王师这时才带着十万精兵戎装整发,燕帝几乎强忍着砍下他头的冲动应允下来。大军出发五日便接连传来捷报,乌孙新王因被慕抚安重伤,后力不足又遭梁侯府援兵包抄,只得节节败退。 雍州百姓开城门相迎梁侯大军时还不忘踩一脚兵部无用,话传到朝堂上燕帝当即大怒,命金都卫彻查造话之人要重刑严惩。 胥廷敬缓了好几日,愣是没缓过来。王师这招重重打了帝盟一个响亮的耳光,完全是要挖了慕垣墉的心啊! 兵部头阵失利,让梁侯府捡了便宜,天下还有这样算计好的事! ※※※※※※※※※※※※※※※※※※※※ 感谢在2020-02-15 14:06:52~2020-02-16 21:2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橘凉拾光。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橘凉拾光。 4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如何是好 礼部侍郎赵宝七带着密信和赐婚圣旨来到李府的时候,沈尽欢脑子一片空白,压根理解不了白纸上的黑字是个什么意思。 沈尽欢的腿上早已无力,好在有之彤扶着。 她该如何向慕轻寒说这件事?! 李忠乾一时半会儿也没缓过劲儿来,坐在上座茶盏端在嘴边都忘了喝。 慕轻寒拧着上官文的耳朵进来时见沈尽欢面色惨白,忙丢了上官文上前关切:“这是怎么了?面色这么难看?” 沈尽欢慌忙收了信函,看也不敢看她,只觉得随后进来的三人也将目光偷了过来,这才冷静下来,“是......少府的琐事。” 慕轻寒朝邵尘投去求证的目光,而后者则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慕轻寒瘪嘴,“害,陆少监还把琐事快马送来给你看,他是得多倚重你。” 她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沈尽欢你终于肯见我了,你再不放我走,我就要被慕轻寒这个泼妇弄死了。”上官文躲过慕轻寒,直接靠着她脚坐下,从下往上看到一张煞白的脸,心下一慌。 “沈尽欢你脸怎么这么白?” 李云渊屁股还没碰着凳子就站起来:“怎么回事儿?” 沈尽欢抬头微微扯了扯嘴角,“没事,确实是少府的事。” 李云渊这才半信半疑地坐下。 李云储见李忠乾和邵尘脸色也都不大好看,皱了皱眉。 邵尘伸长了手从沈尽欢怀里拿过信封对折好塞进袖子里,佯装轻松拍了拍上官文的后脑勺道:“京城是有洪水猛兽,你要跑到这儿来?” 上官文知道邵尘此行身份特殊,心里固然忌惮但面上还得装的十分亲近:“大人......说来话长......大人让沈尽欢放了我吧。” “行啊,给你备匹良骏,十日口粮一封书信,你一路南下郦国投奔世子去,可好?”邵尘淡然道。 上官文很想应下,毕竟郦国世子妃是他表姐沈常安,回头再一看沈尽欢的脸色,当下不敢言语。 李云渊道:“文公子再不说,小心轻寒又把你拖进营里扛木头。” 上官文白了慕轻寒一眼,肩上酸痛不已。 李忠乾缓缓抬手,虚扶了一把站在邵尘身边的赵宝七,神情冷漠,“这位是礼部侍郎,赵宝七赵大人。” 上官文见礼部的人跟见了鬼一样,便蹲下身道,“你们知道了还问我。” 慕轻寒抱剑站在边上纳闷又好奇的紧,朝赵宝七拱手,“不知赵大人此行是做什么呀?” “你话好多!”上官文不耐烦道。 赵宝七探寻着邵尘的意思,见他要开口的样子便只顾笑笑。谁想邵尘下一秒是端了点心到沈尽欢面前,倾着半身捻了块送到她面前,颇有一哄佳人笑的模样。 沈尽欢在慕轻寒进屋后便斜侧着身子,这时候正好和邵尘的姿势相对,见他白皙的手指在面前晃来晃去,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闷哼一声别过头不理。 邵尘面色不改地亲自给沈尽欢添茶,继续引开她的注意力。 赵宝七如同受到万点打击。 而看着两个涨红了脸要吵起来的几人,除了阿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上官文没好气道:“礼部能来这,当然是有圣旨要宣,猪脑子。” “猪脑子?!” 慕轻寒登时变了脸当下拔剑要砍他,被赵宝七眼疾手快伸手拦下。 “慕校尉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呵呵呵。” “你看他说的是人话吗?!”慕轻寒举起拳头当着上官文扬了扬。 赵宝七虽说是蔺文忠亲手带的徒弟,但却八面玲珑办事说话巧的很。 “不是不是,本官前来确实是带着上官公子的喜谕来的。” “快点让他滚回帝京成亲去,看谁家倒霉姑娘能嫁给他!”慕轻寒大手一扬,让赵宝七传口谕。 赵宝七一听哪里还敢动,怕了慕轻寒手上的剑,连忙挨邵尘近了些。 “这......方才李将军和少令、元大人都知晓了。” “啊?” 慕轻寒瞥着右边那二人,见上座的大将军也苦着脸,便暗想着这到底是谁家姑娘这么倒霉,连李忠乾都觉得可惜。 李云渊最先注意到上官文的表情,眉头一挑又看向慕轻寒,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三回合,才和阿炎道:“该不会是......配了慕轻寒吧。” “胡吣!”慕轻寒抖机灵,顿时炸了毛,“本姑娘就是嫁一个教头也不会嫁给他这么没用的。” “你说我没用?你当我乐意娶你这个泼妇啊!”上官文也跳脚了。 慕轻寒愣了。 这.....就......证实了? 还真是洒了一脸狗血。 “难怪你一直针对本姑娘!” 慕轻寒语塞,这事儿当头给她来了一棍子,蒙了。 “大将军,你让他走吧,就按元大人说的给马给粮他爱去哪去哪,我不嫁!” 她和上官家是什么孽缘!真嫁过去上官彦岂不就是她的大哥?她是上官彦的弟妹?! 早知道就不扒他衣服扔在大街上了......不对,死也不能再和上官家扯上关系了! 慕轻寒扶额。 李忠乾叹息道:“礼部传的是圣旨,你爹也要允准。” 人在算天在转,前世好好的一桩婚事现在要如何收场? 密信里说伯远侯府连同张相上表强推兵部带兵镇压乌孙,同时也将王师夜见伯远侯夫人的事情写得明明白白。 伯远侯夫人......上官歆。 那层关系真不用挑明说了。 沈尽欢暗自后悔当年谏言天宫策的消息被走漏后,没有立刻找证据收拾了她,只道是念着沈丹霜、念着上官氏,希望上官歆那日出现在书房附近是巧合,是无辜的,所以当年宁可闭口不追究,全当是高士霖奸诈狡猾,没想到还是将上官歆留成了祸端。 沈尽欢心头一沉,腹腔并出一口吁气连连咳嗽。 “慕校尉,此行下官传了话就回,司天司的日子定在九月初八,届时一切都会准备妥当。”赵宝七笑道。 慕轻寒猜沈尽欢脸色不好是在为她难过——好朋友脱不了表亲的戏码,换位思考她自己都难接受。 “尽欢你......你.....”慕轻寒自知求了谁都没用,卡在那里懊恼。 沈尽欢何尝不想当即毁了这门亲事。 要是让她知道王师联合张相害死了自己两个亲哥哥,而帮凶就是未来的姐姐......或许......是整个上官家,能不血洗门庭就大慈大悲了。 “抗旨不遵是大罪。”邵尘坚定道。 “我......”慕轻寒无言以对,倒是忘了旁边的元大人是当朝皇太子。 “本官和少令还有要事相商,先行告退。” 邵尘朝李忠乾作揖,又朝左边顺位的李家二子拱了手。 这些沈尽欢没听见,邵尘一个响指没勾回魂来,下一秒拽起她胳膊就走。 剩下的众人神态各异。 到了西厢房,泽宇和之彤默契地关上门窗退出去等着。 “为何不告诉她?”邵尘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告诉她的后果。”沈尽欢惊慌道。 “这是慕家的家事她早晚要知道,你莫不是觉得能瞒住?”邵尘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皱眉道。 “不管怎样先瞒下来,我会让阿肃回京查清楚。”沈尽欢脸色微冷,说话都打着颤儿。 “阿肃阿肃,你真当自己手握重权可操天下事了。”邵尘微怒。 沈尽欢抬眸:“赵宝七夹送来的密报,盖着少府的章塞着东宫的信,殿下身处边关还不是在朝中留了暗桩当眼睛,梁侯府勾结伯远侯府撬动张相,这是您的暗桩亲自写的。” “你知道什么?!”邵尘语气重了些。 沈尽欢张张嘴,有些话呼之欲出,最后也忍住了。 “微臣恳请殿下暂且封锁消息,伯远侯府和上官家关系匪浅陛下又赐婚上官文和轻寒二人,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请殿下三思。” “真是陆生良的好徒弟。”邵尘声音干涩。 沈尽欢半弓着身不敢直视他。 “微臣逾越。” “你身边人敢离开终南山半步,本王定让他魂守他乡,滚下去!” 沈尽欢沉默半晌,转身离开。 邵尘大发雷霆,但沈尽欢知道他不会将此消息传出去。倒是泽宇屁颠屁颠跟在后面为邵尘说尽好话。 西厢房和东厢阁对庭相望两边灯火看着通明,实则里头的人心里都冰凉凉的。 沈尽欢一边被密报上的事愁着一边给邵尘那番话堵着,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看着外头没了月光,她还盘坐在床边发愣。 之彤送了安神茶进来,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奇怪。 “姑娘,今日东宫那封信上说什么了?为何殿下不让瞒着慕五姑娘?” “慕家出事儿了。”沈尽欢讷讷道。 之彤一怔,拿下披风上去裹住她凉薄的身子,轻声道:“奴婢候在账外的时候,听兵卒说慕家被派去镇压乌孙了,难不成是慕尚书......” 沈尽欢摇头,定睛看着之彤道:“轻寒的大哥二哥殉国了。” 之彤后背连着脚底心一阵酥麻,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不可思议道:“慕家怎会遭此灭顶之灾?” 慕家五子一女,只有慕抚安和慕既明弱冠入仕,剩下的三个儿子还都尚在东堂读书,这时候再来上一击便会土崩瓦解,凭慕轻寒一人之力定难撑家业。 “陛下原是想让梁侯府去,但王师找了上官歆说动伯远侯府和张相联名上奏让慕家出的兵。”沈尽欢说那两个人时恨不得生吞活剥。 “表姑娘?”之彤双手颤抖,错愕地看着她。 沈尽欢沉默片刻才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和阿爹在书房商讨天宫策的时候,出门正好碰见了她?” 痴人梦话 之彤点头,忽然联想起了什么:“莫不是......告密的人是她!” “我早有怀疑,但终究不想疑心亲人,却没想到她能做到这地步。”沈尽欢闭上眼靠在之彤肩上。 帝盟各家缺一不可,更何况她这次帮着王师搞垮的是兵部尚书! 之彤道:“表姑娘没有道理这么做,会不会是上官家......那文少爷和慕五姑娘的婚约......” 连之彤都想到了这一点。 沈尽欢绝望地皱眉。 “我不想让她知道.......” “姑娘,咱们瞒不住。” 沈尽欢听着之彤的声音,重重击碎了自己的信念。 之彤揪心:“殿下是怕出乱子,姑娘性子强殿下想压住你才那样说,奴婢看得出他是担心你的。” 沈尽欢反身抱住之彤,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眼睛不合时宜的热起来。 “王师得胜......带着慕家二子的尸体还朝,战报很快就会送到这里,军中既然已经有慕家北上的消息,轻寒或许也知道了。” “姑娘得想清楚究竟是为了文公子和慕姑娘的婚事还是上官家背叛沈家而揪心,殿下说的不错,你是少令不再单单是沈家的姑娘。” “你也不想让我插手?”沈尽欢叹道。 谁都有一套说辞来成全自己的想法。 “之彤是你的丫鬟,自然是不想你涉险,但其中周旋咱们要做好打算。”之彤垂眸,欲言又止。 后来慕轻寒提着酒坛子闯进来,满身酒气,带着迷离的双眼扑在沈尽欢身上。 “外面这么好的太阳,你怎么还不起床!” 沈尽欢深吸一口气,对之彤道:“拿我干净衣裳来,再去煮碗醒酒汤。” “我不喝醒酒汤!我要你和我共饮佳酿!”慕轻寒欠着身子,对着床柱子道。 沈尽欢起身拉着她要换下她一身酒气衣裳:“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酒,明日耽误了军务我看你再猖狂。” “让他们滚蛋......小爷我马上要成亲了,哪个不长眼的公务敢来折腾小爷!”慕轻寒攥着领子不让沈尽欢脱。 烛光下可以看到她通红的脸明显的泪痕和额角上激起的青筋,胸口被洒出来的酒淋得湿透。 “什么时候让你学会的喝酒。” 沈尽欢嘴上忿忿,伸手猛地一拽将慕轻寒按在床上。 之彤放下衣裳后担忧地看了一眼慕轻寒,匆匆出门准备醒酒汤。 谁知慕轻寒挨到被子就安稳下来,酒坛子扔得老远闷闷碎了一地,而那主人张牙舞爪地把被子裹到身下抱着,“酒可是好东西,你不懂......嘻嘻嘻......” 沈尽欢看着她,又是一叹,默默把她翻了个身解开衣衫,一封未开的家书皱巴巴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沈尽欢手里一停,盯了那封信半晌直到慕轻寒打了鼾声出来。 这是她不该看的,但她还是展平了那一张皱巴巴的家书。 果不其然,是讣告。 却没有落款。 沈尽欢很快发现这封家书的不对劲。 开篇“吾儿轻寒”就不对,慕垣墉从来不这么叫慕轻寒,唤的都是闺名“傲囡”,慕轻寒也说过多次就因着这称呼,她的家信最有亲味儿;还有字迹,确实是有慕垣墉的运笔但大体看去透着一股阴柔之气,若不通晓书法很容易就被骗过去。 慕轻寒从小没学过书法不懂细枝末节的东西,此人正好看中这点中其怀下。 沈尽欢坐在她身边,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太快了,明明才收到密报,再没有比密报更快的信,这封书信从何而来? 慕家? 还是梁侯府的细作? 还是...... 沈尽欢脑子里飞快转着几个人的脸,但又都一一排除。 慕轻寒胸口觉得冷,哼着气要翻身。 沈尽欢忙轻轻拍她的脸:“今日可有人送信给你?” 慕轻寒腰下垫着一坨被子,仰着头让她很不舒服,胃中翻腾不已,也没听见耳边什么声音便只甩头好让自己舒坦些。 沈尽欢见她摇头,眉头皱得更紧。 换好衣裳下一秒,慕轻寒就自己爬起来吐了一地。 满屋子的酸臭味道熏得沈尽欢把持不住,这时之彤正好回来,帮着把慕轻寒扶到桌前喂了醒酒汤,她却当是漱口水漱了两下又给吐了,沈尽欢无奈,只好搀着她去屋外吹风,让之彤将屋子打扫干净。 在栏杆上挂了半个时辰后,慕轻寒稍微清醒了些,但硬要拉着沈尽欢去散步。 “你这样折腾还不是苦了自己。” 沈尽欢搀着摇摇欲坠的慕轻寒走出院子,声音很小,生怕惊动了西厢房那位。 “我不苦,”慕轻寒恍惚道,“我爹才苦。” 沈尽欢身子一僵。 “我爹含辛茹苦把我们六个孩子养大,他最辛苦......可惜我还没做出什么功绩报答他......就......就要嫁人了。” 沈尽欢松了口气,袖中那封家书磕得她十分难受。 “尽欢啊......我上辈子和上官家结了什么仇怨,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 “上辈子......”沈尽欢将脖子扭到一边。 上辈子你和上官文牵的是良缘,且没有世家琐事的烦忧,你相夫教子余生安稳。 老天爷就爱造物弄人,有始无终。 “我带你去个地方!”慕轻寒笑嘻嘻拉着沈尽欢往中院撒腿跑去。 她一时分不清慕轻寒是醉着还是没醉。 府中巡视的小卒见了她们,淡淡瞧了两下继续往前走,沈尽欢就这样被连拖带拽到了小池塘边。 “你做什么?”沈尽欢拉住脱了鞋踩进水里的慕轻寒。 慕轻寒下巴一抬朝她眨眨眼:“等着,给你挖个好东西!” 沈尽欢扯着她缠在腰上的裙带就势坐在池边石头上,看慕轻寒弯腰在水边的身影。 没一会儿慕轻寒身形挺直,拖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上来,沈尽欢亦起身,只听“咚”一声,那东西被搁在她脚边。 还没等沈尽欢问,慕轻寒就地而坐三两下扯了蒙在上头的东西。 问到了味道,沈尽欢才知道是个酒坛子。 慕轻寒跟个孩子一样开心:“这是我从我爹房前偷挖出来的女儿红,我和你说......背井离乡就得有酒,要喝家里的酒!” 沈尽欢蹲下去,她看不清东西,月色下只看见慕轻寒低着头摸索的影子。 “哝!” 慕轻寒竟拿出两个小茶杯塞了一个给她。 “你房里拿的,嘿嘿嘿。” “你别喝了!”沈尽欢伸手要夺,却扑了个空。 “算了吧,灯火通明我拗不过你,黑灯瞎火我可料准你的很,”慕轻寒凑上来,“你,夜,盲,症。” 沈尽欢捏着杯子慢慢挨到她身边,心下才算有了着落。 慕轻寒给两个人舀了两杯子。 闻着味儿就知道是慕垣墉陈年的老坛,应该是给慕轻寒备的喜酒,这遭倒被她偷出来取乐子。 想着,沈尽欢心里翻上一阵苦。 沈尽欢说:“这酒真香。” “是吧!我爹埋了二十几坛,咱俩平分,我说的!”慕轻寒说着,将手里的一饮而尽。 小时候说好等着那些酒埋到发臭也不要成亲,现在才明白什么是童言无忌天真烂漫。 花了两年时间学会说话,又要花上数十年学会闭嘴。 “你......真要嫁上官文?我是说,你想通了?”沈尽欢胸口难以言喻的痛。 “一念执着会害了更多人。”慕轻寒浑浑噩噩的,说的话很清晰。 沈尽欢眉眼未抬,轻蔑一笑,“你的将军梦也不想了?” “我看着你叱咤朝堂也挺好,说起来以后随辈分还要叫你声姐姐,咱们这会真成亲人了。”慕轻寒哽咽。 沈尽欢说:“你想着长远,我可不认。” 慕轻寒推了她一下,“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沈尽欢忍不住又舀了一杯喝。 “尽欢啊,你是不是也有喜欢的人了?”慕轻寒道。 “也?”沈尽欢的侧重点不一样。 “我有,但不是上官彦,”慕轻寒憨憨笑着,“你瞒不过我,是不是......他?” 沈尽欢喝下几杯也有醉意,意识开始飘忽,末了和慕轻寒飘飘然爬起来晃到石桥上待着。 “他?”沈尽欢苦笑一声,“是他......又不是他。” 故人望不穿,她心念的是上辈子的人。 明明是拥有过的梦境,可她像是丢了什么一样,愈久愈涩。 “你酒品真差,喝了两杯话都说不利索了。” “轻寒,我赌你逃不过上官家的子弟。” “才不是呢,上官文连根木头都抬不动,打垒还没我准,就是个废物。”慕轻寒甜甜一笑。 “慕轻寒,你怎么就喜欢口是心非呢。”沈尽欢嘁了一声。 慕轻寒也不气,脚上脱了鞋又泡过水,喝多了还觉得羞耻,就蹲在角落里拿衣摆遮着。沈尽欢倚在她身边抱着双膝,俩人和小时候一样头靠头坐着,只是如今各怀心事又默契地不说话。 陈年的酒就是香,绕在鼻子里能把人牵到梦里。 沈尽欢一会儿觉得周身发冷一会儿觉得温热,手指碰到一个舒服的布料,可她睁开眼什么都看不到,鼻尖除了酒味还有淡淡的熟悉的味道。 邵尘抱着她不语,走到院里忽听怀中人呢喃一声,眸中附上震惊之色。 “你说什么?” 邵尘停下脚步,额头带着隐痛突突的跳。 ※※※※※※※※※※※※※※※※※※※※ “她心念的是上辈子的人。 老天爷就爱造物弄人,有始无终。”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难以言喻,或许是带入太深,也可能是bgm感人(一生等你)。 双世 “阿尘,我看见你说的岐山灰鹤了,真好看。” 沈尽欢垂着眉眼,身处梦境,声音轻柔,字字撞进邵尘心里。 邵尘的心怦怦乱跳。 那一刻所有的心绪都抛却在脑后,他脑中恍惚,涌进的全是前世种种。 一片死寂。 良久,泽宇和阿肃从檐上下来,随后是泽宇踌躇的声音,“院里凉,大人回屋吧。” 阿肃上前一步要接过沈尽欢,邵尘面无表情地挡住他,挪动步子往东厢阁上走。 泽宇忙拦下阿肃动作,“别去。” “各为其主,我不放心。”阿肃眼睛直勾勾看着邵尘的背影。 泽宇叹了口气:“那你方才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阿肃眼神莫测,一个时辰前沈尽欢被拉出院子时,他被邵尘生生拦了下来,眼看着邵尘跟去。 泽宇又道:“我越发看不透他了,前边刚骂过紧接着又心疼。” 阿肃眸色一沉,紧抓着剑稳步上楼。 不一会儿之彤远远一口气跑到他面前:“泽宇,大人让我和你说去请文公子到中院池边把五姑娘扶回房。” 泽宇倒吸一口气,“他倒是只认一个姑娘!” 之彤折返回去,站在屏风后看见邵尘坐在床边守着沈尽欢的情景,犹豫一下还是低头走进去。 “殿下,天快亮了您回去再睡会儿吧,奴婢来照顾少令。” 邵尘独独看着躺在那儿的人儿,看她睫毛微颤,眉间紧皱迟迟不松,邵尘忍不住伸手帮她抚平,碰到滚烫的少女面庞时一股电流窜过他全身,把他的手牢牢吸在那儿。 “殿下。”之彤抬眸看见这一幕,不禁惊呼。 邵尘毫不在意,“她平时睡觉也这么不安生?” 之彤隐隐不安,跪下回道:“回殿下,少令这毛病多年前就有了,不时睡着就会入魇。” “多年,从何时开始?”邵尘手指熨了好一会儿,那眉间的疙瘩就不见平坦。 “四十年刚入冬,少令大病一场醒来就如此。”之彤平静道。 四十年冬,他也是那时候醒来的。 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事,邵尘讶异的同时又十分庆幸,一时心乱如麻。 等她醒来,要和她相认——这念头一下蹦在他脑中。 “她......” “奴婢多嘴,少令是全心为殿下筹谋,奈何夹在二府之间委实不易,而旁观者清,奴婢也知道殿下想保少令周全,但之彤舍命恳求殿下不要再让她难以抉择。”之彤埋首道。 邵尘全身一震,沈尽欢躺在那里,脸上烧得滚烫,面色很不好看,像是遁入了混沌。 令她难以抉择.......之前那般对她恐怕早生隔阂,我又自做什么多情。 可心中又有好多话想和眼前人说,因为现在知道,他们有着同样的记忆,有着一样的难以割舍。 他想她,又怕重蹈覆辙。 邵尘晃了晃沈尽欢,她一动不动紧紧咬着下唇。 他不知道此刻她正经历着什么,她痛苦的模样撕扯着他的胸口,强逼着他感同身受。 “我知道了。” 之彤哽咽,“多谢殿下!” 沈尽欢一梦惊醒不知是什么时辰,口干舌燥地揉着脑门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才喝了大半壶,之彤就推门进来。 “昨儿夜里我怎么回来的?”沈尽欢看之彤面色也不好,回想起昨天被慕轻寒拉出去已是老晚,又喝了不少酒,回来定又让之彤操劳好一顿。 “少令处处数落慕姑娘喝酒不是,结果掉头就跟着一起醉,这榜样做得真是好。”之彤放下水盆湿了帕子道。 “哎,轻寒藏酒的本事太高了,居然把自己的喜酒偷到这儿来。”沈尽欢知道之彤恼了,故意岔开话题。 “少令记着喝的什么酒,可记得是谁送你回来的?”之彤拧干水,递给沈尽欢,扬眉一问。 沈尽欢抹了把脸,呆愣地摇头,委屈道:“我......可不问你么?” 之彤拿回帕子转身,鼓足了气又忍住不发作道:“是殿下!” 沈尽欢瞬间清醒。 之彤断不会骗她,这时候又回忆起什么,低头一看身上的内衫,忙道:“信呢?” “殿下早上走时拿了个东西,我看着像信。”之彤扭头看沈尽欢,正见她一脸惊愕。 “完了完了。”沈尽欢慌张起来,自己跑到柜边随便抓了衣服往身上套。 “什么完......”之彤给她收拾好头面,话还没说完沈尽欢就奔出门了。 与此同时,邵尘在中院廊子下听着动静,不动声色望着沈尽欢慌张跑出的样子。 “咳咳,大人你看什么呢?”泽宇故意道。 邵尘嗓音嘶哑,眼底有一抹倦色,“你没觉得她这副样子难得一见?” 泽宇也看过去,摸着下巴点头道:“唔——是不多见,不过少令每每失态都是因着你欺负她。” 邵尘挑眉。 果不其然,沈尽欢很快发现了他,气呼呼地跑过来,张口就问他:“信呢?” 邵尘不着急回她,目光快速扫了她红润的脸色,才柔声道:“在我这儿。” 沈尽欢听他这样温柔,心里一疙瘩,方才自己质问的口吻就看起来十分肆无忌惮,又想到昨晚是他抱自己回去的,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那......还请你还给我。” “这是慕家的讣告。” “那是假的,上面的字是出自女子之手。”沈尽欢忙道。 邵尘眉清目淡,看着她这张熟悉得闭眼都能描绘出来的脸庞,从那双明眸中依然能看到他的影子。 于是有一处黑暗被打开心中忽然明朗,看她也明目张胆起来。 沈尽欢也感觉到邵尘看自己的眼神不大对,心里毛毛的。 “大人你怎么了?” “我已派人拦下所有来往京城的军报。” “......”沈尽欢惊讶地看着他。 “不满意?” “呵呵,满意满意。”沈尽欢背后惊出一身汗,“大人为何这么快就和我苟同......达成一致了?” “这信既然是假的,说明京城已经有人开始控制,他们目的无非是想让慕家倒台,顺便把上官家拖下水,信我替你收着,慕轻寒问起来就说昨日掉在池塘了。”邵尘道。 沈尽欢脑子才转过来,没料到邵尘已经想了这么多,本想偷偷窥他一眼,却被其一身睥睨之气吸引,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 “如何?”邵尘眉眼笑得灿烂。 “啊?”沈尽欢愣神。 邵尘也不追问。 沈尽欢仰起头,“既然大人有对策,我定全力配合。” 邵尘面上失落。 沈尽欢问:“怎么了?” 还以为能被夸上两句,而眼前人脑子里现在全是敌我矛盾。 邵尘淡然摇头,失笑道:“昨日是我把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沈尽欢再次受到惊吓,“大人何出此言,昨晚......还多谢大人。” 邵尘动了动唇,轻笑。 女子喝酒本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沈尽欢原本只在少府逍遥逍遥,没成想能被慕轻寒坑一回,还被邵尘抱回去。 想到这儿沈尽欢才后知后觉红脸。 “我去给外祖母请安。” 沈尽欢藏着滚烫的脸,轻轻行了礼忙走开。 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 沈尽欢一路念叨,左右开弓拍自己的脸,清脆地声响外整个人越发精神抖擞。 彼时太阳才出来一会儿不算太热,沈尽欢踏进前院时估摸着只会见到蘅氏,没成想该去军营的人都坐在正堂喝茶闲谈,一派祥和。 见她来了,李忠乾第一个放下茶盏,愁眉舒展开来。 “怎么不多睡会儿?”蘅氏下座拉着沈尽欢走近道。 “啊?”沈尽欢一愣,注意到不光是蘅氏,连不苟言笑的李云储都带着一丝笑意。 蘅氏爽朗一笑,对李忠乾道:“像极了像极了,靖瑶头回喝酒被逮着也是这模样,当时可把我气坏了!” 沈尽欢一拍脑袋,估计说的是醉酒的事儿!谁的嘴这么快! 李云渊道:“我说嘛,李家的儿女就该这样,能喝酒能打仗,上可参国事下可论家常。” “二哥说什么呢?”沈尽欢装作无辜地望着李云渊,嗔怪道。 “在府中无事,在外就别喝了。”李忠乾道。 “知道了外公。”沈尽欢顺从道,又看了眼冷淡淡的阿炎,这堆热火里独他格格不入,“今日大哥和阿炎怎么没去军中?” 阿炎和李云储一抬头,只见李云储扶额。 沈尽欢笑道:“竟说不得?” 阿炎这才道:“五日后大兴城有万灯节,吴徙年关押在牢这事便由将军府来打点。” “万灯节?”沈尽欢疑道。 李云渊道:“大兴城这两年才开始办万灯节,欢儿自然不知,到时候二哥带你好好玩!” “你想想怎么护卫百姓吧!灯节处处燃火,要是一个不当心我就治你得罪。”蘅氏被他气笑。 赵宝七和一宫人端着两盘红嫁衣随邵尘进来。 沈尽欢看呆了一瞬。 蘅氏对那红衣最知晓不过,问道:“这是给轻寒的?” 赵宝七规矩行了礼,笑道:“是,慕校尉和上官公子试了身段看哪里需要改,下官就可回朝复命了。” 李云储道:“这两个人怕是要晚些来,我天没亮起来时看到上官文才回房。” 这时候一个伴着哈欠的男声出现在院中。 沈尽欢寻声看去,上官文正朝他们走来。从袖口的褶皱能看出昨晚一觉并不踏实,回过头看见邵尘玩味的笑容,不禁好奇发生了什么。 “见过将军!见过夫人!”上官文打足了劲儿给李忠乾请安。 上位者微微变了脸色,稍稍扯了笑道,“来的正好,试试喜服去吧。” “喜服?” 这声叠着两个音,后来居上的是慕轻寒。 上官文当做没看见她,走到赵宝七面前看着一抹红发愣。 慕轻寒盯着看了一会,直直往沈尽欢那里去。 “尽欢,你看见我的家书了吗?” 你别跟着我 “家书?”沈尽欢一怔,心虚地看向邵尘。 慕轻寒见过李忠乾和蘅氏转而又看向她。 “叫人去池塘捞着吧。”邵尘不经意道。 慕轻寒懊恼:“真是服了我自己个儿了,尽欢你当时也不拉着我些。” 沈尽欢见状忙道:“你要往水里钻,我哪拉的动你。” 上官文挑眉:“自己喝了酒还要连累别人,你可真行!” 慕轻寒瞪过去:“有你什么事儿!” 沈尽欢无意间看了一眼上官文,嘴巴上虽然嫌弃地紧,脸上却没有半分真心不悦,只好拉慕轻寒到一边,引赵宝七手上的喜服过来道:“快拿去试试,赵大人还要回京复命呢。” 慕轻寒不情不愿拿起那红盖头又放下,冲李忠乾道:“将军,今日当真没有军务吗?” 李忠乾知道慕轻寒的心事——她想知道前线的战况,可邵尘下令缴收了京城往来的书信,便知道其决心瞒下,只好摇头安慰:“你且去吧,赵大人还等着。”又朝蘅氏看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随即起身牵着慕轻寒往后院厢房去。 上官文小心瞧见了沈尽欢的不安,不动声色地随赵宝七去了偏房。 剩下的几人都知道军报被缴一事,所以才能这样安稳地坐着。 李云储专注着杯中茶叶,缓缓道:“敢问元大人一句,这究竟是为何?” “云储不可逾越。”李忠乾知道前因后果,自然遵从邵尘的意思,只是也拿捏不准是个什么路子。 李云渊也道:“是啊,怎么突然之间切断了军报来往?” 说完就遭到了前后左右的冷眼。 李云渊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慌忙看向阿炎:“你不想问问?” 阿炎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不想。” 李云渊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阿炎。 自从上次和沈尽欢有了误会,阿炎看见她就越发谨慎,说话、动作都格外当心。 静了许久,沈尽欢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解释,邵尘才道:“不得已为之,少将军莫怪,军报只拦下一些我需要的东西,不会影响边防大事,但慕轻寒那里还请各位暂时瞒下。” 闻言,在座除李忠乾外都换了脸色。 这件事不摸清头尾就告诉慕轻寒,就是让她冲出去当活靶子,眼下的事实确实很残忍,是慕轻寒不得不接受的真相。 替她瞒下来是不对,但于沈尽欢而言,只想保住慕轻寒的命...... 邵尘之前一直不懂沈尽欢为什么极力改变着一切,直到昨晚终是明白了。 李忠乾垂首重叹了一声,“近日除了万灯节,边关确实有件没收尾的事儿,我正考虑让轻寒去。” 李云储皱眉,“大月的残兵?” 沈尽欢抬眸,眼神停在李忠乾身上。 “大月大军虽退,但狼子野心不改,留了百余人在我们的地盘上。”李忠乾轻哼一声。 大月是北燕西南边上的一个小国,临近西南边界,和南齐只有两山之隔。三年前大月送来北燕和亲的公主病逝,其族人借此多次挑衅,几次摩擦后大战了一月余,结果可见大月的愚钝自负,燕帝念着些情谊见好就收,没想到大月这样不识好歹。 “区区百余人,我一支□□兵就灭了,何须先锋营的人跑一趟!”李云渊认真道。 “什么好事儿!我去!” 慕轻寒手甩着一红盖头,把蘅氏和宫人抛得老远。 “爷爷说大月有百余残兵还在地界上,要让你去。”李云渊重复道。 “去去去,我去!前线可是好地方。”慕轻寒听要她带兵收拾敌军,一下打了鸡血。 “胡闹,女儿家有了婚约还上什么战场,在家呆着我可教你些东西!”蘅氏微胖的脸上略不爽,合着手往上座一坐。 慕轻寒睁着无助的眼睛巴巴看着李忠乾,“将军既有此意就让卑职去了吧。” “我也去。”上官文从偏房出来,脸色略灰。 沈尽欢料想到了什么,转头问李忠乾道:“大月国是不是有一位琪华郡主?” “嗯,”李忠乾道,“那丫头有些头脑,此前大战她是行军军师,我们就是在她手上吃了亏。” “阿炎和她打过交道,确实不好对付。”李云渊插话道。 沈尽欢看向阿炎,就那一瞬间,阿炎眼中的欲言又止一闪而逝。 不用他们多说沈尽欢也知那琪华郡主的厉害。 掐算年纪只有十二岁,生的七窍玲珑、慧心妙舌,上一世切磋过招,沈尽欢也是她的手下败将。 “你怎么知道她?我可看不惯那个郡主了,一个黄毛丫头居然对外宣称女神童?装吧她就,看本姑娘这次不给她颜色瞧瞧。”慕轻寒嚷得厉害,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沈尽欢只得说:“她名声在外我自然是听过,那百余人中也有她?” “探子还没消息,不好确定。”李忠乾沉吟道。 阿炎道:“琪华郡主刁钻狡猾,善攻心,咱们小心为上。” “阿炎,你是不是被她打输一次就怕了?一个黄毛丫头能有多大本事?我和她交过手,她那纸上谈兵的伎俩到我这可不管用。”慕轻寒满意地插着腰。 她打头阵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要的就是扰乱敌方军心,每每招数都不带重样,说白了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乱打一通,反而效果显著,但也不是全乱打,不然这么多年的兵书就白看了。 打仗这方面,慕轻寒展现了过人的天赋,日积月累也就成了她口中最值得谈资的底气。自打慕轻寒入主先锋营后,坐实了指哪打哪战无不胜的“头战主帅”名头,大型作战缺不可的大将当属她。 “骄兵必败,赢了她一次又能说明什么,搞不好是人家故意输给你,想探你的底细。”沈尽欢附手而立道。 慕轻寒不服,挣扎了两句又道,“既然这样,我多带些兄弟打穿她的老营,容不得她造次!” 这么说着,李忠乾也有心想要除了琪华郡主,最怕是敌军中有这么一个奸猾的妖孽。 “你说,要多少人马,多少时日?”李忠乾道。 慕轻寒大喜,抱拳道,“给我五千精兵,三日之内打下大月在我军地盘上的老营!” “五千人去打几百人?要是他们有后手你不多备着点?”上官文一听慕轻寒这回去定了,忙道。 “我自有打算,用不着你提醒。”慕轻寒不悦道。 “我也去。”上官文难得一脸正气。 “你凑什么热闹,我见着你就烦,况且你又没上过战场,到时候只会添麻烦。”慕轻寒白了一眼他道。 上官文不理会她,等着李忠乾回应。 “果然,夫妻同命的老话说真不错,这平时嘴上闹得厉害,关键时候还是放不下。”李云渊冷不丁插上一句。 慕轻寒左眼皮一跳,当下红了脸,对上官文道:“你别跟着我!” “我就跟,你能怎么样?”上官文不着急也不行,到底是自己未来的媳妇儿。 “大月并不知道文公子,让文公子带一支护卫队藏在暗处保险也可。”阿炎道。 “阿炎你开玩笑吧?上官文哪带过兵,心气儿压不下一冲而上坏了好事就完了。” 慕轻寒不愿意让上官文跟着去,又听阿炎这样说,着急忙慌跑到他面前辩驳。 最后李忠乾还是照阿炎说的让上官文带一支护卫队跟着慕轻寒上战场,把她气得不轻。 临行前沈尽欢拉住她,叮嘱她若碰上琪华郡主不可恋战,赶走就好,谁道慕轻寒拍拍胸口:“我有数!” 沈尽欢三叉神经隐隐作痛,“你要是真有数,我还就不担心你了。” “帮我看着帝京来的信儿,我知道大哥二哥打乌孙去了,定能有喜报,我专程等着呢。”慕轻寒凑上去轻声对沈尽欢道,末了朝她冁然而笑。 沈尽欢凝眉看着那笑容,心中陡然一痛——不知为什么,她开始害怕,害怕慕轻寒最后一次对她这么笑。 慕轻寒哈哈一笑,顺手抖开红盖头就往沈尽欢头上一遮,没把沈尽欢吓着,把之彤急坏了。 “五姑娘,这红盖头可不能乱盖呀!” 慕轻寒对着沈尽欢脑门一碰,“二十年的喜酒对半分,这喜气又有什么不可的,等我回来带你逛万灯节!” 沈尽欢匆匆掀了盖头刚要怪她胡闹,就见其左手押着剑柄右手一挥,招了护卫军气势汹汹往院外去。 “我会陪她回来,走了。” 上官文走到她跟前拱手,沈尽欢还没看清他的表情,就又看着他消失在眼前。 轻寒,我们等不到他们的喜讯了。 沈尽欢浑身一颤,紧紧闭上眼,手上的红也变得血腥可怖。 “少令,下官即刻回京复命,不知少令可有什么话要下官带回去的?”赵宝七默默站在她身后弯腰请示。 “劳赵大人过一趟尚书府,替我和阿爹说‘静观其变’。”沈尽欢侧首道。 “是。”赵宝七猜测其中三四,不敢多言。 沈尽欢魂不守舍走在廊下,还没到正午日头就毒了起来,暑气也一天比一天重,袭得人心烦意乱。 “少令。” 沈尽欢抬头,阿炎端直地站在前面。 此前疑虑未消,她还有些抵触。 “何事?” 借力 “此前和少令有误会,我来解释清楚。”阿炎低头道。 沈尽欢淡淡看他一眼:“不必,是我想多了,不该疑心你。” 沈尽欢低头往前走,阿炎拦在那儿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炎军师......” 阿炎不在乎她对自己态度,温和地让出一条路,继而跟在她身后道:“你替慕轻寒瞒着,不后悔?” “我从来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沈尽欢答道。 沈尽欢眼里有了神,“你怎么知道的?” “暗桩。” “你的人,还是李氏的?” “我的。” 沈尽欢不讶异阿炎对自己说了实话,他能来解释就说明不会骗她。 “没看出来军师还有这手,我二哥说你从未去过帝京看来是唬我的,你不光去过帝京,还对帝京,对皇宫了如指掌。”沈尽欢也不绕弯,挑破了直说。 那次宫中救下阿炎是巧合之极,这几日想起来越发觉得不对劲,加上他被送入少府疗伤也疑点多多。 陆生良从来不救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唯一一次是为自己破例。 一个军师和陆生良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应下了。 阿炎颔首听教,默默走了一段路,他才偏头看沈尽欢,她还是和遇到时那样想着自己的事。 阿炎看晃了眼,定神后道:“我会去宫里,是因为......” “宫里的秘密我猜不过来,你的身后人也定不想让我知道,留在肚子里吧。”沈尽欢轻声道。 阿炎原本想全盘说出,这样一来倒不知如何是好。 阿炎弯了嘴角:“东宫之幸,得你这么一位谋士。” 沈尽欢一愣。 “怎么?”阿炎问道。 沈尽欢笑着弯下身,坐在廊边道:“我可从来没说我是东宫的谋士。” 夏光闪烁,妙人倚在临水栏上眉间多忧虑,难掩半分执着,温热的风撩起美人长发散在一边。阿炎恍惚了一瞬,背手站在她侧边。 这刻岁月静好令人贪恋。 阿炎淡声道:“梁侯府揪准了上官家和慕家的婚约,一石二鸟之计拖垮兵部,对沈家也是重创,此时最好的倚靠就是李氏。” 沈尽欢目光在他身上微微一顿:“定有破解之处,天高皇帝远,李家要是插手皇帝就没台阶下了。” “你何故忧虑这么多。”阿炎不免心疼。 沈尽欢浅笑,怎么不忧虑,太子可在李氏这儿啊,就算解决了燃眉之急,邵尘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也要轻一轻,况且她还不知梁侯府真真的目的是什么。 声东击西? “信报都在那位手上,我想再多都是徒劳。”沈尽欢宽慰自己说着。 此时此刻她多想变成池底的鱼,都说鱼忘七秒,她实在羡慕,记忆太多也不是好事。 之彤忽然出声道:“姑娘,夏侯谦来了。” 沈尽欢这才有了精神,直起身来望,果真瞧着那孩子从另一边走过来。 沈尽欢一见他规矩的模样就喜欢,也不知是不是母爱泛滥。 夏侯谦穿一身半新的布衣,袖子是做大了,用长绳系缠在臂膀上挂在脖子上,麻利得很。 夏侯谦稳步走到她面前,恭敬地朝二人作揖,“夏侯谦见过少令,见过军师。” “怎么这么客气了,不是叫我姐姐吗?”沈尽欢笑了笑。 “我阿爹说您身有官职,便要对您恭敬。”夏侯谦从善如流道。 “那你为何来找我呀?”沈尽欢半倾着身子问道。 夏侯谦老成地低下头道:“我认出了那日绑走我的人......他的声音,阿爹已将其圈在马场,请您示下如何处置。” 沈尽欢看了阿炎一眼,皱眉道:“他竟还在马场?” 阿炎抬头,正看见邵尘走来。 夏侯谦对邵尘一拜,还未出声就被他按着脑袋。 沈尽欢抬头看着邵尘半晌,不明白他忽然这样亲昵是怎么回事。 邵尘满不在乎,轻揉着夏侯谦的头道:“你一股子老成劲儿是和谁学的,半点没孩子的活泼。” 夏侯谦仰着头朝他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 “方才你说听出了绑匪的声音?” “是。” “马场里的人?” “是西马场的牧尉,萧敛。”夏侯谦道。 “很好。” 只见邵尘半蹲下将夏侯谦抱起来。初夏本就穿的不多,他一身深蓝长袍,松松垮垮的显得姿态格外闲雅,嘴边一抹弧度沁着宠溺。 沈尽欢跟着站起来,略带埋怨道:“你抱他去哪?” 邵尘回首对她不羁一笑:“去骑马。” 夏侯谦八岁的个子看着不高,抱在怀里就明显看出是个大孩子。 沈尽欢突然感觉这画面异常美好,很快摇头让自己清醒。 邵尘扬起嘴角,抱着夏侯谦往前走:“已派人回京彻查,慕轻寒回来之前会有结果。” “好。”沈尽欢吃了定心丸似的应下。 “你想个法子,咱们去会会那家伙。”邵尘娴熟地抱着夏侯谦往前走。 阿炎面具后紧皱着眉,他分不清是眼前这幅任何人看去都会感叹的画面让他不悦,还是沈尽欢看邵尘时眼中倾注的温柔。 沈尽欢望着邵尘的身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走了两步又转身对阿炎道:“我们对马场不熟悉,军师可否同行?” 阿炎心里又莫名高兴起来:“好。” 西马场是四个马场里最小的,养的马俊也都是脾气温和的西域马。 沈尽欢来马场自然是想看看跟着闻氏一起作案又折返的是个什么人物,但她走了没多久,就看见邵尘带着夏侯谦已骑上一匹马绕着场子跑起来。 扬起的草屑在热风下扑在脸上,让人不由退至看台。 夏侯谦生在马场,看样子确是从没骑过马,此时邵尘带着他策马奔腾,老成稳重的脸上终于有了孩子该有的活脱笑容。 邵尘跑了大半场下来,夏侯峰也现身出来,夏侯谦见他立马变回恭敬的模样,靠着邵尘一动不敢动。 顺着夏侯峰暗地里的手势,沈尽欢看到离看台不远处的马厩里的小厮,一身深棕色的骑服,看材质是中等的麻布,马场牧尉的标配,这么一打量,倒是个中规中矩的本分人,谁又能想到他能和人贩子想到一起? “你说之前看到他动手?”沈尽欢问阿肃。 “没错,近身交手的人是这么说的,护卫军身上取下的毒针就出自他手。”阿肃道。 沈尽欢盯了下方片刻,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邵尘,对阿肃和之彤道:“照我说的做。” “是。”二人俯身退下,带着命令似的走下看台直奔马厩而去。 萧敛还郁闷着被北场的教头突然留话值班,上次偷了他的孩子打心眼里还是顾忌,便也只好言听计从。 正百般无赖给马顺毛时瞅见一肤白貌美的丫鬟往这边走,当下眼睛都看直了。 “小官儿,劳您指匹良骏,我家姑娘要跑场。”之彤轻盈一笑。 萧敛还在梦里,听见这姑娘和自己说话,脚底踩了棉花似的,嘴上忙道:“小娘子稍等,这就给你挑一匹!” 之彤应声,又对其微微一笑。 萧敛走出马厩朝看台望去,蓦然看见一相似的身影,仿佛就是那日射伤他的素衣女子! “这......敢问小娘子,你家姑娘是?”萧敛候着脸皮问道。 之彤瞥了一眼角落的阿肃,坏了表情道:“这不是你该问的,快挑马吧!” 萧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下认出阿肃,忙赔笑道:“是,是是。”心下明了正就是那日闻炳拦截的那队人中领头的。 之彤跟在他身后,故意站在一匹块头最大的马面前:“你可别挑凶的,我家姑娘身子软。” 萧敛有意避着脸道:“不会不会,你面前那匹看着块头大却是这里边儿最温和的,凶的在这,刚遛场子被一军爷打了,正沉不住气呢。” 之彤顺势看去,一匹中等块头的黑马眸中煞气颇重,一看就不好惹,故而有意走过去。 “军师说西场的马最温善,就是打了也不会伤人,莫不是胡说?” 萧敛不由自主对之彤耐心道:“军师哪有我们成天跟马在一块儿耍的人知道马性格,你可别摸它......当心踹你。” “哦?” 之彤意味深长朝阿肃投去一个眼神,下一秒某处就飞过来一个小片打中了马肚。 只听那黑马鼻孔里忽然哼哼出气儿还打着颤音,前蹄子蹬在栏杆上,脖子使劲儿挣扎要挣脱缰绳,之彤瞅着时候装作上前安抚,萧敛睁大眼睛扑过来。 这时又从暗处飞来一暗器,恰好隔断了绳索,马儿脱了缰后脚一蹬往上窜,随着一声贯彻长空的嘶鸣黑马跳出马厩狂奔出去,没完全隔断的缰绳瞬间受力被扯断猛地抽在之彤臂膀上。 萧敛相护不及,眼睁睁望着马跑向场子,这时候马房里的仆从也赶了出来急急忙忙去追。 阿肃从角落出来,搀扶起之彤对着萧敛骂道:“怎么当的差!在你眼下还能让马受了惊!” 萧敛一脸迟钝,插着腰要辩驳一番,见之彤右臂上已经有血翻上来,摆着手道:“是我没看顾好,上当差房去,我有药。” 之彤大惊失色:“你离我远些!” 萧敛看向之彤的伤口,道:“伤口看样子不深,稍微涂些药就好了,你要是怕我图谋不轨,就让你相好的给你涂。” “相好的?”之彤羞红了脸,“你放什么厥词!” 险胜 萧敛在阿肃和之彤二人间来回看了一圈,之彤涨红了脸稍稍离远了阿肃小半步,萧敛这才道歉:“小娘子恕罪恕罪,萧某无礼冒犯,无礼冒犯。” 没等之彤上去理论,沈尽欢就走来。 萧敛有意躲她,故而立在一边将头压得很低。 夏侯峰哼一声,“眼皮子底下也能让马伤人!” 萧敛忙认罪,并道差房有药,即刻可为之彤疗伤。 沈尽欢看了一眼之彤的伤,笑道:“我本是想寻马解闷,这下倒被马儿添堵,萧牧尉可得有个说法。” 萧敛听沈尽欢道出自己的姓,心底凉了半截,狠狠骂了让他回来的闻炳。 “这......这位小娘子的伤不深,卑职可以将其治好。” 沈尽欢笑着拿帕子帮之彤绑好伤口,听他这么说也不回应。 萧敛等着心焦,偷偷抬眸瞅了一眼。 阿炎开口道:“去营里好照顾些。” 萧敛没懂意思,“啊”了一声,沈尽欢叹息:“你来营里把她的伤养好了,我就饶了你。” 萧敛一惊,脑中闪过一万个自己被千刀万剐的画面,随即弯下腰:“这怎么行,马场牧尉进不得军营,姑娘难为卑职了。” 沈尽欢看了一眼夏侯峰,“教头要讲道理,他伤了我的丫头我还没动气,他倒是想推责任?” 夏侯峰会意,对萧敛道:“你跟着我入营,替这位小娘子治好伤正式道歉才可回来。” “教头,这...这不合规矩啊。” 萧敛盘算着答应补给闻炳的孩子,要是进了军营,哪还能寻到孩子,闻炳非得抓了他回去喂虫子不可。 沈尽欢才看清他的脸,还有脖子上的一串镶着玛瑙的草链。北燕不产这种深血色玛瑙,不光不盛产,也没有多少商户引进,大约是因为某个不成文的说法,所以民间忌讳。 萧敛的这串上有大小六个,用草绳编串也是一方习俗且也只西域部落有。 “你不是燕人?” 萧敛摇头,应付的同时也纳闷沈尽欢是怎么知晓的,“双亲都是大月人,但卑职从小生在北燕。” 沈尽欢微微勾起嘴角尽是嘲讽,“那就更要请去营里了。” 萧敛进营后被安顿在后勤一个小帐内,出乎意料的是他一个人住,洗漱器具一应俱全,三餐就在隔壁解决,床上有席四面通风,比马场配的大宿舍高出好几个档次。 萧敛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扑腾了几下,深深吸了口竹席上清新的味道:“这辈子能睡上竹席,值了值了。” 他虽是牧尉管着十几批马,睡得却是最次等的芦苇席。 燕帝对边关将士看中无比,他睡什么将士睡什么,他吃什么将士吃什么,说句不好听的,以前的穷苦人家为了活命跑去当和尚,到燕帝这一朝穷人都跑来充军,即使当个擦刀捡火的卒,活着能有这般待遇也是顶好。 萧敛盘腿坐在席上望着帐篷顶长叹。 好皇帝啊。 这么好的皇帝居然还有人想反他,造孽造孽。 帐外有通传报他去军师帐内,大致想了一下对策,手握一瓶陶药瓶一跃下床。 迎接他的不是三堂会审,也不是刀剑枪矛,沈尽欢朝他要了药就又让回了。 萧敛百思不得其解,躺在床上心存侥幸安慰自己道:“莫不是没认出我?她好像是没看见我正脸。” 迷迷糊糊睡到不知什么时辰,梦回时看见一人影压在帘上,萧敛立马扯帘子,待看见来人后又是一吓。 “闻炳你不要命了,跑这儿来!” 闻炳像个从坟地爬出来没死透的尸体,散乱的头发遮住半张脸,露出来的那半边似乎还往外翻着血肉,静静的站在那里幽森的眼神看着萧敛的床头。 萧敛打了自己三个巴掌,再睁开眼还真是闻炳,顿时白了脸,“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闻炳的语调总算有了起伏,不过是强忍着某种剧痛的声音。 “你把巡防都给杀了?”萧敛不可置信地套着鞋。 闻炳不答话。 萧敛知道他此行目的,走到他身边道:“答应你的孩子不会少,只是我在军中也出去不得,你再等两天。” 闻炳浑黄的眼珠子凑到他面前,顿时闻到了恶臭,一股腐肉和虫子交合的味道,萧敛没忍住干呕了几下。 “不必了,我陪它玩儿了。”闻炳声音嘶哑,近乎扭曲的表情在夜色下异常骇人。 “你自己喂虫子了?你这么狠!”萧敛看了一眼胃里翻江倒海,继续干呕。 闻炳似笑非笑,冷声道:“我不要你给我找孩子了,你接下去只有一个任务。” 萧敛扶着床瘫坐在地上不敢抬头看眼前这个疯魔的活死人,“什么任务?” “杀太子。”闻炳说完,自己咯咯笑起来,那声诡异非常,萧敛当下起了一身又一身鸡皮疙瘩。 “杀太子?!”吓得萧敛面色惨白,“你当我和你一样不要命?” “你不杀他,我就让你养孩子,应该有一窝崽儿在你体内,我当年亲自种的。”闻炳癫狂地伸手摸向萧敛。 “闻炳!你真是个疯子!”萧敛眼底写满了惧怕。 “去吧,大好的机会,天助我也。”闻炳流露出渴望的目光。 “......” “是那个跟着女娃娃一同来的少年,杀了他,我就取出你体内的孩子们。” 萧敛嘴唇微动,最后还是没有说话,不,是没有力气说话。 一听到自己体内有一窝虫卵,他就如同被摄走了魂魄。 闻炳又咯咯笑起来,孤魂一般转身离去。 萧敛茫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帐内,没有恢复一丝平静。 天亮了。隔壁炊事的老兵咋就折腾好了军中早膳,昨日来通传的小卒端了一碗白粥和两个白面馒头进来搁在矮桌上,转头一看,昨日还活蹦乱跳的牧尉今日被抽了魂一般瘫在床边,顿时吓得不轻。 “萧牧尉,您这是怎么了?没睡好?”小卒惶惶靠近问道。 萧敛空洞这眼睛,压低声音道:“有......有虫子。” 小卒乐了,“害!军中就这样,特别是入夏后蛇虫鼠蚁就更多了,您这又靠着厨帐,嘿嘿,虫子自然多些,不过吃的够新鲜够快。” 萧敛眼底两片乌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小卒犹豫道:“牧尉,您还不如不笑,真丑。” “谢谢你啊。” 萧敛艰难地爬起来走到矮桌前坐下,定眼一看白粥,扭头就是一阵干呕。 “哎,萧牧尉,你行不行,你这是昨晚被虫子爬了喉咙了?要不我回禀一声军师,让你休息一天?”小卒道。 萧敛摆手:“我去,我去。” 罢了将两馒头胡乱一通塞,就逃也似的走了。 沈尽欢和邵尘昨日也在营中住下,又都是没睡好的样子,天一亮就大眼瞪小眼坐在那儿。 阿炎揣了两个果子进来,见两人神色不好,便将最大的那个递给沈尽欢,道:“晨练摘的,很甜。” 邵尘起身夺过她手上的那个,又自觉拿起阿炎手上另一个,皮笑肉不笑道:“没吃早膳正好填肚子,多谢炎军师。” 阿炎好笑,“怎么不早说,饿坏了怎么好,来人......” 沈尽欢忙拉住他无奈摇头:“用过了,给他吧。” 阿炎察言观色,看出邵尘对自己的不满,于是笑着坐下。 邵尘作势理论:“我给夏侯谦留着总行了吧?” 沈尽欢扯扯嘴角:“大人怎么突然和他走那么近,他可是个孩子啊。” 邵尘一笑:“你不是也喜欢他吗?” 沈尽欢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以为是邵尘说错了,低下头去不作声。 阿炎轻咳,“之彤姑娘怎么样?” “伤口不是太深,血止住就好了,就是我打算让她再装着躺两天。”沈尽欢道。 “早说不让你.....们住在军中,休息的也不好。”阿炎温声道。 “昨晚上放了条大鱼和萧敛碰头才伤了神,不打紧。”沈尽欢说完打了个哈欠。 阿炎皱眉看着她,“和我说一声便好,何故要伤自己身体。” 沈尽欢觉得阿炎说的有些多,受宠若惊地望着他。 阿炎忙补充:“我是替云储说。” 沈尽欢浅笑,“多谢你。” 邵尘轻哼一声,“早知道你这么笨,这法子就我来出了。” “你行你怎么还让我想办法,自己骑了大半天的马也不说过问一下。” 沈尽欢困倦的模样带着几分幽怨让邵尘心底一软,看她的眼神也更柔和。 早在关押吴徙年后,二人就着手调查了很多资料,发现所有的失踪案都有一个共性——每隔半月,不多不少。从当天交手的情况来看,闻氏只是想挑衅一下,却又故意留了毒针和四棱箭头下来暗示他们,加上中了箭头的护卫军身上出现了溃烂的趋势,和沈尽欢之前在阿肃和赵翼身上看到的一样,这让她更确定此前的失踪案和闻氏豢养蛊虫有关。 而距离上次掳走夏侯谦七日不到,城内城外再没有失踪人口,说明闻氏这半个月没有动作,按照惯例这个现状很不正常,所以沈尽欢干脆赌了一把,假设闻氏就只有萧敛这么一个获取孩子的渠道,养蛊虫确实要有周期,闻氏不能没有试验品,故而她让之彤和阿肃配合将萧敛带到了营中。 没想到这招“请君入瓮”还真奏效,闻氏真的就跟着来和萧敛碰头,这样一来就应证了所有的猜想。 这时萧敛走进来。 众人见到他,随即换上一副精神的样貌。 萧敛放下药后忍着一个哈欠没打出来,鼻尖顿时一酸...... 预料之外 “萧牧尉昨日也没睡好?”沈尽欢开口道。 “昨晚......帐内有只大老鼠,折腾坏了。”萧敛苦笑道。 “嗯,谁说不是,难为你了。”沈尽欢友好一笑。 萧敛掏出要交给她,“不知小娘子的伤如何了?” 沈尽欢靠在椅子上,眼皮子沉得紧:“之彤受伤好的慢,不过伤口在愈合,估摸着今明两天就差不多了,到时候牧尉就可回马场去。” 萧敛侧侧一笑,余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 要不是闻炳告诉自己他就是当朝太子,光看还真瞧不出来这个手里揣着两个大野果的是未来储君。 这个时候士兵都在晨练,帐内也只有四人,袖中毒针一甩,这样短的距离必可命中要害。来军营之前他就准备好了一切,毒液无解,眨眼功夫就能完成任务。 萧敛脑中浮现出一场刺杀大戏,打算完成后去找闻炳取出体内的虫卵远走高飞,这辈子再不回这破地方...... 他是太子啊,未来的北燕主,他要是死在这儿......北燕岂不是大乱? 萧敛感觉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他抬头陷入一片清澄明泉中,正中心似有股邪力勾着他纵身跳去。 佳人启唇:“昨晚的老鼠成精,把萧牧尉的三魂七魄都吓没了?” “啊,我一睡不着就迟钝,姑娘恕罪,军师恕罪。”萧敛抱拳道。 “那就回去好好睡一觉补补,这脑子就该停下来好好冷静冷静。”沈尽欢随口道。 萧敛惊恐地扫了一眼面前女子的不动声色,背后冒了三阵冷汗:“是。” 阿炎才道:“仿佛话中有话,你方才说他昨晚见了什么人?” “闻氏。”邵尘接话,“炎军师也对这个游戏感兴趣?” 阿炎朝那声音看去,清浅道:“若能相助,必倾力为之。” 沈尽欢眼底思量,转而将目光投向邵尘。 “好极了,就去告诉萧敛,让他明早就回马场。”邵尘胸口闷了片刻。 “不再等等吗?”沈尽欢忙道。 “咱们等不起了。” 邵尘柔和地看着她的容颜,极力想将心底的话托盘而出。 黑夜总会降临,不管什么季节,肃杀在边关的夜里总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夏侯峰从营帐出来,本意去给儿子弄顿宵夜解馋,看见不远处的灯火后,竟鬼使神差地往那儿走去。 是萧敛的营帐。 夏侯峰喝了药酒,胃里暖烘烘的,丹田冲上一股热气直逼头顶。 “渣滓,拐我儿子。”夏侯峰切切着继续走近那帐篷。 萧敛这时候却吹灭了蜡烛,夏侯峰脚下一顿,迅速掩身在暗处。 只见萧敛一身黑衣从营帐侧的隐蔽小窗翻进比武营。 比武营这个时候是没有人看守的,且穿过比武营就有几户牧民人家,他见过牧民的三个孩子。 莫不是贼心不死还要偷孩子! 夏侯峰眸光一冷,起身跟上。 让他错愕的是,萧敛并没有穿过比武营翻到牧民住地,而是从北侧翻进了主帅营区。 平常李忠乾和两位少将军会住在那,但这几日都没见到三人,那营区只有几位副帅军师以及少府令和内阁大人......夏侯峰暗想。 此刻萧敛想进的帐内住着谁,他也不知。 萧敛果然将方位摸得清楚,眼见着他站在邵尘的帐后观察了片刻,手腕动了两下就放倒了两个守卫。 夏侯峰努力睁大眼睛,回想起沈尽欢曾说过他会使毒针这般阴险的伎俩,瞬间明白了刚才的画面是怎么回事。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干脆踮起脚尖在石子面上走。 萧敛紧张地环顾四周,闪身进入帐内。 屋内也是漆黑一片,只听见平稳的呼吸声。萧敛望向屏风后躺在床上睡的正香的太子,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难以下手——他曾生活在最底层,经历过两州动乱、藩王起义、生灵涂炭,深知这太平年来之不易,即使燕帝在世人眼中是踩着万千血肉登上的王座,但不可置否他为民间做出的功绩,整整四十多年无战乱,就是最底层的黑暗都有被照亮的时候。 他杀了储君,岂不是等于杀了北燕往后的太平年? 身体某处奇痒难忍,一团肆意逃窜的颗粒在体内游走,让萧敛眼中生出一抹狠厉,潜意识拔出短刀刺向床榻。 脑后一阵风灌入,他从袖中飞出数根毒针。冲进来的夏侯峰早有提防,拿着马鞭甩出一涡旋,口中大喝一声想叫醒床上熟睡的人。 萧敛涌上怒气,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夏侯峰。 “坏我好事!”萧敛不管他,转身扎向床头。 只听床板开裂的“咔嚓”声,萧敛心中一凉——没人?!呼吸声哪来的! 夏侯峰鞭子急速打过来,狠狠抽在他肩上,萧敛毒怨地朝夏侯峰反击,瞬间抛出无数银针,势不可挡。 整个军营忽然灯火通明,三支巡防兵整齐划一地包抄萧敛所在的营帐,火光将帐内照的通亮。 夏侯峰这才发觉自己早已身中数针,所有肌肉都在隐隐作痛。 萧敛怒盯着他慢慢跪倒在自己面前,愣怔地转过去重新查探床面。 凌乱的被褥下是个草人,他的短刀还插在枕头下三寸,那是正常人睡觉时的心口部位,这一刀可以毙命。 而眼前却不是想象中的血流不止还有疑惑不解的眼神,心中更没有所料的懊悔和解脱。 外面的火光昭示着他的结局。 夏侯峰此刻全身无力倒在地上,斜视两目空洞的萧敛。 “我的毒无解,你死定了,咱们俩可以下黄泉做个伴儿。”萧敛木讷道。 夏侯峰喉中苦涩不已,有一络经脉被生生堵住的感觉。 恰在此时,邵尘和沈尽欢走进来,二人皆是惊讶地看着地上的夏侯峰。 沈尽欢看见地上打斗的痕迹立刻明白过来,蹲下去检查他的伤势。 “我竟忘了你是什么身份,我等小辈岂能近身。” “你原本有机会回头,我看你踌躇良久,到底是什么让你又壮了胆子来杀我?” “横竖都是死,杀你我还能在野史上留个名。” 萧敛拔起刀,欲往脖子上抹,谁料拔出刀的那一刻,泽宇从床顶上跃下踢了他的刀,一柄长剑指在其人中。 “愚蠢。”邵尘轻哧。 “千万别让他死了。”沈尽欢冷声道。 明明心知夏侯峰无救,她还是执拗唤来两个兵卫将其架走。 “阿爹?” 沈尽欢身形一怔。 夏侯峰逐渐变紫的脸分明有了触动,极力想抬头看去。 “谦......谦儿......儿啊......” 火光中窝着瘦小的身子,那脸上分不清是悲怆还是惊愕。 沈尽欢猜这一刻,夏侯谦是麻木的。 不远处的孩子飞跑过来,被一个头领拎着衣领提起来,夏侯谦拼了命的挣扎、嘶吼,他明白眼前这一幕意味什么。 “放开他!”沈尽欢大喝。 夏侯谦踹中那头领的腰际随即就掉在地上。 老成、规矩在他身上无影无踪。 沈尽欢看着他从门外绊了一脚,左脚踉跄了两下,几乎是膝盖着地滑到夏侯峰身边。 夏侯谦摸着他爹慢慢铁青的脸,豆大的泪珠滚下来砸在地上,张大了嘴巴却忘了会说话。 那一刻,沈尽欢的心脏像被千斤重的锤子猛击了一下。 在夏侯峰恳请的目光下,沈尽欢解开了他的经脉,毒液扩散极快,眨眼功夫整条胳膊都成了土色,且僵硬无比。 “不.....许......哭。”夏侯峰含笑。 夏侯谦胡乱抹着眼泪,越抹越看不清阿爹的脸他就越着急。 “阿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 沈尽欢几乎已经摸不到他的脉动,便闭上眼起身。 夏侯谦拉着她的裙角磕头求她施以援手。 沈尽欢额角狂跳,她根本没有那本事。 夏侯峰全身冰凉,逐渐失去了下半身的知觉,像掉入了万年冰窟又被虫蚁啃食,现在连手都抬不起来。 夏侯谦哭着又扑在夏侯峰身上摇着他,双手颤抖着将一根跟长针拔掉,然而毒液入骨,药石无医。 “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夏侯峰牙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就断了气。 所有人的心情都落到了低谷。 沈尽欢垂头,头脑一阵晕眩,无形的大手扼住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 邵尘在后轻轻扶住她,陡然看见沈尽欢眉间悲痛,两眸寒冰,身上也极冷。 夏侯谦哭得失声,小脸涨得通红,半个声音都发不出来,死死攥着夏侯峰的领子。 手心触摸到的冰冷是他此生最惧怕的温度,难以想象今后这个严苛的大人再也不会和他说话的生活。 沈尽欢缓缓蹲下,轻轻触碰着夏侯谦颤抖的肩膀,而后不知所措的孩子反身抱住他,这才大声嚎哭。 她哆嗦地捧起夏侯谦的小脸,冰冷的指尖帮他抚去止不住的眼泪:“这件事后,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可以哭但不能怕。” 声音低得,淹没在夏侯谦的哭声里。 孩子终究是孩子,哭累了就睡着了。 愿他能在梦中和思念的人团聚。 沈尽欢走到终南山顶时,天就带着湿漉蒙蒙亮起来。 山上不知何年建了座佛寺,满阶落叶犹如她的心境,无比苍凉。 萧敛 寺院门口的菩提树,枝条肆意延伸下来,枯燥的树干上雕琢着岁月的痕迹。 站在树下的人,又何尝不是历经沧桑。 树后的明黄绿砖更像是寄生者。 从最高阶看下去,终南山的风景收入眼底。 东边渐渐出现一块红霞,她认真地看着那轮太阳缓缓升起,从一块淡红到半轮红日,云像着了火似的蔓延得越来越大,直到太阳高高挂起,哪怕并不是那么耀眼。 “女施主何故叹息?” 子真和尚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着眼走到她身侧。 沈尽欢抱着自己缩在树根下,“人死如灯灭,这辈子再也不知道去哪儿寻他,实在空的很。” “阿弥陀佛,女施主悲悯苍生,是善也。”子真摸着胡须道。 “可我记得苍生曾说......我是祸根,不祥亦不善。” 沈尽欢勾起前世的回忆,不由自主说了出来,“结果还真害得爱人亲友不得善终灰飞烟灭。” “佛说生亦未曾生,灭亦未曾灭,不视恶生嫌,不观善勤措,不舍智就愚,不抛迷就悟,阿弥陀佛。” 手指顺着树皮上的纹路游走,粗劣的表皮能点悟人似的。 远眺去山峦尽头,却是雾一片。 “和尚,你们佛家人都是不问前因后果就可开导世人的?”沈尽欢问道。 子真和尚爽声大笑两声:“女施主和贫僧的一个朋友很像,你们都问过同一个问题。” 沈尽欢愣了片刻,觉得这不是件稀奇事儿。 后来她亲自挑了个吉地,给夏侯峰修了坟冢。 再怎么说也是救主大功,哪怕夏侯峰不知道邵尘是太子,按照沈尽欢的心意,也该这么做。 夏侯谦越发不爱说话,似乎在想他爹生前说的话的含义。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子。 沈尽欢不忍,便交给阿炎带去了几日。 她去见萧敛时,是子时。 因为萧敛善毒针的缘故,邵尘命人拔了他的十个指甲吊在梁上,嘴里还塞着一团东西。 沈尽欢粗看一眼露出来的皮肤上有两只手掌那么大的溃烂,重新长起的肉色是红白的,和周遭皮肤鲜明对比很明显是人为所致,沈尽欢在阿肃身上见过这种伤疤,事情到了这个田地自然知晓出自谁手,便坐在他面前盯着其青紫的眼皮。 “你知道赵翼吗?” 阿肃扯掉堵在萧敛嘴巴里的麻绳,目光停在他肚子上方的烂肉伤疤。 萧敛半睁开眼,看见血色里的一个女子身影。 一个时辰前太子叫人拔了他的指甲,用烧红的钳子抽了整整十棍,临到意识恍惚时又叫人泼了一盆盐水喂了食物救过来,死的机会都不给,萧敛叹了口气。 “我知道,赵家公子嘛。” “看来你跟着闻氏已有多年......告诉我他们在哪?”沈尽欢嘴角一勾。 “那日闻炳来你们怎么不跟着,现在故意折磨我,是叫我背叛同伙?”萧敛嗤笑。 原来那人叫闻炳。 沈尽欢背着邵尘查过闻氏的族谱,在仅有的一支旁系宗室名单上确确实看到闻炳的名字。 那日没打算跟着闻炳,因着邵尘觉得她布置的空城计太容易识破,却没想到闻炳居然以为运气好,大摇大摆进了圈套,等他派人再追上去,早不见人影。 “我是看着赵翼人皮炸破而死,那身子里的虫就跟你身子里的一样,不知什么时候种下也不知什么时候生长,你最初想自尽,我猜是怕闻炳再不能帮你取出,届时承受不住非人痛苦吧?”沈尽欢的声音伴着回音在牢房中轻轻回响,魔音一般钻入萧敛的耳朵。 “呵呵,闻氏也不是生来会制蛊,到底是被至亲踩进泥里的可怜人,你就行行好放过他们吧。”萧敛抽笑一声。 “闻氏杀的人多半是经过你手,如今你被困在这儿,他们估计已经寻好了帮手再寻孩童,而你只是枚废棋,不知什么时候身体里的虫子就会撑破你的皮要你的命。” 萧敛缓缓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对方凝视着自己,如同黑暗中的明珠,丝毫没被牢房的肮脏浸染的痕迹,但又好像是从血腥中而来。 他转向阿肃,无力地垂下头,“你命挺大,被闻炳种了那么多蛊还能活下来......” “是你救的他吧小姑娘,你可真会引火烧身。” 沈尽欢背后一僵,下意识看了阿肃的表情,此时的他似乎也知道了,可惜背对着自己,看不到他脸上一点表情。 “我不会说的,闻氏的藏身之处......还有那些未知的事儿,你要想知道就得自己找。”萧敛说完,惨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真挚的微笑。 沈尽欢却是看见阿肃站不定,双拳紧握目视着前方。 泽宇和邵尘在外待了不久,惊愕地发现萧敛的肺部正以肉眼可见的浮肿速度迅速鼓起。 “有人催动了蛊虫成长!”泽宇惊骇地说道。 沈尽欢恍然醒悟,骤然起身走到萧敛身前,那红白的新肉可不已经形成了一个馒头包且正往周边扩散。 “快离开!”邵尘心口有东西在砰砰乱跳,顾不得其他上前拉着沈尽欢的手就往回走。 沈尽欢回头看着他,四目相对,邵尘看到她眼底的执着,一时气愤。 “现在还不晚,我连他都能救也定能救你,只要告诉我闻氏的藏身之处,”沈尽欢一手附在热通通的鼓包上,笃定地看着萧敛,“闻氏必除,我保你性命。” 萧敛强忍着从肺部散开地剧烈痛痒,歪着头瞧着她:“真有意思,你一介女官想匡扶正统,替国除害?闻氏可是藏在暗处的老鼠,你想捅老鼠窝?你就不怕那些高官妒忌你,给你扣上祸臣的名号?” 沈尽欢没有丝毫犹豫,“你想不想活命?” 对方嗤之以鼻。 听说四年前有人杀了世间最毒的嗜血蛊,连母虫一只脚都没留下。 听说闻炳在白纪体内输入的十数个幼卵被活活冻死,血本无归。 听说闻氏派去帝京的细作被狗活活咬死,将成大计被毁。 他亲眼看见闻炳气得发疯,花整整两年时间找到了那个人——皇城中第一位遵帝诏入仕的女官。 宫中居然有女子为官,真是古今奇事,莫非是个祸水胚子? 能把闻炳惹急的人不多,能让整个闻氏费尽心机搜寻、设计取命的人更是没有。 这女子果然非比寻常,之后见过的每一面都没让他失望。 萧敛看过各种眼睛,除了新生的孩子眼中有星星的光芒,其他人都木讷得发蠢,要么贪婪、要么自私、要么奸猾......只有这位的眼睛里有不一样的东西。 萧敛不知那叫什么,因为他没见过,道不明。 不可置否地明白了为什么闻炳见到他们会那般兴奋。 这对天之骄子,将是闻氏的劲敌。 萧敛感觉到胸膛很热,里头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这时已然没有什么痛感,只觉得腹中沉重。 沈尽欢微微后退一步,“真不怕死。” 萧敛全身发抖,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在被撑大,他感觉不到□□的存在,像陷在米缸里又像泡在水中,那些东西涌到眼睛下,伴着剧痛......不一会儿他就看不见了。 泽宇倒吸一口凉气,刚才还在的人这一刻由内而外的变成一具白骨,体内涌出来的东西还带着恶臭,在接触空气时纷纷掉在地上四脚朝天。 半炷香不到的时间,萧敛就被吃的精光,留下小腿那么高的虫堆。 “你......”邵尘试图搀扶,却发现她僵在原地全身冰冷。 沈尽欢耳边一阵女人的尖叫声,刺得她回过神,本能地推开邵尘,没有一丝慌乱地朝外走去。 外头连月亮都不见了。 走到帐前,阿肃“扑通”一声跪在身后,“主子,闻氏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沈尽欢盯住他,冷声道:“你要是敢去,就别再回来找我。” 迎出来的之彤正好看到这一幕,听沈尽欢硬生生说这么一句,不光是她,连跪在地上的阿肃也恍惚起来。 “凭你,连几只虫都对付不了,还想杀他报仇?好好想想你现在是谁。” 沈尽欢转身进去,带着不近人情。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邵尘看去。 想到前世在南疆的种种,邵尘就抑制不住地绝望。 跪在那儿地阿肃,顿时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不是那张脸,是背影,他一定见过。 邵尘闭上眼,在脑子里反复搜寻和阿肃持剑摸样匹配的影子,却不时冒出沈尽欢当初割肉引出他体内蛊虫的样子。 那时的她和方才的一样,全身僵硬冰冷还是从容不迫。 从容不迫...... 是他? 泽宇轻轻皱眉问道:“主子,我有很多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邵尘背着手,两指捻着袖口一根丝线,“憋着可不好。” “少令好像见过这般场面......卑职都吃不住她怎么......” “下一个。” “萧敛说阿肃曾被闻炳种过蛊,结果被少令救下了,可卑职查过,阿肃是李将军派给少令的死士。” 邵尘沉重地望着他,故意问道:“四年前帝京里有什么人失踪了?” 泽宇细想一会儿,惊讶地抬起头,“白纪?!” ※※※※※※※※※※※※※※※※※※※※ 这周在收集考研的资料,准备加入考研大军,说实话,这个选项从来没出现在我的人生规划中,因为某些经历,我觉得应该去尝试。 过去的两个月发生了很多事,可以说糟心事不断,还好身边有一直陪伴的家人朋友,焦虑和失眠很可怕,但大家要相信这只是一个过程,它一定会过去。 有要备考的伙伴一定要注意打着学长学姐幌子的机构,太黑。 (咱们可是有思维的灵长类,不能被区区情绪或者几本书打败!) 断更了一周且没有及时通知真是抱歉,今天起会稳定。 再起争执 沈尽欢合着眼却没睡着。 多年来的谜渐渐理出眉目,她有些兴奋。 “姑娘,吴徙年招了些话。”之彤再帘帐外站定。 沈尽欢即刻起身,半支着身子琢磨道:“说了什么?” “他昨晚上听到了姑娘的问话,说闻氏族人兴许在蛇王谷。”之彤道。 窗外有风进来,床前的帘子挂在床脚,之彤看见了她眼底的倦色。 沈尽欢静静听完,既然有了方向,派人去证实便可。 她走到门前,抬起的手扶在门框上脚下有犹豫,盯着门缝里拧眉。 之彤见状,上前替她打开。 阿肃仍旧跪在那儿,沈尽欢面上一片冰冷。 整个人放松下来,此刻除了证实蛇王谷外再无什么能遮住她眼帘。 白氏只有白纪活在世上,连这么一个人也她是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的。共处的这些年,沈尽欢见的更多的是沉稳冷静的阿肃,为数不多的消沉或许只有黑夜见过,所以当他抑制不住愤怒时,沈尽欢像看到了自己——她深知意气用事的后果,也相信阿肃自己也知道。 想到这,沈尽欢微微一笑。 “想清楚了就帮我查件事。”沈尽欢淡淡道。 阿肃忐忑,不知该怎么接话,接了话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去看看蛇王谷有无闻氏踪迹,查探为上别把命丢了,”沈尽欢想了想又道,“要是被发现,就说是为妻求药引。” 阿肃眼前突然清晰起来,“是。” 邵尘是跟着沈尽欢后进的屋。 沈尽欢余光见邵尘从后走到身前也不惊讶,可察觉他脸色不佳时心口一阵钝痛。 “是否派探子去蛇王谷查探?”李云褚问道。 阿炎道:“从吴徙年住处搜出不少金银细软还有房屋地契,大多来源不明,官府还在查,他的话不必全信。” “你是担心他和闻氏是一伙的?”李云褚道。 “不排除这个可能,我们听的只是他的片面之词,因害怕没有贴榜昭告这理由不足为信。”阿炎扭头看向上座。 沈尽欢坐在座位上听着,忽然瞄见邵尘看了自己一眼,愣愣的望着他半晌。 “已有暗探前去,不必动用军中兵力。” 邵尘这话一出,所有视线都聚在他身上。 沈尽欢往后看见泽宇在这,心道:莫非是派了其他人,是我想多了? 邵尘脸色古怪,身后的泽宇也是,不免让她有些紧张。 李云褚默许,又道:“先锋营暂不会回来,军师预料的不错,大月果真设下伏兵,轻寒送回来的战报上说,那些大月残兵远不止百余人,还好上官文带了护卫军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那他们有没有受伤?”沈尽欢急忙问道。 “轻寒受了些皮外伤,上官文替她挨了一锤伤的重些。” 沈尽欢一抹厉色划过,“是和大月郡主交的手?” “是。” 沈尽欢暗自捏紧了袖口。 “如今他们被困关外,看琪华郡主的意思并不准备两败俱伤,我们还有商量对策的余地。”阿炎看见沈尽欢的表情,一时心情复杂。 论谁人了解琪华郡主,在场非沈尽欢莫属。 不知对方在打什么算盘,这样作风还真不是她了解的琪华,弃卒保帅故意引兵前去,又只是围困,她在等着什么? “二哥呢?”沈尽欢问道。 “云渊还在筹备万灯节......” 万灯节? 慕轻寒和上官文回不来,沈尽欢心中到底不踏实。 “前方局面并不吃紧,大月有埋伏却没有把我们打散说只能说明另有所图,且又在李家地界上他们敢动手我们就能出兵,按照一个月前的战况,大月应该没有力气再打一次,从这点出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邵尘低头说道,“你还不如多担心一下阿肃会不会被闻氏认出来。” 三人齐齐沉默,阿肃的身份他们心知肚明,沈尽欢听后更是胆战心惊。 “欢儿让阿肃去了蛇王谷?”李云褚不由一怔。 沈尽欢间接回了邵尘的话:“蛇王谷究竟是不是闻氏藏身之处,去探了就知道,所有人不都在等这个答案吗?” “这个答案再怎么触手可及,也不能由你去揭开,我看该好好审视身份的是你不是阿肃。” 邵尘想问的是这么做的初衷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李氏,结果本意和说出口的意思大相径庭。 邵尘和她两相对视,氛围再次陷入尴尬。 “收留白纪,花了你不少心思吧?” 沈尽欢和李云褚万没有想到邵尘知道了这件事,此时此刻都是被一棒子打晕的感觉。 “你可看清楚了,他到底是不是白纪。”沈尽欢故作镇定道。 她心里盘算,邵尘这辈子肯定没见过白纪的脸,又怎么会知道阿肃就是白纪,虽说不知道他从什么途径打听了这件事,但事到如今只能一口咬死。 “这件事要好好问问李将军。” 邵尘铁心认真,也的确想知道沈尽欢为什么会收留白氏遗子再身边,这件事和尚书府有没有关系。 沈尽欢倏地站起来,一点不讶异邵尘说这句话,只是有些懵,灯柱上的火炸了星子让她转了念头来。 “白氏早在四年前就被灭门,无凭无据冒出遗子一说恐掀起朝堂风云,大人可要看清当下局面啊。” 座位上的人轻轻蹙眉,沈尽欢不想再辩驳什么,径直开门离开。 “站住。” 邵尘声音一沉,已有几分不悦。 “最后说一次,闻氏不是你能管的事。” “既然来了,想做什么你也拦不住我,大人要是翻了船连累的还不是我么。” 沈尽欢留了个潇洒的背影给他。 有了这么一出,李忠乾和蘅氏肯定被关照要看好沈尽欢。 李云渊晚膳前才回来,并不知晓怎么回事。 到沈尽欢住处一转,看见之彤一个人在收拾屋子不由疑惑,之彤看见他,如看见救星,自己个儿就跑到他身前盈盈一拜:“二公子,姑娘今日和元大人起了争执出府散心了,硬是不让我跟着也不让告诉将军和夫人,您快去寻寻她。” 李云渊一听忙问:“欢儿可有说去哪了?” “姑娘说去看星星,估计上山了。”之彤道。 李云渊了然,抱着怀里的东西就跑了出去。 整个大兴城能看星星的地方只有一个——终南山顶。 他曾带她上去数星星,自姑姑带着沈尽欢回帝京后自己就再没去过。 李云渊踏上最后一节台阶,身后漫天星光。 他看见窝在古树下小小的身影,松了口气似的叹息。 沈尽欢猜到他回来一样,往边上挪了位置继续支着头看星星。 李云渊把一纸灯送进她怀中,转身坐下。 繁星似锦,月亮并不时那样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来看星星,月亮作个陪罢了。 和十年前一样的场景。 “天灯?”沈尽欢捏着竹边道。 “今日在城中安防,官家做的第一盏灯我就要买来了。”李云渊痞痞一笑。 沈尽欢笑。 “今日和他争执了?”李云渊道。 “他知道了阿肃的身份,也知道我让阿肃去蛇王谷查闻氏,估计心中不悦吧。”沈尽欢勾起一抹苦笑。 “欢儿你要知道,女子干政,早晚被天下诟病,你要想大展宏图,可以换个方式。” 李云渊看着沈尽欢,心中纵然万般骄傲也委实心疼,换做他是别人,也定不会容忍一个女子涉足朝堂,打乱纲纪。 “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别人看的过去?” “不光是爷爷和祖母,还有我和大哥,我们都觉得殿下对你......”李云渊恍然,紧紧抿住嘴巴。 “妹妹,你要是想入主东宫,咱们家有这个能力。” “二哥,沈李氏需要的不是太子妃也不是中宫皇后,而是一个能在九州八国之中扎根的权柄和威望。” 沈尽欢点了天灯,看着它慢慢上升奔向茫茫星海。 “一旦有个附属他人的称号,想施展手脚也得看枕边人同意否,届时天下人同样会说我是祸乱朝纲的妖女,我不甘心,我宁可做史书留名的乱臣。” 沈尽欢含笑。 李云渊意识到站在眼前的人有多特别,她比天上的吉星还要夺目。 她身上有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魄力,也许自己的信念也在潜移默化中被这丫头改变。 “欢儿真不喜欢他?” 沈尽欢被慕轻寒问过这个问题,这回又被哥哥问,不自觉开始好好思虑答案。 可想到是谁让她这样心烦,又十分窝火。 “不喜欢。” 李云渊注视着不远处一个驻足良久的人影。 旋即满意一笑,“哥哥替你记下了。” 邵尘原本想上前,听见回答硬生生将脚步退了回去。 “你说过数到一百颗星星我就能回家,我当初深信不疑,长大了才发现,就算把天上数以万计的星星点下来也回不去。” 沈尽欢提着灯笼才能看清李云渊的脸,灯笼打过时,余光中闪过了一个黑影,那影子飞快往台阶下闪去,她以为自己看星星花了眼,论警惕身旁有李云渊,真有动静他也比自己发觉的早。 “其实哥哥当时也在想,要是点到第一百颗你还没有睡着,我该怎么哄你......” 李云渊收回望向台阶下人影的目光,不由笑起来。 “最后你数到第五十五颗的时候,我想到了答案。” “什么答案?” “有哥哥在的地方就是欢儿的家,无论你想要什么,哥哥都会替你取来。” 沈尽欢再乖嘴蜜舌、伶牙俐齿,这会儿都黯然失色。 何以何以 邵尘独自站在山脚下待到看不见月亮才回去。 也许沈尽欢说的只是梦话......可他不愿相信。 军卫从郡守府搜刮出大量西域珍宝,独独不见账本。 邵尘隐约知道和吴徙年联系的是什么人,所以决定直接从他嘴巴里问出话来。 吴徙年较平时精神了许多,对邵尘提出的问题也并不吃惊。 “你们追查的闻氏当年也是皇亲国戚,最后丧家之犬般被驱逐出城,换成是谁都想东山再起。” 邵尘眯着眼,“这种话你也敢说,莫非真和闻氏有勾结。” 吴徙年将目光投在昏暗的墙上,“你猜对了,是大月,大月保我后世无忧,我保大月和大兴城互通有无,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闻氏在北燕当不成官儿就去了大月,是不是?”邵尘并没有多在意措辞,尽管如今知晓闻氏和他自己渊源匪浅。 吴徙年笑了下:“你们都查清了?” 事实上一直都是邵尘在查,沈尽欢和李氏查不到是因为自己将消息封锁了,他们所掌握的都是让人有意识放出去的。 但似乎军中仍有比他了解得多的人在。 “大月残兵在边关扎营想必你是知道,我不追究你卖国之嫌,但你要告诉我大月想干什么。” 吴徙年道:“是不是我说完......” “大月保证的,我也能保证。”邵尘斩钉截铁道。 吴徙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如何证明?” 沈尽欢第二天一早的消息是吴徙年自缢牢中,天亮之前被家人抬去祠堂设灵。 事出蹊跷,盘问了一遭人后都说是自缢,从现场看来也没有挣扎的痕迹,不像她怀疑的那样。 沈尽欢在屏风后听李忠乾说了很多,只记得邵尘说的“通敌卖国畏罪自缢”。 “帝京还没有消息来?”沈尽欢轻声问之彤。 之彤摇头:“全被大人截下了,无从得知。” “轻寒呢?” 之彤皱眉不语。 透过屏风的空隙,她和邵尘隔空对望,一瞬间看不清太多。 沈尽欢便不再说话。 她明了,邵尘决心不让她知道,再强求也没用。 千灯宴那日,阿炎带她登上了大兴城最高的望楼,虽没有终南山精致宜人,但俯瞰繁华人间的感觉至少不坏。 夜色落下起,烟火就没有断过,漫天的缤纷遮住了星光却没照亮她心头阴霾。 “来,闭上眼睛。”阿炎的声线温柔至极。 沈尽欢鬼使神差地闭上眼,忽觉手中被塞了个小物件,张开眼时城心上方绽开一束巨大的烟花,星点落在她的睫毛上紧随闪动。 “岁岁平安。”阿炎轻声道。 这一下,沈尽欢脑子一片空白,微微一愣看向阿炎,触及到面具后深邃温柔的眼神。 手心躺着的平安福袋在烟花下失去原本的颜色,沈尽欢这才想起是她生辰。 “呈你吉言。”她浅笑。 沈尽欢心中微妙——这算多年来过的最正经一次。 原来李云渊买天灯的时候阿炎在场,听到李云渊提了生辰一事后就记下了。 旷野之中,不知怎么想起阿姐和沈倾宁,忽然有些落寞。 城中观灯的民众越来越多,整个大兴城都被照得通亮,千灯宴首日,各地商贩聚集最多,这种日子最适合发家致富。 阿炎静静陪她看完整场烟火,待火石散去才踏上归途。 慕轻寒答应带她观灯走宴,现在不知藏身何处,沈尽欢后悔没有跟去。 “明明是生辰,还要为其他事烦心,受苦了。”阿炎凝视着她,下意识道。 “轻寒不回来加上朝中讯息都被拦下,困兽之境让人心生不安。”邵尘对他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李家外都是他的东宫暗卫,他不要她掺和,就连一点信息都不透露。 现在能确定的是慕轻寒和上官文都活着,但要怎么救还不得知。这么些日子,慕家应该设置好了灵堂八百里加急地催慕轻寒回去,慕垣墉会不会不知道自己的信被拦下。 没办法,谁让要和她成亲的是上官文,慕家又在这个时候算和上官家结了梁子。 “琪华郡主设下埋伏,慕轻寒带去的人寡不敌众没被歼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琪华不想杀他们。”阿炎道。 “我一直有疑问,为何大月主帅不见踪影,琪华却能埋伏兵马?这难道合规矩?”沈尽欢不解。 阿炎立刻听明白:“琪华带的兵是她自己的亲卫,并非大月军营将士。” 沈尽欢放缓脚步,侧头看着阿炎,“亲卫?” 一个郡主的亲卫只能在封地活动,要是离开封地参与到战中,也要听从主帅号令,主帅退将卒退。 问题是,她的亲卫也太多了。 “琪华郡主与大月君王貌合神离,这些年私下积攒了很多兵力,我猜她是想打下大兴城合和大月王庭抗衡。”阿炎一语惊人。 沈尽欢深吸一口气,“琪华和大月王是舅甥关系,怎会有抗衡一说?” “大月王庭早不是月氏说了算,当朝掌权的是闻氏。”阿炎既像叹息又像期盼。 “闻氏。”沈尽欢颤抖着念出着两个字。 又是闻氏。 “这件事上我赞同邵尘的决定。”想轻抚上沈尽欢的后脑,伸出的手不禁又放了下去。 因为她眼中的忧虑,阿炎不安了一天一夜,此刻对方听到那些却没有快乐半分,让他自责起刚才那句。 “......” “再没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 沈尽欢愣怔,抓着福包的手发着抖。 惊喜远不止这些,二人回到营中大宴,除了李忠乾和蘅氏外,被派在外的李云渊也回来了。 席中站着一副生面孔,面纱下依然能看见她精致小巧的五官,一身着装打扮是西域贵族所有——深蓝的衣裙上缀满铃铛,胸前带着一根白孔雀羽做的项链,最重要的是,赤脚。 “琪华?”沈尽欢喃喃道。 琪华那双大眼睛看向沈尽欢时神情明显微肃,很快又换上俏皮。 不是第一次让沈尽欢眼前一亮,故而当她走到宴中回过神时,那人已经跑到自己面前主动示好。 “军中竟有这般美人,莫非是朝廷派来的那位女官?”琪华口无遮拦,听似冒犯的话都被她的烂漫笑容转化。 沈尽欢盈盈一拜,“见过郡主。” “我就知道你记得我!” 沈尽欢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琪华忽然凑上来将她吓得不轻,细细掂量不知是什么意思。 琪华看她被吓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像石子落进水里清澈又欢乐。 沈尽欢眉眼如丝端详眼前的小女孩儿,一种超乎年龄的美貌摄夺她的心魄,既聪明又漂亮的姑娘,连女子都妒忌,天下又有几个男子能抵御住? 琪华有意打量她和阿炎站的距离,又转头看向邵尘,说:“奇怪,你怎么和炎军师在一起?” 沈尽欢并不想站在那费功夫,道:“二位哥哥没空,便和军师一同去见识大兴城的灯宴。” “不该和那位大人一同吗?”琪华不想放过她的意思。 “郡主不加思量的话会让人觉得您和大月君主一样愚蠢。”阿炎流露出警告。 “你什么意思?” “不请自来,就该安分些。”阿炎护着沈尽欢上前和李忠乾见礼。 琪华被呛的说不出话。 沈尽欢越过邵尘,在旁边的席位上坐下,静静地没看他一眼。 那微抹红唇上沾着苦涩,在和李云褚打面照地时候又被很好地掩藏起来。 全程没有看他一眼,哪怕一个余光。 邵尘像失去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众人都因琪华的忽然到来不自在。 即便不知道什么情况,沈尽欢还是从阿炎方才说的一席话中明白了点东西。 因王权落入闻氏之手,琪华和大月君主不合。 很显然,琪华此次前来是合作大过谈判。 她的筹码是慕轻寒和上官文,此时从琪华流露出的得意神色就能看出她早已做好万全打算。 “既然郡主来了,就请入席共赏佳宴。”李忠乾沉声道。 琪华高傲地环顾宴席一圈,最终将视线停在邵尘那儿,纤指一抬:“我想坐在他身边。” 一旁的沈尽欢面色渐渐变白。 “我是客人,挑个座位都不行吗?”琪华漂亮的眼睛里悲戚一动。 邵尘眼底溢满笑意,起身打了一个手势,“郡主想与在下同坐是在下之幸,请。” “还是你懂礼呢。”琪华妖冶一笑,摇曳着身段走过去,伴着一阵铃铛声如愿坐下。 沈尽欢面色更加阴沉,似乎猜到了什么。 李忠乾脸上也扫过一抹惊惧。 打赌 遥听城中欢闹,边关孤寂无常。 慕轻寒拿着火折子在破屋里来回搜寻。上官文靠在草垛上,细尝着从背后透过剧烈的疼痛。 就他二人藏身在这,其他将士不知所踪,而变故就在慕轻寒给军中送去信报后那一刻。 她焦躁不安,不时朝门外望去。再找不到救治药物,他们的情况会更糟糕。 慕轻寒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但自己的确小瞧了琪华郡主,兵不厌诈,只好认栽。 上官文全身发热额上复了层密汗,他想抬手擦拭,背后的伤痛却不允许他有这样的动作,疼得他“哼”了一声。 慕轻寒回到上官文身边,从衣服上撕下块布借着火光帮他拭去汗珠。 战场上儿女情长,真是蠢货。 慕轻寒心里默道。 狼锤砸向她时,居然开始怕死了。 真想不通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 错神之间,她的手腕被上官文握住,心中一动。 上官文吹灭火光让她细听门外动静。 脚步声? 此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他们从琪华的密室逃出来藏身在多年前遭战役炸毁的村落里,不大可能会被发现。 残碎的窗户纸上映出一个佝偻黑影,听步子此人走路不便,似有残疾。 那人径直走进来,在门口停留了一阵继续往里走。 慕轻寒藏在门后,冷不丁上去一棍子。她臂上有伤,力道不如从前,也没料想居然没将那人砸晕,那人猝不及防踉跄了几步转身发现了慕轻寒的存在。 骷髅一般的面容着实让慕轻寒吓了一跳,常听军里的老人说鬼故事,说地底下的阎罗鬼差黑白无常长的都是人骨摸样,身带腐味,勾人魂魄。 眼前黑袍人像极了话中鬼神,慕轻寒吓得脑仁巨疼。 “你......是人是鬼?”慕轻寒高声道。 那人为抬起头,黑袍遮住大半个身子,暗中盯了她一眼又转身看向草垛后。 上官文闷声道:“傻丫头,哪来的鬼,他是人。” 来者非善。 慕轻寒缓过神来,迅速抽剑直指那人。 本是民间佳节军中小宴,琪华郡主不请自来让大家都十分局促。 邵尘端着铜杯饮酒,丝毫不被身边人影响。 朝廷赐下来的御酒,入口醇厚,绵长回甘,要含住细品才能体味到美感。 琪华侧身看着他喝酒,眼前的佳肴一样也入不得她眼。 “慕轻寒和白脸公子都在我那被好生招待着,将军大可放心。”琪华直起身子,慢慢切入正题。 “他们受伤了。”沈尽欢缓声道。 “慕轻寒杀了我百员大将这笔帐怎么算?”琪华轻蔑地看去,没落到一个正眼。 “郡主带着兵马伪装在我军地界就合规矩了?”沈尽欢呵呵笑了一声。 琪华灵活地翻身站起来,晃了晃手指头:“不一样,本郡主是来谈合作的,只要谈得来,他们的伤我自会叫人医治。” 阿炎果然没猜错。 沈尽欢低头放下筷子,这时候脸上的阴沉早已换了下去,令人捉摸不透。 “说说你的条件。”沈尽欢也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道。 “条件嘛......”琪华故作姿态,绕道她身后。 这时帘帐微动,进来一个人。 阿肃左手缠着布,看见琪华站在沈尽欢身后流露出的表情猛然站在原地,像被侵犯到的野兽,全身都警惕起来。 “他就是你救下的那位?”琪华兴奋地走到阿肃面前,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假脸,有意思。” 一语点中。 沈尽欢知道骗不过她,索性默认了这个事实。 琪华十二岁的个子看上去和夏侯谦差不多,大月贵族的月俸不差,可这位郡主就不见长个儿。 “我们打个赌,你要是赢了,我把慕轻寒和白脸公子还给你,要是输了就得答应我所有条件。”琪华蹦跶到她面前,灿烂一笑。 “赌什么?”沈尽欢道。 “赌你打不过我。”琪华大声说。 邵尘在旁轻咳:“郡主来找人切磋,该找个实力相当的才好。” 琪华眼前一亮:“你是担心我下手重还是担心外界对我的评论?” 邵尘毫不掩饰道:“郡主是客,当然是保全郡主的名声为重。” 沈尽欢短短瞥了他一眼,也道:“如果要赌这个,郡主的赌注下的可不够大。” 放眼望去,席上的将领都面露难色。 琪华来了兴致:“那你说怎么赌。” “我赢了,大月老营退一百里撤出北燕边境余党,郡主留下交换我要的人;你赢了,李家军退一百里且答应你所有条件。” 沈尽欢将大月和北燕的利益都押在了赌盘上,正中琪华下怀。 “好!”琪华拊掌大笑,她向来欣赏有勇气的对手,更何况沈尽欢是她上辈子就打败的人。 李云渊被琪华的模样气坏了,眼神都按耐不住要在她身上割下两块肉,提刀就上前挡在沈尽欢面前。 “我妹妹并非习武之人,郡主不要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赌注是沈尽欢自己改的,你怎么能赖我?”琪华傲慢道。 李云渊转向沈尽欢,想劝她不要逞强,谁知琪华趁机从腰上甩出刺刀直挺挺打向他背后。 千钧一发之际,沈尽欢拔出李云渊的鸿源剑,接下刺刀手腕一收让其飞向琪华。 之间琪华唇角一勾,翻身跃起,铃铛声不绝于耳,那刺刀从她脚底飞过狠狠扎进门框上,随之听见木头开裂的咔嚓声。 琪华接住侍女抛来的剑,刚落地就抽剑打来,沈尽欢摸清琪华的脚步,拂袖掠影间早闪身避开。 用剑并非琪华所长,一招一式都似在让步,沈尽欢顺着她的招式很快就找到弱点,鸿源剑剑身极薄,刃如秋霜,银蛇般游走在二人之间,她也没想到自己会用的这么顺手。 琪华后来居上,剑法逐渐鬼魅游离、虚虚实实,及其阴险。 寒光相撞,沈尽欢虎口刺痛险些握不住剑柄。 “前世你就输我,这辈子还在妄想?”琪华抓住空挡,直刺向她胸口。 “我还说大月有多厉害,没想到被一个外臣夺了权。” 沈尽欢说着,琪华果真受到干扰,就是这个机会。 鸿源毫不犹豫打落她的剑,在她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溅出的血珠和妖异的蓝纱结合染出一块黑紫。 “你!”琪华击开沈尽欢,捂着脖子难掩被说中痛点的愤怒。 沈尽欢吃了一掌肩膀脱臼般剧痛,连退三步后竟见琪华攻向阿炎。 “你输定了!”琪华厉喝。 话音刚落,一柔白身影挡在眼前,柔曼无骨似的腰肢绕过剑身,下一秒就见刺向阿炎的剑锋被双白皙的手生生接住,卡在面前。 席中爆出一阵骚动,琪华阴招频出早就惹了众怒。 当事人并不在乎,迅速握着剑柄回转搅开那双玉掌。 “多年不见还是这么护犊子,你这般会显得男人在你面前个个无用。”琪华瞪着她。 沈尽欢卡着冰冷的剑身一点也不觉得刺骨,当即顺势一记掌风劈了过去。琪华避之不及眼看倒地,腕上一股大力又将她拉起。 她微愣,抬头看见从上而下一带着血红伤痕的爪牙。 沈尽欢的眼神比方才狠厉了百倍,看起来更像一个失去理智的女妖,动作飞快,眼睛都跟不上她的速度。 琪华大惊,接连挣脱开已为时过晚,并不尖锐的指甲从她额顶落下撕裂了她的面纱,紧接着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脸颊上火辣一片,好久后才显露出三道细长的红印。 “我最恨伤及身边人。” 沈尽欢心中一股怒火涌上头顶,全然支配了刚才的动作。 琪华看见她冷笑,那一刻潜意识告诉她,输了。 “你打我的脸?” 琪华还不想认输,可四周的将士都拔刀站起来控制了她的人。 沈尽欢将鸿源剑还给李云渊,在他关切的目光下微微一笑,居高临下利眼盯着琪华:“郡主使惯了阴招,可曾想过会遭报应?” “我不服。”琪华片刻挣扎。 沈尽欢拾起她的剑归还给仆从道:“回去让你们主帅将老营迁出一百里,把我的人平安送到城下。” 大月仆从低眉顺眼地扶起自家郡主,娇弱弱应下了。 李忠乾眼神复杂。真是像极了自己的女儿。 沈尽欢将阿肃带到李忠乾席前,恭敬一叩,“还请外公好生照看郡主,我先行退下。” 李忠乾露出三分喜色,“好好休息。” 沈尽欢颔首,听邵尘声色略急道:“下官也......” “元大人替我在这应酬吧,好多将士你我都不认识。”沈尽欢打断他。 邵尘瞬间落寞,默默叹息一声,自己现在确实不便去打扰她。 席中将士心服口服,齐齐俯首,“恭送少令。” 沈尽欢从中缓步离开,极像一位英雄。 几人离开后,阿炎闭目回神,心曲被那抹月白彻底打乱。可以说沈尽欢凭一己之力扭转了这次局面,琪华自入虎穴白送给北燕一百里阔域。但他开始疑虑琪华最开始对邵尘的态度,还有......她的那些话。 琪华和沈尽欢似乎很早就认识,她二人之间的渊源细思起来应该比想的要深。 李云渊和李云褚都如鲠在喉。 风起云涌 蛇王谷在半截炸开的断崖下,树木高耸丛林遍布,走在里面很容易踩到某种动物的尸体,那些死去的动物都不是正常死亡,腐臭的尸体伤堆满小虫,奇怪的是生存在这里的蛇类都自觉绕过虫子另觅食物。 黑袍人不知给上官文擦了什么药,能直起身板走路了。 慕轻寒扶着他跟在黑袍人身后,一路上警惕着脚边的蛇群。索性黑袍人身上撒了药粉,那些冷血动物都没敢近身。 黑袍人带他们进到谷内一处屋子,还没进去就闻见一股恶臭。慕轻寒意识到不对劲,停下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袍人转身,夜色太重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闻鹤。”死人和气一样的声调,在夜里听了脊柱发凉。 “闻氏?”慕轻寒念叨着,这不就是李忠乾和沈尽欢说要寻得人吗? 该死,入狼窝了。 慕轻寒扶着上官文往后退了一步,“你把我们带到这来做什么?” 周围静悄悄的,良久,闻鹤的声音才微弱响起:“我儿子要看看你们谁适合养孩子。” “给你儿子生孩子?”慕轻寒大叫,脑子一下没转过来,狐疑地看着上官文,“他......也可以?” 说罢,木屋里头又走出来一个黑袍人。 “这就是你儿子?”慕轻寒不了解闻氏,李忠乾和沈尽欢都没有告诉她这个闻氏家族有多可怕。 现在看来不用告诉,慕轻寒聪明的小脑瓜已经知道自己陷入绝境了。 闻炳赫然抬头,隐约有张肉皮挂在脸上,吓得慕轻寒心脏漏拍了几秒,都说鬼吓人,她算是见到比鬼还要吓人的东西了。 不对,肯定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生孩子! 慕轻寒回想一路过来的虫堆,还有闻鹤闻炳身上似曾相识的伤口...... 不是把他们喂虫子吧! 上官文喘着粗气,“不能呆在这儿。” “不想待在这,你们也出不去了。”闻炳从暗处走出来。 “嗯......未成亲的夫妻,做个配对容器也未尝不可。” 慕轻寒抓紧腰间的剑柄,手心沁出冷汗。 “沈尽欢有没有告诉你,你大哥二哥战死乌孙了?”闻炳阴冷着笑道。 慕轻寒神情严肃起来,“你放屁,少框我!” “呵呵呵,你没看的家书就是讣告啊,算算日子,你已经错过了出殡大礼,慕垣墉估计在家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了。”闻炳头一次说这么长得话,说完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 早就有不好的预感,慕轻寒颤抖起来。 “别......别信他的话,他在激你。”上官文抱住她。 “哦,对了,你未来的夫家上官氏,就是幕后推手。”闻炳急道。 慕轻寒什么都听不到,她直勾勾看着上官文的眼睛,转而骂道:“一个男人挑拨离间,不如阉了去当女人!” 闻炳不恼,他写的戏马上就要登台上演了,此刻只有兴奋。 “沈尽欢要是知道我把她的好姐妹还有亲表弟做成了蛊器,会不会气得想要杀了我。”闻炳癫狂地说着。 “不,她会救你们,四年前她就是那样救了白纪,她救了白纪毁了我的宝贝!她真该死!”闻炳惨叫两声。 慕轻寒极度不安,拉着上官文转头就跑。 闻炳呵闻鹤没有追,因为,蛇王谷所有生灵都是他们的守卫。 树上落下数条蟒蛇,缠挂在他们身上,上官文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口咬住不能呼吸,身边的慕轻寒被三条巨蟒缠住。 他用力扯开咬在身上的蛇头,将慕轻寒拉出了蛇群。 闻炳站在木屋边缘,细声念了句咒语,顿时山土巨变,林中传来阵阵“嘶”声,无数条蛇吐着红信子朝二人游来...... “闻氏确实藏身蛇王谷。” 阿肃半跪在地上。 沈尽欢拿了药包过来坐在他面前,“手拿来。” 阿肃抿唇:“不是毒蛇。” 沈尽欢眉头一皱,拉过他的左手解开布条,两个血红的红点赫然入目。 还好是炎症。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阿肃无法平息自己的心跳。 “你肩膀怕是脱臼,我帮你接上。” 沈尽欢帮他上好药,靠在床沿上反向一掰,就听骨头细响,那条胳膊归了正位。 她敢对自己狠,就连给自己上药都异常果断。 阿肃看着她做这一切,眉宇间夹带着几分凌厉。 沈尽欢是怎么一个人,阿肃在她身边守这么些年还是没看透。大概只见过她几次真切的笑。 最开始,他是带着目的留在沈尽欢身边,可他全然忘了。 沈尽欢是他除了母亲外,真真切切想靠近的女子。 之彤端了壶温茶进来,不声不响地将一玉瓶放在沈尽欢眼前。 “是太子?”沈尽欢蹙眉,带了几分宽慰。 “是炎军师。”之彤说完,起身去收拾床铺。 沈尽欢将头抵在膝上,绑着纱布的手拿起药瓶又交给阿肃:“拿着,下次见到.....你就帮我还给他。” 她一吩咐,阿肃不知头尾也不知怎么做。 “太子知道你的身份了。”沈尽欢忽道。 阿肃垂下头,“他又为难你了。” “不算,比之前好多了。” 还在为他开脱。 阿肃沉默许久,“你为什么要帮他?他分明处处针对你。” “换成是你,你想看江山易手、生灵涂炭吗?”沈尽欢安然道。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少府本是中立,你把自己卷进浑水里弄得遍体鳞伤,我......” 他说多了,沈尽欢听出来了。 阿肃正视她的眼睛,“我不愿看到你受伤。” 沈尽欢觉得很奇怪,她竟没有任何欣喜,甚至是.....无感。 “看来那条蛇毒的很,你可千万别毒火攻心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如万把尖刀刺穿人的胸膛。 阿肃扯出一丝惨笑,“是我中毒太深惊扰主子了。” 之彤小心翼翼跟在阿肃身后看着他神色黯然地进屋,还是忍不住上前。 “你可别真怨了姑娘,她被言语中伤后还是护你。” 阿肃声音一颤:“这么多年你看懂她了吗?” 之彤看着地面,摇摇头,“只要陪着她就好,陪着就好。” 之彤习惯了默默跟在沈尽欢后面,虽然她从来不知道沈尽欢下一步想做什么,但她知道沈尽欢定然不能没有他们——她只是不说,或者,是不敢说。 邵尘的心口一直在疼,阵阵作痛不得安宁。 本想泡个澡睡一觉,谁料想探子送来信报——琪华郡主圈禁的人里没有慕轻寒和上官文! 闹了半天是故意来欺负人的?! 邵尘想起沈尽欢划伤的手,登时起身往屋外走。 “主子这是要去哪?” “去找沈尽欢。” 泽宇张张嘴,呆愣在原地,什么东西?他刚才说什么东西?? “主......主子,少令该睡了吧......啊?你等等我。” 邵尘快步到对面楼上,想叩门又犹豫起来。 他在门前踱步,看看天看看地,左右组织着语言,儿房顶上,阿肃冷着眼瞧着这一幕。 心中一怒,阿肃纵身跳到廊前,象征性地弯了弯腰。 “阿肃,你成日不睡觉的?”泽宇低声说道。 阿肃察觉房中没被惊扰,便道:“少令一向睡不好,我得防着闲人打搅她。” 傻子也听得出来是在说邵尘,泽宇的笑容僵在脸上,努力给阿肃使眼色。 阿肃视若无睹,抱剑靠在门前。 邵尘无奈,硬着头皮道:“等她醒了告诉他,慕轻寒和上官文不在琪华囚禁之地。” “她在你心中是什么?需要的时候就是挡箭牌,不需要就扔之弃之百般为难。”阿肃强忍着怒气。 邵尘没露出丝毫表情,主动看向阿肃。 “与你何干。” 他不过是被灭门的遗孤,得机缘捡回一条命,除了随时能付出的生命,其他什么都不算。 阿肃眼神一暗。 身后房门微动,沈尽欢出来扫视了一圈,注视着邵尘:“为何与他无关?” 两边对峙着数秒,邵尘败下阵来。 “慕轻寒和上官文......” “我知道了。”沈尽欢言语没有波动,表情越发凝重起来。 她因为此事一直没睡,所以将他们刚才的对话从头听到尾。 邵尘想再说些什么,看见沈尽欢眼底的倦意便不忍心霸占她的时间。 二人沉默着。 邵尘离去前道:“如你所说,白氏既已灭,白纪也就不复存在,他有一个身份就够了。” 这算妥协了? 沈尽欢看见邵尘眼中的认真,对方抬眸,一口深井波澜不惊,“多谢。” 好似忘了什么事,邵尘走了两步又回过来,反复几次。 “还有事?”沈尽欢挑眉,心情忽然愉悦起来。 邵尘抬头,终于露出一丝温柔笑意,“生辰快乐。” 那声轻的差点听不清,可是,对沈尽欢来说是何其珍贵的祝福。 琪华被看守在军中,不入牢狱,住的地方也算舒适,单单是伺候的人少些。 当看见沈尽欢来,她表现得就像预料之中。 帐内得仆从鱼贯而出。 “人回来了?放我走吧。”琪华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 “我还想问你呢,藏哪了?”沈尽欢语气阴厉。 “不可能,我来得时候他们都被锁在密室里。” 琪华感受到沈尽欢对她不亲厚,语气也不好起来。 恩人 沈尽欢俯视着她,冷冷道:“郡主聪明,但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 琪华站起来依然坚持:“本郡主亲自关的人,哦,我明白了,你故意陷害我,不想放我出去。” 沈尽欢笑了:“我要陷害你?倒是有心没有那闲工夫。” 琪华不信,一阵风一样跑到帐门口让下人将看守密室的暗卫叫来。 唤来的暗卫一问三不知,气得琪华猛扇了他两耳光。 “你与我一同去看,本郡主不信人能飞了!”琪华一团气蓄积在胸口。 大月的人的密室狡兔三窟,沈尽欢前世就吃过亏,琪华这么聪明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琪华见沈尽欢没动静,怒气冲冲道:“你要是怕本郡主跑了,就用绳子绑着我。” 沈尽欢再度看向琪华。 堂堂大月郡主被绑着出门成何体统,沈尽欢嘴角一勾亲自上手将她打扮成了粗衣丫鬟模样。 琪华被反绑着心中忿忿不平,“你这跟牵狗有什么区别?” 沈尽欢拿着绳子的另一头,别说,还真像。 “既然这么觉得就算你说的对吧。” “你......”琪华咬牙,愣是说不出第二个字。 “去请炎军师一同去。” 知己知彼,沈尽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炎。 三人到了才发现,哪里是地下小小房间,分明是座地下城,规模少说有半个大兴城大。 刚踏进去,沈尽欢就觉得异常眼熟。 “这地方是闻氏造的?” 琪华走在一边不屑:“是啊,要不是找不到据点我早把它填了。” “你在闻氏的据点上找据点,想太多了。”沈尽欢损道。 慕轻寒和上官文是单独关在一个木牢里,从锁拷和地上的痕迹来看是从牢房里面挣脱出去的。 这么说是跑了? “那个白脸公子受了重伤,两个人也跑不远。”琪华道。 阿炎除去门锁上的薄灰,指尖碰到一点粘稠,随即放在眼前查看。 沈尽欢也看过,一手支着下巴思量:“怎么在哪见过这种粘液。” 琪华苦笑:“死虫子化成水不都是这样。” 阿炎和沈尽欢当时对上眼神。 琪华也被自己的话吓到。不是危言耸听,这种粘液自打闻氏入了大月王庭,随时随地都能在角落看见,一次两次会觉得恶心,看多了就习惯了。 这地方是闻氏造的,进出自然熟门熟路......也就是说,二人多半被他带走了? 三人陷入安静,沈尽欢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萧敛死了,吴徙年也死了,大兴城中再没有人帮他们寻找养蛊的人体,而天气越热虫子的繁衍速度就越快,要是没有人肉人血的喂养,很多虫子就会变成最为普通的食叶虫,蛊就失去了血性。 此前沈尽欢就有所察觉,他们被闻鹤故意引来边关,处境十分被动。三番两次有意无意的接触,分不清是故意无意。 如果闻鹤是想靠慕轻寒和上官文引自己进攻,以此挑起两国战乱动摇北燕朝政,还会有转机......要是他们单纯想把慕轻寒和上官文做成炼蛊容器..... 沈尽欢越想越心惊。 所有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阿炎让隐在大月内部的细作开始排查,而沈尽欢觉得闻氏并不会将他们二人藏匿在大月王庭。 琪华冷笑:“原来你们早就在大月安排了细作,下九流。” 沈尽欢只送她几个字:“你也只会耍阴招罢。” 琪华沉着脸说不出话。 沈尽欢看着外头还算繁华的地下城对她道:“人是在你这儿丢的,要是没线索找不到,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不见天日。” 琪华忍俊不禁,眼前此人当真是前世败给自己的沈尽欢吗? “阴毒,大月王庭知道你绑架本郡主,定不会放过你!” “你愿赌服输作人质,我要的人不见了了你也自然走不了,郡主的脑子何时这样蠢笨了?”沈尽欢漫不经心道。 阿炎看着她的模样终是没有说什么,便牵着琪华一同出去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原路返回。 车上二人静默着。 琪华欲言又止,这时候先开口显得颜面折损。 反正都被当狗一样牵了,还有什么颜面不颜面。 “喂,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吧?”琪华道。 沈尽欢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琪华深吸一口气,不确定道:“你......还记不记得前世的事情?” 这话问出口琪华就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 沈尽欢看她的眼神一暗,琢磨着什么意思。 琪华环顾四周,见马车附近没什么人,才又放开胆子:“你要是记得就嗯一声,搞得我像失心疯一样。” 沈尽欢迟疑片刻,道:“是你干的?” 琪华得到回应,咧开嘴瘫倒在座位上,“天助本郡主,果然成了!” 沈尽欢一听,寻思自己是托了琪华的福回来的? 不尽不实,但一见面琪华就说过奇怪的话。 “真是你?” 琪华坐正,朝她笑道:“我大月有巫族,招个灵有何难的。” “为了把你招回来,我这辈子都只能维持八岁的身子。”琪华眸子微微眯起。 沈尽欢心中有太多疑惑。 “你这么做为什么?” “你死了以后,邵祁登基没三个月就被闻氏赶下台,闻炳操纵了大月王庭联合北燕梁侯府割裂了其他八国,九州散乱狼烟遍地,之后他要拿我养蛊,我没有办法只好用自己祭天招灵,让你回来扶邵尘登基,灭了闻氏,免去大月和九州纷乱,大功一件啊。”琪华满脸稚气,嘴角溢出胜利的笑容。 沈尽欢明白了一切。 一切灾祸的根源还是她,因为她让贼子钻了空,所以才会有后面的悲剧。 与其说拨乱反正,不如说是赎罪。 “那邵尘呢?”沈尽欢问道。 “他?”琪华皱眉想着,“应该是死了吧,我没想着让他回来。” “有没有可能?”沈尽欢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因为他和前世不一样。” 琪华轻哧:“不一样的太多了,我皇叔还变了性子呢,再说让你回来代价已经够大了,巫师说要回来两个老天爷得收走我五十年的寿命,本郡主总共才能活多少年。” “所以你做的这一切,是要我赎罪?” 琪华的唇像被施了咒,“沈尽欢,你不觉得应该感谢我?上辈子有多卑微你忘了吗?” “你单纯是为了不想成为蛊器?” 琪华狡猾一笑,“这不是该问恩人的问题哟。” 沈尽欢没作声,全身冰凉。 阿炎扶她下车的时候触及冰凉,眉间不悦,路上就听二人在车内说话,现在沈尽欢面色难看,定是琪华说了什么。 “把她看紧了。”沈尽欢无力道。 “喂!你就这么对待恩人?”琪华扬声道。 沈尽欢转身,琪华的笑颜锥子一样扎得她难受。 琪华以为沈尽欢会为此对她客气,没想她如孤魂般道:“由不得你,我说了算。” 阿炎懊悔自己没有陪同坐在车里,只好默默跟在她身后。 “琪华善攻心,你不必深想她的话。” “你放心,我也没什么好被她攻击的。”沈尽欢长叹一声。 “夏侯谦呢?” 不知为何想起那孩子。 “在我那儿,他也很想见你。”阿炎道。 沈尽欢换了身浅藤色衣裳,站在帐前。 足足站了一炷香,里面没有声音,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夏侯谦拜见沈大人。” 沈尽欢抬头,夏侯谦立在门前朝她俯身拜着。 “进来吧。”阿炎扶着她。 她赶紧上前拉起夏侯谦。 “让我看看。” 夏侯谦本就不胖,几日不见还瘦出了颧骨。沈尽欢露出心疼的眼神。 阿炎撑着他的头轻松道:“看吧,不吃饭就得让人心疼。” 夏侯谦一脸认真地从袖中掏出一个无花果递到沈尽欢面前。 沈尽欢一愣。 “军师给我的,我想留给大人。”夏侯谦久违一笑。 阿炎道:“好啊,对我一个笑容没有,看见姑娘倒是乐呵,跟谁学的。” 沈尽欢宝贝似的拿过,“多谢你想着我。” 又对阿炎道:“军务繁忙,还劳你照顾他。” 阿炎嘴角勾起一抹笑:“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该收下谢礼,不然不好意思的就是我了。” “谢礼?”沈尽欢纳闷。 阿炎拿出小玉瓶。 沈尽欢沉默下来:“若不是琪华看见我与你同进也不会打你的主意来分散我,是我......” 阿炎眉眼一动,却见她的目光落在玉瓶上:“听之彤说你一向睡不好,正巧一位佛门僧友给了这良药,我想不如借花献佛。” “佛门僧友?”沈尽欢蹙眉,“是南山上那位方丈?” 阿炎闻言一喜:“你见过了?” “是个有趣的人,交谈甚欢。” 沈尽欢高束的长发散在背上,阳光下散发着柔美。 夏侯谦看着黄昏下的二人,低头红了脸。 女子不方便进男子屋子,所以她就站在门口陪夏侯谦说话。 邵尘得知沈尽欢去了现场后,当即推门而出。 东阁内空空如也,“沈尽欢?” “少令许是回了营中。”泽宇忙道。 邵尘连忙抬步往外走。 “琪华也去了?” “是,郡主被绑着,路上由炎军师牵去。”泽宇快速道。 “炎军师?”邵尘停住,眼中扫过对这个人的厌恶。 “是......”泽宇注意邵尘脸色灰了一度,吞了口口水。 ※※※※※※※※※※※※※※※※※※※※ 29、30、31号三日连更,调整后续章节更新日~ 当年秘辛 邵尘得知沈尽欢回来脸色不好,来不及先去见李忠乾,火急火燎地奔向后营地。 “大人,少令不在这儿。”一小兵跟在他身后急道。 “那她在哪里?” “少令说她想见夏侯谦。” “夏侯谦在哪?” “在炎军师处。” 邵尘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底心。 万灯节也是和他在一起,两个人到底有什么好聊的。 泽宇遣退小兵,对邵尘道:“大人,你怎么了?” 邵尘冷静下来,语塞:“让她别管还舔着脸往火坑里跳。” 泽宇眼神微妙:“不是吧大人,你这......可不像生气啊。” “像什么?” “醋......了吧?”泽宇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邵尘心中恨恨:这么明显? 走着,正巧看到黄昏下三人谈笑风生的场景。 邵尘觉得刺眼,有人在他胸口用力砸了一拳的感觉。于是深吸一口气,再度定睛看着落日映照下的女子。 好久好久没见到她这样舒服的笑,应该很开心。 沈尽欢会没来由的喜欢夏侯谦,邵尘猜他是知道原因的——前世江南之行,路上遭乱贼杀驾,二人受伤后被一农妇照顾,她家就有个八岁的男童,性子和夏侯谦一样乖顺。 沈尽欢当时就说想生个那样的孩子。 “大人?”泽宇叫醒他。 邵尘看着景色无能为力,落寞地转身离开。 “卑职去请少令。” “别去,让她开心会儿吧,不然看见我又不高兴。”邵尘道。 泽宇恍然:“原来你知道啊。” 邵尘白了他一眼。 “元大人,琪华郡主说想见您。”一位带着高帽的校尉看见他,拱手说道。 邵尘应了一声,调转方向朝琪华帐中而去。 北燕的将士营帐居然有熏香,琪华万分惊讶地蹲在塌上端详一罐木盒子,不时放在鼻子下闻,还是薄荷味。 余光里出现一个墨衣少年,她莞尔一笑。 “你来啦?” 琪华赤着脚跳下床榻,蹦跶到邵尘面前。 泽宇脸一红,捂着眼睛背过身。 琪华咯咯笑起来,“你的侍卫脸皮子真薄,怎么当杀手。” 邵尘记着人和他说沈尽欢与琪华同坐一辆马车回来,下了车就不高兴,便问道:“你和尽欢说了什么?” 琪华一愣,又笑:“没说什么呀。” 哪怕重来都逃不过要面对厌恶之人。 邵尘没了耐心:“没说什么,那她为何不高兴?” 琪华反问道:“她高不高兴很重要吗?” “重要。” 琪华晃着袖子上的铃铛,“本郡主只是跟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总比你对她冷嘲热讽好吧。” “你关心沈尽欢高不高兴,是不是喜欢她呀?”琪华站在邵尘背后,对泽宇指了指门。泽宇立刻明白,多看了一眼邵尘后就去了门外。 “你想对我说什么?” 琪华目光渐深:“世人皆知闻氏是太子的母族,只有太子不知道大月王庭的宰相是他的舅舅闻炳。” 邵尘定睛看向琪华,“怎么知道我不知?” 琪华故作惊讶:“原来你知道啊!” “奇怪,你为什么不问本郡主是怎么知道你身份的?”琪华噙着笑。 “琪华郡主聪明绝顶,我这个太子自然也瞒不过你的眼睛。”邵尘道。 琪华玩味地回到邵尘面前:“啧啧,你说话的腔调和沈尽欢一模一样,但本郡主更喜欢听你说。” 邵尘微微一笑:“哦?那真是幸会。” 琪华盯了邵尘好久,对方一点也不恼,顿时开心起来:“我求了皇叔,他答应把我嫁给你,不久后使者就会将我的生辰送给天昭皇帝。” 邵尘目光凌冽的望着她,“你想嫁给我?” 琪华感到有刀子落在脸上,“我上辈子就想嫁给你了。” 琪华用兵权和大月做交易,送她去北燕做东宫侧妃,二十万大军就归还王庭。 “郡主都没见过我,怎么就想嫁给我了?”十二岁的孩子聊天真是好笑。 “我见过,”琪华笃定道,“做不了正妃,侧妃也可,总之我就是要每天看到你。” 邵尘移开目光,“东宫女主人只能有一位。” 唯太子妃。 “北燕何时有这种规矩?”琪华质问。 “这是东宫的规矩。”邵尘眼底聚起杀气。 琪华呆呆看着他,“那这个太子妃......是定下了?” 邵尘浮现沈尽欢的笑颜,那片温柔很快占据他的脑子。 “我不喜欢的断不会瞧一眼。”邵尘坚定道。 琪华肆意大笑了两声:“是她!” 早该想到的,还问那么愚蠢的问题。 “又是她!”琪华怨气横生,指甲死死掐进肉里。 “你要为一个女官弃江山?!” 这句话,琪华在前世就问过了,但她还想听一次回答。 她早就打探好了,这一世他们不光没在一起还成日吵架,感情大大不如前世。 不仅如此,沈尽欢三番五次撞在枪杆上惹出不少是非,琪华不信邵尘还能对沈尽欢生出别的感情。 “与你何干。” 琪华做梦一般。 同样的回答,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前世第一眼见到邵尘,就开始盼望着嫁给他,盼望着以后每一天都能见到他。 自己把情敌又招了回来? 为什么那么做? 他为什么还会爱上沈尽欢? 琪华以为万灯节上他终于对他有了好感。 到头来是什么? “呵呵呵......”琪华放声大笑,忽然抓着邵尘道,“我堂堂大月郡主你不娶,喜欢一个女官?她除了和你吵架给你添堵,在江山社稷前根本给不了你什么!” “偏她可以。”邵尘冰冷地看着她。 琪华盯着邵尘,“可她这辈子眼中另有良配,你得不到她!” 邵尘俯下身,修长地手指替琪华略去眼泪,温柔地看着她,“琪华郡主善攻心天下人尽皆知,没想到真能戳中痛点,威力还挺大。” 琪华被柔水包围,鼻尖嗅到熟悉的香味,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眼前逐渐模糊,就看见一抹黑色遮住眼帘。 琪华怔怔站在原地,蓦然提不上气,痛苦地往后退去,“你......你要杀我......” 邵尘轻柔地在后托住她,附耳道:“傻子,大月已是闻氏当家,谁又在乎你这个郡主,你交出兵权也入不了东宫,上辈子没嫁成,这辈子还妄想吗。” 手掌下的琪华露出惊骇之色。 【蛇王谷】 沈尽欢秘密糊糊睁开眼,鼻腔冲进一股恶臭,害她险些吐出来,还好一天都没吃什么。 她朝身后看去,果然和阿炎绑在一起。 数个时辰之前,阿炎送她回将军府的路上遇到了闻鹤还有众多黑袍人。 他们把上官文送了回来——一个苟延残喘的上官文。 白天刚推断出线索,晚上就送上门了。 不见慕轻寒,沈尽欢就意识到大事不好。 在退和进面前,沈尽欢选择了后者,于是两方打了几回合将上官文抢了过来,阿肃被迫带着上官文撤回了军营。 闻氏曾在阿肃体内种蛊,说明早垂涎上了他的身体,沈尽欢不能让阿肃再被认出来。 “跟着你就是刺激。”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沈尽欢歪着头道:“你不会怨我吧?” “怨你什么?” “为了救轻寒,说不准会被喂虫子。”沈尽欢有点沮丧。 她和阿炎背靠背绑着,相互看不到脸,沈尽欢猜阿炎一定特别嫌弃她。 忽然一股暖意从手背传来,沈尽欢一吓,阿炎反握住了她的手。 “有我陪你,别怕。” 沈尽欢全身一僵。 重生回来后她打好了许多算盘,她要成全沈家,要成全长姐,要拿回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就是没有算到成全她自己。 有人陪吗?这个愿望好奢侈。 她最怕的就是重蹈覆辙,也最怕依赖上一个人。 “阿肃来过蛇王谷,他定会带人过来,我们......”话音未落,沈尽欢腕上一轻。 阿炎走到她面前蹲下,割开脚上的绳子。 沈尽欢看他行云流水的模样愣了半晌:“你早有准备。” 阿炎扶起她望着沈尽欢,顿了顿:“走吧,一起去找她。” 沈尽欢点点头,此时脚底一滑,半个人倒在阿炎身上。 “这个东西......” 地上一颗舍利子在干草下发着金光。 阿炎捡起来的手微微一颤,似乎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沈尽欢察觉他的异样问道。 阿炎从腰带里拿出一根细绳,上面串着一颗一模一样的舍利子。 “当年在城郊,从毒害你的那个刺客身上取下的。” 沈尽欢这才接过去细看,上面都刻着一个符号但两个舍利子还是有出入,从色泽上看,阿炎那一颗黯淡些,做工更像赝品。 “金子不会褪色,当年这颗是假的。”沈尽欢挑了挑眉。 琪华说王师和闻氏早有勾结,此后也借助王师顺利登位。那么这个金舍利应该是他们中间通用的信物。 当年那城郊废院原是王师的宅子,所以大家都以为是梁侯府的人。 不止有一个暗探瞧见梁侯府死士身上有这种金舍利,若真是那样,她现在拿的就不会是赝品。 原来除了梁侯府,那么早就有人盯上了自己,还真是抢手呢。 “看来另有其人。”阿炎语气算不上温和。 “不是王师,我还真想不到有谁了。”沈尽欢不动声色地看向阿炎,却听一阵拖行的脚步声。 是邵焱 几条银环蟒吐着红信子,绕在闻鹤脚底随他一起进来。屋外的风吹熄了烛光,沈尽欢什么都看不清,阿炎将她护在身后,听到蛇的“嘶”声后,她猜反应过来闻鹤带了蛇进来。 难怪隐约中看到几束幽绿的凉光,紧接着,脚踝窜上一股凉意,蛇身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沈尽欢拉住阿炎一动不敢动。 “姑娘,让我取你一滴血。”闻鹤道。 沈尽欢头皮发麻,闻鹤的声音和第一次听到时一样令人毛骨悚然,却听阿炎轻柔的声音:“靠着我。” “嗯。”沈尽欢的尾音还打着颤,她不敢动,蛇感知道动静就会发起进攻。 几乎是瞬间,她听见刀尖插入木板的声音,随之传来蛇狂乱的嘶声,借着幽暗的光,沈尽欢看见有好几条蛇如紧绷的弓钉在地上,胡乱扭曲着身体。 阿炎何时出的手? 沈尽欢的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角。 闻鹤邪笑一声,“蛇王谷所有的蛇都听我的话,你杀十条,我还有一百,你杀一百,我还有上千。” “慕轻寒在哪?”阿炎冷声道。 “自己的命保不住还想救别人,不亏是一窝的。”闻鹤呵呵笑道。 屋内的腐臭气息渐渐散去,沈尽欢重新点上灯,地上整整十五条银环蟒赫然入目,皆被命中三寸插在地上断了气,离自己仅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 她深吸一口气,满眼惊惧地望向阿炎。 阿炎上前将她抱在怀中安慰道:“别怕,他们伤不得你。” 他身上的味道很清淡,像田野间的青草香又像果香,十分温暖,沈尽欢生出一丝贪恋,很快又推开他。 “这是治疗瘴毒的药,山谷内都是腐气,咱们小心为上。”沈尽欢掏出一个药瓶,给阿炎倒了一粒,自己又吃了一颗。 “我们跟上去看看。” 阿炎快步上前拉住她冰冷的手跟上闻鹤。 穿过一个山洞,入眼是熟悉的一座木楼,上悬铜铃挂巾幡,木楼下却不是清澈的溪水,而是散发恶臭的蛊湖。 水蛊。沈尽欢大惊。 这种蛊虽毒性不大,但侵蚀能力极强,靠水就可迅速分离,入水之物尽数化为骨血,连石头都能做养料。 木楼上方压着一群蝙蝠,正倒挂盯着送入洞穴的美味。 所有的人都是残肢破体,身上没有一块肉是好的,每个人身上沾着虫液、布满虫卵。 目光所及的半空中,整整齐齐悬着三排三列木板,从下看去,似乎看到人的胳膊。 猛然想起用人做容器养毒蛊,沈尽欢胃里翻腾起来。 这里就是闻氏制蛊的地方。 “疯子。”沈尽欢沉吟一声,背后却起了凉意。 闻鹤大手一挥,从半空中降下一个木板。巨大的木板落在他们眼前,上面躺着的果然是慕轻寒。 “轻寒......”沈尽欢红着眼睛,低声唤道。 慕轻寒直挺挺地摊在那儿,面如死灰,眼窝深陷咬肌僵硬,仿佛没了气息。 沈尽欢觉得哪里不对劲,慕轻寒暴露出来的颈部经脉并没有变黑,说明心脉完好,可是怎么会被高悬在上面,莫不是已经被种了蛊?刚才闻鹤说要她的血又是什么意思? 只听闻鹤如介绍货物一般道:“她是养血蛊母虫的容器,怎么样,是不是很完美?” 沈尽欢咬牙要上前,听见阿炎在后惊呼:“别去。” 一块黑影快要打在脸上的时候,身子往后一倾,沈尽欢连忙拉住阿炎的胳膊,还有惊魂未定。 一只秃毛乌鸦落在闻鹤脚边,身上也沾着虫。 “我要你的血肉来催化孩子出世。”闻鹤道。 “我的?”沈尽欢微微一愣。 “当年你杀了我儿一只血蛊母虫,害得他以身喂蛊,整整四年才又养出一只,我要你的血肉做偿还,不过分吧?”闻鹤客气道。 沈尽欢看着慕轻寒的脸,更加不解。 “她的血马上就要被吸干了,你要是想救她,趁母虫还没有钻进心脉,挖一块肉给我,一块就行。”闻鹤睁大了双眼。 “你把我们引来就是为了给你养蛊?”沈尽欢定住目光。 “不止,我想念外孙,闻氏的祖先也想见他。”闻鹤冷笑一声。 提到邵尘,沈尽欢明白过来,为何琪华说的结局那般,闻氏和梁侯府压根就是两路人——闻氏要的是毁灭,梁侯府要的是权柄。 “我不要旁人的,我只要你的。” 闻鹤高举起双手,压在上面的乌鸦和蝙蝠就齐齐飞下来,黑压压冲向她。 “你是不是搞错了?”阿炎忽然发声。 闻鹤一愣,“你讲什么?” 沈尽欢注意到他手上一块大包,当闻鹤放下手时,那群蝙蝠和乌鸦有重新回到岩壁上。 他是利用母虫操控的? 沈尽欢看向闻鹤身后的蛊湖,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阿炎走上前,“当年杀母虫的是我,你是从哪听来是她杀的?” “呵呵,你不用骗我,知道人们有多畏惧蛊虫吗?只要放在他们面前爬一爬,我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闻鹤诡异一笑,“那个老兵也在这儿,不知大殿下,要不要见见旧日部下呢?” 阿炎似笑非笑,眼底已然充斥起杀气,“你知道的不少。” “大殿下?”沈尽欢蹙眉,还没理解这个新称号是什么意思。 闻鹤狂笑:“沈大人连身边人是谁都不知道,也不聪明嘛。” “他就是北燕消失十年的大皇子,太子的兄长,邵焱。”闻鹤笑得十分诡异,他十分满意沈尽欢的反应。 所以,对炎军师所有的怀疑,都有了答案。 沈尽欢盯着眼前人,拨开云雾真切地看到他的面容。 阿炎看向沈尽欢的眸子很平静。那双眼睛很漂亮,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想钻进去。 竟是频频出现在她梦里的那张脸! 这是怎么回事?不应该是邵尘吗? 沈尽欢差点站不稳。 她咬着下唇,脑中发懵,这么多年,梦境里的那个人竟然不是邵尘? 恍然间,所有记忆里的那个人,一瞬间全是阿炎的样子。 不是邵尘。 “欢儿......”意识里那个熟悉的声音绕在耳边,她记得是这个声音。 在每次晕厥前,她都会听到的声音。 沈尽欢像被扼住喉咙,全身像坠入了冰窟,强烈的下坠感让她感觉天地不停旋转。 她跪倒在地上,眼前是雪茫茫一片。 一股绝望冲击着她的心头,沈尽欢看见茫茫世界边缘一排山峦,两只灰鹤展翅飞在半空中,又落在一片血红的湖泊上,天地无色,只有从天上到地下猩红的水。 是临死前的记忆吗? 岐山。 “唔。”她腹中剧痛难耐,紧接着不能呼吸。 “这是你造的孽啊。” 幽灵般的声音在上空响着。 “是我造的孽。” 她全身的冰冷化成恐惧,逼着她颤栗。 “邵......”她想喊出那个名字,可有什么阻挡了她继续往下说,渐渐忘了自己想呼唤的那个人名。 沈尽欢痛苦极了,好不容易有了力气爬起来,她睁眼就看见血色湖岸上站着一个人。 “你答应要一直陪我的。”那个影子说道。 “我答应了谁?”沈尽欢疑惑,她仿佛忘了所有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谁。 “你骗我。”那个影子又道。 “我骗了你。”沈尽欢痛苦道。 “杀了你。”那影子忽然凶狠起来。 “杀了我.......”沈尽欢觉得自己见过他,可是想不起来。 她被一把匕首绊倒,转而拾起来,那刀尖对着自己,好像有某种引力,又有人告诉她不疼,是赎罪。 赎罪?我做错了什么? 她吐不出声音,手已经不受她控制。 沈尽欢像个傀儡高挥起刀。 一股热气扑在她脸上。 “尽欢......”熟悉的轻唤。 耳边钻进来好多声音,流水、虫鸣、还有失望的叫声。 灰鹤远去山峦颠覆,白茫茫的世界逝去,血色湖变为虚无。 沈尽欢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阿炎......”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醒了。”他笑看着沈尽欢,轻柔地抚上她的脸。 这一刻她明白过来,她在进入这个山洞时就中了蛊——能钻进人意识里的灵蛊。只有纵蛊人的意愿出现,中蛊之人才能醒来。 闻鹤要血,便是见了血才能醒来。 阿炎跪在她面前,脸上毫无痛苦,他笑看着沈尽欢:“别怕,我在。” 沈尽欢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大片记忆复来,却不再是眼前人。 世间怎么能有这样完美的脸,老天爷把最好的五官赐给了这个人。 沈尽欢怔怔望向自己的手,那把匕首直直插在阿炎胸口,血晕红了一片,而她满手是醒目的红。 “阿炎你......”她怕极了。 闻鹤惨叫一声,发了疯一样指挥着蛇虫飞禽扑向沈尽欢。 阿炎环住她的腰,反身将她护在身下。 清香混着血腥包裹着她,沈尽欢没有力气推开他。 阿炎护着身下人的头,温柔的望着她:“记着,是邵焱。” 旋即,在额上落下一吻。 沈尽欢的纤纤玉手还握着匕首,只见邵焱抬起右手对准闻鹤,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就见闻鹤面露惊骇之色,身体僵硬地往蛊湖中倒去,顷刻间湖内翻腾起来,刚才站着的人在眨眼间没了烟气,碎骨都不曾看见。 随着闻鹤的消失,蛇王谷四周动荡,蛇叔乱窜,鸟雀惊起。 大军破门而入之时,压下的蝙蝠乌鸦飞散而去。 山洞内站着的都是些残破不堪的人,他们没有思想地立在那儿,就像傀儡人没了操纵的主人,目中毫无光彩。 李家军望着眼前情景惊讶万分。 邵尘快步走沈尽欢身边,将阿炎扶坐好又看着沈尽欢满身的血:“哪受伤了?” 沈尽欢满眼都是脸色近乎惨白的阿炎。 她不管不顾地拉住邵尘的腕晃着:“救他......快救他,我求你!” 邵尘目光渐渐冷去。 ※※※※※※※※※※※※※※※※※※※※ 感谢在2020-03-28 14:59:07~2020-03-29 16:5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口袋棠棠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试探 邵尘不曾想到沈尽欢会为了一个军师求自己。 “好。”邵尘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招来几个小兵将阿炎带离了山洞。 沈尽欢吃力地放下手。 周边的傀儡人开始动起来,四肢僵硬地朝沈尽欢扑去。 “给我踏平这里!”李云渊怒吼一声。 冲冠一怒,厮杀声不绝于耳。 阿肃扶着沈尽欢,却见她死死攥着心口,下一瞬竟从嘴角滑出血来。 “主子怎么了?”阿肃急道。 邵尘见此,眉心一动,带着怒气:“说啊,哪受伤了?” 灵蛊还没有完全抽离她的意识,沈尽欢朝上头望去,木楼顶层站着一个黑袍人——最开始,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闻炳不在现场,闻鹤死了灵蛊还在,就说明有另一个人在操纵,这个人只会是站在顶端的闻炳。 “闻炳,”沈尽欢半靠着阿肃,虚弱道,“给我下了灵蛊。” “灵蛊。”邵尘声音一沉,他何尝不知灵蛊威力。 闻炳纵身下来:“忘记重要的人,滋味不好受吧?” 邵尘挡着沈尽欢,“你想要什么?” 闻炳依旧不露脸,“哪有舅舅朝外甥要东西的,不妥。” “不要看他,”沈尽欢拉回邵尘,自己走上前,“把轻寒还给我。” “还给你?我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就差一块血肉,你觉得我会放弃?”闻炳笑道。 “慕轻寒的心养不了你的虫!”沈尽欢吼道。 慕轻寒有心疾,这也是闻炳为何封住她心脉,另觅血肉的原因。母虫攻心心脉急速停止跳动,虫子吸收不到足够的血同样功亏一篑。 “那你来,只要养活了我的孩子,我就让慕轻寒活。”闻炳连忙道。 “尽欢,二哥会带轻寒走,你先回家疗伤。”李云渊觉得事情不简单。 “我要亲自带她走。” 上官文答应她会陪轻寒回来,结果失了诺言。 “你过来,我就收了灵蛊,你不会忘了他们,”闻炳道,“我在你的记忆里看到好多东西,呵呵,那些对你来说比命重要吧。” 邵尘在后拉住她:“你过去他就会杀了你。” “太吵。”闻炳操纵几十个傀儡扔向邵尘。 沈尽欢后脑猛地一疼,“唔。” 他是怎么操控的......沈尽欢捂着头看去,闻炳手上并没有拿东西,枯瘦的胳膊上也没有母虫在。 是什么...... 那些人只顾挥着刀剑杀来。 灵蛊养在意识里,这些傀儡身上的虫子都不一样,不会是被同一个母虫操控,所只能是......灵蛊,操纵灵蛊的又是什么...... 铃声...... 是铜铃! 沈尽欢拿过弓箭手的长弓,拉满了一只箭,“阿肃泽宇,接着火儿。” 泽宇和阿肃对眼,便明白了。 箭对准闻炳直直射了过去,泽宇和阿肃打出重围,踩着傀儡人的头纵向木楼。 闻炳的斗篷被射了下去,暴露出半肉半骨且化脓水的身体,同一时间,泽宇和阿肃擦醒了火折子扔进了楼内,几乎没多久,火点着了巾幡,熊熊大火燃烧起来。 闻炳左边基本剩下白骨,空洞的眼眶里只有见了光疯狂逃窜的虫子。 傀儡人木讷地定住,一个接着一个倒在地上迅速膨胀,最后皮裹不住,爆浆裂开,粘液顺着斜坡流向蛊湖内。 紧抓的心好似被人松开,沈尽欢整个人软下去,不知被谁接住,最后的目光停留在火光下的慕轻寒身上。 邵尘将沈尽欢紧抱在怀里长叹一口气,随后将她交给李云渊后走向闻炳。 “你做什么?”闻炳道。 “做个交易,慕轻寒给我,琪华给你。”邵尘道。 “琪华?”闻炳瞪着他。 泽宇拖过一袋子放在他脚下。 闻炳凑下去一闻,眯眼道:“你杀了她?” “孩子的身体可比成年人的好太多了。”邵尘道。 闻炳看一眼木板上的慕轻寒。 “为了沈尽欢杀了大月郡主,狗皇帝不会放了你。” “他会,我是太子。” 闻炳抬头,半只眼睛看着他,像在看另一个人:“我姐姐是皇后,他照样杀了。” 邵尘冷到极致,“你说什么?” “呵,你以为他给了你御印就会认你这个太子吗?他为什么默许你来终南山找母族?这么多年你培养多少暗桩铲除多少细作,你以为他不知道?”闻炳走近邵尘,又道:“你以为邵焱失踪了,可他就在你面前。” 邵尘直视着闻炳的烂脸,“邵焱。” “是炎军师,”闻炳冷笑着,“狗皇帝把他藏起的,为什么,你自己想,东极宫空了十年还跟新的一样,在等谁回去呢?” “......” “你要造反?舅舅可以给你指条路,带着定远军杀上九龙殿,砍了狗皇帝,那个位置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就算邵焱有兵权、梁侯府有军火......也抢不走。” “......你以为我是你吗?” “我姐姐死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她可以为了爱情去死,你能吗?”闻炳哀痛道,“你父皇杀了你母亲,老虎发威是要吃儿子的!” “......” 大块的火掉下来。 闻炳拖出琪华的身体搬到慕轻寒身边,手脚娴熟地割开血肉取出一只手那么大的蠕虫,放进琪华细嫩的皮肤上,当即一点一点吸食进去,直到光洁的身体上出现了一个大窟窿。 闻炳溺爱地看着血蛊,逐渐失去了理智,“它和我的小耳朵长在一起,我还给了它半个自己的身体,它就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女儿,为父怎么会放弃自己的女儿呢。” 邵尘手指用力捏在一起。 “外甥,我们还会再见的,记得请舅舅吃酒。” 闻炳将慕轻寒推下去的一刻,阿肃抽身上前接住,顺势一刀插进了血蛊体内。 血蛊难受地扭动了一下,从内而外涌出血来。 闻炳受到极大的痛楚,身上的虫子开始狂躁起来,虫卵孵化,成虫从左边钻入右边,他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头颅被快速啃食,很快变成一堆白骨。 邵尘突然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冷酷的背过冲天火光,走向沈尽欢。 李云渊那一刻是不想把她交给邵尘的,但他眸子里凝固的狠厉让他打了个颤。 邵尘看到沈尽欢的时候才平静下来,听着她在胸口均匀的呼吸声,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这块肮脏地。 · 沈尽欢再醒来,是两日后。 大月和李氏已打过一仗,李云褚直接打进了大月王庭,大月皇族纵火烧宫,千余宫人葬身火海。 她醒来时,炎夏的天上都是灰蒙蒙的,从大月飘过来的灰屑遮蔽了阳光,大群鸟禽迁徙。 大概忘了晕倒之前经历过什么,沈尽欢总是会问阿肃,阿肃总是借口不说。但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阿炎的真实身份。 怪不得会觉得那双眼睛熟悉,细想起来和邵尘很像。 大皇子,是个什么人物。 他不是失踪了吗?为何会来军内做军师? 慕轻寒活着。 据说是上官文在长孙氏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求来一方药贴续住了慕轻寒的命。沈尽欢坐在床边替慕轻寒擦完身体,握着她手腕上的藤镯,或许是经历了打斗,镯子上裂了一道,磨损之处也多。 “哪有什么庇佑之说,是他舍得拿命换你。” 上官文和之彤进来,朝她低了身子。 “尽欢,我来陪她吧。”上官文气色好了很多。 沈尽欢见之彤脸上犹豫,问道:“出什么事了?” 之彤张了张嘴,才道,“军中上下已经知道元大人和军师的身份。” 沈尽欢猜到了,这么大的事闻炳不会轻易说出口,除非决心搅得天翻地覆,但他现在死了,闻氏族还有余党也都被李氏围剿干净,就连琪华也死了。 路走到了无法预料的地步。 “太子呢?”沈尽欢终于不用替他刻意隐瞒,至少这点让她舒心。 “殿下去了炎军师......大皇子房内。”之彤改口。 失踪十年的大皇子竟然出现在终南山,还是将军帐内的军师,李府上下应该大吃一惊吧。 上官文扶起她轻声道:“太子似乎对他不太友好,黑着脸进去的。” 沈尽欢抬眸,立刻提步往外走,几乎是小跑,一路上问候的下人都忽略在脑后。 “砰——” 她整个人撞进去,正眼看着邵尘举剑对着塌上的邵焱。 “殿下这是做什么?” 邵尘冷眼看着她,“你来的正好,你让本王救他,本王照做了,现在要他的命,少令觉得如何?” 沈尽欢顿了顿,“殿下要是想好这一刀下去的后果,臣便觉得可以。” 邵尘以为她会问为什么,结果让他眼前一亮,不愧是沈尽欢。 邵尘报以冷笑,单是扯了嘴角,“一个真假难辨的皇兄,本王测试一下并无不妥吧。” 沈尽欢不自觉抿紧了双唇。 邵尘慢慢走近邵焱,而后者神色平淡地看着邵尘。 尖锐的刀锋抵在他胸口纱布上,陷下去一个凹角,邵尘动作很慢,似在欣赏鲜血流淌出来的快感。 沈尽欢屏住呼吸,豪赌一般冲上去,快要抓住剑时,那寒光却朝视线上方而去,她尴尬地以半俯姿态站在二人之间。 邵尘没有愤怒,反而轻声一笑:“少令这么着急做什么,本王开个玩笑而已。” ※※※※※※※※※※※※※※※※※※※※ 本来想让闻氏父子再活几章,但是对于虫子和腐肉的想象以及描写实在是有伤睡眠和胃口,让他们早去黄泉早投胎吧。 回宫 沈尽欢没懂意思,直起身看着他,“殿下试探我?” “本王说了是测试。”邵尘语气里透着冷。 沈尽欢轻哼一声,含笑道:“殿下可满意?” 邵尘把剑扔给泽宇,右手托着沈尽欢的后脑收自己面前,死盯着沈尽欢的眼睛,“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一个朝堂女官,好搭配。” 沈尽欢瞥见他嘴角的讽刺,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邵尘极力用冷漠掩盖着狼狈,他故意用力推开沈尽欢,却见邵焱伸手将其拉在身边。 “你早知道他是邵焱?” “我不知道。”沈尽欢正色道。 “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三番五次找他?”他得声音逐渐变大。 沈尽欢愣怔,她不敢反驳,对一个在气头上的猛兽做解释还不如直接被猛兽撕碎。 “怎么不说话?你不是很能说吗!”邵尘发着无名火,把泽宇都吓得够呛。 沈尽欢强忍着眼泪,她真的摸不透他,像被捉奸在床,□□裸面对质问。 “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是啊,要逼她说什么,让她承认对邵焱心动了,还是承认她心里没自己了? 邵尘内心无比慌乱——她都不知道站在面前的人和她一样回来了。 邵尘在触及沈尽欢的目光时,他知道他又完了。 “如果你一定要掺和浑水,本王希望少令这个靠山结实些。”邵尘溃不成军,转过头仓皇离开。 沈尽欢安静地站在那儿,喉中翻着涩,她看见了天明又被打入黑暗。 在邵尘眼中,自己就是那般不堪。 邵焱的胸口红了一片,沈尽欢叫之彤打来清水,慢慢替他重新处理伤口。 她无法忽视邵焱身上的疤痕,太多了,和他俊气的脸完全不符。 “吓到你了。”邵焱自己穿好衣服,将伤口全部遮起来。 不算吓到,她之前就见过。 沈尽欢把血红的手放在水盆里洗着,新端来的清水瞬间染上了红。 “心口那伤怎么弄的?”沈尽欢淡淡道。 邵焱浅笑:“十七岁那年去南齐刺探,被望楼射伤,说起来挺惊险的,就差一点。” “十七岁?”沈尽欢想到了什么。 “四十年冬天。”邵焱道。 “四十年冬天.......”沈尽欢喃喃重复。 原来都是注定的。 多了个大皇子的身份,沈尽欢对他却一点不怕。她不傻,邵焱在她脑门上吻的那一下全都明了了。 也许是有恃无恐?沈尽欢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我进来之前,你们是不是说了什么?”沈尽欢坐在床边道。 邵焱深深看着她,原来摘下面具示人的感觉这样美好。 “太子多疑罢了,也是我身份暴露的毫无预兆,让人难以接受也是正常。” 沈尽欢无意间抬头看见邵焱看自己的眼神,“你......” “当年宫里一夜之间出了很多事,陛下知道闻氏心存怨恨,所以让子真和尚把我带到这里,对外称我失踪了。” 沈尽欢不知怎么接话,她其实想问邵焱会不会和邵尘抢皇位。 梁侯府不倒,邵祁终有一天会出来,那个流落在外的五皇子邵熠是个病秧子,加上派了人暗中监视,翻不出浪花,迄今为止又有皇上亲自藏起来的大皇子...... 这次回去,朝堂之上定然精彩。 “你这次会回帝京吗?”沈尽欢问的朦胧,邵焱却听懂了。 “你想让我回去吗?” 沈尽欢呆滞了片刻,忘了眼前的可是军师啊。 “我......不知道。” “他已是钦定皇太子,有封地有御印,我只是个失踪十年的皇子,手上除了有些兵力什么都没有。”邵焱将她松了口气的样子收在眼底,微微一笑。 “你还真是什么都敢和我说。”沈尽欢瞧着他。 二人相视一笑。 “我要是骗你,你会不高兴的,而且你那么聪明,我不敢骗你。”邵焱笑道。 要想真心骗住一个人不是不可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沈尽欢走后,邵焱环顾安静的屋子忽然道:“下次大大方方进来听,藏在暗处算什么。” 子真和尚带着不知明的笑从帘子后出来:“见过大殿下。” “你还是免了,我不习惯。”邵焱道。 “习惯留给重要的人,老衲得按规矩来。”子真和尚立在床边双手合十。 邵焱不管他,直说道:“你都听见了,她问我回不回去。” “殿下想回就回,何须来问老衲。” “她担心我影响太子之位,可我哪有那本事。”邵焱失笑。 子真笑了两声,“沈姑娘担心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不怕。” 邵焱睨了他一眼:“邵尘误会尽欢因为我对他离心,日后相处怕是更难。” “万事有利有弊,沈姑娘并没有对他离心,二人面子上不好看而已,太子之怒看似生于沈姑娘,实则撒的是你的气,这些是弊;至于利嘛,你也看到了。” “看到什么?” “沈姑娘相比太子,更亲近你。” “你是出家人,怎么能说这种话。”邵焱脸一红。 “出家人不打诳语。”子真和尚嘴角一歪,笑道。 “婚书一事我晚些找机会和她说,我看她并不会乐意。”邵焱隐藏身份能看清甚多东西,自从沈尽欢来,他琢磨最多的就是她。 如果真到那地步,除非她真心接受,否则多的就是玉石俱焚的可能。 “想让一个人接受你,需得你去适应她,和她一起做好她想做的事情。” “她想做的事?”邵焱转头微愣。 她想除去梁侯府,她想扶邵尘登位,她想立足朝堂? 这姑娘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非得闯出一番天地? “你来做什么?”邵焱问道。 “夜观天象,星棋紊乱,必出妖孽。”子真和尚闭目道。 · 两个月后。 邵尘代表天子处理吞并大月后续事宜结束,燕帝下诏迎太子和大皇子回宫。 慕轻寒醒后只能躺着,说话也很困难,知道慕家确实出事后伤心了几日,好在上官文每天都陪在她身边,才一点点好转。 原本定下的大婚自是推迟,但沈尽欢在她眼里看到别的东西,说不上欢喜只道是宽慰。 按上官文的意思是要留在终南山,等慕轻寒能起身再回去,沈尽欢想了想替慕轻寒拿了个信物带给慕垣墉,也好安他老人的心。 沈尽欢在回宫之前依然不知晓朝内的事情,她的暗桩全被邵尘砍掉,连尚书府和少府的信件也都被他截下。 动身前半个月,李忠乾交给了她半块兵符,足以调动三万兵马,似乎是料及了宫内大乱,那些将士早在两个月前就分批渗入了雍州城。 三万兵马大权从李忠乾嘴里轻巧说来是沈尽欢的嫁妆之一,沈尽欢听来却十分感动。 入宫之日,马车穿过熙攘的雍州城。百姓为一睹皇长子容颜全挤上了大街,金都卫全部出动管束才勉强压住。 沈尽欢正无聊着,马车外传来泽宇的声音,“少令,殿下说等会儿到城门下,请您牵马入宫。” 之彤挑开帘子怨道:“这怎么合规矩,我家大人是少府令又不是太子妃,这么多人看着呢。” 泽宇五官扭在一起:“姑奶奶您别怨我呀,我也劝过。” 之彤看向沈尽欢。 “知道了。”沈尽欢平静道。 自古天子君王出征入宫都是皇后元妃牵马,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邵尘是故意做给邵焱看的。 那日口角之争后又吵过几次,每次都绕不开那几个话题,沈尽欢憋得难受,拿不准邵尘的意思是什么,最后自己也昏了头。 她在车内换好了合适的衣裳,等前边马奴一声停,就缓步走下马车,朝后将邵尘迎出来。 邵尘换了朝服,看去让人挪不开眼。 “不乐意啊?”邵尘余光看见邵焱下车,故意走近道。 沈尽欢作揖道:“这是微臣的本分。” “父皇准你不着官服,还真就一次不穿,这么走进去,百姓还以为太子纳了正妃呢。”邵尘笑道。 沈尽欢一身紫其实和官服很像,她本就肤白,穿上这深紫显得更加明媚。 “殿下既有此忧虑,便不要叫微臣牵马了,臣在后面跟着。”沈尽欢不客气道。 邵尘突然温和一笑,“我偏就要你牵马。” 沈尽欢无奈,看见邵焱走来又是一拜。 邵尘对他微微欠身,往前走去。 邵尘中宫而入,邵焱则跟在侧方。 沈尽欢牵着马,途径京街果然听到了某些非议。 邵尘当然也听得见,低头看着沈尽欢的头顶,意识到自己做的过分,故道: “当年帝祖亲征归来,有忠臣万简牵马入宫,是有先例的。” 沈尽欢听着不答话,人群中的长舌妇已传出了“祸水乱臣”的言辞。 “泽宇。”邵尘道。 “殿下吩咐。” “金都卫的耳朵聋了吗?”邵尘淡淡道。 这时沈尽欢又道:“太子殿下还是别管那几张嘴了,您这一管,微臣可就坐实‘祸水乱臣’的名号了。” 邵尘眸光一转,盯着沈尽欢的背影。 快进宫门时,邵尘突然发问:“你等会儿回少府?” 前头的人不经意又带着倦意:“殿下要请我喝茶吗?” 路上颠簸了五日,又从城门到宫门走了半炷香,走路的小人物永远比不上骑马坐车的大人物,真是悲哀。 脑后静了一瞬后沈尽欢才听到邵尘淡淡道:“好好休息。” 九龙殿下百官齐聚,场面尤为壮观。 有生之年能再看见这样的场面估计只有等新帝的封后大典了。沈尽欢偷偷瞄了一眼邵尘。 话说回来,燕帝能弄出这样的台面足以证明邵尘和邵焱的重要。 邵尘用假身份出宫大半年,群臣估计都懵了,还带回来一个大皇子,沈尽欢不用看不用听就料到坊间富春阁的说书人明天要讲什么事儿了。 这样的场合她自然登不了台,交接给礼部官员后就做了甩手掌柜,从影壁退下一溜烟跑回了少府。 细作 沈尽欢安排夏侯谦和阿清同住,夏侯谦第一次入宫见人更为腼腆,沈尽欢陪了一会儿就被陆生良含喊去书房问话。 大半年没回来,陆生良的书房比之前更乱,从桌上到地下,堆满了白纸还有随手扔的金器银器。 “赵宝七带话回来我就给你写信,一封不回是想急死谁啊?”陆生良猫在桌下找东西。 沈尽欢整理出坐榻一屁股之地后安然坐下:“终南山发生了点事儿,太子把信全拦下了。” “呵,就说当时皇帝语气不对,原来让太子去终南山抓贼了。”陆生良道。 “师父,这大半年宫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啊?”沈尽欢抽过身边一张图纸,是帝陵的彩绘。 不知有意无意,陆生良这时候撞了头,蹲在地上捂着后脑哀嚎。 沈尽欢翻了个白眼,起身过去看他,手指碰到一个小包,暗叹这下撞的还挺狠。 “你不说我迟早也会知道的。” 陆生良爬起来,皱着眉盯了她半天才想起来要说什么:“你你你......把我说的全忘了,怎么着和太子出去一趟不得了了,回来当宰相了?!” 沈尽欢笑道:“原本我是去西倾发放赈灾款的,谁知内阁大人变成了太子殿下,太子想去玩儿我能拦着吗?” 陆生良晓得沈尽欢在埋汰他没说实情,只能哑巴吃黄连闭嘴。 “邵家的事你少掺和,今天牵个马明天吃个饭,宫里宫外能把你说成精怪。” 燕帝办的大场面少府向来不出面,陆生良能知道看来消息传得挺快。 “那也是太子逼的,你当我乐意。”沈尽欢努嘴道。 陆生良摆下手:“宫里也不太平,宸贵妃的滑胎还没几日,你别去触霉头。” “贵妃都足月了怎么会落胎?”沈尽欢大惊。 “你看,你又问!臭丫头。”陆生良怨道。 沈尽欢干脆收口,给他沏了壶茶就去找阿清,阿清肯定会和她说。 谁料用了晚膳后她正要下楼就被王依妍塞回了屋里。 “怎么了?”沈尽欢问道。 王依妍跪在沈尽欢面前狠狠磕个头,“我对不起你。” 沈尽欢被整闷了,忙拉她起来:“细细说来,出了什么事?” 王依妍起初愣在原地,而后慢慢开口:“是慎王,他......找过我。” “邵祁?他放出来了?”沈尽欢微微一顿。 王依妍点点头。 接下去的事沈尽欢都猜想到过,就没料到邵祁找的竟是王依妍。 还真会挑人。 王依妍又道:“还好梁侯府不动少府,眼下是安全的。” “怎么说?” “这大半年,慎王把东宫暗卫拔了大半,咱们的暗桩也被波及,陆大人向来见不得梁侯府的人,半月前大人被监视,连夜就捅到陛下跟前去了,所以慎王和梁侯府暂时不敢对咱们怎么样。”王依妍道。 “邵祁怎么知道你在少府的?”沈尽欢问道。 王依妍默了默:“那日我替阿清领账目,撞见的。” 沈尽欢考虑着王依妍的话,邵祁既然知道王依妍在少府,那王师也肯定知道。说到底王依妍也是王师的女儿,对邵祁也动过感情......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沈尽欢不是不相信王依妍的话,而是需要斟酌个中关系。 “他让你作内应?”沈尽欢端起茶抿了一口。 王依妍也不否认,“是,他让我等你回来就把行踪都告诉他。” 沈尽欢轻笑,邵祁还真一刻也闲不住,关在唐景侯旧府这么多年还没把野心磨下去。 “还有呢?” 王依妍道:“我中间还去过一次......是半夜慎王派人来接的。” 沈尽欢抬眸,字里行间自然忍不住让人想歪。 王依妍忙道:“不是,没有发生什么,只是问了我你平日操办的事宜、接触的人。” 沈尽欢松了口气,“我不是不信你,是担心你被人利用。” 王依妍哭出了声:“还好你回来了,不然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我在慎王府听见探子和他说,陈郡的据点还有细作被你弄掉了,慎王气急就命探子去终南山劫路,听那探子的口音像关外人,我回来又不敢和陆大人说,旁敲侧击让阿清写了封信给你,谁想一封没回,可把我担心坏了。” 沈尽欢想起刚到大兴城就和闻氏动手,原来都是拜这位大爷所赐。 “就前天,他又找我,说要是办的好就纳我为......”王依妍没说下去。 沈尽欢也不犹豫,直言道:“那你就顺着他做眼睛吧。” 王依妍重重跪下去,神色严肃起来:“尽欢,我断没有那心思,我清楚他和梁侯府都是利用我,我对你无二心。” 沈尽欢拉过她的手,四年前这双手伤还都是生冻疮留下的疤痕,现在在药房整理药材也精细了不少,“我信你,所以要你待在他身边,既然慎王想知道我的行踪,那我也得知道他的用意不是?” 王依妍皱着眉头,心中还在担心沈尽欢究竟信不信自己,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才道:“说是没用的,你就瞧着我怎么做吧,我要是动一点背弃你的念头,不用你说我自己就过去。” “他有没有说如何传消息?”沈尽欢问道。 王依妍一字一顿道:“每隔三日子时会有探子来接我。” “接去慎王府?” “是。” 沈尽欢满心不悦,脑中不由浮现邵祁看似纯白无害实则肮脏的嘴脸。 “放心,我有分寸,就算怎么样了你就当我是报你的恩情。”王依妍道。 沈尽欢一瞬间浑身冰凉:“你和我之间,该是我还你的恩。” 王依妍不语,良久又道:“今晚我会去,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叫阿肃跟着我。” 沈尽欢又摇摇头,邵祁为人心思缜密,绝不会一下子就相信一个人,更何况他应该知晓王依妍能活着全靠她收留。 有时候恩比爱的分量更重,就看谁赌得赢。 沈尽欢敢赌敢信,邵祁却不会,他的束缚太多了。 王依妍回去后,阿肃眼光闪烁地问她:“真不用跟着?” 沈尽欢微微侧过头,浓密的眼睫轻颤了两下,淡声道:“不用。” 窗杆伤传来细小的啄声,阿肃转身而去不一会又回来,手上多了个字条。 在外,邵尘能断掉她所有的眼睛、耳朵,但是在进了宫便由不得邵尘打压,东宫暗卫和少府暗桩势力均衡,她想知道什么都可以。 字条上没几个字,沈尽欢看完就放在火中烧了。 暗桩给她的信再次印证了猜想——帝盟内出现了细作,毋庸置疑是上官氏族。 她回来了,心头那个名字终于可以如愿抹去。 两日后燕帝设封王宴——邵焱受封后的食宴。届时她倒很想看看那些人自导自演的好戏。 沈尽欢起身对阿肃道:“去拿一份封王宴的名单,我等着。” “是。” 沈尽欢看着他离去,心中多有惆怅。 听李云渊说闻炳将慕轻寒推下去时,阿肃接住后捅死血蛊母虫,间接杀了所有傀儡人,包括闻炳。 这算报仇吗? 报的是私仇吧,灭族之仇尚未完成,沈尽欢已然感觉到阿肃周身感觉的变换——一颗复仇的心沉在灰烬里,慢慢被洗刷出来窥探着人间。 【慎王府】 王依妍被摘掉布条重见光亮那一刻本能恍惚了一下,眼前重影慢慢聚焦在一人身上。 “拜见慎王爷,请王爷金安。”王依妍不敢怠慢。 王依妍盯着眼前一双鞋脊背顿时僵直。 “妍儿。”王师醇厚的声音从上传来。 王依妍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见过王大人。” “我是你阿爹,叫这么生分,让慎王笑话。”王师呵呵笑了两声。 王依妍笑不出,她抬起眸子正视这个和她只有血脉关联的男人,这个曾经属意将自己杀死在城郊的亲爹。 邵祁一只手托腮斜靠在椅子上,刚还带着从净房出来的热气,薄衫随意敞在胸前一副懒散摸样。 王依妍微红了脸:“王爷。” 邵祁看向她:“沈尽欢回来了?” “回来了。”依然不敢看他。 “那说说看,她回来都做了什么。”邵祁挺直身板道。 王依妍盯着地面道:“少令回来后去陆大人书房内待了会儿,用了晚膳就一直在房中。” 邵祁腾地站起来走到她跟前,低沉着声道:“就这些?” “嗯.....嗯!”王依妍背后打着颤,邵祁紧紧盯着她将颤抖爷看在眼里。 “你不会告诉她了吧?”邵祁眯起眼睛道。 王依妍一惊,哆嗦着跪下:“王爷明鉴,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本王?”邵祁冷厉地看着她。 王依妍颤地更历害,上下牙齿都在碰撞:“吾等下贱之人,不敢正视王爷尊容。” 邵祁笑起来:“不敢正视?本王记得在梁侯府第一次见你,你可把本王看得清楚的很。” “王爷给奴婢一千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忤逆王爷的命令,况且......王大人也在这儿。”王依妍抬眸看了一眼王师,又底下眼去。 王师一听把自己搬出来,心里恨恨起来又不好发作,只好道:“王爷,小女自小就懦弱,断不敢做背弃王爷的事情。” 邵祁蹲下去,看宝贝似的勾起王依妍的下巴,目光冷炙地看着她:“你觉得本王长得好看?” 王依妍似笑非笑,这么大阵仗就是问她这个? 王依妍笑道,干脆说些他爱听的话:“奴婢第一次见王爷,就觉得王爷貌比潘安。” ※※※※※※※※※※※※※※※※※※※※ “一颗复仇的心沉在灰烬里,慢慢被洗刷出来窥探着人间。” 真不敢相信我居然描写出来了(狗头jpg.)夸我夸我夸我,我想听到彩虹炮~~~ 夸得好的请吃辣条欸嘿嘿~(放飞自我中.....) 禁忌 邵祁把玩着王依妍的脸,凑上去轻轻一嗅。 王依妍当即向后一倾:“王爷!” 邵祁勾出邪魅的笑容:“药香,看来你在少府住的挺惯的,沈尽欢是你的救命恩人?” 王依妍瞥了一眼王师,要是在这个时候直抒对亲生父亲的不满,定会被千刀万剐,于是她镇静下来,模仿着沈尽欢平时的样子道:“是救命恩人,但奴婢记得自己是从梁侯府出来的,身上也是王家的血液。” 王依妍差点被自己恶心死,如果可以,她倒是很想将自己骨子里关于王家的一切冲洗干净。 邵祁拍着手站起来:“很好,但是本王已然对你有怀疑,沈尽欢去陆生良书房都说了什么,她有没有安排什么事给她的那些暗桩,你都没有如实报来。” 王依妍压根就没去关注这些,埋着头不说话。 王师开口道:“王爷,沈尽欢刚回来光了解大半年宫里的事也要花上点功夫,依妍头一次做这样的事不懂得怎么关注还请王爷再给次机会。” 梁侯府没有办法在少府安插眼线,除了王依妍,他们再无可靠之人。 邵祁又坐回位置,“起来吧,本王就是逗逗你。” 王依妍勉强扯出一丝微笑。 细细观察周围,发现三人所处的并不是个宽敞房间,应该是个地下密室,空气中还有略浓的酒香,王依妍猜测附近有酒窖而且坛数很多。 之前两次来,她都没有见王师在,这个时辰还在慎王府的密室,肯定不是为了来看她。 果不其然,厚重的门在三声重叩三声轻叩下被推开。 两侍卫架着一个黑布袋进来,粗暴地将其扔在地上。 王依妍紧张地看着邵祁问道:“王爷还有事,要不奴婢先退下?”她必须让邵祁知道她无心知悉慎王府的秘密,以此证明忠心。 邵祁望向她,轻笑一声:“不用,你待在这里。” “是。”王依妍心里一慌,手不自主地抖起来。 邵祁抬了抬下巴,两侍卫就将黑布袋松了下来,里面竟然装着一个人! 王依妍瞬间捂住双眼——那男子光着上身显然是睡梦中被人敲晕带来的。 邵祁满意一笑,不知在给谁介绍:“这是大学士的儿子,陈凯风。” 王依妍一听,保准是在和她说了,便放下手眼睛还是盯着脚尖。 这么大动静都没醒,倒霉家伙肯定被吹了迷药。 朝堂上的关系王依妍不懂,但邵祁也不会平白无故绑大学士的儿子来,不禁多看了一眼王师。 “张相和陈士德两个老家伙都知道了吧?”邵祁紧绷着嘴角道。 侍卫道:“他二人正在府外等着。” “算识相,”邵祁抬眼,“把他吊起来,再去叫两个老东西进来。” 王依妍缩在角落里将邵祁脸上的不痛快看得一清二楚。 十根手指点了三圈,两个中年人就被请进来,见到吊起来的陈凯风,其中一个个子略矮的人冲上前来。 邵祁平淡地看着这一切,好像并不是出自他手。 陈士德隐忍道:“慎王想怎么样?” 王师出声道:“陈大人,见到王爷礼数都忘了?” 王依妍鄙夷,这种话一般都听狗腿说。 张相和陈士德跪拜在地,邵祁也没让他们起来。 藏酒之地阴湿,跪久了容易落下痹症,王依妍心中一寒,眼前人没有半点当年看见的欢喜,阖宫都说慎王关在府中得了个女儿,性子也变得柔和,可她几次三番见到的却是和外界传闻背驰的模样。 “万万没想到大皇子回来后,二位大人就急着要离开本王了。”邵祁道。 跪地二人具是一惊。 张相开口道:“大皇子回宫并非巧合,王爷这时候要考虑的是如何与大皇子拉近关系。” “哦?你说本王小气?”邵祁问道。 张相汗颜,抬手抹额:“老臣不敢。” 邵祁从桌上拿起一柄匕首把玩着起身,明晃晃的刀剑在陈凯风白皙的肌肉伤滑动,陈士德立刻慌了:“王爷不可啊!王爷吩咐臣定当竭力追随!莫要动了吾儿......” 邵祁沉醉地刮下一小块肉,一股醒目的红涌出来,王依妍吓得忘了眨眼。 邵祁将肉搁在刀峰上拿到陈士德面前:“古有割肉救母,又有割肉奉君尽丹心,令郎的孝心陈大人要不要尝尝?” 陈士德脸色惊变,头顶不断掉下汗珠。 邵祁没有开玩笑,将那块肉送到他面前正色道:“尝尝。” 王依妍背过身干呕,她现在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再转身,邵祁已经将匕首放在桌上,那块肉不见踪影,陈士德瘫软在地上唇边还沾着血。 “这是背叛本王的警告,念在同盟君臣,本王不伤你,取你心头之物玩乐而已。”邵祁笑道。 王依妍明白了,他让自己留下来就是故意让她看背叛他的下场。 而邵祁笑笑,垂下眼道:“太子连自己的母族都杀,本王实在不服气此等暴君继承大统,烦请二位为北燕千秋万代伤伤神。” 张相和陈士德弓着身子应下。 “王爷,吾儿可......” “陈公子乃孝子,他的伤本王派人治疗,另外也会奏请父皇加以奖赏。”邵祁笑容里透着算计,“大学士放心将令郎交给本王吧。” 陈士德微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王依妍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的,回到房中还没站稳,小腿就支撑不住整个人摔在地上。 她没敢点灯,黏糊的液体顺着眉梢留下来,暗中只觉床头坐着一个人,胆战心惊地看过去果然瞅见一个黑影正站起来。 “你......”王依妍本就没缓过来,吓得张不开嘴。 “太子殿下要见你。”那人淡声道。 沈尽欢决定去一趟凤仪宫。 宸贵妃流产不是稀奇事,被囚禁就蹊跷了。司徒月是何等人物,司徒家又是何等权柄,皇贵妃和宸贵妃关系密切,燕帝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怎么会下此狠心。 阿清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后宫之中妃子争宠之类的话。 天还没亮,沈尽欢就爬起来准备进宫。 凤仪宫成了冷宫但周围侍卫却比之前更多,不禁让人生疑。 沈尽欢在侍卫换班的时候潜了进去。殿内早已没有丫鬟嬷嬷,空荡荡的不再金碧辉煌。 偏殿亮着微火,又响起细小的嘈杂声,沈尽欢上前掀了帘子,正对上一张俊气的脸。 “阿炎?”沈尽欢低呼。 邵焱也似乎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进来,二人相视呆愣了片刻。 躺在塌上的宸贵妃浅浅一笑:“尽欢,过来。” 沈尽欢走过去,怔怔看着司徒月。她离宫之前还是富态,而今瘦的不成人样,床前桌上摆着一碗冷却的米汤,可以想象平日是怎样的待遇。 “怎么会这样?”沈尽欢上前抓着司徒月的手,手心被关节磕的发毛。 张扬跋扈的司徒月在此刻非常安静,两眼没有任何光亮,她看着沈尽欢时才有些神韵。 “风若呢?”沈尽欢进来到现在都没有看见伺候的人,隐约猜到了什么。 司徒月道:“被王玉杀了。” “玉夫人为了自己的孩子竟然......”沈尽欢恨道, 司徒月摇摇头:“我的孩子不能孤零零一个人上路,于是我把她的孩子也夺走了,我不亏。” 这才是司徒月。 沈尽欢看向阿炎,他还是他,不过就是多了个封号。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见宜妃姐姐的孩子。”司徒月招邵焱到床边,握着他的手。 “我第一次见你时,是在宜和宫的门缝里,宜妃抱着你坐在树下叫我过去玩儿,你去齐国当质子那几年我眼巴巴陪着她等,结果她狠心走了,你也没回来。”司徒月叹了口气。 邵焱抿唇。 司徒月又道:“我刚进宫那年还未封贵妃只是个贵家新人,承恩殿有个曼妃,我和她素来不和,她自己通奸小产还要赖在我头上,皇帝当时没见过我便随着曼妃把我丢进冷宫折辱,是闻皇后、静媛还有宜妃好了好大力气才将我拉出来。” 沈尽欢面容一冷,“闻皇后。” 司徒月笑了,“她可是个善人,闻家和司徒家井水不犯河水,她倒肯日日照顾我。” 沈尽欢犹豫一瞬,被司徒月看穿:“你是想问她是怎么成为宫中禁忌?” “嗯。” 司徒月看着床顶道:“我一直以为害死宜妃、皇后的是和梁侯府有关的嫔妃,那年我杀了慎王的生母逼她写下罪状书,又把邵祁拉下台,她死前说杀闻皇后的另有其人,又说......我的结局定不会好过闻皇后,当时哪会惧怕这等诅咒,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她说的都是对的。” “什么意思?”沈尽欢半张着嘴,心里万分迫切的想揭开那个禁忌。 “闻皇后是他的结发夫妻啊,我羡慕他们的帝后之情,谁想结局是如此肮脏......皇后的弟弟夺权在先,他甚至没有过问皇后......就要了她的命,最后还要与她同葬帝陵,想想就令人作呕。” “这座宫殿都是皇上的,他是北燕的天地,要谁的命都是理所应当。” “他夺走了元嘉,不让静媛看我,又借王玉之手将宫人屠尽,把我囚禁在这里自生自灭,不顾一点情分,像不像......像不像闻皇后的结局?” “我豢养死士,监视他,监视梁侯府,监视百官群臣,我以为把他死死拿捏住了......结果我反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司徒月流下一行眼泪。 沈尽欢听的惊心动魄,她知道帝盟三府鼎立的背后有皇贵妃和宸贵妃在扶持,可没想到贵妃竟然用的是这等手段。 拒绝 “这辈子永远不要,不要嫁给权柄!”司徒月忽然半起身握紧沈尽欢的手,强迫她看着自己。 “所有人坐上那个位置都会将天下变为他的棋子,我们苦心付出的一切不过是在给他挠痒痒。”司徒月抽光了力气般倒下去。 沈尽欢心跳如雷,要不是邵焱在一旁,她早就滑到地上去了。可司徒月不愿意停下,几个月来没人看她,只有侍卫进来送米汤,那些人也不管她喝不喝,隔天早上把旧的撤走端来新的,没人和她说话。 “既然今日你来了,也不管你听后会不会恨,我要咽气了,有些话一定要和你说。”司徒月躺着道。 “你说。”沈尽欢无力道。 司徒月侧过头朝向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年是我让陆生良收你为徒,朝他讨了药,派死士扮成王师的人......毒了你的嗓子。” 沈尽欢脑子一片混乱,几乎是从床边弹起来。 沈尽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遍一遍对脑子里那个要爆炸的意识说稳住、稳住! “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入宫?” 司徒月笑道:“你眼里有和我一样的东西。” “难怪进少府没多久,陆生良就治好了我的嗓子。”沈尽欢嗤笑,她算漏了一步也成了别人的盘上棋子。 邵焱眉头紧锁扶着她,在场只有他和司徒月知道,就连沈尽欢今日会来凤仪宫,也是司徒月和陆生良故意安排的。他不敢说,沈尽欢眼中苗头已变,他不能说,只心疼地看着她。 “尽欢?”邵焱试探道。 沈尽欢闭了闭眼,“让我猜猜吧,帝盟或者说是贵妃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你们一直计划找一个能在大厦将倾时,挽回局面的帮手,恰好我有幸面圣谏言《天宫策》,恰好我又帮太子平定了乱党,你们就觉得我是符合标准的人,而后直到东窗事发、大厦将倾,又故意安排我知道这一切,让我不能坐视不管。” 邵焱惊愕地看着沈尽欢。 “你们的计划很完美,确实把我算计进来容不得我挣脱。”沈尽欢努力装作很难以平复的样子。 沈尽欢很惊诧于陆生良是主谋之一,甚至伤害自己去达到他们的目的,也难以相信尚书府、自己敬爱的爹会这么心安理得的让他们算计女儿。 原以为重生回来是她在掌控主线,没想到自己和司徒月都是他人的盘中鱼肉。但现在不是责备的时候......邵焱还在,他是局外人,沈尽欢不想他知道更多。 “你很聪明。”司徒月想起了李靖瑶。 司徒月转头望了眼窗外快要亮的天,轻笑:“马上王玉就会来了。” 沈尽欢似乎从中看到一丝渴望,转而又听司徒月道:“尽欢,如果是你,你会选择重来吗?” 她想,然后老天爷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可沈尽欢不是司徒月,司徒月做什么都不会后悔。 “我......” “我似乎......有些后悔了。”司徒月道。 “我后悔没有早些把心交给皇帝,像静媛那样爱他,可要是那般......我定不会得到忠贞的友谊,我会和宫里所有的孤魂一样无趣,想到这儿,我又不后悔了。” “你阿娘和静媛,都活成了我羡慕的样子。” 宫外果然有开锁的声音,玉夫人尖锐的声音传来。 邵焱拉着沈尽欢要躲,后者却僵着不动。 沈尽欢救不了司徒月,司徒月救不了自己。 沈尽欢抑制不住眼泪,她看见司徒月从枕头下拔出了匕首...... 邵焱拉着她跑向后殿门板后,藏起来咬着下唇,忍住不发声。 见她咬出了血,邵焱微微蹙眉,许是沈尽欢来之前司徒月说的话还在他心头萦绕,他被一股不甘心支配着靠近她的身体,不知中了什么邪,抬手勾起她的下颚,看着她溢满泪水的眼睛。 原来还有这样一面。 玉夫人带人破门而入,估计是没有亲自手刃仇人,怒吼了一声没折腾多久就败兴而归。 他们还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着。 待到碰上鼻尖,近乎碰撞的距离,沈尽欢才反应过来别过脸去。 “请王爷自重。”她不想在节骨眼上做这些事情,随后邵焱被其挣扎推开。 他低声地笑一下,索性伸出手臂将她拉回来固在怀中,这次离得更近,他几乎能点清沈尽欢的睫毛。 邵焱撑在她面前,看着她像小猫一样惊慌失措的样子问道:“你真是被算计?” 沈尽欢愣了一愣,睁着两只兔子眼懵懵望着他。 邵焱默了片刻,抬手替她拂去眼泪,“沈尽欢,你就那么喜欢他?” “你误会了......”沈尽欢被吓到。 “尽欢,你满心满眼都是他,让我越来越觉得没有结果了。”邵焱企图对上她的眸子,可是怎么也聚焦不上。 沈尽欢终于恢复了理智,一只手抵着他道:“就算我和他有什么也是我的事,至于后半句,尽欢非王爷良配,也不愿和王爷有结果。” 邵焱愣愣看着她,呆滞了片刻后才将手放下:“你就不怕惹怒我,夺了他的太子位赶他出去?” 燕帝封邵焱为武安王的同时,也将邵氏亲兵的重权给了他,这样一来其实是有意架空太子,若是最后邵焱真有心夺位,也没有办法。 沈尽欢静静看着他:“那我会陪着他。” 邵焱抓住她眼里的坚定,竟被刺的往后一退。 沈尽欢借机抽身,逃也似地离开了凤仪宫。 她站在宫墙下,心情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被邵焱这么一逼,好像什么东西浮上水面,沈尽欢意识到自己刚才对邵焱说的那番话......完全是表露对邵尘的心迹呀! 疯了疯了。 完了完了。 天空清澈起来,宫人渐渐排着队走着,见着她就深深一福,整个燕都苏醒过来,唯有身后的凤仪宫永远沉睡。 “沈尽欢。” 她抬头望去,不远处的少年背手而立,叫她的名字时尾音永远往天上飞,带着桀骜不驯。 邵尘缓步走到她面前,垂眸看着她,才发现她眼眶发红,忙垂下手皱眉问道:“怎么了?” 沈尽欢又红了眼,“贵妃殁了。” 邵尘愣了片刻,“我知道,你一直在这儿?” 沈尽欢复低下头:“嗯。” 邵尘忍住要去抱她的冲动,尽量放平语气道:“我送你回少府。” 沈尽欢直起身看了看时辰,“不必了,被人看到不好。” 邵尘轻笑,朝过往的宫人抬抬下巴:“看到的人多了。” 她窘迫地看着邵尘,忽然想到司徒月说的话,想到司徒月的下场和闻皇后的下场,顿时忍俊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 邵尘眉头更深,道:“沈尽欢,你看到什么了?” 沈尽欢慢慢弯起一个笑摇摇头,又对他作了一揖,“微臣告退。” 泽宇目送她离开,转而对邵尘道:“少令不会知道什么了吧?” “凤仪宫还有人吗?”邵尘直问道。 泽宇细想,“没了,全......全被处理了。” “王依妍呢?” “已经回去了,卑职和她说怎么答应少令就怎么说,就是别透露见过殿下。” 邵尘绷着嘴角,靠在沈尽欢刚才站的地方瞅着远去的背影,低低怨道:“不听话。” 沈尽欢回到少府第一件事不是找陆生良算账,而是翻出邵焱送的那支簪子。 一想到他说的话,就怪自己在终南山时心软,搞成现在这尴尬场景。 之彤端着水盆进来看见她正拿着簪子戳眉心,吓了一跳:“姑娘快把簪子放下,仔细伤了眼睛!” 沈尽欢拉住她,“之彤,你......” 之彤抬眼瞧瞧簪子又瞧瞧沈尽欢,明白过来:“这种事得姑娘自己说清楚,旁人去了指不定又会出枝节。” 沈尽欢叹息,转身就把簪子搁在桌上。 之彤说的对,这种事情只有自己斩断才是真的断了,邵焱手上有兵权又怎么样,她有李氏,邵尘有帝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不济还有郦国...... 如果阿姐在就好了。转念又一想,她在又能怎么样,陪着自己吃苦罢了。 “依妍回来了吗?” 之彤擦拭着家具道:“回了,在帮阿晖晒草药呢。” 沈尽欢哦了一声,拿起封王宴的邀请名册到屋外看起来,昨日太晚没细看,粗略一扫竟瞥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荣氏?” “上谷郡,二姑娘受邀了。”阿肃站在房顶对她道。 沈尽欢喜上眉梢,再仔细看下去却发现居然没有慕家的名帖,又是一愣,“阿肃,你去探过慕家了吗?” “大门紧闭门庭冷落,我昨日去时正看见慕大人一个人在院子里伤神。”阿肃跳下来靠在栏杆上,说完就发现沈尽欢眼泡肿着。 “你哭了?” 沈尽欢强装镇定道:“我哭贵妃,她是个可怜人。” 阿肃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没握剑的手在背后反复摩挲着。 宸贵妃在宫中独宠多年,就是横着走的螃蟹碰着也得改道的人,结局竟然是裹张草席扔到暗河里。 司徒月什么都没做错,错在她背负的担子将她压得喘不过气,连爱人都比别人晚一步。 燕帝早就下旨不准哭丧不准挂白,尽数销毁史书、画馆里关于司徒月的记载,连司徒家族也被北燕世家名录除名,再进不得朝堂。 祸惜福旦一眼间,宫里的人很快就忙着去巴结新来的主子,忘记这么一号人。 也就是这一世,沈尽欢才发现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所以在面对邵尘时会不自主的猜想自己的结局。 ※※※※※※※※※※※※※※※※※※※※ 每次开导朋友时就会(长叹一声~)说:人啊!平平淡淡才是真,憋整有的没的! (现阶段会开始修改前文,主要是捉虫和修改段落格式。-2020.4.8) 把戏 次日,天气并不好,见不着太阳,压得人透不过气。 左丘一大早就在祭坛作法,沈尽欢和阿肃坐在南楼上观望,天边一垂阴云挂着,遮住了太阳东起之处。 “左大人真能逆天改道?”阿肃叼一根狗尾巴草含糊不清说道。 沈尽欢笑一笑:“你我皆知世上无法术一说,真真假假多是人心所致。” 阿肃不语,陆生良不参加这等宴席,沈尽欢却在应邀名列,便只得和少府众下官一同前去,这遭还没换上宴服簪上头面,一身素淡面容娇细,看得他惘然一笑。 沈尽欢侧头,“笑什么?” 阿肃摇摇头,“军师晃身一变成了大皇子,他的封王宴,主子准备送什么?” “走走过场,库里挑些金银玉器书画什么,这些他真能缺吗?” 上杆子巴结的人保准更全面。一场宴会下来,少府的阴阳账又要添上两本。 迎面一阵劲风吹在脸上,再抬头,远处的阴云真消了去,隐约露出淡淡的红。祭坛上的铃声不断,香火插了三个鼎,冒得烟气看的清清楚楚。 沈尽欢唇角一勾,“左丘又多了个把戏。” 她迟早要去司天司一趟,也不急在一时。 邵焱多年不归,燕帝没有将他的府邸划定下来,便让他暂居宜和宫的东极殿内。 所有的贺礼都要在宴前送去,沈尽欢想了想,在申时和阿清一同去了。 去宜和宫会经过凤仪宫,里面早已没了人烟气息,对比后头宫殿的热闹实在唏嘘。 沈尽欢没听到皇贵妃的消息,多次见着邵尘也没有开口问,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许是为司徒月求情遭到燕帝冷落,也许又是藏在宫里难受。 她挑的时候正好,该来的人都送过走了,少府估计是最后一个。 邵焱站在宜和宫大树下不知想什么。 沈尽欢过去一拜,“微臣拜见武安王。” 邵焱稍一迟,淡淡道,“起来吧。”看到她身后的箱子又道:“原来这就是宫里的规矩,今日见了百余人百余人都是拿了东西来,说的都是客套话。” 沈尽欢弓了弓腰,“王爷才回来难免不适应,日子久了就好。” 邵焱眉梢一挑,打开骨扇走到她面前,一副悠然模样:“是不适应,我这辈子最自在的日子便是在终南山。” 沈尽欢低着头,懂了其中意思。 “宴后我会搬到宫外去。”邵焱带沈尽欢一等人进殿,看着占了大半地方的礼品箱子道。 沈尽欢眼色不变,伸手搁在身前,“宫外自在不拘束。” 邵焱见她还是从容淡定的样子,心里凉了半截,更加握紧扇柄。 阿清核实好后给宫人使了眼色,一众人退了下去,满满当当的殿内只剩下二人。 邵焱余光瞧着沈尽欢,起起落落摇着扇子,只见她往袖中一探,拿出一锦盒,是他送的簪盒。 “这个还给你。”沈尽欢道。 邵焱咳了两声,吐出几个字:“不必,既送了就随你。” 沈尽欢将锦盒放在箱子上,时间一晃,过去了这么久。 “是我糊涂,神机妙算的军师怎会不知道送簪子的意思。” 算是接上了那日邵焱的话。 沈尽欢片刻不留,邵焱先是看着她离开,又漫不经心的环顾东极殿,最后才将目光放在锦盒上。 邵焱拿出那根凤翎抚了又抚,对着空荡的大殿道:“把簪子还回来又有何用。” 子真和尚从内屋出来,定定看着他手上的东西,“是个好姑娘。” 邵焱将簪子收在袖子里,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好姑娘不要我的情。” 说完又是一愣,责怪自己何时会说这样粗俗的话。 子真毫不介意地笑起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邵焱悠悠一叹,身上的王爷衣服裹得他难受至极,扇子一收就叫人关了宫门。 还了簪子的沈尽欢别提多舒心,路上昂首挺胸往前走,阿清跟在后面笑道:“好好一段姻缘给你断送了。” “我又不喜欢他,再说他是王爷不是军师了,我要走近些,御史台还不得可劲儿参我呢。”沈尽欢两眼眯笑着。 哈哈两声笑后,阿清赶上去扶着她的胳膊下台阶。 沈尽欢无意问道:“师父早就知道......军师就是大皇子?” 阿清愣怔,手上一僵,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 “师父连陛下都不怕,会顾及李家去救一个军师?”沈尽欢自嘲道。 “陆大人到底是为了沈夫人。” “他帮我阿娘,就是帮尚书府,等同于帮帝盟,他自己早就站了队却还不清醒。” 感情是最危险的杀器,也是最称手的武器。 “他把大皇子接到少府是想以后为你铺条路,和朝政无关。” 沈尽欢定在那里,“还有事瞒着我?” 阿清连忙摇头,“没了。” 该说的话各自放了一半在肚里,夜恰到好处的深了。 北宫的宴席分开两边,摆了上百桌。燕帝从来没这么大手笔,百官都纷纷议论。 清蒸大鹅、乳猪、银杏蒸鸭、一品海参、荔枝腰、青鳝排骨等佳肴鱼贯而入,待摆好了,外头的群臣也都到齐,结伴着家眷一同入席恭贺燕帝。 一阵山呼万岁后,燕帝兴致更高,叫了舞女助兴。 沈尽欢到时,众人已过一遍酒令。 随宣告进门,她第一眼就看到坐在燕帝右侧的邵尘,邵焱巨居左边,也都朝门口看来。 四品以下官员齐齐起身一拜,沈尽欢微微欠身回礼,继而从舞女中直直走向蟠龙台前。 她每一步都踏得很稳,不敢走快。余光扫过席中,名册上的人一一对上也没影响脚下速度。 人头中看到了沈丹青和李靖瑶,眉眼瞄去算是见了礼。 场面上身份不同,先君臣,后亲子。 “微臣拜见皇上,吾皇万岁。” “起来吧,陆生良怎么又没来?”燕帝笑道。 沈尽欢跪在地上回道:“回皇上,尊师一向不爱热闹,您就随他去吧。” 燕帝虚扶一把,沈尽欢这才起身,谁料一条腿还没站直,肩上一股大力又将她强按了下去。 膝盖一声磕响,惊得她一身虚汗。北宫的地面用的青白玉砖石,刚一声响,近在的席位听见都投来惊愕的目光。 “是沈少令啊,本王以为是四皇妹呢。”邵祁高声道歉,遂将她扶起。 沈尽欢忍着疼站起来,略微往后退一步,“慎王,这宴还没开您就又醉了。” 邵祁不觉发笑,沈尽欢在提醒他第一次宫宴上作假诗一事。 “我还是喜欢听人叫二殿下,叫王爷总把我喊大了。”邵祁道。 沈尽欢莞尔一笑,“王爷真是谦逊,若没有王爷身份,又何来小郡主的封号呢。” 邵祁脸上的笑一顿,微躬身道:“少令说的是。” “不敢,微臣说的都是玩笑话,王爷莫要往心里去。” “少令哪里话,您可是宫里的红人。” 膝盖隐隐作痛,有一刻酥麻了半条腿,沈尽欢也不带哼一声。 “慎王爷说这话就折煞我了,我哪有本事成宫里的红人,如今最大的红人时太子殿下和武安王。” 邵祁往上看去,笑盈盈道:“见过太子、大皇兄。” 邵尘脸色如常,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沈尽欢拜了拜,转身又望向台上。 “臣妾拜见皇上。”娇俏一声,引的众人将视线往后席望去。 沈倾宁绾着高髻簪了一套红玉髓的头面,一身靛蓝锦衣将她气质全然托出,嘴角还是当年那抹高傲,端端正正走到台前一福。 沈尽欢拧过脸又惊又喜望着她,生了两个孩子的沈倾宁一点看不出发福的痕迹,反倒出落的更加端正。 只听沈倾宁道:“臣妾斗胆,想讨得皇上一句恩典。” 燕帝一笑,“说说。” “臣妾与妹妹多年不见,今日得了武安王的面子相见,不知陛下可否准允少令与臣妾同席。”沈倾宁素来不弯弯绕绕,说完将沈尽欢往身边拉了拉,只身挡住邵祁的目光。 “朕记得沈家三姐妹感情甚好,不想这么多年依旧如此亲昵。”燕帝望向尚书府的席位道。 “皇上英明极了,不知皇上肯不肯了了臣妾的夙愿?” “去吧。” 沈尽欢亦幻亦真看着沈倾宁,下一秒就被其按着行礼。 “多谢皇上,荣氏感激不尽。” 沈尽欢的手落入一掌温热,在众人注视下落座于后席。 膝盖还痛着,沈尽欢勉强让别人看起来很正常,屁股刚一碰垫子就原形毕露。 “疼死我了。” 沈倾宁忙着给她布菜,遮掩她揉膝盖的动作,边笑边道:“回头给你上药,竟惹上个阎王爷。” 沈尽欢热泪滚滚拉着她的衣袖道:“二姐怎么知道的。” 沈倾宁没搭理她,朝旁边盯了一眼,“这是你姐夫。” 沈尽欢顺势看去,荣青也在看着她,抱着和蔼的笑...... 荣青微胖,不丑也不算惊艳,让人看着温善。整场宴席下来,荣青的目光大多都落在沈倾宁身上,席间上了盘虾,他剥好后两盘并作一盘送到了二人面前,沈倾宁娇羞一笑,满脸幸福。 沈尽欢就想,什么时候自己也遇上这样一个人儿就好了。 蜚语 宴后北宫外有各地使者表演,王公大臣无事都可留在宫内赏玩。 沈尽欢不愿跟着沈丹青去迎合那些官员,被人说有悖师尊才是大事,于是跟在沈倾宁身边聊家常。 瑶池边上挂着一排灯笼,远处亭子里三三两两坐着几位世家姑娘,聊到亭子,沈倾宁就笑起来。 “那年我拿了你的腰牌跳水,还是慕轻寒把我捞上来的。” 沈尽欢轻叹一口气,“她还在外祖那儿呢,动都动不了。” “宫里宫外的事我都听说了,你选个日子到上谷郡来,二姐绝不准你被牵连。”沈倾宁美目一转,看向荣青,“夫君觉得呢?” 荣青笑道:“夫人说的是,都是一家人,三妹妹不必见外。” 沈尽欢笑道:“哪有姐姐姐夫说的简单,少府如今和沈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当我跑的了吗。” “真不知让你入宫是对是错,你和太子是怎么回事?”沈倾宁拉她回马车上帮她擦了药,问道。 “啊?”沈尽欢整理好裙子,膝盖上阵阵冰凉,舒服的很。 “你别给我装傻,太子回宫那天是你给他牵的马?”沈倾宁憋着气,恨不得当下骂上一骂。 “二姐就别提这事了。”沈尽欢一脸苦闷。 “我不提谁提?那几个郡守夫人见着我就恭喜,我还纳闷怎么巴结上我了,一问才知道,你现在在雍州城的名声可是开了花了!”沈倾宁的嘴上功夫不输当年,也是当上荣家的主母后神色里更有威力了。 “名声开花?”沈尽欢一愣,“是‘祸水乱臣’的名号吗?” 沈倾宁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脑门:“居然还有这个名头!长姐要是知道非得剥你一层皮!” “阿姐知道了也不会剥我的皮。”沈尽欢坚持道。 “她不教训你,铁定是疯了!”沈倾宁冲冠一怒。 沈尽欢心底一暖,蹭上去道:“那你听到的是什么?” 沈倾宁压下怒气,“说你备主东宫!荒唐!” 沈尽欢鄙薄一笑。 “你还笑的出来,女子的名声怎能轻易玩弄。”沈倾宁剜了一眼。 “太子有意折辱我,身为臣子能怎么样。”沈尽欢坐直了身子,神情为之一凛。 “太子就没和你说什么?” 沈倾宁看不下去,身为人母的她混在妯娌之间听多了爱恨情仇,按着太子和自家妹妹这些年的过节,不生出情分来都说不过去。 “他能说什么,三句不离损字,在终南山日日和我针锋相对,就差把我吃了。” “太子为什么只针对你?” “他就是闲的。”沈尽欢斥道。 妹妹被整傻了。 这是沈倾宁的第一反应。 “沈尽欢,你说坏话的时候就不会小声点儿吗?” 沈尽欢掀开看见邵尘,忙朝车外扑去。 马车门矮她弯着膝盖正好又阵痛,稍没注意就栽在车板上,疼得她是一声哼。 “你是猪吗?”邵尘凑上前哭笑不得。 “你才是猪呢。”沈尽欢站在他面前愤愤直起身来,脑门又被敲了一记。 “二姐!”沈尽欢捂着后脑怨道。 “太子面前休得胡闹。”沈倾宁从另一边下车,对邵尘盈盈一拜。 邵尘压低了声音问道:“还能走吗?” 沈尽欢嗯了一声。 “跟我去趟慕家。”邵尘顺势抄住她的下腋抱到马车上。 沈尽欢和沈倾宁目瞪口呆。 “我为什么要和你去慕家?” “省的你再跑一趟,别告诉我你没这打算。”邵尘没从王依妍嘴里听到沈尽欢的计划,只得自己猜,他猜沈尽欢一定会亲自去慕家。 沈尽欢没和任何人说,甚至慕轻寒将信物交给她时都是小心翼翼的。原本打算借封王宴让沈倾宁打掩护,亲自去一趟慕家...... “殿下想做什么?”沈尽欢缓和下来,总要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扯进危险的事情中。 邵尘没有回答她,对沈倾宁道:“荣夫人不介意我用马车吧?” 沈倾宁当然不会拒绝,“殿下用吧,我想起来还未和京城的姐妹过面,一时半会儿用不着。” 她哪有什么京城姐妹,邵尘不用自己的马车而借用上谷郡的,定是不想被察觉,沈倾宁何其聪明的人,这道理当然明白。 邵尘顺着沈尽欢身侧钻进车内,里面还有淡淡的药味,“还不进来?” 沈尽欢幽怨的看着沈倾宁,而后者低头一笑挽着荣青往后面一辆马车走去。 没让阿肃和之彤跟来是今天最大的错误。 “殿下不带泽宇?” “到处都是伺候的,留他在那儿就当太子还未离开。” 二人心智肚明周围都有双方势力。 沈尽欢缩在角落,“备主东宫”四个字如藤曼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事在人为,她做了让人误会的行为,就要承担他人的误解。 相比之下,她更愿意接受“祸水乱臣”,前世便是,多亲切的交点。 邵尘此时正看着沈尽欢出神,一直都是面对面吵架,像这样安静的呆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 沈倾宁把他心里的话全说了,今日宴上,沈尽欢一进门,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考量。 那日回宫,自己让她成了全雍州城的谈资。 当时醋怒参半,一方面是看邵焱不惯,一方面是......是想看她的反应。 面对这么多蜚语,沈尽欢依然充耳不闻,不禁让他心生担忧。 他想找个话题,但马夫提醒他们已经到了慕家,只好先行下车。 慕家里外只有五个丫鬟五个仆从,其余人都被慕垣墉送去了江南。 府里的人早有准备,二人进去后迅速上了锁。 沈尽欢道:“殿下招招让人眼前一亮。” 邵尘笑道:“过奖。” 管事婆带二人在慕轻寒的院子里寻到慕垣墉。意料之中,慕垣墉事先知道他们要来,并没表现的很意外。 沈尽欢将银锁片递给他:“我回来时,轻寒已经醒了。” 慕垣墉颤微着接过锁片,含糊不清唤道:“囡囡......” “是我没及时告诉她,也没能拦住她去杀敌。”沈尽欢坐在一边道。 慕垣墉沉吟,“如若她赶回来,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沈尽欢望向他。 慕垣墉微微摇头,“王师指派上官氏,是慎王的意思。” 沈尽欢挑眉:“上官歆的任务没完成,肯定还在雍州城。” “不错,太子给我看的那封家书确是伪造,犬子出事我就知道并不简单,故而没有冒然告诉轻寒。” “所以现在父亲他们准备怎么做?”沈尽欢问答。 “太突然了,司徒家和慕家都遭了算计,一时也不敢有太大动作。”慕垣墉道。 沈尽欢站起来,“梁侯府和慎王府都找不到线索,就从伯远侯查,上官歆既然还在京城,派人跟着定能查出猫腻。” 慕垣墉听到她的计策,面露惊讶,连忙道:“话是这么说,雍州城那么大,谁知道她能藏在哪,万一上官氏有意包庇......” 上官家和沈家是连襟,帝盟中人大多还是信任,上官歆是嫁出去的女儿,为夫家做事谁也不会联想到整个上官家。慕垣墉自然也是这样想。 “这件事本王和少令会想办法,慕大人不必担忧。”邵尘背着手走到沈尽欢身后。 慕垣墉点点头,看向邵尘:“老臣无用,这些天查到乌孙小贼和慎王背地里做的勾当,结果被慎王府的人截下,怕是小人挑唆陛下收权之日将至。” 沈尽欢浅浅一笑:“不会叫那天来的,慕伯伯就当是休养,其他不用挂在心上。” 邵尘靠在柱子上道:“慕大人还记得邵祁和乌孙做的哪些交易?” 慕垣墉道:“是军火,还有煤炭。” 沈尽欢抬眸,“煤炭?” “嗯。”慕垣墉道:“乌孙百姓用的煤炭都是北燕运输过去的,十年前乌孙君王和北燕关系不和,陛下就停了这一块的交易,但慎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其成为他自己的生钱之道。” “陈郡谢氏?”沈尽欢话音刚落,邵尘也投来同样的目光。 慕垣墉继续道:“巧就巧在这儿,是不是陈郡的煤矿老臣不知,但六月之前还有交易往来,六月之后就少了很多。” 沈尽欢定了定神,“我即刻叫人去查,若能在乌孙那里找到破口,慎王的狐狸尾巴露的就快了。” 说的简单,眼下又是上官氏又是乌孙,还不能确定邵祁和王师有没有下一步动作,沈尽欢也为此捏把汗。 沈尽欢跟在邵尘身后低头想着,一个没注意正正撞在他背上。 邵尘转过身,轻笑一声:“沈尽欢你故意的。” “我没有。”沈尽欢捂着鼻子,一股热气扑在脸上,邵尘仍盯着她不放。 “殿下盯着我做什么?”这个时候可不能招惹他,沈尽欢放低了姿势道。 “簪子还给他了?”邵尘道。 “殿下看见了还问我?” “我没亲眼看见。” “那就是不信任手下人喽。” “你还了吗?” “还了......”沈尽欢不知他笑里藏了什么东西,答得小心翼翼。 邵尘忽然一笑,如释重负。 沈尽欢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个样子,“殿下不会又在想什么招对付我吧?” “嗯......你提醒了我。”邵尘笑道。 “......殿下,微臣是一心一意帮你,咱们携手并进才能扬眉吐气!” “可我只想你平安。” 这句话邵尘好像对她说过,但又是上辈子的事,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 邵尘走到她面前。 “沈尽欢,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因为闲,才针对你吧?” “沈尽欢,答应我,就算大难将至,你也躲起来不要让自己受伤。” “沈尽欢,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不想再失去一次。” 护臣之心 邵尘看着沈尽欢,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容上平添了三分震惊。他想自己说的够清楚了,她一定会明白。她穿着素日最爱的月白色裙裳,高束的腰带将她整个身段分的修长优雅。 怎么看都觉得和前世的容貌不一样,也许真是相由心生,这一世更精致耐看,温润大气、美目流转。 他总是看不够她。 震惊过后,沈尽欢笑了,这才有了反应:“殿下护臣之心微臣明了,但臣为君生为君死乃古往今来不变的道理,殿下不必揪心。” 邵尘以为自己听错了,沈尽欢的答案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难不成真是他误会了。 邵尘眸子一沉:“坊间传闻你.....” “微臣不在意,”沈尽欢不由分说地打断他,“希望殿下也不要在意。” 沈尽欢说的果断,几乎没有给邵尘思考的机会。 沈尽欢终究违背了自己的心,但她不后悔这么说。 她非常清楚现在不能陷在男女之情中,已经失去过一次,她也不想再失去一次。 邵祁对帝盟下手,下一个会是哪个氏族?是徐氏、沈氏,还是新王邵焱,都是未知。 只要邵祁对其中任何一个下手,邵尘的太子位就岌岌可危。 能保平安的是权力不是情谊。 沈尽欢没有忘记最初答应自己的诺言——这辈子丢盔弃甲也要扶邵尘登上皇位。 是她欠的,当她来还。 沈尽欢依然缩在角落,她知道邵尘在看她。 琪华的死昭示了一切,巫族用她的命数招回了两个人。沈尽欢起初不信,但邵尘说了刚才一番话,同样是带着记忆、带着爱恨回来的都能明白,或许邵尘已经多次给过她提醒...... 窄小的马车厢将二人分割成两个世界,沈尽欢面上强装镇定,实则恨不得抱上去痛哭流涕,但她忍住了,仿佛并没有受到干扰。 邵尘不管不顾地把她拉到怀里,死死固住她的细腰。 沈尽欢一声惊呼没有影响马夫,马车一直平稳地原路返回。 二人离得很近,沈尽欢双手抵着他的肩,呼吸不免急促起来。 “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也回来了。”邵尘把头埋进她的肩窝里,好一会儿才开口。 沈尽欢轻颤着,这个温度熟悉又陌生,让她一下找到了主心骨。 邵尘听不到她的声音,又道:“别不说话好不好,别让我觉得这是幻觉。” 沈尽欢伸手抚在他的耳畔,贪恋着他的气息,又平静地撒着谎:“权力早在我心中扎了根,比你还要深。” 邵尘沉默了一会,突然托住她的后颈,从耳后摩挲到唇前。沈尽欢依然没有反应,这让他十分恼怒,报复似的咬住那片丹唇。 沈尽欢本能地推开他,可越挣扎固在腰上的力道越重。 铁锈味很快弥漫在二人口中,邵尘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手上一轻,沈尽欢抬手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脸上,随后急忙起身离开。 邵尘轻笑,仍不肯放开她,贴着她细腻的脖颈。沈尽欢气恼之余也不敢有多的动作,怕他再有进展。 “尽欢,这一世我可以很爱你,也可以没有你。”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 一滴冰凉落在邵尘的后颈,心里加了几分不忍。 沈尽欢偷偷挑去眼泪:“我们打个赌,赌你不能没有我......” 邵尘道:“明明已经赢了我的一次深情,这辈子还要再夺走一次.....沈尽欢,你真贪心。” 耳边又听到宴席上的繁闹,车内依然安静。 沈尽欢推开他,勾唇笑了笑:“殿下,你拦不住我。” 邵尘抬起她的下颚,蹙眉看着:“那就试试。” 邵尘下车后,沈尽欢蹲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她不能哭的太大声,惊动了来往宫人是不得了的事。 沈尽欢终于知道为什么邵尘总是阻挠自己,他怕她干政再丢了性命,他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保护着她,一直在保护她。 可她又何尝不是在保护邵尘。 沈倾宁再回到车上看到眼前情景赶忙扯过沈尽欢,跪在狭小的空间里检查她的身体,“给姐姐看看怎么了!” “二姐。”沈尽欢拦腰抱着她,总算哭出点声音。 沈倾宁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只管抱着沈尽欢的脸,急地声音都颤起来“快和二姐说他怎么你了?!” 看到她唇上的伤口,早历经人事的沈倾宁明白过来,紧咬着后牙槽:“他敢欺负你。” “是我欠他的。”沈尽欢摇头道。 沈倾宁听她这么说更糊涂了,“什么欠不欠,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你,我就管不得他是太子还是皇上!” 沈尽欢拖住她,好不容易缓下来,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求你了二姐......别去。” 沈倾宁没见过沈尽欢这个样子,只得软下心抱着她:“不去不去哪也不去,二姐在。” “破地方和牢笼一样,跟我回上谷,二姐养你。”沈倾宁本就是带着打算来的,看到沈尽欢的境况更是铁了心。 沈尽欢不说话,也没听见沈倾宁的话,哭累了就靠着她默默发呆。 直到封王宴结束,群臣拜退燕帝,沈尽欢都没有出现,她送沈倾宁回尚书府,刚进欢栖院门就看见之彤和阿肃。 “我就说吧,主子肯定回来。”之彤对阿肃扬眉,上来扶沈尽欢。 阿肃低头,却听之彤惊呼:“主子....这......这......” 沈尽欢掩了一下,“马车不稳,磕的。” “这马夫真不当心!”之彤气得跺脚,忙扶她进屋。 微红的唇下一块血渍瞬间勾起阿肃的心上火,碍于之彤在场只好隐忍下去,余光送沈尽欢进屋。 沈丹青和李靖瑶很早就回来了,见到沈尽欢时还是微微一愣。 李靖瑶拿着暗桩的信坐在桌前:“你的人把信交给了我。” 沈尽欢走去当场拆了信封,粗略扫一眼后交给沈丹青:“阿爹,女儿会帮你,帮沈家。” 沈丹青拼命忍者,额上青筋爆出,“倾宁都和我说了,太子竟然对你!” “阿爹,这是我和太子的事,与你们无关。”沈尽欢心一横。 “不光是这件,全京城都在说......你和太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李靖瑶心疼地拉过她,轻轻摸过那片猩红。 沈尽欢道:“我和他赌,我一定会扶他登上皇位。” 沈丹青猛一锤桌子,懊恼道:“爹不该将你卷进来。” “都到这个地步了,谁也没有对错。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想入朝为官,恰好阿爹给了我机会。”沈尽欢微微一笑,转而安慰李靖瑶,“你们看,半个皇宫都有我们的人呢,帝盟倒不了,我会替爹撑着。” “你......会连累你。”李靖瑶道。 “陆大人为了阿娘也倒了墙头,徒弟跟着师父走罢了。”沈尽欢开玩笑道。 李靖瑶眼中蒙上复杂的神情。 “阿爹可知道上官歆在哪?” “帝盟的人都在找她,丹霜竟生出这样的女儿!”沈丹青苦笑。 “上官家也在找?”沈尽欢一愣。 “是啊,她打着上官氏的名头办事,让所有人以为上官家叛变,闹了好大的误会。”李靖瑶道。 沈尽欢想到回宫收到的信笺,忙道:“不可能,暗桩盯得很紧,上官氏确实投了王师。” “不会,上官文身有婚约,你姑姑还担心和上官彦一样被搅黄,送他去边关找慕轻寒呢。”李靖瑶蹙眉道。 沈尽欢眼睛微睁,“送去边关?不是说让他跑的吗?” “你姑姑那么宝贝儿子,怎么会舍得让他跑,暗地里派了人跟着呢。”李靖瑶道。 “派的谁?”沈尽欢忽然摸清了什么。 “上官家的仆从吧。”李靖瑶感觉道沈尽欢的不对,说话小心起来。 那封伪造家书,不可能那么快送到边关。不是没有一路跟去而后投放消息的可能。 女子手笔...... “没有消息快过烽火信,普通漆印的家书更慢,赵宝七告诉我后,轻寒立马就收到了讣告,上面是女子手笔仿写。” “上官歆。”沈尽欢怔怔说出这个名字。 沈丹青低声道:“只能是她,慕家战败消息传回来后她就消失了,探子说她和王师碰过头,之后背道离去不知所踪。” 上官歆......沈尽欢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恨不能抽筋剥皮。 “如果成立这个说法,姑姑让上官歆暗地里送上官文,阿爹没觉得不对劲吗?”沈尽欢心里认定了这个实事实,将钩子抛给了沈丹青。 李靖瑶最先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她还跟我信誓旦旦保证过......” 沈丹青一脸黑青。 “既然不想当亲戚,咱们防一手就当不知道。”沈尽欢握住李靖瑶的手道。 “那上官歆会不会还在李家?”李靖瑶道。 “不会,王师和邵祁再蠢也不会动定远军,那是自寻死路,他们只想叫慕家下台,砍了尚书府的左膀右臂。” 慕垣墉都说上官歆在雍州城,帝京就这么大,一个伯远侯夫人能藏到哪去? 沈尽欢轻哧。 沈丹青将信放下,颤抖的双手捂上脸:“下一个是徐氏。” 暗桩消息确定三次便是板上钉钉。 邵尘下马车那一瞬,他俩的赌约就开始了。 沈尽欢不敢有一丝松懈。 从司徒月就能看出,王师要对付徐氏,第一矛头对准的只有皇贵妃徐静媛。 李靖瑶含了一眶热泪,司徒月离世对她打击不小,提到相关的人都会伤心。 ※※※※※※※※※※※※※※※※※※※※ 划重点: 沈尽欢说:“权力早在我心中扎了根,比你还要深。” 邵尘说:“尽欢,这一世我可以很爱你,也可以没有你。” 等打脸 亲子情 “尚书府要做的就是等,等时机,等王师和邵祁对我们下手。”沈尽欢道。 “邵祁暗度陈仓多年,手上没有兵权却有乌孙撑腰,当年那些乱党想必也有残余。咱们和他眼下都在暗处,所以一定要等,等他们不得不站在亮处对付我们,露出他们的尾巴。”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靖瑶低头道:“咱们既然在暗处,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沈尽欢道:“当然要做,大厦将倾岿然不动,阿爹只要迷惑好梁侯府和慎王府,其余的我自会安排。” 李靖瑶沉默许久,下了极大决心的样子,“欢儿,阿娘想帮你。” 沈尽欢没动,良久后拿出一块玉玦兵符,“有件事阿娘还真能帮上我。” “你外公给你的?”李靖瑶吃了一惊。 沈尽欢点头,在她耳边细语一阵。 “好,我连夜去办。”李靖瑶郑重道。 半个时辰前她让阿肃通知帝京所有暗桩搜查上官歆。 一个时辰后便得到了消息。 “她在宫中?” 阿肃点头:“是,玉夫人在芙蓉宫下挖了一个密室,上官歆就藏在里面。” “太子有没有动静?” “太子也在查,估计很快也会知道。” “别让他知道。” “是。” 沈尽欢坐在房檐上看着沉睡中的帝京,自己却越来越清醒。 十三岁那场变幻时常浮现在眼前,十四岁入少府就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地方。再来一世,大把的时间还是抓不住,甚至越推越快。没有上一世的死法,这一世过的异常辛苦。 她站起来走到阿肃跟前,将少府令递给他,“我要你去一趟陈郡。” 阿肃望着她,眼神莫测。 “谢氏替邵祁给乌孙输送煤炭,获利其中,那笔买卖恐怕还在暗地里交易,你让霍家查清楚,彻底断了。” 沈尽欢孤鸿一般立在夜色中。 这一次,非逼得邵祁跳梁不可。 阿肃接过令牌,“你将自己置于何地?” 沈尽欢看着茫茫黑海,一双幽深不见低的眸子比夜还要恐怖。 “置于死地,方能后生。” 阿肃闪身隐在黑夜里。 沈尽欢散着发,如一只妖傲立在万千楼宇之间。 邵祁挟持陈凯风,大学士和张相遵照他的意思开始有意无意挑邵尘的错。 沈尽欢知道这才是开始,邵祁为了当人上人,疯狗都愿意装。 隔日早上,沈尽欢并没有着急回宫,而是去施氏院里请安,一路过去景色不变,最初带她走这条路的人早已去了他国。 施氏的病症不见好转,身边伺候的曹嬷嬷两年前就得病殁了,换了年轻的丫头伺候总有些不定性。 施氏躺在床上朝她招收,又问那丫头:“那位姑娘是谁,让她过来和我说说话。” 沈尽欢心里一沉,走上前去:“祖母,欢儿来看你了。” 施氏摇摇头,和蔼地笑道:“欢儿是谁?” 沈尽欢凑身上前道:“是您孙女。” 施氏颤抖着手摸向沈尽欢,孙女二字让她一怔。 “我......我......不记得了。” 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在她脑子里,可就是叫不出名字。 沈尽欢微笑着拿下施氏枯燥的手放在身前握着,“不着急,咱们好好想想。” 丫头道:“一年前还能喊出老爷夫人的名字,知道自己是谁,转眼过了年就谁也不记得了。” 沈尽欢低眼:“好好照料,缺不了你的好。” 丫头面上一喜:“多谢少令!” “你叫什么?”沈尽欢问道。 “奴婢巧心。” 沈尽欢转过头去,一双黑眸落在她身上。巧心抬头,漠然的眼底翻涌上无名的恐惧,悄悄将袖子往下扯了扯,哪知沈尽欢早就看见了。 沈尽欢再没有正眼瞧过她。 待到出去后,招来探子吩咐道:“把巧心处理了,从哪来送回哪去。” 探子领命离去,之彤流露出惊惧:“巧心有问题?” 尚书府看的着严,竟也叫人潜了进来,沈尽欢语气生冷,“乱党余孽。” “那些人已经在府里了吗?!”之彤低声道。 “姑娘,老爷夫人可怎么办?” 沈尽欢稳住她,“莫慌,潜入尚书府是迟早的事,我也早有预料,故而让阿爹阿娘先不打草惊蛇。” 之彤躬身扶着沈尽欢直点头。 “备车把二姐他们送回上谷郡,就说帝京待不住了。”沈尽欢只身朝李靖瑶住的东苑走去,之彤瞧着那决然的身影叹了口气。 李靖瑶将匣子端到沈尽欢面前道,“这三万兵马你要怎么打算?” 匣子里放着一块兵符,一个锦包。沈尽欢取出那兵符前后翻看,无论质感还是细纹都和真的一模一样。锦包里装的便是她交给李靖瑶的真兵符。 沈尽欢小心收好,“自然不能全送入宫中,我只要五千,五千足以。” 李靖瑶害怕地拉住她:“欢儿,你可千万不能造反啊。” 沈尽欢噗嗤一声笑出来,回拍着李靖瑶的手:“阿娘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女子怎么会造反呢。” 李靖瑶重重一叹,到底没说什么。 沈尽欢良久才道:“阿娘别抛下欢儿就好。” 李靖瑶不明白沈尽欢的心思,但还是抱住她:“傻话!阿娘还没看着你出嫁呢!” “府中已经有慎王的人在了,切勿打草惊蛇,不管发生什么咱们都不能慌。” “什么?” “巧心。”沈尽欢道。 李靖瑶愣了片刻,无法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 “阿娘,阿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和阿爹。”沈尽欢忙道。 李靖瑶有些犹豫地看着她。 沈尽欢目送李靖瑶走进内室,拿了个东西出来。 “阿娘不像你阿爹要你成功立业、匡扶正统,阿娘只想你保护好自己。”李靖瑶将十二节烈阳鞭放在沈尽欢手上。 “阿娘无用,不能再战,我也知道这些年你与在刀锋上舔血无二般,人心最难谋。要是这次沈家撑不过去,你也不要勉强,日后袭承少府为天家做事更要小心......其实阿娘不愿你涉险,我早写了信给你长姐,若有难,她会来接你......你也不要耍性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尽欢拿着鞭子,鞭身是半个手腕粗的黑蟒,粗的一掂还有些分量,鞭尾扣着十二个铁刃,均一掌长半掌宽,长柄是凶兽模样纯铁制成。李靖瑶带着它打了小半辈子的仗。 沈尽欢握紧了它,面不改色,直直跪下去对李靖瑶磕了一头,“欢儿谨记。” “你是不是找到上官歆了?”李靖瑶扶起他。 沈尽欢道:“是,在宫里。” “你见到她,准备怎么做?”李靖瑶问道。 沈尽欢目光冷厉,有很好的藏好锋芒,“看她做什么。” “你会杀了她。”李靖瑶直接道出她的答案。 沈尽欢看向李靖瑶。 “能不能不要残骸手足?”李靖瑶柔和问道。 沈尽欢面上是十七岁的丫头,可心里却不是,她对上官歆软不下手。 看她沉默,李靖瑶终是坐下去,一言不发。 沈尽欢偏了偏头,嘴角才挂上一丝笑:“我不会脏了手。” 李靖瑶松了口气,算是妥协,“好。” 沈尽欢起身拜过,拿着鞭子转身离去。 开门瞬间投在脸上的阳光很好,可她心里暗的很。 沈倾宁虽然不明白沈尽欢的话什么意思,但还是遵从了。 上谷郡远离政治中心,比较起来安心太多。 “你真不跟姐姐走吗?”沈倾宁上车前又问了一遍。 沈尽欢轻笑:“去玩可以,哪能久住,依着你是主母也不能这样放肆。” 沈倾宁这辈子命是真好,当主母前荣家老夫人把全府上下都清洗干净才交到她手上,随后荣老夫人撒手人寰,府里大小事务早就安排妥当,沈倾宁当的实在舒服,怪不得硬要沈尽欢去与她同住。 沈倾宁道:“当年出嫁你没送我,今日你要送我出城门。” 沈尽欢笑着应下,与她和荣青一同进了马车。只见沈倾宁对荣青道:“夫君,我想和妹妹再说说体己话。” 荣青目光温柔,对沈倾宁点点头,翻身骑上前头的马。 “姐夫对你真好。”沈尽欢想起当初为了阻止沈倾宁当寡妇,自己被邵尘送进大牢挨板子的事,不禁一笑。 “我晓得当初你为什么硬要我逃婚了。”沈倾宁灿烂地笑着。 “你晓得?”沈尽欢问道。 “你是怕我被指给荣家大公子是不是?”沈倾宁道。 沈尽欢颔首。 荣家大公子在沈倾宁嫁过去二个月就亡故了。真是虚惊一场。 “江先生......还在帝京吗?”沈倾宁忽然问道。 沈尽欢目光微顿,“不在了,也不知在哪儿。” “挺好的,”沈倾宁依旧笑着,“总算是找不到他了。” 沈尽欢被她着话吓了一跳,“你找过?” 沈倾宁想了想,叹道:“他去过上谷郡,荣霆满月那天他来送的贺词。” 沈尽欢抑制不住的不可思议。沈倾宁嫁作人妇那段往事也该尘埃落定,没成想江余还是个痴情人,竟跑到上谷郡去。 “荣青待我很好,你放心吧。”沈倾宁言辞间满满都是对荣青的爱意。 沈尽欢听着,嘴角一直挂着一抹微笑。 暴雨(v1) 沈倾宁抚上沈尽欢的脸庞, “我知道你的脾性,也看得出太子真心护你,不然怎会三番四次不让你涉险, 有时候感情来了是拦不住的,低个头后面的路就顺了。” 沈尽欢浅笑:“知道了二姐。” “我出嫁后才明白姐妹情谊的珍重,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你要是不乐意,我也绝不会让别人欺负你去。”沈倾宁冲沈尽欢笑道。 “你再这般凶神恶煞,以后我那两个外甥可怎么讨媳妇。”沈尽欢回头笑道。 沈倾宁也不急,挺着背道:“自然是听我的。” 沈尽欢片刻惘然, 年轻时候再怎么张扬跋扈, 等到了年纪还是会活成自己的父母辈。 告别沈倾宁后, 天阴沉下来,七月的天还是和六月一样善变, 沈尽欢抬头看了一眼便回了少府。 邵祁逼急了肯定会兵谏,就算她和邵尘有暗卫有暗桩,也不足以与之抗衡。阿肃去陈郡最快也要四日才回来,沈尽欢想着如何将那五千人塞进宫里以备不时之需。 李忠乾虽说是给她的嫁妆, 又是从李家亲兵里挑的, 但沈尽欢非将领又非主君,如何担得起三万人的兵马大权。别说着兵权见的不光,就是要用五千人, 也得谎称是太子封地的旧部。 沈尽欢心里拎得很清楚, 这兵符早晚都要还给李家。 徐氏, 皇贵妃。 要保护一个皇贵妃很简单,要让自己的人贴身保护就很困难。皇宫内院的兵都是燕帝的亲兵,想动一个人都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沈尽欢倒在账本堆里,一夜未眠到现在才犯困,她随意拿了一本改在脸上正准备就这样睡去,惯性瞄了到几行账目,入眼的名字都是几个禁军头领。沈尽欢扯了扯嘴角就地合上眼。 这是少府账房,阴账阳账都在这里。她来之前,这里是陆生良日常待的地方,她来之后,这里便是沈尽欢的地方。她总爱在这多待一会儿,看看那些表面光鲜亮丽的高管达贵背地里的肮脏。 沈尽欢的记性很好,看过两遍基本刻在脑子里,就算闭上眼睛,她也能翻书似的找她要的东西。 禁军能有几个欠了国库账的,除了姬坤,都是些靠老大的小喽啰。 沈尽欢直起身子,任由账本从脸上滑下来,“姬坤。” 沈尽欢深吸一口气,翻过怀里的那本账本,抛开所有杂念,反其道而行之。 禁军是燕帝的亲兵,姬坤是禁军头领,但姬坤的把柄在自己手上,铁证如山。 亲兵头子挪用皇帝的私库,这个罪可不是一般的重。 沈尽欢将思绪重新回到账本上,让姬坤换五千人进去这事儿可大可小,每隔两日内廷的禁军就会轮班倒,如果猜的不错,每月中会抽调新兵入宫作为入门课。 眼看没几日就要到日子了,沈尽欢心情一下好起来。 “丫头,吃饭了!”陆生良在南楼下叫她。 沈尽欢应了一声,穿上鞋,跨过一堆账本三步并两步跑到屋外。回来还阴着天,这会儿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了。 沈尽欢不知怎么想起沈倾宁,又自嘲她此时正娇贵的待在马车里,想淋也淋不到,便没深想。 陆生良在楼下撑着伞接她,“穿这么少,七月变天勤呢,当心着凉。” “我年轻,师父才该多穿点。”沈尽欢喜欢和陆生良拌嘴,陆生良也喜欢。沈尽欢和他待的时间多过沈丹青,一些生活习性都随陆生良多些。 “臭丫头,当你关心老父亲了。”陆生良将伞倾向沈尽欢,另一只手拉着她靠近自己。 陆生良不喜欢做饭,但三百六十五天的午膳都是他做,旁人只有拾柴生火的份儿,最多让阿清做早膳和晚膳。 真是个怪人。 阿清说陆生良这个怪癖从沈尽欢进少府那天起就开始了。 阿清说沈尽欢的眉间和李靖瑶很像,陆生良旧情难忘所以把她当女儿对待。 阿清还说陆生良这辈子没给人做过饭,刚开始做的很难吃,他就自己把饭菜吃了,等到能凑活的时候再端上台和大家一起吃。 看着满桌好菜,沈尽欢含着筷子望着陆生良,“师父,您又学新菜啦?” 陆生良盛了碗蛋羹,专翻了碗底的给她,“快尝尝,皇帝厨房的鸵鸟蛋。” “鸵鸟蛋?”沈尽欢不可思议道。 “是啊,西域的贡品,大人专门拿的大的。”阿清分发了筷子道。 “皇上又哪里得罪你了?”沈尽欢笑了笑,每当燕帝和陆生良吵架后,陆生良都会从司膳司搬回一箩筐好东西。东西吃完了气也就消了。 陆生良道:“他儿子欺负你,我就去欺负他!虽说不同于娇滴滴见不得人的闺女,但也是我府里的姑娘!” 沈尽欢一呛,猛地咳嗽起来,陆生良赶紧起身又倒了碗汤。 阿清阿晖还有王依妍都心照不宣地低头吃饭。 沈尽欢知道是因为自己嘴上那块,可是宴后到今日都没有回来,怎么就让他知道了。 “师父.....你怎么知道的?” “宫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吗!”陆生良本就外强中干,说了这话分明事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尽欢红了脸不再说话。陆生良是个大智若愚的人物,沈尽欢在宫里安插眼线这种小儿科的事情,他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和太子.....是误会。”沈尽欢试图解释。 “我不管,你俩只能是君臣,要在一起也行,他不当太子不当皇帝不要权势。”陆生良比刚才弱势下来。 沈尽欢扒了两口饭,又听他道:“我才不准你去遭罪。” “知道了。”沈尽欢道。 屋外打了个碎雷,震的脚底的青砖都在晃。 陆生良没听见她的话,伸着脖子看外面,“等雨小点儿你再去司天司,我上回有张图忘在他那儿了。” 沈尽欢点头,外面又是一个惊雷。 雨越下越大跟破了个洞似的,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沈尽欢站在屋檐下良久也不见雨小,心中不知为何烦躁起来,心绪总飘到别处。 “走吧,这雨不会停了,咱们快去快回。”沈尽欢对之彤道。 之彤撑起伞在后跟着。 雨大还好无风,豆大的雨点打在头上,生生要将油纸伞打穿的架势。 宫墙下屈身通过的宫人都穿着雨蓑,脚步比平时快了两倍。 “这雨说来就来也就罢了,还这么吓人。”不是哪个宫里的宫女对身边人道。 “是啊,跟老天爷哭了一样。”雨声盖过说话的声音,二人均提了嗓子。 沈尽欢站在祭坛前停了一会儿,雨水冲刷着阶梯一个劲往下倾倒,震耳欲聋的雷电在天地间回传。 司天司地势算高,但宫人还在不断往外铲水。 沈尽欢一路走到正殿,各司监都低头忙着,甚少有人注意到她。左丘的高台上围着几个人,近前一看,竟是邵尘和邵焱。 “看来下官来的不是时候。”沈尽欢扬声道。 左丘翻着滚起身,披头散发疯子一般提着袍子下来,刚要拱手作揖就被沈尽欢扶住:“左大人客气什么?” 左丘嘿嘿一笑,颇有深意地引她看向台上。 沈尽欢振袖,双手交叠置于额前,端正拜下:“微臣拜见太子殿下、武安王!” 邵尘眯眼看她,随即道:“真是巧了,少令不如一道过来看棋。” 沈尽欢哪有功夫看棋,还和这两个人。 左丘低声道:“今儿也真是巧,一个接一个来了,约好了似的。” 沈尽欢高声道:“要扫殿下的兴了,微臣替师尊来取一幅画,即刻就回去。” “上来。”邵尘似没听见,复道,“让左大人派人送去。” 左丘一边为难的应下,一边使劲对沈尽欢放颜色让她上去。 沈尽欢只好上去坐在左侧,左丘取了画赶忙差了个小厮送去,又急匆匆做到沈尽欢对面。 这盘棋是邵尘和邵焱下的。棋虽小道,品德最尊。这二人哪里还有品德,杀得片甲不留、狼烟满地,均不留情面。 怪不得左丘一脸生无可恋。 邵尘和邵焱丝毫不觉得什么,甚至云淡风轻的喝着小茶,时不时夸赞两句。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邵尘扫过沈尽欢唇边已经结痂的伤口,眸中细微一动,心情更好,执白子落下结束了对弈。 太凶残了。沈尽欢暗道。 “二位大人觉得如何?”邵尘问道。 左丘笑道:“甚好甚好,容老臣大开眼界!” 沈尽欢和他对视了一眼,左丘很快接住了来自她的嘲讽。 “沈少令觉得如何?”邵焱望向她。 沈尽欢屏足了呼吸,又释然,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好棋。” “世上好棋多的就是,少令还说说本王与皇兄具体好在哪?”邵尘看着沈尽欢,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左丘强忍着笑,顺势低下头去假意搓眼睛。 沈尽欢想了想,只好拱手道:“太子殿下大势雄兵、气吞山河,王爷兵多将广、宠辱不惊,微臣惭愧。” 邵焱将黑子一粒一粒收回盒内,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邵尘心中一动,闻言皱眉道:“本王记得少令棋法甚好,不如我们来一局,让皇兄看看眼。” 沈尽欢一愣,心中越发烦闷起来,偷偷环顾四周寻找脱身的机会。 邵尘看穿她,迅速将白子收好放到她面前,“少令请吧?” “殿下......”沈尽欢直起身,这时门外高呼。 “报——禀报少令——” 一个禁军浑身湿透,边喊边跑进来,大殿之内的官员背惊扰,纷纷探出身子观看。 沈尽欢心中一沉,莫名的焦躁在一瞬间不见踪影,好似就在等这一刻。 慌忙转过身去,只见禁军脚底一滑,整个人扑在光滑的石板上。 “禀报少令,大事不好!” ※※※※※※※※※※※※※※※※※※※※ 棋虽小道,品德最尊。——陈毅 特别想写好一种烟火气息,陆生良对沈尽欢,二姐对沈尽欢......以及家人团聚的可贵。 真是只有诗词才能点明心迹。 “唯有亲子情,一步一回顾”——《画虎》(明)汪广洋 着火的马车(v2) 之彤忙去问话, 而后一脸惊惧地快步走向台上。 “少令。”之彤碍于邵尘和邵焱在,艰难地喊她。 “怎么了?”沈尽欢起身静静道。 之彤颤道:“上谷郡的马车出城后......着火了。” 沈尽欢突然定住,地面要在她脚底裂开似的, 短促地呼出一口气。 “人呢?”沈尽欢几乎要失声。 之彤咬唇低下头去。 “尽欢。” 一个声音蓦地钻进她的耳朵。 外头又炸开一个惊雷,仿佛打在她身上,将她撕成了两半。 沈尽欢这才挪动脚步,推开之彤,脑子不受控制地发懵,只顾往前走。 众目睽睽之下,沈尽欢不顾形象地扯住禁军的衣领, 难掩惊愕问道:“怎么回事?” 禁军似也惊魂未定, “卑职不知, 禁军接到衙门消息赶到时......两辆马车的火直冲云霄,要不是下了大雨, 那火根本扑不灭。” “人呢?” “卑职该死!处理出的五具尸体烧的面目全非,卑职没见过荣夫人,所以......” 沈尽欢脑中一阵嗡响。 邵尘走到台下,怔怔看着她, “沈尽欢?” 沈尽欢目中空洞, 呆愣了片刻竟抬步朝门外走去。 “沈尽欢!” 邵尘拉住她,谁想她力道突增从他手中挣脱,中了邪一样走向门外, 起初是慢步, 渐渐快跑起来, 最后直接冲进了大雨中。 沈尽欢在最近的马厩抢了一匹马,一刀砍了套索朝宫外奔去。 邵尘和邵焱追出来还没来不及辨识,就见沈尽欢快马离开的背影。 “快!给殿下和王爷备马车!”左丘在殿内大喊着。 邵尘和邵焱半个身子刚冲到雨中就被左丘拉回来,“使不得!二位殿下坐马车去,雨太大了!” 望楼望下,内宫里冲出一匹棕马,姬坤从瞭望镜里去看去压根看不清人脸,只觉身形是个女子,又见马后紧跟着一辆东宫马车,咒骂道:“奶奶的,这么大雨还造!” 姬坤刚要下令关宫门,却听有人在楼下呼喊,继而泽宇纵身攀上望楼:“开宫门,快!” 姬坤见太子令牌,随即击鼓下令道:“太子出宫!开宫门!” 沈尽欢身体前倾,手握缰绳保持着加速状态,驱马直接冲出安宁门一路向南。大雨没有遮住她的眼睛,空旷的京街上马蹄声响,临边的街铺里不时有人探头观望。 棕马后的马车也十分急躁,撒开蹄子一路狂奔。 见此情景众人又赶紧拉上帘幕。 出城方向很好辨认,沈尽欢远远看见一大片黑糊,此时雨小了很多,但砸在脸上也生疼。 沈尽欢跳下马,不顾一切冲过去。一边的地上齐齐排着五具焦黑的尸体,禁军见她来,赶忙让开。 她扫过尸体,又倒在地上试图擦去一个女尸脸上的脏污,发现不是沈倾宁,继续去看下一个。 马车随后赶来,邵尘下车后,眼睁睁看着沈尽欢跪在尸体堆里辨识着。之彤撑着伞跑去劝,却被沈尽欢挣脱开。 沈尽欢感觉自己的手不听使唤,摸索向最后一个人,那人耳坠她见过,是沈倾宁的近身丫鬟。 天上一个闷雷后再没有声音。 沈尽欢起身跪在焦黑的马车堆边,奋力扒开车顶。被大雨冲刷后,里面的木头上仍有火星子,她抓在手上也不感觉往身旁一扔。 禁军头领吓傻了,在旁躬身:“少令!马车内还烫着!少令!” 沈尽欢整张脸惨白,不时喊着沈倾宁的名字。 邵尘过去拉着她的手腕,拦腰抱着她往后,“沈尽欢!” “你放开我。”沈尽欢大力推开邵尘,自己却也没了力气,瘫倒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哭声。 禁军见状,赶紧让人搬开马车残骸。 才搬开一个车顶和不知哪个部件,就看见一段手臂压在底下,半黑半白。 邵尘反应过来,急忙上去抱住沈尽欢强迫她看向自己。 沈尽欢感知了什么偏过头看去,怔怔呆在那里。 之彤捂嘴,那手臂上的镯子正是沈倾宁的。 沈尽欢被人扼住喉咙一般,艰难地发出声音,“你让我过去,求你。” 邵尘死死抱着她,闭着眼,他知道沈尽欢为何这般痛苦,“尽欢听话,别看。” 众人站在三步开外不敢发声,看着太子抱着濒临崩溃的少令。 陆生良和左丘急急赶来,看着满地残骸大吃一惊。 沈尽欢扑过去拉住那手臂,触及那焦碎的皮肤,顿时肝肠寸断。 陆生良哀叹一声,上前将她从邵尘怀里抱起来,奈何沈尽欢用力拉着残臂,怎么也拖不动。 “欢儿,跟师父回去。” “师父,救救我姐姐。”沈尽欢绝望的呜咽。 “跟师父回去。”陆生良凝视着沈尽欢。 众人并未察觉人群后又来了两个人,直到听到一熟悉的声音:“太子殿下果真和沈少令情意深重。” “慎王爷。”禁军忙让开道。 邵祁诡异一笑,“陆大人,本王以为少府高风峻节,眼里容不得沙子,沈少令算是坏您的门风了。” “少府倒戈,滑天下之大稽。”邵祁身旁一仆从道。 陆生良眼里带着坚定道:“少府归我管,倒不倒戈与慎王无关。” 邵祁淡淡道:“如此说来,沈少令这么些年都是受陆大人之命,为太子办事?” “大人何要遮掩这么久。”邵祁抬眼,脸上依然是春风和煦。 沈尽欢两眼空洞望着废墟,“慎王何须用下三滥的手段考验少府。” 邵祁避退众人,独自撑伞走到沈尽欢身前,蹲在她和邵尘之间,“沈少令才是好手段,将太子迷的七荤八素,在终南山好是威风.....不过你派去陈郡的小伙子现在应该逃命去了,想断本王财路?” 沈尽欢闻言,冰冷的身体里奔腾着仇恨,冷热交杂快要撕开她的心智,催起魔根只需一念之间。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沈尽欢侧头,阴森地看着邵祁。 邵祁大笑:“少令以为这是本王做的?不不,本王在九龙殿为皇上解忧,听到禁军通报才跟来看看,少令误会了。” 沈尽欢发出一阵低笑:“慎王,你最好每一步都走的稳当。” 邵祁眨着眼睛,对上沈尽欢清明的眼睛。 此时的沈尽欢一改方才的混沌执拗,神情目光分明理智清醒。 沈尽欢靠着之彤站起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弯腰握住那段手臂用力往外一拽。 邵祁的太阳穴一阵剧痛,温和的目光瞬间狠厉起来,“不是沈倾宁。” 沈尽欢对他的目光熟视无睹,眉眼如丝,“王爷想看戏,也得打听好角儿啊。” 邵尘的目光始终在沈尽欢身上,这一刻仿佛明白了什么。 左丘不解,“究竟怎么回事?” 陆生良看着乌云遍布的天空,长叹一口,“引蛇出洞。” 左丘还没明白,瞪着眼睛干看着。 “你敢算计本王。”邵祁恨不能拔剑杀了眼前的女子。 沈尽欢微笑,“王爷不是在九龙殿听到通报才来的么,怎么成我算计你了?” 邵祁怒火中烧,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你为了引本王出来,活活烧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沈尽欢冷声道:“你见过哪个死囚犯是无辜的?” “王爷再不回去,城门可要失火了。”沈尽欢死死盯着他,无需言语就将邵祁的计划抖搂个明白。 “还是王爷要继续维系温文尔雅的表象?” 邵祁一僵,恶狠狠地看着她,“好,甚好,沈尽欢你可瞧好了自己的死法。” 沈尽欢欣赏着邵祁扭曲的脸,目送他离去。 邵尘解下披风面无表情地上前裹住沈尽欢,她全身湿透,发丝沾了水更加蜷曲,游离在肌肤上如同一只水妖。 沈尽欢双唇抿成一条线。 这一大出戏有惊无险的开了场,无一人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邵尘冷眸看了半晌,将沈尽欢打横抱起向马车走去。 左丘觑了一眼陆生良,“我说.....上天注定的最大嘛,别那么小气。” 陆生良不为所动:“你知道什么。” 左丘嘿了一声:“我早就算出来了!” 陆生良道:“你算出来个头!” 左丘不服气:“你瞧瞧,每次都不信,事实摆在眼前还要耍赖。” 陆生良又是仰天长叹,背着手往回走。 见邵焱站在那里,陆生良又道:“王爷,回去吧。” 邵焱沉默着点头,他也不知此时心情是怎样的。他作为局外人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切,看着邵尘抱起沈尽欢又旁若无人地经过他身边。 邵焱觉得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己始终融合不进。 他唯一有的,是有一张能在未来的某天将她绑在身边的圣旨。 禁军在雨中默声处理着现场,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搞清楚,稀里糊涂就成了收拾烂摊子的人。 邵焱收回目光,此时的雨小了很多,他牵过沈尽欢骑来的马,也不坐上马鞍,跟着马车在后走。 侍卫吉桑撑伞跟着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清楚邵焱对沈尽欢别样的情绪。 “王爷,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吉桑小心地问道。 邵焱平时沉默寡言,让人觉得是个高深莫测的人物,加上自小离宫在外潜藏十年,最后奇迹般地回来,燕帝对他的态度和同样是宫外回来的五皇子相比要亲昵得多,好似从来没有过隔阂。 邵焱顿了顿,玩笑般道:“不知,就当陪沈尽欢演出戏吧。” 深情(v3) 马车里静得出奇,经过一番折腾,沈尽欢早没了力气。 周围仍有邵祁的眼线跟着他们,但此时沈尽欢有了发烧的迹象,又被邵尘圈在怀里动弹不得,总之也被人看到了,实在不想在没人看见的马车里故作姿态。 “你离我远些,当心染了寒气。”沈尽欢从披风里探出手,试图将他推远些。 她浑身湿透,连头发都不停地滴水下去,一件披风很快被浸透,勾出她的柔情绰态。 邵尘继而将她抱的更紧:“你方才叫我很是担心。” 他见识过沈尽欢为了沈倾宁有多疯狂,要是沈倾宁真被烧死,不敢想象沈尽欢会变成什么模样。 邵尘紧抱着她,低头那明眸善睐又使他安下心。 “我以为你不会跟来。” 沈尽欢胸口莫名难受,她耍了个小心思,将邵尘带出来明明也是今日的计划之一,但现在就想骄纵一下听听想听的话。 “你赢了,我见不得你难过......也不能没有你,尽欢......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邵尘低沉着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只有沈尽欢能听到,静谧又充满魅惑。 外面的雨又大了起来,从邵尘身上传来的安全感在沈尽欢心里攻城略地,她提醒自己不能深陷其中,但那份深情容不得她抗拒,蛇蔓一般滋生起来。 意乱情迷中,他浅浅一吻后便越发不可收拾。 沈尽欢没有拒绝,她疲于思考也不想思考,邵尘看她脸上泛起红潮,身子一颤复将她揽入怀中。 “你让阿肃去哪了?”邵尘柔声问道。这是他今生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流露出感情,怀中拥着两世的心尖人,这种感觉很美妙。 “就在城内,我让他带五千精兵入宫。”沈尽欢道。 邵尘微愣,“一下子全进宫?” “两日后禁军会换入新兵轮值,我让姬坤开了后门,让他们先去新兵库待着。”沈尽欢把披风盖在头上,身上越发冷起来。 是真的要发烧了。 邵尘感知到她的不适,便将披风扔去,解下外袍重新裹住她,下巴碰到滚烫的额头时也跟着难受起来。 “你倒是会挑时候,这么大雨头也不回地跑出来。” “左丘能招风唤雨,我也没想到今天的雨这么大。”沈尽欢浅笑,将头埋的更深,额头贴着他的脖颈细腻的皮肤,鼻尖是淡淡的清香。 “为何我不知你将沈倾宁掉包?难不成你收买了他们?”邵尘道。 “我哪能收买呀,你的人多贵。”沈尽欢轻声道,说完脸更烫了。 从他们回宫后一举一动就被邵祁监视。 尚书府的后宅都有细作,可想而知在他们离开的大半年里,邵祁做了多少的准备工作。 皇宫就如困兽笼,所有的人都在里面见不着阳光。 和敌人打仗,得知道敌人在干什么。可除了暗桩能提供有限的消息,沈尽欢根本没办法反客为主。 没有条件就只能制造条件。 封王宴是个很好的契机。当然,去慕家看慕垣墉一事,沈尽欢本故意让邵祁知晓,让他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回尚书府确是转机,沈尽欢也没想到会跟着沈倾宁的马车回去。 她利用暗桩先给李靖瑶和沈丹青送信,让他们在欢栖院等自己。欢栖院多年无人,邵祁定不会想到在里面安插眼线。待到沈尽欢去后,少府的暗桩也早就埋伏在了周围,邵祁再想听到些什么也无门无路。 在这样的条件下,她有足够的时间告诉阿肃他将去完成的任务以及要配合她完成的戏码。 沈尽欢让邵祁认为她已经着手挑唆王府和乌孙的关系,断去邵祁的财路等同于要他的命——慎王府至今没能从国库拿到一分一里俸禄,说明燕帝还对他心有隔阂。 这么做是让邵祁将目光全力放在她身上,从宴会上沈倾宁挺身帮自己,到宴会后一路相随,沈尽欢一点都不掩饰自己对姐姐的依恋。 邵祁表面温善,实则锱铢必较,他会派人跟去陈郡阻止阿肃,也会叫沈尽欢尝尝夺心头挚爱的滋味。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那日上午,她出手铲掉邵祁的细作,又让之彤准备马车送沈倾宁回上谷郡,最最普通的下人都能看出不对劲,邵祁当然也能看出来。 邵祁自以为暗中观察这么多年,已经十分了解沈尽欢,以为她这么做是害怕有人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下手,于是刚愎自用,真叫人在上谷郡的马车上做了手脚。 邵祁为了证明清白,一直在九龙殿和燕帝呆在一起,知道禁军通报了消息才装模做样出城查探。 白纪又哪里是吃素的,当夜出了城门就将跟踪的细作全部处理,顺便进宫领了几个死囚出来,等上谷郡的马车歇脚时借机掉包。 大概是老天爷相助,让她在这天碰见邵尘和邵焱,借此机会当给邵祁挨了一巴掌的糖。反正捅开少府倒戈帝盟是早晚的事,外界只能言传陆生良和燕帝的交情,完全足以让少府腾出手帮一把太子。 只是燕帝是个什么意思,沈尽欢还真不知。 司徒月与她说的那些话别有深意,她可以不提防同盟但不能不提防燕帝,九龙至尊睥睨天下的又岂能是等闲之辈。 “陛下有没有说什么?”沈尽欢问道。 邵尘喉中一动,“宸贵妃死后,父皇将凤仪宫所有死士探子拔了个干净,想知道什么都得从胥廷敬那问。” “胥廷敬也是你的人?”沈尽欢起身瞧他。 邵尘点头。 沈尽欢不可思议一了会儿:“可是当年城南乱党,他可是在王师那头的。” 邵尘见沈尽欢盯着自己,含笑道:“怎么,就准你用反间计?” 沈尽欢几乎不敢相信,更不敢说自己暗地里调查胥廷敬祖宗十八代的事情了。 邵尘眸光一暗,抬起沈尽欢的下颚凑近道:“欢儿,你做这么多当真是为了权柄?” 是那日的话说重了吗? 沈尽欢看着近在眼前的邵尘,一瞬间觉得不真实。 “那你不也是不能没有我,还说什么大话。” 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邵尘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沈尽欢心里淡淡的:“这是我欠你的,上一世,我们都太不懂事。” 邵尘心里了然,垂下头。 这么多年,二人其实都发现了端倪——他护她,她助他。 可最终四山火起,欲逃无路。 “我给你那么多暗示,你就没有那么一刻想接受我?” 沈尽欢愣了愣,好像这不是她的问题。 这些年,她的全部精力,都在夺权争位上。 这些年,如同鬼魅,从没为自己活过,也没想成全自己的私欲。 沈尽欢道:“琪华说她只将我招了回来。” 邵尘道:“巫族招灵代价极大,所以她死了。” 沈尽欢苦笑道:“我知道是你杀的。” 邵尘回道:“她想嫁给我,生辰贴都准备好了,要拿军权换东宫侧妃之位。” 沈尽欢坐起身,良久又靠下去,“......那她死得其所。” 马车停在少府门前,邵尘抱着昏睡过去的沈尽欢上南楼,开门一瞬便看见了沈倾宁。 “殿下,我妹妹怎么......怎么湿透了。”沈倾宁睁大眼睛,忙掀开内屋的帘幕让邵尘进去。 前头邵尘欺负沈尽欢的事情还没又下文,这遭又让她看见全身湿透的沈尽欢,沈倾宁怒不可揭,强忍着火气才没让自己发作。 邵尘将沈尽欢放在塌上后,便交由之彤。 “上谷郡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在城外着火了。” 沈倾宁咬了咬唇,“我知道,阿肃把我们送回来的路上说了,这臭丫头,竟也不和我说。” “我也被闷在鼓里,不过,要是都知道,怕是瞒不过慎王府和梁侯府的眼睛。”邵尘道。 沈倾宁搓着手背隔着门缝朝里看着,她不懂邵尘说的这些但听着危险,所以担心沈尽欢的安危。 “郡守大人呢?”邵尘问道。 “在尚书府,我担心欢儿就央求阿肃带我来了。”沈倾宁本想好好问问邵尘,看见他抱着沈尽欢进来,半身衣裳也湿透的样子,便也作罢。 “我原以为马车里的真是你,沈尽欢伸着手就去搬烫木头,将我吓了一跳。”邵尘走到屋外说道。 沈倾宁轻叹了口气,带了几分责备,“我知道她身不由己。有句话就当臣妇恳求太子殿下,您要是真喜欢她就别吊着,她身处要职也是女子,名声更是重要,闹得城里城外沸沸扬扬,沈家面上也挂不住,您要是不想收她,我这个做姐姐的可就将她带回上谷郡养着了。” 邵尘微愣,笑道:“二姐放心,我管。” 沈倾宁受了巨大惊吓一般,心都提到嗓子眼儿。 上辈子是修多少福分,这辈子才能被太子叫一声姐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是太子殿下更要说话算话啊。”沈倾宁秉着小妇人的性子力争邵尘的金口。 邵尘颔首,“说话算话。” 沈倾宁这才满意地笑了,“你放心,我知道这事儿得过皇上,出去后不会瞎说的。” “还请荣夫人在这儿照顾好尽欢,过两日我便叫人护送你回上谷。”邵尘道。 沈倾宁脸色一变:“为什么?” “帝京要变天了。”邵尘依然笑着,让人听了云里雾里。 慎王爷 慎王府 邵祁阴着脸站在正堂, 手上托着细作送来的密报。王师站在他身后堂下,一脸平和地望着他。 半个时辰前,邵祁怒气冲冲的把王师喊过来, 歇斯底里地要杀了沈尽欢。堂下躺着三具尸体,均是他派出去刺杀阿肃的高手。 王师挥手,下人便将尸体抬出去,随便找个乱葬岗扔了。 少府倒戈,对元盟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一个少府抵得上三个御史台,但御史大夫韩宗渠为巴结邵焱成了中立派, 他的女儿又是五皇妃, 目前来看是指望不上韩家相助。 “密报上说, 李忠乾给了沈尽欢三万兵权,这三万人如今就在帝京之内。”邵祁黑着脸将密报甩在地上。 王师脸上一顿, “李家把兵权给沈氏摆明了要造反,咱们不能乱了阵脚,需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沈尽欢一招反间计把咱们都炸了出来,怎么从长计议。”邵祁压着气, 身边仆从都将头低了又低, 这些不是他们能听的东西。 “王爷,沈尽欢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马车就是咱们烧的,而且烧死的都是死囚犯, 并非上谷郡郡守, 就算要查, 司刑司也查不出所以然。”王师道。 “可是沈尽欢已经知道梁侯府和慎王府在监视他们,保不齐已经在筹算逼宫了!”邵祁的语气已经有几分不满。 王师看了邵祁半晌,换了个口吻:“元宁啊,沈尽欢不会逼宫,她要是逼宫,就是陷太子和帝盟于不义。以她的身份连碰兵符的资格都没有,咱们抓住这一点,就能掀她个人仰马翻。” 邵祁不为所动,他沉思着自己的想法,“不,他们想逼咱们站在亮处,和本王玩阴的,本王偏不着他们道。我若有了兵符,指挥三万兵马名正言顺,对,本王要她的兵符。” “王爷!兵符要不得!”王师上前急道。 “本王说要就要!本王不信他们能在天罗地网之下造次。”邵祁眼珠凸起,凶神恶煞地走到王师面前。 王师又惊又怒,他的年岁本应下乡养老,燕帝早前已经提过多次让他上表告老还乡。家中唯一的男嗣早夭,偌大家业无继立孙儿,唯有邵祁这个王爷靠山,他咬咬牙推扶一把,自己也能做个国丈美哉。 “今日一事,怕是陛下起了疑心,皇城之内陛下的眼睛防不胜防,王爷绝不能铤而走险。” “又不是本王亲自去拿,沈尽欢身边不还有你的大女儿吗?”邵祁皱眉。 三万兵马大权,比金钱更值得豁出性命的东西。 邵祁从来对老丈人不客气,谋权谋心,他深知王师想在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王师一时语塞。 此时廊前响起一个平和的声音。 “是依妍姐姐吗?” 王师和邵祁忙错开,稍稍平复了心情。 王婵风髻雾鬓,铺红叠翠款款走来,娇软身子上托着一女童,朝邵祁微微欠身,“妾身拜见王爷,王大人。” “怎么把孩子抱出来了。”邵祁瞥了她一眼。 王婵看着邵祁,温声道:“涵儿想阿爹了,要来找你。” 邵祁某种难得流露出一丝真情,换了一副面孔上前接过孩子,咧嘴逗道:“涵儿想阿爹了?”说罢在涵儿粉嫩的脸上啄了一口。 这样的情景只有在邵祁和孩子在一起时看到,王婵宽慰一笑。 涵儿咯咯笑起来,奶声奶气唤了声:“阿爹。” 邵祁下巴一抬,笑道:“涵儿乖,今日玩的什么?” 涵儿两手捧着布老虎,高兴地直往邵祁身上靠:“涵儿今日与阿娘玩了好多游戏,可是涵儿想出去玩儿,涵儿听见外头有糖人呢!” 王婵一惊,上前道:“涵儿,你不是答应阿娘不出去了吗?” 涵儿不说话,低头玩着老虎头。 邵祁周身温度急剧下降,他静站着将涵儿交给下人,“带小郡主去休息。” 待见不着涵儿,王婵忙跪下:“王爷别气,涵儿今日不知怎么想出府玩,妾身分明已经哄好了。” 邵祁不理会她,移步到王师面前:“没有兵权我就是个空壳,本王的孩子连府门都不能出。” 燕帝准了邵祁上朝进宫,但依然没有准许慎王府其他人离开王府,邵涵的册封也只是口头宣告,并没有赐郡主宝册。 没有封地,没有下部,没有王爷该有的一切。 邵祁眼底聚着杀气,“兵权本王一定要,他们不逼宫,本王夺天下。” 王师被这句话吓得够呛,“王爷,这话您过过嘴瘾便罢,万不可当真!” “父皇当年也是庶出,被贬谪在北燕王府不近皇权,如今他能当得,本王为什么当不得?!”邵祁道。 “陛下看似不在意,实则疑心极重,王爷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夺那位置,就算成了您让天下人怎么服您,今后史书上又怎么写;要是不成......那可是诛门死罪啊。”王师苦口婆心劝着。 邵祁没作声,走到院中抬头看着顶头的一方灰色,“可本王想出去,本王的眼睛里不止一点天地,本王要览千里江山万里河海,涵儿也不能背上我从前的负累,待在这里一辈子。” 王师叹道,暗道里通传再次出现。 “禀王爷,皇上下旨彻查上谷郡马车着火一事!” “陛下可还再说什么?”王师急忙追问道。 “皇上让胥大人调查宫中暗卫,再无其他。” 王师松了口气,“下去。” 邵祁心乱如麻,府中院保留着唐景侯府的原貌十分宽敞,他立在正中却挪不开步子。 邵尘不在朝内大半年,燕帝说太子出宫疗养,他固然知道也没有捅破,随后便将他召回宫内近身代理太子诸务,满心欢喜结果只是个替身。 燕帝明知无凭无据,还要彻查到底,当真一点情面不留。 “他是父皇啊。”邵祁冷冷道。 王师在原地背手转了几圈,叫胥廷敬着手查办倒不是要紧事,毕竟那家伙怕死的很。关键是摸不准燕帝的意思,他揣测燕帝是知道了少府联系东宫一事,其中掺和的人太多,所以借题发挥,并没有想法来查慎王府。 倘若这个揣测错误,燕帝对慎王府早起了疑心,那他们再多做什么都是无用,一切都要回到四年前重新来过。 邵祁想起安插在九龙殿的几个探子,道:“不能等,趁他们没多准备,父皇还没有查到我头上......” “王爷!妾身求您,为了涵儿不要犯险。”王婵还跪着,她伏在地上连连劝道。 邵祁箭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提起来,“我不犯险,你当有好日子过吗?!” 王师见其这样对女儿,当即道:“王爷,王妃好言相劝.....” “住嘴!你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然帮着一家人,可我不是,你们只是想靠本王捞好处,”邵祁推倒王婵,召来仆从,“太子最近在做什么?” 仆从道:“回王爷,太子近日常去关雎宫服侍皇贵妃用膳。” “关雎宫?”邵祁猛抬眸,“徐静媛。” “是,宸贵妃殁后皇贵妃一病不起,就连皇上也再没去看过她。”仆从又道。 天助我也。邵祁兴奋不已。 司徒氏和徐氏本就是世交,又同为尚书府党羽。司徒月监视皇帝百官,其必定是为帝盟指使,徐氏逃不了干系,尚书府也在燕帝面前不再风光。前朝后宫勾结也是死罪,太子近身照顾用膳是不是也证明其有窥伺皇位的歹心。 大好时机,一并铲除的大好时机! 邵祁低头看着王婵,灵光一现,随蹲下去撑住她的双肩。 王婵下意识躲避却被死死按住,惊吓之余对上邵祁的眼睛,“王爷......” 邵祁笑得诡异,“你扮作丫鬟,我带你入宫,在太子服侍皇贵妃的膳食立加点东西,咱们一箭双雕。” 王师大惊,“王爷!怎么能让王妃做这种事!” “你又做了什么,你这个当爹的手里不干不净,闺女就清白了吗?”邵祁吼道,“她处死后宅的女人的时候,那股狠劲儿可是无人能比!” 王婵入府第一天就杀了一个贵妾,半年后打了通房的胎将她溺在池塘活活闷死了。 王师惊诧之余,万万没想到自己看似娇弱的女儿手上竟也沾上了人血,“大可让上官歆去。” “不,她另有用处。”邵祁盯着王禅,冷冷一笑。 少府 沈尽欢半夜醒来,睁着眼睛等到天亮。 真是好漫长的黑夜。 四年了,她终于没在睡梦中惊醒,一觉睡异常的满足。 “醒了?”沈倾宁进屋,直接附上她的额头试温,笑道,“嗯,不烫了。” 沈尽欢恍惚一瞬,看了沈倾宁许久。 “不会烧坏脑子了吧?”沈倾宁一愣,将信将疑去拍她的脸。 “二姐。”沈尽欢开口,喉中干涩半天发不出声。 沈倾宁取来茶杯扶着她坐起来,一口一口喂水,“你可真是好福气,次次逢凶化吉。” 沈尽欢浅笑,“还不是有两个好姐姐。” 沈倾宁在背后一顿,放下杯子后就这样抱着:“我看见你手臂上有好些伤疤,哪有女孩子的手臂这样触目惊心,心疼死了人。” 沈尽欢苦笑:“反正有衣服遮着,不打紧。” “二姐,我睡了几日?” “哪有几日,这才隔天大早。”沈倾宁道。 竟然只睡了这么点时候,看来真是运气好。 “当真是慎王派人在马车上做手脚?”沈倾宁问道。 ※※※※※※※※※※※※※※※※※※※※ 感谢入v后还坚持订阅的小可爱,存下这章是4.16,踩着完结前倒v发生了很多事也纠结过是倒v还是完结v,但现在尘埃落定了。 收藏一度掉到v线以下,以前并不是很关注收藏,也没有特别注意本站的日均规矩,所以这两天被数据搞得头大,还是太佛系啦。 轮空好几周,爆改了全文和段落间距后才知道会影响更新数据,心情很低落,是责备自己吧,怪自己没有好好去了解。 很快就会调整好心态,不管这本最后成绩怎么样,兴许写的确实不怎么好,但我会给角色们好好结局的。 生而为人 “我从边关回来就被监视, 尚书府也有他的细作。”沈尽欢坐起来,当头又晕了一阵,沈倾宁连忙扶住。 沈尽欢说的是真是假,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沈倾宁万般不爽快, “你自己安排的顺顺条条, 旁人跟傻子似的, 早知你与慎王有过节, 我那日便好说好话不招惹他了, 害得你费心。” 沈尽欢径自穿着衣裳道:“慎王精明得很, 知道的人多了一个不小心, 他一眼就看出来,到时候咱们的处境才叫一个难。” 沈倾宁道:“你屁大点人, 还思虑这么周全,母亲当年说得对,真不该让你当官。” “怎么, 你又向着阿娘了?”沈尽欢笑道。 沈倾宁翻了个白眼,“官场上成日提心吊胆, 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心里不难受吗?” 沈尽欢自己将药喝了, 热气逼上头顶整个人打通了经脉般浑身通畅。 沈倾宁看着沈尽欢露出半颗虎牙傻呵呵对自己一笑,眉眼也舒展开:“太子说过两日派人送我和你姐夫回去, 说帝京要变天了, 什么意思?” 沈尽欢一愣, 尴尬道, “他怎么和你说这些?”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沈倾宁惊愕地瞧着沈尽欢。 沈倾宁觉得邵尘答应她的那些话还是让他自己说出来比较好,天家那些幺蛾子事儿说变就变。如果她说了,结果并不如意谁都尴尬。 “帝盟党羽相继倒台,咱们家在朝中地位大不如从前,上谷郡不说在政权中心,也多关注了一点,碰上太子就多嘴问了几句。”沈倾宁低下头。 沈尽欢转过身给自己绑了个发髻,道:“二姐,你学不会撒谎。” 沈倾宁心中一涩:“我的确不会,你只要告诉我,你将做的事情危不危险会不会伤及你的性命。” 沈尽欢红着眼圈道:“我不知道会不会丢了性命,不过挺危险的。” “欢儿......” “殿下既然说会送你们回去,就等两日吧。”沈尽欢回过头笑道。 沈倾宁不似沈常安会说道理,一句不听她便不会再说,“你翅膀硬了,有本事留住自己小命,我才真佩服你。”她起身离去,深怕多待一刻眼泪就掉下来。 沈尽欢明白她想说什么,然而佳人已不见踪影。 昨日下了瓢泼大雨,今日头顶还是乌压压的。沈尽欢倚在窗台上没半点好心情。 阿肃将令牌还给她时不小心露出了腕间的伤口。得知陆生良在药房给皇贵妃配药,沈尽欢实在不愿意这个时候去找板子吃,就找出邵焱给她的药帮着涂些。 尽管阿肃已经处理过一遍,但看着沈尽欢固执的样子,只好乖乖伸手由着她。 “让你受罪了。”沈尽欢低眸道。 阿肃却愉悦的笑了一声:“我以为你又要冷冰冰的让我退下呢。” 沈尽欢看着阿肃,也笑了。 聊了两句,王依妍上来伺候沈尽欢用膳。 “之彤呢?”沈尽欢问道。 “在帮陆大人洒扫绿园。”王依妍道。 沈尽欢低头不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从中立派变成了太子一队,陆生良真是半辈子都致力于打自己的脸。 “师父是不是特别不想看见我?”沈尽欢凑上去偷偷问道。 王依妍一笑,低声道:“哪有,陆大人什么都没说,让你吃了饭就去找他,有事和你说。” 沈尽欢狐疑地嗦着面条,眉头拧在一起望着王依妍:“真的?” “嗯。”王依妍诚恳地点头,“这碗面还是陆大人亲自给你做的呢。” 沈尽欢瞬间放松下来,开始大口吃面,一夜无梦胃口竟出奇的好,连汤底都喝完了。 “慎王要你的兵符。”王依妍俯身收碗筷时,冷不丁低语了一句。 沈尽欢眼色一换,“在床榻下那个沉香木盒子里。” 王依妍蹙眉:“你真要给他?” 沈尽欢浅笑:“给,你要偷的像些。” 王依妍十分不情愿地点头,“我回来时隐约听见,他们要对关雎宫下手,慎王没让我知晓,是我偷听的。” 沈尽欢抬眸:“可有被发现?” 王依妍摇头。 沈尽欢却是笑了,起身回到窗前,半个身子撑在台上倾着身子嗅着外面的空气,“真的要变天了。” “邪不压正。”阿肃瞧着她的侧颜道。 沈尽欢低头一笑,“又要麻烦你去找太子,他会将东宫暗卫的指挥令给你。” 阿肃一愣,“我?” 沈尽欢颔首,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我也会把暗桩都交给你,之后你不用再来见我。暗中盯好王师,什么时候如何处置,决定权在你手上。” 阿肃看了她有一会儿,才发现不是开玩笑。 待做好了心理建设,沈尽欢便下去找陆生良。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沈尽欢迫使陆生良倒戈,所以心里过意不去。 沈尽欢想了想,乖乖认错准是个好办法。于是刚进书房,没见陆生良抬头,便直直跪了下去。 “师父,徒弟错了。”沈尽欢低着头。 房里静极了,陆生良钻研着图纸头也没抬一下,沈尽欢也不糟心,端端正正跪着。书房内的香是陆生良自己调的,香名叫清欢。 沉香、檀香为基底,选取香气幽深的墨兰为主角,再取丁香中和。初闻时很清淡,越久香味越纯正,心也跟着静下来。 单单跪了半个时辰,陆生良就哼唧一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盘腿坐下。 “何错之有?”陆生良道。 “少府本是中立,我......”沈尽欢垂眸。 “你要真这么认为,那才是错,大错特错。”陆生良道。 沈尽欢闻言欲言又止。 陆生良道:“禁庭之内从没有中立。御史台中立吗?韩家的女儿是皇妃,礼部中立吗?蔺文忠是沈丹青的下部,大司马中立吗?他的姑母是张相的堂妹,那些看似各不相谋的党派,实则步调一致。少府中立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在我想收你为徒那一刻起,少府就站在了帝盟之内,这不怪你,更无需认错。” 沈尽欢暗叹一声,“是。” 陆生良踌躇一阵,蹙眉道:“你最大的错,就是一开始就对太子动了感情。师父说过,你们可以相爱相守,但他绝不能是太子,感情啊一旦染上权柄,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他是太子,不出意外就是北燕下一位皇帝,你可想好他会给你一个什么样的名分。一个当过臣子,被百姓诟病为乱臣的后妃能走多远,是你重要还是民心重要,换成你又怎么选。” 沈尽欢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如若是她,也绝不会长久的容下一个当过臣子、谋心谋权的后妃中宫皇后更是不能。换句话说,她真的成了三千佳丽中的一个,最多是和司徒月一般的下场,狭小的宫苑能将人心磨得比针眼小,她没有那么大度。 “徒弟该怎么办?” 陆生良下了很大决心道:“我很早之前就上书皇帝,为你指派一门合心意的婚事,等午膳后我再奏请一次,你仍是少府令,男方只要不是权力特别大的都行。” “师父?!”沈尽欢愣怔,不觉皱起了眉头。 “这件事我和你爹娘商议过,他们很赞同。”陆生良不看沈尽欢的眼睛,自顾自说着。 “我不愿意!”沈尽欢斩钉截铁道,神色也严肃起来,“是您说的,生而为人就要争一争,乱臣也好,不择手段也好,开心就行不是吗?” “可你看看你自己,被感情拖累成什么样,你这么多年的梦魇是因为谁还用我说吗?”陆生良内心也经历着痛苦,自己何尝不是爱而不能的悲剧。 “师父我没有。”沈尽欢道。 陆生良和她对上眼睛,真的一句话说不出。 “那好,证明给我看。”陆生良解下少府监令,送到沈尽欢面前。 “这是做什么?”沈尽欢似乎料想到什么,迟疑着不敢伸手。 “从今天起,你当少府监,我退居幕后,让我看看你如何不择手段,如何斩断情丝,如何一手遮天手掌大权。”陆生良仰起头,等着沈尽欢的反应。 沈尽欢不是没有想过接手少府监的位置,只是那个时候根本看不到邵尘,满心满眼都是权柄,以为拥有了权势就能帮邵尘。可老天爷给她开了个玩笑,让她知道心念之人也心念着她,他一个人再次挡住了人山人海。 “不是要争一争吗?不是要随心吗?为什么不敢接?”陆生良湿润了眼眶,他知道这个抉择很难,但局势当头必须狠下心。 沈尽欢入少府第一次看见这般板正的陆生良,下这个决定很难,她一旦接过令牌,前朝三派便会重新洗牌,少府算正式宣告成为尚书府的依附党羽,身后是濒临破碎的帝盟,唯有少府顶风前进。 可是她不接,结局已经能料想到,一个少府令能做的太少,况且她还不能嫁人,起码不是现在。 “是不是我接下,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沈尽欢道。 “君臣同心,万世所望,以达八荒。” “原来师父当年,是这样的感受。”沈尽欢缓声道。 ※※※※※※※※※※※※※※※※※※※※ “......璆琅鸣琚,佩玉以趋,韬锋斂铓。辟阖坤乾,风霆云烟,万世所望。意春当时,左右拱承,日思赞襄。君臣同心,始于一堂,以达八荒......”《太宗皇帝处分手札御书赞》宋 岳珂 上朝 沈尽欢双手接过半掌之大的少府监令,“好一块轻飘飘的令牌。” 比少府令轻了不知几倍, 沈尽欢甚至怀疑是陆生良造了块假令牌来蒙她的。 陆生良眼前豁亮, 他站起来缓了缓早就酥麻的腿, “代理而已,记得还给为师。” 沈尽欢反应过来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登时冒着火:“师父!” 陆生良一瘸一拐地走向书桌, 背对着她挥手:“明日早朝你也替我上吧,我要歇歇。” 沈尽欢立起来,听了这个吩咐,整个人都僵硬了:“师父你框我!” 陆生良好不容易爬到座位上瘫下去,慵懒着声音道:“嘘, 为师确实让老皇帝给你指派了婚事,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把令牌给你也经过了皇帝,好好表现, 说不定他能给你选个兵马大将军。” 沈尽欢气得张不开嘴,对陆生良这副坐姿更是不忿。 “师父,位置我可以帮您代着, 早朝我怎么替您上, 我非得被那些上了年纪的参上天啊。”沈尽欢一脸愠怒。 “不怕, 有你爹在呢, 帝盟那么多人都会给你撑腰, 梁侯府不敢把你怎么样。”陆生良很快适应角色, 将自己融入了帝盟大家庭。 “放心, 我和皇帝打过招呼了, 他会叫人通知百官的。” “合着师父你是觉得我一定会接了是吗?”沈尽欢心中怒吼荒唐至极,却也不敢真的造次。 陆生良打了个响指,“我是师父,自然是知道徒弟的,再说,为师最先和你说的也是具体实例具体分析,很有道理的。” “那您待在少府做什么?” “皇贵妃病了,我帮着配两贴药送去御医司。”陆生良笑道。 沈尽欢拿令牌揉着额角,“徒弟告退。” 她是被气得不轻,捏着令牌出门一瞬间险些反手扔出去。 陆生良这么一打岔,也不是说把她的计划全打乱。他方才说和燕帝打过招呼,是燕帝也向着尚书府的意思吧。这就奇了怪了,连皇帝都站了队,梁侯府鬼精的一帮人还要和他对着干? 王师疯了还是邵祁疯了。 燕帝除去司徒氏是因为司徒月确实做了不地道的事,而慕家出兵不利燕帝也没有惩罚单单是不接见仍由之,并不能说完全不信任帝盟。邵尘是他封的接班人,燕帝更不会亲自拆了儿子的台。 贵妃说过所有人都是燕帝的棋子,沈尽欢也慢慢明白了。 暗桩将信报隔空扔到她面前,吓了她一大跳。谁知刚打开看第一眼,就如被泼了一头冷水。 “明日亥时,上官歆出芙蓉宫,广孝门入关雎宫。” 这是什么路线?沈尽欢蹙眉。 芙蓉宫到关雎宫并不经过广孝门,如果要走也应该是从凤仪宫出才对。 沈尽欢等了一天,后来送到的信报内容都是一样,说明消息无误。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派人又去了一趟凤仪宫地毯式搜了一遍,没有暗道和藏身之处。 到下午,云层里才透出微弱的阳光。 沈尽欢蜷曲在窗台下看着少府监的令牌发愣,此时院中传来阿清招呼的声音。 少府很少有登门拜访的,来的最多的就是燕帝身边的侍卫。而且就算来也不会有大动静。 沈尽欢翻过窗台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左丘?” 她低声一呼,左丘也看上来,正被阿清引着上南楼。 “哎哟,拜见沈少监。”左丘托着一玉冠,过来笑盈盈朝她一拜,“下官吓送少监的玉冠,明日早朝需佩戴玉冠玉谏。” “左大人总这么客气,小官哪里受得起。”沈尽欢抬头望着天,“这不是礼部的差事吗?怎么你来了。” 左丘失笑,“少府监可是堂堂三品大官了,不能称小官。”说罢,将玉冠递交给之彤,“省的转交礼部跑一趟,下官来沾沾喜气。” 这种时候,恐怕只有左丘、陆生良这种心胸阔达之人才笑的出来。沈尽欢请他进了茶厅亲自烹茶。 “就算是代理,我猜御史台也正紧锣密鼓地写折子参我呢。”沈尽欢道。 左丘一笑:“那是御史台的职责,要是不写,倒霉的就是他们。” “燕都之内风云骤起,你的星像上可显现了?”沈尽欢问道。 “观天象可知百年前可知百年后,说出来没多大意思。换句话说,星像预文上写的明白,但我不说谁又会信呢。”左丘接过茶盏,抿了一口,不禁咋舌。 沈尽欢望着他,左丘抬眸之际,又低下头去,“那日是你叫我师父去的。” 她很笃定,在场没有其他人更适合这个角色。 “少监果然剔透。”左丘喝完一杯,才将目光放在沈尽欢身上。 “纵观朝堂百官,关系错综复杂,上至宰相下至小吏无一清白。我细细想过,整个帝宫唯有司天司专心奉主。”沈尽欢收敛了眼中杂色,心平气和道。 见到左丘之前她还没有想到这层,但方才一瞥,便将细枝末节都牵扯了出来才想通。 “在一朝奉一君,是本分。”左丘定定看着她,嘴角弯出笑。 “皇上果然运筹帷幄,朝堂就是棋盘,你我皆是兵卒。” 话说的很明白,沈尽欢就此打住,再说下去便没意思了。 “少监辅佐太子,下官辅佐皇上,更古交替国祚绵延。”左丘呵呵笑了两声,对沈尽欢投去赞许的目光。 “下官告辞。” “左大人慢走。” 听陆生良说了那番话后,沈尽欢清醒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定有他存在的道理。左丘便是燕帝的助力,将陆生良带去,当着所有人的面被邵祁点破,推波助澜。 可是还有一个人的存在意义,至始至终都不明确。 沈尽欢背对着光侧身靠在椅子上,“邵焱。” 眼下封地府邸还在建,燕帝许他搬出宫去不问朝政,却又给他兵权,这顿操作怎么也看不明白。 该来的总会来。丑时沈尽欢便被阿清和之彤喊了起来。 按规矩,百官在寅时等候于午门外,皇帝卯时上朝,文武百官分班而入。文官从左掖门入,武官从右掖门入。先立于九龙殿下听候鸣鞭,再依次进殿。 沈尽欢扮男装穿上官服带上玉冠玉谏站在中间并没想象中那样引人注目。她身段修长,官服又量身制作,乌发高束簪玉冠手执朝笏,冒一看就是位翩翩公子。 她不知陆生良平日里在朝上如何表现,立于风暴中心还是有些胆怯。索性都是低头听训不用抬头面见皇上,沈尽欢躲在沈丹青后刚好能遮去半个头。 邵尘站在燕帝座下金台上,眼神一扫就看见沈尽欢,沉默片刻,转而挪开目光。 御史台多次明里暗里要燕帝注意少府,都被徐迁堵了回去。燕帝提了几句关于冀州总督的差调后就退了朝。 沈尽欢本想跟着沈丹青走,没想才出殿门下了金台不久,就有人上来挑衅。沈尽欢定睛一看原是大学士陈士德。 “沈少监才上任头天尚书大人就急着叫人维护真是爱女心切。”陈士德说话不客气,面上却是带着笑。 徐迁走上前道:“陈大人今日好兴致,就这样来攀谈不知王大人会不会误会?” 陈士德不作伪,悠然道:“徐大人为沈少监舌战御史台,好魄力,我来赞道赞道也不可?” 沈丹青拉住徐迁,拱手道:“陈大人不吝美言,尔等惭愧,为皇上分忧,公堂之上有一说一,何来父女私情。” 陈士德道:“也是,御史台谁都要参,不然就不叫御史台了,只是古往今来还真是头一次见女子上朝,不知传到坊间又会被魔改成什么言辞。” 沈尽欢终于确认,那些民间流言出自何处。 王师从后拍着陈士德的肩膀,又看了一眼沈尽欢对陈士德道,“沈少监岂是你能编排的,还不赔罪。” 徐迁面色不佳,却见沈尽欢上前道:“王大人这样等不及要与下官对峙,不如回去好好管教下属,别叫他们闹幺蛾子。” 可笑的是,王师背后没了闻氏,单靠一支不足三千的军队,万衬不起底气。更可笑的是,王师已经清楚沈尽欢手上有三万兵马大权,仗着邵祁说要偷来才做起今天这副狗仗人势的模样。 王师脸色一变:“沈少监好底气。” 沈尽欢微笑道:“当不起,下官只是替师父代位罢了,名不正言不顺,能入王大人的眼着实是运气。” 王师显然被她不卑不亢的样子气到,环顾四周上前低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尽欢闻言有些好笑,目光一凛,“分庭抗礼。” 王师眯眼看着她,又转向沈丹青和徐迁,最后目光定在徐迁身上,“甚好。” 沈尽欢拱手,抬头见邵尘走下来,皱了皱眉便独自离开。她并不是存心踩王师的尾巴,他的言语中已经对她有了忌惮,沈尽欢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人只有害怕,才会畏手畏脚。 刚过丰宁门,一个黑影就直直朝她扑来,沈尽欢反应极快,那束寒光未触及,她便闪去另一边。 黑影再度袭来的时候,沈尽欢已抽出长鞭准备应对,却见黑影以奇怪的姿势昂头倒去。 耳边传入一个好听的声音:“有没有受伤?” 邵尘对泽宇吩咐道:“送去刑司,让耿海知亲自审。” 泽宇拱手,“是,殿下。” 泽宇一手拎起那黑衣人就往回走。 邵尘低头只关心沈尽欢有没有受伤。沈尽欢摇摇头,邵尘围着她转了两圈,见没有痕迹才松了口气。 沈尽欢看他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邵尘温柔地看着她笑完,“被人盯上还这么开心。” 沈尽欢笑道:“他们心急了,当然要开心。” 邵尘顿了顿,犹豫道:“不如让阿肃回来,你看如何?” 沈尽欢明白他想说什么,故道:“咱们得给他时间,那是他需要处理的问题。” 邵尘颔首,“陆大人将少监交给你,今日看来朝中矛头都转向你一人身上,这件事交给我。” 沈尽欢点点头不再多说,她相信邵尘会处理妥当。 沈尽欢跟着邵尘朝少府走去。丰宁门到少府那么长的路,她觉得很短,所以她走的很慢。 这条路不通宫苑,没有宫人走动,只有禁军巡查的时候才有动静。 二人并肩走着,不言语,莫名安心。 “邵尘。” 沈尽欢一顿,抬眸看着他。 邵尘红了脸,转而看向她,“嗯?” 沈尽欢见他这样,不知如何表态,低头掩嘴笑着。 瞥见沈尽欢眼底的不寻常,邵尘心中一喜。 ※※※※※※※※※※※※※※※※※※※※ 地主家的傻儿子心中一喜 (还有一更在三点,灯新更的小可爱可以先睡,明早起来看) 深夜降至 少府内, 陆生良配了两贴去火生津和理气的方子给阿清。 “御医司的人说什么都别管,照着我的方子抓,给皇贵妃用下三天看看效果。”陆生良将袖子放下来看看时辰,又道:“怎么欢儿还没回来?” 阿清核了一遍道:“大人, 我等会去司储司, 要不让依妍去送方子吧?” 陆生良道:“也行, 依妍懂方子能和御医司地掰扯掰扯。” 阿清将方子折好放进袖中, “我路上瞧见尽欢让她快些回来。” 陆生良低声应了一下, 便去厨房将沈尽欢的早膳盛出来。 王依妍听到阿清说话,戴了面纱就随她出了门。御医司在东侧以东, 司储司在西侧,二人走到丹凤门就分道扬镳。王依妍拿着方子头也不抬地往前走。 “千万记着, 亲眼见御医司的把药抓齐送去关雎宫。”阿清离开时和她说, 皇贵妃是心中忧愤才得了病,御医司的人小题大做让别人以为是不得了的毒症,免不了会在少府的方子上动手脚。 王依妍知道药性相克,所以一路都在想应对老太医刁难的说辞。 她走进御医司, 和几个打过面照的太医交待方子, 又亲自抓好了药材贴上签。本以为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一天,直到,王依妍转过脸, 看到王婵。 “来请皇贵妃的药膳。”王婵穿着宫人衣裳, 头发干净利落地扎在脑后, 素眉白唇, 王婵看见王依妍后一言不发地站着,呆呆住了口。 王依妍就那样看了一会儿,低头继续抓药,“皇贵妃的药膳即日起得按照陆大人的方子抓,容我核对好随你一起去。” 王婵放在身前的手不自在起来,御医司外跟了两个人要是见她不出去怕是要冲进来寻人。 王婵被邵祁逼着就范,眼圈下还带着青肿,太阳打在侧脸上晒得流过眼泪的肤上紧绷绷的。倒不怕被人认出来,说句好笑的,宫里头怕是无人知道慎王妃长什么样。里头没有她的落脚之地,便站在门槛后等着。 跟着王依妍的太医看了一眼,细声道:“皇贵妃身边怎么换了个宫人。” 他是替徐静媛每日请脉的林太医,回想一阵,将王婵喊了进去问道:“可是关雎宫的宫人?” “是。”王婵应着。 “叫什么?”太医皱眉问道。 “阿婵。”王婵心底一慌,不敢抬头正视。 “没见过,”太医转过身叫来护卫,“去关雎宫问问有没有叫阿婵的宫人。” 王婵愣地抬眸,她不是关雎宫的宫人,自然不知眼前这位太医为何会对她的身份起疑。邵祁让她来拿药却没告诉她内宫的规矩。 “林太医,不必问了,昨儿我见芳兰姐姐领她去司监司入薄,是关雎宫的新人。”王依妍朝王婵望去,又对上林太医的眼睛。 “依妍姑娘见过啊?”林太医怔怔,看王依妍不避不闪,遂展颜笑道,“是我多心。” 王依妍扎好两包药材提上手,故意问了一句:“林太医同我俩一起去吗?” 林太医笑笑,“不了,今日要晌午才去给皇贵妃请脉。” “既如此,我先带着宫人去熬药。”王依妍沉住气,弯了弯腰。 宫里看不见的地方,传着不怎么入耳的风评。她听下那些话便知宫里肮脏,久了就当个哑巴,要开口,说的就是有分量的话。 她来宫里有四年,除去过一次绣房,御医司是她来的最多的地方。太医都知道少府多了一位药娘。再多时候,她都带着面纱出入,只做手头上的活计,从不给人添麻烦。因此和御医司的人也算处得来。 王婵自然没去过关雎宫,跟在王依妍身侧低头走着。邵祁让她将药拿出来后做手脚再作势让其他太医送去,却没想到今日少府换了药方,还叫去关雎宫亲自熬药,她一时没了主意。 王依妍正视前方,轻声道:“你冒充皇贵妃的宫女,是慎王的意思?” 王婵红着眼点头,一别数年竟在宫中相见,见王依妍过的如此自在,转念便可怜起自己。 “那你听他的?”王依妍淡淡道。她已经猜到王婵为何进宫,但不知道王婵知不知晓她暗地里是慎王的“细作”。贸然劝诫王婵,说漏了嘴可就是不得了的事。 “我万般不愿意,”王婵脸上泛着青,眼中没了当年的神采,“是他逼我的。” 邵祁给她的药是毒粉,这种粉她早年就在亲娘手里见过,邵祁骗她说是休克的药粉。王婵才明白他的丈夫和亲爹这次借她之手毒害皇贵妃,彻底整垮太子。 “杀人啊,你杀过人吗?”王依妍拐过丹凤门,往后宫走去。 王婵停住脚,王依妍愣怔,转身看着她,“杀过?” 王婵始终低着头。 王依妍瞥见暗角两个黑影,定定转过身继续走:“你今日得手了也注定回不去。” 王婵快步上前拉着王依妍的袖角,像找到了救命恩人,颤颤道:“姐姐救我。” 王依妍后背一震,“你知道我和慎王的关系吗?” “隐约知道,你在帮他做事。”王婵松开手,无力道。 王依妍想到多年前自己得以离开梁侯府多亏了王婵。纵然当时让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眼睁睁看着王婵嫁给了邵祁,现在,她却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进了宫别说话,我救你。”王依妍鬼使神差般低声道。 王婵心中一激,连连应下。 关雎宫 芳兰看见王依妍带了个陌生宫人,皱眉问了许久才放她们进去。 王婵脸上滚烫,紧跟着王依妍进了内殿。隐约觉得不安,转角之际偷瞄了暗卫,却没见两人身影。 王依妍给徐静媛请了安,问过不适,才将陆生良写的两个药方交给芳兰。 内殿闭着窗户,里面迷着熏香,王依妍仔细看过香炉转身道:“娘娘,还是将香炉撤了吧,病愈之前迷不得。” 徐静媛倚在太师椅上,缓缓睁着眼睛看着贵妃榻,榻上还铺着白狐皮,司徒月走后,她便日日看着床榻。 “本宫觉得香,闻着心情好。”徐静媛张合着嘴,看也不看旁人。 王依妍听罢便拿着药跟芳兰去小厨房煎药。 “你劝劝娘娘,病好前还是不要用香了。”王依妍道。 芳兰叹了口气:“香是宸贵妃夸过的,榻是宸贵妃爱睡的,主儿日日就这样坐着看,旁人怎么劝都没有用。” “太子殿下来也没用吗?”王依妍问道。 “太子殿下来倒是能回神,殿下走了又这样。”芳兰架好了药锅差了上头一包药道。 王依妍留了个心眼:“殿下何时来?我将方子与他叮嘱一遍,免得被御医司的加了手。” 芳兰看了看天,“快了,这药煎好就该来了。” “她是少府的新人?”芳兰努了一下王婵。 “不是,”王依妍垂眸,“是御医司的宫人。” 王依妍扯谎得本事不高明,芳兰有心,只需去问问林太医便可拆穿。王婵站在一边也不像个宫人,贵家出生的王妃哪能知道宫人怎么当。 芳兰轻笑:“今年进的新人一个个都笨,到底年轻,眼里没活。” 王依妍鲜少和宫人扯闲话,今日算出奇,芳兰也感觉到她的话多了,凑上去多说了几句。 王依妍不会谋划,想一步是一步,正想着如何告诉沈尽欢时,殿内就传来陆生良的声音。 “忘了说忘了说,理气的方子要晚上喝。” 陆生良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到小厨房来。芳兰蹙眉:“陆大人就这样进来真不怕招口舌。” 王依妍赶忙起身,陆生良正好推门进来,四目相对只有王依妍躲了目光。 陆生良有意看了看王婵又看了看王依妍,咳了两声后对芳兰道:“去前边伺候皇贵妃,这有我呢。” 芳兰知道陆生良没官架子好打闹,假装怨道:“敢闯后宫的只有陆大人了。” 陆生良咧着嘴:“去去去,皇帝让我治皇贵妃不得尽职尽责。” 芳兰含笑着去了前殿。 “陆大人。”王依妍眨了眨眼。 陆生良看着王婵,从怀里又拿了半包药材给王依妍,“把这半包掺在锅里。” 王依妍接过粗略一看,僵在原地:“大人这是.....曼陀罗......” 陆生良见状,自己上去拿了药,掀开锅盖一股脑倒了下去。 王婵不知道曼陀罗是做什么的,方才和陆生良对视一瞬就觉被人看穿了心思,天旋地转。 王依妍脑子一片混乱,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为什么要放曼陀罗?” 陆生良背对她道:“慎王让她来,不就是想下毒吗?” 一道晴天霹雳打在王婵身上,她绝望地站在那里,目光投向王依妍求助。 王依妍失了方寸,“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生良看着她,“如果不这么做,你们俩姐妹还想活到太阳落山?” 王依妍忽然抬头,错愕地看着陆生良。 王依妍以为陆生良不知道她的身份,现在她也顾不得他知不知晓,她在意的是陆生良在药锅里加了曼陀罗,整了一锅毒药。 王依妍霍然上前要推了罐子,被陆生良一手抓住,为了不惹芳兰进来,二人皆是低声动作。 “大人?你难不成想?”王依妍怒视着陆生良。 ※※※※※※※※※※※※※※※※※※※※ 明天上夹子,更新会在23:59:50放出,十秒后零点更新20号的章节 偷天换日(上) “假死, 我心中有数。”陆生良把她拉到王婵身边,成三角形。 “听着,”陆生良百感交集,为了来送药他是把嘴皮子都磨破了, 抿了抿唇继续说, “这药是让皇贵妃休克, 晚膳后给她用。身体仍旧放在宫里, 两日后会自然醒。” “没明白。”王依妍摇摇头, 陆生良突如其来让她不知信还是不信。 “尽欢知道邵祁毒害皇贵妃以此嫁祸太子,她已安排妥当, 只要暂时迷住慎王府的人,入夜之后你们功成身退, 切记不要再回少府和慎王府, 不要让邵祁找到你们。”陆生良说完,直起身喘了口气。 “原来早就知道了。”王依妍百感交集,心头松了一下。 “我去和皇贵妃说明,你们在这里看着, 两贴药方别混了, ”陆生良又沉下脸对王婵道:“你爹造的孽,还得让你收拾。” 王婵沉默着,等陆生良离开厨房, 才拉着王依妍急道:“姐姐与我一起走, 我把涵儿接出来我们就离开。” 王依妍深深看了她, 垂下头, “我不能走。” 王婵露出一丝哀求:“姐姐,刚才大人说了不能让慎王找到咱们。” 王依妍没说话,回头盯着药锅,“北宫有个墙洞,我到时候送你出去,我会把金银细软留给你,你到江南找个绣坊好好活着。” 梁侯府和慎王府成功了就是天下主,要是败了便是阶下囚。王婵从来没想过家破人亡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也为慎王做事,事情暴露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王婵道。 “他们知道,”王依妍说罢,便生出悔意。 王婵任衣袖滑落,满脸呆滞,“你......你原来。” 王依妍摘下面纱透气。她对王婵说这些,是想到当年自己也是这般处境。王婵是深渊里的一束光,教给她亲情的大致模样。 哪怕她现在听到邵祁的名字,还略微动心,见到他时难以自制,但王依妍很庆幸没有活成邵祁,她很清楚自己和他不一样。 死去的陈嬷嬷没有教她恨是什么。 去朝王婵要衣服的那天,让她第一次破蛹而出感受差距,她记忆里所有人的目光无情的刺在她的皮肉上。也许那就是恨?不,王依妍觉得是耻。 因为耻,她才更加珍惜对她好的人。仇恨只会将爱越推越远。 “我也有要护的人,我不能走。”王依妍不奢望王婵不去告诉邵祁,做出选择就要付出代价。 王婵想拥抱这个姐姐,但不知为何,心里的懦弱让自己觉得配不上靠近她。 亥时三刻 上官歆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她跟着宫人爬出芙蓉宫暗道,道口吹进得风让她闻见自己身上的臭味,上官歆干呕了两下,脸涨得通红。站到地面上,正好看见王玉端坐在那儿。 上官歆局促地靠在一边,福了福身:“拜见夫人。” 王玉打量了一番上官歆,打了个手势,宫人便上前褪去了她的衣裳,“信上怎么说的?” 第一次在众人前□□,上官歆极力掩饰着慌乱,“出去后,从广孝门入关雎宫。” 王玉低眉瞧着她洁白的身体又一挥手,宫人取出宫女衣裳逐一帮她穿戴好。 “辛苦伯远侯夫人。”王玉噙着笑。 上官歆咽了口口水道:“这一做完后,我是不是能回去了?” 王玉下意识皱眉,从下至上瞧着她,“伯远侯夫人想去哪?” 上官歆惊讶地看着她,“自然是.....伯远侯府。” 王玉似听到了极大地笑话,掩面笑了一阵,“可以,你想去哪里都行。” 上官歆来不及疑惑,就见窗外出现一个人。 是带她入宫的侍从,不过,叫死士更妥帖。他穿着宫人衣裳,恭敬地站在窗口。上官歆看见他就心生恐惧。 “去吧。”王玉起身瞄了一眼窗外人,对上官歆正色道。 上官歆只能言听计从。她跟着芙蓉宫十个宫人一同出去,绕了大半个后宫在广孝门前站定。这时候一队人只剩下她一个,其余九个也不知分散去了哪里。 只听侍从冷冷道:“穿过门直走,经过三个小门,右手边就是关雎宫。” 上官歆两手空空,夜色里她看不到侍从的眼神,她苦笑一声,“不要我送什么东西吗?” 侍从抬眸,摇摇头,“只需你走这条路。” 上官歆不解:“不要去关雎宫?” 侍从道:“不要。” 上官歆提高了声音问道:“这算什么?不见皇贵妃吗?” 侍从不耐烦道:“自会有人来见你。” 上官歆感知到他的愠怒,便不再试探,转身沿着宫墙下往前走。走了三步回头看和之前一样那人不见了踪影。上官歆不担心被丢下,那人定是藏在暗处。 她的步子不快不慢走向宫墙尽头,浑然不知第二道门后藏着人。 待她经过那扇宫门走到第三扇宫门一半时,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歆姐姐。” 上官歆浑身一震,她呼着长气,直直看着前面的路。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声,她又要抬步往前走。 “上官歆。” 再一声,怔怔让她醒来。 上官歆回首,空荡的宫道上站着一个提着灯笼的女子。她吓了一跳,眯起眼睛,凭着记忆再脑中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沈尽欢?”上官歆目光凝注。 沈尽欢走到她面前,抬手抚上上官歆的脸庞,上官歆身形未动,指尖感知到她的紧张,“歆姐姐做这么多,是为了自己?” 上官歆没想到自己会遇上沈尽欢。她为王师做事,自是知道沈尽欢现在是何许人。她没有立即回答沈尽欢的问题,只盯着她的眸子。 沈尽欢平淡地与上官歆直视,奇怪的是现在勾不起半点仇恨。上官歆望着的俨然是另一个人,沈尽欢面上浮上讥笑。 五年了,我帮你找过很多理由,也劝了自己很多次,却还是碰见。 上官歆红着眼睛,“尽欢。” “当年是你告密,高士霖才会狠咬了尚书府一口。”沈尽欢面上依然平静。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上官歆怔怔道。 “我当时就知道,”沈尽欢轻笑,“歆姐姐怎么会去书房呢,怎么那么巧去给江先生送衣裳,后来想了很久,才发现那年姑姑去沈家便是个预谋。” 上官歆手心全是冷汗,“那你为什么不下手?” “光收拾你一人,我觉得不够。”沈尽欢括住她的脸,声色清冷,带着难以言喻的戾气。 上官歆瞪大了眼睛,沈尽欢再不是她印象中的娇俏姑娘,仿佛看到传闻里的魔头,她控制不住的颤抖。 “我身不由己......”上官歆轻声道。 沈尽欢固着她的头用力推到一边,一只手扯着她的发,“为了对付慕家,你连亲弟弟都能利用,上官文险些死在终南山!轻寒哪里得罪你了?她跟活死人一样躺在那里,她是上官家的钦定儿媳,你的弟妹,你的良心都被吃了吗!” 灯笼掉在地上,灯芯跳了两下,没灭。 上官歆疼得弯下身子,面上火辣:“对不起......对不起......” “我想过,我想过抵抗,可是我没有办法,沈家有你、有常安、有倾宁,上官家只有我,上官家的骨子都烂了......”上官歆痛不欲生,恨不得一头撞死。 沈尽欢松开她,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上官歆。 “我跟一条狗一样,为上官家巴结梁侯府,巴结张相,巴结伯远侯,你杀了我,我早就不想活了。”上官歆闭上眼睛。 “你真不愿意,谁又能逼你,你真想死,旁人哪有资格给你递刀子。”沈尽欢目光一沉。 上官歆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她抬头看向沈尽欢,“你为什么不杀我?” 沈尽欢俯下身子,居高临下捧住她的脸。 她杀不得,即使没有答应李靖瑶她也不会杀,起码不能由她动手。上官歆再坏事做尽也是她的堂姐。 沈尽欢还没有忠义到大义灭亲。 下巴上的力道很重,活要把她的头从脖子上掰下来。上官歆看着眼前摄人心魄的脸,挣扎着后退。 “因为你是歆姐姐。”沈尽欢冰冷的声音传来。 上官歆胸口钝痛,她不可思议的看着沈尽欢。 沈尽欢从地上拿起灯笼,等了一会儿,对空气道,“我原谅你,哪怕你要杀我。” 上官歆不解,直愣愣望着她的背影,目光不经意间被宫墙上纵身下来的侍从吸引。 一刀寒光直逼沈尽欢! 沈尽欢知道王师让上官歆走这条路是故意引她出来,暗中藏着刺客时刻准备取她性命。因为早有防备所以知道刺客杀不了她,却没想到上官歆用肉身挡在了她身后。 暗桩从暗处冲出来,将侍从团团围住。 宫道亮堂了许多,沈尽欢转身,清楚地看见上官歆的面容。 刺客的剑早已从上官歆体内抽出,她僵直着身体往地上倒去。 “我不知道他们让我见的是你。”上官歆的眼睛里尽是恐惧。 暗桩杀了刺客,脱去他的衣服换在自己人身上,拿着沈尽欢的信物闪进暗中。沈尽欢没有站在那里,她很平静,超乎常人的沉稳。 上官歆往外吐着气,看着沈尽欢渐渐染上笑意,“对不起。” 沈尽欢站在风口,不经意替她挡了许多尘埃。她看着上官歆气息一点一点变缓,直到最后完全安静下来都没有动作。 “少监,伯远侯夫人的尸体......”暗桩为难地看着血泊里的人。 沈尽欢下意识拢紧袍子转身,听不出半点伤意,“送回上官家,让他们自己处理。” “是。”暗桩拱起的手不自觉颤抖。 偷天换日(下) 沈尽欢提着灯笼却看不清脚下的路。 大批禁军从左右宫道跑向关雎宫, 脚步声在空巷里荡气回肠,火光亮的她真不开眼。 他们的计划成了,邵祁的计划也“成”了。沈尽欢第一次感觉到将整个帝宫托于掌中的快感。帝宫就是她的棋盘,万人皆可是棋子。这一刻, 她体会到了司徒月的感受, 理解了她的骄纵, 她的蛮横, 她的登峰造极。 司徒月说沈尽欢的眼睛里有和她一样的东西, 可她终究不是司徒月。 踏过广孝门拐过丰宁门穿过朝天门,她没回头, 面无表情地走进少府,回到南楼。 她膝盖一软就势瘫在床边, 额角磕到了柱子也不动。 此刻, 皇贵妃已喝了少府的药膳中毒身亡,在场只有太子邵尘。禁军会将陆生良、阿清、阿晖、之彤都关进大牢。邵尘和她在邵祁的局里,一个进了大牢,一个送了性命。 表面上是邵祁把碍事的人都收拾干净了。 沈尽欢捏紧拳头, 又一瞬失去力量。她的内心是喜悦的, 她在暗处站稳脚跟,睥睨着外面的嘈杂。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半推开, 进来的人也不声响。等到房中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进来的人才走向瘫在地上的她。 月色打亮她半个身子, 她靠着床沿, 侧首盯着别处。 邵尘解下袍子裹住沈尽欢, 顺势坐在一边,温柔的像一潭春水,“怎么了?” 沈尽欢转过头注视着他,“上官歆替我挡了一刀,死了。” 邵尘一颗心往下一沉——上官家是帝盟的卧底,亲人算计最毒心,上官歆还害的慕轻寒险些丧命,可就算过往支离破碎,她依然会心软。也因为这样,邵尘才觉得她是鲜活的。 “她是解脱。”邵尘揉着她的脑瓜道。 谁也不愿承认上官歆是无辜,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宫里怎么说?”沈尽欢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放松了心情。 “陆大人把一个死囚变成了我的模样,让姬坤带走了。”邵尘探进袍子里,握住她的手,“我已吩咐芳兰守着母妃的身体,你放心。” 沈尽欢淡然一笑,邵祁怕都想不到现在内宫的禁军都是她的人,包括那个回去复命说沈尽欢已死的侍从。 “天亮后,我去宫外和邵焱会合。”邵尘道。 “邵焱?”沈尽欢愣了半晌,“你们什么时候联系的?” 邵尘一笑,温柔且认真的看着她:“我和他说好了不告诉你,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沈尽欢像是被噎到,“我看你恨不得吃了他,还能有什么秘密。” 邵尘低笑,“还不是因为你和他走的近。” 沈尽欢勾唇一笑,“谁让你老欺负我。” 邵尘被她带着羞涩的嗔怪出了神。 沈尽欢觉得冰凉的左手被捂的热热的,她以为是邵尘不愿松开,后来才发现是自己不愿意他离开。 沈尽欢蹙了眉头,下了决心般,“邵祁会杀皇上吗?” 月色下她的脸雪白,邵尘愣住,手中不禁松了松。 “上次是杀了。”沈尽欢垂眸道。 邵尘静静地问:“杀与不杀很重要吗?” 沈尽欢莞尔一笑,对上他的眸子:“杀与不杀,你都是下一任君主。” 酥麻从脚底窜上头顶,邵尘的慌乱毫无保留的被沈尽欢看去。 “尽欢,他是我父皇。”邵尘居然有一瞬怕她。 直到今天,沈尽欢才发现她的自私,之前因为亏欠,想好好辅佐邵尘坐上王座,如今又生怨念,想要和他平平淡淡的度过余生。 当然,这些只是梦。一想他将来会立皇后,会拥三千佳丽,会有自己的小家,她就妒嫉得发疯。 做到这个地步,往后也只能是君臣,她再妒忌也只好看着。 “那便护着他。”沈尽欢面色很平静。太子位是他的,有她在谁也抢不走,她想到的“谁”,是邵焱。 两人安静了很久,即使沈尽欢不看他,邵尘也多半猜出她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开了口:“,一切真的不一样了。” 沈尽欢闻言,轻轻点头,“我第一次在东堂看见你,还以为和以前一样臭脾气。” 邵尘失笑,越觉的掌心握住的何其珍贵,“一定要坐那个位置吗?” 沈尽欢一吓,目光落在他身上,眨了眨眼道:“你说什么?” 邵尘拉着她靠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的空荡被失而复得实实在在的填满,“没什么。” 沈尽欢不作声。 “你别出去,等我来找你。”邵尘轻声说,是哀求也是承诺。 “我会在宫里钳制邵祁等你们来。”沈尽欢没有抬头,往他怀里钻了钻。好想将他刻在心上,孽缘也罢,良缘也罢,反正纠缠了两世,下辈子注定也是他。 “宫外有两万定远军,要不要让他们去找你?”沈尽欢把头埋在他的胸膛。 邵尘笑出来的气息扑在她头顶,“放心,不差两万。” 沈尽欢真是傻了,敢说这种话,说明邵尘并不势孤力薄。 “你在宫外养了人?”沈尽欢直起身从下而上盯着他,又意识到用了暧昧之词,顿时红了脸。 邵尘明知她不是那个意思,但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眸中微动,贴在耳畔道,“山河艳囊不抵你。” 沈尽欢抿了抿唇角的笑意,想推开却已被紧紧固住,便只好仍由他抱着。 沈尽欢静静想着,邵祁没有障碍,下一步是什么呢? 逼宫。 邵祁以为拿到了兵符,加上私养的乌孙军足以让他揭竿而起。 要是他拿到的是真兵符,确实有这个能力。 这些是已知,但也有未知——乌孙军养在哪,有多少人,至今没有消息。 看起来沈尽欢和邵尘已经暗中掌控全局,但真正打起来就是一场恶仗。 寅时,邵尘换上便衣随暗桩从南楼后离开,他离开不久后,白纪就带来了消息。 “梁侯府的兵马昨夜潜入了宫中,上官家见到上官歆的尸体后暴露了乌孙军。”白纪道。 “乌孙军在上官府?”沈尽欢抬眸。 “人数不多,上官家连夜把他们潜回了梁侯府,我趁他们不注意换了一半人进去。”白纪担忧地看着沈尽欢。 沈尽欢重重叹了口气,“他们大概多少人?” “算上本在梁侯府的,三千。”白纪道。 沈尽欢站起来,“府外肯定还有,慎王府就更不用说,宫里的桩子你得清一清。” 白纪颔首,“已经清理干净了。” 沈尽欢看去,轻笑,“动作挺快的,你有什么计划吗?” 白纪的声音反倒压低了些:“暗处行事要多些忍耐,我想暂且不动王师,等万事俱备时一招制敌。” “万事俱备?”沈尽欢重复道。 “梁侯府的兵马都守在城郊,宫内都是禁军,现在禁军都是咱们的人所以不用担心,唯一要担心的是金都卫。”白纪道。 沈尽欢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梁侯府管都,金都卫管城,禁军管宫。我方城中虽然有兵马,但都在暗处,金都卫也是梁侯府的臂膀,且十分了解城内地形,一旦打起来,宫中救不了城内,而金都卫能和梁侯府的驻军取得联系,就算人数上占了优势,装备和地势都是不可忽视的短板。 沈尽欢醒悟过来,她控住了宫里却忘了城内有金都卫,看来不能只靠计谋,还要实打实的军事能力。 “邵祁预备何时动手?”沈尽欢问道。 白纪道:“不出意外,今夜子时。” 将将黎明时分,沈尽欢掐算已不足五个时辰。 要怎么做才能制住金都卫? “邵祁可查过兵符真假?”沈尽欢道。 “查过,但夫人做的以假乱真,邵祁最终没看出来是假的,”白纪道,“他暗地里也寻过如何控制定远军。” “如何?” “我们藏得极好,但邵祁不会放弃利用兵符。”白纪道。 “既然这样,就让他们送上门去,我正愁两万人没处用呢。”沈尽欢道。 “你的意思是......让邵祁把兵带进宫里?”白纪问道。 “擒贼先擒王。”沈尽欢眼中凶光毕露。霍家已将通去乌孙的煤矿生意断了干净,乌孙新君和邵祁心生嫌隙,生意都不想做还要让自己的兵帮着夺权?天下哪来这么好的买卖。邵祁也不是蠢的,定会意识到乌孙新君和他不是一路货色,所以他会更偏向用梁侯府的兵和李氏给自己的三万人马。 只要挟持住邵祁,城外的金都卫还有梁侯府自然也就不敢动作。 现在不是能出去的时候,她除了藏在这里排兵布阵哪也去不了。 北宫 栖梧门是北宫最荒僻的宫道,建宫时专门用来运送砖石。北宫建成后就没了用处,周边栽植的高大树木将其挡得严严实实。王依妍之所以知道这条路,还是绣房的老嬷嬷告诉她的。 道上的青砖都已零碎,一脚下去就是泥坑和杂草。王依妍带着王婵穿过侧道瞅见了破败不堪的栖梧门。 “沿着道走到最里头,墙角有一个竹筏门,你从那儿走不会叫人看见。”王依妍对王婵道。 “你真不和我走?”王婵拉着她道,“我回去将涵儿接出来,我们一起去江南。” 王依妍看了她一眼,将银两放在她怀里道,“我不跟着你走,就当是为了孩子,以后别再回来了。” 王婵攥紧了钱袋问道:“你是不是在帮沈尽欢?” 王依妍似笑非笑道:“如果慎王的计划成功,沈尽欢这个时候已经死了。” 王婵皱眉:“你不是......不是帮着她的吗?” 王依妍把面纱重新戴好,“我是帮她,可我不能帮她一人。” 她视力极好,昏暗的环境下能将王婵的表情看的清清楚楚。 ※※※※※※※※※※※※※※※※※※※※ 黎明:4点—5点 寅时:3点-4:59 子时:23点-0:59 一个时辰=两小时 暗战 王婵看着王依妍, 眼神极其复杂,“你究竟在帮着谁?”眼前的姐姐早已不是当年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她有自己的思想,甚至可以自己选择帮谁。反观自己, 胆小、没主见、待在一个小小王府坐井观天。 王依妍道:“你不用知道。” 王婵垂着手臂眉头紧皱了一会儿舒展开来, 转身走向宫道尽头。王依妍沉默着等到看不见她, 才转身钻进侧门后的小道。这小道也是建宫时留下的, 用途不明, 可直通北宫外的绿林。 王依妍并不相信王婵会真的离开雍州城。她做这一出不过想还当年的情。她想起陆生良在饭桌上说的一句话——“宫里呆久了的人最后都会成精。”她还没有到成精的地步,只是万事能看懂而已。 她刚要踏出绿林, 宫外就有大批禁军经过,火光冲天。王依妍藏在树后瞄了一眼都是往凤仪宫而去, 心想大功告成便立在原地想着自己的出路。 陆生良让她不要被邵祁抓住, 估计是沈尽欢要传达的消息。也就是说不管邵祁知不知道真相,皇贵妃中毒身亡的消息传出去后,慎王府和梁侯府的人就潜入了宫中。 王依妍思来想去还是回了少府。后半个帝宫亮如白昼,前面却如同往常一样清冷。她刚进少府, 经过南楼下就听到屋檐上一声碰响。抬头看见白纪离开, 心下一惊,连忙提着裙子就往楼上走。 她看见沈尽欢坐在在床边一动不动,四下见了无人, 赶紧推门进去。 “尽欢?”王依妍没点灯, 完全是凭着黑影摸索过去。 “你怎么没走?”沈尽欢无力道。 王依妍跪坐在她身边松了口气, “刚把王婵送出宫, 我想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沈尽欢轻声一笑,“你想做什么?” 王依妍摘下面纱定定望着她,“要看你让我做什么。” 沈尽欢看向她:“王婵知道你向着我,你保证她不说出去吗?” 王依妍笑笑,“她真问我了,我说我不能只帮沈尽欢一个人。” 听到这回答,沈尽欢注视着王依妍,笃定道:“你这么回答,是知道她会告诉邵祁。” 王依妍不回避她的眼神,“换做你,愿意让孩子没有爹吗?” 沈尽欢莞尔一笑摇摇头。 说完之后,王依妍也靠在床边上,视线跟着沈尽欢落在帘子后,她心胸坦荡没有一丝欺骗王婵的愧疚。 “在邵祁的线报里,我已被刺身亡,天亮之后我会进密室,所有的消息都会通过暗道送到我手里。”沈尽欢道。 “被刺身亡?那陆大人和阿清她们......”王依妍挺起身道。 “在牢里。” “安全就好。”王依妍点头道。 沈尽欢打量了她一番,在想能不能让王依妍带动宫外两万兵马。这个选择需要足够的信任,且已迫在眉睫。她胃里烧烫,胸腹有口气憋得她后脑发晕。 “你为什么要帮我?”沈尽欢觉得把问题说出来能缓解一些,也顾不得考虑王依妍有无他心。 王依妍道:“因为你让我有了安身之地,在尚书府、少府我能感觉到温暖。我看见邵祁割下那人的肉时,我就知道我和他们不是同类人。强大不是会杀戮会谋算,而是存有守护之心。我跟着你这些年学会了不少,要是没有你,我可能三年前就死在城郊了。” 沈尽欢对上她温和平静的眸子,心安宁下来,“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做。” 人是有赌性的,沈尽欢把宝押在了相信上。 王依妍转而跪在她面前深深俯首。 慎王府 正堂依旧悄无声息。王依妍回回来都是由探子带着,不清楚暗室人口,这次是自己送上门,便只好直接敲王府的大门。 对她的到来,慎王府的人都十分警惕。从王依妍看这几个下人的眼里露着避讳,差不多猜想到了原因,于是强作镇定的去到后院书房里。 王依妍被管家带进书房后第一眼见的就是抱着孩子的王婵。王婵错愕地看了她一眼慌忙低下头去让在一边。 邵祁靠在桌前瞄了她一眼,“你还有脸来?” 王依妍行了礼道:“奴为何不敢来?” 邵祁三步上前掐住她的脖子强迫她正视自己,“没看出来你面孔挺多。” 涵儿见此,“哇”地一声哭起来。王婵惊惧地将她抱出去给门外的乳娘,又折回来在茶厅候着。王婵脸色惨白,双唇不住的颤抖,她越是这样,屋内的气氛就越诡异。 “殿下知道了什么?”王依妍先发制人说道。 邵祁死盯着她,“怎么不怕了,你胆子不是很小吗?” 王依妍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心底一凉:“怕,可是奴没有做对不起王爷的事。” 王婵在后一言不发,手里密密出了层汗,“姐姐,你就说吧,王爷不能有事啊。” 王依妍轻声道:“你骗我。” 王婵的皮囊内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悲悯地看向王依妍的背影,抠字眼似的说道:“姐姐,对不起,我有涵儿有王爷。” 王依妍哑然一笑。 “陆生良不是让你们一起跑么?自己怎么不跑?”邵祁道。 王依妍转不得身,只得看着邵祁,“王妃不也回来了,王爷何故多心奴?” 邵祁咬着牙将她推到王婵面前道:“王妃说你还是沈尽欢的细作呢,你说我要不要信?” 王依妍看着王婵,手脚冰凉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前站的王婵已不是当年送她衣裳的王婵,她睁着眼睛接受,眼底尽是算计,“我何时说过这句话,还请王妃明示。” 邵祁抬了抬眼皮,紧盯着王婵。 王婵浑身虚弱,王依妍冰冷的眸子像冬日的寒风无情吹打在她身上,她泣道:“你说过!你还说不止帮她一个人。” 王依妍却道:“你说王爷处处逼你,让我帮你脱离苦海所以我才助你出宫,我如此信任你你却拿我当枪使?” 王婵红着眼眶跪在邵祁面前:“王爷,妾身没有怨恨王爷分毫,都是妾身心甘情愿做的,姐姐满口谎言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王依妍在沈尽欢跟前待久了,也见识过会胡搅蛮缠的人物。看王婵如此竟也不起波澜,淡淡地流下一滴眼泪,“我终究是错信了。” 邵祁掐着她的后脑猛地往地上一按,王依妍任由他大力禁锢着自己,她面上惊慌失措,内心却十分平静,好似早就猜到这幅局面。 “说,沈尽欢死了没有?!”邵祁低吼道。 王依妍颤抖着声音道:“正是因为她死了,所以奴才来找王爷。” “本王不信。”邵祁道。 “难道不是王爷派部下做的吗?真真假假奴又怎么会知道。”王依妍道。 邵祁攥着她的头发如抓稻草一般,“你看见沈尽欢的尸体了吗?” 王依妍眸子一转,想起沈尽欢说的话,“奴没有亲眼看见,只知道被阿肃带走了。” 和死士说的一样,邵祁脸色这才缓和一些,“你还在帮谁?” 王依妍重喘着气,“没有......没有谁,只有王爷一人。” 王婵含泪道:“你说谎!” 邵祁当即将王依妍踩在脚下怒骂:“贱人!” 王依妍贴着冰冷的地面,王婵三个字将她打入了地狱。她从来没有领略过来自亲人的这般伤害,从前的主母印象里是一贯的恶,而王婵最初却是她的一束光。 能把你从黑暗中拉出来的人,总有一天也会把你推回去。 “说!”邵祁杀心已起,似要将她的头骨踩碎。 王依妍不想再看王婵为了邵祁能做到什么地步,紧闭着眼睛道:“是太子。” 王婵明显一怔,“太子?” 邵祁脚底最后□□了一次才收回,火气窜上心头,“居然是他?你告诉了他什么?” 王依妍爬起来,左半边脸没了知觉,说话都仅仅凭着某个神经张合,“奴除了说王爷找奴盯着沈尽欢,什么都没说。” 屋内静了一会儿,邵祁轻轻拿过王依妍的脸,不带一丝感情道:“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王依妍道:“太子在大牢里,沈尽欢也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来找王爷。” 邵祁起身后退,怒地将王婵提起来,大吼道:“这是你妹妹,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让你俩阴阳两隔!” 王婵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弄懵住了,“王爷?!” 王依妍的目光一瞬间刮在他身上,“她是你的妻子,你孩子的母亲,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邵祁冷笑:“本王当上天下主,想要多少妻子都可以,我可以给涵儿找一个更好的母亲。” 王婵惊得说不出话,雕像一样立在那里。身边男子眼睛都不眨地说出这些话,让她发不出一个字音。 王依妍迅速爬起来,“我知道沈尽欢两万定远军在哪!请王爷不要伤害王婵!” 邵祁脸色大变,抛开王婵两步过来,“你当真知道?!” 王依妍心下一定,道“沈尽欢和阿肃做交代的时候,我偷听到的。” 邵祁对王依妍说的露出几分兴趣。转念又想到她有背叛的嫌疑,又沉下脸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王依妍故意对王婵投去关切的眼神,又看向邵祁,“奴断不会将王妃作为筹码,王爷不信可派部下前去查探,若是有假,奴听凭王爷发落。” 邵祁眯着眼睛看着她。邵尘已然在牢狱之中,他亲自去看过不会有错。沈尽欢的尸体被那个叫阿肃的护卫带走也是部下亲眼所见。王依妍能冒险帮王婵出宫可想她对妹妹的爱护之心,她也断然不敢将其性命作为赌注。 两万定远军就像近在咫尺的肉,到嘴的鸭子哪能让它飞了? 邵祁抬手让王依妍继续说。后者凑上前去细语一番。 “王爷!这是谋逆,就当是为了涵儿,现在收手只要处理好了谁都不会发现的!”王婵趴在地上道。 邵祁修长的手指撩过额前发,心情又好了起来,唇角上带着温润的笑,全然不见方才的凶狠。 王婵抱着他的腿哀求道:“王爷您听妾一句吧,妾求您了!” 邵祁弯下身子,“这种寂于无声的日子本王过够了!你若想盯着门廊外一方天地一辈子,本王准你今生待在这里!天下主还是丧家犬,你自己选!” 邵祁提脚推门而去,王婵被扔在一边,发髻凌乱的遮住三分之一面颊。眼泪充满整个眼眶,抬眸间便晃了出来,她难掩住心绪波动,定在原地轻声道:“你为什么要活着?” 王依妍一笑,“要感谢你当年送我出去。” 王婵摇头,眼眶里的泪倾了出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王依妍坐在桌前,僵硬的手摸上红肿的左脸。这一刻门外透亮,院子里传来清新的晨露气。 她知道,大限将至。 黑夜之前 京街风月楼 楼内富丽堂皇, 雪白的墙上绫罗纱帐一层叠着一层。风月楼的老鸨并不在一这些琐碎杂物, 只道瞧上去不扎眼就成。正堂里开了八面门十六扇窗,风卷进来所有的细纱都舞在半空中, 掩着相拥嬉闹的宾客和红倌人, 别有一番风情。 邵尘和邵焱穿过莺燕之间不为所动,那些红倌人也知道她们来此的目的, 象征性的上前招呼了便假意被扫了兴致去扑别人。 老鸨看见二人,拿着扇面遮了半张脸, 微微侧了身,“老身见过二位官家。” 邵焱轻笑道:“为何掩面, 多年不见生疏了?” 老鸨瘪了一嘴,“老奴可不敢污了官人的面儿, ”兰花指一挑招来一位仆从,又点了点二楼, “素浅等着呢,引官人上去, 可别让人扰了。” 仆从不敢抬眼, 低低对他二人颔了首,便转身带上二楼。 邵尘进房后摘了面具随手搁在木桌上, “看不出来你和老鸨交情挺好。” 邵焱淡淡一笑,挑了帘子进去:“你也熟门熟路不是。” 素浅一身浅粉罗裙, 绾着堕仙髻出来相迎, 鬓边一朵紫绢花衬得人肌肤雪亮, “素浅见过二位殿下。” 邵尘“嗯”了一声, 却见邵焱打量的眼神,“看什么?” 邵焱往里面走了半步,“你和素浅认识?” 邵尘眯眼一笑,“天下美人都出自北燕帝宫,武安王连这都不知晓?” 素浅掩嘴笑着上前替邵焱放了袍子,快步引在前面:“二位殿下快请吧,慕大人可等许久了。” 邵焱视线放回地上,垂眼一笑跟上去,“这么说你早就知道风月楼并非秦楚楼馆?” 邵尘背着手走到里屋,瞧见慕垣墉点了点头道:“自然。” 慕垣墉半伏着身体躬身给二人行了礼,听邵尘这么说,不免疑惑二人的谈话,“殿下是说什么自然?” 邵尘道:“慎王府动作自然都在意料之中。” 慕垣墉打了个哈哈。 门外一阵轻叩,素浅忙去开了门,打扮成茶坊小厮的阿揭贝淳游鱼一般滑进来,对素浅笑了笑,径直往里屋走去。 “殿下!”阿揭贝淳两手抱在胸前,对邵尘行礼道。 “王世子奔波了,快请坐。”邵尘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邵焱对匈奴王世子阿揭贝淳的到来并不知情,这厢只是淡淡打了招呼,毒珠坐在一边喝茶。 阿揭贝淳道:“城外都准备好了,梁侯府的大军一有动静,援兵就会从外攻入打乱他们的阵脚。” 邵焱即刻明白了邵尘要见阿揭贝淳的原因。他竟一开始就考虑到梁侯府大军的问题。从北燕传信到匈奴最快四天时间,让匈奴出兵援助还要多方商讨,现在匈奴王世子带兵直接埋伏在城外等大时机,说明邵尘半月之前就开始筹算了。 他看着邵尘稍稍诧异。 邵尘道:“拖住梁侯府大军就倚靠世子了,至于城内的金都卫和少许乌孙兵还尚未有应对之策,我想听听慕大人的看法。” 慕垣墉道:“金都卫总督金士衡为人小心谨慎,王师在知道城内有三万定远军时就暗自叫金士衡排查,他定将城中卡口看的死死的,要想从暗处找破口......”他摇了摇头,“行不通。” 邵焱道:“我的兵都在城内驻扎,且有陛下圣旨,他该不会查到我头上,咱们可以利用这点让金都卫收敛些。” 慕垣墉点点头道:“方才你二位没来时,沈少监身边的阿肃来过,说少监故意将两万兵马给了慎王,让他亲自带进宫里,咱们瓮中捉鳖。” 阿揭贝淳“咝”了一声道:“沈少监?莫不是......当年的沈少令?” “正是。”慕垣墉颔首。 阿揭贝淳眼前一亮,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么历害,当年沈少令已是天人姿色,没想到有这般雄才大略,在下倾佩至极!这次见面定要表诉我的倾慕之意!” 邵尘和邵焱不约而同的冷下脸。 邵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沈少监近年来脾气大变,世子怕是驾驭不住。” 邵焱道:“少监因为语言不通,最头疼和外邦使节交流,世子想攀谈,还得多学习中原文化。” 阿揭贝淳这才恍然大悟,他的燕语确实十分别扭,几年前见到沈尽欢也不过才说上几句话,原来是自己的问题。 “女孩子脾气暴躁也属正常,看来我却是要多多学习中原文化了。”阿揭贝淳一脸真挚道。 邵尘和邵焱又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素浅在旁看出了猫腻,忍不住笑出了声。 “言归正传,既然沈少监在宫内能控制住慎王,那咱们只要兵分两路对付金都卫和守城大军就好。”慕垣墉道。 “问题还是在金都卫上。”邵尘皱眉道。雍州城内除了穿正规装的金都卫,还有穿便服的他乡人士,这些人潜伏在比暗哨还要暗的地方,若抓的不准确,很容易马失前蹄。 少府暗桩和东宫暗卫的联合刺探,梁侯府和慎王府已经在秘密调兵遣将意图夺位。这个时候的金都卫势必严加防范,为梁侯府的守城军开辟最佳通道。 要怎么样才能控制金都卫? 邵焱说的不为是一个好办法,也可以说是他们目前为止唯一值得去尝试的方法。 利用武安王府的邵氏亲兵掩人耳目,迅速调查暗处的便衣。因为不用涉及整座雍州城,只要占到一半优势,他们就能顺利压制梁侯府。 时间很紧,就在他们苦思冥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就按武安王说的来,时间紧迫,会有一部分禁军协助。”邵尘道。 “殿下要去何处?”慕垣墉忙问道。 邵尘扫了一眼邵焱,绕有意思地说道:“去个好地方。” “你现在可应该在大牢里,小心被金都卫认出来。”邵焱提醒道。 “我在北燕游刃有余,倒是武安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要不要我派人带带路熟悉熟悉门面?”邵尘轻笑道。这话自然是开玩笑,他俩除了因为沈尽欢过不去,其他都不谋而合。 “不必。”邵焱报之以微笑道,“你把自己保护好了就行。” “放心,我不会让沈尽欢嫁给别人的。”邵尘眉头一松,不卑不亢道。 邵焱捏起一盏茶送到嘴边吹了吹,对着邵尘快要转弯的背影笑道:“那可由不得你。” 邵尘脸色黑了黑,他没搞明白邵焱从哪冒出来的十足的底气。沈尽欢明摆着不喜欢他,这人怎么喜欢强扭瓜?! 阿揭贝淳被眼前发生的一段对话所震惊,忙看向慕垣墉,“大人,他俩说的是什么意思?” 慕垣墉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道:“世子殿下和沈少监完全可以像匈奴和北燕一样做友邦做挚友,不必多迈出一步儿女之情。” 阿揭贝淳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有些失意,“谁不爱慕优秀的女子呢?” 太子别院 邵尘在吴家制瓷的商铺底下挖了条密道直通别院书房暗柜,他背手从暗道里出来,抬手拍了拍落在肩头的灰。 从暗柜里出来,就见书房内摆满了兵器箱子,足足五十箱,满满当当填满了房间。 泽宇拿着本子从箱子后出来,憨憨一笑道:“殿下来了。” 邵尘蹙眉上前打量着箱子里的东西,都是铁器打制,剑锋和暗器都被开了锋,邵尘才轻轻碰了下,手指上就割破了一层皮。 “殿下,这是上官家给乌孙军准备的。”泽宇道。 “上官家怎么说?”邵尘将东西扔了回去。 泽宇道:“伯远侯夫人的遗体送回去后,中书令一家子都哭的死去活来,伯远侯府也将关系断的一干二净,上官大人恼愤至极,便将藏在府里的乌孙军遣返回了梁侯府,就此划了界限。” “他们现在是两头不帮?”邵尘听着好笑,人性无常本就能当个笑话看。 “不是不帮吧,上官家和尚书府怎么说也是连襟,这几十大箱子是中书令亲自送去尚书府的,他和上官夫人在前堂跪到寅时才被沈大人请去喝茶。”泽宇根据看到的情形加以揣测。 毫无疑问,上官歆的死对上官氏影响很大,两个儿子一个被禁足一个在边关,全家指望一个女儿的下场就是如此。上官家这时候和梁侯府撕破脸并非明智之举,按照邵祁秋后算账的性子,也不会放过上官家临阵脱逃。为了保全一家子,他们也只有沈家能依靠了。 邵尘看着窗台上那盆繁茂的素心兰心中一动。 “中书令在城中势力如何?”邵尘问道。 泽宇探出半个头想了想道:“中书令的职权也就在陛下跟前派点用处,在城中还真没有什么势力可言。” 没有势力,且只能在宫中行使职权...... 邵尘打量了泽宇一番,抬手打了个响指。 “殿下有何吩咐?”泽宇道。 “和中书令说,他想好好活着,就想办法协助武安王扫清金都卫那些障碍。”邵尘道。 泽宇皱眉:“中书令......会帮咱们吗?” 邵尘道:“他现在是没有灯塔指引的巨船,上官家不止中书令一脉,家族人丁兴旺总也要为江山社稷做点什么。” 泽宇脸上扬起笑容,缓缓做着鼓掌动作道:“殿下绝妙!” 邵尘又想起什么似的:“大牢里的替身没被发现吧?” 泽宇道:“没有,陆大人的手笔出神入化,而且周围也都是咱们的人,王师绝对想不到金蝉脱壳这一招。” 邵尘点点头。 ※※※※※※※※※※※※※※※※※※※※ 感谢在2020-04-16 16:18:14~2020-04-17 23:26: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雪落岚山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插曲 沈尽欢在少府密室里正对一面灰暗的墙壁, 从边的暗窗能看见一盘日晷, 以此来知道时间。 一封一封信铺在桌案上,已知的、未定的。密网一样将雍州城渐渐笼罩起来。末尾一封是邵祁收到定远军的消息,算是一个好的期盼。 密室上方一块方洞折射进来一束阳光, 以至于整个屋子并不是很暗。光束正好照在下方的雍州地形图上,黑白棋子规律地分布在各个区域——帝宫范围的皆被黑子吞并, 那是她的杰作。宫外只有零星黑子聚在梁侯府范围, 是白纪所在。雍州城内外白子居多, 邵尘和邵焱还未有所行动。 天亮后暗桩送信报的速度慢了很多, 城内依旧没有传信来。她吃不准意思, 却又只好等着。邵尘和邵焱再没有消息她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走了。 从始至终沈尽欢都没有联系沈丹青。只将剩下的五千人安排在了尚书府周围防止邵祁下狠手。 她一个人陷在黑暗中,不知不觉感觉头顶的那束阳光里有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她转过身去, 从下而上没有任何东西。 这时暗窗外有了动静, 一根哨子丢了进来。沈尽欢快步上前拿起拆阅。入目的字眼让她深吸了一口气——邵尘和邵焱已经分头分散金都卫的注意, 且邵尘请来了匈奴军在城外攻打梁侯府的守城军。 天大的好消息。 邵尘是想包抄。他让上官家出面协助邵焱,对分散金都卫的注意力很有帮助。 沈尽欢将目光投向地形图上的慎王府,邵祁应该知道李氏给了她三万兵权,如果他发现少了, 会不会起疑心? 不是没有这么可能。 沈尽欢的心再一次沉下去,想着, 小腿便开始僵直。她心生不安, 更多是不甘心。 燕帝是邵尘的父亲, 沈尽欢再怎么想让邵尘当皇帝, 也不能对燕帝下手, 更不能让邵祁对他下手。只不过燕帝的做法向来让人猜不透,哪有皇帝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就把兵权给儿子的? 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大牢,沈尽欢管不了那么多,她已把燕帝交给了陆生良。届时邵祁真如前世一般要杀亲爹,那这一世顶多杀个死囚犯。 这一天来的比想象中的快。 沈尽欢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她只是把该想的想周全了,如若有意外......她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意外。 护了该护的,杀了该杀的,才成就了今日局面。 “少监?” 沈尽欢身子一震,下意识抬眸望去。夏侯谦端着竹篮子正要将暗道口闸好。 “谦儿怎么来了?”沈尽欢柔声道。 夏侯谦将竹篮子放在椅子上依次端出一碗清粥和一碗小菜,“阿清姐姐走前特地把我藏在小厨房里,说少监定不会记得吃东西要我留下来照顾。” 沈尽欢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你来时府外可有探子?” 夏侯谦摇摇头:“他们走后阿肃哥哥来找的我,说周围已经换上自己人了。” 沈尽欢闻言一笑,第一口暖粥入肚,胃中轻微痉挛了一会儿才发现全身冷汗的是因为胃疼。 竟全然不知,她哑然失笑。 沈尽欢捏了捏夏侯谦的脸道:“你就在我这儿待着,哪也别去。” 夏侯谦顺从地点头,又茫然问道:“雍州城真的要出大事了吗?” 沈尽欢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看着夏侯谦孩儿脸庞,她顿时不再焦虑,“对,这一仗关乎北燕百姓的性命也关乎国本,咱们的存在是为了守护该守护的东西。” 夏侯谦自小生在马场,对宫闱权谋不甚了了,加上年纪尚小对国本和重任理解的也不透彻,但对沈尽欢最后说的话憬然有悟。 他道:“两位李将军也会来吗?” 沈尽欢摇头:“不会。” 夏侯谦低下头,“要是他们在,最后赢得肯定是咱们。” 沈尽欢看他期盼的模样笑了笑,“他们不在,咱们胜算也大。” 说时,暗窗边又有了动静,这次传进来的是封信笺,且暗桩并没有离去等着她亲手接过才从窗子上躲了影子。 沈尽欢接过信轻声问道:“谁的信?” 暗桩道:“尚书府。” 沈尽欢仔细看了信笺上的字,忽然眉头一蹙——不是李靖瑶的字迹也不是沈丹青的字迹。 “沈尽欢”已死的消息大概率传了出去,这个时候会是谁给她送信? 她念头一转,展开信笺细看起来。是她从没见过的瘦金体,直如剑坚如铁,雄健之末还有轻柔转角,下意识对应上一个人——何氏。 信的内容是和她报备沈倾宁安全回到上谷郡之事,可她总觉得不对劲,捏着信笺读了一遍又一遍,才惊觉是一封藏头信! 连起来的话是“尚书府有梁侯府线人,老祖宗失踪,不用惊动禁军。” 沈尽欢睁大了眼睛,急忙攀着窗口问道:“真是尚书府的?” 暗桩道:“属下亲自从她手中拿过,不会有假。” 沈尽欢无力地垂下双臂,目中空色,“为什么会失踪?没人看见吗?!” 暗桩道:“据说老夫人在院内礼佛,丫头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人就不见了,暗桩都没有注意。” 沈尽欢道:“都没看见走动?” 暗桩默声。沈尽欢眉头紧皱,肯定不对劲。何氏只字未提怎么失踪,又说不要惊动埋伏在周围的禁军,难道说邵祁知道了什么,已经控制了尚书府?不太可能,要是那样宫内宫外肯定会有情况。 几乎是一瞬间,另一个念头蹦在脑子里。 沈尽欢盯着信半晌对外道:“从现在起,所有信报都交给太子。” 暗桩一愣:“太子在别院,咱们把信报都送过去,这边怎么办?” 沈尽欢道:“不必再来。和太子说,宫内随时可配合宫外,让他放心。” 暗桩立刻应下。 沈尽欢走向棋盘,看着摆在宫外的黑白棋子出神。 “少监是不是想出去?”夏侯谦低声道。 沈尽欢抬眼看去,并没有疑问他为何猜到,“是。” ...... 太子别院 “她人呢?”邵尘问道。 “少监在少府密室未出去过,但她交代今日的信报不用再送去。”暗桩道。 邵尘对沈尽欢突然改变策略震惊不已。按暗桩的说法,沈家的老夫人这个时候失踪确让人疑惑不解。听到他说内宫准备完全后,又开始担心沈尽欢会不会有什么举措。 “千万不能让人发现她。”邵尘嘱咐道。 “属下明白。”暗桩点头道。 邵尘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将房内的武器转交给邵焱。邵焱是新王,以前的旧部多是暗桩出身,并没有统一配备的兵器,这批武器正好锦上添花。 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搬运。书房后有暗道通往吴家制瓷,但到了东市也需要再搬去武安王府。他来时注意过,城内的金都卫比先前增了一些,各处茶楼也安了暗哨。这么多箱子过市定会引起注意。 还有他这张脸,金都卫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邵尘站在桌后紧盯着面前堆成墙的箱子,眉头挤在一起。 “我记得李家在东市有个据点。”邵尘低头对泽宇道。 泽宇一晃,“是有一个......哦!聚缘客栈!” 邵尘抬头:“具体在哪儿?” “就在吴家制瓷弄堂后面。”泽宇回道。 邵尘轻笑道,“就送去那儿好了。” 邵尘说完,和泽宇四目相对,眼里多了一份坚定。 泽宇闻言一愣,赶忙追问道:“殿下,箱子可以从暗道过去,但搬运到吴家制瓷还得出弄堂,金都卫全城警戒势必不会放过僻静的小巷,且咱们在暗道里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这么听着,邵尘淡淡说道:“将东西伪装好,派人和邵焱说一声,让他打点。” 泽宇细细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我这就办。” 泽宇叫上了几个人动作极快,半个时辰后就在所有箱子里添上了夹层,东西分装在夹层内,外面装上废布和旧器皿。就这样把所有的东西运送到吴家制瓷已是黄昏时刻。 在他们来之前邵焱命人在吴家制瓷和聚缘客栈中间那堵墙上开了个墙洞,方便将东西直接拖去。 邵尘包着黑袍,斜睨了一眼邵焱,“还真能省时间。” 邵焱不由笑起来,“金都卫方巡视完我才动的手,你们速度也不错。” 邵尘道:“金都卫果然来这边了。” 邵焱道:“不光来了,暗哨也多了,你们出来前都处理好了。” 邵尘没有说话,弯腰穿过墙朝客栈走去。邵焱拦住他道:“上马车,直接去府里,东西他们会送过去。” 邵尘想了想,决定配合邵焱的安排。客栈是据点,但不代表安全,夜色还没下来之前,谁都不保证不会发生点什么。 武安王的马车行驶在京街上不乏吸引农妇们回首,在她们脸上看不到半点烦忧,也二无人告诉他们帝京将会发生什么,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印在邵焱眼中,他放下帘子看向坐在另一边的邵尘。 “尽欢打算如何向陛下解释三万兵权一事?” 邵尘道:“她知道那些不是能拿的东西,自然会还给李家。” 邵焱摇了摇头:“李将军此举并不是单纯为了帮她对付慎王和梁侯府,三万兵权给了尽欢等同于给了太子你。” 邵尘微怔。兵权不可轻易相送,一旦闹上大殿燕帝势必追问,解释的好是匡扶国本,解释不到位就是拉帮结派私用兵权。 “我会和她一起面圣,你要是担心受牵连大可不必过问。”邵尘道。 邵焱看着窗外,沉声道:“恐怕我不得不管了。” 邵尘很是不解道:“你看不出来她对你很客气吗?” 邵焱扬起嘴角道:“看出来了,而且我知道她......其实很担心我会抢你的位置。” 心之所系 邵尘闻言, 心中骤然生了冷意, 面上仍不动声色,他看邵焱虽是笑着, 眼中却没半分喜色,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个位置, 不要也罢。” 邵焱抬眼望向邵尘,蹙眉道:“你说的这样轻巧,可想过有人为了你连名声都可以不要?!” 话音一落, 邵焱偏过头, 冷哼一声。 邵尘长久不说话, 邵焱听不到回应,又道:“就和约定的一样, 我是帮她而不是帮你,你要是辜负她的心血,我不会放过你。” 邵尘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所以能理解邵焱说这话的心情。一瞬柔和后浮上薄怒, “我和尽欢做什么决定,还用不着考虑你的意见。” 邵焱双手紧握,却是笑起来:“好, 我等着你们的决定。” 他的心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浇灭了滋生的怒火。失望吞噬了整个心情。 “王爷, 府门口有金都卫。”吉桑在外道。 邵焱深吸一口气, 恢复了平静。 马车停稳后, 二人听到中气十足的声音:“卑职参见武安王。” 邵尘皱眉, 轻声道:“金士衡。” 邵焱抬手独自下了马车,见金士衡抱拳立在前面,眯眼道:“金大人有何贵干?” 金士衡方脸粗腮,说话时露出层次不齐的黄牙,短宽的手指夹着一张诏令,“打搅王爷您了,上头让查一帮人,还请王爷体谅体谅。” 邵焱紧皱着眉,作不耐烦的样子道:“什么人?” 金士衡笑道:“嘿嘿,这......卑职不敢瞒王爷,是李家的亲兵,王大人得知他们潜入了雍州城意图不轨,特让我......” 王师为什么要查定远军?莫不是少的那部分? 邵焱紧盯着他,打断道:“定远军入城与我何干,自去查别处。” 金士衡一愣,不知哪句得罪了这位爷,忙赔笑道:“哟,王爷消消气儿,卑职按令行事,兄弟们今日把整个城都翻了一翻,就剩这一块了,要是没有,卑职也好回去复命不是?” 邵焱冷脸道:“你的意思说本王私藏李家亲兵?” 金士衡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弄得焦躁,又不好发作,只得静下心来解释:“王爷误会,卑职没那意思。” 邵焱当王爷前在终南山当军师的事全北燕都知晓,金都卫要怀疑到他身上也合情合理。这时候他瞧见金士衡眼中闪过不悦,上前将诏令拍在他肩头道:“你要查就查,别饶了本王清净,金大人可要分清楚定远军和邵家军。” 金士衡一听,连连应下:“是是是,兄弟们定会轻手轻脚。”说罢抬手朝后一挥,两排士兵便举着火把涌进了府内。 金士衡转而定定看着邵焱背后的马车,笑道:“王爷,这马车也得查查。” 邵焱眼中染上一抹戾气:“你确定?” 邵焱是皇帝十年未归的大儿子,回来就封了武安王,把皇家亲兵给了他,心中分量比太子还要重,金士衡这等小人物断然不敢多得罪,只好保持着笑道:“王爷就体谅体谅卑职,指责所在,身不由己。” 吉桑警告道:“金大人不要太过分!” 金士衡面色有些尴尬,呵呵笑了笑道:“王爷既然清白,让卑职看一眼有何不可?”说罢,拱手就马车走去。 还没走进两步,吉桑寒光一闪架在他脖子上。 金士衡眸子一冷,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剩下的金都卫围上来,火把照得府前十分亮堂,邵焱站在火光中心面无杂色。金都卫也忌惮这位新王,只围着不敢上前劝阻。 “给了脸就不要得寸进尺。”吉桑道。 金士衡觑了他一眼,心中不甘狠盯着马车。粗手打开刀身,朝马车帘子扑去。 才捏住一点布料,金士衡整个人就以奇怪的姿势飞了出去。身后的金都卫慌乱了一阵,面面相觑,顿时拔剑对准邵焱。 金士衡捂着胸口爬起来,却见一人从车内走出来。 “阿弥陀佛。”子真和尚双手合十对众人弯了弯腰。 邵焱转过身去,似有意外藏在眸底。 “多年不见,金大人别来无恙。”子真和尚笑道。 金士衡眯眼打量了一阵,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曹......曹真?!” “金大人还记得老衲,荣幸之至。”子真双手合十又弯了弯腰。 金士衡转头盯了一眼,金都卫便收起刀,谁都不知曹真是谁。 “曹国师怎么会在王爷的马车里?”金士衡掩不住诧异。 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不光只有大皇子失踪,还有司天司监正曹真。眼前情形昭然若是,让金士衡后背发凉,下意识退回到金都卫里。 “老衲追随王爷回到帝京,金大人有何指教?”子真和尚道。 “你出家了,”金士衡一直感觉大皇子突然回朝不太妙,现在见到曹真在其身边,更落实了心中猜想,现在只想回去禀告王师,“多有得罪!” 金都卫众人闻言惊愕,也不得不跟着弯下腰去。 子真和尚笑了笑,钻回车内。 金士衡额上暴起青筋对邵焱道:“卑职逾越,还请王爷责罚。” 邵焱顿了顿,“这时候说逾越,晚了些。” 金士衡咽了口口水:“还请......王爷......” “滚。”邵焱吐出一个字,算最大的宽容。 金士衡忙哈腰,叫了跑腿进府收队。直到周围无一点光亮,邵焱才上了马车。 吉桑牵着马车绕到后院马厩,一行人摸黑进了密室。 “你怎么来了?”邵焱问道。 子真和尚呵呵一笑:“我知道你的马车后门是能开的,被一群人拖拽出去,不如来个潇洒亮相。” 邵焱轻哧,“矫情。” 子真和尚摆了摆手,笑着打量起邵尘,“见过太子殿下。” 邵尘方才听金士衡叫他“曹真”和“曹国师”便知是何许人也。眼前这位和尚是左丘的师父,自己也从许多资料上看到他的名字,在他出生前的十几年,曹国师曾是一个传奇。 “多谢。”邵尘拱手道。 子真和尚摇摇头,“天命如此,不是大事。” 邵焱问吉桑道:“东西到了吗?” 吉桑回道:“全分下了,各边部署也都完成。” 邵焱点点头,“上官家做事还挺利落。” 邵尘道:“阿揭贝淳有信来么?” 吉桑道:“有,王世子在城外也都准备好了,现在就看慎王府和梁侯府何时动手。” 邵尘没来由的惶惶不安。 三人在确定所有布防时,暗桩叩门而入,一下跪在地上,“殿下!内宫打起来了!” 邵尘和邵焱皆是一愣,随后邵尘箭步上前问道:“沈尽欢呢?” “沈少监带禁军杀上了九龙殿!”暗桩抖着声音道。 “怎么回事?!”邵焱蹙眉。 暗桩道:“慎王早在芙蓉宫下埋伏了大批死士,此前也是无声无息无人发现,酉时三刻宫内死士入勤德殿刺杀了......陛下......沈少监当时在凤仪宫,不知怎么凤仪宫竟也有伏兵,他们就在里面打了起来。伏兵动有火石散,把......” “接着说啊!”邵尘的心提到嗓子眼。 “是李云渊李少将,殉身了......”暗桩道。 邵尘的手微微颤着。 邵焱道:“李云渊?” “李少将藏身在定远军内一同来了帝京!”暗桩也不敢相信。明明整个帝京都在他们的眼睛里,这些旁支不知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 “速去查探梁侯府动向,一有情况立刻通令全城。”邵焱咬牙道。 “是!”暗桩连忙纵身出去。 “宫内不知父皇被掉包,必定乱成一锅粥,咱们要准备一下。”邵尘清醒过来,忙不迭地转身对邵焱说道。 一个时辰前酉时凤仪宫 沈尽欢刚踏入凤仪宫,就险些被暗箭所伤。她紧皱着眉步入正宫大殿,为首的头领上来请罪,她也没有在意,只道:“走哪条路?” 头领道:“丰宁门最妥当。” 沈尽欢颔首,她走到黑压压的定远军前,问道:“没记错的话,这里该有八百人。” 头领道:“少监记得不错,剩下的弟兄都在各个宫口,九龙殿最多。” 沈尽欢一直忧心施氏,听罢他的话扫了一眼后,道:“其他宫口的人有见外人进来吗?” “有,慎王的马车不久前刚入宫来给皇贵妃追思,带了几个家眷。” 沈尽欢眉头一皱,“家眷?” “是。”头领抬头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尽欢垂眸,低声道:“我祖母失踪了,我怀疑是邵祁干的。” 头领一愣,刚要说话,沈尽欢余光扫到一个人,定睛看去,那人强低着头避开她的目光。 沈尽欢走过去道:“把头抬起来。” 没等那人反应,沈尽欢已迅速摘下他的面盔,刹时变了脸色,惊的橡根木头杵在原地。 “二哥?!”沈尽欢紧绷着脸望着他道。 李云渊居然笑了,抬手挠着头,“妹妹。” 沈尽欢怀疑自己在做梦,猛地回头盯着头领,谁知他们都知道似的,恭敬地站在那里低头不语。 李云渊拿过她手里的面盔卡在腰边对沈尽欢傻笑着。 周围士兵看见不禁倒吸一口气,铁面将军竟也有憨笑的时候?! 沈尽欢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二哥怎么在这儿?” 李云渊笑意渐深,抚着沈尽欢的头顶道:“知道你要干大事,哥哥来保护你。” ※※※※※※※※※※※※※※※※※※※※ 【倒计时了~日更29号完结】 感谢在2020-04-20 14:22:14~2020-04-21 21:2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宫变 “二哥何必为我蹚这浑水.......”沈尽欢红了眼睛。 李云渊笑着看了她一眼, “傻丫头, 定远军守邵氏江山, 李家军护沈李世家,这规矩恒古不变。” 沈尽欢笑出声,过了一会儿, 又叹了口气:“凶吉未卜一切都是未知,慎王还有很多事情咱们不知道。” 李云渊的眼神片刻没离开沈尽欢,她沉思的样子惹得李云渊越发骄傲, “只要陛下、百官还有城外百姓知道慎王要反, 咱们就没什么可怕的。” 沈尽欢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也在等,等邵祁出手,他们才好有理由反击。 就在二人说时,凤仪宫外一声炸响,偏殿的木门被炸得粉碎,着了火的碎石冲破阻隔飞向殿内众人。 李云渊大喊道:“火石散!趴下!” 沈尽欢受惊之余被李云渊拉到殿中大石柱后。 “火石散?!”沈尽欢惊惧地看着他,“那不是乌孙的东西吗?!” 李云渊伏在地上看着她:“没错,他们居然开始了。” 此时距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邵祁流出来的果然是假消息! 宫外的炸响不断, 整个凤仪宫都在震动,梁上的碎屑不断掉下来。沈尽欢扶着石柱, 探过身去, 不想乌孙军正好炸开了正殿大门, 举刀冲杀进来。 李云渊按住沈尽欢, 提刀冲出去直直砍了一人的脑袋,大喝一声:“弟兄们,给我杀!” 沈尽欢站起来,后背一阵冷风,她下意识抽出腰际的烈阳鞭甩了出去。那乌孙兵被刺刀正中喉管当场洒血而死。 上来就染了一胳膊血,沈尽欢厌弃地看了一眼便跑去帮李云渊。 她没有特意学过鞭法,只是用着顺手,加上烈阳鞭的杀伤力十分大,她体态轻盈也就得心应手。 冲进殿内的几十个乌孙军很快就被灭干净。沈尽欢和李云渊相看一眼,同时点头,带着李家军杀了出去。 凤仪宫望台下,竟聚集着数百乌孙军!他们等在台下,像极了贪食的恶鬼。 “他们是哪来的?!”沈尽欢惊呼道。 李云渊碎了一口,“好家伙,果然有存粮。” “他们有火石散,二哥不可冲动。”沈尽欢冷静道。 “莫慌,有哥哥在。”李云渊回眸笑了下。 乌孙军选择这个时候动手,肯定是觉得他们没有防备,而且能用火石散这种爆破性极强的炸药,邵祁定然存了一手。 现在根本来不及细想,台下的乌孙军已经冲了上来。 李云渊将刀在袖子上擦了擦,勾着唇角道:“想玉石俱焚?太天真!” 一场厮杀就在眼前,沈尽欢顾不上深究,从怀里掏了信号弹,拽了线绳直接扔上了天,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在高处爆开更亮的花火。 一刹那的昼亮给厮杀点了一盏灯,李云渊和沈尽欢杀在前面,乌孙军一个接着一个从下奔上来,一个接着一个被打下去。 沈尽欢抽的手臂酸痛,好在丰宁门的支援前来,双方呈夹击之势一起进攻。她再次摒着一口气甩开一人,夺过长剑,复将鞭子收回腰际,踩着尸体跃到下层高台。 原本处于优势的李云渊被八人围攻,双方都拼尽了全力,后果便是体力不支。乌孙军皆有铁盾,武器上李家军失算一筹,所以死伤颇多。乌孙军杀红了眼,将李云渊脊梁剖开一道血痕。 李云渊吃痛,狠咬着牙斩断铁刀,对着他的脖颈扫去,顷刻间从断头身体内泵出泉水般的鲜血。他转眼正看见一人从后偷袭沈尽欢,登时热血冲上额头,疯了似的冲过去。 那人刚举刀刺下去,腰间就横穿过一记剧痛,明晃晃带着鲜血的刀陡然出现在他身下,继而心脏被后来的大力不断撑大,一口血终于抑制不住,他看见天空不是黑色而是鲜红,红的恐怖。 沈尽欢被扑倒的那一刻,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她连同扑到她的人被推出去三米远。她倒在地上半晌才有了知觉,想起自己是沈尽欢,想起自己在做什么。 “二哥?”沈尽欢支起身子,看见一边护着自己一动不动的李云渊,一瞬间恍惚后,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乌孙军在台下埋了数十斤火石散,就在刚才全部引爆!凤仪宫前的临台轰然倒塌,巨石被炸成碎块散落在整个宫苑里。乌孙军全数阵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二十几个李家军,相互搀扶着走过来。 “李云渊?!”沈尽欢低喊一声。 李云渊紧闭着双眼,身上的挂着破碎的铠甲,背后切开的伤口混着火药味,肉已经黑焦。 “二哥你醒醒,我害怕,二哥......”沈尽欢双手剧烈颤抖着脱下袍子抱住李云渊,却怎么也捂不住他的伤口。沈尽欢开始恐惧,哪怕是一线生机都没有出现在她脑海里。 李云渊醒转过来,轻轻碰了下沈尽欢的手,下一秒就被用力抓住,他笑着,飘飘唤道:“尽欢......” “二哥你别睡,我就叫陆生良来救你!”沈尽欢说完,正要叫来暗桩,李云渊就拉住了她。 沈尽欢不管,一暗桩跪在不远处,她吼道:“去大牢把陆大人带来!快!” “尽欢......”李云渊轻声道。 沈尽欢见他脸上带着笑意,心里一沉。 李云渊感觉自己在被抽空,他满是鲜血的手抓紧沈尽欢,犹如抓住一件挚爱珍宝,现在的他能感觉到时间在一点一点流失,要将他抛弃。李云渊看到黑色的幕布上缀满了星星,还有......一双明眸。 “哥哥去给你摘星星,别怕。” 沈尽欢撕心裂肺地喊出来。 二十几人齐齐跪下,“少监,少将军去了。” 尖锐的东西穿过她的耳膜,把她的时光全部倒流。 鲜红、悲鸣、愤恨、不甘,一股脑冲破堤防将她带回了上一世的那个夜晚。 沈尽欢的舌尖充斥着苦涩。她单手拿着李云渊的长刀行尸走肉般沿着丰宁门走向九龙殿。 她忘了城外有援兵,忘了邵尘,忘了所有计划。 各宫传出熟悉的呼喊,宫隅的残肢,满地的红。她和前世一样,踩着无数冤魂一直走。 数百李家军跟在她身后逼向九龙殿。 沈尽欢用刀尖抵开大门,大殿内的光一下子罩在所有人脸上。 邵祁一身黑色秀金龙袍站在最高处,盯着跪满台下的群臣,还有......施氏。 “沈少监是来祝贺本王的?”邵祁勾着笑道,笑容料定了此前“沈尽欢身死”是假消息。 群臣齐齐回头,看见救星一般,却又不敢出声。 沈家众人被绑在最前面,看见她来,李靖瑶喊道:“尽欢小心埋伏。” 邵祁手一挥,侍从便粗暴地将李靖瑶的嘴堵上。 沈尽欢迈入大殿,两眼死死盯着邵祁。大殿的灯火映出她脸上的血渍还有身上大朵大朵的血花。 “埋伏?凤仪宫的乌孙军?”沈尽欢挑眉。 邵祁哈哈笑了两声,颇有模样地道了声:“众爱卿平身!” 众臣惶恐起身,退开到两边。 沈尽欢瞧着觉得十分好笑,道:“慎王爷何时当了皇上?” 邵祁道:“沈少监又何时活了呢?” 王师站在台下道:“陛下驾崩,传玉玺给慎王,王爷自然是天子。” 沈尽欢冷笑着,缓缓走到殿中,道:“陛下驾崩?是驾崩,还是被刺杀。” 王师目光不善,“沈少监,老夫劝你分清局势,你带兵来莫不是想夺位?” “王大人,你的底气究竟是哪里来的?”沈尽欢声色不动。 殿外的李家军涌进来,群臣受惊缩到两边角落。 “沈尽欢!你想死,本王成全你!”邵祁握着兵符兴奋大喊道:“定远军何在?!” 这时,九龙殿内外通道里洪水般涌出大批士兵,手上的武器精良百倍,呈圆形将沈尽欢团团围住。 沈尽欢面无惧色,“定远军?我说这是李家军。” 邵祁笑道:“沈少监吓傻了吧?定远军和李家军有区别吗?本王手里有李家军,李家军保邵氏江山,拥我为主。” 头领大喝:“定远军守北燕江山,李家军护沈李世家!慎王爷也可别搞错了!” “呵呵,你们想反?”王师笑道。 沈尽欢轻哧,“王爷怎么就那么相信,兵符是真的呢?” 邵祁脸色一变,眼见她指尖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兵符,斩钉截铁道:“你......私造兵符!” “给本王拿下她!” 所有士兵岿然不动,邵祁慌了神,“你们敢违抗我的命令?!今日一过本王就是皇帝!天昭帝驾崩你们敢反?!” 无人声响。 “报——城中大乱,城外有大批匈奴军!”传信使冲进来道。 邵祁怒气冲冲走下高台,知着沈尽欢道:“你通敌卖国!” 沈尽欢听错了一般,反问道:“通敌卖国?阖宫上下的乌孙军都是听命于慎王你,我可不使唤不动匈奴。” 邵祁五官扭曲,恶狠狠道:“来人,把重罪太子邵尘和少府同谋带上来!” 沈尽欢目无杂色,邵祁这一句暴露了他对自己计划全然不知晓,包括邵尘和邵焱的计划。 子时重演 邵祁继而道:“有匈奴援兵如何, 帝京有梁侯府镇守, 有本王在,谁敢破城?!” 沈尽欢挑眉, 语气平淡道:“哦?王爷威武。” 说时,偏殿拖上来数人,之彤、阿清、阿晖靠在一起惊惶地看着大殿之上。“邵尘”走在最前面, 长发遮面眼神飘忽。 “陆生良呢?!”邵祁问道。 无人回应。 王师身后的侍从道:“被暗桩带走了。” 邵祁勃然大怒, 拔剑对着沈尽欢:“你以为你控制住了整个帝京?!”说罢快步走上高台, 他环视着不听话的定远军,愤然将兵符砸在地上, 假的就是假的,当场断成两半。邵祁咬着牙怒吼一声。 大殿悬梁和藻井上落下众多乌孙军,他们手里甩着狼勾朝沈尽欢而来。 沈尽欢握着鸿源剑,反掌迎了上去。她未穿软甲,狼沟在她身上挖出好几条血痕。黑色的衣衫舞在正殿中央,地上的血被纷乱的脚步踩出各种弧形。见沈尽欢一人穿梭在狼勾之间, 头领一声令下, 定远军加入了打斗。 仍有十人盯着沈尽欢, 这时白纪带着暗桩从王师后包抄过来,王师眼疾手快抽刀当下他一击,挥舞着剑打过去。 白纪见没有一招致命,和王师对峙了一会, 事到如今也不想多瞒, 咬着包裹青龙剑的布条, 不急不慌地让它露出原本模样。 “青龙剑,”王师一愣,“白纪!” “闻氏没有告诉你吗?”白纪把布条扔在地上,平静的望了一眼沈尽欢的情况道。 王师触及他的眼神,讽刺一笑道:“倒和你爹一样,战场上杀敌还想着女人。” “白氏灭门,”白纪蓄着力量,面色有了波动,“今日就算算旧账吧。” 王师未反应,白纪一刀已经劈来,动作如闪电,到底年轻,灵敏度远不是王师这个年纪能超越的。三个回合下来,王师已招架不住。 “都是死人吗?!”王师吼道。 白纪道:“剩下的人都不会听你的。” 王师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冷笑道:“天真,你以为我们真只有这么些人吗?” 殿外传来火石散爆炸的声音,各处钻出来的乌孙军吸引了大半定远军以守为攻。 白纪长剑一横躬身低就扫去,王师抬脚不便硬生生吃了一刀,当即瘸了一条腿。他见白纪一副至死方休的架势,没了嚣张气——他门是有乌孙军的支援,但大多埋伏在殿外,殿内又被白纪换去了大半,并没有太多帮手。 王师舞着刀,心想要扭转形势,忽觉腹中一痛。他抬起头去,白纪的剑直直插在自己身体上,紧接着他抽出剑又刺在心脏上。王师眼前雪白,力气全数从刀上回到体内。 白纪收剑,对旁人道:“去将梁侯府收拾干净。” “是!” 一心关注沈尽欢死活的邵祁哪里看到王师的下场,他坐在龙椅上,死死盯着殿中游走的黑纱。看她应对不暇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对左侧的“邵尘”和沈家众人道:“看看,就这样还想谋反?” 沈丹青大声道:“慎王谋逆,杀父弑兄,乱臣贼子是也!” 邵祁笑出来,走下台扯住沈丹青道:“乱臣贼子?这四个字是属于你女儿的,坊间对她的评论可不止于乱臣贼子,要怪就怪沈家站错了队,帮错了人。” 沈丹青呸了一口:“北燕之耻,邵氏之耻!” 邵祁接着笑:“说的太对了,沈家、李家还有帝盟的蠢驴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这件事本王会亲自做。” 烈阳鞭的刺刀打过来,撕开了他的右臂。邵祁狠狠看去,沈尽欢也看着他,“把你的脏手拿远些。” 邵祁看了看伤口不以为然,朝她身后指了指。 抽过来的狼勾被白纪拦腰砍断,邵祁愣了愣神,看着沈尽欢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心里竟特别高兴。他想起邵尘,便跑上台抓住邵尘逼他看着沈尽欢,又觉得手感不对,将他摆正,分明是邵尘的脸,却并不是他的感觉。邵祁失心疯般拿出匕首划在他脸上,血红的鲜血流出来,随后一块□□翘了起来。 “你们骗我。”邵祁拿着面具转头看着台下,手里的匕首死死扎进那死囚的身体里。 “王师!”邵祁喊道,“王师!给本王杀了他们!” 他喊了数次,大殿之上无人应答。直到他看向角隅横躺的身体,嘴里仍旧咒骂着:“没用的老东西。” 邵祁没有做最坏的打算,对眼前的局势手足无措。 他将目光落在施氏身上,狰狞地跑去将其拖出来,转身抽出御前剑,“沈尽欢,你瞧好了,这是你祖母。” 沈尽欢早就防着邵祁这一招,手腕一转抛出鸿源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甩出鞭子就势缠住剑身,朝邵祁飞去。 邵祁没料到沈尽欢站那么远能利用鞭子□□,只听刀背叮一声虎口被震得苏麻,惯性后退一步,他直接砍向施氏。 沈尽欢加快了手腕力道,刺刀划去的速度更加风驰电掣。 邵祁不甘心,凝神之际,沈尽欢纵身过来一手抓住了鸿源剑柄,利落劈开了他和施氏的距离。邵祁站在台阶上退不及,一跤摔在蟠龙头上。 “王爷!”王婵只身挡在邵祁前。 王婵哭着道:“我求求你放了王爷,他有错可以改,求你别取他性命!” 沈尽欢冷眼看着,“王依妍呢?” 王婵一愣,战战兢兢道:“她......她死了。” 沈尽欢手臂猛地一抖。 “她是自尽的,没有人杀她!”王婵大声道,她不停地磕着头:“我求你了,我们还有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爹,我求求你。” “你的孩子不能没有爹,我沈家就活该被灭门吗?我二哥就活该送命么?”沈尽欢轻声问道。 沈尽欢的眼神落在邵祁身上。只见他挣扎着起身,连滚带爬扑向高台上的龙椅。 王婵怔怔回头看着,嘴角已经不知怎么控制。 “你的夫君压根儿就不要你。”沈尽欢一字一顿道。 外头打的火热,殿内渐渐平息下来,躺在地上的尸体堆砌来铺满了大殿,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 宫外有人高喊:“城门破了——” 没过多久又喊道:“太子殿下和武安王打进宫了!” 此时的邵祁一人独立在蟠龙台上。他的人全成了野鬼,他不敢相信他满盘皆输,殿外的打斗在一阵马蹄声后逐渐平息下来。 没过多久,他看见邵尘和邵焱,还有阿揭贝淳走了进来。 邵祁捏紧了拳头,冷冷看着众人。 沈尽欢走向高台,像平常一样走的稳稳当当。 如今的元盟,只剩一个苗仆射。 苗仆射挣脱了护卫,拾起地上的剑,冲到沈尽欢面前:“逆臣,你敢弑帝!我杀了你!” 他蹬着圆滚的眼珠子,挥剑未下。沈尽欢已一刀扎在了他脖子命脉,脚下还是稳当地走着。嵌着红玛瑙的短刀随着仆射倒地而脱离了其身体,血如注地涌出来,殿上朱红的毯子又浸了一大片鲜红。 最后的盾牌没了,邵祁慌了:“沈尽欢,我是天子!你敢!” 沈尽欢丝毫不影响,慢慢走近邵祁。看着自称天子的他,邪魅一笑。 “李云渊死了,你很难受吧?原本你该更难受......”邵祁笑着,忽觉胸口骤疼。 沈尽欢猛地抽出刀,正当邵祁前倾之时又抬手正对其肩头扎了下去。 这一下惊呆了在场的人,邵尘刚上前一步,却见沈尽欢松了手。 邵祁踉跄了几步,一头栽向台下。 “王爷!”王婵扑上去抱着邵祁。 “你果然不敢杀我!”邵祁喘着粗气,每呼吸一口胸口就涌出大片鲜红。 “轮不到我动手,且让皇帝定夺。”沈尽欢暗沉的脸转过,是威慑四方的凌冽。 邵祁一愣,眼中尽是无知:“不可能,他死了!” “传御医,务必让慎王爷好好地见陛下。”沈尽欢低眉对禁军道:“陛下在大牢暗室,去请出来。”明明是简单两句,就跟要了她的命一样。 邵祁惊惶地抓住王婵,一句话都说不出。 禁军和定远军分散而去,彻底清理梁侯府和慎王府的根基。 沈尽欢舌尖沁上铁锈味。 司天司天钟传来一声长鸣。 子时已至。 邵尘缓步走到她面前,他想拂去她肌肤上的血,却听群臣齐齐高呼:“贼子伏诛,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他置若罔闻,替她擦拭着脸颊,轻声道:“没事了。” 沈尽欢从混沌的意识里醒来。她环顾大殿,每个人的脸上表情迥异,一眼望去都是对她的惊恐。 这短短一刻跨越了前世今生。 原来万人之上是这种感觉。 原来覆手朝堂是这种感觉。 她迈出九龙殿,空气里还是肃杀,充斥着□□味,宫苑之上横尸遍地。她叹了口气,魂归故里一般走下千层台阶。 天上悬着星野,繁华似锦。她仰头看着最亮的启明星,全身力气似被彻底掏空。 历经两世,这场闹剧终于盖棺定论。 “刚才一瞬间我在想......我究竟得到了什么,”沈尽欢喃喃道,“我再也见不到李云渊,再也见不到王依妍,我终究成全不了所有人。” 邵尘不顾大臣阻止,跟在她身边看她疲累的模样,心疼道:“也许他们和我们一样换了个方式继续生活、继续完成夙愿呢?” 沈尽欢心力憔悴,缓缓道:“我有些累了。” 邵尘带着笑意道:“我背你回去?” “大臣看着呢。” “改日请他们喝酒。” 沈尽欢回眸望着他,惨淡一笑道:“好。” ※※※※※※※※※※※※※※※※※※※※ 喝~喜~酒~ 夙愿 天昭四十四年,十一月葵酉, 天昭政变落幕。燕帝放权太子邵尘肃清梁侯府及慎王府余孽。十二月, 燕帝下旨问斩慎王, 诛灭王氏族人, 朝中大臣凡有书信来往者皆按同党处置。 天昭四十五年二月,燕帝发兵乌孙, 至四月兼并乌孙、西南夷部两族。 天昭四十五年,五月辛卯,燕帝病重, 于六月初崩殂。太子遵旨受命天权入紫微宫为嗣皇帝。八月奉移燕帝金身入钦天帝陵安葬。 还没到过年的时候,邵尘就想好了年号。自天昭皇帝大行后沈尽欢就在小青山完善帝陵,整整半年没有回宫。因着小青山到别院不远,沈尽欢便住在那里。 除夕前两日,邵尘穿着一身常服来了别院,当时沈尽欢刚回来在炭盆前取暖, 见他就这样毫不避讳地进屋, 忍不住调侃一句:“现在你出宫也没人拦着了?” 邵尘站在火盆旁驱了身上的寒气, 才上前环住她:“当皇帝好累, 批了大小百本折子, 捏肩的人都没有。” 沈尽欢闻言笑出声, 离开他的怀抱,带他坐到茶榻上, 挽了袖子落在他肩头却被他按住, 转而被拉着坐下。 邵尘托着她的手腕, 轻轻揉着,“先帝大行后你就没歇下,比我辛苦。” 沈尽欢心跟着动了一下,眼前男子便是北燕的新帝,她心悦之人。瞧着他仔细的样子免不了出神。 “我定了个年号,”邵尘抬眸见她痴望着自己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沈尽欢红了脸,欲将手拿回来,结果早就被牢牢握住,“叫什么?” “宣嘉。”邵尘停了一下,含笑看着她的眉眼。 沈尽欢仰起脸,挑眉道:“哪个宣嘉?” “心照不宣的宣,沈嘉懿的嘉。”邵尘道。 沈尽欢一愣,嘉懿是她及笄后陆生良给起的表字,意在嘉言懿行。 这是明目张胆把她搁在心头上啊。 沈尽欢清了清嗓子,偏过火辣的脸颊,“不行,御史台......” 邵尘垂目,笑意更深,“这么怕御史台?韩宗渠今日与我辞官,我允了,打算过了年在新科状元里选一位,保证不让他抓你小辫子。” 沈尽欢蒙着脸道:“哎呀,往后世人都得称你宣嘉皇帝,史官问起缘由怎能如此草率?” “可我今儿一大早就叫人把方才说的送去礼部了,往后史书上也只能这么写。”邵尘一脸乖顺。 沈尽欢指缝里盯了他半天,终是没吐出半个字。 邵尘笑着拉她入怀,下巴抵在她额上:“李家在和戎狄打仗,宫内所有开销都得烦你管着,你要是累了便交代给阿清,自己多歇歇。” 天昭帝入葬后,陆生良就云游四海去了。沈尽欢自然成了名正言顺的少府监,掌着内宫的“财政大权”。 “阿清一直帮我,你不用担心。”沈尽欢直起身道:“对了,正有件事儿和你说。” 邵尘点头,“你说。” 沈尽欢半张着嘴,组织了半天语言道:“阿爹阿娘膝下无子,答应了阿姐好好陪着二老,可我又不能常在左右服侍,所以......” “所以你想让夏侯谦入沈家宗祠?”沈尽欢素面朝天,直撞进邵尘心里。 “聪明。”沈尽欢咧开嘴笑道,“谦儿的品行你我都知道,我也不愿他孤苦伶仃一个人。” “好,我来安排。”邵尘颔首,“原以为你会将他收做自己的......” 二人皆是愣怔,邵尘速将她抱住,“咱们将来会有。” 沈尽欢心头一疼,也许是陆生良说的话烙在了她心上,也许又是她自己钻了牛角尖。毕竟手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虽然相信邵尘,但总也过不去心里的坎。 “阿尘,”沈尽欢不喜同别人一样唤他陛下,他俩本就与别人不同,“我......” 她该怎么说?说她不想嫁入他的后宫?还是说...... 邵尘不需她说出来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下了决心一般:“放心,这一世我们定会好好在一起。” 于是旧梦重忆,柔情别绪,尔室一番温宜。 除夕那天沈尽欢回了宫,大年当天下了场鹅毛大雪,她站在司天司临台上许了个愿,睁眼之际正看见左丘站在身边。 沈尽欢微微一笑道:“左大人。” 左丘终于把鸡毛长发梳了起来,就这样看,他年轻时候也定然是位风流公子哥。他抚着长须问道:“鬼丫头许了个什么愿?” 沈尽欢低头,唇角带着浅笑,“说出来就不灵了。” 左丘卷了袖子扫去石凳上的厚雪,扶着腰坐下,两手探进袖子里取暖。从临台望去正好是祭台,皑皑白雪配着一圈深红的旗子像口大锅。 “听说左大人前不久见着前国师了?”沈尽欢也坐下道。 “嗯,”左丘道,“他出家了,就是跟着武安王回来的那位方丈。” 沈尽欢颔首,邵尘和她说了子真和尚的来历,也震惊了好一会。 左丘抬眸看了她一眼,道:“新帝登基,你准备如何啊?” 沈尽欢被他突如其来一问搞得一愣,反问道:“如何什么?” “天昭政变那夜,群臣还有陛下,亲眼看着太子背你回去,在那之前亦有太子妃流言,那晚之后坊间、前朝后宫,都在说你会入主中宫。”左丘道。 “左大人都说了是流言,自都是假的。”沈尽欢余音婉转。 左丘深笑道:“你骗不过老夫,你和陛下的星轨诰命我多年前就看出来了。” 沈尽欢耳朵泛着红,静静听着。 “臣子为后,势必动乱天下格局,你现在能看到外边儿也能看到里边儿,老夫劝你一句,一臣奉一君则相安无事。” “多谢左大人,师父也曾说过这句话。我既涉足朝堂,便不会踏入后宫。君臣同心,万世所望。无路可退更无选择可选。” “心甘情愿便好,你这一世福泽深厚,来日可期。”左丘起身,又沉目转过来佯装提醒道,“夫主在东,别忘了。” 沈尽欢糊涂了,不明左丘的话里到底有几分意思。只瞧着他弯着比往年更弯的背朝司天司内走去,仿佛洞悉一切。 帝宫之内留不住人,就算是留到最后,也大多不人不鬼。 沈尽欢沉默许久,常常叹出一口气。 她和邵尘,终究只能如此吗? 愿春来,战事平,你我两相安。其实都是早晚的事,算不上愿望吧? 之彤近前道:“姑娘可想回去了?” 沈尽欢笑睨着她道:“好,回去再看两本账。” “陛下在孝期所以今年不办宫宴,太后传话来让姑娘晚些到永安宫一趟。”之彤扶她起来道。 沈尽欢无奈道:“宫里无人,太后与先帝妃嫔也都淡漠,最多让我去陪她说说话罢了。” 之彤皱眉道:“咱们知晓原因,别人不知,传出去又得坐实了谣言。” “外头的流言蜚语当真这么历害了?怎么没听宫女们说?”沈尽欢从未了解过自己在外的名声有多臭。一方面邵尘不愿让她听到,一方面她也没空听。 “宫里自然不会有,就算面上都知晓,但谁也不敢多说半句你的不是。咱们当今的陛下就怕让你听见不高兴,亲自下旨堵了长舌之口。”之彤淡笑道。 “才说坐实了谣言,你自己又说。”沈尽欢怨道。 之彤不再取笑。天昭政变后每次挨着沈尽欢,她都觉得十分安心,好似眼前人终于定了心。 酉时永安宫 之前为了蛊惑邵祁,陆生良给徐静媛吃的是使人休克的药膳,对外却说是中毒身亡。如今便只好有着司天司的说法传出去——皇贵妃吉人天相自有神明护佑,所以政变后醒转了过来。 彼时见到徐静媛,正如老话说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素净的脸上只描了远山眉,薄唇惨淡无色。自醒转来,她比司徒月走后那段时间更加沉默,五月邵尘入紫微宫做典仪的时候,据说也没出门,呆呆坐在宫里。 内殿点着熏香,火盆子燃得极旺。才进去站一会儿,沈尽欢就头疼犯晕,脱了外袍,让宫人撤了多得火盆子,每扇窗户细开了缝透气。 下了值,沈尽欢换回女子常服,梳着素发,清爽利落。 徐静媛空洞的眼睛在她身上蜻蜓点水一下,回过去,待沈尽欢替她收拾好屋子熏香,烹了一壶清茶在她身侧坐定,徐静媛又看着她。 “太后凤体最重,皇上还在孝期万般艰难,后宫诸事还得您来费心,可千万别糟蹋坏了身子。”沈尽欢倒了盏茶给她,轻声道。 徐静媛枯瘦的指接过杯盏,捧在嘴边抿着,面无血色,但眼神里渐渐有了力气,“这里没有别人,自然没有太后皇上。” 沈尽欢深深一笑,拿出一个扎满彩色细绳的福包给她,“今年不办宫宴,礼数却少不了,这是晚辈绣的福包,里面装了八宝,又朝左丘大人讨了祈福的十二丝绳系口,望能保娘娘新年鸿运,福寿安康。” 徐静媛接过,淡笑道:“你的针脚随你母亲,她虽是习武粗犷之人,但做起女红,坊里的绣娘也比不过她。” “听阿尘说,你打算将夏侯谦继入沈家宗祠?”徐静媛问道。 “阿爹阿娘膝下无子,我又常在少府,心中实在愧疚。”沈尽欢笑盈盈道。 “之前是我糊涂,由着先帝把元嘉搁在宗室养着,但凡我能狠心些,月儿也不会抱憾而终。”徐静媛把目光从她身上拿开,移到暗处那张贵妃榻上,久久地望着。 沈尽欢道:“娘娘想把公主接回来?” 徐静媛点头,“要走的都走了,我也总要寻个倚靠活下去,我许久不见阿尘,这事儿想烦你和他说。” 沈尽欢一愣,都说皇贵妃深爱先帝,如今她看到的却是一潭死水。 “晚辈明白,定会替娘娘解忧。”沈尽欢道。 “涵郡主在金水台?”徐静媛又问道。 邵祁的独女,先帝念在其年幼没有诛连,而是禁在金水台的偏殿让宫人抚养。 “是,陛下念在郡主年幼失双亲,好歹是皇族血脉,打算过一年将她过继给衡王。”沈尽欢道。 “衡王久病,成婚多年也无子嗣,把郡主继过去未尝不是件好事。”徐静媛凝眸沉思道。 沈尽欢眼神暗下去。邵涵身上已经背了逆臣之女的身份,一辈子也洗不去。邵尘这么做其实是想给衡王邵熠提个醒。想到这里沈尽欢就觉得吃力的很。登上那个位置,还要不休止的算计、不休止的防备,她倦极了。 徐静媛拉过沈尽欢的手道:“还有一件事,是关于你。” 沈尽欢皱了皱眉,“何事?” “陆生良曾向先帝......讨了三句承诺,一句,既颁布女子入仕,便要准你着女子装束;二句,准你袭承少府监;三句,为你指派一门婚事。”徐静媛缓缓道。 沈尽欢有猜测,也只是猜测,现在突然来到眼前竟也能镇定如常,很快抓住了重点:“先帝有赐婚遗旨?” 徐静媛颔首,“是武安王。” 沈尽欢愣愣起身,“陛下可知道?” 徐静媛道:“阿尘不知,先帝早将赐婚圣旨给了邵焱让他与你说,先帝也和我说过,若有意外我可作见证。” 沈尽欢站在那里无声苦笑,怕是这辈子最窘迫的时候。 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和阿尘我都看在眼里, 你们自己也心智肚明, 邵焱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他若是将那圣旨拿出来,任谁也阻止不了。”徐静媛担忧地看着她。 沈尽欢心里很不是滋味。天昭帝为何要指婚她和邵焱,已经成了永远的谜。可沈尽欢很清楚, 她不爱邵焱, 更不会因为要均衡他手上的兵权而嫁给他。 “医者不自医, 渡人不渡己。我知道你不求圆满只求甘心, 这件事也得你自己考虑。”徐静媛松开她的手。 沈尽欢福下身子,行了屈膝礼,“既然圣旨在他手上,他何时拿出来,我何时做选择, 在此之前......我不想同他有半点交集。” 有些话明知不该说,却还是说了; 有些事明知不该做,却还是做了。沈尽欢只能说这条路走的无怨无悔, 心安理得。 沈尽欢呆在南楼上彻夜未眠,直到混沌初开,东方破晓。 白纪挪到她身旁轻声道:“一整夜都魂不守舍, 永安宫怎么你了?” 沈尽欢摇摇头, 捧着脸看着远处:“师父有消息了吗?” 白纪一阵心冷, 又笑道:“在扬州。” “鲁元王给了他多少好处, 不肯走了?”沈尽欢怨道。 “陆大人定有打算, 你别担心。”白纪道。 “让耿海知暗地里查的有结果了吗?”沈尽欢低声问道。 她一直觉得燕帝的死有蹊跷, 此前身体那样好短短时间就得重病不治身亡,虽然御医司众口同一,但还是觉得不太对。 白纪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缠上一抹笑意,“多想了,耿大人细细查了多次没有可疑之处。” 沈尽欢单手敷着脸转过来看他,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不妥,便假意看向他身后。白纪褪下了假面皮,常年带着胶皮的后果就是令原本的皮肤变得粗糙干皱,但他底子好,那些瑕疵可忽略不计。 “没有就好,或许确是我多想。”沈尽欢道。 白纪小心翼翼看着她眼神里的变化,他陪她一整夜,也看了她一整夜。只有方才那一瞬是活的。 他不敢打搅她,太阳升起来,他心里有了秘密。 之彤请沈尽欢下去后,阿清端着一碗羊汤上来。 阿清往后看了一眼,确定沈尽欢听不到了才坐下来,“怎么,没告诉她?” “那些事和她无关,也不需要再操心,她现在只要好好调养救万事大吉。”白纪抿了口汤,胃里顿时暖起来。 “也是,宫里的秘密够多了,不差这一件。”阿清是宫里的老人,也是难得清醒的人。 哪能说清情爱,世人不会知道燕帝杀了钟爱的闻皇后,杀了独宠的宸贵妃,更不会知道皇贵妃手上同样也沾着深爱之人的血。 “阿肃啊,今后环顾燕都,你第一个想起的人是谁啊?”阿清姣好的面容迎着微弱的阳光,清晰剔透。 白纪缓之又缓地点头,问道:“你呢?” 阿清不假思索道:“陆大人。” 宣嘉元年三月 陆生良在青梅开得最繁盛的时候回来了。 说是回来养老,腰间还挂着鲁国的司丞令牌。又说北燕的官儿不合他心意,鲁国财大气粗给的俸禄又多,不干白不干。遭了沈尽欢和阿清四个白眼后,陆生良便将令牌藏进了柜子最底下,嬉皮笑脸挽袖子进厨房做饭。 少府空净了半年又恢复如常。 沈尽欢开年第一件喜事就是被退婚。陆生良说邵焱上了一纸血书求邵尘收回燕帝的遗诏,邵尘自然很乐意,二话不说就盖了印,哼着小曲儿去了永安宫。 问及邵焱的理由,陆生良支吾了半天,后来仍旧是阿清告诉沈尽欢的。邵焱以她在朝为臣手掌权柄为由退婚。沈尽欢听着,心里酸软了一会儿。苦恼了片刻便烟消云散,总不用再烦心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好。 她学着陆生良不上朝,不听那些污言秽语,也不管史官会将她写成什么样。 为贺新帝即位,花朝节前,各诸侯国都派了使节前来进贡珍宝,独独南齐挑了花朝节当天进宫朝贺。 倒不是说挑的日子不好,沈尽欢无所谓,邵尘就难说了,他原本打算带沈尽欢出宫,现在只好黑着脸在北宫宴请南齐的丞相。 一位丞相加三位使节,倒要喊上文武官员数十位作陪,邵尘心里不喜欢,但在沈尽欢好说歹劝下面上还是笑嘻嘻的。 “今日花朝节,宴后伍丞相和使节可去郊外踏青。”邵尘稳坐在高位道。 伍丞相拱手:“多谢陛下。” “陛下初临天下,天之骄子身旁定缺不得佳人作陪,臣这次前来便带了南齐王的心意。”伍丞相说完,一个使节就跑去殿外。 邵尘嘴角一抽,余光看着空荡的少府席位,对三位觐见的美人视若无睹。 南齐与北燕关系远不如帝祖皇帝那一代了,现在的南齐王顶着劲儿和北燕作对,趁这次机会送来的佳人想来也不是省油的灯。 伍丞相介绍三位貌美如花的女子时贼溜的眼睛不断王邵尘脸上瞥,他活了大把年纪,还没见过有哪个男人在这样的人间尤物把持住的。沮丧之际他又看见坐在邵尘席下的武安王,连忙巴结道:“陛下、王爷,不知三位佳人满不满意?” 邵焱瞄了一眼,低头喝了杯酒,淡淡道:“还行吧。” 邵尘蹙眉看着他:这能说的上还行?! 邵焱回望,故意叹了口气:给点面子吧。 伍丞相尴尬地站在那里,台上的天子和王爷挤眉弄眼了半天,似乎真的没把他放在眼里。 “臣愚钝,陛下坐拥天下,定然见过千般万般的美人......”伍丞相汗颜,话还没说完,就被殿外的侍从高宣打断。 “少府监到——” 伍丞相见台上二人不约而同地定睛过去,也跟着转身。 来者正是传闻中北燕第一女仕沈尽欢。伍丞相倒吸了口凉气——平息政变的女子和想象中的魁梧形象大相径庭,遥望过去是天人姿色,近前来看更是花容月貌。沈尽欢和她们相比多了飒爽之气,三位南齐美人立在一边自惭形秽,忍不住多看两眼。 沈尽欢大老远就看见南齐的三位美人侯在殿外,故意等伍丞相叫人带进去再出现。她站在台下打量了邵尘的神色,嘴角勾了勾,拜伏下去:“微臣,参见皇上。” 邵尘笑道:“快入席吧。” 群臣对此特例已见怪不怪,纷纷直着身板关注着邵尘会如何答复南齐丞相。 沈尽欢侧了侧身,坐到席位上。 邵尘的目光跟着她落下,又回到伍丞相身上:“多谢南齐王心意,来者是客,朕会安排诸位玩的尽兴。” 沈尽欢一来,邵尘就更肆无忌惮。既然是客,那便是要回的。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南齐王。 沈尽欢朝上看了一眼,轻笑着饮了口酒。 待宴席散去,邵尘回到仪瀛殿,哼着冷气往窗前一站,那脸色已经不是生人能轻易接近的了。 沈尽欢在宴上听了几段伍丞相和邵尘的对话,看他离席时面色不佳,便随后跟来。谁料邵尘像专程等着她一般,宫人排着队出来,连泽宇都苦瓜着脸,见到沈尽欢,忙道:“少监快进去吧,现在估计只有你能宽慰陛下。” 她直接进了内殿,见邵尘还穿戴着朝服,含笑着上前道:“陛下有现在这样苦恼,为何当时不把那三位美人留下?” 邵尘转到她面前,耍赖似地抬起手,“要留下送去宫外养着,你就开心了?” 沈尽欢轻笑着上去扭开盘扣帮他褪下朝服,“陛下后宫还空着,干嘛送去宫外养,又不是底下娶了妻妾还要养外室的臣子。” 邵尘扯开嘴角笑了,等沈尽欢帮他系上腰带时就势抱住她:“小醋精,就知道你不乐意。” 沈尽欢嗔怪道:“还没系好呢,松开些。” “当天子当的甘心了,却没有上辈子快活。”邵尘不听她的,仍旧将她裹得紧紧的。 沈尽欢无言以对,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邵尘瘦了不少,下巴骨磕在她颈窝里弄得她有些疼。她拦腰抱着他,温吞的气息扑在他耳后,怀中人沙哑着声,像一只猫一样,“南齐王借美人来试探,被我拒之门外,回去怕是消停不了。” 沈尽欢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胸腔规律地震动邵尘的声音缠绵在她耳畔,惹得她脸颊发烫,轻声安慰道:“就算真要打仗也不怕,南齐的乾坤阵咱们不是没有见过。” 邵尘的笑意一直没退,问道:“你想留在宫里吗?” 沈尽欢笑着回应道:“你若是想出宫,我就陪着你。” 我上一世就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这誓言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变。 邵尘从她香肩上抬起头来,又抵着她额头道:“我不会让你成这座牢笼里的金丝雀。” 沈尽欢抬起眼来,出神地望着邵尘的眼睛,张口愣是带着暧昧的味道:“你今日算不算冲冠一怒为......” “为你。”邵尘的话落在她耳朵里,心里没来由的踏实。 “我可没醋,按照规矩陛下今年得立一位中宫皇后,两位正妃,两位容华,光想想陛下以后要照顾这几位素未谋面的娘娘,只怕要更辛苦。”沈尽欢微微勾了唇角,手搭在他胸前将他推开半分。 邵尘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是啊,以后粉黛万千有的是烦恼。” 沈尽欢狠心揪了他的肉:“是啊,你可真厉害。” 邵尘笑意更甚,干脆抱起她往塌上去。 沈尽欢惊呼一声,立马涨红了脸:“你放我下来,无赖!” 邵尘哭笑不得,“夫人知不知晓无赖一词坊间又叫妙客?” 沈尽欢被他这声“夫人”弄晕了头,面上浮上大片红晕:“我怎么会知晓。” 邵尘将她放在塌上替她脱了鞋袜,顺势放下床幔。沈尽欢大惊,扳着他的手臂跳起来:“邵尘,我......我告诉你啊,我......” 邵尘坐在一边看她一脸局促,笑道:“你什么?” 沈尽欢乱了阵脚,口不择言道:“你是皇帝,我......我是臣子。” 邵尘未接上她的话,俯身上前抱住她细软的楚腰,按住她的后脑对着两片柔软发狠咬了下去。沈尽欢脑子一片混沌,仍由他为所欲为。 二人纠缠呼吸声越来越重,半晌他才松开她,轻笑看着身下人道:“你是不是忘了,上辈子你可是我的妻。” 沈尽欢的心怦怦直跳,冰凉的手撑在他隔着衣物都发烫的身子上。邵尘似不肯罢休重覆上来,沈尽欢被折腾的眼皮子也沉了起来。 邵尘没有继续下一步动作,斜过身子抱着她,支着头瞧她安睡。 “太后想把元嘉接回宫里。”沈尽欢半睁着眼睛对他道。 “嗯。”邵尘喉中嘶哑,低迷的声音加了几分浓情蜜意。 沈尽欢笑着,偏过头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明日一早,你的勤德殿就要被参我的折子堆满了。” 邵尘挑起一缕乌发绕在指尖,故意倒吸一口气:“那就辛苦你和我一起看看那些人是怎么眼红你的。” 沈尽欢笑起来,笑着笑着意识便模糊起来,睡意席卷了整个身体。 邵尘看着她猫在怀里的样子仍觉得不可思议,可她就是这样真实的躺在身边。 “尽欢,这么多年我怕睡觉,因为睡着了总会梦见你,我最怕梦醒后舍不得你。直到今日,我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 明天终章啦,甜腻腻落幕~ 终章 宣嘉三年, 六月, 南齐进攻北燕边防占领岐山。邵尘率军亲征, 将传国玉玺交由邵焱,封为摄政王主理朝政,三公九卿、尚书六部共辅佐天下事。 御道门前, 邵尘独自跨上马背,正听身后一阵马啼声,转头望去, 那人已来到在身侧。 沈尽欢一身软甲, 英姿飒爽地掉转马头。 邵尘无奈道:“做行军军师能坐在马车里,可比马背上舒服多了。” 沈尽欢仰头,含笑看着他:“骑马多自在,我可不愿再坐马车跋涉,再说了,马车里又看不着你。” 邵尘夹着马肚往前走去,嘴角点着了似的一抹笑似的挥之不去:“你现在说浑话一点都不脸红。” 沈尽欢挑眉看向邵尘,灼灼盯着他道:“你要不想听,我再也不说了。” “想听,巴不得你多说些。”邵尘笑着, 又问道:“沈大人和陆大人同意让你来的还是偷跑出来的?” “自然是得了准允,我已将少府监令归还了师父, 现在是自由身!”沈尽欢笑道。 “你可不是自由身, 你是我的人。”邵尘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一脸宠溺道。 “啊?”沈尽欢将鸿源剑挂在手边没听清, 扭头看着。 邵尘拿起马鞭对着沈尽欢马背后面就是一下,沈尽欢还没听到答复,身子就往前一倾,直接被马儿带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着奔向宫门,宫墙上看去,像是一对春天的燕子交错翱翔在碧苍之下。 邵尘踩着兵影冲到大军阵前,御剑一指挥军南下。 大军在七日后到了岐山。当时定远军早已驻扎好了营地,邵尘亲征,给边关将士如虎添翼。 沈尽欢一直和孙齐眉研究南齐军的动向。当然,沈尽欢知道南齐军的大招就是乾坤阵,但迟迟找不到破解之法。她和左丘相处的多,但对解卦一知半解。 孙齐眉羽扇直指沙盘南向道:“南山口有水流,齐军若是用阵,不论何种阵型都可利用水下破解。” 沈尽欢想想,道:“有道理,但水下作战消耗极快,军中将士多年行军陆战少水战,咱们需得考虑齐军会不会在此设下戒备。” 孙齐眉对沈尽欢点点头,二人又陷入沉思。 沈尽欢想孙齐眉大概没有见过南齐的乾坤阵,单口相告水花不会太大,当年就是没有想到南齐会出这么一个阵型,才落得惨败地步。 没等多久,李忠乾和邵尘就进了营帐。 李忠乾走到沙盘前摸着沈尽欢的后脑道:“如何?” 沈尽欢微微点下头:“孙军师想用水战,而后我们考虑到南山口就一个水流口道,保不齐南齐军会有所堤防,正还在想其他法子。” 邵尘背手走到她身旁,双臂撑在沙盘边上俯视着:“南齐军攻占岐山,已经在四周驻扎了老营,倘若咱们发起进攻,当如何?” 李忠乾道:“鸠占鹊巢,道理上讲引兵深入敌营,我方无错,错在南齐。陛下发起进攻但要想南齐军是否会包围我军,岐山和终南山多山路,一旦围劫即预示我军被切断后路,粮草运输不及。” 孙齐眉道:“南齐身后有赵国相扶,探子暗兵盘踞岐山已久,人多且势众,粮草可由南边各诸侯国供给,我军兵力旺盛但吃了地势的亏。” 沈尽欢撑着下巴,八国中与南齐交好的诸侯国不多,一个赵国一个殷国。 殷国在宣嘉二年九月就被邵焱带兵平定,殷国王宫贬为兖州王府,收了兵权、王权现在隶属北燕,所以不用担心殷国会对南齐施以援手,唯要担心的就只有赵国。 赵国一向以武器精良名动九州,这方面势必给南齐造势。 李忠乾道:“南齐未攻占岐山时,在他国一直排兵布阵,且和寻常布阵不同,南齐王在两年前就广招了江湖术士入宫,不乏八国中告老还乡的国师。” 沈尽欢和邵尘对望一眼,同声道:“乾坤阵。” 李忠乾一怔:“就是乾坤阵。” “这么说,南齐王的大招又是它。”邵尘道。 沈尽欢缓缓扭动着脖子,忽然灵光一动,“南齐王召集国师排兵布阵,无疑是想摆个天地人三阵,所谓三阵说白了就是占岐山和终南山地势的便宜,若是用这个阵法,说明南齐王没有将兵力放在首位。咱们不占地势好处,但兵力上大有余力,何不将计就计用最凶猛的战术打乱他们的阵型。” “最凶猛的战术?”李忠乾意外于沈尽欢的言论。 “错中有序,南齐王是个布阵奇人,对定远军的六大阵肯定琢磨的通透,他们这次鸠占鹊巢咱们就出其不意先入为主。”邵尘迎上李忠乾的目光道。 “不下战书直接打散敌军,听起来是有趣。”孙齐眉赞道,“兵不厌诈。” 沈尽欢一怔,这招是慕轻寒惯用的招数,她还在李府修养,没让她带先锋营,总是抱憾。 八月,定远军用两日侵入岐山,在南齐军未形阵完全前仅用一日就冲破了岐山山防,水陆两道双管齐下把南齐老营搅了个天翻地覆。 沈尽欢和李云褚带着兵从西山口出来时,一探子冲到她马前,他身上满是刀伤,血迹斑斑。 “怎么回事!”身后的将领高声问道。 “陛下重伤!请少将军和主子速速赶回!”探子低着头,声音不住的颤抖。 沈尽欢呆愣在原地,方才杀敌的果决和收兵时的机敏全然不在。 直到李云褚叫她醒来,沈尽欢才挥鞭疯了一般奔回终南山。 西山到终南山一个时辰只用了一炷香时间,在她看来好像并不快,摒着气到下马才想起来大口呼吸。 “邵尘......”她冲进营帐,声音卡在喉咙里刺得她难受。 她一秒都不想耽搁,直接绕过屏风进去。邵尘平躺在塌上,身前蜿蜒一道血痕,雪白的里衣像泼了红墨。 那一刻沈尽欢是绝望的。她挪到床前坐下,抬手掀开邵尘的衣裳,慌乱并没有打乱她的理智,入眼的伤疤都没有伤到重处。 “伤哪了?”沈尽欢轻轻问军医。 军医跪在榻前举着揖不说话,沈尽欢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质问道:“我问你呢!” 话音未落,邵尘白皙的手伸来抓住她的手臂,沈尽欢回头,正见他微微笑着。 “你先下去。”邵尘对军医道。 沈尽欢听着,心里更加难受,复凑上去问:“伤哪了?给我看看。” 她憋红了眼眶,拉住他的手那样无力,眸底闪动着无措,一点不像当年在大殿之上一刀取人性命的沈尽欢。 邵尘见她真被吓到,才意识到骗她会让自己这样后悔。他起身捧住她脸的时候,沈尽欢不经意落下一串晶莹的泪水,砸在他心上比刀伤还要痛上百倍。 “是假的,我故意放出的假消息,乖,别怕。”邵尘虚弱道。他确实受了伤,都是刀伤罢了,因为失血过多才看起来万分严重。 沈尽欢不敢相信,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邵尘拿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脉上,笑道:“你摸摸,我真没事。” 沈尽欢指尖微动,良久才抬手掩住眼睛,带着哭腔道:“你吓死我了。” 邵尘抱住她轻轻抚背,后悔极了。 “我写了退位诏书,说我重伤难愈唯有安心静养,国不可一日无君便禅位给邵焱。” 沈尽欢双唇干涩,她睁了睁眼睛,眼前尽是一层水气,水气消散后是邵尘清透的眸子。她是真被吓到,竟没有好好理解邵尘这句话的分量,只顾弓着身子哭起来。 邵尘心如刀绞,伸手托起沈尽欢的脸,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的眼泪,柔声道:“我错了,再也不吓唬你了,这是最后一次。” 沈尽欢明知他胸口有伤,还报复似的扑到他怀里,惹得邵尘轻咳起来。 “你是要谋害亲夫啊?”邵尘调侃着,双臂却诚实地抱紧了她。 “咱们啊,就在终南山找个小山谷,安安静静平平安安的度过余生。”邵尘轻抚着沈尽欢,像安慰自己的孩子一般。 沈尽欢闷声道:“那你不吃不喝啦?你可别指望我为你洗手作羹汤。” 邵尘笑出声来,“好好,不需你做,你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不好?” 沈尽欢依偎着他,她知道自己将他弄得很疼,但她更知道这些伤口要不了人性命,就算化脓生疮,她也有法子治好。 邵尘也甘愿受着,觉得这是最最幸福的时刻。 【宣嘉三年,八月戊癸,宣嘉皇帝南下亲征,收南齐,重伤未还,于终南山立诏禅位,立摄政王邵焱为新帝。 九月巳酉,摄政王受禅,年号建安,亲奉宣嘉皇帝为太上皇。】 建安二年二月乙酉 沈尽欢坐在马车上颠得整个人犯晕,她再次发誓,这辈子绝不坐马车赶路。 邵尘被她压着做人肉垫背,一句怨言都无,脸上还笑嘻嘻的,“下次回来就骑马,再忍忍,快到了。” 沈尽欢狠狠掐了他一下,马车磕到石子波动了一下,她还没注意过来,就被那垫背的拉过去。 “都是当娘的人,还不注意着,挨着我别动。”邵尘扬眉捏了捏她的脸。 沈尽欢脸颊微红,赖在他怀里抬手摸着五个月般的四月肚,“你说的那个地方究竟是做什么的?” 邵尘低眸啄了一口:“咱们的家。” 沈尽欢嘴角一扯,“太上皇何时在山谷里有了行宫?” 邵尘展颜一笑。 一个时辰后,沈尽欢站在一座五进五出的小行宫前哑口无言。 “你真造了座行宫呀?”沈尽欢估算这样规格的行宫,没个两年三载都出不来,故而惊愕地看着一脸从容的邵尘。 邵尘扶着她的腰笑道:“多亏了师父。” “陆生良?”沈尽欢挑眉,“那年他说去扬州,原来是给你在这儿造房子了?” 邵尘微微一笑,“是啊,不过师父确实去了扬州,不算唬你。” 沈尽欢扭头看着白纪,“阿肃也知道?!” 白纪不由脸红起来,低头不语。 之彤笑着把行礼递给白纪道:“快拿着遮遮羞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说着行宫大门就开了,一个炸炸的声音最先跑出来,“让我瞧瞧是谁回来了?” 沈尽欢起先没注意,抬眼看过去,竟是慕轻寒!她走上前拉着她,一时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怨恼。 “你怎么在这儿?!”沈尽欢道。慕轻寒没有以前看着健康,那件事后能醒来已是老天爷垂怜。沈尽欢又红了眼,自打有了身孕后就特别脆弱,小小一件事就惹得梨花带雨。 慕轻寒睨了一眼邵尘,笑道:“自然是太上皇让我们来的。” “你们?”沈尽欢又是一喜。 她被慕轻寒拥着进去,里面传来阵阵饭香,正堂仪门下一帮人正候着,瞧见他们来了个个喜上眉梢,齐齐福身道:“见过老爷、夫人!” 沈尽欢定睛一看,上官文、阿清、阿晖还有陆生良都等在正堂廊下。她又惊又喜地挽着邵尘道:“真是你让他们来的?” 邵尘点着她的鼻尖道:“住这么大的行宫不能让你闷着,以后孩子出生更缺不得人陪,我可不愿让孩子缠着你辛苦你。” 沈尽欢说不出的感动,又忍不住发笑,嗔怪道:“哪有跟孩子争宠的爹。” 邵尘被她这声娇气挠的全身无力,他对她,早分不清是喜欢还是痴迷。就算再来一世,他也要将万般温情揉碎,护她万载生平,岁岁欢愉。 “青天共白月,我只愿共你。” 【全文终】 ※※※※※※※※※※※※※※※※※※※※ 《乱臣是个美佳人》曾用名:《入阙云》、《重生帝后要上天》 开篇是2018.10.27号,终章是2020.4.27号(5:33 pm.),终章字数是3827,“272727”爱妻爱妻爱妻,就这么巧~ 稍后有尘欢当爹娘后的番外~ 感谢在2020-04-26 21:07:30~2020-04-27 18:0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入阙云 沈尽欢在十月生了一对儿女, 疼的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生了。 邵尘衣不解带的看护了三天, 一眼都没瞧孩子。三天后沈尽欢恢复了力气,问起孩子,邵尘才想起来还有孩子这么一回事。 “哪有当爹的连孩子都不看?”沈尽欢推了他一把。 邵尘亲了她一口,“这就叫阿清抱来。” 阿清进来第一句就是:“总算是想起有孩子了?头一个出来的是姑娘, 声音洪亮, 我们都以为是公子呢。” “辛苦你和之彤照看, ”沈尽欢温和一笑, 抱过儿子看了又看,对邵尘道:“阿尘,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邵尘抱着女儿左看右看欢喜的不得了,“他们俩让你吃了这么大的苦,以后定要好好孝敬你。” 沈尽欢轻笑, 瞧见了他的欢喜, 忽然觉得经历的腰斩之刑十分值得。 “姑娘头胎就凑了个好字, 以后定是孝敬爹娘的!”阿清和之彤对望道。 后来邵尘想到“菽水承欢”一词, 便给女儿取名叫阿水,儿子叫阿菽。又硬要让儿子当大哥,沈尽欢百般不依。 “让他当老大就多一个人护着你, 还能护着我闺女。”邵尘铮铮有词道。 “合着我生了个小护卫是吗?”沈尽欢抚额。 邵尘独宠沈尽欢, 只在这件事上拗不过, 最后沈尽欢只好顺下他的意, 对府里府外说是大公子。 阿菽长到五岁的时候, 就被邵尘送去李云褚跟前待了半年。 沈尽欢啼笑皆非, 指着他道:“你怎么就不待见你儿子?” “他在家里待一天,我和阿水就能安静一天。”邵尘如是道。 沈尽欢冷静下来,对儿子的问题上她是真拿他没办法。阿菽对她很是依赖,大大小小都要缠着沈尽欢,这样想着就觉得邵尘做的不错。 于是她坐在一边,看邵尘抱着阿水,好似看到自己小时候和沈丹青相处的样子。 阿水睁着和沈尽欢一样的眼睛对邵尘道:“爹爹今日要阿水起早看什么?” 邵尘宠溺道:“爹爹带你看‘日月同辉’。” 阿水惊奇道:“什么是日月同辉?” 邵尘笑道:“就是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上,光芒交相辉映,便是日月同辉。” 阿水咯咯笑起来,洁白的藕臂环住邵尘的脖子看向旁边的沈尽欢,“阿水知道了,阿娘说过一起看到太阳月亮的有情人会相守一生,爹爹定是想和阿娘看!” 沈尽欢笑了笑,牵着阿水的小手,支着下巴故意看着邵尘道:“这就要问你爹爹了,怎么还要带个小情人呢?” 邵尘无奈,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唯你是我心头好。” 正午后沈尽欢哄了阿水睡觉,自己走到邵尘书房准备打理打理,正见泽宇在和邵尘说着什么。 泽宇见到她,忙换上笑容,作揖道:“拜见夫人。” 沈尽欢颔首,转身要离开,邵尘抬步上前牵住她,柔声道:“帝京的事,你听无妨。” 沈尽欢一听帝京之事就收敛了微笑。 泽宇将事情说了一遍。沈尽欢觉得手中一暖,对上邵尘的眼睛,听他道:“你觉得呢?” 沈尽欢道:“陛下不愿立中宫又不愿立妃子,朝臣和太妃们就没有个能劝动的?” 泽宇道:“尚书台还有相府的折子都快堆满勤德殿了,陛下还是不愿意。” “邵焱的意思是,从宗室里挑个孩子好好培养,将来继任大统。”邵尘轻叹道。 “宗室的孩子总没有自己的好,且选了王府的牵扯繁多,往后怕又生变故。”沈尽欢看了眼邵尘,随即长叹。 “夫人所言陛下也想到了,他说会处理干净。”泽宇低声道。 沈尽欢眉头紧蹙,在行宫的日子久了,再不愿沾染那些混沌事,邵焱为何多年不娶,她大概能猜到缘由,可又觉得是自作多情。邵焱不会不知道她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换做普通人也该断了念想。 想着,眉心一暖。 “瞧你又皱眉头,此事咱们就听着至于最后怎么做,他是皇帝,该有皇帝的考量。”邵尘一根手指熨着她的眉心,嘴角弯起弧度。 于此同时帝京勤德殿 邵焱打了个喷嚏,朱笔在御史台弹劾新任门下侍郎的折子上划了一道鲜艳的红。 他揉着眉心起身,手里盘着一块并不合他身份的玉玦。 吉桑上前道:“陛下,尚书台和相府又递了折子来,请您考虑中宫人选。” 邵焱的目光在那两份折子上停留了一瞬,抬眼往外走去:“放在老地方。” “是。”吉桑轻叹,将其搁置在茶榻后矮柜上那堆相同纹样的折子堆里。 邵焱心烦时总会去丰宁门走一圈,从前热闹在这里的人都走了,独留他一人守着空荡多年的帝宫,或许又是习惯。 习惯回想。 习惯思念。 “吉桑,你想听朕讲一个故事吗?”邵焱的声音孤寂中带着疲累。 吉桑跟在身后,定定道:“陛下愿讲,臣便愿听。” “故事不长说来却挺遗憾,谈不上爱而不得却也念念不忘,可惜的是从未开始过。”邵焱淡笑道。 吉桑明了,“可是藏宝阁那簪子的主人?” 邵焱一愣,思绪里飘来第一次见她戴簪子的画面,那一刻是他最心动的时候。 “是。” “陛下可尝试过忘却?”吉桑道。 邵焱缓缓往前走着,忘却?怎么能忘却呢。她的名字早已刻穿了他的心。 子真和尚当年说,这是他和邵尘的较量,更是他和自己的较量。 如今,他败给了邵尘,也败给了自己。 他们沿着宫道又走了一圈,吉桑问道:“陛下用情至深,为何当初不将她留下来?” 邵焱桀然一笑:“她不想留下来,我追了也没用。” 寻寻觅觅,无人像她。 【番外完】 后来北燕史书上这样写道: 宣嘉皇帝讳尘,字元玺,天昭帝三子也。雅有风采,多大略,天昭帝称曰:“能成天下之务。”封太子。 天昭四十年春宴加封御国皇太子。 天昭四十五年,天昭帝崩殂,皇太子尘即位。 宣嘉三年,六月,帝南下征齐,少府监沈氏随之,帝封武安王为摄政王,持玉玺监国,尚书台辅政。 八月戊癸,帝收南齐,重伤未还,于终南山立诏禅位。 九月巳酉,摄政王受禅,年号建安,亲奉宣嘉皇帝为太上皇。 建安皇帝讳焱,字元宁,天昭帝长子也。明达善谋,有大将之风。天昭二十八年,下至终南山定远军中辅军,历十载回朝,天昭帝封武安王。时年梁侯府、慎王府弑君谋反,剿之,辅宣帝继位。 宣嘉二年,九月,平定殷国,收兖州。 建安四年,陈国郦国归顺,帝平定赵国。时年,燕鲁均分天下。 帝重设燕都护军,设晋升制。百官称曰:“太平帝”。 往后九州之内再无战事,世人谓:“宣武之治”。 帝空置后宫直至崩殂,建安十年,选立宗室子嗣怀为太子,大赦天下。 ——《邵氏本纪·宣武之治》 宣嘉夫人沈氏,尚书之女,长姊郦国敬容王后,二姊上谷郡郡公夫人荣沈氏。 沈氏十三岁时,谏书《天宫策》,得天昭皇帝圣恩,师从少府监陆生良。北燕第一女仕是也,名载史册。天昭四十四年代任少府监,辅佐皇太子平定天昭政变。 沈氏聪敏有才行,善权术,善营造。天昭帝谓其雄才大略赐婚武安王。天昭皇帝薨后,武安王以沈氏拨弄朝政为由,上血书于宣帝弃诏。 宣嘉三年,宣帝征南齐,沈氏随之,佐君侧。帝定南齐,沈氏归权朝堂,隐南山。 ——《邵氏·后妃》 ※※※※※※※※※※※※※※※※※※※※ 【菽水承欢】:菽水:豆和水,指普通饮食;承欢:侍奉父母使其欢喜。意思指奉养父母,使父母欢乐。出自《礼记·檀弓下》。 · 日月同辉这个情景是报团旅游的时候后座坐了一对父女,因为发车时间很早,小姑娘年纪很小很小就问爸爸起这么早做什么,那位爸爸抱起她到窗边说:“等下我们会看见月亮和太阳一起出现在天上,叫日月同辉。”于是坐在前座的我蜜汁一笑,打开备忘录,将这段对话记了下来。 · 第一个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谢谢你一路支持陪伴。ps:去年做梦梦见邵尘和沈尽欢,我也不敢相信,但确实就这样神奇,特地记了日记,他们很登对,这让我坚信所写的每一位角色都真实存在于某个时空里哈哈哈(原谅我的中二病)。 关小黑屋好好总结了,第一本不懂事,容我好好学习研究一些再回来。 预收在专栏,有兴趣可以关注下。 姊妹篇:《今天世子妃开窍了吗?》 江湖情有独钟:《病娇每天都想拐骗我》 青春校园:《别动我的甜》 · 祝各位岁岁常欢愉,万事皆胜意~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