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棺为臣》 楔子 楔子 六、七月的寅时,早晨算不得早晨,京城大街小巷没什么人踪,唯有前夜喧嚣过后残留下的慵懒之气在穿梭飘荡。被罩在一片暗淡中,整个京城像几个色块拼凑起来似的。 民房占了大半,灰蒙蒙的屋瓦一马平川地铺开。远望去,星星点点的绿树是拧在房屋的间隙中的,它们艰难地够吸上方的空气,往往在比房屋高出一个头时便不在向上生长了,这使它们和那群灰瓦屋们相较起来也特平平无奇罢。 压倒性的巍峨宫殿于中央依山而建,金顶熠熠,红泥宫墙将灰和红黄拉扯分开。常青的老藤一波又一波地爬上去,又被定期清除铲尽,墙圮墙立,易仆易主,它却始终在这里等待着新墙建起就蓄力攀附。 山后是郁郁的小丘,前朝旧臣的墓地杂草丛生、笼在野竹的墟烟里,当朝开国功臣的墓冢则背靠定名山安放,青松荫翠,掩不住那丛新鲜棺椁土抔上溢出的被称为“天chao祥光”的鬼火。墓陵山丘与宫殿后山之间还有座狩猎场,供皇家打围用。 韩氏便是这个皇家。 当今圣上讳呈,是开国tai祖韩朔庶出的长子,先帝忌惮先后,遂在久而不豫时废掉先后之子韩圣的太子,留诏让韩呈继位。韩圣当时年纪小,母后又继韩朔之后病死,他在朝中势力根基单薄,因此韩呈登基便没受到多大阻力。 这也得归功于韩氏定下的规矩:“举贤不举嫡,宗亲皆可立”。 韩呈性子较他励精图治的老爹略为随和,只要他的天下依旧是他的天下,就不屑于效仿前清的雍正累死。这么多年,天下在他手里倒也平和相安。 而就在如此一个繁华的太平盛世,京城却并不平静,似乎有什么蛰伏在暗处等着一场风起云涌。 初晓的第一束光试图探破云层露出一个尖儿去戳亮整个京城,裹挟着夜里寒气的浓云阵阵卷来,叠成一道结实的屏障。阳光破不出壳,只能透出幽幽的橘光,散布在块块云障上,晕为淡妆的流霞。 而租住在西郊草屋的顾尽欢,一大早就在这流霞里被耳边一阵轻微的脚步唤醒。那是从小与她一块长大的下人阿丧。 他明显没料到,愣在原地——平日里尽欢睡得都很沉,今日竟被细碎的脚步声吵醒。阿丧给她掖好被角,低声道:“睡罢,还早。” 尽欢没怀疑偏头欲睡,余光忽然扫到他放在床头的发簪,往他头顶望去,只见插着半截木筷子,瞬间清醒过来,叫住他,问:“阿丧,你要去哪儿?” 阿丧红着眼眶不敢正面,背着身没停脚往门外走,也不回话。 尽欢倏地爬起翻身下床,趿着鞋冲上前去问道:“你也要舍我而去么?” 阿丧听到这话鼻子一阵酸楚,吸着气转身跪下,嚎啕:“姑娘让我去死罢!我该死!我该死!”说着朝门外奔去。 尽欢赶紧死命拉拽住他,破开晨嗓喊道:“好好儿的死什么死,你死了丢下我一个人如何是好!发生什么事你倒是与我说明白。” 阿丧堂堂七尺之躯,哭得泪流不止,被尽欢一拽下盘不稳竟然栽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势要把头磕破的样子,不住地说他该死。 尽欢跪下来扶住他不许他再磕,道:“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昨儿不还好好儿的么?” “姑娘叫我保管的去打通徐老爷脉路的三百两银子,我,我给丢了!” 一句话犹如五雷轰顶,清爽的脑筋在这一击之下顿时空白,阿丧号哭,面前的地上湿了一片,尽欢吃吃地盯着他继续说。 “是被人骗了,我……我信了他的鬼话!说给姑娘传信儿,告诉我他通着徐老爷府里,要替我把银子送到徐老爷府上,结果……我对不住姑娘!姑娘仁慈,阿丧已经没脸活了,让阿丧偿命罢!” 尽欢用力扯住他的胳膊,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道:“蠢才!你死了更对不起我!” 阿丧闻听愈发悲怆,主仆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尽欢想到自己穷困潦倒,那三百两银子还是自己四处筹措凑成的,现在连落水声响都没听着就落入了歹人之手,真不知何时才能再有出路。 待冷静后,尽欢抹了把泪,道:“你何时发现被骗的?” “昨儿傍晚才发现,中午姑娘叫我去换成银票,后脚就遇到那人了。” “报官没有?”话听着像不关自己事一样,其实是她刻意以局外人的姿态重新审视的表现。 “没有。” 她牙一咬心一横,道:“走,报官去。” 阿丧摇头,带着哭音道:“姑娘,报官要报官银,咱们现在身无分文,哪里来的本事进到衙门去?” 自古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当今是大昭王朝,□□韩朔立了规矩,告状报案不需银钱,设有专门的“官饷状师”帮助穷苦百姓打官司。 虽说官饷状师吃官饷、没有私人状师卖力,但眼下却成了顾尽欢这种境遇的人的福音。 他们递了求请,说完自己的遭遇,衙门效率很高,三天后,府尹就叫捕快将几个抓获的骗子带上来给他们瞧。 阿丧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骗他钱的人,哇哇大叫箭步上去要揍他。 “孙子!我……把钱吐出来!” 衙差拉住他不许他放肆。尽欢一拱手毕恭毕敬又略带心急地问道:“大老爷,不知道我们的钱财追回没有?” 府尹叹气,指着这些犯人道:“已经销了赃,只余了一些散碎银子,其他的不知道挥霍到哪里去了。待会儿你们到后头领回罢。” “是……” “王八羔子!三百两你丫花得完么!畜生……” 尽欢终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里,看着那骗子一脸的云淡风轻,拳头作痒恨不能把他打成肉饼,控制不住的杀气从瞳孔中溢出。 从衙门出来,主仆二人一路无言,满怀希望等来的是这种结局。 虽然衙门态度不错安抚了他们一番,府尹是个好人见他们可怜赏了顿饭吃,银子也拿回来一小部分,可总归高兴不起来。 不过有中间三天的缓冲消化,二人也谈不上寻死觅活了。 尽欢那天晚上变卖了自己的首饰,换了一点钱,唯独留下了那支发簪。 她把阿丧唤到身边,取下筷子给他拢好簪,说道:“这个簪子是我爹娘给你的,当初把你请到家来照顾我,算是个见面礼。咱们从小一处长大,交情比三百两要深得多。这东西我无论如何不能当了,倘若有一天你寻得一份好差使,便留着做个念想。” 阿丧感动极了,跪在她面前,道:“当初家里穷,卖儿卖女,是老爷夫人赏口饭吃。姑娘待我不敢忘,我以后只愿好好伺候姑娘,报答姑娘这么多年的恩情。” 尽欢嗯了一声,有如此忠恳的朋友,宽慰不少。但是心里的愁闷仍旧难以消解——她科举落榜,经历了一场应试后,觉得自己并不适合这种考场。本来是想拿这三百两银子打通关系,争取谋个差使干干,如今横生枝节,银子打了水漂,计划亦泡了汤。 夜里她睡不着,脑海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早年自己去荆楚夏口求学时与她同住书塾的有两个姓朱的同窗,这两个人家大业大,都是当时上学时数得上的有钱人。 如果自己去她们现住的洛州拜访,说不定能借到些钱。 她把这个想法说给阿丧听,阿丧惊得嘴巴像吞着一只鸡蛋,连连劝阻道:“使不得,姑娘去岂不是自取其辱。” 原来尽欢读书时看不惯那二人日日沉迷声色犬马还影响她学习,常常对她们冷眼相待,甚为瞧不起她们。 这算是把后路断了,自己发过誓绝不与她们再行往来,现下该怎样开口呢! 她放下自己的骄傲,叹息道:“受辱是一时的事,只要能借到钱,挺过去就好。况且她们我虽瞧不起,也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辈。” 阿丧何尝不懂她的无奈,道:“姑娘不用亲去,阿丧替你走一遭罢。” 尽欢道:“不妥。我向人家伸手借钱,不亲自去怎有诚意?她们即便厌恶我,可你去借到的可能性更小。” 二人连夜收拾了行李,整理了碎银子,一共是三十二两六钱,就朝洛州出发。 洛州距京城不远,二朱正住在洛州的富人区,门对门的那种关系。尽欢请门房通报后守在外头等。 小朱在大朱家中相谈欢恰,而所谈无非奢靡的主妇生活与家里的生意经,听闻顾尽欢求见,脸色齐刷刷沉了下去。小朱满面嫌弃地问:“她来做什么?” 大朱道:“这蠢东西不知道现在混到什么地步了,她那只知道读书的能耐恐怕饭都吃不起。” 门房回报说来人的确破衣烂衫的不上台面,小朱旋即大笑,拿出她讨好丈夫的那套唇舌,夸赞大朱未卜先知的本事和往常一般强。 大朱道:“不用说,定是来借钱的。” 小朱冷笑,说她倒有脸。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商酌了道:“这大热天的大太阳,她乐意晒便让她晒,告诉她我正忙,让她候着。” 尽欢和阿丧在门口晒了很久,晒得两眼昏花,眼里来往的行人都蒸腾得模糊不清,门房也没有半点要放她们进去的意思。 尽欢本是个没耐性的主儿,又极为怕热,放在平日早等候得又急又气、拂袖离去了,可现在她虽然料定那大朱是借口拖延耍她,却不敢发作,只忍着一口闷气。阿丧拿袖子为她挡着点太阳,不住地往门里看。 “姑娘,走罢。”阿丧擦汗巾早已湿透了。 正在徘徊间,里头说叫进来,尽欢又惊又喜,忙和阿丧一道跟上门房。 大朱的院子极尽豪华,屋里的陈设也是上好的,要不说当今商人恣肆横行,一反古时候的“士农工商”,有这么多钱砸死一片人不是假话。 她看见大朱、小朱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丢了包袱说了几句客气话。 大朱根本不听,小朱翘着腿一脸得色,说是上下大大小小几百张嘴都要吃饭,钱在钱庄里运作腾不开闲的。 尽欢听到这里知道借钱无望,正要辞去,被大朱笑盈盈地劝住,要请她在家中用过午饭再走,却端起茶做送客状。 她咬紧嘴唇,心思全无,不愿留下。起身离去之时,还未迈出门就听得背后大小朱叽叽喳喳的嘲弄之声。 “姐姐连剩饭都不愿意给她吃?” “不就是没出息的贱皮子……” “……姐,别管这种人,看我家老爷送我的玻璃种翡翠好不好看……” 前脚出大门,后脚丫鬟仆人就把顶脏的洗涮水泼在街上,咯咯直笑“就算送你的凉快凉快”,溅起的污浊打在他们身上。 阿丧全程攥着拳头不让自己骂街,尽欢牙关都快咬碎,吞咽着口水,胸中怒火化成一滴眼泪,扭头看了一眼熠熠的牌匾,驱车返回京城。 车好容易到了西郊的草屋,收租赁金的房东带着人找上门要赶他们走,他们忙拿出钱来,房东却说什么都不准他们继续住了,说是西郊这块地被富家公子哥看上了要盘下来盖宅子。 双拳四手,他二人横不过只得卷铺盖走人,除了西郊草屋住得起,在其他地方根本寻摸不到一个落脚处,一时间流落街头。 臻复元年,二十岁的尽欢尝透了穷困苦味,她的内心除了往上爬这一个声音,再无其他。 ※※※※※※※※※※※※※※※※※※※※ 新人第一坑,各种求收藏评论~还请多多支持! 由于第一次写,不成熟,于是第39章做了剧情梳理,“奠基篇”和“反杀篇”都是铺垫,“第一单元”是主体第一篇。看不下去的可以跳到39章。 第一章 卖队友(上) 臻复六年,国泰民安。 又是一个夏天。 兰台中丞何方正一只脚刚迈进韩呈办公的孳政殿内,一道奏折划过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留下凛风一股。 所谓兰台中丞是皇帝在朝中的耳目大臣兰台大夫的下属,平日负责过目六部文件,然后交呈皇帝。皇帝有什么任务下达六部也是由他们过手。 他看了眼领他进来的王心顺脸上挂着的奴顺的假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韩呈站在案后提着朱笔,另一只手翻动奏折,面色愠然。他口里一个“臣”字还未吐完整,另一道奏折就啪地掷在脚边。他连忙跪下。 “你来了?不用跪了——和你没关系,起来罢。”韩呈用笔尾敲了敲案角放着的一道折子,“你看看这个。” 何方正站起身,仔细读完了这道折子,下意识抬眼朝批完奏折搁下朱笔的韩呈望去,没料到韩呈也在看他,眼里满是审惕。 折子是幽州刺史李怀金的加急密呈,上面报告了幽州府通判谢无极涉贪一事,请示圣听裁办。 他轻轻合上折子,低头说道:“圣上,臣有罪不敢欺瞒圣上——这个谢无极,是由孝廉举上,任幽州府下一名刀笔小吏,臣手下官员见他略有才干方将其荐擢为官的。” 韩呈没有立刻讲什么,瞄住他片刻才开口:“假若见才不举哪是良臣之道呢!罢,这不是你的罪过。此人胸有点墨便食民而肥,实在配不上兰台举荐。” “臣谢过圣恩,圣上英明大义。”他故作平静,“是,这贪墨之事乃大忌中的大忌,理当严惩。” 韩呈背着手在案后踱步,手中多出把扇子:“你也看到了,这不是普通的贪墨,硕鼠侵国,硕鼠侵国啊!” 说着将扇子往地上一指,“你再看看这个……顺子,捡起来给何中丞。” 王心顺忙捡起,拿袖子掸了两下递与他。 他小心翼翼地又读完了这张,眉头渐紧。 这上头是谢无极对幽州旱情的呈报,并附向上讨要赈灾钱粮的单据。眼珠一转:“可是圣上,恕臣直言,如若幽州旱情并非谎报,毕竟彼地连年灾荒确也属实,单凭李怀金一纸空口言劾恐不足为证。” 此时韩呈明显面露不悦:“不是朕怀疑旱情,若是没旱倒好,这拨款拨也就拨了,放粮放也就放了。宁可信其有!万一真进了贼臣的腰包,叫那些灾民怎么活?” 何方正见他不高兴,不敢再包庇道:“是了,圣上仁德爱民,臣目光短浅万万不及。据臣想,拨款项目要经由幽州府尹和通判李怀金过目,其中定有牵连瓜葛。” 韩呈思忖后说道:“这样,你让那个举荐谢无极的人替朕去幽州查办这些狗东西,凡有怠旱贪灾的,便宜之时钦办无碍。这……这权当草拟口谕了,记下。” 他躬身端行,移步案前摊开纸张,濡笔拟写,写完歇笔谢旨。 “罢了,你下去叫他准备出行事宜罢。” 他行礼退下。 殿外老远候着御史丞副手江心画,隔得甚远未能碰面而过,那江也就没行礼见。他留了个意,直接往兰台阁去了。 兰台阁是韩呈给中丞在大内安排的住所,方便随时吩咐工作,和御史丞不同,住在大内应的就是这个中丞的“中”字。 王心顺回韩呈身边伺候,谨慎地问:“圣上放心中丞?” 韩呈笑了,摇开扇子坐下:“他刚刚已经发现朕的不高兴了,量没这个胆子包庇下属,他们兰台推荐上来的人出了事,这节骨眼上与朕为敌犯不上,一个中丞没这么蠢。” “可圣上派他手下的人去查,那证据落入他们手里岂能完存?” 韩呈摇头:“证据,要得到非得办了那帮人不可,还有不少信件被谢无极给藏匿了。他应该不知道李怀金已经找到了一些证据呈上,还以为只是李怀金单方弹劾呢,要不方才他能替谢无极求情?兰台出了岔子,恐怕整晚上都睡不好觉咯。前些日子说了要整顿兰台,朕这是杀鸡儆猴,防止他们手伸得太远。” 手一伸,王心顺赶紧递上一条脸巾,“这大热天,也算是对他们的磨练罢。”笑了。 * “……我要是不替谢无极求情我就搭进去了!”自孳政殿走回兰台阁,何方正一路悄悄地对随从吐苦水。 “圣上多疑,能不小心点儿?”接着叹了口气,反着质问,“不求情?哼,在没看到证据的情况下,我作为一个举荐者的上属,不求情岂不是摆明了我心里有鬼要弃卒保车?” “……我肯定要把自己择开,圣上才能放心大胆地派我们兰台去查点。前些日子刚说了兰台风气不好要整顿,呵,今儿就出了岔子,圣上摆明了要杀鸡给猴看啊。” 随从一路听着,点头称是:“大人说这些我也不懂,倒是听了几点意思出来——今儿大人面圣,感觉不好?” “是有点不好,今儿圣上怕亦是看出我试探口风的意味了。不行不行,我得把自己择得远远的,你拿我的宫牌去把顾尽欢叫过来,人是她保举的,我得问个清楚。” 刚到兰台阁,还没等到顾尽欢来就有下人来禀说她有一封文函呈给何方正。 何方正打开函封,里头竟然是顾尽欢昨晚写成的告罪书,说自己刚刚得知幽州谢无极出了事,举荐不力要请罪。 她写了两封,一封呈给上司何方正,另一封交给了吏部备案,按说吏部这个时候应该处理了这文函。 何方正把她交文函和圣上召他这两头时间一掂量,倒没办法治她什么罪了——怪不得圣上方才没治他的罪,也没询问是何人举荐的谢无极,原来这人早就将事情提前跟圣上交待得清清楚楚了。 自己作为一个上司竟然拿她无可奈何,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看来不如等会卖她一个人情。 不久顾尽欢就拿着宫牌赶到了兰台阁,见到何方正跪下叩首,道:“下官请何大人责罚。” 何方正将她扶起,道:“不敢不敢,你没有过失怎么责罚呢。尽欢,你递的文函我已经看过了,谢无极虽是你举荐,还是个地方官,可正儿八经论品级,他的官位现在比你高啊,你怎么能料到他会做出这等事情呢!即便是料到了,你也管不了啊。圣上没有降罪,你不要自责了。” 尽欢听到这话登时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何方正喊她坐她便坐。 她道:“那圣上没有怪罪大人罢?若是因我的过失连累了大人,我死也难抵啊!” 何方正道:“圣上是何等圣明,怎么会无端怪罪于我呢。不过,圣上给你派了任务去幽州查谢无极。前事既往不咎,这事你得好好干了,干好了将功补过,干得不好不但旧罪重罚,而且给我们兰台抹黑。知道么?” 拿出手谕,交给她。 * 她出宫到中丞府——这是中丞手下官员常年在宫外办事的处所,自己的小间里,阿丧给她理好茶席,她坐在窗棂边,端茶送水也不管喝。 阿丧见她这般,上前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尽欢缓过神来,道:“心有余悸啊,若非我昨天想到提前上交请罪文函,恐怕圣上那头一发怒,与谢无极有关系的都逃不脱,刀第一个就得落在我脖子上。” “可是圣上不还是把查案的事务交予大人全权负责了么?” “哪里是全权,我相信上头会有眼睛盯着的。圣上要揪出的不仅仅是区区一个谢无极,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摆脸子给何大人看根本就故意的,一则要提醒何大人注意整顿下面人手,二则何大人若是整顿不利,他就要顺藤摸瓜,从咱们兰台抓出几个和谢无极相关的,杀一儆百。” 她一手拍住茶盏,“我回想真的后怕,一身冷汗。今天差点成了那杀一儆百的一。兰台这么长时间风平浪静,不知道是谁给圣上出的主意,他怎么会对我们下手呢?” 阿丧安安静静地听,忽而说:“姑娘说朝政我不敢妄言,我去收拾行囊。如果需要,我替您递帖子。” “递帖子……对对对提醒我了,去罢,说我晚上登门。顺便给幽州放只信鸽,让谢无极不要轻举妄动。” “就这么多?不说清楚点?” 她斟酌了一下,摆摆手:“不,还是不送信了,兰台这块最近一定会抓得紧,防止落到谁手里就不好了。” 阿丧下去准备,而她拨弄着茶几上的香炉,直勾勾地盯着不知何处看。 * 晚间一辆马车从大内直奔兰台府,另一辆悄悄在半路分道扬镳,往太学士府去。 顾尽欢着一袭黑斗篷,叩门而入,嘱咐看门人守住大门。 后堂站着一位年知天命的太学士山九枭,眉眼神态间气韵犹存。见她来了,忙问:“怎么,我收到帖子,出什么急事了?” 她行了礼,开门见山:“学生要请教先生——今日上头叫学生去查办幽州的谢无极他们贪污灾银一案,您知道,学生与谢无极有几分交情,灾银有多关键不可能不知道,他是断然不会敛这等欺君之财的,更系李怀金举报。圣上故意摆脸色给何大人,学生为求自保不知怎么办,求先生想个万全之策。” 山九枭认真听完,皱起眉头问:“这个谢无极与你到底有几分交情?” “先生什么意思?”她被问住。 山九枭警惕地看向她:“我的意思是,你真的能保证此人为人么?” 她惊讶:“先生怀疑……” “是怕你信错了人。你想想看,上头做事不谈一向谨慎,但视听并不闭塞,没有把握他会把何方正叫去故意给他摆脸子?”山九枭摇头,“你此次去幽州得留个心眼,这个谢无极即使没有贪污,与这件事亦脱不了干系。” 她紧张地擦把汗:“先生是说,上头已经有把握了,此事根本就是对我的试探?” 山九枭面容严肃:“极有可能,不过不止是你,圣上应该不是怀疑你,而是要下重手重置兰台府。如我所料不错,上头手里有证据,谢无极他们应该已经被上头派去的人扣下了,就看你此去审理的表现了。你若一点都审不出来,一口咬定他们无辜,恐怕……” 她不寒而栗,自言自语起来:“恐怕,朋友保不住,自己也得赔进去……”她抬头冲口而出,“还好刚刚我留了个心眼没送信鸽去。” 山九枭与她对视:“你也是冲动,差点着道。你要做的就是先和谢无极保持距离,他现在如同一块烫手山芋谁都碰不得,尤其是你们兰台府的人。” “学生现在慌乱极了,此番事变叫我左右为难,那谢无极我怎么审得?他一张口我就自身难保。” 她明白过来气得直跺脚,“好嘛叫谁去不好偏叫我去,上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主意,我是审了那头儿剁胳膊、不审这头儿掉脑袋!” “还是舍臂保命罢。你可知道你该愁的是什么——如何把自己择干净、立头功才是头等大事啊。” 她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是。” “你还是先去办事,这段时间我想想,等到时候回来再商议,有什么死结解不开就给我传消息。” “是。”欲转身之际想起,问道,“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讲。” “先生,学生此去审处的极点在哪里?”她比了个杀头的手势,道,“要做绝么?” 山九枭欲言又止:“这……与你密切相关的不要留活口,至于其他牵扯出来的,哪些该查哪些不该查呢?嗯——你可知道,为何近年但凡查处的贪污受贿者均是副官从官?” 顾尽欢惊愕抬头:“先生……”她会心一笑,随即正色,“学生受教了。” 副官从官都不是正品级,这正品级的都拿他们顶包扛雷,自己逍遥法外。 山九枭此话正是告诉她有的人暂时不能动,只能上面发落,而她要将损失降到最低,拿一些人顶包足矣。 拜别山九枭后,她匆忙离去,没叫其他人瞧见。 * 第二天一大早顾尽欢还在洗漱穿戴,阿丧指挥着下人们准备行李。 “这个……还有这个,哎,轻点!笨手笨脚的,磕坏了怎么好?” 顾尽欢摇摇头,对他道:“阿丧。” 阿丧忙放下手里安排的活计:“哎。” “你现在越来越像个ren妻了,”她笑了,“行了,你让他们忙去吧,也不必收拾太多东西,我心情不大好,带这些东西不是享受反而是负担。” “是。”他招呼那里继续收拾,“大人心情不好是因为昨日的事么?” “是啊,叫人犯愁哇!山先生的话点醒了我,倘若谢无极真的涉了案,我该……” 她噎在这里,后面“想个什么方法来脱身呢”她觉得太不仁义便没说出来。 “你会不会过于谨慎小心了?惊弓之鸟可当不得。” 她摇头。她的感觉不会错到哪里去的,不能把这个皇帝看得太简单。 “上头还是信任您的。” 信任? 她冷哼一声:“你听话又不过脑子,我昨儿就说了,圣上是不会让我一个兰台的副手单独去的——你等着瞧吧,待会儿就有人上门了。” 果真语温未凉,下人就来通报说江心画和沈扈求见。 一听江心画她便浮现一副“看我说得准罢”的神情,说有请;沈扈,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正疑惑着,二人已经快走到了面前。 江心画和那个密呈检举谢无极的幽州刺史李怀金一样都是挂名“李党”李刈的党羽,李刈又很听韩呈的话;至于这个沈扈十有八九是敌非友。 她心里没想给好脸,脸上却条件反射地摆出假笑: “江大人光临寒舍,顾某不胜荣幸。” “客气了。”江心画虽然位高,但少不了寒暄了一番。 顾尽欢目光移到沈扈身上——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皮相么,若是放在正常情况下,她须得道一声帅气,不过现在,于充满敌意的眼光里他显得愈发面目可憎起来。 不等她开口问,沈扈微微作揖:“只知道跟着江大人听到要和顾老爷同去,没想到您居然也是个姑娘家。” 沈扈,沈扈……她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上次吏部向上报各部官员的文呈经过兰台转递时,她看到过这个名字。 应该是少有的在朝多年的年轻官员了。 “下官眼拙,未认出这是沈督察。”她回礼。 沈扈看向她的眼睛,笑道:“在下与大人初次见面,大人不认得也不为奇。” 顾尽欢在山九枭处学习文章已经一年,对语言比较敏感,听他说话带一点怪怪的口音,心里纵横猜测着些什么,没听到江心画说话: “……顾大人刚受旨钦出查案,可谓是历代中丞副手的楷模。” 江心画确实不敢小瞧了她,听上头说她就是举荐谢无极当官的人,却不曾见圣上对她下旨查办,能从死穴里蹦跶出来将功折罪的,她须得有些忌惮。 顾尽欢回过神来,笑道:“不敢,顾某芝麻小官也,乃圣上英明,我才能承蒙恩泽呀!” 她笑眼掠过对面还在使劲鼓吹的江心画,不再与她兜圈子,问:“怎么?大人也一同出行差办么?” 江心画答:“我正是来说此事。为圣上办差,可不能耽误时日,我要速速拟定去幽州的日子才是。” 她点头:“替圣上办事、为万民谋福怎可拖延!不如即可出发。” 她眉宇间卸下一点纠结,放松道:“阿丧,那些重东西都不要带了,收拾点轻巧的,吃过了朝饭就出发!” 她又道:“江大人,沈大人,鄙宅清汤冷炙,如不嫌弃就在下官这里用了朝饭再走?” 说完用力留客,后悄悄叫阿丧去厨房嘱咐了一顿拿得出手的席面。 以她的骄傲,平日怎会死命应酬呢,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 中丞府外,“二位大人慢走”余音残在。 江心画喊了轿子来,和沈扈发牢骚:“这个顾尽欢虽好交谈,相处简单,可同时心里机械多得很啊!” 沈扈笑着给她掀起轿帘:“我倒不这么觉得……” “哦?那你觉得她是个什么人?”她倒没想多,顺着话题儿溜了下去,招呼他也进轿来坐。 沈扈撩摆进去,坐定起轿后答道:“我倒觉得她心思简单爽利,是个直肠子。” “何以见得呢?”江被他说得奇了。 沈扈摇摇头,他自知自己与江心画非一路之人,即便赞同她说的话,也不敢过早地亮明身份,暴露自己归派阵营,于是瞎扯一番。 不过心里确着实想了一番天马行空——他此次新官上任便被弄去查处幽州要案,一来惶恐紧张须得干出一轮成就,二来…… 他盯住了兰台府。 * 用过朝饭之后,顾尽欢就早早儿地带着三辆马车在均和门外等候,江心画随后而来,居然也赶着三辆马车! 二人一见,笑还没来得及笑,只瞥到打远处空着双手走来一个人,正是沈扈。 顾:“督察不带行李么?” 江:“我以为督察大人也备了三辆马车。” 沈:“哈,我猜得没错——顾大人果然备了在下的车!” 顾尽欢道:“看来我与督察大人要多几分默契,一个全备好了马车,一个连自己的也没备下。” 那两个一唱一和的,江心画只好吩咐下人将马车赶了回去。 撇开是上头派来的人不说,顾尽欢打心里不喜欢这个女人的说话方式——小女儿态,小情绪芜杂,没有半点做大事的影子。即便是自己的对手也得让自己心服口服才是,正所谓什么英雄惜英雄、什么唯使君与操耳云云……可惜可惜。 倒是这个沈扈……嗯——没脸没皮,即便看不出他到底存得几样心肠,反倒有那么点儿意思。 果真,两手空空的沈扈倒没有不好意思,坦言“我不与二位大人客气,我就趁个方便。”说着就钻进了马车。 顾尽欢下意识去扫视江心画的反应,于是察觉到了她脸上的一丝不悦。 她心里想道:倘若这个沈扈真是和江心画一道儿的,那么他们内部也不算和谐啊!还真是应了那句“小人党而不群”。不禁发笑。 “来……请请请!” 从京城到幽州这一路,顾尽欢怎么看这两个同行之人怎么不痛快。 江心画为人说话细腻阴险也就罢了,可她明明对沈扈这个帅哥儿没什么相处方面的看法,偏偏因为对上头派人监视她这事产生挥之不去的警惕。 ——坐这么久了,这儿有个茶水铺子,咱们下车喝碗茶罢! 肯定是让他故意拖延的……不喝! ——此处风景不错哎!我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下车下车。 我忙着处理烂摊子,你还有心情看风景……不下! ——顾大人,这个客栈还有空房,对了,您要烧水洗澡么?小二! 我洗不洗澡不用你管哎,这么烫的水你肯定是故意的! ——哎,顾大人,您吃什么我给您送房间来? 难道要在我菜里下毒么?天哪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算了,人家一路上也没什么坏心。不对,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是敌是友还不清楚……好罢,我想吃蛋炒饭。 …… 一来而去,沈扈也感受到了来自顾尽欢的那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的敌意,不过他发现这个女子亦不是个不讲理之辈,便馈之以如远星河汉袤袤无垠的宽怀。 就像打太极,他一团棉花,渐渐让顾尽欢处在有拳无处打、有气没地撒的尴尬境地。 “三位大人,出了这道关,就进了幽州府境内了!”车夫朝后喊。 顾尽欢追问:“顶晚能到么?” 车夫说可以。 江心画撩开车窗帘子,问道:“顾大人打算在哪里落脚?府尹衙门?” 顾尽欢还没开口,后头沈扈掀开帘子笑道:“我猜是大牢。” 注意到顾尽欢投来的异样的眼光——一个在说“要尔多嘴”的眼光,他忙扮乖装傻放下了帘子。 她确实是打算第一趟先奔赴大牢探望谢无极,被他这么一说破反倒顾虑起来: 韩呈能把眼线爪牙弄去幽州,那么这里也可能尽是眼线,稍有不慎薄冰易碎。大晚上去看谢无极实在惹人怀疑…… 可是不弄个明白她或许连睡都睡不着——她还过分年轻,在她眼里,山先生的话能叫朗日平地生出暴雨惊雷。 晚间到府尹府,幽州府尹王文靖和李怀金像提早得到消息了似的竟然一道前来迎接。 江心画不带任何掩饰地亮开了身份,要说大张旗鼓她倒也没鸣锣开道,要说夏日潜行她进了府衙倒是威风得很。 这么一来,顾尽欢被裹挟着在府尹府下榻。 江心画见到王文靖和李怀金如同见到亲娘舅一般,狎昵之色流于表面。 沈扈暗中有数,怪道江之前说顾尽欢心中机械颇深,现下他明白为何了——原来她的判断都是基于自己的标准比较而言,令人哈哈。 尽欢终于还是假装起夜出了厢房。 正准备在拐角处偷偷溜走,黑暗中一个人摔了出来,硬生生吓得她一哆嗦。 沈扈背着手从墙后走出,很显然这个人就是被他丢出来的。 “我是你就不会这会儿去大牢,瞧,落人口实。” 捕捉到地上那人的惊慌,再望向沈扈严肃的面庞,她叹了口气:“今日饶你回去,看清楚了,我不出去,我要睡觉了,再跟踪就取了尔的狗命! ” 沈扈补了一脚,那人爬起来一溜烟逃了。 她下意识想离去,方扭头就被沈扈叫住:“怎么?大人这就走了?” 被他盯得不大好意思,她手一挥:“得,欠督察大人一个人情。您想怎么办罢?哎,我说一句啊,我和幽州府的可不是一条裤子的交情,我顾尽欢是个清官,除了每年的冰敬炭敬没存钱的!” 沈扈笑了:“我要钱做什么?您自是清廉,否则圣上能叫您来查贪?我很是好奇您与这谢无极是什么关系,我就想知道这个。” 他死死地盯着尽欢。 “我不知道督察君是敌是友,是清是贪,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她扭身便走。 沈扈拦住她:“哎,权当我开玩笑罢!你别对我这么大敌意,若是存心害你还会替你揪住这个贼人么?” 顾尽欢好骗得不得了,听了这话反而自觉理亏,面儿上挂不住,索性耍起无赖来:“我要你管了么,我求你管了么?你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我可不愚蠢才不上你的当。” 他嘀咕:“我看你就是愚蠢……” 顾尽欢拨开他的手臂,紧紧肩上披的外衣又欲走,他冲着她背后说道:“我劝大人不要意气用事,我这里有谢无极的罪证抄本,你若要看可以给你过过目。” 脚步立止。 “你帮我?得了罢,我跟你不熟……”她半信半疑地回头,“啊,我明白了……” 她此刻想通了山先生说过的——证据就在皇帝手里,就看你怎么表现——是什么意思了,这家伙说的不一定是假话,也许,皇帝特地派他同来即为这个用意。 可是他为什么要帮自己呢? 她一时间想不清楚这么多问题。 “不要也罢,”他叹气,袖子一拢手一揣,“圣上是打算看大人的作为的,等到大人有朝一日自认什么也查不出来,再到谢无极仗着大人的权势一翻供!大人应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顾尽欢被点破心事,慌张掩藏:“你不必对我说这些胡话,圣上还未审谢无极、还未拟案,哪来的口供又如何翻呢!清者自清,我又没有贪赃,我怕什么!” 他摇摇头:“这事儿大人心里比我清楚,沈某肺腑心肠,并非恶意。” 她也学他摇摇头:“我实在是不明白。唉,督察君您如果做生意定不是个好手,一头儿是主儿一头儿是陌儿,您还真拎不清么?” “那我反问大人,一头儿是消灾一头儿是招难,大人拎清了么?对了,这证据您要还是不要?我说了我没坏心。” “你若是坏心,就凭你这几句话,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她哼了一声,顺势抽走了他佯装收回的证据,离去在夜色里。 沈扈扬起一个笑容,揣着袖子回厢房去。 ※※※※※※※※※※※※※※※※※※※※ 小五解释一下这个王朝的官制:文中提到的兰台中丞,相当于历史上的御史中丞,但是这里的兰台权力要低一些,没有御史中丞那么接近皇权。 在这个小说里,兰台和御史台是两个概念,而真正的历史上是几乎相近的。 再者,幽州设有府尹、通判、刺史,文中的李怀金是中央派过来的刺史,负责监督府尹办事。由于这个大昭王朝设的州府很多,所以府尹没有看官们想象的权力大。 第一章 卖队友(下) 顾尽欢这一夜将沈扈给她的账册、单据、信件翻了个遍,起始震惊,后来越看越心寒。 账册是要件,而明件则是一封往来信件,里面白纸黑字记下了谢无极与幽州府役的贪污详情。 根据信里叙述,绝对还有其他信件,得正式审问谢无极才行。 她跌坐入椅子,山先生提醒果真是正确的,证据都齐全,倘若自己此番不做任何怀疑、不深究断案就认定谢无极清白无辜,加上谢无极见主审乃旧人,勾结翻案,彼时恐怕真是要被李刈咬成一丘之貉叫她翻不了身。 阿丧追着一个劲儿摇扇子,怕她急热着;她则一个劲儿不让扇,怕自己这身冷汗添上几扇子会冻死。 “大人,谢无极知道这些证据在沈扈手里么?” “当然不知道,如果知道,圣上还派我查什么,他不就早伏法认罪了么!我是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贪污了这么多笔钱。” “这个沈扈可信么?” 她点头:“这是谢无极的笔迹我认得。我总觉着沈扈其人似乎知道我与山先生的事情,要害早害了,他应该不会是个恶敌,可能是因为面善。” 阿丧一挑眉:“还不是因为人家生得好看……” 她不否认,抛给他一个白眼:“别扇啦!歇着去呗,我出去一趟。” 阿丧问去哪儿,她说:“你提醒我了,我得去会会他。” 厢房那头竟也无眠,沈扈还没宽衣,叉着腰东游西走。 他的两个下人扎鲁、和折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地轰炸他们的主子。 “您怎么能叫猪油蒙了心,把上头给您保管的东西交给顾尽欢呢!” 你! “怎么说话呢,哪是叫猪油蒙了心,明明是女色蒙了心。” 你! “不是,那也不叫女色啊,跟咱们草原的娘们儿一比不够健美,跟中原娘们儿一比又不够娇柔。主子,您何苦呢!” 我也没说我被女色蒙了心哪!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把她铲除了啊。” 我还没搞清楚她的目的,刚接触就铲除不好罢? “主子,不是我们说您,万一上头知道了您不也被卷进去了么?” 是啊,我怎么就糊涂了呢? 没完没了了还! 沈扈喊了停:“别啰嗦了,吵没完了!担什么心,我这不还没确定我要不要弹劾她呢么!等着看罢,待会儿她得亲自送上门来。” 话音刚落,叩门声响起,顾尽欢不请自入。 沈扈搬了凳子,说道:“顾大人请坐。” 顾尽欢一个眼神叫他屏退左右,沈扈照做,扎鲁和折不情不愿地退下,留下他们“不争气”的主子与“女色”周旋。 “沈督察,你到底是什么人?”顾尽欢直截了当地劈头就问。 “自然是自己人。”他给她倒了杯茶。 顾尽欢警惕地凝视他:“那么咱们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谢无极还在等待着审查,还有很多信件都在他身上,圣上不查,派我来明显是上个索等我钻,如果我没猜错,圣上叫你来是为了监察我,倘若你今日不给我这些证据,我必定不会想到谢无极还藏匿了来往信件,注定了查不出证据交不了差。而你也说了,谢无极看我这个举荐人是主审必决定翻案,这么一来我就是一丘之貉了。” “个中隐情我也不大清楚,但我清楚的是,你判断得差不多。” “我不明白!” 沈扈疑惑。 “我不明白,你是圣上派来的人,这些事都必须对我保密,你为什么要帮我?你让我搞糊涂了,我现在看不清你到底是什么目的。要说火坑我就跳了,你摆个龙门阵我左右难权。你能对我说真话么?” 沈扈默念不要被雷劈,说:“我没说过假话。” 他边踱步边描述,“谈到这个谢无极,幽州查到的第一个贪吏,据说是光着腚还在被窝里数金元的时候,被一队人马连人带钱给揪了出来。” 顾尽欢只是静静地坐着喝茶,说是喝也不恰当,不过是手捏着盖子将漂浮的茶叶一遍又一遍地刮。 他继续拿着说书的腔调:“又听说,上次直捣谢无极卧室,别说穿衣藏钱销古董了,他连用被子蒙住身边小妾的时间都没有。听到把他家里清点清点更是吓得抖似筛糠、不知所以。” 她琢磨着沈扈抖出这段描述的心态:“我已经知道利害了,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假如你告诉我,你的道是什么,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我的道?什么道? 自然是经世治国之道。 我没有道。 不可能。 那就是忠君爱民。 你良心不会痛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对我朝忠心得很。 越是这般说辞的人越是心中有鬼。 二人顿然静默。 顾尽欢惊讶抬头,与他深深对视,然而他的眼里没有查滴漏的咄咄逼人,满是成竹在胸的淡定。 他一定是盯上她了!她一瞬间感觉自己有冲动要杀他灭口。 “别这么大敌意,来,喝茶喝茶。”说着给她倒茶。 她将杯子一推:“不喝,再喝可睡不成,真得起夜一遭了。”整理衣裙,神态故作轻松。 沈扈道:“时候不早了,歇着罢,明儿一大早还得审案犯呢。这个审案啊就比较复杂了,我新官上任还特地研究了一番,前朝有特定的时日、地点,而我朝废了此制度,随时随地进行拘捕审查,上堂也没有那么些破规矩,保留了文案先生,还另添了辩理先生两位,一正一反……哎我说这些做甚,顾姑娘,我送你罢!” 扭头一看已经没身影了,就剩折返的扎鲁、和折俩下人一脸鄙视地瞧着他。 * 第二日顾尽欢起得晚了,急匆匆地穿衣衫:“阿丧,拿我昨晚上记的草稿来……对对对,还有扇子,扇子!” 忙着束腰封,一时急躁又怎么都束不上,“哎哟你瞧,你要是个女的该多好,一大老爷们儿该用用不上……” 又抱怨自己管不住嘴吃太多身体发了胖连腰封都束不住。 叽喳碎语,愣把阿丧给说懵了。 “得了大人,您也甭挤兑我了,快上堂去罢!”阿丧赶她出门。 衙门堂上王文靖、李怀金、江心画、沈扈早已就座,全体等着迟到的顾大人。 顾尽欢一路狂奔还忍不住一路延续着起床气埋怨: 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来这个地盘儿,明明是个主审官,什么时候上堂偏都不由着我!空架子一个屁用没有,堂堂钦员一通觉都睡不踏实。 见到青天白日图瞬间换脸:“抱歉抱歉,我睡痴了,督察大人,您记着,还朝时得奏上我一本,按我朝律例罚俸三个月。” 沈扈知她困倦,帮着打配合。 “行,”她坐到位子上,“直接带案犯罢!” 下面即刻传谢无极来,谢无极跪下抬头一见顾尽欢,一脸纠杂的神情变得又惊又喜又感慨。 惊堂木一声将他震低下头去,这一来他心里以为有了谱,可顾尽欢接下来却没按他的谱唱。 “谢无极,你知罪么?” 堂下的谢无极道:“下官糊涂,不知身犯何罪。” 你是真糊涂啊,你欺君枉上,鱼肉灾情,中饱私囊,竟然不知? 下官从未犯过这等事情! 你嘴还是蛮硬的嘛!你真以为本官找不到证据么? 下官没做过的事,哪有什么证据可言。 那你说说,近年干旱拨款去向如何?何以饿殍遍野啊? 旱情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下官已经尽了力,上头的拨款实在是九牛一毛。 九牛一毛?那你为什么不再度上奏禀报此事啊? 我…… 圣上仁德,三百万石粟米的银钱是分厘未少啊,而你和手下把粟米倒卖给了粮商,粮商以高价卖出,你们在其中赚取高利是不是啊? 这……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你若是死不承认,本官现在就可以去幽州永济粮行打开粮库查个清楚,看看有多少存积!还可以随便找个老百姓问问,到底你们肆意抬高了多少粮价。你敢么! 我……这永济粮行堆不堆积粮食不是下官做得了主的,下官顶多领一个监管调控不严之罪,可大人说了这许多,条条直指下官贪取灾银,却没有确凿的证据,下官不能服罪。 你真是犟鸭子啊,可也是只蠢鸭子!本官没有证据敢开堂审理?你的账本呢?你藏匿的和粮行掌柜来往的信件呢?还有,你家里的古董玩物呢?天真! 顾尽欢!你不要落井下石! 突如其来的指名道姓叫她愣住了。 不知该说什么时,沈扈呵斥一声:“大胆案犯,竟敢对钦差大员吆五喝六!” 谢无极笑了一声:“钦差?哈哈,黄毛丫头,她不也是……”还没说完就被沈扈一个手势叫人堵住了嘴。 “出言不逊!”沈扈瞪了他一眼,“大人,将此货拉下去明日再审罢。” 顾尽欢感觉自己此刻反应过分紧张死寂,于是配合着沈扈,立刻做出一副被谢无极“出言不逊”气到的模样:“也可,看他这副痴狂相儿也不会吐什么东西了。 ” 李怀金阴阳怪气地叫住:“顾大人,这不妥罢,为何不叫他继续说下去?” “你没听到么,他都已经上升到人身攻击,开始当堂辱骂本官了。要不然就给他动刑,要不然押后再审叫他在牢里反省反省。大人这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么?”顾尽欢说道。 李怀金不依不饶:“顾大人,你在怕什么?” 惊堂木壮声势,顾尽欢道:“大胆!圣上赐本官便宜之权,本官决定的事没法更改。” 李怀金咄咄逼人:“钦差大人,圣上这便宜之权也不过是权度的虚幌子。” 言下之意即是,韩呈在用这个便宜之权试探她会不会仗着官高权重为所欲为。 看来这个李怀金还真是放出来的一条暗钩,一端连着韩呈的眼睛,一端吊着她的手。 “那也得用!文案先生,你肯定记录下了此贼的狂言罢?” 文案回答已经记下了。 “那本官听不得骂人的浑话也是合情合理,没商量,拉下去!退堂!” 她大袖一挥,离堂而去。沈扈跟随在后。 留下来的几个李刈党羽面面相觑: 这个顾中丞也是个外强中干的主儿啊—— 你说她是心里有鬼还是真的肚量小被气着了—— 一个黄毛丫头扯根鸡毛当令箭,看上去也做不了什么事,圣上此次真的多虑了—— 怕什么,反正要是谢无极继续不认罪,想着翻案,她也跟着完了—— 是啊,还有圣上特派的督察大人盯着她呢,如果真的有牵涉自有天收…… * 幽州府大牢里不见天日,黑漆漆的只剩透气的小窗能抛进来一点太阳光,其余照明全凭烧蜡。 六七月天气虽热,牢里却是阴凉凉的,偶尔有些微闷热。 谢无极便被关押在此。顾尽欢去看他时,他正啃着窝头呢。 顾尽欢吩咐牢头开门,让他在外面守着,不允许其他人打搅,径自踏入一堆乱稻草中。 她将手里提的饭篮子搁好,说道:“甭吃这窝头了,来,我给你带了饭菜,还有酒,咱俩好好儿喝一盅。” 谢无极猛推篮子,紧接着劈头盖脸是一顿臭骂:“你少给我来这套假惺惺,喝了这盅我好上路是罢?好,我上路也得捎上你,你甭想着择开!你丫最好让我死在这牢里,否则明儿升堂我会一条条地揭露你的罪状!” “哟哟,”她笑着揭开盖,替他摆上菜、满上酒,“瞧你这火气,我倒要听听,我有什么罪状?” 他冷笑:“在堂上我赖账,搁这儿你给我赖账是罢!” 列举起来:“一年前,永济粮行的福掌柜要城北的一块荒地做仓房,那贿是不是你叫我收的,还拿了一份提成?” “是啊。”她一哂,痛痛快快地承认。 还是一年前,乡试我被任为主考官,那水是不是你叫我让放的?那个卢员外的孙子给了三千两,到临了会试贿赂不成被判禁考的事你没忘罢? 当然没忘。 两年前,我还在南方做生意时,向上采买的丝绸是不是你叫拿的回扣! 没错。 这次灾银不也是你出的主意? 我的主意。 你还好意思承认!你…… 她微微抬头一笑,给自己倒上酒:“我的主意没错,你这次要是像过去一样拿钱收钱有分寸,至于被撤职查办么?你自己摸摸良心,我说了可以倒卖给粮行,谁教你全倒过去还定成一水儿的高价!” 她继续说:“幽州这些年的旱情上头都知道,要不然朝廷设刺史做什么?你拿钱可以,得保证别叫这里饿殍遍地啊!是不是这些年拿钱拿顺手了?停不下来了?” 谢无极道:“你以为你自己也还有那份儿初心么?” “我不像你,自己存了一屋子古董玩物,挥霍无度,都引起刺史注意了。我可没忘了我的初心,这做大事的人最难得的不就是初心不忘么? “……你尽可以往上告,告我贪污,但是我提醒你,你若是不能在我家中抄到一分赃款,这污蔑的罪加上去就不止砍脑袋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有点胆怵,但是很快镇定下来,她必须搞定这个刺儿头,因为圣上对她并未有足够的信任,甚至连她一面都未见过。 “你此时此刻说这个什么用意?” “当然是对你好的用意,我今日在堂上提醒你你偏是不听,你说你将我抖出来干什么?我是圣上钦定的主审,我要是牵扯进去你还有活路么?” 谢无极被绕进去了,似乎忘记了在堂上这个女子对自己的尖锐盘问,疑惑道:“也是奇怪,圣上怎么会派你来查我?” 她扯谎都不脸红道:“我把自己择干净了啊。所以你要说把我也捎上,根本没用,圣上他信我不信你,他们掰不倒我的,否则我这么多年在大内白干了。来,喝?” 谢无极迟疑地拿起杯子。自己身在幽州,对大内的事没她熟悉也是应该。 “所以,你现在唯一能靠的就是我。我在堂上也说了,我手上有证据,完全可以现在就给你定罪,但是我如果把它们都销了……”她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 谢无极微露惊喜:“尽欢?” 她笑:“幽州这里我都可以打点好,家是肯定要抄的,不过命可以保你一条。 “ ……可现在有个问题,你若是藏匿了信件,一旦被抄出来,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我根本保不住你的命。你得搞清楚,有我一天就有你一天。” 谢无极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我要把信件交给你?” “对啊,我找到就毁了,不就查无实据了么!到时候不但命能保住,说不定多少年后我帮你一把,你还能卷土重来呢!” 谢无极忖度了一会,起初有点嗫嚅,到后来索性豁出去了:“信件就藏在门房前第二棵树下的盒子里。” 顾尽欢大笑,与他干了一杯,谢无极算是松了口气,她拿眼睛瞄着谢无极,慧黠一笑。 就当是给你的送行酒罢。 * 信件到手后,毁掉和自己往来的一系列,又留下账本、单据等铁证,呈据上报。 臻复六年七月二日,顾尽欢亲自下令,谢无极问斩。 一众牵涉到的人,包括一些为上司顶包的兰台官员,全交由圣上发落。 圣上大悦,觉得何方正和他的手下办得很有力,奖赏了何方正一只秘色瓷洗子以示对兰台的看重,给顾尽欢授了个兰台卿的虚衔。 江心画补缺幽州通判。谢无极家产充入国库,幽州开仓放粮。 顾尽欢与沈扈在街上走着,看见幽州的灾民奔走去衙门口领粮食。 衙差们管理着秩序,而灾后余劫,他们哪里管规矩,一哄而抢,在前头跑得慢就被踩踏,在后头就抢不到粮食,抢完的还继续跑回来多抢一袋。 这时候的灾民都如同打了鸡血一样,比过去有饭吃的时候力气还大。 再望着西巷谢无极那被查抄后征做府衙用地的旧址,顾尽欢咬着牙太息一声,心中自语: 圣上身边有人盯上了兰台府,这是一记下马威,天知道我心里有多恨。 她故作忧国忧民地又想:“查抄的钱充入国库,两年间没拨到位的款就算完了,死去的百姓也白死了,朝廷就像是掏出钱给百姓看了一眼又收入囊中一样,百姓吃的还是仓廪里的旧粮潮米。” 沈扈低垂着眼,知道她看见这情景难受,语气犀利地说道:“你一开始干,就要想到会有这种后果。” 一语被道破机关,她对这个似乎深藏不露的人产生了愈发多的怀疑。 没等她想明白开口反问,衙门口一阵骚动,衙差大吼,刀都出了鞘,灾民还是拖着一脸紧张之色一袋一袋抢,有的甚至扛起一麻袋就跑,驻守的粮行伙计都看不下去了,厉声制止: “你们这是干什么!你吃的了这么多么!你放下,叫后面人领什么!” 顾尽欢蹲下来,问倚在犄角旮旯里的灾民老妇人和小孩子:“你们怎么不去,那里都快被领光了?” 老妇人急得抹眼泪:“哪里有力气……您瞧那里乱哄哄抢的不都是身强体壮的,我去了非得叫人活活踩死。” 沈扈见状于心不忍,叫扎鲁、和折去衙门后头领了新派的粮食来给老人孩子。 顾尽欢沉默不语,一刹那脑海中竟是哄抢的灾民的邪恶的笑脸和朝廷和户部的得意的笑脸。 旧的贪官搜刮民脂民膏,一旦被查抄肥的是国库是朝廷,百姓统统做炮灰; 新的贪官譬如她培养起来的一帮人,除了谢无极露出商人本性、自肥口袋,搜刮欲行贿的商贾、地主的脂膏,一旦被发现照样让朝廷赚得盆满钵满,受苦的依旧是百姓,尤其是百姓中可怜得不能再可怜的可怜人。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还是这个世界本就是错的呢…… 似乎任何运转的体制都不能从根本上把握人性,它们甚至忽略人性,妄图眉毛胡子一把抓,凡事追求百姓的分配平均,愈是这样愈存在恶劣的弱肉强食,愈伤化社会的风气,人性的劣根就暴露得更多了。 贪婪、冷漠、事不关己、欺诈……甚至教育都受到蚕食。 试问淘汰到最后,这样一个邪恶人群占大多数的王朝还谈什么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弱肉强食也不一定是个坏事,但这种丑恶嘴脸的强者,还不如杀了给弱者烹汤。 不过她也不喜欢这世间到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德楷模,更厌恶流于表面喊空口号的除了皇帝老天爷三百六十行皆平等—— 但凡一个人存在人性,他都想高人一等,不管他此刻是贫是富、地位是高是低,或是想再爬或是想翻盘,人总是不愿意什么都和别人一样的; 或者换种说法,愿意什么都和别人一样多的人,要么胸无大志要么手脚不勤,如果所有人都愿意这样,那么这样一个国家该是一堆什么蠢东西在把控,又有什么国威文化可言? 这些胡话都太空了。眼下,她最看不得那些横冲乱撞的刁民。 天生万物以养民,民无一善可报天。 她愤愤地冲着人流啐了一口: “……该!” 第二章 回京事(上) 打道回京时,她一路轻车小马明显在散心,沈扈跟她讲话亦爱搭不理。 自从在幽州处理了谢无极,她便时刻警醒自己不能对任何人放松警惕,这是对他存了一份防心了。 但她并不是心情不好:江心画由御史丞到幽州补缺通判,看来圣上伊始就有把她弄远点的打算;而自己虽受兼虚衔,却实实在在度过了这次圣上的整顿大关。 她一路哼着昆曲儿的调调,高兴得很。 途经洛州城时,天色已昏,马车找了家客栈吃饭投宿。 尽欢此刻又埋怨阿丧不多带点行李,原来是现在心情大好嫌住得不舒坦了。 阿丧有苦说不出,真心服了这个凡事看心情的小姑奶奶。 尽欢也没认真埋怨,她不愿多在意这些住得好不好的,快黑天的时候跑出到街上玩儿去了。 沈扈随了她一同去。 说来也巧,这天洛州城东恰有一对儿人家办喜事,吹吹打打鸣锣开道,新娘子已经上了轿抬到半路,新郎倌骑着租来的高头大马接受乡亲们的道贺。 顾尽欢站在远处,不想挤进人堆凑热闹,望了两眼笑笑就要离开。 沈扈体察她心意,静悄悄陪在左右。 正在这还未走远之时,那热闹里炸开锅,一阵骚动。 只听得有喊让新娘掀盖头笑的,有喊扒衣服瞧瞧的,更有甚者用一些恶劣字眼明示新娘、伴娘的二老跟他做亲戚的。 一旦有人起了头,就有一群不知好赖的跟着一块儿下流,喊到最后直接上手! “新娘子不要害臊!来揭了盖头看看嘛!” “谁亲到新娘这一年都走好运啊!” “不怕遭雷劈么哈哈哈哈?” “谁知道哪个亲的呢!” 新郎起先以为开玩笑不必介怀,后来干脆站在一边不知所措,仪仗队的有良知者却拦不住涌来的男男女女,新娘子、伴娘失声尖叫。 尽欢从没见过这等恶俗失控的行为,撸了袖子就要冲上去,沈扈提早拉住她,转身叫扎鲁上去狠狠摔了闹事的头儿一马趴,又叫和折去当地县衙报官。 说来这扎鲁也是条汉子,力大如牛又灵活如鼠,是摔跤一把好手,打架特等翘楚,三下两下将闹事的人隔开老远,可总双拳难敌四手,人群仍旧不知安分。 直到县衙来了人,一众人等才安静下来,只听到新娘子躲在轿子里嘤嘤的哭泣声。 县官是个两撇小胡子的矮个瘦子,名叫陈枚,一来便扯着嗓子抡开官腔:“太平盛世,大美洛州,本官倒要瞧瞧能出什么大事!” 衙役也扯着嗓子:“让开,让开!” 顾尽欢、沈扈缄口,背着手站在一边观望这个陈枚如何作为。 陈枚问新郎倌发生了什么事,新郎倌嗫嚅一会儿,道:“乡亲们小打小闹,惊扰了县太爷。” 陈枚噼里啪啦迸出一大串问题来:“小打小闹?我怎么听说是大打出手啊?还有,这小娘子哭什么呢?” 敲敲轿子,朝里面问新娘子怎么样了。 新娘子哪里顾得他,哭得妆花了一脸,死都不肯开口说话。 县官没法断这事,这这这地结巴不停。 新娘子哭哭啼啼,人群吵吵闹闹,嘈杂中从旁边挤进一个人来,朗声说道: “小娘子哭的是这大昭朝!” 此话一出,新娘子哭声戛然而止,不敢出气,以免惹祸上身。 县官呵斥大胆,那人走了出来,连正眼都不瞧那些刁民。 尽欢觉着身影脸廓熟悉,倏然想及好友丁文聘就在洛州,心情忽地明朗起来。 这丁文聘是个出名的女辣爷,却不愿意做官,喜欢走江湖。 “人家大喜的日子,一群狗不理的东西在这里腆着脸侮辱新娘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裤子里硬了要打上几板子才能服软!真是有伤风化!” 她把一群人说得脸青一阵红一阵,冲轿子里喊:“姑娘,你且宽心,大不了不嫁了,这种男人不嫁也罢!” 新郎倌懦弱什么都说不出来。 身边喜娘、仪仗不满了,纷纷指责她,新郎倌见势胆子大了也指责起来。 尽欢冷哼一声,上前劈头就骂:“这里头是你媳妇么?她被一群臭男人对着脸皮说骚话你没听见么?你刚刚跟县太爷说的那句小打小闹是什么鸟话!是人说的么!” 陈枚感觉说得有点过分了,刚想呵斥她,凭空伸出拦路手,沈扈将一张官凭拍在他胸脯上,眼神示意他打开看看。 陈枚狐疑,借着灯笼粗略看了,戄然抬头,沈扈笑而不语,望着痛骂新郎倌和闹事者的尽欢。 陈枚忙过去行礼,起先以为沈扈是尽欢,行错了,闻得是个女大人,惊愕之余一大串自责:“下官不知顾钦差、沈督察到淳朴县,有眼无珠,县下民众教化不足、管束不严,望大人恕罪!” 一众人等也跟着跪下。 她道:“县官儿,这是你的管辖范围,你来教训罢。这么伤风败俗的恶行,你得领责任啊。” 陈枚战战兢兢告了罪,厉声对新郎倌说:“你,把刚刚闹事的王八蛋给我一个个地揪出来,否则我将你交给顾大人坐罪,阉了你叫你连媳妇都娶不成。” 顾、丁二人相视扑哧一笑,觉得这个说话一大串又一顿一顿像放炮的县太爷着实逗人。 不一会儿,那些“闹事的王八蛋”都被送去衙门一人领了二十大板。 新娘子情绪稳定,加之新郎倌又安抚了一番,一场闹剧才散了。 尽欢一行人等被请去县太爷家吃席,县太爷陈枚搬了一大串客套话,又告了一大串罪,她即笑着左耳进右耳出。 见到旧友,她却是着实高兴得溢于言表,更令她惊讶的是,沈扈与丁文聘似乎早也相识。 “你我一别四载,方才我都没认出来,记得之前信里你提过你到洛州定居了,这才相信是你。”尽欢拉着她的手又瞄了沈扈一眼,问,“是不是你二人也认得?” 文聘喜悦极了,回道:“就是在西行到河套地界时认得的。” 尽欢恍然,呵一声:“怪道,我说怎么有口音呢,沈督察,您的汉话说得真不咋地道。” 沈扈无奈,笑着反击:“论汉话,我不如顾大人,可要是论这个做官为政,顾大人恐怕得略逊一筹。” 三人话题到此,就热络地聊起这些年在仕在野的各式见闻来。 夜深不息,恐怕扰民不便回客栈住宿,他们就“只好叨扰”了呵欠连天却笑容一大串的陈老爷。 * 离开洛州时与文聘依依了一番,禁不住盛情带了大包小件的洛州特产,这才上路。 尽欢想起自己刻意避开沈扈单独和文聘说体己话的时候的情景: 文聘告诉她:“……沈扈这个人是个正人君子,很有学问、头脑却不爱外露。我当时结识他时是个考试的学生,做事爽快干脆,说话不似一般白面书生温文尔雅、有气无力,那模样就像个粗人没什么文化,我还担心他考不上呢,没成想这就当上官了。” 尽欢嘀咕说:“真是正人君子倒不怕,但凡君子玩不过我这种小人,可有学问头脑不外露的人可怕是真的。我以后得注意着他。” 文聘笑了:“我不管你们这种官场权谋中人,你们和也好,斗也好,全看你们自己。” 尽欢深知她个性,注视她的笑脸,反问自己—— 那种遗世独立的逍遥自在,自己已经失去多久了? 尽欢沈扈二人将东西全安置在后头一辆大车里,挤了一辆小车。 车马无聊,尽欢从自己随身带着的一堆书里翻出一本,每逢车在平地上稳行时便读读。 沈扈好奇探头去看,她偏盖住不让,自己读得嘻嘻哈哈。 一时入迷,沈扈偷看没被发现,于是这个男子就不知好歹地开启品头论足模式: 没想到顾大学问这些年为官为政、胸怀天下,辛苦之余竟也会读这种书? 你懂什么,这叫做劳逸结合。 这书讲了什么? 你不都看见了么。 我这不是眼睛晃得疼么,疼啊!真疼…… 少来!这不就是扶桑流传到夷州的话本子么! 夷州?哦,你说琉球啊。你快说,到底写了什么? 我,我不说……没法说。 看来是一本风月之书。 你怎的知道? 用脚趾想都知道,你一个天天考虑国家天下、凡事不谈男女之爱的人,最难以启齿的定是风月了。 你还蛮了解我的嘛。简单来说呢,就是一个笨女人追求一个美男子的故事。 嗯,真是没料到啊,这话本子你也看过,我一直以为只有你最厌恶的那些女子们才会看呢。 哟,照你这么一说,本姑娘宏远高尚的灵魂上还不能添上几笔燕肚雀肠以供休闲娱乐了?像我们这种混在高层的整天大事小情儿都得忙,动不动还被上头怀疑,一句话就给调出京城,三年五载也没个升官的动静。现在趁着得闲我读点话本子容易么? 得,我这还没说什么,就调侃两句,你就嘚吧嘚、嘚吧嘚说了这一大车。哎哟我可真担心你以后哟! 担心我什么? 谁以后要是娶了你啊,可得长一副铁耳朵。 尽欢一个本子甩过去,被沈扈灵巧躲过:“不劳您挂心。”斜睨,转头不再理他。 沈扈自觉没趣,撅了撅嘴看风景掩藏尴尬。 “大人!”阿丧在车外喊,“咱们到京城是先回大内兰台阁还是先去中丞府啊?” 尽欢道:“先回大内。” 阿丧再喊:“那后头这车东西也带进去么?” “这车东西带回中丞府,晚些我挑些给先生送去。啊,对了,等到了京城把正经衣服拿来给我穿了。” 听到阿丧回答好后,她探回头来发现沈扈正在偷看她的书,一把夺回,顺手就是一闷拳。 * 沈扈在和顾尽欢分道后径直去了孳政殿,王心顺将他请到殿中。 “微臣见过圣上。” 韩呈道:“起来。说说罢,有什么收获?” 沈扈道:“臣有失察之处,去了趟幽州并未发现顾尽欢和谢无极有太多勾结,是臣判断失误了,还请圣上责罚。” 他不是有意包庇,他觉得此刻要扳倒顾尽欢时机不成熟,自己手里她的把柄有点少。 “我大昭又少了个贪官佞臣候选人这是好事啊,如果这都要怪罪责罚,朕岂不成了昏君?既然不是,那就还让她在兰台好好干罢,反正朕也赏了她一个虚衔。”他笑道。 “流飞啊,你替朕出了这主意,不但惩治了幽州贪墨,而且肃清了兰台府,朕该怎么嘉奖你呢?给你个督察院御史做做?” “圣上隆恩,臣不愿身居高位。” “怎么?有了实权你能更好地替朕办事啊。” “不然,身居高位办事有诸多不便,查点时官吏多有忌惮,或不敢露出真面目,或还未出行、风声已到,让他们早早做好准备。而臣现在不同,位卑权轻,各部官员不必过于防着臣,这样臣就更能替圣上办好差事了。” 韩呈一听这话大悦,吩咐他以后还督察着各部。 沈扈离开后曾对扎鲁、和折提过此事,扎鲁、和折甚为不解。 他说,权力这东西好是好,但是没有十足的本事操纵它还是不要轻易尝试。 他为圣上出谋划策整顿吏治,圣上对他有信任就足够了,权力不大不必忌惮他,他也能时不时给圣上吹吹耳旁风,升官掌权则是早晚的事,无需急于一时。 * 大内兰台阁里何方正听说顾尽欢回来了,忙请进来,道:“来,我有东西交给你。” 顾尽欢汇报工作的话还没到嘴边,被他热情的态度唬得一愣一愣的。 何方正将秘色瓷洗子装了匣子,交到她手里,道:“来来来,老弟,不,老妹儿,坐。这个你看看。” 尽欢狐疑地把它放在茶几上,打开匣子一看原来是一只成色极好的秘色瓷,大惊:“这?” 何方正笑道:“圣上奖赏办理谢无极贪污、为兰台清理门户有功,给我们兰台府的。” 尽欢抬头看他,猜到他什么意思不敢明问,支支吾吾。何方正继续笑,轻轻推到她面前:“给你了。” 尽欢忙道:“圣上赐给大人的,怎么能转交给我呢!” 何方正不绕弯子道:“我知道你和谢无极有牵连,这次竟能够全身而退还获封他职,我比不过你啊。我这位置也就到这儿了,你以后则是前途无量。” 确属肺腑之言,他认定了顾尽欢要么在外头有势力,要么在大内有关系,假若他日她能平步青云,自己送她稀罕物日后也好占个光。 “那下官就收下,多谢大人,来日必报答大人。”她叫阿丧郑重收好。 刚出了兰台阁,就有人私密传唤说应天王韩圣找她去府上一叙。 这让她瞬间由开心得飞起变成头疼得要命。 她头疼不是因为害怕韩圣这个皇弟、御册的应天王,也不是因为厌恶他,相反,她曾经对他是一种只要你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崇慕,或许何方正并未猜错,她外头的势力、大内的关系,就是韩圣也说不定呢。 不过自从他娶了华国公的千金华君衣后,更添之以一揽子的矛盾冲突,两人之间的联系就少了许多,自己的职位又被暗箱调降,从绿豆官到芝麻官,所以此刻她对于这个人有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 可看上去韩圣本人并不这么想,虽然他府里公务一箩筐,却还是抽空想见她。 她借口不去韩圣不会责罚她——这个她有把握。但要装病又苦于这些传唤的下人不是瞎子,她是时身体好坏早被看得清清楚楚,如何装病呢。 只能走一遭了,不过去之前她求传唤人让她对阿丧交待点事情。 毕竟不是押犯人,传唤人便痛快应允了。 “你已经有三次躲着不见我了。”韩圣是个眉目如画的美男子。 “我忙。” 韩圣试着把自己挤进她的视野里,道:“可你这次还是来了。” 尽欢冷冷淡淡地道:“这不是因为您命令我不得不来么。” 韩圣看着她手里问:“你这是……秘色瓷?” 尽欢:“是。” 据我所知,这次刚收入尚宝局的就有一只秘色瓷洗,跟这个长得很像,成色一样好得很哪! 应该就是那只罢。一件瓷器,殿下堂堂一王,要多少有多少。 死物,自然要多少有多少,可是其他我要的,不一定得得到。 …… 顾尽欢是聪明人,听得出他这话里隐晦的暧昧,心里满是烦厌——烦厌他对自己依旧是一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臭模样,还传唤…… 哼,和他以前利用自己的时候没差没落。 她正如蚂蚁在热锅上徘徊不知所措之际,外头守着的韩圣的亲信王心安突然奔进来,说道:“殿下,不知是谁走露了消息,王妃回府了!” 韩圣怎会料到这茬,华君衣刚出门去灵犀寺上香,自己才放心大胆地将尽欢招到府里来。 顾尽欢站在一边脸色不变,安安静静地抱着洗子看他们惊慌失措的动作,叹息堂堂应天王活得跟贼似的真是悲哀。 这样一来,自己不必费一点唇舌就能让韩圣把自己送出府去。 出的时候她同情地回望一眼倒霉的应天王,见到阿丧时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阿丧干得好,你要晚来一步我差点被这个王爷恶心死。” “姑娘让我去给王妃递消息,十万火急,我不敢不快点。” 这番来应天王府亦不是全无收获,她在出门之时迎面遇上了来看望哥哥的长公主平章。 平章的性子她很喜欢,两人也蛮客气,见到就打起了招呼。 平章存了另一份心思,她一直看华君衣这个嫂子不顺眼,而曾经顾尽欢和韩圣的事情曾通过应天王府下人传到自己耳朵里,她打心眼里认定哥哥该娶顾尽欢这个更为能干的女人,至于之后二人闹僵、尽欢因此降职调任兰台府一事浑然不知。 平章见她从应天王府出来,还以为二人又趁着华君衣不在私会了呢,满有种看见发糖的意味;一会儿又在心底怪哥哥蠢——这府里皆是华君衣的眼线,也不知道找个僻静地方。 “对了,你这会儿急匆匆地要去哪里?” 她笑着掂掂手中的洗子答道:“回府去,这不是得回去摆上么。” 平章打开匣子:“哟,秘色瓷,淘换到这宝贝真了不起,这物件儿稀罕着呢!” 平章就着秘色瓷与她攀谈了许久,又从瓷器聊到玉器、金器,自然而然再到珠宝首饰,衣裳水粉也没落下。 门口守卫头一遭体味到女人聊起天来有多可怕。 第二章 回京事(下) (初无经验,本章不幸字多,慎入) 走到东街太学士府时已晌午,她喜滋滋地踏进大门,小心翼翼捧着瓷洗,朝里面喊:“山先生,齐先生!我来了!” 山九枭和夫人齐茵在里屋应了她。 还没等他二人出来迎接,一个熟悉的人却从内堂探出身。 待她一抬首,笑容霎时转变为十足的吃惊: “哎?”她停住脚步,“沈督察,你怎的也在这里?” 沈扈笑:“我来看望先生。” 没等尽欢弄清楚怎么一回事情,山九枭和齐茵从里屋出来,招呼着她进来坐。 齐茵笑眯眯地给她沏茶,山九枭忙着介绍沈扈这个隐藏的门生。 “我道为何沈督察这一路都帮着我呢,先生您真厉害,门生都培养到圣上身边了。不过先生,您让沈督察这么光明正大地到学士府来,不怕上头怀疑么?” 她脑子转得快,揣测沈扈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帮她,觉得是友非敌。 沈扈沉默,不否认。 “鬼丫头,你先生我行得正、坐得直,不像你似的成天把什么事都挂在嘴上,我怕什么。倒是你一天到晚往我这跑,我还真担心你把我给卖了呢!”山九枭打趣她。 “先生!我还不是为了先生的事业,难道先生当初见我可怜收留我、叫我去考有道科、教我做官,是专门把我招到门下卖您的?” 齐茵将她杯子一推,笑道:“丫头片子,吃茶去,还管不住你的嘴么!” 尽欢喝口茶,将洗子放在桌上,道:“对了先生,这是给您的。” 山九枭拿来一细瞧,看向她,又端详片刻:“上好的瓷洗,秘色瓷啊?” 尽欢也打趣:“先生,慈禧哪里是上好的!” 山九枭还未想过来,沈扈一笑了然:“此瓷洗非彼慈禧。” 众人都笑她张口就是冷笑话。 山九枭不住地把玩这洗子,打听到是韩呈赐给何方正,何方正送与她的之后更是替她高兴。 齐茵道:“今儿中午都留在这儿吃饭啊。要吃什么?师娘给你们做!” 尽欢欢呼雀跃:“要吃醋里脊、糖蹄髈!还有蛋炒饭!” “豁!你这丫头一开口就是硬菜,成,给你做去!不过,这蹄髈得煟上好几个时辰,暂时做不来,下回你早早儿地跟我说,我一早就煟好!” 尽欢喜喜乐乐地答应了。 沈扈说自己不必麻烦,就借尽欢的光蹭顿好的。 齐茵还做了紫菜汤,一桌饭吃得和和气气。两个先生瞧着两个年轻人在饭桌上斗嘴皮子怼来怼去,相视而笑,像爹妈看儿女。 尽欢笑得没心没肺,沈扈不似她毫无戒备,略有深意的表情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 吃完饭,沈扈要送顾尽欢去南街中丞府,问她要不要坐轿,她说不必,就这么近的一段路,饱腹不如走走,轿子颠来颠去的反而难受恶心。 太学士府与中丞府间隔了昭圆厂、潘报厂,沈扈便伴她散步。 昭圆厂和潘报厂遥遥相对,一个淘换女子爱的物件,一个囤积男子爱的物件,是京城最繁华的两座文化货物市场。 顾尽欢说自个是个外行,沈扈也道自己不济,却你赶我、我赶你地溜到潘报厂看古玩。 溜了一会儿腿溜酸了,包了几样点心找家戏园坐下喝茶听戏。 台上演的是一出新鲜戏,沈扈好奇,说这戏倒没听说过,其实那些经典的曲段他也不懂,毕竟他是个连汉话都不大地道的草原人。 尽欢浮起一哂,打手势叫他安静听戏。 他听了一折听不懂,只管替她倒茶。 边上坐着几个年轻女子,衣着光鲜,嘴里一边叫嚷着一边磕着瓜子,瓜子皮沾着口水乱飞。 沈扈见尽欢微微皱眉不妙,拿尽欢的扇子把儿敲了敲那头桌子,叫她们文明点。 尽欢面无表情继续看戏。 没承想那几个女子本不爽别人打断,面上挂不住,一见沈扈长相是顺眼极了、语气又彬彬有礼,就解开了一肚皮子的骚气,言语中居然暗指沈扈对她们有意思才拿扇子把儿调戏。 沈扈又气又臊,将扇子收回不知怎么好。 尽欢面无表情继续看戏。 但那几个女子不检点地将手移到自己桌上碰到那把扇子时,尽欢的面无表情就是过去式了。 她伸手拂开挪远扇子,道:“听戏就听戏,说什么,动什么!” “哎,这破戏我们还就不爱听了,管得着么你!” “管得着、管不着的你说了不算,你不乐意听戏大可别地儿溜跶去,别污了我的耳朵、脏了我的扇面。” “不是老阿姨你谁啊?我还偏就说给你一人儿听了!我做我的事,这烂戏破辞吊丧曲儿,也就你这把年纪的爱听乐意看!” 尽欢扭头,瞥了她们一眼,给自己满上一杯,道:“小丫头,听你这口气,得比这台上台下有才学得多哟。我倒要听听,来!” 有人劝她说这可能不是个惹得起的主儿,可她不听,嘲弄道:“哼,您可别不服气,要说这吟诗作对,这京城小姐里头就没我这样的!” 尽欢笑:“是没您这样的,却是没这样泼皮无赖、大言不惭的。” 旁边看热闹的跟着哈哈笑,把那女子脸皮笑红了。 那女子们专捡唐诗里的句子来嘲讽她:“有句诗你听过没有?今儿冲你这张老脸我告诉你,叫——铅华不可弃。” 那些女子笑得嘻嘻哈哈。 她对:“我是——酒香安能逋。” “砌下梨花一堆雪。” “纸上唐诗两句风。” 众人起哄叫好。 女子羞恼,一把按住尽欢端起茶杯的手:“寻芳不觉醉流霞。” “遇恶聊叹凉清茶。” “明月不归沉碧海。” “蠢材无来弄班门。” 女子急了:“你你你……口出狂言!” 她对上瘾:“我我我……舌灿红莲。” 众人被逗得直乐,女子们噎得说不出话来。 尽欢扇子一开,一合,敲敲女子的肩膀:“你用尽是唐诗里的现成的句子,还是念过书的,不过小姑娘,要做学问得好好修炼,还有以后看戏文明点……上面不用停,继续唱你们的!” 喊完甩头就走:“吃饱了就骂厨子,下次骂戏之前先打听打听这戏是谁写的。”留给她们一对儿白眼。 沈扈随即跟上,不忘捎上那些点心。 出了戏园子门,她就把扇子别在腰间,腾出手帮着追她来的沈扈提点心。沈扈眼睛里带着笑意,道:“你还真厉害,三句两句就把她们说懵了。” “一些草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真气的是,怎么我就成老阿姨了?”她气得直吹额前的碎发。 “许是你说话老气横秋。”不等她反驳,沈扈又问,“哎,我好奇,那戏到底是谁写的?” 她斜眼瞧他,一撅嘴,不回答他。 二人没察觉到,他们走后,就从戏园子里奔出两个人,一男一女,张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一直跟到了中丞府。 还没等他们进府,那两人一望那门口的匾额惊讶相视,追上去请住顾尽欢。 尽欢问他们是谁、自己并不认得。 这两个人自我介绍是去年乡试考中的举子,却并未当官。 一个叫贾诚,一个叫林抱声。 听闻兰台府杜晓生杜大人大名、又见她方才出口不凡猜测她就是杜大人,这才追来拜访。 尽欢告诉他们,她不是兰台大夫杜大人,杜大人是个男的,自己只不过小副手罢了,笑着礼貌了两句。 心想着自己是否也能有这么一天——天下学子以她为表率,然这样白日做梦的想法转瞬即逝。 她现在不大乐意听这两学子太多的话语,要尬聊她恐怕也不擅长,可这两个人并没有和她扯闲篇,他们求她引见杜大人,她起初不大肯,以为是要走后门。 直到跟她讲起了一件前两天发生的事情,这件事情让她全程聚精会神地听了,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沈扈在一旁边听边给她捋平了。 原来,二人去年中了举,报了今年秋季的会试,便提早半年来到京城积累应考的名望,没想到刚有了一点点名声,凭空冒出一群以化名“谦谦君子”的人为首的无赖,对他们的一切妄加评论,甚至经常问候他们的身体和家人。 他们现在不谈名望了,就连基本的生活安定都做不到,客栈回不去。 今天在戏园子听戏,戏辞所写使人越听越愁,没想到能遇到尽欢怼人,这才冒昧打扰。 帮人不是随便就帮的。 尽欢本并不打算伸出援手,一来自己不愿意管闲事,还有便是因为对他们心存疑虑: 为何会有一群无赖无端找上门来?这两个人会不会自身就有问题,就一些细节对自己有所隐瞒? 当他二人说他们特地去调查过那些无赖的底细,道出那些无赖平日里的行径后,她再也坐不住了。 “……那些流氓无赖,一向以污蔑、抨击别人为生,却从不留下自己真正的姓名,识字、会写,就总在别人住宅外头悄悄张贴大字,将这个人骂得狗血淋头,骂多了他们的化名也就传开了。” “……我们打听了,其中一个外号‘赖头三’的,就在我们到京城那几天刚骂得一个女子悬梁自尽,更令人难过的是,并没一个人站出来替她讲话,大伙儿看了那无赖写的话,都觉得那姑娘是自作自受,可怜她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却没有地方喊冤诉苦……” 天子脚下居然也有这般丧尽天良的混蛋! 尽欢胸中像堵了一块石头,听得她叹息摇头。 她联想起了过去穷困潦倒的时候,什么人都能在她头上踩一脚,那段受尽委屈却只能唾面自干的日子,回忆起来一把辛酸泪。 沈扈也愤愤不平。四个人手边的茶水竟是一口没动。 “那他们又是为什么骂你们呢?” 贾诚道:“我的一点小名气源自那一日在太白楼与别人切磋画艺、书法。谁知道就在当天晚上客栈门口就被贴了大字,说我刻意卖弄才学,说我是自知科举考不上才另辟蹊径,甚至有人编排我往年没能考上肯定是因为我勾搭大官女儿没能成!至于抱声,比我的还不堪。” 林抱声酸着鼻子:“就因我与贾哥一道儿,他们便说我不检点,说我一面钓着京城公子哥,一面靠贾哥攀高枝后考中让我跟着沾光,骂我便算了,他们竟然去扒我家的底子,将我爹娘说得不堪入目。京城百姓不明是非,只知起哄,我们还未应考就臭名昭著,连客栈都不敢回。” 沈扈大惑不解:“他们这么糟践你们,有什么好处呢?” 是啊,有什么好处呢? 越是不解,他们越是气得慌。 就像你高高兴兴走在路上横空被糊了一脸稀屎一样,糊你屎的人你不认得却说我是故意的,指着你笑的人你也不认得却说你活该。 顾尽欢道:“这世道有人就是以此为生,雇主花钱他们骂人,你们怕不是招了别人的记恨、或是……叫哪个本届考生眼红了。要么,他们就真的是闲得慌,全是一些活在最底层的渣滓,心里阴暗尽靠一张狗嘴到处咬人以求心理安慰,他们觉得就算别人骂他们,也能说明他们有存在感,遇到这等蛮不讲理的小人还真难对付。” 她不轻易说小人这个字眼,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种小人是比她本人更无耻的小人。 林抱声愁道:“大人,您可是朝廷的官员,连您也没法么?” 尽欢脑海里各种点子飞速地闪现,要逮住那些化了名的人不容易,关键即是不知道该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动手抓人,因为他们行踪不定,又不晓得他们通常在什么时段行动,如此难免被动; 若要不被动,须得引得他们自个儿出来,可是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是被雇骂人、还是自发骂人,怎样才能让他们出来呢? “你们先……哦对了,眼下客栈你们是回不去了。这样,你们先在我这里住下,我今儿晚上想想主意。” 她唤了阿丧来给他们安排厢房住下,二人感激涕零。 沈扈的眼光倒意味深长了起来。 尽欢晚间没吃什么东西,即便隔着道墙,那家家做饭的香味仍勾馋虫。 不吃!一来是午饭吃得饱,二来是没心思——她正被自己顺手揽下的担子烦忧着呢。 她猜想,这些流氓无赖都是一条道上的,倘若其中一个被花钱雇了,其他人见他挣钱定也会找到买主,赚上一份外快; 可这些人又是小人,难以用常理推断,万一有人靠这个挣钱却藏着掖着不告诉别人、偏要玩一把内部竞争的阴谋,可如何是好? 因而眼下得先摸清他们的底细。至于怎么摸清,即是她此刻犯难的根要。 想不到办法,她就会烦躁,想出去走走,然,又不能放弃这份压力感,否则放空的脑袋更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这人真是不需要动脑子的时候一把歪主意像泉水汩汩堵都堵不住,而等到要用的时候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嗯。 阿丧从大门口走来,说督察院送来一封信。 尽欢没接到手就知是沈扈那个闲人,口中吐槽他就这么远的地方还用得着送信。 打开一看,是他下午回去后私下调查的在京城发生的案底,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报过官但没法审理、不了了之的恶语伤人案。 沈扈在信里说,即便不都是他们那伙人干的,这么多案件里也有那么一些和他们逃不了关系,据他分析,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应该就是以这个为生,还有一小部分是真闲真无聊。 虽然这些她早已想到,但还是感谢沈扈不辞辛劳帮她的忙。 文聘说的没错,他确实数得上正人君子,心地蛮善良、人格也正直。 夜深灯熄了,她躺在榻上难疑入眠,凉席、凉扇也无济于事,甚至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好容易决定不再想,入睡前仍在仔细搜罗一些灵感,闭上眼却莫名其妙浮现出了这些天遇到的事—— 洛州闹新娘,韩呈赐她秘色瓷,韩圣找她尬聊,在门口遇见平章……平章,嗯?平章? 平章! 倏然睁眼。 这夜子时,整个小团扇胡同都听到了一声雄浑绮丽的大笑。 * 在大内长公主住的是同霄殿。 殿外。“长公主殿下,顾尽欢求见!” 殿内。“尽欢,你找我什么事?” 顾尽欢请了安,将乔装改扮混进来的贾诚、林抱声引进来做介绍。 她之所以这么放肆,实是有底气——摸得清平章的脾性,加之奉承的本事到家。 平章不明所以,端详二人一番,恍惚间她对这个叫贾诚的人充满了好感,觉得这人眉宇之间都流露出温厚、诚恳。 待二人向长公主说明由来后,平章先是体会不到那种被诽谤污蔑的滋味,心生不愿,而后想着自己没事干又一腔热血要帮忙,紧接着又质疑: “这些个小流氓地痞须得我亲自出马么?再说连府尹衙门都不知道他们是谁,我怎么会知道?” 尽欢笑着与她叨咕耳边话,说道:“……这需要委屈殿下一番了。” 平章听罢哈哈大笑:“这个法子好玩!你只管叫我做什么,我照做是了!” “请殿下陪臣演一场大戏。” “演戏?我最喜欢了!” 于是……同霄殿的宫人们这一天真是见到了上辈子都没福分见的粗布衣长公主—— 一身穷酸相,披着破麻衫,为防大不敬,头上插了根筷子当草标,脸涂得灰蒙蒙的。 平章从没穿过这样衣衫,可劲儿挨着镜子照,蹦蹦跳跳的欢喜得紧。 尽欢笑着劝住她让她别一激动忘了自己要演什么,贾诚、林抱声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被留在同霄殿盛情款待了一顿朝饭——实际上就是陪长公主把刚刚来访时没吃完的吃完后,很快他们就去了“酒水胡同”。 * 坊间是最容易流传八卦消息的,而“酒水胡同”就是这里最接地气的坊间,三教九流集会于此寻摸相投的臭气。 平章平日里是个闲不住的主儿,整个京城也叫她走东巷、串西巷地摸了个门儿清,可这地方她倒真不怎么晓得,穿着一身破衣服来逛玩更是没有的事。 刚开始她脚都迈向了一栋大酒楼,硬生生被尽欢拉至了胡同口的一家简陋的茶水铺子,说是这样才配她这身行头、不会引人怀疑: “公主啊,你须得装出一般穷苦模样!”她操着一口京戏腔,调侃着把平章按在了脏兮兮的长条凳上坐下,叫了一碗茶水。“吃完这碗茶,就去罢。” 待这碗茶吃到一半,尽欢就躲到了一边,又待平章在胡同口铺好布帖子跪下时,一把揪出了墙角里畏畏缩缩的阿丧。 阿丧苦着脸:“姑娘,我是真装不了恶霸。” 尽欢照他屁股虚踹一脚:“大老爷们别给我演临阵脱逃的戏码,挺胸抬头!去!”招手让后面的家丁们跟上。 阿丧一直脖子,心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今儿就算豁出去了,领着一帮凶神恶煞的家丁大步走向平章。 平章放得开,抽泣,看见他往后缩:“你……你别靠近我,我不跟你走!” 阿丧斯斯文文地说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您……爹他说了还不上钱就以女抵偿,你……” 平章小声骂他:“你这是跟我聊天呢还是喝茶呢!大点声,骂我!” “你丫还卖父葬身?你看看你写的啥?你识字儿么你!那叫卖身葬父!小娘们儿,爷我前两天亲眼看见你爹下的棺材,你还在这里葬什么父?你瞧瞧你这一头草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爷我戴孝呢!走,跟我回家!” 阿丧真是露出了长这么大最爷们儿的一次凶相:“……走啊你!” 他一吼吓得平章一激灵,平章随即假哭了起来:“你何曾将我爹下葬,我不跟你走!” 阿丧见状立马怂了,赔礼道歉,差点趴下来磕头谢罪,平章一把将他拔起来,尽欢在一边恨铁不成钢。 周围渐渐开始有了一些围观的人,都对着二人指手画脚。 “你还哭?你跟大伙说说,你们爷俩是不是骗我的钱!欠债不还,你倒横啊?信不信我这帮人教训你!” 围观群众看不下去了,有人打抱不平:“大昭明文规定,怎么能贩卖人口呢?” 有不同的声音埋在人群里说:“这不是贩卖,这种事情本应该他们之间私了的!” 尽欢暗中观察着所有人发的话,随即混入人群帮着附和:“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在酒水胡同、肚兜儿巷卖身哪!” 一带节奏,有一些人也就跟着数落起平章起来。 “欠债还钱嘛!” “丫爹一定是假死,拖债骗钱!” “现在连乞丐都有假的,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也有更多正义的声音: “你们不要听风就是雨,没了解情况之前怎么这样糟践一个姑娘家?” “瞧你们言之凿凿,都是当事人么!” …… 一时间吵得不可开交。 尽欢静静地看,发现大部分人更容易被恶语风言带着走,然后加入批评平章的队伍中。 在这种不了解的情况下,带头对平章骂骂咧咧的人,即是最有可能的流氓无赖人选,而且是东游西逛闲得无聊的那一小撮。 阿丧在众人骂声中急匆匆离开,平章抹干假眼泪,屁颠屁颠接受大家的帮助,很多人对她很善良,安慰她。当然也遭受了一些质疑的眼光。 当人潮散去之后,平章欢欢喜喜地跑去找尽欢,尽欢告诉她黄昏前还得演场戏。 趁百姓午睡期间,尽欢叼着碗浆糊将一些大字报贴在几个胡同口儿墙上,上面写了一句“卖身葬父之女疑似偷窃钱财”,署名知情人。 下午人们看到这讯息,一下子一传十、十传百,在一些挑事精的煽风点火下都议论这个和他们素不相识的“不要脸”的女人: 一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在酒水胡同卖身,她怎么不进楼子卖身来得快呢! 她爹啊,定是被她给气死的。 什么气死啊,肯定是和她一样偷钱,叫人给打死的! 也不知道她爹是什么人,能教育出这等女儿。 我要是有这种爹死了还不知廉耻的女儿,生下来就会把她活活儿掐死! 就是,省得让她这副细皮嫩肉的妖精样去祸害好人家。 …… 短短一个下午是流言四起,尽欢和换了装束的平章分别走在街上就听得一群市井小民众说纷纭,戳着一个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的脊梁骨指东道西。 不一会儿,有人主动找上尽欢,问她是不是被那个卖身葬父的女人拐跑了丈夫,要不要雇个人帮她骂。 “我怎么就被她拐跑了丈夫呢?” 来人说:“别装了,我中午看见您往那儿贴大字报了,您这一把年纪也该是嫁了人的了,不是被抢了夫婿,怎么如此恨她毒她呢?” 尽欢这才明白那些流氓地痞找生意的套路,顺坡下驴:“你们能骂到什么程度?” “那得看太太您,是罢,那点儿意思够得上够不上了。”那人奸邪地冲她一笑。 尽欢做出饶有兴味的样子,问道:“那你说,怎么个收意思的标准呢?” 那人十分得意,道:“我们这儿,和我任六一道儿的,七八个兄弟,不谈能骂死王朗、舌战群儒,个个儿也算是身经百战骂人打架的行家。” “哟,你还懂孔明呢?” “那是!都文化人儿!”他吹嘘着,“您,这个数儿,我叫她爹闭不上眼;这个数呢祖宗灵堂骂炸开、祖坟给她知根知底地刨出来;这个数儿嘛,让她也去见阎王。怎么样?” 尽欢道:“成,就是贵了点,我回去取钱,你在这儿等我,准备准备给我往最好的整!”说罢往回小跑。 那人笑:“不用准备,张口就来!请好儿罢您哪!” 尽欢回去确实留了个心眼,即便叫了官府的人,也没忘了真的取钱,她就怕这些人比那水晶猴子还滑头。 果然,等她到了老地方,那人并未干等着,幸亏她早早嘱咐官府不要跟着她,而是找个隐蔽地方躲起来,否则就打草惊蛇了。 她喊了好几声“任六”,任六才小心翼翼地出来,显然是怕她耍机关。 任六见她没带其他人来,欢欣地接过钱,就铺开刚写好的大字报向她展示,说道:“这怎么样,够毒了罢?” 她看了一遍,乐得哈哈大笑,捧腹道:“成,你贴上罢。” 她阴笑,心里想:贴上试试,那你就完啦! 而那头,平章走在街上叫别人认了出来,有人骂她这一个穿着不普通的女人骗人骗钱,臭不要脸。 正围着骂呢,任六上赶着来,下手帮着吸引开众人的注意,再将大字报麻利地糊上,上头赫然写着: “狐狸精骗人骗钱,鬼妖女命克忠良,害死父亲、碰瓷要挟,勾引人家有妇之夫,又欲陷害债主,同身入窑馆,两头沾光。实为世人残渣、社会恶妇!欢迎扒祖史,上数八代必有乌龟王八!” 平章见这大字,虽不是真的针对自己,可还是气得七窍生烟,她此刻方才明白贾诚、林抱声突遇横骂的感受。 尽欢看到此处,拍手示意官府衙差出来,行动雷霆迅速逮住了任六,控制住场面。 “抓我做什么?” 报说京城维护治安的中顺府府尹洪广复到,洪广复见着兰台卿顾尽欢赶忙行礼,辨认出便装的平章时也欲对平章跪拜,被尽欢阻止了。 任六一听是个女大人,心里吃惊归吃惊,怎么也搞不清楚。 “再说我也没犯法啊,官府管得这么宽,我说话也得被抓么?”他见尽欢走近,又说,“大人,不是您叫我骂的么,您怎么自己报官呢!” 尽欢指着揭下来的大字报道:“哟,上数八代必有……这种话你对别人说也就罢了。啧啧……来,认字吗,给大伙念念——必有什么?” 任六傻愣愣地按着她手指的念:“乌龟王八……” 尽欢突然厉声喝断:“放肆!” 洪广复也跟着骂:“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是谁!” 任六不明所以,仰头看平章被狠狠尽欢抽了一脑门子:“狗才!胆敢仰面视君!这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长公主殿下。” 府尹带头跪拜,人群伏地叩头,瑟瑟发抖,任六吓得说不出话来,只管屁滚尿流。 “刚刚你骂了长公主什么?”尽欢假装没听清的模样,大声问,“上数八代必有……” 任六赶紧大哭谢罪求她不说那几个字眼。 * 任六带回衙门后,她不怕把事情闹大,告诉他要减轻罪责就得把“谦谦君子”和“赖头三”是谁供出来。 任六磕头如捣蒜,交待说自己只认得赖头三,谦谦君子是什么人他也不知道。 这么一来尽欢心里反而不由地徘徊起来——同样的招数没法使两次,怎么能将被允许的自由的言论拖进大昭律法的沼泽,坐实谦谦君子的罪名呢? 平章这杆好枪须利用利用了。 这位长公主真的是个爽利性子,生在皇族大内保护得很好,天真善良,连爱恨也不拖泥带水,干脆极了。 先是自己越发地对贾诚恋恋不忘,再听尽欢添油加醋对她说,按照律法没法给任六一帮人定罪后,她一怒之下去太后秦玉云那儿哭诉,说自己被任六这些市井无赖辱骂,甚至缀骂皇室先祖,将那些言语一五一十全都给她听,还不约而同地学起尽欢添油加醋。 秦玉云问:“你怎的会混迹街头招人嘴恨的?” 她说:“母亲,我就想去看看京城治理如何,替皇帝哥哥分忧,不料遇上那帮禽兽,还请母亲做主。” 秦玉云不知其中端倪,不多加怀疑,直气得眼睛鼻子拧成了一团,径自去韩呈寝殿替平章鸣不平: “堂堂大昭的长公主,被市井无赖辱骂后竟要将他们无罪释放!这是叫皇家难堪啊!我不管,胆敢辱骂皇家先祖的,律法里没这条也得给我灭他的九族。” 韩呈孝顺之名傍身,躬背颔首称是:“一介刁民罢了,母亲不必为此动怒,儿子这就去叫中顺府查办。” 喊王心顺过来,道,“顺子,吩咐下去,叫中顺府尹马上进宫来见朕。” 王心顺应了下去。 洪广复面圣后火急火燎地回去发榜昭告罪行,任六以及一众被扣押的尽皆斩首,三族发配充军,并下令搜捕通缉“谦谦君子”“赖头三”等人,若有举报可疑者赏银五十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快拘捕归案,尽欢旧账齐算告他们逼死人命,判入大牢案子也算了结了。 杀鸡儆猴,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都不敢再对不熟悉的人事乱动嘴皮子了。 贾诚心里还好,笃信他们罪有应得;而林抱声看到事情因他二人到了这般地步,难免惴惴,将自己锁在房中不出门。 尽欢敏锐地捕捉到二人的反应有所不同,萌生出奇怪的想法来: 若是以后二人都能登科中甲,贾诚此人心绪镇定,能放在身边做事,但这人较为有主意,风险大;林抱声性子较为单纯懦弱,可用性小,但放在身边不必花过多心思提防。 她复又嘲笑自己此时就考虑这些,未免太高看自己,想想在朝中连一席之地都没有,现在要挖人真是蚍蜉撼大树。 阿丧采买生活物资回府后,跟其他下人讨论近日京城众口的风向,低声说现在京城有不少老百姓抱怨上头管得太宽太严,许诺的言论自由都难保。顾尽欢耳尖,问到底怎么回事,阿丧说坊间还流传着歌谣: 赖头三,逼死人,任六偿命祭鬼神。孩童笑他太蠢笨,闲谈不出大院门儿。血儿红,树叶儿绿,谦谦君子下大狱,公主府外流言去。来往过客听一句,祸从口出切记守规矩。 第三章 登青云(上) 是日顾尽欢特地避开来到林抱声处,一见她便摆开苦脸道:“妹妹,我……” 抱声对她是毕恭毕敬,看她如此这般忙问:“大人怎么了?” 尽欢急得绞出来泪来:“唉,我真不知如何开口啊。” “您尽管吩咐。” 她摆摆手,道:“此事与你贾哥哥有关。长公主看上了他要收入府中,来找我做媒拉牵。我想着你们有才有志,尤其是你贾哥哥心高气傲,将来是干大事的人,哪有……被包养成小白脸的道理?可长公主对他并无轻狎之意,对你我又有恩,叫我如何驳她的要求呢?”捶胸顿足状。 林听到这里惊诧不已。本以为一事已平,没料到风波又起。 先帝在世时平章便被受宠爱,与韩呈、韩圣虽不是一母同胞,却深受太后秦玉云喜欢,如今即便谈不上一手遮天,也算是风光无限。 这等大事容不得她考虑太多,加之尽欢说什么她不敢怀疑,只能说:“贾哥哥的事我做不了主,我去替大人问问可好?” 尽欢抹了把眼泪,像抓救命稻草般拉住她手:“妹妹尽力劝劝他罢,就是对我的恩德了。” 抱声点头,劝慰她道:“大人宽心罢,长公主对大还是关照的,贾哥亦不是拿不定主意的人,您夹在中间的为难之苦,抱声懂得。” 尽欢一面对抱声单纯的心思感到哭笑不得,一面转着眼珠,继续对她慨叹自己人在屋檐下,欠着份情,有诸多身不由己。 抱声这一时半会的确没能把这件事和尽欢的目的联系到一块儿去想,一个劲儿地说这人情是他俩人欠的,实在不该由尽欢承担。 二人就这么一个演一个信,行云流水般地谈了一会儿,尽欢才离开,千叮万嘱要她做好心理工作。 林抱声待她一走即刻跑去找贾诚,她认为有必要让贾诚第一时间知晓。 贾诚正在太白楼喝酒吃饭,行至微醺,林抱声便来了。 “哥,别喝了,”抱声按住他的酒盅,“出事了!” 她将事情和盘托出。 贾诚醉中脑筋竟活泛依旧,听完后本能反应是抵触,后转念一想尽欢这事自己有必要担下来—— 单凭这女子与长公主有一份交情,自己助她也是助自己。 况且她与长公主对自己都有恩,这事还真不好驳。 但是,自己毕竟堂堂七尺男儿,当男宠也太羞于启齿了。 林抱声皱着眉头道:“哥哥也不必过分愁恼,”耳畔浮响起尽欢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咱们也得学着放开眼光了,时代不同了。况且这一遭成了,可比寒窗十年快得多。” 她并非昧着良心讲这话,而是已然被尽欢给说服洗脑了。 贾诚听得倒受用,暗自忖度权衡——自己立下的志向固然不可更改,但是用什么途径达到,倒是能及时变通。 当下鼓励科举,大多数人更愿意选择这条阳光大道,因为相较来确实公平。 然而上天给了恩遇,自己不抓住,汲汲于一些无关痛痒的所谓金科玉律,岂不成了腐儒? 心中天平渐渐倾斜,不过他要把这件事砸得更凿实些。 他立刻去找顾尽欢,问:“不知能否请大人向长公主转达一个要求?” 尽欢问是什么,他请求入府后还能继续走仕途。 尽欢松了口气高兴得很,面上镇定地道:“这点你放心,我会转达的。长公主也是个爱才之人,不喜欢不求上进之人,你若是进取有为,也是给她挣面儿!” 贾诚沉吟片刻,点头答应了。 “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不然我真不知如何对长公主交待。” 他赶紧道:“大人言重了,没有大人,贾诚哪有平冤出头之日呢?” 其实他亦明白,长公主对尽欢还算不错,绝不会因此对她过分责罚。 但尽欢更明白,女人之间,聊天侃地、出手帮忙皆不能太深的交情。 长公主是棵大树,利用好了才可以遮阳,否则再照顾都是空话。 平章听闻尽欢这头摆平了,非常满意,择日就在后院建了阁子,让贾诚搬进来住。 “这个尽欢办事还真是快,看来我真得进宫去住上一段日子,替她在皇兄耳边吹吹风。” 套套近乎,打听打听补缺,这难不倒她。 贾诚进府后,看着周围物事已变,赶考小生成了公主男宠,憋了口闷气,又劝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当天就归置了间屋子放上书卷,在平章入宫小住的日子里继续埋头苦读。 同霄殿的席子还没坐热,平章就奔着韩呈寝宫锦正殿而去。 韩呈立于书案边鉴赏一幅董其昌的字画,平章凑过来要看,韩呈笑着推开她:“你个门外汉就甭凑热闹了。” 平章撅嘴:“哥你一直把我当个不懂风雅的小孩子,我就这么不受你待见么?” 韩呈搁下放大镜,让王心顺收起画,坐到茶席上:“你就是这么不受我待见。哎呀,不懂风雅,可你附庸啊,而且又是风月场中人。听说你最近学着流行风尚,找了个男宠?” 平章得得得地小跑过去,拉住他袖口撒娇:“什么都瞒不过哥哥。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男宠,他自己也求上进,是去年的举子今年进京赶考的。哥若是信得过我,大可以试试他嘛!” 韩呈来了兴趣,大有汉武与董偃之感,道:“你敢这么打包票,看来我还真得给你个机会。” 平章顺着这个话头将顾尽欢扯上一嘴:“不过他的本事及不上另一个妹妹认得的能人。哥哥若能给妹妹一个面子,也算妹妹为大昭留意人才的心思没白费。” 韩呈问是何人,平章回说是个叫顾尽欢的兰台女官,他道:“这名字熟悉得很。噢,想起了,上次办理幽州那个……谢无极的好像就是她罢?” “哥哥好记性。” “有印象有印象,这个人办事干脆利落,兰台的事处理得不错。你是怎么认得这个人的?我记得她应该是领了个虚衔,官品不高。” 她一五一十地说了前因后果,韩呈刮刮她鼻子,倒没有刚刚那般感兴趣了,只温柔道:“你就真是个孩子。要真是可用之材,这笔功记你簿上行了罢!” 平章不问三七二十一,该说的话都说了,盈盈一笑:“那我这儿谢过哥哥了。” * 顾尽欢等了十天半月也没从大内等到半点风声,一次次的失望后,只能心想韩呈日理万机恐怕根本没工夫见她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官。 “姑娘莫要伤心,总能有机会的,”阿丧对她道,“听说何中丞要上调,姑娘或许可以凭借他的关系,升一把。” “你是说让他绑着我,我继续当他的副手?” 尽欢考虑过这条路,然想及何方正那一头二毛,自己又是个女子,继续当他的副手以后就只能跟着他的升迁调度,不知混到高位得多耗多少年。 她必须给火垛子上添把柴了。 双眉一皱,计上心来。 打听到平章出府,她就去看望贾诚。一回生二回熟,长公主府的人已经认得尽欢了,对她客客气气的。 贾诚听闻她来,招待她进来喝茶,吩咐下人等平章回来替尽欢向长公主说明情况。 “书读得怎样了?最近在看什么?” 贾诚回答说在看四书章句集注。 “你如何看朱熹?” “我资历尚浅,不知大人怎么看?” 皮球踢还回来,尽欢笑笑:“程朱烂绩。四书原著可看可思,朱熹作注么,翻翻就好,不必认真。只不过高低深浅都得看,才能识别优劣罢了。” “是,我也是这种想法。” “可读了诗?” “读了乐府。大人觉得如何?” “不错不错。诗兴盛唐,也可以多读点盛唐诗。” 贾诚点头认同,说盛唐诗确实最好,秦汉的文章亦是顶峰。 二人就着这个话题闲谈了许久,尽欢开口问:“长公主和应天王的交情,你清楚么?” “交情,算不得深也算不得浅。毕竟不是一母同胞的骨肉,也就偶尔互相走动走动。” “那,近日有什么往来么?” 贾诚说:“自从前些日子出宫后便没怎么有往来,不过好像约好了过些日子一块儿去西郊骑马。” 这消息正中下怀! 尽欢喜出望外,道:“到时候请务必通知我,我能不能成功,就看这一次了。” 贾诚不明就里,掂量着尽欢的本事,答应帮忙。 果然几天之后,贾诚悄悄通知了她。 尽欢规规矩矩地穿了一身正装,拿着这一年捞到的一些油水去花了,拎着一提礼盒早早地候在长公主府外。 不一会儿韩圣的亲信王心安来到公主府门口,平章门房将二人请进来。 尽欢本以为韩圣与平章相约,会亲自来,有些许失望,过而转念一想—— 自己只需要把消息传过去,亲耳不亲耳的无所谓,他的亲信来也一样。 王心安见着顾尽欢同样是意料之外。 平章换上一袭短裾箭袖的胡服,下人正伺候着梳妆。 王心安跟顾尽欢根本不用客气,他带着韩圣的口信自然先开口:“长公主殿下,王爷说,今儿要晚一些出门,请您切勿着急,不然王爷心中过意不去。” “怎么就晚些了呢?哥哥出什么事了?” 王心安道:“殿下且宽心,府里事务多了些而已,王爷处理好即可就来。” 平章说知道了,便让他回去复命。 在王心安离开前,尽欢故意吊高嗓门对平章说话:“上回长公主在圣上面前为尽欢美言,尽欢感恩戴德,一点薄礼,万望长公主不要嫌弃。” 眼睛瞟向脚步稍顿的王心安,嘴角挂上笑容。 王心安回到应天王府后跟韩圣提到了这“惊人”的发现:“小的留意了一下,话说得真真的,我还看见她带了谢礼去了。” 韩圣正在看刚刚和华君宏这个大舅哥下过的棋盘,怎么都想不透那步棋该如何破。 听到这话,抬了下眼,表面波澜不惊地问道:“你是说她攀上了平章这棵树?” 王心安摇头说不知。 韩圣嘴里说着不必管她,心里却在琢磨: 若待会儿趁着西郊骑马和平章提意见,不一定有什么好处——因为平章与自己走得虽近,可一直将她自己分隔在他兄弟二人之外,不会多偏着他一点。 他要阻止顾尽欢往上爬,指望靠平章肯定行不通。那最好从韩呈那里入手横插一道。 他话中有话地道:“嗯,原来这步不走,下在这儿就好了。”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这一步棋却是下在顾尽欢的棋盘上。 * 尽欢从长公主府回来中丞府后,就坐在书桌前临摹韩呈的书法,一笔一划有模有样的。 练了好几日,阿丧见她心情愉悦,晚饭之际瞥过一眼来问:“姑娘怎么又学这个,之前都练了半年了,这几天还拿出来练,到底是谁的字?” “当今圣上的。”她微笑着道。 阿丧疑惑,小声问:“那么多书法大家的字,姑娘学他的有什么好?又不高明。” 尽欢道:“你不懂了,这就是迎合上意。” 阿丧继续道:“可是……不是阿丧不信姑娘,现在的阶品连迎合兰台大夫杜晓生都不够,哪里用得着学圣上的。” 尽欢笑:“你就等着罢,不用多久圣上就会想见我了。” 阿丧道:“不大明白。上次长公主去举荐姑娘都石沉大海,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么?” 尽欢解释道:“上次那是举荐,这次我是反其道而行之。” 她写完这笔,抬头看着阿丧:“韩圣这个应天王,与我不太和睦,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翻脸,我就被他使了阴招调到了这里,他并非要我永不翻身,而是想凭自己的强权圈住利用我,这个我知道。” “……那日我故意把长公主推荐我的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还添油加醋地把这事说得好像板上钉钉了似的,这样一来,他能不有所行动?” 阿丧问:“姑娘的意思是——他会去跟长公主吵一架?哎呀,这可糟了!” 尽欢叹了口气,搓搓他的傻脸:“你就是个小蠢才!韩圣虽说和他这个妹妹混得熟,可是别忘了,长公主与他、与圣上皆不是一母同胞。现在天下圣上坐庄,太后又宠她,她能听韩圣挑拨么?凭我的了解,韩圣不会蠢到跟你一样。” 阿丧:“……” “我的意思是,韩圣一定会找个机会跟他哥好好聊聊,争取继续打击我。” 阿丧哦了一声,接着问:“那可怎么好?他若是说什么不堪的话,哪怕只是顺嘴一提,姑娘以后可就再没机会了。” 她笑了,道:“这个你家姑娘能不知道?阿丧啊,你可知道这两兄弟之间的纠葛?” 阿丧摇头。 “我是听山先生讲的,先帝给几个儿子取名时,用的都是土字底,譬如当今圣上的原名,是尘土的尘,而非呈现的呈,还有九王爷韩墨,等等……唯有当初的太子韩圣是王字底,这就说明器重他,要选做储君了。” “……后来政局大变,韩圣被除了太子之位,当今圣上继位,忌讳自己这个土字底不如韩圣的王字底,才将自己名字改为呈。”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朝规定,称呼他不能称呼‘皇上’‘陛下’之类而要称呼‘圣上’,是要表示自己高他弟一头呢。” 阿丧听得饶有兴味:“原来是这样。那他们两兄弟关系不好啊。” 尽欢点头:“咱们这个圣上啊,对他弟弟这个童年阴影太缺乏安全感。所以韩圣要对前朝官吏下手他能不提防着点儿?” “……你说啊——一个人,头两天听自己妹妹推荐了一个人,后两天又听自己弟弟责难了这个人,他能不对这个人产生好奇么?” 阿丧恍然大悟,笑道:“呀,姑娘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不说了,咱耐心等着。对了,是不是饭好了,吃饭去!今儿吃什么?” “片鸭,土豆丝……” 正往厅中去,迎面奔来中丞府的下人,面色急促。 “顾大人,外头……外头来了大内的人,传您进宫呢!” 顾尽欢瞪大了眼睛,与阿丧对视一眼,笑道:“你看怎么说,这就来了!” 刚欲走,那下人问:“大人不换身行头去?” 她喜滋滋地往屋里跑:“说的有理,阿丧,帮个忙。” 第三章 登青云(下) 原来是韩呈这一天闲来无事在御花园乱晃悠,路遇小公主宣琳刚从翰林院下学回来。 他问宣琳今日先生教了什么,宣琳回说自己年纪小,先生教的太艰深,教了李白的将进酒,自己并不能体味其中意蕴。 韩呈听到将进酒,忽而念及“人生得意须尽欢”此句,就决定见这个顾尽欢一见。 * 顾尽欢坐在绿顶轿子里颠簸摇晃着进入大内,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随轿子直跳。 错觉让她感受不到颠簸,反而认为大内的轿子平稳些。 这种心情和平时拿腰牌去兰台阁大不相同,往常热乎的手现在冰冷就说明了这点。 黑漆漆的轿子里透进点点余晖的暗光,照清她那一丝紧张、兴奋、害怕交杂的神情。 这条路那么长,长得让她费了这么多年心血才走到; 这条路又那么短,她还没完全冷静下来轿子就住了。 她掀帘走出,轿夫压了轿子,轿缘的穗子随风同她的发丝一起颤巍巍地飘动。 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孳政殿,殿内的光映得一级级的玉除透亮,她的绣鞋将光影踏成一片片的,脚步声听着清冽脆生。 韩呈穿着身烫金滚边的玄衣坐在席上,一口热茶下肚,蒸雾刚从嘴里吐出,顾尽欢便跪定了请安。 “微臣顾尽欢恭请圣安。” 她深吸一口气,额头贴着地面的细毯,焐出一脑门子汗。 “平身罢。” “谢圣上。”她双手支起身子,偷偷用袖口擦掉影响视线的汗珠。 韩呈端详了一下她的样貌——标标准准的鹅蛋脸,微胖,一双杏眼灵动有神却略带犀利,而那唇和鼻,给皮相打了折扣。 “你在兰台任事多久了?” 她回道:“回圣上,有五年了。” 韩呈道:“没想到你年纪还不大,朕本以为又是一个董如淑呢!” 这董如淑是先帝任用的女官,最高做到了户部侍郎,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中年女性。而女官、女文人们喜欢拿她来自嘲,指自己若要到这个位子还得比她年纪更大。 尽欢同样没想到,这个韩呈居然开起了玩笑,忙道:“微臣不及董侍郎。” “及不及得上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也不必过谦了,朕已经听平章夸过你了。你是从有道科入仕的?” “是。” 韩呈顺口问道:“那你怎么看有道科?” 尽欢知道有道科是汉代察举制中的特举之科,自己能入仕为官也得益于此,但当朝许多正儿八经考八股出身的对此颇有微词。 她想了想,答说:“我朝恢复有道科,怪才、偏才承蒙圣恩得以为国效力,此举较之前朝实在是丰功伟业。圣上您想想——唐代高适乃是有道科出身,前朝钱哲良也是破格录取,若无有道之道,岂不埋没了人才?所以圣上有济天下英才之心,实乃大昭之幸!” 有道科虽是先帝主持恢复的,但这一顶高帽子韩呈戴得挺舒服,趁兴便与她又聊了很多科举之事。 交谈中,尽欢发现韩呈其实很好相处,于是渐渐放下紧张。 正说着,外头忽然刮起风来,窗纸哗哗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韩呈轻念一句,眉毛一挑,扭头问,“说到风,你倒说说,前人写风的最喜欢哪句?” 尽欢稍忖片刻,壮着胆子问:“敢请圣上容臣放肆,借纸笔一用。” 韩呈正巧也想看看她的字写得如何,爽快答应了。 尽欢铺纸濡笔,略微收敛地模仿韩呈的笔法,写下两句“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花”。 “袁枚的句子。”韩呈对她的字蛮满意的,只是觉得这两句过于普通了。 尽欢听他的语气,琢磨他可能不太喜欢这两句的原因,便道:“子才这两句专门写风,虽然浅白易懂,但甚是符合当臣下的心境。” “嗯?怎么说?” 她一本正经地道: “做臣下的当如子才笔下的春风,扫尽人间苦恶,替君主办好平定安宁的事务,事成深藏功名,不辞辛劳、不图私利。万国花开是指,天下如当今一般和乐,这样君主才能高枕无忧。” 韩呈听罢大笑,道:“说得好啊!这的确是为臣之道。如果每个臣子都像你这样想,能尽忠尽力地为主效力,那大清怎会亡国啊!” 尽欢心中窃喜,虽然对他的观点不尽认同,但为了讨好他的心意,还是忙不迭地表示自己与他同心同意。 此时她方理解了毛亨那种为了政治曲解文学的心境了,只是她不愿为了单纯讨好而专门著书立说愚弄后人,也就讲给韩呈听的时候稍微拍点马屁、表点忠心。 韩呈心情则十分愉悦,自己即位以来天天打交道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臣,沈扈虽然年轻但是说话流于言简意赅,文化修养不算高。 难得有个说话能引经据典又不失见解的年轻人,他直觉捡到了宝。 回去的时候天降大雨,韩呈便派大内的内监送她,特地用伞护着不叫她淋着了。 雨砸在伞上噼里啪啦的,她的心境却完全相反——乐开了花,好像马上就翻身了一样!衣服哪个边角湿了浑然不觉,不在乎,反而感谢老天爷刮了这场风、下了这次雨。 “多谢几位,一点小钱不成意思拿去喝酒!” 人这心情一好呢,自然大方起来,平日扣扣巴巴,今儿一出手就几锭银子。 内监本来辛苦,或许略有抱怨,这下得了便宜,欢欢喜喜地去了。 一进门,尽欢就喊:“阿丧,阿丧!阿丧呢!” 阿丧奔出来,怀里抱着没整理完的书卷,问:“在呢!姑娘这么激动是有什么好事么?圣上跟您说了什么?” 尽欢喜悦溢于言表,把他怀里的书往案上一搁,拉住他的手,笑道:“好事好事,这个圣上说话蛮随和的,跟我谈了好些东西,还夸赞我讲得好呢!” “真的?那太好了,姑娘在圣上那里得了彩头,晋升指日可待啊!” 尽欢听着高兴渐渐转为忧虑,换做旁人早已冲昏头脑了,而她居安思危之心却作祟了起来—— 圣上并未提及给她提擢的事情,自己不能把这次浅谈看得太重,止步于此,要想真正得到圣上青眼相加,还要触碰一些更为有用的问题。 可这方面该如何着手呢? 她想到了山先生,决定冒雨去一趟太学士府。 阿丧打着伞接尽欢下轿,她直接跃上台阶扣门环,全然不顾雨水打湿衣衫,阿丧追在后面手忙脚乱地帮忙挡雨。 夫人齐茵给开了门,喊道:“谁这大雨天的赶晚,甭敲,来了!” “呀,五丫头,快进来快进来,瞧给你淋的!阿丧卸了伞罢,我给你们找两件干衣裳……” “您甭去,不碍事。” “晚君!五丫头来了!” 山九枭正在里屋准备洗脸,听到尽欢雨夜突访,搭了条毛巾就出来了。 尽欢他们进屋,他一看这情状就要去拿两条毛巾给擦擦。 “先生给阿丧拿罢,我不碍事……先生,我今儿见着圣上了!” 她鬓角沾着雨水,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山九枭惊讶地愣在原地,手里毛巾忘了递给阿丧,阿丧扯了一下才脱手。 他问:“怎么见着的?说了什么没有?” 尽欢笑着说:“学生略施小计见着了,圣上看上去不像想象的一般严肃,可健谈了呢。” 山九枭笑着说:“那你有没有因此掉以轻心,说一些放肆的话啊?” 尽欢道:“那哪儿能够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分得清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甚好,这确实是个好突破。”山九枭欣慰极了。 山九枭作为前朝老臣虽官位不低,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与上头的距离并不近。 尽欢年纪轻轻竟能和韩呈聊到一处去,出乎他意料。 “那你这大晚上的冒着雨,光高兴了?” 尽欢回过神来,道:“对了,学生有事请教先生。圣上虽说与我交谈还不错,可我觉得谈的内容还没触及到更深入的层面,或者说还没能解决圣上的一些心病、麻烦,这样要得到圣心、顺势升官可能不容易,我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呢?” 山九枭打心眼里欣赏她这股透察的聪明劲儿,这个问题也真是难住了他,于是反问:“那么你到底是怕见不着第二面,还是苦恼第二次见面怎么开口呢?” 尽欢道:“都苦恼。” 山九枭想了想,道:“你第一次见面靠的什么关系,第二次便还靠它。一来门清路熟,二来人家见你苗头不错应该愿意再度帮忙……” “……至于见了面怎么开口谈那些个问题,你实在没必要操之过急,有第二面自然会有第三面,浮浅的聊好了才能到深层的,圣上不先摸摸你的底细,怎能与你深谈?这都是必经的过程。不过你可以尽量把话头往那上头引,圣上自然会被带过去,当然了也不能太明显。” 尽欢点头:“学生该往什么话头上引呢?” 他道:“自然是圣上最烦忧的事了。如今天下太平,谁不太平那就是圣上的烦忧。” “不太平……” “你自己琢磨一下,有一点你得记住,没有到一定位置不要轻易跟圣上提请科举的官做。圣上重视官员的选拔任用,对天子门生看得尤重,一向亲力亲为不多让外人插手的,你要注意啊。” 尽欢道:“学生记住了。” 吃下一颗定心丸,过了些日子韩呈那里果然又没了消息。 她盘算着怎么能第二次面圣,她不大好再向平章开口了。 “姑娘告病,然后学着卫子夫在武帝给后宫裁员时自请求去的做法,那圣上就能再见你了……” 尽欢给了阿丧一个脑嘣,道:“你还真是敢想。还卫子夫呢,我要不要再跳段舞给他看哪?不动脑子!” 阿丧咽了口唾沫,摸着自己的脑壳,叨咕道:“那我拿得出什么主意?又找不着什么由头。” “等。咱们只能等了。”她自嘲道,“五年都等下来了,还差这几天么!” 他们并没有烦恼多少天。 这天早晨韩呈翻阅唐宋诗词,思考今年秋考要出什么考题。 读至周邦彦的《瑞龙吟》时,有意无意地对身旁的王心顺道:“幸哉!美成该当清真居士。” 王心顺哪里接得上来,嗯了啊了就应和过去。 韩呈扫了他一眼,有些不满,道:“顺子,你都接不上话来……” “奴才连三字经儿都读不通顺,哪里懂这些。要说能接上话的,上回圣上见的那个年轻女官,恐怕能接上两句。” 一句话点醒了韩呈,他喜上眉梢,直夸王心顺有记性,叫他去传顾尽欢来大内。 王心顺应了下去,想着若能在这个年轻后生面前留个好,以后自己在宫外的事也行得稳些。 来到小团扇胡同顾尽欢住处,尽欢正在小院里给花花草草浇水,精巧的鸟笼子挂在花草上方的架子上,养着只白玉。 他愣了一下,这顾大人怎么放着画眉、百灵不养,偏养叫声最下贱的观赏鸟? 或许这就是独特之处罢。 “顾大人。” 尽欢抬头,提着只水壶,问:“这是……顺公公?”上回圣上叫他顺子,自己留意了下。 王心顺道:“顾大人好兴致,圣上叫您大内去呢!圣上读诗我们这些深宫内院的奴才搭不上话,奴才想到了上回顾大人哄得圣上高兴,就跟圣上提了一嘴。大人快请罢!” 尽欢忙搁置手头活计,表示马上去,扭头笑着对阿丧喊道:“阿丧,替我把花浇了,把食儿喂了,别忘了,不中用的。” 到了孳政殿,尽欢行了礼见,韩呈便对她说:“刚刚朕看到周邦彦的词,对顺子说了句‘幸哉!美成该当清真居士’,谁知这蠢奴才什么都答不上来。这不,就想到你了。” 王心顺笑道:“奴才无能。” 尽欢问:“不知圣上读的是美成的哪首词?” 韩呈故意考她:“双拽头,章台路。” 所谓双拽头说的简单点就是起首两段格式格律一样写法,而章台路是《瑞龙吟》第一句。 她恭敬地答道:“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圣上读的是《瑞龙吟》。” 韩呈微笑点头。 尽欢思忖了一会儿,道:“圣上说美成该当清真居士,恕臣大胆猜测一下,圣上应该不是夸赞他。”抬睑瞟一眼。 韩呈问:“怎么说?” 她道:“美成这首词借重游故地寻找女子,写的其实是自己的宦海沉浮。美成的词细腻动人,读来感觉可悲可叹。可是臣认为,他正如圣上所说的——该当清真居士。言下之意是他不该当官。确实,他心根本不在为朝廷办事上,当官的作为实在够不上填词的作为,仕途不顺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韩呈对这通直戳内心的解说满意极了,道:“你很有见解。朕就是这个意思。” 一旁的王心顺随着尽欢松了口气。 “周邦彦宦海沉浮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与李师师的□□,迁调来回,作诗一事实在是蠢到家了。” 尽欢附和:“是,是蠢到家了。不过他作诗写宋徽宗和李师师的私事,书生意气十足,毫不隐瞒的态度倒是君主之幸,若满朝文武知晓什么事情统统欺蒙君主,那么久而久之君主不就闭塞视听、成了提线木偶么?周邦彦错不在此,错在不该教于李师师这个嘴上没把门的传唱,叫徽宗难堪。” 韩呈听得直点头,暗叹这个小女子不单单有文字见识,更有办事的头脑。 但担心她只会奉承自己的意思成为佞臣,便再考她道:“若是你该如何?” 这个问题有点难办,她觉得不能太刻意迎合上意,于是不继续拍马屁,话锋一转道:“若换做微臣,依微臣愚见,词定是不能填的,可忠言进谏少不了——徽宗找ji女当情妇本身影响不好,作为大国之主须得保持身份。做臣下的该有魏征之心,刘墉之胆,为君主着想。” 韩呈没想到她能讲出这话来,笑道:“好,好!你这番话讲到朕心坎里去了,五品兰台卿太委屈你了。” 他立马喊王心顺去查官职表拟旨,“你以后不用在兰台做个无名小吏了,朕给你个内阁学士做做,可以自由出入大内时常来陪朕说说话儿。” 尽欢欣喜若狂,扑通跪地叩首谢恩: “臣谢主隆恩!” 这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莫不是要走前清和珅的老路? 王心顺和她一样惊讶不已,这提拔速度也忒快了,直接到从二品了,可见圣上多么器重啊! 尽欢在孳政殿留到午间,圣旨与她前脚后脚到达小团扇胡同。 阿丧和全邸下人们随她一起跪拜听旨。 “顾尽欢接旨。” “臣在。” 王心顺多少年练出来的洪亮的嗓门,此刻念起旨来分外好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兰台卿顾尽欢才思出众,忧国忧民,甚慰朕意。朕长有爱才之心,酌其大任之能,钦点为从二品内阁学士,并赐良田百亩,即日上任不得有误。钦此!” 念完圣旨,“顾大人,领旨谢恩罢。” “臣领旨谢恩!”尽欢低头伸出手接旨,旋即起身不知所措。 “恭喜了顾大人!”王心顺笑道。 “仰仗了公公啊。” 全邸上下送走王心顺后,她攥着黄绢底、古隶体的圣旨,和阿丧抱成团蹦蹦跳跳、大叫大笑,腿脚简直无处安放。 顾尽欢晋升内阁学士的消息如同炸开锅般传开。 “圣上仁德,提拔几个官员正常。” “不是啊,据说年纪小着呢!” “不但年纪小,还直接从无权无势的五品兰台卿一下子爬到了内阁,你说奇不奇?” “我朝何曾这样提拔过官员,这不符合法度规矩啊。” “也许人家真的有本事罢,或者有我们不知道的手段。” “嘿,这大昭朝!” …… 尽欢计划了一顿中饭的时间,决定饭毕先前往中丞府收拾办公的物品。 饭还没扒拉完,山九枭带着齐茵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先生!夫人!”她慌忙起身让座,手里筷子随意撂下。 齐茵笑道:“我们饭还没吃完就听到你晋升的消息了,你先生他丢了碗就跑来恭喜你了!” 山九枭觉得齐茵把自己一介清平高古之士描述得太猥琐,伸手轻轻拍了一下齐茵的袖口。 “替你高兴啊!” “学生必不忘报答先生栽培大恩。” 尽欢酸着鼻子,想起了自己和阿丧风餐露宿、无枝可依的时候,是山先生给他们地方住,并且托关系替她谋了个差使。 如同再造的恩情,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忘了。 “你做好自己,也算我的功德了!”山九枭拍拍她的肩膀,露出欣慰的笑容,不忘提醒,“你呀,此番也不能得意忘形了,要记住,你站得越高越多眼睛就会盯着你。” 她毕恭毕敬地答应:“是,多谢先生教诲。” 饭后她带了下人去中丞府收拾旧物,拜谢了兰台的同事,在众人各色复杂的眼神中,昂首阔步迁入大内。 这数年的辛酸,今朝方才可能成为历史上的一笔。 而后人如果看到历史上这一笔,是否会知道这一笔背后的辛酸呢? ※※※※※※※※※※※※※※※※※※※※ 感谢热情的书友们~ 小五有话说:本章讲到周邦彦的《瑞龙吟》,其实是上次小五在古代文学课上听老师讲的,忍不住写进了小说。也算是就地取材了。 说到取材,以后可能为了取材要偶尔断更个一两天(●—●) 第四章 上马威(上) 今夜,小团扇胡同挤满了人,顾尽欢住处可谓鸡犬不宁。 “顾大人,在下是静海人,和大人是同乡啊!” “顾大人,家父特别爱听大人写的戏……” “顾大人,您在兖州曾住过小人的客栈您还记得么?” “顾大人……” 一群三教九流不等,拎着大大小小的礼品,抻着脖子往门口挤。 尽欢让几个长得壮实的下人将他们堵在门外,抑或轰出去。 “回罢回罢,顾大人不见客!” 阿丧守在尽欢身边,不住地往窗外看。 尽欢合上书,问:“什么时候了?” 他答道:“姑娘,酉时三刻了。这外头的人还没散呢……” 她托着下巴,笑着道:“随他们去,我一个都不见。刚升了官就收礼,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可姑娘都回绝了他们,过了这阵子他们不敢再来了怎么办?” 她道:“不过一些无足轻重的人罢了,再说,现下我不想捞钱,只求走得更稳些,我做出一副清廉正派的样子来,圣上便会一直信任我,何愁以后无人登门啊。那时候,他们不会不敢来,只怕来得少来得晚呢!” 阿丧点点头。 胡同口一顶轿子悠悠而过,坐在轿中的人透过一层帘子远远地闻听到那里嘈杂的声音。 “和折,那里在吵闹什么?” 原来是好久不见的沈大人。 “主子,顾尽欢升了官,那里在排着队送礼呢。” 沈扈表情僵住,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升得这么快、这么凶猛。 他掀起后帘遥望一眼,咬了咬嘴唇。 “主子,她升得如此之快,该怎么办?”和折问。 扎鲁插嘴:“主子弹劾她贪污不就好了。” 沈扈摇头,道:“她势头正旺,我要弹劾早弹劾了,也早起作用了。你们瞧见没,她把这些送礼的拦在门外,是做样子给上头看呢。” 和折咕哝:“主子,别以为小的不知道,你上次还帮她开脱呢,这不等于是帮了敌人么……” 沈扈瞪了他一眼,轻声骂:“要你多嘴!” 和折、扎鲁隔着轿子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他们清楚自己的主子的老毛病,想一出是一出,脑筋一糊涂就颠三倒四办错事了,俩字——随性。 沈扈抽出扇子两边一人给了一记响亮,道:“少嫌弃我!多行不义必自毙,且让她得意一阵。你们等着瞧你们主子怎么把她拖下马就成了。” 扎鲁撇撇嘴,吐槽道:“还拖下马,就怕你把她拖上床。” 沈扈射去一个吃人的眼神:“你嘀咕什么?” “没。” 沈扈琢磨明儿她头一回上朝,自己该怎么奏本为好。 最近韩呈密切关注与罗刹国互赠国礼的事,他可以和同僚们打声招呼,折子递上去就能坑她一把。 * 次日鸡鸣时分,御城外百官云集,一会就要排着序列入朝了。 这个情景尽欢看了整整五年,今朝自己竟能位列其班,个中滋味谁能体味? 官员们有的还未用餐,不少还捧着早点,装作儒雅斯文地狼吞虎咽,大有“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的诗意。 她脑海里还浮想着起床时穿上二品白鹤官服的情景,心神激荡未定。 大昭官吏朝服三品分别为紫白青——紫蟒、白鹤、青雀。从二品随正二品的图样,不同之处在于朝冠上嵌着宝石的贵贱和代步舆的颜色,正二品的是质地成色好的蓝宝石,从二品是绿宝石;正二品代步舆是墨绿色,而从二品为浅青色。 不过这代步舆和朝冠宝石人人皆有不同,有代步舆的类似于前清的“紫禁城骑马”的待遇,是身份的象征。 正想着,里头内监喊: “入——行叩拜礼。” 吃到一半的忙抹抹嘴,掸掸袖子,整理了衣冠按顺序进入大内上朝的乾正殿。 尽欢依规矩低着头跟上,眼睛却不老实,不住地往旁边投去好奇的目光,一路砖瓦树木、画梁雕栋被看了个遍。 在朝多年的老臣们叩拜行礼已经非常随意了,一套规则下来如卖油翁般熟练。 她小心翼翼地依葫芦画瓢,笨拙生硬但格外认真。 韩呈坐在大殿之上,黄袍一袭足添几分威仪。下面山呼万岁,上面一句平身。 尽欢骨碌着眼珠,竖起耳朵仔细听。 “众位爱卿,前些日子说过罗刹国与我大昭预计十月前有一次会晤,我看不少人在折子里谈到了互赠国礼一事,不知大家有什么见解——蒋爱卿,你身为礼部尚书,不妨谈谈。” 蒋延崇站出来,垂手道:“回圣上,臣认为国礼须得彰显我朝泱泱之气,不如制作黄金玉器之物为好。” “臣卫登有异议。黄金玉器之物自古以来送出众多,实在没有新意。”卫登续后站出反对。 礼部侍郎郭建接着驳他:“国礼在庄重严肃、符合法度,不在别出心裁。臣觉得卫大人此言不妥。” 韩呈摆摆手,道:“三位讲得都有道理,大国之气固然不可失,新意却也是锦上添花。朕想啊,我大昭乃千古文明大邦,国礼一定要体现出文化气韵。众爱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交换了眼神,齐声道: “臣等以为甚好。” 韩呈“嚯”了一声,道:“你们别一天到晚都甚好甚好的,倒是出个主意啊!” 一片安静过后,两江巡抚郑逋忽然提议:“圣上既说国礼要有文化气韵,那臣有个提议,据闻新任内阁学士的顾大人敏学巧思,圣上何不让顾大人督办此事呢?” 尽欢被点名一惊。 她想的是这第一次上朝要做到尽量多听少说,自己不吭声应该不会有人针对她,没料到这茬直冲面门来了。 她扭头,郑逋一脸正色直直盯着她。 “顾尽欢,郑大人推荐你哪!”韩呈笑,“你可有这当得起的本事?” 尽欢为难,不知该如何处时,有人忠直地站出来进言反对了: “圣上,顾大人经验不足,全权交付恐怕不妥,应当添选督办之人佐之。” “圣上,顾大人年纪尚青,又是女流之辈,要承担此等大事还需考虑斟酌啊!” 这话叫尽欢牙直发痒,女流之辈什么的她最不爱听,枪打出头鸟罢了,此刻又拿性别来说事,这都什么年代了! 她憋了口闷气,继续倾听观望。 韩呈点点头:“说的也是啊,这样,顾尽欢你与礼部一同负责可好啊?” 尽欢往侧一步,与礼部一同领了旨。 下了早朝,她独自慢悠悠地向外走。一堆官员欲围到她身边嘘长问短。 王心顺手下一名内监赶来叫住她,说圣上有事要交待请她过去一趟。 进入孳政殿时,她看见韩呈正在与沈扈闲聊,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圣上。哟,沈大人也在啊?” 韩呈道:“尽欢啊,你可得感谢沈大人,这督造国礼一事,是他极力举荐你的!” 尽欢瞪大了眼睛,道:“那可真得谢谢沈大人抬爱顾某了。” 沈扈笑着道:“顾大人客气了,若是没有沈某向圣上推荐,朝中不还是有大臣推荐您么!您自有过人之处。” 他心里清楚得很,“朝中的大臣”就是他撺掇的。 尽欢没觉察什么异样,只道他是好心,况且自己新官上任三把火,有机会大展身手也是好事。 便问:“不知圣上有什么要交待臣去办的?” 韩呈道:“朕让你办理只不过是耍个噱头,礼部历年负责国礼问题不大,你主要是去长长见识,国礼的钱既然从国库出,你需要和户部商量好,户部里头有些人不大安分,公私不分,你替朕查点查点。” “是。”尽欢受宠若惊。 沈扈也吃了一惊,他本想着礼部那些人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对顾尽欢这类走快的官尤为不屑,足以让她吃一番苦头了。 没料到韩呈声东击西,另有一套用意。户部中饱私囊不错,不过只要不过分,圣上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圣上的意思,此次国礼事小,给户部敲警钟事大。 可是,让她去过问户部,岂不是把老鼠放进米仓么! “圣上,臣对此事有看法。”他酝酿了一下开口。 韩呈道:“你有什么看法?” “顾大人作为内阁学士,为国礼想想主意出出力,自是好事一桩,但要说户部,顾大人没有经验……” 韩呈没等他说完,笑着打断:“哈哈,那太好了,朕正愁呢,你去跟她一块儿负责这个事!” 沈扈眼睛铜铃般睁起:“臣……” 韩呈咳了一声道:“别臣不臣的了,顾尽欢菜鸟一个,但你可是老人,你要是办不好,朕连你一块儿办了!下去罢。” 沈扈无奈应下,尽欢在旁边憋笑。 出了殿门,沈扈拿余光瞥了一眼尽欢,面无表情道:“还笑,没完了还。” 尽欢把笑容收回去,转念一想:韩呈虽说摆了他一道儿,但那语气也甚是宠溺,心里羡慕得很。 “哦对了,下官忘了恭喜顾大人,平步青云啊。” 尽欢斜一眼:“我怎么觉得,沈大人这话音儿里,透着酸哪!” 沈扈道:“岂敢岂敢。此番还要请顾大人多多关照啊。不过,下官得给顾大人提句醒儿……” 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少打户部的主意。” 尽欢倏地扭头,眼神凌厉里带着愠怒:“你什么意思?” 沈扈长嘘,道:“又装傻?圣上对你信任有加,得意了罢,马上可以去户部敲竹杠了罢?” 尽欢翻白眼道:“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当然是当成臻复年间的女和珅了。” 说罢不留正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反而不生气,一抬眉毛,自言自语道:“承蒙看得起我,我要是能做到那地步也值了。能留下旷世骂名,也需要一番本事。” * 内阁在孳政殿一衣带水的地方,被绿树笼着、溪水围着,她寻摸打听着路,走到卵石小径上,头顶身畔一片荫凉,她拾起微笑,此时没有镜子打破幻想,因而觉得自己莫名的美,大有分花拂柳的幽妙意味。 她上前对一个站立的人问: “请问这里是内阁办公的地方么?” 那人打量了一下她:“您,是顾大人罢?” “对,您是?” 他笑道:“小的内阁典校,恭候您多时啦!” 典校顾名思义,是负责校对文典的。 她回笑:“我初来乍到,还请头前带路。”带着路,她问,“不知阁下名姓呢?” “小的孔维玄。” 拾级而上踏入门中,所有官员早已起身站好,将她迎进来。 “顾大人好。”声音洪亮。 “好好……”她环视一周,大部分人严肃正色带着点小紧张。 有个把两个端着张臭脸,声音有气无力的,她笑道,“我初来乍到,诸位大人经验丰富,以后还要多多指教,什么官脾气的,我不爱耍它,都是同僚,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是最好的。” 孔维玄等人见她客客气气的,均松了口气。 大家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得她语气一转说:“不过,你们须得记住,公事是公事,为我朝效力要和个人情绪分清楚,不要刻意刁难我,不值当。清楚了么?” 众人屏气凝神地听完,道:“清楚。” 她笑道:“行,大家忙自个儿的去罢。” 众人散开坐好办公去了。孔维玄领她到最宽敞的案座上,给她掸掸桌面。 她拦住,道:“我不坐,我走走看看。你忙你的去甭迁就着我。” “小的昨日已将今日的工作办完,今儿是专门带大人熟悉一下这里的人事的。” 他声音虽小,各个官员倒听得分明,有的不专心的欲抬头瞧上一眼,却又急匆匆低下去。 尽欢明察秋毫,想必孔维玄所做的准备这些官员都没料到,本应是职位最高的人的分内之事,竟叫一个典校占了先。 她微笑道:“你有心了。那你带我到外后头看看去。” 一出门口,孔维玄正和她介绍哪个里间管什么,就被截断了:“这些了解起来不困难。你先跟我说说,刚才里面靠东窗坐着的那位是什么人?就长得黄眉老祖似的那位。” 孔维玄回答:“您说那位啊,那是内阁侍读学士张灵鸢张大人。” 尽欢念了念这名字,孔维玄给她指明了是哪个灵字哪个鸢字。 她故意道:“这个人有点意思。” 孔维玄疑惑:“大人何出此言呢?” 尽欢反问道:“那你以为这个人如何?” 孔维玄道:“小的不敢妄议。” 尽欢哼了一声,刻意把话撕开个口子,说道:“刚刚我见他对我似乎颇有不屑啊。” 他眼珠一转,低声道:“大人明察,张大人向来对您抱有些许不满,平日也多有抱怨。” 她冷笑,不是笑张灵鸢,而是笑孔维玄说话做事略为狡猾。 古有“指鹿为马”一说,今儿得试他一试! 行至后园,她随手往地上一盆月季一指,拿余光瞧他,说道:“才八月,这大花菊倒开得不错。” “大人……” 孔维玄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笑道: “是啊,这大花菊恐怕是知道大人来了,才开得这样好呢!” 尽欢放下心来,接着问:“那个张灵鸢平日里都说我些什么?” 他看着尽欢颜色道:“其实小的也不太清楚,他一般也就对马春风唠叨,偶尔才会被小的听见。说……说大人平步青云是……买了好处碰死耗子。” 她翻上一个白眼,道:“马春风又是谁?是刚才在里面那个跟他一块儿的么?” “是。” 她点点头:“嗯——对了,跟你打听个事。” “大人请讲。” 她考虑到自己此次初到内阁,这个孔维玄准备十足,对周围的事关注又密切,定然消息灵通。 便问:“这次圣上要置办国礼,你可知道前些年礼部户部制作国礼可曾出过什么大事?” 孔维玄道:“小的位卑,只听闻圣上曾因此发过怒,其他实在不知。” 她微露失望,挥挥手:“没关系,你先下去罢,我自己走走,有事再叫你。” 她一路在心里反复念叨张灵鸢和马春风这俩名字,眉头越拧越紧—— 我如何上位碍着他们什么事…… 别说还真碍着他们事了,那个张灵鸢官居四品,四品的侍读学士虽不止一人,可内阁若无我,他便是独大其一。 他定是指望着升为学士,被我截胡了这才心生不满。 这类凭空抹黑的法子与任六、“谦谦君子”何异? 想我浩浩中华,堂堂大昭,四品官员竟与市井无赖一般德行,真是不幸! 不过我是何等人物,过那些苦日子什么都见多了,要做大事的人,怎可与宵小怄气? 可我为的是自己舒服痛快,这样委屈自己骂不还口打不还口,哪来的痛快可言,又怎对得起自己这通体的风骨! ※※※※※※※※※※※※※※※※※※※※ 至于什么是“上马威”,嗯——就是“下马威”他改姓了~ 朋友们多多发评哦,小五会一一回复的。 第四章 上马威(中) 沿着外墙,她发现居然走到了礼部衙门,于是顺道进去。 礼部尚书蒋延崇,就是在大殿上的那位,听闻她拜访走上前来接待。 “冒昧打扰尚书大人,下官信步走着到处认识认识,不留神便走到这礼部衙门来了。” 蒋延崇淡淡一笑,领她随便看看,道:“顾大人请随意。” 她向礼部侍郎郭建打招呼,郭建却爱搭不理。 这郭建在大殿上都敢直来直去地说话,又不太看得起顾尽欢这不明不白上位的女流之辈,在自己的地盘自然不必给她好脸色看。 尽欢笑容僵在脸上,缓解尴尬,对蒋延崇道:“蒋尚书,下官来其实也是为了和诸位商议一下国礼之事……” 蒋延崇语气温儒地道:“这件事已经研究了几个月了,顾大人恐怕对其中详细了解不甚。” 话里却没有往下解释的意思。 礼部的人不好说话。同时内部似乎无比团结。 郭建听到这事,皱着眉附和说:“而且今天早晨才提出要顾大人插手,这还没到晌午,我劝顾大人还是仔细思忖一下比较好,免得出了岔子丢了官帽子。” 这话明显一点不客气,她面上表情已经完全看不出一点笑意,牙恨不得咬碎。 她尽力冷静克制地把刚刚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蒋延崇说研究了几个月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看来是消极怠工无疑了;而那个郭建说我插手,明显是应和蒋延崇的那句“怕你了解不甚”…… 嗯,很好,礼部是摆明了不要给我好果子吃了! 她本来心情就不算好,此时心下憋了一口气,不好再呆,即刻辞去,临走回头给了礼部衙门恶狠狠的一眼。 晌午时分,她坐了轿子去了太学士府。 “先生,夫人,我来了。”她气呼呼地往椅子中一倒,不管什么规矩大小了,拿了茶杯就喝一大口。 山九枭睁圆了眼睛,问:“这是怎么了,你今儿不是头一遭上朝么?不顺利么?圣上为难你?” 尽欢顺顺气道:“哪里是圣上,是内阁和礼部那些孙子!” 山九枭沉默后道:“火气大的,不是让你少说多听么,怎么就惹到他人了?” 她欲拍桌面,悬在半空中停住收回,道:“我哪里会故意招惹他们,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可就是有些孙子欠揍该死!” 山九枭道:“你先平静一下再跟我说说到底他们怎么惹到你了。” 尽欢乖乖听话,过了会儿才将事情经过说给他听。 山九枭听完,脸色好转,笑道:“你啊,火气太大!你升得太快,难免会招致一些流言蜚语,若这点都要发怒报复,那这一辈子不知还要吃多少苦头。这些人无非是逞逞口舌之快,你又何苦跟他们计较。我倒是好奇,圣上怎会让你去给国礼出主意?正如你言,礼部的老八股难缠暂且不说,这国礼历来棘手得很,他是唱的哪一出儿?” 尽欢顺势问道:“国礼很棘手么?难道先生知道个中曲折?” “棘手啊,各国礼数风俗,想出个好点子是一方面,和户部协调资金是另一方面。层层克扣不谈,单是第一步协调就难做,不但要合圣上心意,还得喂饱户部那些大小官员。礼部历年都消极怠工也不是没有原因,麻烦事一大堆,他们不逾制就算交差了。谁来管这个国礼的事就是给礼部、户部找不自在,也难怪你会碰钉子。” 顾尽欢听到这儿才恍然明白过来,沈扈为事多年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事情,他奏本推荐自己和郑逋在朝上举荐自己,看来十有□□是计划好了的,礼部那些又都是硬骨头。 再加上从孳政殿出来之后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沈扈啊沈扈,你早挖了坑在这儿等着呢?跟我作对,等着收拾罢! 她又不好把这个告知山先生——都是门生,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叫先生为难。 小团扇胡同口,邸内排好了列队欢迎尽欢。 阿丧领头,道:“预备,起!”下人们叮当五四行动起来,拿手里的扫帚马勺打起了节拍。 尽欢一阵风一般急脚走入,阿丧等人忙跟上,听她道:“什么玩意吓我一跳,阿丧你这厮,整天闲着没事,就爱来这些花里胡哨的,赶紧给我消停点。” “得嘞!”阿丧笑,“姑娘今天上朝如何?” “如何?气死我了!”她大步流星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用力翻掌一拍,嚷道,“我饿了,我要吃饭!” 阿丧赶紧吩咐把饭菜端上来,道:“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她招呼他也坐,就着豉汁排骨,扒拉两口泡了菜汤的白饭,对他道:“你知道你家姑娘今儿头一回上朝被人摆了一道么?” “姑娘现在平步青云,谁敢摆姑娘的道儿?”阿丧讶异得饭碗都悬在了半空。 尽欢边说着伸手去夹了一筷手撕包菜:“就是因为你家姑娘升得太快,才有人要给我挖坑呢。” “是谁?” 她愣了愣,筷子啪叽拍在桌上,假笑道:“你信么,就是那个道貌岸然的沈扈沈流飞!你之前不还说他好来着么,继续说啊?” 阿丧无辜极了,眨巴着眼睛,指着她小声说:“明明是你说……” 尽欢干咳,拾起筷子狂扒几口饭,说道:“他和朝上的郑逋里应外合地,一个奏本,一个明说,一齐向圣上推荐我和礼部一起负责这次与罗刹国互赠的国礼。” 他喝口汤,奇怪地问:“这不是好事么?” “你懂个鬼,”她摇摇头,“其实我也懂个鬼,要不是去内阁和礼部走了一遭,加上山先生透露内情,我也还蒙在鼓里呢。来,这个排骨做得真不错,你尝尝。” “哎好!嗯,对了姑娘,”他道,“这个沈扈为什么要给姑娘挖坑啊,你们不是……” 尽欢冷笑哼一声:“这人,蔫坏蔫坏的。使软刀子放暗箭,枉费文聘夸他正人君子,定是被他外表给骗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还真倒是个正人君子,毕竟你家姑娘我是个贪赃枉法的小人。”她笑着添汤,“汤淡了些。” 阿丧也跟着笑,对身边下人开玩笑道:“咱姑娘真是一天不黑自己就浑身难受。” “少贫嘴,吃饭吃饭。” 饭罢,她摸摸肚子,道:“我终于知道‘吃饱饭就骂厨子’是什么心态了,做得太好吃反叫人吃撑了能不挨骂么。你也是,不拦着我,我是要瘦的人!” 阿丧苦着脸:“姑娘,你不能见我好欺负就老可着我欺负啊。你嚷嚷着要瘦都嚷了这么多年了,何曾坚持超过三天?” 尽欢无语,眯着眼斜视他,扁着嘴道:“不管了,活着不就图一快活,吃,必须吃。那个,把昨儿没吃完的稻香村拿过来罢。” “姑娘,暴饮暴食不好。” 尽欢道:“姑娘我心情不好,不吃东西难受。拿过来。” 阿丧皱着眉,欲言又止,听惯了话只好把枣花酥、牛舌饼装了盘子端过来。 还是忍不住劝:“姑娘,你上次吃吐,忘记了么?不能再吃了。” 话音未落,尽欢便倒了胃酸,冲得喉咙疼,把手一个劲儿地抚胸口。 阿丧撂了盘子就叫拿盆盂。 他这才回过味来:刚刚原来一直是在强颜欢笑呢,立马心疼极了,劝慰道: “姑娘要骂人便骂,要撕东西便撕,千万别糟践自个儿身子。这事能值几个钱儿呢,气坏了算谁的!” “算他的!”尽欢一抬手,空碗往地上摔得粉碎。 所有人都屏着气息,周围静悄悄的除了尽欢的呼吸声没有其他一点声响。 待到尽欢怒气减消,她说道:“仔细想想,还是圣上英明,让我暗渡陈仓地去查点户部,不然真叫沈扈那小子得逞了。” 阿丧在一旁不敢说话。 她是有点失望,自己之前一直把他当个能说上两句话的贴心的人——毕竟以前他待自己不薄,而她又是个别人对她一点好,她就受不了,要去掏心窝子的人。 这打击她过去也经历过不少了,可就是不长记性,每回都得伤心气愤一阵子,这回也不例外。 有些事本没那么气人,可总能越想越气。 一怒之下她下午就去见了韩呈。 “圣上,臣有一事相求。”她苦兮兮地道。 “怎么,遇到什么麻烦了?” 她说自己想去户部查办,可是苦于自己强龙不压地头蛇,没法调用户部的人员。 “您也知道,我朝内务府归入户部管辖,除了圣上您,臣下不能直接给内务府发号施令,得不到户部的允许,内务府根本不理睬臣调度。望圣上给臣一样暂时的特权,臣必能查出其中蛀虫,为圣上省下一大笔费用。” 韩呈本在想沈扈那番话——官高了有些时候反而不好办事,听她这样有信心忽又觉得顾尽欢这女子或许另有一套办法。 自己不吝啬放权,不妨让她试试。 韩呈偏偏头道:“那,朕就赐你个……”看了看手上的扳指,“赐你个扳指,拿着这个扳指就当是尚方宝剑了,内务府那里的采办供你调配。” “臣谢陛下圣恩。” ※※※※※※※※※※※※※※※※※※※※ 由于小五平时还得忙学业,以防断更,每次就保持基本的字数好了~大家体谅哦~ 第四章 上马威(下) 她拿着扳指,带着犀利的冷笑阔步去了户部。 户部尚书告假修养在家,接待她的是户部侍郎连升。 连升对她可不像郭建那般,算得上是毕恭毕敬。 但当她提出来要过问内务府采买时,他脸便黑了一些。 他以为顾尽欢要么是来查点克扣的,就像之前来的几个官员一样;要么是来分一杯羹的。 他权衡一下,先来硬的,道:“顾大人,这内务府您也是知道的,属于我们户部管辖,除非圣上,任何人无权过问。” 尽欢早料到了,面含笑意,掏出扳指晃晃:“圣上赐我御物扳指一枚,让我随意过问,你是要听从调配还是要抗旨呢?” 连升不认得圣上之物,又不信她会假冒,只得低头服软:“臣不敢。下官无礼,还请您指示。” 尽欢道:“你把历年负责国礼材料采买的一班人给我叫来,我要问话。” 连升赶紧喊了内务府那帮人来。 众人列成两排在院里站好,本来不屑一顾——自己当差这么些年,来了不知多少官员要查点都无功而返,抑或被内务府这地头蛇打压垮了; 然而听连升私下悄悄提醒他们待会要见的这个大人,是得了圣上特许的,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无心打扰诸位办差,只不过有些事需要先给各位提个醒儿。我不比其他大人那般不好说话,你们只要少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少想着中饱私囊,齐心协力把圣上交代的事办好,那咱们还能平心静气地互行礼见。” 连升附在她耳边,又来软的,道:“大人放心,如若有中饱私囊的,我们户部第一个查办,不让大人费心。不过,大人也得多关照关照,户部内务府上下定少不了大人那份意思。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尽欢没有发火的迹象,反而故意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算你有眼力见儿。” 连升高兴极了,以为打通了她的路子,大声对下面道:“你们都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 下面人没有听见二人在上面讲了什么,因此很多回答得有气无力,觉得这顾大人不给面子。 尽欢一个个看过去,再问一遍:“真的都听清楚了么?”眼神仔细观察一遍。 “真的听清楚了。” 尽欢立马走下台阶,连升跟在身边听候吩咐。 结果她挑出一半刚刚答话答得相对精神的,单独放在旁边,另外一半搁在另一边。 连升摸不着头脑。 “这几个人单独来听我训话。我不懂你们历年的规矩,其他的还请侍郎大人负责分配正常的采买工作。” 她说罢领着那战战兢兢的一半进偏堂去了。 外头一半松了口气,见她进去,才叽叽喳喳地问连升:“大人这是什么情况?” 连升一脸轻松,道:“哎,大家放心,顾大人只是走个过场,按往年规矩花点钱打点一下就行了,你们还是改采买什么就采买什么,该拿点就拿,不用紧张。散了罢。” 众人卸下重担,说笑着散去。 连升摇摇头,看看偏堂,刚要去一探究竟,就听得里面尽欢训斥他们的声音,不敢去,只疑惑了一下,便回到大堂办事了。 尽欢在偏堂里瞧见连升走了,换了和颜悦色道:“你们不要紧张,我有事情交代你们。 ” 这一半人刚刚莫名其妙被一顿臭骂,现在从地府回到人间,一时间面面相觑。 “看见了么,这是圣上之物,是圣上一直戴着的扳指,我有特许的权力来查点内务府中饱私囊的事情,你们最好老老实实听话,否则就是欺君罔上。” 她先唬,再哄,“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单独叫到这儿来么?是因为你们刚刚对我很恭敬,态度很好,也就是对圣上的旨意很恭敬了,你们办得好是有赏赐的。” 他们像是死刑犯活着出来似的:“大人有什么事请吩咐。” “你们往年采买珍珠、宝石等物资时,是不是一样东西由一个人负责采买?” “是。” “好,那今年改了。那些人我让他们负责采买所有东西,你们专门和他们竞价。” 他们疑惑:“竞价?还请大人明示。” 尽欢笑道:“他们采买的东西你们也去买,但是要货比三家,同样的好货你们要比他们便宜,这个我相信你们不难办到。内务府虚报高了多少市场价格,蒙得了圣上蒙不了我……” 看到他们害怕的神情,忙安抚,“但是我不会拿你们开刀的,谁叫你们对我恭敬呢!” “你们竞价竞得好,我便制裁他们,这样一来我对圣上也好交差。来年这些物资的采买就全由你们负责了,懂不懂?” 她深知要让下面人服从,首先要给他们画出一个触手可及的利益大饼。 那些人个个惊喜不已,忙不迭地点头。 “行了,都去准备罢。哦对了,你们谁要是给他们通气,圣上一样会制裁你们,别怪我事先没提醒。去罢。”她晃了晃扳指。 他们唯唯诺诺地离开。 尽欢沉沉肩,把扳指攥在手心里。该去收拾礼部了。 * 礼部衙门。 “谁来了啊?” “那个顾大人。” 蒋延崇和郭建对视一眼,不耐烦地起身:“怎么又是她!就说我没在。” 尽欢应声进来,道:“谁不在啊?” 郭建憋着气要给她好瞧的,作着声势道:“顾大人这次来又有何贵干呢?” 尽欢根本不瞧他,说道:“我是来商议国礼的……” 不等他们开口,迅速继续说,“哎,我自然不是穷追猛打,我只是想把事情办好,至于诸位合不合作,全看诸位自己的意思。诸位要想出个好点子就与我一同商量,不想出便拉倒。我无所谓。” 郭建不吃这套,皮笑肉不笑地问:“那顾大人您有什么好点子呢?” 尽欢道:“我查看了一下历年的国礼,为数最多的是瓷瓶,丝绸,绣制品。我想的是将几样结合起来,做一个三尺高的苏绣丝绸宝瓶。诸位觉得怎么样?” 郭建冷笑:“没有这样的东西,做不出来。” 尽欢回以冷笑:“这就不劳大人费心了,圣上要的是创意,再说了做不做的出还两说呢!户部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请问其他还有哪位大人有异议么?” 郭建被噎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其他人更不敢吭声了,她笑道:“那好,诸位大人再要商榷就来内阁找我,我随时驻门相逆。” 尽欢走后,蒋延崇等人一头雾水,这和上午见到的不像同一个人。 “大人,她到底要做什么?” “不知道。” “是不是给颜色我们瞧呢?” “不就是个女人么,能有什么见识本事!咱们先给她点颜色瞧瞧。” …… 宝瓶制作图出炉,内务府采买也接近了尾声。 这一日,所有采买人员又都集中在院内,翘首等着顾尽欢来走个过场。 人未到,声先闻。 “圣上驾到!” 所有人大吃一惊,伏地恭迎。尽欢和韩呈说着话走进来。 “起身,”他站定,扭头对尽欢说,“你把事情说说。” “是。”尽欢冷着声音,呈上物证叙说,“臣将今年采买的人分成两队,一队采买全部物资,一队专门竞价。您请看,臣找珍宝局的大人鉴勘过了,这是品质一样的宝石,而此番报价却相差五十两银子!数目不多,但是一颗宝石五两,积少成多就……” 韩呈怒瞪双眼,大声道:“是谁欺上瞒下,滚出来!” 人群里被挤出一个,趴在地上屁滚尿流,抖似筛糠。“奴才该死!” 尽欢继续道:“珍珠,翡翠,玛瑙等一系列物资报价均有出入,系冯原、荀德艺、陆钧等十人之责,罪行么,还请圣上裁定。” 韩呈望着下面人不住的磕头,大袖一挥:“权力自肥,实在可恶!拖出去,全部拖出去关大牢,抄了他们的家,亲丁为奴,流走通缉,立刻去办!” 王心顺应了下去。 下面一帮人面对飞来横祸,五雷轰顶一般只晓得求饶了; 另一半人也惊得动容,只敢默默在心底感慨自己的幸运、韩呈办事的厉害,一方面又感谢顾尽欢言而有信、高抬贵手。 而连升只有对顾尽欢狠辣机谋的敬畏之心了。 尽欢将扳指托呈给韩呈,笑道:“圣上之物完璧奉还,臣这算不辱圣命罢?” 韩呈戴好扳指,露出笑容:“嗯,算,你这件事办得不错。” 很快,户部这边尽欢制裁内务府的消息传遍了各大机关,那一套套的机诈没被传出来,倒粗略传说顾大人如何如何料事如神,又如何如何重拳出击。 以至于传到礼部耳朵里的时候,顾尽欢这个名字已经邪乎了。 礼部里有个叫尹鸿鹄的,见尽欢势头如此之好,早有交好之意,苦于自己官位太低摇摆不定,此时机会来了,他便私下求见尽欢。 “礼部尹鸿鹄,见过顾大人。” 她脸色一沉:“哦,礼部的?” 尹鸿鹄忙道:“大人莫要误会,下官来只是要给大人通个信儿,尚书侍郎二位要陷害大人呢!” 她注意力立马被揪起来:“怎么说?” “他们说是按国礼规制制作了图纸,实际上在图纸上标上了苏绣丝绸用黄丝线。” 尽欢不解,我朝不似前清,没有不许用明黄色这一规矩,更何况只是标注了黄色,并不一定是明黄,这里头能有什么曲折? 尹鸿鹄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其他倒也无所谓,偏偏那罗刹国有习俗纲常,是最忌讳黄色的!” 她大惊失色,飞速思考着:若是让这国礼送出去,惹恼了邻国,岂不是大祸临头? 可礼部的人怎么可能蠢成这样,这尹鸿鹄会不会是倒钩,我要不要去海办处文典库查一查是不是确有此习俗呢; 还是说礼部那些人,病急乱投医,不择手段了…… “你先回去,不要叫人发现,如果我查实无误,断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尽欢微笑。 尹鸿鹄稍迟疑,点点头离去。 沈扈刚听闻户部的消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一口气差点没收住就要开腔飙一句“蛤”。 他这两天早就准备好了要怎么防止顾尽欢去朝户部伸手,没想到这姑娘比他想象的要聪明——倒不贪恋这点钱,反而借此机会将户部的作风整顿了一番,得到圣上的大加赞赏。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趁热打铁去礼部耀武扬威了。 可是礼部的人会买她的账么? 若是礼部那些老骨头都被她啃下来了…… 不行,我得去礼部把把风先。 “扎鲁,你速速备轿,我要马上去礼部衙门一趟!” “是!” 也是在去礼部衙门的路上,尽欢一身官服,云肩随着她的步伐节奏微微起落,顶上挽起的一朵头发用冠束住,冲天直指。 礼部的见她来势汹汹,连忙放行,通传了蒋延崇、郭建等人。 “怎么老是……” 几人还没说完,才走出来半拉身子,尽欢就已经发难: “蒋大人郭大人在礼部供职多年了罢?规矩礼制不会不熟悉罢?”她冷着声音将脸一拉。 “那是自然。” 尽欢哼了一声:“那你们这事情做的实在是不明智,甚至可以说是蠢透了!”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把从海办处借来的文典往书案上一甩,“这是海办处的罗刹国文明汇编,第二卷第十三条写的什么——多数忌用黄色!诸位给我的制作图上却明明白白标着黄丝线!诸位是欺负我不懂行么?” “这许是我们手下人疏忽了。” “您们都是礼部负责这事的老人了,这话我信,圣上能信么?” 见众人不吭声了,她继续道:“诸位大人要找我顾尽欢的麻烦,我奉陪到底,可是诸位也得摸摸自个儿身上肋巴骨哪根儿疼,哪根儿不疼。为了陷害我,在国礼上动手脚,还真得谢谢诸位看得起我!诸位都是大人,我是小人,自个儿掂量这差事值不值当!” 郭建被说得满脸通红,就要发作,被蒋延崇暗暗扯住袖口,摇头示意。 尽欢捧起文典,端起一个笑容,道:“不过我从一开始还是敬重各位大人的,这种事情很多大人确实可能并不知情,或者确实是一时疏忽,刚刚言语若有连带着冒犯之处,我在这里赔罪了。话说回来,咱们内部出了纰漏也得承担起责任,何必争个你死我活呢,咱们只要好好办事,将圣上交代的任务齐心合力做完,那么大家身为同僚,自是和和美美的,岂不两全?”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低头的低头是附和的附和。 蒋延崇发话,无奈道:“这是我们礼部疏忽了,顾大人言之有理。我这就让人重改图纸,定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 尽欢道:“尚书大人深明大义,有容乃大,宽恕下官失礼。此事劳烦大人了,下官还有事办,先行一步。” 蒋延崇道:“我送大人?” “留步。” 她大步走出礼部,心情舒畅许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一扭脸看见了正急匆匆往这儿赶来的沈扈。 这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抓好怀中文典,箭步上前挡住他的路,分外眼红之下差点把他推到墙上。 “沈大人,好妙计!”她竖着大拇指,勾着冷笑,“你为了我,真是煞费苦心啊!” 沈扈被她横空堵得一激灵,莫明其妙地问:“顾,顾大人,这什么意思?” 尽欢想到他急急忙忙来礼部,越发笃信了他故意加害自己。毫不客气地道:“沈大人正人君子,清平高古,我是无耻,您多正义,要替朝廷清除我们这些蛀虫没问题,有本事别背后学小人搞暗算啊!” “我什么时候暗算你了……哦,你要是说,向圣上举荐你也算暗算的话,那我无话可说了。还有,这个姿势有点难为情,能不能换个?” 尽欢打断道:“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你起了头,就别怪我以后不念山先生情义,对你不客气。跟我耍无赖,哼!” 说完甩袖走远,头也不回。 沈扈靠着墙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眼神里竟不经意融入了一丝秋日将至的柔情。 ※※※※※※※※※※※※※※※※※※※※ 小五已经标上签约了,还要多谢大家支持喔~ 第五章 阿堵物(上) 罗刹国送来一杆一尺长的水晶的羽毛笔,大昭也将内务府、珍宝局赶制的苏绣宝瓶送出,两国交谈十分融洽。 韩呈很高兴,一一奖赏了礼部、户部、珍宝局以及顾尽欢、沈扈。 通过整顿内务府一事,韩呈对这个顾尽欢甚是器重,又给她兼了个翰林院学士做做。 见顾尽欢势头这么猛,沈扈此次对升官没有推三阻四,他现在只有牵制顾尽欢这条路可以走,大大方方地接受了督察院左督御史的官职。 尽欢在韩呈面前替内务府求了个好,韩呈答应给内务府单独嘉奖,卖她这个人情。 尽欢顺路就将赏赐带去了内务府。 连升小心翼翼地弯着腰侍候她。她轻拍他的肩膀,道:“你也别紧张,我啊是替圣上给你们内务府送赏赐来了,行了,把他们全都叫过来罢。” 连升赶紧派人去叫。 “对了,连大人,这次制作宝瓶,报了多少损耗?” 连升立马明白了,悄悄地附耳道:“回大人,一共三千五百七十七两。” “这么多?” 连升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历年都起码得这个数儿,请大人放心,内务府自有一番孝敬。” 尽欢露出笑容,道:“连大人不愧是内务府的一把手,有觉悟,好,顾某就喜欢和有觉悟的聪明人共事。” 连升说道:“下官是尽己所能,还望大人能多多照顾。” 说话间,内务府一众人等便到齐了。 尽欢笑着说:“各位此次辛苦了,这是圣上的赏赐,人人有份。” “谢圣上!谢顾大人!” 尽欢忙完这头,随即去了一趟礼部,尹鸿鹄在礼部混不出头,早已递上了职位调动的申请,吏部要打包给兰台府报请韩呈御批,可尹鸿鹄官位较低,因此申请暂时滞后处理。 尽欢此次来便是要将尹鸿鹄收入自己门下,正巧赶上吏部退回一批申请,于是她劝尹鸿鹄降职求调,再申请一次,兰台那里她会打点。 这样一来,尹鸿鹄便在她门下暂时做了一个门客,尽欢承诺适时将他推上个肥缺。 不久湖州知府告老还乡,她顺势就将尹鸿鹄推荐上去了。 湖州是个富庶的地方,尹鸿鹄自是感恩戴德,屁颠屁颠就走马上任去了。 沈扈眼睁睁看着干着急,这圣上怎么就这么听她的呢! * 几番忙碌折腾,眼看着入秋了。凉意卷过京城的土地,疏淡的色泽抹上了树梢。 顾尽欢想休息一阵,她有些倦懒。前段日子韩呈三天两头就找她去谈诗论道,自己得卯着劲儿拍马屁,话说三遍狗屎臭,她不想天天往外吐狗屎,想换换花样了。 譬如……重拾风雅。 秋考将近,举子们云集京城脚下,每年这个时候宛如一场文化人的盛宴。折桂居是京城西市最大的一家学子客栈,住的大多是考生。 尽欢这一天傍晚换上便衣,摇着扇子悠着晃着去折桂居看活动去了。原来折桂居外有两架西市最大的幌子杆,专供每年应试试子斗法用。 至于斗什么法,先前贾诚较量书画的是太白楼,折桂居门前是比试对联,西街街角的落仙阁则是斗棋的好地方。 阿丧从远处走过来道:“姑娘,今儿沈大人升迁请客,那头来人再请了,您不去啊?” 尽欢用扇子一挡,道:“不去,哎,你家姑娘今儿心情好,少在我面前提他啊。” “得嘞。” 尽欢脑子里却在琢磨,督察院左督御史,表面上看升得也够快的,可是论他在韩呈那里的受用程度,他这口气是一直憋着呢。对手实在狡猾,她随便笑笑,握着扇子走开了。 今日折桂居门口没有对联,里头倒是热闹得很,学子们念书的朗朗声音穿廊回绕,嬉笑打闹的虽在少数但气势不输念书的。 都到了这个日子,考生们都在努力备战,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去比对联。 “哟,这位姑娘,您也是本届考试的考生罢,要不要来一本今年的押题宝典?” 一个书贩子背着一包书在折桂居里面东游西逛,瞧见她就上来推销了。 “我?”她哭笑不得,自言自语,“我看起来这么年轻么?” 书贩子没听到她自语什么,耿直地道:“您这年纪一看也是久经沙场、屡试不中的,买一本罢!这可是押题界的霸王——徐先生得到的一手资料,人家在官家有人。” 她一听“这年纪”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劲儿地道:“你才屡试不中呢,走走走!不买!” 书贩子刚准备走,她突然叫住。 “回来!” “做什么?” “你刚刚说的徐先生是何许人也?” 书贩子道:“你买一本我就告诉你。” 尽欢啐了他一口,掏出钱买了一本,揣在怀里。 “这徐先生是江宁府人,在江浙一带著名得不得了。” 尽欢是静海人士,自然熟悉江浙,问:“是不是叫徐温的?” 徐温是江宁府著名的教书先生,水平不错,声名远播。 “对对对。” “你刚刚说他大有来头,你倒说说他在官家都有什么人啊?” 书贩子犯难了:“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这是人家内部的机密,我要是知道了还能在这儿卖书么!” 她让书贩子走后,往外走去。 押题。 她灵光一闪,这是条平坦的好道儿——自愿购买,并不偏袒任何一个考生,押得准了来年能增加销量,押得不准考生不会怪罪,就算怪罪也没地儿说去。 好办法,好办法。 科举这块糕饼自己不能动芯儿,得,那就动动皮儿。 可这皮儿怎么个切开法,她还没思考过。 作为凳子还没捂热的内阁学士、翰林院学士,她哪里有这个本事参与出题,顶多摸个边边。 不过她要的就是只摸个边边,若是完完本本把题目放出去,反倒成了大罪一桩。 押题自然不能署上自己的名字,得学着那位徐温徐先生背后的官家,用个民间学者的幌子顶上。 或者,更绝的一招儿…… 方方面面都想了一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找个机会就试试。而后乐颠颠地带着阿丧逛街买首饰买文具去了。 “阿丧,”她拿起一对耳环,比着,“这个好看么?” 阿丧道:“姑娘又没有耳洞,买了也没用啊。” 尽欢撅起嘴:“问你好不好看嘛!” 阿丧点头:“好看。姑娘戴什么都好看。” 尽欢把耳环放下,又拿起来,在他耳朵上比着。 阿丧惊得跳起,问她做什么。 “我就是想起了小时候,我把你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 她捏着耳环捂着嘴笑。 阿丧的笑容凝滞在脸上,那段惨不忍睹的童年回忆。 “姑娘可别笑话我了,你不还是打小就爱扮成个男孩子!” “是啊,这一晃,十多年了。”尽欢牵着他的手,帮他提一些东西。 胖嘟嘟的手软软地搁在他掌心里,他喉结悄悄动了一下。 ※※※※※※※※※※※※※※※※※※※※ 我的新文《郭阿花的第二江湖》开坑了,风格较为轻松,讲述的是书中人物突破次元壁,改写自己狗血命运的故事,欢迎捧场o(n_n)o~ 第五章 阿堵物(中) 去书市挑了书,买了生宣,傍晚很快过去,京城西市最喧嚣的夜晚就来了。 九月算不得热也算不得凉,气温刚刚好,夜市上走上一圈,买点小吃填填肚子,提着灯笼吹着晚风,别有一番痛快。 尽欢签着一块奶油炸糕给阿丧吃,阿丧要拿手接,她让嘴来。 “走,我们去那里看看,好像有人在表演节目呢!” 阿丧幸福地嚼着炸糕,挎着一堆打了结的盒子跟上。 走了没两步路,偶遇韩圣和华君衣便装在逛夜市。 尽欢下意识闪到一边,背着身子拿扇子挡住侧脸。 “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忙屏着气说道:“别跟我说话。” 阿丧赶紧闭嘴,不让说话他只能学着她的样也把身子一侧,拿小摊上的扇子挡住自个儿脸。 韩圣没看见她却往这边走了过来,尽欢二话不说跑开。 阿丧准备朝她喊,可是她说不要跟她说话,他欲言又止,只得拔脚跟去。 夜市人来人往,周遭灯火映着漆黑,让人目眩神迷,哪里还找得到尽欢的影子! 尽欢一路只知道躲,跑着跑着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她又是路痴,凭着经验估摸着是西市边上的小护城河。 她一面往回望,一面往前走,猛地摔倒在地,不远处一个黑影随之一动。 原来她脚下没留神,京城还在修的路有一处低出一条小腿高,她踩空崴了脚。 修路!修路,修没完了还!比夏口修得还勤! 脚踝处动弹了两下能勉强站起来,她噙着生理上忍不住的眼泪,扶着腿在原地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眼泪还是没忍住掉下来,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的事: 以前有一次她也是在夏口的路上崴了脚,那段时间她正处在失恋的阴影里心绪低落,觉得真是祸不单行。 过去从没崴过脚也就罢了,当时她背着一个大包袱拎着一只书箧要去学塾报道,这一百来斤的重量都压在两只脚上,天上又飘着雨,地上很泥泞,心境无比的绝望。 那时候的她只能咬咬牙,慢慢把这些东西拖去。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己两次崴脚都是和感情有关系,看来感情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拿袖子抹抹眼睛,四处看阿丧在哪里。 “笨阿丧,呆阿丧,跟个人都能跟丢。两次你都不在……我该怎么办啊?” 她试着走了两步,疼得又一屁股坐下来。 过去的思绪又浮现在眼前,夏口的那段不忍回首的往事,堪比阿丧穿女装的记忆。 还没开始回忆完一段,她忽然感觉整个人一轻,待回过神时发现已经被人背在了背上。 “哎?你谁啊,放我下来!”她又想挣脱又不敢松手。 “有本事你下来自己走。” 因为她在背后,因此声音略显微弱。不过她听得出来很熟悉。 沈扈! “沈大人?”她惊讶得嘴里能塞个褡裢火烧,“你怎么在这儿?” 沈扈没回答,直接问:“你要回哪儿去?小团扇胡同么?” 尽欢一拍他肩:“你放我下来,我不要你背我回去!” 沈扈哦了一声,应声将她扔在地上,低头看着她。 “哎哟!你……” 尽欢揉揉脚踝,立马站起来拍拍土,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沈扈皱着眉头,忍不住开口问: “哎不是,我说你就不能服个软求一下我么?你这个德性走路回去跟自残有什么两样?” 尽欢道:“用不着你管。” 沈扈看她走了两步路,闷哼一声,快步上去又将她背起身。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赖啊?”她气得发昏,“我是伤是残与你何干?再说了,你沈大人不正希望我伤了残了、最好死了么!” 沈扈一下子停了,咬着牙颠了她一下。尽欢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缓过劲又松开。 “我是真希望你死了,干干净净一了百了。”他回想那话不对味,心里话一气就冲出口了。 “那你还管我干什么!你有病么!”尽欢狠狠地拧了一下他的背。 沈扈嘶着气,扭头道:“好心当作驴肝肺。我倒是奇怪了,我帮人有什么病?” 尽欢听着话,眨眨眼,仔细想想自己是有点无理取闹。 于是昂着头道:“我就是不高兴欠你这份人情,怎么样?” 沈扈怼回去:“我就是高兴背你,怎么样?” 尽欢被噎得说不出话,遇上此等没脸没皮的“正人君子”,能怎么办呢。只好乖乖地任他背回去。 “哎,你和那个应天王是什么关系?”沈扈走到酒水胡同忽然打破寂静问。 尽欢道:“没什么关系啊。” 沈扈笑了:“你看见人家就逃得跟个兔子似的直蹦哒,唬谁呢。” 尽欢被他说得这么猥琐不堪,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说:“你才直蹦哒呢,你问我我还想要问你呢,你怎么还在暗中偷看我啊?” 他扬着声调:“我什么时候偷看,我是光明正大地看。再说了,我府里的事忙完了,不能去夜市逛逛么?” 尽欢只得道:“可以可以……” “哎你还没说呢?干嘛一见他就逃啊?” “你是谁,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是你……”沈扈顿了顿,道,“我是你同门师兄啊!” 尽欢翻了个白眼,朝他背上一顿猛拍:“停一下!放我下来。” 沈扈只道是她哪里不舒服,把她放下,她坐在金记茶馆台阶上就像上了胶似的再也不肯起来。 口中说着:“你害我的时候倒一点没念及我是你同门师妹。” 他叹气摇摇头,俯身说道:“这国家大义和个人情感总得选一样罢。” 尽欢抬起头叉着腰:“这么说是国家叫你害我的咯?” 他背着手,道:“你非要这么想也没错。而且不止我一个人盯着你,千百双当官的眼睛,亿万双老百姓的眼睛也都在盯着你。” 她头一偏:“我才不怕。” 沈扈挨着她坐下来:“你当然不怕,你还在卯着劲儿朝上攀呢。我说你到底是什么通天本事,能一月之内升到二品?我很好奇,能教教我么?” “你想知道?”尽欢见他点头,笑道,“不说,我说了你肯定就会说——什么无耻的招数,不学也罢。” 沈扈笑了,对她道:“不不不,假如是如顾大人这般强劲的对手,那么她的高见我也是愿意听听的。这儿正好是家茶馆,要不进去坐会儿,咱俩聊聊?” “聊什么啊?我和你还有什么好聊的?” “当然有好聊的了。你进不进去?你不进去我就抱你进去!” 尽欢一脸的不可思议,赶紧站起身:“我还没见过这样请人喝茶的,跟逼良为娼似的。” 沈扈走了进去,道:“我可没说请你。” “……老板,一间雅座,上好的茶。” 沈扈搀着她走过去,尽欢一路拍他的手:“不要你扶。” 沈扈笑出一颗小虎牙:“不要我扶,有本事刚刚也别要我背啊。” “你!” 茶不久上来了,沈扈给她杯中倒上七分,饶有兴味地问: “我一直不明白,顾大人你往上爬的动力是什么?捞更多的钱么?钱有这么大魅力么能让你冒着风险去捞?” 尽欢揪揪自己的衣领,道:“你看我这穷酸样子像是图钱的么?” “那——” 尽欢道:“沈大人为了天下,我何尝不是为了天下?难道只许你粉饰太平,就不许我制造黑暗了?” 这句话是很露骨很直白的,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尽欢看了看周围:“我可以跟你说,反正你也没法说出去,出了这个门儿,打死我都不会承认。” “你尽管说。” “你以为我都是为了自个儿?没错,你们廉,我贪,你们忠君爱国,我鱼肉百姓。可你以为你们就是真的对这个国家好?” 沈扈不明就里:“我廉洁为公有什么不好?难道贪污腐败才光明磊落?” 尽欢点头:“我承认我这么贪污腐败肯定不光明磊落,可是你以为你清廉为官就能真正帮到百姓什么?沈大人,你得摸清形势,这世道,你和百姓中间,还隔了个呢!”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清廉一世,就算能省下一万两银子,那一万两银子也到不了百姓手里!” 沈扈道:“那不还是到了你们这些贪官手里?” 尽欢哈哈大笑:“是,是,是有不少到了我们手里,但别忘了,我们上头还有人呢!” 沈扈猛地一激灵:“你是说……” 第五章 阿堵物(下) 沈扈猛地一激灵:“你是说……” 两个字还没蹦出来,她抵着手指嘘了一声:“心知肚明就行了。” “上头怎么可能帮着你们害自己的子民呢!” 尽欢喝了口茶:“沈大人,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幽州查办完谢无极后,衙门发放粮食的场景么?” “当然记得,还有一老一小我叫扎鲁和折救济过呢。” 她面无表情地道:“我对这灾民啊真是又怜又恨。恨的是他们不学无术、愚昧无知的暴民样子,怜的是千千万万这样的老百姓全被朝廷蒙在鼓里。” “他们是被谢无极那种贪官污吏害了。” 尽欢不否认:“那是当然,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钱到底最终流向了谁的口袋?” 见他不答,一拍桌子,“朝廷!” “为什么?” 尽欢举着扇子比划: “朝廷纳了百姓的赋税,等到有灾害的时候划拨了款项赈济,钱是暂时进了贪官的口袋没错。贪官在位多久,老百姓就饿了多久,等到朝廷办理了这些贪官,抄了他们的家,就只要再赈济一次灾民就行了,其他的钱还是归了国库…… “……那么我请问,在这段时间内,死去的百姓,饿到啃草皮的百姓,他们由谁来补偿?贪官囊中的可都是他们身上的民脂民膏啊,一扭脸,全充入了国库。还有比这个更无耻的行为么!” 沈扈被这逻辑震惊了,怒怼道:“你们贪官要是不贪不就没这档子事了?照你这么说,朝廷倒成了鱼肉自己的百姓?” “自然不是鱼肉百姓,不然百姓早就造反了。”她冷笑,“朝廷精明着呢,你看一个谢无极倒台,那是山呼万岁啊!他们也不想想,贪官过的日子可比他们啃草皮吃树叶的日子来的强,他们只要朝廷给个说法,满足一下心里的不平衡就能继续死心塌地地忠于我朝。谁管那些本该属于他们的钱去哪里了?谁过问了?没有!这就是我说他们的愚昧之处——吃了上千年的亏都还不长记性,每朝每代的统治者屡试不爽,百姓永远是过得最糊涂的。” 沈扈被她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过了片刻才反驳道:“但这与你们当贪官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们没有错么?你们不贪哪里会死人!” 尽欢道:“我们当然有错,我们是小人,我们用卑鄙的手段在捞钱。我也说过了,你们这种清官和百姓中间隔了一层——这个国家这个王朝,体制有问题,打根儿就烂了!你管得了自己不贪,就算也能管得了我不贪,可你能保证所有人不贪么?不管什么油水,贪或不贪最终都会是国库的…… “……不贪的就像沈大人你一样,可能一辈子省吃俭用,那些钱也只够资助两个穷学生;贪的就像我,像我一样,不被查出来倒好,被查出来,圣上就算留我一条命,也只能当下一任皇帝的小猪扑满…… “……我能做的,是捞贪官的钱,抄贪官的家,把钱赶在入国库之前,攥在自个儿手里头。” 沈扈缓过神,冷笑:“看不出你还挺缺乏安全感。唉,我是做不来这档子事,不过对你也算有个重新的审视。” 尽欢笑道:“能得到您沈大人一句好话,也算我这脚没白崴。” 二人相视大笑。 “喝茶,喝茶……” 阿丧那头找不着顾尽欢,倒不着急,自家姑娘一向来去无踪惯了,可能已经回府了,于是回了小团扇胡同。 结果到府中一问,都说没见到大人回来,这才急了。 阿丧当即丢下盒子,带了一帮下人执着火把出去找尽欢。 “姑娘!姑娘!”满街的声音窜东走西,很快传到了金记茶馆。 里头尽欢和沈扈聊得正兴头上,听到阿丧在外头叫,忙奔到门口。 “阿丧!” 阿丧闻声折回,见尽欢和沈扈在一块儿,不得其解。 又见她一瘸一拐的,关切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尽欢笑道:“不小心崴了脚,不碍事。” 沈扈扶着她,被她轻轻推开:“行了,谢谢沈大人今日相助,”从怀里掏出银子来,“请你的,谁叫我有钱呢……” 这话本该说得潇潇洒洒,此刻在夜色里竟显得有些因不被理解的无奈与孤寂。 沈扈看她走路不方便,心有不忍,握着钱喊住她:“哎!” 尽欢转身问:“怎么,沈大人还有什么事?” 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茶还没说完……呸,没喝完呢。” 尽欢听他这口误,猜出什么,问:“茶改日再喝,沈大人还有要说的?” 沈扈竖起手指头:“就一句。” “什么?”尽欢凑过去听。 他附在她耳边慢吞吞地道:“那个什么……你,有点重……啊!” 尽欢狠狠地掐了他一把,拂袖而去。阿丧看了他一眼跟上。 沈扈站在原地,脸上带着痴痴的笑意。 “哎哟嚯嚯,疼!” 尽欢一个劲儿地嚎,在外头没脸嚎,在家里可放开了嗓子。 阿丧帮她上药,道:“姑娘你也是,这脚都走肿了。” 尽欢撅着嘴:“那有什么办法,这个点儿了没有轿子,你又不背我……” 说到这儿,她眨眨眼不觉低下头玩起了头发。 阿丧道:“我哪背得动啊!”挨了一脑嘣儿。 “姑娘以后走路小心着点,以前在夏口那回就崴了个够呛。”他包上棉布。 尽欢道:“知道啦。”活动两下,“我就怕明儿早上起来肿得越发厉害。” 阿丧瞄了她一眼,端起水盆往外走:“那就找能背你的背你上朝去。” 尽欢睁大眼睛瞧着他的背影,差点语塞:“嘿,你小子现在跟我横了是不是!” 第二天一大早,文武百官见到了一个奇景儿—— 夭寿啦,沈扈沈大人背着顾尽欢顾大人上朝了! 文武百官就像看西洋镜似的盯着瞅着,那两个人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路说说笑笑: “你昨儿不还死活不肯让我背么?” “可能是被背上瘾了。少废话,就因为你把我扔来扔去的,我今儿早上脚肿了,你不管谁管?” “没说不管啊,这不是背了么!” “哎,沈大人,你今儿上朝不会又给我挖坑儿蹦罢?” “不能够啊,今儿早朝谈的肯定是关于秋考的事你信不信?” “必须信啊,我正好也要向圣上奏本此事呢。” “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怎么就是幺蛾子呢?一定程度上,我也是为了大昭朝着想。” “哼哼,你这个一定程度上,真是给我心上浇了一把凉水咯!” …… 大殿上,韩呈遥望远处慢慢悠悠来了一个,不,两个人,问:“这是怎么了?顾爱卿怎么让沈爱卿背过来了?” 沈扈蹲下身放下尽欢。尽欢行了礼,道:“圣上恕罪,昨日休假臣贪玩扭伤了脚,这才请沈大人背臣上朝。” 沈扈道:“正是。” 韩呈笑了,道:“这倒是朝堂上的一件稀罕事。好了,今日朕要和诸位爱卿谈谈秋考事宜,哪位有本?” 尽欢捯饬完衣服,上前一步朗声道:“臣有本启奏!” “奏。” “臣近日发现市场上刊印着押题宝典之类的书,专为举子们押秋考的题。” 韩呈道:“押题宝典?” “是,这押题宝典由一些有名望的先生整理出印,臣这里就刚购得一本,里面内容不多,但是据说这位先生题押得准确,很多考生都愿意花钱买他的书。” 说着将宝典呈上。 沈扈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韩呈翻了几页,道:“这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连朕今年的考题都套到了?徐温。” 尽欢继续说:“圣上且莫动怒,臣认为此人固然可能与朝中某位大人有关系,但是圣上就算禁了这一本,也禁不住那么多小人无止境地耍花招。臣有一计可以帮助圣上解决此事,一劳永逸。” “你讲。” 尽欢道:“朝廷主刊押题宝典。” 此话一处,语惊四座。朝堂上议论纷纷,炸开了锅似的开始反对。 韩呈摆摆手:“听她说完。” 尽欢接着解释:“谢圣上。臣的意思是朝廷刊印官方的押题宝典,整理收入历年考题、优秀考生答题示例等,再粗略地将考题范围框出个大概,多框几个。譬如圣上出五题,那就框二十处范围,亦可不在此范围内出题。朝廷掌握主动权,考生自然不会去购买那些野鸡宝典了。这样一来,还可以增加朝廷收入,何乐而不为呢?” 一番话说得朝堂上下哑口无言,韩呈点头称为,道:“不错,我看这是个好方法。众位爱卿有什么异议么?” 沈扈思考了半天,道:“臣有异议。臣认为,第一,谁来负责这个纂刊是个问题,万一编纂时泄题,造成的后果不可估计;第二,光靠这个来打击窃题的书刊,是否真的有效还是个问题。” 其实他心里想的纰漏还不止这两条,在他看来,这个主意简直是又一次把科举放到了政治权力的阴影里。 韩呈点头:“沈爱卿所说的有道理,但是顾爱卿这个主意也不失为个尝试途径。这样,顾爱卿你先当总纂刊,按照你的法子找路府州县试点一下,拿乡试就足够了,试得好就推行。当然了,出了问题,朕也会拿你是问。” “是!” ※※※※※※※※※※※※※※※※※※※※ 本章开头有“诡辩”成分,受不了诡辩者请自行离开。 and!小五我没有任何要褒扬女主的意思,诡辩就是这样,很容易让人反感,但一时间有难以发觉它的错误。小五在文案里就已经写了——女主不是个好人。 小说人物不全是让人来 第六章 恩仇录(上) 酉时一刻,尽欢准时回到小团扇胡同。还没进去就有门房来说:“大人,内务府连大人刚到。” 尽欢问:“那两个女的呢?” “啊,那两个女的……她们在大堂等着呢,一下午了都。” 她不高兴地扫了他一眼:“谁让你把她们放进来的?” 门房委屈着脸回说:“是丧爷让放的。” 尽欢不作声了,可着脚上的伤慢悠悠地走入大堂。 大堂里连升见她乘着灯光来了,忙迎上去。 而那大小朱站在角落里,想必也是知道了这连升是官家,一直没敢说话。 尽欢只给了她俩一眼,便旁若无人地坐下来和连升说话:“连大人,这是百忙里抽了空啊,真让顾某不胜荣幸啊。” 连升笑道:“哪里的事,大人太抬举了,这内务府再忙,大人这里也是必须要来的。” 她看了看身边的阿丧:“下人不认得您这样的大官,还请恕接待不周啊。” 连升忙道:“不敢当。大人,此次内务府也得仰仗着您呢。听闻大人向圣上提请了一个关于科举的好法子,能增加国库收入呢!我们内务府以后可算不用总担着赤字了。” 尽欢客气极了,朝旁边一抱拳:“这不完全是我的功劳啊,还是圣上慧眼识珠,雄才大略,这是我大昭的福气啊!再说了,咱们同朝为官,都是为了大昭办事嘛,就甭说什么仰仗不仰仗了。” 连升连连称是,末了,眼珠一转,机灵地道:“此次大人办了国礼一事,咱们内务府又是圣上的金库,这些礼品……”指指一口大箱子,“也是圣上的赏赐。” 尽欢明白他这谎话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于是也跟着做起戏来:“臣谢圣上赏!” 连升笑道:“连升看大人还有事要办,不多打搅了,就此告辞,大人留步。” 尽欢起身送客:“连大人慢走。阿丧,替我送送连大人。” 阿丧送连升出去。 一旁的大朱小朱看着这一幕,咽咽口水,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带来的礼品和那口“圣上赏赐”的大箱子对比,心里更没了底。 看来今儿还得看着她眼色,多下血本儿。 这一举一动、眼神表情都被尽欢捕捉下来。 她二人听到尽欢一句“你们俩什么事啊”不由地战栗一下。 “没,没什么事,就是老同窗许久未见了,甚是挂念……”小朱迫不及待开口,却讲不出什么道理来。 尽欢嚯地一阵轻蔑的感叹声叫她们再度战栗。 尽欢道:“难为你们还记挂着我,坐罢。” “哎,哎——” 尽欢喝了口茶,用一种稍微温和但听得出距离感的语气,对她们说:“你们上学的时候就十分照顾我,这份情义真是永生难忘啊。你们家中也忙,这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就说罢。” 大朱正准备说话,就被小朱抢了先:“大人,您现在在朝廷可谓是举足轻重、生杀予夺……” 还没说完,尽欢就打断:“打住,打住啊。马屁可不是乱拍的。虽然我现在位在二品,可是要说到生杀予夺,那是形容咱们圣上,是形容大昭的朝廷!这能随便用吗?” 小朱被呛得一愣一愣的,赶忙看大朱。 大朱懒得替她打圆场,直接略过,道:“大人说的是。这次带了点小玩意给大人,不成敬意。还望大人……” 尽欢知道她们有钱,带来的东西必定也是过去自己望尘莫及的,真真切切的好玩意儿。 但,当大朱转身去打开礼品盒时,她立马喝断:“等一下,有事就说事,朝廷有规矩,不能私下收礼。你是要我难堪么?” 大朱僵住,不知是转过去好还是转过来好,幸亏反应快,道:“不是收礼,这算是同窗一场的情谊,都这么多年没见了。” 尽欢手中的茶蒸着雾气,声音轻轻透过那缕薄暖传过去:“也没有很多年,就五年而已。” 大小朱一听这话立马神经紧绷起来,屏着呼吸,不敢接话,登时有几分钟的寂静。 尽欢突然微笑:“怎么都不说话了?别紧张啊,说事儿,到底为了什么来,我可没这么多时间跟你们兜圈子。” 大朱缓了缓神道:“不瞒大人说,我们家老爷在琉球办石油开采,近些年出现了问题。” 尽欢噢了一声,让她接着说。 “大人也知道,这石油是个大头,也是我们家的大头,当初放弃了其他产业就为了它。如今不许自家办了,要收归朝廷。大人如今位高权重,在朝廷里说话圣上听,还请大人保全。” 她怕顾尽欢不肯,特意补上一句,“不单单是我们家,很多人家都靠它吃饭呢,这是糊口的本事,也是救命的家业啊……” 尽欢心底冷笑不止。 你就夸张罢,你现在就算丢了这碗,碗里的饭也够你们吃这一辈子了,还什么救命的本钱。 “这事你们找我,是找错人了。你应该找工部去。”尽欢回答得冷冷淡淡,“你们平时做这门儿生意,应该受到地方管辖,对这这改革不满意也该先从地方上报,我手可不敢伸那么长。” 还没等大朱接着问,小朱早已迫不及待了:“大人,那我家里有子弟今年科考,这事儿……” 大朱瞪了她一眼:“你急什么,我还没问完呢,有我的就有你的!” 小朱哪里信她,刚刚她都不替自己打圆场,这会儿自己也不乐意给她面子,接着问:“大人身为内阁学士,这应该不成问题罢?” 尽欢想了想:“不成问题,这个我管的过来,不过……” 小朱紧张兮兮:“大人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 尽欢笑:“也不算什么要求,你说到科举,我倒是想起一码事来。近日圣上要我负责在全国刊印押题宝典,暂且需要一个地方试点,可惜这个经费呢,有些吃紧……” 小朱跳起来:“我出,我出!只要大人能让我们家外甥中三甲,我定为大人解决资金问题。” 尽欢乍一听,有些为难:“三甲,你胃口还蛮大的。我不需要很多,就一个地方试点的钱,唉,既然你如此说……” 小朱咬咬牙:“只要登科进士,不必三甲,大人的试点费用由我赞助!” 尽欢拍拍手:“嗯,那你就放一百个心了。” 小朱忙不迭地感谢。 大朱忙见缝插针,穷追不舍:“那大人,我的事情呢?” 尽欢表情为难:“我是真的没办法,你的礼钱,还请你拿回去。根据时下的发展局势,我还是建议你找其他产业转型。” 大朱眉头间能拧出汗来,急了:“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我家不像她家……”指着小朱,“我们家靠矿采挣得虽多,奈何是祖上的基业,就指着这一处吃饭,开过当铺,办过厂子,可业务不熟,油水都不如矿采大头。钱庄虽有底子,也难以维系这么大的产业继续周转。结果,现在算是断了财路。” 尽欢扫了一眼满脸轻松得色的小朱,先稳住道:“这样罢,我替你去工部走一遭,问问。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我不能把话说满了,你就耐心等着。” 这样一来,大朱感激涕零,无以复加,一个劲儿要把礼钱塞给她。 尽欢也真是服了她,做着这么大的买卖,活生生被官家给卖了也就算了,还指望着能再靠官家侥幸存活、力揽狂澜。 人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倒是“伤疤没好也忘了疼”。 她一面端着一脸笑意,一面伸手接过钱揣进了袖里。 几日后上朝,韩呈开口就问:“哟,顾爱卿,脚好啦?” 尽欢回道:“是,托圣上鸿福,臣的脚才好得这么快。” 韩呈微笑点头:“好啊,这些天朕体谅着,都没召你进宫来陪陪小公主读书。这也是沈爱卿的功劳啊,还不谢谢沈大人。” 尽欢不情不愿地朝沈扈作了个揖:“是,谢谢沈大人。下次您崴了脚我也背您上朝啊。” 沈扈一脸嘚瑟,道:“不敢不敢,顾大人,这脚还是留着您自个儿崴去罢!” 韩呈看着他二人逗趣,觉得心情舒畅,道:“顾爱卿,上回你说要搞试点,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尽欢道:“回圣上,臣已经找好了试点的地方,不远,就在郑州。民间本地有人听闻圣上要为天下举子谋福利,为大昭科举创世纪,积极赞助支持刊印,资金已经到位,就待礼部整理拟定押题内容了。现在那里准备筹办准备得风生水起,预计到来年春考,就能有成效。” 韩呈甚为满意,尤其是听到不需要朝廷为试点出钱,颇为惊喜,道:“好,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沈扈忍不住说道:“顾大人真的是足智多谋、神通广大,连民间都有人赞助,这朝廷大事全凭顾大人一己之力承担,您真是大昭不可多得的人才。” 韩呈和众多大臣笑而不语。 尽欢突然往四处嗅着,周围大臣看得一脸茫然,也跟着她后面嗅。 “你嗅什么呢?” 尽欢抬起头,道:“我在嗅,刚刚打哪儿飘来的这么一股泛着酸的怪味儿!” 沈扈知道她在说自己,用衣袖拍拍扇扇,把她从自己身边赶走。 第六章 恩仇录(下) 下午一个身影闪进了督察院,沈扈正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府去,抬头见到他,奇怪道:“马大人?” 马春风说道:“是。” “您有什么事儿么?” 马春风神神秘秘地说道:“下官知道沈大人一向清廉为官,下官这里刚刚掌握了一个人贪污的罪证,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所以来找沈大人帮忙。” 沈扈心下怀疑,他与这马春风根本没什么交情,也就记得他姓什么,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意。 不过涉及到罪证,他有些偏爱。 “你说的是什么人?” 马春风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 沈扈眼神一下子犀利起来,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马春风说:“内阁曾批示过江州建造古楼的申请,其中银曹元汉被锁定调查过,终于发现他侵吞公款的实证。这里有证明他二人有勾结的元汉家奴口供一份,请大人过目。” 他从袖中取出,递给沈扈。 元汉,沈扈怎么可能不熟悉这个名字——之前他暗自调查顾尽欢的时候,就查出她与这个人交往匪浅。 “马大人啊,你应该知道,光有口供是不足为证的……” 马春风忙说:“大人放心,只要查一查元汉的账本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沈扈皱皱眉:“听你这意思,还没拿到证据,是想空手套白狼?这事儿不好办啊。” 马春风想扭转势头,道:“下官知道沈大人一向公正廉明,贪污舞弊之事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你这话说的是有理,可是……我问句题外话啊——你与顾尽欢同为内阁,怎么想起来对她下手的呢?” 马春风拍拍胸脯:“就凭这与大人同理同德的精忠报国的正义之心。” 沈扈连连喊好,赞他勇气可嘉、一身正气,是惩治贪官的一柄宝刀利剑。 马春风被夸得通体舒畅,面儿上连连说不敢,心里已经觉得胜利在望。 “这样,你先等着,待到证据更凿实一些时,我寻个机会跟圣上提一提此事。” 马春风说道:“好,大人真不愧是清廉公正的表率,为大昭除虫鞠躬尽瘁,我们一众官员只有清廉的心,却没有反腐的胆,对大人只能仰望了。” 这话若是放在顾尽欢来说,定是一番溜须拍马的油滑腔调。 可这马春风说得甚为恳切,似乎真的发自内心一般,沈扈反倒有些糊涂了。 他告诉自己:只要有实实在在的贪污证据,老虎嘴上的毛也得拔! 不过,这只母老虎,动不动得呢? 他抽口凉气。 * “当然要动!”扎鲁一拍桌子,被沈扈一个眼神看过去,赶紧收回手,“瞪我也得动,主子,别怪扎鲁没告诉你,这个娘们儿不好惹,你如果不把她早点拿下,以后有你的苦头。” 和折沉思了一下:“我觉得不对,如果能把她拉到我们阵营里来,也不失为个好办法。而且主子他一直在尝试策反,不是没有成效啊。” 扎鲁哼了一声:“哪里尝试了,主子这人你还不知道?雪菜饭缸什么的禁不起诱惑,一扭脸就扑进了人家的胸怀。” 和折禁不住咽口水:“什么雪菜饭缸,听起来好像很香……” 被无语到的沈扈耷着眼皮翻译道:“他说的应该是血气方刚。” 换了个语气,“哎不是,你说清楚,我哪里就禁不起诱惑了?” 扎鲁辩道:“也就是说你承认了那个娘们儿对你是个诱惑?那你是不是以后一高兴还要跟着她一起贪啊?” “我……”沈扈气到摇头,大义凛然地对他说,“行,其他的我说不过你,我也不想说,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你家主子不管怎么样,原则还在,证据达到能扳倒她的时候,我会立马动手绝不含糊。” 一瞬间,扎鲁和折觉得他们的主子认真守卫原则底线的样子,真帅! 可是他们家主子在对待顾尽欢的事情上,有一条毛病,使他们忐忑,那就是——嘴上天花乱坠、手上不动分毫的典型“光说不练假把式”。 因为这个毛病,不知放掉了多少次拉她下马的良机。 “那主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沈扈眉头一皱,说:“元汉那边交给这个马春风差不了,就怕他为了公报私仇耍心眼,连累我替他向上奏明,别到最后逮不着狐狸反惹了一身骚。这个人我从来不了解,还真不大放心。不行,我还是得观望一段时间。” 扎鲁知道他主子说这些话其实很认真严肃,可还是忍不住借吐槽给他提醒儿:“你就给自己的不忍心找借口罢。” 沈扈心下当即一触: 我确实有许多不忍,之前放了她那么多马一直没有怎么后悔,因为她还没做到能让我深恶痛绝、必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说真的,对她,还存在一份信任——她不会让天下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 我会错么?她会错么? 这个女人,看上去心思单纯,可心思单纯者,也并非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能祈祷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了。 * 话说那头,尽欢带着宣琳,不,准确的是宣琳拖着尽欢上街。 宣琳长这么大,其实也不大,除了每年随父母去灵犀寺上香祈福,从不曾一个人,其实也不是一个人,出门逛过街。 她见到什么都好奇要去摆弄摆弄,摸完了面具玩兔儿爷,买完了糖葫芦要风筝。 “师傅带宣琳去郊外放风筝罢?”她小小的个子扯着线都拖到地上的风筝,抬头满脸期待地问。 尽欢欲言又止,还是点点头,牵起她的手去了西郊。 宣琳偶尔挣开,两只小肉爪举着风筝蹦蹦跳跳地看。 途径西市时一条小巷时,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对儿年轻男女身上。 在她注意到的时候,恰好望见女子手中的东西掉在了地上,而这一男一女十分有默契地一同弯腰去捡,相视一笑的样子很俊很美。 本没有什么,若是搁在全天下的大街上,这是定见怪不怪的,然而此刻尽欢的心中却泛起了波澜: 女的没有一动不动地等着男人去捡,自己的事情下意识自己去做,这女孩儿不是个不讲理的自私之辈; 男的第一反应是去帮她捡,而不是甩着膀子什么表现都没有,这男孩儿也很温柔体贴。 一个自主独立,一个细腻贴心,都能顾全对方的心意,必定很幸福很相爱罢…… 她唇边不由自主地勾起欣慰的浅浅笑容,眼中含着祝福,和,感伤。 想起曾经的自己,也多想有这么一份温暖、真诚、平淡的爱情,也幻梦过能有个愿意保护她、疼爱她的男人,哪怕自己一直付出着、期待着、独立着,只是为了有那么一天那个男人也能下意识替她弯一回腰。 可惜没有。 怎么都等不到那一天,于是她带着失望和泪水离开了那里。 她看着天空太息一声: 真想再来一段时光,我能够还像过去一样傻傻地、热情地爱恋着一个人。 可是,单纯的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我们都不可逆地冷静了起来。 这时她说了一句“宣琳我们走罢”就低头要去寻她的小手,但是身旁哪里还有宣琳的影子。 她脸色一下子变了,朝周围迅速环顾,喊道:“宣琳?宣琳!别吓我,宣琳!你在玩躲猫猫么?宣琳……” 没有人回应,路人有的扭脸看了她一眼就继续走路,她拉住几个人问: “请问刚刚见到一个小女孩了么?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拿个风筝……” 路人们都是一批一批的,走了就没回头的,此时的路人哪里知道彼时的宣琳的踪影。 “没有。” “没有,我不是本地人,你问别人罢。” …… 她还去周围固定的店家问了坐堂的伙计,伙计大多在打盹、发呆,要么就是忙生意,也毫不知情。 其中一个脑子活泛、热心肠的提了一嘴: “你家孩子没哭没喊的就没了,要么是跟你闹着玩儿的,要么是被人贩子迷晕捂嘴拐跑了。不过你也别往坏了想,不一定的啊。” 人贩子! 宛如五雷轰顶,她眼前一黑,几欲晕倒。 若真的是人贩子,那么十有□□找不回来,这比什么事情都大。 她对人贩子拐卖之事有切肤之痛——自己的小侄子就曾经被拐卖了,至今没音信,家里人以泪洗面。 想起小侄子可爱喜人的模样,她极度深厌,平日里听到这类事情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的,如今竟…… 而且,这是公主啊!圣上最爱的小公主! 脑门上淌出了汗,顺着肌理进入眼睛刺激得生疼。 她一路狂奔,边跑边问边喊,可是一直无所收获。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拿袖子抹抹泪水。 她不管是否会领罪,第一时间跑去了中顺府击鼓报案。 * 这天下午,整个京城从胡同到大内都炸开了锅。 公主宣琳丢了! 中顺府认为兹事体大,不敢怠慢,火速和顾尽欢一同进了宫。 韩呈龙颜大怒,在孳政殿上发火,指着下面道: “立马去找,调集御林军,统统去!把整个北京城给朕翻过来,北京城找不到就出城找,大昭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包括大山沟里。找不出来,朕挨个儿活扒了你们的皮!” 中顺府尹和御林军统领凌介打了个寒战。 尽欢虽然浑身发冷,好在脑筋还未停转,她说道:“圣上,这次动静极大,想必贼人不敢轻举妄动,不如招贴皇榜明示罪责。”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韩呈的目光就射了过来: “顾尽欢!你的账,朕会一笔一笔跟你算!中顺府,她交给你们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丢的,好好儿审她!” 中顺府尹应了下来。 尽欢低着头,有气无力地回答:“是。” * 当天晚上,如雨点般的要案奏折就呈上来了,一本本地方官员对地方的报告,齐刷刷地说自己地方已经派出人手搜索。 郁妃哭得泪人儿似的,韩呈在水华殿陪她。 朝廷上下听闻此事,晚上也多多少少有些失眠——有的是当成个新闻随便听听,有的是对当事人顾尽欢幸灾乐祸。 而在督察院听风听雨的沈扈,却在其中嗅到了一股别样的味道。 ※※※※※※※※※※※※※※※※※※※※ 下情预告:女主的大危机来了! 第七章 风波起(上) 京城在急促而齐整的脚步声中迎来了次日的曙光,御林军全城搜捕,到处张贴皇榜,表示有私藏公主者凌迟灭九族。 大街小巷人心惶惶,都在议论这个事情,但又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官兵听到以为和自己有关系。 半天找不到,这越发让人觉得绝望,韩呈一怒之下限定一日之内找到,否则统统跟着顾尽欢掉脑袋。 朝廷上下轰然而动,乱成了一锅粥。 * 这天的太阳迟迟没出来,乌云密布,空气黏腻腻的。 沈扈急匆匆地去内阁,随从们跟得气喘吁吁。 他的眼睛异常犀利,带着一腔底气迈着坚定的步子,一进门就找马春风过府一叙。 马春风摸不着头脑,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有点慌张。 轿子颠回府内,沈扈一路无话,马春风偷偷瞄了几眼,那冷酷的神情让人心底发慌。 “马大人,坐。”他坐下来,手放在桌上抬头对他说,“坐啊。” 马春风哎哎了两声,小心地坐下。 还没等他开口问,沈扈直接说道: “之前你找到我,要我上奏顾尽欢、元汉的罪证,那你是拿我当自己人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赶紧停手。” 马春风佯装听不懂:“您什么意思?” 沈扈冷哼:“跟我装糊涂是罢。行,那我给你个准信儿,圣上下了密令,北京城民宅搜完,下一个就是官员住宅,从最低品开始查起,一个缝都不会放过,逮住就是死,时间拖得越长死得越惨,当谋反论。你觉得你有几分把握能逃得过御林军的法眼?” 马春风已经听出意味了,干脆装傻到底:“大人是怀疑我藏了公主?” 沈扈投去一个冰冷的目光:“你以为你没有么?” “大人,这我实在是冤枉,我哪有这个胆子!” 不等他喊叫完,沈扈提高声音道:“行了!有人亲眼目睹,铁一样的事实你赖得掉吗?要不要我奏请圣上调派御林军去搜你的房子?还是西郊的定名山,让御林军刨一刨看看能刨出什么来?是不是要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马春风已经吓懵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面部表情僵硬,时而抽搐一下,良久才道:“大人饶命,下官……” 砰! 沈扈一巴掌拍在桌上,恰巧天上一声惊雷。榫卯差点震歪,马春风身子一抖。 他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啊,连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得出,真是不择手段,啊?” “下官一时糊涂,还请大人手下留情。”马春风跪下求饶。 “这是公主啊!没头脑,要不是我提前知晓,你还要一错再错!” “是是是……”马春风头都要点掉了垂地上。 沈扈继续呵斥:“你想要把顾尽欢拉下马,不是这么个拉法。事情没做到□□无缝,不清不楚地就想要她的命?门儿都没有!听到了没有?” “下官已经知道了,谢大人不杀之恩。” 沈扈嗯了一声,叫他起身。他战战兢兢地爬起来,闷热得他脸上憋得通红。 沈扈接着软硬兼施:“好了,你也别害怕,我既然能来找你,就不会杀你。顾尽欢不仁,你不能下三滥,以后得好好儿听我的,若再有不正之心,第一个干掉你的就是圣上。公主现在可好?” “大人放心,公主一切都好,我手下人看着呢,一直昏睡着什么都不知道。”马春风拱着手回答。 “赶紧去放人。”他手都懒得抬起来挥。 马春风忙出去照办。 * 顾尽欢被软禁在中顺府,外头的动静她一点都不知道,只能凭着中顺府提审她的情况来稍加判断。 她静静地靠在栏杆边,眺望苍茫乌云万里,卷舒翻涌。 这种天气难受极了,有汗不能出,只能幽幽地渗成薄薄一层,额前的发沾着了贴在皮肤上,甚不舒服。 城中远远地就能看见一波波人马在搜宅子,明明是个大早却没什么人摆摊,她眼里透出一股低落的暗光。 弄丢了公主,别谈官了,命都可能保不住。 而现在可怕的逻辑就是: 圣上若是找不到公主,自己反而不会有事,一找到公主立马玩儿完。但凡有点头脑,谁不想着先找人再算账? 况且这才半天一晚,如果三五天还没找到,圣上回过味来抽出空想起她,那才是真的完了。 这种情况下,最需要的就是冷静。经历了一夜的无眠后,她的思维已经沉淀了一番,开始准备清醒地思考问题了—— 御林军的实力她是相信的,人贩子听闻这事闹出这么大动静,应该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一来找到公主只是时日问题。 公主心地善良,自己卖个可怜,倘若公主能替自己说两句话是最好,倘若不能,自己获罪能到什么程度呢?倘若公主受伤了,自己又会有什么下场? 找人,如何找人? 保命,又怎么保命? 靠别人?沈扈会不会帮她说话还不确定,韩圣肯定是指不上了,贾诚那头儿可以试试,可是平章真的能为了贾诚替我这个风口浪尖上的罪人说话么? 值不值?必定不值!傻子也知道怎么个轻重取舍。 靠自己?怎么个靠法?我现在只是个从二品,虽说官位很高,但是朝廷上从二品以上的能摞一筐,我的分量还没到动摇到什么的地步,即便有几分才气,圣上离不离得开我也成问题,心里实在没谱。 不过,自己毕竟办事有那么一套,科举面审的事情还没办完,郑州那边的刊印亦还要我打点…… 郑州! 说到郑州,那两个货是个麻烦。 在这危急关头,她居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能不能借自己这次的危难,顺势除掉这两个眼中钉、肉中刺?得想个什么巧法儿呢? 算了,此刻命保不保得住都是个问题,还想那些,可谓是烧火棒子当着不着。 她狠狠给了自己一脑嘣,叹气继续扶着栏杆。 一阵风吹过,她抬起头来,碎发扬起,风满楼山雨欲来,渐渐不闷了,清净舒服。这种时刻是最爽的。 忽然有人登登登地上楼,对她说:“顾大人,公主找着了!大内传您进去呢!” 尽欢蓦然扭头,深吸口气咬着嘴唇跟他去了。 * 大殿之上,百官肃静,顾尽欢跪在下面,韩呈坐在椅上,一脸生人勿近地盯着她。韩圣也到了。 “小公主是找回来了,但是,顾尽欢,你竟敢擅自带公主出宫还将她弄丢,这笔账你说说该怎么跟你算?” 尽欢眉毛一挑,凭她对韩呈的了解,这语气里可以听出,宣琳应该没有大碍,韩呈的气也该消了一半。据她分析,韩呈脾性还不错,很难气急攻心,不到气急攻心又不会大加责罚,所谓的以仁德治天下,莫过如此。不过,错还是要认的。 她趴在地上说道:“是,臣罪该万死,已经吩咐下人准备好了凌迟的片刀、剧毒的穿肠药,请圣上发落。” 韩呈感觉被摆了一道却察觉不出哪里不对劲,说道:“凌迟过于残忍,我朝以仁德治天下,朕可不是那种暴君!” 尽欢无比淡定:“臣明白了,谢圣上赐臣毒yao一瓶。” 说罢就要起身,抬起两只胳膊示意侍卫将她架出去。 韩呈喊住:“等一下,搞什么名堂谁让你起来的,还有朕什么时候让你去死了?” 尽欢扑通跪下,痛哭流涕道:“圣上啊,臣该死,臣罪该万死,臣弄丢了小公主,让她吃尽了苦头,遭歹人盘害,不死,臣无法面对圣上啊!” 这话一出来韩呈反而思考起自己的做法来: 宣琳虽说是丢了,可是并未受伤,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说睡了一觉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样一来,死刑也确实过分了。 还没等他想好,殿后宣琳挣脱奶娘跑出来:“父皇饶过顾师傅罢!” 韩呈惊问:“宣琳,你怎么在这儿?奶娘呢,把公主带回去好好休息。” 宣琳说道:“宣琳不累不想休息,要找师傅继续去放风筝,听到父皇要怪罪师傅这才偷偷跑来。” 韩呈摆摆手:“这里的事你个小孩子不要管。” 宣琳奶音高了八度:“父皇不是教育宣琳要有诚信么?为什么不关师傅的事,宣琳也没有出事,父皇却要怪罪师傅?” 尽欢感激涕零,对她说道:“公主善心,臣无以为报,臣本就有罪,公主就不要再说了。圣上,还请圣上发落罢!” 韩呈上下看看,良久无奈地说: “罢,你们俩都执着自个儿的理来让朕为难,宣琳替你求情就免你死罪。可是不治你难示惩戒,也难消朕心头之火。来人呐!摘去她的朝冠,从即日起,罢免一切职务。顾尽欢,去大牢好好儿静思己过,知道了么?” 尽欢磕头谢恩:“谢圣上、公主不杀之恩!” 宣琳放心了,跑过去让韩呈抱住。韩呈说:“看,朕饶了你顾师傅一条命,你这下可以安心了罢?” 宣琳眨巴眼,盯着顾尽欢的背影瞧:“那,师傅要走,谁陪宣琳去西郊风筝呢……” 尽欢被摘去朝冠,一只短簪束住头发,在众人同情的注目礼中带着个难以琢磨的微笑离开了大殿,离开了庙堂。 百官大多面面相觑。 “她怎么还在笑啊?” “强颜欢笑罢,遇上这种事情也是倒霉。” “我看才不倒霉,这叫罪有应得,不掂量自己的分量就敢无法无天了。” “看来这人啊,还真的是爬得高摔得惨呢!更何况爬得这么快的……” 她才没有强颜欢笑,这个笑是发自内心的,即便搀着点不甘,也是欢喜—— 是因为郑州的烂摊子终于可以甩手了! 沈扈在不远处看到这个笑容,让他心里发毛。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要不要行动呢?假如此刻出手,指证她勾结贪污的证据有力,罪名坐实了,她必死无疑。 可是…… 第七章 风波起(下) 等到他们抵达时,一众官兵散在顾府的院落里、厅堂间,手里有的执着明晃晃的刀,有的为了翻书翻东西方便就卸了兵刃。 整理出来的书册、账本件件散放,一片狼藉,全撂在院子正中间。 其中除了几样稍微贵重一点的砚台笔洗,什么大笔银钱都找不出。 大理寺的人翻了账本,也尽是认认真真、规规矩矩的记载,实在查不出一笔不合法规的账目。 他们觉得这事蹊跷,连忙奏禀了韩呈。韩呈这才叫上沈扈、马春风二人一起来现场看。 尽欢也惊奇,不知道是不是阿丧这小厮机灵转移走了。唔,按常理不太可能,他怎么能未卜先知呢!那是……先生? 在这节骨眼上,唯有先生可能帮我,也唯有先生最能帮到我。 因为我之前跟先生打过招呼,一旦有事,无论是不是被上头怀疑,都请先生转移资产。 而且,沈扈作为门生,绝不会去查先生! 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看着这些抄出来的杂七杂八,十分平静,比此刻的沈扈平静多了。 “回圣上,一共查到账册五本,记载的收支没有超出朝廷俸禄之外的。此外,搜出的古董花瓶、名人字画,也只有寥寥几件,且均不是价值极高的那类。” 韩呈听完看向身边站着的沈扈、马春风二位,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马春风傻了眼:“圣上,这,不可能的事,一定是账本造假。臣拿到的供状上明明白白写了元汉与顾尽欢有往来,这修缮古楼的款项十分之四都是她拿的。请圣上明察啊!” 尽欢跪着说道:“圣上,草民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全限马春风污攀造厉,草民的家中只有这么多底子,实在不敢有半点逾制。如果草民的账本可能造假,那么元汉的账本也可能被造假,供状更是片面之词做不得数。圣上,草民实在是冤枉。” 突然翻供加之反咬一口,沈扈始料未及。 本以为此案再无逆转,没想到她竟如此狡猾,家中竟抄不出一星半点赃款。 到底是怎么个内情,他一时半刻也摸不着头脑。 确实,人证、物证缺一不可,现在没有赃款,证据不足显然没法定案。 尽欢一面死拽着韩呈这根救命稻草,将一番诉苦演得声泪俱下,石头闻听皆能动容,何况韩呈这个仁慈君主乎! “人先交给大理寺审理,这边再搜,三查有误,疑罪从无。” “是。” 韩呈被这通波折闹得好生没脸,谁都没给个正眼就走了。 马春风和沈扈交换了个眼神,看向尽欢,正巧被她捕捉到了。 尽欢舔舔紧张得发干的嘴唇,被大理寺的人带着离开。 * 江州那头同时来报,说账册和查抄对不上,江州银曹的私人府库里只有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且江州本地没有发现元汉、顾尽欢挂名的地下钱庄。 大理寺卿姜海亲自提审江州元汉,四方都密切关注着这件案子,连暂时蹲大牢的尽欢都用身上的玉佩跟狱卒换了俩小道消息,啃着窝头打听外头的风声。 可这事儿倒叫姜海犯了愁。 因为元汉死不松口,他的几个师爷之前一口咬定顾尽欢与此案有涉,现在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听闻风向变了,立马改口,说供状是马春风派去的人逼着立的。 “大人,我的家也抄了,搜出了多少东西?顾大人家也抄了,发现一点不合法的收入了么?”元汉背脊挺得很直,“人证是马春风诬陷逼供的,物证您也看见了,什么也没有啊!这都要抓人是不是太草率了点啊?” 姜海哪里知道情况会这样。 之前圣上发了雷霆大怒,要下面彻查,可一扭脸什么罪证也查不出。朝廷上闹得沸沸扬扬,圣上拉不下脸,只能让沈扈背锅。 可是沈大人这些年可是一条线上的,弹劾、审查,这都是一条龙制度,沈大人以前就算官位不高,却也查检了不少贪官污吏,没失过手…… 这么一个好官又怎么会看走眼呢? 以他的脑筋恐怕怎么也想不明白,大昭规定不能对犯人动刑,三审无望,他只能一纸奏折递给了韩呈裁断。 “既然没问题,那就放了。不是说疑罪从无就不用再上报了么,你们又交上来做什么?”韩呈把折子放在一边,直接问大理寺卿姜海。 姜海说道:“臣无能,可是臣心中颇有疑惑,不如再深入调查为好。” 韩呈摇摇头:“沈扈虽然廉明刚正,但也难免有误会好人的时候,没什么好疑惑的,你下去罢。” 姜海不好再说,退了下去。 姜海在门口遇到了刚到不久正守候着进来的沈扈,问:“沈大人是来?” “姜大人,您也是说元汉一事的?我正要向圣上提起撤销此案呢……” 姜海一听忙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道:“大人可得小心着些,圣上说审不出来,加上对顾尽欢宠爱有加,不愿意再度深入调查,此案已经作废了,您不必再撤销了。大人,您这次真的看走眼了。” 沈扈心里犯起嘀咕,对马春风献上来的证据开始抱有怀疑了—— 这个马春风为了栽赃顾尽欢连公主都敢迷昏关起来,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干的? “我知道了,多谢姜大人。” “大人客气了,大人为了黎民苍生、江山社稷着想,我们看在眼里都敬佩得很啊!” 沈扈无奈地与他对笑,二人心照不宣地叹了口气。 姜海与马春风都是夸他,可此刻,他方才听出个中差别来。 弱点啊——不禁夸。 在牢中,顾尽欢的那番话,并没有明确否认她和元汉勾结贪污,假如马春风的账本口供造假,那她当时应该暴跳如雷地否认才是啊。 可现在两个人身上居然都查不出证据,真叫人头大,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地下钱庄…… 煤窑生意…… 还是田产? 田产是官员应得的,圣上也曾经给顾尽欢赏赐过,这里头难道有什么名堂? 能有什么名堂呢? 他摇摇头,离开了孳政殿。 大内宫门口,沈扈遇到了山九枭的门客许卓,许卓说,山先生最近正找你呢。 “山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大人去了就知道了。我还要去办趟事,先行一步。” 沈扈猜想是跟顾尽欢有关,先生怕是知道了他的门生在手足自残了。他立即叫了顶轿子,往太学士府里去。 轿子里这一路,他的直觉越来越强烈。山先生会怎么做呢?帮顾尽欢说话么?不对,先生清正一生,怎么可能同流合污。可都是他栽培的门生,先生也很为难啊! 不成,我得给先生提一嘴,请他好好教育教育他的宝贝女学生! * 山九枭坐在他对面,给他倒上茶,是先生最爱的六安瓜片。 “来,试试,齐山云雾。” 沈扈捧着杯子,迟迟不喝。 山九枭一抬手:“怎么,喝不惯?” 沈扈说道:“没有,流飞记得,先生是庐州人士,因此最爱六安茶。” 山九枭点头:“是啊,身在异乡,也就这点小玩意儿,能让我回忆回忆过去的味道了。” 沈扈突然调转话头:“可是先生,我记得,过去您买不起六安瓜片罢。您一直说,六安虽好,无奈名茶,实在没有那么多的余钱供着一张嘴。” 山九枭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了,并不是真的说自己买不起六安。他把茶壶放下,问道:“你今天话里有话啊。” 沈扈眼神警惕:“先生找我来,不也是为了说说这话外音么?” 山九枭笑了:“你把我当了仇敌了。” “先生如果是要说顾尽欢的事情,那学生只能恕不奉陪了。” 他说着就要起身。 要扳倒顾尽欢却屡屡受挫的不服心理瞬间占领高地,连对待先生的礼仪也不讲究了。 “哎等等,你别急,”山九按住他,“你这是怀疑先生我贪赃枉法呢?行了,甭紧张,这茶是尽欢送的,我平时哪有这闲钱买啊。” 沈扈越发不喝。 “我也听说了,你这次弹劾她的事情。这是你身为左督御史的职责,作为一个为百姓服务的朝廷命官,你做得很好。但是,先生我还是不希望你与她作对……” 话没说完,沈扈就黑了脸色。 “……在某种程度上,你们俩,是一条线上的啊!” 先生的话这才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先生,这个我都明白,她要推翻朝廷,我是与她一个心思。可是叫我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我怎么不难受呢?难道她就不能换种方式么!”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只有面对教他育他的先生,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口。 山先生拍拍他的手臂,说道:“她的方法是极端了点,你看不下去,也能理解。但是如果你了解她过去所过的日子,你也不难体会她的想法了。她底子不坏的,要好好教化改造就行了。” 沈扈硬气地说道:“过去再怎么辛苦,也不能将怒火发泄在百姓身上啊!我已经放了她太多马了,可她不知悔改啊!” 山九枭笑道:“我知道你正直、善良,她何尝不是如此的呢……你们俩应当成为朋友的。” 沈扈冷哼:“我与她,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山九枭也不反驳他,站起来,对着外面秋日打头落叶纷飞的庭院,背着手。 “那年,我记得应该是臻复元年,也跟现在一样,是个秋天。她和阿丧两个人,就睡在这条胡同的拐角。 “我当时出了趟远门,回来才看见这两个年轻孩子。他们手里就十几文钱,值钱的东西只有阿丧头上的一根簪子,我后来问过,有纪念意义舍不得卖。 “他俩卷了个夏天的簟席,连被子都没有,靠在墙边看书。你也知道,元年虽说没有现在富有,可也不像这般灾荒贫穷。我好生奇怪,就上去问他们。 “尽欢说,家中萧条,来京赴考却遇上朝廷改革,恢复八股文,科举不中只能另谋生路,又被人骗走三百两银子的家底,无处可依,靠替别人抄写、代写为生。我见他们可怜就让他们到家里吃顿暖和的。 “我问她家里是不是种地的遇上了天灾,她说不是,若是有灾,家乡必有暴luan,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来京城科考呢。 “既是来科考的,我便问了她几句学问,她都说得头头是道,虽说并不是博闻强识,但想法新颖,是个有头脑的孩子,我便问她愿不愿意当我的学生,接受推荐参加有道科。 “她一个劲儿点头,说自己非常想当官。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了一句这辈子我没听过的话——我想推翻朝廷。” 沈扈听到这儿万分惊讶,问:“她就这么说出来了?” “是啊,得亏是我,否则被别人听见,她这条命怕是都没了。她说,她已经混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说出来被上面砍头,比饿死街头还能更值得呢! “她对我说,如果我要告发她,还请我让天下所有人知道才行。这时候我就发现,这孩子思想确实很极端。 “我问她,你会当一个好官么? “她回答我,她家乡有个好知府,勤勤恳恳做了一辈子事,到头来因为一点点利益分配不遂百姓的心,就被戴上了黑帽子,倒了台百姓是拍掌叫好。 “还有个恶官,为了建自己的商铺,就拆掉了百年历史的老石板街,最后居然上调当了京官。 “由此可见,好官恶官,不过虚名,有的好官,一生为了百姓清廉无比,到头来还不是成了统治者的牺牲品?有的恶官,背上千古骂名,却加速了王朝的覆灭,客观上也是做了好事。 “她说她要做的,只有推翻王朝统治,不管用什么方法。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长痛不如短痛,早一日推翻,早一日脱离苦海。 “我又问她,你当官倘若不顺,倘若达不到你预估的地步,或者你要被上面的人杀头,你该怎么办? “她说,古有‘抬棺上阵’,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我这件事要做,肯定是冒着死的危险的。但,我做我的事,只要是在做着,那么顺不顺,成不成,生与死,都无所谓了。” 山九枭露出略带无奈的笑容,沈扈看着先生在光影下矗立的脊背,陷入了沉思。 ※※※※※※※※※※※※※※※※※※※※ 山先生维护尽欢,正是觉得她有可塑性,认为她没到穷凶极恶的地步。 但是,他可能没有摸清脉门,要治女主,还得靠男主出马! 下一站,甜文~ 第八章 田园客(上)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洛州城上空惊飞起一片乌鸦。 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说:“那个顾尽欢已经被罢了官,赶回家种田去了。” 小朱大声说:“这不可能!二品大员怎么可能说罢官就罢官呢?” “夫人,我一路上骑死了匹马,紧赶慢赶才得来的消息,是真的!” 小朱跌坐在椅子里,眼神空洞,自言自语道:“她罢官了,俊儿就中不了进士,那我那些钱,岂不是白花了?” 小厮唯唯诺诺说道:“夫人,这个,我也不太懂。” “你当然不懂!对了,我让你去郑州你去了么?” 小厮点头:“去了,去了,可是夫人,那里的书册都已经投入刊印了,钱在里面套牢了,而且据说官府插手了,咱们不好管啊……” 小朱狂拍桌子,吼道:“她都已经滚回家种田了,官府还插的什么手?” 小厮苦着脸说: “夫人,这事不简单!那里的人说,顾尽欢已经将此事上报了朝廷,也就是现在刊印是朝廷主持的,顾尽欢只是主管刊印的,她滚回家种田,自然有接替她的人。” 小朱彻底绝望了。 本来已经抱住的大树,倒得猝不及防,自己白忙活一场也就算了,一大笔银子被套在了官府手里,这可如何是好! “等一下,这两天我都在忙这事,大朱夫人那里怎么样?” “什么大朱夫人?” “蠢蛋,就是我那个姐姐!” 小厮慌忙回答说:“是是是……回夫人,她家里已经不行了,顾尽欢一倒台,她的生意是指望不上了,前两天下面小丫头说还看见她去当铺当古董呢!” 小朱这才顺心了些,舒了舒脖子,说道:“原来还有比我更惨的,嗯,我心里这才舒服了。你下去罢。” “是。” 她口中的大朱夫人,现在也在家中大骂顾尽欢不是东西,许诺过的事情,现在随着她的罢官就指望不上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夫妻俩平日里在赌场欠下的债,突然要还,债主见他们家摇摇欲坠,追债来了。 “夫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那些人马上带着打手来了!” 大朱一面接过慌慌张张的丫鬟手里的银票,一面命令小厮不许放跑那些从家里拿钱的下人们。 树倒猢狲散,下人们趁乱从家里拿走了不少值钱的东西,气得大朱七窍生烟。 “都不许走!拖着债还想跑?”追债的叉着腰,几个壮汉堵在门口。 大朱赶紧递过去银票:“这是家里变卖古董的钱,先给着,还有些过一段日子一定还,还请通融宽限。” 追债的接过钱揣进怀里道:“你最好别给我耍心眼,老子的势力遍布各地,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能给你揪回来!听见没有?” “是是,您大人有大量,我们不敢逃……慢走……” “夫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哪?” 大朱咬咬牙,说道:“去找小朱讲讲交情!” * “哟,是姐姐啊。”小朱脸上的假笑连厚厚一层胭脂水粉都盖不住,“可我的情况你也清楚,我也被顾尽欢套住了一大笔钱,现在手头也腾不开啊!” “妹妹,我有急用。” 小朱招招手,里头人拿出一点钱来,说道:“看在姐姐平日情分上,我就暂且资助姐姐十两银子……” 大朱为难:“这,少了点儿罢?” 小朱立马黑了脸要撵人,大朱只能先拿着,能借一点是一点。 “姐姐你不能怪我,你要怪就怪朝廷,怪那个顾尽欢去。”小朱满脸小人相。 大朱咬牙切齿:“她现在恐怕也自身难保,都罢了官还能有什么出路。” 小朱眉毛挑起一个笑容,故意气她:“姐姐这就想错了,人家现在安逸着呢,回老家种田去了,没有姐姐这么多债要背,轻松极了。” 大朱一口气噎堵喉口,差点没梗着脖子过去,小朱想到顾尽欢,跟着一起竟把自己气到了。 “姐姐,我算是明白了,这女人是设了个局,专门害我们俩呢!” 大朱不置可否,被变故冲得满脑子浆糊。 虽说顾尽欢她不至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不得不说,小朱这句话猜对了,尽欢在牢中就曾想到了这一招—— 倘若自己能活下,必定面临惩罚,自己必须把控力度,达到罢官的局面。那时候大朱小朱无所依傍,非大出血不可! 大朱小朱的骂声可传不到她耳朵里,她此刻正在回乡的路上游山玩水呢! * 尽欢的船顺着京杭运河一路南下,在有“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广陵”——扬州城停下来欣赏风光。 恰是十月,是游览扬州城最好的时节。看过个园、何园,觉得腹中饥饿,便去四望亭寻小吃。 “店家,挑你们这里最有名的来一桌。” “好,您先坐一刻儿,马上就上来!” 阿丧掏出随身的钱来,说道: “跟着姑娘真是有口福,咱们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还能大手大脚地吃顿好的。” 尽欢笑道:“也不知道你这是嘲讽我呢还是嘲讽我呢……” “还是嘲讽你呢!” 二人互相看着哈哈地笑。 “来了,您请慢吃。” 热腾腾的灌汤包端上来,一只占了满满一小笼屉,皮儿薄得能看得见里头的浓汤。 咬破先喝汤汁,一层筋道软嫩,入口鲜香。 “姑娘,我就是可惜咱府上那些好东西,被抢的抢,偷的偷,你也不拦着。” 阿丧真不愧名叫阿丧,在这么美好的时刻,就爱说些丧气话。 尽欢咬了口包子说: “李白有云,千金散尽还复来,都是身外之物,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再说了,这些宵小一辈子也只能抢一些不义之财,咱们干大事的,卷土重来未可知啊……对了,这里提到了两句诗,你快点把小本子拿出来做笔记!” 阿丧取出炭笔,抱怨说:“姑娘每次都说诗句,不说意思,我怎么能懂嘛!” “家中那么多书,问书去。你啊,学问不好,还偏偏不知道用功。”尽欢笑着摇头。 阿丧被说得面红耳赤,筷子一夹咬口包子解气,被溅了一鼻子热乎乎的汤汁,可把尽欢给乐坏了。 尽欢给他递上手帕,他悻悻地抹了抹。 “姑娘,说真的,我真不希望你再回去干那个什么大事了,那地方危危险险的,稍有不慎就会像这次一样,差点命都保不住。” 尽欢舔舔嘴唇,筷子划了两下,说道:“我知道,吃你的东西罢,回不回的去还两说呢!” “我看你日后逮住机会,还是会回去的。”阿丧瞄了她一眼,再不说话了。 阿丧的话其实道破了天机,她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游山玩水上,说要在扬州逗留几日,事实上是借口。 要是赶着回家乡静海,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早已经抵达了,可是她没那么强烈的愿望还乡。 她的事情没有完成,过早回乡做什么? 静海是好,风调雨顺,无灾无难,可她的心不在那里。 她的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京城套牢了。 * 尽欢不知道,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京城也有人在思念着她。 沈扈那日听了山先生的讲述后,就整日沉默寡言了。 尽欢离京,他早朝是天天上,晚饭也照样吃,可轿子每每经过小团扇胡同时,心里总空落落地牵着难受。 或许失去一个敌手,就是这种滋味罢。而且是一个如此让自己魂牵梦萦的敌手…… 扎鲁、和折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主子这两天为什么心情不好?”扎鲁问。 和折说:“这还不懂么,你让主子除掉顾尽欢,现在主子没了对手,没人斗嘴斗法,当然寂寞了。” 沈扈道:“过去,我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个人说——我过去最恨一个人,可他现在是死是活,对我已经不重要了……也许,我现在就是这种心态罢,只不过因为毫无恨意,反而心里不是个滋味。” 扎鲁道:“那我再把她找回来?” 沈扈哭笑不得,拉住他:“哎,哪有为了不饿死大夫就去惹瘟疫的!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扎鲁和折对视,耸耸肩。 沈扈沉默了一会儿,眉毛一扬,嘴撅得老高,笑着说道:“你还别说,她这猛地一不在,我还真有点儿想她!” 扎鲁和折又对视一眼,指着他鼻子异口同声道: “贱!” 扎鲁把腿一盘坐下,抓起一把瓜子就嗑起来,问: “哎主子,我不懂哎,你对这个,这个这个……” “这个什么!” “顾尽欢呗。你对她到底怎么个感觉啊?” 和折也凑过去,从他手里抠出几颗瓜子:“对啊主子,我也想知道!” 扎鲁把手拿开:“盘子里不还有么,你非得抢我的做啥!” “别小气嘛……” 沈扈干咳道:“你们俩慢慢抢瓜子,我先走了。” 二人赶忙放下瓜子,拍拍掌中的瓜子碎屑: “哎,主子!不抢了不抢了,你说,我们听着呢!” “说什么啊?” “当然是说你对那个顾尽欢是怎么个意思了。快说快说,等着听呐!” 沈扈眼神飘忽不定,闪烁其词:“我……” 扎鲁太了解他主子了,从他的表情里看出苗头来,问:“主子,你该不会真的看上她了罢?” 沈扈脖子一伸,头一昂,结结巴巴道: “我,我怎么能看上她呢?我是谁,我一代天骄,怎么可能看上一个被罢免的贪官污吏呢?” “你不说实话就一个人愁去,我们才懒得陪你!”二人作势起身。 沈扈急了:“哎,别走啊你们,帮我想想嘛。你们说,我不会真的……”他倒抽口气,“这没道理啊!” 和折笑了:“你不会怎么了?有本事话别说一半儿啊,主子你不是天之骄子么,怎么骄子遇上儿女情长就怂了?” 沈扈一拨刘海:“你们尽管说,怎么说我都行。我今儿还就不受你激了!再说了,咱现在说这个有用么?人都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扎鲁和折瞬间低落,为他们主子好不容易再次萌动的春心,长吁顿足。 ※※※※※※※※※※※※※※※※※※※※ 沈扈os:天哪噜~为什么我要爱上我的死对头? (喵喵喵,拿错女主剧本,这好像是赵敏的台词) 第八章 田园客(下) “什么?不愿意回来!” 韩呈惊了,从来没人敢这样对待他的旨意,有点怒气。 小太监把顾尽欢原话重复了一遍,韩呈这才噗嗤笑了出来: “哎呀,这个顾尽欢,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她这是在赌气呢!” 小太监说道:“圣上,她怎能与圣上赌气呢,这是大逆不道啊。” 韩呈摆手:“不,你不知道,这人脾气就这样,你待她好,她就一个劲儿地捧着你、夸着你;可你要不待见她,她就撂挑子不干了。” “圣上要忍着这怪毛病?” 韩呈笑道:“不忍不行啊!朕为了一己之私、一时之怒将她罢免回家,此刻又召她回来,她这是不满,要当着天下人打朕的脸呢!顺子!” 王心顺应:“在。” “给朕备下行仗,朕要去三顾茅庐了。” 王心顺愣住了,不敢动:“圣上,这?不太好罢……” 韩呈刚要责备他,外头就通禀说沈大人到了。 沈扈还没行礼,王心顺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笑着说道: “沈大人来的真是时候,快劝劝圣上罢。” 沈扈懵了:“发生什么事了?” 韩呈笑着说:“朕要去三顾茅庐,顺子这厮不肯朕去。” “三什么顾什么茅什么庐?”沈扈嘴都瓢了。 “朕觉得之前的惩罚重了些,打算把顾尽欢召回来继续做官,可这顾尽欢跟朕赌气呢,不肯回朝!” 尽欢可不一定是为了韩呈赌气噢,而这韩呈的自恋程度跟韩圣有的一拼,兄弟俩原来一脉相承。 沈扈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 这女人,脾气还是这样古怪。 “这样,圣上可否容臣提议?” “你说。” “圣上乃九五至尊,不能轻易离开京城,一路舟车劳顿,圣上哪里吃得消!臣与顾尽欢比较熟络,不如由臣代圣上去罢。” 跟顾尽欢混久了果真会变,连满嘴好话这一套都学会了。 韩呈本想南下去游玩,半路杀出个沈扈,谈不上扫兴,可也得顺势加个条件才肯罢休,说: “你去能把人请回来么?若是她不给你这个面子,朕岂不是还得去一趟?” 沈扈打包票说:“那臣立军令状好了。” “什么军令状?要先说好了,省得你跟朕赖。” “臣一时想不出来。” 沈扈心内有点焦急,只想韩呈快些同意,脑子迷糊得很,主意全无。 “若是请不回来,你就给朕与顾尽欢一同种田教书去。” “好!” 韩呈此刻说什么,都是能答应的。去了再说。 韩呈无奈,放手让他去了,转而像看破了似的,憋住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之前冤枉人家贪污,此时倒上赶着要追回来了,是不是对人家有愧,要在朕面前讨个人情去弥补啊? 哈哈,沈扈啊沈扈,你在打什么算盘呢? * 三日的快马加鞭,沈扈就兴冲冲地抵达静海了。 正值桂花缘垄遍开,香盈秋野。金黄的稻谷不规则地铺在田地上,东一块西一块地被收割,凹凸棋布。 马蹄踏在新修的石板路上,格外清脆响亮。 路上很赶,将近尽欢住处时却放慢了速度。 是有些小心思的。 沈扈也要面子,不愿意被她看到自己好像很心急的样子,扎鲁和折说他怂。 顾尽欢今日无课,正在田里帮着做农活,毛巾就搭在肩头,和老乡聊得笑呵呵的。 “怎样,苦罢?你们娇生惯养的哪里会做农活。” “胡叔,您就别嘲笑我了,您啊,就这件事情能笑话笑话我了!” 尽欢尽管开着玩笑,她知道胡叔左耳进右耳出,不作数的。胡叔也笑得爽朗。 “咱秋天累是累,可一年四季都累,秋天能有个收成,再累也高兴!” 尽欢不住地点头:“是啊,就这个指望,过得倒叫个简单快活!胡叔啊,去年收成怎样?” “去年?去年好啊!咱们静海一直不旱不涝的,收成不曾差过。这是福气呢!” “可你好了,人家也好,这样哪来的钱挣呐?” “哎,你小丫头这就想多了嘛,有了收成就是好事,有的吃,有的活,哪管人家!总比庄稼绝了来得好啊!” “嗯,胡叔说得在理。” 二人正谈着,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渐渐听得分明,庄稼地里的人纷纷直腰抬头,只见一队骑马的朝这儿来了。 方老头在垄那边,冲尽欢喊: “顾丫头,恐怕又是找你的,咱们这儿这两天热闹都是因你!” 农人们心照不宣地爽朗大笑。 尽欢扯着毛巾擦干额上的汗水,眯着眼睛往路上望去。 为首的一人踩蹬下马,后面人帮他牵住马头。 这人身形熟悉得很…… “请问老伯,顾尽欢是住在这里么?” 声音远远地飘来,她将视觉、听觉加上直觉拼凑起来,第一个联想到了沈扈。 她下意识一蹲,藏在稻田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藏起来。 老伯见是个彬彬有礼的俊后生,会意笑道:“你找顾丫头,她就在田里呢!去罢!” “谢谢老伯。” 沈扈去田间寻她,却怎么找不着她的身影。 方老头、胡叔等人见尽欢刚刚反应,又见这年轻人寻她的模样,皆以为是尽欢情郎来了,都笑着偷偷做手势帮他引路。 沈扈会意,微笑着点点头,抱拳感谢他们,朝着尽欢藏身的地方去了。 尽欢正纳闷怎的没了动静,一转头就发现沈扈站在她身后,霎时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压倒一小撮稻子杆。 沈扈伸出手要拉她起身,她哼了一声自己爬起来拍拍土。 “你这人,怎么没声没息的就站在人家身后?” 方老头、胡叔等人窃笑,都很知趣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那你为什么要藏起来呢?” 尽欢道:“我以为是圣上派来的人嘛,又要带我回去做官……等等,你不会也是这个目的罢?” 沈扈眼珠一转:“不会!怎么可能!” 尽欢才不信,其实是不愿信,她宁可沈扈说是来请她回去的,这样她气便能消了。 她盯着他:“真的么?那你说,你是来做什么的?” “当然是来看你。” “你会这么好心?” 沈扈上前一步,尽欢赶忙退后。 “你还是离我远点罢,防止你一刀捅死我。” 沈扈叹了口气:“别对我有敌意嘛。” 尽欢冷笑:“哦豁,你还指望着我没有敌意?我在你身上吃的亏,还少?” 沈扈声音柔和地说道:“我听先生说过你过去的事了……” 这语气让尽欢浑身不舒服,她眉毛一挑:“慢着,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啊!少给我打温情牌。” 沈扈真是拿她没办法,这个人软硬不吃,能洞察他的一些心思。 平日里斗法归斗法,可他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反倒变成“狼来了”。 老天捉弄人啊。 尽欢突然拿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瞧着他问: “说实话,你这次是不是来接我回去的?” 沈扈心下一动,脱口而出:“是。” 尽欢立马换了副面孔,指着他:“哈,我说什么来着,你这个人信不得。还说什么来看我,尽是些骗人的鬼话!” 这时风轻吹,桂花树枝微微摇动,她转身摸摸桂花树:“桂花乖,不是说你,我说的是鬼话,不是桂花……” 沈扈看呆了,这清奇的脑回路,跳跃得跟不上。 既已说出实话,他干脆摆明态度说:“我这次来就是接你回去的。” “那我要是不回去呢?”她头也不回,手还在摸桂花树。 沈扈心一横:“那我就赖着不走了,你种田,我跟着你种田去!” 哪有这般赖皮的! 尽欢倏地回头,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宛如看着一块巨大的狗皮膏药。 尽欢噢了一声,恍然大悟般,指着他说道: “我懂了!我不会上你的当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是在想——哎呀,这个女魔头还活着我就睡不安稳,她迟早有一天会杀回来。不如把她召回,下次抓足证据,一举拿下定成死罪,这样才是斩草除根。想要我的命,没门儿!哼!你以为你赖着不走我就能回去了?随你的便,爱走不走!” 和折听着主子与她周旋,感慨这个女人警惕性太强了,对扎鲁吟道: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 扎鲁接道: “我知道!处处闻啼鸟。” 和折白了他一眼。转而念念,竟还挺顺嘴儿的,又开始感慨中原文化博大精深。 * 接下来的几天里。 书院里,孩子们正在读《论语》,讲桌上站着的却是沈扈。 尽欢起床时就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入耳竟是: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她揉揉眼睛,夹着书本飞快跑到书院,只见沈扈拿着本论语,在孩子们的书桌间踱步,一字一句地教导。 “孔子是说啊,统治千乘兵车的大国,不但要谨慎、要专一,也要守信用。以爱人为信念使用民力……” 一个孩子问:“沈哥哥,什么是爱人?” “爱人就是以仁爱之心对待他人。” 又一个问:“那,什么是仁爱之心呀?” 沈扈笑眯眯地反问:“你觉得什么是仁爱之心呢?” “就是对别人好,原谅别人的过失!” “就是分享!” 叽叽喳喳的声音忽随着门口一声干咳戛然而止,众人转头看去,尽欢靠在门框上一脸凶相。 “你在这里干什么?”沈扈问。 “你占着我的讲桌,教着我的学生,还问我干什么?” 沈扈小虎牙笑出来,道:“我说了,你不回去我是不会走的,你干啥我就干啥。你要怪就怪自己起得晚。”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跟着他一起笑。 “你走不走?” “不走!” “你不走也行,别打扰我教书。” “这个可以。” 沈扈坐在一个小孩子身边,端端正正地做出学生的样子,认真听讲。 尽欢也无奈了,由得他。 * 尽欢提着镰刀在田里割稻子,割着割着…… “呀!要死啊,你干什么呢躲这儿!我差点一镰刀过去。” 沈扈蹲在她面前,托着下巴,说道: “你教学生,我就当学生;你割稻子,我就当稻子呗!” 尽欢被逗笑了,虚晃一刀: “从没见过比你还赖的!你要当稻子是罢,我先割了你!” 沈扈脖子一伸,闭着眼睛等她来一刀: “你来,只要你跟我回去,你活剥了我都行!” 当啷,镰刀丢到了他脚边,尽欢留下个白眼就离开了。 “哎哎,你去哪儿?” “跟你有关系么?闪开,别跟着我!” 沈扈避开一拳,又屁颠颠地贴上去。 * 这天晚上,尽欢捧了碗棒子面粥,就坐在秸秆堆上吹晚风,闻桂花。 沈扈从井里打了水洗了手,取了俩窝头,看见她在这儿就挤过来坐。 “来了?” 这两天他黏得狠了,尽欢有了免疫力,反而累了,便由着他。 “嗯呐,你在吃啥?” “玉米粥。” “噢——” 尽欢舔舔上唇沾着的粥,说道:“咱们也就这个时候能和谐点。” “怎么说?”沈扈听她语气温和,趁势追问。 尽欢眼神黯淡:“这里安安静静,快活逍遥,出出力气不用动脑子。人与人之间没那么多复杂的关系。” 她没继续说。 沈扈来做这个恶人,说破道:“你是在想,回到京城,咱们又得斗个你死我活?” 尽欢仍旧沉默。 沈扈故意缓和气氛,开玩笑道:“但是咱俩不斗,日子哪里有乐趣嘛!哈哈哈……” 自己赔笑,略显尴尬,只好看天,“这天不错……” 尽欢想笑,无奈鬼机灵存了一肚子,偷看他,问道: “那我离了京,你是没了乐趣才来找我的?” 他想都没想冲口而出:“那当然!” “噢,我就是个乐子哦?”尽欢白了他一眼。 沈扈连忙一本正经地道:“不不不,你哪比得上乐子!” 尽欢笑着一脚踹翻他:“滚啊!” 沈扈慢悠悠地摔滚在地上,笑得跟朵花似的,揉着屁股,岔了气般笑得直抽抽。 尽欢伸出手拉他一把坐好,他拍拍窝头:“脏了,可惜了了……” 尽欢拿过来咬了一口:“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沈扈笑着凝视着她。 “看我干什么?” “好看。” 尽欢是个不经夸的——恶言恶语听惯了,甜言蜜语自己说惯了,猛地被人一夸倒不习惯了。 她黑了脸:“瞎说。” “哎,顾姑娘,咱俩聊聊其他东西呗?” “什么其他东西?” “谈谈你。” “我又不是东西。” …… 第九章 酒中仙(上) 沈扈那口窝头都晾凉了,也没等到尽欢一句话。 “咱们已经沉默了一炷香时间了,是不是有那么些微……尴尬?” 尽欢道:“你要谈我,自是要由着我。可你要问我,就得由着你,不然我该从何说起?” 沈扈盘着腿,上身直晃荡: “这不是我也想由着你呢么!那好我问了啊——顾姑娘……” 尽欢打断道:“这种时候,难道连壶酒都没有?” 沈扈四处看看说:“这荒郊野岭的,我哪儿给你弄酒去?再说了,我也不太能喝。” 尽欢昂着下巴:“会不会说话?啥荒郊野岭,这是山清水秀。算了,这月亮也从云里显出来了,以月代酒罢。” 她抬起手做举酒状: “你接着说。” 沈扈嘴里塞进半只窝头,啥都不想,直接问: “我就是想问问,你心里喜欢哪一种男子?” 尽欢一口月光几欲如花洒般喷出。她蹭地羞红了脸庞,哎了一声。 沈扈拿胳膊肘推推她,一颗虎牙帮衬的笑容里带着一丝邪意: “说说呗!别害臊嘛!” 尽欢不理他,其实是没想好该怎么说:“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沈扈眼中透出洞察一切的意思,嘻开嘴角问道: “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不就韩圣那一型儿的么?” 尽欢目光飘忽,拱拱鼻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瞬间,沈扈心上像中了一刀似的,猜想被证实了,反而迸发出十足的不满感。 他道:“也就是说,真有这么回事儿?” 尽欢点点头。 “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在一块儿呢?他是王爷,你没信心?” 尽欢冷笑:“我什么时候没信心过?”她抱着膝,下巴轻轻抵着,“不过话说回来,谁年轻的时候没瞎过眼?” 沈扈见不得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酸溜溜地道:“瞧你这可怜见儿。你啊一定是看人家长得帅,就被猪油蒙了心,芳心暗许了罢!” 尽欢沉浸在回忆里,没听出他语气里的酸,喃喃道:“你还真说对了,韩圣这家伙,是蛮帅的。没有对比没有伤害,跟我过去在夏口的那个一比……哎,你套我话呢是不是?” 沈扈道:“看人怎么能光看脸呢,难怪你遇人不淑,这风险多大啊!” 尽欢一吐舌头:“我不但喜欢帅哥,我见着帅哥还往上贴,怎么着罢?” 沈扈不服了,低声道:“我扎在人堆里也好歹算帅,怎么没见你贴我?” 尽欢其实听见了,但装傻:“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沈扈是个爽利人,也不瞒她,说道:“没什么,我是说,我也是个帅哥,要不你也贴我一下?” “你?你有什么特别的好处能让我贴你?”尽欢眼含笑意看向他。 沈扈一时语塞,他不是没优点,可就是不知道什么优点能对上她的口味,要说特别,那…… “我……” 一盏茶工夫过去。 “我……长得特别帅啊!” “得了罢,这个不算。” 尽欢噗嗤一笑,还以为他想到什么了呢,没料到他描述自己也词穷。 “我身材特别好啊。” “这都是外在的,能不能说点实质的?” “特别喜欢你算么?” “谢谢,不算。” “为什么?” 二人突然缄默。 尽欢瞪圆了眼,刚刚语速很快,来不及反应,这会子倒过味儿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尽欢指着他鼻尖,准备好的强硬的态度被他嘴角的坏笑软化了,可依然故意气他: “我讨厌你的虎牙!” 说完跳下秸秆垛,单留给他一个背影。 尽欢边走边想:这颗虎牙其实蛮可爱的,尤其是笑起来时,甜坏甜坏的。 只不过,每次他露出这颗虎牙,就代表他打算干“坏”事了! 沈扈笑容僵在脸上,摸摸自己最得意的小虎牙,无辜地眨眨眼。 不是说,外在的不算么? 女人真奇怪…… * 阿丧发现,他家姑娘这天晚上回来后有些不太正常,总托着脑袋朝窗外发呆。 阿丧晓得她方才是跟沈扈在一块儿,可还是忍不住问: “姑娘怎么了?” 尽欢幽幽开口:“我到底要不要回去呢?” 阿丧道:“随便你。” 尽欢歪头看他:“怎么不高兴呢?” 阿丧道:“没有。” 尽欢征求他的意见:“那你怎么想的?我拿不定主意,你给点参考意见呗。” “你知道,我向来没主意的,只要你高兴,我都听你的。但是罢,我就是觉得那个沈扈,对你有点居心叵测。” 尽欢点点头,听他继续说。 “姑娘你对他,是个什么感情儿?” 尽欢下巴又回到撑着的手上,望着窗外出神,口中喃喃: “他啊,之前对我太狠,招招都戳我死穴,那是要我的命啊!可我又搞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每次都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给一甜枣之后再打一巴掌……我反正摸不透。” “姑娘说的是,这人真怪,姑娘要离他远点么?” 阿丧言语中藏着试探。这恐怕是他第一次对他家宝贝姑娘耍心眼,即便耍得小心翼翼,还在处处考虑尽欢的感受。 尽欢认同:“你说得对,这个人我以后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至少得防着点儿。” “就怕有些事情,防不胜防。” “你又在嘀咕啥?” 阿丧摇头否认:“没什么……姑娘还是不要回去了,防止他耍心眼。” 尽欢沉吟:“要说耍心眼,圣上也召我回去,不太像能耍心眼的样子。可你说的有理,不能不防……” 半晌又惊道:“哎呀!话说回来,就算我不回去,也是一介布衣,防也防不住他们啊!这么说来,我不如回去赚个资本,手里有权,心里踏实。” 阿丧太息: 她又成功地自己说服了自己。 * 次日大早,尽欢睡得正香,翻了个身,下意识拍死腿上一只飞虫。 “妈呀,吓我一跳你!” 她眼睛被乍一下进入视野的阳光刺疼,拿手揉着,“哎咻……我再跟你待几天,我都得吓出病来我!” 沈扈的一张大脸离她不过几寸,一个大大的笑,由于嘴唇不咧开显得很诡异。 “阿丧呢?” “我打发他去喂鸡了。”沈扈托着腮,“我说,你也是个大姑娘,怎么老让个男的在身边儿服侍呢?” “我乐意,管得着么你?”尽欢看见他觉得辣眼睛,道,“你能不这么笑么,我眼睛要瞎了。” 沈扈很无辜:“你说不喜欢我的小虎牙,我就不露了。” 说罢又露出更诡异的一笑,眼珠子瞪得溜圆。 尽欢啧了一声闭上眼睛,一巴掌将他的脸扭过去。 “轻着点儿!我这么俊俏的脸要是被你打坏可怎么好!”沈扈摸摸脸蛋。 尽欢起床气都被折腾没了,拧着眉头像瞧怪物似的: “沈大人,你怎么成这样了?我记得你可是个做事正经、不苟言笑的……” 话是夸张了些,但……总体来说没错。 “胡说,我一向俏皮可人。” 沈扈没想到自己过去在她心里竟是这种形象,忙矢口否认。这话从他嘴里一本正经地念出,显得无比滑稽。 尽欢正准备下床,一听到差点趔趄:“我何时说你俏皮可人了!” 明明就是臭不要脸。 沈扈正要强行解释,忽然外面一声干咳,二人齐齐抬头。 看清来人后,沈扈立马改变趴在床边的妖娆姿态,尽欢忙蹬了鞋子,恭恭敬敬站好,眼中带着惊讶。 韩呈看着他二人:“怎么都哑巴了?” “啊……臣(草民)恭请圣安。” 尽欢难以抑制心中涌起的一丝感动:“圣上您怎么来了?” 韩呈打量着屋子:“我来静海体察民情啊,顺道来看看你。哟,这地方跟小团扇胡同相比起来可差远了。” 尽欢道:“居陋巷,回也不改其乐。” “行了,你也别居陋巷了。” 转头臭着张脸对沈扈说,“朕让你把顾尽欢请回来,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静啊?你是不是想一起种田去?” “臣冤枉啊,臣快要把顾尽欢给请回去了,这不,您就来了!” 他说完,一个劲儿的朝尽欢使眼色。 顾尽欢点头会意,朝韩呈说: “圣上明察,沈大人到这里以后除了吃喝拉撒睡啥都没干。” “你……”个阴险小人! 尽欢冲他一挑眉。 韩呈看在眼里,干咳道:“好了,流飞,朕回去再跟你算账。尽欢啊。” “草民在。” “跟朕回去罢,宣琳吵着要你陪她放风筝呢。” “是,草民遵旨。” 说完,尽欢就和韩呈出门去了,阿丧放下鸡食盆,进屋里收拾东西。 沈扈呆在原地。 就这么容易?! 圣上一来就跟着跑了,我来就不行?合着我白忙活这么些天! * 韩呈的马车一路贯穿静海城,掀开帘子,赞不绝口: “此地治安真不错,你看这一路从农田到镇中,一片丰收,安居乐业的。” 尽欢忙不迭介绍:“可不是,草民的家乡向来风调雨顺,虽说不富,但也勉勉强强算得上个宜居城市。您看您看,这是咱们这儿最出名的……” 沈扈挤在马车车厢的角落里,自言自语:“一个劲儿说这儿好,又上赶着回京城去,女人啊真是口是心非。” “沈爱卿嘀咕什么呢?” “回圣上的话,臣是在感叹顾姑娘回京真是好啊!好极了!” 韩呈乜斜一眼:“你真是这么想的么?” 沈扈声音像蚊子叫:“真的。” “那好,尽欢啊,既然沈大人没有异议,正好朕有个事要委托你去办。” 沈扈溜圆了眼睛:事儿还没说呢,怎么我就没有异议了? 他感受到了韩呈对他深深的套路——知道自己肯定有异议,先一句话堵住自己的嘴。 嘿,这圣上! “圣上请讲。”尽欢受宠若惊。 韩呈温柔地笑笑:“你离京之后,科举‘面审’的事情也一直搁置着,你回去就督办一下此事罢。” “是!”假若不是克制,尽欢此刻恨不得把马车蹦坏。 这下沈扈心里发了慌,圣上的恩宠哟,又回来咯…… “在此之前,臣,啊不,草民求圣上允许草民先办理一件事。” 尽欢习惯了称臣,冷不防来了个口误。 韩呈不在意,好奇问:“什么事?” “草民请圣上彻查小公主一案。草民这些日子在静安种田教书,也接触了不少孩子,越想到此事心里越不舒坦,念及公主及天下幼童安危,难免惴惴,还请圣上彻查。” 韩呈深觉有理:“你走了之后,朕也曾经着大理寺去调查过,可惜当事人也就你和宣琳。宣琳愣是说她睡了一天,什么都不知道,而你又不在。大理寺那帮没用的,朕迟早撤了他们的职!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就以三日为限如何?” “是。” 尽欢谢了恩,朝角落里的沈扈看,他的眼神有一丝异样,很快闪躲开去。 直觉告诉她,有古怪。 她凑过去说悄悄话:“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呢?” 沈扈第一反应就想到了马春风,毕竟在弹劾顾尽欢的事情上,曾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此刻没有做贼,偏偏心虚: “没有,没有啊……” 尽欢半信半疑地坐直了身子,满脸写着审惕。 第九章 酒中仙(中) 韩呈没有这么多心思,难得再下民间,左顾右盼,到淮州还耽搁了一日游玩,历经四五日回到了京城。 大内翘首企盼,都在议论圣上任性的“说走就走”。而议论得最多的,莫过于顾尽欢的回归。 此前除了亲近的人谁也不知道圣上去了哪里干什么,毕竟君主的行踪不能轻易透露,以免招致行刺。 没想到圣上这次离京,竟是去接回了罢官不久的顾尽欢。 车刚进大内,宣琳就拦下来,三下两下爬上车,抱住她父皇,又抱住尽欢。 “父皇是讲信用的好孩子,果然把顾师傅找回来了。”宣琳道,“师傅,这次宣琳不外走了,就在宫里放风筝好不好?” 尽欢紧紧抱住她:“好!草民有罪对不起公主,公主还如此待草民,草民真是感恩涕零。” 韩呈甚为欣慰。 尽欢明白小孩子的黏人是很美好的,因为她是百分百信任对方的,要做什么要玩什么,换了其他人陪都不行,专一又感性。 她的笑容堆上了挂着雾的眼角。 * 当日未时回到小团扇胡同,阿丧走在后头分担一些行李。他们当时走得匆忙,本也没带走多少东西。 打开院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树下满地未扫的黄叶。 架子上挂着那只鸟笼,走了这么久,白玉竟然还活蹦乱跳的。 她忍不住嗟叹——京城定有挂记她的人,时常来这房子里替她喂养这只白玉。 “我们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 声音不响,在空旷的院子里却显得荡气回肠。 离去时日不长,因此不可能忘了之前门庭若市的情景,与眼前的门可罗雀一比较,怎能不有所触动? 这世间,根本没多少人值得付出真心、耗费时间对待的。 看,有多少人能记得在她走后替她喂一喂白玉? “阿丧,来,快把行李放下罢。咱们先把屋子收拾收拾。” 她鼻子直泛酸,眨眨眼睛不让自己流出泪来,声音却瞒不住有些哽咽。 “好。” 生漆红木的太师椅上还没积起一层灰来,只有些许的星星点点落着,各处还保留着抄家时被翻动过的样子。 花被从花瓶里抽出,散在桌上,行将枯萎的仅蕴着不均匀的艳色,瓣叶蔫软,时有小虫飞舞。桌上摆了一堆器物,大小是不值钱的玩意。平日里抄写的心经,也一页页散落。 她看到这景象,有一秒的晃神,不过很快从中抽脱,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于是对阿丧道:“阿丧,这里你还是甭管了,我来就行。你把厨房收拾干净,准备一下吃的,最主要的是要记得买两坛子好酒,晚上有用。” “什么用?” 若是换了平时,阿丧只管答应,不太会过问姑娘的事情,可自从沈扈追到静海去以后,他就不太放心他家姑娘,生怕被别人把心骗走了,宛如一个老父亲。 “我得设个局。”尽欢嘴角勾起一个让人浑身发冷的笑。 阿丧看到这个表情反而放下心来,凭他的了解,姑娘要出手干人了! “顾姐姐!”林抱声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尽欢奔出大堂:“哎,抱声!” 林抱声冲上来握住她手,后面跟着温文尔雅笑着的贾诚。 檐下铃声秀秀,三人相顾无言,感慨万千。 进屋后才知道,原来长公主为她出了力,尽欢对二人千恩万谢。 明明没有离开多久,可三人嗑着瓜子就满屋子灰尘,聊了个沧海桑田。 * 内阁的张灵鸢和马春风得知顾尽欢回京的消息,尤其马春风,吓得六神无主,冷汗一身身地出。 “怎么办呢?这女人怎么又杀回来了?什么征兆都没有啊!”马春风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张灵鸢道:“我早说了叫你别那么干,你看罢,这女的能耐大通天了!” 马春风道:“你说她是个什么玩意儿?蟑螂转世投胎,打不死的么!” 张灵鸢出主意:“不行,你晚上得去沈御史府上一趟,他被圣上派出去,现在一同回来,肯定是往静海去了,也必定知道些内情。” 马春风为难:“可我就怕现在沈御史他不信我,不肯对我细说啊。” “那也得走一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去罢。” 马春风无奈——也只有这一条路行得通了。 可马春风去沈府一打听…… 门房说:“哟,您来得可真是不巧,我们家爷刚被请走。” “是哪位请的?” “这我们可不方便透露,特地吩咐了。” 他只得作罢,打算明日再登门求问。 * 毫无疑问,沈扈是被尽欢请走的。 阿丧效率很高,在送走贾诚、林抱声后,一下午就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晚间,尽欢出了趟门,不久从外面回来,领着推三阻四的沈扈。 “……不是,明儿个早晨还得上早朝呢,真不能喝太多!” 尽欢站定,撅嘴道:“我今天高兴嘛!明儿个早朝,你要是起不来,我拖你过去。上次你升迁,我没能喝成你的酒,这次庆祝我回来,咱俩得不醉不归。再说了,你欠我人情是不是,把我送大牢里吃那些苦头你忘了?” 沈扈道:“不是,顾大人,这话你不能这么说,你要是这么说的话……” 她神气:“怎么样?” 他无奈:“行罢,那就来上一两杯。” 尽欢满脸堆笑:“这才是嘛,来来来,沈大人请。” 一点不避嫌,拉着他胳膊就请了进去。 感情这东西谁先开始认真,谁就或多或少地要经历一番折磨,不管是甜蜜的折磨还是痛苦的折磨。 沈扈本是欺骗自己做戏给她看,让她以为自己真的喜欢上她了,从而对自己放下戒备。 没想到……有些假戏真做。 此刻难得顾尽欢主动接近他一次,还这么亲昵地挽他的胳膊,沈扈算是栽在她手上了。 酒菜早已在圆桌上摆好,青瓷碗碟,白玉酒器。红木的圆凳摆了两张,中间一方帕子叠好搁着。 “就我们两个人?” 沈扈看看那两张圆凳,拿眼睛不住的往四处瞧。 “当然就我们两个,你还希望有别人么?我这不是跟你最亲么,才请的你!”尽欢道,“怎么,你要是不愿意,我这就出去,请一帮赵钱孙李大人。” 沈扈这才喊住: “哎。行了!” 尽欢笑盈盈地拉他坐下:“沈大人,坐。没外人,咱俩聊聊体己话儿?” 体己话儿? 沈扈心下起疑:“你今儿是怎么了,怎么想起跟我说什么体己话儿?你发烧了,烧糊涂啦?” 尽欢不改笑意,提起酒壶为他斟酒:“礼尚往来嘛!过去都是你找我说体己话,我现在可不得跟你说说?沈大人,咱们俩也算是老相识了,这杯酒先干为敬?” 举杯欲饮。 沈扈按住她的手:“等等。” 尽欢以为他不肯喝:“嗯?” 孰料,他倒也体贴:“你别喝了,女孩子家家的喝多了不好,以茶代酒罢。我干了你随意。” 说罢将自己杯中的一饮而尽。 尽欢略有感动,欲言又止,又摆开笑容:“沈大人爽快。”替他满上。 别说这顾尽欢脸蛋长得不出众,可一双手煞是好看,纤纤莹莹扶着酒壶给他倒酒,美画如斯。沈扈吞口唾沫,舔去嘴角的残酒。 “顾姑娘,今儿你高兴,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不过,这个干喝没意思,咱们来点助兴的?” 尽欢愣了愣,笑道:“好啊,那……我唱段曲儿给你听,权当游戏?” 沈扈鼓掌:“甚好甚好!” “那没行头,我就素身儿唱了——”尽欢站起身来,理理衣衫裙摆,仿佛有水袖般,含着身段,清了清嗓子,就开了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沈扈眼波似水,注满了柔情。全程给她掐着板眼,末了赞不绝口。 “献丑了。”尽欢回到位置上,拿起酒杯就往他口中灌。 沈扈什么也不多想,一仰头又给闷了。 “沈大人,我记得你原来是不喜欢、也听不懂昆腔的,怎么竟学会了掐板眼?” “为你学的。” 尽欢给他倒酒:“那可真是受宠若惊。沈大人啊,你看你我一善一恶,一廉一贪,居然能坐在这里开怀畅饮,唱一曲惊梦。真是人间奇景!” 沈扈眼中已经显出一丝迷蒙,笑着道:“是,奇景!为了这奇景,咱俩得喝一个!” 又是一杯下肚,他咂咂嘴,回过味儿来,皱着眉头:“这是什么酒这么呛嗓子?” 此酒入口绵密,落口甜香,女儿红乃糯米酒,不似茅台老窖二锅头。 尽欢嘬了一口道:“不呛啊,这可是女儿红,怎么会呛嗓子呢!怎么,沈大人不会喝?” 沈扈犟鸭子嘴硬:“怎么会!我可是草原雄鹰,天之骄子!不会喝酒……哈,笑话!” “那就来。我敬你,张嘴来!” “来就来,谁怕谁?” …… 不到一盏茶工夫。 杯盘狼藉,酒壶盖子都丢在了桌上。尽欢坐在凳子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抹了把冷汗: 沈扈骑在太师椅上,两只脚岔出去像面条似的直晃荡,脸上两坨绯红,眼神空洞而迷茫。 一看就是喝大了。 “尽欢——”他抱着椅子背,看着地上说,“我跟你说,我真不是想成心跟你作对,实在是迫,迫,迫不得已!” “咿呀!好酒!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酒中仙……嘿嘿,我就是酒中仙!仙!我是仙女,飞呀飞呀……” 阿丧站在一边,看着这个醉鬼摇摇头:“姑娘怎么给他喝这么多呢,这下可好,连话都说不利索,怎么从他嘴里套话?” 尽欢翻着白眼、皱着眉头,将酒壶一拿一撂,道: “没给他喝多,就三杯!其他的都我喝的!谁知道他这么不禁喝……信了他,吹!还什么草原雄鹰,天之骄子,根本就是个三杯倒。我还以为要灌他个一坛两坛,这下倒快!” 说罢,那边沈扈骑着太师椅,口中高喊着:“得儿驾!” 阿丧道:“那还问不问了?” “问!当然得问,不然白糟蹋这点儿酒了。” 尽欢一拍桌子,挪过去对沈扈说:“沈大人,我问你个事?” 沈扈抬起头盯着他,突然笑出来:“我认得你,尽欢,是不是?我刚骑到家门口,你,你就来了?” 尽欢温柔地看着他:“是啊,我问你啊,你还记不记得,小公主宣琳啊?” 第九章 酒中仙(下) 尽欢温柔地看着他:“是啊,我问你啊,你还记不记得,小公主宣琳啊?” “宣琳?小公主?”沈扈下巴抵在椅背上,腮帮子上的肉被挤作一团,显得傻乎乎的,“记得。” 尽欢惊喜,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是谁绑架了小公主?” “绑架!”他突然一激灵,吓得坐直了腰,紧张兮兮。 忽而又眼神迷茫地问,“什么是绑架?” “就是谁拐走了小公主。”尽欢像教傻孩子一样的口吻。 沈扈嘿嘿一笑:“噢——不就是那个马春风嘛!” 尽欢没想到这答案来得这么快,和阿丧对视一眼,牙关咬紧,双目里透出一丝冷如利剑的神气。 “你确定是他么?” “……肯定啊,我不撒谎不骗人的哦,我从小就是个又听话又守信的好宝宝!我娘还老夸我,儿啊,你真是为娘的宝儿啊……” “停停停!先别娘啊儿的了,你告诉我一些具体的细节呀?关于马春风的。” “细节?什么细节……不就是,那个……马春风嘛!他啊,我早就盯上了他……他那个货,无事献殷勤,非、非奸即盗,给我什么账本,啊呸,假的!我交给圣上,结果人家顾尽欢啥事儿没有啊,现在在静海教小孩子读三字经儿呢!人之初,性本善……” “别背了!你亲眼所见他带走了公主么?” “我手下的人,那是亲眼见公主被带走,就马春风干的。个马屁精,骗我害我的尽欢,我,我踹死他我!” 伸出脚一通乱踢,“尽欢是他能害的么!那也得我来害啊,你说是不是……” 尽欢拍开他顺势挥来的手: “是你个头啊是!” 这下顾尽欢算是彻底摸清楚实情了:马春风这个小人身在内阁,定是自己挡了他的官道,才使出此等恶毒陷害的手段来。 而且,那个张灵鸢跟他是一丘之貉,也脱不了干系! 只不过,面前这一位……与他们有什么勾结呢? 没等她想明白,沈扈就试图站起身来,可双腿缠在太师椅上,刚一用力便摔了个嘴啃泥。 阿丧过来扶他,扇扇那满身的酒气,一脸嫌弃要推开他,结果沈扈一胳膊搂上去,凑到他脸边道:“兄弟!来咱俩再来一羊腿儿!” “来什么羊腿,你真的是喝高了,送你回去罢。”阿丧拿开他的手。 “我不走!兄弟,你不能不仁义。”沈扈黑眼珠翻到顶上,痴呆呆盯着他,指着自己胸口,“要不是我,帮着你家姑娘,你,嘿嘿,说句不好听的……你家姑娘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都!” “哎!”阿丧要上去揪住他。 尽欢拦住,说:“他一个喝醉酒的人,跟他计较什么。我倒好奇他要说什么。” 沈扈听见尽欢的声音,猛地一扭头,凝视着她: “尽欢?你教书回来了?” 又哭又笑,又唱又跳,“好啊,我刚学了几首歌,我唱给你听——哎哟呵,咳咳,正月里是新年儿咯,咿呀喂!妹娃儿我去拜年咯,嗬喂!金啊铃儿锁,银啊铃儿锁——” 尽欢扶额长嗟,刚要一把推飞他,就听见他说: “你不喜欢啊,那我就不唱了。顾尽欢我告诉你,我真的好辛苦,一方面我不能对不起百姓、要对你做戏,一方面又不能……我真的好崩溃。” 尽欢语气转而柔和地问:“你怎么了?” “累啊。真的累……”沈扈伸出手要摸她的脸,尽欢还没来得及躲开呢,他自己又收回了手,拿左手打右手,“不行,做梦也不能非礼人家。君子慎独,我,是个好宝宝,乖孩子,我是小天仙……我,呼——”就倒在地上冒酒气。 阿丧看不下去了:“姑娘,把他送回去罢,这样真的太难看了。这男的撒起酒疯来,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事来。” “同意!” 二人说着动手抬他。 沈扈大叫:“我不走!谁爱走谁走!我草原雄鹰,天之骄子,我要用飞的!咻——飞!” 尽欢帮着阿丧抬他,一面嘴里哄着:“好的你飞,骄子,沈娇娇!” 等扎鲁和折再次见到他家主子的时候,他家主子已经是烂醉如泥、拳打脚蹬了。 当夜,尽欢动用了过去的暗道人脉,在京城悄悄查找到了马春风派去绑架宣琳的黑手。 * 第二天早朝,沈扈没来上朝,尽欢估摸着他宿醉未醒,在家蒙头大睡,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而百官可不在意这些,他们对着尽欢指手画脚——顾尽欢虽说安然回朝,可没有恢复官位,怎么还上朝呢? “诸位爱卿,今日朕特许顾尽欢上殿,是为了小公主宣琳被拐走一案。尽欢啊,你昨天深夜上奏,说已经有了眉目?” 尽欢上前一步:“是,回圣上的话,草臣已经得到了关键的人证,还请圣上允许带人证上殿。” “传。” “传人证上殿——” 一个被阿丧五花大绑过的人被带上殿来,一看那乌眼儿青就知道被尽欢收拾过了。 那人瑟瑟发抖,哪见过这阵势,脑子一片空白,眼里的龙袍都晃得一分为四。 “圣上,此人正是绑走小公主的人贩子。据说当日,内阁的马春风马大人,曾见过此人绑走小公主,是不是?”她扭头问那个人。 那人一听到马春风的名字,以为得救了,忙不迭地点头。可仔细回味刚刚这句话,赶紧想摇头说些什么。 尽欢猜中了他的心思,趁他开口前忙大声对韩呈说:“再请圣上允许传马春风上殿。” 韩呈也答应了。 “传马春风——” 马春风闻听被传召了,不知其情,只是心中有些许不安。 上殿见到跪着的五花大绑的那人,顿时乱了方寸,盘算着如何否认认识,为自己开脱。 尽欢见他慌了神的模样,成竹在胸,对韩呈道:“圣上,马大人正是当天在西市,亲眼见此贼绑走了小公主。马大人,是不是啊?” 马春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本来就没来得及想出正当理由,突如其来天降馅饼,岂能错过! 他立即道:“启禀圣上,正是如此,臣当时不知那是小公主,因而不能及时制止贼人。多亏事后顾大人提醒,这才想起来,臣真是罪该万死。” 那人惊得合不上嘴,马春风竟如此落井下石,刚要破口责骂他,就被顾尽欢抢先一步: “圣上,此事不能怪罪马大人,不知者无罪。不过这贼人实在可恶,圣上定要严惩。”说着对侍卫道,“我怕他畏罪咬舌自尽,还请侍卫大哥将他的嘴堵上。” 侍卫照办了。 那人嗯嗯唔唔的挣扎着,被堵住了嘴,浑身的每根汗毛都在反抗。 他一个黑道的雇手,平日里都是他掌控别人生死,此刻对自己的生死却无能为力。 韩呈道:“连公主都敢绑,真是胆大包天,刁民贼人死不足惜!朕要将他斩首示众,脑袋挂在城门口。” 虽说韩呈这话是对着别人说的,可马春风听着浑身不得劲,似乎这刑罚要落在自己头上一般。 尽欢摇摇头,道:“圣上,这惩罚太轻了。这次是绑架了公主,幸得发现得早,加之皇榜搜捕,贼人内心惴惴,公主这才无恙。倘若发现得晚,说不定要被卖了,进窑子进深山老林都有可能。更何况,我大昭朝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失踪妇女儿童,上下五千年被贩卖者更是不计其数。为什么人贩子如此猖狂、贩卖活动屡禁不止呢?” “你说说。” “正是因为没有强有力的惩罚法律!如果贩卖人口者,加重惩罚,那么就能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 “那,你以为此人改如何处置呢?” 尽欢转身,对着那人,眼睛却死死地看向马春风,一字一顿地道:“自然是凌迟处死。” 那人眼中流露出惊恐,口中堵着布块说不出话来,只能拿头不停地往地上磕,砰砰作响。 马春风身子一抖,脸上肌肉很明显抽搐了两下。 韩呈心有不忍:“这,重了点罢。” 朝中大臣也纷纷说刑法过重。 “圣上,草臣以为不重,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些毒害百姓的恶瘤如果不除,天下人贩子都不能得到当头一棒的警告,那么不知还有多少百姓要遭殃。请圣上想想小公主罢!” 尽欢说得恳切动人,其实是真的发自肺腑。她经历过啊,她的小侄子。 若不是当初无权无势,她恨不能将天下人贩子统统杀个干净! 韩呈被最后一句话扎到了心,当即下令:“你说得对,实在可恶,罪无可恕。就按你说的办——朕今天就为了小公主,恢复凌迟之刑!来人,拉下去!” 那人头磕破出血,如一只打霜的茄子拖着一路血迹被带下殿去。 这时,宿醉刚醒的沈扈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殿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幕茫然无知。 尽欢看了看呆在原地木鸡一样的马春风,又看了看跌跌撞撞进殿的沈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圣上恕罪,臣来晚了。”他扶了扶自己的发冠。 韩呈呵呵一笑:“你不是来晚了,你是来得太晚了!退朝罢!” “退朝——” 百官散去,议论纷纷。 沈扈摸着头问尽欢:“发生什么事了?” 尽欢道:“沈大人错过了一场好戏。” “什么好戏?”沈扈不明所以。 尽欢避而不谈道:“这真得好好感谢你。沈大人……哦不,应该叫你——沈娇娇?” 说罢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给他慢慢想去。 沈扈皱皱眉头:“沈娇娇?” * “姑娘此番的举动,京城老百姓无不欢欣雀跃,鼓掌叫好。”阿丧带着消息从外面回来。 尽欢道:“正常。朝廷这么些年,都让人贩子逍遥法外,老百姓们对人贩子又是深恶痛绝,该做个了结了。”又问,“其他呢?其他我更想知道的事情。” 阿丧会意:“哦,今儿中午总共剐了三十刀,还没断气呢。那场面血淋淋的,我搁人群里找了一下,姑娘料事如神,马春风果然也在呢!不过,他只看了几刀就看不下去,走了。姑娘你说,他既然心中有鬼,又怎么会去看法场呢?我想不太明白。” 尽欢笑了笑:“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贪官还记账呢,做了坏事的人心里有鬼,不放心这、不放心那的,便会不由自主的去回顾跟案子有关的事物。你看很多罪犯不都是总回案发现场,然后被衙役一举拿下么!” 阿丧似懂非懂。 * 韩呈站在案前,看着手里的奏折,啪嗒一合: “马春风告病还乡了。朕让你去核实一下,你去看了么?” 王心顺道:“奴才去过了,马大人搁床上躺着呢,都下不了地,一身身地出冷汗跟中了邪似的。依奴才看,不是装的。可是,这马大人今儿早朝还好好的,怎么……” 韩呈道:“不对,朕看他今日早朝就不大对劲儿,这事儿没这么简单。能考虑到大局,还能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的人,非尽欢莫属了。” “圣上的意思是?” 韩呈看破不说破,笑道:“敲山震虎,这女人太聪明。” ※※※※※※※※※※※※※※※※※※※※ 距离放假一周倒计时打卡! 这个星期可能忙一点,争取早上定点发文。等放假就轻松了! 撒fafa~~(≧▽≦)/~ 第十章 掷彩楼(上) 尽欢今儿特高兴,山先生来找她,把替她转移走的私产交还给她。 失而复得,乐得她兴奋地上蹿下跳,一遍遍摸着这些个好东西。 “瞧瞧,瞧瞧!”她在院子里穿花绕柳般,一个个掀开伪装的包裹布。 “中秋帖!祭侄稿!五彩仙人碗!还有——瞧瞧,富春山居图!我最爱的!统统回来了!哈哈哈……” 阿丧怀里抱着个汝窑瓷瓶,跟着傻笑。 “行了,别傻乐了,赶紧把这些个东西都搬仓房去!” 阿丧乐呵地抱着这些东西走后,尽欢双掌一合,提着裙摆去摸那几口大箱子,嘴里发出舒心的感叹声: “哎——真好,我的宝贝儿银子。嗨呀,我来看看——” 她打开箱子扣,脑海里响起激昂的音乐,带着隆重的仪式感缓缓推开盖子。 一刹那,阳光下亮得晃眼的是那白花花的银子。一锭一锭又一锭,摞在箱子里满满当当。 她搓着手,舔着嘴唇,像注视一襁褓十代单传的婴孩。 失而复得最大的反省就是—— 假如堆着不用,迟早有一天还得被抄家没收了。这次有山先生帮忙,下次可就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脱险咯! 可这些钱,怎么个花法呢?得好好儿研究一下。 像她这样“卓尔不群”的贪官,当然要花得清新脱俗了。 阿丧嚼着地瓜干,翘着脚道:“姑娘把它挥霍一空不就成了?” “挥霍?怎么个挥霍法儿?” 阿丧捏着一根晶莹剔透的地瓜干,对着房梁吟诵:“看!这是什么?” 尽欢盯着瞧了半天,欲言又止:“地瓜干?” “对嘛!譬如地瓜干。你就买吃的,买穿的,买用的!不就挥霍完了么?” 尽欢抢走他手里的地瓜干塞进嘴里:“不可能的。吃的用的能贵到哪里去?再说了,我就一穷命,用不起!我觉得啊,这贪有很多贪法儿。比如,咱们把贪分为两种——一种,正贪;一种,逆贪。” 阿丧眨眨眼:“什么意思?” 尽欢掰手指:“所谓正贪,就是贪得的钱流水一样花出去,跟你说的一样,吃啊,用啊,反正就砸水里了。这是一条流水线,贪了就花。” “那,逆贪呢?” 尽欢说道:“钱生钱。贪得的钱投入运转,赚更多的钱!” 阿丧停止咀嚼:“这怎么生?” 尽欢张开臂膀,刚要给她描绘一个宏伟蓝图,半天没憋出半个字来,瞬间泄气:“我还没想好。” 这时候门口阴阳怪气一嗓子:“圣上驾到——” 尽欢吓得从椅子里弹起来,张罗着:“赶紧的,把里屋几口箱子搬后头去,快快快!” 阿丧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奔里屋去了,搬不动结结实实一屁墩儿。 尽欢忙帮他把箱子推到耳房,韩呈已经扬着爽朗的笑声进来了。 “人呢?怎么都不出来接驾啊?”他四处张望着。 尽欢拿身子一挡,面脸堆笑地对韩呈道:“草民给圣上请安。” 韩呈挑着眉往她身后瞟:“干什么呢挤这耳房里头?” “没干什么……哈哈,哈哈哈。”尽欢干笑,手背在身后,朝蹲着的阿丧动动拇指。阿丧赶忙扯了块布蒙上。 韩呈将二人的举动尽收眼底,他不戳穿,直接坐下,尽欢猫着腰守在身边。 “朕这次来,是给你布置任务来了。” 韩呈笑道,语气里有一丝引诱,是垂钓时诱饵诱鱼的那种引诱,也是装好捕兽夹守株待兔的引诱。 尽欢一听就知道自己的表现机会来了,问;“圣上请讲。” 韩呈明快地道:“是这样的,上次你跟朕说了个什么‘面审’的提议,这届科考已经结束了,桂苑的花也开得正香,不如你就负责操办这个事,就当帮朕个忙!干得好,朕给你官复原职。” 尽欢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件美差,喜出望外:“是!我这儿先谢过圣上了。不知圣上打算如何办呢?” 韩呈眼睛里泛起一股狡黠的意味,含笑道:“朕的要求是,起码得有个场地。你不能让才子佳人们撅个腚趴草地上集会,是不是?当然了,这个得由你自个儿想办法。” “……哎呀,朕是好久没叫你顾大人了,还挺怀念。行了你好好干,争取做回来。朕看你表现。” 说罢起身,拍拍她肩膀以示鼓励,临走前看了看耳房里那被布盖住的箱子,道: “这两天天儿燥,堆这些布,小心耳房走水。” “是,是,我送圣上罢……” “顾大人留步,留步。嘿嘿……” 尽欢一头雾水,被来去如风的韩圣给搞糊涂了。 这圣上今儿是吃错药了,还是忘了吃药了?那语气,听着动人,可这仔细一琢磨,味儿不对,怪渗人的! “姑娘,这下好了,筹划过的‘桂苑题诗’终于能派上用场了。”阿丧没头没脑地道。 尽欢嘶了口气,忍不住看向那口箱子,咽了唾沫: “没这么简单。阿丧啊,你不是正想知道,钱是怎么再次投入生钱的么?” 阿丧点点头。 她黑莹莹的眼珠骨溜一转,一拍手:“我这就让你见识见识。” 她面带笑容,一口牙却快要咬碎,“舍不得孩子,我套不住狼。不就是钱么,砸!” 阿丧虽然不懂原因,可还是竖起大拇哥吐槽:“爷,霸气!果然不是自己的钱,砸起来就是不心疼啊。” 马屁的工夫真都是进了一家门儿。 * 韩呈出来一趟,没着急立马回宫,而是去八大胡同四处转悠。来到一个小摊子就坐下来,也不嫌脏,冲摊主喊: “你这儿卖什么的?” 摊主放下抹桌子的布,几步走来:“这位爷要点什么?我们这儿卖茶水,还有新鲜的豆汁儿。” “那就来两碗,不,三碗豆汁儿。”韩呈扇子一比划,王心顺掏出几文钱来。 摊主摸走钱:“得嘞!您稍等啊!” 王心顺受宠若惊,慢慢坐下来道:“爷?您今儿也帮奴才要了一碗呐?” 韩呈本在欣赏刚刚淘换的小玩意儿,一听这话转过头来,拿扇子一敲桌子: “起来!谁让你坐下的?给你要豆汁儿,想美事呢。朕……爷是给那俩人留的,他俩啊在市面上这眼线,指定知道爷在这儿呢。” 王心顺笑容凝固,退到一边。 “哟,来了!”韩呈望着远处,锁定了一个。 远处大大方方走来的正是沈扈。他见了韩呈,作揖当行礼,毫不客气坐在对面。 “就知道你会来。”豆汁儿上来,韩呈推了一碗到他面前,“来尝尝,爷特地给你们叫的。” 沈扈双眼弯弯,捧起来啜了一大口:“谢谢爷!嗯,味儿真不赖!” 韩呈拿扇子打打王心顺肚子,指着沈扈夸道:“沈流飞给出的这法子真妙,就是一活锦囊啊!” 王心顺道:“是是是。” 沈扈悄悄问:“爷,那臣这法子,成了么?” 韩呈乐了:“你问,还不如看看这桌上的三碗豆汁儿。据爷对她的了解程度啊,你这碗豆汁儿没喝干净,她就该上赶着来了!” 二人哈哈大笑。 这时候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个身影,正是尽欢。 她刚得到市井眼线的报告,说圣上没回宫,搁街上转悠呢。她忙一路找到了这儿。 “你看看,说得准不准?”韩呈余光瞄见了她,打开扇子遮住脸对沈扈悄声说。 沈扈憋着笑,道:“准!” 尽欢踩着小碎步走近摊子,假装不经意地看向韩呈: “哎?圣……爷!您怎么在这儿?沈大人也在啊……” 韩呈合上扇子,直起腰假装惊讶道:“尽欢,来来来,坐。巧得很呐,正好儿,朕多要了一碗豆汁儿喝不掉,不能浪费咯,你来把它喝了!” “谢谢爷!”尽欢坐下,捧起来就是一口,笑得跟朵水仙花似的。 沈扈给韩呈使了个眼色,韩呈便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地问:“尽欢啊,你来做什么呢?刚刚吩咐你的事情都想好了,这么闲?” 尽欢笑道:“爷英明,我已经想好了。我呢打算在桂苑建一座彩楼,仿照唐中宗时的上官婉儿,来个彩楼抛诗,附庸个风雅。爷以为如何啊?” 韩呈睁大双眼,不住地微微点头,问:“那,这建彩楼的钱……” 她心里明白,立马接话:“我包了!绝不劳烦爷动用库里的银子。” “好,你就放手去干罢。爷许诺你的,也决不食言。爷和沈流飞还有点事,走了。” 韩呈满意地笑了,站起身,沈扈陪在一边。 二人交换了眼神,皆忍俊不禁,多一秒就绷不住了。 尽欢一面说着“哪敢哪敢”,起身送走了他们,一面心里肉疼,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豆汁儿。 沈扈拉着韩呈一路走一路笑,都快直不起腰了。 “臣想想刚才她的表情,就忍不住。”沈扈捂住嘴控制自己。 韩呈摇开扇子,亦是合不拢嘴:“沈爱卿,你这招儿高。还好朕听了你的没先让她官复原职,否则这笔钱,爷找谁坑呢!哈哈哈哈哈……” 沈扈道:“爷就等着瞧罢,以后有的是机会让她往外吐呢!” * 尽欢喝完豆汁儿,如同行尸走肉般,失魂落魄地回到小团扇胡同。 韩呈的效率是真快,不一会儿,工部就来人了。 “顾大人在家么?” 工部的严侍郎甚是客气,圣上嘱咐过他,叫他喊顾尽欢为“大人。” “严大人,好久不见。有什么事?”尽欢问。 严侍郎笑眯眯地说道:“圣上下了旨,要我们水部十天之内,在桂苑盖一座彩楼。说这盖彩楼的钱来找您拿,是不是啊?” 尽欢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是……啊,是有这么回事。” 严侍郎拍掌大笑:“太好了!”朝外面一招手,“进来!” 几个工部的官吏带着壮丁,就拿着记录的册子跑进来。 严侍郎盘点着:“大人,您先预支一部分,一共有地基、砖瓦、木材、石料、劳力,完事了还有彩漆、装饰……” 尽欢摸着心口,说道:“行了,您别说了,直接给个准数儿罢。” 严侍郎笑得人畜无害:“先给一万两罢。” “阿丧。”她眉头能夹死苍蝇,有气无力地喊。 阿丧垂着手在一旁听吩咐。 她略抬起手,挥了挥:“给严大人拿银子去。” “啊?真去啊?”阿丧不可思议。 尽欢闭着眼低吼:“快去!” 于是…… “谢谢,谢谢了!” 伴随着尽欢急促的深呼吸,工部的人道着谢就屁颠屁颠地抬走了两口大箱子。 阿丧用力地扶着他家摇摇欲坠的姑娘,一个劲儿地劝慰: “没事,姑娘不是教过我嘛,千金散尽还复来……舍不得孩子……哎别倒!套不住狼……哎,哎哎!” 第十章 掷彩楼(中) 顾尽欢可不是个有执念的人,尽管她很偏激。 一个中午她就恢复过来了。代价是一碗汤饭,半只烤鸭,一盘手撕包菜,一碟松子,以及半盆香瓜。 阿丧看着他家姑娘暴饮暴食,哀怨地长吁短叹。 “叹什么气呢?”她抹抹嘴。 “姑娘心里不爽,就说,不必折腾自己。” 尽欢眉尖一扬:“不爽?我怎么不爽了?” 阿丧心里也不舒服到哪里去,叹息:“姑娘,阿丧也心疼那两口箱子。一万两银子……这得攒多久啊!” 尽欢一拍他脑壳,笑道:“蠢才!这有什么心疼的!懂不懂这叫计谋,一万两银子,换回官复原职,天下哪有这好事!偷着乐罢就!” 阿丧揉揉头:“也是啊。” 尽欢伸了个懒腰:“哎呀,我现在才发现,这个钱啊,就是用来生钱的好!” “……你看,我在京城里这些眼线,黑道儿白道儿的,哪一处不需要银子打点?可假如我心疼银子,不去打点,那就等于遮住了我的耳目,断了我的财路!” “上次,咱们办那个马春风的时候,如果没有道儿上的帮着打听,能一晚上就找到那个绑架小公主的么?钱啊,就该这么用啊!” “经过这次罢官,我算是明白了!我以前把它屯起来,打算贿赂大小官员、起事的时候招兵买马……傻!我以前是真傻!这银子,屯着就等于让上头来查抄呢!早点出手,换实在的权力,才是正道儿!” 阿丧听得懵懵的,觉得还是手里的地瓜干“浅显易懂”,边大口嚼着,边想他家姑娘一定是疯了。 * 尽欢很佩服华夏子孙这一点——坚决执行上级命令,过去曾有京城子民团结一心、一夜扫清积雪的壮举。 这不,桂苑这里,一夜备好材料,一天人员到齐,三天打好地基。 尽欢去看的时候,彩楼的椽子都钉好了。 “往这边一点,快着点……” 尽欢从身后拍拍严侍郎的肩头,严侍郎转过身来,对上她低垂的眼角:“哟,顾大人,您来啦?” 她抬起手指,朝彩楼晃晃:“那个,还差多少?我估摸着花得差不多了,这是给大人送银子来了。” 严侍郎笑道:“不敢,顾大人有所不知啊,户部杨巨昀杨大人昨儿补了五千两,奏报了圣上,圣上同意了。” 尽欢睫毛扬起,眸子瞬间有神,在阳光下忽闪忽闪:“有这种事?” 严侍郎点头:“可不是,户部这个月不知道是怎么了,颇有结余。” 她确认一遍:“就这么,随意地……给出去了?圣上也这么随意地同意了?” “是啊。” 她心里不免得意,圣上果然还是疼她,不舍得让她花太多钱。 这股得意劲儿还未消散,正美呢,一阵慢悠悠的掌声夹杂着爽朗的笑声就把她拉回现实。 “好啊,好楼!严大人,这是你们建的楼罢?嗯,好看!”沈扈假装没看见尽欢。 严侍郎连连点头,对他道:“还得靠顾大人为工部出资,这才能……” 沈扈把头一扳,瞧向尽欢:“哎哟,顾大人。真是好久不见,大手笔!大手笔啊……” 尽欢见了他没好气,打断:“少跟我来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把戏,坑我是不?是不是坑我?” 沈扈手一摊,无辜地眨眨眼睛,勾着一丝笑容:“我?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做了什么?” “行,我不跟你争,不跟你争。花一万两银子买个清净,认了。” 她一口银牙咬得嘎嘣嘣,像老鼠在偷食的声音,两颊仍旧挂着笑容。 沈扈心底笑得狂野奔放,面上波澜不惊,对她道:“那我提前祝贺顾大人了。” 严侍郎听他二人一来一往的,不好意思地腆着脸插话:“这个这个,顾大人,其实不止一万两,一共是这个数儿……” 他伸出三根手指头。 尽欢眼若铜铃,音调提高八度:“三万两!这么多?刚刚不还说户部帮我垫上了么!你们怎么花的钱?” 严侍郎挠挠耳朵,嘿嘿一笑:“户部那是友情提供。您打听打听,现在在京城这楼,这做工,这装修,这地段……不算贵啊,就得这个价儿。” 尽欢五味杂陈,苦味占上风:“你们啊……”手从怀里掏出五张银票,戳过去,“拿拿拿去!先就这么多,回头再给你们取!” 沈扈咬着手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那怪异的模样被尽欢收入眼底。 * 十日期限一到,百官都对这一座高阁的拔地而起叹为观止。 “听闻顾大人前前后后斥资了两万两建的。” “唔,哪止!两万两买个地皮还差不多,三万多两呢!” 桂苑这日聚集了本科的考生们,乌压压的黑发,各种庄重颜色的衣装,在彩楼下攒动。 阳光甚好,桂花的香味像薄薄的纱,掠过每个人的面庞,宛如勾勒水墨画时一笔带过般轻盈,幽幽的,甜甜的,又意蕴深长的。 众人微微仰头欣赏这座二层彩楼,飞檐翘角,斗拱工整,八方朝开,缀铃叮当,结彩飘扬。更藏有古玩字画,极具玩味。 “今日审核我们的是位女大人,是也不是啊?” “是啊,不就是那位轰动四九城的顾尽欢大人么?据说有一身本事,当初可是平步青云呐!” “我这心里忽然有些忐忑。” “罗兄忐忑什么,你可是本届的前十啊,再难的题也不怕。” 贾诚和林抱声一处来,凑在一块儿说,自从顾大人回京,这城中的风言风语就没下去过,正好趁这次机会杀杀歪风邪气。 沈扈也站在一边朝臣的队列里,冷眼旁观。他不住地往楼上望,看看她到底能整出什么名堂来。 他低头整理衣角的一晃神,周围人纷纷抬头往上看,发出阵阵低声细语。 沈扈也跟着抬头,双唇失去冷笑,不自觉地张开一条缝,流露出略微惊讶的神情: 不高的二楼栏杆边,站着一袭深红曲裾的顾尽欢。深沉而庄重的色彩,衬得皮肤很白,却不失年轻活力。又似乎是着了点妆,虽有些距离,可还是能看清那丹唇皓齿、杏眼含波。 他登时移不开视线,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好看。 他此时也明白过来——原来不施粉黛和不愿施粉黛是两码事,这个女人,平时不看重自己的皮相,并不代表她不好看。 尽欢端着笑容,用清亮的嗓音大声说道: “应圣上之邀,今日在此广集本届才子才女们,一来呢,是彰显我朝对文化的看重,以及圣上的爱才之心;二来呢,也是对各位有个重新的评判,让运气欠佳的有才之士,得到再次发挥实力的机会。” 众人欢呼叫好,掌声雷动。 “各位都是饱学之士,应该知道唐有才女上官婉儿彩楼抛诗,今日在下不才,忝效仿之,重现一次彩楼盛事。” 众人议论纷纷,惊叹她的自信以及创意。 尽欢知道,自己的才气绝对比不上上官婉儿,可是这个年代了,能写诗作赋的人凤毛麟角,自己要对付这些才子们绰绰有余。 “这是华夏子孙的文化财产,在下不如放手一试,也是为了再塑历史,不让风流韵事随着时间烟消云散。” “下面呢,我将发放卷帛给各位,诸位在朝的大人们若有兴趣,亦可一试,权当游戏。各位,就坐罢。” 一张张矮几围成“山”字形,摆在楼前,备有笔墨。时有落花至,飘零砚台上。树荫密密,网住一片阴凉,别有情调。 尽欢用心,每案放上一壶清甜的桂花酒,给他们助兴。 宫女们彩衣罗裙,行走如仙,在三排矮几中间穿行,给各个人分发题诗的卷帛。 “请顾大人出考题罢!” “是啊。” 尽欢目光流转,抚着栏杆,踱着步子,说道: “大家都知道,我们科考,考文学考常识,也考政论文,这些在座各位都已经经历过了,也是佼佼者,所以今日我们写诗赋,不写政论。” “若是写华而不实的宫廷诗赋,有失我大昭朴素踏实的大朝作风……我想,不如让大家应景发挥,此刻所见所感,皆可题写。” “不过,只能是此刻,若是哪位写去年看到哪家的鸡下了颗蛋、哪处的蜈蚣蝎子成了精,这可不算。”她笑着打趣。 才子们揪起来的心,被这样一打趣,算是轻松了些。 她微微一笑:“好,开始罢。” 一炷香即刻点上,所有人先是一番左顾右盼,仔细看着周围的景。 沈扈也忍不住往四周看。 桂苑四面八方种了不下五百株桂花树,有的地方稀,有的地方密。一条洗心溪从深处蜿蜒而过,潺潺涓涓。 原谅以他的文学功底实在发现不了,哪里有什么可写的。 无非就是写一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其他还能写什么? 他一个草原人,写写马还行,可偏偏要写此刻的所见所感,这便让人头痛了。 众人习惯不同。 有的才子抓耳挠腮,濡笔濡了七八遍了;有的健笔如飞,却时而修改,圈了一个个黑鸟窠;有的文思敏捷,行云流水,照着一个物事反复看反复描摹。 可是其中有一个人,老是抬头看着尽欢,这让她有些好奇。 怕是写不出来,看监考官的心态。 她掩口一笑。 沈扈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人,他看得更清晰——这个人脸上的表情不是慌张、茫然,而是一种…… 能让他看着很不舒服的表情! 他草草涂写了一些不知道什么东西……叼着笔,卷帛攥在手里,死盯着那个让他不舒服的脸。 那人的世界里可没有他。 小子,看得还挺专注! 沈扈嘴里的笔被咬出半圈牙印。 第十章 掷彩楼(下) 一炷香很快燃完,所有的卷帛被收缴了送到楼上去,供尽欢一一翻阅。 沈扈趁那些才子们起身之际,将自己挤进人群,挪到那个小子不远处,上下打量着他—— 个子不矮,但也没我高;长相嘛还说得过去,不过瘦削不硬气、白白的好像吃不饱饭似的…… 沈扈伸出手指拨了拨自己的头发,又摸摸自己的下巴,微微颔首,甚是满意。 正在他陶醉于自己的相貌时,一张绢帛随着风从彩楼上掷下,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脸。 他一把抓起来,倏地抬头看向那楼上也在看他的尽欢。 “沈大人,我扔得准否?”尽欢眉间一丝温柔的睥睨。 沈扈展开那张绢帛就看,上面写着如同鬼画符的汉字的,不正是他署了名的答卷么? 他理了理被弄乱的发型,悻悻地朝上头竖了个拇指:“准……” 接下来。 “……又是世间十月好,翘赏坐看满芬芳。” 意蕴欠缺!一卷抛下。 “……妆楼远望连水天,遥望家乡又一般。” 笔力不足!又一卷抛下。 “……高木撑天叶比掌,珠玉悬空花胜篦。果无神仙林中住,当有凤凰枝上栖……” 用词无味!技巧生硬!再一卷抛下。 “……书香随去花香漫,行人归来仙人藏。” 流于俗套!抛到手软。 “……楼前耀目侧茫茫,一曲王侯换人间。” 政治反动!抛得都不想抛了。 下面才子们纷纷捡起自己的诗稿,摇头叹息,略感羞愧。 尽欢此时捧着一卷正仔细读,是名叫“陈玉清”的人写的一首咏桂花诗,语言平淡可带有巧趣,把桂花写成个女子。 其中有两句如此写道: “气暖恐化冰肌骨,语响怕浸玉衣裳。” 此句虽不及古人万分之一,可在这些才子里头算是佼佼了。 毕竟,这年头儿哪还有多少人会写诗! 她缓缓放下这卷,待定。又去拿另一卷。 不负她所望,下一卷又是别出心裁。但是她拿着,迟迟不知如何评判。 这张绢帛上署名是“宋双逍”。 底下手里头空着的还有二人,看来一个就是宋双逍,一个就是陈玉清了。 她心中在万马奔腾,不停地比较二人的诗篇。 要知道宋双逍这一首末尾有句妙语“谁添半笔芙蓉面,黄金沾衣桂一枝”。 说精巧绝对不如陈玉清的精巧,可他聪明就聪明在——他这首诗是写尽欢! 而且宋双逍作品中有“杨花遍落无人理,美人似水又白头”,巧妙程度不亚于陈玉清。 前人多感伤年华逝去,可他反其道而行之,先写老气横秋,再将尽欢的年少貌美一对比,彰显了她的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况且“黄金沾衣”四个字真的应了她这个贪官的景儿。 可是!是否这样就能判他夺魁? 他给尽欢出了个大难题。 尽欢有自己的小心思,她认为若是判这首胜,必有诸多人觉得不公,说这首是拍中了她的马屁。 这样对自己不好,对这个宋双逍也不好。 于是她斟酌了一下,酝酿了一番“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将宋双逍的诗抛下,说道: “文笔清雅,刻画新巧,独出心裁。可惜杨花一句与时下不符。因此,判陈玉清的《咏玉桂》胜出。” 周围人纷纷祝贺陈玉清拔得头筹。 宋双逍捡起诗稿,抬头望着尽欢,尽欢给了他一个微含抱歉的微笑。 一旁的沈扈望望尽欢,又瞧瞧宋双逍,看到这一幕,恨不得把自己的绢帛给吃了! * 桂苑盛事一散,诸才子大人都交游共赏桂苑风光。 “刚刚光顾着题诗了,不曾好好游览一番。” “这女大人是真的有学问,目光如炬不说,还公正贤明。” 尽欢在林中穿梭,遇到不少才子与她打招呼,她都淡笑而过。 她四下张望着,寻找着什么。 沈扈装作在看风景,一路尾行过去。她一停下脚步,他也赶忙在一棵树后藏好。 “顾大人。”宋双逍作揖。 尽欢站在他面前,说道:“方才你的诗作得很好,我觉得是最好的。” 宋双逍道:“大人谬赞。” “可你知道,我为何不让你夺魁么?”尽欢的笑容甜得像身边的桂花。 宋双逍摇摇头:“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尽欢微倾身子道:“你写我,我很感动,可是凡事有利必有弊,普通人可不懂什么‘内举不避亲’的大道理。” 这话说的很明朗了,她需要避嫌。 宋双逍是个聪明人,幽红着脸点头:“是,双逍明白了大人的苦心。” 他感动于顾尽欢为了不让他误会,特地来找他。 尽欢欣慰地松了口气,问:“你笔试是什么位次?” 宋双逍腼腆道:“不才只中了二十三名进士。” 尽欢道:“不碍的,你以后若是愿意好好干,我便向圣上美言几句,让你跟着我做事。” 宋双逍又惊又喜,俯身要拜,被她拉住:“膝下有黄金,小事而已。我也是爱才之人,不忍你们被一纸经文埋没罢了。” 宋双逍谢了她,二人在林中漫步了许久,尽欢发现这个宋双逍书画琴棋也懂。 二人又谈了不少学问上的心得,这才分开。 * 林中终于又剩下尽欢一个人…… 真的是这样么? 尽欢咳了一声:“别躲了,出来罢。” 沈扈四处看看,一脸懵。 “看什么看,就是说你。”尽欢走到一棵树后把他揪出来,“你以为这棵树能藏住你这么大个人么?” 沈扈撇撇嘴,宛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头。 “说,你干嘛鬼鬼祟祟地偷听我说话?”尽欢把他身子扳正。 沈扈这下有底气了,感觉自己有理:“我来看看你是不是收了什么好处,刚刚彩楼那里给人家放水。” 尽欢昂着下巴问:“这下听见了?听清楚了?我没放水罢?” 沈扈白了她一眼:“那是我没抓住证据,我要抓住迟早办了你。” 尽欢把脖子一伸:“你办你办,你要舍得下手,就办咯!办得透透儿的啊,千万别留后手!” 沈扈冷不防被她突然的凑过来吓着了,不留神一个后退踢到了桂花树,摇下几朵来。 四目相对,那股淡淡的香味从二人之间拂过,心神也被拂乱了。 他发现自己竟这么近地注视着她,她难得上了妆的模样,是真的美进了他心坎里。 “要办你早办了,若非舍不得,能留你到今日?”他默念的回答不小心说出声来。 尽欢一笑。阳光投下被树荫遮蔽的斑点映在她脸上,她蹙着的眉头解开,清冽的眸子里涌起摄人的韵味。 他方才不舒服的感觉登时消解殆尽,甚至有种愧疚感。 “我早知道你舍不得。” 她咿咿呀呀地跳开,沈扈跟在她身后跑。 “喂,我问你啊,刚刚那个姓宋的,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沈扈有什么说什么,不问问心里不舒坦。 “没有。人家就写写我,我这么美,有什么可想歪的?”尽欢逗他玩。 沈扈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美倒是真的。 他说:“不就是被几句酸诗夸了么,这就飘了!” “你还写不出来呢!我说你也是,有空练练字。你那字,我拿到手还以为我姥姥家门前贴的符呢!”尽欢嫌弃死他了。 “那有什么办法……”沈扈脸上肌肉抽了抽。 尽欢道:“没别的办法,练呗。” 沈扈鄙夷地上挑嘴角,又立马藏好自己的那颗小虎牙,表情略显滑稽。 “什么态度……”尽欢扔给他一个白眼,便化作他眼中一个渐行渐远的红点。 * 第二日“桂苑彩楼抛诗”就成了京城的一处热议,尽欢当即被韩呈宣进宫。 “朕听说了,京城到处议论你这次办得有声有色的。” “回圣上,不尽然,不如请圣上随臣出宫一趟,听听百姓们究竟是怎么说的,怎样?”尽欢眼中有灵动的光。 韩呈正是个不喜闷的主儿,一听二话没说就嚷嚷着要换了便装,跟她出去逛逛。 尽欢伺候着韩呈走在街头。街头茶水铺子里确实有不少人在议论,茶水铺子凡有三五聚集,便是最好的消息会所。 “爷您听,大多都打听昨儿个的事呢!”她引着韩呈往左拐去。 韩呈点点头,摇着把扇子。 尽欢在拐角处悄悄侧首,眼睛瞥向一个站在不远处的人,朝他动动食指,示意他过来。 那人收到指令,和身后几对儿人一起,假装不经意走到左侧大街,又假装不经意地边走边闲聊: “是么,我听说那顾大人,是圣上挑选的人,还真的是?” “错不了,当今圣上文治武功一流,又颇为爱才,看来天下仕人有福啊!” “是啊,你看看,这桂苑的事情就是圣上批的,若非有公正爱才之心,换李尽欢、王尽欢也不成啊!前清若有当今圣主一半贤明,何至于亡国啊!” “哈哈哈哈,说的有理,咱们太平盛世,有福……” 声音不算高,但都准确无误地飘进了韩呈的耳朵里。 尽欢假装和韩呈一般不经意听到,对他道: “爷,京城百姓都在称赞圣上圣明呢!可见臣的那些都是些小把戏,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分得清谁为大!” 韩呈甚为满意,浮上一个灿烂的笑容,扇子一合,往身后一背,踱着大步往前去。 尽欢追上去,手却悄悄给那几个人比了个大拇哥。 十一章 枣花酥(上) 沈府种的红枫、翠竹,一东一西相映成趣。清早的霜冻刚结上枝梢、叶片,薄薄一层发着银光,在阳光映照下格外晶莹剔透,近看像粘了一面细绒。 扎鲁、和折捧着一堆礼品和礼单进来,霜降的日子竟出了一头汗。沈扈正在桌前看诗集。 “主子……”喘着粗气儿。 沈扈猛地站起身,指着道:“你看看啊,这句诗,跟这句,意思有什么区别么?” 扎鲁撂下礼盒:“主子您就别不甘心了,咱们这儿你的学问是最好的了,偶尔还能抖一两句书包。” 沈扈也忍不住抱怨,走到厅中,手往门外一指: “我也这么觉得,我本以为我的学问已经很好了,谁知道……她,竟敢瞧不起我!” 扎鲁道:“哎呀,瞧不起就瞧不起罢,主子你还瞧不起她呢!主子你来看看,这些都是大人们送的贺寿礼。” 沈扈侧着身子,拿了礼单来看。一本本过目:“这个洪大人我跟他不熟啊……还有这个黄大人,不是之前还奏我的本呢么?” 他冷笑着摇头,把那些礼单啪地一搁:“把价值五十两以上的都退回去罢。” 和折一个个翻:“主子,那就一个都不剩了……” 沈扈挑眉:“都这么多?那就全部退回去。”他重新拿回来,一个个翻。 “主子,一个都不收也不好罢,你请人家吃饭,什么都不收,叫人家怎么好意思来嘛!” 和折做人比较圆通。 沈扈拿着一张礼单仔细看,没注意听他说什么,兀自言语: “我现在有点怀疑顾尽欢上次是装的……你们看,她这次送来的礼单,单单是前朝官窑梅子青茶具一套,就不止这个数儿。这个老奸巨猾的小丫头,两万两银子掏得咬牙切齿,是演戏给圣上看呢!” 扎鲁抠抠下巴上的痘:老奸巨猾的……小丫头?究竟是老是小啊?中原文化真是怪诞。他掏出礼盒中的那套茶具,黄匣子装的。 “这玩意儿很贵么?” 沈扈眼疾手快将它护好:“轻着点儿!你家主子虽说从小到大见过不少好东西,可这是真的金贵。” 扎鲁悻悻地放好,往桌子里边推了推:“主子,回头儿回王庭,让……” 沈扈又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小点声!你不要命了?” 和折望望周围,幸亏没有其他下人在,松了口气,也责备地给了扎鲁一拳。 扎鲁也发觉失言,一个劲儿向他主子道歉。 和折拿走黄匣子,沈扈叮嘱:“轻轻地啊……哎,对,慢慢儿地!弄坏了我拿什么退给人家呢!” “嗯?”他忽然回过神来,“不对啊,我干嘛要退给她?”奸笑,“几千两的好事情,我正求之不得呢!扎鲁,顾大人的单子不用退了,我这就算收下了。” 扎鲁问:“主子,不是说五十两以上的全退了么?汉话说,吃人家手软……” “是吃人家嘴短!我吃什么手软呢!”沈扈道。 扎鲁反驳:“吃人家嘴就好好吃呗,你吃这个茶具做什么?以后她生日你还不得送个一样贵的。” 沈扈眸子间流过一丝锐利与奸猾:“我送?我才不送!她反正有的是钱,又不是我逼她送的。我正找不着机会坑她,自己送上门来,怪谁?” 扎鲁和折对视:“不知道是谁老奸巨猾。” 这时,王心顺来找沈扈,开口便道:“咱家给沈大人道寿了!” 沈扈忙站起身来:“王公公,不敢当不敢当。王公公有何贵干呢?是不是圣上有事找我?” 王心顺笑得一道道“水纹儿”:“咱家是替圣上送贺礼来啦!沈大人,圣上亲笔题的字,您可收好咯!” 说着从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捧过一只长盒。 沈扈谢恩。 “不过,沈大人,真是不巧,得告诉您一个不大好的消息。”王心顺拂子一甩。 沈扈心里咯噔一下:“公公请讲。” “顾大人向圣上提议,今日在宫中宴请本科进士,很多大人也在场,恐怕……大人这里的生辰宴……”王心顺语气抱憾,牙倒笑得白。 他抱着圣上赐的字,微露失落,道:“没关系,国事为大。公公替我谢过圣上。” 王心顺点点头:“宫里还等着咱家伺候,先告辞了。” “公公慢走。” 沈扈把字盒往桌上一摆,也不打开,也不高兴。 和折看了扎鲁一眼,安慰他家主子:“主子,就当是我们俩陪你过了。” 他叹了口气。 王心顺所说的朝中很多大人,怕是十有八九都是倒向顾尽欢的。 历代都是如此,大部分人都禁不住跟着有利可图的走,清冷寂寞最不过清官良臣。 * 下午,韩呈果然在大内举办了场轰轰烈烈的宴会。在座的才子才女都是新科进士,且经过“桂苑题诗”一闹,有些人的名声就更大了。 韩呈眼睛一一掠过,这些年轻后生让他看到了大昭文坛、政坛的未来,频频点头。 不过,韩呈眼神中更有另一番意味。 风吹进宴饮的大殿,风铃扬得叮当响。席面上果品、酒水、菜肴皆摆好,为了体现高级感,每个盘子里其实也就一点点,花样倒做得不错。 众大臣中,尽欢离韩呈最近,便听见了一段不该听的: 韩呈举杯对郁妃道:“今年这一批人才辈出啊,来,爱妃。” 郁妃笑了笑:“所谓人才辈出,是才子,还是佳人呢?” 韩呈轻轻拍拍她手:“你都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小心眼?” 郁妃冷笑,把手一抽:“圣上自己还不是当爹的人了,每年看见有才的女子就要招进宫来,今儿一个,明儿两个,不知道后儿眼里还有没有我?” 韩呈笑了:“你啊!” 故意逗她,“若真有才女佳人,要赏她金银玉器,赐她椒殿鸾居,封她妃嫔位分,你恼也不恼?” 郁妃呵呵一笑,回以两句:“既已得此问,不惧他物来。” 尽欢听到这儿,忍不住看向这个郁妃。 这两句的意思浅显易懂—— 圣上如此问我,定是知我心意,说明圣上心中也有我,否则该怪我好妒了。既然我得到圣上如此对待,就不怕他人夺了我的恩宠了。 她啧巴了口酒,暗暗感叹这个郁妃的心性。日后得与她多亲近亲近。 韩呈果然也很开心:“郁妃深得朕心,知朕最喜你这样自信的爆脾性。” 尽欢一口酒呛住。 原来圣上也有点受虐倾向……嗯?我为什么要说‘又’? * 大内歌舞升平,音乐遥遥地飘出宫墙。这头儿则是另一般景象。 傍晚夕阳西垂,沈扈捧着书在最后一缕残晖下读。南风悠悠地吹,院内一片萧瑟,彻彻底底没有生辰的欢喜气氛了。 扎鲁、和折不忍心让他们主子难受,到小厨房做了一桌子家常的,尽量不使他想起这码事。 “主子,和折做了你以前在家最爱吃的羊扒,饿了罢,光闻就问你香不香?” 沈扈不放书,斜阳给脸的轮廓描上边,他紧闭双唇,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主子别看书了,咱不看了啊。”扎鲁来拉他。 沈扈温和而带有沮丧地看了他一眼:“我曾跟她说过,我是霜降的生日。” 扎鲁一听炸毛了:“她是谁,不就是一狼心狗肺的女人么!主子,你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她却完全不知情,你的心意全丢冷风里了!不值!” 和折本不想数落顾尽欢,可此刻他家主子最大: “这次我同意扎鲁的,我看她就是故意的!明明知道主子今日生辰,偏偏去找圣上提议什么宴请大臣!主子,你死心罢,别假戏真做骗了自己!” 沈扈低头望着手里的书,就像看着尽欢的脸似的:“我怕是真的假戏真做了。戏多了,出不来了。” “不是,她哪点儿好啊?” 沈扈道:“我要是知道她哪点儿好我倒也走出来了!可惜,说不出哪儿好,就只能越陷越深。” 扎鲁恨铁不成钢:“主子!你给我清醒清醒,她给你下什么药了你糊涂成这样?咱们其他不谈,就今天这个事!你自己看!她是不是针对你!人家对你没感情,你醒醒罢……” 还没说完,门口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这满院怆然。 尽欢提着盒子走进来,宛如进自己家门儿一样熟络:“都聚在院子里干什么呢?我来给你贺寿了!哈哈哈!” 扎鲁和折对她充满敌意,可当着沈扈面不好发作,在一边吹胡子瞪眼。 沈扈脸色也不好,可还是强撑起一丝笑意:“难为顾大人还记得。不过不好意思,原本要来的大人们都被顾大人请去宫里了,所以今儿敝府没准备酒席,顾大人请回罢。” 说着就把她往门外轻轻推。 尽欢挣扎了一下:“哎!我送了那么大一份儿礼来了,还没能吃回本儿,怎么能回去呢!再说了,席可以不吃,生日不能不过啊!” “您回去罢,今儿这儿没人过生日!” 尽欢知道他说这话是生了气了,赶紧温言软语哄他:“沈大人不要赌气,顾某跟你保证,就凭顾某在朝中这地位,我一到这儿,马上您府上就热闹了!” 沈扈冷笑:“嚯!这话说的,您是安慰我呢,还是气我呢!权臣当道,大昭之不幸啊。”依旧把她往出赶。 尽欢知道说错话了,改口:“不是,我这从宴会上告了假,特地来找你,不能是这个待客之道啊。我多委屈呢!” 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得沈扈心软了,他狐疑地问:“真的假的?” 尽欢猛点头,一举手中盒子:“你瞧,我还跑了趟平时我最常去的酒楼,找最好的点心师傅做了这枣花酥,热乎着呢还!” 沈扈从她手里缓缓接过来,触及指尖的一瞬,感受到她的柔润。 尽欢仰着脸,他看见她从宴会上出来还没擦掉的胭脂。高挺的鼻子吸了吸,温情地流转了周围的空气。 “咳咳!”扎鲁、和折齐齐咳嗽,看见主子高兴,他们也没什么怨言了。 两个人还没进屋,外面奔来一波一波大人,都是从宴会上来的。 尽欢靠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看,我说的准罢?” 沈扈细着眼睛冷笑:“能让朝廷上下趋之若鹜的,除了圣上还有哪位?” 尽欢一拨长发:“来来来,诸位大人,里边坐。我特地买了点心,都来试试。” 大人们道贺着鱼贯而入。 沈扈边洋溢着笑容回礼,边侧头道:“您还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 他此刻也不管这些大人了。反正若不是尽欢他们也不会来,他就当多了几副碗筷罢了。 十一章 枣花酥(中) (我考完了!撒fafa~) 大厅里,尽欢拿起桌上的长盒子,道:“这个盒子我见过,圣上早晨拿它装一幅字来着。沈大人,应该是圣上亲笔赐的罢?” 沈扈道:“正是。” 众大人凑过来齐齐恭喜沈扈,尽欢将那幅字展开,那些人连字模样都没看清,就七嘴八舌地夸赞圣上的字写得好。 “再接再厉?”沈扈看着这几个大字,冷汗直冒,这个圣上,真是不正经。 不过,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几个字很眼熟。是在哪儿见过呢? 尽欢双手拉开卷轴,那一抹浅浅的莫名的笑,忽然让他想起来了! 这不是跟尽欢的字一般神似么! “哎。”他旁若无人地跟她咬耳朵,“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模仿过圣上的字?” 尽欢哎了一声:“这都被你看破了?” “傻子才看不破罢!” 宴会上的韩呈打了个喷嚏。 沈扈跟诸位打了个不走心的招呼,说家中没有准备什么酒菜。他料想这些大人也不会在乎这些,毕竟都是为了接近尽欢而来的,这令他不齿。 果然这些大人都喜笑颜开,毫不在意,挪着空儿跟尽欢搭话呢! 他也没有排斥他们,心里想着,这些人里面最起码十个有三四个,手里都不干净,自己和尽欢走得近,正是个挤进他们之中的好契机。 他一开始接近尽欢,做戏给她看,一则不正是为了如此么。 屋内淡黄的烛光,宛如隔夜的茶水泼溅在尽欢的脸颊上,他凝视着她,五味陈杂,心中有千般滋味不能与外人道。 尽欢招呼他来吃点心,拆开包装盒,用盘子取出,众人分而食之。 沈扈双眼不敢直视,把脸闪开。再度转回,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素手,柔荑凝脂,被灯烛洒上一层金衣,捏着一块黑白分明的十二瓣枣花酥,中心缀着“扈”字的花样。 尽欢晃晃,示意他拿去。 想必是提前定做的一块,特地留给他。 他叹了口气,接过来,咬了一口。 尽欢问:“如何?这是我最爱的点心师傅的手艺。” 众位大人听见这话,齐齐夸赞尽欢眼光好、枣花酥口味佳。 沈扈反应过来:“盘子里没了,你自己的呢?” 尽欢笑笑:“我不用,我平时吃得多了。” 众位大人听见这话,又齐齐递过来自己咬了半口的枣花酥。尽欢白了他们一眼。 沈扈在她的注视下大口吃完枣花酥,露出大大的笑容。 * 夜半时分,尽欢正在小团扇胡同家中畅游黑甜乡,突然被一阵急切的拍门声闹醒。 “姑娘,快起来!姑娘!”阿丧衣服还没穿整齐,在外面大声喊。 尽欢迷蒙中意识到可能是急事,强撑着睡意爬起来,披上衣服打开门。 “出什么事了?” 阿丧急得浑身直抖,双手无处安放:“姑娘!沈府出人命了!” “出人命!怎么会出人命呢!”她惊得手里的篦子掉落地面,赶紧和阿丧奔出府外,一路跑去沈府。 ……怎么会这样呢? “好几个大人都已经送入医馆紧急治疗了,说是中毒。” ……中毒?!莫不是…… “圣上已经被惊动了,据说马上要赶去。” ……不行我得再快一点! 沈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各位大人府中派来的小厮聚在院落里,七嘴八舌,吵吵嚷嚷。扎鲁、和折在到处张罗。 “快着点儿啊你!”扎鲁抢过下人手里的热水,奔进屋里。 和折急得满脑袋汗,一个劲儿地问大夫:“怎么样了大夫?” 大夫被他催得慌了神,也急了:“吐不出来啊,有点危险!热水呢?” “热水来了!”扎鲁端着热水来。 “快把他扶起来!把热水灌下去。” 扎鲁、和折手忙脚乱地来扶。嘴张开却不下肚,一碗热水灌了个一两成,七八成全从嘴角溢出。用筷子催吐,可沈扈一点反应都没有,掐人中都没用。 “大夫!手都冷了!怎么……”和折拉着沈扈的手使劲搓。 刚冲到门口的尽欢听到这句话,呆在不远处,榻上是面无血色的沈扈。 大夫赶紧凑过去把了脉:“脉象微弱。”又摸摸脖颈,看看眼睛,“这,中毒太深,又错过了他意识清醒的最佳时机。” 扎鲁红了眼睛,扯着大夫衣襟:“你不是大夫么!什么都要时机时机,还要你做什么!” 和折拉住他:“扎鲁你冷静点……” 扎鲁咬牙切齿头一扭,看见门口的尽欢,将他家主子交给和折,冲过去掐住她脖子要杀人。 “我……” 尽欢掰着他的手,无奈力气悬殊,在他手里自己就是一根易折的苇子杆。脸被涨得通红,呼吸困难,喉咙里咯咯响。 阿丧慢一步进来,看见这一幕,箭步上去要跟扎鲁拼命。 “圣上驾到!”一声撕破紧张局势的通报声传入。 韩呈还在门外呢就指点着一群人快进去:“行什么礼,都让开,朕带了御医来!” 扎鲁松开手,奔向榻边照看他主子。 尽欢被阿丧扶住,摸摸被掐红的脖子,眼眶里是生生逼出来的泪水。 御医知道不是小事,忙上前号了脉,取出针包展开,于内关、中脘、气海施针,沈扈便开始往外吐。 扎鲁、和折激动地对望,觉得看到了希望。 尽欢不敢靠近,只能慢慢挪过去。众人都关注着沈扈的状况,没人注意到她。 她看着沈扈紧闭双眼、嘴唇微紫的样子,自己跟着一身身地冒虚汗。 半晌她走出门去,问沈府的小厮:“你家爷是什么时候中毒的?” 小厮回答:“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其他府里来了消息说其他大人深深浅浅都中毒了,这才去爷的房里看,发现爷浑身抽搐,还没叫来大夫就昏过去了。” 尽欢大脑一片混沌。要说全部中毒,肯定是因为大家都多多少少吃了那盒枣花酥。扎鲁要杀了她确是事出有因。 里面御医检查了呕吐物说道:“至于是什么毒现在查不出来,以防万一,接触过他的人请先脱离现场。” 韩呈皱着眉头一个手势让都出去,众人陆陆续续退出房中,扎鲁、和折被喊了好几声才放下他家主子。 扎鲁、和折踩着门槛出来,见到倚在门边的尽欢,仿佛沈扈已经死了般眼里尽是深仇大恨。 “你们俩说,这是怎么回事?”韩呈问。 扎鲁说:“是这个女人下的毒。” 韩呈看向尽欢,尽欢道:“回圣上,与臣有关,可并非臣下的毒。” “怎么就跟你有关了?” “是这样的,臣晚间送来一盒枣花酥,各位大人为庆贺沈大人生日都吃了,据说现在各位大人都多多少少中了毒,因此臣判断和枣花酥有关系。可是圣上明鉴,枣花酥是臣常去的一家酒楼所做,在大伙儿吃之前臣从未拆开过。” 韩呈说道:“是哪家酒楼,给朕把他们全都逮起来!” 尽欢一拱手:“圣上且慢,那家酒楼臣常去,做枣花酥的师傅是臣的熟识,请圣上先不要给他们定罪,调查清楚为好。” 韩呈道:“那也先逮起来,慢慢审。” “是,是如云酒楼。” 手下人赶紧去办。 御医此时出来报告韩呈:“圣上。” “如何!”韩呈急问。 御医话不说满:“回圣上,情况不容乐观。臣刚刚研究了一下吐出来的毒物,如果判断不错,应该是雷公藤的毒。” 雷公藤?大毒之物。 众人听到脸色剧变。 “……从呕吐物中看来,雷公藤的量下得很大。此毒一旦下肚,必须反复洗胃,若清洗不净,常有一日毙命,最多熬不过四日。” 韩呈急了,大袖一挥:“那快去洗啊!” 御医道:“是是是,臣此刻无法带来洗胃的工具,仅仅是稳住了危情,还请圣上允许将沈大人接入大内太医院治疗……” “去去去,快去!你们两个服侍他的,也一块儿去!” “是!” 一帮人进屋去抬走了沈扈,扎鲁、和折跟着后面跑。 尽欢正纠结该不该一同去,刚要迈出步子,就被韩呈叫住:“你,先别动!好歹也是你做出来的孽事,你哪儿也不许去,回去等消息。” 尽欢知道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低头:“是……” 十一章 枣花酥(下) 阿丧跟她一道儿回府,冷风掺着月光,往她穿着单薄一件睡衣的身上招呼,冻得她牙关直打颤。阿丧要把衣服给她披上,可见她陷入沉思、失了魂儿的模样,衣服拎在半空迟迟不落下。 “姑娘。”他轻唤。 她听到了,却没什么力气回答,嘴唇颤动两下又合上。 不知怎么的,沈扈一出事,一方面,她的思维极度冷静,短短几分钟将所有可能下毒的人、地点、时间、手法都逐一考虑到了;另一方面,她的脑子里由于急着分析,那些可能性都闪得很快,像拉得飞车迅速一般的洋片,反而像一团乱麻,没法冷静。 这两方面导致她此刻脑袋宛如一桶浆糊。 回府坐下,手脚冰冷,一动不动,半晌才移一下眼珠。 四围除了冲荡窗纸的喧嚣的风声,寂静得死一般。她不想这样等消息。她想去身边照顾着,可她不能。 “姑娘……” 尽欢半晌才嗯了一声。 “姑娘别自责了。” 尽欢又半晌嗯了一声。 “不是,是谁要他的命!”她一摔才披着的衣服,“这普天之下,哪里还有人比我更想要他的命!” 这句话明明好笑,可现在听来却带有些莫名的凌厉。 * 小团扇胡同的主仆二人,就这样坐了一晚。 院落里的鸟叫迎来清晨的一缕阳光。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尽欢听到一激灵,起身奔出门外。 “顾大人!”大内来人了。 尽欢问:“沈大人活过来了么?” “不是,圣上叫您大理寺去呢!您快收拾了去罢!” “不收拾了,赶紧带我去罢!”尽欢穿着一身素净的白里衣,拉起阿丧手里的外套随意一裹,就跟着奔出去。 * 韩呈在大理寺坐着,大理寺卿姜海在上头审案。 尽欢气喘吁吁进来一看,下面跪着一大群人,都是如云酒楼的,从掌柜的到打杂的伙计,统统都在。 “尽欢,你来了,说说当时的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韩呈道。 “是。”她喘匀气息,对姜海叙说,“我前一天预订了一盒枣花酥,要他们昨儿个晚间做好,待我去取。” 姜海问:“盒子我看过了,用的是一次性的包装纸。那么在他们吃下糕点前,有没有拆开过。” 尽欢据实回答:“没有。” “谁能证明?” 尽欢道:“在到我手上之前,我检查过,是新的包装,没拆动过。” 姜海抓住漏洞:“那到你手上之后,谁能证明没打开过?” 尽欢摇摇头:“没有。但是我拆包装的时候那些大人都在,都看见了。” “中毒的大人们都还在治疗中,怎能回答?那要等他们恢复过来后再行询问。” “是。” 姜海接着对那些酒楼的人一拍惊堂木:“假如之后没有打开过,那问题就出在你们这些人身上。” 老板惊慌失措,道:“大人明察,我们这都是正经买卖,从没有出现这等事情啊!”朝身后直做礼、揖拜,“您们是谁做的手脚求求快点出来,别害了大伙儿!” 没人吭声。 姜海大胆猜测:“顾大人,你还记得,你的糕点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么?” 尽欢仔细回忆,苦恼:“没有,可以肯定的是糕点肯定是我订做的那一份。” “怎么能肯定的?” 尽欢道:“我预订的时候,让在一块糕点上用红字写沈大人的名字。这一块是给沈大人吃了。” “其他的糕点都没有么?” “是,其他的糕点只画了一个红点。” “那,其他大人也都把糕点吃完了么?” “对,我带的少,分到的大人都是一人一块,有些大人没吃,我自己没吃。” 她说到这儿,忽然和姜海一对视,姜海在猜测什么她似乎明白了。 据报,其他大人中毒量不大,皆不如沈扈中毒深,也单单沈扈面临生命危险。 “大人,会不会是画红点和红字的染剂有问题?” 姜海点点头:“本官也正有这个猜测。要说下在馅儿里、皮儿里,都是一处和的面、捣的馅,所有人都吃了一整个,沈大人的不该比其他人量大出这么多。” 韩呈顿觉有理。 尽欢也同意他的想法,想到沈扈中毒过深是因为扈字耗费的毒染料大,她登时心头涌起一阵愧疚。 “检查过酒楼么?”韩呈发问。 姜海道:“回圣上,还在查,暂时没有什么大的发现。来人,着重查一下染色的东西,染剂啊,工具啊什么的。” “是!” 大理寺的人前脚出门,大内的人后脚进门。 “圣,圣上……沈大人命保住了!” 韩呈立马坐不住了,对尽欢道:“走,回宫看看。” 尽欢快步跟上。 * 太医院的老御医们正聚头一起研究病情,像池中一群观赏鱼游在一处,噼噼啪啪发出细微的骚动。 韩呈一来,又像往池子里丢下一颗石子,鱼群被惊动立刻散开。 “圣上。” “都免礼。怎么样了?” 老御医梁楚钰说道:“回圣上,臣等为沈大人洗了胃,中毒症状已缓,命是保住了。不过以沈大人此刻的身体情况,他还要昏迷几日。这几日需要喂食解毒的汤药,至于是否能完全根除,有待观察。” “会不会再出问题啊?”韩呈追问。 “回圣上,不好说。并非是救治问题,而是因为不知道会不会再有人下毒害人。” 梁楚钰这一晚在救治过程中,听扎鲁和折埋怨多了,又不是很看得起顾尽欢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因而忍不住话里藏话。 尽欢见他瞄了自己一眼,顿时被这匆匆一眼震惊到。 好嘛,树敌都树到太医院来了! 韩呈余光瞥了瞥身边的尽欢,道:“怎么再会有这种事呢!这里是皇宫大内,守卫森严,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杀人?沈爱卿就留在这儿治疗,等没有危险了住在大内调养一段时间。就这么办,朕看谁敢动手!” 尽欢心中五味杂陈: 酸的是,韩呈对沈扈的特权与关心爱护; 甜的是,至少在大内,真正要害沈扈的人下不了手; 苦的是,这样一来,自己因为暂时没有办法洗脱嫌疑,就无法在他身边照顾。 她挑起一个目光看向旁边累得东倒西歪、睡得不省人事的扎鲁、和折二人。 况且,这两个家伙对我意见很大。何时案件才能水落石出,还我一个公道清白呢? “圣上,臣与本案还有牵涉,嫌疑尚未洗清,暂先不待在这儿好了。”她语气低靡,听来颇有哀伤、幽怨。 韩呈无奈地拍拍她肩膀:“行,这段时间你先避避嫌,再蹲蹲大牢罢。等大理寺那里查清楚了,朕再还你一个公道。” 尽欢点头:“谢圣上。” 梁楚钰站在旁边,听得明白分清。心下想着,都说当今圣上格外宠信顾尽欢,看来可见一斑,所言不虚。 “行了,朕也不多待了,回去批折子了。这里好好儿照看着,不许出岔子。”韩呈交代了两句,便走了。 “是,请圣上放心。恭送圣上!” 洪亮的声音惊醒了梦中的扎鲁、和折。 扎鲁擦擦嘴边的口水,眯着眼看见韩呈离开的背影,以及披着个外衣、只穿了里衣的顾尽欢。 尽欢投下一个黯淡的眼神,转而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俩一眼,跟着离去。 “哎,”扎鲁捅捅低头查看沈扈情况的和折,“那个娘们儿最后看我们那一下子,是要做什么?” 和折摇摇头:“不知道。或许是愧疚罢。可是她怎么还能在这儿呢?” “她这下不是走了么。等着罢,查处证据,我非撺掇主子宰了她!”这话恶狠狠地从牙缝里迸出来,扎鲁余气未消、摩拳擦掌。 和折无语:“你就这出息!到时候不用主子动手,她准得偿命。” 二人齐齐看向旁边躺着的沈扈,毒气消了后,他的脸不再那么铁青,可还是没什么血色。 见御医们都在别处做事,他二人对视一眼,左手放在右肩前,轻声念: “山神保佑,天神庇护,主子快快醒来,此番平安……” * 顾尽欢和狱卒打着招呼,一脸从容地走进大牢。 “顾大人,您怎么又进来了?还又是咱们看管的死牢。” “什么话。上次没能要爷的命,这次也要不了。” 尽欢手一挥:“来,给爷备一间上好的牢房!” 狱卒一脸无奈,领着她去到走廊尽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踏青游山玩水来了呢!请进罢,您要的上好的牢房。” 狱卒配合她玩过家家,她听得甚是可爱,笑眯眯就进去了,躺在茅草堆里,接受着四面八方牢房里死囚对她的注目礼。 “哎哎哎,别走嘿!过来过来。”尽欢招招手,“还照上次那规矩,替我出去巴望巴望风声,回来我有贵重玩意儿给你。” 狱卒看看她,又看看周围:“得,我给您打听去,您这次又想打听什么消息?” 尽欢跟他说悄悄话:“关于督察院左督御史沈大人的任何消息,都替我留意着。” “成。您安心呆着罢啊。”狱卒正要出去。 尽欢又喊住他:“哎哎哎,再等会儿!” “您又什么事儿?”狱卒无奈回身。 尽欢笑了笑:“给我整点吃的,饿大半天了。” 十二章 后院火(上) 是日阳光甚好,透过小窗将牢里原本潮湿的稻草晒得暖烘烘的,顾尽欢叼着根啃剩的鸡骨头,懒洋洋地趴在草堆上玩着用一枚小扳指跟狱卒换得的华容道。 作为一种打发时间的益智玩具,华容道在这种环境下,明显比扳指要讨她喜欢。 木块儿移动的轻微噼啪声,伴随着门外一阵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在幽冷的大牢里回响。 狱卒到了给犯人们盛饭的时间,摆在牢外的饭碗一个个用木勺扣过去,就如同喂狗一般。 到了尽欢这儿,他靠在栏杆边上,假装扣饭,轻声说道:“顾大人,您附耳过来。” 尽欢放下华容道,爬过去。 “顾大人,听外头说,今儿那个什么如云酒楼被翻箱倒柜地查了一通,有人看见有个伙计被带到里面指认现场去了。” 尽欢惊喜:“那岂不是说,中顺府已经抓到人了?” 狱卒道:“是啊,顾大人您应该马上能出狱了。”掏出小扳指,“我还给您,那华容道换不来这东西。” 尽欢道:“你留着罢,说不准哪天我还得来你这儿坐坐。” 狱卒哈哈一笑:“您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 尽欢道:“不不不,说不定那个时候你就不在这个地方干了呢。说不定到更高的位子干!” “您高看我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的孔维黄。” 尽欢猛地坐直了身子:“你跟孔维玄是什么关系?” 孔维黄滴溜圆眼睛:“那是小人亲哥哥。怎么,顾大人认识他?” 尽欢微微一笑:“你们兄弟俩对我都不错,等我出去后,少不了你们的好。” 狱卒练练道谢:“那我这儿先多谢大人了。” 话刚说到这儿,又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果然是大理寺来了人。 “顾大人,委屈您了还得走一趟,请罢。”这语气一点不带客气的,虽然大理寺这些铁面金刚一向爱板着脸。 * 当被带到大理寺堂前时,她感觉到一些不对劲儿了——正如孔维黄所言,所谓的犯人是如云酒楼的一个伙计,可是她粗略辨认了一下,这人眼生得很。 仿佛在酒楼不曾见过。 “顾尽欢,这人你认得么?” 尽欢摇摇头:“不认得。” 姜海道:“可他说他认得你啊!” 尽欢看向身边这个家伙,那人也看着她,眼里尽是真得不能再真的急切:“顾大人,您不能这样啊,您找的我,叫我干的事情,这会儿倒翻脸不认人?” 尽欢蒙圈:“不是,我叫你干什么了?我都不认得你……” 那人道:“是您叫我往着色酱里头搁的雷公藤啊!” 凭空被喂了一口蛆一般,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死命瞪着他,宛如看一件稀奇的怪物。 旁边听审的和折见她这般,以为她是东窗事发、无言以对,攥紧了拳头。 他留扎鲁照顾沈扈,便是怕他冲动,来大理寺若听到什么要动手。 现下看来,不如让他来呢,自己努力克制打人的冲动,还不如让扎鲁不管不顾地来一拳解气! “他所说是真的么?”姜海冷冷淡淡地问。 尽欢从震惊中抬起头,回道:“回大人,纯属放屁。” 姜海摇摇头:“其实,本官刚刚是问了句废话,哪个犯人会承认。行了,那个谁,你拿得出证据证明此事么?” 那个谁昂着脸道:“回大人,这事是黑事,不干净,哪里会有什么证据?” 姜海叹气:“那你说的话,本官没法相信。” 尽欢道:“回大人,不管此人说的是否属实,背后定有主使。此人能无缘无故诬陷我,而我恰恰不认得他,说明此事不简单。” 姜海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得那人忽然表情扭曲,露出痛苦的神色,不久从七窍里流出鲜血。 满堂惊起。 他喉咙里咯咯两声,一口血顺着嘴角溢出,一双可怖的眼球聚敛着怨毒的目光射向尽欢: “你……你!你原来早给我下了毒,要杀……人灭口!我,我……” 尽欢被这一番吓得不轻,盯着他那只临死前朝自己抓来的爪子,脸颊抽搐了两下。 “这……”姜海喊,“快来人!” 来人查看那人:“大人他好像没气儿了!” “赶紧去请急济院!再传仵作来!” “是是是……” 急济院来一检查,已经一命呜呼了。 仵作说:“确系中毒身亡。” 堂上一时炸开了锅,听审的大小人员均不知所措。 有的说此人死得实在蹊跷,临死之前所说应该不假: “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 有的人说此人在拿不出证据的时候突然暴毙,栽赃也无不可能: “假如真正的主使抓住了什么威胁控制它,那他刚刚所言便有可能是事先准备好的。甚至有可能是自己提前服毒!” 尽欢看着倒在一边的被血糊了一脸的尸体,俗话说“死者为大”,可是她从没这么觉得哪个死人如此的面目可憎。 “大人,既然我没有做出这种事情,而他偏要加害于我,这不恰恰说明了背后有一个阴谋么?”尽欢尽量冷静下来,道,“为了证明我的清白,也为了尽快查出凶手,请大人着力调查一下这个人的身份背景,寻求一下突破点为好。” 姜海道:“本官不需要你提醒。你现在嫌疑未洗清,不要扰乱侦查方向。” 尽欢深吸一口气,叹了出去,气流里混杂着空气里血液味道的浓腥。 姜海心中认为这确实是必须要查的,不得不说,他现在自己也糊涂了,到底这顾尽欢是不是杀人犯? 和折跟他一样糊涂。 要说刚刚那一下暴死,此刻矛头直指她,她逃不掉了。 可是她表现出来的冷静,让人分不清是因为清白而理直气壮、逻辑清楚;还是原本就是她干的事,所以一切尽在掌握;亦或是她料事如神,提前料到了这一幕? “不需要她提醒?依朕看她这主意挺好。”韩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是老糊涂了姜大人。” 姜海下来行礼,韩呈坐到上头:“你们这些老大人啊,虽说是公正自守,可是总循规蹈矩的,办事效率太低!这都抓住藤还摸不着瓜。” “臣惭愧。” 韩呈说道:“把这个人带下去让仵作仔细检查一下身子,看看有什么疑点。同时查一下他的亲戚朋友、市井关系,尤其是债务方面。” “……啊,还有,这个案子牵扯到朝廷重臣,背后一定不是什么普通的人物,注意查一下他有没有什么关系是通着朝里,勾结调度的。” 尽欢想到了,以前宫中曾有内监为了家人升迁调度、甘愿为背后朝臣抵命的例子。 圣上考虑得确实周详。 “是!”底下人答应得很爽利。 姜海有些微尴尬,可还是只能在心底默默叹息圣上年轻性急,又叹息偏袒得明显,还叹息自己宝刀已老,稍有不慎,要被这群把持朝政的年轻人之气风化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可是圣上也很看重沈扈,这番是他性命垂危,想必圣上也会为他讨回一个公道。 * 太医院里,韩呈带着尽欢过来瞧瞧沈扈的状况。据说这两天,他情况挺好的。 “其他中毒的休养了之后都能上朝了,就他还搁这儿躺着呢。”韩呈抱怨,愤愤地踢一脚他的榻角。 这不踢不要紧,一踢,榻上的沈扈晃了两下,咳出声来。 尽欢眼尖,道:“哎?有动静了。” 众人赶紧围过去。 “喂,沈大人,醒醒?” “沈流飞?朕看你来了!要这下真能把你踢醒了,朕再多踢你两脚。” 沈扈缓缓睁开双眼,哭笑不得:“哎哟,圣上……” 所有人又惊又喜,笑的笑是哭的哭。 韩呈道:“你小子是在装呢?” 沈扈有气无力地道:“臣不敢,臣……” 尽欢赶紧接着这个话茬,把吹捧的本领发扬光大:“沈大人现在说话不方便,还是臣替他说罢。沈大人的意思是啊——圣上这脚是威力无边,您瞧这一脚下去,就把沈大人给踢活了!看来沈大人要好得快些,得再挨那么两下!” 几个人合在一块笑。 “哎,顾大人,您这是替我说话呢,还是挤兑我呢!”沈扈裹紧小被子,“我这样非得被你再气死一次。” 说到这儿,他问:“对了,我是怎么……怎么就这样了?” 韩呈一听这话,手往后一背,挺着腰杆道:“还不知道啊。害你的人现在还没抓着呢!” 和折瞄了尽欢一眼,道:“主子,你是被人下了毒给害了。” 沈扈头脑不清楚,道:“下毒……这?”拍拍脑门,“哦,对,我记起来了……我昨天夜里头晕得很,下了床又想吐来着。” 和折道:“主子,不是昨儿,你已经昏迷三天了。” “啊?三天!”他受到了惊吓,“我一睡睡了三天?那……” 韩呈知道他要说什么,止住他,道:“沈爱卿啊,其他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休养回来再说。” 沈扈点点头:“是。” 十二章 后院火(中) 王心顺悄悄出去一趟,听一个内监说完话,迫不及待地进来报告韩呈:“恭喜圣上!” 韩呈被吓到了,问:“干什么,何喜之有啊?” 王心顺笑嘻嘻:“水华殿那头儿来了人说,郁妃娘娘有喜了!” 真是喜从天降,郁妃的小公主宣琳才这么小,又添一子。 所有人整齐划一:“恭喜圣上,贺喜圣上!” 韩呈乐不可支,脸上洋溢着幸福,道:“那,朕先去看看郁妃,流飞啊,你好好躺着。尽欢,你在这儿陪着他,讲讲这两天发生了什么。” 二人道:“是。臣遵命。” 韩呈一走,尽欢就坐在他榻沿抱怨:“为啥非得我陪你讲东讲西……” 沈扈笑道:“正好我好奇呢,这两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扎鲁、和折,你们俩先下去罢。” 扎鲁、和折纹丝不动。 “哎嘿?真是稀奇了,主子我说话不管用了?”沈扈打量着二人。 尽欢道:“他们哪,是害怕一离了这儿,我就要下药害死你。” 沈扈瞪大眼睛,支起身子:“是这样么?怎么回事啊就这样了?” 和折扯扯扎鲁,说道:“主子让走就走罢,要出事也他自己受着!咱们走。”说完就左拉右拽和扎鲁出了去。 沈扈张大嘴巴,奇得很:“嘿,这俩小子,怎么变得这么横!” 尽欢倚在一边,和他目光交汇,心里的各种情绪经眼睛过滤,只白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他们这是?”沈扈问。 尽欢给他掖好被子,轻轻拍拍:“记恨我呢。” 他听出这话的不满,忙问:“刚刚你还说什么下毒,莫不是他们误会你?” 尽欢阴阳怪气地道:“哪里是误会,我就是要害你呢!” 说着拿起矮几上的药碗,装模作样地拿汤匙拨弄两下,发出不高兴的声响儿。 沈扈两只手爪揪着被子边缘,可怜巴巴地盯着她:“怎么了这是,吃枪药了?” “闭嘴,吃药!”尽欢瞪了他一眼,舀了一勺汤药。 沈扈吐槽说:“闭嘴还怎么吃药……哎,圣上吩咐的事,你得完成对不对?” “什么事?” “当然是跟我讲讲这两天发生了什么。” 尽欢把他扶起身来,垫好靠枕,给他喂了口药,道:“你想听什么?” 沈扈苦得皱起眉头,直砸吧嘴:“你就给我讲讲,我是怎么中的毒?” “张嘴。”她一勺一勺接茬儿喂,“你中的叫雷公藤,据说是从做枣花酥用来着色的酱料里查出来的,和你一道儿吃了枣花酥的大人们也中了毒。” 他一口药差点没喷出来:“出这么大事!这,这……谁跟我们有这么大仇怨啊?” 尽欢早已平静:“你也别激动,很显然这是冲我来的。张嘴。” 他乖乖吃药。 “然后呢,你就昏迷不醒,催吐都救不了你,是圣上带来的御医让把你带到这大内来洗胃的。” 他惊讶:“洗胃?” 尽欢点点头:“啊,就是洗你的胃啊,把毒物洗出来。” 他一掀被子,撩起衣服来查看自己的肚子。尽欢扭过头去,问他干什么。 “我看看我的肚子是不是被剖开来了。” 尽欢一勺药递到嘴边,轻描淡写地说:“不用剖开肚子,只要给你灌一些粪水什么的,你自然会吐出来了……” “噗——”一口药到了喉咙口愣是被喷成了水雾。 尽欢拍拍他背,他一通乱咳: “你说什么?粪水!我……咳咳咳!” 她无辜地眨眨眼,道:“是啊,不用这个,怎么把胃里的东西洗出来啊?哎呀,好啦,不就是粪水嘛……” 沈扈欲哭无泪:“不就是粪水?” 尽欢见他这模样哭笑不得,哄孩子似的摸摸他头:“乖不哭,哈哈哈,来来来,干了这口粪水……啊呸,汤药!” 更是要了命了!他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蚕蛹,滚到里边去,就是不喝。缩成一团的样子,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 “哎,你过不过来,你不过来我就拍死你!过来喝药!”她装模作样地拍了拍矮几。 沈扈骨碌碌地滚回来,直勾勾盯着她,喝了一口,轻声嘀咕:“这么凶干什么,我可是病人,你看我这副样子,还不好好待我?” 尽欢舀完最后一勺: “好好好,好好待你,最后一口。张嘴,啊——” “啊——” 尽欢呼出一口长气,把碗勺丁零当啷一搁,问:“刚刚咱们说到哪儿了?” 沈扈不情不愿地道:“粪水。” 尽欢憋住笑:“对对对,粪水。然后啊,你不就被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么!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沈扈拿了个蜜饯嚼着,问:“完啦?” “完了呀。” 他不满意了:“不对啊,你这故事没头没尾的,到底是谁干的,怎么下的毒,为什么下毒,这什么都没讲呢!” 尽欢问:“这你还猜不到么?人是跟我一块中的毒,有毒的糕点是我带去的,我自己个儿又没事,你觉得是谁?” 沈扈慢悠悠地吐出俩字:“你啊?” 她白了他一眼:“你看罢,傻子都知道是我。” 他反瞪一眼:“你把我当傻子逗着玩儿呢?哪个人下毒害人会这么蠢,这不是等着人来抓么!” 尽欢盯着他脸瞧。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我没想到你都这模样了,脑子还挺好使的嘿!” 他往里挪了个窝:“去!我的脑子,从来没出过问题。” “是么?那,沈天才,有本事你来猜猜,到底是谁害的你们,又栽赃给我啊?”尽欢抱着臂,坐等看好戏的样子。 沈扈讨价还价:“你告诉我现在查到什么地步了,不然我从何猜起?” “好,我就告诉你。今儿刚找到了作案的人,他也承认了是他干的,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更别说有什么仇怨了……” “哦,他背后有人。” “嗯,你还挺聪明。等我到了堂上,他却一口咬定,是我指使他干的,却拿不出半点证据。” “当然拿不出证据了,本来就不是你干的嘛!” “听不听了?要你在旁边捧哏。” “听听听!” “然后……我讲到哪儿了?” “你说他在堂上拿不出证据。” 尽欢一拍额头:“对,接着,我还没说什么,他就七窍流血死了,就在审案的大堂之上。” “死了?” “可不是,临死前还冤枉我,说我是什么杀人灭口。”尽欢朝斜上方一拱手,说道,“幸亏圣上慧眼如炬,相信顾某清白,否则我这颗脑袋还真被他骗了去!” 沈扈摸摸下巴:“唔,假如说你是清白的,这不恰恰说明了他背后的人另有图谋么。” 尽欢一拍他腿:“正是!”疼得他龇牙咧嘴。 沈扈揉揉腿:“那我推测,有可能这个人背后的,是我的仇敌、政敌,杀我之后脱身不成,弃卒保车,嫁祸于你。” 尽欢皱眉:“你的政敌不就是我么,除我以外还能有谁?” 沈扈眼神犀利:“别忘了,咱们有共同的敌人。” 她透过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道:“你是说,李刈一党?” “嗯。李刈虽说已经没有什么权力,安心地做他的国公,可是,他的势力还在朝中独当一面,他们力效朝廷,忠于君主,将来也是咱们不得不除的隐患啊。” 尽欢瞧着他,带一丝笑意,却满像在注视怪物:“嚯,沈大人中了个毒,就把我拉过去策反了啊?还咱们,我答应了么?” 沈扈挨到她身边,拿胳膊肘蹭一蹭:“好说歹说,这次也是因为这枣花酥,我中了毒险些丧命,咱们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她道:“托你的福。按你的说法,人家假如是冲着你来的话,你死就死了,我还白坐了两天大牢呢!” 沈扈道:“你说到这个,我就想知道,会是谁要害我?” 尽欢道:“要说害你,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为什么呢你听我说啊——那个枣花酥,我是前一天预订的,没人知道我要送去哪里。” 沈扈摇摇头:“不对,你那单独一块上头写了扈字,要害我的只需要打听一下我的生辰,很容易就知道是给我的了。” 尽欢道:“这样风险未免太大,万一送错了,算谁的?况且,和你一起吃的大人都中了毒,你那个扈字笔画最多,耗的料也最多,因此他们中毒没你深。假如是冲你来的,单下一块就成,何苦害别人呢?” 他仔细一琢磨:“是这个理儿,那也就是说,这人是冲咱俩来的?吃死我,陷害你?” 尽欢沉吟:“有这个可能,不过我觉得还是冲着我来的。” 沈扈犟着呢:“不对,是我吃出了毛病,他又没害得成你,肯定是冲我来的。” “冲我来的!” “是冲我!” 尽欢叉着腰:“来打赌啊?” 沈扈猝不及防:“赌什么?” 她说:“假如是冲你,我就赔你这些看病钱,病后的补品钱!” 沈扈反唇相攻:“那要是冲你,我这就算是被白害了一回,为了报答我挡刀之恩、被害之苦,你也得赔我这些看病钱,病后的补品钱!” 尽欢被说得哑口无言,竟然觉得很有些道理。 “这还赌什么。我走了!”尽欢起身掸掸衣裳。 沈扈拉住她:“那这样,咱们就赌一个折中的、相同的,谁猜错了,谁就三天不许跟其他人讲话。” 尽欢道:“哇,太毒了罢!那这样你随随便便就可以跟圣上嚼耳根子,我还不能反击?” 他坏笑:“怎么,你没信心,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咯?” 她一跺脚,一昂首:“赌就赌!我怕过谁?” “一言为定。”二人击掌。 半晌,他们对视一眼: “咱们这样拿命案当赌注……” “是不是太不尊重人了?” 咽了口唾沫,合起掌来:“所有中毒的大人,纯属无心,无心无心。” 十二章 后院火(下) 接下来的一炷香里,尽欢听沈扈讲了他的推断。 尽欢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中完毒都会很话唠,可至少她能确定,面前这个家伙是的。 “……我们可以从最有可能的排查起。我的政敌,尤其是要取我命的那种,明里暗里最多的是户部。” 尽欢举手提问:“为什么?” 沈扈道:“户部油水最大,又是六部之一,掌管实权,用脚趾想都知道出的贪官最多了。这么想想,前几年里我弹劾他们弹劾得还真不少!”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 沈扈接着说:“户部的那些人又是跟你站在一块儿的,要嫁祸给你,必定不可能是一帮人的行动,肯定是单个儿的阴谋。” 她配合地问:“那会是什么人呢?” 他抓起一把瓜子:“我怎么会知道。” 尽欢白了他一眼。 * 与此同时的大理寺。 “大人,查到了。” 姜海正在桌前翻着以往的案件卷宗,抬头:“查到什么了快说说。” 一个手下报告说:“禀大人,属下已经查清,此人名叫赵左,是刚到如云酒楼后厨不久的小伙计。” “不久?”姜海点点头。 那么顾尽欢认不得也算情有可原。 “是的大人。这个赵左有个兄弟叫赵右,是在京城的县衙里打闲差,家里除了这两个兄弟,几乎没什么其他收入来源。” …… 尽欢帮沈扈抹去嘴角的瓜子皮,夺走手里的瓜子:“瞧你,不许再吃了!吃多了上火。” 沈扈拍拍手掌心的碎屑:“好,听你的。” 尽欢自己噼噼啪啪地嗑起来:“咱们说到哪个了?” “户部的李尚腾。” “不可能,他这个人胆小怕事,不会这么做。”尽欢在朝中待的这些日子,走东巷串西巷,把各部的人物都摸了个门儿清。 沈扈头晃了晃:“行,那就下一个。” “户部都差不多了,接下来轮到哪一个?” 沈扈语气笃定地道:“这人胆大包天,肯定要从重要部门的大官里找起。” …… 姜海问:“也就是说,这确实是个普通的穷人家儿了?” 下属道:“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穷得不能再穷了。” 姜海点头,接着问:“还有没有其他发现?不会只有这么点罢!” “回大人,不止。据亲戚朋友说,这个人的弟弟赵右,这些日子打算谋个官职做做,因为之前他曾经通关系成了衙差头儿,家里都巴望着能继续往上爬。” 姜海眼睛亮了:“真的么!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大概明白了。” 下属问:“大人明白什么了?” 姜海说道:“你去调查一下他们通的什么路子。我怀疑赵左拼死要藏住主使之人,是为了换对他家里日后的照顾。” …… 沈扈抠着眼角,说道:“……高渤,高洋,一个太仆寺卿,一个兰台中丞,一个是圣上外务总管,一个是你的旧部熟人。” 尽欢赶紧否认道:“哎哎,万一真是他,可别赖我身上啊!” 他道:“美的你……我现在忽然怀疑,会不会是一家人作的案?” “啊——”尽欢倒在他腿上的一团被子里,“沈大人,您童年究竟经历过什么?以至于留下了被害的阴影。” 沈扈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啊。” 尽欢坐起身来,极尽嘲讽:“你与其研究哪家吃饱了撑的要害你,不如研究研究,会是男的嫉妒你,还是女的看上你了!” 他竟然认真地思考了起来:“你说的有道理……” 尽欢再次倒下去。 “那你就猜女官。看看朝中是不是有哪个曾经打扮得花枝乱颤,天天跟你挤眉弄眼。” 沈扈露出他的小虎牙,开玩笑道:“那不是你么?” 尽欢一巴掌恨不得把他鼻子拍进脑壳里:“你滚开。” 沈扈恢复一本正经的神态开始胡猜一气: “我猜测是男的,因为朝中应该没有什么男人眼里能容得下我的才华。” 尽欢无力地摇摇头,为这个自恋狂所折服。 …… 下属回答道:“大人,属下已经查过了,通的路子具体到哪头儿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女的。” 姜海问:“能查的到是哪个么?” 下属笃定地说:“这个可以。属下立刻去调查。” 姜海责怪:“那你刚刚怎么没调查?” 他苦着脸:“属下没想到要查到这么远。” “去罢去罢。” …… 尽欢倒在他身上,脸冲天掰着手指头,有气无力地数:“好了,六部、兰台、御史台、督察院、两江巡抚衙门、两淮盐运,连大理寺你都数过了,还差哪里?” 沈扈道:“宫里。” 她滚来滚去哀嚎:“大哥,宫里人要害你,是为了什么?” “可能是嫉妒我……”沈扈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她倒在自己腿上滚来滚去的地方,“呃——” 尽欢弹射般直起身,尴尬地干咳两声:“呃,你的意思是,内监,嫉妒你?那还有那么多正常人,为什么不嫉妒他们?” 沈扈沉吟片刻,一本正经地道:“可能是因为,我是个俊俏的正常人。” 尽欢翻了个白眼,一头往后倒下去,栽在刚刚滚来滚去的地方,痛得沈扈眼泪直飙。 * 晚间,水华殿里,郁妃半躺在软椅里,韩呈在一边握着她纤柔的手,跟她聊天。 “是么,出了这么大的事?” 郁妃惊讶地张大了嘴,“不会真的是顾尽欢做的罢?” 韩呈说:“不会,尽欢虽说皮了点,可不至于会做出这等事情来。你可知道朕怕的是什么?” 郁妃沉吟:“做出这种事情,还嫁祸给朝廷大员的人,必定有些资本让他无所畏惧。圣上是怕……”瞄了一眼韩呈,“某些亲王国公?” 韩呈鼻子里哼了一声:“朕怕他们?” 郁妃笑了:“臣妾失言了。” 韩呈轻轻拍拍她手背:“不过爱妃所言不错啊,这些国公是朕心头上的刺儿啊,无奈是父皇留下的隐患,朕解决起来便非常棘手了!” 每每想到这个,他就仿佛是在面对明朝时候的藩王割据一般,头疼极了。 郁妃道:“万一这次便是哪位国公使的计谋,要害沈大人等一众大人性命,再搭进去一个顾大人……” 韩呈锁紧眉头,冷笑:“那真是太不把大理寺放在眼里了!” “圣上圣明。这是在公然挑衅朝廷的理智。”郁妃点点头。 说曹操曹操到。 正说着,王心顺从门角走进来道:“圣上,娘娘。大理寺那里来人了。” 韩呈看了眼郁妃:“没外人,让他直接到这儿来说话。” “是。” 不一会儿,大理寺一名下属进来报告:“圣上,姜大人现在正开堂审理一名嫌疑中的涉案人,特派小的来通报圣上。” 韩呈低着头问:“查出了什么?” 那人道:“回圣上,已经查出今日堂上中毒暴毙之人叫做赵左,他兄弟赵右想做官,通着个人的路子。姜大人以为,赵左死护的幕后指使可能与这个路子有关系。” “是谁的路子?” “回圣上,是个女人,在华国公府做事的。” 韩呈和郁妃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变得表情冷峻起来。 唔,华国公。不就是那个把女儿嫁给应天王韩圣的那个华国公么! 事情看来不简单了,看来,此事还牵扯进了朕的那个好弟弟! 好啊,朕来个小题大做,一个也别想跑掉! “告诉沈大人了么?” “还不曾。” “去一趟,叫他和顾大人放心。” “是。” 郁妃把这话都听在心里,摸摸自己的小腹,微微一笑。这圣上还真的是挂念他们两个呢。 * 彼处的太医院里,陪沈扈瞎胡闹了一个下午的尽欢,打着连天的呵欠,终于受不了他嘚啵嘚,趴在边上睡着了。 “咚咚咚”几声敲门。 沈扈本来在轻轻给尽欢盖衣服,一听不知为何吓得一抖,衣服劈头盖脸铺在了尽欢脸上。 沈扈一激灵,把头扭过去盯着床柱子装傻。 尽欢揉揉眼睛:“谁啊?” 那人推门进来,吱呀一声。 “沈大人,顾大人。小的是大理寺姜大人手下的,特来告知二位一声,嫌疑人找着了……” 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是男是女?” 那人被他俩吓着了,战战兢兢地回答:“女,女的。” 尽欢放一颗瓜子在桌角:“一对无。” 沈扈不服气,又问:“是位高权重还是普通人家?” 那人道:“小的没本事,对于小的来说,都算是好人家。非要说的话,是位高权重。” 尽欢只好放了一颗瓜子在另一边:“一对一。那,是冲着我们俩谁来的?” 那人被问懵了:“二位大人,这,案子还在审,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出结果。” 沈扈和尽欢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指着对方的鼻子: “那就走着瞧。” 十三章 呓语罪(上) 微风吹起薄如蝉翼的纱帘,帘中正是应天王韩圣,和他那娶进门就没安生过的倒霉媳妇。 “你就说罢,这事儿跟你有没有关系?”韩圣坐在圈椅里,一拍扶手。 华君衣梗着脖子,嘴硬得很:“自然没有。” 韩圣道:“君衣,我要提醒你一句,假如你现在跟我说实话,我还能想办法救你。否则过了这个时机,不单纯是你,连我也会被卷进去。”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华君衣瞪圆了眼睛。 韩圣故作惊讶地张大嘴,鄙夷地看着她:“信任你?我试过,你哪次给我回报了?过去你做过什么事情,我心里一清二楚,别把我当傻子。” 华君衣沉默了。 韩圣站起身来,踱着步:“圣上本来就忌惮我们这些王公大臣,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么?” “不是我做的,再大的事也与我无关!” 话音未落,外面急匆匆进来一侍婢,因为是华君衣的卧室,没想到韩圣也在,所以: “王妃,不好了!小春桃招了!” 等看清韩圣时,垂下了头。 他长叹。 眼见瞒不住了,华君衣顺了两口气,咬着牙道:“就算是我做的,也由我一个人承担,碍不着你的事!” 果然如此,韩圣的怒火被点燃了:“你一个人承担,碍不着我的事?你倒想一个人承担,可上面肯么!” “谋害朝廷大员,嫁祸心吕之臣,这事情圣上要是往大了做,你,我,都逃不掉!” 华君衣还在犟:“我做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还不明白!你做的事情没错儿,可是你嫁到了我们应天王府,这就跟我有关系了!就算没有关系,圣上要把它小题大做,也会跟我硬扯上关系,因为他的目标是所有的亲王国公。” 这一番话把华君衣吓着了,她结结巴巴地问:“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韩圣怒目直视,眼神里充满了无语:“怎么办,怎么办,你现在倒知道问我。赶紧找你那国公老爹去。” 华君衣听了就要往出去,被韩圣拉住。 “派个人去就行了。” “我……” 韩圣叹气闭眼:“马上大理寺的人就要来找你了,你还是不要乱动的好。待会儿要问起来,你也不必太藏着掖着,圣上就算想搞我们,也得忌惮着点儿你爹。” “嗯。我知道了。” 韩圣仰天长叹:“想我堂堂应天王府,待会儿要被大理寺闯入。唉,真的是丢人现眼啊。” 华君衣忍不住道:“现在不是该关心这个问题的时候罢。” “犟嘴,还不快去!” * 大理寺的人自然不会没头没脑地闯入,但是如他所料,来得很快。 大理寺的人奉了韩呈的命令,一旦招供的主使跟亲王国公有关系,不必上报,直接拿人讯问。 “你们可知道这是哪里?” 韩圣关起门来教训媳妇是一回事,真要抓人,关系到他自己的利益,他倒是要硬气一点。 大理寺的人很客气,也是不得不客气:“王爷恕罪,还请您谅解,我们也是秉公办事。” “秉什么公,办什么事需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啊,明目张胆地到本王府中带走王妃?”他冷静地拿着腔调。 “王爷,小的们只是为了找出凶手。” 大理寺腰板很硬,圣上交代过不必太退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韩呈近年来对于削弱亲王国公势力确实有一般想法,正好华君衣撞到枪口上来了,当然得借题发挥了。 韩圣哦了一声:“按你们的意思是说,我们应天王府里,出了个凶手?” “不敢。不过要仔细调查才能还殿下一个公道说法,您说是不是?” 韩圣知道这招不管用,顶不了多久,只得叫人出来。 华君衣穿戴得齐齐整整,不大一会便出门,道:“我手下的人犯事,说了些没规没矩的胡话,却要我亲自跑一趟,是个什么道理?” “王妃见谅,这是圣上下的命令,不敢不服从。请您走一遭罢。” 韩圣咬着嘴唇,任由这个惹事精被一帮披甲戴金的人带走。 * 等了一日消息的尽欢听说是华君衣,恨不得用手把沈扈肚子里的残毒给抠出来。 “为,为什么!”沈扈听到这个奇怪的想法,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尽欢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女人,哼,连她下的毒我都觉得带着脏劲儿!” 沈扈道:“看来你与那个应天王真的有颇多故事。” “我也不愿意和一坨屎有这么多故事,可惜老天不肯。”尽欢冷嘲热讽,言语里都是反感。 沈扈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穿鞋:“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会儿我们都得去看看你说的这坨屎了。” 尽欢啧了一声,扶着他去大理寺。 * 等他们到大理寺的时候,案子已经审到一半了。关于预谋杀人的手法,用金钱前途做交换雇人下毒的前后过程,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 “你为什么要下毒害沈大人呢?”姜海从来没有审过这么流畅的案子,连犯人都是“对答如流”的,不像普通犯人问一句交代一句的。 华君衣道:“我没想害沈大人,他是误打误撞的。” 姜海愣了愣:“那你原来想杀谁?” 她碰巧看见尽欢掺着沈扈进来,道:“顾尽欢。” 尽欢还没坐下,突然被点名,看向她。 又看向沈扈,做出摆瓜子的动作,提醒他自己这局赢了。 姜海问:“也就是说,若不是沈大人等人碰巧吃了,这带剧毒的枣花酥原本是要顾大人命的?” 华君衣供认不讳:“不错。” “你与她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她呢?” 华君衣瞄了一眼尽欢:“没什么为何,有些人我看不顺眼而已。” 她不再被动招供,话锋一转,“姜大人,您问好了么?现在这不是没人真的死了么,我需要偿命么?” 尽欢摇摇头:这个大小姐,真是气焰嚣张,这么些年都没变。 姜海实话实说:“现在刑名官都已经记录下了,证据确凿。的确,你也说的不错,没有人死去,可以减轻刑法。” 华君衣暗笑,只要定不了大罪,凭华国公的势力,就足以将小事化了。 不过令她不高兴的是,没能干掉顾尽欢这个肉中刺、眼中钉。 “大人!大人!”姜海正要定罪,就听得外面有人奔进来。 这几日他的大理寺大堂可谓鸡犬不宁,一会就出个事。 “什么事?” “大人,大内传来消息,圣上让您将此案暂压再审。” 尽欢微微侧头对身边的沈扈轻声私语:“你看到没,本来大理寺敢审王妃何等硬气,那是圣上在后面撑腰呢!现在软下来了,我猜是华国公进宫找圣上说情去了。” 沈扈也低声耳语:“你觉得圣上会怎么做?” 尽欢眼睛往上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哎,你可别问我,揣度上意是什么罪名,你不会不知道罢?” “得了,你揣度的还少?”他切了一声,翘起了二郎腿,被尽欢一巴掌拍掉坐好。 “要我说,圣上不会轻易放过的。要是说情有用,还要律法做什么?”尽欢耸耸肩。 沈扈皱着眉头:“这真是你说过的最正派的一句话了。” 尽欢手一摇:“去!我是据实说话。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圣上摆明了要借题发挥,咱们就得陪圣上把戏演完。这叫做臣子的本分。” 沈扈心领神会,含蓄一笑。 “至于具体怎么个演法儿,得看你的了。”尽欢朝他一挑眉。 “我?我没你那么多鬼心肠。” “哎哟您太自谦了。”尽欢问,“不扯闲篇,你在宫中有什么认得的、可信的御医么?” 沈扈想都没想:“梁楚钰老先生,就是救我的那个,医术很可靠啊。是太医院资历最老的御医了。” 尽欢道:“那太好了,你去跟他通个气儿,假装再次毒发,把事情搞大,为圣上来个顺坡下驴!” 沈扈前面听懂了,扯到成语还有些缺陷:“你是说……圣上是驴?” “呸呸呸呸呸!这是大不敬!”尽欢啼笑皆非,一个劲儿啐。 她的想法是,要把事情搞大,最好能引起朝野上下的震动,这样才能堵住华国公那张求情的嘴。 然后凭圣上的聪明才智,肯定能明白她的一片苦心,到时候圣上顺势假装发个火儿……哼哼! 华君衣,韩圣,你们等着完蛋罢。 尽欢长舒一口气:“你甭管了,后续我来完成就行了,你就看我怎么演这出戏罢!” 沈扈神态懵懵地点点头。 尽欢以为他真的不太明白,其实,他心里正紧锣密鼓地盘算着另一场“戏中戏”呢! 尽欢,别怪我狠。嘿嘿,一天不坑你,我手心就痒痒! 十三章 呓语罪(中) 大内这里果真是云遮雾罩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华国公拖着他所谓的老弱病躯,正在锦正殿跟韩呈求情说理呢。 “圣上,老臣实在不该放纵小女如此胆大妄为,但是请圣上网开一面,让老臣代女受过罢!” 韩呈一个箭步上去扶住要下跪叩首的华国公,脸上是和风细雨:“国公啊,后辈犯错是自己的事情,您不必这样。” “再说了,朕也没说一定要把她怎么办,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这事儿也不叫个事儿,微施惩戒长个记性就行了。” 华国公老泪纵横,模样可怜,嘴上却没有让步:“圣上仁慈大义,老臣感念之至。这次给圣上给朝廷造成不小的麻烦,念在她年轻不懂事,圣上就饶恕她罢。” 韩呈心里不乐意了,可还是摆开笑容:“那,依您的意思呢?” 华国公立马抹干净眼泪,吸吸鼻子:“啊,老臣将她带回娘家,严加看管,关她三个月的禁闭,日日教化督促。您看?” 朕看?当然太轻了! 韩呈心里这么想,可没打算这么说。 正在他盘算着怎样和这位老国公掰扯的时候,他的“救兵”来了。 “这个,朕觉得啊……” “圣上!圣上!”王心顺带扎鲁进来。 韩呈看见扎鲁,瞬间有种很不错的预感,于是一挺肚子,昂着头问:“什么事啊?” 扎鲁急道:“圣上,我家主子他……” 这么一说,连华国公都凑过来了,紧张兮兮地问:“他怎么了?” 扎鲁道:“老御医说,他腹内残毒发作,就快没命了!” 韩呈不知是真是假,又不敢不信,只得往殿外大步走去:“快去太医院!”来不及转头招呼,直接大声说,“国公您也一块儿过来!” 华国公连连答应,快步跟上。 在路上,扎鲁悄悄跟韩呈使了个眼色,韩呈见状,宽下心来。 只不过,做戏还是要做全套的。 * 韩呈虎步龙行到太医院这头儿,没进门就闻得一阵阵号哭,嚎得最凶的最熟悉的声音就是尽欢。 “……沈大人啊,你好不容易熬过去了,怎么又……你要是真死了,让我这心里可怎么过得去啊,沈大人呐……” 沈扈使劲不让自己笑出来,手在被子里死命掐自己大腿。 他已经按照尽欢建议,服了一点令人致昏的药物,现在他掐着自己大腿,反而一点都不困倦。 况且…… 我这还没死呢,你哭得跟上坟似的干啥呀! “这这这,怎么回事!”韩呈指着一片乱象,浮夸地结巴,“梁御医?” 梁楚钰帮忙着打配合战:“回圣上,沈大人余毒未清,旧毒复发,唉……情况不容乐观啊。” 华国公的脸色不太好了。 “怎么就这样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韩呈继续大声嚷嚷。 “是,圣上息怒,非是救治不力,而是沈大人身体状况不利于肃清余毒,加上雷公藤本身就是剧毒之物,才导致现在的局面。” 尽欢斜眯着眼睛,觉得是时候来个推波助澜了:“哎呀,沈大人啊,你的命真苦啊!” 扎鲁、和折知道其中缘由,也跟着一起号哭:“主子——我苦命的主子哟!” 榻上躺的沈扈若不是不能动,恨不得拿手堵堵耳朵。 从刚刚一直哭到这会儿,耳边仿佛在杀千百只鸭子。 韩呈立马换了副脸面,生气地背着手:“你们这边快点救人!不用管什么救得成救不成。” “沈大人是朕的得意良臣,他要是死了,朕挨个儿革了你们的职,再把你丢进水牢里喂蛇!” 华国公微微战栗,偷擦一把额上的汗珠。 “那还请圣上到大堂坐着,臣等这就施救。”梁楚钰一拱手。 韩呈拂袖出去,华国公跟上去,谁承想韩呈突然驻足,他差点没撞上去。 他抬头,迎上韩呈投来的一个让人浑身不自在的眼神,吓得六神无主。 到了大堂之中,也不顾在旁人面前是否要给他面子,韩呈直接一拍桌子:“国公,这就是您所说的年轻不懂事能做出来的事?” 华国公知道韩呈发怒了,沈扈是他在朝中的心腹,是和顾尽欢一同地位飙升的。 若是出事,自己这张老脸怕是要丢尽了才能换女儿个平安。 他赶忙拜倒,老泪纵横:“老臣教女无方,实在有罪。” “无事就算了,朕还可以看在您的面子上稍加惩罚,金作赎刑便罢了。” 所谓“金作赎刑”是指《尚书》中纳钱减罪的议罪制度,简单来说就是花钱赎罪。 “……可是,假如这次沈流飞有个三长两短,您可别怪朕依律办事。” 韩呈一手算盘打得左右不亏,无论怎样都对自己有利。 华国公此刻只想着能尽快抽身,花钱就花钱,不过……万一这沈扈真的给嘎嘣儿了,该怎么办呢?不知律法中是怎样的定罪。 或者,会不会圣上是在演戏,在小题大做呢? “老臣惶恐,还请圣上手下留情。老臣愿意纳金供银,赎买小女的罪孽。”他试探着问。 “那得看接下来沈流飞救治的情况再议。”语气冷冰冰。 韩呈并不上他的当,假如自己一口答应下来,那么朝廷大员的命成了什么了?他一个皇帝岂不是摆明了敲诈勒索么! 尽欢在里边靠门的边上,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嘴角勾起计谋成功的笑容。 接下来就看圣上如何跟华国公周旋了。周旋得好,割田让地;周旋欠佳,也能给朝廷增加一笔可观的收入。 自己帮忙演戏也算立了个大功。 再加上,之前和沈扈打赌打赢了,他得禁言三日,自己更可以肆无忌惮地玩弄他了。 美得很,美得很啊! 这么说来,还真得感谢感谢华君衣这坨女人。想害自己,反被利用,这就是武学中所说的“借力打力罢”……哈哈哈哈哈。 梁楚钰挠了个痒痒,见沈扈一动不动,知道药效上来了,便出去禀报韩呈。 “圣上,沈大人的情况已经稳住了。可是身子虚弱,处于昏迷之中,还得多躺一阵。” 韩呈这才把紧绷的脸放松,装作略微宽慰的样子,看向华国公。 华国公也是个聪明人,见到这个眼神立刻说道:“……圣上,老臣愿意出一万两白银偿还罪孽。” 韩呈撇撇嘴:“沈扈是朝廷股肱之臣,虽说性命无碍,可这番生死边缘,哪里能用钱换得。” 一万两白银不行。 “那就……”他咬着牙竖起一根指头,“一万两黄金。” 韩呈矜持着,说道:“嗯。但是朕要提醒你一句,造成这种后果,光是纳钱是不够的,还是要略施惩戒。” “是是是。”华国公一连说好。 趁华国公低头擦汗之际,韩呈与王心顺互望一眼,努力忍笑。 * 里头尽欢听闻外面已经搞定了,长舒一口气。 这圣上,跟市井上,买菜讨价还价的商贩一样。 她转头对榻上的沈扈说:“行了,再等一会儿药效过去了,你就可以醒了。” 梁楚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上前,硬着头皮说:“他不会醒了。” 尽欢的笑容僵在脸上:“什么意思?” 扎鲁和折也齐声附和:“是啊,什么意思啊?” 梁楚钰拿起他的手腕,头也不抬地说:“他这个毒和昏睡药二者一结合,甭想醒了。” 什么! 尽欢惊呆了。 “这个甭想醒,是什么意思?是指他会死么?” 梁楚钰说:“不,那倒不至于。你瞧这不还有呼吸么?只是一辈子躺这儿了。” 扎鲁、和折叽哩哇啦叫了出来:“你这个女人,主子从你手里逃过一次,逃不过第二次。你给的昏睡药,你给纳命来!” 尽欢跳开,面容又惊又愁说道:“我哪里知道会有这种后果……梁御医,这是真的么?” “我话撂这儿了,随你信不信。”梁楚钰瞪了一眼,又探手摸摸沈扈的脖颈。 尽欢坐在榻边,摇摇紧闭双眼的沈扈,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道:“沈大人,你醒醒……你醒醒你,咱俩赌还没打完呢,你怎么能死呢!” “哦不,你还没死,你不能死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圣上会怪罪我,我也得陪着你下地府了。可你现在的模样,比死了……” 扎鲁、和折紧追不舍:“你得负责!” 这会儿药劲儿该过去了,可尽欢发现他真的没了动静,慌了神。 她带着哭腔使劲摇晃沈扈:“哎,是是是,我……唉——我错了,我不该给你出这个馊主意,我……你醒醒成不成!” “你道歉有用么!主子他能醒过来么!我的主子啊……”扎鲁、和折开始哭号。 尽欢被一激,眼泪啪嗒啪嗒掉得更凶了,说道:“你醒过来,我什么都让着你行不行?” 她抹了把鼻涕,哽着嗓子:“我不跟你作对了,不要你禁言了,我连你的医药钱、补品钱都赔给你好不好,你醒一醒……” 话音未落,沈扈一跃而起,理理发型:“哎呀,你早这么说,我就不必躺这么久了,装得我真累。” 尽欢再次呆住。 扎鲁、和折对视击掌,梁楚钰摇摇头看着沈扈,略带微笑地叹了口气。 “你……” 沈扈伸了个懒腰:“顾大人,刚刚你说什么来着?” 尽欢依旧处于懵懵的状态,说:“我说……把医药钱、补品钱赔给你……” 沈扈环顾四周,问大伙儿:“你们都听见了罢?这可是有这么多人作证哦!” 尽欢看向周围各个憋笑的人,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吃了个哑巴亏。 “竟然敢骗我……没想到啊没想到!”她摇摇头,认怂吃瘪,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指着他的鼻子。 看着他得意的脸色,她愤怒地叫:“你这坨人!” 十三章 呓语罪(下) 华君衣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令她又惊又喜又怕的是,韩圣正在大厅等着她。 自打她嫁过来,韩圣对她都是不冷不热的,偶尔有一些妻管严也是因为他心情好。 “回来了?大理寺好玩么?”韩圣的语气里满是嘲讽。 华君衣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服角,一副犯了错的孩子模样:“好了,我知道错了,也认罚了,你就别……” 韩圣坐在椅子里,一脸严肃:“认什么罚了,自己说说。” 华君衣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在府中关三个月禁闭。” “还有呢?” “还有,华家地界割万户。” “还有呢!” “罚一万两黄金。” 听到这里韩圣气得差点没蹦起来,点着她脑门儿责怪:“你看看你,人家都叫千金小姐,你倒厉害,万金!封给家族的地割掉万户,你这祸闯得真不小啊!” 华君衣道:“好了,我爹已经骂过我了,好容易回了府,你就不能说两句安慰我的话么。” 韩圣住了,看了她两眼,语气稍稍和缓地问:“话说回来,我跟你说过不要去招惹顾尽欢,你为什么就不听呢?” “我听了,你看前几年,我都没找过她的麻烦。”华君衣话里带着一丝不服。 “那为什么这一次要找呢?闲着没事干?”韩圣无语。 不提还好,一提,华君衣反倒按捺不住了,开始理直气壮: “我闲着没事干?要不是因为你,我能闲着没事干去杀那个女人!” 韩圣不明所以:“因为我?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这些年都没跟她再有什么瓜葛。” 这下子华君衣的火气上来了。 她怒道:“你还敢说?那天不知道是谁,半夜做梦还喊人家的名字!” 韩圣愣住了,指着自己,不敢相信地问:“你是说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一口一个尽欢,叫的那个亲呢!”华君衣发现自己占了理,紧追不放。 他教训对方不成反而揪出自己的不是来,心里登时有亏,支吾着道: “我怎么可能这么叫,怕是你自己个儿做的梦罢。” 这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接下来岂不是要华君衣原封不动地复述一遍当晚的情景和话语?何其尴尬! 华君衣果然没辜负他,言如利剑:“好,你不承认没关系,我句句都听得真真儿的。你别走,听我说完……” 她跟在后面说:“也不知道是谁,五年之前为了这个女人,两次到我华国公府退婚?” 韩圣对于过去的事情激不得,尤其是关于尽欢这个“鸡肋痣”——人说“朱砂痣”,但他原本就是要利用尽欢的,现在可舍可不舍,因此叫做“鸡肋痣”。 他提高声音:“我说过,我不是因为她。当时那个节骨眼上,我是在考虑咱们两家联姻的利害关系!” 她自然是不信,一个在意丈夫的女人,尤其是正在生气的女人,一方面是丧失理智的,另一方面是嗅觉极度敏锐的。 她觉得韩圣心里,顾尽欢绝对还算是个过不去的坎、挠不掉的疙瘩。 “你不信就算了。”韩圣懒得与她多说,其实也是因为心虚。 他甩甩手就回房去了。 “你干什么去?” 他头也不回:“睡觉。” 华君衣“霍”地一声,气得摔袖子:“你还说你心里没鬼,这会儿才傍晚,还没吃晚饭,你就去睡觉!” 见韩圣不理她,她一屁股坐下来,一拍桌子:“气死我了……” * 与此同时,有个人比她还要气。 小团扇胡同的顾府,灯火通明,一桌子好菜摆在面前,尽欢却把它当成了要消灭的敌人。 老毛病了。 “姑娘,对于此次的事情,我表示万万分的同情。可是,你要是早听我的,离那个沈扈远一点,也不至于如此啊。”阿丧壮着胆子说她的不是。 尽欢猛塞一口饭:“好嘛,这倒成了我的……好好好,我不对,我不好,我就不信他的邪!” 阿丧给她顺顺后背:“就是嘛,他这个人,一肚子的坏水!” 尽欢夹了一大筷子的炒金针菇:“他!看上去老老实实,懵懵懂懂,呆呆傻傻,谁知道……不说了,吃饭吃饭!” “主子!”外头跑进一个下人。 尽欢问:“什么事?” “沈府派人来了,说是有要紧事找您。” “不见!” 下人愣住,阿丧给他使了个眼色。 尽欢斟酌了一下,皱着眉头道:“慢着,让他进来罢。” 很快,进来的是扎鲁。 尽欢看见沈府的人不想说话,阿丧替她问了:“有何贵干?” 扎鲁说道:“顾大人可还记得刚刚的……” 尽欢打断:“记得!不就是医药、补品费么,少卖关子,直接开口罢。” “顾大人果然是爽快人,那我就不客气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尽欢挥挥手:“你甭客气,直接招呼!”这语气明显是气着了。 扎鲁抖开叠着的纸,清了清嗓子:“昂哼!补品钱,首先,上好的人参十两……” “等等,十两?兄弟,你知道十两是什么概念么?”尽欢撂下筷子,比划着,“五两的人参已经稀世珍宝了。‘七两为参,八两为宝’没听说过么?” 扎鲁说:“我家主子说了,不是要整一棵的参。” 尽欢点点头:“那还行。哎,还是不对啊,你家主子又不是等着吊命,要这么些做什么?” 扎鲁说:“主子说了,气虚,补气用的。况且这么多,不能留着慢慢吃么?一天两天能补的回来么?” 尽欢无奈摆摆手:“行罢行罢,你继续。” “上好的鹿茸三两,上等的燕窝五两,上好的……” “再等等!”尽欢再次打断,“你是给他吃还是拿回家开药铺啊?你家主子吃得了这么多东西么?” “说过了,慢慢补呗!”扎鲁不理她。 “冬虫夏草三两……” 尽欢暂时放弃挣扎了,快捏碎的饭碗也放下来了。 “下面是医药。洗胃的钱……” 啪嗒一声头磕在桌上。 “这个不能忍,走,带我去见你们主子,我要跟他当面理论!” * 沈府里,等到扎鲁归来的沈扈跟和折,看见尽欢气势汹汹地随同一块儿来了。 “哟,顾大人。”沈扈笑盈盈地迎上去,“劳烦您还亲自送来。” 尽欢一抚裙摆利落地坐下,说道:“沈大人,其他的我都认了,洗胃的钱算哪门子的医药费?” “哎,这可是人家太医院的成本呐,不信我这就把梁楚钰梁御医叫过来对一对?别拿虾米不当海鲜。”沈扈笑道。 尽欢站起身,面对面靠他很近,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哦?是么?那……” 沈扈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怎,怎样?” “那,梁御医有没有告诉你,这个成本,仅仅只是一桶粪水啊?” 粪水两个字咬得很重。 沈扈笑容消失在脸上,一种反胃感瞬间占领全部感觉。他捂着嘴一声不吭躲卧室去了。 尽欢也算是勉强扳回一局。 她掏出三千两银票,往桌上一拍,对扎鲁、和折说:“拿去买,好好炖了喝,全喝光!” 这个咬牙切齿的声音,直到她拂袖离去也绕梁犹在。 *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 “姑娘,别再吃了,生气也不能暴饮暴食啊,不就是三千两银子么!” “主子,吃一点儿罢,不就是一桶粪水么,就当是做了个梦。” “姑娘,你昨天都吐过一回了,别再化悲痛为食欲了!” “主子,求你了,你昨天就没吃东西,今儿好歹喝点水罢……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能提粪和水!” * 是日,顾府来了个稀客,韩圣。 他是来替华君衣赔礼道歉的。可是尽管他这样说,也难掩真实目的。 没说到两句话,就开始说其他事情,根本没管尽欢是否原谅了他媳妇。 尽欢阴阳怪气地说:“我依稀记得,曾几何时,您还在维护您这位王妃,差点要了我的命。我这儿记忆尚未模糊呢,您倒替她道起歉来了。” “不过,您要说什么,我这个做臣下的不想管,也没法儿管,我什么事也没有,还得感谢她呢。” 韩圣说:“华君衣说,她是因为听了我梦中呓语唤你名字,才怀恨在心。” 尽欢问:“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他捉住她的手:“尽欢……” 阿丧虽在门口,可偷瞄得清楚,心中不爽,一扭头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边的沈扈。 沈扈本来喜滋滋地带着一盒枣花酥,来告诉尽欢他已经恢复好了。 没想到刚来,躲在门外准备吓她一吓,就看到了这一幕。 沈扈咬紧了下唇,神情变得很难以捉摸。 尽欢轻轻抽出手,眼神冷冰冰地说道:“殿下,请自重。” “我知道你气我,恨我,因为我违背了我们曾经发的誓,娶了华国公的女儿……” 尽欢面色如霜:“您错了。我不气你,也不恨你,我只是厌恶你。” “……你完全可以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可我还是要说,过去那个时候,你利用我的那副嘴脸,很难看。” 韩圣道:“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巩固地位,让我有权力名正言顺地招你入府。” 尽欢叹了口气:“那我现在谢谢你,不过殿下还是请回罢,不是所有人,都惦记你王府女主人的位子。” “可是,我不会困住你,你做王妃照样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和我合力完成大业啊!”韩圣一急讲了一些不该讲的话。 尽欢心里清楚得很,现在华君衣惹了事,让他强烈地感受到了圣上对华家人的敌视,这次来找她,不过是看着她炙手可热,想再次利用罢了。 她道:“殿下请回罢,我心里有人了,此生不嫁别人,不会回头了。” 直截了当,不留后路。 阿丧看向身旁的沈扈,沈扈心里一愣,也看他。 这话,是真的假的? 阿丧:姑娘真的爱上了这小子? 沈扈:这个人是谁呢?宋双逍?还是……圣上?唔,会是谁呢?真是费解啊! 本卷小尾巴:前情后事 个人觉得,“奠基篇”和“反杀篇”(除了最后一个故事),作为娱乐性质的网络小说,还不够成熟。 因此我觉得有必要为看不太懂、或忘记设定的小天使们,做一个基本梳理和后续预告。 * 前情梳理: 第一章内容: 谢无极案首先引出主线,包括尽欢被韩呈怀疑、沈扈在韩呈背后出主意让查贪,最终标明尽欢是贪官,沈扈是瞄准她出手的良臣。 这是整个小说最基本的脉络构成。男女主之后长达一辈子的相爱相杀,都是由此开始的。 第二章内容: 这章内容较长(也是怪我一开始没有准备好发在网站上要控制字数)。 这章讲的是长公主案,始于“网络喷子”、“键盘侠”(这个社会问题以后还会单独讲述),由它牵扯出两个重要人物——贾诚、林抱声,这两个人的出现,直接带动尽欢求长公主出手相助的剧情。 长公主闲着没事的帮助,是因为看上了贾诚,也就导致了尽欢为求上位,力劝贾诚当男宠的结果。 这是尽欢上位的关键一步。长公主因为贾诚的事情对她有感激,在韩呈面前顺嘴提一提她,为她提携铺路,便是理所当然的可能性。 第三章内容: 这章就是尽欢巧用计,两次面圣了。 利用对韩圣的了解(韩圣要压制她),先在韩呈面前露了一次脸,发现这个皇帝的隐藏属性——亲和力、好脾气、爱才学,成功地使用拍马屁、戴高帽技能,加以运用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在韩呈心里留了个好印象。 日后,韩呈读书想找人相谈,就是她表现的时候。 从此以后,从二品官,平步青云。 第四章内容: 人怕出名猪怕壮,又说枪打出头鸟。 随着沈扈与她一同升官,并且沈扈为官端正、在朝中多有政友,尽欢面临的问题就是被推出去管理棘手的事件,加之由于挡住某些人的官道,从而被陷害。 种种问题,险象环生,可是她一一的化解,引起沈扈的注目,嗯,这个女人是个刺儿头,不好对付。 第五章内容: 关于两只萌货的感情线。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沈扈开始对尽欢有感觉的,其实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 二人的互相了解,尤其是沈扈对尽欢的深入了解,起源于这一章里,最精彩、也是我倾注最多心血的部分,即在茶馆的那一段高能论辩。 论辩的双方,是以天下为己任、即便是为了推翻也不能损害百姓利益的“正派君子”沈扈,和采用极端方式贪空国库、力求搞垮国家机器、不同情愚民的“诡辩天才”尽欢。 双方互相理解对方的观点,但是仍然话不投机,毕竟立场不同(尽管目的相同)。 从这时起,可以说沈扈对于尽欢的态度就稍微和善了一些。 另有发糖——沈扈背尽欢,各种斗嘴,and沈扈那颗萌萌的小虎牙。 第六章内容: 主要内容是“恩仇”,一个小恩仇,一个大恩仇。 小恩仇是尽欢以前老恶心的两个女人找上门求她帮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重要的是大恩仇,在第四章中结下的梁子,到这一章要还了。 被挡了官道的内阁的两个活宝,为了陷害尽欢致她于死地,偷走了由她看管出宫的小公主宣琳。 尽欢这次要处理的是杀头灭族的大罪。与此同时,那两个活宝还搜集了江州银曹和尽欢勾结贪污的事实,交给尽欢的死对头沈扈。 这里沈扈的处理方式是个真君子,一方面不容许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害人,一方面对于尽欢贪污工程拨款的事情绝不包庇,(自己的媳妇,做错事,该怎样处理还是得怎样处理)。 第七章第八章则是讲尽欢出事被罢官、到回乡种田的这段生活,不久就被韩呈请回去了。 (有糖吃,可惜,这个糖不是那么真诚,因为沈扈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才接近她) 韩呈这个时候应该对她是有怀疑的,但是尽欢在朝中留了一手,她给朝廷捞钱的本事让韩呈有点离不开她。 第九章内容: 尽欢灌醉沈扈,问出了陷害她的人是谁,趁机反攻,这是关于人贩子的历史遗留问题。(ps.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 下面划重点!这一章的萌点在于沈扈的隐藏属性——酒品非常非常非常差,具体体现在不能喝,喝了就上头,上头了就撒酒疯。 这一点以后还会用不少次。 第十章内容: 尽欢被韩呈、沈扈联手坑了一把,捐了座楼,仿效上官婉儿彩楼抛诗,也来了一招。 在这里,她认识了一个有点文才,还懂得做人的进士——宋双逍。 好吧我承认,他是沈扈以后的隐藏情敌。 第十一章是讲沈扈生日(霜降这天的生日)尽欢送枣花酥给他吃,差点吃出了人命。 接连十二章查出是谁下的毒,十三章,原来是尽欢老情人现在的妻子,在半夜听到丈夫呓语尽欢的名字,才起的杀心。 尽欢为了狠咬一口,再配合韩呈敲诈一把,联合了病中的沈扈演一出戏。 沈扈这时候居然还不忘坑她,自导自演戏中戏,又从她腰包里坑走了三千两银子。 到了这里,前两个篇目结束,是整个小说的前奏,介绍了一部分主线人物及其关系。 要推翻韩氏王朝,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尽欢、沈扈、山九枭,都在为这件事情努力着,(甚至包括韩圣这个想夺权的家伙,也无意中加速了自己家族的衰灭)。 这两篇里,沈、顾二人的关系由互相猜疑、恶意相杀,到互相了解、执着相杀,再到互相中意、调戏相杀。也算是蛮神奇有毒了。 正如开头所说,前面这两篇作为娱乐性质的网络小说,还不够成熟。期待进入“单元系列”后有所提升。 * 后事预告: 前两篇结束,一正一邪、一廉一贪两个人“相爱相杀”的关系算是走到了日常的正轨。 前两篇留下了一个小尾巴,那就是——沈扈和尽欢打赌,谁输了就三日之内不能与别人讲话。 结果,尽欢赢了,这可要了沈大人老命了。下一个单元,也就是第一个单元,尽欢上朝奏事,他只能眼巴巴看着不能吱声,这该怎么办呢? 关于单元系列,有话要说: 日常模式里,每一个单元讲述一个社会问题,表现韩王朝水面之下的种种不和谐迹象,譬如医患关系问题、官员财产问题、幼儿教育问题等等。 (假如生活中有了好的灵感,就可以加工成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形成一个单元) 我还是希望,能够通过小说,反映一些社会现实。 因此,除了主线走向,每一个单元的故事都是独立的、完整的、互不干涉的。 我觉得这种写法会比较清爽、直观、有趣,就像情景剧一样,一次一个故事。 进入单元系列后,将不会出现“第xx章”这种标题,而是第三卷标明“第一单元”,第四卷标明“第二单元”,以此类推。 每个单元章节数不限,可多可少。 啊~世间发生的事情、要解决的问题辣么多,真心感觉这一部小说是个长篇大论,而这一系列小说可能要写到天荒地老。 别叫我,我已经是一只废喵了。 主线人物属性梳理: 尽欢—— 口是心非小傲娇 拍马屁技能满格 诡辩翻理一把好手 容易感情用事(时而易信,时而多疑,全看心情) 外貌协会重度患者 穷人暴富狠捞钱的典范 生气会暴饮暴食(后面会再提的) 极度厌恶愚民、底层人民(可看见的时候又忍不住同情,用鲁迅的话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总之是蛮矛盾的一个人。 沈扈—— 小抖m小直球 三杯倒酒后疯 说过最大的谎言就是“我从不说谎” 长得帅又持有坏坏的招牌笑容 一腔正义的热血 不坑尽欢不舒服斯基 偶尔闷骚一下 文化造诣未开发 是个可爱占多,偶像包袱很重却时而人设崩塌的小骚年。(我的锅,我的锅,人设这玩意儿,就是用来崩的嘛!) 韩呈—— 好脾气、好说话 专爱郁妃一人的轻微抖m 善用不显山不露水的帝王之术 看重国家文化、文学 随性不记仇 算是个仁慈的君主吧。 阿丧—— 忠实仅对于他家姑娘而言 没什么文化 经常看不清事情本质 傻乎乎 很平凡的属性类友的忠仆。 扎鲁、和折—— 跟他俩名字一样,一个鲁莽直率一些,一个温和折中一点 都很嫌弃他家主子 都时不时对尽欢抱有敌意(当然了,他家主子没被坑的时候除外) 俩呆萌呆萌的主子控,草原汉子。 韩圣—— 轻微妻管严 利用人上瘾的利用狂魔 想要夺权奈何一堆猪队友包括自己 各种自信自恋又各种被打脸 所做的事情对自己一点用都没有(简称碌碌而无为) 嗯,是个可怜又活该的反派。 2.灵泽 这天晚上,山东东营来了个女子,到小团扇胡同找尽欢。 尽欢去了大内,于是她投下的名帖搁置了许久。 这人着一身黑衣,伴着一阵北风慢踱到门口,手里的幌子和飞扬的长发卷起冷峭微寒。 待尽欢回府之时,一顶浅青色的轿子落在胡同口,远远看见一个马白色的幌子扎在府门口。 尽欢一拍额,立马让压轿,阿丧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急匆匆要往门口去,也不回答。 那女子见到她回来了,也迎了上去。 “灵泽!”尽欢笑着握住她从阔袖中伸出的手,似乎是被风吹的,冷冰冰的。 孙灵泽问:“你这个家伙把我叫过来救人,自己却不见了踪影,到底是要干什么?” 尽欢笑着给她拿起幌子,勾肩搭背地邀她进门,说:“你还说呢!五天之前我让你过来救人,你路上就花了四天半,怪谁?” 孙灵泽哼了一声:“大老远从山东过来,没听到两句好话,反而怪我路上慢。我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不是飞檐走壁的大侠,哪来那么多匹马被我骑死!” “行了行了,你了不起,这次是我的过失,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尽欢赔笑。 进大堂后招呼孙灵泽坐下,给沏了一壶热腾腾的茶,挨着坐在她身边,说道:“来,喝点热茶暖和暖和。” 孙灵泽捧着定窑的白釉杯子,仔细地端详了感慨:“数年未见,你生活得越发好了。瞧瞧。” 尽欢道:“你可别笑话我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还不得用点好东西犒劳一下?哪里像你,闲云野鹤,那么自在!” 她喝了一口,呼出一丝白雾:“哎对了,你这次让我来,原本是想救谁?” 尽欢道:“一个好友,中了雷公藤的毒。不过前两天已经脱离了险境,现在活蹦乱跳的。” “嚯!”孙灵泽嗤之以鼻,“虽说是剧毒,可这点儿简单的事情,太医院一点辙都没有么?还劳烦你火急火燎地请我一个江湖郎中,千里迢迢地来救治?” 尽欢笑道:“行啦,你就别抱怨了,既然来了,就在我这儿住着,住多久都无所谓。我有惊喜给你,向你赔罪呀!” 孙灵泽傲娇地一抬头:“谁稀罕呢!” 尽欢凑过去:“不要?真不要?” 她眨眨眼:“顶多,听一下下是什么了。” “你的医术,那可是出神入化,在医馆呆着,当个地方大夫,太委屈你了。这样,我有办法让你进太医院,你看好不好?”尽欢一挑眉。 她问:“这行得通么?太医院又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尽欢扬声一哎,笑道:“那你可小看我了,也小看你自己了。凭你的本事,通过考核没什么问题。我去言语一声,你就安心准备做你的御医罢!” 孙灵泽沉吟思考,道:“你还真别说,若换了以前,我是宁可在地方上待着,也不愿意在天子脚下做事。可是现在嘛……” 尽欢好奇:“嗯?是出什么事了么?” “要说出事也不准确,可也是马上要出事的。你身在京城,难道没有听说么?” 尽欢摇摇头:“还真没有。行了,你别卖关子了,快说罢。” 孙灵泽放下杯子:“上头要搞改革了。你在京城当官儿,这风声你怎么会不知道?” 尽欢想到她是地方的官俸大夫,这才恍然,一拍额:“啊,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呢,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说的是官俸医馆改革的事罢?” 孙灵泽叹了口气,继续说:“是啊!就是这个改革,可要了地方上的命了!” 尽欢刚准备问些什么,突然觉得自己逼问得太紧不贴心,便道:“哎,你到这儿还没来得及吃晚饭罢?” “太不了解我了,我会让自己饿着么?你总不回来,路过这胡同的小商贩都跑了八趟了。”她摸摸肚子。 尽欢噗嗤笑出来:“我怎么忘了,你这个吃货。” “可不,什么艾窝窝,卤煮火烧,都才下肚不久。”孙灵泽摸摸肚子。 尽欢道:“这些你以后住京城,到处能看见。”对阿丧,“阿丧,把上次圣上赏的那盒点心拿来。” 阿丧应诺了,很快取出,打开镶金丝的漆红木盒盖子,是两样龙须酥,两样松子百合酥,竟就凑成了一品什锦盒子。 “你尝尝。我知道民间也有,可这宫里的手艺,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到的。”尽欢给她再倒上茶。 孙灵泽捏起一个送进嘴里,尽欢就见缝插针地问:“你接着说,上头的法子怎么就要了命了?” 孙灵泽嘴里塞着龙须酥含糊不清地说道:“唔,这可说来话长了……你等我吃完这口。” “成。”尽欢笑了。 “啊,它其实是这么回事。”她抹抹嘴,“你也知道,咱们大昭朝,各地地方最正经的医馆是‘官俸医馆’,朝廷发钱,很多人肯定得说了——铁饭碗啊,好生计。但其实不是。” 尽欢追问:“怎么呢?” 孙灵泽道:“我们再怎么没生意也有俸钱拿,这确实是事实。可是你要知道,利润的大头也得上交朝廷啊!每年都得上交大半,到我们这些大夫手里已经不剩多少了。” 尽欢皱着眉点点头:“嗯,有道理。自从民间自己经营的医馆起来后,你们的日子应该就不好过了罢?” 孙灵泽一嘟嘴:“这我不知道,我现在才当了六年大夫。不过,以后的日子不好过是真的。” “这又怎么说?” “你也看过病,也知道,我们地方医馆都会存有各种名贵药材,也设有身体检查的部分,当然了,肯定是要收取费用的,不然检查的成本根本承受不了。” 尽欢点头,确实,有些药材以及检查器材价值不菲。 “你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么?”孙灵泽无奈地冷哼一声。 “不让收费了?”尽欢试探地问。 孙灵泽道:“新改革规定了,不允许收取费用,嚯,一听说这个,十村八店平时省着抠着不愿意看病检查的,通通跑过来,一天能有三四百号人!” 尽欢张大嘴:“这些个市侩之徒!那,岂不是每多一个人检查,你们的成本就高一分么!” 孙灵泽一拍大腿:“就是啊!这些钱都得从医馆腰包里掏,上头根本不管,也管不过来。” “不检查不就成了?何苦来的呢!” “是啊,所以现在打算把这个烂摊子交给镇医馆负责了呗。”孙灵泽喝口茶润润嗓子。 尽欢抚摸她肩膀:“你也别急,这不算大事罢?” 她一口茶差点没呛住:“咳咳,这当然不是,更狠的在后面。” “不着急,你慢慢说。”尽欢哭笑不得,还没意识到有多严重的后果。 孙灵泽道:“你知道我们每年通过药材进货、学习治术其中的差价可以获利多少?” 尽欢摇摇头。 “四万两银子!” 尽欢吃惊:“哇,那不少!” 孙灵泽道:“上下那么多张口要吃饭,那么多器术要保养,本来分下来就已经不多了。你又知道现在真正到我们一所医馆手里剩多少?” 尽欢又摇头。 “四千两!” 尽欢更加震惊,声音一下子就抬高了:“活活砍掉了九成?这……” 孙灵泽长叹一口气:“医馆上下运转,四千两算个狗……啊!不是我们多要钱,可是都得养家糊口是不是?我们每个月的俸钱是十七两四钱,还不如普通农民。现在改革的刀子直接要切断大头,难道年底就分个一百两银子回家过年?” 尽欢若有所思:“你说的确实是个问题,十七两四钱,真的是少了点。不是我说,现在大夫都这么不受待见么?” 孙灵泽冷笑:“哼,在我们上面,做生意的比我们有钱得多,朝廷也不需要保护他们,他们拿钱就能保护自己……” “在我们下面,朝廷从开国以来就一直保护农民、力巴,他们活得津津有味的,住的是免费的园林大独楼……” “就单单是我们这种大夫啊、类似的还有书塾先生啊,夹在中间,两头都不落好!钱没有,优惠也没有,就守着一个铁破碗过穷日子!” “而且甭管你医术有多高明,人家给钱你要意思意思,你都不能收。收了你的铁饭碗就丢了,上头要严办的话,还得把你丢进大牢去关那么几个月,谁受得了!” “我反正是受不了了,只要等这次改革一下来,我就立马走人!去他的无条件救死扶伤,不如一个人悬壶济世,挣个好名声流芳百世!” 尽欢猛点头:“这样很不错。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想法!我原本是想,你要是愿意,就来太医院试试,日子铁定比以前过得舒服,而且搞不好还能名扬天下。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行走江湖,更能真正起到作用,名扬天下。” 孙灵泽摆摆手:“我也就说着玩玩,那些个老百姓,我真的是服了。懒得悬壶济世,连心都没医好,还医什么身呢!” 尽欢听这话与自己不谋而合,甚是高兴,有得知己之幸,说:“那你就留在京城罢,保证你此生富贵荣华,不愁吃穿……” “至于医心,就交给我们这些文人墨客罢,我是得先好好儿整治一下朝中的歪风邪气了!” 尽欢咬咬后槽牙,心想:这不定是朝中那些想钱想疯了的伪改革派,绞尽脑汁琢磨出来的法子。 不是所有的油水都能动得的!要动这块糕饼,你们还嫩点! ※※※※※※※※※※※※※※※※※※※※ 真心希望每个提供营养液的宝宝能留个言,我给发红包包,我这里后台看不到谁送的,呜 这个星期不申榜,可怜的作者要实习,不日更,存点稿稿 3.挖坑 对于被禁言的沈大人来说,难熬的三天终于过去了。这三天里连去茅房都得拿鼻音喊“嗯嗯”,也是糗到了极点。 刚逼近子时,他就忙不迭地进宫找韩呈。韩呈虽不谈励精图治,可三四更天不就寝也是常有的事。 “圣上。”王心顺的声音响起。 韩呈头也不抬,捧着纸卷,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朕知道了,马上就去睡觉。” 王心顺哭笑不得:“不是,圣上,是沈大人求见。” 韩呈立即抬头:“沈流飞?他深更半夜地来做什么?让他进来。” “是。” 沈扈大步进来,道:“臣给圣上请安。” 韩呈猛地一听见他的声音,还不习惯呢:“哟,怎么的,你终于能开口了?说罢,大半夜找朕干什么?” “圣上恕罪。臣是有要事要与圣上商议。”沈扈上前一步,问,“不知圣上对户部民曹空补一事,是怎么想的?” 韩呈斜了他一眼道:“你现在胆子越发大了,这种事情都敢明目张胆地问朕了。” “圣上,这事至关重要,臣这才不得不说啊。” 韩呈摇了摇手里的纸卷:“算了,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朕正在看这个陈玉清和宋双逍的题论呢。你过来坐,顺子,赐座!” “谢圣上。”沈扈坐下,脑袋凑过去,“不知道圣上以为谁更胜一筹?” 韩呈轻轻拿纸拍拍他胸口:“要不你拿去看看?” 沈扈咽了口口水:“这,就算了,臣才疏学浅,拿来也看不懂。” 韩呈白了他一眼:“朕料你也看不懂。你的学问,什么时候才能有长进?唉——” “圣上,这都不是大问题,您都不怀疑推荐的这两个人么?本届进士众多,底层的官员也不少,为何顾尽欢偏偏挑了这两个呢?” 韩呈撂下那两份纸卷,身子往后靠在一堆软垫里: “你以为这点事情能瞒得过朕?顾尽欢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朕能不清楚?你圣上永远是你圣上。不过,若是像今天看来,能交上两个有本事人来,也不算她以公谋私。” 沈扈愣住了:“啊?” 韩呈解释:“这两个人的题论朕都看过了,颇有见解,尤其是这个宋……宋双逍,提出的问题真是一针见血。” “哦?他说了什么?”沈扈惊讶了,没想到这个后生竟有两把刷子。 “这些天朕没少看见上奏的折子提到关于各地地方医馆改革一事。这不,这个宋某人说的就是这个改革,就利弊权衡写了个洋洋洒洒,鞭辟入里,文笔又极好。嗯,这个年纪的能有此等见地,不多见,不多见啊……” 沈扈心里踟蹰了——这个人若真有真材实用,让他担任户部民曹,未必不是一个好事。 可是就怕有才无德,跟着顾尽欢那个女人后面学坏。 不知道顾尽欢这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确定她是不是改好了,难以先行下手。 不成,我得先去试探试探,假如另有目的,我非得把这些个阴谋扼杀得死死的。 “沈流飞在瞎琢磨什么呢”韩呈见他开小差的神情,拿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沈扈回过神来,道:“啊,回圣上,臣没有想什么,臣……” 正说着,外头通报说顾尽欢求见。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让她进来坐。” 韩呈笑开了花,这大半夜的能把两个活宝聚到身前来,听听“睡前斗嘴”也是有趣。 尽欢一只脚刚踏进来,就听得韩呈略带鼻音的笑声: “你们俩要说不是约好的,朕都不信。瞧瞧,前脚后脚的!” 一抬头,映入眼帘就是满脸乌云的沈扈。 这个家伙大半夜来做什么?看着一脸坏相,肯定不是来办什么好事的! “臣给圣上请安。”尽欢草草行了个礼,就走近了整理了裙摆坐下。 韩呈眯着眼睛问:“朕来猜猜,你是为什么而来……是跟沈流飞一样——为了户部民曹职位补缺一事罢?” 尽欢眉毛抬得老高,竖起大拇指:“圣上果然是圣上,一猜便中!臣有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圣上的慧眼!” 心里犯了疑:沈扈也是为了这事儿?他想做什么? 她不自觉地朝沈扈望了一眼,正巧沈扈也在看她,一脸鄙视地用口型对她说“马屁精”。 她一瞪眼睛,沈扈立马缩回去,继续保持沉默。 韩呈将这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底乐不可支,表面还是波澜不惊,道:“尽欢,说罢,你要说什么问题?” 尽欢把沈扈往那头轻撞一下,挤过去道:“回圣上,臣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一下关于户部民曹一职的想法。” 韩呈佯装微怒道:“这事不能明儿早朝说么?你看你们两个,都大半夜来,活像天塌下来了似的。” 尽欢斜了一眼沈扈,顺便黑他一把:“圣上,沈大人是暗中使绊,要排挤与他意见不合的大臣,臣不一样了,臣是为了天下苍生考虑,怕圣上今儿晚上决定了,明儿金口一开,没法更改。” 韩呈道:“朕有这么糊涂么?又不是昏君怎么会这么严重呢!” 沈扈抓住了她的漏洞,抢在她圆场之前,赶紧煽风点火:“哎,圣上说的是嘛!顾大人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就是来质疑圣上的?你一开口准没好事,还是别开口罢。” 尽欢又是一眼瞪过去,模仿他用口型骂:“马屁精!” 韩呈干咳两声,说道:“好了,朕也不治你的罪了,你有话快说。” 尽欢忙转过目光:“是,臣的想法是,这两篇文章都是经过臣的手润色过的,这您是知道的。因此,臣对于他们的文采都了然于胸。臣以为,陈玉清似乎更胜一筹。” 韩呈与沈扈不禁对视一眼。 沈扈显然没料到,因为宋双逍才是她看中的人。怎么突然反口了呢? “为何?” “圣上,臣回去仔细琢磨了一下,陈玉清写的是农业问题,这人人都清楚,事农是百姓的正业,而且农粮生产也是必不可少的问题。而宋双逍写的则是地方医馆改革问题,二者相比起来,很明显陈玉清的文章更有大局观。” 沈扈心底只有一个声音:瞎扯淡!不知道这个女人要搞什么幺蛾子…… 韩呈沉吟:“谈个农业,就说有大局观,未免牵强。朕也看过了这两个人的文章了,宋双逍的文章很精到,你这个大学士不是看不出来罢?” 尽欢正要说什么,沈扈突然给韩呈使了个眼色,韩呈便道:“啊,朕先去出个恭,你组织一下语言,等着朕。” 沈扈也捂着肚子:“圣上,您这名贵的茶臣吃不惯,好像有点闹肚子。容臣无礼,恐怕要借恭桶一用了。” “走走走,朕恕你无罪。” 尽欢瞅着这两个先后去出恭,撇撇嘴。果然有古怪。 一抹得逞的笑容浮上唇间。 不远处的净房里,韩呈和沈扈迎风“出恭”,捂着鼻子相谈甚欢。 “快说,叫朕出来干嘛啊,还叫到这儿来?”韩呈不住地用手扇扇。 沈扈无语凝噎,不是你先说要来出恭么!但还是规规矩矩地道:“圣上,臣怀疑这是顾尽欢的欲擒故纵之计。” 韩呈来了精神:“怎么说?” “您想啊,她一个内阁大学士,能说出那么愚蠢而牵强的理由么?臣认为,她是假意说陈玉清好,胡说八道地大夸一番,来让圣上您明白陈玉清其实存在的不足之处,好让宋双逍顺势爬上。”沈扈分析。 韩呈点点头:“你说的有理!能确定么?” “臣与顾大人共事了这么久,对她的狡猾诡计了如指掌。”沈扈很有自信地冷哼一声,“她这个人,善于利用别人的心理达成自己的目的,圣上为防上当,要三思啊!” 韩呈觉得很恰当,便装模作样地提提裤子,喊他一块儿出去。 沈扈抬头以一个奇怪的角度看着他:“做戏要做全套,臣这会儿一同出去不就露馅了么。圣上您先去稳住她,臣再装一会儿!” 韩呈又欣赏又鄙视地看着他:“你啊,跟顾尽欢一样,大智慧没有,小聪明一大堆。” 回到殿中后,尽欢起身。韩呈让她坐下来继续说,她说没什么其他说的了。 “哦,这样啊。朕想啊,你说的确实有理,那朕就把户部民曹一职留给陈玉清好了,明儿早朝给他加官。”韩呈一本正经地严肃地说。 尽欢笑道:“圣上圣明。” 韩呈仔细端详她的表情,没有吃惊,笑也不像是强颜欢笑,莫非演技真有这么好?不管了,总之如流飞所说,不能上当。 “那臣就告退了。”尽欢起身行礼。 韩呈迟疑地挥挥手:“行,你回去罢。”补上一句,“这会儿黑灯瞎火的,注意点安全。” 尽欢微微点头:“是。” 她转身露出一个笑容,只留下韩呈一脸疑惑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 净房里的沈扈把门推开一条缝,凑到门缝那儿向外探头探脑。 他得意地笑:圣上信任我,顾尽欢这次的阴谋恐怕是不能得逞了!啊哈哈哈…… 她肯定是在家中不安,对宋双逍的事情不放心,因此来使个计助推一把。真是弄巧成拙! 瞧你宋双逍这次还有什么戏唱! 瞧你顾尽欢还不乖乖地跟着我! 正在得意之际,一双青色鞋面的朝靴落在眼前的地面上。 他抬头往上看,在夜色中发暗的青色夹白的裙摆,熠熠生光的银色镶金边的束腰,以及,叉着腰的一双纤手。 “顾,顾大人?” 4.得逞 “顾,顾大人?”他挤出一丝假笑。 尽欢陪着假笑,昂首上望,白月光洒在她脸上:“沈大人好兴致,在这里对月拉屎啊?” 沈扈心虚:“啊,啊,是啊!你看,这月色多好啊……” 尽欢冷笑,说:“那不脱裤子是怎么做到的?” “啊?”他意识到这点,赶紧蹭地站起身来,尴尬地笑道,“这不是……上完了,月色太美,一时间忘记了站起身么!” 尽欢哼了一声,上前一步把他堵在墙角边。 “你,干什么?”他一激灵,手脚无处安放,脑袋靠在墙上,想要离远点,奈何不敢动。 尽欢凶狠狠地警告:“你注意点,以后不要在圣上面前说什么小坏话,坏我的好事。你有什么小心思,都难逃我的法眼,听见了么!” 沈扈转移话题:“那个,你看,这里毕竟是净房,咱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说话?会清新点。” 尽欢白了他一眼,这个白眼翻得格外像头顶的一轮月亮,即抽身离去:“你自己继续对月拉屎罢,我才不奉陪呢!” 沈扈虽然被摆了一道,威胁了一番,可心里开心了:尽欢这个反应,就恰恰说明了自己猜准了她的心思,她的阴谋泡汤了! 而远去的尽欢,却并没有继续保持生气的模样,而是换上了一副偷乐的表情。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沈大人,连黑夜都没藏得住你刚刚贼笑的嘴角,我真的高估了你的智商? * 第二天早晨,困意满满的百官又在灰蒙蒙的微光中上朝去了。尽欢来得极早,嘴里砸吧地默念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宋双逍在沈扈的凝视中远远地走去,和她打招呼。 “顾大人早啊。”他阳光一笑。 尽欢本来背得昏昏欲睡,见到他来了精神,道:“哎,你来的正好。”往四周看看,“陈玉清呢?他不是该跟你一起出现么?” 宋双逍也扫视四周说道:“他与我不顺路,可能是没找着大人罢。大人有什么事么?” 尽欢严肃地说:“我前天跟你说的你还记得么?” 他点点头:“记得。” “那就好,你今天第一次上大殿,注意言行就够了,多余的不要说,我说什么你也不用配合我,一旦你说了什么,容易被说成是结党营私。”她叮嘱。 宋双逍问:“大人我有一事不明。为什么您这次不让我接手户部民曹了?” “上次跟你说了之后,我回去仔细思考了一下,中央民曹是肥,可是在圣上眼皮子底下,难以放开来伸手。这个活儿让陈玉清去干,他可是正直得很呢,我今天还会继续推荐他,以后在朝中也好有个幌子立起来。”尽欢笑道。 宋双逍注视着她,微微点头:“大人真高,计中计啊。” 尽欢伸了个懒腰道:“我算准了那个沈流飞肯定会提醒圣上注意,干脆玩一把大的,瞧瞧,瞧瞧,果不其然!” “大人还真是了解他啊。”宋双逍看着她,半晌笑道。 “他就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但凡自命不凡者均是这般,这有什么。”尽欢转头端详着他,歪着头道,“嗯。” 宋双逍打量自己:“怎,怎么了?哪里不对劲么?” 尽欢从袖子中伸出手,给他理好云肩,道:“气势上不能输了,你瞧瞧,是不是早上下人服侍的时候没注意?” 见她抬头,宋双逍耳根子刷地一下红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这个要卷起来,你看,里头才是朝服的纹色。”尽欢拉起他的袖子,“要将袖口卷起两寸。” 一双手突然凭空出现,一把扯过宋双逍的袖子,三下两下草草卷好。原来是沈扈。 尽欢和宋双逍齐齐愣住,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沈扈二话不说把尽欢拉开一个距离,给不明所以的宋双逍一个不爽的眼神。 宋双逍猛然间被一个男的整理袖口,又被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看向尽欢,眼里尽是疑惑。 没等到尽欢开口质问,沈扈头也不回地拖着尽欢往大殿去了:“走了,上朝还磨磨唧唧的。” 尽欢没他力气大,也根本没料到这一出,任由他拖去,时而探头偷瞄他,却只瞄见半张冷冰冰的侧脸。 “切,不知道大清早的又发什么猪瘟……”她噘着嘴嘀咕。 沈扈耳朵好使得很,淡淡开口:“你才发猪瘟呢。我说过了让你离他远点。” 尽欢挣开他的手,跳到他面前,他一下子住了脚,闪到左边她挡在左边,闪到右边她挡在右边。 “你真奇怪,我也说过了啊,不用防着宋双逍,你操的什么闲心呢?”尽欢嘲笑道,“是不是肚子没拉够,见谁都不爽啊?” 沈扈欲言又止,嘴角抽搐两下,快步绕开她。 尽欢朝他的背影白了一眼,嗤之以鼻:“还不理我。不就是拉个袖子,吃什么醋呢……真是的!” 快步走着的沈扈应声而止,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眼神闪烁地看着一路小跑到他面前的尽欢,毫无底气地道:“我没有。” 尽欢缓缓扬起一个笑,盯着他的眼睛:“哦?你觉得我信么?” “你爱信不信。”他丢下一句话急匆匆逃离现场。 尽欢哼了一声,往他的方向去,模仿他的口气,自言自语:“你爱信不信……切!幼稚。” * 朝堂上,韩呈打了个大呵欠,群臣都被传染了一般,一个接这一个打起呵欠。 “怎么的,大伙儿昨天都没睡好啊?”韩呈拿手帕抹去手上的口水,调侃。 群臣道:“臣有罪。” “别一天到晚请罪了,都把口水擦擦。”。 “是——” 上上下下打呵欠、没打呵欠的统统在拿另一边袖子擦手。 韩呈道:“擦好了就说正事儿。户部民曹补缺的两篇文章,朕都已经看过了,也和各部大臣商议了一下,最终觉得陈玉清更为适合。陈玉清?” 陈玉清在百官队伍的末尾、宋双逍的身侧,上前一步道:“微臣在。” “即日起,你就到户部上任,以后要尽心尽力,为百姓着想。清楚么?”韩呈说的是他,眼睛却在瞟尽欢。 这个尽欢,笑容里都是满意和欣慰,不像是假的啊…… 陈玉清大声道:“是。微臣遵旨。” 韩呈又喊宋双逍:“没有高下之分,只有适不适合这个职位之分。就你的文章来看,朕呢认为你更适合做知府巡抚之类的地方官员,不如给你个……” 尽欢大胆打断:“圣上,臣有个想法。” 沈扈眼珠一移,余光中尽欢侧脸严肃。着急了罢? “你说。”韩呈包容她。 尽欢道:“臣认为宋双逍既然比不过,那就不宜再安排其他职位,因为按规矩还需要考察。” 沈扈在旁边一条眉毛猛地一抽,忍不住扭头看她。 这又是哪一出? 他小声吐槽:“你什么时候按过规矩……” 郑逋在他身边听到,手在下面扇扇,提醒他别出声。 尽欢继续说:“……臣这几日听闻地方医馆改革要在郴州等地试点,结合宋双逍的文章,觉得这是个能让他胜任的工作。不如让他去郴州等地进行考察,定期上报情况,也算是为改革出一份力了。” 韩呈道:“宋双逍,你愿意去么?” 宋双逍毫不犹豫地道:“回圣上,臣愿意前往,为朝廷分忧。不过臣资历尚浅,恐怕不能做好,圣上可否……”眼睛不禁看向尽欢。 韩呈点点头:“你说的是个问题,这么大的事情不能交给你一个人。顾爱卿。” 尽欢愣住:“臣在。” “你一同去。” 尽欢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圣上,这,臣……” “什么这这那那的,你出的主意,就你了!”韩呈完全没多想。 尽欢苦着脸,心里乐开了花:“是,臣遵旨。” 哎? 这下轮到沈扈不舒服了,他扭头看着身边和后头两个偷笑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气血上涌差点当堂跳脚。 * 一下早朝,尽欢便和宋双逍一道儿走,外人看像是在商议出行考察事宜,实际上是在谋划下一步呢。 “刚刚沈扈那个表情,你在后头没看到,可乐死我了。咱们往后没有他在旁边盯梢,可以安心做事了。”尽欢合不拢嘴,“对了,你上次送了我一对玛瑙镯子,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回礼呢。” 宋双逍赶紧道:“大人言重了,一点点小东西,略表心意罢了。不及大人给我捞肥差的万分之一啊。” 尽欢道:“要说这个,咱们得好好计划一下怎么搞臭这次改革了。虽然我已经拟了一个大致的办法,可是具体还得随机应变。地方上的官员,也不好对付啊。” 宋双逍点头:“嗯,要安抚好他们,给足好处,又要从他们身上刮油水,确实是个难题。” 尽欢冲他笑笑:“双逍啊,这个官场呢,要捞钱,得明白一条原则——聚少成多,治乱安暴。” “大人的意思是……” “捞钱要保证百姓不暴luan,反过来说,朝廷这个改革捞钱如果捞得过分了,就必定引起暴luan……”她眨眨眼,见他迷茫的样子,拍了拍他胳膊,“你慢慢想罢。” * 和宋双逍分开后,尽欢一路走到内阁。 “我要出去一段时间,维玄,你把这些日子所有关于医馆改革的地方折子整理整理,我中午要看。” 她坐下来,解了朝冠,长呼一口气,将簪在顶上的一圈头发绕下,一束垂下英姿飒爽。其实只是为了舒服而已。 孔维玄赶紧去做了。现在他可是顾尽欢在内阁最亲近的助手,而且承蒙她前些日子关照,他弟弟孔维黄能够从狱卒做到中顺府府衙捕头,自然尽心尽力。 ※※※※※※※※※※※※※※※※※※※※ 下一章,下下章,发大糖!!(作者牙已蛀了) 5.醋王 沈扈回到督察院,就一直坐立不安。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督察院右都御史凌舟山端着两杯茶过来关心。 沈扈咬着下嘴唇:“还能怎么的,被气的呗。” 凌舟山问:“早朝之前不还好好的么?说说,惹到哪尊菩萨了?” “我……”沈扈要说些什么,又咽回去,“哎呀——” 凌舟山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来:“行,那让我猜猜。今儿上朝之前好好的,现在却这样了,啊,今儿早朝主要就谈了个户部补缺的事情,其他也没什么能让你烦心的是不是?再看你那副难以启齿的羞怯样子……” 沈扈一脸吃惊指着他:“喂……” 用词注意点! 他笑了,捅捅沈扈胳膊:“跟死对头有关系罢?” 沈扈被说中心事,头一偏,咬着牙,一言不发。 “哎,你别说,这次不该气,应该高兴啊,她顾尽欢总算做了一回好事。这个陈玉清,一看就知道比那个宋双逍正派多了!” 一听到“宋双逍”三个字就头大,再加上他所谓的“不正派”,沈扈此时真是心如乱麻。 “你不知道,我被她给耍了!”他一蹬地,怒火未消。 凌舟山问:“她怎么耍你的?” 沈扈掀了碎发,咬牙切齿地道:“她昨天假情假意去找圣上,推荐陈玉清,露出破绽诱我上当,我和圣上都自作聪明将计就计了一把,结果怎么样?人家声东击西,要带着那个宋双逍去郴州了!” 凌舟山浮上一抹坏笑:“我听懂了,不就是不乐意人家两个人在一块儿么,心里窝火直说就是了。” 沈扈瞪圆了眼睛,强调:“我这不是吃醋!这两个人去郴州不知道要搞什么幺蛾子,我这是担心出事!” “我没说是吃醋啊,不打自招了?行,你忧国忧民,你大义凛然,不为儿女私情蒙蔽你高洁的双眼。”凌舟山笑着端着茶飘走。 沈扈待他走后,越想越气,一拍桌子,杯子一震,泼出茶水来烫得他直甩手。 “呼——呼——” 他捂着手自言自语:“儿女私情?吃醋?哼!我快开醋厂了我!吃醋……” 不行!我一定要找个由头跟着去,否则肯定要出乱子! 不过,我去了可能也没什么作用,我根本治不住她啊! 不管了,先去找圣上,让圣上治她。 * 韩呈面对前来的沈扈,一脸怨念,光哼就不知道哼了多少声。 “你跟朕打的包票,说你了解她,可是朕今天见她好得很啊!”韩呈吃着水果,就是不给他一块。 沈扈道:“那圣上也不该答应她让她去郴州啊!” 韩呈面无表情,签了一块杧果:“朕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朕正好借这次机会看看宋双逍到底有几斤几两。至于尽欢嘛,她那副模样是不愿意去的,朕正好把她弄到郴州去,千里迢迢的,作为惩罚。” 沈扈急了:“圣上啊,她哪里不愿意,她愿意得很呢,您怎么这么糊涂啊!” 韩呈抬高声音:“沈流飞你注意一点,朕怎么就糊涂了!好了,此事没商量,顺便惩罚惩罚你!” “那请圣上派臣一道儿去罢。”他语气已经近乎恳求。 “这事儿朕可管不着,你自己找尽欢去,她要乐意捎上你就捎上你,她要不乐意,嘿嘿,朕也没办法。” 沈扈无奈告退。 要去求那个女魔头?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 “要是只顾面子,主子你这事儿没希望!”回到沈府后,看着扎鲁嗑着他的瓜子。 沈扈皱着眉:“为什么?” 扎鲁翘着腿说:“你想呐,你这个尽欢,你要跟她硬碰硬,是一点便宜都占不着,她简直是油盐不进啊!可是,她也自大得要命,偏偏这种人极有可能就是听软话的主儿,说点好话,立马松口。” 和折点头:“这一点我同意!你瞧你,主子,你不也是这种臭毛病么!正经起来要办谁,从来没手软过,可这顾尽欢在你耳边一吹软风,你立马怂了!” 沈扈被说红了脸:“我哪有?” 二人异口同声:“你哪里没有!” 沈扈扁扁嘴:“这么说来我还非得去求她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偷偷跟过去?” 扎鲁一扬眉:“哦豁?你擅自离京,确定没问题?” 沈扈倒在椅子里,唉声叹气:“那你们俩别说风凉话了,给我出个主意啊!” “办法嘛,不是没有,只不过……”和折舔舔嘴唇。 “什、什么办法?”沈扈咽口水。 和折道:“主子,据我观察,这个顾尽欢对你绝对有那么点意思,你别看她这次是和宋双逍一起出行,但是你没发现么,第一个想到要坑的还是你。试问天下有什么感情能比得过‘第一个想到’?” 沈扈白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和折舒舒肩膀,一脸坚定地道: “感情是女人的陷阱,用你的色相迷惑她……” “噗——”沈扈差点吐血,“你开什么玩笑!这么下贱?” 扎鲁给了和折一拳,把他挤到一边去:“主子别听他的,他从小到大都下贱,出的全是馊主意。” 沈扈撑着下巴:“那你倒是出个好的。” 扎鲁思考半晌,摇头。 沈扈赏了他一个脑瓜崩:“关键时候没一个管用的!算了算了,我见机行事好了,实在不行,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扎鲁和折惊讶对视,深吸了一口气。主子一哭二闹三上吊,会是怎么个情景? * 晚间尽欢从大内出来,每日的轿子准时停在了街对面,可走近一看,轿夫都换了人,阿丧也没在。 “哎,今儿怎么换人了?”尽欢问。 轿夫答道:“是顾大人罢,今儿换班,那几个轿夫回乡去了。” “哦。”她没细想,点点头,“你们认得小团扇胡同罢?” “认得认得。”轿夫压了轿子,请她坐进去。 尽欢掀帘坐好:“以后每天把我送那儿去就成了。” “得咧,您坐好了。” 尽欢手里拿着整理的一些记录,盘算着动身的时候带什么东西,穿什么衣裳,要不要化个妆…… 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化妆太麻烦,不化了。 关于孙灵泽提到的事情,如何去走访了解呢?又怎么教育一下那些那帮乱改革的家伙呢? 就这么想啊想,一路摇摇晃晃,加上腹中饥饿,她打着瞌睡,差点没真睡过去。 轿子住了,她掀帘要出去,却发现周围黑灯瞎火,根本不是小团扇胡同。 她油然而生出警惕感,问轿夫:“这是哪里,你们把我抬哪儿去了?” 轿夫什么话都不说,跟个木头疙瘩似的。 “喂!”她急了,正要出去,突然眼前出现一人。 凭借着最后一点光亮,她模模糊糊认出是沈扈这个家伙。 “你们先下去。”他挥挥手。 “是!”轿夫们瞬间闪得没人影了。 她叫道:“沈扈我知道是你,你个混蛋把我骗这儿来干什么!” 话音未落,沈扈已经钻入轿中,吓得她连退两步,一屁股坐下。 看清果然是他的脸后,尽欢恨不得一巴掌把他脸扇歪:“你干嘛啊你,把我抬到什么鬼地方了!” 沈扈掀起小窗帘:“你自己瞅瞅。” 尽欢看见外面是灯火通明的沈府大门口,扭脸看他:“幸好不是深山老林,否则我饶不了你!让我下去,我要回家!” 沈扈一手撑在小窗上,堵着门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有病罢你,让我出去,我好歹也是朝廷二品大员,岂容你如此胡闹!”她一激动,忍不住要端出架子来。 沈扈靠近她:“你要是不答应带我一起去郴州,我就胡闹了怎么的!” 尽欢顺顺气道:“这事儿你应该去找圣上啊,我可管不着。” “圣上……”他眼珠一转,“圣上他已经同意了,所以……” “那……”尽欢点点头,忽又察觉到不对劲:“不对!倘若圣上已经答应了,你何必来找我?骗子!沈流飞——放我出去,我叫人了哦!” 沈扈见骗不到她,急得抓耳挠腮,道:“不是,你就带我去能怎么样嘛!”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去?” “我不想你跟那个宋双逍一起去,我吃醋行不行!”他一急冲口而出。今天耳朵里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这个词,一时间也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词语了。 尽欢顿住,睁大眼睛看他:“你说啥?”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沈流飞,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沈扈皱着眉:“行了别笑了,你就说同不同意罢!” 尽欢忍笑:“要是你不这么说,我或许还可以大发慈悲,可是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怕了……” “怕什么?”沈扈一头雾水。 尽欢故意逗他道:“怕你去搅了我的美事啊!哎呀,你说,我跟宋双逍你侬我侬、花前月下的,突然间要加个你,而且还指不定会搞破坏,我当然得考虑考虑了。” 沈扈此刻没了主意,口不择言: “那我保证不搞破坏!我发誓!” 这样一说,尽欢脸色反而难看了起来,哼了一声:“看来你说的吃醋也是假的。哼,大骗子,这事免谈,让我出去!”起身要走。 沈扈脑海中突然回响起和折那席话: “……感情是女人的陷阱,用你的色相迷惑她……” 他咬咬牙,舔舔嘴,凭空捏出一手汗来。 下贱就下贱罢,顾不得了! 6.轿咚 他猛地往前一倾,手臂将尽欢锁在轿背上。尽欢被惊得不轻,一个“啊”字以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边往后缩,一边直勾勾地盯着他。 二人贴得很近,脸都快靠到一起了。四目相对之下,是两个呼吸瞬间急促的冤家,互相就这么看着,越来越近。 还没来得及等到双方闭眼的步骤,尽欢突然加速往前一凑,沈扈哪里料到这出,眼睛一眨,本能反应往后一退。 “你干嘛?”他茫然。 尽欢鄙夷地看着他:“这话我倒想问你,你想干嘛?” 她恢复冷静,紧了紧抵在轿背上弄乱的头发。 语气稍微柔和,有商量的意思:“行了,我没空和你闹,放我出去,咱们一个内阁大学士,一个左督御史,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假如被别人看见成何体统,我的一世英名得灰飞烟灭了,说不定以后桃花都断了呢……你!” 她还没来得叫出太大声,面前这个人的双唇已经覆上。 她眼睛震惊得压根来不及闭,这张距她不足毫厘的俊脸,近看竟变得模糊不清。 头脑中晕乎乎地混沌一团,上下左右,颠来倒去。上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她两夜没睡的时候。 而沈扈自己的心脏已经快跳停了,撑在轿内的手臂渐渐地居然都没了力气,只想搂住她,吻得更深情一些。 尽欢试着紧闭双眼,手情不自禁地勾住他的脖子。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反正脑海里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在到处飞: 江南老婆婆送的红糖蜜饯罐,天上有一只会吃小孩的猫,郴江幸自绕郴山,圣上的丝绸睡衣没晒干…… 狭小的空间里,暧昧的气息已经充盈激荡,快容不下了。 耳畔乍如天空中一阵惊雷的争吵声,再次给轿子里两个人的心脏一次暴击。 赶紧松开的同时,沈扈直起腰来,情急之下“砰”地撞上了轿顶,尽欢没忍住笑了出来。 转身一看,原来在门帘被掀起的一角处,站着的是扎鲁和折两个活宝。 “呼——”沈扈用力扯开帘子出去,“干什么你们,吓我一跳!” 二人不理他,兀自算自己的账: “哎,看见了,我的主意是不是,你输了!拿钱来罢。” “轿子还算是我的主意呢,我的那份儿也要!” “什么啊,轿子明明是主子自己想的,你少跟我来这套!愿赌服输,给钱给钱!” “给钱就给钱。” 沈扈积攒着肝火,这两个货居然闲得无聊拿他当赌注,手一指:“滚。” “哎哎!主子你继续!”和折赢了钱,喜滋滋地拉着扎鲁跑远了。 尽欢从轿子里探出身来,故作镇定地撩撩头发,说道:“我走了。” 沈扈拉住她手:“哎,别啊,还没谈好呢,你到底带不带我去啊?” 尽欢微笑:“松手。” “哦。”他松开。 “你还想怎么谈?”尽欢上前一步,踮起脚再次贴近他,“这样么?” 沈扈往四周看看:“这么说你答应了?哎呀尽欢,我就知道你最疼我。可,这,大门口,不合适罢?不过,你不介意我是不会介意的……”说罢嘟起嘴。 啪地一叠纸毫不留情地挡在他脸前,原来是尽欢手里抓着的记录稿子。 她脸这会儿还是红扑扑的,挑眉:“你起劲是罢。我什么时候答应让你去了?自作多情。” 沈扈见她要走,突然抱住大腿,道:“你就让我去罢,求你了,多大点事啊是不是!你不能这么无情!” “你干嘛你给我放开!”她猛拽两下没拽开,死命挪着步子。 沈扈倏地朝上看,一本正经地道:“我告诉你,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喝口大白给你看!” 尽欢最讨厌被威胁,冷漠地道:“哟,我好怕啊。有本事去,你喝多了明天起不来,照样去不了。起开!” 沈扈跳起身来:“我真喝了哦?” 尽欢抱臂:“我还真想看看,你是不是就这点能耐?唉——本来我还想答应你来着,可是这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样子,啧啧啧……” 刚准备走,突然回头,笑着对他说:“对了,忘了告诉你。” “什么?”沈扈屏住呼吸。 “你的小虎牙,戳到我了。”说完眼神闪烁了两下,不再看他,转身离开了。 沈扈摸了摸藏在唇下的小虎牙,看着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攥紧了拳头。 尽欢,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 第二天的清晨,一辆马车出了城,城外一片片树林布满绿坡。一阵轻快的歌从车中飘出。 宋双逍看着对面坐着的朝窗外唱歌的沈扈,轻声问身边的尽欢:“到底为什么带沈大人来?” 尽欢深吸一口气呼出,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想睡个好觉。” 昨天晚上,面前这个家伙才喝了半两酒就开始发疯,提着两只老母鸡,一路从沈府“杀”到小团扇胡同,当着一脸懵的孙灵泽的面将自己的宅子搅了个天翻地覆。 想想就气人。 只容许这一次,要是次次都由着他,以后不知道还会怎么威胁自己! 沈扈扶着帘子,冲坐在马车边缘的阿丧道:“丧哥。” 阿丧没好气地问:“干什么?” “我们来唱歌罢!” 阿丧忍着气:“你跟我家大人唱去。” 沈扈连连摇头:“她不理我。” “那我也不想理你。”阿丧心里不爽。想到他昨晚那个样子,以及回来之后行为举止怪怪的尽欢,他就爽不起来。 他回想起昨天晚上的尽欢,自己不过是去西街买了点东西,回来后就看见她一个人抱着被子,在榻上滚来滚去地发出魔性的傻笑。直到沈大人这个神经病提着两只老母鸡冲进来。 到底他对姑娘做了什么! 沈扈自讨没趣,放下帘子,瞄了一眼尽欢,垂着头玩手指。 尽欢既不想看他,也不敢看他,只管和宋双逍讲话:“你看,这里是所有试点的医馆分布,咱们从这个门进去,现在这里落脚,假如第一个去这儿会近一点,观察个几天比较合适你觉得……” 宋双逍凑过来跟她分析。 沈扈叹了口气,舒活舒活肩膀,恢复了办正事专用脸。 这两个人抛开其他不说,能这么认真地参谋民生问题,就让他浑身每个毛孔不舒服。 * 哺时,马车驶入石家庄一带。 “天色不早了,就在这儿住一晚罢。”尽欢叫停马车。 鉴于昨天晚上自己撞轿顶撞得挺疼,沈扈给她护着头顶下车。尽欢没这么娇气,更没那么蠢,欲拨开他的手,却又缩回去了。 “阿丧,去开房间。”尽欢拍拍他肩膀上的小包袱,笑道。 没等沈扈说什么,尽欢便喊宋双逍:“双逍,走,咱们先去找个地方坐下,刚刚说的问题还没说完呢!” 宋双逍微笑:“好。” 扎鲁和折把马拴好,叮嘱喂好草料,过来看见他家主子站在原地,拿手晃一晃:“主子,进去啊,傻愣着干什么呢?”又望见前方尽欢和宋双逍亲密的身影,恍然大悟,摇头叹气。 “主子,别看了,你看你对人家做的那种事,不理你很正常。节哀顺变。” 沈扈嘶了一声:“可是她不也……”手抖着指自己的嘴。由于涉及内容过于羞耻,他没继续说下去。 扎鲁和折对视,道:“要么,人家对你没意思;要么,准是在害臊呢!” 沈扈半信半疑地扫了这两人一眼。 * 然后,扎鲁、和折这两个活宝的说的两种可能性统统中靶了—— 一个是误以为,一个是真事实。 是夜,我们的沈大人在目睹了尽欢和宋双逍全程嬉笑吵闹,经历了两次被二人瞒着逛夜市不带他后,陷入了辗转难眠状态。 深更半夜,他居然盯着榻顶看,眼睛瞪得像铜铃。 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自己看见她不心烦意乱呢?我可是来办正事的啊。唉,真是愁人! 脑海中总是浮现轿子里的一幕,挥之不去……用扎鲁的话说——妈的,我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 “我就说嘛,做做戏就够了,不能真的动心的!”他喃喃自语。 肯定是该死的老天爷搞的鬼,你说我对谁动不好,偏偏是她!老天爷,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动心就算了,动一动有益于健康嘛,可是我现在不爽又怎么说!” 平时处理过那么多朝政问题,不谈简单,但是不至于让人一看见就头疼罢。 到底有没有办法能治治这个病,让自己不要一见着那个宋双逍在尽欢身边绕来绕去就动肝火? “我就不明白了,如果她对我没有意思,干嘛当时没扇我一个大嘴巴子?或者照着我踹一脚?可是要说对我有意思,又为什么一天不理我,还在那里跟宋双逍有说有笑的!” 他从榻上弹起来,一脚蹬开被子,起身倒了杯茶喝。 扎鲁、和折四仰八叉睡在靠门的一角矮榻上,揉着眼睛实在受不了了:“你直接去问她不就好了……” 沈扈看向他俩:“你们都听到了?” 扎鲁盘腿坐起,头发散乱:“我们也不想听来着,可你这叽叽喳喳没个完,不听也不行啊。主子,我求你,你去问她罢,就算是为了我们。” 和折猛点头。 “可是,我没想好怎么问啊。再说了,我已经被拒绝过一次了……” 扎鲁摆摆手:“不不不,主子,那次和这次不同。那次你是做戏,没有动真心,她拒不拒绝你问题不大。可这次不同,我们相信你,一定能问出个结果来,实在要是被拒绝了,没事,我俩的怀抱永远为你敞开!” 说罢二人昏昏沉沉地倒头大睡了。 沈扈穿好鞋子打开房门,觉得有点冷,回去加了件外衣再出去。 7.夜话 月凉如水,院子里蹑手蹑脚走过一个人影,正是失眠的沈大人。他一路穿行到尽欢的厢房外,想看看她有没有睡觉。 外面传来梆子声,心想都这个点儿了肯定睡了,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看见身后站着面无表情的尽欢。 “妈呀!”他吓得倒退撞到身后的墙,脑袋抵在窗棂上。 尽欢问:“你在我房间外头鬼头鬼脑地要干什么?” 沈扈支支吾吾地道:“我……这个……啊,这是你的房间啊,我还以为是茅房呢,不好意思打扰了。” 刚要临阵脱逃,又转头回来,借着月色打量她问:“你大半夜的穿这么齐整干什么?” 尽欢朝院子一角的石桌一指:“睡不着,出来吹风喝酒。要不一起坐坐?” 二人走到石桌边坐下,尽欢一仰头干了方才的残酒。 “为什么睡不着呢?” 尽欢举着杯子,还未放下,瞥了眼他:“你又是因为什么?” 他摇摇头:“心乱,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尽欢凝睇着他的眼睛:“都不容易。算了,反正也甭想睡了,咱们谈谈心?” “好。”他温柔地答应。 她说:“你能哭着喊着一起过来,想必你是对我存了疑心了。可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设这个局去郴州么?” 沈扈道:“不知道。” 她笑着先不解释:“那你可看得出来,朝廷这次改革,目的是什么?” 朝廷不允许地方官俸医馆收取差价,利润一律上交九分,也是为了防止权力自肥,也是为了增加国库收入。 朝廷要单方面地增加国库收入,而不经过我手,我能无动于衷? 所以你来了? 对,我不但要来,而且不可能放任这些瞎搞改革的人胡闹,这次改革,我是反对到底! 尽欢,我平日里不愿你贪钱,是因为我不想看到无辜的百姓受害。可是这次,朝廷把手伸向百姓了,即便你动机不纯,我倒还是很支持你的作为。 真的?你不怕我倒打一耙,来个出其不意? 你不会的。你爹娘都是大夫,不可能这么做。 你怎么知道? 沈扈注视着她,以极低的声音道:“我调查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尽欢微醺之下,不深追究,长叹一声:“这个天下,有历史遗留下的穷人,也有投机发了家的富人,可最多的永远是夹在中间的人。” 沈扈点头。 “从秦汉到前清,穷人被盘剥得皮都不剩;前朝,开国后第一把大刀首先砍向富人。可是你看现在怎么样?富人不管怎么样,不愁吃穿,出了事也有钱去摆平;穷人受到政策优待,尤其是当朝,极为变态!一个普普通通的力巴,做事只动力气,不动脑子的,挣的钱比大夫多,而且还在不断提高要求!出卖苦力种地的农民,在城中安家落户,住的是朝廷分配的两进两出的大宅子!这个世道,你说该不该死!” 沈扈叹气:“他们苦了几辈子了,也该享受一回了。” 尽欢突然摔了手中刚拿起的酒壶:“有本事自己挣大钱享受去!只知道出卖力气,目光狭窄,活该几辈子吃苦!” 他伸手要扶欲站起身却摇摇晃晃的尽欢,柔声道:“你喝多了,都说起胡话来了。” 尽欢往他怀里一歪,笑道:“你以为我是你?我不像你,你胸怀宽广,仁慈待人。我就是……就是不喜欢他们,你咬我啊!” “我也知道你过去经历过什么,所以我也没法恨你。”沈扈软香在抱,心绪大乱。 尽欢双眼湿润,嘴角却挂着悲哀的笑容:“我过去……你根本不懂。最穷的时候,见不了荤腥,我和阿丧捡了剥了皮的老鼠吃。背井离乡,相信一个老实巴交的老乡,她却下药摸走随身的钱,把我关起来洗脑。被冤枉偷东西,铁链子拴着游街泼脏水,我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啊,你又如何体会这种感受?” “……过去家里也用祖产种过地,一大早起来,几千几万的庄稼苗,不知道被哪个天杀的糟蹋得一棵不剩!我没偷没抢,可他们就是不让你好过!假如这个时代真的进步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些事情发生……” 她哽咽着流下两行泪,把头偏开,不让他看见扭曲的笑。 “拜他们所赐,我这一辈子,被打过,被骗过,被卖过,一点都不想回到过去的日子,所以我现在过得比谁都好,哪怕我以后不得好死!” 她指着老天骂,又哈哈大笑。笑声里是不服和悲凉。 “可是那些愚民、贱民,他们不懂,他们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能出卖灵魂,选择继续过着过去的日子,甚至坑害无辜的人,和他们一起过那种日子!我没法像你一样爱他们,在我眼里,他们就应该活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永世不得翻身……” 眼泪顺着脸庞淌下,在月下散开成一片光亮。沈扈抬手给她抹去,忍不住伸手圈住她,搂紧她,眼里是心疼和无奈。 “我懂。” 尽欢听到这两个字,趴在桌上痛哭出声。她多渴望听到这两个字,可是,已经很久没人说过了。 沈扈给她拍拍后背,听着她哭,自言自语道:“我是王庭长大的,没过过什么苦日子,从小吃穿不愁,我很爱我们草原的子民,我希望他们都能过上好日子,我希望这个天下没有贫苦和杀戮。但是,你的难过,你的失望,我同样都懂,都明白。” “唉,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他轻唤,“天冷,回去罢。” 尽欢起来,给了他一个拥抱说:“谢谢你,流飞。” 沈扈手轻轻放在她背上,纠结了一下,在她耳边道:“呃,我还有个事情想问你。” 尽欢靠在他肩头呢喃:“嗯。” 他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心里有一点点我的位子,我可不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不像过去的嬉皮笑脸,他第一次这么郑重地表露心迹。 尽欢瞬间酒都几乎醒了,抬头看他。 作为一个资深看脸者,面前这个离她不过毫厘的男人,真的是太合她的眼了,再加上温柔深情的声音,她快感动地融化了。 她微微踮起脚,要给他一个吻。这是无声地回答,沈扈浅笑着低头…… 就在快触到的一刹那,尽欢猛地睁开眼睛,推开他。 “啊?”他疑惑。 尽欢神情黯淡地道:“我不是什么好人,配不上你。况且,注定是要你死我活的。” 沈扈噗嗤一声笑了,道:“原来是这个。你要不是什么好人,那我也算是个坏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话外有音,似乎包含着什么格外深沉的意义。 尽欢问:“你的意思是?” 他换了种更明白的方式,耐心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与坏,如果相爱,不如好好儿享受当下,去他的你死我活!” 尽欢问:“如果我非要拒绝你呢?” 沈扈故意调侃气氛:“啊?我这么好看你居然还要拒绝我?” 她顿时哈哈大笑,这副自恋的样子,真可爱! 见她笑了,他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尽欢也依偎在他胸口,感受着微冷夜风中汲取到的温暖。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 沈扈磁性的声音偏要淘气:“我这人可没脸没皮了。” 尽欢要笑岔气了:“这个我早知道了。”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抬头。 沈扈一脸期待地问:“是什么?” 她笑道:“我就喜欢你这样没脸没皮的人。” 沈扈心中一荡,被说得浑身发酥,揉揉她的头发。 “对了,我还有一句话。”她道。 “你说。” 她认真地吐字:“你知道么,你唤起了我最开始为天下人计的初心,我有这个自信,也有义务不能辜负你的喜欢,所以……” 他很欠揍地打断:“不是说一句么?” 尽欢带着一丝醉意撒了个小娇。 “行行行,你说。所以……” “不行,被打断了,没心情说了。” “哎哟我错了,你说罢!所以……” 她道:“所以,我会为了你,努力变成一个好人。只要你真心喜欢我。”一双闪亮亮的眼睛把月光揉进目光中。 沈扈伸出手指:“我肯定真心啊,不过你得答应我,离那个宋双逍远点,打勾勾。” 尽欢撅起嘴,跟他打勾勾:“还说没吃醋。” 二人对视一眼,盛满了幸福,前方还有什么需要攻破的难关,他们之间还需要经历什么相杀,在这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 扎鲁、和折躲在不远处,根本没睡觉,只不过打着呵欠。 “行了,钱教出来罢。”和折带着饱含困意的姨父笑,一摊手。 扎鲁乐呵呵地看着他家主子,数都没数就把钱袋丢给他。 阿丧在院子另一侧,无奈地耸耸肩,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 * 一大清早,沈扈手里端着的辛辛苦苦准备好的早饭,啪叽坠亡在桌上。 “你不记得了?!” 尽欢扶着额头,死死地夹着被子道:“拜托你再让我睡会儿,我喝醉了,真不记得你说的是什么。” 沈扈冲上前去,一把把她拎起来,拍拍她脸颊:“喂,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心脏不好,别开玩笑好不好!” 尽欢拨开他的手:“放手啦!再不让我睡觉,我就把你遣送回京。烦透了你大清早的……” 沈扈头顶一阵晴天霹雳,继续穷追不舍:“烦死你也得给我清醒一点,你不会这么无情罢?我好不容易才……别啊!” 她一脚踹开他,他又黏过来,又是一脚,又黏过来…… 阿丧保持中立,抱着臂看着这大清早的不得安宁。 8.大雨 到达郴州城外的时候,天降大雨,一行人暂时在一户人家避雨。 “多谢大婶。”尽欢、沈扈异口同声地说。 二人对视。 农妇端来热水,绞了帕子,道:“不用客气,来,擦把脸。”几人道了谢。 听他们说话口音,农妇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尽欢笑道:“打北方来。” “我听着也是。”农妇拿出花生来招待他们,“来。” 尽欢道:“我们打扰您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 话还没说完,沈扈已经抓起一把,坐在农妇身边,唠起闲嗑了:“大婶儿,你们这儿的花生真好吃。哎,打听个事,从这里进城要找府衙,哪个门进去最近啊?” 农妇听他说好吃,又抓起一把塞给他,叫他多吃点:“你们要进城,这里就远了。得从城南绕过去。你们跑这么远来找这里的府衙做什么?” 尽欢道:“来寻个人。” 农妇起身,说:“我还以为是打官司呢。这样,我锅里还炖着汤,寻人不着急,在我家吃了饭再走。 几人赶忙摆手:“不用了大婶,我们雨小了就走。” “您瞧,雨小了不少。”宋双逍指着外头。 尽欢跟着附和:“是啊。我们起程罢,不多打扰了。” 农妇要留,几人走到门口向她告辞,正欲出去,就发现不远处奔来一行人。 雨水积满农田的沟渠,一大帮人踏着泥泞的小径飞奔,伞打得歪歪斜斜。后面跟着一顶挡雨的大轿子。 为首的一个穿得最为正经的,见了尽欢等人就拜倒:“下官董志筠见过顾大人!” 一帮人跟着拜:“见过顾大人。” 农妇惊讶得不知道看谁好。 尽欢皱着眉头,急了:“起来起来,这大雨天的,礼就免了,要说话的话,就叫大伙儿进屋里头来躲躲!大婶儿,麻烦让他们避一避。” 农妇呆若木鸡,木讷地点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招呼进屋。 “下官不敢。” 尽欢大声:“少说废话,进来,这是命令!” “是,是……”一帮人跟着董志筠卸了伞进屋。 等众人休息了一会儿,尽欢坐下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坐。” 董志筠小心地坐下:“下官听闻圣上派大人来巡查,三天前就已经在城外准备好迎接了。” 尽欢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擦。他接过来,千恩万谢。 她一指身边的、身后的:“这是督察院左都御史沈大人。那是随我一同来巡查的宋大人。” 董志筠腾地起身:“沈大人,宋大人。” 尽欢笑着看看农妇,对董志筠说:“行了,这儿说话不方便,有什么事去你府上。” “下官有罪,下官不知有三位大人,只准备了一顶轿子。这……” 尽欢扭头看了看那两个男的,道:“宋大人,你跟我挤一挤。” 宋双逍看看沈扈,道:“沈大人在,下官岂敢。” 沈扈酸溜溜地道:“有什么不敢的,顾大人叫你坐你便坐。” 董志筠在一边看得直冒汗,生怕这谦让来谦让去的,结果怠慢了哪位。 尽欢目光聚在语气泛酸的那位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击掌:“太好了!你们俩都别让来让去的了,就你们俩挤挤了。” 他二人指着自己:“我们?” 董志筠惊了:“顾大人外头雨大,路不好走,不坐轿子么?” 尽欢瞄了一眼沈扈:“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坐轿子。” 走到门口,钻到董志筠的伞下,留下一脸震惊的宋双逍和两耳泛红的沈扈。 雨中,尽欢问:“董大人,实不相瞒,我此次来呢,是为了医改试点。你回去之后,将你们本地所有官俸医馆的负责人,第二天全部叫到我跟前,我要问话。” 董志筠点头:“下官遵命。大人,小心水塘。” 前面轿子里,沈扈、宋双逍两个大男人相顾无言,唯有雨千行。 * 董志筠府上腾了间大屋子给尽欢,阿丧收拾了行李后,搬了张凳子坐在他家姑娘身边。 “姑娘在写什么?” 尽欢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的字落在折子上:“先写个场面话,等一段时间就可以把折子交上去了。” 阿丧哦了一声,在凳子上挪来挪去。 “你想说啥?”她头都不用抬,笑问。 “啊?” 尽欢继续写:“你这个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还能不知道?屁股都要磨出泡了罢,说罢。” 阿丧道:“我其实就是想问,姑娘你跟那个沈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尽欢笔一偏,一个撇登时写糊了。她故作镇定继续写:“能有怎么回事?你多关心关心其他问题,这些事情,无聊。” 他才不信他家嘴硬的姑娘:“你信不信,咱们同行七八个人里,撮一把能有五个想知道这个事情?哪里无聊了。” 尽欢打了个喷嚏,手上没停过:“你从这里到大街上,随便逮十个人,有九个都长着张八婆嘴。这有什么稀奇的?”她提起笔,仔细回味这句话,倒可以做一个数字联。 “我们八婆是一回事,可是事实是什么样子的,是另一回事。姑娘,我那天晚上看到……” 尽欢用笔尾封住他的嘴,道:“哎,你什么也没看到。还有,不要乱听那个沈大人瞎说八道,你可是我这头儿的,哪有帮着外人的道理。” 阿丧头一次反驳:“既然不是外人,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 “我能告诉你什么?我说了,我那天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不能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知道么?” 她拍拍自己的脑袋,确实回忆不起什么来了,但是她也不想回忆。 阿丧挪近一点:“那再往前一天呢!我不知道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可是那天晚上我回府之后,看见你抱着被子傻笑又是怎么个情况?” 尽欢写了两个字:“那肯定没什么关系。再说了,我哪有傻笑!” 阿丧起身,跑到榻边抱起被子,模仿她的样子打起滚来,道:“你就是这样。嘴里还说什么……嘿嘿嘿,哈哈哈,怎么这样呢,哎哟哈哈,羞死人了……什么的。” 瞬间恢复安静,盯着她。 尽欢看得脸上挂不住,扭头:“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嘿哈打你,怎么这样!气死人了!嗯。” 阿丧挠挠头:“是这样么?” 尽欢把他拉过来按到座位上:“别糟蹋我的被子瞎想了。坐好。” 阿丧哦了一声,低头看到折子上赫然写着好几遍的——沈扈、轿子、傻笑……宛如在练字。 他还没来得及拿起来仔细看,就被尽欢眼疾手快夺走,藏进袖子里。 “我,我重写一份。”她装傻,假笑着走开。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董志筠照尽欢的要求,把全州的大小官俸医馆负责人全部叫来了。 人聚齐之前,她刚起床,或许是经过一场大雨,加上思考问题到深夜,没有注意保暖,嗓子有点痒。 阿丧给她泡了暖茶,董志筠又准备了姜汤,可她不喜欢姜的味道。 “咳咳……这次朝廷在郴州试点,各位都是当事之人。今天把各位叫到这里来,是有重要的事情想问。”尽欢喝了口茶。 众人安静无声。 “你们想必已经了解了这次改革的要点,也是必须要了解的。吃着朝廷的官俸,咱们就得为了朝廷考虑。我来巡查,自然是要巡查出改革的利弊。而各位都是最切身的体验者。这样罢,在明日前,你们每人给我拟出一份意见书,不用太长,什么意见都可以。就把你们管理医馆的经验啊、心得啊,写给我看看。” 她的声音气息平稳,叫人看不出话里是否藏着另一层意思。 “诸位有什么想法么?假如没有想法,就动手去罢?” 有人壮着胆子先开口:“大人,我坚决拥护朝廷的改革,没有一点意见该怎么办呢?”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陆续说开了: “是啊,大人,我们没有意见呐!” “朝廷的决策我们通常是坚决支持和有力执行的,毕竟大昭朝万岁嘛!” 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内容却单一,都说的是虚假的场面话。 尽欢笑了:“行了,你们不必急着表忠心,我也没这个闲心追究谁说真话、谁说假话,我只想告诉你们——我朝以民为本,向来看重百姓的意见。有什么问题提出来才能及时改正,是不是?” 众人还是没有改口,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口径。 尽欢叹了口气,心底五味杂陈:朝廷的高压控制,根本没有人敢说真话。这些人可怜可悲,朝廷可恨可恶,试问这样的朝廷存在有什么意义? 她继续努力做着心理工作:“都别紧张。这样,我有两条路供你们选择。一条,你们写意见书;一条,我派人去视察,查不出来倒也罢了,查出什么问题,你们却不提,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众人面面相觑,缩着脖子,小声讨论: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写意见书。” “不行啊,那不是找死么!” “意见书,不还是自己写,编点漂亮话就行了——我唯一的意见就是我没有意见,不想写意见书。哈哈。” …… 尽欢咳了两声,喝口茶润润嗓子:“都讨论好了么?我事先提醒一句,假如有想着不好好写意见书,凭借一些假话就想蒙混过关的,趁早收起这份心。我也是从最底层爬起来的,真话假话我分得清楚。” 9.暗线 那个胆子大的道:“大人,恕在下直言,您的要求有些过分。” 尽欢没有生气,笑着看着他:“哦?我怎么过分了。是说,我叫你们说真话,是把你们往火坑里推么?” 众人低头不语。 尽欢头不住地点,踱着步子:“嗯,你要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勉强。”随手往里头指了一个人,勾勾手指,“你,跟我来一趟。” 被挑中的那个人顿时心如死灰,跟着过去。 “你们先走。” 尽欢把他领到里屋,摆开笑容:“来来来,你帮我个忙。” 那人嘴都快瓢了:“大人请港……” 尽欢道:“我要你回去之后,故意演得松一口气的样子,然后他们问你,你就告诉他们,顾大人单独审问,你说了实话,提了不少意见,但是顾大人还奖赏了你十两银子。阿丧,拿一百两来!我给你十倍,保密。” 喜从天降,他有种变身幸运儿的感觉。 “清楚了么?我现在不要求你讲出意见,我让他们讲,这样假如有什么失言的地方,我就只罚他们。记住,受赏的不该是他们,而是你。”尽欢一本正经地挑拨离间。 金钱驱使,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那人果然激动得溢于言表,掩不住得意的神态,拿着银子感激涕零地回去了。 阿丧问尽欢:“姑娘不怕他告诉亲近的人么,万一刚刚那些人里,有他的铁关系怎么办?” 尽欢冷笑:“再铁的关系,在安危利弊取舍面前,都不堪一击。” 阿丧撅噘嘴:“姑娘你会不会太小看人的情感了?” 她眼里有一瞬间的失神,阿丧的话有点直击内心,不过她还是道:“至少在这个人身上,不该高看。” * 不出她所料,尽管有快有慢,但在第二天,所有的意见书都交齐了。 尽欢坐在桌前,一个个地翻看,一边不住地咳嗽,一口接一口喝茶。 “咳……我的妈,咳死我了。”尽欢摸摸脖子,又咳得耳朵痒,“阿丧,茶没了。咳咳!阿丧。人呢,跑哪儿去了……” 沈扈正从门口经过,听见她咳嗽声心里一揪,可还是顿了顿脚步就离开了。尽欢也正好抬头取毛笔,远远地看见他如此,不免生起没由来的失落。 或许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伤了他的心罢。 可是现在只记得那天夜里,说过“我要做个好人”……这难道也会伤害他么?听到这话,他不一蹦三尺高就不错了! 也不排除他是趁机骗我的,仗着我喝醉了不记事,就说我承诺了什么。这种把戏,我在戏本子里看的多了! 安慰好自己,她狠狠地咳了一声,差点没把肺咳炸。 “登登”一阵脚步声,沈扈大步走进来,二话不说把她手里的东西夺走放下,拉起她就往外走。 尽欢有种突然受到袭击的感觉,满脸写着抗拒:“你干嘛你?” 沈扈冷着脸,道:“陪我上医馆抓药去。” “哎?”她力气一下子消散了,道,“我不用去,着凉而已,我都是自己好的。” 他不由分说地把人拖走:“那我有病,我都说了,是你陪我去抓药。” 尽欢跟着走,探头问:“你得什么病了?” 他不说话,尽欢就一路问。 “着凉。”沈扈没好气地道。 尽欢嘟哝:“还着凉呢,看你这样子肯定是肝病,不知道发的什么火,凶什么凶!” 沈扈登时拿她没办法,抓住她的那只手力道轻了点,说:“我没发火。” 尽欢趁机抽开手,舒展一下手指:“没发火那发什么疯。无聊,不陪你玩了,我还有不少东西要看呢,今儿就得把折子交上去。” “什么折子?” 尽欢道:“当地医改的存在各种问题,我打算把它撮一箩筐,添油加醋,上报给圣上。” “问题大么?” 尽欢叹气,抱臂靠在走廊的墙边:“看起来都是小问题,可是这只是尝试阶段,假如真的全面展开,问题就大了去了。咳……” 沈扈背着手欲听她继续说。 “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说了你也不信。咳咳,你指定又以为我在害人作妖呢。” 沈扈语塞,不错,放在以前,自己肯定要把她经手的事情查个底儿掉。 可他现在是越发看不透自己的内心了。 不该为了她违背自己的原则底线,但,该不该和要不要,到底是不是一个概念? 他铁下心来,总不能因为儿女私情就纵容贪官横行,况且,什么儿女私情,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于是昧着良心道:“你多心了,咱们老早都是一条战线上的了,再说了,你这次的举措,我确实也蛮看好的。我在京城的时候就老琢磨,朝廷改革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尽欢眼睛亮了:“真的?” 沈扈点头,特真诚地看着她:“真的。” 她脸色突然一沉:“信你有鬼!” 猝不及防被看破,他不禁疑惑:是我眼神不够像么? 沈扈抛开这个话题,对她道:“走罢。” “走哪儿去啊?” “看大夫,抓药。” 二人出了大门,走了约摸两条街的样子,一个市井小徒像喝醉酒一样,突然撞到了尽欢身上,顺势将一张小纸条塞到了她手中,歪歪斜斜地离去。 尽欢假意说自己头晕,要蹲一会儿,将头埋下看完了纸条。 西塘街。接头。 按照地点,果然寻到了一家医馆。坐堂的是一位女大夫。 “谁看病啊?”她端详了一下二人,“哎?” 她几乎是和尽欢同时哎出来的。 尽欢盯着看了很久:“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想了很久,“葙子!” “尽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钱葙叫出声。 沈扈在旁边皱起眉头:箱子,我还盒子呢,什么鬼名字? 二人自然而然拉起家常来了,钱葙听她说话声音不对劲,问:“你嗓子怎么了?” 终于到正题了,沈扈赶紧道:“大夫,你看一下她要吃什么药罢。” 钱葙这会儿才注意到他,给尽欢诊断,顺便小声问:“这人谁啊?” 尽欢笑道:“一个小角色。” 钱葙叫她张嘴:“张嘴,啊——小角色?情人罢!你一点都不实诚。” 见她又号完脉,沈扈在旁边问:“大夫,怎么样?” 钱葙抬眼看他,铺开纸准备开药方,语气很不友善:“能怎么样,小小的风寒,是不是要我说喜脉你才高兴啊?” 他被噎了一下,尽欢推了钱葙一把:“说什么呢你,嘴欠!” 她安然不动写她的药方,继续小声说:“怕你不长记性。” 尽欢又推了她一把:“闭嘴,开你的药方去!” “行了,就这几样,我给你抓药去。等着啊。”说罢到旁边药柜去了。 沈扈凑到尽欢身边:“你们认识啊?” “从小就认识,分开多年了。” 抓完药,尽欢给钱葙留了个地址,嘱咐她有空就去找自己,使了个眼色,便拉着沈扈走了。 沈扈提着一打药,闻了闻:“这什么药这么呛鼻子?” 尽欢从他手里接过来,意味深长地笑:“良药。” * 回房恰好面对面遇到宋双逍,尽欢招呼他一起进来。 “你来得正好,这是所有的意见书。” 宋双逍在一堆里翻着,看了两本问:“大人是怎么做到的?” 尽欢轻描淡写地道:“花了一千两银子。”那些负责人每个人十两,摞起来一大把,差不多是这个数儿。 他张大嘴巴:“这……多了点罢?”他是站在尽欢的立场来讶异。 “不多。不砸钱,怎么挣钱?”她搬来一张凳子,让他坐下来,“来,咱们来吧里面所有有价值的意见都整理一下。” 宋双逍问:“我刚刚看了两张,有些内容还是满露骨的,都可以说是‘在大逆不道的边缘疯狂试探’了。圣上能看得进去么?” 尽欢笑道:“这些话由他们来说确实不合适,可是别忘了,我们就是统治者,由我们说出来,圣上会权衡的。要改革,要从下面的人身上刮出油水,也得掂量掂量后果。水至清则无鱼,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宋双逍入官场时间尚短,对韩呈这个帝王几乎是毫无了解。 听着这番解说,觉得有道理,又不敢全信。 “咱们现在不在朝中,有些话没法跟圣上说,而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其他人吹耳旁风。要想稳住圣上,就得对这些风下手。”她深知那些提倡改革的人会借着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做文章的。 尽欢打开刚抓完的一包药,抽出夹层里的纸,上面是用蝇头小楷写着的就诊大头明细,以及各地一些支持派名字。 “好得很。”尽欢微笑,收起纸,胸有成竹,“双逍啊,咱们今天就把折子写好,听听朝中的动静。” 10.出钳 正如尽欢所料,那头起了风声。这一天京城也下了一场雨,好大的风,扇着百官的衣衫,将一些碎雨吹进正在上朝的大殿。 “圣上,顾大人看问题实在看得太浅显了,这本是一件造福万民的事情,她却将目光放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点上。实在不足取。” “微臣同意,大夫只是众多百姓中的一小部分,和天下万民比起来微不足道。再说了,这些收入,本就不该属于他们,国家收回,有何不妥?” “臣认为,顾尽欢既然觉得有这样那样的后果,那就让她想个万全之策出来,要不然就让我们看看到底能出什么问题!” “是啊,天下本无事,庸人方自扰……” 七嘴八舌,众臣群起而攻之的,只不过是尽欢早晨递到的一封折子。 韩呈自己有一套想法,因为就在尽欢的折子到达之前,他早收到了沈流飞的加急密函。 密函里所写并不像以前一样弹劾顾尽欢的作为,而是很反常地替尽欢说起好话来,表示并未发现什么大的问题,不过还是提醒圣上不能单听他的一面之词。 沈流飞跟过去就是为了制衡顾尽欢,况且他眼光较毒,逮顾尽欢的小动作一逮一个准。 现在连他都这么说,看来自己也得重新考量。 “咳咳,都停下来,朕说两句。”他做了个手势,百官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止。 “众位爱卿说的都有道理,秉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朕觉得再派一位大人去做同期考察为好。哪位愿意去啊?”韩呈一个个看过去。 “臣何卷儒愿往。”一个胖悠悠的大人道。 韩呈点头:“那好,朕就任命你为临时抚谕使,去永州考察。” “是。” * 得到这个消息的尽欢,觉得鱼上钩了,立马和一大帮人出去便衣走访。 由于尽欢吩咐不得亮出身份,一群摆惯了官架子的大人们,提前就没叫他们跟来,防止吓着小老百姓。 一个老太太: “是么?那假如官府不要钱了,您还去看病么?” “真不要钱假不要钱?” “我就打个比方,说不定有可能就成了呢?您看,现在检查身体都不用钱了,那看病不用钱还远么?” “那得去啊!” …… 一个中年人: “看病本来就不该要钱,要什么钱!我们每年给朝廷那么多赋税,噢,白养着他们呐?早就该免费了!” “那快了,您等着罢,注意听风声啊,免费咱们就一块儿去啊。” “不用你提醒,我早知道马上要改革了。” …… 一个大妈: “真的不要钱啊?” “那当然,我也是刚听到的消息,如果不要钱了,您去看病么?” “当然去!而且拖家带口去,叫上我家七大姑八大姨一起去!” “不都说医馆晦气么,您们又不生病,去了干啥?” “不生病就不能去了?不要钱我不去岂不成了傻瓜!” …… 尽欢当天走访完,计上心头,立即递了道折子。 * 韩呈拿到手上后,越看越摸不着头脑,召开紧急朝会,念给群臣听后,说道:“看来原先是调查不够成熟,看,这顾尽欢现在改支持改革了,而且走访民间后建议让永州先行取消看病差价,让百姓看病无忧。诸位爱卿以为如何啊?” 众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晕头转向,不知道怎么办。 户部是早与尽欢通过气的,这个时候接话接得尤其快:“圣上,臣等以为此举有益于百姓安乐,且,我朝官俸医馆乃是吃的朝廷的禄米,其中差价本就不该留给地方个人,运营的钱朝廷已经给了他们,他们应当自己解决。再者,此举使得国库充裕,那些医馆、大夫实在要是不满,可以通过调整俸禄保障他们生活。” 这段话大力吹捧改革,又不超出户部的权力范围,似乎是天衣无缝。 有的官员其实存有疑惑:如果大夫日后全靠朝廷的固定俸禄过日子,一点油水捞不着,会不会更加不满? 可这番举措迎合了朝中大清官们的心意,他们对尽欢的看法摇摆起来。 尽欢坐在躺椅里,闭着眼睛对宋双逍道:“那当然咯,清官们孤傲得很,爱较真,他们自己乐意清清白白,也不允许别人图点小利。他们觉得所有人就该拿着死薪水过日子,那才叫天下太平……” “而我这个举动,正好合了他们意,利润再也不进个人腰包。不就是不让大夫挣钱么,没关系,他们要烧火,我替他们加把柴!” 宋双逍点头,仔细分析了一下这两天顾尽欢的作为:“大人先是递了反对改革的折子,引诱朝廷派出第二位官员何卷儒;再是突然改口,让圣上摸不着您的心思,以为大人是公正地在进行考察判断,顺势和户部里应外合,让圣上答应免费医疗的举措。” 尽欢道:“不只是这样,我还有下招呢!等着瞧罢,什么何卷儒,何不卷入的,跟我作对,都叫他们不好受!他不是已经往这儿赶来了么,那么我第二道折子他肯定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也是到这儿之后的事了,我们就来一个措手不及,让他来不及有动作就卷铺盖回家!” 宋双逍问:“那,大人,我需要做些什么?” 她睁开眼睛,招招手,跟他咬耳朵:“你只要帮我告诉那些负责人,朝廷可能要拿他们开刀,记住要强调‘可能’,万一哪一天他们要出了事撑不下去,叫他们来找我。千万要用非常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这件事,不能被人察觉出什么来。” “好。” “啊,还有,告诉下边,时刻做好准备,待上头指令一下来就行动。” “是!”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好,继续闭目养神,等待着一场风雨的来临。 * 何卷儒肥胖的躯体刚进入落脚的永州衙门,就听当地官员跟他说明情况。 “刚传达的旨意,要试点各地的医馆进价治病,杜绝老百姓的钱进个人腰包!” 何卷儒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这件大好事是谁提出来的,心想,圣上毕竟圣明,不会偏听顾尽欢一个人的,这次可有的她气的了!自己可以躺着省点事了。 乐令智昏,他笑嘻嘻地道:“好好好,那就按照圣意,落实下去罢!” “是!” 当晚,永州各大医馆全部收到消息,震惊不已。 “他妈的让不让人活了!这大晚上的出这种鸟事情!不收钱我们吃什么!” 所有官俸医馆直接关起房门开紧急会议,气得破口大骂。 “上头的事情,咱们管不了啊。” “瞎搞!这就是瞎搞!” “明儿再说罢,这事是窝囊了点,可没办法啊。” “明儿?明儿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呢?那些老百姓听说不要钱,可不都得来?” “那不一定,咱们照办是照办,办得收敛点就行,尽量不让他们那么快知道,还能趁这段时间多弄些钱回去。” 但是,与此同时的郴州,一队人马已经闻风出动了,趁夜敲开了永州老百姓们的门,一家家地告知——永州要取消看病差价,以后看病免费! *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 “别挤!一个个来行不行!排队啊!素质呢!”坐堂的每家增加到十个人,可还是得面对乌央乌央的人群往里推搡。 里堂中看着大堂的乱象,焦头烂额:“怎么就这么快知道了呢!这……” “说了么,让他们一天天地来?” “说了,不听啊!他们说什么都已经排到这儿了,死也不回去!我们也没办法啊……” “别的地儿呢?” “早上一开门就这样了,别的没来得及去看呢,大概也差不多。” 永州各个官俸医馆,确实如出一般。 大堂里的人们大多穿着朴素穷酸,挤在一块儿浑身冒汗,这种微寒的天气都拿衣裳角、废纸扇风,显得闹哄哄又黏糊糊。 一个个嘴里还喊着呢,有态度好的,但更多的是不耐烦的,有人还在怀疑免费的真实性。 坐堂大夫一把把地擦汗,情况突然,根本没法准备好排号的事宜,只能一边看诊一边维持秩序。 偏偏这些老百姓平时都是扯着嗓子说话的“练家子”,只有声嘶力竭才能让他们稍微安静一会儿。 尽欢在郴州已经听到暗线来的消息了,沈扈在她身边,看见她看完一张字条后面露喜色,成心整她,轻轻推去一只碗,说:“来,喝点茶。” 她毫无防备地拿起来干了一大碗药,苦得表情扭曲:“我的妈……沈流飞!” 沈扈往椅背上一靠:“如果我所料不错,永州那边你做了手脚罢?” “是啊,现在还算平静,再过几天那里应该是一团乱象了。”她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他好奇。 尽欢杯盖敲了敲:“告诉你你一定会说我不择手段、阴险下贱。就不告诉你。” 沈扈笑了:“不告诉就不告诉罢,你能这么清晰地认识自己已经很好了。” 尽欢抿嘴一笑,举起杯子跟他作势道:“多说无益,不如吃茶。” 11.承诺 “哼!何卷儒!枉费朕的信任!” 韩呈接到地方上和顾尽欢两头儿的信件,气得直接在朝堂上发火摔折子。 “永州大大小小的官俸医馆,从医的大夫、药师,告假的告假是辞职的辞职!竟使永州城内二十三家医馆几天之内陆续关门修整!” 在官俸医馆改革取舍问题的结骨眼上,竟然出了这档子事,怎能不生气? “圣上息怒,臣以为,此事不能完全责怪何大人,这条主意是顾大人想出来的,应该由她负责。” 韩呈脸色不好:“顾尽欢只是提议,是何卷儒自告奋勇要去视察。再说了,顾尽欢之前就已经说过了要停止这种改革,你们不听,这才提了这件事情。” “朕既已将永州事宜全权交付与他,那出了事情他责无旁贷。勿要多言。” 韩呈的语气稍有缓和。 众臣见圣上有意偏袒,不敢再多说。 韩呈猛吸几口气,回过味来:“不过这个顾尽欢也该小惩大诫,以免下次再犯。等她回来,罚她一年的俸禄。” 他偏袒顾尽欢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她这一封信里写了对改革的原始看法。 她认为此次改革的最终结果有可能就是这样,官俸医馆得不到存活的理由,当然撂挑子不干了。 他觉得这番话有道理。 毕竟,官俸医馆倒下去,造成的后果是不可预估的——私人医馆大肆捞钱、欺君自肥;民生医疗得不到保障、怨声载道。 这是作为君主痛恨而害怕的两种情景。因此要想责怪尽欢,也是有地儿撒,没气儿出。 “楚放!你立即去永州,让他们停止一切免费治疗!还有,今年的医药改革,告一段落,从长计议,让顾尽欢他们回京再说!” 他下决心敲定了。 御史丞楚放接旨行动,一路快马加鞭到了永州。 使他意外的是,本来他办完事要赶去郴州找的顾尽欢,居然在永州府衙喝茶。 她早知道这事的发生,早早儿地来永州交班了。 “何大人别紧张,你信不信,待会儿来宣的旨,还得降罪于我呢?” 她笑容里带着一丝严肃,这丝严肃让何卷儒不敢对她有所怨言。 更何况,他是来制衡顾尽欢的本本分分的存在,自己这里出了岔子,自然羞愧不已。 现在一宣旨,果然说了要罚尽欢一年俸禄,何卷儒愈发笃信了,还以为是自己这里出事顺道牵累了她,心里也算平衡了——尽欢也栽了跟斗,也不枉来一遭。 永州免费医疗喊停,百姓也就抱怨了几句: “前面还免费呢,怎么到我就要钱了!” “这是在搞什么鬼花样!耍我们呢?” 有深明大义的: “好歹坐堂大夫们都回来了,索性没出什么大事,否则以后不知道去哪里看病!” “私人医馆虽然也能治病,但是毕竟收费不标准。看病还是去官俸医馆,信得住!” 也有沾沾自喜的,庆幸自己早点去做完了免费检查。 失业的、辞职的大夫们重整旗鼓,永州的官俸医馆不久又恢复了正常。 跟着来永州的沈扈,看着周围渐趋平静的生活,放下心来。 走在街头巡视各大医馆,瞄见身边的尽欢欣慰的笑脸,也随她明媚起来。 但是,他知道,这事一定远不止这么简单。 “干什么这么看着我?”尽欢发现他盯着自己,问,“瞧你这副模样,是不是想问我这次从这些医馆手里捞了多少银子?” 沈扈笑道:“知我者,顾大人也。” “捞银子这种事,就交给宋双逍干罢。我难得清闲。”她伸了个懒腰,“真是奇怪,不知道是为什么,最近就想这么做做好事,什么也不图。” “你顾大人还能有这份好心?那我过去真的低估你了。”他说这个话没有敌意,只是单纯调侃。 尽欢也听出来他只是调侃,吐舌道:“随你便。我做好事与否,反正和你无关。” 悠着荡着,走到一家医馆里,尽欢跟坐堂大夫打完招呼,抱起一个坐在凳子上候诊的约摸五岁的男娃娃。 “天问,姐姐要走了,你还要在这里等娘么?” 沈扈就这么看着她,充满了疑惑,不知道是何时认得的小娃娃。 怀中的小天问垂着头:“我知道娘亲回不来了,她得的病治不好已经走了。” 尽欢心疼地摸摸他肩膀:“那你还待在这医馆做什么?” “娘就是在这儿治的病,现在她走了,我不知道去哪儿。”稚嫩的声音说出这种话,更让人难以释怀。 尽欢道:“不如你跟姐姐回去,我给你地方住,给你东西吃,教你读书写字,好不好?” 小天问的眼睛突然闪亮亮的,可又很快黯淡下来,问:“我只想要娘。” 尽欢鼻子酸酸的,这么小的孩子,经历了生离死别这些本不该他经历的,却没有怪罪,没有怨恨,只是单纯到存着一个小小的愿望。 到底这天道里,是谁犯了错? “好,你跟我回去,我给你找娘。”尽欢拍拍他的手背。 天问道:“真的?你是骗我么?” 尽欢牵起他的手:“天问,我答应帮你找娘,一定会找到最后。这是承诺。” 她想:与其戳破他已经懂了的事实,不如和他一起装傻,期许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她又忽然想到了过去的一段对话: 这只是你看到的,没看到的还有很多可怜人,天下之大你怎么救? 假如我连我看到的都不管,又怎么去救得了天下之大? 叹了口气,过去的自己单纯,又善良。帮这个孩子,也算是对自己初心的略表延续罢。 “那,我们打勾勾。” “好。” 沈扈帮忙安排好回程的事情,趁天问不在,问尽欢:“这孩子你什么时候认得的?” 她道:“刚到永州那天,走访各家医馆,可那个时候所有医馆都关门了,他就一个人坐在外头,也不敲门,也不离开。我觉着好奇,就上前问他。原来他娘大病去世了,他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为了等她。” 沈扈听着,心里不是个滋味。 “从下面拿的回扣,我都退回去了。这些钱能救活一些人,也算我没白辛苦这一场。” 她叹了口气,喊来远处背着小包袱的天问,一同上了马车。 面对突然间吐露的心迹,沈扈眼神深邃了起来,面前这个人,他似乎没有见过一般。 她那天晚上答应的做个好人,也终究是做出了第一步。 “天问!”他释怀一笑,钻进马车,“以后你被你尽欢姐欺负了,就来找我,你沈大哥。” “胡说!我怎么会欺负小孩子呢!倒是你,一把年纪不害臊,还哥哥!叔叔罢?” “我再不害臊也不如你脸皮厚,也是一把年纪了姐姐弟弟的。你也不瞅瞅人家才多大!” “我很老么!沈流飞你又欠揍了是不是!皮痒了还是骨头脆了!” “你不是很老,你是不小了。打我呀!” “顾姐姐,沈大哥,你们别吵了……” * 在城门口迎接二人的各位闲得没事做的同僚,面对一个可爱的男娃娃目瞪口呆。 “这是……” “你们……” “生的?” 沈扈一个白眼朝天翻:“用眼睛想都不可能啊!这孩子这么大个儿了,孵蛋也没这么快啊,你们有没有大脑啊?” 尽欢倒一点没反驳,笑着抱起天问就跟着阿丧走了:“天问,这里就是京城了,好不好呀?” 其实是根本不理睬这些浑话。这些官员,整天不干正事儿,除了说长短、侃大山,还能做点什么? “顾大人?与您同去的宋大人呢?” “啊,他啊,在郴州办完事情才能回来呢。等着罢啊。” 说完笑眯眯地跑掉了。 现在的她满眼里都是肉嘟嘟的、乖巧懂事的天问,哪里管得了其他人事。 沈扈又被晾在一边,连个分别屁都没给他留下。 先是来了个宋双逍,让她一天到晚无视我;好不容易宋双逍暂时不在了,又来了个小天问。 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记起那天的事情,一刀给自己个痛快呢? 这样总是牵肠挂肚,空落落地不舒服。 他突然打了个响指,把扎鲁和折惊了一跳。 “主子你怎么了?魔怔了?” 他暗想:或许这孩子的出现,是个不错的兆头。连她顾尽欢都开始做好事,这天下怕是要人间太平了! 再加上顾尽欢被罚了一年的俸禄,圣上也不算糊涂,岂不是天大的幸事么! “回府罢,摆上一桌子好菜。我要庆祝一下!”他笑着道。 顺便仔细计划一下,对于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假装失了忆的女人,该怎么展开下一步攻势…… 12.梁子 回到京城后,钱葙就写来了封信,说想和尽欢住一块儿去。 尽欢自是非常欢喜,跟孙灵泽说了这件事,决定将她二人都弄进太医院去,一个攻医术,一个明药理,必定会配合得天衣无缝。 沈扈回来就吃了顿好的,名曰“庆祝庆祝”,这头也不甘示弱。那天晚上,尽欢在接风洗尘的小饭局上,一高兴就喝了顿“小”酒。 要回府时脑子还算清醒,估摸着天问正是要睡觉的时候,于是不急着回去,等他睡熟了再回去不迟。 一路晃着晃着到了沈府大门口。 “春红!把门儿开开!”铜环叩得生风大响,“小春红!爷我来了!” 原来是走错了地儿。 也顺便搞错了性别…… 门房登登地跑来,打着灯笼一照,恭恭敬敬又莫明其妙地问:“哟,顾大人,您大晚上的把门敲得震天响,是要找我家主子罢?” “找什么主子奴才的,我找小春红,小翠兰!春红啊爷来了!” 门房明白了:这位女大爷又喝高了,可听说她的酒量不错,至少相较于我家主子来说……这是喝了多少才成这副模样? 要去拉她,却又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加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哎你听说了么咱家主子好像对顾大人有点意思”,不敢伸手。 于是乎,一个醉醺醺的尽欢就向着沈府二进长驱直入,势不可当。 “春兰,翠红——” 门房追上去,一面奇怪:不是春红,翠兰么? “小桃姬——我告诉你……”她搂住一个洒水扫地的下人道,“葙子她过两天就到京城了!到时候和灵泽一起塞进太医院,哟!爷高兴!” 没想到这个扫地的下人虽是个健壮的老妈子,可被她攻气十足的眼神一扫,宛如冬日午后的雪般融化得柔弱一滩,一个劲儿往她身上挨。 门房喊:“主子!主子,不好了……” 尽欢松开老妈子,扯着嗓子吼道:“好!好得很!什么不好了!快喊好了!” 门房只得照办:“主子!好,好了……” 她满意地点头大笑。 沈扈终于出来了,手里还在扣着扣子,没看到这里什么情况,大声问: “你这厮一会儿不好了,一会儿又好了!到底是好了还是不好了?哎,顾大人?” 无辜的门房一摊手:“顾大人喝多了,这……” 沈扈睁大眼睛:“喝多了?愣着干什么,去找她府里的人把她送回去啊!” 一面抱怨着扯开那位又被尽欢搂住的老妈子:“到底是什么毛病一天到晚喝酒,还不知道嘀咕什么……” 其实也没有喝多少次,只不过自从自己撒酒疯被尽欢目睹后,他对酒这个词就充满了敌意,乃至听到就不爽。 老妈子悄悄告诉他:“主子,顾大人嘀咕说,钱箱子灵芝什么塞进太医院的……” 虽然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可沈扈脑筋运转很快就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钱箱子应该是指钱葙,至于灵芝不知道……不过,既和太医院有关,这事儿不简单。 沈扈立马换了副嘴脸:“来来来,顾大人,来里面坐!” 尽欢指着他笑:“不坐了,娇娇,春红不在我就走了。我得回去,哎,告诉灵泽这个好消息……回见啊……” 被当成楼子里姑娘的沈大人满脸黑线,问:“哎呀,着什么急嘛!”试探着问,“顾大人,是不是你想让什么钱葙灵泽进太医院?” 尽欢一蹦:“你怎么知道?” 沈扈道:“当然是你跟我说的呀,告诉你哦,我有办法进太医院哦!” “啊!”尽欢不等他说办法就拉起他又蹦又跳,“娇娇你真是神通广大……不过!我有办法了,我找圣上去,你好好儿在迎香楼待着,过两天来给你赎身啊,走了……” 找圣上?沈扈笑了。找圣上就好办了! 顾尽欢啊顾尽欢,喝酒误事,你也有这么一天…… * “顾尽欢,你如今胃口是越发大了?”韩呈靠进软垫中,拿一双眯眯眼斜睨着左侧坐着的尽欢。 “永州那里刚出了事还不算,这里又要塞人进太医院?塞一个就塞一个么,还塞俩!” 尽欢搓搓手:“圣上有所不知啊,这孙灵泽的医术相当高明,上回,沈大人灌粪水那次,臣打算请她来医治呢……” 正在旁边喝茶的沈扈一口险些没呛死,整张脸咳得通红。 韩呈又很公平地斜睨了他一眼:“沈流飞怎么了,学顾大人受风寒么?” 沈扈赶紧放下杯子:“臣失礼。臣是因为心中对顾大人的感激、感喟以及感伤,一时气血上涌,没倒过来,这才……” 韩呈乐意听他闲扯,刻意板着张脸问:“什么感激、感喟以及感伤啊?” “回圣上,臣感激的是顾大人的救命之恩,不远万里请来一位神医;感喟的是顾大人心中城府机关,一石二鸟之计用得得心应手……” 尽欢瞪大了双眼,感受到韩呈那里投来的友善的目光,赶忙道:“沈流飞,怎么能这么说呢!当着圣上面儿呢……” 韩呈干咳清清嗓子,装傻:“那感伤呢?” 沈扈不理暗地里掐他大腿的尽欢,自顾自地道:“是替顾大人感伤,她此次难得为天下苍生做了件大好事,一路风尘仆仆,又劳心劳神,实在不容易,臣以为顾大人提出的小小要求,不为过分。” 尽欢收手。沈扈说完抱着大腿,疼得面部极度扭曲。 韩呈像看见母猪上树般,睁圆眼镜,抬头纹都睁出来了,脑袋上下微晃:“今儿这太阳打哪儿出来了,我们的沈大人在为顾大人说情啊?” 他本也不想难为尽欢,只不过逗逗她,于是接着下台阶道:“这样罢,人可以进太医院来,不过要观察观察,跟着老御医后头先当个学徒看看。” “是是是,谢圣上……”尽欢激动不已,这下两个熟人都到了自己身边,很多事情都好办多了。 韩呈打断:“哎,先别急着谢朕。这两个人的吃住起居,自便。听见没,请自便。还有,老御医收徒弟不是白收的,那么点意思你得替他们送到。” 尽欢懵了一两秒,反应过来时顿时道:“臣明白了。” 一边的沈扈忍不住把身子转开,肩部微微耸动,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韩呈满意地点点头,微笑着看着这二人告退。 * 出了锦正殿的顾尽欢脸拉得老长,白白净净的两颊上挂满了不爽的乌云。 “你跟圣上合起伙儿来坑我是罢?”千算万算没算到他有这么多方法来坑她的钱! “哎?这是礼尚往来,以牙还牙,谁让你去郴州前也是这么坑我们的?” 尽欢冷哼一声:“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感激感伤,全是鬼话。你以前对我说的话,我都要重新审视了。” “随你的便,欺负你,我高兴。打我啊?” 尽欢气疯了快,她这次做了这么多事,确实没有为自己赚取一分一毫。本以为自己有所改变,他会略对自己收手些。 没想到…… 骗子!骗了自己那么多次,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其实她哪里知道,沈扈并非是因为这件事情想到要坑她,而是对于那天晚上她忘记了所说的款款情誓耿耿于怀。 你误会我,我误会你的,这下仇怨可结大咯! 沈扈乐颠颠地走到前面,被一声宛如狮吼功的声音叫住:“沈流飞你给我过来!” “有何贵干?”他笑着回头。 尽欢一步两步冲上来,抓住他肩膀,抬腿来了一记绝情脚。 “啊嗷————”沈扈的惨叫声响彻长空。 ※※※※※※※※※※※※※※※※※※※※ 今晚有番外! 其实上一章故事已经算结束了,可是强迫症为了凑个整数,憋了个短章(有时候没灵感≈便秘,七天憋出六个字来)。下一单元大纲在改,可怜的作者调整故事布局,为了埋好感情线,掉发雨纷纷。(╥╯^╰╥) 番外1 记者:据说这个剧是个鸿篇巨制,那现在拍到什么进度了大概? 尽欢:第一个单元。 记者:才第一个单元?不是已经开机两个月了么?是单元长么…… 沈扈:鸿篇巨制嘛,不能太着急。首先,我们有的戏是用一个场景,肯定是先一起拍完;而且,这个剧第一个单元其实是排在中间的你知道么?就很奇怪…… * 记者:二位这次合作演对手戏,对对方感觉怎么样? 尽欢:你先说。 沈扈:本色出演吧算是,不过她生活中挺爱笑的。 尽欢:这里面的尽欢有点高冷是吧? 沈扈:高冷嘛,仅限于咱们俩那几场感情戏。也不知道编剧是怎么想的,感情戏高冷…… 尽欢:他呢,跟着剧里学坏了。你看他刚刚回答你第一个问题的时候,那个官腔打得哟……(笑) 沈扈:是,演这个角色嘛,肯定得先融进去。 尽欢:(笑)看吧,这动不动就上升高度。 沈扈、记者(笑) * 记者:那两位的人物性格是什么样的? 尽欢:前期比较坏,但是也没坏到骨子里的那种。 沈扈:偏激,傲娇。 尽欢:对,比较偏激。不过后期改变了,是在成长的一个人物吧。哎,傲娇好像一直都是,后期依旧傲娇,我看了后面剧本了。 沈扈:沈扈呢比较好形容,可以往他身上套的词很多——阳光,正义,直爽,二皮脸什么的……(笑) * 记者:一般在剧组你们俩会笑场吗?谁笑的,或者说谁ng的多? 尽欢(指沈扈) 沈扈:(指自己)我,是我。 记者:为什么会是你呢?不是她平时笑得多吗,刚刚才说过? 尽欢:没错啊,我笑是在生活中笑完了笑够了,他是平时板着张脸,留着拍戏笑得停不下来。 沈扈:我说两句啊,我没留着(笑)……你也知道,有的时候太熟悉了之后,看见对方的脸就会忍不住。 尽欢:你是说我长得可笑吗? * 记者:二位对自己在剧里饰演的人物有什么看法?喜欢吗? 沈扈:不喜欢应该就不会来演了吧? 尽欢:这不一定,人物本身是复杂的,不能说全部喜欢或者全部不喜欢。 沈扈:有道理。不过,沈扈这个人物跟我一样,演到现在基本上没发现什么毛病…… 尽欢:是的,他浑身都是优点,最大的优点就是特!别!不要脸! * 记者:剧组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吗? 沈扈:(笑)这个…… 尽欢:(笑)可多了。 沈扈:最多的就是吃的。一般剧组要经费嘛,菜摆上桌不会吃的,留着拍好几场,都馊了。可是我们剧组都是师傅做完就端上来拍,拍完整个剧组就开饭。为了大伙儿早点吃上饭,就得赶紧拍,争取一条儿过是吧? 记者:嗯。 沈扈:然后老惦记着吃饭,拍的时候就会忘词儿,有一次没注意忘词儿了,原来台词是“你发烧了,烧糊涂了”,糊和花不都是h开头嘛,结果我直接说了句“你发烧了,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笑)喊卡半天才反应过来。 尽欢:对对对,他特别喜欢开饭前报菜名,又是嘴炮max,报得导演饿了,戏还没拍完!说到这个,我记得还有一次……呃,我可以剧透吗? 记者:只要观众没意见就行。 尽欢:(笑)有一次,是我们俩在一起后的戏,他演的沈扈当时有一场抱怨的戏,我们一起讨论剧本,不知道怎么改他那段词儿。他巨有才!现场把那几句词儿串成了数来宝!之后我们说,尽欢要是再唱一句莲花落,“讨饭夫妇”就可以出道了(笑)。 记者:那后来给尽欢加戏唱莲花落了吗? 沈扈:导演和编剧还在商议,有可能以后剧里官方cp粉就叫讨饭夫妇了。 (未完待续) 1.急报 “快,再快啲!大夫!” 一个人昏倒被担架担走,太突然了,导致手忙脚乱。 “唔得,孵刻唔倒!” 大夫围着这个人紧急诊断,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怪病。 “仲有冇脉搏,我睇下!” * 几匹马飞快地奔驰着,马上的人挥鞭急驱,扬起从南岭到太行山的一路行尘。 送折子的驿员腊月里裹着棉袄竟出了一身汗,可仍然不敢停歇,将急报一路送到鸡鸣驿,由京城的差递人员集中上呈。 一般是当天送呈即可,而这一封加了急件标记,于是抓紧第一个送到大内办事处。 “广东来了封急件。”急报搁在了现在的兰台大夫郭与会桌上。 郭与会哦了声,手上写的东西却没停下来。写完拿过来看了一眼,微愠道:“这什么急件,没头没尾的!就说了几起怪病,连病因都没搞清楚。真是,这年头什么事情都能当急报。” “大人不管了么?” “马上朝廷要开大会,我这儿忙着做准备写文件呢,管这个,我岂不是明摆着和上头对着干?”郭与会赶紧继续写手头的文件。 纸上正写着朝廷机要部门的各个掌权人的名字,他们的政绩、考核,以及适合这次空缺的推荐理由。写到“顾尽欢”三个字时,头抬起来。 “这样罢,你把这个送去内阁,就说我兰台这里已经看过了,请他们也过目,最好是请顾大学士批示,看看他们要不要管。” 他认为这个皮球踢得甚好,既表示了这边还惦记着她老人家,出了事又不用自己背锅。 急报交到内阁时,尽欢并不在。 “顾大人呢?” “顾大人去城外了,暂时没回来。”孔维玄嘴角颇携玩味。 “这里有封广东的急报,我们郭大人说不知该不该呈交上报,故遣我来询问内阁的大人们。” 孔维玄接过急报来,把它交给内阁坐班的大人齐自知。齐自知接过来仔细一看,反应竟然和郭与会如出一辙: “奇了怪了,这是什么急报?除了几个怪病,啥都没写嘛!每年全国上下,哪儿还没几个怪病啊。” 孔维玄跟着笑笑,说道:“广东也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他留了个心眼,决定不管如何,先等尽欢回来过目再说。于是跟齐自知说了一声,顺手拿走了。 * 而此刻的尽欢正在城外徘徊。 昨天晚上她正在宫中陪宣琳画画,圣上在一边和郁妃聊天,瞥见尽欢后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喊了王心顺去召沈扈进宫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结果是让他去出差,把各地的官员吏治考察一番。 这一去恐怕非达三五个月不会回来了,沈扈对于公事是没什么问题,毕竟圣上信任才去让他考察吏治,或许又可以借此揪出不少贪官污吏…… 可是,他转头看了看把着宣琳手在纸上勾线的尽欢,不知道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一边的尽欢虽然波澜不惊的样子,但转眼眼睫轻翘,就往沈扈身上投去了一个目光,恰巧和他接上又立马闪开。 于是…… 此刻的她,为了一句“坚决不去送他”的自我毒誓,正在和自己的内心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 具体表现为——在城门口走来走去,犹豫不决。 这时候,一辆小马车从城外进来,快要经过沈扈身边时,车里的人掀开帘子,正是外出游玩的林抱声。 她看见了远处隐蔽得不好的尽欢,毫不知情,挥挥手:“顾姐姐!” 她其实是好奇尽欢今日怎么不在大内办公,跑这儿来了。 尽欢被叫了个措手不及,往旁边跑。 马车咕隆隆驶过,沈扈闻声朝林抱声喊的那个方向看去,果然是尽欢,还未再次藏好。 就在前一秒,小马车与沈扈擦肩时,林抱声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了沈扈的脸。 她的眼中浮起一种惊艳与柔情,这种惊艳与柔情,和沈扈每次看尽欢的眼神竟无大不同。 这是后话了。 由于这一眼的邂逅,她本该停下马车和尽欢说话,现在居然平添了几分矜持和害羞,愣是没跟车夫说停车。 然后,林抱声的小马车就跑得没影了。 沈扈从自己的马车上跳下,一路小跑,到了尽欢那里放慢了脚步,以一个骚气的走位绕到她身边:“哟,我道是谁呢,这不是顾大人么?” 尽欢顿感无地自容,偷偷来看他被逮个现行。抱声这个臭丫头,看以后怎么收拾她…… 沈扈胳膊轻轻地捅捅她:“你来送我啊?” 头一扭:“才没有呢,我是来城外办事的。” “噢——堂堂内阁大学士,亲自来城外办事啊?”那个“外”字音咬得很重。 平时能瞬间圆几个谎眼皮都不眨的尽欢,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脑袋里半天憋不出半个理由。 着急更多的是来源于羞愧,自己明明那么讨厌这个老坑的自己的混蛋,也发了誓不来送他,还嘴硬说最好让他死在外面。 可是偏偏还是来了,偏偏还被他发现了,偏偏还找不出什么其他借口。 沈扈离她老近,她脸上挤出通红,一急就说: “是啊,办事!来给你送行呐,愿你了却烦心,一路好走,天堂没有死对头……” “呃……”沈扈的笑容僵在脸上。 即便知道她是口嫌体直,可这话怎么听着就这么瘆人不舒服呢? 故意逗她:“害怕了?放心罢,要是揪出你什么贪污腐败的同党,我会手下留情的。” 留情两个字又咬得格外的重。 尽欢犀利地用目光刮开他表面的一层的不正经,露出假笑:“不必客气,尽管放马过来,怕你我跟你姓。” 两人同时哼出声,却都没有真的生气。 “好好好,不怕不怕。”沈扈拉着她,“记得晚上早点睡。” 尽欢冷笑:“好像你在京城我就早睡似的。” 沈扈摇摇手指道:“不不,这只是一句表示关心的代替语。” 尽欢问:“代替什么?” 沈扈凑到她耳边柔声说道:“我会想你的。” 她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照着他脚一碾,推着他走:“快走了,不然耽误公事,该当何罪……” “那你在家乖乖等我回来过年啊!” 他迅速伸出手摸摸她头,趁她没一脚扫来之际,蹦蹦跳跳就走了。 转身迅速离开,尽欢想回头看看,又怕和对方对上目光,便一路头也不回地进城了。 * 到内阁时,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就听见孔维玄说:“大人,这是兰台送来的急报,说要请示您再决定处不处理。” 尽欢啊一声,接过来:“兰台送这个来做什么?兰台是直接受圣上管的,怎么跟我这儿客气起来了……” “我觉得这个广东的急件不一定那么简单,所以特地留给大人您再阅。” 尽欢微笑道:“你有心了。嗯——这个广东府每年都得出那么几个怪病。” 她爹娘都是大夫,耳濡目染,对这方面的事情略有耳闻。 “可是这急报看上去也不急啊,什么都没写清楚,您看……”孔维玄听齐自知吐的那番槽后,忍不住也就这问题指一指急报。 尽欢却不以为然道:“怪病嘛,要是都说清楚就不是怪病了。什么都没有写明白的病,最是可怕。” 她合上急报揣进怀里,继续道:“你刚刚说,兰台送来的,这脚皮球踢得怪巧的。不管怎么样,若真的怠慢了是我们的责任,明儿我在朝上跟圣上提一嘴好了。” 孔维玄问:“这两日朝廷上下都在准备吏治的考察大会,这节骨眼上把不痛不痒的事情追加上去,圣上会不会不高兴啊?” 尽欢自信道:“我去说的话,问题不大。” 不过这只是她自己自信,第二天一大早,情况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理想。 “这算什么?顾尽欢,你现在可是越来越拎不清轻重了。”韩呈脸色微露不悦。 “臣也是觉得……” “假如朝廷什么事都管,那天下之大,哪里管得过来?还有,这个广东府搞的什么鬼,朕批个折子给他们回过去,以后少大惊小怪,危言耸听!” 尽欢低着头,又想插嘴,又不敢顶风上。被批评多了,心里憋着一口气。 反正该我尽的责任我都尽了,以后出什么事千万可别怪我头上! 平日里上朝还有沈扈在旁边斗法,现在没什么斗劲儿,又如孔维玄所言挨了骂,面子上自然是挂不住。 她这一天都闷闷不乐的,越想越不高兴,甚至差点揭竿而……挑起行李回老家去了。 “刚下朝罢?怎么了,这副模样?”这天傍晚从内阁离开,遇上去御药房称药的钱葙。 尽欢把情况跟她说了,她道:“我是研究药理的,这方面我不太懂,这样,你去问问灵泽,或许她能知道。” 尽欢一拍手:“对啊,我怎么把你们俩给忘了!行,我这就去太医院问问。” 孙灵泽听完,手里各种东西依旧捣鼓着没停:“你还真别说,你嗅觉蛮灵敏的。搞预防的,最怕的就是这种怪病,由于缺乏认知,不知道会不会传染,万一传染开,又不知道是个什么局面。” 尽欢哭笑不得,问:“你别光这么说啊,要说传染真靠谱么?” 灵泽摇摇头:“这可不敢保证,我只是猜测。不过这事你注意着没错,不定这两天,说不准三年两年才有动静。” 尽欢点头,可心里怪不乐意的。毕竟自己好心好意地上报却被批为什么“不分轻重缓急,这种事情都不知筛选”。 这其实才是吏治难以改好的通病——官大一级压死人,浇灭政治热情没商量。 积极性不高,自然这份急报就搁置一边了。 2.瘟疫 一支商队于腊月初七这天进入京城,黄昏时分,其中一人出现了头昏、发烧、咳嗽的症状,在城中送医。 “普通的发烧而已,抓点退烧药回去煎服就成了。” 大夫看这症状常见,加上来就医的人操着一口南方口音,便判定是水土不服加上一点伤寒。 “可是……”那人想说自己并未有什么能导致伤寒的行迹。 大夫也被点醒一般,不放心地再次检查检查,可真的检查不出什么其他异常,于是摆摆手:“放心,好好休息一下,不久就能好了。” 那人点点头,提着药一路咳着回去。 大夫没太放在心上,毕竟这种病例一天能接七八个。 * 此夜丑时,响勺胡同里突然灯火通明,各家各户都陆续燃起了灯。 “什么事儿这大半夜的!” “出人命了!薛大夫刚才在医馆暴毙了!” 街坊四邻听到,赶紧穿衣奔去薛大夫的医馆。 薛大夫就是早上那个看病的大夫,现在趴在椅子里,身子已经冷了,已经死去多时了。 “这好好儿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不知道,官府不是在查呢么,不会是被人给害死的罢?” 一群老百姓围在医馆门口,后面的踮着脚往里瞧。 中顺府衙役问报案人道:“你是怎么发现他死了的?” 报案人指着外面说:“我是打更的更夫,刚刚走到这里发现医馆的灯亮着,就进来看看,然后就发现……平时医馆这个时候是关门的,所以……” 衙役点头,一旁的仵作面露难相,站起身来道: “没有中毒和殴打之类令人致死的迹象,通过初步检查看不出是外在因素害死的。放在旁边杯子里的是治伤寒发烧的汤药,喝了一半,他应该是要喝来治病的。这种情况难判断,最好能做个进一步检查,譬如解剖。” 衙役朝人群里问:“薛大夫的家人来了么?” 人群中有人说:“好像不在。” “咱们去叫一下薛家娘子!真是的,相公死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起来……” 找到薛家时,众人惊讶地发现薛家娘子躺在榻上,呕吐不止,头上发烫,身子虚寒出冷汗,根本起不来身。 “薛家娘子,你怎么了?” “怎么,哟,发烧了?” 正纠缠要不要告诉薛家娘子薛大夫死了这个噩耗,她就开口问:“你们这街坊四邻的,怎么都来了?怎么还有衙差大人?” 告诉她薛大夫死了后,她一口气差点没别过去,浑身发抖,卡着嗓子口舌颤动发出怪异的哭声。 “你节哀。”众人纷纷安抚她。 “为了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需要对薛大夫的遗体做个解剖,这……” 薛家娘子哭得不成人样,加上病虚缠身,根本听不进去衙役说的是什么。 “薛家娘子,你可知道你家相公今夜去医馆是干什么的?”声音略大地问。 她抹着眼泪,沙着声音回答:“他去抓药。今天不知怎么的,下午就头痛,回来后越发严重,发烧咳嗽,像惹了鬼似的,连我都一起烧起来了,实在受不了了就起床去抓药。” 衙役们对视一眼,赶紧差人去叫了一位大夫来给薛家娘子诊断。 “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发烧伤寒,而且晚间刚烧的,又没有持续高热,怎么会?”大夫喃喃自语。 这里还没看完诊,仵作那里也说查出薛大夫生前确有生病的迹象,可不至于能致人于死地啊! 不单单中顺府陷入了迷茫,被惊动的百姓也茫然不已。 *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更加爆炸性的消息便传开了——薛家娘子死了! 一传十,十传百,顿时众说纷纭,讨论这是什么怪病的同时,听闻了各种猜测: “你们说这薛家,是不是鬼上身了?” “哪里有什么鬼,我看呐,肯定是瘟疫啊!” “这可怎么是好!瘟疫……那那,接触过他们的人岂不是都难逃一死?” “天爷,那我宁愿是人为,不是这天灾!” 令人咋舌的是,这些嘴都跟开过光似的,一日之间各大医馆接到好几起病例,不少直接或间接接触过薛家二人的人,一个接一个头痛发烧。 瘟疫之说越传越盛,医馆本不相信这病会传染,现在也不得不相信。 *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京城出大事儿了!”阿丧从外面回来,给休息在家的尽欢带来这个消息。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京城里遭瘟疫了!”朝廷里也听到这个消息,小声吵吵,口水纷纷。 “中顺府早晨就火急火燎地将折子递上来了,这能有假?” “可那也没说是瘟疫啊,这事是能乱讲的么!” 韩呈拿着折子,左手食指猛敲桌面,道:“把,传那个,那个顾尽欢进宫。” 王心顺苦着脸赔笑道:“圣上,顾大人今天请了病假。” “不就是落了个枕么,把她给朕叫来!”韩呈剑眉一竖,语气不容商量。 “是。” 王心顺一张透着苦味儿的笑脸,从韩呈面前转到尽欢面前时,尽欢正在听阿丧讲述今天京城的事情,急得跳起来,直往身上套夹衣。 “王公公你来得正好,是不是圣上听说了?”这是大事,她不含糊。 王心顺道:“是啊,圣上都急得口齿不清了,轿子备好了,您快随小的进宫去罢!” 尽欢头发来不及笼,匆匆乘上早准备好的轿子,入宫面圣。 “圣上,这个疾病来势汹汹,又能很快致死,臣认为必须三方同时抓。一方面动员太医院的所有御医,紧急研究出治疗此疾的处方;一方面要稳住民心,百姓惶惶不安,根本动摇,是国之大忌也;还有就是,京城的病情要先控制住,以免传到外地引起举国恐慌,严把出口,所有知情者,不许外传!” * 很快朝廷上下都知道此事惊动了圣上,是有人亲眼看见顾大人一路小跑去的孳政殿。 但是没有人敢往外传,因为他们收到了指令,如果真的是瘟疫,是要先保密的,谁要是提前泄露出去,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京城里头没听到上面一点风声,只知道有种怪病会要人命,而且极有可能会传染,顿时害怕得门儿都少出,生怕出一点岔子。 一天之内,好几个医馆的大夫、药师、护工都被检查出感染了这种病,先后出现发烧头痛的症状,不敢接受新的病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连这些内部人员都被暂时关在小房间隔离起来。 医馆不接受病人,这可断了老百姓的希望了。连大夫都治不了的病,一旦患上了不就是活活儿等死么! 又因为搞不清楚这个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便根本无法进行预防控制,传染的人不断增加,死亡的人数也就不断上升了…… 一时间,京城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 * 韩呈原本在忙考核官吏的事情,晚间子时还不得入睡,现在因为这个突如其来袭击京城的所谓“瘟疫”,每天都睡不足两个时辰。 “圣上歇息罢。”尽欢在一旁设了个临时的桌子,正在拟写下发给各个州府的紧急密旨,“臣问过御医孙灵泽了,越是睡眠不足越是容易脆弱患病,为了圣上的龙体安康,您得睡饱。” 韩呈哪里睡得着,京城闹瘟疫,他生怕一觉醒来自己身边就有人、甚至自己被传染。 “唔——孙灵泽。太医院有什么新进展么?” 尽欢提起笔,抬起头:“回圣上,太医院整日潜心研究,暂时控制病情没大问题,可是要彻底治疗,恐怕还需要时日。” “不行,朕等不了了,再这样耗下去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大乱子!”他转头喊门外呵欠连天的王心顺,“顺子!别打瞌睡了!你这就批示下去,让太医院三天之内必须研究出个结果来,否则挨个革职拿问。” 尽欢赶忙起身阻止:“圣上且慢,如今人人自危,太医院紧锁象牙塔,哪里能这么快搞得清楚这来历不明的病症。不如这样,臣将京城里所有医馆的人员调动起来,挨个排查,凡是出现症状者,立即隔离,先把健康人群保护起来。” 韩呈头都忘了点:“快去,快去!连夜下命令!”抽出她手中的笔,“这个你别管了,快去,跑着去!” 尽欢刚走,外面登登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以为是尽欢落了什么东西,正要发作,就听得:“圣上!广东回的折子来了!” 他故作镇定,一把拿来,越读越气。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请什么罪!” 韩呈登时哭笑不得。之前自己给广东府回了个折子,说以后没搞清楚的事情不要随便加急报,现在广东府怕事,递上了这张告罪折。 广东府也是可怜,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 王心顺道:“圣上,需不需要奴才去把内阁的学士召进来,把送往各州府的密旨拟完?” 韩呈手一挥:“去!这是密旨,人不能多,把平时顾尽欢身边那个……孔维玄,叫过来就行。” “是!”王心顺揉揉眼睛,两脚上了油似的去办。 3.统筹 “广东第二封急报来了!”兰台送到顾尽欢手里。 郭与会现在知道这两天的应急事务都是尽欢在操持,加上真出了事自己惴惴不安,一来急报立马送去给她。 尽欢拿来看了,不听他在耳边絮絮叨叨,道:“行了,你也别紧张,这封急报里说了,广东前两天已经出现大范围患病了,只不过急报在路上耽搁了,真要算起来,那里还要先于京城呢。” 郭与会暂时舒了口气:“是,是……” 对于这种官员,尽欢通常不会发什么狠,因为没必要。 不过,给他吃了定心丸,她自己心里倒犯起了难: 广东那里也出了事,还是先于京城,圣上要是知道岂不是要气死?好容易控制住消息,这样一来徒劳无功了。 京城的指令下发到广东最快也得两天,这两天里,谁能保证疾病不会扩散到其他州府?谁又能保证消息不会在全国传开? 一道灵光闪过,她对郭与会道:“你先去把这个交给圣上,就说我去太医院问个事,请他看完急报后稍等片刻。” 说完就跑了出去。 这两天把她忙坏了,什么事情都得跑着去,她觉得自己肯定能瘦。 气喘吁吁地到了太医院,她直接拉走和一群御医讨论病情的灵泽。 “灵泽,呼——今天收到急报,广东那里前两天就已经暴发了。你说我们这里的病会不会是从广东那里传来的?你看京城死的第一个人是薛大夫,大夫看病难免会接触到不同的病症……” 灵泽托着下巴,道:“这样的话,最好是要采取一些措施了。一般控制疾病传播,无非三条路,源头、途径和源尾。源头源尾我们暂时还没研究出最好的办法,那就是切断途径了,虽然有些残忍,但是目前最稳的方法是控制人口流动。” 尽欢道:“我知道了!”说罢就走了。 * 韩呈在寝殿里来回踱步,一刻也静不下来。 刚有郭与会送来广东的急报,让他气得差点七窍生烟;却也有中顺府传来的喜报——按照上头指示,京城的患病人群已经控制住了,舆论也没有那么盛了,就差研究出治疗防范的方法了。 把一坏一好两个消息消化完,见到尽欢来,赶紧让她坐下说话。 “你来得正好,现在就拟旨……” 尽欢从位子上弹起来,以为他要下旨处罚广东府,忙阻止:“圣上,广东府固然有错,可……” 韩呈眉毛一扬:“谁跟你说这个了,你拟旨就是了。” “是。” “内容就写,你,这段时间里面,做个临时户部协领,全国上下从处理到统筹,凡与这件事情有关均由你全权负责。” 尽欢惊喜抬头:“这……” 户部协领这个官职新得很,听起来虽不高,可是这段时间天下州府的所有民生事务都由自己管理,足见权力之大,也足见圣上对她这两天处理的信任与赞赏。 “什么这啊那的,快拟好了领旨。”韩呈笑。 “臣领旨谢恩!” * 半个时辰后,中顺府收到上面的消息,奉圣命,顾大人让紧急集合全城上下的所有的大夫、郎中,调派御林军士兵把手城门,暂时不得放外人进城。 一个时辰后,从太医院拿出的抑制处方专人抄写,送去各大医馆,并调动专人指导诊断、控制病情的方法,所有备战大夫做好准备。 两个时辰后,工厂抓紧制作防护的护具,给全部参与把控的大夫、郎中佩戴。 三个时辰后,顾尽欢指令下发到位,准备一个专门应接此次瘟疫的医馆的建造工程,指定三天之内必须建完,动员全城力量,抓紧动工! 尽欢忙得浑身发热,外面只穿着一件夹衣,站在时有时无的太阳光中,面对着全城的乱象,耳畔是阿丧对她说的“百姓骚动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突然把手城门不让进出”。 不解释清楚是没有办法动员百姓的。 中顺府一路鸣锣开道,从百姓中穿过去,见到另一头的尽欢,报告说:“顾大人,全城大夫、郎中已经接受完诊断指导,集合完毕,等待您指示。” 尽欢看着下面站得整整齐齐却面色凝重的大夫们,和后面散布在各个角落里的要出城的百姓,大声说道: “各位!今天把大家召集在这里,是为了分配给大家一个任务,一个关乎京城几千万百姓安危的任务!突如其来的瘟疫,闹得人心惶惶,这个乱局继续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我已经调派了御林军,腾出全城驿馆客栈,所有进城人马全部隔离观察二十一日。” “……我让太医院的御医们对各位进行辅导,那么就请各位听从中顺府的安排,一部分人留在医馆救治,其余人穿戴好防护,分成七队,分别在外城的七个城门检查每个进城的人,进城时即有症状者,直接送医控制!另外,这期间,驿馆客栈隔离的人员也需要大家费心。听明白了么?” “听明白了。” 尽欢继续道: “我知道你们都害怕这个瘟疫,可是不要忘记,你们是大夫,治病救人是你们的任务,救不救得了另当别论,但我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因为畏惧而退缩!百姓等着我们保护,我也会全程陪着你们,不止你们自己在战斗!” 一番话说得群情激昂,在站的人都纷纷应声附和。 有人带头:“愿为大人为百姓效劳!” 众人齐声:“愿为大人效劳——” “还有一件事要劳烦京城的所有百姓——为了更好地隔离治疗,我们需要在三天之内建出一个新医馆,工程虽然不算浩大,但是时间紧迫,我在这里恳请全城的百姓帮上一把,谢谢了!” 百姓们很吃这解释与鼓舞,都热情高涨:“请大人放心!我们愿意帮忙!” 尽欢点头,手一挥,御林军、大夫们和百姓们立即出发,守城门的守城门,诊断病情的诊断病情,奔走相告的奔走相告,一时间京城的躁乱变为了火一般的行动。 不幸的是,疾病蔓延得很快,刚处理完城里的杂事,尽欢就在巡阅的路上接到了一封又一封各州府的急信。 纸张翻动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 “江宁……荆州……郑州……凉州!一个个的,连凉州都出事!” 她啪地一声合上这一堆信,在手心攥紧。 她咬咬牙:“你,立马去把这些信件交给户部尚书杨巨昀杨大人,告诉他,这几个已经上报的出现问题的州府打头,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一一回过去,然后再向全国各个州府下发指令,按照京城的处理方法,所有州府要进城的外来人员统统隔离观察,必须到位!” “是!属下立刻去办!” 周围又恢复暂时的平静,一切似乎都在有条理地进行着,可她的心里总是不得安宁,有什么事情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让她发慌。 * “阿嚏——”远在德州落脚的沈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喷嚏。 “主子,这是和折来的信。”扎鲁这次跟着他出门,而和折留在京城。 沈扈揉揉鼻子,一面接过拆开信封,看着看着脸色就由轻快变为土灰:“京城出事了?” 扎鲁赶忙凑过去,问:“什么事?” 沈扈没回答,一页页看下去,纸上是一些奇怪的看不懂的外族文字,扎鲁也在一边看,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瘟疫?主子,这!”他顿时紧张起来,这可是一死一片人的灾难啊! 沈扈看完心绪不宁,面前跳动的烛火晃眼睛。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到这会儿才有信过来,可见这几日京城里忙成了什么样。圣上住的地方都能闹起大瘟疫,朝廷应该人人自危罢? 信里说现在是尽欢全权负责此事,看来是够劳心劳神的了。 再说了,最让人担心的是,按她那个性,凡事都要自己经手,瘟疫如此可怕,她在一线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 “不行!扎鲁,收拾东西,我们连夜赶回去……” 扎鲁惊了,没料到他突然的决定:“啊?主子,你现在回去不是水深火热么?” 沈扈拧紧眉头,手上已经抓起衣服、钱袋往包袱里塞,头也不抬: “虽然你用了成语进步了我很开心,可是还是别叨叨了,现在大难当前,回京是要为朝廷分忧,为尽欢分担。赶紧的!” 扎鲁听到他家主子这么说,不敢怠慢,也收拾起自己的包袱。 * 他惦念的尽欢,此刻也在惦念他的安危。 身在外地,不知道举国闹瘟疫的事情他知不知情,万一不知情,岂不毫无准备?万一知情,会不会着急赶回来,然后被官兵带走隔离起来? “姑娘为何唉声叹气?”阿丧知道她家姑娘这两天忙,可是今天一番雷厉风行,处理得井井有条,不该还唉声叹气啊。 尽欢闭着眼,扶着额:“千头万绪……千头万绪啊——” 传说中的“千头万绪”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姑娘怕医馆不能及时完工?” 她摇摇头。她相信京城百姓的实力,曾经一夜扫清全城大雪的壮举,动员力量不是盖的。 “那,姑娘是在担心沈大人?”阿丧抿抿嘴。 尽欢叹气:“嗯。”她不隐瞒,放下手,趴在桌上,什么也来不及说就累得睡着了。 4.交瘁 旭日从永定门墙头上升起,手持兵刃的御林军拦住进京的各路人马,一旁的大夫们把诊具都搬来了当场检查。 “风寒?不管是不是什么风寒,体温已经过高,直接送医治疗!” “暂时没有发热迹象,隔离观察。” “不要闹事!这是上面的命令,请配合我们……” 中顺府衙役带走一个个人,如同流水般,有带往东的,也有往西的。 一路从官道来的沈扈、扎鲁下马,牵着晃动的缰绳,翘首望去:“这是在干什么?” “这架势,怕是在检查所有的外来人马。” 扎鲁问:“全堵在这儿,太长了也这队伍!要不要从其他门进去?” “其他门恐怕也都一个样。”他上前,在队伍后面来回走,“这可如何是好?进城耽误工夫,不进城也不是。” 扎鲁从包袱中掏出官印和圣旨道:“主子你把官印和圣上临行前交给你的圣旨拿去,喏,他们不敢造次。” 沈扈犹豫,道:“目前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排了有一会儿,队伍不断地在缓缓向前移动,沈扈由城门往里瞧,衙役、巡捕左一条右一条地贯着城中街道。 “嚏——”排在他后面的中年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口水不偏不倚照着他身上喷。 扎鲁赶紧帮他家主子擦,对着后面道:“注意点儿!” 中年人光顾着自己揉鼻子舒服,也不答话,扎鲁要发作,被沈扈拉住。 “算了,马上到我们了,别惹事。” 御林军看到沈扈带着的官印,果然不敢造次,道: “卑职眼拙,没有认出沈大人。请沈大人见谅,您要进城可以不隔离,但我们需要走个过场,不然老百姓不能信服。” 沈扈点点头:“理解,你们也不容易。检查罢。” 检查完后,御林军要把扎鲁带去隔离。 “这是我的人。”沈扈把扎鲁一裹就走,两边急忙给开道,看着这对儿的身影啧啧嘴。 “主子,我一个壮汉,你别这么搂着我……”扎鲁别扭极了。 沈扈松手:“啊,不好意思,我忘了!” 扎鲁舒活肩膀:“主子,咱们要去见圣上么?” “先不急,去小团扇胡同。”他猜测,这些事务既然就是她负责,那么折子、急报、通告应该都是送往她那里。 * 小团扇胡同里安安静静的,洒水扫地的下人靠在游廊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沈大……”下人看见沈扈进来起身行礼,还没说完就被沈扈打断。 “嘘——你家大人呢?”他轻声问。 下人道:“大人在里屋,丧爷陪着呢。” 沈扈听罢径直往里屋去了。 阿丧正巧走出了,和他打了个照面,惊讶不已:“沈大人?您怎么?” 沈扈指着屋里问:“顾大人在里头是罢?怎么这么安静啊?” 回答:“一天没休息,刚睡着。” “睡觉?”他眨眨眼,探头朝里看,“累的罢?” 阿丧点头,拿着处理好的文件出门去了。 沈扈轻手轻脚地进去,尽欢正趴在桌案的一堆纸张上,旁边大印还盖在印泥里。 长发散在胳膊旁,脸蛋贴在桌面上挤出微张的嘴,嘴角有一点点晶莹。 他看见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指给她轻轻擦了,坐在她对面慢慢抽出被压住的纸张,继续批阅。 一张张、一份份,常州、徐州、杭州、绍兴、赣州、抚州、柳州……难以想象这两日她究竟接手了多少大小事务。 果然像她的性格,什么都要自己过目才放心,为什么不交给下面人去帮忙呢? 像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做大官去管理更多的人嘛!唉—— “迟早有一天把自己活活儿累死……”他提着笔翻看给作批示,一面责怪一面拿她的大印盖上。 做了一会儿“海螺姑娘”,整理了桌面上的文件,把她吃进嘴里的头发拨出来后,就没声没响地离开了。 阿丧从外面进来,他对阿丧道:“还没醒,别告诉她我回来了,问起来就说是你做的……” “我?”阿丧指着自己,以为他是干了什么坏事要自己背锅。 没来得及问清楚他就匆匆走了。 风尘仆仆,回到大内第一个先去内阁,搬走了才送来的新鲜热乎的审批文件,从新建医馆的项目工程,到各大医馆病例报告,到户部支出记账明细,再到好几个州府送来的工作汇报,要说堆积如山也毫不为过。 “沈大人怎么回来了?” “是圣上让的罢,可能工作做不完,要分担。” 孔维玄望着沈扈离去的背影,道:“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谈天说地,这么多东西要批示,都批完了?” 众人抓紧办公。 * 尽欢睡了大概半个时辰,醒过来揉揉眼睛要批文件,却惊讶地发现案上令她血压升高的“盛况”。 “阿丧!”她张望着,“阿丧……” “哎,姑娘。”阿丧应道。 她翻阅着案上的东西:“谁来过了?这些是谁批的,你么?” 阿丧支支吾吾,道:“啊,对啊。我,看不出来么?” 尽欢抬起头,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你会写字了?真的假的……” 阿丧想到刚刚沈扈嘱咐他的话,本坚定自己不该胳膊肘朝外拐,可现在还是忍不住点头: “我刚学的,写得怎么样?” 尽欢惊喜地笑笑:“行啊你,虽然字写得很难看,但是批得是真好。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跟着我这长进的!” “啊哈哈,哈,哈……”阿丧尴尬地干笑。 尽欢起身,系好外衣的扣子,道:“那好,以后来了文件你也帮着我看看。我进宫去了,记得尽快把这些发到鸡鸣驿去。” 没到宫门,还在轿子里,就从远处跑来一个人,拦住她的轿子:“顾大人!顾大人!” 她在里面问:“什么事?” “小少爷出事了!” 她倏地扯开帘子,见的确是自己派给天问的书僮,急问:“他怎么了?” 书僮回答:“小少爷今日在学堂里头痛,先生发现他发烧。” 发烧! 这个让人如临大敌的字眼。 又问:“你在这儿,那他人呢?” 书童答道:“小少爷已经被送往医馆隔离了。” 尽欢一拍轿杆,大声说:“去的哪家医馆,头前带路!” “是!” 她手一直扶着窗帘,不住地往外探头看,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但愿不是患了瘟疫…… “轿夫,再快一点!” * “天问!天问……”她下了轿就奔进了医馆。 大夫拦住她:“你不能进去。” 书僮说道:“这是内阁大学士顾大人!刚刚送来的一个小男孩在不在?” 大夫仔细一认,看出来像那天在城中集中训话的那个,忙让出道儿来:“在。顾大人,您要进去也行,可是得在房间外头,现在还不能保证他是不是染上了瘟疫。” “我要把人带走,我那儿有太医院最好的御医。”她开口。 大夫拦住:“大人且慢,这个瘟疫只能隔离处理,在带回去的路上有传染的风险。您不能冲动。” 尽欢咬紧嘴唇,说道:“给我让开。” 大夫正气凛然,堵在前面:“强行带走的话是对其他人的性命不负责。我是个大夫,不能知错犯错。” 书僮上前要揪住他领口打人:“顾大人说要带走,你敢拦?” 尽欢提着书僮后衣领往后一拽,面容严肃地呵斥:“退下!”接着对大夫道,“你说的不错,不过,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出了这样的事还不会照顾自己,所以……” 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请照顾好他,拜托了。” 大夫赶忙道:“顾大人放心!” 走出医馆的尽欢被天上的太阳晃得睁不开眼,眼前一黑就是一个趔趄,身边的赶紧扶住了,生怕她一头磕下去。 * 晚间,尽欢说到做到,指导了一下,就把送来的汇报文件分出一些给阿丧去批。 阿丧哪里会这些,急得只能撒谎说自己要出门一趟,去送白天的文件。 顺着胡同墙,摸着黑到了沈府,原来是找沈扈求救去了。 “沈大人,您受累,再把这些批了罢。我真不该替您说那个谎,弄得我家姑娘愣是要我继续帮她批。可您也知道,我哪里批得了这个!” 他苦着脸,也是没辙了才来腆着脸求沈扈。 沈扈咳了两声,伸手接过来,问:“知道了。你家姑娘这两天也是操劳过度了,不然也不会把这交给别人处理了。” 阿丧道:“可不是,总共好觉也没睡上几顿,今儿下午小少爷又出了那档子事,唉——恐怕没个好头儿了……” 沈扈抬眼:“小少爷?天问么?” “是啊。” “他出什么事了?” 阿丧低着头:“发热,送医了。” 寥寥几个字,念出来却无比沉重。这个节骨眼上,患上瘟疫似乎是不二的结果。 “你家姑娘,定是担心极了罢?”他说罢抿着嘴。 阿丧微微点头,眉宇间都是伤感:“毕竟那么小个娃娃,没人照顾着。” 沈扈盯着自己刚刚咳过的痰盂,若有所思。 5.自囚 京城的医馆这两日都在通宵忙活,补觉的大夫刚拉起遮光的竹帘,就听得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 “请问,顾大人府上的小少爷是在这儿就诊的么?” 大夫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来人:“您哪位?” 昨儿顾大人就来找过一趟,被劝走了。今儿这人又来,是怎么回事? “督察院左都御史沈流飞。”他淡淡地答道。 * 尽欢的轿子正穿过城中往城西新医馆而去,路过天问就诊的医馆时,放慢了速度。 “阿丧,待会儿督完工程后,过来看看天问罢。”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嗯……”阿丧也回答得有气无力。只不过,他的有气无力不同于他家姑娘的疲惫,而是怀着心事。 轿子继续前进,他往医馆里瞧去,正撞上外望的沈扈的目光。沈扈微微点头,示意他谈妥了。 阿丧眉角下垂,挂着不安和黯淡。 昨天晚上,这个沈大人的提议,他根本没办法阻止,一则是没理由阻止,一则是……他自首式的行径,叫自己如何阻止! 阿丧扭头快步跟上轿子,对尽欢道:“姑娘等会儿还是不要去看了,不安全啊。听说医馆的大夫已经让专人去照顾小少爷了,尽可以放心。” “真的?”她盘算在全国发急情通告的思维,就跟最后一根丝线般,缠住之前一堆理不好的丝线,没这个本事立刻去判断话的真假,“那好罢。” 阿丧欣慰地挤出一丝笑容。 医馆里的沈扈见他们远去了,对给自己看诊的已经全副武装的大夫道:“怎么样?我可以进去了罢?” 大夫不懂,他一个高官,明明是患了病,请什么好大夫不好,为什么偏偏这么一直坚持要进这些阴暗的隔离间。 这两天他只见过哭着闹着要大夫救命,死活不肯被关起来等死的,也只见过亲人死去,经历了几日绝望,想透了进去的。 遮掩口鼻的器具上蒙上一层呼吸的雾水,大夫透过雾水去看他,道: “行罢,进去左手第二间,保重。二十一日之后再次接受检查。” 沈扈站起身,拿着钥匙进去开那扇门,一件小小的治疗间里一共住了四个人,一人占了一张床,门口投进的光亮洒在他们身上,他们抬起病恹恹的脸,懒得起身,可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想看清楚他要干什么。 “天问?”他唤着名字,在各个角落里找寻。 有人伸出手又慢慢放下,不知道是不是想帮他指明,又因为什么原因打消了念头。 安静得只剩下咳嗽声。 他掀开一床床被子,发现了缩在床边睡着的天问。 他盘起一条腿凑过去,轻轻拍拍他的后背,见他不醒,摸摸他额头,烫确实是烫,但似乎是退了不少。 “别看了,这小孩儿活不长了。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不然会跟他死得一样快的。”一个听起来就形容枯槁的声音说。 他转头,那些人都拿一双没神的眼睛同情又嘲笑地看着他。 “为什么医馆没给你们安排单间呢?” 那些人笑了,笑中满是讽刺:“想美事!又不是在城门口被带走隔离的,是发了烧进来等死的,你见过乱坟岗还规规矩矩埋的么!” “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我们这般,怎么,想不开了要来找死啊?” 沈扈心想,看来这些人在这里已经有好几日了,天问一个小孩子,这一天里不知道有没有受欺负,或者听这些人说什么不堪的话…… 可能是听见他们说话,天问咳嗽两下,翻身醒了。 “天问,你感觉怎么样了?”他低着声音问。 天问又惊又喜:“沈大哥?” 沈扈捏捏他脸:“你尽欢姐让我来照顾你。你现在头还疼么?” 天问摇头:“睡了一觉好多了。” “睡了一觉好多了啊。来,脚不露出来。”给他塞好被角。 正说着话,猛地听见透气的琉璃料窗关上的声音。他抬头瞥见了窗外面站着的尽欢,顿时僵住。当背景板的阿丧无奈地摊摊手,意思是自己没能拦住。 原来刚刚尽欢临时决定先看一眼天问再去工地,大夫这头儿没打好招呼说漏了嘴,只得告诉尽欢,治疗间的后院可以透过一个琉璃料的窗子往里看,不过仅供通风,人没法进去。 沈扈缓缓起身,与她四目相对,苦笑。 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难以描述的感情,最多的是责怪。 他原本想着,让她知道也没事,因为知道了她或许会放下心来——小天问有他进去照顾。 毕竟,他现在不能确定尽欢的心意,自己被隔离起来恐怕她也不会多担心。既然如此,就冒险一试了。 他承认,他没有平时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尽欢不爱表达她的内心,因而他也不太敢多想深想了,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尽欢食指挽住叩了叩窗,天问从床上下来,奔过去,小手按在窗上叫她。 她内疚不已,道:“天问,不要害怕,有我们陪你。你要乖乖吃饭,乖乖睡觉,听沈大哥的话。” 天问猛点头。 她看向沈扈,沙着喉咙道:“拜托了。” 他递去一个坚定的目光:“放心罢。”朝她摇摇手,示意她这里不安全,让她快走。 尽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让它掉下来就咬咬牙离去了。 不一会儿,大夫给他们端来药,控制病情的。 门开的时候,一个个的都换了副模样,从床上爬起来,争先恐后地过去端碗,咕咚咕咚几大口就喝完了,和刚刚等死的模样一点也不像。 沈扈叹了口气。 对待自己的利益永远这么积极,对待同样遭遇的别人却是极尽冷嘲热讽,说一两句便宜话,就盼着别人比自己更惨。 人啊,你们能不能不要如此的相像。 “这碗给我!”有人要上来抢。 沈扈手微微一使劲,扭住他的腕部疼得他直叫唤。 “我不知道药是不是喝得越多,越能好得快,但我知道人的心肠越坏,报应就来得越快!” 他冷冷地扫视。 假如自己没进来照顾天问,他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如何对付这些绝望的恶狼? “来,天问。”他接过来,端起碗给他喝,一面对大夫说,“快出去罢,呆在这儿不好。” 天问抬眼问他:“你不用喝么?” 他摇摇头:“我不用。” 他清楚自己的情况,虽然有一些咳嗽,但绝不至于发烧头疼、虚弱无力,与那些真正染了瘟疫的人情况并不相同。 可越是这样,作为人最本能的求生欲望作祟就会越厉害,他甚至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瘟疫的气息,一个不留神就会让人传染、倒下。 在通常情况下,健康的人往往比已经患病的人更畏惧死亡,因为患病者“一无所有,也就不怕失去”。 他搓搓鼻子,目光闪烁,抚摸天问的小脑袋,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 6.心术 “什么?京城不让进,进了就被逮起来?这算什么破事!” 进京经商却被迫中途折返的商人对家中夫人抱怨。 夫人愁道:“可是我听说这段时间,连我们这儿也要封城了。” 他大声嚷嚷:“那我也得回来,被关在家中,也比关在京城回不来要好啊!” “这倒也是。” 商人好歹去了京城,颇有感慨地道:“你说这瘟疫惹就惹了,怎么就不许在外头谈呢?” 夫人惊讶:“不许谈的么?” 他道:“是啊,你都不知道京城那块地方守得有多严这会儿,先是不肯外传,再是不许出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钻了个空回来了!” 夫人配合着她相公道:“他朝廷是在怕什么?” “谁知道呢!说不定又是京城那帮人研究什么奇怪的东西,自己搞了场瘟疫出来,不肯让天下人晓得怕丢了面子!” 夫人信以为真,问:“哎呀!这……你知道这个事情了,他们会不会灭口啊!” “呸!他要掩住悠悠众口绝对不会采取这种手段,不然得杀多少人?不过,其他法子倒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是朝廷,连王法、历史都是他们执笔写的,有什么做不出来?” 商人冷笑,这都是平时混商圈不敢说的话。 夫人啧啧不已,连连说这朝廷黑! * 正如天下娘亲拥有奇迹般说“你是娘从路边捡来”的默契一样,五湖四海的消息不翼而飞,传得极快,口径又极其一致。 可由于大伙儿受制于朝廷,猜测朝廷有着种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自己若是说了或许引火烧身,于是只敢私下里说说,只有患了病的敢不怕死地骂上两句。 不过传得快的消息也有一条好的。 “你听说了没,京城里下了指令,结果就三日,一座大医馆就建起来了!” “哎哟真了不起!看来是真急了……” “可不是,平时哪有这效率!你看以前先帝还在时那次,一夜之间扫清积雪是个什么概念!” “要么说我大昭朝执行力强呢!下令下达,哪有敢不卖力的!” * 百姓对朝廷略有不满,而朝廷这里也不好过。 从发现第一例开始算,这才过了七天,无数个需要等待的二十一日摞起来,看上去是那么漫长。 时间过去得越长,死去的人就会越多。 那些试过的药都仅仅成了试过,能不能出现奇迹呢?哪怕一例也好啊…… 尽欢闭着眼睛打个盹儿,还没进入睡梦,一阵急促的脚步就朝她来了! 她皱眉,累得不想睁眼。 “尽欢起来了!出现一例有好转的迹象啊!” 她听到是钱葙的声音,腾地蹿起来,被光亮晃得眼睛生疼:“真的?” 钱葙笑道:“是啊,是在石磨胡同医馆的一例!病人喝了七天药,已经退烧了。” “灵泽让你来的罢?她定是已经知道了……快去,咱们去见她!”尽欢脚上加速。 灵泽在太医院忙得不可开交,这个重磅消息砸在太医院楼顶,如木屑般的病例乱飞。 “灵泽哎,我的泽!”不见尽欢,先闻其声,大老远飘过来的好嗓门儿。 灵泽挥挥手:“这儿!快来!” 尽欢直接开门见山,笑着问:“就问你,这药研究了这么些回,算是确定了能治病是罢?” 灵泽道:“还要比对,看看其他人反应怎么样。不过就目前看来……”她翻翻这些病例,“抑制病情是可以的。” 尽欢尖叫着上去抱住她,狠狠吧唧一口,差点没把她吃下去。 她松开惊愕而嫌弃的灵泽,一面往外走,一面朝候在门外的孔维玄招招手。 “你,立马去整理所有州府的清单,以病情严重程度排序,依次按人头计算所需的这副药的花销,不用太精确,算个大概就行了。然后去户部,让准备好银子,咱们好分拨款项。” 灵泽插话:“只需要将药方传去就行了,药材什么的叫各地自己准备,岂不是更好?你何必从中央发……” 尽欢道:“哎,这你身在内宫就不懂了。这两天因为这瘟疫闹得,全国上下那是百兴俱废,停滞不前啊,这个时候朝廷不赈灾,不拨款,各州府就得借药之名盘剥百姓了。” 灵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孔维玄默记好离去。 * “哦?是么,她让你去户部调银子?”韩呈站着练书法。 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如此淡定地练书法,都得归功于忙里忙外、把急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的尽欢。 孔维玄刚到的样子,悄悄道:“是。” 韩呈问他:“你去过户部了么?” 他回答:“没有,因为事关重大,所以微臣先来请示圣上。” 韩呈露出满意又含着微妙的颜色,慢条斯理地对他道:“你去户部,传朕的话,让他们告诉顾尽欢国库的银子不够。” 孔维玄道:“圣上,可这两天户部的账都是经过她的手阅过的。万一要问起来,微臣怎么说呢?” “朕昨儿已经让内务府的连升从国库提出备用官银了。你去照做就是了。” “微臣遵旨。” 韩呈手中撇捺一气呵成,收尾提笔之际,比那纸上之字更飞扬得意的,是他目送孔维玄离开的眼神。 那眼神,充满弄味,一半是对尽欢的逗弄,一半是对孔维玄的嘲弄。 孔维玄完成任务后赶紧赶去告知尽欢,临进门儿还故意原地跑了几步,做出气喘吁吁的模样。 尽欢没抬头,在案上拟写给民曹的通知:“那边备好了,咱们今儿晚上就得加班加点赶工了。” “大人,不是这么个情况,户部那边说库银不够了,调度不来。” 尽欢疑道:“不对啊,这账我都对过了,绰绰有余啊。” 孔维玄照着圣上说的,道:“大人有所不知,圣上让内务府连升连大人提走了一部分,因此现在库银所剩不多了。” 尽欢看着他的眼睛,知道这“圣上”二字里,存着几分的说者无心的言外之意,于是道: “好罢,你先去,各州府的事情继续办着,我回去想想办法,银子一定有的。” 说罢思忖再三,揣着账目回府去了。 * 小团扇胡同可热闹起来了,尽欢回去立马请户部尚书杨巨昀派人悄悄来给自己私藏的物什估个价。 至于为何要悄悄的……看到她屋里这些东西就明白了。 算盘打得飞起,核对整箱银子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一箱是白银整两千两。” “银票共计一万七千五百两。” …… 阿丧不安极了,与尽欢耳语:“这是要捐出去的?” 尽欢眯着眼:“看上去是不是像被抄家了?” “姑娘,我都紧张死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尽欢道:“这怕什么,要真抄了家我也不怕,更何况杨大人是自己人。” 所谓自己人,也只不过是利益的相互牵制罢了。你给他好处,他给你方便,各自有各自的利用价值,各自在对方手中都有把柄。 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她起身问:“核对得怎么样,都好了么?” 派来的头儿问:“顾大人这儿总共是两万八千多,您确定都进国库么?” 估完价后她心里舒坦多了。才两万多两!刚刚出于担心让他们偷偷摸摸过来,看来是多余了。 她生怕被圣上、被其他官员知道自己腰包之肥。 想完一点不磨叽:“罢,你们记清楚账就行了,我说给国库就给定了。赶紧动手搬罢?” 又叮嘱,“记住,大张旗鼓的!该去典当铺去典当铺,该去票号去票号,换成银票再给我大大方方地进宫收库!” 就当是把自己拿出家当为朝廷的事迹,想方设法传到圣上耳朵里。 毕竟,两万两,不多。 “是嘞……”所有人当起了力巴,抬着大箱子、小箱子,捧着珠宝首饰,一点不遮掩,浩浩荡荡地回去了。 尽欢倒在椅子里,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圆润的把手,松了口气。 * 韩呈在宫里听到尽欢捐家这个消息,可是,同时他也听到了另一个消息: 京城百姓都对顾尽欢赞不绝口。 他作为一个帝王心里不舒服,不舒服极了! 即便他知道这段日子确实都是顾尽欢在上下操劳,自己全权交付她也是这个意思,可是……他毕竟是个帝王,但凡帝王,都是不喜欢臣下的名望高于自己的。 他不恨尽欢,没有她不行;也不恨百姓,他需要百姓;那他该恨谁呢? 谁也不恨,就是不舒服而已。 “都说什么?” “说她办事果断,爱民如子,是个难得的好官,能臣……” 韩呈也承认,她的确是个能臣,而“爱民如子”四个字却是容不得的。 或许进谗言的人添油加醋了,或许他这个帝王偏听偏信了,但顾尽欢在民间突然崛起的声望是铁一般的事实! 尽欢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她是太高估了这位帝王。 她以为传说中的明君圣主就可以随意“欺负”,殊不知帝王之术,是所有臣子看得透、躲不开的劫数。 7.调情 胡同里那家医馆的凌晨,几个病人在窃窃私语。 “我亲耳听到的能有假?”一个盘着腿探着腰。 一个摸摸自己许久未剃的胡渣,喃喃自语:“能救命的药……唔。” “城东那家医馆,喝了七天就好转了。要这是真的,为什么我们这么些日子了还不见好?” 有的掰起指头:“算起来,咱们里面来得最早的也有七八天了。” 有人思考良久,灵光一现的样子:“会不会是剂量不够啊?每天就那么一小碗药,神仙也好不了啊!” “你哪来的钱去买更多的药?” “朝廷不是说给我们免费治病么,救不了我们,这病就会蔓延开,他们自己也别想活呀!” “想太多!朝廷管你的死活?把我们关起来,就是防止我们出去传染他们,咱们只能靠自己活着……” 几个人说到这儿,心有灵犀看向熟睡的天问和沈扈,一个会心的恶毒笑容如瘟疫般传染了一张张脸。 他们蹑手蹑脚地挪向沈扈的被窝,恰逢沈扈翻了个身,吓得他们一激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上前按住沈扈,一人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一人去一旁用被子死死捂住天问! 他们设想的是,掐死人之后放进被窝,每次大夫们进来送药,就说他们俩睡着了,然后几个人瓜分他们的药。 沈扈立刻从梦中惊醒,无奈发觉此等危机时自己已经被按得动弹不得,加上睡梦中醒来,力气还没恢复,使不上平时七八成的劲儿。 他脸涨得通红,一双手扣住脖子上的手臂,艰难呼吸。 瞪着那几张狰狞的脸,他爆了句粗口,使出草原男儿的看家本事来奋力甩出一只胳膊,顺势起身一脚踹飞两人。两人跌在木窗边,窗棂都撞断了。 一旁杀天问的人见这头不妙,忙松开天问,抄起柜上的花瓶就向沈扈头上砸去! 一招见血,沈扈双拳难敌四手,踢飞三个也抵不过四个上阵,扶着后脑勺朝那人胸口飞起一脚。 扯开天问的被子急拍他面颊:“天问,天问……” 天问小脸憋得什么似的,被活活儿捂出了眼泪,道:“咳——沈大哥……” 沈扈看着地上揉屁股、揉肚子哎呦乱叫的几个人,视线渐渐模糊,本想一脚踩死他们,可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带着头上的一大片血迹倒在床边。 外面值班的坐堂大夫听见这巨大的响动,跑过来一开门,就发现了这一幕,忙大声喊人来。 * 一炷香工夫未到,一顶深绿扬着黄色流苏的轿子在医馆外落下,啪地一声掀起轿帘来的,正是面色铁青的顾尽欢。 “顾大……”大夫行礼。 “不要废话,快带我去!”她话语冰冷。 健步如飞到了沈扈的房间,天问抱着沈扈的胳膊在喊他。 四个要下毒手的病人鼻青眼肿缩在墙角。 蹲下来见到沈扈这番模样,心急如焚,天问挤到她身边,带着哭音儿说:“这几个人想要杀我们,沈大哥被他们用花瓶砸了头!” 尽欢轻手查看他的伤势,一片鲜红染透了枕头被褥,她跳起身,眼睛都红了,指着墙角那几位:“是哪几个?” “他们都有!”天问气鼓鼓地叫。 尽欢中气十足地问:“中顺府何在?” 中顺府早已在后面等候,上前听令。 那四个病人听闻自己要杀死的沈扈,能有这样的阵仗,吓得抖似筛糠。 尽欢手指一劈,暴吼: “全给我抓起来!” “是!” 她吩咐先把沈扈带回府中治疗,又叫阿丧抱走天问。 这才走近去盯着那四个人:“说说罢。为什么要杀他们?” 那四人支支吾吾地不知所云。 尽欢拿起地上的碎瓷片勾起其中一个人的下巴,拉出一道血痕: “我他妈让你说!” “我,我们四人怕治病的药量不够,想抢他们的药来喝。” 尽欢一口啐在他脸上:“你这种东西活着真是个悲哀。来人!” 中顺府待命。 “给我熬一大锅药来,然后亲眼看着他们喝下去。”她冷笑,碎瓷片夹在手指尖,挨个儿刮过去,“你们不是想活命么?不是想拿人血当引子喝药么?我让你们一次喝个饱!” 四人磕头如捣蒜,求情声不绝于耳,可尽欢已经大步离去了。 中顺府听命于她,见她没有丝毫留情的意思,只能乖乖照办。 * 尽欢匆匆赶回,去卧室看望沈扈。灵泽给他包扎完,对尽欢道:“暂时昏迷而已,过会儿就醒了。还有……” “嗯?”尽欢心不在焉。 “他真的在发烧么?我给他诊断完,他身体好像没有什么大问题,和现下的瘟疫似乎不搭嘎。”灵泽淡定地道。 尽欢心知肚明,他是为了照顾天问去医馆的,但是,她也以为沈扈确实是患了病,接连两个因此十分受打击。 现在看来他要么就是故意的,要么就是患的普通风寒。 这么些日子,亦算是一件大好事了。 她谢过灵泽,灵泽摆摆手道:“之前你把我从山东叫来,就是为了他罢?” 尽欢咦了一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去看看小少爷怎么样了。不管如何,最终在我手上治的,没白来一趟。记得请我吃饭。” 灵泽一副“我懂”的模样,不由分说地拿着医药箱就走了。 尽欢朝她吐吐舌头:还是这副臭屁的死德行! 沈扈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吃痛地伸出手摸头。尽欢二话不说,把他手按下,责备地看着他。 “顾大人?”他使劲抬起头望望她身后,屋子里没其他人,“你怎么在这儿?哎,这是……” 她没好气地道:“这是我的卧室。” 沈扈猜测是尽欢被通知来解决了这起事件,于是抓起被子裹紧:“你被子还挺暖和。” 尽欢不跟他扯闲篇:“你就说罢,你是不是没得病,故意去医馆的?” 沈扈摇头:“那怎么会!谁没事做跑那个鬼地方等死啊,现在外面那么恐怖。” “少给我来这套,扎鲁、和折都跟我说了。”她试着套他的话。 沈扈大惊,无奈道:“可我不这么做,天问一个五岁多的小孩子你让他在里面怎么活嘛!今天的情景你也……哎?不对啊!” 他晃过神来:“这件事我只跟阿丧说过,没告诉扎鲁、和折啊!你套我的话是不是?” 尽欢冷笑:“哼,阿丧……” 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沈扈摸着后脑勺,总觉着不舒服。尽欢考虑到他躺着压后脑勺,不情愿地扶他坐起来,嘴里喃喃:“也不知道这股傻劲儿是跟谁?” “你说什么?”他靠在垫子里。 尽欢冷冷地看着他:“把自己当个大人物,一天到晚逞英雄,害得人担心,太是自我。” 沈扈听到这话,明白她是为自己担心了,因为瞒着她去以身犯险生自己的气,心头一暖,道: “我害你担心了?” 这话……意思似乎是“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自己要担心,又不是我让你担心的”之类的,虽然沈扈并没有这层意思。 尽欢突然脸色一沉:“我当然没有担心你,你死在里面关我什么事!” “这又是哪一出?”沈扈莫名其妙,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女人是口嫌体直,嘴上说不担心,实际上自己出了事还是这么心疼自己,“我明白了,通常老夫老妻就是这个样子的,打是亲骂是爱么!” “哦?老夫老妻么?”尽欢皮笑肉不笑,“既然如此……” 她慢慢地、缓缓地、柔柔地探上身去,面对着被她一只手按住胸口有些惊慌失措的沈扈,温和地笑着,笑得人畜无害。 沈扈结结巴巴地道:“这样,不太好罢?” “嘘——”尽欢伸出手指,按按他的嘴唇,眉眼里都是水一样的波纹。 沈扈身子从靠垫里直起,任由她的手臂从胸口爬上肩头,再到脖颈,眼睛眨了两下闭上了,撅起罪恶的嘴,等着她来个老夫老妻般的亲吻。 尽欢媚笑着,媚笑着……将他头上扎的绷带迅速一紧。 “啊——吼——哇——” * 阿丧正在隔壁给天问喂药,听到这声惨叫,手里的勺子抖了一抖。 “孙御医!”一个小跟班急急忙忙地跑来跟孙灵泽说,“城东服药者出现了骨缩年老的情况!” 所谓骨缩年老,就是骨质疏松。 孙灵泽腾地站起:“什么!” “是不是药的副作用啊?” 灵泽道:“赶紧带我去看看。” 阿丧这下手里的勺子彻底抖起来了,不敢再把碗里的药往他嘴里喂了。 想想这些日子他喝的药,不禁庆幸今天那四个人抢他们的药,又被姑娘灌了一肚子药。 报应么?他们的骨头,会更加疏松罢…… 8.谢罪 小团扇胡同里传来阿丧的阵阵哀嚎:“姑娘我错了!我错了姑娘……” 尽欢举着藤条吓唬他:“给我过来,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阿丧绕到身后扯住左摇右晃的藤条尾,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道:“我还不是,为了你考虑……要是,被你知道,了……你还能专心做事么?” “还敢跟我顶嘴!”尽欢奋力扯回藤条,搭在肩上,“跟了我二十年,如今伙同外人来瞒我啊?” 说到这里竟然噗嗤一笑,“不过,你小子居然骗我说那些文件是你批的,真是想想都好笑呢!看在你是为了我好的份儿上,我就饶过你这一回……” 阿丧眉开眼笑地凑上去:“就是嘛,我就说……” “但是!”尽欢藤条一指,吓得他后退几步,“如若再犯,绝不饶你!” 阿丧忙扑上去道:“那当然了,我向天发誓!” 尽欢丢掉藤条,由扫地老妈子拾去。 拍拍掌心,对他道:“我不管你是发四还是发五,现在去帮我准备洗澡水,累了这么些天,本姑娘要好好儿泡个澡!” “得嘞!请好儿罢!” 接下来…… 尽欢就被从水汽氤氲的大浴桶里被提了出来。 “灵泽,你干什么?” 灵泽伸出手来,对着匆忙裹浴巾的尽欢,生无可恋地道:“你把我绑了去罢。” 尽欢疑道:“绑你做什么?” 灵泽道:“我们太医院研究出来的那方药,让满服的患病者患上了骨缩。”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只要吃满了整个疗程,他们即便活下来,也是废人了。” 尽欢大惊失色,手里一松,浴巾滑到地上:“怎么会这样?” 灵泽失望透顶:“可能是副作用,可是只有这个能保住他们的命。” “那哪能怪你!哪有救人性命还得被责备的道理,你放一百个心,这事栽不到你头上。”尽欢扬扬眉。 突然“砰”地一声,卧室的门被打开,沈扈进来劈头盖脸地大叫:“顾大人不好了……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出去……” 尽欢啊地捂住眼睛,灵泽赶紧拾起浴巾给她裹上,责问:“捂自己的眼睛做什么,傻子!” 沈扈在门外靠着墙扶额,眼睛鼻子拧作一团,表情极度扭曲,只觉得后脑勺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一个没忍住差点喷出鼻血来:“咳咳,你快点儿啊,外面出大事了!” 尽欢套了两件衣物,大氅一披就开了门,房中水雾蒸腾还未冷却。 “头上伤好了?什么大事你急成这样?” 沈扈脸上潮红未褪,道:“各地百姓闹事了。” 尽欢难以置信,转念一想或许是与这药的副作用有关:“说骨缩的是么?” “是啊。你怎么知道?” 尽欢大拇哥指指里面站着的一脸愁容的灵泽。 沈扈道:“跟瘟疫一样,不止一个地方,全国各地都出现了这种情况,因而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抗议。” “他们敢!”尽欢暴跳如雷。 “有什么不敢的。”灵泽叹息着走出来,对她道,“你还是带我去领罪罢,否则这大范围的抗议是解决不了的。” 尽欢冷哼,抹了把鼻子:“我倒要看看,天下还有没有王法道理。” “王法道理?”韩呈摇摇头,“一两个不敢反抗,多起来就敢了。” 而且是不带头脑、如疯如狂地敢。 这是统治者最恐惧且深恶痛绝的。 尽欢问:“没有什么解决方法么?” 周遭没有其他人,韩呈看着她,若有所思地开口: “有是有,可是你得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了。” “圣上请吩咐,臣万死不辞。” 韩呈道:“朕需要你,出去顶包。” 顶包?背锅,替罪羊? 尽欢脑筋很灵活,眼珠一转就明白韩呈的意思了,不过还是假装再问一下确认:“圣上的意思是让臣亲口去承认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没错。从古到今,非暴之民怨要平息,均需要给出一个交代,否则上下不安,国基动摇。而你,这件事情全权负责,出了乱子,你是最好的人选。” 韩呈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是早有准备。 尽欢反而是犹豫了,背上这种锅,罢官是免不了的了。 权宜之计不可怕,她担心的是——权宜是否真的权宜,自己会不会再回朝廷,需要多久才能回朝廷。 韩呈从她的眉眼中读出她的顾虑:“你放心好了,百姓闹起来只是需要一个说法,你官位较高,风波容易平息。等过了这段风波,朕会给你官复原位的。” “那臣官复原位后,后续老百姓不服该当如何呢?” 韩呈笑道:“你的清誉一旦恢复自然就不会有这种状况发生了。至于如何还你清白……自然是再给你找个官位很小的替罪羊了。记住,不允许对其他任何人宣扬此事,就行了。” 尽欢听愣了。 怪道自己以前当个小官的时候经常得替上级背黑锅,拼了命都爬不上去呢。 原来连最高层都是这样处理的,也是深水一潭。 仔细一想,圣上今日能对她讲出这番话,可以窥出自己在他心目中有不可顶替的位置。 “既然如此,臣定当尽心竭力,为圣上分忧。” 韩呈微笑。 * “什么?你被革职了!”沈扈弹起身一脑袋撞在床柱子上。 尽欢急忙帮他揉揉头,道:“小心点儿,别一惊一乍的。” 沈扈趁机从她手中夺走圣旨:“这什么时候的事?” “今儿早朝。”尽欢伸了个懒腰,“以后总算是不用上早朝了,舒服呀。” 沈扈以为她一时接受不了打击而故作轻松,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罢?” 尽欢想起圣上那句“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就换上另一副脸,扁着嘴:“啊……我,其实挺不甘心,也挺难过的。” 沈扈坐在床边,听到这话把圣旨往后一抛丢在被子上,捏捏她脸:“哎,你别哭啊……” 尽欢一愣,赶紧在脑子里想象最悲惨的事,瞬间挤出几滴眼泪来,装模作样地开始了她的表演。 “啊……不哭不哭。”他大拇指往上推着她的卧蚕,“来来来……” “你这是干嘛?”她没见过这种奇怪的手势。 “推推这里,不让眼泪滚下来啊。” 尽欢使劲忍住笑,掰开他的手,往旁边一扭身子不让他看见自己上扬的嘴角。 他站起身:“不行,我得去跟圣上说说这个理。” 尽欢拉住他:“别。好不容易有个解决方案,你就别添乱了。” 沈扈俯首观察她的脸色,道:“你怎么,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很难过啊?让我看看。” “看什么,走开啦。”尽欢强行把他头别过去。 沈扈假装叫起来:“哎呀,头痛啊头!” 吓得一激灵的尽欢发现他是演戏,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 “总之我会尽快跟圣上说明这件事情的原委的,哪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拉人背锅的道理……” 尽欢再次拖住他:“你别冲动。你可知道我们聪明绝顶的圣上,为什么会这么不分青红皂白?那是必须要走的一步棋啊!此事由我全权负责,我不出来顶包,如何平息百姓的怒火呢?” 沈扈安静地听她讲。 她本打算不跟任何人坦白来着,可是:“你要是能保守秘密,我就跟你说明其中隐情,如何?” 他乖巧点头。 “这只是圣上的权宜之计,等到了合适的时候,他会让我再返朝堂的。”尽欢见他要叫出声,箭步上前捂住他嘴,“嘘——” 沈扈琢磨完其中意味,放下心来,笑意浮上眼眸,鼓着小掌,被捂着嘴:“唔唔?雾五唔!” 尽欢松开手,在他衣服上蹭蹭口水,一脸嫌弃地道:“一点儿都不好。在这段时间里,我还得被世人诟病,眼巴巴干等着圣上来还我清白。哎呀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日子真是想想都不舒服。” 沈扈摸摸她头发:“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大人,原来最不堪忍受的,是难熬的寂寞啊?” 尽欢手背拍了一下他肚子:“说得这么恶心,真是有辱斯文。” 沈扈反射弧长得不得了,突然指着她说:“啊!既然如此,也就是说,你刚刚哭鼻子是骗我的?” 尽欢用力捏住他上下嘴唇:“好了,咱们扯平了,之前的一笔勾销。” 沈扈躲开,嚷嚷:“这不一样好罢,我那是替你着想,你呢?很不公平嘛。” “这么计较啊?”尽欢笑了,但笑完了还是心事重重。 沈扈问:“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嗯。我在想,我过去官很小的时候的事。”苦笑,“每次有事,也是替上司背黑锅。现在终于轮到别人替我背黑锅了。” “不准确。黑锅本来也不是你的。” 尽欢横眉一抬,眼睛笑成一条线:“说的也对!这莫须有的罪名,背背又何妨!还不是照样扳不倒我……” 沈扈注视着她渐趋明媚的脸蛋,突然伸出手夹住挤出一团肉肉:“这才像是平时圣上面前那个活力四射、摇头摆尾的顾尽欢嘛!” 尽欢挣扎,嘟起的嘴发出怪异的声音:“会不会说话啊你……” 沈扈嘿嘿一笑,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咿哩哇啦就跑开了。 尽欢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 可能是最近甜剧看多了,怎么就管不住我这手呢! 9.虚刺 京中大官被罢免官职,作为朝廷对百姓的一个交代,各地的民怨果真渐渐平息。 不管他们知不知道这是个计策,他们这口气都不得不咽下了。 尽欢听闻这个好消息,兴奋地搓搓手,就等着圣上把她调回原职了。 再加上小少爷天问停药之后状态反而好转,请灵泽一看竟然只是普通风寒,吉人天相,喜上加喜。 可是临近除夕,尽欢坐不住了。 “姑娘,别走来走去了。我眼睛都要花了。”阿丧抱怨。 “是啊是啊,我眼睛也要花了。”沈扈在一边嗑着瓜子。 尽欢停下脚步:“哎,你伤养好了没有啊,怎么还赖着不走?还吃,上火啊……” 沈扈撂下瓜子,捂着后脑勺,怪叫:“哎呀还是痛啊,我这伤恐怕非两三个月不能好了。” 尽欢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没家,回你自己府上养着呗!” 沈顾尽欢扈随口一说:“圣上不给你官复原职,你也别把怒火引到我头上罢。” “你说也真是奇了,这都多少日子了,巴巴儿等到过年了都。”尽欢一屁股坐下来,闷闷不乐。 沈扈拍干净手上粘着的瓜子碎屑,站起来问:“不如今儿个我进宫去问问圣上?” 尽欢叹了口气:“还是我自己先进宫一趟再说罢。” 大内见是往常的轿子要进去,没有阻拦,可是等到了内宫,守卫立马就拦下了徒步走来的顾尽欢。 “麻烦通报一声,顾尽欢求见圣上。” 守卫默不作声。 “那个什么……” 守卫不耐烦地开口:“你请回罢。” 尽欢诧异于这种口气态度:“为什么?我有急事要见圣上啊。” 守卫冷冷淡淡地哼了一声:“圣上岂是说见就见的。想见啊?下辈子罢。” “我是顾尽欢。” “我管你是近欢还是远欢,赶紧走。”长缨一架。 尽欢指着他鼻子:“小子,别狗眼看人低!” 守卫口鼻嚯嚯作响:“我倒要看看一介布衣,能跟我耍什么横!” 尽欢眼睛一瞟,忽然发现王心顺手下的一名小内监从内宫走出来,忙上前要他帮忙叫一下王心顺。 “顾大人莫怪,您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职权在身了,咱家要替您传,也是没得见的。您还是回去罢,圣上不会见你的。”小内监语气漠然。 尽欢顿时察觉到自己似乎被耍了:门口守卫不知内情也就罢了,可王心顺手下的,整日贴身伺候着,不可能不清楚啊!说好的事情,竟然如此变了卦! “堂堂大昭圣上,骗一个姑娘家玩,好玩么?”她回府后就窝了一肚子委屈。 沈扈也觉着事情不大对劲儿:“我去替你打听打听?” 尽欢犹豫:“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去替我打听,不怕圣上起疑心?” 沈扈一愣:确实,至今圣上眼里这俩人虽然时常逗趣,可说到底还是属于不同的人,不可能站在同一边。若是自己能旁敲侧击,假装很不愿意尽欢官复原职的话,倒是有可能套出些话来。 他拍拍袖子,起身往外走:“就是这么光明正大。” * 韩呈果然把他看作自己人。 “她啊,朕一开始就没打算兑现朕的承诺。什么一言九鼎,人要懂得变通。” 韩呈似乎是刚喝了点小酒,话中都露着醺醺的醉意。 沈扈问:“圣上为何不一开始就直接革了她的职呢?” 韩呈在寝殿中左摇右晃地走来走去,道:“一开始就革?那谁来为国库增收,谁来处理一大堆事情,又是谁来替朕收拾现在的这一盘乱局?” 沈扈猛然间有点同情尽欢,出于她无人真心对待,亦出于她好容易做出改变却要遭打击,以后应该再也不会想要做好事了罢…… “圣上都今后不会让她在朝为官了?” “这个你放心,她现在一介布衣,没权没势,闹不起什么风浪来。朕没责罚她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沈扈轻咬下唇,道:“圣上圣明,可是空缺的事情由谁来干呢?” “你真以为朕缺了她不行?这世间有的是能人。”韩呈说这话的时候平淡得略有深意,好像早已找好下家了似的。 沈扈对上韩呈的目光,捧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大大的笑容。 * 回到小团扇胡同的沈扈心事重重,尽欢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心急如焚地问,他内心复杂,最终还是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喂,你还好罢?”他见她呆了有一阵子了。 尽欢笑道:“看来圣上早已发觉我的所作所为了罢。哈,报应,这就叫报应罢?”说完就回房了。 沈扈刚才的同情,被她这么一说一提醒,瞬间又不是那么强烈了。 他并不后悔自己曾经告诉韩呈,尽欢是个贪官的事实,因为这是他的底线,个人感情和原则底线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 甚至萌生了一个自私的想法——尽欢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不再继续她的大业,自己就不必站在她的对立面,时时刻刻都告诉自己,要清醒、理性地判断对错、取舍。 假如这种情况发生,世间就少了一个贪官,她要达到的目标,自己都可以、也愿意替她完成,那时没有这许多担忧,其乐融融,不知有多好。 可是,按她的脾性,绝不可能放弃认定的路。 她注定是要干大事的,也就必定有被帝王干掉的一天。 只是这一天,比想象中来得快。 尽欢回房后就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不停地流眼泪。眼泪里又有自嘲,又有委屈,又有不服。 自嘲的是自己之前丧尽天良遭到了报应,委屈的是自己终于想清楚要做好事、为好官却被算计了一把,不服的是…… 老百姓也好,清官良臣也罢,谁都可以给她这种报应,偏偏韩呈这种王朝之帝不可以! “我倒台,他吃饱!”她猛踹床板,“凭什么!” 有本事让老百姓活扒了我的皮,让清官剁下我的头!老天爷,韩呈他这种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算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让来他弄我! “呼——”她骂完,心情好多了。 情绪转换得极快——一大优点兼弱点。 为贪伊始,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没什么好抱怨的,韩呈容自己到今日,还给自己留了一条命,已经很宽容了。 最可惜的是,她的事业还未完成,惨淡经营了这么些年的权势眼看着也要毁于一旦。 她想想都不甘心,后槽牙咬得咯嘣响。 * 第二天清早。 阿丧的叫声传遍整个府邸。 “姑娘她不见了!” 阿丧回跑途中不小心撞上赶来的沈扈,两人摔了个大马趴。连天问都起床跑来看怎么回事。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沈扈冲到房间里,的确空无一人,“顾大人?” 扭头问阿丧:“你家姑娘原来有过这种情况么?” 阿丧摇头:“没有。” 沈扈皱眉。桌上没有留字条,被子也没散开…… 按照平时懒懒散散的生活习惯,这个女人起床后绝对不会叠被子的,那也就是说,她根本就没睡。会去哪里呢? “府上到处找找罢,说不定藏在哪个角落里呢。”他镇定地道。亦可能是躲起来哭了呢。 全府出动在小团扇胡同里呼喊寻找尽欢。阿丧的叫声再次传遍整个府邸。 “怎么了?”所有人都围上来。 阿丧面如土色:“库房!库房丢东西了,空了好大一块……” “不会是遭了贼罢?”紧张的气氛开始蔓延。 “如果是这样的话,姑娘她,不会被……”阿丧害怕了起来。 其他人出主意:“要不要报案呐?” 沈扈赶紧否决:“兴许只是心情不好出去走走。她那么多不干不净的钱,报了案就不止抄家这么简单了,兴许你们也要搭进去。” 接着道:“先别慌,活见人死见尸,先出府分头去找。走走走……” * 身在太医院的孙灵泽、钱葙两脸冷漠地收拾细软。 听闻太医院两位大功臣要辞职,韩呈亲自过问:“为什么突然要走?” 灵泽黑着脸:“尽欢都被罢官了,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语气非常不爽,非常不客气,钱葙一直在旁边拉她袖子。 韩呈笑了:“没想到顾尽欢还有这种冲脾气的朋友啊。” 灵泽见他笑了,更是不愿跟他讲话,一言不发地杵在原地。 韩呈不与她过多纠缠,救人水火却又冰冷如霜的女人,说实话他是有点憷的。 尽欢一天不在,强留着她万一哪天给自己治个病,说不定能分分钟治死。 “唉,也是有情有义。”韩呈待她们走后,叹息,“顺子啊,你说,朕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王心顺恭恭敬敬地回道:“圣上瞒了沈大人,也是为了更加真实,给顾大人一个小小的教训。圣上良苦用心,哪里有什么过分的呢?” 韩呈微笑:“朕是生她的气,可不至于这么言而无信。朕还是离不开顾尽欢啊!单单从制衡朝臣这方面来讲,就不可少了她。自古以来,臣子不斗,帝王不安,倘若只有沈流飞这样的,朕犯一点错误他就会谏言,朕想享受奢侈一下就会被天下唾弃。天下民心尽皆向他,所有事务尽皆他管,那时候朕就被孤立了,像什么样子?更何况现在国家刚刚经历一场浩劫,财政萧条不前,朕不能没有顾尽欢啊。” “圣上英明。只不过这次让沈大人白高兴一场了。”王心顺听在心里。 韩呈叹气:“少不得了。” 10.神坑 傍晚时分,找得满头大汗的沈扈无奈之下去中顺府报了案。 中顺府内心无比的绝望——怎么这京城三天两头就出事? “具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今儿个早晨起来人就不在屋里了。” 中顺府发出一班衙差,要到顾府亲自勘察现场可能遗留的线索。 沈扈也不坚持阻拦了,毕竟现在外面不安全,真要落入歹人之手,不知是个什么下场。还是先找到人比较重要。 “府中失窃过么?”衙差只不过按照日常的办案流程随口一问。 阿丧盯着他手里记录的稿纸,紧张极了,之前沈扈提醒过,万一被查点出什么不该查的,就算姑娘被找回来了,也是掉脑袋的大罪。 “没有。”沈扈比较镇定,可眼神还是闪烁了几下,“你们还是先出动找人罢。” 不该笨时笨、不该精时精的衙差,捕捉到这几个人眼神的不对劲,以他们多年的办案经验判断,怀疑是这帮人监守自盗。 可是,顾尽欢确实是不见了。 他瞅瞅这几个人的神态——该多好的演技才能看上去这么真? “我看这仓库好像有问题啊,万一是打劫的强盗劫财劫色……” 衙差话音未落,沈扈积蓄了很久的豆大的汗珠登时被吓落:“劫色?” “我家姑娘有色么,尽危言耸听!”阿丧对着衙差横了起来。 沈扈没入耳,左手掌叠着右手背硬生生捂出一手汗,失了魂儿似的开始走来走去: 劫财劫色倒是次要的,万一被一刀杀了怎么办? 冷静地分析一下: 可以肯定的是,不是绑票——不然信早就寄来了,至少证明她目前安全;可以肯定的是,也未遇害——在家中下手尸体应该找到了,把人拐走阿丧应该会听到动静,更何况这个女人一夜没睡……假如说被子不是她叠的,那么哪有杀人的人还帮着叠被子的? 他汗毛竖起来了。看来劫财劫色并不是次要的,尤其是劫色。 像尽欢这种烈性子,会不会一巴掌拍飞对方的门牙?会不会一转身来个断子绝孙脚?被亲身体验过的沈扈胯.下一凉。 简直不敢想象……对方的下场。 一番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结束后,心系尽欢安危,说道:“快去捉拿强盗,那个什么,先张贴告示……” 衙差问:“可是,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打劫。更何况,就算是,有谁见过这个强盗?没有见过,告示里如何描述呢?” 顿时大伙儿都没了头绪,阿丧没沈扈思考得那么花里胡哨,一根筋只道他家姑娘危如悬卵,急得快要跳脚。 沈扈灵光一现,想到了上回宣琳小公主失踪的时候,圣上一道旨意传遍天下,吓得强盗、绑匪主动放人的事情。不管那次内情如何,把事情闹大了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但是,他同时又想到了另一起广东的案件,一个女娃被绑架,敲诈勒索不允许报官,却因为一群无良的群众把事情传开,越闹越响亮,绑匪一怒之下残忍地杀害了女娃。 天哪!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 他抓耳挠腮,正要发作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 “尽,尽欢?”“姑娘!” 顾尽欢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腰里鼓鼓囊囊的,惊讶地看着这满院的衙差,都是中顺府的服色,问:“这是怎么了?中顺府大院要迁到这儿来,在开会啊?” 阿丧冲上去抱住他家姑娘,嚎啕大哭:“姑娘可算回来了!你……呜哇——” “你哭什么啊!”尽欢莫名其妙,拍拍他背,“好好儿的怎么了?” 天问小肉手抓着她衣摆:“姐姐被强盗抓走了么?” 尽欢哭笑不得:“小呆子,这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光天化日,谁敢抓我?” 衙差们见状道:“既然没发生什么,那我们就回去结案了。”说罢,跟他们客气了两句走了。 尽欢抱起天问,抬起头看见一脸严肃的沈扈,问:“瞪着我干嘛?” 沈扈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阿丧,阿丧明白了,一把夺过尽欢怀中的天问,很识相地进屋去了。 “怎么?”尽欢察觉气氛不对。 “你去哪里了?”沈扈脾气顶上来了,“玩消失,好玩么?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大家害怕你被强盗杀了,找了你一整天!” 尽欢没来得及解释,沈扈就像炮仗一般把她炸得说不出话了。 “万一你在外面有个好歹,这一大家子的该多难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地了,他上前紧紧地拥住了尽欢。 尽欢知道这件事自己做得不对,理不直气不壮,只得趴在他肩头服软:“知道了知道了,我都已经回来了,你就别再数落我了。” 沈扈声音柔和了许多:“我还以为你禁不住打击,躲起来做傻事了。”伸出手掰手指头,“或者是,被强盗一刀毙命藏尸荒野……或者是,被扛到深山老林,劫财劫色……又或者是……” “好了,”尽欢打断他被害妄想般的列举,“我这不是好好儿地回来了么。我就是出门办了趟事,瞎操心什么。” 沈扈抓住她肩膀,眉毛拧成个麻花道:“这怎么能是瞎操心呢?” 刚刚抱她就觉得她腹部有什么东西鼓起来了,这下低头一看,顺势问,“哎?这是什么?” 尽欢赶紧嘘了一声:“小点声儿。银票。” “你带这么多银票出去干什么?” 尽欢鸡贼地道:“转移资产啊。” “转移资产干什么,没安全感?”沈扈眼珠一转,“哦,也就是说,库房里丢的那些东西,是你拿出去转移了?” “可惜我现在不是从前,那些个狗仗人势的都把我当烫手山芋,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可就是没人敢帮我忙。”尽欢气鼓鼓的。 沈扈忍不住吐槽:“狗仗人势?你以前的样子还不也是狗仗人势……” 尽欢瞪着他:“说得没错。”露出一个恐怖的假笑,让沈扈不寒而栗。 “好了我闭嘴。”沈扈自己把嘴捏起来。 两人正在“你侬我侬”“打情骂俏”之时,刚走不久的中顺府衙差就返回来了。 “什么事?”尽欢问。 衙差平静地拿着稿本在记录:“啊,那个什么,沈大人既然已经报了案,案件存档就要证据,按照惯例,麻烦让我们清点一下有没有财物丢失。” 尽欢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着衙差们二话不说地去清点她的宝贝库房,仿佛明白过来了,指着沈扈的鼻子:“沈流飞!” 沈扈逃开:“我这不是也是担心你家里遭贼了么……查就查一下咯,官家例行公事嘛……哎哟妈呀!” * 韩呈在喝茶的时候被王心顺的一个消息惊得险些烫了嘴。 “真的?”高兴得忘了拿手帕,直接用手腕抹去嘴角的茶水,“太好了,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啊!” 王心顺一头雾水:“圣上,这?” 韩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沈流飞报案说顾尽欢丢了,既然怀疑是强盗抢劫掳人,那么就让中顺府小题大做一下好了。” 王心顺问:“请圣上明示具体怎么个小题大做法?中顺府那帮人驽钝得很。” “就说只要涉及偷抢,都归中顺府管辖,所有涉案的财物一并扣押检查。”韩呈都懒得藏着掖着自己那狡猾的笑容,“朕要她自己乖乖地给朕送钱来。也算在惩罚中罢,记下。” 王心顺真的拿了个小本本在记录。 * “核对的结果,你家可能真的闹贼了。” 衙差翻着不由分说抢来的库房账,同情又凝重地告知尽欢这个“噩耗”。 尽欢苦着脸道:“那是我带出去的。” 衙差选择性听不见。 “丢失巨额财产,我们可赔不起。例行公事还望配合。除了这些还有么?” 尽欢赶紧:“没了,没了,就这么多……呜呜。” 不一会儿,王心顺手底下的就去通知了中顺府尹,府尹立马把消息送达衙差们的耳朵里。 于是乎,衙差们为之一凛、目光如炬、正气浩然、不负他望地……搬空了尽欢府里的库房。 “啊——”尽欢坐在地上,扯着裙摆,欲哭无泪,“啊——啊——” 沈扈一边感慨韩呈的招数真新鲜,一边安慰她:“暂扣而已,暂扣。别激动。” 尽欢沙着嗓子哀嚎,地上随便摸着什么就朝他丢过去: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还不都怪你!我招谁惹谁了……等问起来就会说了,顾尽欢你哪来这么多钱啊?我就得乖乖地交封口费,去贿赂中顺府,贿赂刑部,还有咱们圣上啊!” 她竖起一根指头:“我就出门一趟而已啊,甭说什么都没办成罢,还被圣上给我挖个坑儿蹦——沈流飞,你把我坑苦咯哇——啊——” 沈扈被她这幅样子弄得哭笑不得,伸手接住她扔过来的老树叶子、暖脚焐子、鞋……鞋? 她从怀里抽出好容易藏着的银票,就往他那儿丢,沈扈弯腰捡起轻飘飘的几张,若无其事地揣在怀里走了……走了! “谢谢啊!” “沈流飞你个大猪蹄子!” 11.义卖 “哦?最近预算吃紧啊……”尽欢翻看着沈扈最近在她罢官期间代替处理的账录,满脸写着鄙视,“这都是怎么花钱的,每笔都不清不楚!” 沈扈一摊手:“没办法的事情啊,跟钱沾边的,全天下谁有顾大人干得好?” 尽欢头也不抬,冷冷淡淡:“别叫我顾大人了。” 沈扈撇撇嘴,明白她心里不高兴,于是故意道:“那我叫你什么呢?哎,顾大……啊不,你有小名么?” “尽欢。”一个白眼。 “这算什么小名。外号呢?” “小顾。”两个白眼。 “啊?这又算什么外号!”他无奈,道,“要不然,我给你取一个?” 尽欢饶有兴味地扭过头:“嗯?” 沈扈一本正经地列举:“阿胖?小胖?肉球?” “噗呲——”尽欢把账本撕开一条缝。 沈扈赶忙改口:“啊啊啊,我说着玩玩儿的……” 尽欢看着撕开的一页,感叹:“要是能回到过去多好,这些亏空我动动小指头就能补上。” 沈扈笑道:“假如回到过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历史的老路还得重走一次。” “万一改变了历史呢?”她忽然摇头否定自己,“不对不对,我改变历史则不会出现我,既然我不存在,又如何回去改变历史,使我消失?” 沈扈一脸惊愕地听着她自言自语,悖论驳回仿佛神仙讲话,不过跟上她的节奏后点点头,愣是品出一番道理来。 “请问努力思考的顾大学问,既然已经如此了,现在该想个什么方法来弥补呢?”沈扈也想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尽欢难得没主意,叹气:“想不到。我也想让脑子休息一段时间,又不是神人,随时随地都有主意……” “我也没把你当神人啊。”沈扈随口吐了个槽,得到了尽欢的第三个大白眼。 尽欢伸了个懒腰,笑道:“是了,那这乱摊子我便不帮你费心收拾了。” 沈扈忙拉住她袖子甩来甩去,道:“别别别,请务必动动小指头帮这个忙!要知道,假如圣上看见我坐阵能亏成这样,这些钱都得从我口袋里扣。” 尽欢道:“也就几千两银子,不至于。对国库来说简直九牛一毛啊。” 他道:“可圣上那抠门儿劲儿你也知道,别人他不管,对我……少一个子儿都得从我牙缝里抠。” “那你的牙缝够大的。”尽欢不看他。 沈扈问:“要不你借我点钱应应急?” 不提还好,一提,尽欢气不打一处来:“少给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的钱都进刑部了,就剩一只武帝樽藏在裤.裆里才幸免。唉——爱莫能助哟!” 这是怎么藏进去的……沈扈咽了口唾沫。 他托着腮睁着闪闪发光的眼睛。尽欢瞟一眼,移开;又瞟一眼,移开…… “好啦我想想办法。”无奈。 沈扈立刻蹦跶起来,仰天狂笑出门去。剩下尽欢恨不得把他抓回来当账本撕。 阿丧进来,回头望了两眼:“姑娘她怎么了?” “抽羊癫疯了罢,他不是经常抽么。”尽欢淡定地回答道。 阿丧哦了一声,道:“姑娘,林大人来了。” “哪个林大人?” “林抱声林姑娘啊。” 尽欢抬起头,笑道:“瞧这糊涂的,我给弄忘了。快让她进来。”收拾了桌上的账本垒好。 林抱声抱着个大纸盒子进来,对尽欢道:“姐。”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个大忙人不在府衙办公,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啊?” 林抱声抖抖盒子:“府衙里组织这个呢!我也来你这儿看看。” 尽欢问:“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伸手翻翻,“虎头鞋,篦子,做工很差的珠花,偷工减料的胭脂……怎么,你要开杂货市场啊?” 林抱声笑道:“不是。这些都是我们自己做的。” “怎么回事?” “闹了二十日的瘟疫,财政低迷得很,所有人都要吃饭,要维持地方上的医治也急需钱。而我们又不好意思直接伸手要,就想了这个法子来。朝廷的人办事有人买账,于是自己亲手做一些小东西,便宜地卖出去,拉动大伙儿筹善款。” 尽欢不屑一顾,这能筹到多少钱,再说了,财政低迷,百姓也过得辛苦,哪里有闲钱买这些东西? “姐姐要一起么?”她问。 尽欢刚准备摆摆手,忽然灵光乍现,问:“你们筹款多久了?有什么进展么?” 林抱声答:“府衙上下五百多号人,筹了有整一日了,总共四十几两罢。不单单我们,其他地方也在卖东西筹款呢。” 尽欢笑笑:“还真是不小的数目呢!”又问,“随便啥都能拿去卖?” “当然了,只要你卖得出去。” 不就是卖出去么,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容易!照目前情况看来,这真是个可以弥补预算空缺的好法子。 尽欢自信满满,尽管不知道现在家徒四壁有什么好自信的。 * 沈扈回到自己府里,迎接他的是扎鲁、和折冷峻目光的拷打。 “主子,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俩?”扎鲁先开口。 和折附和:“是乐不思蜀了罢?” 沈扈一人赏了一脑崩儿,道:“少贫嘴。我递上去要增加预算的折子有消息了么?” 和折拿过来:“在这儿呢。” 沈扈展开折子,斗大的朱批写在“臣请豫补”旁边——“自己想办法”! 这个圣上,果然抠门得要命,眼见瘟疫控制住了,拨款就开始缩水,现在让臣下自己想办法,摆明了就是自掏腰包。 可是,他一个清官,平时除了坑坑尽欢之外,哪里有这么多存钱? 眼下尽欢也指望不上了,干脆撂挑子不干好了! 不过,一开始是自己接手的这个任务,现在不干了,圣上肯定会冲自己发脾气,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他贬到交趾(今越南)去,尽管过不多久就会把他召回京。 “真是,一点都不为百姓着想!小气鬼!昏聩!” 沈扈气得开始大骂韩呈,扎鲁、和折则关窗户的关窗户,捂耳朵的捂耳朵,一个怕外面听见,一个怕跟着倒霉。 毕竟对圣上、对朝廷言出不逊而停职罢官者不在少数。 身在内宫看望怀孕近三个月的郁妃的韩呈,结结实实一个大喷嚏吓得肚子里的孩子蹬了一脚。 韩呈惊喜道:“这小东西还挺活跃的。” 郁妃道:“许是因为近来发生了好事?” “是啊。”韩呈把脸颊移开,“瘟疫也过去了,虽然有些人因为保命变成了骨缩的残废,但也是不可避免的天命。朕终于可以安心休息一阵儿了。” 郁妃笑着摸摸肚子:“那真是大昭的天降之福啊。再过六七个月,这个孩子降生,免不了又得忙活了。” 韩呈宠爱地看着她笑:“为这忙活,朕乐意。” * “这是什么?”阿丧指着尽欢手里的一坨针线。 尽欢喜滋滋地道:“刚买的鞋,我在上面绣个‘臻复七年新春纪念款’的字样……”抬头,奸邪一笑,“好卖。” 阿丧哭笑不得:“那要不要我再给你买几双回来?不过,我得说一句,这字绣上去,可真是……丑爆了!” 尽欢左瞅瞅右瞅瞅,道:“好像是挺丑的。那我改绣个牡丹花好了。” 阿丧鄙夷地道:“姑娘就你那手艺,连叶子都绣不起来,还是放弃罢。” “你来绣来罢!”尽欢把针线一丢,“我知道我手艺差嘛,可是好歹是个诚意。” “要真是诚意,最好你自己个儿做鞋。拿买的鞋来当自己的卖,傻子才发现不了。” 尽欢翻了个白眼道:“这话我可不同意,买的鞋就不是诚意了?花的还是我的钱呢。” 阿丧撇撇嘴:“抠死你算了。” “你小子现在越发横了起来,跟我不客不气的了。”尽欢欢欢喜喜地去里屋拿做鞋的布料。 阿丧心想:也就是嘴硬,还不乖乖自己做鞋去了! 尽欢哼着小曲儿,抱着一堆布料去找林抱声做鞋去了。 林抱声好歹是个女孩子,自己除了长得像个女的,其他啥都不像女的,只好向她请教。 “这个先这样穿过去,然后,从这边……穿过来。”林抱声手把手教她,时而拿手掩着笑。 尽欢道:“你可别笑我了,我几时拿过这缝针呐!这个穿过来,然后呢?” 林抱声帮她打了个结,道:“对了,我上回去得急,没来得及问你。那个与你在城外见到的人,是之前彩楼抛诗在下面站着的那位沈大人么?” 尽欢被问得突然,只能点点头:“是,是啊。” 林抱声微微一笑,继续教她缝鞋,也不再说什么了,好像是有什么心思。 12.除夕 除夕的京城白日已经张灯结彩了,人们穿着新衣成群结队地到街上看巡游的表演,热闹非凡。 惯常是八仙游街,大年初一一大早则有鞭炮、舞龙、舞狮。 西市作为最繁华的街市,今天却摆出了一个吸引人的庙会般的大长龙摊子。 “你带来了什么?”尽欢抱着她的大盒子,从远处走来。 林抱声他们已到了许久,带来的东西摆放整齐,摊前聚集了不少好奇的老百姓。 林抱声道:“这是我织的围巾,看这个,我织了个最喜欢的小花。还有这个,这个……” “真可爱,看这个大小,是给小孩子的?”尽欢放下盒子。 “是啊。”林抱声凑过来,问,“姐,你真把那几双做失败的残次品带来了?” 尽欢取出一双鞋垫道:“不只是那几个残次品,我还特地纳了鞋垫!” 虽然不知道为何她要揪住跟鞋有关的东西不放,林抱声也还是拿起来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恕我直言,还不如那几双残次品呢。” 尽欢虚晃一拳,笑道:“走开啊!很有进步了不是么,虽然有点坑坑洼洼的……” 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走近两个逛街的姑娘要看林抱声织的围巾。 林抱声热心地招呼她们,向她们介绍此次筹款是为了帮助因为瘟疫而残疾的可怜人。 “喝口水罢。”大概卖了一个时辰后,尽欢想起带了水壶来,递给抱声。 抱声道了谢接过来,开心地看着面前篮子里卖得七七八八的东西,畅爽地喝下一大口。看见尽欢没有卖出去,犹豫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只是挽住她的胳膊安慰地晃晃。 尽欢笑道:“看来我还真帮不上什么忙呢,这些纹路怪异的鞋垫哈哈……” 林抱声摇摇头道:“假如卖不掉,你就卖给我,我都要。” “抱声——”她感动地抱住她脸蛋亲了一口,“谢谢你!我去方便一下,你帮我看着摊子。” 尽欢离开不久,远处从买面具的推车后面闪出两个人影来,原来是天问拉着沈扈往这里来。 “小豆丁我还有事要办呢,你非得拉我来这里做什么?喂喂……” 天问把他用力拖矮下来,对他咬耳朵:“我阿姐在这儿卖东西呢!你确定不来看看?” 沈扈登时来了精神:“真的假的,她在这儿卖东西做什么?家里不会缺钱缺到这份儿上了罢?” 天问道:“不知道,反正我只知道是最那边那个摊子……这会儿人不在,我才敢拉你出来。” “就那个?啥也没卖掉的那个?”沈扈嘴角微微抽搐两下,“卖的是什么啊?我看看。” 待他走近时,林抱声认出他了,支吾着问:“沈大人么?请问要看点什么?” 沈扈没注意到她认得自己,等回过神来时,心想恐怕是尽欢平日在别人面前提过他,这么一想心里还挺乐呵。 他小心翼翼地看看周围,确认尽欢不在附近才开口:“这个摊子是顾尽欢的么?” “是啊。”林抱声疑惑地回答。 沈扈从盒子里拿起来一双鞋垫来仔细端详,忍不住小声吐槽:“这做工,都是些啥啊……” 不大一会儿尽欢就回到了这里,意外地发现盒子里都空了,惊喜地问:“哇,都卖完了?什么时候卖掉的!” 林抱声笑得很有深意,对她道:“啊,可不是么,刚刚来了个人全买走了。” 尽欢匪夷所思地盯着盒子:“全买走了?谁啊?” 林抱声不大擅长说谎,觉得这个假话编得太不高明,就赶忙道:“啊,可能是因为想做善事,而且很便宜,就很干脆地买走了罢。”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看来我一离开运气反而变好了呢!” 尽欢笑容灿烂得就像此刻上空的骄阳,同时对这个好心人穿上自己做的鞋子鞋垫,充满了幻想与期待。 * “一二三用力!”扎鲁和折为他们的主子加油鼓劲。 沈扈双手扯着一只鞋把脚往里蹬,脸憋得如猪肝般酱红,呼出一大口气宣告放弃。 “这鞋恐怕是女款,怎么这么小?” “主子,要是女款也蛮大的了,都七寸多了。”和折摸摸下巴。 沈扈眯着眼:不会是她自己的罢?这女人,脚还不小,嗯,跟小爷我挺配! 扎鲁抱着臂道:“要不,试试这鞋垫,应该还是可以的。”沈扈拿起鞋垫塞进鞋里的时候,他又忍不住问,“我就不明白了,买都买回来了,穿与不穿有什么区别么?非得委屈自己,啊,穿这么小的鞋,垫这么丑的鞋垫!” “你不懂,这就叫……”沈扈头也不抬,脚底隔着袜子感受着这不平的鞋垫,“哦豁,这鞋垫咋缝的,坑坑洼洼的……” 和折顺势接话:“这就叫自作多情的相思病,俗称——犯贱!” 沈扈一脚没踹过去,被他闪开了,于是在地上劈了个叉,疼得嗷嗷直叫。 “虽然话说得没错,可是说犯贱,难听了点儿。”沈扈脚趾不舒服地上下攒动,“这个鞋垫真的是给人做的么?硌得慌。” “主子别勉强。”扎鲁拍拍他肩膀,同情地道。 沈扈咬牙切齿:“今儿就算硌死我,我也得穿着。还有啊,不许给我偷取出来,我得垫一年的!” 扎鲁和折齐齐“切”了一声:“谁稀得拿你那臭鞋垫!” “你们俩帮我去看看今儿晚上圣上设宴的衣服做好了没,我记得他们说中午之前送来的。” 沈扈站起来跳跳,觉得适应后,鞋里还蛮舒服。 和折道:“是了,刚刚送来了,主子你出去没看见,我忘了告诉你了。” 扎鲁拿来,让他试试。沈扈麻利地穿上,问:“怎么样?是不是特帅?” 二人敷衍地回答:“嗯,帅,你最帅,你穿啥都帅,不穿都帅……” * 晚间韩呈在内宫大摆宴席,因为是除夕,大殿到处弥漫着红色的喜庆味道,所有王公贵族、大臣后妃都穿着新衣赴宴。 酒过三巡,韩呈自己出去走走,不让人跟,却把沈扈叫到御花园一块儿散步: “虽然今儿是除夕,可是朕还是放不下心来。刚刚户部来给朕递了财务汇报,这段时间对顾尽欢的惩罚也够了,想个什么时候把她给调回来罢。” 沈扈讶异,转而道:“怕是圣上想让她回来,她也不愿回来了。” “怎么呢?” 沈扈默然不语,暗自思忖:按尽欢这个性子,大概不是个越挫越勇的主儿,钱也没了、官也丢了,还能整天开开心心的,或许短时间内没有回来继续做官的计划罢。 “她最近忙得很,什么做女红啊,什么带小孩啊,一大堆事情腾不开闲啊!”沈扈笑得很牵强。 “做女红,带小孩?”韩呈像听到类似于宇宙怪人降落的奇闻,不可思议地笑问,“朕怎么不知道她还有这一手?” 沈扈答道:“可能是新学的罢。” 韩呈道:“行,那就让她学着罢,这是女子的正业,也该操持操持。” “这……”沈扈愣了愣,道,“是。” 沈扈的内心突然复杂起来:顺口提了一下,却歪打正着让圣上认为她在忙正事。圣上认为这是正业,像这样的圣上,真的让人放心把江山交到他手里么? 因为……这真的是女子的正业么?或者说,自己不敢想的一层——尽欢她,不会破罐破摔,把它真的当正业了罢? 不对,这不是她的个性,那个发过誓要抬棺上阵、与大昭朝不死不休的顾尽欢,现在肯定只是一时困顿需要休闲而已。对,自己方才也是这么想的。 让她重整旗鼓杀回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好的是自己可以多一个并肩作战的队友,坏的是这个队友与他立场又有所不同,日后免不了折腾麻烦。 但! 相比起看着她在家里绣花带孩子,他更愿意看见那个狂傲、通透、有手段、还有点邪恶的顾大人,在朝廷里作威作福的模样。 我可能是丧失原则、走火入魔了……他这么想。 管他呢?我喜不喜欢她,她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与其抑制人喜欢的本能,不如跟着自己的心走。 沈扈微微一笑,决定回去要搞事情了! * 除夕夜守岁后的鞭炮声炸得人一夜难眠,尽欢坐在石桌旁搓着手看着天空的一面皎月。 天问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阿丧追着后面给他加衣服。 新的一年了…… 还有一个全新的开始,还是重新的开始呢? “阿姐,天问六岁了耶!” “是啊,六岁了。”尽欢刮刮他小鼻子。 天问注视着她,眼睛里都是小机灵,被阿丧逮住强行裹了件衣服。 鞭炮远近不一,烟花也到处窜了出来,色彩缤纷,雨一样坠落,耀目而生机盎然。 一朵巨大的牡丹型烟花绽放在小团扇胡同上空,她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臻复七年的京城,注定是粉红色的。 ※※※※※※※※※※※※※※※※※※※※ 下一个单元,发糖篇!!!男女主拍拖的尽头! 注意这不是演习……贺电准备ing! 番外2 番外2 1.鞋垫余震 * 韩呈:沈流飞,你的脚怎么了? 沈扈:臣没事。 韩呈:没事怎么一跛一跛的? 沈扈:啊,臣可能是长鸡眼了。 韩呈:鸡眼?! 沈扈os:顾尽欢做的鞋垫,坑坑洼洼的硌脚,能不长鸡眼么? * 阿丧:听天问说,是你把姑娘的鞋垫子都买走了? 沈扈:嗯呐!你没告诉她罢? 阿丧:我要是告诉她都好了!她现在愣觉得自己手艺好,在家可劲儿缝呢! 沈扈:她要干嘛?卖给别人啊? 阿丧:我不知道。 沈扈:那不是害人么!她做的那玩意儿是给人穿的么? 阿丧:虽然你说的是事实,可我还是得为我们家姑娘说话——你知道她有多努力么? 沈扈:假如努力能当鞋垫穿,我也不至于快长鸡眼了。 * 尽欢躲在房中不眠不休地,挂着恐怖的笑容穿针引线,一双双坑坑洼洼的鞋垫,打的巨大的线头结都裸露在上,和她的脸相照,显得狰狞无比。 谁来阻止这个疯狂迷之自信的女人? 2.除夕守岁 * 尽欢:把他们都叫来罢。 阿丧:来啊,主子发红包咯! 洒扫:来了来了! 厨子:来了来了! 门房:来了来了! 马夫:来了来了! 尽欢:今年是你们第一年在我府里做事,包个大的,欢欢喜喜地过年。 众人:谢主子! 厨子:(惊喜)五两?! 尽欢:鉴于做的菜甚合我的口味,赏你的。 马夫:(惊讶)四钱?! 尽欢:怎么的不满意?上回把我的的卢马都喂死了,没找你算账呢! 马夫:(抱怨)咱那是的卢马么…… 门房:(惊吓)三文?! 尽欢:每次连沈流飞那个弱鸡都拦不住,也不通报,万一哪次让他跑到府里杀人放火,连三文我都不会给你了! 洒扫:这……两张黄牌?! 尽欢:鉴于在沈大人到我们府里时,你时常眨巴你那双卡某兰的大眼睛眉目传情、暗送秋波,涉嫌里通外国,罚你黄牌两张以示警告,三张就罚下场咯,好自为之。 洒扫:长得漂亮是我的错么?主子眼里只有两个字——嫉,妒! 马夫:不是我说你,你长得还不如我厩里养的马好看。 门房:如果不是看在你住府里的份儿上,我都得给你关门外。 厨子:你要是盘菜我都得加三颗大蒜头子解解。 洒扫:……我有这么磕碜么!再说了,人家沈大人也不一定看不上我呢!没准儿他瞎呢…… 沈扈:阿嚏—— 3.有个哥哥 * 尽欢:小时候我就想有个哥哥,老缠着我妈给我生个。 沈扈:真要生了该多恐怖。 尽欢:我们那一代计划生育,所以从小打架都得我自己出手,渐渐的连女孩子气都打没了。 沈扈:我怎么觉着是你本来就没有女孩子气呢……噢吼,你继续说。 尽欢:你有兄弟姐妹么? 沈扈: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尽欢:真好,羡慕你妹妹。 沈扈:羡慕就羡慕,别骂人。 尽欢:新的一年,我希望能有个哥哥! 沈扈:这比让你当场登基还难。 尽欢:嘘——小点儿声!这大不敬滴! 沈扈:你现在说话的神态、语气,真是越来越像和珅了! 尽欢:哪个版本的?清史?传奇?还是话本儿? 沈扈:(一本正经)电视剧。 尽欢:(挑眉)王刚老师? 二人(相顾无言,嚼空气对视中) 那我们两个人,这设定,岂不是变成了某两个经典人物? ……额,这是言情,不是纯爱啊…… 1.为难 这两天是天问被惯得最不成人样的时候,尽欢发现沈扈这个家伙,每天都十分殷勤地往她府里送东西给天问。 本来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这两个人究竟也是在生死边缘共患难过的,关系亲密也是正常。 可是,尽欢渐渐发觉天问有些不对味儿,总是时不时地提起沈扈,而且每次提起的话头儿,都无比的生硬。 尽欢好歹是混迹官场多年、油嘴滑舌一把好手,天问这等道行在她面前还不原形毕露? 不过,这个小孩子可能也只是人精了点,尽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去。 而她真正开始忍不住发作的,是天问问出了这句话: “姐,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噗—— 她一口老茶喷了出来,劈头盖脸淋了无辜的阿丧一身。 阿丧抹了把茶水,道:“天问你个小豆丁……” 天问可怜兮兮地道:“丧哥,又不是我喷你的,你干嘛只骂我?” 阿丧道:“记住,你姐,我家姑娘,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骂的。” “嗯——”尽欢对这句话深表满意。 天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尽欢伸出双手,揉住他的脸蛋子:“实话告诉我,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天问摇头:“我答应了沈大哥不能说。” 尽欢冷笑:“果然是沈流飞这个老奸贼!” “哎?你怎么晓得是他的……我可没说出去啊!”天问惊恐地瞪大了小眼珠子。 尽欢慵懒地瞄了他一眼,天问只得吐了吐舌头。 * 沈扈在天问出门玩儿的时候,于拐角处把他揪住,问:“喂,小豆丁,怎么样了?” 天问为难地晃晃脑袋:“沈大哥你放过我罢,阿姐已经看出来是你了。” 沈扈一点也不惊讶:“早知道你年纪小,道行浅,哪里能瞒得过她。算了,让她知道更好,她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只说你是……是……老奸贼。”天问回忆了好久,记住了这个词。 “老奸贼?”老,奸,贼,哪一点能跟自己沾上边?真是匪夷所思,“那你在阿丧身边这么长时间,有没有打听到她喜欢什么人啊?” 天问懵懵懂懂的,直接问:“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呢?” 天问的意思是去问阿丧,可惜汉语的“他”和“她”同音,沈扈愣是听成了问尽欢。 “你说的也有理。”他沉吟片刻,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应该直接一点。 天问朝他扮鬼脸,眼睛鼻子挤作一团,可爱地嘲笑他傻。 沈扈一把捏住他的脸,把手里的糖葫芦交给他:“小人精,还敢嘲笑我。不过,算你这次帮了我的忙,走罢!我带你玩儿去!” 天问欢天喜地,而沈扈却心事重重。最近过年喜气洋洋的,朝中没有什么大事要处理,他一颗闲心就骚动不安了。 咱们曾经的顾大人无官无爵,手上的钱也不多了,也没什么想重新再来的心,仿佛是个最纯粹的她。 若是把她重新放在朝中,沈扈指不定又要下意识地和她作对起来,现在可好了,没有那许多顾忌,自己何不趁机向她表露心迹呢? 可万一,她又像上次一样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甚至抵死不承认该怎么办呢? 又或者……她拒绝自己,又该如何?像平时一样死皮赖脸地继续纠缠么? 大过年的,这样子不太好罢…… 他头一回这么心乱如麻,一个劲儿地倒吸着气,挠着头顶。 * “该想个什么方式呢?”沈扈回去后跟家里那两个愣头愣脑的汉子商议,“你说我这平时鬼点子一抓一把,该到用的时候憋不出一个主意。” 扎鲁无情吐槽:“主子你平时也是愣头愣脑的比我哥俩好不到哪儿去,哪里鬼点子一抓一把了……” 沈扈拳头一抓:“给我把关注点调回来!” 扎鲁嘴角抬起个鄙视的弧度:“主子你追女孩,我们两个大老粗哪里能帮上什么忙?” 沈扈道:“哎呀你别老哪里哪里的,听得人头大。都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多你们俩就等于多俩脑子啊!快点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清新脱俗、与众不同的表白方式?” 和折补刀:“主子你觉得像顾尽欢那样一个满脑子家国大业的女人,再清新脱俗、与众不同,用在她身上有什么两样么?” 沈扈乍一听,居然认为很有道理:“那我……” 扎鲁随口一说:“我们两个打了二十几年光棍了,主子你好歹和萧劝云在一起过,比我们经验丰富啊。” 和折暗扯他袖摆,差点把袖子给他扽下来。扎鲁才知失言,忙不说了。 沈扈脸色的确较先前难看了些许,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和折你也不必拉扯他,都过去的事情了。眼下我只怕尽欢拒绝我啊!” 和折壮起胆子出主意:“拒绝怕什么,主子你忘了你是什么人了么?你可是古今第一不要脸面的人啊!” 扎鲁趁着沈扈瞪着眼睛却未发作时,抓紧时间列举:“是啊是啊,对自己的外貌和智商极度自恋就算一条……” 沈扈嚷嚷起来:“哎,你对我的外貌有意见么?”二人连连矢口否认。 和折叹气:“你这副嘚瑟样儿,不知道有一天遇到强敌还怎么继续嘚瑟。主子啊,我真为你的未来担心啊。” “少学父王……咳,少学我爹的口气教训我。”沈扈白他一眼。 * 次日。 “听闻圣上昨日下午一口气提拔了三位官员,今儿要到户部和兰台府报道。” 沈扈边走边问:“有这等事?” 右都御史凌舟山笑道:“都是年轻人啊,个个一表人才的,不必咱们当年差。” “什么来路?年纪轻轻就能爬到这里?” 凌舟山声音放低了些:“一个是李国老李刈旧党手下的,两个是应天王那头的,我调查过,没什么功名,家里做生意的。” 沈扈大吃一惊:“这两家!圣上怎么会……而且,这?” “是啊,我也奇怪,圣上平日里最提防王公和党派,这次居然邪了门儿似的一下子起用了三个,还是三个怪人!” 沈扈道:“不由地让我有点起疑了,圣上这会儿把我们俩都叫过去是什么意图?” 凌舟山道:“这还不容易猜?到哪个部任职,还不都得走我们督察院眼前过一遭?” 可当韩呈开口说出原由时,二人面面相觑。 “朕打算在初八那天,办一个才子会。” “圣上怎么突然想办才子会?”二人心知肚明,才子会是先帝创出来的玩意儿,几十年没玩过的老梗了。 韩呈道:“朕想过了,朕的身边有一堆类似于你沈流飞一样的有本事没文化的货色……” 沈扈听到这番评论,嘴里能塞下一整个包子,真真是噎得没话说。 “……但是咱们大昭朝毕竟是浩然大邦,文化这块不能丢啊。朕办才子会只不过是个由头,选出朝中的才人,为的也是调动全国上下的热情。” 沈扈一拱手道:“臣明白了,臣会与凌大人办好的。” 韩呈忙道:“不,这件事情交给凌舟山一个人就够了。你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凌舟山领了旨,瞧着是要交待秘密的事情,于是退了下去。 “想必你也知道了,朕这次起用了几个新人。” 沈扈问:“臣好奇,圣上您怎么会用这几个,据说是商家出身的人?” 韩呈叹息一声,啜了口茶:“朕也得用钱啊,不靠这些人,难道靠你?” 沈扈又被韩呈冷嘲热讽了一句,脸上都是黑线。 “朕叫你来,是想让你想个法子,让顾尽欢回来。” “让她回来?”他大惑不解。自己上次已经说明一次了,圣上也说让她在家里待着,怎么出尔反尔了? 韩呈道:“这些新人光会挣钱不行,需要有人领着,否则该生出多少个以权谋私的贪贼啊。” “圣上的意思是,让顾尽欢来领着他们?”沈扈不可思议。 韩呈放下杯子:“你觉得不好么?” 沈扈道:“臣以为不妥。” “有何不妥?”“臣不知。” 韩呈呵地笑了,一口茶差点从喉咙涌上去喷他满头满脸:“咳咳,你不知!不知,你瞎不妥什么!” 沈扈有苦难言:尽欢如今不在朝中,安安全全的,没那许多糟心的事情,再加上如果让她回朝把持财政,朝中诸多良臣,以后要面临的危险恐怕更多。 除非……她不再贪了。 最近是挺收敛的了,一心在做好事,既是如此,让她回来也不一定是个坏事。 只是免不了,要把自己的儿女私情搁置一边了…… 他半成功地说服了自己,道:“圣上想让臣想什么主意来呢?来硬的还是来软的?” 韩呈道:“顾尽欢那个滑头,近些日子无欲无求的,能吸引她的会有什么呢?好好儿想想呗。” 无欲无求? 是啊,圣上这句话突然点醒了他,他仔细想想,这段时间顾尽欢消停、安静得不寻常。不捞钱、不上进,心心念念的宏图大业似乎抛诸脑后,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 这其中到底有何猫腻呢?沈扈陷入了沉思。 2.幽会 是夜,人静巷深,尽欢穿着暗淡,一路从小团扇胡同神神秘秘地走到西大街。 她哼着小曲儿,一脸轻松,环顾四周踏入了金记茶馆,茶馆点着暗灯,并不是还在营业的样子。 “哟,来了?走,楼上雅间。”早有一个青年男子在一楼相迎。 这男子面容俊朗,眉眼带笑,生得甚是好看。尽欢笑笑,跟着他上楼。 进了雅间,尽欢扶衣坐下:“杭州王家谈妥了么?” 男子答道:“已然谈妥,我叫出纳预估过了,这笔单子若是能完成,不出意外利润至少这个数。”比出一个手势。 尽欢微微一笑,伸出插在袖子里的双手,把他递来的单子接过来看看:“嗯,王家与我本来就有往来,如今我无权无势还肯合作,也是一份情义了。” 男子将一本厚厚的账册从身后的箱子内取出,铺在她面前的桌案上:“这是上个月的流水,你过目。” “嗯——嗯——”粗略地翻过后,笑盈盈地道,“不用细看了,我信得过你。” 男子收起账册放回,对她道:“上次你转移到我这儿的资产我现在投了大概有十之七成,还要继续投么?” “投。找机会接咱们老主顾的单子,争取全投进去!” 他点点头。小二端茶盘上来,给二人摆好,逗留了一小阵见没有什么吩咐便退出房外。 “以后有什么打算么?不决定回朝了?”忽然开始闲聊。 尽欢食指轻轻敲击杯盖,低着头笑道:“圣上舍不得我。” 话里的意思就是,我决不决定回朝是一回事,而圣上必定是要让我回朝的,到时候身不由己。 这话带着点小期待和小不舍……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哦?怎么说?” 尽欢道:“当今圣上不是雍正痛恨贪官,不是赵匡胤提倡节俭,更不是道光抠门小气,他是个乐于享受的皇帝。过去我当官的时候,圣上每个月能从我这儿捞走少说一万两。” “自己上供的?” “当然不是,那是找死。为臣子的有时候要装傻,圣上坑你,你得忍着,还得顺坡下驴,给圣上甜头吃。还不能表现得太不在意,否则圣上该怀疑你身后资产的雄厚程度了。”尽欢吐露贪官之道。 他问:“有意思。也就是说,你很快就能回去了?” 尽欢摇头:“我可不想早点回去。我现在羽翼未丰,圣上却不对我赶尽杀绝,但也迟迟不召我回去,定是另有目的。我猜想,十有八九是想再从我身上刮油。他应该知道我耐不住寂寞要继续壮大我的财力,所谓养肥了再杀,就是这个道理。” 男子道:“可是只有在朝中掌权,才能将我们经商的利润翻番。” 尽欢愁道:“说到这个我确有不甘。无权无势有再多钱也无处可使,愁哇。” 他问:“你在朝中不是认得许多大官么?” “没用的。树倒猢狲散,我早料到他们没人敢和我扯上关系。至于林抱声、贾诚么,他们热心做事,我实在不愿将她们拖下水。” 心中想道:至于沈流飞,并不能将他拖入己方的阵营,一则不敢,二则……不忍。 “你也不必担心,此次圣上将我提拔,我马上就可以成为你朝中的势力了。” “嗯。不过,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牵扯多了,麻烦就多了。”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幽幽地道:“你变了。” “我怎么变了?” “你没有以前那么果决,那么狠辣了。” 尽欢沉默了,扪心自问一番,她的的确确有所改变,这种改变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不知道是为什么,更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成长还是堕落。 他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打破死寂:“也好,你以后也可远离官场,自由自在地干自己的事情,挣自个儿的钱。” 尽欢听闻此话,心中有所不甘。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执念,让她难以对权力释怀了了。 早年的她尝试过各种方法,任你是天下第一的唇舌,也说不动愚昧无知的百姓,也说不破统治者光芒下那层大天。 只有权力,能让人臣服,能让其他人瞬间闭嘴,乖乖听话。 这是一种千百年来许许多多人参不透的魔力,吸引你沉沦,又让你无处藏身。 “也罢。”她眼下唯有顺其自然,等待圣上的消息。让她回去便去,不让她回去也可自安天命。 男子看出她有心思,皱着眉:“你好像比三年前在应天王府时,更添了几分愁容。那个时候的你,心里眼里都是一团火,任凭怎么伪装扮傻也藏不住野心。如今,倒是随和淡然了?” 尽欢笑道:“野心固然是不会丢的,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我也渐渐清楚了一些道理。” 男子问:“是因为那个混蛋?” 尽欢拿被子的手抖了抖,叹息道:“他?确实教会了我一些事情,比如……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休得再提。” 男子又道:“可曾想过,再去试着爱一个人?” 她脸上登时晕起一片红润,埋下头去刮茶叶片子,手在动,可眼睛没看着:“太浪费精力了,我还是想完成事业。”补上一句,“还有,那个人,我不承认爱过他,那是一种□□裸的侮辱,也是我人生的污点。” “好好好,以后不说了。”男子眉宇间顿显一丝难以觉察的失落,但再此等心境下仍能细心地发现,尽欢说那句话的时候,神色里竟有从没有过的娇羞,于是问:“可我不信前一句,你怕是已经心有所属了罢?” 一声微小而清脆的杯盖碰击声牵出一霎的死寂,尽欢手心出了些汗,端起茶来欲掩饰自己的慌乱。 她与面前之人是无话不谈的,可这次她并不想透露一点心思。一来,有教训在先,她现在不确定某位仁兄的心意,更不想为自己徒增困扰;二来,面前之人这么些年一直未明白地对她说过什么直接的话,要么是她想多了,要么不是,如若不是,也不能伤害他,失去一个朋友。 “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她起身。 “要我送送你么?” “不必了,你现在是朝廷的人,与我同路恐有跟踪,小心为妙。” 尽欢出茶馆时,仍在回味琢磨着刚才的对话,心头浮起千万个疑问,未等想透,沉溺其中,差点绊上一跤。摸摸自己胸口顺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到拐角处,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来,一把把她拽进了小巷尾。 她吓得面如死灰,狠狠地咬了捂住自己嘴的手一口,要往出跑喊救命,却被从背后抱住,耳边听得一声:“哎哎,是我。” 尽欢收声定睛一看,想也没想给了他一记拳头:“要死啊,大半夜的!我还以为是鬼呢……” 沈扈无奈地揉着自己的手:“你见过这么帅的鬼么!本来只想逗逗你,没想到你胆子小成这样,还又凶又狠……” 尽欢惊魂未定,道:“你做什么藏在这里监视我?” 沈扈问:“监视谈不上,你半夜出来幽会我还不能八卦一下了?说说罢,那里面谁啊?” 她闭口不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扈背着手跟在她身后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说呢这段时间我们大昭第一贪官怎么消停了,原来是另有一手打算啊。” “你怎么会知道?”她吃惊,“卑鄙,你偷听!” 沈扈道:“我很无辜啊只听了几句,我也是金记茶馆的常客,为什么不能去喝喝茶?”其实是跟金老板打了招呼,扮成小二送茶进去。 “谁大半夜喝茶……” 沈扈不说话,给她一个眼神。 尽欢无奈地说:“好罢。你知道也无妨,你现在管不着我……”往旁边一凑,“也舍不得管我。” 沈扈心下一动,偷笑,故作正经地道:“我可管不着你,因为啊,你马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大事咯!” “什么意思?” “给你带来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讲。” 沈扈故意不说,绕到前面去:“你求我啊?” 尽欢朝他屁股踹了一脚:“我这个人最讨厌卖关子。你说不说?不说我踢碎你的屁股。” 沈扈哭笑不得,道:“行行行。” 尽欢凶巴巴地道:“快说。” 沈扈笑道:“圣上要召你回去呢!” 尽欢又惊又喜,一瞬间的神态是瞒不住的,沈扈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他本来不愿意尽欢再度回到朝堂与一大帮人作对,可是今天听到她还在经营生意,就知道她心中还存着执念与热情,只不过是在等待契机返朝。 她想这么做,便顺了她的心意,没什么不好。反正自己也莫名其妙跟着高兴。 纠结这许久的问题,也算有个完美的结局。尽欢回朝,重新开始。 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眼前却似乎有一片光明。 沈扈目光跟随着前面步履轻盈甚至蹦蹦跳跳的尽欢,变得温柔简单起来。 “那个什么,顾大人……啊不,尽欢,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 3.诉情 尽欢转过身来,街上稀疏的灯笼透出的幽暗的光照在她脸上,一双带着喜悦的眸子从他身上扫过,长发甩了个小圈圈。 “什么事情?”话音儿里藏着小俏皮。 沈扈深吸一口气,道:“我……我……” 尽欢不悦了:“我说了我讨厌卖关子,是不是还想我踢碎你的屁股?” “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沈扈突然不知所措了起来。 尽欢没耐心继续听了,道:“那等你想好了再说罢。哎呀,我今天可能会兴奋得睡不着觉,我得思考思考回到朝廷后要怎么大显身手……嗯……” 她乐呵呵地自言自语的样子居然有点可爱,沈扈傻傻地看着,她说什么却都没听进耳,满脑子只思忖着该如何说,又忍不住责怪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回去之后你不许再坑我了。听见没有?不过你坑我我也不怕,我照样打不死……嘿嘿!”她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暂时没顾到沈扈的小心思。 “尽欢,我之前说过的那件事,你考虑过没有?”沈扈想着,你心里是一点点我都没有么,可惜没能说得出口。 尽欢的自语戛然而止,登时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刹那间脑筋变得很不灵光,太多纠结的问题浮上脑海: 敌对,大业;抵触,害怕。 否认的本能让她立即回答道:“我不记得了。” 沈扈还要继续再说,她赶紧闪开,脚步加快了不少,什么也不听。 “你不要逃避问题。”他捉住她的胳膊,道,“你总有一天需要面对的嘛。” 尽欢也糊涂了,她承认她心中有渴望,有难以摆脱的奇怪感情,但她总忍不住考虑未来。 “你也知道,我他妈就不是什么好人。”尽欢内心烦乱,爆粗口了。 沈扈怼回去:“你都知道我知道,还他妈纠结什么?” 尽欢停住脚步,正经而严肃地道:“你想听什么?我什么都不清楚,你要我说什么?” 沈扈情绪一下子顶上来,大声道:“我就想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我!” 尽欢刚想说什么,旁边一排房子里灯烛一个接一个亮起来,有人骂骂咧咧:“谁啊大半夜的吵死人了,还让不让睡觉了!” 沈扈一颗心悬在半空,万年没脾气都来脾气了,道:“别叫,这儿谈正事呢!” 尽欢又羞又愧,拉着他就在人家打开窗户前跑开了。 来到一户府邸前,大门紧闭,万籁俱寂,四下无人,沈扈急忙问:“我想了好久才问出来的,这回是认认真真的,你不能总不答啊。” 尽欢揪着槽点问道:“合着你以前都不是认真的?” 沈扈一甩手:“权当我口误了。不过,第一次,我确实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耍你玩来着……啊!”受了一拳。 尽欢打完,转念一想,他也是坦诚相待,便道:“若你说的是真话,我便也不瞒你。我有我自己的顾虑,你我正邪不两立,日后定是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的。” “我是正,为何我渐渐对百姓大失所望,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邪,为何要救助灾民、收留天问,还搞什么义卖?假如你我正邪不两立,那你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尽欢被问愣住了,这正是她苦苦思考的问题——她是否已经被沈扈的道义感染,变得悲天悯人起来? 为了逃避这个她还没想通的问题,她再次转移话题:“你知道我搞义卖?” 沈扈要抓狂,对着那用一副可怜巴巴的无辜眼神看着自己、心里却狡猾无比的尽欢,道:“我……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尽欢瞧不得他这样子:“可怜劲儿。好啦,我对你讲。” “嗯?” 尽欢笑吟吟地:“我心里肯定是有你的,毕竟我心里还有很多人,譬如阿丧,天问,抱声,还有离京远去的灵泽、钱葙……你一天到晚老和我作对,我心里能没有你么?” 沈扈仰天长叹,后悔自己过去造的“孽”。 为什么就不能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呢? 尽欢转着那双贼机灵的眼睛,一清二楚纯属装傻,可她也不愿说,一是习惯埋藏心里,说不出口,二是她不愿意关系一改变,让气氛变得尴尬。 但是,她忽然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了,与刚刚的心境大有不同。竟也是有些怕沈扈因为自己的不正经就此放弃的。 果然,沈扈可没让她失望,锲而不舍地道:“等一下,你总是这么逃避这个问题,不会是已经有了心上人了罢?” 这脑回路也算正常,尽欢啼笑皆非,道:“没有。” “难道……你喜欢女的?” 这回轮到尽欢抓狂了:“也没有!” 她疑惑自己既然想拒绝他,为什么又急于向他解释、否认…… 都到了这份儿上,沈扈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是不是觉得我哪里不好?” 这反而提醒了尽欢,她立马道:“啊,有可能哎。会是什么呢?” “对啊,会是什么呢?”沈扈打量自己浑身上下,寻找着那“难寻”的缺点,“我好歹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把跟凌舟山新学的成语都用上了。 尽欢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高级”词汇,道:“我想到了,学问。” “学问?”他瞪大了眼睛,千算万算没料到自己会败在这一关上,朝夕相处这么久居然嫌弃自己的学问?我是个外族人啊,能学成这样不错了…… “可别找什么借口了,我一直觉得学问差是我的萌点。” 尽欢反驳:“学问差那是我们家阿丧的萌点,你嘛就算了。” 沈扈学她:“哦豁,也就是说你承认刚刚是借口了是不是?”他一咬牙,心一横,豁出去了! 一个大老爷们拉着尽欢的袖子左摆右晃撒起娇来了:“尽欢你别这样,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别耍我玩儿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有点喜欢我的是不是……” “啊呸!”尽欢抽出袖子抱着臂,靠在朱漆的大门上,“自作多情。” 沈扈沉吟片刻,道:“是不是我学好学问,你就可以答应我了?” 尽欢戳戳他脑门:“我说你一个堂堂朝廷大员,平日里呼风唤雨、聪明伶俐的,怎么这时候脑子糊涂得跟头倔驴一样?” “我不管,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回家挑灯读书去!等着我啊……”说罢用力捧着她脸亲了一下额头。 尽欢猝不及防要推开他,忽然身后一空,原来是大门被打开了,阿丧吓得一声蹦出来,尽欢、沈扈齐齐倒进了门内,一片狼藉,手足无措。 刚刚谈笑间没察觉到这是自家大门。 “姑娘我估摸着你回来了所以……”阿丧挑着眉死盯着沈扈。 尽欢羞得脸儿通红,二话没说就爬起来往屋里跑。 沈扈却尽然不在意,傻呵呵地冲她道:“记得,等着我啊!”乐颠颠地一步三回头回了家。 * 真叫自己说中了,尽欢这天夜里确实是甭想睡了,阿丧看着他家姑娘躲在被子里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茧,一动不动的怪吓人。 “姑娘不就是回朝当官么,用得着这么激动么?”阿丧拍拍被子,“再说,又不是第一回了……” 尽欢在被子里唔唔哇哇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呼啦”她自己掀开被子,咽了口口水,对阿丧正色道,“阿丧,沈流飞跟我表白了……” 阿丧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他还没死心呢?” 此话一出,尽欢反倒起疑:“什么意思?” 阿丧知道之前那回她喝醉了酒,把沈大人第二回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可她也知道,没必要瞒着她:“我是想说,这个沈大人还真是一往情深啊。” 尽欢笑眼瞄着他:“我怎么觉着你这话音儿里都一股子咬牙切齿的劲儿呢?” 阿丧喃喃:“白菜被猪拱了能不咬牙切齿么。” “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尽欢搂着阿丧的肩膀,哥们儿似的拍一拍:“好了,我可没答应他,白菜还在。” 阿丧疑了:“怎么回事?” 尽欢皱着眉:“没什么,就是没什么想答应他的冲动。这些年绑在身上的东西太多了,个中纠缠,使我放心不下啊。” “你担心他骗你?” “他的套路多了我就多长几个心眼,防着点总没错。可要说他真的是骗我,我倒不那么相信——你道他图什么呢?” 阿丧道:“不会是图钱,因为你抠门;也不会是图名,一个清官跟姑娘你勾搭上有什么好处?” 尽欢白眼翻得朝天了:“那他是为了什么?” 阿丧叹息:“自然是什么也不为,就看上你这个人了呗。” “哎哟这可更叫我为难了,简直是大惑不解啊,到底为什么呢?”尽欢往后一仰倒在床上。 自己看上他倒还情有可原,他一个本本分分的好官、大有前程,作什么死会看上自己呢? 另一头的沈扈有心灵感应一般,对着询问结果的扎鲁、和折,幽幽开口说道: “感情这事,若是能说出个为什么,倒了无生趣了。” 4.旧爱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沈扈叼着支笔口齿不清地哼哼唧唧,念完在一旁的册子上做记录。 “什么意思呢……”他翻着经典释文。 山九枭站在一侧捧着书自己读,笑问:“你也是奇怪,怎么突然想到要来我这儿学学问了?” 沈扈道:“学生过去不知学问可贵,现在知道了自然是要来请教先生的。” 山九枭好生怀疑:“你呀,天资聪颖,但过去恰是最不爱念书的。罢了罢了,不问是何种缘由,你用功念书也算好事一桩。” 沈扈笔头上没停,一边答应一边翻着书页:“是了,先生的苦心我过去不曾体会,现下吃了亏了。” “看了一上午了,歇会儿罢。”和折从外面进门来。 “《大学》才看了个开头,歇什么歇。”沈扈头也不抬,“你要是没事,就来给我磨磨墨,墨不够了快。” 和折乖乖地站到身边去磨墨。 山九枭看着他这模样,忍不住问:“尽欢那丫头也许久没来了。我看见你这用功的样子,就想起她当年。那孩子,对自己是真的狠啊。” 沈扈抬起头,提笔的手悬在半空:“她过去在朝中掌权,事务繁忙,不得闲。眼下无官无爵,怕是不敢来见您,唯恐丢脸罢。” 山九枭笑道:“天下哪有先生嘲笑自己的学生呢?那不是打自己脸么。再说了,尽欢这孩子前途无量,丢官也不过暂时的事情,她也必定不会过分放在心上,何来不敢一说呢?” 沈扈听得心下道:您怕是还不够了解您的宝贝学生啊,她要弄到手的东西一夕不见踪影,哪能不放在心上呢?瞧昨儿告诉她马上可以返朝,她那股乐呵劲儿。 但口中还是道:“她爱护脸面,您就体谅罢。不过,我从圣上那儿听得的消息说,她很快就可以官复原职了。” 山九枭惊喜之余,啧啧打趣道:“这上头还真有意思,老是将她呼来唤去的,上回贬回老家种田,没过多久亲自去请;这回又闹成这般,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 此刻面前摊放着四书五经的沈扈,心中固然还牵系着尽欢,对于一些话语、字眼必然敏感些,加上山先生打趣的语气,不由地开始揣测,圣上知道她贪,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割舍不下,是否是先自己一步看上了她? 如此想来,愈发惶恐不安,一团墨汁掉在了纸上。山九枭哎哟一声,跑过来看:“看看,想什么呢,好好儿的一张纸废了……啊,流飞啊,你这……” 沈扈回过神问:“怎么?” “你的字,这么些年还是毫无长进啊。”山九枭摇头大叹,“不谈笔锋有度,连基本的横平竖直都成问题啊。” 沈扈低头瞪着自己写的字:“是,是么?” “罢了,自己认识就行了。你又不是要成为大书法家。”山九枭出于安慰道。 他问:“先生,字写得好不好,与做学问有干系么?” 山九枭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道:“做学问不同于其他,需要静心,就像弹琴前焚香听音一样。把字练好也是其中一个方法,能安安静静坐下来把字写好,不容易啊。” 沈扈挠挠头:“还真有门道儿呢。” 山九枭忽道:“这样罢,你若诚心想学,我就给你定个任务。从明儿个起,早晨练字,午间读书,晚上学着作诗写文。不过可以视情况调整。” 沈扈中气十足、信心满满地回答道:“遵命!” 沈府的书房里,案上左手边堆着看完的书。沈扈托着腮正在读《诗经》。 扎鲁、和折排排坐在院内的走廊石栏上,晃着腿嗑着瓜子晒着太阳。 “我上次看见主子这么用功还是在王庭争世子之位的时候。” “得了罢,念个鸡跟杀诗似的……呸,念个诗跟杀鸡似的。来来来,吃点瓜子解解。” 扎鲁道:“在中原待了这么些年,春节不出去串门子拜年还是头一遭。拿不到红包也就算了,还得听主子念经。” 和折道:“恕我直言,我都不知道追女孩跟做学问有什么相干。顾尽欢就是变着法子把咱们主子拒之门外,他还傻愣愣的相信。没救了。” 扎鲁愣了愣:“可能……知识就是力量?” * 次日上朝前,沈扈一路默念消化着昨日看的《左传》,又想着自己学成之后该怎么去见尽欢。站在朝堂上也没怎么听韩呈说话。再度回过神来时,韩呈已经一脸不悦地瞪着他了。 “啊?”他呆懵懵地问。 “啊什么啊?你这个左都御史是不是不想干了?” 郑逋在他身边小声提醒:“让你提带新人呢。” 沈扈上前一步道:“是,臣遵旨。” “嗯。”韩呈眯着眼,“你要仔细提点,不能因为人家是女子就小瞧了人家。” 沈扈嗯啊了两句敷衍过去,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上面。 下朝后,他夹着圣上批给他的折子,整理了衣衫,一个人站在面前堵住去路。他捏着没翻好的衣角抬头,愣住了:“你?” 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身着女官官服的妙龄女子,束起头发、不施粉黛也能看出姿容俏丽,一双丹凤眼满含幽魅地看他:“怎么?还记得我?” “你为什么在这儿?”他问。 “看来你真的没好好上朝啊,没听圣上说,要将我放到你手下做事么?”她笑道。 沈扈眉头皱了起来:“也就是说,你现在在应天王手下做事?” 她摇摇头:“不,我是李阁老的人。” 沈扈暗吃一惊,这李刈是韩呈忠实的臣子,是百姓交口称赞的良臣,不比尽欢的洪贪误国,不比自己的假意窃国,那是实实在在维护大昭韩氏王朝的奴犬。 曾经纠缠于与尽欢的敌对中,却忽略了李刈一党。 他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女子,脑子里突然浮现起过去和尽欢的种种对话,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认为自己和尽欢是站在同一战线的。 前段时间他时刻纠结着那造孽般的感情,纠结点就有与尽欢敌对的复杂心态。可这下他算是明白了,这份矛盾并非永久,在面对同一种利益、同一个敌人时,再敌对的关系也能调和。 那女子见他良久不说话,只道是对自己割舍不下,便笑道:“咱们一别三年,要不要一道儿去喝喝茶叙叙旧?” “我……”伸手不打笑脸人,沈扈不忍拒绝,道,“叙旧就算了,喝茶我是乐意奉陪的。” 女子微感失落,和他一路而去。 * 茶馆内,沈扈束手束脚的,极拘谨地坐在对面。 “别这么紧张兮兮的,我又不会吃了你。”女子笑道。 沈扈晓得这个女子的为人,为了不让自己听进她的话而心软,居然默读起了没复习完的《左传》。 “你,如今成家了么?嗯?流飞?” 冷不防被唤了,他目光如炬般投向前方:“成家?没有。” 女子露出宽慰的表情,试探道:“那,有意中人没有?” 沈扈默然不答,咬了咬下唇。女子直觉他是承认了,一晃而过的是眼里的不愉快,问:“是哪里的美丽妙人?” 沈扈看着她的容颜,冷笑道:“要说美丽,她比不了你;要说妙人,你及不上她。” “你对我,还是心存芥蒂啊。”女子蹙眉叹息。 “劝云,你我断义已久,就不必再提起红尘往事了罢。”沈扈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容她再有半点侵近。 “你不愿提及,我却不能忘怀割舍。”萧劝云深吸一口气,眼泪扑簌而下,道,“不对,你若确实无情,又何惧提起呢?” 沈扈的惶然无措被她尽收眼底,她娓娓道来:“过去的事情我们都多有不成熟,我也诚心诚意地回来了。你与我就不可以将……”一双柔软的手覆上。 沈扈念及旧情,确是感喟,奈何自我警醒,内心刚硬,抽出手来就要走。 “还请你自重。” 萧劝云站起身来,一张脸蛋梨花带雨,问:“你真的不念旧情了么?还是因为你的意中人,才对我这般绝情?” “对一人痴心,必定会对其他人绝情,非是念旧情就可以避免的。”七上八下,不明所云。 萧劝云眼泪在脸上变冷,问:“她真的那么值得你痴心?” 沈扈先是不答,因为不知从何答起,再然后道:“值不值得是我的事,你不必非要问个明白,我也没法与你说个明白。自古以来,感情吸引人的不正是这么点儿不明不白?” 萧劝云微微点头,黯然道:“是啊。正如我对你一般。” 沈扈听在耳中,本想着左耳进右耳出,无奈心里却怦怦乱跳。 袖中握住拳头,扯出一点礼貌的笑容,抽身离去。 劝云倒不再追,抹了把脸,想到以后还有朝夕相处的机会,便不急于这一时。 ※※※※※※※※※※※※※※※※※※※※ 这两天计划着写第二部曲《永不称臣(暂拟)》了…… 很多乱世军事什么的,令人头秃2333 5.酸诗 萧劝云的话让沈扈好一阵子心乱如麻。自从来到中原,但与萧劝云有过一段感情,再无其他。倘若经历丰富,便不会如此痴缠于一段回忆。 过去一刀两断,如今却深情款款,可叫他如何是好? 这份复杂的认知也没持续多久,他很快从追忆中挣脱出来——单单李刈一条自己就有理由保持清醒,更何况如今自己心有所属,越是需要有所忌讳。 他苦笑着摇摇头,拐到山先生的住处。 “你去哪里了?”山九枭只道是贪玩迟了,又不信他几日用功,今日会贪玩跑开,便没骂一句“混小子”,“昨晚作的诗拿来给我瞧瞧。” 沈扈藏着掖着道:“先生,我头一回作诗,恐怕……” 山九枭伸手道:“再差的我都看过,拿来罢。” 沈扈战战兢兢地掏出写诗的纸张,山九枭接过来一看,只见纸上用大小不一、鬼画符般的字写着: 秋天絮儿落谁家,飘来飘去不见它。 一夜冬风满城散,鬓边和雪两堆花。 “嗯——”山九枭皱着眉头,捏着诗稿,“嗯——” 沈扈喜问:“是还不错么?” 山九枭牙缝里迸出个字:“烂!” 沈扈没泄气,问:“何处烂?” “从意境到手法,都烂得清新脱俗。”山九枭叹气,“不过没关系,调得过来,调得过来……” 于是,是夜沈府里。 “主子,你写了扔,扔了写,都写废四五十抽了。”和折展开团成一团的纸,一张张看过去,看到有一张时,笑出了声。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小鸡咯咯哒,小鸭呱呱……呱?主子你这写儿歌呢?” 沈扈挠头:“先生让我看见什么写什么,我走回来就看见一个回娘家的女人,那有什么办法。” * 第二天,前一夜收到圣旨的顾尽欢,重新穿上白鹤朝服,从殿门口进来列入文官行。 沈扈早到了,打着瞌睡,又没听韩呈讲话。韩呈眼睁睁看他走了三天的神,一拍桌子,不对着他,朗声道:“……朕有心设立才子阁,只怕你们找不着人啊!”才把目光追向他,“啊?沈流飞!” “啊,臣在!”他猛然惊醒,余光中尽欢站在身边,别过头去,灵机一动,“臣没有主意,圣上问顾大人罢。她有的是主意。” 尽欢上前一步道:“圣上有心,才子阁是个标榜,必定会助力天下百姓学习文化,以弘扬我大昭……” “顾大人所言正是臣的心声。”沈扈打断她溜须拍马的废话,捞了个现成的便宜。 尽欢不爽,明白他听不得自己好话连篇,于是话锋一转道:“所以臣认为只不过是个虚幌子,也不必选得太过于苛刻,人选在朝中最为方便,做个样子给百姓看也就罢了。” “若有民间不服该如何呢?”沈扈问。 尽欢道:“不服便让他前来挑战,输了也不必介怀,拱手让出便是,反正咱们朝中之人是为了朝廷办事,无需挂念这些虚名。更何况,我朝官吏大多从科举和有道科举上,不乏有才之士,沈大人对圣上挑选人才的眼光看来是心存怀疑啊?” 牙尖嘴利,满口马屁,沈扈被一句顶回来,又想哭又想笑。 韩呈好久没听到她拍了,笑道:“顾爱卿还是一般口齿伶俐啊,沈流飞你可别想仗着她一段时间不在就想占什么便宜……” 满朝文武跟着韩呈后面笑,沈扈道:“顾大人所言甚是,臣以为顾大人可担此头任!” 尽欢扭头给了沈扈一个凶巴巴的眼神,沈扈不以为意。 “臣等也以为顾大人可担此头任。” 韩呈道:“嚯,瞧你们一个个儿的,朕才刚夸了她几句啊你们都跟着捧起来了?” 尽欢眼珠一转,忙答道:“圣上,臣听闻沈大人最近居然开始读书了。臣猜想着恐怕在才子阁里列一个牌位……呸,名位,是志在必得呢!” 韩呈瞪大眼睛“哦”了一声,注意力立马被转移过去,惊奇:“是么?那朕可得考考你!”搓了搓手,不知是冷,还是期待。 沈扈整不到尽欢,反而泥菩萨过江,匆匆瞄了尽欢一眼,道:“圣上见笑,臣不过游戏游戏……” “游戏也好,认真也罢,既然都已经说出来了,朕肯定是要听听的。嘿嘿沈流飞,朕跟你说了多少次要读书,最近终于想起来了?” 沈扈和尽欢对视一眼,互相都知道根本就不是因为韩呈,他垂下头去,答不是,不答亦不是。 尽欢成心报复他,于是道:“臣偶然间得到几首沈大人的大作废稿,觉得写得极其好,位列才子中绝无难处,特誊写下来给圣上过目。” 沈扈眼前飘过尽欢那得意而狡猾的侧脸,那双眼睛跟韩呈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略有深意。 韩呈盯着尽欢瞧了几下,接过来,翻看沈扈的大作,面色凝重,突然把稿子往桌上一拍:“就你了!沈流飞,朕现在就拟旨把你排进才子阁。没的商量,退朝。” “退朝——” 尽欢得逞了笑得非常走心,大声道:“恭送圣上!” 圣上卖关子,一看就封了才子,偏偏不当着百官面诵读,下朝后一堆官员便围过来要欣赏沈扈的大作。 沈扈哪里能拿得出来,尽欢见他难得窘迫,于是救他的场:“沈大人想不起来了,下回大封才子阁的时候再瞧罢。诸位大人都散了,散了罢……” 沈扈待众人走后,立起一根手指正要发作,就听得王心顺喊他俩去孳政殿。不同于尽欢看好戏的心态,沈扈咬着嘴唇:“看你干的好事。” 还没进殿门,就听见里面韩呈癫狂的笑声:“进来进来。” “沈流飞啊,你真是个活宝。”韩呈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你读圣贤书就写这些东西?什么鸡狗羊狼、小孩没娘的,粗鄙,粗鄙得很呐!” 沈扈苦着脸:“回圣上,臣本不想将这些粗鄙之作拿出,这谁作诗没个稚嫩无趣的时候呢,可是顾大人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的废稿非要献给圣上,臣也是极度无奈啊。” 尽欢憋笑憋得脸通红,这才开口:“圣上恕罪,沈大人前两天得罪了臣,臣这是为了报复一下沈大人。污了圣上的眼,实在罪该万死……噗哈——臣失仪。” 韩呈像捏着厕纸一样捏着沈扈的诗稿,离自己脸老远,皱着眉头一个劲儿地瞧:“怪得了你么!沈流飞你自己看看,这句仿句都写不好,原句‘老翁逾墙走’,你接了个啥!‘摔个大跟头’?古今第一粗鄙!” 尽欢彻底绷不住了,这些破诗听一次想笑一次,拿袖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 沈扈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尽欢临到退到殿外才放声大笑,和殿内韩呈的笑声此起彼伏、共振长鸣。 沈扈恨不得亲自上手捂住他们的嘴,可对韩呈他没这个胆子,至于尽欢这个跑前跑后的女人……出奇的不敢近身。 他干脆让她笑个够,清清嗓子,掏出即将送去给山先生的新鲜出炉的诗稿,朗诵起来:“顾大人,让你笑个够!咳咳——我给你念我新作的诗……” 尽欢叫出声,捂住耳朵:“不听不听!” 沈扈仿佛捉到了把柄一般,笑着凑上去,大声念:“鸽子过谷堆,大便满天飞……” 尽欢尖叫起来像见到鬼似的,躲着他跑到一边御花园去。沈扈穷追不舍,尽欢绕过假山石,喊道:“快别念了,我要死了!” “绕花扶柳去,去时枉迷途。” 尽欢一跺脚:“你哪来这么些酸诗啊!酸得牙都倒了!” “哎哎,有能耐别躲!听我念完。” “没这能耐。”尽欢说完又捂紧了耳朵。 沈扈继续拿着自己的大作没羞没臊地朗读:“烂醉也狂歌,歌尽莫……” 尽欢只顾着躲他,没看路,被太湖石蹭破了手背。沈扈见状,忙撂下诗稿,上前问伤。 “蹭破皮了,疼么?”他拉起她手来,被尽欢嫌亲近收了回去。 “做什么拉拉扯扯的。”尽欢把袖子拉长一些,遮住伤口,“一点点小伤,几天就好了。”说着给他来了一拳,“都怪你,念这些破诗。” 沈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道:“我倒是觉得终于想出了一个对付你的好法子了。” 尽欢回想着那几首烂诗,真是恶心死人不偿命,有地儿都吐不出来,笑道:“你就饶了我罢,我有几条命经得起这折腾呢!” 二人说笑间,从花丛深处闪出一个人来,正是萧劝云。她本是打督察院而来,准备和下朝的沈扈一道儿去,经过御花园听见二人嬉闹,便在花丛后驻足了一会儿,谁料那二人玩笑投入得很,根本没发现她。 “下官萧劝云见过顾大人。” 二人齐齐往她这儿瞧,沈扈脸色变得极快,而尽欢则是见她好看,只觉着面貌亲切,除了好奇并无他想。 她跟尽欢行了礼后转向沈扈,温柔又文静的声音:“流飞,督察院有事找你。” 毕竟公事,沈扈看了一眼尽欢,只得跟她去了。尽欢原来没什么不舒服,还觉着见了美女赏心悦目,可那声“流飞”确实叫她生出莫名的不舒服来。 她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什么话也不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