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鸩姬》 序章(可略) 这世界上许多的人光是为了活下来,都费尽了自己的气力。 她便是其中一个。 本应尖锐的疼痛都静默下来,附着在她的躯壳上的青紫的掐痕或者暧昧的深红都与她的灵魂剥离开来。她从前愿意在这世上曳尾涂中,只因活着,才有些许翻覆时局的可能。如今,却再不会了。 外间的编钟古琴合奏丝丝缕缕,勾勾缠缠,不晓得又牵走了哪个男子的心魂。 “即便是到了下九等窑子,你竟也会被男人、女人优待。”一只鹦鹉学舌道。这训练过鸟儿翻来覆去就会这一句,喳喳地没完地说了几遍之后便拼命挣扎扑腾,靓丽的羽毛都落下几根粘在她血污了破损的裙上——同来的侍女清理了用过后无用又碍事的物什。她见了只木然——她早已全然领教了主人的狠戾。 “你竟还和你那痴傻的兄长一般苦苦地挣扎,真是教我意外呀。”另一只鸟儿嘻嘻地笑着,比它的主人的声音更加尖利刺耳。她这才有了反应。兄长、兄长的消息……兄长还活着!她忍不住扬起脸去看那惹人生厌的鸟儿,目中含着殷切。 “你的好兄长,正在为了救他的两个妹妹努力着——当本宫的坐骑!他每日都在慎王府里爬来爬去,熟悉后院每一粒石子的位置,好使它们在本宫出行时别碍着路。”她听了这话,几乎要晕死过去。她的兄长……那温润又坚毅如竹的男子,竟被折辱至此?!一年来都未曾打探到半点关于华家的消息,这一来……竟就是比死还不堪的噩耗。 这女人竟扭曲至此。 “……是,我的确相当恋慕他。可本宫恋的是从始至终都不会多关注我一点儿的华家公子,而不是匍匐在本宫身边的一条奴颜卑膝的狗!”说话的人看来已近癫狂,自称倒乱、言语不堪入耳。 “你姊姊早已经和你的小侄儿自行去了,你也快快地走吧!你从前的消息我会慢慢地喂到华公子的嘴边,教他也体尝你受的凌辱的苦痛。最后听罢华家双姝的死讯,再痛痛快快地自行了断吧!”凄厉的话语似在高空盘旋着的苍鹰骤然俯冲,利剑一般将她刺穿,让她不住地淌出血来。 本就是苦撑的孱体一具,心死以后,就更断了生的希望。 “我已玩儿絮了,就不妨告诉你:从前你一心求死时将你拦下的那个秋姬是本宫安排好的。本宫就爱看你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地讨好男人、婉转承欢的模样。”几近癫狂的女人使出的伎俩真是层出不穷,兵不血刃,招招致命。 她最后看见那面目不清的侍女抓住一只灰扑扑的丑鸟儿,和掐死先前每一只鸟儿一般,掐熄了它那能发出低沉动人的叫声的颈脖。 是祝鸠。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凄厉,又美艳富于诱惑。 玉体横陈,美人似是睡去了。除了点点滴滴流淌不停的心头血,滴落在地。滴滴伤心、滴滴似鼓擂,应和着门外不尽的笙歌与编钟,终究昭示着芳魂的长终。 千般凌辱、万般折磨,她都挨了,到头来却告诉她苦海终究无边。 高门的娇小姐,谁能做到此般。 姊姊在明白蒙骗之后,便会痛痛快快地自裁,了结了此生。果真烈得惊人,她早该想明白。 兄长会为了来日的生机选择苟且,至于如此尊严磨灭的地步,她也应该明白。 想必是她最出人意料。家中的幼女,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小姐,在家破人亡之后,竟能忍辱负重,以待来日。 * 她还记得从前许多明煦的日子。 她听见长姊在远处唤她“洵妙”,叫她来看看这嫁衣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她听见长兄劝她另择良人,因为那人冠着陈姓;她听见鲜少发怒的伯父低声地告诉父亲:“这么做一定会害了华家!”。她看见长姊盖着红盖头,在吹吹打打的一片喜声中去了她再也看不见的远处;她看见明黄诏书,送她嫁入了陈家;她又看见父亲、母亲、伯父、伯母蓬头垢面地远行,她怎么拦,也拦不住。 再后来……再后来她就到了扬州,日日夜夜都不得不对着形形色色的男人。浓重的鼻息、湿腻的臭汗、粗糙的大手、戏谑的话语、下流的目光,此间种种不堪入目,都让她恨不得将自己撕裂了,好偿还这不清的肮脏,求得谁大发慈悲地送她去个僻静地方,一无所有也可以。 可她并非一无所有。她有长姊长兄,有父亲母亲,在未探听到亲人的消息前,她绝不会轻易地了结。 这是她犯下的罪、造出的孽,她必得自己还清。 她是华家那位任谁见了都要称上一句的确妙人儿的小小姐,名就为洵妙,及笄后取的小字和长姊洵美的小字雎鸠凑一对儿,叫祝鸠。祝鸠,既可说作是神鸟官名,有文化又奇特,让人觉得格外贵气;又可说作是个贱名——“贱名如何了?!贱名孩子好生养!”洵妙不记得这是对哪家酸她的小姐这般回敬道。 华家有两位将军,大哥华伯严乃是辅国大将军,小弟华仲苛是为镇军大将军。虽是武散官的头衔,却是真的军权在握。华家世代为武将,对龙椅上的人一片赤诚,就算天子宠信有加也依然守着自己的本份,因而世代下来,华家仍是殊荣加身。人人见了都必得眼红,再一句:“等着吧,功高盖主,必得有华家倒台的一天!” 孰知他日一语成谶。 和初来京城的令仪郡主交往甚密,撮合长姊与伯母家的半个表哥的婚事,爱慕陈家的那位公子,绝食哀求父亲同意自己与陈家公子的婚事……桩桩件件,究竟是哪里又错了?她想不懂朝堂上的阴谋阳谋,分不清圈套诡计,不明了面前的笑脸、相当真切的话语为何是曲意逢迎。 从前父亲母亲只要她任性地活着,万事都不许亏待自己,可以不谙世事,可以不明人情世故。天大的事,先有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再有长姊长兄,怎的都犯不上她来操那份心。可为何一瞬就让她失去了从前面前那能御千军万马的盾甲? 她想起最后见到父亲的光景。她嫁到陈家做了新妇,以为毕生心愿已了,孰知晴天霹雳,一纸诏书定了华家谋逆之罪:华家全数流放无人之境,祸不及出嫁女。父亲老泪纵横,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只一句:“好好活下去。” 再后来,她自己选择的良人,竟沉痛地对外宣称她已自裁谢罪,有负圣恩,装出一副重情重义的嘴脸。 她被关在陈家后院的柴房里,等待着家中年轻的家主裁夺之时,等到了与自己交好的令仪郡主的人马前来相救,她心怀无数感激,怎会想到她以为的光明却将她抛入另一更黑暗的境地。教从前盛气凌人、不谙情事的娇小姐竟日日在不同的粗鄙的男人身下承欢。快要被折辱要崩溃自裁时,又送些消息光明来驱走一时求死的念头。这位郡主的手段真可谓令人发指。 为何还未待祝鸠鸟儿的翅膀长齐全,便要她独自飞翔?为何娇纵华家小女儿无忧无虑长大成人,却要她在尝受家破人亡的切肤之痛后,逼迫她独自“好好活下去”。 祝鸠儿只想,下辈子为牲为畜、为天际间一只祝鸠鸟儿都好,只是一定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 第一章(warning:无情欲自抚) 还未有什么映入眼帘,祝鸠就先察觉自己的喉咙干渴得厉害。火烧火燎的,和从前日夜在床上或呻吟或侍弄男人的孽根而过度使用的感觉相似,却又略有些不同。祝鸠绵出些唾液来润了润嗓子,撑起身来想看看身旁是什么光景。 手触及寝衣,她不由得一愣。睁眼看,身上穿着的是她从前夏天最喜爱的料子。丝滑、清凉;身上覆着的衾被,亦是她夏日偏爱的清凉。 床榻的青绿色纱帐,榻边盛了足量冰的鼎,榻上柔软的坐垫,矮几上精巧的茶具,妆台旁的檀木雕花大衣柜。一切竟都是她从前闺阁的模样,熟悉又陌生。 祝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光景,她是在哪儿?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心中蔓延,而眼前的件件事物都是有力的佐证。 阴曹地府没有这样的善良心肠将闺房原原本本地还给她。 祝鸠的心狂跳起来。 正当想时,外间的门“咯吱”一响,一个小个儿丫头推门进来,笑盈盈地朝着祝鸠说话:“小姐睡醒了?昨个儿及笄礼累坏了吧,需得再多睡些否?”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从前的贴身侍婢月下。在华家被判谋逆后,月下便被乱棍处死,她也被下人粗野地关进柴房,见月下的血慢慢地淌过了半个庭院,也无力将她体面安葬。 月下如今就十三四岁的模样,身材还未抽条,脸庞是水盈盈的可爱。祝鸠看见故人竟就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更是吃惊,立刻伸手去,抓住月下的手就不肯松。 祝鸠的面庞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 月下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忙用未被祝鸠捉住的那只手去抚慰她的背脊。 她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却说些老气横秋的话装大人:“好小姐,莫不是因为今天是及笄第一天高兴坏了?从前没及笄时,大小姐常说小姐是长不大的小姑娘。婢看就算是十五岁了,小姐依然没长大成人呢。”她好言好语哄着祝鸠,面上一副又觉得有趣儿好笑,又心疼无奈的表情。 祝鸠听罢月下话,更为讶异:她才行过及笄礼?那便恰好是双七添一的年岁? 而转眼又被话中的“大小姐”吸引住,忙问道:“你说的是阿姊?阿姊在哪儿?” 月下想了想,答道:“现正是用早饭的时候,大小姐应当和将军、夫人们在前厅用饭。” 祝鸠愣了愣,又忙问道:“兄长呢?兄长又在何处?” 月下有些奇怪,仍答道:“公子也该是在前厅的。” 祝鸠的一颗心又狂跳起来。 她似是真的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那时华家仍是鼎盛之势,长兄还未远去边关,长姊还未出嫁,她也仍是姑娘模样,是家中的娇小姐;慎王——不,是濮阳王,还未入京,她还未认识令仪郡主。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祝鸠看着月下鲜活地站在她身边,听她说一家人正如往日一般用着早饭,心中极其欢欣安稳。她渐渐地相信,她是真的回到了自己十五岁那年。 月下正疑惑着,看着祝鸠的脸色似是有恙,不得担忧得想关怀两句。 祝鸠打断了月下的话头,只说道及笄礼的盛装太重,压得她身上还酸痛倦着,想要热水来泡一泡。 月下应了一声,扶着祝鸠卧下,教她再躺躺,再提着裙儿巴巴地跑出去叫着丫头们抬热水去了。 祝鸠望着青纱帐顶,紧紧地、握皱了锦衾。她不住地掐自己的手心,疼痛是那么的明显。她有自己的意识,晓得用痛感来辨别虚实,她没有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回到了十五岁,刚行过及笄礼那天。她还是华家的小女儿,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堂兄堂姊都在。家里也如常纵着她不必准点儿起身问安用饭,迟便迟了,另有厨房开小灶;随时想用的热水,浴房都备着有。什么事都不需她操心,她只管由着性子来办事。 祝鸠喜极而泣,抑制不住的泪水尽数融进薄被里,宣泄着内心滚烫复杂的情感。 上天待她不薄,真的给她机会悔过,让她有机会让华家不必因她倾覆。 * 月下替祝鸠披上件外衣去浴房沐浴。祝鸠向来不喜沐浴时有人在近侧服侍,月下备好一应物品便退了出去,提醒她勿要泡太久,晨起又未用饭,热水久蒸小心头晕。 祝鸠滑进浴桶里,让热水没过肩头,双臂环抱着腿儿。热水氤氲弥漫,让她忍不住偏头,让耳朵、脸庞、头皮都痛痛快快地浸一浸才好。热气蒸腾,又要催泪似的。 祝鸠低下头,透过水瞧见酥胸抵着玉腿。十五岁的娇嫩,不比她沦落风尘时的丰盈,却干净得让她触动。再往下,她用手抚摸着未生体毛的幼嫩的幽处,那儿还是未经人事的模样,深睡着,不谙情事。 她现在有一具十五岁的干干净净的身体,未被任何男子瞧见过的干干净净。没有谁的手在她的身躯上游走又爱不释手,没有谁的嘴在她耳边用污言秽语羞辱她,随便发泄自己的阴暗。 旁人无法想象被千人骑、万人压的妓子们,是多么渴望一具干净的身体。 令人作呕的回忆让被她忘记的喉咙的干渴又发作起来,不住地剧烈地咳嗽。 这一下惊动了月下,月下连忙跑进来,取了净身的布折做两折,麻利地将祝鸠无心弄湿的发裹起来。她以为祝鸠凉着了,嘴上不住抱怨道:“小姐!做什么能把头发打湿了!”气得跺了跺脚,又提着裙儿赶紧去外间取旁的洁身布了。 祝鸠只低声笑了月下一声。她的面庞快要溺进水里,呼吸间全是水透明的干净的味道。 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忍不住伸出舌儿来卷了几滴浴水来缓解喉间的渴。 浴水除去她几滴苦涩眼泪的污染,倒是很干净。 难以理喻的动作,是她对这具身体虔诚地拥吻。 * 浴罢,月下替她选了初夏的新衫,换后又教她在铜镜前坐下。 月下在她身后认真地摆弄她垂下的乌发。梳发的篦子斜插在月下的髻间,她一双灵巧的手飞快地分着发,嘴上嘟哝道:“小姐及笄了便要改髻……这新发髻婢还未学熟呢……” 祝鸠忍不住笑,嘴上安慰她慢慢儿来。 铜镜前的女子的一双狭长的凤眼教人即使是匆匆掠过一眼便难以忘记。眼中盈着水,润泽着望穿她眼便可领略的灵秀山水,目光流转间似是有许多情感要诉诸他人。但肖父的高挺鼻梁与薄唇,冷厉地敛去她眼中无边媚色,只剩教人一见就消去夏日暑热的清凉,任谁见了都得奉为神妃仙子,不敢亵渎。她的面庞还有一处特别,便是佐伴含情眼的一枚胭脂痣,只是色泽极为浅淡,稍稍敷粉便能抹去痕迹。 祝鸠不自觉地抚上那枚小痣。 若悬笔在这面庞上为那处添一点儿薄红,这美人的艳丽靡颓就更是浓腻得惊人,举手投足都使人忍不住让脸红心跳、那处充血: 她嗔笑时是明白的撩拨,她冷肃时候,也仿佛是在无声邀请。 祝鸠细细地在痣上敷了粉,再将眉峰描高些,使得冷色就更为明显。 她看起来冷傲且不可攀援。 这便是十五岁的她,华洵妙;昨日刚得小字,祝鸠。 第二章(warning:上帝视角的淫乱) 祝鸠倚在榻上看着本了落了灰的策论集,身边还有四五本积灰更多的书册。 她从前从未看过半点时政的纸卷书籍,从来都是捡选游记话本画册这一类有趣的看,连姝馆要测验的女德女训也是随便翻翻,应付了事。 方才独自用过早饭,就听见外边一应的问安声。料想也是她的阿姊来了。 两人的院子算是挨着的,中间种了许些葱茏树木荫蔽两方。雎鸠走两步再拐个弯儿就能到她院子里来。 雎鸠长祝鸠一岁半,身量较高挑,一双杏眼儿与祝鸠大相径庭,柔美可人;五官标准,其美丽像默书答案一样准没错儿。 人在问安声后停了一阵方进屋来。 祝鸠看着雎鸠颔首避过打得不高的门帘,笑意盈盈地向她走来。 “我方才在院里同月下说,教她快快寻人去领新衫。”来人在她对面坐下,自行斟了茶,动作行云流水。 祝鸠垂首刻意避过来人的视线,顿了顿,立正身子、清清嗓子预备接话,却闻言蹙眉:“什么新衫?不是才放了几件夏衫么?” 雎鸠也没望着她,取了手帕拭净指甲,用长甲将浮在面上一点茶渣挑了出去,又用手帕沾掉茶水,随口答道:“是为了赴今日宫中的宴额外裁的衣衫。” “宫宴?”今日跟随便什么重大节日都前后脚都不沾,设宴是做什么。 听她发问雎鸠才反应过来:“进门就同你说新衫,反而忘了更重要的事。” 祝鸠面露怔忡之色,仍是不敢抬头。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慎王午后就要进京了,今夜宫中设宴替他接风洗尘并着贺喜爵位擢升。” 雎鸠没用完的茶都凉透了,祝鸠指甲掐着掌心,仍没缓过神来。 她心里那点儿近乡情怯的心思都被闹散了。 直到听见月下在外间指挥着另外的侍婢将赴宴的衣裳领进来,她才骤然松手。 月下入屋就看见祝鸠愣愣地盯着断在掌心里的右手食指的长甲,忙取了手帕将断甲包起来,顺过她手来瞧瞧。 “小姐今日为何总是魂不守舍的,”她急急地说,“平日里多爱护这指甲,怎么会突然折了。” 祝鸠面色淡淡,收回手,藏去掌心皮肤下的淤血,打发她去拿甲挫。 之后她便将压在书橱里的策论训诫古籍诗歌通通拿出来翻阅,手中执笔,沾着新催成的墨。急急翻过两三页,又停下来。 摔下笔,将早已过时的策论丢在一旁。转身又看见一旁落灰的琴,和在帕上立了许久的细针。 祝鸠四顾,沉默下来,反刍出手心握住的疼痛。 一切竟然来得这样急快,最想手刃的仇敌正在慢慢悠悠地迫近。 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遇,她却好像无法把握住。这儿、那儿,什么也不会,面对一切无能为力。 她像淹了水似,心中闷涨难受。 软下身子,伏在案上。冰冷的步摇流苏贴着她烧着的脸,冰冷的指甲压迫着冰冷的手掌,催促着疼痛替她开副即刻起效的镇定方子。 满室的静默,无声的痛苦。 祝鸠慢慢沉下来,忽然急着起身捡了笔,扯过本书便在空白处开始疾书。 她想明白了自己比别人高明的地方——她晓得今后两载会发生的事件。 如今是壬午年,依照前世,暮秋时分,长姊就将嫁到卫家去,伯父以病上书乞身。 翻篇,癸未年,初春,父亲请旨赐婚于陈家公子文柯与她,随后上书致仕。十五日后,禁军奉旨搜查华家,查出许多串通恭王谋逆的信件;帝甚怒,但念及华家世代有功,免去死罪,判处男女老少一应流放边疆。祸不及出嫁女,她与长姊属夫家人,不算在华家内。 随后帝下旨起兵,讨伐乱臣贼子恭王,沛国公与陈家公子文柯领兵出征。恶月酣战,文柯公子首战首捷,取下逆臣首级,金银珍宝封赏无数。 写到此处,祝鸠停了笔。她神情木讷,仿佛只是在无意识地默书。 却有水洇开了墨迹。 她又丢开了笔,蹙眉看着一团糟的书页,不管不顾地合上,丢在一边。 本来来了精神,现在又像别人抽走了魂。 她不停地摩挲着食指不平的断口。 她重来一次,是要阻止华家的倾覆,而不是自己整日一惊一乍,教父兄来分心顾她。 她从前以为,只要她离令仪郡主远远儿的,就不会有祸事发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才明白,年轻的帝王一日不除去华家,就一日不会安心。即使避过了令仪郡主,今后还有万千的招数等着她。她从前就错了一回,她并没有能见招拆招的把握。 是,的确有有相当简单的避祸方式。皇帝忌讳华家独大,因此只要父亲共伯父都上交兵权,再将长姊共她嫁去挂着虚闲官职的小户,就能保证平安顺遂一生。说不定天下安定之后,还有官复原职的希望。 但如此一来,兄长的前途算是磨尽了。大好年华无法参军出征、封侯拜相,连娶妻生子都必须平庸。且不说伯父、兄长能否接受,连她自己,都是无法忍受的。 她的兄长是世上顶顶好的男儿,谦和有礼,能文善武,多少女儿心中的翩翩良人。 绝没有这样忍气吞声的道理。 祝鸠看来,如今京中没有类似忧虑的一是陈家,二是沛国公府,再就是些中低阶的文散官,如卫、君、宋三家,和一些手中没有实权的武散官。 因为当今的太后、从前的皇后——皇帝的亲生母亲,就出自陈家,是现中书令陈氏的胞妹——即是陈家公子文柯的姑母。 同时,这代沛国公的母亲亦出自陈家,为陈家嫡长女。抛却这个不谈,单是这爵位就让人难以撼动。沛国公是世袭国公,不允废除,且美称作封号,更是无上的殊荣。 绕来绕去,都是同帝王母家沾亲带故的世家。 她家没有这样的好路子。内宫宠妃、天子近臣,两厢不沾。 华家不会送女儿入宫——被皇帝忌惮的臣子家的女儿无论受宠与否都是不幸。不仅无用,还反而献出软肋。 皇帝此番召濮阳王进京,并加封为慎王,便是要除去华家、借机伐恭王的前兆。 * 雎鸠掀开帘儿看见一倩丽佳人从远处款款走来。 祝鸠鲜少着蜜合色这样的秾丽的色彩,矮灵蛇髻上缀着一珍珠流苏金钗——阿姊送的及笄礼之一,再另饰有泛着光泽的贝壳小钗。这身装扮较她平日华贵隆重许多,教人眼前一亮。 雎鸠替她掀起车帘,理了软垫教她坐下。 雎鸠左瞧右瞧,面上很是欢喜:“如何?这色是我挑的,瞧着很称你。” 祝鸠听了半句就觉得亲切又好笑。她这阿姊老成,母亲都不着慌的事都要念叨操心。而一句“称你”却让她十分不自然。她提了口气坐正,只道:“合适自然好。多谢阿姊。” 她心中有许多怅惘不能吐露。 她从前偏好素色,将正红嫁衣算进去,艳色衣衫也只几件。后来下扬州,艳色倒成常客了。水红牡丹粉,妃红石竹紫,件件丝薄换着来,穿了好比不穿。 再着这类色衣衫——尤其是轻薄夏衫,让她生出衣不蔽体的感觉。 坐立难安。 且她有数百日不曾端坐过了。即使身体仍是她的从前身体,脊背也不受控制,立着酸疼难耐。 她恨自己的坐姿习惯。 身体是纯净的,心却被淤泥蚕食了。朱唇吐出的浪语、伏低的腰身、两处诱人粗暴动作的雪峰、含着春情的双目——她不愿承认,但必须承认,这都是她。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强迫她旁观自己的淫乱。 雎鸠见祝鸠低着头一言不发,异常的沉默,便偏头看她神色。一看讶异极了,忙找起手帕来。 祝鸠听见响动,抽离出来,按下雎鸠拿着手帕的手,摇头示意她不必动作。 不去看雎鸠担忧的神色,她掀开帘子让风带走面颊的水痕。 前面是入宫直道,现在正在御街上走,一路都是御赐的府邸。 有匹骏马被小厮牵着,停在一座阔气的府邸前。马儿踢了踢腿,再摇了摇尾。皮毛光滑水亮,她这个对马术一窍不通的人都只道这是匹好马。 她扬头,一字一字地将那府邸檐下的牌匾轻声念出来:“沛国公府。” 她眨了眨眼,眼眶里蓄着的最后一滴泪也溢出来。马车哒哒地将她载走了,等她再能视物,沛国公府的正门已过了,要探出头往后望才能看见门檐。 * 沛国公府的侍卫才将大门启了个缝,迟叙意便挥手示意停止。 他听见外面有马车过的声音,走得很慢,应该是有女眷的哪户人家经过,也赴宫中的夜宴。 本来在理袖子,却鬼使神差地抬头望了一眼。 马车里的女子掀着帘子,抬头好像在看他府邸的牌匾。他敏锐地察觉她在念“沛国公府”这几个字,又看见她那双凤眸溢出水来,不禁微微皱眉。她看起来好像伤心过了劲儿,现在正专注地在看牌匾。 马车略有些颠簸,那水便改变了蜿蜒的轨迹,从眼角淌出,从颧骨上方划过,隐入她鸦黑的发里。 普通人也许看不见,但他却看见春水过处显出一点薄红。 日头还未落下,颠簸之间,有暖光追着她走。 饶是阅过无数美人的他,也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相当动人的美貌,教他也忍不住慌了神。 人见过数次,有些印象,是华家更小一点的那位小姐。她似乎从来都是扬起下巴看人。年纪虽然小,但清贵自成的气度却并不突兀。 她似乎换了及笄后才能梳的发髻。这打扮教她脱去些许刁蛮稚气,现出青涩的熟来。 只是,华家小姐平时示人的面貌是没有那枚胭脂痣的。 那痣和她的面容是分开来的。没有时,她便是他知晓的那位华家二小姐;若有,她便是一份春情,他能清晰感知到的初夏的燥热。 他看着马车外昭示主人身份的挂牌和雕刻的花纹,目光一瞬不瞬。 第三章 祝鸠和雎鸠随着华家的长辈与兄长莲步移入殿内,一如既往地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 两位大将军近年征战虽少,威严却依旧,卸下兵器交给内侍,点头问候着大多数见礼的官员,径直领着家眷往宫殿里边走。两位身后跟着两位略有些年级的妇人,不像是将门出身,但仍是风姿绰约,也比两位将军看着更好亲近些。 再后跟着的便是两位将军的子女。 一是长子——亦是独子,华家公子且异。华家大哥膝下并无公子,唯有一女洵妙;洵美与且异皆是小弟所出。华家兄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没有隔阂,更没有其他文臣家中的相互猜忌,一大家子和和融融,教许多日日为分家闹得头破血流的人户格外嫉妒。 华且异不似两位父伯一般严肃,他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待人。年幼时母亲教养得多,身上文气重,但亦能武——丢不了将门的脸。 大多数的姑娘都会忍不住向他投去目光,须臾,又会忍不住将目光移至身后。 他的身后跟着的便是他的两位妹妹。 身量高些的那位,便是姊姊洵美。她脸庞不格外消薄,笑时露瓠犀,她步步稳当,同前面两位美妇的风姿极为相似。 纵使兄姊再柔和可亲,似乎也损伤不了家中幼妹的这份冷淡高傲。 她虽着蜜合色衣裙,却教人生不出暖意。新禾绿腰带贴身,腰如束素,教丰肉微骨作反语;步履盈盈,禁步玉声亦泠泠。 再观其面,五官生得凌厉,不如其姊之灵秀,竟是英气更贴切。她面不施朱,粉白黛黑,仅唇染薄红。除面圣仪外,无论何时都扬首视物,睥睨众生。 祝鸠随着雎鸠落座。 离筵席开始还有许久。交好的世家小姐们通常寻这个空隙弥补平日短缺的私语时间,三两个结伴在皇宫花园里赏游。 必不可少的,华家双姝身旁也围着不少女子。虽有不少少女挨着祝鸠,但几乎全是右手的雎鸠柔柔地搭着话,再不轻不重地打发掉。 祝鸠在外向来寡言,旁人也不觉有什么异常,但常常相伴左右的雎鸠却不无担忧。她这妹妹从小娇养大的,无论模样还是性子,都是以张扬示人。可今日偏偏怪了,竟无端掉泪,也不肯向她吐露缘由。两姊妹向来亲密无间、无话不说,这般行为,让她既有忧心,又有失落。 但席上不适合谈论这些内容,祝鸠晓得这道理,乐意一时不被打扰。 她心里何尝不苦涩难耐。但她的苦闷是无法与人分享的。没人能接受,亦没人能理解。 好容易近距离的喧闹都四散了,她才有机会故作无意地四看。 她举着瓷杯,不知道在看哪里。小半杯茶,许久也没见如何消减。 要坐端、抬头,目光东西乱行,好像看谁都是无心。从来如此,谁也难有异议——谁敢惹手握重兵的华家的掌上明珠。 旁家出挑的小姐们好比她家府邸外额匾题字上敷贴的金箔,熠熠生辉,能装点门庭,替家里撑脸面。 而祝鸠则是被真金裹住的题字,它内里姿行是名家手笔,外头还有金箔紧紧护着,一可免去日晒雨淋之苦,二还不必时时苦撑着——要时时璀璨夺目,不跌份儿。她不必做任何违背心意的事,亦能鸟瞰众生,将无论谁的苦痛欢乐通通抛却脑后,只要她愿意。 这是深印在骨、血里的优越傲慢,无论何时,她竟都做得惯。 不知方才为何没注意到,斜着往上有个着玄色衣袍的人熟悉得很,许是刚才也围了一大波人,将坐着那人挡严实了。那人应当也位高权重。她对时局实在是不熟悉,没法立马猜出来那人是谁。 她预备借着喝茶的遮挡,悄悄观察一番。 孰知她甫一喝茶,那人就站了起来,掸掸袖子,信步往外走。 她被迫立马放下茶杯,没能将她全套喝茶动作的虚伪傲慢的美丽全数施展。 祝鸠抬头,视线正好与那人平行——他从上走到同她一条线的位置。即使是侧面,也能瞧出那人同她一样的、上天匠心独运的好颜色的端倪。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地面,教右膝多屈些,伸手捡了个物什,递给身旁的一个已羞红脸的姑娘,笑盈盈地不知再说什么。 她在他对面,中间着实隔得远。直到他将那物举起来她才看清个大概——香囊、叠好的手绢或什么别的类似的。 他同那年轻女子讲话,不经意偏过头来,自然地流露眼中满含的柔情。引得在场离得近点儿的姑娘都不禁窃窃私语起来。这老套桥段引起的讨论,其内容应该单调老套。 旁人看来是如此,可她却不以为然。 她分明看到他弯下身前的侧脸有微微颤动,想必是在用力地咬合后槽牙——这动作她在忍耐时也常做,熟悉得很。弯下身,因为姿态低,年轻女子又端着架子坐得板正,她只能看到他被衣袖挡了下半张的模样,只露出双眼睛。 那双眼睛……实在教人难忘。她上辈子是看到过一回的。 曾经的那双眼睛不似今日般潋滟多情,只有枯败和强撑,像是她的眼睛的孪生姊妹。 只是那是双男人的眼睛。她似乎记得他勉强使眼睛泛出本该活色生香的笑意,要对他说话。但说话内容她想不起来了。 而一幅朦胧的画面却不自觉地从她脑海中慢慢浮现。艳红纱,玄色袍,两厢伪装的风流笑,虚情假意,谁被掉了包? 她像是沉寂许久的南方阜上的鸟,陷入思考与回忆许久,才突然反应过来那人是谁。 能坐在她家上首的年轻男子明明寥寥可数。她哪里是“不熟悉时局”,她简直就是愚蠢。 祝鸠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时,那着玄色衣袍的男子已然无痕迹了。惟有那女子脸上的薄红和其他女子有一句没一句的感慨证明他的确出现过,但离开已有片刻了。 她将右手舒展开,贴着有些冰凉的案几,似是做了决定似的,将手拿下转而派去提裙。端坐久了,足底有些麻,让急于起来的她踉跄两步,差点让衣袂绊翻茶盏。 她几乎能听见阿姊想唤住她,却碍于场面不敢出声而将话语咽回的声音;她也能预见众女见她失仪的惊讶和出了口恶气生出的喜色,甚至某姓小姐会说什么,她都几乎了如指掌。 这应该是上辈子注重体面的华洵妙最失仪的一天,十五岁的第一天,她接手的第一天。 但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若不出所料,这可能是她最好的机会。 他逃也似的出了这殿,她如缉拿要犯般紧迫地追了出去。 她此时不得不真诚地感谢令仪郡主。 若不是前世令仪一心想将她和陈家公子的姻缘线系作一处,于是频繁请她入宫来,好“偶遇”良人,殊不知此时在择路上发挥了大作用。 他逃离大殿,就会选远越僻静的地方去。她略一思索,便辨了路立刻追去。 那人走得很快,她追得气喘吁吁,好歹是赶上了。 她跟着那人走。不知为何,他原本大刀阔斧的步伐放缓了,如同在自家庭院中信步漫游。 她远望着,依稀记得他从前也多穿素色,鲜少穿过玄色衣袍,默默开解自己的眼拙。 她身体和目光都黏着前面的人,不知走了多久。路过一棵槐树时,前面的引路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声音好像可以用饭食里的一类,清淡,来形容——体面些,叫冷淡,语带笑意,话语却是暗藏机锋: “华家小姐,何故跟来?” *作着有话说: 十二点后才开始写的,刚写完还没修,先贴出来,免得白天起来懒惰,把这篇算作周六该贴的。 实在是太困了,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乱写东西或者有错处。暂时不管,统统明日来修,难为深夜读文的大家了。 (另外额外感谢昨天一人送我两颗珍珠的两位姑娘。我才来popo,之前以为那是打赏,白天细看了规则才知道那是推荐票,一天一人只有两票。我好感动,打赏有钱即可,唯二的推荐票对我来说才是最珍贵的。谢谢大家的肯定,我会努力。真的很困,不知道能不能输对验证码,真的要睡了。) 晚安O 第四章:“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饶是祝鸠知道他迟早会发现她,也在一瞬间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祝鸠看见日轮支着胳膊伏在他固定发冠的玉簪之上,似香炉吐烟,徐徐散播着初夏白昼的最后一丝轻微的燥意。 那人转身时翻飞的衣摆、样式简凝的禁步、压迫食指骨节的拇指,祝鸠都清晰地看见,一步没落。 只是他的笑意敷衍到了一定程度,像热浪一样反而扭曲了脸孔。 他刻意压住步速,缓步向祝鸠走来。在这滞胀湿腻的空气中。 祝鸠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半个音都没有。她的脑子在练口技,不停地将一句重复的话快速默读:沛国公府的主人是沛国公,迟叙意。 而这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名叫华洵妙和迟叙意的两副好看的皮肉贴得甚近。 祝鸠需要抬头才能看到迟叙意的脸孔。距离很近,但仍然不明晰。她隐约听见迟叙意轻笑一声:“小姐好功夫,能跟我至此。” 明明挨得这么近,他的声音却如同从天边杳杳传来。 迟叙意端详着面前女子,她神情真切,除去疑惑旁的全无,像是丝毫没有被他过火的动作和失礼的言语侵犯到的模样。 迟叙意觉得难办,想借言语再添把火,将面前的娇小姐快快惊走。 而就在他张口的同时,女子也张口说话。天道好轮回,这次轮到他张口却说不出话。 “我并不会武功……”,迟叙意听了,本就不舒展眉毛拧得更厉害了。鸡同鸭讲,他怀疑这女子有意避重就轻。 迟叙意状似无意地向右微微挪了一步。 在他身后的余晖被放出笼来,均匀地在她右半边脸上铺开。祝鸠脸上细微的半透明的绒毛和某处敷多了的铅粉,他能一览无遗。 日轮是一颗鸡蛋。愈是接近日暮,外头的蛋壳蛋白就被剥得更薄,露出足金颜色的滚烫的蛋黄。祝鸠的眼睛被暮日金红的锋芒刺着了,她下意识伸手去挡。等她再睁开眼,充当屏风的那人已不动声色地站回原位了——她还以为是自己动了。 祝鸠本想用长甲将方才受刺激流下的眼泪赶下去。落了空,才反应过来食指甲已断了好长一段。她不动声色地将食指裹进拇指的怀抱里,让中指代劳。 祝鸠定了神,敛首只盯着她眼睛平视所能看见的地方——大约正好是对着他的方寸之间,低声说道:“我方才见你不耐离殿,就追了出来。我……” 她该怎么说?虚情假意地说:我心悦你,我思慕你,我仰慕你才学;还是真心实意地说:我想请你帮帮我,我想利用你。 迟叙意这时倒有许多耐心,一副静候下文的模样——虽然祝鸠看不见。 槐花香布下迷阵,教祝鸠进退不得,还乱了心神。 从前有许多男人贴近她。高大的男人压制她,低矮的男人猥亵她,文雅的男人挑逗她,粗俗的男人羞辱她。可面前这个男子,明明也同其他女子调笑,也进勾栏、宿香闺,在她面前却一副不谙情事的模样,紧贴着她,却似乎无欲无求。 祝鸠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就是想赶她走,她偏偏也没有理由留。倾慕这类的俗话他听得够多,利用这类的话等于不自量力,而她偏偏只能想出这些。她除了有一腔孤勇支撑她站在这里同他待在一起,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思绪纷纷杂杂,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不停地掉落,且拂过她脸颊,痒酥酥的。 祝鸠沾满墨的睫扇本可以覆住她所有神色,却因仰头单纯地掀开,将内心全袒露出来。 祝鸠相当认真地看着他,慢慢地说:“沛国公府,有难。”她努力地和他对视,想让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迟叙意凝眉,好像在认真地思索,须臾,他发问:“是吗?” 祝鸠见他已有三分相信,连忙肯定他:“是的!等到明年春……” 迟叙意突然伸手去捉她的右手。她的手和她露出的颈脖一样细腻,他执着她的手,能感觉到轻微的失温和一点汗。 他吓到她了。她不是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的美人。她只是个随时会落泪、一紧张说话就期期艾艾、又总是勉强自己的女孩子。譬如,她现在仍站在他身前,勉力不闪躲。 迟叙意领着她的手,摘下她看不见的陷在珍珠流苏里的小朵槐花,再往下,好像要去碰她的脸,却又拐弯避开了,最后落在她肩头,将在她肩上驻足的三两朵引她痒意的祸首拂下去。 迟叙意做罢这一份工作,仍不肯松开祝鸠的手。他看起来纠结苦恼,又下定决心非要告诉她不可似的,在她耳畔吐出几息绵薄的话语:“沛国公府又并无兵权,何难之有?” 言罢,迟叙意通过轻握住的柔荑,清晰地感受到其主人受了惊,脉搏都漏跳一拍。 祝鸠任他动作已经心慌,复听他言语,更受惊吓。他虽然没明说,却已经把她看穿了。 那种衣不蔽体的感觉又袭来了。 方才他碰过的每一寸隔着衣物的肌肤像被点着似的烧,而直接被他触碰的肌肤却像贴着冰,是细密的刺痛。 她不敢再开口,却又不得不期期艾艾地开口:“所以,我能邀你后日去晔湖边赏莲吗?”这是她匆忙编排好的台词,还紧接着上文。 迟叙意却放开了祝鸠的手。他看着祝鸠不加掩饰地惊恐地望着他,试图伸手回抓住他。 迟叙意从袖口中顺出个矮青瓷瓶,像是盛口脂的容器。他将瓷瓶放进她手心,看见她的惊恐更是扩张到无限大,让她的眼睛睁大得过分。 祝鸠以为这是他通常打发爱慕者的手段,像借此和她划清界限。她不禁脱口而出:“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迟叙意只说:“往后不要再掐手心了。” 祝鸠惊讶于他知晓的过多过于细微,她想发问,面前的人却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他挣脱了这滞重的槐香阵。 祝鸠也被赋予自由,能顺畅呼吸了。但她并不渴望自由,她急切地要那致幻的阵法再讲她两人困在一处。 祝鸠焦急地注视着他,读出他薄唇起伏间传达的语言:“你家长姊寻来了。” 他甫一缄默,就有一焦急的女声响起:“洵妙!” 祝鸠一回头,便看见洵美一个人步履匆匆地奔来,平日的仪态都散了。 洵美站定,见了迟叙意,面上仅几分讶异神色。她端端正正地行了礼,沉声道:“臣女见过国公大人。多谢大人替舍妹引路,不致她迷了方道。” 迟叙意不免露出哂笑之意。她如此笨拙,她家长姊说话倒是老道,一句便将自家妹妹同他划清界限。 他微微颔首,只道不必言谢。 洵美再行过一礼,快速道:“如此,臣女携妹便告辞了。”她拉紧祝鸠的手腕,急忙忙地要带走她。 祝鸠被洵美拉着趔趄了两步,仍不肯罢休地一步三回头地注视着他,想要他再给出多些动作。 而迟叙意只是挂着浅笑目送她俩离去。 她不肯配合洵美走,在这直道上磨磨蹭蹭许久。终于,在迟叙意的脸孔要就快要看不清之际,祝鸠看到他在颔首授意应允。她睁大的眼睛中的惊慌骤然被惊喜清洗去。想要再确认的时候,却听见他同最后一丝余晖咕咚一声,沉进黑暗的沼泽之中。 * 刚写完,白天再修。各种不通顺不合理都不归一点半的我管(gt;﹏lt;)(555表打我! 谢谢温柔的姑娘们的珍珠~`O`~爱老虎油all 晚安la! 第五章:她本就不该再有任何期待。 魂不守舍地回到宴席之上,祝鸠依着次序坐了回去。聒噪的女儿家们见她俩归席,停了一分,复又喧闹起来。 祝鸠颔首盯着案几上几碟餐前菜式看,其实余光却一直在对面行列中逡巡。 持续很久,就难免走神。 开席前低沉贯耳的钟声响起,同周遭的人一样,祝鸠跪直,交手,俯身行礼。她看起来相当恭顺,一改平日作风——其实她根本是依凭本能行礼。 算一算,从她能独立列席开始,参加大小宴席比她裁制新衣的频率还高。 大多数的宴席,祝鸠通常自顾自地尽欢,只关注自己这个做“宾”的,根本不在乎“主”邀一乌烟子人来帮自己花销是为了庆祝桃、杏、李哪一种花儿开了。 只是祝鸠虽操心“宾”,却仅她家几人而已,旁人搭话她都不答复——她真没注意到那通锦瑟的张家嫡长小姐或晓诗书的李家庶二小姐同她说了话。 长久如此,这就逐渐成了她外传的娇纵脾气的一种。 只是宫宴同旁的杂七八的宴席就相当不同,祝鸠得打起精神来应付,不能只展示她次次都推陈出新的傲慢。 平日宫宴,祝鸠走神并不这样厉害,但今日自然不一样。 迟叙意迟迟不来,祝鸠便迟迟宁不下心绪。明明是他沉进泥淖,为何是她被断了呼吸? 皇帝在上说了许话,例如:“不过是场寻常的接风洗尘的家宴罢了”之类。慎王身为嫡长子,自太子之位被废、贬去濮阳郡后到如今由自己的胞弟亲擢为亲王,才得以回都。这个“寻常”,也许指慎王被废以前,但又未必不是指以后。 但祝鸠懒得想、亦想不通其中机锋,统统略过。 洵美是说书人最喜爱的专心致志的信徒。只是今日,她却也不得不分心来思索祝鸠这新状况。 祝鸠的确仍然是她的小妹,心性不稳、行事亦与妥帖不沾边。 但祝鸠也的确地出落成大姑娘家了,心中亦有了向往之人。 只是一想到自家妹妹神往之人,她平日够理一两年陈烂账本的脑仁就突突地跳着、叫嚣着好疼。沛国公虽然是一品世袭不削的爵位,品阶仅次于亲王、郡王,还有美称殊荣在身,但终究不是良人。 现如今的沛国公,平日就常和世家小姐约会出游。虽没闹出什么逾矩的事,但游伴一个接一个的换。 且他在朝中只挂虚衔,每日只去宣政殿站上些时间,余后也不知哪儿偷闲去了。 再说他母家。他母亲虽也是陈家嫡出的女儿,但究竟是现家主的继姐。不是同个母亲,自然生分。况且他母亲早已故去了。沛国公府与陈家,名义上有亲近关系,实际却无几分亲情。 家里握权的看不上迟家。嫁迟叙意,不如替女儿找个肯上进的男子,将来指不定能挣个爵位,恰好权势双全。即使没有,怎都比同迟叙意守着沛国公府的空壳来得好。 而家里积财的迟叙意又看不上。他并非讨厌人高攀,而是觉得商家女儿小家子气,就算美,也俗不可耐。 长辈虽看不上迟叙意,但贪恋迟叙意的温柔和皮囊的女子绝对不在少数。因此迟叙意一寻游伴,满都的未婚女子都肯前赴后继。 若祝鸠只是动了前一种心思,那倒还好,少女春梦,难免有个求而不得的人。若是动了旁的心思……雎鸠不自觉地向对方上首看。 一位着淡茜红纱裙的妙龄女子,正缠着她身边的男子说话。 历来男女同席,规矩都是女在左手,男在右手。但皇帝的母家总有些特权——天下都是他陈家的,何必在乎这细枝末节。 且陈家小辈里,男子,甚至可说出色的男子就有不少,例如这女子旁边那位,便是家里嫡长子文柯;而其中女子,却就纱裙姑娘一位,名唤做意映。上有父母、太后姑母,身边儿有很几个哥哥、再算上皇帝表哥,打小万千娇宠,程度同祝鸠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像是没谈拢,意映一恼,当众就拂了筷子,只是落在她裙摆上,没发出什么声响,不致引人瞩目。 雎鸠看着,只觉得心惊肉跳。纵使皇帝是她表兄,这样混不吝地在天子当众发表议论时发脾气,也实属越界了。 陈文柯也不看她,只侧身低声吩咐内侍悄悄换双新箸来。陈意映这筷子没摔出大声响,正是在坏脾气上浇油。气没顺舒坦,就想扔盅子造大声响泄愤。 陈文柯虽目不斜视,但反应极快地一手擒住她活动的手肘。陈意映疼得拿不起茶盅,只抽气、发不出呼痛声。看来下了力气,也用了巧劲。 陈文柯收了手,陈意映立刻像卸了力气,垂头不言语了。 雎鸠悬着心终放了,不禁高看这文柯公子三分。位高而知进退,行事亦有手段和分寸。人长得虽比迟叙意逊色三分,但胜在端正。大都城里要寻个模样好过迟叙意的,那确是是没有的。 终于,皇帝言论罢了,一句“望宾主尽欢”,使得气氛舒活起来。三两人挨着都谈话,独坐着的,就先用着餐前小菜。 雎鸠伸手覆上祝鸠的手,念及陈意映造出的那番惊心动魄,不禁想对着祝鸠感慨句“我家洵妙真是懂事极了”,哪晓这一挨,惊得祝鸠差点惊叫出来,一青色矮盅子也不知从哪里骨碌碌地滚到两人中间。 祝鸠正出着神,右手上方才被迟叙意碰过以后的滚烫和痒意还驻足休憩,不忍离去。雎鸠手冰凉贴上,难免惊到。 看见手中瓷罐滚落,祝鸠不免一愣,她无知无觉地捂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内置物的油脂融了否。心里挣扎了一下,终究伸手捡了回来。 雎鸠反过来被祝鸠吓一跳,缓一缓,见她去捡瓷瓶才安复下来,起个话头顺口问:“新换了口脂?这瓶儿从来没见过。” 祝鸠低低应了句是,注视着雎鸠的面上盈盈笑意,心里难受。她两次失仪,害得雎鸠担心着急,方才又累她受了惊。雎鸠作为长姊,向来如此,并不觉得哪里多做了事使了劲。 可祝鸠心里却愧意翻涌。 她努力一番也仍未帮上忙,倒平白添麻烦。 祝鸠沉了沉神,想同雎鸠解释先前为何与迟叙意一同的事情。 雎鸠见祝鸠欲言又止,明白她要说哪些话,缓缓地安抚着她的手,温声道:“你不必说,我已晓得。”两个人走得那样远、那样偏僻,她还有什么不晓得的。 祝鸠一时理还未清理话语顺序,听雎鸠一言,不禁疑惑蹙眉——她不晓得雎鸠方才已自行揣摩了一番,以为对她情况了解透了。 祝鸠想雎鸠大约是误会了,仍欲开口解释,却被殿中一女子清亮的声音打断。 两人都抬头一看,方才说话的正是陈意映。 雎鸠的心陡地一提,总觉得她又要做出什么非惊动天地不可的大事来。祝鸠看她,心却陡地一沉。之前在席上,她只注意迟叙意,却忽略了陈意映。 能坐在她正对着的地方的女子,全天下不就独她陈意映一个么。 祝鸠心里掠过一丝不妙。 位次上,她在左,雎鸠在右,往上便是些清贵世家或勋爵的女儿。那些女儿家相当矜持且重脸面,即使听些小道秘闻,也不屑拿到台面上议论。 可往下些的小姐就不一样了。祝鸠左侧坐着郑家两个小姐,竟是嫡姐携着庶妹的阵式。郑家是个一朝飞黄腾达的破落户儿,蒙了恭王生母郑贵妃的恩宠,竟混了这样高的位置坐。 这两人在皇帝独言时还算规矩,两头的时间一松泛,嘴皮子使口技一般地碎碎不停,什么红的绿的都要说上一遭。 祝鸠虽神游,极力克制音量未果的尖利声音也能顺顺利利传进她耳朵。原来,她方才同迟叙意在一起的事,一宫殿的小姐都知晓了。但话只说她好似没被迟叙意瞧上,其余也并无过分地方。 想来,应该是有人跟着她阿姊,一同好心地寻她来了。 陈意映唤了声“皇上”,盈盈起身行礼,脚步移至殿前,娇声道:“令仪郡主今日初到,想必对许多大都的乐曲都新鲜。不如臣女献曲一支,郡主殿下指点一二?” 哟。 什么大都音乐,才无半点新鲜——这陈家小姐的更来改去的话,才真真新鲜。 陈意映曾在席上被其他女子邀请共奏一曲。她听了,不仅厌恶地拒绝了,还说了句让人如今仍记忆犹新的话:“歌伎才在宴席上奏乐,好攀来比去。” 一时间,多少争相献艺的女儿家脸面挂不住了。往后好长时间,女儿家的宴席上都冷清得很。陈意映都说了那般的话,她们要还巴着上去,就是卖弄。这景况持续良久,直到一次宫宴,她的太后姑母点了江首辅家的嫡长孙女献舞,才算驳了这无明文的禁令。 皇帝向来宠爱母家这个妹妹,听罢,亦笑开颜,并不揭开她往先说过的话,只允了,教人拿琴来。 这陈意映的琴从前也应该下过苦功夫,只是应该许久不弹,手生了,外行也听得出来。毕竟她意不在出彩,无可厚非。众人听了,只说好,未敢有别的指教。 陈意映奏罢,复行一礼。毕竟名头是献给在上的令仪郡主的,郡主理应夸赞一二,只是她似是想要开口,却被陈意映截胡:“臣女琴艺生疏了,匆匆一曲,恐不足叙大都音乐华美万一,甚为遗憾。”,她说着话,却往右后方一望,“不晓得华家二小姐,能弥臣女之遗憾否?” 皇帝闻言顺着陈意映的目光,望向了祝鸠所在之处。 祝鸠听了,心里难免嗤笑一声。她心里已有预设,不动声色地按住一旁想要代为回话的雎鸠。自行稳稳当当地起身,行礼,盈盈行至殿前开口道:“臣女不才,连姝馆的琴艺测验也未通过。琴技实在拙劣,恐污圣听。”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 众人皆晓得这华二小姐的四艺实在不堪,但碍于她身份,不敢明面上有言语。加之她本人亦好体面,通常避而不谈,久而久之,众人便淡忘了。而今日见她诚恳承认,还拿出来当说辞,未免讶异。 陈意映听了,面上得意之色立即显出。殿下的人稍稍将方才传来的新鲜热乎的消息同陈家小姐做派一结合,也不难猜其中缘由。只是不免叹一句,沛国公,果真风流无匹。 大都的世家小姐都想做一次迟叙意的游伴,只有一人愿意做沛国公府的女主人,即是陈意映。她便是这大都里头最不必攀附权势的女子了,沛国公府,就是她作为首屈一指的贵女不多的好归宿。只是她出自陈家,迟叙意是她半个尴尬表哥,其中龌龊难言诸多。而陈家竟古怪地并未干涉她动作,反而隐隐鼓励。 陈意映并不要求洵妙非抚琴不可,只要能在迟叙意面前下洵妙的脸面,哪般都好。 皇帝听洵妙婉转解释,心下了然是意映要胡闹,正欲免了洵妙奏曲一事。 这时,一低沉温和的男人声音悠悠地传出,体贴道:“况且华二小姐右手的指甲也不慎折了,怕是不便拨弦。” 不消想,这话就出自迟叙意。 祝鸠本跪得正直,目不斜视,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倏地听到他言语,先是一窒,后却不自觉和在上首的许多人一同探向她右手指甲。 的确是断了,看起来还是新痕,仍保持着甫矬好的尖锥状。 这种言论,旁人听起来已很暧昧。两人何等交情,竟这种细枝末节都清晰。 这话传入陈意映的耳朵,更是自行多添三分颜色。这华洵妙究竟做了些什么,才让迟叙意竟连她新断的指甲都能注意到?!陈意映的醋味已酿成妒火,烧得正旺。 她是非要华洵妙今天在这儿,把琴给她老老实实地、一个音一个音地弹了,把狼狈卖尽,才有商量的余地。 “众人皆知华家二小姐琴艺如其名一般精妙,又何故推辞呢?”陈意映这话中的众人,也不知进去算的是谁。 祝鸠稳一稳声音,预备继续寻旁的托词。她绝不会同陈意映一起疯。 而上头却有人先轻轻巧巧开口了。 “陈小姐一片赤诚好客之情,本宫甚是感激。本宫虽长养在濮阳城,不通晓音律,亦觉得濮阳乐曲有独特动人之处。”她顿一顿,视线自陈华二女身上移至虚空,笑得相当谦和羞涩,“今日有幸闻陈小姐一曲仙乐,本宫亦有意献濮阳民谣,教诸位品鉴一番。” 众人听了,没有说不然的道理。 祝鸠心里确是另一番光景。许久,不见令仪样貌,声音倒是记得清晰。临死前那传声鹦鹉的羽毛沾在她衣裙上,像是鲜艳的丧仪。 如今这声音稍有些稚嫩,又刻意谦恭,并不教她恐惧,只教她讥笑自己为何轻易怜惜这份卑弱。掉转头来帮她,的确是令仪该尽的本分。从前一世,她未招惹上迟叙意,就无陈意映这一出,令仪寻了旁的机会才再与她亲近起来,现在看来,果然是志在必行,要同她交好。 陈意映闻言稍变了脸色,不甘就此轻轻揭过,却忍不住窥探陈文柯面色。看罢,她不得不停止动作。方才就因刁难这事两人闹过一场,陈意映的手臂还隐隐酸疼。 她不再纠缠,反正华二四艺不通的伤疤已又被揭开了,她心里算是痛快,饶华二一次也未尝不可。 皇帝教陈华二人归席,令仪郡主 来奏乐一曲。祝鸠行礼谢过,说句有幸,便回了原位。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位因父王升了亲王而晋为郡主的温和柔美女子身上。她年幼是还在大都待过一段时日,后长养在濮阳那风摧沙横的地方,生仍旧纤弱,而所奏之曲又吻合雄浑有力,有不同于雅乐的开阔。奏罢,众人纷道各有千秋。 于情于理,祝鸠此刻都该密切注视令仪郡主的举动。她许多尖锐叫嚣的恨,都源自令仪之手。 只是她心早已被另一处引走。 迟叙意何时回来的?现看起来,已坐了很多时间了。 他并未瞧她或是陈意映,反而和众人共赏令仪郡主的芳姿,面容微舒,颇为愉悦的模样。 方才他说出那话时候,又是什么表情?他在上坐,祝鸠在下跪,离得甚远,无法逾矩仰头看他表情。也许也有一两分故作的柔情,同他对任何一人一般。 他已后退,她就本不该再有任何期待。 只是他雪上加霜,铺陈她孱弱内里另一层轻薄的,钝痛。 第六章(warning:梦里春情) 三分黯淡月色,五分烛火摇曳,凑出一份柔情的昏黄。祝鸠坐在妆镜前凝视着那青瓷瓶已有一刻钟。 宴席散过已不早,各府都携着家眷驾车返了。华家两位夫人约莫也晓得殿上之事的缘由,打了帘想进雎鸠和祝鸠的车架关切一二,被雎鸠轻轻推回,只说太疲乏,明日再叙不迟。两夫人见祝鸠怏怏,心疼得紧,只教她好好休息,不再扰了。 青瓷瓶是下午一切的见证。迟叙意的古怪的亲近疏离,祝鸠的无措、忐忑失态,统统盛在里头。 祝鸠终究伸手启了盖,只想着看那胭脂是什么色儿也好。只是甫摔过一回,又被她捂了许久,想必已经不堪。 而事实往往与想必不同。 里头盛的是东西是乳白的凝胶状,闻起来,很像外伤用药。结合那句“别再掐手心”,似乎一清二楚。 祝鸠反应过来,心仿佛随着愣顿漏跳一拍,不自觉抻开右手。 手心还斑斑点点地泛着红,有一处受尖锥压紧的半月形状虽未破皮,但皮下竟浮出淤血了。 被祝鸠不慎摔过的瓷盅顶盖也沾了内容物,她用银敷片刮净那点,但只草草地抹在掌心,便丢开工具,自熄了烛火上床榻睡了。只剩窗外愈加黯淡的月色。 软衾覆面,饶是丝薄冰凉都教祝鸠口鼻热气孵热。 她的心已急促紧绷一天,不停起伏,狂喜、讶异、慌张、恐惧遍尝,直至此刻才有松懈。 祝鸠感到无法面对十五岁的洵妙。她愚笨无能,任何事情无法做好,遑论救华家一救。 人生即使重来,也只是教她见识自己出乖露丑模样。她只心急,行事不顾分寸、毫无章法,随便抓个人便求上一求。纷乱、颠倒,面对时局一头雾水,面对敌人不威自怯。除了在幽夜中掩面哭泣,无他事可做。 万般的人事压在她心口,教她泄气。 俄而,终掀了被。鼎里薄冰匀给祝鸠几息沁凉,裹挟着手心透凉的药膏味道,清涩好安神。 睡去了。 恍惚间,同他那不甚清晰的过往,如烟浮涌,入她梦来。草木清香萦绕心头,也难拂去燕好春情之粘腻。 * 风雨去了,碧空如洗,莺燕吱喳叫着早。祝鸠难得早起一回。 说来好笑,从前做小姐时贪睡,如今做妓子也早起不来。她这两日来了癸水,身上不舒坦,鸨母允了她闭门谢客。 虽是妓馆,但这地方是扬州城里相当奢靡的去处,动辄一掷千金,来往达官贵人。 祝鸠于其中逢迎,不算难过。她既探听一二大都的消息,又骗取贵人的些许金银——美人求财,岂是骗取,他们都心甘情愿地给了。祝鸠并不将金银留做私房,全数给了鸨母,拿钱消灾。令仪郡主的手再长,也不能买了这馆。由此癸水来时,能得一二时日歇息。 日子维持着简单的体面。 若非要有什么难堪,就是没有干净。但是身子早已破败,不提也罢。 听了一夜雨,拂晓时分才歇下,旁人春眠不觉晓,她是晓才薄眠。 不逾时,便起来了,祝鸠也不觉疲乏。 后院栽培了不少花草附庸风雅,祝鸠不爱莳弄这些,都是丫头们打理。只是今日兴致高,也愿意多关心三分死物。 雨露方歇,各色芬芳都染了水之清涩,清丽无比。鲜红的玫瑰已打起花骨朵,不消时就该满院浓郁。初夏亦在来路上了。 祝鸠念及那沁人心脾的芳香,凑上前轻嗅。 只是轻微的锈蚀腥味替代了想象中的清香。祝鸠不自觉抚上花瓣上一点,隐匿的黏腻。 一滴鲜血。它静默无声地,顺着祝鸠的指腹要流进手心。 清晨初霁,这血是曙光出露以后才留下的。一馆的人夜晚都疲累达旦,此刻,个人影也没有。 纵使如此,祝鸠也没觉有什么可怕。至于谁留下的,她也不关心。她只是厌恶这味道,不自觉地轻皱眉。 欲伸手就一旁的池里水简单冲洗,却看见一旁的草丛掩着块玉。祝鸠伸手拨开,只消一眼,就惊得后倒在地,教泥泞污了她衣裙。 那玉,是陈家只传嫡长子的禁步。 陈……文柯来了? 祝鸠竟不知作何感想。 陈文柯为何身在扬州?又是否知晓她身在扬州?还有那血…… 纷纷杂杂,无从想起。这禁步,迟早有人来寻,也迟早有人寻到,而来的不是陈文柯,就是杀人刀。 月色黯淡并不打紧。妓馆里不歇的红烛会映亮满堂,晕出各女的粉腮柔情。今夜祝鸠房里冷清,因少点了三两支蜡烛。 祝鸠卧在床榻,一袭艳红纱裹身覆面,玉似的小腿泄露在外,骨感脚踝处系着的金铃雌伏着,待良人前来,一诉满腹衷情。 祝鸠在等那人来。 若是陈文柯来,她拼了命,也要教他先死;若是来人带刀,只能先诱住他,再做打算。祝鸠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匕首。告诉旁的谁都没用,大多的恨不得她死了痛快,少些盼她活的,更盼的是自己不惹祸上身。 浓重的夜已开始了,外头不断的娇声吟哦、淫词浪语四处流淌,分不清主人,但仍能交织成糜艳欢愉。 这间,被祝鸠做了手脚的窗户,只要一推,就会发出明显的声响。 倏地,窗户“咯吱”一声怪叫起来,祝鸠心头一紧,手脚沁出冷汗来。她背着窗,腻声道:“郎君,你可来了。”语带哀怨,如诉似泣,只是泄露一点颤抖。 她一双莹润的玉足看不出失温痕迹,羞红地,同腿儿一起轻轻撩开红纱帐。朱帘起,赤纱裙儿也随着滑至大腿根,露出无边的春色与情。 来人还不消她说罢一声郎君,似是听着窗户响声就轻笑起来。那人信步靠近,倒真有几分来寻欢作乐的风流浪荡。 不是陈文柯。祝鸠竟心安三分,她怕自己杀不了他,心头更恨。 男子已近床榻,卸了力气欺身贴住她后背,放荡地以鼻抵住她颤动欲飞的肩骨,嗅她身上热情的香。更为放肆的手,抚上她白腻大腿,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扰得她丰盈皮肉颠颤,饱满欲出他大掌。 饶是预备色诱……但男人这样配合,反而教祝鸠更为害怕。 不怕接招,说明身怀高招。 男人的鼻息在她裸背上生火,教她忍不住地战栗,本能娇吟出声。他的掌似一尾鳞片粗糙的鱼,在她水做的丝滑躯体上游走。 现她这屋,也同外头融为一体,男欢女爱,春色满室。 祝鸠忍住呻吟欲望,握紧手里的匕首,迅速翻身面对男人,想趁他陶醉之时打个措手不及。 孰知祝鸠翻身过后不仅没能将男人压在身下,而是面贴面,直视他眼睛。她手腕也被男人轻松擒住。男人用了巧劲,拈指间就卸了她匕首。 没有因她动作降温的缠绵气息弥散在她耳旁,只是话语很凉薄:“你该晓得,我正是来杀你。” 匕首落地的脆声响间,正够祝鸠看清男人面容。只见男人又亲昵地以鼻梁抵住她前额,吐息都撒播在她眼皮上,教她不便抬眼。 她一窒,来人是谁的谜底欲出。 只听见男子轻佻笑言:“华家小姐,为夫配合得可还贴切?”边言语,手也还配合着柔情满溢地抚摸着她颈脖,下步欲侵她红纱也掩不住的胸前颤动的满涨。 这为夫也不知称自己是祝鸠口中的郎君,还是她的真夫君陈文柯。 祝鸠口中的“国公大人”只有一个音,其余干涩得发不出。 迟叙意自床榻起身,顷息间已妥帖地理好祝鸠身上衣物,顺带将纱帐也系起,再自顾地找了地儿,停坐下来。 祝鸠见他抽离动作极快,惊愕更十分,后知后觉地将双腿牢实埋进赤纱里,扶着床沿撑坐起来,看迟叙意兀自试茶壶热度,满意地斟起茶来。 祝鸠翻身下床,不自觉抚上面上轻纱。未曾掉过,许久不加遮掩的薄红小痣也被挡个严实。 她见迟叙意夜行玄袍上已佩好陈文柯的禁步,忍不住盯着瞧。他也陪着祝鸠瞧自己身上的禁步。须臾,迟叙意忍不住发问:“有这么好看?” 祝鸠正在想其中缘由,下意识地点头。反应过来又连忙摇头,忍不住问:“为何陈文柯的禁步在大人这处?” 迟叙意装出一副惊喜欣赏的表情赞了一句“好问题”,似像同祝鸠共鉴珍宝似的轻抚着禁步,认真说道:“你可将这物什想作陈文柯的脑袋,我系身上,牢实,免得再掉。”顿一顿,又补一句,“回去好复命。” 祝鸠想不转,只喃着脑袋着这词,问道:“死了……?” 挂着一副天妒角立杰出之人的痛色,迟叙意轻声惋惜:“是啊,竟就这样死了。”还痛惜地注视禁步,演绎得分寸极佳,不见夸张或假意,很合他芳兰竟体的翩翩模样。 只是祝鸠无他这样闲演兴致,讥笑道:“死了?他倒挺好,去得很痛快。”,转又问迟叙意,“陈家已倒台了么?” 迟叙意不出戏,缓缓摇头:“非也,非也,但已近了。陛下将陈意映嫁去了西戎,陈家非旦不知收敛,变本加厉地和慎王亲近。祸患起矣。”,顷息又转回正常脸色,“不知陈文柯之死,能教陈家警醒否。” 迟叙意饮掉最后一点儿茶水,起身欲走,背着手,问祝鸠:“这是否是个畅快消息?” 祝鸠姿势仍算标准地行了一礼,感激道:“自然是。多谢大人好意,祝鸠与大人从前并不熟稔,如今承蒙大人肯费心。” 迟叙意只道不必客气,只是又问她一题:“今夜我来,你自觉我带杀心,竟敢絮絮问如此多,当真胆大?” 祝鸠只道:“不见人时,自是这样以为。但见来人是大人,心便松泛了。” “何出此言哪?” 祝鸠低语:“大人杀人,要教人先见着白日曙色,免损了威名。且杀祝鸠如烹羊宰牛之绰绰,更何需夜色。” “有理、有理,且这理由十分妥帖。以后我便如你这般解释为何我偏好白日行凶,免得原话再吓着旁人。” “大人这话何解?” “我从前言,我白日杀人,是为了教人晓得,惶惶一夜,纵使是见了旦日的曙色,也捱不到日昏时分。”,迟叙意换一副与先生探讨学问的模样,“何如?” 祝鸠闻言心惊,下意识婉转奉承话语尔尔,不提也罢。 迟叙意只笑意晏晏同她告别,纵身从窗口匿进黑色中了。夜色只代他转达一句:“聪明姑娘,你晓得该怎么说做。” * 外头下起雨来了。先是绵绵的,听起来不会下大,却紧接着几声闷雷,兜着水倾盆泻下,劈落了梢头仍孱弱的新绿。树上作窝的鸟也紧紧相互紧拥作一团,方抵御间或滴落的雨水和寒意。 闻雨下大起来,外头风雨裹着冷侵袭。月下蹑手蹑脚地进里间,撤走里头摆的冰。鼎里的冰已化了大半,但仍幽幽地冒着凉。 祝鸠看起来也睡得不安稳,左手埋进被里,右手却紧握皱了衾被。 月下在进门处远远点了两支蜡烛,焰火升起时,屋内的泛滥的幽暗瞬忽去了大半,祝鸠的手也稍松了。月下拈了帕子,沾去祝鸠手心汗。 摇曳烛火下,祝鸠手心如将来的晴空样的干净无暇。 *作者有话说: 小花晚安,大家晚安。 小花早睡,大家早睡。 不然小花梦里骂人(?) (?gt;ωlt;*?) 第七章:她竟敢白日肖想他。 疾风暴雨过也,空气里布着水汽,教人呼吸更湿润。 昨夜睡得早,起身不觉得疲乏。甫用过早饭,就向兄长那方去了,现回来,时间并不太晚。 祝鸠去那儿,是想关心家中一二。往日她不懂政事艰涩弯绕,如今却是不得不沾。她不晓得父兄是否晓得将来的态势,又是否有作打算,因此急着要来探一番。 只是她从不曾沾这些事,冒失来,怕兄长当她玩笑。可梦教她明白地一回顾了往日,又有令仪当前,她不得不着慌了。 昨夜的梦,祝鸠记得真切,起了身,等不及一应洗漱的事,拿了笔,就着冷茶水晕开干涸的墨,匆匆将重要事情默了下来,才安心。 当真是好助力。 从前在扬州时,令仪郡主嘱咐着人强迫她用一些致幻的药物,许多事情都记得恍惚。有时从来往人中打探到些有用处的消息,觉得欣喜若狂,往往一夜燕好过后,就只剩些零零碎碎的影,未免懊丧。 祝鸠默过,早饭时理了遍,就匆匆寻兄长去了。华家男子总有晨练的习惯,且昨日并未豪饮,华且异照例起得早,祝鸠到时,恰好毕了。 想说许多话,却不知如何表现得自然些。祝鸠有些心焦,忍不住掐手心,却想起有人昨日劝她一句别掐,下意识的就松了攥紧的手。展开手一看,奇了,掌心昨日深浅不一的赤色已消退了,其中慌张不安,好似错觉一般的隐去了。 祝鸠有片刻恍惚,心里也不宁。青瓷瓶里盛的确是好药,只是迟叙意竟随身带着未拆用过的,又随手赠她……牵连想起梦中的,作伪的情动。 真切、熟悉、理所应当,仿佛昨日真有他在侧,肯以干燥唇吻抚慰她惊悸惶恐。 一夜翻覆,迟叙意成了她一大段过往里唯一的希望,尽管绵薄无力,现如今,已经成了最可靠的慰藉。 他忘了——抑或说,他还尚不知晓,且今世已不会再知晓。但她祈求记得,牢实地,最好用这取代回忆的苦痛。 犹疑片刻,祝鸠叠了方帕垫在右手心。她实在克制不住不掐手心,但规避一二受伤还可以。 见了兄长,依旧想不出来如何婉转一二再言,只得肤浅地描述了当前局势。华且异认真地听他这个疼爱非常的小妹讲话,并不敷衍。 如今天下两分,一半正统,一半恭王。先帝偏爱已故的郑贵妃,更偏疼恭王,只是这位皇子资质平庸,难担大任。即使宠爱非常,到底拎得清的,只赏了富庶封地和自卫亲兵,教这个儿子在他驾鹤西去之后能平安地生活,只要安分。 而这恭王并非逸群之才,却偏想做逸群之人,当真不安分,近来竟隐隐有暴动之势了。从前不察,但近来召了濮阳王入大都,又擢为慎王,一时昭然——这是兄弟俩要联手对付恭王了。 说来也怪,不知为何先帝弥留之际,竟将亲卫留给了废太子濮阳王。当今皇帝虽有调动禁军等人五十万的权力,但先帝手中的亲卫有另外近三十余万人,虽人数差距大些,但实力悬殊却是细微的。 慎王从前也做过太子,他本就是嫡长子,但一次在祭祀中犯了礼仪上的错处,被废去了封地,后来他的胞弟、当今的皇帝就顺理成章地做了太子、继承皇位,他心里也没怨气样的,对现今的皇帝一直恭谦至极。 众人虽觉得古怪,但也能解释一二。皇帝与慎王终究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再有嫌隙,也大不过同恭王的宿怨。 况且今兄弟联手,要除去恭王之心昭然。 祝鸠将这些话细细地同华且异说了,不时窥伺他面色是否生异。从前在兄长面前,议论这些事是没有的,阿姊也未操心过这些,平日是跟着伯母母亲打理家里内务。 祝鸠是不得不来试探一二,阿姊、母亲使不上劲,父亲伯父又太突兀,就折中选了兄长。若兄长能接受她这样大的转变,慢慢改了对她刻板印象,将来说话做事也方便许多。 华且异听罢祝鸠所说,一时竟像没反应过来面前少女是自家妹妹似的,还修正她一二处问题。 祝鸠见他如此,相当出乎意料,趁着劲追问他:“父亲伯父对此是否有所预备?” 听闻这“父亲、伯父”的用词,华且异才渐觉面对的是祝鸠,一顿,问她何出此言。 这一说,祝鸠自己也愣了。 现在与从前,终究是不同的。 还未嫁给陈文柯,还没有和陈家牵扯上关系,华家在这盘棋局中还并不碍眼,甚至是一块不动磐石,站在哪头,哪头就有近乎压倒性的优势。前生阿姊下嫁宗正寺卫家,伯父上交十万兵权,解皇帝之渴,几乎可以保华家这一世平安无忧。 宗正寺在九寺中不比大理寺那般,能与刑部相互制衡,反之,可说是无关紧要的。没有实权,即使实在下一场雏形未显的争斗中,也难有功劳。宗正寺不重要,但宗法制却是有相当分量的。 皇帝与慎王都是嫡子,虽然皇帝是作为太子名正言顺地继位,但慎王毕竟占着一个“长”字,且他掌着先帝亲卫,谁是正统,还未可知。这些该书册上载的东西,等到安定之时才会细论,即使宗正寺卿有异议,杀了便是,不必多客气。 但如今还是开端,和宗正寺卫家联姻,就是华家表诚意的举动之二。 华家那时正是鼎盛之势,坚定的保皇派,一心效忠新君,却被祝鸠的婚事截断了去路。众人皆以为皇帝是怕华家高攀了陈家,借此复生,殊不知这皇帝,他们是清楚明白不了的。 祝鸠现在却已然明白。华家并非非除不可,尤其是如今,恭慎二王虎视眈眈,华家若有大波动,更是教皇帝处境艰难,不得不多加倚靠陈家之力。 陈家,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古来权势盛大的外戚,哪个落得安宁一世?鸟尽弓藏,用华家除恭王,用陈家除慎王,用……沛国公府除陈家? 为何会是沛国公府? 说作沛国公府,偌大个府邸,今迟叙意一人而已。没有近亲、没有姻亲、没有根基,非常合适做势单力薄的皇帝的同盟。 只是,迟叙意到底有什么能耐,能杀陈文柯,替皇帝掌控天下? “你别担忧,讨伐恭王还须家里出力。陈家虽权盛,倒不至于能覆了家里去。你莫教陈家那小姐吓住了。”华且异见祝鸠一时神色飘忽,以为她闷着昨日被意映作弄出的气,无奈地抚着她垂发,顺走她心里烦忧。 祝鸠摇了摇头,只说并非如此。 “只是这些,是谁同你说的?是沛国公大人?” 祝鸠感受到兄长的掌温浸入她身体,暖得烫人,忍不住垂着头顶盯他靴首看,怕泪掉下来教他看见。陡一听见兄长也揣测她,忍不住笑着想“洵美且异”果真一对亲兄妹,脸竟扑扑红起来。 “你……你当真仰慕国公大人?”华且异万分认真地问,手也停在祝鸠肩头,专心琢磨她面上红晕。 祝鸠不自觉抚上面颊浮出的情意。骗得过脑袋顾左而言他,骗不了一颗扑扑跳的心。她只是想记得曾有过的热,抛却模糊的冷,仅此而已。 搭在她肩上的手是兄长,可她竟敢白日肖想他。 揉皱了手中的帕,避过兄长的手。祝鸠希求温热,却匆匆地逃离了维夏早起的第一丝灼人。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华迟小车。我想要我需要一点食用珍珠才能写出来。(真诚脸)(?gt;ωlt;*?) 第八章:“意味着我的全部。” “国公大人。” “上来吧。”迟叙意掀开帘摆,向祝鸠递去一手。 祝鸠迤迤然行了一礼谢过,就着他手上了马车。 一改摧毁万物之势,昨夜的雨温温柔柔地说了整夜的话。车轮声辘辘地自有积水残余的厚石板路,绽开朵朵细花。 不是去晔湖的路。去哪儿,于他俩并不重要。 任祝鸠沉着肩,注意力全放在挺直肩背上,在这颇具韵律的轻微颠簸中也懈了神。 不是一眼透彻的奢华,因着马车内外都未饰物,粗略看起来并不贵重。内里也无什么特别之处,只同寻常规制一样。外头弃了红木,只漆着和国公府邸一色的燕颔蓝,不在日光下摆弄就近乎乌黑,花纹阴刻,也不缀金泽,低调异常。 只是外面并驾齐驱的两匹马儿,虽不及迟叙意常作坐骑的那匹那般世间难寻,却也是顶顶好的。祝鸠对此倒略微有些印象,前几年北戎进贡了十匹这种马,华家得赏三匹,陈家得赏四匹,其余散给几位武将了,倒不知沛国公府竟也有两匹,还奢侈地作拉车用。 这马车第一次用。 迟叙意几乎没有马车出行的时候,他一个人,就打马而走;与女子共游,就驭马辅伴车架,悠悠地行——因此格外瞩目,教只要会在街上行走的人都晓得了。 和女子共乘,坐的还是沛国公府的马车,两样都是头一遭。 而且这女子是头一个瞒着家中父兄来赴约的。这样的,迟叙意从前不沾,会平白地惹来麻烦一大堆。 但他答应了她。 祝鸠垂着头,攥着手里的帕,手心沁出丝丝汗。能感觉到迟叙意在看她,她心鼓狂擂。 外面日光和煦,通过轻微的颠簸溜进车内。 迟叙意的声音也如同日光一样和煦,缓缓道:“华家小姐,所求何事?” 祝鸠闻言立刻抬起头,撞进他一双似笑非笑的无趣眼睛里。 “我……” 迟叙意只要一开口,祝鸠就无力招架。 是,她先前的确是有事相求。只是后一思索,似乎灾祸并非如她所想的急切得可怕。又做了那样的梦……一时间脑海里只有他多情无情、谦和冷厉交融的模样,再容不得其他。 若她说是真心实意来赴一个单纯的约会,一定会被取笑。祝鸠不想见到迟叙意脸上浮出若有似无的嘲讽,那种神情,她可以想象。 “你家父兄不想借你寻门路,你又何必操这个心。”见祝鸠不说话,迟叙意又悠悠地补充一句。 当面的一盆冷水。 祝鸠的脸庞在言语间忽地一白,决定睁眼说瞎话道:“其实,我此来,是想请大人替华家指条明路。” “明路?”,迟叙意哂笑一声,“你家阿姊和卫家公子情投意合,不就正在明路上一往无前么?” 看一眼祝鸠脸上明白地告诉他的迷茫,迟叙意像才反应过来一样,做出恍然大悟状,认真道:“既然找上我,说明这件事,你并不知情。” 迟叙意俯下身来,细瞧着祝鸠的面庞,很是犹疑地向她确认:“对吗?” “然。”祝鸠显然的震惊模样,半晌了,吐一个文绉绉的书面用语。她虽知明路为何,却并不知道这明路是这样换来的。 “既如此,你便可安心了。心中疑问,大可追问你父兄。”,迟叙意漫不经心道,“只是别问我。” “我无甚么疑问。”祝鸠僵硬地吐出几个字。 “那倒很好。”迟叙意不清楚祝鸠是否明白他所说的,但闻她否认,不再自讨没趣。他往后一靠,敲了两声车壁,马车就急急地掉了个头,哒哒地往回头走了。 祝鸠伸手就勾住了他的袖子,上身本就想往他面前凑一些,又受了马车调头间的拉扯,直直地要往他左肩上撞。 迟叙意本能地往左一填,教她的额头只撞上肩膀转合处的一处软肉,没甚么大碍。他又敲了一声车壁,马车便缓缓地停了下来。 这一撞,教祝鸠又坐回去,一只手不自觉地找寻额头上那处撞红。而另一只手,还牢牢攀着迟叙意的衣袖,拉扯得刺绣纹路有点变形。 祝鸠迷惘地和迟叙意对视,持续地呆愣着。 谁知道冰筑的华家二小姐,竟有这样不似冰一般冷,而似冰一般笨拙的时候?迟叙意忍俊不禁,将祝鸠挂在他衣袖上的手取下来,以手指骨节托着,不再和她兜圈:“你所求为何,不妨直说。” “我前日所说并非有意冒犯,请大人见谅。”,祝鸠先赔罪,“我所求,不过是希望日后能手刃令仪。”言归正传,她不得再慌神。 “不过是……?”,迟叙意讶异,“正一品郡主,可比你父亲的品阶还要高。” “总高不过大人去。”祝鸠诺诺。 “我并没有这样的本事。”迟叙意舒展双臂,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大人的马,都是北戎的贡马。” “你还识得这个。”迟叙意笑言。 “将来慎王倒下,令仪不过无足轻重。” 迟叙意忍不住讶异。人人都将视线胶着在恭王身上,她偏偏知道终场不于此。这女孩子的神情一直都不加伪装,分明对上她一双眼睛里就可以将她望穿,可为何她对表面的事情知之甚少,隐晦的事情又知晓过多? 那么,北戎一事,她知道的又是哪一层? 祝鸠仰视着他,纵使丹凤狭长眼也教她睁成颗滚圆的杏桃,鸦羽似的睫毛不敢轻阖,要他给个答案。 那模样实在教人爱怜。她面庞不丰满,但颜色莹润,日光能浇透她似的,光亮通灵。 迟叙意忍不住调侃,好教她放松些:“若华家小姐肯以身相许,倒未尝不可。”实则,迟叙意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请求。她洞悉时局,冲着方才谋面的令仪郡主而来,敌意深至此。他思索,也无法寻出其中到底有什么滔天的怨尤。 她行事作为,像和华家是脱离开来的。小女儿,掌上明珠,万事不问,可以理解,他也曾体会。只是哪家女儿,像她这般……他一时不能用言语概述她。 而听见这话中的某个词时,面前的女子面庞竟骤然变得惨败,剔透之感也瞬间消散,好似一尊寻常白瓷,颜色平平无奇。 迟叙意心里有一惊,正想自己是否玩笑开得太过。他面对寻常的女孩子时候,行事并不乖僻离奇。只是她着实爱娇动人,教人忍不住想戏弄。 下一刻,面前的女孩子就掀去了外衣轻纱,手移至胸前,麻利地解开胸前下裙系带绕的结。 心里暗道不好,面上也惯例没显出讶异。迟叙意提住她轻跷间就要滑落的裙,揽住系带,轻柔地替她绕了系带,打回双耳结。 她明明没准备做什么出格的事,否则就会系活结,穿脱都快。 她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迟叙意不禁怀疑。 年岁太小了。依凭他记忆,她甫满十五岁。只是,迟叙意在面对其他未出阁的女子时,不曾有过这感觉。 迟叙意替她理好衣衫,盯着她看了片刻,随即掀起帘子半角,向外低语吩咐了几句话。马车又悠悠地行了起来,只是步调慢了许多。 “臣女不明白国公大人的意思。”祝鸠声音打着颤,不敢看他,像是要自喉咙溢出泪水样难堪。但面上并显露半分,没甚么特殊感情,和声音孤立。 “是我言语过失。”,迟叙意诚心歉意,但对她疑虑脱不开,严肃道:“你可知道方才你在做什么?” “臣女明白。” 真和他犟上了,从不计较自称的人,一下将“臣女”同“我”分得清楚明白。迟叙意又问:“你是否真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全部。”祝鸠低声说道,勉强教面前的人能听清。难堪似的,仍避开他视线,坐得僵直,任凭颠簸也不动一分。 忽又补一句:“只是我太有诚意,平白惹笑话。”不再不管人能否听见了。 迟叙意好似不在意一般挂着常有的微笑,像个纵容小辈闹脾气的大家主。祝鸠的步摇歪了,约莫是在撞上他肩膀时才乱的。先前未注意,只是现看她仪容有一丝散乱不端都觉得荒唐走板。想伸手去扶,只是步摇主人有感知似的轻轻偏过头,避过去。 迟叙意也不强求,静看她坐态。 像强迫周身软骨肉立起样的僵直,不复以往板正自傲。明明端坐起,却像于罅隙里蜷着,倦怠从她周身不加收敛地漫出。 迟叙意心里轻叹一声。 不知何时,车马停了下来。迟叙意伸手接了个物什进来,不甚熟练地打开,拿起绒扑沾了少量铅粉往祝鸠额上泛红处敷。 祝鸠身体顷息更僵硬,转而又松泛得厉害,懒得立住,任他动作,只是忘了思考他动作为何。 “你家婢子已急得要回府唤人来寻了。”,迟叙意将粉盒垫在她右手手帕,顿一顿,将她打算好,“你自此处下去,两步路就能寻到她。” 祝鸠是故意躲开月下和一干用人来的。 替祝鸠掀起帘,要她走。这时,她姿态才复以往竹一样地不折傲立。方才只是她的片刻歇息。 祝鸠不行礼,也不看他,懒倦地空口感谢:“劳大人费心。”,只是又凉凉自嘲一句,“臣女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罢了。” 祝鸠心一横,下了车。 迟叙意一时失笑,噎住似的没声。她气着了,且在他面前颇为明显表现出来。只是,她气甚么? 他竟真能做柳下惠、秦昭君那样的人物。 本来是想再看看他的。但怕他脸上表露让她更失意的神色,就自缩做一团,不敢再看。 其实她气她自己。 咬咬牙,决心要再看一眼,祈求有裂隙能在迟叙意的外壳上出现。最好,他也在看她。 只是,等到祝鸠回头,燕颔蓝已了无踪迹。 不远处穿来焦急的声音,月下低声又急切地叫了一声小姐,忙从人群中飞奔过来。 月下急得要哭,气得跺脚,但声音不敢张扬:“小姐,可算找着你。是我不好,这样都能跟丢了你。” 祝鸠忙安抚道:“没大碍的。” 见月下要哭出来,祝鸠连忙设法安慰她。祝鸠托着粉盒,教月下瞧:“我方去了不常去的铺子,买了盒铅粉,你瞧如何?” 祝鸠神情可爱,月下一时被引开注意力,转而去看那粉盒,细品量起来,嘟囔着似是不错。 祝鸠看着空了的掌心,掀开帕子,见到本恢复无暇的掌心又泛出血痕来。 她打量着手帕,嫌绞丝太薄,多叠几层也不够。 看来得换种别的厚料子。祝鸠心想。 第九章:烧起他心火 离上次见到迟叙意,已过去月余了。 已是仲夏,日头晒人。祝鸠本就厌食,暑气一蒸,更是恹恹。华家两位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饭食都换做祝鸠爱用的清爽可口的小菜,冰也备得多,姝馆也不教去了。 姝馆是世家小姐出阁前学习四艺及诗文等才艺的地方。莺莺燕燕一片,聒噪得很,祝鸠不爱去凑那份热闹。加之并不爱摆弄琴棋书画,懒得博那才女之名,就三天两头地称病不去,如今一来,倒是完全不必去了。 且令仪回来了,她那样爱凑热闹的人,姝馆定是要去的。 祝鸠不想和令仪碰面。 这是自然的事情,初见令仪时候,祝鸠还没什么感觉。许是与她印象中的令仪之阴毒差距太大,目前只看着谦逊得可笑。直到被迟叙意压迫说出心底最真实的愿望,才像反刍一样,尝出灼心的滋味。 令仪害狠了她和她的亲故。刻骨的疼痛、铭心的耻辱,化作滔天尖锐的恨,嘶吼着要爆发。 一旦静坐下来,祝鸠就总被恶劣的情绪塞满。 祝鸠并不缺爱。若从表面上看,她应当是她识得的所有人中,被爱得最多的那一个。她不仅有父亲母亲,还有待她如亲生的伯父伯母;此外,还有对她永葆耐心的兄长和阿姊。 分量绝对是相当足够的,只多不少,与日俱增。 偏偏越是如此,祝鸠心里更为压抑。她心里有太多不能吐露的负重,面对关心她还需得强作笑颜。这是她一个人的作下的冤孽,一个人的重担,她需得自己肩负。 没什么可再要求的,也不必教每个人都来听听她的荒唐论调。 痛苦翻来覆去也无非那一二三,只要这样得过且过地活着,少给家里添麻烦,就是她最大的贡献。 她总是这样没用。 虽然如此,但有个人是不一样的。祝鸠想到了迟叙意。她在迟叙意面前说了那么多荒谬的话,他也并不觉得诧异。只是,当他对她褪去衣衫也毫无讶异之时,她已看出,他只是漠不关心而已。 仔细一想,的确没什么可期待的了。 祝鸠近来总是掐手心。跟有个人赌气。 其实,只是想保留他曾来过的一点儿证据。 * 定宁山未受暑气侵扰。 太后信佛,邀众世家同去山上佛寺为民祈福。定宁山离大都脚程不远,原是灵秀之地,适宜养病,又格外清凉,华家大夫人就哄着祝鸠也去。理由充分,祝鸠不便推脱,只好去了。 到寺庙时,正值午后。这里的确是消暑的好地方,日光只传递温度,不烘烤、不强求,人往树下一避,就得清热之效。 众人皆去了安排好的住处,自行整理,稍作休息。同去礼佛一事,推迟到明日。 本没带什么东西来,随便铺开就算理过。祝鸠和雎鸠的房间相挨着,来往便利。祝鸠没有四处走动的意愿,雎鸠倒是颇有兴致,好歹劝一番,拉着自家妹妹挑僻静地儿走。 听起来有几分好笑,华家一对姐妹人前人后不同模样。雎鸠人前柔静圆滑,通晓人情世故;祝鸠人前清绝冷傲,万事不关心,不问红尘。人后就变了样,雎鸠性子活泼,若不是年岁大些,也不肯做阿姊;而祝鸠不得不依从她这玩心大的阿姊,显出一二分的柔顺。 幽美僻静处,当是少人的。这寺庙能容如此数量宾客,想必大得很。若真巧遇着人,难保不是上赶着趟来的。 祝鸠看到令仪郡主款款走来之时,便是如此想的。 “郡主殿下。”雎鸠见了,行过一礼,抓着身边的祝鸠也行礼。 祝鸠不开口,形容懒散地行过一礼,不等传唤就起身了,眼神也不曾着落在令仪身上。 令仪头次见这样的人物,面色难免一僵,缓一缓又恢复温和,忙道不必多礼。 令仪和雎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你问候我大都天气为何如此炎热,我问候你大都住着可否习惯,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地拉扯。祝鸠听着令仪有意低语来掩饰的声音里的尖利就心烦得很,根本不关心她们具体说什么。 祝鸠眼神飘忽,四处都望一望,就是没看令仪一眼的打算。雎鸠替她好生看了两眼,令仪郡主的面容姣好,不似从那风沙苦寒地长养出来的女子。慎王有两个幼子,令仪作为长女,有两分同雎鸠一样的稳重,只是她更沉着些,圆滑得近乎世故。雎鸠同她交谈,感到十分不适。也难免的,自己曾是最圆滑的人,来人更胜三分,于情理都该。 雎鸠察觉到祝鸠一来就带着的敌意,加之气氛确实不融洽,就想寻个借口告辞。 这时,月下小声地惊叫了一声“哎哟”,一听就是被吓着了。 方才一个小僧尼提着水桶,贴着鹅卵石路边走过,一下踩着了滑石没稳住,水就不小心洒了一地,祸及祝鸠的裙摆和鞋。 祝鸠低头看了眼裙摆,不加掩饰地冷笑了声。她今日穿着莲白的纱裙,沾了水就近乎透明,湿透的衣摆贴着小腿,会露出走动曲线,不十分雅观。 令仪见了,也轻声惊呼,关切道:“华小姐受惊了否?本宫院子离这儿近,不妨先去换下湿衣衫。”像是不见祝鸠冷淡似的。 “臣女穿不惯旁人的衣物。”祝鸠轻挑下手,月下就将带出来的粉白披风压在祝鸠肩头,那披风恰好遮过脚踝而不曳地。 祝鸠自系起披风绑带来,斜睨着那欲隐走的小僧尼,轻慢开口,却厉色立出:“好大的胆子,污了郡主殿下的衣裙还敢逃走。”言毕,提着裙摆轻抖了两下,姿态优雅,但溅起的水吓着了令仪郡主,忙扶住侍婢的手后退了两步,免得污了衣鞋。 令仪的颜色十分不好看,饶是知晓祝鸠性子傲,却不曾想是这样的张狂傲慢,说话行事都冲人得紧。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从不敢这样行事。 那小僧尼被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发抖,嘴里直喃道“我没有”。祝鸠的声音并不尖锐,却掷地有声,字字吐息清脆爽利。 祝鸠见两个人这副做派,不禁嗤笑一声,随意见个礼,脆声道:“日头毒辣,臣女就先告辞了。这小僧尼就留给殿下处置,只是殿下莫要在这光底下待太久,当心晒伤了。”言罢,轻拉着雎鸠的手就走了,自始至终也没正眼看过令仪一眼。 雎鸠匆匆行个不标准的礼,嘴里轻歉两句也就走了。 边走着,雎鸠忍不住轻声问道道:“她是怎的惹你了?今日脾气这样的大。” 才走过两步,不晓得令仪还能否听见。祝鸠闻言一顿,停了脚步预备佯装恼怒蒙混过关,却看见令仪身后远远站了个人,也着素衣,姿态翩翩,看不清面容,也可谓仙人之姿。 日头大,日光碍眼,祝鸠一眨眼,那人就不见了,她以为自己眼花。 雎鸠看祝鸠盯着身后看,略略偏头,看到令仪仍在,不好回头去看,只拽着她衣袖问她怎么了。 祝鸠那点儿怒气也散了,只拉着雎鸠匆匆走了,搪塞也没有两句。 走远了,心才静下来。祝鸠自顾自地说了一通:“我只是看不惯令仪郡主罢了,并无什么特别。今日我有气,就正好发作了。今日是人后,我才敢嚣张;若是在人前,我还是记得她是郡主,晓得分寸的。阿姊不必忧虑,她是偷着来的,必不会说出去。” 雎鸠听了,疑惑祝鸠如何知道令仪是悄悄来的,但见祝鸠面色不虞,只拍拍她手说句晓得了。雎鸠望着她侧颜,挺立的鼻、紧抿的唇,倨傲从她面庞溢出,随意倾泻。 祝鸠这样喜怒无常,约有月余了。雎鸠粗略一算。 * 迟叙意站在树荫下看戏。 偏爱素色的那个女子贪凉,衣衫穿得薄。她肌肤莹莹如玉,在日光下生辉——他想象中,当是如此的。她用泛着葡萄绿色的玉簪挽发,缀了一二珍珠簪固定余发,清爽可爱。 她神色倨傲,语气轻慢,面上顽笑样地或冷笑或嗤笑,轻狂极了。 但如此,她面庞才真正生动。 不晓得哪个才子作酸词,说她眼里蕴山水,灵秀润泽。他看来,她眼里应是暗含尖刀利刃,眼波流转间,不经意闪射刺目的锋芒。懒散牵动眼睑,漫不经心的美丽,睥睨众人的傲慢骄横,格外娇慵。 是谁颦笑俱是撩拨,烧起他心火? 初见惊艳,再见亦是灵动,眼波流转的丝丝缕缕,扣他心扉。 嗬,抓住了。 * 一个着披风的人影匆匆掠过,慌忙忙地往另一边院落去。看身量,大约是守夜的小僧尼。晚上露重清寒,加了件玄色外袍。 略探听一二就能摸清他的住处。 祝鸠正往男客住的那方院里去。她那院离得竟近,贴着边沿走再拐个弯,就能绕进另一边院里。 她胆战心惊地路过了父兄住的院,再一转,就到了目的地。院里没有守备,一路来运气也好,没有遇见守夜僧人。 一路悬着心,至此才放下来。房里没有光亮,静悄、空落得没有人气,祝鸠疑心自己走错了。先前不觉得,现想想,自己的确大胆妄为。 可她偏偏想来,她就要来,至于她非来不可。 白日受的令仪的气本堵得她心烦意乱,见着他半个身影,就散了。她晓得令仪是故意的,遇见是故意的,僧尼是故意的。前世令仪就用的这种方法博她好感,今世不走同一条路了,令仪还是做出这样的举动,真是可悲可笑。 祝鸠忍不住想迟叙意。 那是怎样的人?他对风轻云淡笑看一切,对一切都温和关怀,但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万事都流水般从他心间淌过,不疾不徐,不掀半圈涟漪。 谁能掀起他心里波澜,教他情思澎湃,心绪难宁? 祝鸠俯身贴着房门,想探听内里声响。她的手紧张到冰凉,沁出丝丝汗,洇在紧贴的门扉交错的阑槛上。 她犹疑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欲擒故纵的游戏。 羞愧难当。 他有做柳下惠、秦昭君的本事,就让他去做。 祝鸠将披风拢紧,欲离开门。 “咯吱”一声,破了静谧。 迟叙意在另一头,侧耳听她心跳。 不停歇的、鲜活的、娇美的、阴沉的咚咚声。 她胸前系着松散的活结,不晓得怎么把裙头固定住的。 她伸手去捉他的手,又嫌沉,要他自己配合。将滑溜的系带,交到他手里。 她娇声娇气地说:“事不过三,这是我第三次找来了。” 第十章(上):他但见的妩媚。 月色如潮汐一波波涌入昏黑的屋里,倾洒在祝鸠肌肤。她宛若一块抛了光的透水独山玉,光滑、冰凉而瑟瑟。 迟叙意耐心地抚热着祝鸠的冰凉的肌肤,只是力道大了点,周身都叫他磨得泛红,异变作了芙蓉玉。 隐忍的娇吟自祝鸠被吮得艳红水亮的唇间溢出,丝丝都扣着迟叙意的魂,不停地撩拨。她不敢发出大动静,用手背紧紧按着唇,抵着贝齿,将呻吟咽回。但男人的手在身上点火,即使没有触及她最为敏感的下体,也快感十足。她控制不住自鼻腔发出的难耐呻吟,染了似有若无的哭腔。 迟叙意的手掌安抚性地抚摸着祝鸠的后颈,顺势向她攻占她的肩骨,点燃她光润的雪背。祝鸠难耐地挺起身,要逃离他随意纵火的现场,却是正好主动贴上他更为滚烫的胸膛。雪乳尖被迟叙意的热给烫伤了,受惊似地挺立熟红。 入夜了,山上很冷。祝鸠忍不住将手臂环住他背脊,以冰冷求炽热的慰藉,撒娇似的,不安分地换着地儿教迟叙意体察她的冷。 “冷呀。” 迟叙意闻言,停止于她颤动的丰盈处的逡巡任务,拿开她于事无补的抵挡呻吟的手,准确擒住她涨满的红唇,含糊一句“娇气”。祝鸠“唔”了声,与男人的舌往来互赠缕缕银丝。 男人不探访她的下体,就能点着她欲火。他略微粗糙的手大而炙热,细细丈量她每一寸肌肤,迷恋渴求着她娇嫩的躯体,无比真切可及。男人诚实地将企图诉诸于她,低俗下流的欲望,鲜活且真实,在这忽明忽暗、近乎虚假的夜里。 祝鸠一双凤眼微眯着,平日看来是精明打算,放在现在,则是理性消散的前兆。她眼里汪着一盏水,盯着黑夜里影子似的男人看,双臂紧紧地贴着他身体,征求着更多的实感。 一路寻访,终于抵达幽静处。迟叙意恋恋不舍地放过她酥软的双峰,将揉皱的上襦拢了回去。祝鸠情迷意乱间也一愣,眼里恢复几分清明,见迟叙意一时没有动作,急了起来:“你会不会?”说完顺着男人手臂下行拉着他的手,撩起自己的下裙。 听闻这话,迟叙意轻笑一声,弓起身惩戒似的用牙齿轻咬了一下她线条利落的下颚,挣开她手自撩起裙儿来,复支起她一双玉腿,教幽密之处大敞。他伸出拇指去探她阴户,已湿淋淋一片,但似乎混合一些比粘稠更油腻的膏体。 她竟然自己做了预备? 迟叙意眸色幽深三分,欲望猛烈沸腾,箭在弦上。除此外,有几分晦涩难明,他立起身,挣开祝鸠环住他的手,居高临下地低声细语:“洵妙,你会的真多。” 果不其然,身下的玉体受寒似的打了个激灵,一手撑起来,一手攀上他颈脖,刻意在他耳边呵气引诱:“肏我。”夜晚卸去了铅粉,祝鸠右脸颊上的胭脂痣显露出来,因情动而泛红得厉害,迎着若有似无地月色,秾艳欲滴。 迟叙意知道她这一点媚色有多大威力,再合着她粗俗露骨地话语,情动喑哑的嗓音,任谁也不能坐怀不乱。她上襦在挣动间又落了,只剩一只袖口半挂在酥胸上。他原是怕她凉着了才替她掩好衣衫,既不领情,非要挨肏,便不必客气。 男人的拇指在她花穴上下挑逗,诱她酿出更多蜜洗走脂膏的黏腻。顺着甬道下行的趋向塞进半个拇指,迟叙意贴着祝鸠耳语:“洵妙,太紧了。”听者被他火热的呼吸烫了,身体一阵酥软,手臂几乎撑不住。 拇指将甬道出口往下摁,轻易导出储存的更多的浓蜜。迟叙意捞起她软腰和膝窝翻了个身,胸膛贴着她薄背,炙热的男根也隔着亵裤抵住她滑溜的臀缝。 “跪好。”男人贴着她耳朵低沉发令。 祝鸠的腿软得紧,这个姿势更能感受到被拇指破开的穴口翕动着淌水,忍不住合拢夹紧双腿,舒缓这阵情动。 “洵妙,别夹,现我已肏不开了。”迟叙意轻飘飘地劝告她。 “可…可以。”祝鸠一手攀住他有力的臂膀,撑高身子,一手往他下身探。柔荑钻进亵裤里,作弄男人坚挺滚烫的阳具。 从前不知和多少人燕好,却从没有如此动情过。男人不揉弄她花蒂,就教她泄出如此多淫液,不说荤话,就教她忍不住红了脸。 她的手自两颗卵蛋向上,撸动勃发的男根,又轻柔地抚摸着顶端敏感的位置,挑逗他入洞一叙。压着她身体的男人的鼻息明显粗重了两分,手指也在她阴户里更猛烈地作乱。 “快点……”,拉下男人碍事的亵裤,她摇动娇躯,用臀缝侍弄着贲张的阳具,“进来呀。” 管他有多少耐性,如此骚情,都迫他弃兵曳甲,直想入她身下浊潭,不惜污了前路。 迟叙意转过祝鸠面庞,用力摩挲着她颊上尤为醒目的绯红,替它更着色两分。 “与沛国公府纠缠,只会给华家添麻烦。”男人声音明显沙哑低沉更多,吐息在她耳边摄人得很。 祝鸠忍不住掐他撑在榻上的坚实手臂,气鼓了:“这时候……你还要同我说这些?”她肩背瘦削得能露出骨形,急促喘息间似蝶振翅欲飞,漫无目的地撞击男人最后防线。 迟叙意跪立起来,甩开她裙儿,握住阳具怕打她泥泞一片的花穴口,扇得通红。他欲火如烛光忽明忽暗,隐忍着驰骋的的欲望,揽住她小腹,再将阳具顶端送进她紧窒的花穴口。 祝鸠痛得轻呼,忍不住掐着手心,扬起颈脖求口顺畅呼吸,腿也软,腰也酸,阴户胀痛。她想塌腰,却被男人的臂膀虚虚拦住去路。 “别扭。”迟叙意轻抽下玉白的臀尖,惩处欲陷不成反作怪的细腰。 “我在吃……吃更多……”她来发出娇嗔,责怪着男人的缓行。自放松了腹部,教穴儿多撑开一点儿,吃进更多一截阳具。 迟叙意就势将男根没入更多,近于根部。 被填满的刹那,祝鸠忍不住吟哦出声。胀痛、滚烫、快感、满足一齐上涌,教她心旌、欲罢不能。男人粗大饱满的男根没入她身体,坚实可靠的胸膛传递给她火热,稳当有力的手臂揽住她晃荡的腰,让她真切地感受到,她被使用着、需要着,她是猛兽破开匝门的带毒诱饵,也是唯一的解药。 是,被需要着,这相当重要。她活着,竟然没有人需要她。父兄不要她理外事,母亲长姊不要她管内务,他们愿意挡住一切教她做自己,愿意给她一切,却从不索取。她本应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从前她就是这样做的,可现在,她内心悲哀地渴求着付出,好以此填补愧疚的空洞。 而身后的男人,除可以填满这空洞,还有剩余。 是,她从前无用,但在这一刻,她是最为要紧好用的。 这是她的耻辱,亦是她唯一精贯所长。 这种下贱的、不知礼义廉耻的所长。 礼义廉耻,根本不重要,在这情欲弥散的夜晚。 她只需要撅高了臀儿,跪稳了腿儿,敞开花穴迎合男人挞伐。 祝鸠转过脸来,香滑软颊蹭着男人的面庞。两具身躯贴得太近,探他神色不能。 迟叙意猛肏着紧窒滑腻的花穴,直捣得那处更加泥泞不堪,媚红软肉挤得他阳具发涨。 “好粗……撑得慌……”祝鸠无意识地娇嗔,抱怨他阳具之蛮横。 男人揽着她腰腹的手替她揉起来,教她小穴在放松点。没动,就有心力调笑:“古有嫪毐之阳具能动木轮,若他侍奉你,不教你欲死求饶。” 祝鸠有机会喘气,懒洋洋接道:“无福消受。大人那物之伟岸便可肏得妾欲仙欲死、酥软求饶。”言毕,放浪地自动起来,迎合他先前攻势。 身下人神色朦胧,佐以胭脂绯色,靡丽异常。 他但见的妩媚。 *作者有话说: 剩下半章晚上发,还没写完。好涩情////没脸回看就不修改了 第十章(下):“佛不说绮语,您也是不信佛 迟叙意挺身抽送起来,击打使得身下人一身白腻皮肉都翻出浪,意识也浮浮沉沉靠不上岸,唇间溢出酥融咿唔呻吟。 他见了,更忍不住加重力道、加快速度,要造出更多,满足心里残虐的欲望。 这美玉,他摸得、佩得,更摔得。她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甚么年岁小。这种开脱理由,就教它赶紧滚开。 迟叙意伏在祝鸠身上,像是兽类正在交媾,一刻不停地侵占雌伏于身下的人的最淫靡的性器官。 祝鸠腿软得紧,手早酸得换了小臂撑着,人顺势往下塌,身后的人却不肯放松半分,搂着她小腹也低下来,不让男根从她小穴里滑出。淋漓尽致的快感,她早不知喷发了多少了次,身后的男人却不歇地打着桩。 “给我……给我吃……”祝鸠将肩颈窝斜攲在男人立得稳当的的小臂上,反手去抚摸他颈脖、肩膀。 再往下游走,扣住男人分心揽住她腰的手,勾勾缠缠怨他:“妾腰都教大人撞断了。大人还不快些泄给我。” 迟叙意感觉到身下人扭着臀、绞吸着穴要他缴械,心里哂笑一声,只想她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没使出来。 他衔着祝鸠一半被羞热、一半被冻红的耳廓,有滋味地吮了起来。 “就来。” 身下人被攥住了敏感点,摇摆的腰都轻颤起来,他骤然发狠地用力一撞。果不其然,那不盈一握的腰即刻收紧一弓,顷息就倒塌下陷,挣开他桎梏,伏在榻上急促地喘着气。 迟叙意低低笑了一声,裹挟着情欲的沙哑喘息,俯下身,捞起祝鸠深埋在臂弯的面庞,呢喃道:“不行了?你还没榨出来呢。” “别……容妾松泛一二息。”祝鸠凭着本能避开他的吐息,拨开他贴着床榻又要去捞起她腰的手。 “浪得没边儿了…”,男人抽起她翘起的臀儿,激得她体尝了极乐的穴儿又快乐地吐水,“妾都自称上了……真敢…” 祝鸠吸了口气,靠它撑着起来,正面对着迟叙意,勾着他脖子跨坐至他身上,用穴缝磨他还未发泄的男根。 迟叙意任她动作,很是受用,手不自觉抚上她袅袅楚腰,赞叹不已:“腰细可媲美飞燕矣。不知能作掌上舞否?” 面前女子柔柔笑起来,正垂首引他他那根入幽径嬉戏。 “妾虽不能舞,却能教大人做一回汉成帝。” 迟叙意本想再调笑一句齐人之福,但见她伸着颈脖,香汗淋漓而下,肌肤脆薄得惊人,教他能见着她周身血液翻滚。 脆弱、迷离的美丽,教他晃了神,将话语咽下,只想揽着她束素腰肢发力肏干。 祝鸠虚虚攀住他肩颈,免得被他失速节奏撞散,嘴里咿呀呻吟不绝,早忘了身在何处 偏有人爱提醒她。 “敢在佛寺中交欢……”,迟叙意还有兴致嘲弄她,“华家小姐,当真不信佛?” 男人的声音清朗如冷淡月色,冰得她一怔。祝鸠只愣了一刻,翘足间间又换回活色生香的媚态,旋即立起身,与他肉贴肉。 “妾不信佛……”,祝鸠也学他贴着耳朵低语,“若佛能渡众生,妾不必在此。您说是么?” “佛不说绮语,您也是不信佛的呀。”祝鸠自知那句不必在此扰人欢情,忙补上一句。 迟叙意倒不觉有甚么,只是女子讨好吐息伏在他肩头,吐气若兰,惑人心智,让他忍不住捉弄。 “佛不嗔恚而慈忍。”,他轻抚着女子在狂乱摇摆中脱散的鸦青丝,“洵妙,你是做不到啊。” 若是没有下身传来的可疑的噗嗤水声,迟叙意很像是个安慰着小妹的好兄长。 祝鸠乖巧伏在他肩上,依恋地揽住他颈脖,肉贴肉,与他心房同频跳动。 迟叙意看不着攀附在身的女子清明十分的神色,和她无声的笑意。 同样的,祝鸠也看不着依靠的男人静默无声的嘲弄,和若有似无的无奈安抚。 两个人,皆不是佛的信徒,却如同一尊精美的欢喜佛,定格在月色中不息地交合。 不知迟叙意磨折她多少次才放过,但祝鸠尚有气力在身下狼藉一片的衣物中摸索着带来的绢帕,拿着帕子抵着穴,引导出男人深射在她体内的部分阳精。 有些进得太深,要立起来调整姿势才能引出来。祝鸠不想站起来做这个,正盘算着将气力留着走回院去。 她的上衣不好穿了,已拉扯得不成模样,裙虽被她蜜水混着男人精液污了,但勉强可以一穿,只消提高些,再裹住披风,露点脚踝也无妨。 迟叙意没料到身旁人还有力气折腾,见她捞了裙,骤然一窒。 她人已成这样了,还想着走? 到底一天天想着的是什么? 不由分说,祝鸠的裙就被迟叙意收缴了,皱成了一团,破布似的被扔到了床尾。 “怎的,大人舍不得妾走呀。”祝鸠拿出娇柔语态同他周旋,一只足不死心地偷偷去钓裙的系带,想拉它上岸。 “睡罢。” 祝鸠真急了:“我那婢子迷药的时效已临近,我需得回去了。” “我晓得,睡罢。”迟叙意不由她再分辨,将祝鸠往他胸前按,再捞上起她作乱的腿儿。 “我……”祝鸠正欲再辩,一床软衾就覆了上来,她偏爱的丝滑清凉度的面料,但又略有厚度,尤其适合这种偏凉的天气用。 “放心睡罢。”男人轻哄着。 不知为何,她就这样,堕入黑甜的梦里。 裙、帕,一地狼藉,男人的“我晓得”,她都不肯深究,也不愿再管顾。 已经太累、太累了。 *作者有话说: 悄悄摸摸贴个weibo@以应涟。 来找乌龟本龟玩吧!(?gt;ωlt;*?) 第十一章:可她分明放肆。 拜过大雄宝殿里供奉的佛像,乌泱泱人群散走一些无关紧要,剩余的人刻意放轻脚步,绕至殿后法堂聆听诵经。 祝鸠跟着人群,行停得当,举止并无异状。 迟叙意在分心看她。 送腰沉肩,她脊背直得过分;少见的敛首恭顺,不知是否恰好便于掩去疲色。 说来惭愧,不信佛的人浸在经文诵声中久了,难免显出一两分不恭敬。但祝鸠仍直身跪着,沉静模样,像是极为诚心的信徒。 可她分明放肆,一点儿也不信佛。 昨夜祝鸠入眠时离拂晓不过一两时辰,容她睡熟,天也微微明了。 迟叙意吩咐撤了后院巡视的人,将守夜的小僧尼引回来。 不敢惊动她,却不得不清理。 早教人备好了水,迟叙意亲自上手,动作纯熟又轻柔,替她将下身泥泞净得清爽,将沾了污秽的发丝缕缕挑出也理净理顺了。 迟叙意将她复原成华二小姐,方便归还。 只是身上深浅青紫红痕遍布,一时间不忍同欢情迅速散去,固执守在各处隐秘,昭示着清白的情欲。 迟叙意昨夜已刻意捡了着衣难露的地界下手,今裹上衣服,她就该还作冰魂雪魄的人儿。 惟有一处偏上,在她后颈,红得厉害,细看还有紫斑渗出。 该是她柔顺伏在迟叙意肩头时,不慎种下的。 迟叙意凝眉,盯着那儿看,缓缓舒出一口浊气。 她下给那侍婢中的药他也帮忙添了分量,确保万无一失。 前路后路都迟叙意都已替她安排妥帖,只差完璧归赵。 只是,她眉间化不开的疲惫竟教他也乏力,气力似乎不够抱她离开。 * 祝鸠是被月下一声小姐唤醒的。 天色已很明朗,不多时,就该同众人一并去礼佛听经。月下恼自己昨夜睡得太熟,现才醒,教祝鸠梳洗时间不十分充裕。 祝鸠身上穿着寝衣——昨夜动身前换下放在床头的那件,身上干爽,四肢虽疲乏无力,勉强睡饱一顿,精神头还算足,有心力应付旁人不发现端倪。 祝鸠本不费心梳洗,不要太多时间。只是早饭就来不及细咽了,索性只匆匆两口,转头就同雎鸠一块儿往大殿去了。那马虎劲看得月下更心愧。一会不知要跪多久,这样敷衍早饭,能撑几时? 人群中略略撇一眼就能扫到对方。 迟叙意依旧丰神俊朗,带着笑与另几个闲散侯爵攀谈着。只是他不到而立之年,在一群乐呵的弥勒佛中稍微突兀。 祝鸠亭亭立着,身姿如竹直且不折,望谁目光俱是淡淡,更不提与外人交谈,端的是片叶不沾的冷。 谁都不在外人面前倾诉昨夜曾有的欢爱,仿佛那只是场急促的夜雨,慌忙过了,白日降临,就再无踪迹。 昏昏沉沉听了半天诵经,前方与太后并列跪坐的令仪郡主还能虔诚立着,但陈意映就很松散了。她自顾活络了下酸着的脚踝,眼神也四乱瞟着。 祝鸠在后面窥伺陈意映不知好歹的模样,无声冷笑,心里骂她一句蠢货。 祝鸠再将眼神往左一移,恰巧和人对上眼。她是垂着头偷瞟上方,而他是垂着头光顾下方。 心漏跳一拍,惊慌。祝鸠怕他看到自己乖张模样,旋即反应过来,昨日早已暴露人前,不免自嘲。 迟叙意似乎低低笑了一声,移开了视线,认真听经。 许是陈意映的模样入了太后的眼睛。太后也是陈家的长辈,也偏疼这个小辈中唯一的女儿。见陈意映不耐,知晓年轻人不似自己对佛祖虔诚,就教众人先散去了,只留了陈家的两个夫人和旁的一些亲近。 好容易能起身,祝鸠本就乏力的肢体更软弱无力,头也昏昏沉沉得使不上劲。教月下扶着,踉跄两步,勉强能走,只是落后别人远了。 祝鸠在雎鸠一片担忧中推让,教她先走,不必等她。雎鸠再三问过,终也答应了。 借着目送雎鸠渐去,窥探在她远些地方的一个形单影只。 他瞧见了么? 她踉跄的模样。 * 过了一片植着白莲的塘,祝鸠颇有兴致地停下要到边上去瞧瞧。不巧,这时偏淅淅沥沥地落雨了。 二人忙避到后方的一处小堂阁中。这里应是常有人洒扫的地方,不染积尘,能待人。 祝鸠隔着雨帘望一池娇弱芙蕖浴雨,摇曳可爱。她身子与头倚着门框借力,现显出几分柔弱姿态来。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这样骤然,今日也怪,偏偏也不见有停的迹象。 月下盘算一二,此处应当离亲眷歇息的后院不远,略走几步就能借着伞。 再望着雨下了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见歇息,月下斗胆向祝鸠提了去借伞的念头,祝鸠允了。月下担忧一二,咬咬牙提着裙速速没入雨帘中。 祝鸠轻抚上被水汽浸润的门框,漫不经心地往上滑动,教边棱轻磨着长甲边。 “大人。”祝鸠算准了时间似的,望着门外垂坠得渐慢的雨珠帘,轻轻道。 有热气从她背后漫上来,叫冻着了一身娇弱忍不住软了腿。祝鸠立得不稳,愣愣地有要往下跪的意思,真是几乎要触地了,身后才伸出手来捞她双臂,教她有个倚靠。 “你知道我在此处?” 祝鸠一愣,缓缓摇头道:“并非。只是知道大人该要来寻我。” 迟叙意笑问:“我寻你做什么?” 祝鸠似乎认真想了一二,垂着的头更埋了三分,羞赧道:“是我想寻大人。”那赧色都攀上她耳尖,教迟叙意很难不信。 迟叙意轻笑一声,也不问她为何而来,只松开圈住她的手,改揽她腰肢,拥她往着这堂院后方去。 原来这堂院极小,往后并无什么洞天,只能勉强称作一间卧房,想来正是留给施主小憩之用。 迟叙意挨在祝鸠身后,下颌由着她头顶骨托着,嗅她青丝芬芳——他替她净发的水添了一点儿梳头水,现下还残留着潮湿的芬芳。 迟叙意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从这望去,直直对着一个独立的亭,离此处略微有些距离。 亭子里立着一个女子,窗户缝挑出女子一绺衣裙。 祝鸠觉得甚是眼熟,旋即反应过来是雎鸠的裙儿——方才她听经走神时,盯着看了很一会儿。 她不免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迟叙意。 而压着她头发的下颌不识时务,她回头时也不肯松劲,硬把她绾好的发扰乱了。 祝鸠暂时管不着头发,看见了身后人仍挂着常用的散漫笑意,只道事情肯定还有玄机。 祝鸠又偏头往外望了望。 那女子脸上挂着真切笑意,再偏点儿,就能看见她面对着一个身姿如松的挺拔男子。祝鸠看了,瞪圆了眼,又回头去看迟叙意。 “宗正寺卫家的公子?” 迟叙意对她的讶异有点儿困惑:“这件事,我从前不是提前过你么?” “我并未留意。”祝鸠颇有些羞愧地应答。她从来没有操心旁人的习惯,加之浸在懊丧之中,一时间竟望了这茬。 祝鸠应完,又抻长了脖子细看。还好,雎鸠的贴身侍婢也在;再一偏,那男子身边也还立着个小厮。 那便无什么逾矩的。祝鸠暗松了口气。 窗外的雨瓢泼过后歇了脚,现恢复伊始的滴滴答答了。天光也有破开的迹象,首先泄出一道光来。 祝鸠回过神来,自迟叙意还着她的手臂转了个身,面对着他。 “我那婢子快回来了。”她却并不着急似的。 “不如先思量你阿姊是否会往这处来。”,迟叙意提醒祝鸠,“雨快停了。” 想自这条道回后院,必定经过这里。 祝鸠愣一愣,旋即绽开笑,柔柔道:“其实我来寻大人,是想讨个东西。” “何物?”迟叙意配合道。 祝鸠羞赧敛首,额头抵在面前人的肩膀上,将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就握着的矮青瓷瓶匆匆塞进他手中。 那瓷瓶被她掌温捂热,不似她自己皮肉沁凉冰人。 迟叙意拇指撬开瓶盖一看,已全空了,且已细细洗过一遍了。 “空了,再给一瓶可好?”拥着的人仰起头,露出从没在青天白日显露过的委屈的神情,娇娇柔柔,蛊人怜爱。 “可。不日便差人送来。”,迟叙意抖落两下袖子,以证清白,“身上没带。唯一一瓶便给你了。” “是么?”,祝鸠又十分羞赧似的,又埋头在他肩窝,声音闷闷,“以后我紧着用。” “没什么可紧着的,要便给你。”,迟叙意很是慷慨,“只是你若不掐手心,这药便没地处使。” 迟叙意忍住笑意,促狭在她耳边呢喃:“夜间容易发大水,就不必增它气焰了。” 知晓他是说自己昨日先行做润滑举动,祝鸠耳尖更红了两分,头愈发不肯抬起来了。 “走得了。”祝鸠声音闷在他衣襟里。 迟叙意忍不住笑了两声,胸腔也震动两下,让她也能感觉到一丝痒麻。 祝鸠羞得拍他一下,只是没力气。 迟叙意耐心理她头顶被自己弄乱发,手法笨拙但流畅,容易让旁人误以为十分熟稔。 “好。这就走。” 倚靠着的温热从她身上剥离,信步迎着还在滴落的细雨,就往回后院相反的地方去了。 祝鸠向前走几步,扶着门框看人影漫游,并无畏惧风雨的意思。 她张了张口,又闭住了。 叫他回来?有什么可叫的,分明就是她叫他走的。 人已经没入朦胧的水色了。 祝鸠伸手抚上后颈,估摸出红痕的位置。 他该看到了罢。 祝鸠不动声色提了提刻意拉低的衣领,手不自觉又去抚摸头顶的发。不很平整,但不细看也看不出门道。 “小姐!”月下举着伞来了,见祝鸠还保持着靠着门框的姿势,忙伸手去扶。 祝鸠一手借着月下的劲,一手提起裙,缓步下了台阶。 月下认真扶着祝鸠,怕她摔了,不敢惊扰地轻言细语:“好巧路上遇到云麾将军府上小姐多带了伞,便借了一把,才能来得这样快。” “云麾将军?父亲麾下那位?” “正是呢。” 祝鸠轻笑一声:“便要费点儿心思多谢她了。” 世上巧合多半人为,许许多多,辨不净的。 *作者有话说: 姑娘们不好意思呀,之前一直登不上popo,所以贴晚啦。 下一章在下周星期三/星期四的晚上发哈。 另外想冲一下新书榜,如果有条件的话,希望姑娘们能给小花投一点儿珍珠。 蟹蟹(?gt;ω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