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妃》 第1章 七世奈何 宁姝刚睁开眼,就被人迎面拍了一巴掌。 一道聒噪的声音在她耳边炸起:“醒了没?怎么这次这么久?不会宁姑娘一时想不开,长眠不醒了吧?不过,这一世死得也是忒惨了些,看这皮开肉绽的,太丑了……” 被这一巴掌拍得撞在三生石上,宁姝后脑着地,险些又晕过去,朦胧间想:又来了,这是她死的第几回了? “宁姑娘,宁姑娘?”一只惨白的骨爪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咋咋呼呼道,“不得了了,不会死着死着死傻了吧?” 宁姝虚弱地拍开那只活泼得过分的骨爪,扯给他一个可怖的笑脸:“死着死着不会死傻,只会越来越爽,要不你来试试?” 石斛是才上任百年的新鬼差,只死过一回,被她这个渗人的笑话吓得一哆嗦,连连摇头。 宁姝从三生石上翻身坐起:“有吃食没?临死前我四五天粒米未进,饿得本姑娘头昏眼花。” “你都死了,还饿什么呀?我还没见过地府里哪个鬼魂要吃食的,你要是真饿,诺~”石斛举起自己皮包骨的骨爪送到她面前,“要不你将就一下,啃两口吧?” 宁姝作势要咬。 石斛吓得忙把手臂收回:这位姑奶奶连阎罗王沐浴都敢偷看,还有什么她怕的?别真给他一口咬了。 宁姝可惜地耸耸肩,弯腰随手摘了朵曼珠沙华送进唇里:成了鬼就是这点不好,嘴里没味儿,难吃死了。 石斛笑嘻嘻地跟在她后头继续叽叽喳喳:“这次你是怎么死的呀?” 宁姝看着光华流转、透白如玉的三生石里,倒映着她的脸上、身上血肉模糊,红艳艳的比地府十八层的恶鬼还要可怕万分。宁姝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险些成为第一个被自己丑死的鬼。 哎呀呀,吓死了……明明被凌迟的时候,没感觉这么可怕啊……可惜了本姑娘这张国色天香的脸。 幸而很快,三生石发出微弱的光芒,伴随着那光芒,她身上万千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最终恢复成一个眉目如画、玲珑玉立的美人。她弯起嘴角,露出个媚人的笑来。 旁边儿,在奈何桥上排了十来年队的老鬼们,纷纷攀在桥栏上探头探脑:“她谁啊?怎么生得那样美……” “不知道,听鬼差们都叫她宁姑娘。”排在前头的男鬼无聊地把自己的脑袋拧了一圈又一圈,被个穿红戴绿、三尺长舌的吊死女鬼挤开,险些脖子折断。 吊死女鬼蘸着旁边一个士兵鬼胸口的血窟窿,给自己当胭脂涂:“原来那个地府传说中的宁姑娘啊。这是又死了一回回来啦?我想想,我刚在这排队的时候她才死过第四回,四……五……六……这是死第六回了吧?” “七。” 别鬼:“啥?” “这是第七回啦。”孟婆舀了碗孟婆汤扔在案上,懒懒打了个哈欠。而且每一回,都不肯喝她的孟婆汤。 众鬼们顿时被吸引,孟婆汤都没鬼抢了,纷纷簇拥到孟婆跟前:“七回?上次那个十恶不赦的女魔头也就被天道惩戒三世不得好死!那她得多无恶不作,才能被天道如此折磨啊……” “对啊对啊,她都是怎么死的呀?” 孟婆抽出烟斗,在奈何桥上用力敲了敲,送到唇边:“第二世,她是那人庭院里一朵牡丹,被那人掐了插在心上人鬓上,心上人嫌花开得太丑,随手扔进泥塘;第三世,她是一头灵鹿,被一箭猎死,做成了那人的衣裳;第四世,她是那人家养的一条犬,闹饥荒的时候,被那人打死剥皮烧肉充了一家的饥。” 众鬼咂嘴:“这也忒惨……” “第五世投胎成一只雪狐被那人买了去,好生伺候了几年。” 众鬼评:“那倒还算不错。” “是还不错,”孟婆勾唇,猛地张开血盆大口,龇开獠牙,露出个狰狞的笑来,“然后就被活剥了皮,从后肢开始,尾腹向上,到耳、眼、口、鼻,一点点剥,一直到头顶,整个剥完还剩下半口气,最后送给了心上人做成一整副围脖捂子。” “啊啊啊!”胆小鬼们忙不迭抱头鼠窜。其他鬼也被吓得毛骨悚然。 不远处宁姝托着腮,朝孟婆飞去个媚眼。 孟婆收回獠牙,继续慢条斯理道:“好容易到了这第七世投胎做了人,当了路边乞丐,被那人领回家去作了婢女,可那人家中谋反,留下她做诱饵,最后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有鬼好奇:“那第一世呢?怎么个死法?” 忽见,一艘木舟从忘川尽头徐徐而来,木舟上一道修长的身影屏风而立,看不清容貌,只见眉心一道紫色印记隐隐发光,一头黑发如玉倾斜而下垂在脚边,周遭带着无上的尊贵与威压。他身后一黑一白两道无脚鬼影恭敬地飘在其后,众鬼们纷纷低眉垂首地站好,不敢再闲言碎语。 “看来时辰到了,”宁姝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还没听完呢,可惜。” 她拍拍手,跳下三生石,看着被浓雾笼罩的楚江王,玩笑似的说,“楚江王殿下,我欠他七条命已还六条,如今这是最后一回了吧?以后,您也不必担心有鬼胆大包天偷看您睡觉了。” 众鬼们纷纷眼睛发亮。 这位宁姑娘果非凡鬼,不仅死得精彩,连楚江王睡觉也敢偷看,敬佩!敬佩! 旁边儿,石斛赶紧扑过去想捂住她的嘴。 十殿阎罗里,唯独这位楚江王殿下最为冷肃。相貌却是传说中天上地下一等一的俊美,据说他刚从天界被打入地府那日,有多少女鬼为争睹他真容,挤得从奈何桥摔进忘川河魂飞魄散都不怕。 可再俊美也只是传说而已,真见过他容貌的,两个下场:要么自己寻死,要么被他亲手弄死。 也就这位宁姑娘死回来没事做,几次鬼鬼祟祟想偷看他倾世容颜。记得她第四次死回来,浑身剧痛难以排遣,石斛就偷偷带她在地府闲逛,没想到宁姑娘神不知鬼不觉摸到楚王殿。楚江王殿下那时正在休憩,差点被她冲破障眼法看到真容。 石斛吓得半死,感慨幸好还差一点!旁边宁姝则惋惜不已,怎么就差一点? 自此,这位宁姑娘更加无法无天。死完第五次回来,说自己刚被剥了皮浑身难受要独自疗伤,转头又偷溜进楚王殿,恰巧撞见楚江王沐浴……死完第六次回来,还没见鬼影,又跑去楚王殿扮婢女要给楚江王更衣…… 石斛头一次觉得鬼生如此艰难。 不过说来也怪,一贯慎肃凛然仿若冰霜的楚江王殿下,居然没有惩戒她,反而屡次轻轻放过!让石斛与地府一干鬼差瞠目而结舌,连道三声:怪、怪、怪! 瞬间这桃色八卦满地府飞,难道这楚江王殿下跟宁姑娘之间…… 推开石斛,宁姝眨眨眼,媚意天成:“您真的不打算满足我最后的好奇心,给我看一眼?”悄悄上前一步。 众鬼们纷纷流口水。 楚江王沉默不语。 宁姝蹙眉,为难退让:“脸不给看,那……看个小手?”再凑一步。 楚江王依旧无动于衷。 宁姝犹豫半天,退至底线:“要不我闭上眼睛摸一下也成啊。”一跨步直凑到楚江王跟前妄图生扑,楚江王指尖一动,展开咫尺千里之术,宁姝被生生弹回原地。 众鬼跌倒。 楚江王犹然沉默,只有那翩跹的衣袂,随着忘川上千年飘摇的风,轻轻飞舞。 只有宁姝依旧厚颜地耸耸肩,“您还真是百年如一日的无趣啊,这一世,我是人是畜还是花花草草?” 楚江王站在她面前,似在仔细凝望:“人。”声音如九天之上梵音降下,叫众女鬼们好生酥麻。 “是男是女?” “女。” “贵人还是贫人?” “贵不可及。” 宁姝笑了:“那可是天大好事儿,也不必贵不可及,只消能不愁吃穿,也凡事不必操心,安安稳稳地做个富贵闲人混吃等死便可,想想我都迫不及待了,咱们走吧。” 她走了一半,忽然又起了捉弄的心思:“对了,这一世我可有夫婿?够不够殿下您这般俊,够不够殿下这般美,够不够殿下您这般聪慧能干、温柔蜜意、善解风情?要是不够,还不如当个寡妇。” 楚江王顿了下,似乎也有点吃不消,片刻后才沉声道:“够,全都够。” 终于在临走前从他身上刨出点乐子,宁姝笑得乐不可支,朝石斛挥挥手,转身走入忘川。 忘川水如有神魂瞬间要将她淹没。 却见楚江王手中突然咬破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珠从他惨白的指尖涌出,瞬间没入三生石中。 “殿下!您做什么!”黑白无常大惊。 楚江王合眸不答,口中喃喃作法,眉心紫光暴涨,无数的鲜血从他周身涌出将三生石染红,顿时三千里忘川河水化为一片汪洋血海,波浪滔天,整个阎罗殿地动山摇,乱成一团。 “你!”宁姝当即一愣,一滴殷红的血珠,猛地点至她额间。 “宁姑娘!”石斛扑过到河边大喊,宁姝身影已经瞬间沉入忘川,妖异的血红色很快恢复平静,他再回头楚江王却也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道声音在地府上空低声盘旋: “三百年前,因我之过,改你命盘,致你与皇帝萧云翊反目成仇,致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引上苍大怒,罚你七世惨死,受尽锥心之苦。本君别无所偿,便倾尽千年修为,还你一世喜乐平安……” 第2章 大越第一克夫女将 宁姝又被人拍了一巴掌。 然后坐在一大堆嫁妆里生闷气。她一半脸雪玉般绝美脱俗,而另一半脸上被生生盖上个鲜红的巴掌印,与她一身火红的嫁衣交相辉映,好不精彩。 她轿子后头,全京城最文采斐然的御史公子,一边咳着血,一边哭天抢地。 “姝妹,我云扉此生非你不娶,便是咳血而死,也心甘情愿……” 他追了百十步,大叫一声:“姝妹!!!”哇出一大口血来跌倒在地,人事不省。 婢女连翘望着轿后,小声道:“小姐小姐!云公子又吐血晕倒了!您要不要……停下来看看?毕竟是一炷香的夫妻啊……” 宁姝不顾仪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看?看个屁啊!要知道御史夫人可是将门虎女出身,要是她敢停下来把云公子彻底克死,就不止刚才一个巴掌那么简单了,而是活活剐了她的皮! 这么一想,她更气了。 楚江王啊楚江王,这就是你许给我的贵不可及?本姑娘谢你整个阴曹地府! 朱雀大道上,上百号人聚在路边看得热热闹闹。 “这是第几个了?” “第三个了吧。” “这宁家大小姐的克夫功力又上一层楼啊!” “可不是嘛,第一个夫婿坚持了半年才死,第二个不到一个月,这个更厉害,刚接了亲准备拜堂不到一炷香时间,好好儿的御史公子突然口吐鲜血,御史夫人立马退婚,让宁大小姐收拾好了嫁妆滚蛋。” “厉害厉害!真不愧是咱们大越第一克夫女将,应该请陛下将她派往前线,保准不出半年敌国十万大军全被克死,哈哈哈……” 听着轿外的议论声,宁姝一张脸更黑三分,尤其是盖了巴掌的那半边,黑红黑红。 她踏入忘川之时,怎么也没想到楚江王自作主张,竟安排她回到第一世重活一回! 那一世,她出身宁国公府,母亲是先皇亲封的和馨郡主,十岁之前她享尽父母宠爱,是阖府最珍贵的那颗掌上明珠,直到十岁那年有个疯道人在她家府外算了一卦,说她命盘世间难得之硬,十七岁前必须嫁给这世上至贵之人,否则不仅要克死自己,还要克尽九族,就连交好的世家都无法幸免。 他们只当那道人疯言疯语,无人当真。没想到她十七那年,父亲突然被构陷通敌叛国之罪,被判满门抄斩。她亲眼看着父母在她眼前身首异处,含冤黄泉。 幸而六皇子萧云翊及时赶来,洗清她一家冤屈,救了她祖母兄妹七条性命。她记得也就是那日,那个消瘦却俊美的少年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轻声说:“姝儿,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极为难过。但你不要怕,以后衍哥哥就是你的家。” 然后,她彻底被他蛊惑,走上那万劫不复之地…… 这一世,不知道那楚江王动了什么手脚,令她重回及笄之年。再不愿误上萧云翊的贼船,亦不愿拖全府下水,宁姝一狠心一咬牙,当机立断向父亲请明,放言,无论哪家公子肯娶她,哪怕是瘸腿痴傻,她都肯嫁! 宁大人自幼宠爱这个掌上明珠,哪里真肯随便乱嫁。第一次,他先选了镇国大将军家的大公子,世人都说那大公子丰神俊朗,文韬武略,十五岁便随父亲出征打仗,屡立战功。两府一合计便决定先行定亲,待大公子出征归来便立马成婚。谁曾想,半年后那大公子便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从此她克夫的美名便开始传扬。 第二次,她父亲看中了陆博侯家的小公子,那小公子虽不是长房嫡出,却是闻名京城的翩翩公子,玉树临风,国师都曾断言他是禄星托生贵不可言。但侯府早就听闻她的传言,犹豫不肯应下。宁大人特意过府请求,并许下五百台嫁妆陪嫁,又请太后娘娘保媒,侯府这才松口。可是不知为何,还未等到成亲拜堂,小公子便突发重疾,缠绵病榻一个月后,盍然而逝。 她的克夫之事彻底坐实,任由她父亲如何央求,再无世家肯与她结亲。 直到她今年十六。 宁夫人怕她忧心伤身,便命她去桃花山上赏赏花散散心,谁曾想恰巧与御史家文采斐然的云公子偶遇。那云公子一见她便神魂颠倒,当即发誓要迎她过门。御史府岂肯让自家儿子送死,偏偏那云公子是个死心眼的,几次绝食自杀,迫得父母不得不含泪点头。然后……就是全京城尽知的,一炷香不到,她就被一巴掌打回了家。 她亦有了全新美名:大越第一克夫女将! 宁国公跟国公夫人看到花轿又重新抬回,纷纷红了眼眶背过身去偷抹了把眼泪。宁姝在心里又将那楚江王狠狠嚼了一万次。 整了整心绪,她扬起笑颜柔声安慰父母:“爹爹,娘亲,不嫁就不嫁,今后姝儿便一心一意地在你们身边伺候,更少了一堆子烦心事。” 宁德远瞪眼:“怎能不嫁!姝儿放心,有爹爹在,这辈子定替你选个如意郎君!” 母亲和馨郡主拭了拭眼泪,犹疑道:“要不,娘亲再去求求太后娘娘,这世间至贵之人又不只那文武福禄星君,再怎么也贵不过皇家……” 宁姝立刻头大如牛:“母亲!女儿说过,宁愿十七岁期一到,立刻自裁,此生也绝不嫁皇家!” 她刚说完,便听下人禀报:“六殿下到——” 宁姝后背如有针毡,立马转身要走,就被人阻拦。那道穿着月白金丝流云袍的身影满脸怒容地挡在她面前。 “为何你就算自裁,也不肯嫁予本王?!” 少年的面容清瘦俊朗,带着股子帝王家特有的傲然,即便是带着怒火,也教半个京城的女子倾心神往,更遑论他眼中此刻的确仿若情谊深深。 没躲掉这尊瘟神,宁姝耐着性子,徐徐微笑:“六殿下,您不要着急。再等两年,两年后的此时您就会在春猎之时不小心滚落山崖,遇刺,有一位叫飞鸾的绝色女子将你救回,并为了您险些丧命,自此你们情投意合,双宿双栖,过上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那一世,他为了这名叫飞鸾的歌女,以她做幌。直到她为他八年机关算尽,倾尽国公府所有势力助他登上皇位,他才悠悠启口将那飞鸾接入宫中封为皇后,而她贬为宫女。她的胞弟冀儿实在看不过,一时冲动将飞鸾手刃刀下,萧云翊震怒,自此他们彻底恩断义绝,翻脸为敌。 再提飞鸾之名,她没想到自己竟如此风轻云淡。仿佛那一世那么浓烈的爱与恨,那些凿骨挖髓的互相伤害,统统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 她知道,楚江王此举用意是想作弥补,但是经过了足足三百年,七世的不得好死,教她如何能当那些不曾发生,继续与萧云翊举案齐眉?属于他们最好的结局,便是他走他的阳光道,她走她的独木桥,今世再无纠缠。 她本是好言相劝,萧云翊却面色更加难看:“姝儿,你不必为了让本王退缩而胡言乱语!” 少年皇子心比天高,怎受得了被人三番两次拒绝。他捏紧拳头,青筋毕露,朝着宁姝恶狠狠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嫁,我现在就去请父皇下旨,一月之后大婚!我说过,这一世你只能嫁我为妃!旁人妄想!你也不要妄想!” 说罢,他拂袖而去。 宁姝头疼得要炸。哎呀呀,这死孩子怎生如此缺心眼哦!身为未来帝皇,却是不随他意就撒泼的孩童脾性,这大越怕是要完! 第3章 每座宅里都热闹 五百台系着大红绸缎的嫁妆,今早抬出去送嫁的时候,父亲母亲脸上有多高兴多期盼,现下就有多难过揪心。宁姝使劲了浑身解数才哄好他们,将两人送回院里休息。 连翘赶紧上前帮忙取下宁姝头上那顶重得要命的凤冠,将宁姝扶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仔细梳理宁姝那一头青缎似的长发。镜子里,穿着火红嫁衣的小姐,肤白如雪,顾盼生姿,连翘看来比九天仙女还要美上三分。只可惜……是那云公子没福分! 她犹豫半天,没忍住开口:“小姐,奴婢不大明白。” “什么不明白?”宁姝专心揉着差点被压断的脖子,漫不经心地启唇。 “六殿下的品貌就是咱们整个大越国都是上数的,京城里多少人家的小姐都眼巴巴瞧着呢,他虽不是嫡皇子出身,但也一直养在皇后娘娘膝下,将来前程贵不可言,且殿下一直对您如此上心。那份心意,便是奴婢也是看在眼里的,您怎么就看不上呢?” 连翘边说,边小声嘀咕,“别的不谈,就大房的那位,眼睛就一直巴巴儿地盯在六殿下身上,恨不得扑上去似的。” 她说的就是二小姐宁婉,自幼便喜欢跟宁姝抢东西,长大了更是连男人也想抢,连翘自小跟在宁姝身边伺候,自是一心向着宁姝的,所以最看不得宁婉那副明明嫉妒得要命,却到处装可怜的做作模样。 宁姝倏然笑了。她本就生得极美,今日更是盛妆,眉眼弯弯光华流转:“我的好连翘,你可知这世上长得最好看的蘑菇,必是最毒的那一朵。这蘑菇你不小心咬上第一口,那是无心之失,赶紧吐出来便是。可若明知剧毒,还要吃进肚子里,那真是活该一命呜呼。况且——” 铜镜里,宁姝轻轻垂下鸦羽似的睫,指尖轻触在戴了三次的凤冠上,“年少的诺言岂能当真?以我现在这样的名声,他即便想娶,陛下也不会答应,皇后娘娘更不会。除非,他愿意舍弃皇子之位,与那锦绣前程彻底割断。” 但那可能吗?宁姝想都不想。就算他愿意,她也不会答应。 她轻轻一碰自己肿起的脸颊,“嘶,快别管什么殿下不殿下了,你小姐我快痛死了。” 连翘心疼极了,赶紧说:“这云夫人下的手也忒重了,小姐等一下,奴婢这就给您取冰来冷敷。” 连翘牵起裙子,匆忙跑出去。 宁姝屏退左右,坐在梳妆台前,从梳妆盒最深处取出一枚小巧的鸣笛,轻轻吹响。片刻后小窗发出细微的响动,一道黑色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出现在屋里。 来人是个身穿劲装的女子,名唤子归,是父亲派给她的暗卫。十七八的模样,身法利落,犹如雨后青竹般冷秀清丽。 子归单膝跪下,愧疚道:“是属下疏忽,在御史府未拦住云夫人,教她伤了小姐,请小姐责罚。” 宁姝轻笑着拦住她:“不打紧,当时事出突然并不怪你。况且若当时我不挨云夫人那巴掌,让她消气,怕是之后还得没完没了。子归,现下我有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做。” “小姐您尽管吩咐。” 宁姝低声道:“你替我去云府门守着,府里情况如何一概悄悄打听给我。” 子归蹙眉,思忖道:“小姐,您是怀疑云公子的急症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得查了才知。”宁姝淡淡道。 那漫长的七世轮回里,她没有一刻不在想,父亲宁德远一向深得龙心,被陛下委以重任,那份信任是几十年积累而下,何以一夕之间犹如沙堡倾颓,竟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哪怕天命如此,也需假以人手,定是有人暗中构陷! 那一世,她至死都没查出真相,为此她整整意难平了百年。 而现在重来一次,那幕后之手就像摆脱不了的鬼影,再次伸到她面前,接连三位夫君遭遇不测。第一位宋小将军,披甲男儿本就是拿命在博,所以听到他战死沙场的消息时,她只当时也命也,并没多想。第二位陆博侯家小公子,定亲时分明好好的一个人儿,突然在成婚前三日染上急疴,药石无医,不到一个月便去了。她心内便存下一份疑惑,但侯府上下视她为仇敌,半步不让她靠近。直到这第三回,她亲眼看着云扉刚拜完堂,笑意盈盈地要来搀她的手,一息之间突然脸色骤变,俯身哇出一口血来。 若她还不能察觉出问题,那就真是蠢货一枚。 “是。”子归立刻领命悄然离开。 她身后,一身大红的嫁衣衬托下,宁姝的面容娇艳胜火,可眼底宁静沉冽,异常坚定。 那一世,她亲眼看着全府上下三百七十二口人在她面前,被砍下头颅。幸存的亲弟冀儿,也在几年后因她与萧云翊的纠葛,不到十四岁便死在水牢中。想起他还未长大的身躯安静地泡在水牢里,浑身肿胀的模样,宁姝心中大恸。 既然楚江王又给了她一次机会。那么,这一次她绝不允许悲剧重演。她所求不多,哪怕拼尽最后一滴血,也要守得至亲安康! 宁姝换下大红喜服,正欲去看看冀儿,就见连翘突然慌慌张张跑回来,手里冰块都丢下了。院里管事刘妈妈小声斥道:“你这丫头,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仔细惊着小姐。” 宁姝噗一声笑了,打开门走出去:“刘妈妈,你是把我当瓷人儿了,哪里就这么容易惊着,连翘有什么事你过来说。” 连翘立刻凑到宁姝耳边,焦急道:“小姐,老太太那里您赶紧去一下吧,大夫人正在里头摆龙门阵呢,把郡主跟三夫人都请过去了。郡主原不叫奴婢打搅您,可大夫人……总之,您赶紧去看看吧。” 闻言,宁姝忽然扬起了兴致,眨眨眼:“哦?听起来甚是有趣,若不去瞧瞧倒是可惜了。” 老太太院的宴息室里,丫鬟们上完茶,低着头鱼贯而出,谁也不敢吱声。 一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大夫人杨氏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珠,哀叹道:“我可怜的姝儿啊,这么乖巧的孩子,生得玉人一般,只恨不是我肚里托生的。我一直将她当眼珠子似的疼,怎么偏偏是这样的命呢……” “哎……”老太太斜靠在榻上,头疼得厉害,身后张妈妈焦心地替她揉着。 和馨郡主坐在杨氏对面,不久前才被宁姝哄得不哭的眼眶,又教杨氏招惹红了一圈。 杨氏将之收入眼底,心里一声冷笑,面上继续叹道:“原先那道长给姝儿批命格,我是万万不信的。姝儿可是咱们府里所有人的掌上明珠,怎么会克尽九族呢?可老太太您看,这连嫁三次,夫君不是不得好死,就是半死不活,倒叫人不得不信了。眼看着她就快十七,离那位道长说的期限不到半年光景。老太太,您说这该如何是好啊?” 老国公膝下共三子二女,两位姑小姐早就出阁不提,现下府里是大老爷宁德怀、二老爷宁德远以及宁德清。宁德怀与宁德远皆是嫡出,然宁德远幼时不慎遇难,宁德怀为救他摔坏了腿,按祖宗法制身有残缺者无法继承爵位,是以老国公故去后,行二的宁德远得以承爵。也因此故,无论是老太太还是宁德远,都对大房有愧,诸事多般忍让,却越发养得大房杨氏跋扈性子。 和馨郡主脸色发白,紧紧绞着手里的帕子:“嫂嫂是什么意思?” 杨氏哀叹一声,为难道:“我看,为今之计,只好先把姝儿送到慈溪庵去,相信在佛祖观音佛光庇佑下,日积月累的,定能洗去姝儿身上不祥之气。郡主放心,我跟庵里的惠静师太甚是相熟,必不叫姝儿在那里受委屈。” “这绝不行!”和馨郡主倒吸一口气登时起身,她按在桌角的手一直在发抖,“我姝儿才十六岁,一旦进到那种地方,那这辈子就算毁了!” 杨氏故作惊讶道:“现下全京城都传遍了,以姝儿现如今的名声,别说哪家公子,就是路上白丁老叟都没人敢娶,难不成真留她在府中,等着把咱们阖府上下四百口人全都害死吗?我倒是不怕的,但老太太年迈体弱,郡主是想第一个克死老太太不成!” 第4章 姐妹伯侄一家亲(一) 杨氏牙尖嘴利,一个字一个字像刀子似的,故意往和馨郡主心口扎。可偏偏和馨郡主一个字没法辩驳,她脸色发白,祈求地望向老太太:“请老太太明鉴,我绝没有那样的意思!” 杨氏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品了一口,悠悠道:“既没有那个意思,那为何不行?郡主您虽贵为千金之躯,二叔领国公之爵,也断没有以权势压人的道理吧。” 和馨气得发抖:“嫂嫂,你明知姝儿自小乖巧懂事,从没做过半点害人之事,你要用那莫须有的罪名害死我的姝儿吗!” “莫须有?莫非你是要等她克死家里人,才肯承认她不祥?”杨氏的眼睛像刺来的毒蜂,分外狠辣,“府里可并不是只有你二房,还有老太太,还有我们大房跟三房,李氏,你怎么说?” 李氏忽然被点到,心眼子在肚子里转了三圈,幽幽道:“我这蠢笨之人能有什么想法呢。只不过曾听过一句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那道人说的是真的,那——” 她三房在府里地位最低,今儿个无论是大房还是二房倒霉,得利的都是她三房。 “够了!”老太太陡然提声,苍老疲惫的双眼盯着这一屋子鸡飞狗跳,从咄咄逼人的杨氏,到作壁上观的李氏,最后到满脸凄楚的和馨郡主,她哀叹一声,道,“我这把老骨头指不定哪天就去了,也不惧什么克死不克死的。姝丫头平素也是个乖的,还是……” 和馨感激地看向老太太。 杨氏指甲用力掐进肉里,脸色很是难看。老太太竟然还想护着那个贱丫头!不行,她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机会,决不能放弃! 她仔细藏好眼底寒芒,忽然砰一声双膝跪在老太太面前,所有人都惊着了。 只见她再抬起头,两行泪已经刷刷落下:“老太太,我们这些人已是不中用的了,即便是陪着姝儿死了也是甘愿。但您不可不顾着家里的小辈啊,他们可是咱们国公府的将来,若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咱们祖宗百年基业可就毁于一旦了!” 老太太声音戛然而止,她手指颤了颤,像被杨氏堵住喉咙一般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的确打心底里喜爱姝丫头,可是“祖宗基业”这四个字,像四块巨石猛地向她砸来,砸得她毫无招架之力,令她纵是千般回护之心,可又有什么办法? “老太太!”可老太太迟疑了久久,久到和馨的呼吸都停滞住。 却见老太太终是缓缓闭上眼睛,别过脸去。 和馨一颗心坠到谷底,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杨氏悄悄勾起唇,眼底一片肆意阴狠。宁姝不除,哪有我婉儿出头之日!和馨,你乖乖认了吧,今日我既拿住机会必不会放过!纵是你郡主之贵又如何!你女儿绝色姿容又如何!昔日你夺我主母之位,今日我端看你母女如何死! “来人,还不去请大小姐来!府外马车已经备好了。什么都不必收拾,慈溪庵里应有尽有,必不叫大小姐委屈!” “是!”杨氏一声令下,她手下几个亲信婆子立刻领命。 “我不许!”和馨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带丫鬟往外冲,“珠儿,立即去请老爷来!” 可还没迈出门槛,已经被人阻在了门口,显然是早有准备。 杨氏抽出帕子轻轻拭去膝盖上的灰,起身,走到和馨面前,笑容分外刺眼:“郡主,说到底这是后宅之事,前头老爷们可忙得很,就不必去打搅了吧。老太太既已点了头,便由不得你不许!来人,郡主身子骨一向不好,你们怎可让郡主久站?眼睛瞎掉了不成?还不快将郡主扶回去好、好、休、息。” 杨氏图穷匕终现,一个眼神,更多门外守着的下人冲进来将她们围住,腆着脸凑上前便要强行将郡主“请走”。 和馨郡主扶住门框,被气得浑身发抖,老太太不忍地侧头抹泪。 可身后杨氏还在扬声道:“对了,那五百台嫁妆,姝丫头怕是也用不着了!不若拿出来给府里其他几个待出阁的姑娘们添置添置,也好嫁户好人家,帮咱们国公府巩固家业!” 和馨眼前一黑就要栽倒下去。 “郡主!” “和馨!” 幸好一只手突然出现,扶住了她。 “我看,谁敢碰一下我母亲?” 第5章 姐妹伯侄一家亲(二) 那手的主人将母亲交给连翘扶好,然后逆着光悠悠然启口:“我母亲乃一品诰命、先皇亲封郡主,若是被碰出一丝好歹,死罪难逃。难道你们长了两颗脑袋?” 伴着那声音是一道不紧不慢的身影,缓缓走进屋里,也走进杨氏的目光中。只见她鬓边一支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袅袅聘婷,腰却挺得极直,眸中笑意如初夏绽的第一支石榴红,似火。 见宁姝竟自己送上门来,杨氏唇边扬起一抹讥讽:“呵,大姑娘,我正要派人去请你呢,赶巧你自个儿来了,倒省事了。” 和馨要说什么,宁姝亲自在椅子上置一层软垫将和馨扶过来做好,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不疾不徐地回过头望着杨氏。 “的确巧,我心里刚念大伯母呢,没曾想您也惦记我。要不说大伯母最疼我,比亲母女还亲。刚才听大伯母要把姝儿暂送去庵堂,姝儿可以答应。” 和馨惊住:“姝儿,你胡说什么!” 闻言杨氏心底迸出巨大的惊喜,这丫头果然认命了!她紧紧攥着掌心,表面还要维持冠冕堂皇道:“和馨,姝儿既如此懂事为阖府尽孝,你怎该阻拦?来人,还不快送大小姐出府。” “慢着。”宁姝打断,在她急迫的目光中慢条斯理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只要你肯去走,大伯母满足你。”杨氏笑得异常和煦。 “太好了!”只见宁姝忽然亲昵的抓住杨氏衣袖,“刚才我在门外听着,大伯母即便陪着姝儿死了也是甘愿,教姝儿甚是感动。那就请大伯母陪我一同去庵堂里吧,咱们也好继续亲近。” 什么?! 杨氏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见鬼似的收回衣袖。 宁姝眨眨眼:“大伯母刚才亲口应下,怎么现在反悔了?那刚才您那番义正言辞的话莫不是哄姝儿、哄祖母的?” 这回轮到杨氏喉咙被堵住,她慌乱地看向老太太。 她的确是想惩治了宁姝,让这丫头一辈子都不能再踏进国公府半步,可是,并不意味着她愿意把自己也搭进去啊!可她若是拒绝,那刚才当着老太太的那番话简直是自打嘴巴!这丫头,什么时候竟这般牙尖嘴利了! 正在杨氏慌乱之时,一道纤细袅娜的身影徐徐走进来:“大姐姐,你不是不知,我母亲近些年身子不大好,即便是想陪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我相信,大姐姐向来仁善恭谨,也断然舍不得长辈去吃苦,是吧?” 来人着一身粉绿,娇弱如柳,声音温柔体贴,不是二小姐宁婉是谁? 与宁婉目光一对,杨氏登时松一口气。还是她女儿手腕高,一句话就把宁姝堵死。若宁姝还坚持要她陪同,那便是不识大体,不敬尊长! 宁姝点点头,似也觉得颇有道理:“也是哦。大伯母年纪大了,在庵里受不了苦,若是在那苦寒山寺里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心疼。” 她转过头,看向宁婉:“婉儿也会心疼,是吧?” 宁婉柔柔道:“为人子女者,理当如此。” 宁姝抚掌大赞:“婉儿真是善解人意,一片孝心呢!” “姐姐谬赞,婉儿不敢当。”宁婉急忙羞怯地福了福礼, “那可如何是好呢……”宁姝蹙起眉深思了许久,似是极为苦恼。 一旁,宁婉唇畔悄悄牵起。姐姐,今日可不要怪我!怪只怪,谁让六殿下的眼睛只一门心思盯在你身上!那我只好毁了你! 就在宁婉得意时,宁姝忽然眼眸一转,一把亲热地握住她的手道:“既大伯母不能前往,便就由二妹妹代替吧。想来,二妹妹如此孝心,必是乐意之至。且你我姐妹从小就和睦,好得一个人似的,将来定能好生帮衬。祖母,就这么办吧!来人,快快准备马车,我跟妹妹这就出发!” 说着,就拉着宁婉急匆匆地往外走,像是恨不得立刻就住进庵堂里。 什么?!!! 刹那间,宁婉懵了,老太太惊了,杨氏傻了,所有人都呆住了。 第6章 姐妹伯侄一家亲(三) 眼看着宁姝拉着宁婉就往外冲,杨氏瞪大眼睛,忙疾步过去拉住宁婉。可宁婉手腕被宁姝死死攥住,挣都挣不开。 “这,这怎可!” 若是宁婉也被拖去庵堂,那她这番筹谋有何用?反而害人害己啊! 宁婉更是快要急哭,她是要帮母亲一起拔掉眼中钉,而不是陪宁婉一起送死啊!她才及十六,她不要去!可她敢说个不字吗?这么多人在场,若她说不,当即便是落了不孝的坏名声,老太太第一个低看她,往后如何在府里抬起头来? 登时,宴息室里再次闹成一团,只不过这次阻止的不再是和馨,而是杨氏:“好姝儿,快放开婉儿,她,她不能去啊……” 宁姝满脸不解道:“为何?二妹妹可是替大伯母尽孝心,佛祖菩萨们看在眼里也会感动,将来定保佑二妹妹长命百岁呢。” 杨氏脸上打翻了油墨似的,五颜六色,心里拼命尖叫:若是永远关在那尼姑庵里,要哪门子的长命百岁?那简直是活受罪! 可她嘴巴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来伯母这是同意了,太好了!连翘,你现下就去请全府上下所有人来,最好临近几家都请来,送送我与二妹妹。好教他们知晓,大伯母教导有方,二妹妹是多孝顺的姑娘,自愿替伯母去庵堂陪我一同为国公府祈愿,堪为所有人表率呢。”宁姝一派喜悦,浑然不似作假。 胭脂得令,立刻带几个小丫鬟大声呼唤起来。 眼看府里越来越多闻询聚过来,杨氏简直脑子发昏了,这条街上住着的不是高官就是贵胄,若是众人皆知,那她婉儿不去也得去了! 她情急之下立刻抓住宁姝,急急道:“因为你也不必着急着去!”每说一个字就像一拳锤在自己心口,可现下这个情形若是不松口,宁姝今次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婉儿是她的珍宝,她不容许她女儿给宁婉当垫背! 宁姝却为难起来,蹙眉道:“可我若留在府里,万一克了祖母长辈们怎么办?” 杨氏笑容极其僵硬:“不,不会,你现下还未到十七岁,离道长说的期限还余六月呢……” 宁姝还不松手,低着头轻语呢喃道:“那若在这六个月里,府里弟妹们染恙又该如何?姝儿年幼,万万担不起毁掉祖宗基业的大罪啊。大伯母,你还是让我们去了吧。” 见她还要走,杨氏眼前发黑,一口牙险些咬断,可她还得硬着头皮和血吞进肚子里:“若是府里有恙,必不赖你……” “这样啊……”宁姝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施舍似的松开宁婉的手腕子,乖巧地朝老太太行了个礼,“祖母,那只好容姝儿在这几个月里,继续给您尽尽孝了。” 老太太乐呵地拉着她手,心疼地拍了又拍。她本就喜爱这丫头,若不是杨氏搬出“祖宗基业”这块大牌匾压她,她怎会眼看着大孙女儿跳火坑。 赶紧将宁婉拉回自己身边,杨氏揉着宝贝女儿肿起的手腕,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在打摆子,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大姑娘这几月,尽管在府里好、好、歇、着。不过,待你十七生辰一到,若是还未嫁出去,呵!到时候别怪大伯母——请祠堂!” 第7章 姐妹伯侄一家亲(四) “谁说我姐姐没人娶的?” 只见一颗穿着乳黄色小袄圆圆胖胖的小团子,像一枚炮弹似的冲进来,护在宁姝跟前。 正是宁姝方才五岁的胞弟冀儿。 小冀儿转过头,拉住宁姝的手,奶声奶气道:“姐姐,你且再等我几年,待冀儿长大了就娶你,定不教任何人欺负了你去。” 宁冀这一打岔,宴息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烟消云散,老太太简直乐开了花。旁边,彻底宽心的和馨忙拿帕子笑着拭泪。 宁姝弯腰轻轻刮了下宁冀的小鼻尖,眼眸弯弯:“好,姐姐定等你长大。” 一旁,李氏见热闹也看不成兴致缺缺地告退。杨氏看得肺简直要炸,她眯起眼盯着宁姝,无声地咬牙:你给我等着! 感受到她的目光,宁姝侧过头,回给她甜甜一笑:好呀,我这就等着。 “母亲!” 大房携芳院里,宁婉手中的花盆用力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然后一脚踩在初绽的海棠花上,像是踩住宁姝的脸。 用力将花瓣一点点碾碎后,她哭着扑进杨氏怀里,“怎么能就这样放过那个贱婢……” “那个贱人到底有什么妖术?凭什么她生得比我美?身份比我尊贵?就算有那样的命格,老太太也护着她?还有那五百台嫁妆,凭什么单单给她!就凭她爹是国公,她娘是郡主?那些本该都是我的!母亲,我不服!我不服!” 那五百台嫁妆,就算分一半给她,她也能在京城小姐里抬起头来,更让六殿下高看一眼。可偏偏,她竹篮打水一场空,怎能让她不气? “娘的好婉儿,不哭不哭,”杨氏心疼地哄着自家的宝贝,“今天没治得了她,那是她命大!她也剩不了多长时间,至多九月。期限一到,届时她再没有任何借口,母亲必教她死得心服口服。” 杨氏眼里每一丝光芒都淬着毒,“况且,她能不能好好儿活过这六个月还不一定呢。” 宁婉盈着泪水:“我们要怎么做?” 杨氏目光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庭院里原以为今日有喜挂好,还未拆完的红灯笼,眸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听说那云府公子现下还未从病床上下来,阖府乱作一团,云夫人又气又忧,把账都算在宁姝头上。如此好的机会,咱们只管这样——” 宁婉侧耳细细听着,脸上染上同样阴狠的神色。 若不是宁婉的父亲害了她父亲,国公之爵必是落在她父亲头上的,那她才是府里高高在上的嫡小姐!宁姝那个贱人,连提鞋都不配给她提! 所以从小,宁姝看上什么,她便要抢过来。宁姝有什么样的衣服,她就要更好的。六殿下看上了宁姝,那她就想方设法夺过来!总之这辈子,她定要踩在宁姝的头顶! 春夜微凉,从南方过冬归来的杜鹃躲在桃花树里宛转啁啾。连翘正准备伺候宁姝睡下,子归回来禀报探得的消息。 “回禀小姐,云府延请了全城的名医来救治,皆说云公子所患急症甚为奇怪,体表没有任何异状,却吐血不止。经仔细查验方才发现,乃是心、肝、脾、肺、肾,五处皆损之故。” 第8章 月明星稀挖坟好(一) 子归如实叙述:“大夫们今日竭尽全力,暂且保住云公子性命,不过接下来云公子是否能康复,实在难定之数。云御史心焦如焚,立刻递了牌子去请太医了。” 宁姝双眉蹙起,追问道:“你可探到,是否中毒所致?” 子归摇头:“大夫们说并未发现中毒迹象,倒像是被人用重力击打所致,可又跟上面所说相悖,云公子全身上下并未发现一处淤痕。云御史再三询问云公子身边所有奴才,近日公子可曾与人发生手脚相争,奴才们皆摇头否认。” “可有其他异常?” 子归低头又仔细回忆了一遍,摇头。 微黄的的烛光下,宁姝沾水为墨,慢慢将心里繁杂的思绪写在桌子上,夜晚的空气带着清浅的凉意,轻轻将桌上的水渍吹干,宁姝半点不急,沾了清水又继续写下去。 旁边,子归欲言又止,终忍不住启口:“小姐,现下全城都在传是您克了云公子,拨云楼的说书先生将此事编成段子大肆宣扬,实在可恶。属下明天便去把那几个带头散播谣言之人教训一顿,必不教他们再污您的名声。” 连翘听着也气极:“我同你一道去,等我去撕烂那些胡编乱造的嘴!” 云公子之症一不是她家小姐下毒,二不是她家小姐所伤,仅凭光秃秃几句流言,便定了一个人的罪名,真是愚不可及! 宁姝边思索,边轻笑:“以你们二人之力,堵不住万张闲来无事的嘴,反会被人当作再次攻击我们的把柄,称了某些人的意。既如此,不必与他们计较。清者自清,况且你们小姐我皮厚得很,这点吐沫星子难道会伤到我身上一块肉?不必理会。子归,你继续去云府守着,一旦有新消息立刻来报我。” 子归再次领命离去。连翘犹在嘟嘴气愤,一边给宁姝铺床,并不去打扰宁姝的思绪。她看着亲手写下的字迹,仔细端详。 似毒非毒,似伤非伤。 外表无一丝淤痕,却五脏皆损。 五脏皆伤,可当事人毫无察觉。这点简直是最大的矛盾。 云扉痴迷诗词文章,基本在云府不大外出,结交的都是文坛士子,且为人谦和,不与人结仇。近一个月他忙着准备成婚事宜,要么在府里忙,要么带小厮在西市几个喜铺里出入往来,连好友聚会都顾不上。若是伤,这伤究竟从何而来? 可若是中毒,那这毒竟能做到令人无法察觉,必是奇毒。下毒之人可是下了血本。 那这毒针对的到底是云扉,还是她?! 这时,夜风忽起,窗外小院正中的桃花树发出簌簌的声响,一瓣瓣新绽的桃花离开花托,被风卷进小轩窗内。宁姝下意识伸手抓住一瓣,还有更多的花瓣落在沾了水的桌面上。 宁姝忽然起身,如水月光映进那双碧透的眼眸里,衬得她眼眸清丽:“或许,我们有必要抽个时间看望一下我那早死的二相公了。” 连翘瞪大了嘴巴:“啊?” 第9章 月明星稀挖坟好(二) 月光下,齐家的祖坟里,两道身影悄悄潜入。只见上百个阴沉沉的墓碑默默地看着她们这两个擅闯的陌生人,一言不发。这里静得可怕,似乎连附近虫蛙都一同殉葬了。远处暖融的春风一吹到这里也变凉了,到处透着一股阴寒之气,令人毛骨悚然。 连翘脸都白了,缩着脖子紧跟在宁姝身后,不敢向四周望,生怕齐家的祖先们突然一个不高兴从墓里蹦出来,掐住她的脖子,来个怨鬼索命。 宁姝却是犹如逛花园般闲庭信步,灵活地在一排排阴森凄然的墓碑前穿过,仔细寻找着那位风流倜傥的二相公的踪影。 “怕什么?这里面躺着的人早就烂成一把枯骨,就算剩,也只剩下鬼魂在此飘荡。鬼魂可远不如人可怕。” “真……真的吗?”连翘用力咽了下喉咙,拼命壮胆。 “那还有假?”宁姝狭促道,“有些鬼虽面容可怖,断手掉脑袋,还有肚子被捅破血流了一地的,心肠却是极单纯,不常吃人,便是要吃,也吃人群里最害怕叫得最大声的那一个。” 啊啊啊啊!连翘吓得正要放声大叫,又赶忙把叫声堵在喉咙里,怨念地盯着她家小姐。 逗闹过后,两人很快安静下来做正事,约一炷香的时间,宁姝在一块墓碑前停住。 齐家第二十六代,二房嫡长怀瑾之墓。 这是这个了。 宁姝眼睛一亮:“把工具拿来,挖!” “真,真要挖啊?” “那还有假?好不容易来看二相公一次,必要面对面见上一回,才不失礼数啊。”况且,有些事不亲自查验一番,又怎能戳破眼前的迷雾,看到真相。 连翘把心一横,拿帕子捂住口鼻,跟宁姝开始挖坟。因是新坟,土并不紧,不消半个时辰便挖到了棺材。一打开,味道极其刺激,饶是隔着厚厚的帕子,也险些被熏晕过去,却见宁姝毫不在意地弯腰钻了进去,低头检查尸身。 “二相公,得罪了。” 尸体身高七尺五寸,四肢修长,骨骼完好,只是尸身早就腐僵了,散发着浓浓恶臭。尸体上裹着的锦衣也烂了些许,一扯就破。皮肉呈黑紫色紧贴在骨头上,发丝全部脱落,曾经俊朗疏逸的脸孔也再难看出当年的风姿。 宁姝心道一声可惜,命连翘把银针拿过来,刺入口鼻,银针如常。再验颈部、脏腑,银针依然没有变黑。尸身上也没发现任何伤口。 “连翘,帮我把他翻过来。” 两人一起用力,将他翻过来仔细查看,结果相同。 “短刃。” 宁姝接过,剖开他的肚子,发现心肝脾肺肾无一完好,全都稀碎。 连翘倒抽一口气:“跟云公子一样!” 宁姝拧眉,自他头骨向下一寸寸检查过去,借着朦胧的月光,隐约看到他颈侧似乎有一块颜色更深的暗斑,看不出形状。宁姝正准备凑近仔细查看,忽然听到一阵动静,自远处来。 “连翘,快合棺藏起来。” 可那声音越来越近,速度很快,宁姝立即道:“来不及了,拿走几样陪葬品,我们躲起来。” 两人立刻收了所有工具,将齐怀瑾尸身整理好,躲到旁边浓密的槐树上噤声。 吱呀呀,均匀的车轮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透过浓密的树枝,宁姝看到一架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厢装饰很是奢华,车夫是个不到二十的少年,身量挺拔,长相清秀。只见他灵活地跃下马车,然后恭敬地转身,弯腰,朝马车里递出手臂:“爷,您慢些。” 一只手从马车里掀开车帘伸了出来。 第10章 月明星稀挖坟好(三)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不是女人的娇软美丽,而是属于男子的骨节分明,修长白净,似乎比月光还要白上三分。一看那双手,就知道矜贵二字为何物。 那手的主人扶着少年的手臂,徐徐走下马车,这才看清此人全身。 明明已近四月,他还佩着披风,似极怕冷的样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狐裘,只露出线条极优美的下巴。因经年旧疾,唇色透出极浅的粉,再往上是高挺的鼻梁,眼睛上却蒙着一条黑色的绸带。 黑色的绸带,黑色的披风,连脖子里那条狐裘都是黑的,愈发衬得他肤色苍白如雪,身量却是极高,比旁边的少年还高上寸许。 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连翘一双眼都看呆了。宁姝都忍不住怔愣了片刻,下一瞬却生出一丝惊讶来:难道是——他? 只见少年将那人搀扶到齐怀瑾墓前,少年察觉不对,立刻跑上前:“爷,齐三公子的墓被盗了,小贼们将值钱东西都带走了,杯盏之类的散了一地。这齐家的守卫也忒玩忽职守了。” 那人启唇:“齐三公子如何?”声音清越而沉敛。 “尸身未收到什么破坏,只是这气味——要不,爷先等我处理一番?” 那气味实在难闻,少年都忍不住捂住口鼻,那人却是好定力,表情纹丝没变:“不妨事。拿酒来,我敬三公子一杯。” 少年不敢怠慢,立刻去马车上取了一整套白玉酒具,将酒倒满两只白玉杯,奉到那人手边,那人先接过一杯。 “怀瑾兄,你我乃幼时挚友,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书信往来,友情甚笃。后突闻怀瑾兄因故病逝,我来不及送你一程,今次回京,特来向你赔罪。” 那人扬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层薄月轻轻拢上他的侧脸,沿着高挺的鼻梁向下勾出一笔柔和的象牙白,在唇尖那滴未尽的酒珠上闪出微光。 宁姝眼珠都要禁不住要黏在他唇尖那滴酒上,不由感叹,真乃尤物也,可惜双眸有疾,白璧微瑕。 可就在下一瞬,只见那人突然手势一转,猛地将白玉杯向宁姝的方向砸去。力道极大,将挡在前面的树枝都击断。宁姝心道一声不好,立刻侧身躲开,却是避无可避,被逼得拧身一跃,拉着连翘从树上跳下来。 那白玉杯砸在树干上碎片四溅,其中一块碎片堪堪擦过她的脖子,将她颈侧一缕头发割断,落在她的肩头!她毫不怀疑:只要他想,那么刚才被割断的就不是她的发丝,而是她的脖子! “你是何人?” 那人发问,声音极为淡漠。 宁姝摸摸发凉的脖子,转头嫣然一笑,甚是乖巧:“小女子闲来无事,碰巧经过此地欣赏风景,今晚月色真是不错,公子幸会呢。” 那人冷嗤,毫不留情戳穿她的信口胡言:“是不错,夜半子时,冷月寒声,荒草寂寂,梧下孤坟,此景美不胜收,美到你半夜要来掘坟。” 第11章 世子倾城且毒(一) 被讽刺了,宁姝半点不脸红:“哎……公子有所不知,这墓里躺着的是小女的相公,许久未见,夜半孤寂,甚是想念,料想相公他也必思念我,于是小女特地将相公请出一见。” 凉风袭来,曳起他坠地的乌发,月光下飘逸似仙,他伸手再接过一只酒杯,徐徐将杯中美酒倾洒在齐怀瑾墓前:“我怎听说你的相公此刻正躺在云府的病榻上。” “……”马甲被戳穿,宁姝难得语塞,片刻后她莞尔道,“云扉是我的新相公,但我与齐三公子的婚事也是经过御前板上钉钉的,有了新相公,也不该忘了旧相公,方才是一碗水端平啊,您说是不是?” 宁姝正准备继续胡扯,却被他先一步打断,眉宇间些许不愿陪她扯下去的不耐烦:“国公府嫡长女宁姝,年十六,师从女诸葛慧慈先师,巧思善断。十岁时被云游道人批命大不详,十五及笄始连嫁三人,二人暴毙,一人不知死活。你疑有人暗中针对于你,于是夜半至此挖尸查验,以证疑虑。因不想我面前暴露,于是紧急之下取走陪葬品,将嫌疑引向盗墓者。” “可此处上百墓穴,齐家先祖尽葬于此,陪葬远超齐三公子者不胜枚举。若是盗墓贼,必是先从陪葬最奢处开始掘起,后再至其他,多多益善。即便你是临时起意,毫无准备,那最稳妥做法也是找一处位置最近的坟墓,趁守卫发现前挖完便走,速战速决。可齐三公子所眠之处——” 那人不屑再说下去,唇畔浮起极深的嘲意,“自作聪明。” 明明他双目不能视,可这一瞬宁姝却有种自己在他面前一丝不挂的窘迫,似乎她每一个秘密每一道心思都被他看穿!不,应当不只是她,甚至可能整个京城的事都在他掌控之中! 震撼只是片刻,宁姝很快镇定下来,弯起眉眼:“公子智慧过人,小女十分敬慕。只是,小女甚是好奇,您好好的白天不来拜祭齐三公子,偏要夜深人静无人时造访,难道和小女一样,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事吗?” “夏侯世子。” 最后四个字,从她嫣红的唇里一字一字吐出。 上一世,宁姝从未见过他的真容,可今日一见便知,面前这个人除了夏侯轻,再无旁人。 因为这偌大的京城,那么多清贵之人,从没哪个人的气质教她如此惊叹。华丽至极,也疏淡至极,似游龙撞破银河,洒出满天的金色波澜;也是初雪卧绿枝,悠悠落下的一瓣雪,你立刻伸手去捉,可摊开掌心什么也瞧不见。你可明知什么也抓不住,又忍不住拼命去追随。 连皇后娘娘在见他第一面时也赞:“一见夏侯轻,人间失色三丈三。” 她记得那一世他死在二十四岁那年,死前一直留在西南云州,没踏进京城。难道因为她的重生,许多事情在冥冥之中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夏侯轻波澜无惊的唇角终于扬起今夜第一个称得上是笑的东西,美得惊心。 却是凉的。 “如此,你看破了我的身份,我唯有叫你去死了。” 第12章 世子倾城且毒(二) 宁姝没想到,她加起来两世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夏侯世子,就被拧住了脖子。 还是被隔着帕子拧住的。 显然是嫌她脏! 前者可忍,后者万万不能忍。 “你,你放过我家小姐!”连翘见状扑过来,被少年一个手刀砍晕。 宁姝胸口窜上一颗火星,直接怒了。她拧眉,深吸一口气,然后微微笑:“世子您的倾世风华,整个大越无人不知,小女若是猜不出您的身份,才是对您的大不敬吧。” 不能忍,还是得忍。废话!在对面的人眼里,此刻她连一只小虫子都不如,只要他轻轻皱一下眉就能把她碾碎。尊严诚可贵,小命价更高。 可脖子上的手掌更紧五分,险些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唇畔那一丝笑意,凉得彻骨:“你光凭我深夜到此,就断定我有密事?” 疼! 生命只在他一掌中,宁姝不由得生出一丝怕来,她并不怀疑夏侯轻真的会要了她的命,她兀自保持冷静,摇头道:“您刚到此处发现异常时,我听到您身边的少年说,‘三公子未收到什么破坏,只是这气味——要不,爷先等我处理一番?’而不是‘爷先等我唤齐家人来处理一番’,这两者虽只差几字,意思完全不同。说明,您要做的事并不想让齐家人知晓,那不是密事又是如何?” “不过,世子爷的密事究竟是什么,我并不敢多问。而我今晚来挖坟的事,也同样不愿被旁人所知。你我二人互捏把柄,世子若是因担忧我泄秘而动手杀我,大可不必。而且,今晚我们的目标都在齐三公子。我的目的世子爷一清二楚,只为自证清白,保自己周全,必不会对世子爷有损,还可能会助您一臂之力,世子爷以为如何?” 夏侯轻感觉到自己手掌下的脖子纤细得惊人,少女身上暖融的体温,透过帕子传到他冰凉的掌心,刚出巢的雀儿似的,只要他轻轻一捏就会碎。脖子的主人声音软糯,听起来极为乖顺,可平稳的声音分明如疾风中弯而不折的竹,充满了韧性。 “倒不算太笨。”夏侯轻哂了一句。 那只冰凉的手倏然离开,雪白的帕子落在地上。 夏侯轻不再理会她:“徽墨,去做事。” 唤作徽墨的少年立即领命,取出一块早就包好醋蒜汁的布巾绑在口鼻前,然后跑到齐怀瑾棺前,掏出一大堆工具开始动作,那工具,可比宁姝的齐全很多倍。 揉着今晚被再三摧残的脖子,宁姝笑了:呵!原来他也是来挖坟的,真是巧了!那是不是证明,她的猜测没错,齐三公子的死的确有问题! 徽墨手脚极快,显是各中老手,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已经检验完毕,合棺上钉,连土都给盖上去踩实了,然后轻快地跑回夏侯轻身边,在他身侧恭敬地耳语了几句,表情很是慎重。 背对着月光,夏侯轻似有一丝触动,可他的脸庞浸在黑暗中,晦暗未明,什么都看不清。 “走吧。” 徽墨领命,再度躬身将夏侯轻扶回马车,准备离开。显然是不准备管宁姝她们了。可连翘还被那个叫徽墨的少年掐晕着,还没醒来。 呵!这是让她自己扛着个大活人狼狈回府? 宁姝眯了眯眼,挡到马车前,轻叹一声:“看来,世子爷是不准备对我负责了?” 第13章 小女斗胆且狂(一) 徽墨咂咂嘴,这话怎么那么暧昧?好像他家世子爷是个吃完就跑的负心汉似的。这宁大小姐也忒生猛了。 隔着厚厚的车帘,夏侯轻的声音格外冷漠:“让开。” 宁姝认命般摇摇头:“世子爷不帮我也可。待会儿,若是我一时不慎被齐家人抓到,那我也只好认了。” 却见她忽然从袖子里滑出一块玉佩来,手指勾着红绳在半空中灵活地打圈,一脸无辜道,“只是不知届时他们瞧见我手中这枚玉佩,又会作何想呢?” 借着月光,徽墨定睛一看,极为熟悉,再回头一看,世子殿下腰上配的玉饰果然少了一件!她是什么时候偷走的?! 对了!定是刚才世子爷拧住她脖子时。可当时她明明吓得噤若寒蝉,谁能想到生死关头,她竟然还有胆子偷走世子爷的东西?更重要的是,竟然没被发现!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宁姝一把握住玉佩,月光下唇畔勾起尽是狡黠。那六世轮回里,她不是牲畜就是乞丐婢女,为了生存什么没做过?偷点小东西是必备技能。 她一边走近马车,一边继续说下去:“他们看到这块手中男子款式的玉佩必会起疑,问是谁的?我只能回答是我情郎的。他们必要问,我与情郎在此做什么。我只好说如此良辰在此幽会。紧接着,他们定会追问我的情郎是谁,那我只好招了是世子爷。反正我的名声早就臭了,旁人再怎么闲言碎语,于我而言都无所谓,但世子殿下您清誉可要紧得很呐。” 她表情极为坦荡,最后一句反似替他着想。徽墨简直被宁姝的厚颜无耻震惊了:“你胡说什么!我家世子爷品高行雅,君子端方,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况且,这、这里可是齐家祖坟!” 宁姝耸耸肩:“有些事就是要在坟地做才刺激啊。世子爷风采夺人,气度不凡,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不是么?” 徽墨险些呕出一口血来:“你以为别人会信你?” 宁姝上前,一把掀开绣着银色缠枝牡丹暗纹的帘子,朝着里面靠在锦垫上的绝色男子款款而笑:“谁知道呢?毕竟市井里有句话说得好,叫做什么来着——‘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嘛。”他刚称齐怀瑾为怀瑾兄,那她可不就是半个嫂子?没错。 徽墨一张清秀的脸霎时紫红,又羞又怒:“你离我家世子爷远些!” 宽敞的车厢一只金色铜炉静静窜着火苗,将马车内熏得暖暖的,火上热着一壶酒,夏侯轻左手搁在膝上轻捻着,正把玩一块象牙似的小玩意,右手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毕,苍白的唇色恢复一丝血色。他抬起头,朝她冷冷地弯起嘴角:“你是料定我不会杀你?” 宁姝半点不怕,反而径自登上马车,坐在他的对面:“小女刚才想了一下:世子爷刚才没杀我,应当不是觉得我可怜,而是若我死了,对殿下您反而不利。就像钓鱼的人,即便准备了再好的鱼竿,若失去了鱼饵,那湖里肥硕的鱼儿又怎么能主动咬上鱼钩呢?” 第14章 小女斗胆且狂(二) 一个人,自己都快死了,怎么会同情另一个人? 那一世夏侯轻死得蹊跷,像一个天大的秘密,谁都不知道。可现下他却悄悄出现在京城,出现在齐怀瑾的墓前,只有一个解释——齐怀瑾的死因对他来说极为重要。而跟齐怀瑾的死牢牢相关的她,便是棋盘上更加重要的一枚棋子! 在棋子还没被利用完之前,怎么会死呢? 车厢里静得可怕。 只听得酒壶里煮沸的酒液冒泡,发出汩汩的声音。 夏侯轻脸色平静如海,看不出一丝情绪来。可这样的平静,却让宁姝忽生一丝忐忑。她对夏侯轻没有任何了解,万一他喜怒无常,一怒之下什么都不顾,直接把她砍了也是有可能的。她暗思:到底是她托大了。 半晌后,夏侯轻浅粉的唇里泻出低低的笑声:“厚颜无耻之辈我见多了,似你这般,我还是第一次见。” 被当面这样嘲讽,还是被这么一个倾世的男子,饶是宁姝脸皮厚似城墙也透出一层微赧的薄粉:“失敬失敬。”人在江湖走,怎能不脸厚? “徽墨,把人带上。”夏侯轻淡淡地说完这句,再不发一语。 徽墨立即听令,将昏迷的连翘抱进车里放在宁姝身侧,然后朝宁姝恨恨地瞪了一眼,掀帘子驾车去了。 歙砚说的果然没错,漂亮的女人是老虎,坏得很!亏他刚才看世子爷要掐死她,心里还有些不忍呢,哼! 马车稳而快地行在路上,很快便进了京城,连翘在半路已幽幽醒来,行至朱雀街时徽墨停下马车,没声好气地说:“宁大小姐,请吧。” 两人下车,宁姝忽然想起什么,不好意思地揉了下鼻尖,将自己顺来的玉佩送到夏侯轻面前:“世子爷,刚才多有唐突,您的玉佩还您。” 夏侯轻下巴都没抬,淡淡抛出四个字眼:“脏了,扔了。” 再不等宁姝说一个字,放下车帘,马车迅速驾走。 看着手中雕着潜渊游鱼的玉佩,由上好的羊脂白玉制成,白得似那人的手,这样好的成色怕是宫里都找不到第二块。宁姝莞尔:这么好的玉佩扔了多可惜。他掐她脖子,她顺他玉佩,一还一报,不亏! 至于齐怀瑾身上藏的秘密—— 宁姝仰起头,望着头顶那轮嵌在夜幕中的圆月,眸中明亮如镜:穷图终匕现,夏侯轻不告诉她,她也会自己查出来!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夜。 国公府,携芳院。 宁婉攥着丫鬟的手心,小声私语道:“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一定要将此事做得隐隐避避的,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更不能让人查到我们头上。” “小姐放心,奴婢必不叫小姐失望。” 那丫鬟衷心地应下,藏好了东西,换上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戴上斗篷,悄无声息地从国公府的小门走了出去。 身后,宁婉紧紧咬牙,掐着自己的掌心,眼中满是狠戾:宁姝啊宁姝,你拦我的路,我只好断你的命。你且等着,我端看你这次怎么在劫难逃! 第15章 一声大祸将至 接下来几天内,宁婉每天在屋里紧张得坐立难安,每天都在期盼听到事发后宁姝的惨状。一连等了三日。 天才蒙蒙亮,宁婉一夜难眠,忽听丫鬟沁碧一连惶恐地从外面闯进来。 “干什么急匆匆的?是不是那事成了?”宁婉一把抓住沁碧的腕子,声音里满是隐秘期待。 沁碧脸色又红又白,立刻凑到宁婉耳边小声回禀。 听完后,宁婉双眉紧皱,满是惊诧的古怪:“怎么会这样?” 她原本不想害宁姝的命,只想她乖乖地死到那深山老林尼姑庵里,一辈子别回来。谁知道,竟发生如此意外,令她都万分震惊。 指甲深深掐进沁碧的手腕,宁婉紧张道:“三日前我吩咐你的事,会不会出什么纰漏?”这事已经天大,若是她被牵连进去,那她都难逃此灾! 沁碧忙应道:“小姐放心,奴婢谨遵小姐吩咐,做得极隐秘,保证没有人会查到我们身上。” 宁婉放下心来,扬起下巴,露出激动而阴狠的表情:“看来,这是老天爷下令要收她的命,怪不得我了!我的好姐姐,你死时我给你好好送葬!” 与此同时,宁姝犹在梦中。 子归一身晨露从窗外翻进来,立刻将宁姝唤醒:“小姐,大事不好!您快随属下离开!” 连翘靠在榻上守夜,被惊醒了,立刻道:“发生什么事了?” 子归语速极快:“昨夜云公子又吐了一回血后,突然昏厥,已近死状,云御史立刻请了太医来,太医匆匆赶来施救,差点没救回来。太医给云公子救治过程中,忽然发现云公子颈侧不知何时长出四瓣花瓣状红斑,不知为何大惊失色。云御史跟云夫人当即下令,搜遍全府,一个时辰后一名云府的下人在云公子院中的海棠树下,找到了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张血色符咒,以及一根玉簪。” 宁姝已经清醒了,在连翘的伺候下迅速穿好衣衫。 日已出云,清晨的第一抹亮色透过窗棂照在她玉色的脸上,宁姝接过子归的未尽之言,继续道:“那根玉簪,是我的?” 子归咬牙:“是。小姐,云府已经立刻拿着那荷包去京畿府报官,请人来拿您。此事迅速上达天听,我刚才已经向老爷禀报过了,老爷命我立刻带您离开,去城外庄子里避避。此事由他来处理。小姐,我们快走吧。”当今陛下最厌巫蛊之术,曾数次下令,若有人行此邪术,定斩不饶。 连翘听罢又惊又恐,知道事态严重,连忙开始收拾那几样要紧的东西,却被宁姝打断。 她垂下浓黑的睫,只深思了一弹指的时间,无数思绪已在脑中转过,然后抬起眸冷静道:“我们走,但不去城外,而是去另一个地方!” “宁大小姐在何处!陛下有旨,带她去大理寺受审!” 城郊万佛寺的晨钟刚刚撞响,京城的繁华才被叫醒,国公府的大门便被京畿府赶来的的官差牢牢堵住,京畿府尹卫泽成亲自率兵,将国公府的大门啪啪拍响。周边闻讯而来的人迅速将一整条朱雀街挤满,一双双招子都在发亮。 宁德远亲自打开了门:“卫府尹有失远迎,不知小女所犯何事?” 卫泽成极敷衍地行了个礼,一脸公事公办道:“国公爷,发生了何事您应当早有耳闻,请不要为难我们。此案已经连夜请奏了陛下,陛下朱笔御批,命我等押宁大小姐归案。还请令媛立刻出来,随我等入监!” 这口气,俨然今日不会善了。宁德远也不再兜圈子,也摆下脸来,直接道:“小女日前体感不适,我已差人送她回江南老家,有什么罪责,我来替她担着。” 卫泽成冷笑:“国公爷这意思是,宁大小姐已经逃了?必是今晨才得的消息,跑不远,来人,立刻传信给各关守卫抓捕逃犯!其他人随我把请国公大人到牢里好好叙旧!” 第16章 二声兰草初发 一声令下,数十名官兵围了过来,要将宁德远带走,和馨郡主带着府里人立刻冲出来。国公府登时乱成一团。大房、三房都在一旁瞧着,宁婉又激动又紧张地攥着杨氏的手,心想:这下宁姝可算完了! 周围无数窃窃私语。 “看来传闻不假,真的是宁大小姐谋害了云公子,国公府这下真的倒霉了。” “是啊是啊,早就听闻宁大小姐命带毒煞,可尽九族,这不就一一实现了?” “可怜了那三位少年公子,年纪轻轻就为她所害,太惨太惨……宁国公数年清誉也要被彻底毁了。” “可不是?生女如姝,真乃祸害!” …… 就在此时,忽然一道娇娇柔柔的声音从府里传了出来,声音里还带着刚些许慵懒,似乎真的刚被外面无礼的吵闹声吵醒。 “各位大人可是在找我?” 随着那声音,一道浅绿色的身影跨过高高的门槛徐徐从里面走出来,少女的身姿纤细而挺直,如同春日碧湖边微绽的第一支兰草,初发。 没想到竟还能看到宁姝,宁婉的脸色倏忽变了,她不是逃了吗?竟然还敢回来?转而又想,既然她不怕死,那就让人亲眼欣赏她宁姝是怎么一步步走向死路的吧!真是痛快! “姝儿!”宁德远跟和馨亦没想到她会出来,不是命子归带她走了吗?难道是不想牵连他们二老?两人即心痛又欣慰:这丫头也太倔了。可现下该如何是好啊! 只见宁姝清亮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视了一圈,视线在周围所有人脸上轻轻飘过,而后笑了,徐徐屈膝,朝卫泽成等人羞赧地福了福礼:“小女春日贪睡,未来得及亲自迎接各位大人,还请恕罪。” 卫泽成眯着眼望她,脸上横肉抖了抖,皮笑肉不笑道:“宁大小姐没逃就好,那就跟我们走吧!” 宁姝行完礼起身,抬起头脸上满是疑惑:“大人要拿我,我自没有反抗的道理。只是小女实在不知自己到底所犯何罪?” 卫泽成冷斥:“你自己做的事还要掩耳盗铃不成?你意图谋杀云家二公子,云扉!也就是几日前刚把你休掉的夫君!” 宁姝更困惑了:“小女为何要杀自己的夫君啊?” 卫泽成不耐烦地眯起眼,替旁人看客们将心声一一道来:“谁知道呢?宁大小姐连嫁三个夫君皆没有好结果,要么是你命中带煞,为妖物所化,要来克尽我大越优秀男儿。要么,你另有情郎,不满国公爷给你定的三门亲事,所以一念之下做出恶事,想杀掉他们三人,再去与你的情郎苟合,或是再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缘由也未所知。此事人证物证俱在,我劝宁大小姐还是不要浪费我等时间了吧!” “人证物证?”宁姝再行一礼,姿态摆得很低,显然是真心求教的样子:“小女全然不知,还请您不吝赐教。” “看来宁大小姐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卫泽成冷哼一大声,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包,举于头顶,朗声道,“这个荷包是从云公子院中的海棠树下挖出来的,里面这根玉簪是否为你所有?” 宁姝仔细端详后,点点头:“是。” 卫泽成双目圆瞪:“那这个荷包连同这里面的符咒定是属你无疑!罪证确凿,难道你还要狡辩?” 旁边人各个点头,物证确凿岂有不认的道理?这宁大小姐再辩驳下去,真是恬不知耻了! 此时,几匹马铎铎的踏地声闯入,打破僵境,为首的棕色高马上坐着的正是当朝六皇子萧云翊,他纵马飞速冲过来,大呵道:“谁也不能动她!” 第17章 三声小女不服 萧云翊额头满是汗珠,显然一听到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少年皇子纵身一跃轻快地跳下马来,走到宁姝面前真挚道:“姝儿,你不必怕。此事我信定与你无关。我这就进宫面见父皇,请他下令彻查,还你一个清白。” 一见他,旁边宁婉的一颗心霎时揪了起来。 旁边围观的也有其他世家子弟少女,议论声更是不绝于耳,惊叹这宁姝到底是何妖孽托生,前面云扉被害了还追出三里地,现在这堂堂六皇子也要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随萧云翊一同赶来的七皇子萧云岑兴致盎然地看热闹,十三公主萧长平则是一声冷哼,附上白眼。 卫泽成等人纷纷向几位皇子皇女行礼,萧云翊随意抬了下手另他们不必拘礼,双眼却是一动不动落在宁姝身上。 他一片拳拳之意溢于言表,简直令人无法不心折。若落到其他少女身上,怕是当即为六皇子死了也甘愿,可宁姝—— 她退后一步,颔首浅笑,屈膝福礼,礼数表情无一不周到,可就是令人感觉疏离,似拒人以千里之外:“多谢六殿下好意,只是此事宁姝可自行处理。” 萧云翊一腔热血顿时凉了一半。 他墨黑的瞳孔里,映着少女清丽挺直的身姿,看着她侧过身继续微笑着看向卫泽成,就是不看他。旁边人议论得更激动:嘿,这宁大小姐奇了。好不容易六殿下出面保她,她却不识好歹,真真是个不怕死的么? 只听宁姝继续道:“府尹大人,您所说的铁证,我并不能应下。您怕是有所不知,我国公府祖荫深厚,祖母父亲母亲更是待我不薄,是以类似这样的玉簪,我的梳妆台上没有百根,也有数十根,一时不慎掉了几只,或是被府里手紧的婢女们偷拿出去卖了换钱也是常有的事,我从不放心上。且我近日为筹办婚事,每日忙得不停歇,无数双眼睛都是看着的,我怎可能偷偷潜入云府,在云公子院里埋下这样的东西害他?您说是我要咒杀三公子,我倒还要向大理寺伸冤,是有人要陷害于我呢。” “巧舌如簧!”宁姝简单数百字就将物证辩倒,卫泽成脸色一扭,险些语塞,幸而他很快想到另一点,斥道, “你以为你有瞒天过海之能?你说你忙得不停歇,无数双眼睛看着替你作证,可三天前那个夜晚,你偷偷摸摸私自出门,到底去了哪里?你莫要以为没人看到!” 宁姝紧接:“那人是谁?” “正是你府上巡夜打更的婆子王二娘!而事发后这婆子忍不住心中愧意,卯时就跑到京畿府将一切和盘托出,是以本官跟大理寺才没辜负皇恩,顺利锁定你的罪责!你还有何话要说?” 宁姝眼眸坚定:“小女仍有疑问。您说那王二娘是三天前的晚上看的我私自外出,一、她怎知到底外出为何?二、她若是疑我作恶,为何这三日内整整三十六个时辰无数机会不去报官,偏偏今天早上才去报?三、听闻云公子病发是在丑时,而挖出我那根玉簪是在寅时,便是我父亲也是在寅时三刻才听到这个消息。试问一个府里守夜的婆子,如何比自家主子还更早得知此事,还赶在卯时跑到距离国公府十里之遥的京畿府去报官的?此中疑点丛生,恕宁姝决不能服!” 第18章 四声暗鬼乍现 宁姝嗓音平稳而坚定,如一粒粒莹润的珍珠,落在玉盘之上,也轻轻敲在每个人心头。 登时,所有议论声皆平息下来,就连卫泽成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众人表情各异,萧云翊既伤又喜,他看中的姑娘果然不同凡响。七皇子兴致更旺,十三公主一脸“显摆什么”的别扭模样。只有宁德远与和馨二人脸上的喜悦简单又直白。 一旁,一直安静看着的宁婉突然倒抽一口气,脸上露出极为惶恐的样子,朝着宁姝畏惧地摇头道:“大姐姐,我什么都不知道!” 宁婉一句话脱口而出,忙惧怕地捂住嘴,可所有人视线已经聚集到她身上。刚静下的人群再度沸反盈天,比刚才还要热闹。 宁姝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她,眼眸发冷,心下可笑。 我身边的那个鬼,原来是你。 之前她只当宁婉背地里那些小动作不过小女儿吃醋哭闹,并不曾真记恨在心里。她此番重生,一心为保全府周全,可没曾想被府里人,捅了一刀。 卫泽成立刻走到宁婉面前,鼓舞道:“宁二小姐,你知道什么请悉数说出来,有陛下保佑,你难道还怕她不成?” 宁婉仍是捂嘴不语,一双明眸里充满怯意,眼眶发红眼看要落下泪来。 卫泽成又加一句:“你若是不说,难道要纵容她以后继续害人吗?” 如果说一开始他只是单纯来执行皇命,那现在他已陷入偏执。想他堂堂京畿府尹,二十年为官,破过多少大案要案,谁曾想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竟被个十几岁的少女辩倒?若是真被宁姝脱罪,那他卫泽成的老脸,今日便要丢在这国公府门口了! 宁婉死死咬唇,心中似纠结了许久,才被说服。她缓抽一口气,沉吟道:“三……三日前的晚上,我正要入睡,可临时念及大姐姐婚事再三坎坷,必是心下难受难以入眠,所以我犹豫再三,便去她屋里想陪陪她,帮她纾解心中苦闷。可是,到了她屋里我才发现屋里一个人没有,大姐姐不知何时出去了。我怕她一时想不开,赶紧去问她院里的婢女。婢女们皆说不知,直到查到一个巡夜的婆子。听那婆子讲,似看见大姐姐悄悄换装从小门出去了,走出去的时候嘴里隐约还讲什么:就怪云公子,将她名声毁尽,我必要他以死相还什么的……我听罢,心中巨骇,忙央求那婆子不要张扬出来……因这事,我这几日都坐立难安。没想到那婆子胆小怕事,还是说出来了……本来为了大姐姐,我是万万不会讲出来的,可若真的再有人被害,我真会羞愧而死……请大姐姐千万不要记恨我!” 说着,宁婉两行泪已经潸然落下,只见她弯下膝盖,竟要朝宁姝跪下祈求原谅,被旁人拦下。 卫泽成朗声而笑,极为畅快:“若是王二娘一人所言不足取信,那么现在宁府二小姐亲自出来证明,三天前的晚上宁姝真的不在府里!那么,她去哪里了呢?有谁能证明?如果不能自证清白,那云府之事就是她所为!无可抵赖!宁大小姐,你还有何要说!” 第19章 五声世子天降 连翘忙冲出来,急急道:“我一直与我家小姐在一起,我可为我家小姐作证,她绝对没有做过半点毒害云公子的事!” 宁婉以帕拭泪道:“连翘,你是大姐姐的贴身婢女,自小同大姐姐一起长大的。我知你想回护她,同我作为妹妹的心俱是一样,可是这可是一条人命啊,我们不能为了衷心与亲情,而不顾良心啊。” 连翘恨不得一口扑过去咬死她,可是现下这么多人在这里,她什么都不能做。她气得眼圈怒红。 卫泽成双手后背,俯视着宁姝冷笑:“大小姐,最后一次机会:三日前那晚,你到底去了何处?除了婢女连翘,可还有其他人证!” 宁姝似终于认命,低着头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艰难摇头:“没有。” “这就对了!来人,立刻将宁大小姐拿下,押回受审!” 登时,十数名官差按刀围来,将宁姝与连翘围在中间,取出枷锁,举到宁姝面前,只待最后那一下! 萧云翊正要开口,便听—— “慢着。” 一辆马车滚着车轱辘,悠悠地驶进人群,驾车的少年手中挥着马鞭喊了一声,英姿勃发,一看就是贵胄人家的。 围观人群里有几个眼尖的,立刻道:“这是平南王世子的马车?” “是了是了!昨日世子进京时,我在玄武道上观了一路,那说不出的热闹,我记得那马车就是这一架!” “那这里面坐的,定是平南王世子殿下!” 一说到“平南王世子”这几个字,人群中的少女立刻发出低低的惊叹声,面露春红,极为期待,不过更好奇的是,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子殿下,来此处作何? 十三公主手中的缰绳立刻收得紧紧地,凝眸望过去,眼里满是少女的期待。萧云翊眼中亦是闪过惊异之色,倒是萧云岑仍那副闲得无聊反正看热闹的表情。 只见那辆马车,马也悠悠,车也悠悠,连驾车的少年也悠悠的,待马车行至国公府门口,离卫泽成不到一丈,才“吁”了一声,命马匹停下。 卫泽成忙停下差事,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礼数似比刚才向六皇子、七皇子等人行礼还要恭敬几分:“世子殿下。” 当今陛下有六个皇子,寻常人只以为龙子之身贵不可及,自当比其他王爷家的子嗣要尊贵些。然,这只是个误解。普天之下皇帝最尊,下为太子,再为得了封号的诸位亲王、王爷、承爵世子、其他皇子等。平南王一脉乃是开国时便分封的一字并肩王,而现任平南王只有夏侯轻一个嫡子,王位早已板上钉钉。再论当今景明帝登基后,太子之位一直悬而未决,是以萧云翊等人虽是龙子之尊,可现下品级却比夏侯轻要低上半级。 车帘后寂静无声,半晌后才传出断断续续几声轻咳。 所有人都好奇地探过头,想一堵世子爷真容,可是车里的人始终没有出来,只淡淡开口,说了一句: “三日前那晚,宁大小姐与我在一处。” 片刻的寂静。 然后是冷水入油锅,霎时激起一片沸腾,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第20章 六声小女相求 一个时辰前,南平王府。 “你来我处作何?” 对面的人坐在案前,面前一壶茶散发着幽幽香气。屋子角落里银丝炭三月底还燃着,怕是京城独一家了。茶香与银丝炭里掺着的淡淡杜衡香交融在一起,暖融融的。刚才宁姝在王府外等了足足两刻,清晨的春风犹带一丝寒意,吹得她脸颊冰凉。她一踏入这屋内,不消半罗预(注1),脸庞便被蒸出绯色。 宁姝解开披风,半点不把自己当客人,笑吟吟地走到他对面落座:“世子殿下不日前盛驾入京,小女自是来欢迎您的。” 就在昨日,夏侯轻终于现身,光明正大地从神武门进京,进宫面圣。昨日整个京城都沸腾了,全城怀春的少女全部出动,再加上无数看热闹的百姓,将整条玄武街堵得水泄不通,成千上万个少女的尖叫声与鲜花荷包香帕,雨点一般朝王府马车掷去,差点将马车淹没,只盼能睹一眼这位传说中世子的真容。夏侯轻归来的事,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京城的每个角落。 此时,夏侯轻披着一件银色斗篷,狐裘也是银的,因宁姝贸然来访,他一头乌发并未束起,尽数泄在身侧,愈发衬得他出尘似仙之貌。 当然,声音也似仙般,冷漠疏离:“如果是废话,可以滚了。” 宁姝亲手执壶,倒了一杯茶,递到夏侯轻面前,态度极是诚恳:“那我就不与殿下兜圈子了,殿下应当已经知晓,我来求您。” 夏侯轻并不接那杯茶,显然不屑应她的情:“求我什么?” 宁姝也不生气,径自将那杯茶又端回自己面前,片刻后缓缓道:“昨夜云扉云公子突然发病昏厥,云家延请太医救治。云御史下令彻查全府,在云公子院中海棠树下发现了我的簪子与一张符咒。” 她的大祸临头,可他半点不为所动,指间轻捻那块象牙色把件,表情很是傲然:“那与我何干?” 宁姝眼睛不自觉望向他的手,仔细一瞧,这才发现夏侯轻一直把玩的那块小东西并非什么象牙,竟似人骨。乃是人小指最末端的那截! 宁姝压下心中诧异,指尖轻触面前雨过天青色的瓷杯,唇畔噙起和煦笑意:“因为三日前夜半子时,我私下出府与殿下在齐家祖坟偶遇,相谈甚欢。当时只你、我、我的婢女连翘,以及您身边这位俊朗的徽墨小哥四人,再无旁人。” 旁边,乍然被宁姝点到,还用的是“俊朗”一词,徽墨脸不由一红,心怒这位宁大小姐实在是太爱调侃人。更多的却是云里雾里,半点不懂这宁大小姐跟他家世子爷话语里在打什么玄机。云家发现了她的簪子跟三日前与他们偶遇,这两者间又有什么联系? 却见他家世子爷好似全然明了。 宁姝继续说下去:“我料那晚,必有人会拿它当攻击我的把柄,大做文章,连翘乃我贴身婢女,她的话必不会为人取信。小女斗胆打扰,希望殿下能替我作不在场证明,堵住那悠悠之口,避此灾祸以证清白。” 原本那张符咒加玉簪并不能作为她谋害云扉的铁证,但大越自皇帝起向下,无数人笃信神明玄说。云家此刻倾天的怒火,必要把愤怒全部倾泻在她身上,再加上之前宋小将军与齐三公子接连暴毙,无数脏水泼下,定会将她祸国妖女的恶名坐实。为息百姓之怒,难保陛下不会杀她以绝后患。届时,连她父亲都要受牵连! 他轻嗤一声,靠在一旁的锦垫上,这一切全然与他无关的默然:“这是你的事,我为何要帮你?” “因为我也能帮您。” “帮我什么?” “比如,您身上名唤‘梅花吻’的毒,也是当年将先帝爷毒死的那一味。” 她话音刚落,旁边静候的徽墨低抽一口气,向前一步,眼中尽是惊诧:“你是从何得知?”这个秘密,他们保守了十一年,除老王爷外,再没有第四个人得知。这宁大小姐,难道真有天大的本事?! 第21章 七声雪颈红梅 徽墨一瞬间动了杀机。 却见他家世子爷轻轻抬了下手背,徽墨掩下杀意,退回他身后。 夏侯轻淡漠的脸上终于染上一丝兴味,比三日前那晚还要感兴趣,似乎对她刮目相看:“倒不算辱没慧慈先师之名,继续说下去。” 宁姝深吸一口气:“我也是机缘巧合下偶然听闻:梅花吻,这世上最可怕之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无法察觉,只会在颈侧慢慢长出五瓣梅花。每增一瓣梅花便代表失去一感:形、声、嗅、味、触。待到五瓣皆开,五感尽失,最后花蕊成型之时,五脏六腑血尽而死。” 当年她助萧云翊夺得皇位,偶然在皇宫一处秘密档案中翻阅到此毒,档案中语焉不详,只说此毒可怕在何处,并提及先帝爷就是死于此毒,至于是谁下的毒,怎么下的毒,只字未提。之后这毒便被皇帝列为禁品,连同二十五年前那场震撼朝野的宫乱一起封存,谁敢提起,立斩头颅。 是以宁姝在听到云扉颈侧长出四瓣花瓣状红斑时,心中惊涛骇浪。一瞬间,许多思绪涌上心头。怪不得那名为云扉诊治的太医会那般惶恐,立刻上达天听。一旦等太医确诊,那么被栽赃偷偷潜入云府下咒的她,与这秘毒扯上关系,此事必入死局!同时,她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也有了线索,比如—— “而猜出殿下您身中此毒则是因为:一是您的眼疾,刚好对应梅花吻中的形;二是三日前那晚您去祭拜齐三公子时,棺木被我打开,味道极为刺激,连您的属下都忍不住捂鼻,但您当时丝毫不为所动,我大胆猜测您的嗅觉有损,正与梅花吻中的嗅相对;三则是我进屋才发现的:您的穿着。” 他将那小半截指骨捏于掌心,透着青色血管的骨节,一下一下轻轻敲在案上:“我的穿着有什么疏漏?” 宁姝摇摇头:“没有疏漏,只是令我有一丝疑虑:举国皆知,殿下自小身体抱恙,病人畏冷自是要比旁人多穿些衣裳,这很正常。但是此刻您的屋中正燃着银丝炭,即便外面料峭春寒犹在,可您的屋内已极为暖融,应当不怕冷才对。您却仍披着斗篷围着狐裘,倒有一丝刻意了。让我忍不住产生疑惑,您是想掩盖什么吗?再观您颈上狐裘,我不妨斗胆一猜:您的颈侧,此刻怕是正有几瓣梅花静默开放。至于到底几瓣,我就不敢妄言了。” 她本不愿与面前这位深不可测的世子殿下说太多,可形势比人强,这局的唯一突破口现下落在他身上。为了保她全家,她只能想尽办法说服他与她合作。 听着她将线索逐渐抽丝剥茧,声音轻柔而坚定,夏侯轻唇畔倏然绽出冷漠的笑意。 “三瓣。” 他说,语调轻如这王府外微凉的春风。 他慢慢起身,银色的狐裘倏然落地,露出他苍白的颈来,只见颈侧锁骨上二寸之处,赫然印着三瓣血红的梅花,令人惊惧的刺眼。 他抬起步伐,缓缓向她走来:“十岁时,我颈侧长出第一个花瓣,自此嗅觉全失,父王请便全国名医,无人可治。十七岁时,长出第二瓣,味觉尽失。而去年年底,我及冠那日开始长出这第三瓣,我逐渐双目失明。还剩两瓣我就将毒发,你猜,我能不能活过二十五岁?” 第22章 八声盟约缔结 他语调很平,短短的几句,却令她听出使她心颤的惊涛骇浪。 一个人,眼睁睁地一点点失去自己的五感而毫无办法,这种令人绝望的无力感能轻而易举将人压垮。更何况是他,连皇后都曾赞过一见夏侯轻,世间万物与他对比都要失色三丈三的夏侯轻!越是高傲的人,应当越是难以忍受,可他竟还能保持如此平静,甚至还自我调侃? 这个男人,令她敬,也令她畏。 几步之后,他走到她面前,双目似隔着那层黑色的锦缎,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看不清的容颜:“今日,我可以帮你。但你有什么可与我交易?” 她跪坐在案前,侧过身仰起头看他,这个姿势令她显得有些势弱,但她并不在意,不再唤您,而是你,语气反而显得更加郑重:“我可以帮你查出此毒的秘密。” 他又近一步,弯下腰来逼问:“我查了十一年也没查到下毒之人,若你在我死前仍未查出,该当如何?” 面庞离她只有咫尺之余,只见她肤赛雪,他发如墨,两人呼吸相闻。 她腰背挺得极直,与他面对面,一字一句认真而干脆:“那我就为你陪葬。” 而此刻。 宁姝望着及时赶来的马车,一直微提的心缓缓放下,心道:这位爷还真是不愿浪费半点时间,掐着时候来的。就不怕她担心得半死? 不,或许这就是他的恶趣味? 她心中腹诽万分,面上却换上一副礼仪万全的笑容,朝着马车里的人屈膝行礼:“多谢世子殿下为小女洗刷清白。” 宁姝竟然跟这夏侯轻在一处?还是夜晚?! 萧云翊清瘦俊朗的脸孔登时色变,袖子下的手下意识捏起。十三公主一直望着王府马车的眸里,窜上急促的火光。 围观的人群简直糊涂了。谁也没料到这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这宁大小姐一会儿跟云公子要死要活,一会儿六殿下又过来保她,这才多久功夫,又冒出个南平王世子过来替她作证。这其中一波三折,真是天大的热闹! 饶是卫泽成办差二十年,此刻心下也翻江倒海一般,他停了片刻追问:“卑职斗胆请问殿下,那晚为何会与宁大小姐在……一处?” 众所周知,昨日夏侯轻才进京面圣,怎么会在三天前就碰到宁姝呢? 帘幕后的人斜靠在榻上,四平八稳道:“我此番进京面圣,三日前行至京郊,身体偶感不适,是以在京郊停下暂歇。后,忽思及齐三公子长眠之地就在近处,我与他经年旧交,心下感慨,故深夜去祭拜于他,以慰怀思。未曾想,巧遇宁大小姐对碑拭泪,亦思怀瑾兄甚极。我二人秉烛夜谈,共念怀瑾兄身前旧事,直至天明方散。” 什么? 一瞬间,卫泽成脸上极为古怪,像不小心吃到一口苍蝇似的。一面想:这也太怪了,夏侯世子祭拜齐三公子还有得一说,这宁大小姐一嫁再嫁,若是真放不下齐三,怎么会短短时间又跟云家结亲?这哄鬼呢!一面又想,世子殿下一直居于千里之外的云燕州,甚少回京,跟与这宁大小姐绝无交情可言,没道理会为她说谎啊。 是以,他满脸纠结,眉心皱纹都要多挤出两条来。 听他不语,帘幕后的人,指节轻轻在案上敲了三下,然后徐徐道:“怎么,我的话你不信?” 他语调极轻极慢,羽毛似的。 可不知怎的,却令卫泽成一身冷汗顷刻间都冒了出来,整个后背发凉。 第23章 有恩来世再报 卫泽成连忙上前躬身道:“卑职岂敢,既然有世子殿下作证,三日前那晚宁大小姐必没可能去云府行谋害之事,定是有人栽赃嫁祸!卑职这就去禀报陛下。将那幕后陷害宁大小姐的凶手抓出来!” 谁能不信?谁敢不信? 便是撇开他身份不谈。这位世子殿下,虽说双目有疾,身体抱恙,但他可是当年就一人驳倒整个枢密院,仅献一策便大退匈奴,令陛下夸赞“不世之材”的夏侯轻。当时满朝文武在场皆惊,若非他自己在场简直难以置信。要知道那可是十一年前,当时他才十岁! 一大堆官差浩浩荡荡地来,不到一个时辰又浩浩荡荡地原路返回。看热闹的人意犹未尽地咂咂嘴,逐渐四散,带着今日的大热闹去寻人分享这精彩的谈资。还有好些少女不肯放弃,垫着脚朝那辆谜似的马车里死命巴望,然后被自家的父母兄长们一巴掌拍回家。 宁姝右手压左手,举于额头,规规矩矩地朝马车里的夏侯轻行了个揖礼,声音甜润如泉:“今日多谢世子爷说出真相,还小女清白,小女不胜感激涕零。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马车里的人以手支颌,发出一声轻嗤,似是嘲她故意卖乖的假客套。有恩来世报,那今生呢?可不就是拉倒?这女人弯弯绕绕的小心肠怕是有三千道。 他今日承诺已完,不必在此浪费时间,淡淡道了一声:“走了。” 徽墨立刻挥起马鞭,笑眯眯地朝宁姝摆了摆手,驾车走了。既然这宁大小姐跟他家世子爷达成了协议,承诺帮他家爷找出下毒之人,那他们就是一伙儿的,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望着夏侯轻远去的马车,一直在旁看着的萧云翊立刻走到宁姝身侧,去捉她的手:“姝儿,你怎么会与他结识?”表情别扭而傲慢。 什么拜祭齐三时巧遇,秉烛夜谈至天明才散。每一个字都让他怒火中烧。 宁姝不动声色地转身躲过他的手,走到自己母亲身边,朝着他微笑道:“六殿下误会了。我跟世子殿下并不相熟,一切不过巧合而已。想来世子殿下也是心善,不愿看无辜之人蒙冤,故赶来仗义执言。” “那你深夜去齐三墓前干什么?难道你还——”萧云翊现下到底年少,还没修成当年的可怕城府,立刻追问。 难道她还惦记着那死人不成?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在姝儿及笄之前,他们二人是那般融洽,几乎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时候姝儿看着他的眼睛都是有光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前她突然就变了,从宋小将军到齐怀瑾,再到那哭天抢地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云扉,她什么人都可以接受,可偏偏就是不愿意选择他! 宁姝轻轻摇头道:“虽我与齐三公子未来得及成婚,到底也是定过亲的,我时常去看望他也是分内的礼数,也是我的私事,就不扰六殿下忧心了。” 萧云翊脸色更难看了。 他捏紧了拳头,直到手背上青筋冒出才松开。他咬着牙,望着她顽固开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没帮得了你,所以故意这样说来气我?不是的!姝儿你记住,就算刚刚那夏侯轻没赶来,只要我萧云翊在的一天,必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不信,你往后看!” 说罢,他转身上马,策马就走。猩红的披风泛起波浪,翻飞的马蹄扬起的一片尘土,就好似少年皇子胸腔里那颗翻滚的心。 十三公主走到她面前,眯起眼睛跋扈地丢下一句:“但愿你记住你刚才说的话,你跟夏侯世子一点不相熟,并且本公主警告你:以后也不准相熟。” 第24章 有仇现在就还 三位殿下前后离开,闹了一大早上的国公府门口,终于风流云散,一片清净。宁姝偷偷长舒一口气,觉得既惊险又头疼。 她都说成那样了,怎么那萧云翊还是死窍不开,就揪准了她这棵歪脖子树不放呢?不过还好大祸暂时得解,终于得以喘息。 宁德远立刻喜笑颜开道:“好了好了都没事了。姝儿惊着了吧?来,快扶着你娘随爹爹回府歇息。” 宁姝亲热地挽住母亲的手,朝宁德远甜甜一笑:“姝儿本就清白,自是不怕的。倒是又扰爹爹娘亲烦忧了,咱们快去向祖母请安吧,免得她老人家担心。”行至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咦?我们好似有什么事忘了?” 她仔细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然后回过头朝着缩在角落里拼命想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杨氏母女勾起粉唇,眼眸似水,语笑嫣然:“二妹妹,我险些忘了,你我姐妹之间好像还有什么账没算呢,你说是不是?” 宁婉的脸霎时白了。 国公府大堂内三房皆在,老太太居于首位,随后是宁德远,其余各房依序就座。堂内一片寂静,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似的。 众人心思各异,脸色都不大好看,可就是没人开口说第一句话。只有宁姝面色如常地捡起庄子上刚送上来的三月鲜果,仔细剥了果皮呈给老太太跟和馨郡主享用,浅笑吟吟。 可她越是这样,对面站在杨氏身侧的宁婉就越是忐忑不安,她死死攥着杨氏的手,似乎用这种方法就能让杨氏保自己平安。 短暂又漫长的寂静后,杨氏暗吸一口长气,心思似打定了主意,顷刻间摆上一张大大的笑脸,走到宁姝跟前,亲热地拉住她的手。 “姝儿啊,今早这事儿你可不能怪你二妹妹,那全是那叛主逆上的王二娘胡言祸语所致!你二妹妹也是被蒙蔽了,并不是真的要害你,你可千万不能误会啊。待大伯母将那王二娘拿回,定好生教训,给你消气。” 她一番盛意拳拳,话里全是替宁姝不平,好似恨不得当即抽上王二娘一百大板。 她会演,宁姝更会。宁姝微微侧头,疑道:“大伯母哪里话,我怎么误会二妹妹呢?”然后朝连翘递去一眼。 连翘立刻朗声将宁婉今早当着众人那番话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听那婆子讲,似看见大姐姐悄悄换装从小门出去了,走出去的时候嘴里隐约还讲什么:就怪云公子,将她名声毁尽,我必要他以死相还什么的……我听罢,心中巨骇,忙央求那婆子不要张扬出来……” 再听到自己当时那番好似“义正言辞”,实则“用心险恶”的话,宁婉一张脸都难堪地低下去,不敢面对众人各异的目光,指甲都要掐断。 宁姝眼眸流转,朝着杨氏嗔怪道:“诸位长辈们听听,二妹妹如此维护我,帮我央求王二娘不要张扬,我心里感谢还来不及,更遑论责怪了。大伯母,是你误会了姝儿才对。” “呵,呵呵,”杨氏用尽全力挂稳脸上的假笑,“是是是,我们姝儿自小就是聪颖又大度,怎么会被那王二娘挑拨了姐妹关系,是大伯母误会了你。大伯母给你赔不是。” 最后一句话说得她心里哇血。可她们此番毒计不成,已然暴露,心里再多的怨恨此刻都得咽进肚子里。哪怕豁出去这张老脸,她今日也得保住她的宝贝女儿! 第25章 宅斗是个技术活(一) “就知大伯母最懂我,”宁姝亲热地往杨氏身上靠了靠,靠得杨氏如被针刺,但心却悄悄放下一半。可很快又听宁姝启口:“只是我有几点实在不明,还请大伯母为我解惑。” 杨氏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提起来,她胆战心惊道:“你说。” 宁姝沉吟片刻,蹙起秀眉,满脸不解道:“姝儿虽也是个不懂事的,时常犯些小错惹身边人操心。可我与那王二娘素来无冤无仇,为何她要扯谎,说听到我要害云公子?还把这事到处宣扬,先是哄骗二妹妹,后又哄骗京畿府卫大人?” 杨氏佯装思量了半刻,道:“那王二娘年纪也不小,五十有余,这么大年纪,兴许耳聋眼花的那也是常有的事。再者,她那大儿子便是个痴傻的蠢货,可想见她这个为娘的,脑子兴许也是不正常的。整日疑神疑鬼,没成想竟疑到大姑娘身上,差点害了大姑娘。这样的恶仆,我们府里是再不能用的,稍后大伯母便替你做主,将她全家发卖!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杨氏虚弱地朝老太太笑着,只盼这一遭能早过。 宁姝忽然惊叹抚掌。 “呀!府里拢共三百多个下人仆妇,我在府里十几年还有许多没认熟,更有些名字都叫不出来,遑论她们的身家背景。没想到府里最不起眼的王二娘,大伯母都能将她家所有事悉数道来,真是令姝儿惊佩呢。祖母,你说大伯母是不是很厉害?” 杨氏后背哗一下凉了。 所有人的目光顷刻间都汇聚到杨氏身上,宁婉呼吸都不会了,就连刚开始想袒护的宁德怀,都皱起了眉头,觉得脸上挂不住。老太太的看向大房的脸都凉彻,极为不喜。 盯着数十道冰锥一样的眼光,饶是杨氏再铜皮铁骨也有些软塌。可下一瞬,她又狠狠咬起了后糟牙。 哪怕所有人都看出这事是她母女做的手脚,那又如何!她早就偷偷派人去给那王二娘传话,并带走王二娘的命根小女儿。那王二娘即便是个傻的,也该知道怎么做! 只要他们谁也没有证据!那就谁都不能耐她母女何! 她昂起下巴,凉笑:“咱们府里这么多下人,难保里面不会混进几个心思歹毒意图害主的,我只不过多个心思提前把府里每个下人都了解一遍罢了,你看,这不就用上了么。姝儿还有什么话说,没有的话,大伯母有些头晕,先带婉儿回去休息了。” 她走回自己作为,拉起宁婉的手就要走,宁姝立刻上前央求:“大伯母别急,还有另一桩事,姝儿唯有求您才能破案呢。” 杨氏已经很难维持表情:“你还有什么事?” “那就是,我的那根玉簪到底是为谁所窃呢?”宁姝柳眉紧蹙,眸中尽是担忧,“那根玉簪是我及笄时母亲命人给我打制的,京城独一份的花样,是以我甚是珍惜,不常拿出来戴,却是时常把玩的。我明明记得五日前我还瞧见过,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云家被挖出来?那只有一个解释:定是我院里有贼人!而这贼人心思极毒,还善匿藏。若是不赶快把她找出来,今日能窃我玉簪谋害于我,明日就能悄悄去害大伯母,害二妹妹,甚至害祖母!” “大伯母刚说,你对府中所有下人都了如指掌。正是帮姝儿破此疑案的最佳人选!求大伯母帮忙,否则姝儿怕是往后日日都要心惊胆寒,难以入眠。” 什么? 要她去找出偷玉簪之人! 那人是她亲自挑选后收买了,去偷来宁姝玉簪,以助她母女布下此局的最重要一环!现下竟要她自己找出那个人,然后再叫那个人指认她母女? 这丫头简直想要她的命啊! 第26章 宅斗是个技术活(二) 杨氏心里直发苦。 可是她能摇头吗?宁姝说的那样冠冕堂皇,什么“今日能窃我玉簪谋害于我,明日就能悄悄去害大伯母,害二妹妹,甚至害祖母!”哪怕她说个“不”字,那么从今往后,这偌大的国公府也再容不下她! 杨氏看着面前从前一贯如脉脉春风和煦圆融的少女,只觉得像被恶鬼扼住了脖颈。而这恶鬼,还是她自己逼出来的! 不等她回应,宁德远此番已有决断,他冷着脸:“大嫂嫂,即是如此,还请您再稍等片刻,彻底了结此事再回房休息,也是不迟。” 杨氏只得再次坐下,静静等着宁姝房里丫鬟都押上来,掌心已凉透。 宁姝院里人不算多,除连翘外,有八个婢女以及四个婆子,外加院里主管事的刘妈妈。婆子们主管院里洒扫浆洗之类的粗活,不进她的屋子。是以主要嫌疑就集中在那八个婢女与刘妈妈拢共九人身上。 此时,这九人正排成一排,战战兢兢地站在众人面前,接受所有人的审视。 宁姝侧过头来,望着杨氏殷殷期盼道:“大伯母,你觉得到底是她们中的哪一个?” 杨氏整颗心都是僵的,半晌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麻木的字眼:“我也只略知她们各人简单家事,至于她们背地里都做了什么,我,不知。” “哎,大伯母都查不出来啊,那可怎好呢?”宁姝苦恼地抿了抿唇,而后脸上露出极羞赧的表情,朝众人道:“长辈们都知晓,我曾师从慧慈先师,师傅她老人家最擅长的便是观人之面以探心。说白了就是看面相。虽师傅她老人家只来得及教诲我三年,便溘然长逝,但幸而姝儿不算太愚笨,还是学了一些子皮毛回来的,只是许久不用,怕会有些生疏。就让姝儿斗胆试试我那雕虫小技。还求各位长辈,切莫见笑。” 老太太被逗乐,抬手点她:“你这小机灵鬼惯会假谦虚,赶紧去吧。老身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犯事!” 最后一句,直冲杨氏而去。杨氏指甲紧紧掐进掌心里,心中还在犹自侥幸:九个嫌疑人,她就不信这宁姝天大本事,能找出来! “领祖母命!”宁姝俏皮地领了老太太的命,又跑去老太太耳边私语了几句,才徐徐走到大厅正中央,那九人面前一一审视而过,从她们的头发丝,到五官,再到脚尖,一点一点慢慢看过去。看了许久,一言不发。 围观众人皆好奇地探过头去,想看看她宁姝到底怎么把人找出来。 宁姝足足看了一刻钟,才开口发问。 “白芨,你可看到有什么人偷偷摸摸进我房间偷东西?” 白芨毕恭毕敬地低头:“回小姐:没发现什么。” “茯苓,你呢?” “没有。” “刘妈妈?” “未曾。” “青茴?” …… 宁姝将九人一一问过,九人皆否定回答,且表情语气都差不多,难以找出任何线索。紧接着,众人又听宁姝下一轮发问。 “那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比如哪些人手头最近宽裕了些?” “也不曾。” “不曾。” …… 第二轮发问,又没有任何发现。宁姝紧接着第三轮,第四轮,尽是些简单而无意义的问题,听得原来兴致勃勃的一些人纷纷乏味,三房李氏都打起哈欠来,只觉得浪费时间。这姝丫头看起来灵动,没成想也就是装模作样。连接受审问的丫鬟都开始有些松懈。 就在此时,只听宁姝突然一声娇叱。 “白芍,跪下!” 第27章 宅斗是个技术活(三) 把名唤白芍的丫鬟吓了一跳,怔愣了片刻,下意识噗通跪下。 其他人俱惊讶地望过去。只见白芍此刻脸色煞白,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大小姐,我,我……” “闭嘴!废话少说。”宁姝冷冷地俯视她,“我且问你,若不是你,你为何脸色发白,手心湿透,后背满是大汗?” 白芍像是被问住,顿时语塞,半晌才垂泪道:“请、请主子明察……真的不是我啊……”眼泪已哗哗地往下落,浑身发抖,险些要哭昏过去。 众人心生狐疑:这白芍是府里出了名的性子软弱,就是平时踩到只蚁虫,也要害怕半天。怎么会是她呢?大小姐会不是弄错了啊?连和馨也觉得有些怪了。 呵!抓了半天,竟然抓了白芍?原本忐忑不安的杨氏母女,此时对视一眼,嘴角纷纷嘲讽地弯起。看来,她摆这阵仗不过唬人而已。这样也想治她们的罪?做梦去吧! 只见那白芍怕得不住朝宁姝磕头哀求,额头砰砰砸在地上。 眼看着她要砸破头,忽然宁姝伸出手挡在了她的额前。 “我知道不是你。”宁姝说。 知道不是白芍,那刚才又玩的哪一出啊?李氏把哈欠收起来,继续看热闹。 刚定了她的罪,又还了她清白。白芍抬起一双泪眼懵懂地望着大小姐。 “你脸色发白是因为你本就胆子极小,而你手心湿透,后背满是大汗,却是因为你早就知道那个偷玉簪的是谁,却犹豫着不敢说出来,”宁姝一边将白芍扶起,一边摊开她的掌心道,“所以内心挣扎之下,把掌心都掐破了都不自知。” 宁姝伸手,将白芍额头沾灰的发丝轻轻拂开,望着她的眼眸道:“什么人能让你如此胆小害怕,也要拼命维护呢?自然是你自小长大的好姐妹——青茴,是也不是?” 站在最边上被点到的丫鬟,噗通跪下来,大声道:“冤枉啊!大小姐!” 青茴刚想开口辩解,被宁姝抬手打断。 宁姝看都没看她,接了一块帕子,轻柔地擦去白芍脸上惊惶的泪痕:“我略作猜测,你应当是前几日在花园角落,或假山后廊之类的隐蔽处,偶然瞧见大伯母跟青茴私下讲话,你当时心里有惑,却并未多想。只是今日我查此案,你突然反应过来。可你顾念青茴是你最好的姐妹,唯恐说出真相害了她,所以哪怕你刚才被诬,也咬紧牙关替她蒙冤。可她呢?非但不替你辩解,还竭力撇清自个儿。我的好白芍,你可知晓有些人的情谊从来表面文章,并不值得你如此呕心以待。” 白芍心头梗了一下,刚止住的泪又刷地落了下来,泣不成声:“正是这样的……小姐,怪奴婢太蠢,识人不清……” 登时,杨氏的手止不住发起抖来,被自己狠狠掐住。 白芍已招,可青茴还在竭力摇头,嘶声否认:“不!不是的!那日、那日我只是碰巧遇着大夫人,向她请安,然后略说了一会子闲话。大小姐,我真的冤枉!” 宁姝笑了:“还在喊冤?不得不说你掩饰得很好,前面我提问时,你半点没露出破绽来,收买你的人的确很会挑人。只可惜你到底没能坚持到最后。我点出白芍时,心中不过略有怀疑,但你高兴得太快,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她身侧,连翘立刻朗声道:“在审问之前,小姐曾悄悄命我做一件事,就是在她随意点出一人后,仔细观察其他人神色。小姐刚才先是几个无意义的发问,让你们所有人松懈下来。紧接着突然点出白芍的名字,其他人乍然听到,自然都会先惊讶一番,不过只有一人不同,那就是真正的作案者!她在惊讶之后随即爆出窃喜,再然后放下心来,自以为此事有了替罪羊,再不会查到她身上。这种反应完全出自本能,哪怕再克制也极难隐藏。所以,一下子就被我发现了。当然,这更别逃不过老太太的法眼。” 而之前宁姝跑到老太太身边耳语也是请她注意此事。只见,居于首位的老太太郑重点了点头,将此事盖章。 刚才还学着白芍悲苦喊冤的青茴,一下子瘫倒下来,面如死灰。眼看着今日死路一条,她凄凄地抬起头,朝一个人看过去,露出求救的目光。 而那个人,正是杨氏! 同样看向杨氏的,还有老太太、宁德远等人,包括她自己的夫君——宁德怀! 第28章 宅斗是个技术活儿(四) 杨氏倏地起身,整个人都在发抖,破口大骂:“你这贱婢,自己做了错事,还想诬赖我不成!老太太,这样连自己主子都敢谋害的东西,她的话你们岂能听信?夫君,你信我!真的与我无关!她若指我,有本事让她拿出证据来!” 没想到她竟然翻脸不认人,青茴跪爬到杨氏面前道:“大夫人,明明是你查出我与大老爷身边的白舟有私,以此蛊惑我,还承诺若我偷来一件大小姐的贴身之物给你,你就想办法把我调到你身边,成全了我跟舟哥的啊!” “胡说!那日明明是你主动找我请安献媚,我并不曾理会你,哪来什么承诺。你空口胡说可有凭证!没凭证就给我闭嘴!否则我要你狗命!” …… 一个堂堂国公府大房的夫人,竟然会像市井泼妇一样跟个奴婢吵起来,简直不堪入耳。宁德怀脸面尽失,气得怒指三下,转身拂袖而去。 “爹爹!” “夫君!” 杨氏跟宁婉喊得再凄凉,也没能把他喊回。 看足了这一场烂事,老太太重哼一声:“杨氏,你给我闭嘴!现下事情已然明了,我宁家出你此般败类,真是家门不幸!今日我便做了这个主了!自现在起,你给我自跪祠堂七七四十九天,抄写祖训百遍,以清洗你那颗不净的心!婉丫头跟着这样的母亲也没学到好,也给我罚跪佛堂三天三夜,以后再如若再犯,重罚不饶!” 一场巨大的风波,由大房起,也由大房落。 杨氏轰然坠落,瘫倒在椅子上,木偶一般,被仆妇们拖进来祠堂。宁婉则哭哭啼啼地跪进佛堂里,像根经了霜的弱柳,凄惨羸弱。 空旷的佛堂,除了佛祖冰冷的金像,就是宁婉哭倒在地的身影。 面前檀香洒了一地。 佛堂门忽然开了。宁婉回过头一看,立刻怒火中烧。 “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的么!” “我告诉你,那不能够!你别以为,你这次赢了我,就能一辈子压在我头顶上。我宁婉此生必将你踩在脚底!” 并不理会她的嘲讽谩骂,宁姝径自踏进堂内,从案上仅剩的一小把完好的香里抽出三根,握在手心,跪在宁婉旁边的蒲团上,与她平齐,虔诚地向佛祖扣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把香送进香炉中。 做完这些,她转过头望着地上的宁婉。 冉冉袅起的烟雾被窗外风轻轻吹散,和着窗棂里跳进来的光,一起朦胧在宁姝身侧。 宁姝淡淡道:“原来在我心中,家族本是一体,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我们同是这树上的枝叶,即便家中各有龃龉也是内部的事,面对外难时还需众人一心把劲儿往一处使,这样才能一荣俱荣,枝繁叶茂。但我今日突然在二妹妹身上学会了一课。那就是——” “有时候枝叶太过繁盛也未必是好事,若是那根枝叶还时常冒出来想抢夺别人的阳光养料,又或者那根枝叶早被腐了坏了,还想往树根里烂下去的,不如当断则断,咔嚓一声将其剪除。二妹妹,万望谨记。” 她在宁婉身边停留片刻,然后继续又踏出了佛堂。大门吱呀被合上的时候,宁婉眼眶震动,倒抽一口气,倒了下去。 第29章 铁砂掌与玲珑心(一) “小姐,二小姐病了,说是突然昏厥后噩梦不醒,不停口吐胡言,汤水都喂不下去,看起来病得极重。老太太亲去瞧了,不像是作假,便命人将她送回自己院子好生将养了。” 正在陪冀儿调色作画时,宁姝听到了这个消息。 “是么?”她提起笔,继续给自己那幅添上绿柳清波,“那就让她好好养病吧,记得待会儿替我送些补品去。我就不亲自去了,免得她瞧见我病得更重,那可不美。” 连翘领了命去做事。 宁姝继续专心致志地沾上鹅黄,在画卷上染出两个黄团子,团子再各点两个小小的黑豆,而后满意地笑了:成了! 冀儿脸色古怪的盯着那幅画,一张小脸皱得像个烧麦:“姐姐,你所画为何物啊?” 宁姝指指那片绿线,红点,黄团子,一脸理所应当道:“两只黄鹂鸣翠柳啊!你看,这绿柳窈窕,清波翩翩,远处粉桃星点尽显盎然春意,还有这两只黄鹂鸟儿,诺,这只小肥圆的是你,那只大一点儿瘦一点的是我呀。” 五岁的冀儿才学丹青,看着姐姐这幅“传神大作”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旁边和馨忍不住嗔道:“你这孩子,惯会逗你弟弟。娘的好冀儿,你姐姐哄你玩儿呢,咱们不上当。来,夫子的画册在这儿,娘陪你细细学。” 宁姝忍不住难为情地揉揉鼻尖。她自认虽不算天资过人,但琴棋书诗酒茶样样不差。 唯独这中间漏掉的丹青,啧啧—— 药石妄灵。 就不暴露实情了,以免破坏自己在冀儿心中的光辉形象,宁姝找个借口灰溜溜走了。园子里桃花开得正胜,清风拂来,如雨落在她衣衫上发丝里,宁姝坐在桃树下的秋千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自在悠然。 “什么时辰了?”宁姝问。 连翘做完事回来:“回小姐,辰时(注1)了。” 宁姝不舍地起身,拂去身上的花瓣。 昨日处理了大房的事,偷了大半天的懒,今天该做正事了。夏侯轻完成了他那部分承诺,她自没有食言的道理。 况且,她承诺帮夏侯轻查“梅花吻”,亦是在帮她自己。若是她那晚看的没错,齐家祖坟里埋着的齐怀瑾,也是死于此毒! “什么?!” 云府,云大夫人听到下人来报时,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差错。 管家忙道:“回禀夫人,宁家大小姐……在府外求见……” 云夫人本就是将门虎女,一巴掌拍在案上,把茶盅都拍倒了:“她害我扉儿至此,竟然还有脸来见我!简直大胆!” 管家立刻回:“夫人,奴才这就把她赶走!” “不,你让她进来,”云夫人拂袖起身,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我倒要看看,在我眼皮子底下,她还想做怎么祸害!” 不消一会儿,宁姝带着连翘步履从容地迈进云家大厅。而不久前,就是在这里她跟云扉拜的堂,也是在这里,被云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 此刻看到宁姝,云夫人的掌心又发起痒来。她怒目圆瞪,连茶都不叫下人看,直接道:“宁姝,你克得我儿现下还昏迷在病榻上,人事不省,今日来是想登门谢罪的吗?” 她这般毫不客气,宁姝却不生气,只盈盈一拜,慢语轻言道:“小女是来帮夫人跟云公子的。” 云夫人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笑道:“你不害我儿就足以叫我谢天谢地,还帮我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宁姝缓缓摇头,略有遗憾:“难道夫人不想找出那幕后谋害云公子之人吗?或者,您想亲眼看着云公子大好年华一命呜呼不成?” “你——” 第30章 铁砂掌与玲珑心(二) 云夫人刚想继续怒骂,被宁姝先一步打断:“昨天发生的事,夫人应当已经知晓。京畿府卫大人亲断的案子,证明那符咒并非我所下。至于到底何人,还待卫大人最后宣判。我说的话您不信,但卫大人的话您应当是信的。再者,我刚才提出要帮您,其实是于你与我都是有利的。于您:若是能查出谋害之人,那云公子此劫才能破,性命也得以保全。于我:因这几桩接连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全京城都在笑我宁家,骂我宁姝。若是能顺利破案,我亦能摆除骂名,往后在京城也能抬起头做人。” 云夫人轻视地瞥了她一眼,转身欲命人把她赶走:“京畿府到现在都没查出半点线索,我为什么要信你?” 宁姝轻叹了一声,遗憾更深:“因为京畿府查不出来,”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噤声,待走到云夫人身边,只余一尺之距,保证只有她们二人可以听到时,方才低声道,“就算查出来,最后结果也是查不出的。” 她声音轻且柔,如天边云絮般带着少女特有的甜润,可她说的话,却令云夫人登时色变。 “若我所探不假,云公子颈侧长了四瓣花瓣样的红斑,听闻徐太医发现后,立即入宫禀报了陛下。陛下命京畿府与大理寺共查此案,却不允许任何人透露半分。徐太医更是三缄其口,对云公子病况避而不谈。云夫人定疑,我是如何得知的。小女不愿隐瞒,不错,我在贵府周围派了暗探。” “你好大胆子!” “小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宁姝拿出十足的诚意,“若云夫人此刻还不愿信我,我只好拿出最后一个秘密与您分享,以表我的诚意。” 云夫人狐疑地瞪着她,满眼的不信任:“什么秘密?” 宁姝徐徐走到云夫人旁边的小几,伸出细白的指尖,从那杯之前被云夫人拍倒的茶盅里,沾了一点水来,然后一笔一划在小几上写了几个字。 少女的指尖是柔的,茶水是透明的,只七个字而已,风一吹就干了,叫人再看不出半点痕迹。却让云夫人心头大震,险些失态。她连退三步,离宁姝远些,口中大叫:“我不信!” 口说不信,可她已经信了,因为她已经一挥衣袖将所有下人赶出。 只因,刚才宁姝写的七个字正是—— 齐三,亦死于此症。 像从九重天偷窥了一个骇人的天机,云夫人体力不支地跌坐在椅子上,急促喘气无法出声。 数月前,齐三公子暴毙而亡的消息,整个京城谁人不知?可又有谁听说,他的死亡里还藏着这样的秘辛?这说明什么?说明,当初齐三怎样坐以待毙的,她的儿子现在就会怎样蹈其覆辙。当初齐三的死因是怎样被天上的手掩盖的,那么现在,她的儿子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天哪!天哪! 云扉乃是她今生唯一骨肉! 就在云夫人心中翻江倒海悲愤交加,又无从依傍时,就听面前纤细如兰的少女再度启唇:“您现在可以想想,现下贵府四周皇上亲派的官差,到底是为了保护云府,还是另有他意呢?待您想明白了,可再考虑小女刚才的提议:请夫人给我十五日时间。” 云夫人用力揪住自己的衣襟,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嗓音干哑道:“若是十五日内,你不能找出害我儿的凶手,你当如何?” 宁姝郑重道:“我当亲写万言罪己书,贴于云府门前,并下跪一日一夜,向您全府谢罪。” 待听到齐怀瑾便是死于此症,云夫人的心已经动摇了大半,再听到宁姝承诺,心念斗转,当即咬牙道:“好!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不为别的,只为她别无选择! 第31章 世子请客吃饭(一) 从云府出来,已过申时,宁姝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刚才连哄带骗,五分真里再掺四分假,外加一勺虚情假意,然后将这些真真假假搅拌均匀,再一股脑往云夫人脑子里倒进去,终于哄得她开了金口容她进府查案。实在是要了她半条小命。 尤其还要时刻提防那云夫人的铁砂掌。 不容易,太不容易。 她呼完那口长长的气,在连翘的搀扶下登进马车,立刻对充当车夫的子归道:“先去平南王府。” 连翘眨眨眼:“去找世子殿下商量案情吗?” 宁姝摇头:“不急,先去找他预支一点本钱。” 她刚才发誓赌咒,连罪己书跪下谢罪的承诺都下了,可不得先让他先出点血,好安抚她那颗不平衡的心? “我要吃追云逐月楼。” 半个时辰后,宁姝坐在夏侯轻面前坚定地说。 “为何?”夏侯轻立于廊下,指尖捻起几粒鸟食,静候架子上的雀儿自己跳下来啄走饱腹。 宁姝说得特别直白:“因为它最贵,因为它最美味,因为它最难进,还有我的心极累,四个理由,世子殿下随意挑选一个都可。” 夏侯轻头也没回,摊开掌心,任由那大胆的雀儿在他掌心啄食:“我似听某人昨日在国公府门前说,国公府祖荫深厚,应当不缺银钱。” 怎会听出他在借她昨日的豪言讽刺,可宁姝自有一番道理:“银钱我是不缺,但是不一样。” “何处不同?” 宁姝理所当然:“这天下银钱虽长得一个样,却有所属之别。自己的银钱与旁人的银钱自是不同的,若能花旁人的,为何要与自己荷包过不去?况且,我此番查案除为我本身也为殿下您,要求您请我吃一顿饭并不过分。” 旁边一直听着的徽墨低头思忖,不由点头,暗觉她所言竟有些道理。 夏侯轻轻嗤一声,也不急着理她,待架上四五只雀儿渐次都来啄过食,许久后,才把手中剩下的鸟食一洒:“走吧。” 要说这京城最日进斗金的地方,并不是什么花楼赌坊,而是那追云逐月楼。它是当朝陛下最小的皇弟,恪亲王萧明岚所开。华丽热闹自不必谈,最妙的有两处,一处是里面的说书先生,诨号江湖百晓生,一张巧嘴舌灿莲花,全京城什么最新的最有趣的没有他不知晓,也没有他不敢说的;第二处则是楼中的美食。 人都想,这世间最可口的美食应当都在皇宫里。实则又是一大误。御膳房大厨们虽厨艺精湛堪称天下魁首,但是宫里规矩极多,一道精心烹调的珍馐从御膳房里热腾腾地端出来要经过数道检查,几层试毒。是以再好的美味到上桌时,那热气儿也消得差不多。哪比得上这追云逐月楼,口味不差宫里几许,鲜美更胜三分呐。是以,京城人无不趋之若鹜,价格高昂自不必说,有人排队三个月也未必吃得上。 现下,宁姝能坐在追云逐月楼的二层包厢里,惬意地品尝着面前一桌佳肴,实在多亏世子殿下那非凡颜面。 就拿面前这道四海龙游羹来说吧,选材是上好的粳米加八味海料干货小火慢炖八个小时,将其中鲜味尽数提出,融入米中。待粳米完全煮化,再取当日清晨刚从水里捞出的鲜虾大蟹,只取虾尾与蟹黄肉加入羹中,同时另起一锅虾头滚入热油炸出黄澄澄的鲜虾油,淋在煮好的海味羹里,最后撒上一把碧绿的葱花,出锅。 其中滋味,简直能鲜掉人舌头! 宁姝边品,边抬眸望了一眼对面。 桌上十几道菜,徽墨请示夏侯轻后,只选了三四样呈了一小碟,摆到夏侯轻右手边。只见夏侯轻自行拿起碗筷,随意吃了几口便不再动,身体斜倚在旁边的雕花扶手上,安静地摩挲他掌中那截小小的人骨。 傍晚的烟霞透过雕花窗棂映在他的脸侧,明明是橙紫色,可硬是看不出一点暖气,显得尤为疏冷,也尤为…… 若是叫楼下的少女们瞧见,怕是嗓子都能叫破。 但幸而,追云逐月楼最高级的贵客并不从一楼大堂进,而是有专门的通道,从偏门进通过特设的暗梯直达二楼包厢。只需坐在厢中,楼下热闹一览无余。就比如现下大堂里,众人皆在津津有味听着的说书。 “要问咱京城眼边下最火的人物,必不可不提宁国公家的掌上明珠宁姝!昨日国公府门前大闹,实在是精彩绝伦呐!” 第32章 世子请客吃饭(二) “且说那云公子拜堂后便吐血昏死,这几日没半点好转反病情愈烈,连太医都没法子治了。云御史与夫人眼睛双双要哭瞎,下人突然在院里挖出一个荷包来!那荷包里一枚玉簪一枚符咒,你们猜何人所有?” 百晓生木板一拍:“正是那宁大小姐!” 一名看客立刻接道:“她要害自己夫君?这世间竟有如此毒妇!” 旁边众人皆疑:“难不成……她前几任夫君,都是死于她手?” “非也非也,且待老夫细细道来。”百晓生摇头晃脑,继续说下去, “云御史立刻拿了那荷包去面圣,圣上亲批京畿府立刻拿人,于是便来到了这国公府门口。只见那上万官差将国公府包围得水泄不通,那宁姝急急想逃,狗洞刚钻了一半,被卫大人从天而降,一把拿住!” 二楼里,听到“狗洞”二字,宁姝刚送到唇边的筷子一滞,险些硌着牙。旁边徽墨噗嗤笑出来,被连翘暗暗捏了一把。再一看,呵,一向俨若冰霜的夏侯世子,此刻唇边竟似弯起了一丝细微的弧度? 啧! 万幸宁姝一向心宽,并不在意,继续享用下去。就听楼下声音不绝入耳。 “那宁姝哭哭啼啼,自是不肯承认,卫大人仔细剖析,寻出漏洞,怒问她三日前晚私下出府,若非下毒又是如何!那宁姝哑口无言,却见当朝六殿下率军策马而来,将宁姝护于身后,竟要为那宁姝两军对垒!眼看一场血战一触即发,忽然一架马车自远处幽幽而来,你们道是谁?” 百晓生关子刚卖,便有人急不可耐:“是谁!” 百晓生眼珠子一转:“正是不日前刚进京的南平王世子,夏侯轻!嘿嘿。就听那夏侯世子腾地从马车里飞出,朗声道:三日前,宁大小姐正与我在一处,直至天明。” 众人皆大惊:“什么?!!!世子殿下才刚进京,怎么会与那宁姝搅在一起?那可是夏侯世子啊!” 席上的少女更是衣裙都揪起来,其中一个更是忍不住出声:“这绝不可能!世子殿下绝不会看上她!” “卫大人就问啦:殿下怎会与她在一处?只听夏侯世子悠悠道来,原来三日前那晚他去齐三公子墓前祭拜,恰巧撞见那宁大小姐想不开,欲在齐三坟前殉情!”百晓生最后轻叹一声,“于是世子殿下于心不忍,是故施以援手呐!” 刚才还提着心的少女们,纷纷放下心来。 又有人问:“那荷包符咒一案,又作何解释?听到现在,似还没抓到那埋咒的贼人啊。” 百晓生抽出一把扇子,哗一下打开,遮住自己半张嘴,朝着满座宾客故作小声道:“嘿嘿,这里面可就悬啦。我只听说一条——那国公府的大房夫人,近日搬去祠堂诵经去了,其中玄机各位自去猜测,可不是我小老儿胡言的啊。” 宾客们仔细琢磨,咂咂嘴:“嘿,原来如此。还真是世人都说侯门好,不知侯门多烦恼。不如咱们这些寻常人家来得痛快!” 角落里一个中年人搭茬:“这宁大小姐也真真是个奇人,前有不怕死的云扉,后有当朝六皇子不惧众怒都来保她,现在连刚回京的夏侯世子都跟她扯上了关系,她到底有何种魅力啊?对了,还有那死去的齐三公子!她前脚刚跟云公子成婚被休,后脚又去齐三公子坟前殉情,你们说,这几人中,她到底倾心于谁?” 第33章 小女算计本钱(一) 百晓生又笑了:“诸位有所不知,那宁姝乃是天狐星转世!此星最是多情,是见一个便爱一个的,就好比今日她自愿送上云府,跪求云夫人给她一个机会照料昏迷的云扉,还大喊若他不醒,就为其殉葬。她足足磕了十个头,云夫人才被其感动,终于应下。” 众人都被这惊世骇俗的宁大小姐惊住了:“这可不就是水性杨花?” 饶是宁姝心再宽,此时被莫名其妙冠上“水性杨花”之名,也不由俏脸一黑。见鬼的天狐星转世,也太抬举她。 也有人咂嘴:“若是她真自愿照料云公子,倒也不算个太坏的女子。” 刚才出声直言夏侯轻绝不会看上宁姝的少女,腾地起身,极其厌恶地丢下一句:“简直恶心!”带着下人就走了。 二楼里,夏侯轻淡淡问:“谁?” 宁姝看都不用看,轻叹摇头:“齐三公子的妹妹,齐握瑜。” 夏侯轻以手支颌,眉宇间似笑非笑:“所以,你给自己找的查案由头便是明日便去云府伺候云扉?” “……” 夏侯轻苍白的下巴从狐裘里露出些许,唇齿间析出一丝轻嘲:“多才多艺。” 宁姝不由脸颊微红。想到接下来十五日都要去那云府上装孙子,可叹可悲。可是,谁能给她出个更好的主意? 齐握瑜的离开并没有打断楼下的热闹,那百晓生停了一会儿,又把话题转回了云扉身上:“要说那云公子此番奇症,也是奇了。自那日吐血后便时常昏迷,偶然醒来也是浑身发麻,一根手指头都动不起来,像个木头人似的,倒像是被人摄了魂!” “摄魂?” “对!据云府的下人私传:云少爷的院子里,近日时常有鬼影出没,红通通的,半夜突然出现,一转眼又不见了……实在不由得让人想到女鬼追魂啊……就如三年前那桩至今未破的悬案……” 接下来的话越说越悬乎,天还未黑,就让人平白生出毛骨悚然来。 连翘有些怯怯地小声道:“小姐,这天底下是不是真有鬼啊?” “自是有的。” “啊啊啊?”连翘脸色都变了。 宁姝享用完毕,端起送上来的雀舌清口:“不过寻常人死后,鬼魂至多在阳间逗留七日,之后便被吸入鬼道踏上黄泉路。这七日内,鬼魂只会无知无觉飘荡,并无法害人。就算是那生前就作恶多端的,死后立即就会被黑白无常带走,直接打进十八层地狱。若鬼魂真能行害人之术,那每日会有多少悬案发生?咱们这些活人,都不必过活了。” “宁大小姐怎知?”旁边徽墨好奇地插嘴。 宁姝在鼻尖下轻点:“你只当我猜的。”若论地府七世游的经验,全天下怕是也就她独一份了。 却见夏侯轻收起掌中骨,缓缓起身,移步至那扇雕花窗前,背对着楼下那一群熙熙攘攘的热闹:“你今日坚持来此处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听这个?” “是,”谈到正事,宁姝不再说笑,当即正色道,“今日我得了云夫人首肯后,便借着照料云公子的由头借机打探消息,然后,便听到了这桩奇事,且比那百晓生说的更加悬乎,据云公子的贴身小厮锄禾说,其实云公子在与我成婚前便有了症状,时常觉得头昏,体力不支。后来他院中飘过出现一道红色鬼影!” 第34章 小女算计本钱(二) 宁姝缓缓道来:“起初并没有人放在心上,只当一时眼花,云扉的头晕之症也请了大夫来看,只说是近来忙碌所致,开了安神汤便走了。可谁都没料到,后来鬼影出现频率越来越高,而云扉症状也愈加明显,直至那日喜堂上突然吐血。是夜,云扉的枕边突然出现一滩鲜血!后,没两日那小厮锄禾亲眼见到红衣女鬼走进云公子院中,吓得当即昏倒,再醒来,女鬼已经不见了,云扉房里又是一滩血,那血竟凝成一个字——危。” 那可怕情状,饶是连翘已听第二遍,心头还是不由肉跳。也正是这原因,云夫人在挖出小姐玉簪时,会那般勃然大怒,因为她笃信那作祟的女鬼正是由玉簪上裹着的符咒引来! 又听宁姝低软的嗓音继续说下去。 “撇开女鬼血书是真是假不论,我心中却有一惑:云扉之症,里面那么多可疑之处未曾传出,偏偏是这条传进了追云逐月楼,相信很快也会从这里传遍京城。神鬼之说我是不信的,因此——”楼外金乌已坠,华灯初上,橘色的暖光跃入她的眼眸,如星如月,“我怀疑此举是有人想掩盖云扉中毒真相,以女鬼之说转移视线。” 身后的热闹喧嚣嘈杂,相比之下面前少女声音却低浅柔软,甫纳入耳中竟生出一丝痒意。夏侯轻皱了下眉。 他停顿须臾,然后抬起手,在窗棂上轻轻一敲:“还有第二种可能,与你猜测恰恰相反。” 他提出自己的观点:“云公子此次遇害,经陛下后,派大理寺京畿府同查,相关细节不得泄露,只有闹鬼二字无伤大雅,不会为人所忌惮,故得以传播。” 宁姝低眸思忖了片刻,很快体会过来他的意思:“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有人怕云扉之事不被人注意,所以才故意散播女鬼之说吸引眼球,吸引人查下去!这也是另一种思路,很有道理。” 她抬起头,郑重道:“可无论是哪一种,云扉此案比我想象的都要复杂。” “所以?”夏侯轻猜到她下面有话要说。 宁姝眼中光华一转,立刻摆上一副笑脸,双眸滢滢地望向夏侯轻,里面满是殷切:“我想请殿下割爱,将身边这位武艺高强,又机智敏锐的徽墨小哥,暂借我帮忙。” 她可记得,那日晚徽墨的验尸的速度与技巧无不是上佳,整个京城怕找不到更好的。而精晓验尸之人,医术料不会差。她想预支的本钱,正是这一份。 她话音刚落下,夏侯轻便露出了然的神色。 呵!拐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终于图穷匕见,连他身边的人都算计上了。他之前想错了,这女人弯弯绕绕的心肠并非三千道,而是三万。 不理会她,他招手命徽墨将斗篷伺候他穿上,抬腿就走。 “虽说破解此案乃自我分内之事,但那毒亦与殿下您息息相关,帮我等同于帮您自己啊。有了徽墨小哥的帮忙,相信破解那个“谜”的时间必会大大缩短。且有徽墨小哥从旁监督,见徽墨如见殿下您,我办起事来自当更加尽心,以不辜负殿下信任。”宁姝趋步跟上,将花言巧语用到极致。 可他步伐很快,转眼间已经从贵宾通道的门槛,登上马车。 宁姝心下叹惋。 就在马车将行时,却听马车里的人丢下一句。 “走吧。三日内,徽墨自会出现在你面前。” 马车悠悠地驾走,带着车里的人一起融进那阑珊灯火,夜色尽头。 宁姝刚垂下的唇畔,悄悄提起,露出狡黠的笑意。 微凉夜风,吹晃一街的各色灯笼,从追云逐月楼离开,连翘悉心地给宁姝披上一件水色披风,这颜色其实极挑人,但宁姝肤色白,是雪玉中沁出一点嫩红的白,在水色的衬托下,格外清致。 “小姐,那咱们今晚还去云府吗?” 宁姝点点头,语笑嫣然:“自然要去的。” 费了那般功夫才寻得进云府查案的机会,且她只有十五日时间,怎能浪费?百闻不如一见,她倒要见识见识,那云府里躲的到底是人是鬼。 第35章 殿下,我心所向(一) 救命者与加害者受到的待遇自是不同的,因达成了协议,云夫人对她态度好了许多,铁砂掌此等绝招暂时是不会再使的,还特意派人在云府大门口迎接她。 只是来迎接的人,实在令宁姝“受宠若惊”,因为此人正是刚才在追云逐月楼听到她的名字就唾弃“恶心”,她在整个京城最大的死对头——齐握瑜。 自从齐怀瑾与她订婚,不到一个月便染上沉疴暴毙,齐握瑜就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无论她走到哪儿,齐握瑜必针锋相对。 就比如此时,一双招子狠狠瞪着她,恨不得眼睛里射出箭来将她一箭穿心。 “你竟然真有脸来这儿!” 宁姝扫了她一眼,发现她身上衣衫与刚才在追云逐月楼一样,怕是一听到自己要来云府,就马不停蹄来云府堵自己了。不过齐握瑜的母亲与云夫人本就是亲姐妹,云夫人是她的姨母,云扉是她的嫡亲表兄。只要来这云府,这关就是躲不掉的。 心里发出一声叹息,宁姝扬起笑脸,疑惑道:“怎么,云府难道是什么鬼门关吗?握瑜小姐不也在此么,那我造访云府又有何问题?” 齐握瑜伸手恨恨地指着她,嘴里开始飘刀子:“你这个毒女!你不会忘了吧?你几个月前才害死了我兄长!现在又要继续害我二表兄,简直其心可诛!” 宁姝半点不气,耸肩道:“若握瑜小姐觉得是我害死你兄长,大可拿着证据去刑部或大理寺状告于我,并请他们前来查探,我定安分等候审理。” 齐握瑜冷嗤一声,觉得她简直可笑:“证据?全京城谁人不知你宁姝天煞孤星,克尽九族之命,还要什么证据!” 宁姝淡淡扫了她一眼,四两拨千斤:“原来圣上治理我大越,评定刑法罪责靠的并不是刑律,而是市井流言啊,我今日倒是受教了。” “你!”齐握瑜猝不及防噎了一下,若是她敢说是,那便是对圣上的大不敬,若说不是,那她今日找宁姝麻烦就站不住脚,这令她气得一张脸都憋红了。 齐握瑜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你以为你仗着国公府的势,我们陆博侯府就会怕你不成!我告诉你,今日我就要为我兄长报仇!” 说罢,她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朝宁姝扇了过来! 宁姝眼尾一扫,微微侧身躲过那巴掌,然后顺势将齐握瑜的手腕捏在掌心。 当时她受云夫人那一巴掌,不是她躲不过,而是处于对一个悲痛母亲的忍让,绝不代表谁都能把手伸到她脸上招呼。 宁姝笑容已淡,她望着齐握瑜那张扭曲的脸,勾唇道:“你是不是嫉妒我?” 齐握瑜努力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但几次失败,她脸色极是难看:“我嫉、嫉妒你?嫉妒你什么?” 宁姝理所当然:“嫉妒我长得美啊。” 齐握瑜眼眶震动:“什么?!” 宁姝恍然大悟:“那就是嫉妒我比你聪慧。” 齐握瑜脸色发青,粗话都爆出来了:“放屁!” 宁姝终于宽宏大量松开她的手腕,浅笑道:“既然都不是,那你为何一直缠着我不放?若握瑜小姐没有别的指教,那我就先进去了。” 说毕,宁姝笑盈盈地朝齐握瑜福了下礼,带着连翘抬起左脚跨入云府大门。 齐握瑜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宁姝,我诅咒你!我诅咒你这辈子孤苦无依,受尽天下男人践踏,无人肯娶,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经验太足,宁姝半点不为所动,继续迈开右腿。 却听齐握瑜更加恶毒地说出下一句: “诅咒你全家不得好死!死无全尸!” 宁姝眼中的笑意全部散去,转过身一巴掌用力扇在齐握瑜脸上! 第36章 殿下,我心所向(二) 在一巴掌扇过去的同时,宁姝惊呼一声:“啊!鬼影!” 齐握瑜一时分神,竟没能躲过去。 其他旁观的下人们也被那一声“鬼影”惊住,也没有一人反应过来阻拦宁姝。 待宁姝手拿开,齐握瑜脸上已是红通通火辣辣一片,她怔愣了片刻刚想回手,却听宁姝一脸歉意与惊惶道:“握瑜小姐实在抱歉,我刚才忽然瞥见一片红影飘在你脸上,唯恐是府中作祟的女鬼要附到你体内,所以情急之下不得已打了你,想必握瑜小姐不会记恨我吧?” 宁姝仔细看了又看,似是确定她周身再没有女鬼的影子,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拍拍心口道:“你看,那鬼影已经走了,真是太好了。” 她这一番动作表情圆满又合理,全部是为了齐握瑜着想,简直无可挑剔。齐握瑜捂住自己的脸,伸手使劲指着她,竟一个字说不出,险些要气厥过去。 宁姝接过连翘递来的帕子,将那只刚打了齐握瑜的手仔细擦干净。 之前她一直念在齐怀瑾突然暴毙,齐握瑜因此迁怒于她也是情有可原,是以齐握瑜每每挑衅,她都尽量避让,不与她计较。但齐握瑜千不该万不该触及到她的家人,若她再忍让下去,那此番重生有何意义! 擦完手后,宁姝把帕子叠好,朝着齐握瑜淡淡道:“握瑜小姐若是无碍的话,我这次真要进去了。” 齐握瑜捂着脸,怒吼一声:“站住!” 宁姝站住不动,浅笑看她,期待她接下来还能有什么幺蛾子。 齐握瑜忍了半天终是忍不住,十指攥得不能再紧,然后艰难问出:“你跟夏侯世子,到底,什么关系!” 宁姝简直哭笑不得,她今天如此兴师动众来找麻烦,表面是借着为兄长与二表兄鸣不平,实际上症结在这儿啊,实在叫她无语。 只因一时争风吃醋,就要诅咒别人全家,若是不好好教训一番,实在说不过去。 宁姝眸中闪过狡黠的光芒,摊开手,用随意的口吻道:“能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那一夜的关系。” 听到这几个字,齐楚瑜刚才还恨得发红的脸色,顿时滞住:“你什么意思?” 京城谁人不知,齐握瑜有一至喜一至恨。至恨的是宁姝,恨她克死了她最敬爱的兄长;而一至喜,便是南平王世子。齐握瑜自小便倾慕之,并放言今生非世子殿下不嫁,更曾与十三公主闹出过二女争一夫的大笑话,传为全京城的笑柄也死不悔改。 此时乍然听到宁姝的话,她一下子懵了。 “你、你胡说什么!这绝不可能!你这样名声败坏之人,殿下怎么会看得上你?就凭你三嫁之身,他这辈子都不会娶你!” 宁姝脸上露出伤心又满足的表情,轻叹道:“是啊,世子殿下那般绝世风华,地位卓然,如何叫人不心向往之?我这卑微之身是不敢肖想嫁予他为妻了,但已与他有过那样一夜,还有他昨日在国公府门口站出为我说话,保我平安,我今生已然无憾。” 她可没妄言到底是怎样的一夜,是挖坟偶遇,还是花前月下,可都是你齐握瑜瞎猜的,反正气死你就对了。 齐楚瑜脸蛋刷一下白了,瞪大眼睛,勃然大怒,“这肯定是你胡说的!你立刻给我闭嘴!我什么都不信!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妄想染指殿下!我不允许!决不允许!” 宁姝无所谓道:“你不允许,与我何干?反正我跟殿下的关系,可不是你三言两语可以撼动的。”什么乱七八糟关系也没有,只有事关性命的盟约关系,自然没法撼动。 “啊啊啊啊!”齐握瑜气得跳脚,什么贵女仪态全然顾不住了,险些一脚滑倒。 成功将她逗成一只愤怒的小母鸡,宁姝险些憋不住笑出声来,决定再加最后一味猛药。 宁姝靠到她耳边,俏皮地朝她眨了下眼,媚意天成:“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世子殿下右肩上有一块胎记甚是可爱呢。” “噗通”一声,齐握瑜彻底栽倒晕了过去,旁边婢女们连忙将她扶起,抬进了云府找大夫救治。 见她们离开,宁姝以帕掩唇笑得乐不可支。 这孩子看着张牙舞爪,没想到这么不禁逗,倒没太过讨嫌。 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一辆马车从拐角处的阴影处徐徐行来,停到了她的面前,驾着车的徽墨静静地看着她,一脸复杂…… 第37章 殿下,我心所向(三) 刚造了人家的谣,转眼就被人抓包。这是什么运气?难怪人家说,夜路走多了总要撞见鬼。 徽墨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她,艰难道:“原来你对我家世子爷已经……” “……”宁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旁人不知她刚才不过是为教训齐握瑜随口编的胡言,只觉得得她真情剖析,全副衷肠,对夏侯轻早已情根深种。 她下意识立刻朝车帘后望去,问:“世子殿下?” 徽墨同情地朝她点点头,令她希望全然破灭。 “宁大小姐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倾慕我家爷的女子太多了,从前云燕州每日王府门口都要排队,到了京城也是差不多的,你也不必自毁卑微配不上,虽然,嗯……” 徽墨很善良地想安慰她,可这种善良,简直令宁姝头疼。 她默默向马车内望去,马车内一片寂静,静得让她几乎可以听到里面夏侯轻的呼吸声,清浅均匀,却让人无法忽视。 曾经在地府,她调戏楚江王的次数不胜枚举,但这当面调戏与背地里诉衷情是不一样的,这种暗暗倾慕不敢当面讲,只敢背地诉的感觉,格外地羞耻啊羞耻! 最可耻的还是被当事人听到了! 任宁姝脸皮再厚,此刻也忍不住脸颊染上一层薄红,还好夏侯轻无法看见她此时的窘迫。 她揉了揉鼻尖,厚着脸皮走到马车前福了一福:“小女刚才肆意妄言,唐突了世子,有损殿下您的清誉,请世子殿下不要见怪,小女郑重……” 她话未说完,马车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来将她打断。 他嗓音依然那般漠然,令她听不出情绪:“拿去。” 只见他缓缓张开的掌心里,落着一只小小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支怒绽的桃花,正是宁姝刚才坐他马车去追云逐月楼时落下的。 感觉到三根柔软的指尖将香囊从掌中取走,夏侯轻顿了一下,将手收回,朝徽墨道:“走吧。” 徽墨朝她露出怜悯的表情,挥起马鞭,将马车徐徐赶走。 身后,宁姝望着掌心的香囊,脑子里简直一团乱麻,最后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反正她天狐星水性杨花的名声他早知,随他怎么想吧。 脸皮厚,有时候真是个不错的优势呢。 没了齐握瑜阻拦,宁姝终于顺风顺水踏进云府,见到了云夫人与躺在病榻上的云扉。 云夫人亲自在云扉身边守着,看得出她已熬了不止一夜,眼眶早已熬红,下人请她去休息她也不肯,拿着热帕子仔仔细细给云扉擦脸拭手,就盼能给他白如纸的脸上多擦出一层血色来,可她发现无论用多热的水擦都没用,很快那层血色又被夜风吹散,变得更白。几十年彪悍如一日的云夫人,手指抖了抖,终于忍不住捂住脸从喉头里挤出压抑的哭声。 宁姝想起那一世,她国公府被判满门抄斩,原本她父亲砍完头后是轮到她跟冀儿的,她母亲大声呼号,要换到自己儿女前头。 那个诞完她与冀儿后一直体弱多病,风一吹就要倒的母亲,嘴角含血笑着对她说:“姝儿莫怕,我与你父亲先走一步,给你们在地府里铺好路再来迎你们。” 待到萧云翊带着圣旨急急赶来,母亲已身首异处…… 万爱千恩百苦,疼子莫过于母。 第38章 查案是认真的(一) 此时的多愁善感并不能帮助云扉,反倒误事,宁姝将眼中的酸意眨去,走到关着云扉贴身小厮的柴房前。 云家在京城实在是特殊的一家。 与云御史清廉之名同样闻名京城的还有他的惧内,自二十多年前成婚以来,云御史从不敢把眼睛往别的女人身上瞟一眼,别说姬妾了,就连只母鸡想进云府,也得云夫人先同意。是以云家从没有旁人家宅内相争的龌龊事。而云扉自己更是向来与世无争,半个得罪过的人都没有。 都说,凡事有果必得先有因。 可此案最大的问题是,查来查去,竟连个嫌疑人都找不出来,到头来竟只有女鬼索命这一条能解释过去,也真是可笑了。 连翘跟在宁姝后头,边走边惑道:“小姐,这案子实在太悬了,连个可怀疑的人都没有,咱们怎么查下去啊?” 宁姝摇摇头,道:“我并不信这世上有不漏水的木桶,即便是铁箍的,在镶嵌的缝隙里也得慢慢渗出水来。这个案子,必定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留有破绽。” 连翘眉头锁起:“可大理寺、京畿府都把人问遍了,云御史自己都带人将整个云府翻了几圈,凡是近一个月跟云公子有过接触的,哪怕是早点铺子里的老翁都没放过,皆查不出问题啊。” 宁姝倒是淡定:“很简单,有人没说实话呗。” 连翘惊:“此事都达了天听了,现在还不说实话,小命不想要了么?” “也许,就是因为有些事,比自己的小命还重要吧。”柴房的铁锁被打开,里面冒出些呛人的气味,宁姝并半点不娇气,提步迈了进去。 柴房的角落里,结结实实地捆着两个人,正是云扉的贴身小厮:锄禾与辩日。 这二人自小常伴云扉左右,云扉吃什么喝什么去哪里,都有这二人相陪。可偏偏就在这两人四只眼珠子下,云扉还是出事了,他俩难辞其咎。云夫人一怒之下将二人关押起来,扬言若云扉有个三长两短,便允他们殉主。短短几日,两人就已经熬得眼圈发黑,面如缟素,只觉地府大门已经朝他们打开,开放怀抱相待。 连翘给宁姝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们面前。 低头望着瘫烂在地上的两人,宁姝表情甚为亲和:“中午我已问过你们,请你们忆一忆你家公子近日里可曾与什么人产生过争执,矛盾,或有过肢体冲突之类的,现下可想起什么了?” 两人顿顿地抬起头,眼中皆是枯黄的绝望,恍惚道:“我家公子脾气是最最好的,整日乐呵呵的,就喜吟诗诵词,麻将色子一律不沾,花楼赌坊一概不入,至多每十日参加一下同好间的诗会,整个京城谁不夸赞我家公子洁身自好,秉性纯良,奴才们真的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何人会害他呀……”两人说着说着,几行泪就落了下来。 宁姝继续循循善诱:“或遇过什么奇事,见过什么怪人,让你们当时略觉得讶异,留下些许印象的?” 两人又想了半天,再次摇头。 宁姝接连问了几个类似的问题引导,都没有结果。 看着缩在角落里木头一样没有半分生机,只一心等死的两人,宁姝心里叹了一下,忽然发问: “他用什么威胁你们了?” 两人死灰一样平静的脸上,突然一跳。 第39章 查案是认真的(二) 两人被宁姝的话一惊,下意识就要否认,被她伸出的那只素手打断。 “你们的性命?” 昏暗的柴房里,只连翘手里那盏海棠灯照亮,暖橙的光照在宁姝身上,仙子一般静美,可她的眼眸却如两丸浸在水里的黑水银,轻易就能将他们的内心看穿。 “不,云夫人已发话要你们殉主,你们既然不怕,应当不是这个。那是什么呢?”她边说着,边端详他们的神色,慢慢摇头,“哦,是你们全家的性命。” 她话音落下,刚才形同木人,一心等死的两人,同时露出极其慌乱的神色。 证明,她猜对了。 心里有了成算,宁姝继续说下去:“让我继续猜猜,第一波提审你们的是京畿府,所以是卫大人警告了你们,胆敢张嘴,全家死绝。” 从两人惶恐到窒息的表情中,她得知自己又猜对了。 宁姝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们:“你们只知想保全家性命,却不知有时候相对于死而言,活着更痛苦。我虽不过是个后宅女儿,却也听过一些生不如死的刑罚,只拿其中之一的炙刑来举例吧。 你们印象中的炙刑无非是把人烤熟烤死了,虽疼些,只要不连累家人,自己死了便死了,一干二净。 新改良的可比那残忍多倍,一面将你架在火上烤熟,一边叫你的家人们从旁看着,一起闻你被烤熟的肉香味,然后拿把剃羊肉的刀子,必是要极锋利的,将你身上烤熟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喂给你的家人吃。他们边吃,还得凑近听你的惨叫声。吃饱了,吃光了,再把他们好好儿送回家去。” 她的声音,不骄不躁,不急不缓,珠玉般悦耳,却让两人浑身湿透,比全家死绝还要恐惧。 “这种刑罚,云御史知晓得比我详细数倍。我今日一再问你们,其实是想给你们一个机会,不过看来,我是帮不了你们了。”宁姝惋惜地叹了一声,起身,不愿在他们身上多浪费时间,“连翘,我们走吧。” 暖橙的灯光从柴房里撤出,漆黑的背后架起了那把无形的剃羊肉的刀子,硬生生撬开了那两只紧闭的蚌壳。 “宁大小姐,我们说了!我们说了!”一直沉默的两人终于忍不住将一切和盘托出,“半个月前公子曾丢过两个时辰!” 即将跨出门槛的绣鞋终于停下,宁姝回过头,目光闪了下:“丢过?” “其实……也不算丢。” 宁姝:“何处发生的事?” “在揽月湖的一艘……画舫上……” 揽月湖,画舫。 这两个词语在心里转了一圈,宁姝隐隐升起些印象,她徐徐道:“可是为了几月前揽月湖新来的那名秋娘(注1)?” 既然已经决定开口,也没必要再瞒下去了,两人咂了咂干涩的嘴唇,互看一眼,决定由辩日来讲。 “三个月前,城西揽月湖的画舫里新来一名秋娘,名唤念奴。传闻她的歌声如珠如玉,飘渺悦耳,凡闻之皆为其醉,只觉仙境梵音也不过如是。 且那秋娘颇具气节,只卖艺不卖身,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奇特之处——无论何时都以轻纱覆面。她曾放言除非天权下凡文采耀人,她才会邀对方登舫摘下面纱一见,否则哪怕万两黄金也别想靠近她的画舫半步。是以京城文人们纷纷热捧之。公子的诗社里更是如此,人人都想登上她的画舫,好证明自己的文采高人一等。” 宁姝虽没见识过,倒也有所耳闻。据说那阵子那秋娘风头一时无两,就连京城第一头牌小红烟都被她压下去,闹了好大不愉快。 旁边,连翘听了不高兴地皱眉:“所以,你家公子去见了那秋娘?” 注1:秋娘,古时歌伎、女伶的别称,白居易《琵琶行》中有:妆成每被秋娘妒。 第40章 查案是认真的(三) 锄禾忙道:“宁大小姐千万别误会!我家公子真的对您一片赤诚,对那秋娘半点不感兴趣的。” 旁边辩日也用力点头,继续说下去:“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公子诗社里的好友蒋家四公子,不知怎的跟孙家二少起了冲突,两人争执不下险些动粗,便在旁人起哄下定下赌约:谁能先博那念奴青睐得见真容,另一人便甘受韩信胯下之辱。可蒋四公子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然后就来央求我家公子。” “我家公子当时正忙于筹办与您的大婚事宜,每日忙得不停歇,本不愿搀和这事的。可多年前我家大人险些因言获罪,幸得蒋大人仗义执言才助我家度过一劫。既有前恩,又是至交,我家公子架不住蒋家四公子的恳求,就一时心软应下了。” “是夜,揽月湖边热闹非凡,近百位文人学子围聚竞比。那念奴连出三题,皆是我家公子拔得头筹。念奴当场宣布邀我家公子画舫一见,当场众人无不羡妒,然他们技不如人不得不服。于是我家公子就带着蒋四公子一起登了画舫,我们几个小厮在湖边等待,然后就听念奴姑娘动人的歌声传来,袅袅如仙,果真不凡。”两人恍惚忆起当时美妙情形,只觉若一直停留在那刻该有多好。 八卦这东西乃是提神良药,宁姝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然后我们在岸边等了许久,不见公子上岸。可公子登舫之前明明说片刻便回的呀。于是我们就问画舫要人,画舫上的婢子讲我家公子很早就在湖的另一边上岸了。我们一听就急了,连忙寻找。可到处找不见我家公子的人影,连同蒋四公子也没影了。 我们找了近两个时辰,都快急疯了,险些要去报官,结果不远处一处小山坡的桃花树下找到了醉倒的公子。当时我还怪呢,那桃花树周围我明明找过几圈,并没有找到。怎么找那么多遍才发现?后来一想,也许是公子醉后乱跑,与我走岔了吧。” 宁姝问:“你家公子找回后,有没有说些什么?” 锄禾摇头:“当时公子已经醉倒,连人都认不清,看着我直说胡话,什么自己不自己的,当时我想着能顺利找回公子已是万幸,就立刻将公子背回府了。” 连翘插嘴道:“只是如此,为何卫大人要胁迫于你二人?” 终于讲到此事最可怕的地方,锄禾顶着发昏的脑袋,讷讷开口:“因为公子醒来后,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块玉牌。” 宁姝追问:“怎样的玉牌?” “背面雕着……一只青雀的玉牌……” 连翘不知这青雀有何特殊,怎么一枚玉佩就把这些人吓成那样了呢?可宁姝了如指掌。 因为这青雀,正是当即皇后曹氏的母族,曹国舅府的族徽! 锄禾眼泪簌簌落了下来,“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公子清醒后也记不清了,他身上除衣服撕破一道口子,旁的什么事也没有,于是就没放在心上。那玉牌原本放在公子桌上的,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我们当时真的没多想啊,谁知道公子后来就那样了呢……” 他们也不懂,明明当时只是那么小一件事,为何会闹到现在这般地步,从昨日被官差大人威胁到现在,他们还云里雾里。可是能怎么办么?有时候一切就合该是命啊。 宁姝现在算是明白了。 怪不得昨日在国公府门口,沈泽成连自己办案二十年积累下的名声都不顾,仅凭那几样到处漏洞的证物证词,就来急于定她的罪。 是得罪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还是得罪她小小宁姝,这笔买卖怎么都是后者划算得多。 第41章 仙人脚下尘(一) 离开柴房前,宁姝淡淡留下一句:“我知你们无辜,但躺在病榻上的你家公子同样无辜。接下来安安分分在这待着,什么心思都不要想,我保你们全家不死。” 铁锁将柴房重新锁起。 里面的人滞了滞,看着宁姝离开的方向,许久后终于敢流出这几日第一次带声的泪来,凄惨嚎啕。 天上的仙人脚底动一动随意落下一粒灰尘,对于地上的蝼蚁来说就是一座大山。可蝼蚁也有想活命的奢望。 宁姝解释后才看清那块玉牌一角下藏着的巨大冰山,连翘许久才回过神来,只觉身上发凉。先是杀人无形的秘毒,再是突然出现的女鬼与血书,现在又跟当朝皇后的娘家扯上了关系,天哪,这个案子简直太可怕了! 幸好跟在宁姝身边,连翘并不胆小,片刻后她道:“小姐,下面我们去查国舅府还是那个突然出现的血书?” 宁姝有自己的思量:“血书之事不急。那事看起来悬乎,实际上我师父的书册里就记过好几种无中生有的法子,只是具体哪种,得下次血书再现时才能判断。” 她没有时间在云府干坐着守株待兔,若是那女鬼一直不出现,她岂不是枯等十五日?守着云府的事,她已经提前安排给子归。 她是不信阳间有鬼的,除非黑白无常吃干饭去了。退一步,就算真有鬼,也得先跟她这个七世老鬼打过再算。 “至于国舅府,光凭一枚只存在于两个小厮口中的玉牌,就跟曹家扯上关系,未免武断,所以这两样都先放一边。”宁姝眨了下眼睛,“现在,我们先去见识一下美人歌喉。” 这个案子既然从念奴身上起的,就势必要追溯到根源上,查清楚那消失的两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听说那揽月湖的画舫里点心极是不错的,可以顺道去尝尝。 刚说美人,就见到一个着月白色长衫的清俊男子,站在云扉院中那棵粉红吐蕊的海棠树下,静静地透过窗棂望着屋内。 宁姝也算见过世面的,论相貌这人绝比不上夏侯轻,但这人气质十分温润,在整个京城里也是难得,且他眼眸清澈温暖,两厢一合,竟有种出尘的洁净感,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正是跟云扉并称云家双绝的大公子,云若悔。 之前在喜堂上,宁姝与他有过极短暂的一面之缘,当时情况紧张,并未看清。现下近距离细看,才知果然玉树芝兰。 注意到宁姝的到来,云若悔朝她点了下头,然后继续望着病榻上无声无息的云扉,轻声道:“他自小就是个胆子不大的孩子,八岁前见到虫子都要哭着躲到我身后,没想到长大了,却令我刮目相看。” 微凉的月下,云若悔声音有些飘渺的伤感, “两月前,他与你梅山初遇,回来便魔怔似的说定要娶你为妻。婶婶大发雷霆,说你乃克夫之命,敢娶你难道不要命了吗?他一直温和又孝顺,从不敢忤逆长辈半分,我以为他最多闹个三五日,最终定是抵不过长辈施压与世俗流言的威吓,断了念头,就如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没想到竟是我小看了他。几次绝食,一次比一次坚定,叔叔婶婶无计可施,只好命我来劝说。我问他:你难道真要为了一个女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他却倔强答我:人此一生能遇到一个真心爱慕的人已是不可求之大幸,若只为虚名就轻易放弃,这一世也算白活。” 他说完望向宁姝,立刻解释道:“你切莫误会,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自愧:在这件事上,我倒远远不如他了。” 宁姝鸦羽般的睫,被云若悔的话深深震动,她从不知道云扉竟为她背负过这些,不禁反思她为了躲过十七岁的诅咒,保护家人,却将毫不相干的人牵连其中,倒是她太过自私了。 旁边,云若悔也陷入了厚重的回忆中,恍惚道:“若当初我也——”几个字初出口,瞬间如梦大醒,他苦笑了一下,将目光重新落到云扉那张雪白的脸上,轻声道,“他会好起来的是么?” 宁姝郑重点头,答了一个字:“是。” 第42章 仙人脚下尘(二) 巳时的揽月湖,正进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整片碧波荡漾的湖上,大小星辰般点缀了上百艘画舫,悦耳的丝竹歌谣声与美人们身上散发的香气,叫三里外路过的人都要迷醉。 宁姝换了男装掀开画着飞天的幕帘,进到画舫内,顺着姑娘们的指点,走上二层找到了主管这艘画舫的鸨母。 穿着花红柳绿的鸨母,斜睨她一眼:“你来找谁?” 宁姝微笑拱手作揖:“请问念奴姑娘可在?” “别问了,她死了!”那鸨母一听,转身就走。 宁姝见这鸨母实在大牌,连忙从荷包里取出块银锭子,笑着塞了过去:“妈妈有所不知,我是从锦州慕念奴姑娘芳名特意来的,请妈妈务必告诉我姑娘现在何处?” 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不变真理。颠颠手里实实在在的银子,鸨母立刻态度大变,虽仍不大痛快,不过总算愿意张口了:“她死没死我不知道,在我心里跟死了差不多。” “半个月前那天晚上,那死丫头跟我告假,说要出去见一个极重要的人,一个时辰就回。按规矩来说,船上的姑娘怎么能随意下船呢,可她恳求我说,她就是为找这个人来的才千里迢迢来的京城,若是见不到,不若死了。我见她实在可怜,又把家传的宝贝抵押给我,我一时心软就允她去了。没想到她一下船就把我派去盯着她的婢女甩了,至今未回。你说这不是跑了是什么?” 鸨母一想起来就一肚子火:“我花了多少银子才给她造出那么大声势,本儿还没拿回来,她倒好,跟个野男人跑了!别让我抓到她,不然我定要扒掉她的皮!” 半个月前,正是云扉出事的那一夜。 这么巧? 宁姝继续问:“你没去找么?” 鸨母翻了个大白眼:“那死丫头青州来的,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且她去会了野男人,早不知躲哪个角落里去了,我到哪里去找她?我倒想有那个本事呢。” 思绪在心里转了一圈,宁姝复又陪笑道:“不瞒妈妈,其实我是蒋府的下人,我家四公子半个月前与云家公子造访念奴姑娘处,没想到回去后浑身酸痛,像是被人打过。可我家公子喝得烂醉,什么都记不清了。半个月来他一直耿耿于怀,于是就派我们来问那天晚上到底是谁欺辱了他?” “哦,原来问这事儿啊。那晚的风波并未波及到他,你家公子早就下船了,跟我这儿可没半点关系。” 宁姝叹了一声,发愁道:“什么风波妈妈可否给我们随意讲讲,不然我们什么都没打听到,实在没法回去给公子交差啊。” 又一锭实实在在的银子塞到鸨母掌中。 鸨母见她态度诚恳,又瘦瘦弱弱像个秀气的小可怜,于是大发善心道:“得得,谁叫妈妈我最是心善,看不得人受罪。就给你讲讲吧。 且说那天晚上,近百位文人举子们聚集在我这画舫前斗诗,最后胜出的一位便是念奴当晚的入幕之宾。那情形可真叫一个热闹!要我说,当晚好几位公子诗文都是极不错的,其中不乏出手阔绰之辈,可念奴不知为何偏偏点了云家公子为魁。那丫头向来任性,我也没法子治她,只能随她去了。 你家公子就随云家公子一起上了舫,但是念奴的规矩只准一人相见,于是听完歌后,你家公子就先下船了。那云家公子也是个奇人,蒋公子下船他也要跟着下,念奴的面就不要见了。且说那云家公子正欲走,一个穿金戴银的富家公子突然带着七八个打手闯了上来,硬要见念奴的面,还要将她带走,那架势真真吓死个人。我在这风月场上见过多少纨绔,但也没见过那样豪横的。眼看着念奴要被他们拉走,云家公子拦到他们面前。我心想,完了。这么个文弱书生能顶什么用?没想到那云公子看着文弱,气势却是夺人,一张嘴将那富少辩得哑口无言,叫对方丢了好大的脸。那富少羞愤离船,离开前发了好大狠话,说要叫云公子知道死字怎么写。” 鸨母说得眉飞色舞,末了突然想起传闻那云家公子近日不好,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道,“那云公子的事,莫不是跟那位富少有关?我的天爷!你们要找就去找念奴,这些可都跟我老婆子无关!” 鸨母转忙转身要跑,宁姝忙上前赔笑道:“妈妈莫怕,冤有头债有主,肯定赖不到您头上。我只有最后一句,妈妈可记得那富少长什么模样或有什么特征?” 一整只鼓鼓囊囊的荷包递到了面前。 鸨母无比纠结,最终一咬牙将那荷包揣进怀里死死抱着,然后附在宁姝耳边悄声道:“长什么样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人鼻尖上有一颗小痣,红的。” 第43章 满天神佛(一) “京城盛产纨绔,但是豪横成那样,鼻尖上还有颗红色小痣的,却是独一份的,世子殿下可知是谁?” 还是追云逐月楼,还是那间二楼包厢,可宁姝面对面前一桌美食,第一次有些食之无味。 对面,夏侯轻却依旧那般波澜不惊,好像不会被任何事情撼动。 他轻呷了一口茶,轮廓美好却透不出什么血色的唇里随意吐出一个名字:“阮家幼子,阮长安。” 听到这几个字,宁姝不由得发出这几日内第无数声长叹。长安二字倒是不可怕,可怕是前第一个字阮。 楼下的百晓生依然那样妙语连珠,巧舌如簧,一声竹板啪地敲响。 “若问当朝最尊贵的女人,那必是母仪天下雍容无匹的皇后娘娘。但若问今圣面前最得宠的女人,那就不得不提阮贵妃了。且说那阮贵妃初入宫不过三年,便由一介小小贵人升为贵妃,临后位只差一步之遥,乃我大越朝又一奇女也,诸位可知上一个创下如此辉煌战绩的是谁?” 百晓生刚贱兮兮地吊起众人胃口,紧接着道了句“不可说也。”引得台下无数嘘声。 那百晓生摇头晃脑道:“非是我故意卖关子,而是一旦说了我这颗脑袋怕是顷刻间不翼而飞。让我们继续讲回这位阮贵妃。 诸位有所不知,贵妃娘娘三年前刚入宫时并不得宠,后宫佳丽三千,貌美者有之,才情者有之,解语者有之,总之是乱花烟欲迷人眼,而贵妃娘娘母家算不上太显赫,入宫第一年连今圣的面都没见上,接下来两年虽有些起色,却也平平而已,直到去年腊月八日浴佛节(注1)。” 其实这段许多人知道,只是并不妨碍他们继续听得津津有味。 “且说那日,今圣率后宫到万佛寺观浴佛仪式,就在仪式临近结束时,天边忽降下一道异光,正巧落在当时的阮才人身上!今圣大惊,还以为是妖相,没想到定睛一看,竟是一道七彩佛光!只见那阮才人周身佛光闪耀,如仙如神,再一听天边隐隐还降下梵音。在场上万百姓纷纷为之惊叹,双膝跪拜。” 台下一男子激动地站起来:“我知道!当时我就在场,不得不说真乃神迹也!那佛光之下贵妃娘娘端庄圣洁,倾国倾城,让人一见就如遇天人。” 他旁边的同伴笑起来:“别吹牛了,你当时就在我旁边,前面乌泱泱一大堆人你能看清贵妃娘娘一个鼻子两只眼已经是能耐了,还天人呢,哈哈哈。” “我就是看见了,那佛光真真耀眼,还有假的不成!” 那人面红耳赤急急争辩,众人纷纷拿他取乐。 百晓生喝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下去:“鉴能法师当场宣布,阮才人乃观音降世托生凡女,入宫辅佐今圣以佑我大越百代千秋。今圣龙颜大悦,当场擢其为妃。回宫后没多久又传出阮妃怀胎的喜讯,今圣喜不自胜,又破例封其为贵妃。仔细算来,从五等才人到一等贵妃,不到百日时间,真真时也运也。 据说下个月今圣要迎金佛入京,届时携阮贵妃共同出席,到时候怕是京城数十万百姓都要到场观看,以瞻贵妃风采,得佛光护佑。” 二楼上,托腮听着的宁姝不由冒出一股酸味。 啧。 你看老天爷多偏心。给人家就是佛光降世,飞黄腾达;给她的就是可尽九族,天狐煞星,人人得而唾之。真叫人不爽啊不爽。 罢了,还是说回她的正事吧。 酸完人家的好运,宁姝从怀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画纸,推到夏侯轻面前。 “这是我花了八十两银子,请画师按画舫鸨母与几名丫鬟的描述粗粗画的小像,然后我拿着这小像在阮长安最常去的赌坊守了一整日,终于守到了他,与画像上八成相似。那晚在揽月湖跟云扉发生矛盾的应当就是他,阮长安。” 第44章 满天神佛(二) 饶是宁姝早有准备,此案不会简单,但怎么也没料到,不动声色就牵连上一个皇后一个贵妃。 一个当朝最尊贵的女人,一个今圣面前最受宠的女人,随便站出来一个,就能把她小小宁姝像蚂蚁一样碾死。她真不知该说云扉的运气太糟,还是她自己运气太好。明日她就先去买套蒙彩(注1)。 夏侯轻淡淡道:“接着查下去吗?” “当然要查,”宁姝答得斩钉截铁,“但是怎么查?” 阮长安必定牵涉其中了,另外那块不见踪影的玉牌又与国舅府脱不了干系,她倒是想率官兵包围阮家、曹家,然后将里面的公子哥儿全部拷进大狱好好审问,问题是,就算把京畿府大理寺所有官员脑袋垒起来,也没那么大能耐啊。 要是不幸被皇后跟贵妃得知,她第一句话还没审出来,可能就再归黄泉了。 直球是不行的,若是想查下去,只能剑走偏锋。 她明显想把球踢给他,奈何夏侯轻并不准备接招,他轻轻捻动着那枚掌心骨道:“你既然来找我,就说明你心里其实已经有法子了不是么?” “法子不算有,一个小小的馊主意倒是刚成形。”宁姝十分谦虚。 夏侯轻心中略略一思,已经大概猜出些:“是明日毓老王妃的海棠会,还是五日后三皇子长女的百日宴?” “自是越快越好的了。”不得不赞,春日真是个好时节,诸位旺族豪门们办宴会最偏爱的就是这个季节,而近期最大的两场宴会就是这两家的了,而且牌面够大,她已经打听好无论是曹家还是阮家都会参加。 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的感觉,太让人满足。 “只是,”宁姝话说一半,发出一声苦恼长叹,“我实在担心在给世子殿下解决烦恼前就一命呜呼,那可就是我大大的失职了。” 窗外清风将他眼前那根黑色的绸带末端拂起,一会儿舞过他的侧脸,一会儿又落到他苍白的颈侧,夏侯轻漫不经心道:“你是想我保你性命?” 跟聪明人说话,怎么就那么省心呢。宁姝啧啧称叹,扬起嫣然笑脸:“世子殿下果然智慧过人,小女拍马不及。” 听着耳边刻意讨好的软语,夏侯轻唇畔泻出一声轻嗤:“这一点你放心,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有用,我必不会看你轻易丧命。不过若是没用,那结果也不需我多费口舌。” 宁姝一噎。 真是冷漠又无情呢。 那天晚上她那番意外的“狗血诉衷情”后,她还担心他会不会误会,需不需要再解释一番,现在看来,纯粹她多想了。 宁姝默默腹诽,脸上却是半点不敢表现出来的,她笑吟吟道:“得殿下这句话,小女也算放心了。对了,徽墨小哥怎么不在?” 今天在他身边伺候的是另外一个侍卫,名叫九思,年纪与徽墨差不了多少,性格确是千差万别,沉稳寡言就像另一个夏侯轻。比起来还是徽墨有趣些。 那日他亲口应下,三日内徽墨自会出现在她面前,现下已过两日,难不成他要食言? 堂堂平南王世子,人品应当不会这样差吧? 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暗示,夏侯轻不悦地蹙了下眉,冷然道:“放心,在你用到他前,必会出现在你面前。若无其他事,今日便到此吧。” “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请殿下恕罪,”能屈能伸能拍马屁是宁姝在人间混的三大准则,十分熟练,她连忙送上极灿烂一朵笑脸,忽然想起什么,又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 “对了殿下,我这还有一事:这几日查案我拢共花了一百二十两纹银都记在这账单上,若是要殿下您全部负责未免有失偏颇,我也过意不去。不若这样,你我各担一半,今后一应查案费用皆按此例,您觉得如何?当然,若是殿下执意要多付些,小女也只好勉强不叫殿下为难了。” 她几句话说得正义凛然,简直要把“我不占你便宜我真是个大好人”这句话标榜到自己脑门上。 短暂的沉默。 清风微微,茶香融融。 九思惊讶地看着向来波澜不惊的世子爷,露出怒极反笑的表情,然后袖风一震,无形中将宁姝手中的账单鼓起,卷入旁边煮茶的炉火里,烧得一干二净。 世子殿下站起身,凉薄道:“你所说的账单在哪儿?” “……”宁姝瞠目结舌。 第45章 世子殿下高招 事实证明,世子殿下虽然赖了账,但人品总体还算不坏。第二日,宁姝刚出府,就见一个人毕恭毕敬地站在了她面前。 她院里伺候的白芨低着头走过来,弯腰屈膝地朝她行了个礼:“奴婢请大小姐安。” 宁姝看着白芨,忽然蹙了下眉,退了几步后遥遥地看着她,发问:“你是何人?” 白芨有些讶异:“奴婢白芨特来伺候大小姐。” 宁姝勾唇望她,一贯温和的微笑此时却有些冷肃:“你的样貌模仿得几乎一样,举止神态也极为相似,只一点:我院里的规矩与别处不同,见我不必行全礼,半礼即可。你若再不实话招来,我只能唤官兵了。连翘!” 连翘这就预备大喊,那“白芨”忙慌张上前坦白从宽:“我的好连翘,你可千万别!宁大小姐,我这就招了,我是……我是徽墨……”前头还是女子声,到最后说自己名字已低低地换上男音。 啊??? 连翘忍不住噗嗤一声大笑出来。 徽墨闹了个极大的红脸,羞愤欲绝。 连宁姝都止不住瞠目,唇角憋笑。 怪不得夏侯轻要说三日,既要把俊朗男儿装扮成娇俏丫鬟,还要把近八尺的身量缩成六尺五寸,还得将穿红戴绿涂脂抹粉一步三摇等等学得一模一样,便是三十日也是短的。 之前她还想,夏侯轻会用什么方法,将徽墨神鬼不知地送到她身边帮忙,原来如此。世子殿下果然高招!小女心悦诚服! “莫再笑了,再笑我便走了!”徽墨尴尬得要命,他师门绝学缩骨功没想到竟被用在这种地方,真真羞死个人!幸好歙砚那几个瞧不见,否则不要活啦! 宁姝心里笑够了,立马清清嗓子正色,摆出有求于人的态度:“徽墨小哥此番辛苦,我必记在心上,现下正有事请你帮忙。” 要问京城里最爱开宴会的是哪一位,那非毓老王妃莫属了。自从老王爷病逝,王长子,王次子又接连不幸在一场剿匪中遇难,府中几位郡主们又陆续嫁出去,毓老王妃膝下孤空,于是就发展出有事没事开宴会的爱好。 去年入秋毓老王妃染了风寒,大半年都没开,现下康复了立刻办了这场盛大的海棠会。毓老王妃面子极大,今日来参加的全是京城里排的上名号的人家,皇子公主都有几位,就连皇后娘娘今日都被请来散心,整个毓王府花团锦簇罗衫轻飞好不热闹。 宁姝到时,王府里已极为热闹,一个穿着漂亮罗裙的女子坐在廊下抚琴,指尖捻抹处,乐声如珠玉溅落,配上那支斜入廊下吐蕊的海棠,说不出的美妙灵动。 廊下还坐着十来位闺门小姐,听曲闲话:“传闻那揽月湖上最叫人惊艳的两样神技,一是春娘曲,二是念奴歌。如今已有幸听得春娘所奏的曲子,不知何时能一听念奴仙音呢?” 旁边礼部尚书家的小姐道:“那你怕是不能如愿了,听说那念奴已跟情郎跑了。” “那真是可惜。” 齐怀瑾也在,她察觉到宁姝的到来,斜睨了一眼冷笑道:“哼,这世上就是有所多贱人眼皮子浅,见到男人就往上扑,见一个爱一个,真叫人看不上。” 第46章 小女主意略馊 宁姝淡然地走到她身边,弯腰在她耳边落下一句浅笑:“看来握瑜小姐最近好几日没见到鬼了。” “你!”齐怀瑾瞪起眼睛就要骂,可忽然忆起当晚那个见鬼的巴掌,莫名生出些后怕来。 今日有要紧事,宁姝没空停下来逗她,带着连翘、徽墨往王府西北角那块诸公子们偏爱的箭术、马术、马球场区域走去。 走到一半时,徽墨忽然朝她递了个眼神。 宁姝笑了一下。 三道身影很快转入花圃中,转眼消失不见。 身后一直悄悄跟着的人影立刻慌张地寻找起来,正没头苍蝇似的,就见刚才消失的那道身影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宁姝微笑着看她:“你找我?” 是刚才廊下弹琴的琴姬春娘。 春娘惊了一跳,忙屈膝行礼:“我刚在席上见到小姐,觉得您与前日来寻念奴的公子甚为相似,可一时不敢确认,所以才跟在您身后许久,请小姐恕罪。” 宁姝道:“你没认错,的确是我。你有与当晚相关的事要告诉我吗?” 春娘慢慢摇头:“当晚的事我并不在场,所以无法帮到小姐。只是有另一事我是极肯定的:念奴绝不是跟男人跑了的。” 宁姝问:“为何这么说?” 春娘说道:“当时妈妈在旁,有些话我不敢说。其实念奴亲口同我讲过,她到京城是来寻一位一同长大的好姐妹的,并不是什么情郎。她老家青州离京城何止千里远,她一路跋山涉水千难万险,其中艰难不必说都能想象,所以鸨母说她半个月前跟野男人跑了,我是怎么都不信的。她定是发生什么意外了,且那天晚上她大大得罪了那位富家公子,我心里实在忐忑难安……” 宁姝道:“你想让我帮你寻念奴的下落是么?” 春娘点点头,膝盖深深弯了下去:“正是。我们这样的人,身似浮萍命比纸贱,哪怕什么时候死在某个烂泥坑里,也不会有人停下朝我们望一眼。所以奴家恳求小姐,若是……若是您顺手的话,能不能帮忙去衙门里询问一二,兴许能救她一命。奴家叩谢小姐!” 宁姝将她扶起:“这样吧,我会帮你去官府问问,若得到消息就派人告诉你。” 春娘欣喜过望,又深深拜下去:“奴家感激不尽!” 春娘走后,徽墨迈着别扭的女子小步,小声道:“当晚一场冲突,云扉公子中了毒,念奴失踪,这两样全凑到了一起,我看此事跟那贵妃胞弟绝脱不了干系。” 宁姝牵起裙角,不疾不徐地继续向前走着,很快便站在了一片视野开阔的小坡上。 “简单,那就去找阮长安一问便知。” 她目光落下处,箭术场上一道穿紫佩玉豪气冲天的身影,正拿着弓箭一箭射穿箭靶正中红心。围观的众人纷纷鼓起掌来,热闹非凡。 阮长安此人虽是闻名的纨绔,但不得不说的确有些斤两的,比如说他正在与人笔试的箭术,的确堪称精湛,在京城也是排的上名号的,从开局到现在已经连胜三场,又是当朝最受宠的阮贵妃家的幼弟,谁敢不卖几分薄面?纷纷捧场叫好。 就在数十道追捧的赞语中,忽听一道柔软轻灵的嗓音穿入其中,那声音极为悦耳,可所说的内容却极为可恨:“我总听人说阮家四公子箭术超群,有凌空射雁百步穿杨之能,所以今日特来一见,没想到不过如此,真叫人失望,白芨咱们走吧。还不如去看各家小姐们投壶有趣些。” 第47章 与纨绔就要比箭(一) 阮长安的侍卫立刻斥道:“你是谁家丫头,敢在我家公子面前放肆!” 人群很快散开,就见一道纤细娇弱的身影,如旁边树上开着的海棠花般静静地站在那里,浅笑不语已很亮眼,而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更是往人眼里戳。 旁边很快有人认出她来:“她就是那个三嫁克夫的天狐煞星,宁国公府的宁姝啊。” 人群最中间的阮长安,闻讯推开旁人朝她走过来,蔑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一圈,然后冷笑:“原来你就是宁姝,一个小丫头片子敢在爷面前胡言乱语,找死吗!” 宁姝却无辜道:“难道我说的有错吗?不过是射箭而已,就连我与我身旁的婢女,准头都比阮公子你好些,要不咱们比上一比?” 乍然听到她竟主动提出比试,旁人愣了下纷纷爆出大笑,这宁家大小姐不是连失三个夫君,痴傻了吧? 阮长安本就在箭术上颇为自信,哪有不敢应战的道理:“好啊,你既敢如此狂妄,爷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爷的厉害!” 宁姝忽然道:“慢着。” 阮长安鄙夷道:“你怕了?立刻给爷磕三个响头,爷今天饶你一回!” 宁姝轻轻摇头,款款而笑:“阮公子有所不知,想与我宁姝比试是要有彩头的。输了的人,需要回答胜者三个问题,且无论那问题多为难多丢人,必得如实回答,否则减寿三年。只有玩得起,敢玩的才能参加,若是玩不起的,还是趁早算了吧。” 今日天气晴好,一瓣浅粉的海棠花脱离花萼拂过她的发丝,暖融的光线落在她的笑意绒绒的脸上,竟然人有片刻怔愣。 但阮长安很快回过神,冷笑:“谁说我玩不起?你只祈祷待会儿别哭得太难看!” 宁姝不紧不慢道:“那就跟刚才诸位一样,我们各出三人轮流竞比,我这边就是我与我的两位婢女,阮公子自便。” 阮长安冷笑道:“那好!我就出我与旁边两位侍从。若输给一个女人,我阮长安的名字从今往后倒过来写!” 宁姝朝他投去敬佩的目光:“阮公子的确豪气,令小女敬佩。那第一轮就比射柳吧。” 此处动静实在太大,就连在不远处投壶玩的十三公主等人都闻讯聚了过来,纷纷来看宁姝的热闹。 五十步外,射穿柳叶。 长这么大,连翘第一次把弓箭握在手中,浑身都在发抖。不过还好之前小姐已经跟她说过,旦输无妨,所以她鼓足勇气射出第一箭。 可那一箭实在射得难看,连柳树的影子都没碰到就已落地。众人爆出大笑。结果自然是阮长安方胜。 “第二轮,比射落飞花。” 与静止不动的柳树相比,射中正在下坠的飞花难度大了不止双倍。饶是阮长安比较信任的侍从也没有射中。 旁人都等宁姝第二个婢女再丢一次脸,没想到那婢女看着不起眼,射箭的姿势极为从容镇定,仿佛练家子,最后竟给她一箭刺穿! 人群一下静了。徽墨不屑地弯起嘴角:我平南王府人人都会的雕虫小技,值得你们大惊小怪。 旁观的阮长安顿时脸色变了,咬牙切齿道:“侥幸!前两局都是你的婢女,最后一局也该轮到你了吧。” 宁姝微笑道:“好啊。” 阮长安很是不耐烦:“最后一局比什么?” 宁姝似被问住了,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目光在四周滑了一圈最后落到一盘鲜艳诱人的樱桃上。 第48章 与纨绔就要比箭(二) “白芨你看,这藩国新贡的樱桃甚是可爱呢,不若这样吧,最后一局我们互为箭靶,将樱桃置于头顶。我站在这个稻草人下,若是阮公子能射中我头上这枚樱桃,便是阮公子胜,反之相同。” 还没说完,宁姝忽然羞涩地笑了一下:“不过,阮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比赛之前我有一事得如实禀报:其实我刚才的确夸口了,我这婢女箭术的确不错,但是我自己却是今生第一次摸弓箭呢。若是待会儿不慎伤了公子,还望公子多多包涵。” “什么?!”阮长安瞬间瞪大双眼,满脸惊怒。 阮长安刚要指责她给自己下套,却听宁姝提前一步坦诚相告:“为防阮公子误以为我故意设圈套蒙骗你,所以由你先来,我则为靶。阮公子若是敢比,那就来吧。” 旁人听了纷纷露出讥笑,讥笑她自不量力。 若她先射箭,还能以此威胁阮长安。若是阮长安先来,她宁姝就是砧板上那条待宰的鱼肉,还不全凭阮长安处置? 就连阮长安也疑惑不解地望向她,吃不准这宁姝难道疯了吗? 却听宁姝压低声音,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轻声说:“阮公子放心,只要宁姝待会儿还留一条命,必将比赛进行到底!” 说完后,她浅笑吟吟地将那枚鲜红诱人的樱桃放在头顶,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毫不畏惧地走到稻草人下。 阮长安须臾呆滞,顷刻后脑中轰然炸开,忽然明白宁姝玩的到底是哪一出! 若是他赢了,她安然无恙,那么早就表明“箭法生疏”的她不小心将他一箭射死,旁人也难以追究她。毕竟她早已讲明一切,是他主动应下比赛,死了也与她无干。 若是他输了呢?今日输给一个女人,势必将脸丢遍整个京城引无数人耻笑。 且她刚才那番话已经明明白白地暗示他:即便他故意射偏伤了她,只要还留她一条命,她都会拿起弓箭,让他死于箭下! 他算是看清了,她要跟他比的不是射箭,而是胆量,她宁姝不怕死,可你阮长安敢不敢当着皇后、毓老王妃等半城贵胄的面杀人的胆量! 他阮长安总是自诩京城第一纨绔,没什么他不敢玩不敢比的,但第一次,他有了浑身冒冷汗的感觉,那种感觉的名字叫做畏惧。 所以今天这场比赛,他赢了也是输,输了更是输! 最佳的办法就是比都不要比! 今日的天公实在作美,灿烂的阳光自头顶直射而下,将阮长安的头顶晒出细密的汗珠,他手下弓弦紧绷成一条弯弧,铁质的箭头折射着刺眼的光芒,可他拉弓的双手却在任何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颤抖。 许久,许久。 旁观者们的耐心逐渐告罄,纷纷探着脑袋张望,阮公子怎么还不射出这箭时,就听他半晌后发出一声怒吼。 愤而摔弓! 谁也没猜到,不可一世的阮长安竟然会有主动认输的一天,认输的对象还是那个声名狼藉宁家大小姐。 就听刚才还被当成刀俎鱼肉的宁姝,不紧不慢地将头顶那颗诱人的樱桃取下来,放入口中一口抿尽,吐出一颗珍珠似的核儿,然后抬起头朝着阮长安缓缓笑道:“阮公子应当输得起吧?” 第49章 与纨绔就要比箭(三) 阮长安虎拳捏得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来!” 宁姝开始问第一个问题:“听闻阮公子乃是京城最快意恩仇之人,若是谁得罪了您,立马要叫那人好看。不知是否如此?” 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原来不过这些废话。阮长安一听立刻露出不屑的表情,极为自得道:“自是如此,否则我阮长安如何在这京城被人尊一声爷!” 宁姝讶异地眨了眨眼:“咦,可我怎么听说有一个人明明对您出言不逊,可您却不敢动他,反而将他轻轻放过了。” 阮长安皱眉道:“你说的是谁?” 宁姝露出戏谑的表情,好整以暇道:“半个月前揽月湖的画舫上,您要带走一名歌伎却被某个人阻拦,还被对方骂得好大没脸,可他却被好好儿放回去了。难道不是吗?” 阮长安下意识瞪大眼睛反驳:“放屁!我明明——” 后面的话刚要出口,可他脑子里装的毕竟不全是干草,阮长安连忙顿住,然后哼哼两声,朝她阴鸷地瞪了一眼:“我知道你今日是为何而来了。我已经回答过你三个问题,我不会再说了,你给我滚开。” 宁姝笑起来:“阮公子可以回过头仔细想想,中间那个问题是你问我,并不是我问你,所以你还欠我一个问题呢。阮公子为何不敢说,难不成心虚吗?” 阮长安表情更加阴狠:“我心虚什么?” 宁姝目光灼灼道:“心虚云御史家的云公子,重症其实是你所为!” 要问京城近日最大的热闻,必是云御史家的云扉公子突患重疾一事,外头都传是女鬼作祟,传得有鼻子有眼。可听她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跟阮长安还有关系? 暴露在那么多双好奇又质疑的目光下,阮长安一下子慌了,极其败坏道:“你、你胡说什么!” 火星点起,那就再添一把干柴,宁姝继续铎铎道,“若是不心虚,阮公子怎么结巴了?我一直以为阮家四郎,虽纨绔闻名了些,倒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没想到实乃大误!可真叫人看不起!这辈子还当什么男人,不若自宫了到陛下跟前伺候一二,也算为国尽忠罢!” 纨绔的素养,果然没教宁姝失望。 当着上百人的面被如此羞辱,阮长安被激得目眦欲裂,大吼一声:“闭嘴!我告诉你宁姝:我并不怕你,我也没什么不敢说的。我确实处置了他,不过我一没打他,二没杀他,只不过把他扔进了凤凰台,他至今昏迷不醒,全是他冒犯了前朝小周后娘娘的鬼魂,得到的处罚!” 阮侍郎闻讯挤进人群一巴掌扇过来时,阮长安已经把最可怕的话已经说出口,天河难挽。 一石惊起千层浪。 这个答案太过惊人,就连宁姝都没料到。 一声“前朝小周后”,将远处陪伴毓老王妃赏花的皇后娘娘都引了过来。只见向来温和雍容的皇后娘娘,此时容色冷凝,凤颜大怒。 “阮家子何以妄言,简直胆大包天,来人堵嘴!” 然后目光很快落在宁姝身上,皇后娘娘微微一笑,毫无温度:“你就是宁姝?随本宫入宫一叙吧。” 第50章 小女危在旦夕(一) 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即便说出口也不能被听进另一只耳朵。 很快,阮贵妃的亲弟弟因一时争风吃醋,把云御史家的公子扔进凤凰台,惊扰了“前朝小周后”的冤魂,害他被冤魂索命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事情已出水面。 原来当天晚上阮长安与国舅府的次子曹化雨等公子哥儿一起喝酒享乐,大船行到揽月湖上,忽听到一女歌声极其悦耳,公子哥们纷纷生出些旖旎心思来,阮长安自告奋勇去“请人”,没想到非但没把人请来,反而被个文弱书生骂得狗血喷头。当时就想揍他,可他偏偏有个铁齿铜牙的御史爹爹,若真揍了,难保闹上朝堂更加丢脸。 回去后,阮长安实在怒火难息,于是曹化雨便给他提了这个馊主意,把云扉迷晕送到那个荒废的凤凰台里,狠狠吓他一吓,没想到这一吓真出了事。 不过两名纨绔满心满意以为是鬼魂作祟,云扉重病也是活该,与他们无干。只是当晚在绑人的过程中曹家侍卫不慎丢了那块玉牌,两名纨绔略有担忧,于是派人悄悄到云府把玉牌偷了回来。 毓老王妃怎么都没想到,冷却了二十五年的“小周后”三个字,竟然会在这一日,以此种方式重回到整个京城面前。 她膝下,向来受她照拂的十三公主亲昵地问道:“那小周后到底是何许人?为什么母后当时那么愤怒,把阮长安立刻下入大牢,又把那个宁姝召进宫中?” 毓老王妃轻柔地抚着她柔软的发:“当朝百姓人人都说当朝皇后的娘家:荆州曹氏百年望族。可往上数二十五年,谁人不知从前的锦州周家那才是真正的满门清贵,曹家跟周家一比简直不够看。 锦州周氏传承八百载横跨三个朝代而不衰,曾出过二十一位宰相,六位皇后,更有其他大小官员如过江之鲤数都数不清。当朝所有萧姓皇族谁都不能保证身上没留着丝缕周家的血。最兴盛时,满朝官员大半都站在周家那一边,这种荣宠到先帝爷时升到顶端。 先帝爷的第一位皇后就出自周家,但那位皇后福薄,不到三十便因病薨了。先帝爷紧接着又纳了第二位周家女入宫,刚入宫时按祖制先封贵人,后圣宠不倦,短短几年便升为贵妃,这擢升速度整个后宫都为之震动。再一年她顺利诞下皇子坐稳皇后宝座,其势谁都不能阻拦。 先帝爷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哪怕她后来青春不再,可四十岁那年,先帝爷仍然不惜花费银钱百万为她打造了这座凤凰台。凤凰台落成时,引得无数百姓观礼膜拜。因着前面已有过一位周皇后,于是民间就尊其为小周后。” 毓老王妃身体仍有不适,说了一会儿便咳起来,十三公主忙端茶送到她面前。 毓老王妃润了两口,继续讲下去。她苍老的双眸,随着那略显暗哑的声音,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璀璨又血腥的盛况。 “一个女人能有不错的出身已是可遇不可求,再有倾世的容貌更是难得,若她还有不俗的智慧,那真是上天垂怜了。小周后就是这样的女人。先帝爷最信任她时,允她参政不算,甚至连龙椅都愿意牵着她的手同坐。” 十三公主好奇发问:“那不是很厉害吗?可我为什么从没听父皇提过这位娘娘?” 毓老王妃的声音无比沧桑:“因为谁都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位荣宠至盛的小周后,却在二十五年前突然疯了!” “她疯到六亲不认,神智全失的地步,疯到亲手将当时的太子杀死,然后提着那把带血的剑杀光了凤藻宫上下上百个宫女侍卫,就连自己才几岁的亲生女儿都没放过,最后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在凤凰台中! 而先帝爷因太过悲痛,不久后也溘然长逝了。人们都说,是先帝爷对她太过情深,不忍其黄泉下孤独,所以特意去陪她了。当然还有一种不敢宣之于口的猜测……” 毓老王妃险些将下面的话脱口而出,幸好及时打住。十三公主已经被骇得倒抽一口气,喃喃道:“竟然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事,那个宁姝将事情捅破成这样,她是不是……” 毓老王妃轻轻点头叹道:“是啊,每朝每代都在发生可怕的事,那个宁家的小丫头,怕是活不成了。” 第51章 小女危在旦夕(二) 凤藻宫中。 虽已年近五十,曹皇后面容保养得还是极佳,一根皱纹都看不到,九根凤钗如凤凰的翅膀插在她的发髻中,将她的面容映衬得华贵至极。 她微微笑着,宽容地望着台阶下跪着的宁姝。 “你五岁那年随和馨入宫,我见过你,那时就很机敏可爱。本宫膝下没有子女,当时见了你就想,若能生个与你似的小公主该多欢欣。除了可爱你还甚是聪慧,当时齐妃要惩治云翊,故意派人栽赃他偷了金钗,没想到你几句话就替云翊洗清了嫌疑。也让我注意到那个可怜的孩子,抱到膝下来养。” 皇后的声音平和舒缓,仿佛一位和煦的长辈宽容地看着刚刚犯错的小孩,只是最后一句倏然变凉。 “只是,我以为你当年胆子已算不小,没想到现在胆子更大。” 宁姝静静跪在冷硬的金砖上,一动不动。她之前预料过此案怕是会大大得罪皇后与贵妃,可是最后竟牵涉出前朝密事,实在出乎她所料。 她这样的世家女,可能在府里还被长辈当个宝,可一踏出国公府京城数不胜数,在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面前,犹如一颗砂砾,抬起脚轻轻一踩便化作一滩轻灰,无论哪里吹来一阵微风,她此生的存在便烟消云散。 额头的汗珠啪嗒落在面前的金砖上,落下一道深痕,像是一滴溅起的血。宁姝深深伏跪,硬着头皮道:“娘娘,小女无意针对于您,只是想救我前相公云扉一命,以全从前情分。” 曹皇后冷冷地看着她:“你既然一路查上来,必是知晓那块刻着我曹家族徽的玉佩,这还是不是故意与本宫作对吗?” 她刚露出一丝杀意,就听殿外泄入些许动静。 “谁在外面?” 一名宫女进来禀报:“娘娘,六殿下求见。” 曹皇后不悦地蹙了下眉:“跟他说,本宫今日不想见他,炎息山剿匪的事还结束,让他做完正事再来见我。” 宫女得令立刻退了出去。 不久后她复又折回,怯怯回禀:“娘娘。殿下说若您不见他,他就……一直跪在门外……” 原本皇后表情还算淡然,没想到听到这话,忽然发出低低的笑声。 “我原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杀你的,但是云翊那孩子向来懂事早慧,从不敢对我有所忤逆。你倒是那个例外。去年起,他就时常来恳求我,让我为你二人赐婚,已被我拒绝过两回,前些日子你跟云扉婚事告吹,他竟又来找我。现在又来与我玩这一出。看来,若我不惩治你,倒是于理不合了。” 她轻轻转动着那枚镶满宝石的玉扳指,慢慢道:“你怕是不知,这皇宫里看着处处金玉耀眼,其实没有一个地方未沾过血,就比如这凤藻宫,就在你现下跪着的地方,就是二十五年前小周后斩杀前朝太子之处!” 宁姝一颗心猛地提起,顷刻明白她的意思。 她这是准备动手了! 夏侯轻!夏侯轻! 第52章 小女危在旦夕(三) “采颦——” 曹皇后的声音刚刚响起,就听殿外宫女禀报:“娘娘,平南王世子到。” 宁姝那颗快跳出胸膛的心,终于暂得喘息。 天下皆知,在下一辈的子侄中,皇后娘娘对夏侯轻青眼有加,听到他的到来,曹皇后冰冷的脸上忽然舒展了一些,敛起锋芒淡淡笑道:“他来倒是难得,请他进来吧。” 厚重的朱门缓缓打开。 开启的门缝里先溜入一瓢春风,将绣着紫檀色暗纹的黑披风一角掠进殿中,然后再是他不紧不慢跨入门槛的那只靴。 一根碧色玉簪将他一部分墨发束起,剩下的垂于身后随风拂动。无需看脸,都觉得他满身风华令人神往。 夏侯轻神情极为平淡,甚至在经过宁姝时,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在九思的搀扶下径自行到皇后面前。 曹皇后拂了下衣袖,和煦道:“世子今日是应陛下召入宫伴驾,怎么有空来本宫处了?” 夏侯轻用他最惯常的冷漠的嗓音道:“偶然听见有个人胆大包天,触犯凤颜,所以我来请娘娘杀了她。” 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竟是这句。曹皇后目光闪烁了一下淌过某种悠长的深思,然后慢慢发出一道叹息:“可如今整个京城都已知晓,杀了她还有用吗?” 夏侯轻沉思片刻,才随意道:“既然没有用,就留她一命将功折罪吧。毕竟能查到这个程度,听起来不像个废物。” 进殿这么久,他终于肯施舍一点注意力到她身上,脚尖在她腿上轻轻一踢:“傻了么?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吧。” 宁姝猛地反应过来,听见自己心口砰砰在跳,她忙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立刻冷静下来,朝皇后朗声道: “此案两个最明显的解释:一、真的有小周后冤魂作祟一说,云扉冒犯小周后长眠之地,所以小周后现身将其毒害;二、阮长安记恨云扉冒犯之仇,与……旁人合计后,”她识趣地避过曹化雨的名字继续说下去,“两人一起毒害了云扉,又借用凤凰台小周后冤魂的传闻做幌子,好撇清自己。” 听出她未尽之言,皇后缓缓道:“你还有一个不明显的猜测。” 宁姝点头:“是,阮长安能借小周后为幌,同样也可能有人借阮长安作幌。” 皇后朝台阶下微微倾身:“你的意思是,半个月前有人恰巧洞悉了阮长安与云扉的那场冲突,于是悄悄跟在他们身后,趁此机会对云扉下手,再嫁祸给阮长安?” “娘娘圣明。”宁姝诚恳拜下。 “我不能确定,只是有这个可能。我总觉得此事中古怪颇多。阮长安虽四肢发达,头脑嗯……就算他想报复云扉,他可以用很多种方法,至不济一刀把他杀了直接扔进乱葬岗里,只要封好了口,或者干脆花钱买一个替罪羊,一切撇得干干净净,为什么要绕那么大圈把人扔到凤凰台来再害,不是多此一举吗?” “另外,我问过云扉的贴身小厮,当时他们是在揽月湖边找到云扉的。若真是两位公子要害他,接触的时间越短越不易被人发现,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人送进凤凰台,又重新送回揽月湖?这实在于理不合。”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有条不紊地将案情中的疑点逐个抽丝剥茧。 皇后显然听了进去:“你说的有些道理。还有吗?” 宁姝脑中像催动一台精密的水车不停地思考着,因为她知道此刻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是救她命的绳索。 第53章 广寒宫高(一) “还有当晚引起纷争的歌伎当晚就失踪了。据她画舫的朋友所说,她来京城是为了寻一友人。当晚纷争过后她得到友人的消息就告假外出了。如果是阮长安设计引她出来报复,他又是如何得知念奴进京是要找人的呢?所以综合以上几个疑点,我觉得此案不一定真的是阮长安做的。” 她话音落后,整个大殿内一片寂静。 皇后的目光静默地落在她身上,变换莫测,在宁姝额头一滴冷汗又将落下时,轻笑了一下,从凤椅上徐徐起身走下台阶,站在她的面前。 “这张小嘴果真与从前一般可爱。罢了,和馨与宁国公从前于朝廷也是有过大功的,今次看在他们的面上,本宫就给你一次机会将功赎罪。记住,若是你不能顺利破除此案,休怪本宫不得不除了你!” 从殿内出来,宁姝才恍然察觉背后竟是一片湿冷。 朱门打开的刹那,一直跪在殿外的萧云翊眼睛亮了亮,立刻起身要向她走来。殿内却传出皇后召唤的声音,他步伐滞了滞,似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决定先进殿内。 擦肩而过的时候,萧云翊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且等我片刻。” “刚才谢殿下为我求情,小女不胜感激,不过小女还有事先行告退了。”宁姝说完朝他郑重而客套地行了一礼,敛衽走下台阶。 萧云翊立刻赶上去,剑眉紧蹙:“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心里有你?” 宁姝轻轻叹道:“殿下,五岁那年我助过你一次,你误以为心中有我,其实那不过是一时感动造成的长久错觉。殿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该醒了。待遇到我所说的飞鸾后,你立刻就会懂的。”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他提步急急去追,可是耳边宫女的催促声再度响起:“殿下,娘娘在等您。” 就那么一犹豫,就再也追不上了。他望着宁姝离去的方向握紧了拳头,然后用力地咬了下牙,转身踏入了皇后寝宫。 彻底离开凤藻宫的地盘,宁姝终于全然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夏侯轻在九思的搀扶下先一步出殿,正在一道蜿蜒如龙的廊下等她。廊上栽种了紫藤,一串串紫色的花朵穿过镂空的缝隙坠下,停在他的头顶。 他的背后是一片又一片高低错落的金瓦红墙,明明都是很暖的色彩,偏偏让人生出高处不胜寒的敬畏感。 她牵起裙角快速走了几步,行到他身旁,斜睨着这位似乎因等她许久而面色有些不悦的世子殿下道:“殿下刚才进来得可真及时啊。” 她不说来得及时,而是进来得及时,其中含义夏侯轻一听便知。他道:“你怎知我早在皇后寝宫外候着了?” “殿下身上有您屋内常熏的杜衡香气息,虽然比较淡,但我天生嗅觉灵敏。”宁姝十分怨念,明明猜到她在里面度日如年,偏掐准了时间进来,这改不掉的恶趣味实在让人崩溃,对了,刚才还趁机踢了她一脚。 夏侯轻提了提唇角,吐出三个字:“狗鼻子。” 他又说:“你之前与我说,一个小小的馊主意成形,我倒没想到馊成这样?” 宁姝揉了下鼻尖,无奈道:“虽然却是很馊,但殿下不觉得这已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么,事实证明它的确有效。” 皇后早已知晓,难保陛下没有获悉一二,却没有一方声音站出来揭露,说明自上到下都想把这件事盖过去。所以她能做的唯有在大庭广众下,无数双耳朵前,逼问出阮长安口中实情,让此事盖无可盖,方能破局。 否则等朝廷暗中慢悠悠查出来,云扉的骨头怕是已经化成灰了。 第54章 广寒宫高(二) 九思从腰间抽出一根细竹杖奉到夏侯轻手边,夏侯轻接过,与宁姝并排在长廊里慢慢走着。皇宫的这角很静,静得只有风吹花落,与他手中竹杖轻击在石板上的声音。 风吹过处,浅紫色的藤花落了两人满肩。宁姝给自己拂去,又下意识伸手想帮他,突然想起什么又将手收回,心中默想:别多事被他误会了才好。 夏侯轻似有所察觉,眉心微微动了一下,但那丝波动太快太浅,还没来得及捕捉已经了无踪迹。 他启唇继续说下去:“你猜皇后今日勃然大怒,到底是怒你查出了案情与曹家人有牵扯,还是别的?” 宁姝捏了一朵藤花在掌心慢慢揉捏,想了一下:“她刚才特意提到了小周后杀死了前朝太子,以此推测,应当是因为前朝密事。” 夏侯轻点点头道:“现下京城全都在传小周后鬼魂作祟,降罪云扉。那她降罪的手段是什么?云扉中了梅花吻。这里面的暗示就是:小周后所在的后宫当年就有梅花吻。而先帝就是死于此毒。这其中的关系,才是皇后刚才要杀你的原因。” 听完夏侯轻的话,宁姝表情倏然变得冷凝。一直在找的秘密,没想到回以这种方式冲到她面前。若真是如此,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自十岁来围绕着她下手,想方设法折磨她的人,也是宫中之人?! 那么夏侯轻呢?他身上的毒是不是也是那个人! 冥冥中似乎有一道黑影在背后操控着一切,将整个棋盘搅乱搅碎,搅向一条不可测的深渊。 她呆了足有须臾,被夏侯轻的声音唤醒:“你刚才在凤藻宫里没讲出的疑点还有哪些?” 宁姝有些佩服他,她脑中已是腥风血雨,他却仍能保持镇定自若,果然好定力。 “毒药。这世上能毒死人的东西有很多中,钩吻、毒箭木、砒霜等不胜枚举。若单纯为了解恨,以上哪一种毒不能用,阮长安为什么偏偏用这味秘毒,那可是杀死先帝爷的东西,是皇室不可说的秘辛。即便他姐姐现在尊为贵妃,他也断没胆子碰这种东西,除非他疯了。” 宁姝耸肩,“当然,也不保证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他的确疯了,那就当我没说。不过目前看来除了蠢了些,他的精神状况还算正常。” 夏侯轻又提出一点:“念奴在这件事里,起的作用是什么。” 宁姝点头赞同:“是,她只是揽月湖上微不足道一名歌伎,为什么要对她下手?那天晚上,她难道看到了什么?可还是那个问题,下手的人是怎么知道她一直在找人?总之,这个谜团我很难想明白,怕是只有找到念奴姑娘才能解惑了。” 世子殿下发号施令:“所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立刻去找人。” 虽然她正有此意,不过能不能好歹容她歇会儿,毕竟她差点死第八回的人。不过,谁让她人情越欠越多,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只好认命继续去当牛做马。 今圣那儿还等着夏侯轻伴驾,宁姝先走。 准备离开时宁姝忽然想到什么,回过头斟酌发问:“世子殿下,若我最后竭尽全力,也未能查出梅花吻的秘密,您真的会叫我陪葬吗?” “不会。” 夏侯轻浅色的薄唇轻柔地吐出这二字。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宁姝极为惊喜,哎?原来世子殿下这般宽宏大量,倒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却听夏侯轻继续开口,言语中满是讥讽:“死后跟另一个人躺在一块,除非那人是我极亲密之人我才可接受,你?我坟外负碑的玄龟倒还缺个人手。” “……!!!” 宁姝顿时不顾仪态,愤怒地翻了个白眼。 第55章 繁花满袖(一) 正准备踏出宫门,身后一个小宦官急急跑了过来:“宁家大小姐吗?请稍等片刻,贵妃娘娘即刻就到。” 阮贵妃? 见过了一个,果然逃不了另一个。哎,小蚂蚁的命运可真卑微。 宁姝忙笑着稽首:“贵妃娘娘有事叮嘱,小女自当恭守。” 还好阮贵妃架子不算太大,很快乘撵而来。 “拜见贵妃娘娘。” 抬头见她第一眼,就觉眼前一亮。果然是个美人,整个人散发着温柔又亲切的气质,果然与那佛寺中的观音像很是契合。 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柔夷轻轻护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芙蓉花一般美丽的脸庞,与金粉色大袖衫上绣着的白色芙蓉,锦绣交辉,不必开口就是一幅盛世。 宁姝心想才这么年轻就要整天面对着比自己父亲还年长的皇帝陛下,也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不过从阮贵妃的气色看来,她并没感觉不快乐。怪不得都说,后宫里的女人想要保持美貌,最好的滋养品就是权利。 与皇后娘娘的性命相胁不同,阮贵妃温婉得多,甚至脸上还有些歉疚:“我已听说我那幼弟做的荒唐事,我心中实在愧疚难安。刚刚皇后娘娘派人告诉我,她已将此案全权交予你去查,若有我能帮到的地方请务必相告,我绝不会漠视不管,更不会偏袒家人。至于云家,还请你将我的歉意代为转达,之后我定到云家亲自向他们赔罪。” “娘娘放心,小女一定带到。”宁姝屈膝行礼,水色的裙摆落在地上,如新雨坠入池塘泛起的层层涟漪,而涟漪上的她就是那颗清澈透明的雨滴。 阮贵妃招招手唤她走得更近些,一双似水的眸含笑地看着她:“若我有个妹妹,也似你这般恬静秀美,不知能让我省心多少。可惜没这个福分,只有个幼弟实在顽劣不堪,每每听人谈起他种种劣迹,都教我羞愧难言。” 阮贵妃长长叹了口气。 宁姝忙笑着应道:“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子昂、应物(注1)少时也曾惫懒荒唐,后来幡然悔悟,发奋攻读,照样博得万人赞颂。四公子只是年纪尚轻,再过几年也会让娘娘刮目相看的。” 各位娘娘真会抬举人,一会儿若生她这般的女儿,一会儿若有似她的妹妹,只盼将来案子告破,万一结果不顺她们的意,能够想起她们今日的话对她稍稍手下留情。 “你这丫头真是嘴甜,你来,我这有个镯子给你。” 阮贵妃不知是为了收买她,还是真心喜欢她,特意将自己腕上一只镶满碧色宝石的金镯褪下来给她。 宁姝拜谢,恭送阮贵妃的撵轿抬起消失在那片层层叠叠的金瓦红墙里。 终于装完孙子,宁姝揉揉弯了一天的腰,真酸。 自宁姝被皇后召进宫,连翘、徽墨一直守在宫门外。旁边还有其他几家主子进宫,他们在外头候着的侍从,有几个心思活泛的瞧穿着女装的徽墨十分娇俏,竟大胆上前调戏攀谈。徽墨使劲洪荒之力才克制住一拳狠揍的冲动,臭着脸躲得远远的,双手抱胸倚墙而靠做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可他双臂刚环上胸口,便被胸前多出的两团硌了一下,复又不自在地把手垂到身侧。 脑中只有二个字:想死。想死。 所以见到宁姝出来,两人纷纷呼出一口气来,一个是终于放心下,一个是终于不用死。 “连翘,你回国公府禀告父亲母亲,让他们安心。对了,子归那里你也去问一问,云府最近有没有什么发现。” 连翘点头就去做事。 徽墨脸还黑着:“那我呢?” 宁姝道:“陪我去喝花酒。” “!!!”徽墨一张黑脸腾地翻红,竟有些娇羞的意思。 他几岁被世子爷捡进王府开始受训,王府里规矩大又多,世子爷又不大喜欢婢女在身边矫情,是以他这么大还没亲密接触过几个姑娘呢。之前听别的侍卫说,哪里哪里的姑娘又香又软,让他好生嫉妒。可歙砚九思他们一直说他还小,要洁身自好。没想到刚跟着宁大小姐就有好事儿,嘿嘿嘿。 想想还有些小激动。 顿时觉得扮女装也没那么可恶了呢。 上下一扫他骤然扭捏的模样,宁姝冷笑道:“放心,是陪我去看着别人喝花酒,我们去问案子。还不快走?” “……”激动的小火苗,顷刻破灭。 第56章 繁花满袖(二) “那死丫头整天嘴闭得死紧,跟所有人都不热络,谁知道她到底要找谁。” 徽墨虽换了男装,脸还用白芨的,本着就算吃不到猪肉也能见见猪跑的心,跟着宁姝上了那艘揽月湖上最著名的画舫,没想到面对的不是什么美人,而是个年老色衰的鸨母,顿时枯萎。 就听那鸨母边修指甲边说:“我只知道她是青州来的,三个月到我的画舫来卖艺,然后说自己进京是来找人的。我们这种欢场上混的人,哪个人身上没点糟心事儿,她不爱说,我还不爱问呢,能给我挣钱就成。” 宁姝耐心十足:“那念奴房里的东西还在吗?能不能让我们看看?” 鸨母随手一指道:“她人都走了,我还留着她屋子干嘛?全给她收拾了扔杂物房里,你进去找那个蓝色的包袱就是。” 带鸨母的带领下,宁姝找到了那个包袱。那包袱很小,一眼就能瞧尽,因为里面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只剩下几件旧衣服与用过的胭脂水粉,全是没人要的。徽墨上前仔细翻了几遍,都没有发现,然后朝宁姝失望地摇摇头。 宁姝早有准备,她看向鸨母:“她的籍纸之类的东西呢?” 鸨母一想到这个就气:“肯定是那天晚上早计划好,藏身上带走了呗。我记得我明明锁在柜子里的,都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偷过去的,亏我那么信任她,真是个狼心狗肺。” 宁姝皱了下眉。看来对方手段十分缜密,若不是她顺着云扉的案子查过来,绝不会有人发现揽月湖上一个歌伎消失得无声无息,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但这也侧面反映:念奴身上绝对藏着很大的秘密,很可能是破这个案子的关键。 她低头思索了片刻,想起来:“我记得上次听妈妈讲,她把她的传家宝抵押在您这儿了,可否借我一观?” “行吧,你等着。” 鸨母去自己房里找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诺,就这么个细镯子,满打满算不到五钱重的金子,也就这几颗宝石值点钱。还哄我是祖传的对她非常重要,老娘真是信了她的邪。” 宁姝接过镯子仔细看了看,只是一个普通的镯子,穷人家或许当做宝贝,在京城里实在不够看的。有些年头了,只款式还算巧致有些异域风情,不过并不能从上面查出更多的讯息。 将镯子拿回,鸨母懒懒道:“我知道的拢共就这么多,你们要想知道其他事,就去问春娘吧。我这舫上十几个姑娘,也就见她偶尔跟念奴聊上几句。” “那请问春娘姑娘在何处?”宁姝正有找她的意思。 鸨母道:“刚湖上来了一位派头极大的爷,揽月湖上所有出名的姑娘都主动上了他的船,春娘也在其中。” 宁姝好奇起来:“什么人面子这么大?”这揽月湖上有名的姑娘何止几十,把那么多姑娘都请过去,得是多大的排场。 提到财神爷,鸨母这才笑起来:“不是面子大,是财大。来的侍卫只说了一句:他家爷有请,一人一百两,不必做别的,只需抚琴唱歌跳舞,愿意的自己来。姑娘们听了纷纷抢着上船,人太多,有个差点被挤下湖呢。你可知这位爷是谁?正是咱们京城里最有钱的恪亲王!” 宁姝顺着鸨母指点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一艘华丽到近乎刺眼的大船就在不远处,船上一个“恪”字龙飞凤舞,尤其最后一笔画得极像一枚圆圆的铜钱。 与平南王府向来的内敛低调截然相反,徽墨两只眼睛都要被那船上折射出的金光刺瞎:哇塞,土到极致就是豪,这是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第57章 沧海拾珠(一) 宁姝跟徽墨乘了艘小舟靠向那艘大船,然后朝船上侍卫自报家门,侍卫很快通禀了回来,放下梯子邀他们上来。 徽墨毕恭毕敬地跟在宁姝身后。 这大船外面看着亮瞎眼,没想到里面更是璀璨奢靡,堪比宫殿,果然不负它的主子京城第一纨王的美称。 恪亲王萧景岚,乃是京城一朵不可不谈的奇葩。他是今圣最小的皇弟,二十五年前先帝爷驾崩,他才从襁褓里出来几年,今圣登基后就封其为亲王,乃是本朝年纪最小资格最老的王爷。自小被亲姐长公主萧明雪带大,十六岁出公主府自立。至今也不过三十有一。 他名下私产无数,那追云逐月楼就出自他的手笔,相貌又俊美风流,眼下一点泪痣,似诉似泣,迷倒无数青楼名妓闺门少妇。至今不肯大婚的原因是怕他婚后,京城老少女子们的眼泪将整座皇宫泡起。 他干过最荒唐的一件事,就是在京城第一名角小红烟的戏楼下放歌三天三夜,逼开红门。今圣实在被他搞得头疼,只得随他去。不过这位恪王虽荒唐,却从不屑干什么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下作事,是以在京城里口碑竟还不错。 宁姝踩着楼梯下舱,三皇子萧云焱、四皇子萧云夙、七皇子萧云岑也在,几人伴着萧景岚听曲作乐,一边闲聊。 萧云焱是众皇子最老沉持重的,一天到晚皱着他的眉,仿佛担着全天下的忧:“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京城里越来越不太平了?尤其那位夏侯世子进京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咱们这皇城何时太平过呢?三哥也不必整日苦大仇深的,今儿咱们到小皇叔这儿是来放松的,不谈那些。”萧云夙身体后倾,双肘撑在榻上,边欣赏歌舞,边抿一口身旁美人喂过来的酒,随口道,“听说父皇今日召夏侯轻进宫,是想给他选妃的意思。为了这,小十三特意央求了毓老王妃替她去母后面前美言。” 小十三指的就是十三公主萧长平。 萧云岑才十五岁,是诸皇子里最爱玩的一个,哪儿有热闹往哪儿凑。他八卦道:“四哥,我记得你表妹齐家三小姐也倾慕夏侯世子已久,她有你母妃做靠山,就不知最后鹿死谁手了,感觉咱们宫里很快又有新热闹看了。” 宁姝步入舱内时听到的就是这句,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弯了下唇角。看来接下来有得夏侯轻头疼的了,想想还有些小期待呢。 旁边徽墨纳闷地噘嘴,她不是该吃醋吗?那天晚上还听她对世子爷诉衷情,怎么现在一脸兴致盎然等看八卦的表情? 呵,女人。 又听萧云焱继续叹道:“父皇对咱们做儿子的严苛不已,却对这些丫头们宽容宥待,把她们纵得一个个得不成样。” 萧云岑嘻嘻笑道:“你一提我就想起来了,我还记得四年前五皇姐在马球会上瞧上云家大公子云若悔,硬要点人家做驸马,把人家吓得逃出去游学,三年才回来。不过五皇姐也真是痴情,这么多年了还等着他呢。舒嫔娘娘急得不行,又拗不过五皇姐,只好屈尊去找他探探口风,你们猜怎么着?人家说在外游学的时候已与个女子私定终身了,五皇姐在宫里哭了好多天。” 说到最后,萧云岑感叹地摇摇头。 萧云夙上飞的凤眼里满是不屑的表情:“真是不知廉耻。” 听到这句,宁姝不喜地皱了下眉。对待自己的姐妹都这般刻薄,何况旁人。 一直没说话的萧明岚斜倚在美人靠上,懒懒散散道:“我倒觉着五丫头果敢,竭尽试过,这辈子也不悔了。痛快!” 他爽朗一笑,身边美人纷纷嬉笑着喂酒过来。 宁姝已经在旁边候了一会儿,若再听下去难免有窃听的嫌疑了,于是主动上前行礼:“请各位殿下安。” 第58章 沧海拾珠(二) 终于察觉到她的存在,萧明岚从美人堆里起身,朝她好奇地看了一眼:“你就是宁国公家的掌珠,我那云翊侄儿心心念念的宁姝?” 宁姝无语,笑道:“……前者无误,后者倒是谬传了,请恪王殿下切莫打趣我,我是三嫁之人倒是不怕的,若带累六殿下,将来影响了他的良缘可就不美了。” 萧明岚哈哈笑起来,然后随手一抛,他腕中把玩的一串极品东珠就飞到了宁姝面前。 “你这丫头有点意思。来,这串东珠赏你了。” 宁姝一把抓住,只觉掌中珠串颗粒硕大,质地极润。 富户就是富户,一出手就是不一样,这串珠少说数值千两银子,京城置办一座宅子都有富余。那她只好笑纳了。 宁姝恭敬谢恩:“谢谢王爷。” 旁边儿萧云夙睨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听说你今日大闹了毓老王妃的海棠会,引母后震怒,你竟然还能从母后宫里活着出来,看来你这命挺硬啊。” 宁姝但笑不语。 五岁那年栽赃萧云翊偷金钗的正是这位爷的母妃,看来这位爷记仇一直记到现在呢。萧家的人十九八九小肚鸡肠。 萧云岑没听懂他的意思,一贯单纯爽快:“是啊,的确有点本事,之前沈泽成带兵去国公府拿她,我亲眼瞧见她把沈泽成驳得哑口无言,那场面实在笑煞我也。” 对于这个孩子,宁姝印象还算不错,她谦虚道:“殿下谬赞。” 萧云焱听过宁姝的大名,今日第一次见,仔细瞧她扮着男装瘦瘦小小的模样,纳闷道:“瞧这意思,那案子母后交给你了?” 宁姝回道:“娘娘命我将功折罪,所以才上船找一名与案子相关的琴姬询问,打扰各位雅兴,请恪王殿下通融。”末了朝萧明岚敛衽为礼。 萧明岚向来不拘小节,挥袖道:“哈哈哈有点意思,去吧去吧,哪个琴姬你随意带走。” 一看到她,坐在角落里抚琴的春娘脸上就露出了期待的表情,她按捺着一直随宁姝走到一间空房间里才说:“贵人可是找到念奴了?” 宁姝摇摇头道:“还没有,我问过当晚那位被念奴得罪的阮公子,他说念奴失踪并不是他所为。我刚才问过鸨母,她说念奴跟旁人都不大热络,只与你偶尔聊上片刻,所以我想希望你把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春娘的眸色暗了暗,然后整理好情绪,慢慢道来: “三个月前我与她一同上的画舫,她善歌,我善琴,虽技艺不同不在一处,但我们都是外地来的,也都在这偌大的京城孤苦无依,难免亲近一些。” “我家里是穷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所以才被卖身,又辗转来到京城,签的是死契。但念奴不同,她签的是活契,攒够银子就可以赎身离开。我问她,你既不是穷得活不下去,为何要进舫呢?她说,她来京城是为找一个好姐妹的。那姐妹同她自小一起长大,是一起学艺的师姐妹,也是互相扶持活下来的患难之交。 两年前小姐妹来了京城,起初还有书信往来,后来有一天突然断了,隔了一个月才寄了样东西给她,自此消息石沉大海。她担心得很,生怕她遇到什么不测,但青州与京城何止千里之遥,纵使她把一颗心操碎也是没半点用的。她攒了许久钱,直到五个月前终于攒够了她在青州的赎身钱,才收拾了微薄的盘缠来到京城找人。” “那你可知她要找的姐妹是姓甚名谁?” “我问过她一回,她当时怔愣了一下,没说。我想她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没再追问,若是我当时坚持问一下,或许现在……”春娘声音有些哽咽。 第59章 沧海拾珠(三) 宁姝抽了帕子给她:“那她这些时日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想用什么法子找人可与你讲过?” 春娘用帕子抹了眼角的泪,叹了一声:“小姐有所不知。我们这样的贱籍女子,想在人海茫茫的京城里找另一个人实在太难,官差大爷们见了我们搭理都不愿搭理一眼。” 宁姝猜测道:“所以她才又进了画舫,配合着鸨母把她的名头打出去,这样她想寻的人听到她的名字就会去画舫找她?” 春娘点头:“正是如此。我同她说你也别太实心,你的小姐妹兴许早就离开京城了,若在舫上待久了,怕是永远落进火坑里出不来。你既签的是活契,趁早寻机会离开吧,人还是为自己活才实在。她却倔得很,说什么一定在这儿,找不到姐妹的下落绝不离开。我当时还笑她痴傻,没想到……” 春娘眼泪一条线般滚了下来。 “那最近有什么人来找过她吗?” 春娘摇摇头:“来找她的人很多,大多是听了她的名头,想听她唱曲或者揭她面纱的公子哥儿们,并没有一个女子。” “那么多人里,有没有哪个稍微特别些给你留下印象的?” “念奴并没有给我提过……”春娘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道,“有一个!当晚念奴下船后不久,就有个人来找她。当时我的客人刚走,正巧给我遇到。我说念奴有事下船了,他十分着急追问我去了哪里,我说不知。他等了大概有一刻,实在等不到人才走,走得时候神色特别的……” 春娘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措辞,皱眉顿住。 终于抓到个要紧讯息,宁姝赶紧追问:“气愤、烦躁、紧张、着急、慌张、焦虑还是……” 宁姝一个词一个词说下去,春娘立刻道:“焦虑!对,就是焦虑,离开的时候都是一路小跑的。我当时没多想,现在想来,感觉就像他早预感到念奴要出事一样!” “他是什么人,你可认得?” “不认得。是个公子,很英俊,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我在舫上见过不少公子,但很少见到那样气质的,特别干净,感觉跟咱们欢场格格不入。我就问舫里其他人,可认识他?然后听念奴身边伺候的巧翠讲,那公子前几日就来过一回,碰巧念奴被钱家请去唱堂会,错过了。念奴失踪后,那公子就再没来过。” 春娘又细细将那人的长相描述了一下,听完后,宁姝脑中忽然闪过什么,出现片刻怔愣。 “贵人怎么了?难道认识那公子?”春娘问道。 宁姝回过神,歉意道:“没什么,只是刚才思索事情一时入了神。你还有其他事知晓的吗?” “但凡我知晓的,都已说了。”春娘讲完后,唯恐前头爷们久等不到人不满,拿不到银钱没法与鸨母交差,匆忙抹了泪又去外头伺候了,临走前朝宁姝又再三央托。 宁姝安抚她必会竭力。 待她走后,宁姝望着之前请鸨母等人绘的念奴小像,露出苦恼的表情。 徽墨疑惑道:“既然有那个念奴的小像,咱们拿着这小像满大街张贴不就行了?为何还要这样曲折回环地一个个查过来?” 宁姝叹道:“没那么简单。当初我能锁定阮长安,是因为他鼻子上那颗红痣十分醒目。可世上大多数人并没有那样鲜明的特点,且再好的画师画出的小像,最多只能做到六七分相似,咱们这偌大京城近百万人口,长相略有相似的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太模糊了。” 青州出身。 五个月前出发来京城。 三个月前进的画舫,擅歌。 要找的姐妹,身份不详。 一年多未接到音讯,她是如何确定姐妹一定在京城的? 半个月前接到某个消息,什么也没说就下船赴约了,离开的时候很激动。她是如何与对方联系上的? 离开后,有个公子找过她,身份同样不详。 宁姝沾了一点清水,安静地在桌子上写着,边写边整理死路,待写到最后一条时她指尖顿住,在上面画了一整个圈,清澈的眼眸中满满深思,然后一笔一划在旁边写了个“云”字。 春娘说的人,为什么与他如此相似? 第60章 沧海拾珠(四) 不便在船上久留,宁姝带着满满的疑问,向恪亲王告辞。 许是并不信她一个小丫头真能破此大案,这几位爷们都没追问她查到什么,只萧明岚道了句:“宁家丫头,破案了知会我一声,也好让我这个老人家打发打发时间。” 宁姝笑着福礼,顺着木梯原路返回。 席上有名歌伎也在唱曲,歌声缠绵动人,如切如琢。可听惯了仙乐,耳朵被养叼的各位皇子们并没有太满足。 萧云夙懒洋洋道:“这歌伎倒还行,只是总唱这些靡靡之音没大特色。之前就听说揽月湖上的念奴歌声飘渺似仙,恍若梵音,没想到还未领教人就失踪了,啧,也不知道能不能寻回了。” 萧云岑忽然想起什么,疑道:“话说小皇叔,念奴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我怎么记得从前你府上也好像有过一个念奴啊?” 宁姝踩在木梯上的脚步微顿须臾,放缓步伐慢慢走上甲板,就听舱内声音继续传来。 “有么?”萧明岚揉捏着身旁美人的柔夷,随口道,“本王府里美人如过江之鲤,除了我的小红烟,哪还记得其他。” 萧云焱从旁道:“这些勾栏花楼里的女子,名字翻来覆去就那么些,许是重名吧。” “是么……”萧云岑未作他想,继续跟其他皇子们聊起新的有趣话题,“话说六哥可真厉害,那炎息山上的匪贼为祸多年,害了好些人,父皇屡次派兵……” 随着宁姝登上甲板,里面的声音渐行渐远,而后弥灭。 两人重回小舟,回到岸边。 今圣对皇子管理甚是严苛,萧云焱等人也只敢偷得浮生半日闲,不敢在恪亲王的船上待太久,一个时辰后几位皇子陆陆续续下船回府。 吃了一肚子西域美酒的萧云岑砸吧着嘴巴,哼着小曲儿晃悠悠跳到岸上,招呼早就候在那儿的车夫等侍从,伺候他上马车赶在天黑前回宫,免得被父皇察觉,又是一顿重罚。 他刚上登上马车,就“哎哟!”吓了一大跳。 “惊扰了七殿下,小女实在抱歉,”宁姝笑眯眯地朝他颔首行礼,“为不妨碍殿下回宫,小女长话短说。刚才在恪亲王殿下的船上,我无意间听您说,曾在恪亲王殿下的府上也见过一位念奴,请问是这样吗?” 萧云岑本就一根肠子,又醉了酒,所以说话全没经大脑直接道:“是啊,我见过的,唱歌可好听了,比刚才船上那些个好上许多倍呢。” “请问殿下,什么时候见过的?” “去年?前年?这我哪儿记得清了。”萧云岑挥挥衣袖道,“大概一两年前吧,很久了,反正不是最近。” 宁姝把那张念奴的小像递到他面前:“那请殿下看一下这张小像,可有相似吗?” 萧云岑皱眉许久,道:“那么久了,谁还记得啊?那些教坊里的美人们涂上脂粉不都长差不多?” 一两年前,时间就对不上,估计还真是重名了。宁姝笑笑跳下马车,朝萧云岑拱手道:“多谢殿下,恭送殿下回宫。” 第61章 追风寻龙(一) 徽墨问:“下面咱们去哪儿查?” 宁姝想了一下,有了决断:“先去户部吧。” 宁姝转身就走,却见徽墨站在原地并未跟上,她诧异地回头望他。 徽墨一脸暴躁:“你家养马不用饲料吗?先是大闹毓王府,然后宫外等了三个时辰,接下来是画舫,又是大船,最后又在湖边等到现在。我说宁大小姐,想叫马跑,也得先把马喂饱再说吧!” 太狠了,太狠了。 这宁大小姐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跟陀螺似的能跑啊,从前跟着世子爷都没这么累的。天知道他刚才在那个溢满了美食美酒香气的大船上是怎么熬过去的,度日如年啊! 宁姝失笑,她前几世就没过过好日子,饿肚子饿惯了,把这茬都忘了。她忙说:“抱歉抱歉,我知道有家极好吃的馄饨铺,几代传承的手艺,就在附近,我请你吃三大碗给你赔礼。” 毕竟等会儿还要仰仗这匹骏马出大力,可不能太苛待了。这么好用且免费的马,失了一匹夏侯轻可不会再借第二匹了。 很快,两人坐在了那家馄饨铺前。铺子生意好得不得了,老板认识宁姝这才勉强挤出两个座位给他们。 整整三碗鲜掉舌头的馄饨下肚,徽墨才满足地放下碗,长叹一口气,抹抹嘴问:“为什么要去户部?” 宁姝也刚吃完她的第二碗,徐徐道来:“她五个月前出发来京城,每个进京的人都要在城门接受检查,由守城门的侍卫确认身份无误后,登记画押,造成册子送到户部存档。画舫上所有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都没了,现在我们也只能去户部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她一看徽墨不再吃,于是微笑起身:“饱了?那就走吧。” 徽墨发出一声哀嚎,只得认命地继续下一站。 赶到户部时天已彻底暗了,幸好户部安排人值夜,既然已得了皇后的首肯查案,宁姝也不必隐瞒身份,直接递了宁国公府的牌子进去,值夜的衙役给他们放行。 徽墨本来以为最多查个一两个时辰就能出来,没想到越查宁姝的脸色越是沉重,然后整整一夜,一直查到了东方鱼肚白。 郊外万佛寺的晨钟都已敲响,他才迈着迟钝的步伐踏出户部大门,只有一个感觉——脑子快炸了。 他麻木地看着走在前面仍在敛眉思索的宁姝,心里默念:不是人,不是人。终于找到第二个跟世子爷一样的人,这些人都不是人啊!!! 一整夜的辛苦并没有让宁姝解惑半分,反而让她在查到那些讯息时更加茫然,仿佛好不容易剥开一个谜团,可里面紧接着又是一个,再拆开,反复如是。 怎么会,这样? 她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决定先回去休息一下,清醒后重新整理思路。忽见子归行色匆匆地飞奔而来。 宁姝立刻警惕起来:“出事了?”子归是暗卫,没有事绝不会轻易离开云府。 “小姐,那个血书又出现了,这次是个字——绝。” 子归面色很紧,抿了抿唇,又补充了一句,“这次是我亲眼看到的,地面就突然往上渗出血来,然后慢慢凝结在一起,出现了那摊血书。周围什么人都没有!” 第62章 追风寻龙(二) 宁姝赶到的时候,整个云府上下全都神色紧张,许多人围在那里看着那个大大的血书,眼中满是恐惧。就连徽墨第一眼看到也被吓了一跳,一个偌大的血色“绝”字就那么嚣张地躺在鸦青色的地面上,就像地府里逃出来催命的恶鬼。 除了怕夫人外,什么贪官污吏都没怕过的云御史,此刻脸上也写满了惊惶与绝望。 上次是“危”,这次是“绝”,下次是不是就该到了“死”或者“亡”? 他云家祖训八个大字:端雅持正、明辨是非。到底得罪了哪路神鬼?难道真的是小周后索命吗?可他儿子到底犯了什么错呢! 向来彪悍的云夫人守在云扉病榻前,就那么静静地一言不发,直到看到宁姝出现,她猛地跳起来:“你、你来了。你快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你既然能找出阮长安来,肯定能破解这些东西对不对?到底是哪个人在装神弄鬼,你快,你快……” 说到最后一句,她紧紧攥着宁姝的衣袖,嚎啕落泪。 云夫人哭着哭着就撅了过去,云若悔立刻将她扶起,然后与云御史一起将她送到东暖阁休息。 刚才被云夫人揪着的地上,不疼,却滚烫,宁姝默默低头看着地上那个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巨大血字。 “地上多久前洒扫过?”她问。 半晌才有个胆大些的婢女站出来,啜泣道:“回……回禀宁大小姐……半个时辰前,奴婢亲自洒扫的,清理完后地上真的什么都没有,青梅、青月都能替我作证,跟奴婢无关啊……” 宁姝抬手,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然后她清冷平静的目光慢慢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视而过,扫过这些婢女,扫过云御史、云夫人、云若悔,最后落在榻上昏迷的云扉。 “所以,你觉得现在自己陷入了瓶颈?” 平南王府的夜晚,总是比别处还暖些。潺潺的流水从一截截的竹管里流到鉴(注1)中,再被夏侯轻舀起,徐徐注入风罏(注2)。今夜,夏侯轻未佩狐裘只披了件玄色披风在外面,烛光下他雪白的颈上,红梅似血。 他颈上的红梅太过惹眼,险些引她出神。 “是。”她解掉头上戴的帷帽交给婢女,径自坐到夏侯轻对面,轻叹一声,表情有些苦恼,将这两日的发现一一道来。 “据春娘所说,念奴是五个月前出发来的京城,按照青州到京城的距离,短则五日,长则半月也该到了,可是我在户部找了一个多时辰,找出近半年内自青州进京共两百四十七人,其中无一人叫念奴。但我在教坊籍册里,的确找到了她与画舫鸨母签的这张活契,签字画押:天择二十四年十二月十日 念奴。” “我发现这一点时就觉得十分奇怪,于是我又继续找下去,从最近的时间往前翻。跟徽墨在户部翻了整整一夜,终于找到了她的名字与入京时间:天择二十三年五月。这说明,她前年就到了京城。” “念奴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对春娘撒谎?还有她来京城近两年时间,为何最近才开始找人?之前空白的一年多时间里,她又在哪里?” 第63章 殿下烹茶点拨 她原以为这一案中,念奴不过是一个被牵连的小人物。没想到她越了解下来,越觉得念奴简直是个谜。 夏侯轻面前的案上置着一只玉壶春(注1),瓶里斜插一支晚桃。宁姝伸出手指,在花瓣中心,恍若蝴蝶触角的嫩蕊上轻轻点过。 她嗓音也如那蝴蝶触角般,纤柔宛转,带着丝烦闷不快。 “还有那个女鬼血书,我其实心里已经有某个猜测的对象,可是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种行为除了产生惊吓效果,让整个云府惶惶不安,还有什么意义?从‘危’到‘绝’,又在暗示什么?” 承诺的十五日时间越来越短,线索并未多多少,牵涉却越来越广,这让她宁姝不由得生出一丝焦躁来。 夏侯轻不紧不慢道:“既然上面问题暂不可解,那不妨说说,你心里还有哪些其他疑惑,比如恪亲王。” 顺着他的引导,宁姝被扰乱的心绪重新平静下来,试着将那团乱麻理出个头来。 从夏侯轻的鉴里借了一瓢凉水,她伸出指尖沾了沾,在面前的案上慢慢写出个“一”字。 “之前我听萧云岑说起,恪亲王府一两年前也曾有过一个念奴,但当时我以为时间对不上,只是重名。现在看来,大有玄机。当时恪亲王府的念奴,与现在揽月湖上的念奴是不是同一个人?为什么萧云岑一个外人都记得有过念奴,恪亲王这个主子却说记不清了,真的是万花迷眼忘记了吗?此为其一。” “念奴进京来的目的说得很明白:找人。可是她要找的人身份捂得严严实实的,对谁都不肯提起,哪怕是她处得最好的春娘,她都三缄其口,那个姐妹到底是什么身份,需要她如此守口如瓶?此为其二。” 写完二字,她又开始垂眸思量,指尖的水滴有些发冷,将她手上的温度一点点带走。她却恍然不觉,只努力将脑中那团已理出头的乱麻,再一条条分开,逐根梳理清晰。 夏侯轻不去打搅她,接过九思递过来的茶饼,掰了一小块放进茶臼里细细研磨,待罏中水沸,将研好的茶末倒入其中,慢慢搅拌。茶香味须臾溢满整室,清新扑鼻,叫人沁荡神魂。 宁姝阻塞的思绪豁然开朗,她又抬指写了下一个数字“三”。 “血书之事后,我趁机去试探了云若悔,问他云扉出事那晚是否去过揽月湖,他承认了。原因是听说云扉去那里斗诗,他怕会惹出事端于是去看情况,没想到撞见小厮说云扉丢了,于是去舫上询问。至于之前去的一次,他给出的解释是听闻念奴姑娘歌声动人,那日路过想一饱耳福,没曾想念奴被旁人请走了。他的解释乍一听都能圆得起来,但有个漏洞:他即便去舫上找人,在听到云扉不在,念奴不在,他应该立刻下舫继续找人,为何要在哪里等了足足一刻?他一个闻名京城的浊世佳公子,如何跟一个欢场女子产生联系的?此为其三!” 第64章 小女想得甚美 三月春深,四月将至,平南王府一贯的寂静,此刻却被少女雀跃甜润的嗓音打破。对于这种改变,夏侯轻微微蹙眉,冷漠如初:“你三个疑点,全部围绕在念奴身上。” 被他猜中,宁姝点头:“是,我想查一查她的来龙去脉,说不定会对解决整个案件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夏侯轻答得随意:“那便查去。” 宁姝却仍有难题:“首先要查清第一个疑惑,恪亲王府的念奴跟揽月湖念奴是不是同一个,就要先查恪亲王府。据我所知,王府要进人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乱进的,为保证安全,必得将入府之人逐个记录在册,以供必要时查验。可是王府的记录有严格的管控,户部是查不到的,所以——” 她言语迟疑地顿下,然后一双水润乌透的眼眸忽然转了转,卖乖地落在夏侯轻身上,眼中充满了期盼。 那目光太过赤诚,令夏侯轻哪怕看不见也被迫感受到。 “你想问我要消息?” 宁姝乖顺不言。 夏侯轻唇角微微提起,勾出一道凉凉的笑。 呵!他就知道,她今晚造访不是真来找他诉苦的。第一次是打徽墨的主意,第二次是让他承诺保她一命,这次是他的消息库,反正每次寻他,定没好事。 京城都传宁国公府的大小姐容色妍绝,没想到她心里想得更美。 夏侯轻闭口不答,宁姝双眸更诚,再接再厉。 夏侯轻手边茶沸,宁姝提前一步为他撒上姜、桔。 夏侯轻煎茶完毕,宁姝早已将茶碗备好,一个给他,一个给自己,甚为自觉。 仲春里,他以手执壶静默似冰,她乖巧含笑翘首以待。 这场无声的较量,比的就是谁脸皮更厚,这方面似乎还是她宁姝险胜一筹。 最后考虑到时间紧迫,他身上的毒随时可能恶化,提前要了他的命。夏侯轻把手中的茶具扔在一边,冷声唤道: “九思。” 他旁边那个比徽墨更加稳重沉默的少年,恭敬地颔首,走到夏侯轻身后,背对着宁姝在珍宝架上按了什么机关。只听一声闷声,珍宝架向两侧缓缓开启,露出后面雪白的墙壁。九思再次去墙角按了一道机关。墙壁翻转,面前赫然出现一整排的卷宗架,被打造成极深的格子,足有上千格,每一格颜色、记纹各不相同。 宁姝一双眸登时亮了。 她就知道他有! 还记得那晚挖坟被他拆穿身份,他竟然一字未顿地将她的所有底细脱口而出。她当时便猜,他手中应当掌握一个巨大的资料库。果然没令她失望! 不过,面前这片资料库一眼扫去,足有数十万册之众,从里面找出恪亲王府的那卷绝非易事。 宁姝正想着从何处开始找起。 还没等她开始乱翻,就听夏侯轻如数家珍道:“左二架,从上到下数第五格,恪亲王府所有详料都在那里,太过机密的信息是泄不出来的,能不能找到全凭你的运气,自己看。” 第65章 云与星月共度 她以为自己记性已算上佳,没想到这个人更厉害。在上千个书格里迅速说出其中之一的所属,常人拍马不可及,只可惜后来盲了双目。 她悄悄去望他的双眼。 真想知道,催开京城大半少女心房的夏侯世子,那根黑色绸布下的双眸,又该是怎样的惊艳倾城呢? 当然这话宁姝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的,只惋叹一声,按照他的提点将第五格中上百册卷宗抱了出来。 啧。 好重! 今夜为掩人耳目她跟徽墨悄声而来,连翘都没带。徽墨是平南王府的人,回了这儿,她也不好当着夏侯轻这个主人的面使唤他的侍从,于是现下她一个人把卷册都搬出来,累的够呛。水眸朝身后四平八稳坐着沏茶自饮的人瞥了一眼,她登时怒了。 也不叫人来帮忙。真不懂怜香惜玉! 宁姝一边腹诽一边开始做正事。 饶是恪亲王府只伺候一个主子,人口在京城世家里算少的,但是自开府起到现在大大小小的卷宗都堆在一处,翻阅起来也令人眼花缭乱。 破案果真是个力气活啊力气活。 “世子殿下,能否借个人给我同我一起找?毕竟我昨晚为了查案在户部耗了一整夜未合眼。”宁姝试图卖惨。 夏侯轻风轻云淡,不知买账为何物:“我怎么听说你白日里已补足眠,一直睡到申时要用晚膳才起?按理说,你此刻应当精力充沛,一人足矣。” “……”宁姝脑中只剩二字:认命。 一册册卷宗看过后,被放到旁边,逐渐堆高。院中的滴漏一声一声,昭示着头顶参与商、星云与月的变幻。 很快,夜深。 宁姝揉了下太阳穴,从大堆卷宗里抬起头,发现夏侯轻竟没有离开,而是无声地坐在旁边软榻上,绣着流云暗纹的披风一侧向下滑落了些,停在他肘上,他也没理会,只有他掌心那颗指骨还在轻轻捻着。 他养的那只雀已在他肩上熟睡,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窗下,纹丝不动,便是一尊冰块制成的仙。 宁姝轻声道:“天这么晚了,殿下不去就寝么?” 夏侯轻慢悠悠道:“急什么,待我死后有的是时间睡。” “……” “你发现了什么?” 宁姝摇摇头:“还没,不过应该快了。” 听罢,夏侯轻微微颔首,继续不语。 他眼前依旧是那片死寂的墨一般的漆黑,耳边听到的是卷册被翻动事微弱的声响,少女低浅均匀的呼吸,以及她偶尔停下揉太阳穴提神时,衣物的轻响。 他是有意不让九思、徽墨去给她帮忙的。 这女人就像他架子上养的雀儿,看起乖巧无害,实则若不给它喂饱吃食,那尖利的喙便会一口啄在他掌心。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他,若不给她吃点苦果,她怕是往后愈加肆无忌惮。 待到滴漏的刻度已过未央,宁姝忽然从一册卷宗里抬头,眼眸极亮。 “念奴果然在恪亲王府出现过!我找到了这条记录:天择二十三年五月十七,歌伎念奴入恪亲王府,七月廿二出府。” 第66章 小女自作多情 卷宗里还记录了那个念奴当时的年龄,相貌,与揽月湖上的念奴基本吻合。看来一晚上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宁姝视线悄悄转移,落在这片卷轶浩繁上,这里的卷宗这样全,那么皇宫内私是不是也有,另外,会不会也藏着他自己的? 宁姝刚探出手,准备趁他不注意翻翻看。可刚伸手摸了一卷,还未抽出来,就听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忽然开口,声音缓慢低沉,杀机暗藏。 “别乱翻。小心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雀儿刚伸出的爪,立刻缩回。宁姝抿抿唇,决定不去触他霉头。 “我想再查一查云若悔。” 夏侯轻又指了一个卷格给她。 宁姝搬来,继续俯首翻阅,这几日连续不停的疲惫奔波翻涌而上,令她不知不觉间靠在案卷堆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大亮,夏侯轻肩上的鸟儿已经醒来,活泼地飞到她肘上,脆语啁啾。 宁姝醒来,发现身上并不冷,不知何时身上被人盖了件绒毯。她抬头望去,夏侯轻也未去就寝,单手成拳支在头上,就那么靠在软榻上睡了一夜,呼吸均匀似还未醒来。 宁姝悄声走了过去,单膝微曲平视望他,不知为何那一瞬不敢出声。她目光落在他另一只手上,掌心中那块象牙色的骨头,在他修长的指缝间若隐若现。 即使睡着了也握着这东西…… 宁姝心中溢满了好奇,她小心翼翼伸出手试图从他指缝间把那块掌心骨勾出来,可刚触碰到那块骨头的边角,他掌心蓦地收紧,将她的手指握住顺势一拉,另一手如风如龙,顷刻间已将她纤细的脖子纳入掌中。 “唔!” 宁姝下意识疼出一声嘤咛,想张口发不出半丝声音。 九思听到动静赶来,没想到一进屋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他家世子爷一手捏着宁大小姐的手,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两人之间距离极近,呼吸只在咫尺。若是此刻有人走过去轻轻推上一把…… 要是进来的是徽墨,恐怕已经咋呼起来,但他是九思。他垂眸平静汇报:“爷,是宁大小姐。” 夏侯轻已经清醒,他双眉皱了一下,将掌中快被他掐断的脖子松开,将人推远,冷冷道:“你干什么?” 久违的空气终于重新钻入肺里,宁姝揉着发疼的脖子,用大声来掩饰自己的心虚:“我只是想过来谢你昨夜给我披了绒毯,使我不必着凉。” 嘶,太疼了,怪不得人说睡着的狮子摸不得,保不齐它何时醒来被它咬死。 将掌心骨收进袖中,夏侯轻面无表情道:“呵,是九思多管闲事,与我何干?” 旁边九思愣了一下,恭敬垂首:“是属下多管闲事,属下知错。” 宁姝:“……” 夏侯轻起身,九思上前为他整理衣衫。察觉到宁姝还站在那儿没走,夏侯轻玉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默然道:“你要查的东西应该已经有结果了,为何还不走?” 他已直接赶客,她再赖下去就真没脸了。 宁姝恼火地走回案卷堆边,将昨晚看了一半就睡着的云若悔的卷宗抄起,迅速看完,告辞都没告辞,直接走人。 待她走后,九思询问他是否开始洗漱用膳,夏侯轻顿了一下,道:“把徽墨唤来。” “是。” 第67章 世子嘴硬心软 听到世子爷召唤,徽墨跟只欢快的麻雀似的冲了过来,期待道:“爷,是不是您招我回身边伺候,不必再跟着宁大小姐了?” 夏侯轻循鸟鸣声行至花鸟架前,抓了把鸟食伸出手,两只嫩黄色的雀儿就飞了过来,用嫩红的喙在他掌心啄食嬉玩。夏侯轻感受着掌心柔软的生命,淡淡问道:“继续跟着,这个案子结束前暂不必回,另外凤凰台那边提醒她抽空去看一眼。” 听到这句,徽墨那张刚才无比雀跃的脸登时垮下来,说不出的丧和惨。 “真要我去么?能不能不去啊?宁大小姐那般聪慧厉害,她身边的连翘姑娘也挺机灵的,想她们定能搞定,怕不需要我去画蛇添足吧。” 他还想垂死挣扎,忽然发现他家世子爷眉头微微皱了下,心中警铃大作,忙抬手轻轻打嘴,恭敬道:“爷,属下明白。” 说完,他转身继续去完成任务,将跨出门槛时,就听身后夏侯轻低浅的嗓音再次传来。 “尽量别让她轻易死了。” 徽墨恭顺应:“是。”走了出去。 偌大的殿里,只剩夏侯轻一人,空旷,亮堂,寂静如水,只他掌中幼小的活物无知无觉地兀自蹦跳玩耍。 夏侯轻忆起刚才他五指下,那女人的脖子似乎并不比他手中这只雀儿坚韧几分。 若轻易死了,或许可惜。 清晨的恪亲王府格外安静,没有一个下人敢发出半点声音。王府管家给宁姝上了茶后,垂首侯在一旁,宁姝静静地就着点心吃着茶,就当早膳了。 徽墨一边悄悄把点心塞进樱桃小口里,一边感叹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直到巳时二刻,这位京城最大牌的亲王殿下才懒洋洋起身,他一起整个王府立马活了起来。十来个丫鬟众星捧月般伺候萧明岚一人到主座上瘫下,一人端起一两茶叶一两金的极品雀舌给他漱口,一人站在他身后给他按头醒神,其余的捧着水盆、热巾子、数十道膳食等依序排开,队伍之长一直排到屋外去。 他用过热巾子,这才彻底醒过来,朝宁姝施舍一眼:“这不是宁家小丫头么,那琴姬早回画舫去了,你来找本王作甚?” 早听说这位爷起床气极大,宁姝微笑赔礼:“小女贸然过府实在唐突,不过我正在调查一人于云扉的案子有极大关系,所以只能来打搅您。” “什么人?” “念奴。昨日我听七殿下提起曾在您府上见过,所以想请您仔细忆一忆,或许真能想起什么来。” 萧明岚似笑非笑,玩味地睨了她一眼:“你就不怕,这案子跟我有关系?” “小女记得五岁那年入宫,碰巧遇到六皇子被诬窃钗,小女不知天高地厚提出异议,惹齐妃娘娘不愉,是您站出来以童言无忌为我圆场,使我免于责罚。所以,小女敬您也信您。” 那一世萧明岚至死都是个闲散顽王,无论是朝堂相争,还是小周后代表的前朝密事都不被他放在心上,布这样的局对他没有意义。 萧明岚笑了起来,甚是愉悦:“我当时偶然路过,不过觉着你个小奶娃十分好玩凑了个热闹,你倒记到现在。罢了,我反正闲来无事帮你一帮吧。” 他挥了下衣袖把管家召来,听管家耳语了几句。 萧明岚没多久慢悠悠想了起来:“哦,原来你所说的念奴是那丫头啊。我府里的确有过那么个人。两年前为太妃贺寿,我买了个曲艺班子回来,发现里面一个小丫头唱曲儿尤其好听,当时我正要哄个人开心,就让她教我怎么唱。那丫头十分卖力,把嗓子都唱倒了。时间久了,我倒把她名儿忘了,只记得有过这么个人。” 后来才有了恪亲王花楼下放歌三天三夜,逼开红门的逸事。 第68章 是劫是缘(一) 宁姝道:“那当时您每日与她学曲,应该与她接触不少,请问殿下对她的事可还有印象?” 萧明岚已经差不多忆起:“那丫头有些意思,嗓子倒了还坚持唱,我就问她这么卖力可是有所求。她说她进京是来找人的,想求我给她开个条子去衙门问一问。这么点事,我顺手就给她写了条子,那丫头千恩万谢的。过了几天我无意想起来问她,人找到没。她失魂落魄地说找到了,不过已经死了。后来太妃寿也贺完了,我要哄的人也哄好了,就把那班子放了出去。” “她当时有没有说找什么人?” “姐姐妹妹之类的吧,记不清了。” “那她离开您的王府后,又去了哪儿?” “你去找老三,他看上那个班子买走了。” 从恪亲王府出来前,萧明岚又命管家将那个戏曲班子的名单以及班主的详细信息全翻出来列给她,宁姝恭谢告辞。 出了王府,徽墨嘀嘀咕咕道:“这个念奴真是奇了怪了,两年前说找到了,人已经死了。隔了那么久又冒出来继续找。难不成她当时查错了人?” “还有三皇子萧云焱,当时七皇子提出见过念奴,是萧云焱立刻接人有重名,让他别多想。可人明明就是他看上了买走的,我感觉三皇子很有问题。” 宁姝倒不着急,昨天短暂的迷茫后,她已迅速调整好,甚至被激起几分应战的热血来:“现在不怕问题多,只怕问题少。线索越多才越有破案的可能,走,用个午膳我们叫上连翘,兵分三路。” 这已是第六日,十五日期限不足十日。 京城的春天雨水不多,下一场便极珍惜。珍珠般的雨滴一落下,满街的白梨便舞了起来,百姓们纷纷寻了个屋檐避雨,聚在一块儿笑着赏花赏雨闲聊攀谈,整座城内四处氤氲着梨蕊含水的淡而清爽的香气。 可别处的欢欣与云府无关。 云家婢女撑着伞将宁姝迎进府内,走过几重朱门,转弯,穿过一道长廊来到云扉的院子。一路上看不到多少人影,偶见几个下人,也匆匆向宁姝行过礼后疾步走远。雨水渐渐大了起来,打在青瓦上格外清晰。 整个院里除了雨声,只有药炉上不停歇的熬药声,旁的什么都没有。宁姝透过窗棂望向屋内,守在云扉旁边的是云若悔,许是因为疲累,他单手撑头靠在塌边。 旁边管事妈妈轻声道:“昨夜公子又吐了血,是大公子照顾的,守了一夜。” 宁姝点点头,望向榻上昏迷的云扉。 因为中毒的关系他面色煞白,看不出半分血色。两月前梅山初见,转眼间桃花已谢,曾经双眸炽澄单纯的人,现下似变了个人,再看不出当日的赤诚直率。 只有他颈侧四瓣小小的血色红梅静静开着。让宁姝想到了那些鬼门关边放肆开着的彼岸花,看似漂亮夺目,实际上都是炼狱里饱受折磨的恶鬼们,从十八层地狱下伸上来的鬼爪,邀请经过的每一个鬼魂们下去作伴。 宁姝忽然想起夏侯轻。 与云扉的急症不同。当时十岁的他眼睁睁看着镜中的花瓣慢慢夺去自己的五感六觉,从闻不到人间百味,到尝不出苦涩酸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整整十年,至去年连看都看不见了,他心情会是怎样呢? 惊恐、畏惧、焦灼、担忧、愤怒、绝望、不甘、崩溃…… 其中,他是不是一一经历过? 然后他将这些拿来,日夜捶打,打成那厚厚的壳,冷漠疏离,坚不可摧? 宁姝怔愣了片刻,忽然听到几声呢喃低语,她回过神望向困入梦魇的云若悔。不知梦到了什么,向来如玉温润的公子此时浑身紧绷着,紧皱的双眉间充满了惊恐失落与慌张,额头的冷汗线珠般不断滚出。 “不要……父亲……你放开她,你放过她!” 宁姝微微诧异,靠近倾听。云若悔嘴唇剧烈颤抖着,忽然低抽一口气,声音变得极其哀伤:“别怪我,你不该来的,念——” “轰隆!” 天边忽响一道春雷,云若悔猛然惊醒。 第69章 是劫是缘(二) 云若悔猛地睁开眼,似还未从噩梦中抽离。他双瞳虚散着,双手按在膝上急促地喘息。 宁姝镇定自若地走进去,取了块干净帕子递到他面前,低声问:“大公子可是魇着了?” 云若悔接过,颔首致谢,将额头的汗擦干净,恢复那张净白温雅的脸。他起身浅笑道:“不过梦起些从前事情,一时有些失态了,我刚才……有没有胡说些什么?” 宁姝淡定摇头:“窗外雨大,我未曾听清。” 云若悔转头望了下,起身走到屋外,望着外面的雨幕喃喃道:“雨竟这么大了。” 宁姝跟过去,含笑望他:“听说大公子前些年在外游学,去过好些地方,还在游学途中遇到了相托一生的女子,叫宁姝好生敬佩羡慕。只是还未听大公子提起呢。” 云若悔静静的望着雨幕出神,许久后感慨道:“是啊,都好几年了。” 他今日穿了件天青色的袍,外面月纱罗衣,被风掠起,清冷孤寂。他站在檐下,任风雨沾湿衣襟也不在意。 “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也在下雨。那是我刚到江南第三天,与京城不同,江南的雨说下就下毫无征兆,前一刻天高气远,下一瞬丝雨如棉。我才至江南毫无准备,就被一场雨兜头淋了个遍,我急匆匆寻地躲雨不小心撞了她。她怀里捧了一荷叶的青梅散落一地,纸伞也被风卷走,她头发湿漉漉地瞪我,喊我赔钱。” 他脸上逐渐浮起笑意,已陷入深远的回忆中,“巧的是我那日钱袋未带,搜遍全身找不出一个铜板,窘迫至极,刚想开口请她随回客栈取钱。她忽然往后连退三步,怀疑地打量我: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同我说,小生实在惭愧,未带银钱,劳烦小姐随我回府取钱?我说:啊,你怎么猜到?她冷笑睨我,然后大喊:差爷们快来!这儿有个长得人模狗样的,是个拐子!我呆愣住了,就见十几个乡亲抓了扁担木棍朝我围过来,将我扭送到衙门,我急急解释无人信,回头看她早跑了。然后我就在衙门关了一夜,太狼狈了,我今生从未……” 他摇头轻轻笑起来,如玉的脸庞尤其的俊美。 她听得出来,关在衙门很苦,可他的回忆很甜。作为听众的宁姝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弯唇失笑。 “第二次见面,也是意外。那日我与新结识的友人约好,送一幅画与他鉴赏,约在了织锦楼。那日织锦楼客人很多,走在楼梯上我被人挤了一下,手中的画没拿稳,从扶梯外坠落下去。我正紧张画要不保,就听楼下一声清脆的惊喊。我站在楼梯上往下望,一个穿着绯色襦裙的女子一手拿着画,一手捂着头,正在喊疼。我低下头看她的时候,她也抬起头找我,我一眼认出,又是她。” 宁姝浅笑道:“看来是缘。” “是啊,我虽读过千书万卷,却从没信过真有书里写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但那一瞬间我知,是缘。” “因为疼得厉害她眼圈微红,愤怒又委屈地瞪我。我不知怎的,那一下心脏都不知该如何跳了,忙跑下楼向她致歉。她说:怎么又是你这个拐子?差爷做什么把你放出来祸害人?我努力朝她解释:我真不是拐子,上次是你误会了,这次你的医药费我全赔。然后我去找钱袋,一摸又不见了,回想刚才楼梯上那人可能是个扒手,故意撞我窃财的。无奈之下,我只好同她讲:我拿这幅画抵给你。她瞪大了眼睛:原以为你是个拐子,没想到还是个骗子,一幅破烂画能值几个钱?她想了下,又说:罢了罢了,有也比没有好,至少还能拿去卖三五铜板。我追过去问她的名字,她说:我叫‘遇到你就倒霉’,劳烦你离我远些。” “后来我才知道,那幅画她并没有卖。因为她打开一看,发现那画上画的是她。再然后,我知晓了她是织锦楼里还未挂牌的歌伎。各种要钱是因为楼里几个小妹妹染了风寒,鸨母不给一文钱。” 宁姝听得入神,追问:“后来呢?” 他的表情倏然间变得复杂。 天边不设防又是一道雷,雨哗啦啦下得更大,将他的衣摆全部打湿,他浑然不在意,许久后重重闭眼,长睫急颤:“她死了。” 第70章 是劫是缘(三) “大公子,药熬好了。” 旁边管事妈妈的声音响起,云若悔急速从回忆里抽离,朝宁姝颔首后进屋给云扉喂药。 跨入门槛的时候,云若悔脚下不慎滑了一下,一张小像忽然从他袖中飘出,被风卷起。他脸色大变,急得什么都顾不得忙追过去:“我的画!” 幸好一只手赶在它落水前及时将它抓住。 云若悔朝宁姝郑重道谢,悉心收好后,回屋接过婢女手中刚熬好的药,亲自喂给云扉,眉眼温柔,神态十分仔细。 宁姝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若她刚才没看错的话,刚才那张小像画的是个女子的背影,而那女子腕上戴的镯子,跟昨日在画舫鸨母那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回过头,透过窗棂上精致的花纹,认真地望向里面的云若悔, 刚才他回忆的时候,眼眸中充满了暖意。可当说到“她死了”三个字时,表情分明很是复杂,有遗憾,有悔恨,甚至还有怨。 不是对旁人,而是对她的怨。 大半个时辰后,雨终于渐渐停了,天边挂起一道浅浅的彩虹,阳光也从云幕中钻出,整个京城又恢复了往常人来人往的熙攘热闹。没多久,连翘、徽墨二人从外面回来。 连翘道:“我找到那个曲艺班主了,班主说两年前的确是三皇子府的人把整个班子买走了,而且是买断,之后就再也没跟班子里的姑娘们有过联络。” 徽墨紧接着:“户部说,查过了前年的记录,并没有收过恪亲王的条子。京畿府也去问过,同样没有。” 宁姝蹙了下眉。 那她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要找的人已经死了的? 现在想这些也是徒劳,宁姝所幸先放在一边,道:“徽墨小哥,待会儿劳烦你去查一查云扉现在的病情。至于你主子说的凤凰台,咱们入夜后就去。” “好嘞!” 云若悔衣袍湿了,喂完药后暂去更衣,趁此时无人注意,徽墨立刻豪放地撸起碍事的裙摆,跪坐在云扉病榻前开始探脉。 先掀开他的眼皮、观察他的唇舌,再抽银针刺破他的指尖,话语笃定:“眼珠浑浊,舌苔青滞——视、味二觉受损;刺破指尖,纹丝不动,须臾才有微弱反应——触觉迟缓;至于嗅觉与听觉,因其昏迷无法查验。” 又将手在他五脏六腑处轻按,思忖沉吟,“五脏却有损伤,且经脉阻塞,与我家爷类似,只是相比更严重些,频繁吐血难道是体弱的缘故?” 最后扯开他的的衣襟,在他颈侧仔细端详,“四瓣梅花形状、颜色、位置,与我家世子爷颈侧的分毫不差,应当是梅花吻没错。病情还算稳定,不过再拖下去恐怕无力回天了。” 宁姝立刻马屁奉上,微笑道:“徽墨小哥果真文武双全,技艺过人啊。” 徽墨十分自得:“那你是没见识过我家世子爷,他才是无所不能。我的验尸,歙砚的百步穿杨,天问的一目十行,九思的谋策等等,都是他亲自指点的。跟我家爷相比,我这点雕虫小技不够瞧的,要不是——” 宁姝猜到,他后面半句应是:要不是去年起他眼睛再也看不见。 他早就料到自己将来会逐渐失去五感,如同断了手,瞎了眼,于是提前谋划好,将满身才华一一拆解,将身边的人教会,让他们做他的眼,他的脑,他的肘臂,甚至作那把待他死后再来解剖他自己的刀。有人试图用毒操控他的人生,他便呕心沥血将控制权从对方手里抢夺回来。 此般心性,此般坚韧。 从全然陌生到现在掀帘初见,宁姝对那个男人,表示由衷敬意。 只不过——她伸手摸了摸现在还疼的脖子,十分怨念——也太心狠手辣些,可怜她如花娇嫩的皮肤哟,明日必青上一大块。 徽墨查验完,正准备给云扉收拾好恢复原样,忽然视线一错落到他的发丝中。他心里“咦”了一声拨开他的发,忽在他发根处捕捉到几个极细微的红点,疑道:“这是什么?” 他正打算仔细看,突然听到云府的管家慌慌张张地冲进来禀报。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宁大小姐,凤、凤凰台小周后……现身了!” 第71章 魂归凤凰台(一) 二十五年前的凤凰台,金堆玉砌而成,光银子就花了数百万,更不必谈东海运来的千斛珍珠,西域贡上的顶级香料、翡翠珠宝,九州四府献上的各种珍兽异石仙草。当年的凤凰台,辉煌得就像一座令人迷醉的仙境。 而现在。 暮色将晚,天际漏出最后几束光线,只待最后一丝余晖照尽,仙人挽花日月更替。 宁姝踩在漆黑的石板上,望着面前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如同进入了一座巨大而荒芜的坟墓,每个角落里都像是藏着冤魂。刚下过雨到处湿漉漉的,鼻尖似乎还能闻见几十年前那场滔天巨火惨烈的浓烟味。 “我真的看见了,是她没错……小周后真的回来了!她的鬼魂刚才就在空中飘来飘去……” 上千百姓跪在凤凰台前磕头伏拜,惶惶不安,为首一个长者枯枝般的手颤抖着指向面前焦黑的断垣,“小周后回来复仇了,京城要完了,天下要大乱了!” “是是是,我们都看见了,大家都要完了!” 人群中爆发出恐惧的啜泣声。 站在人群外,徽墨也不禁皱眉小声道:“一个人看见可能是撒谎,成百上千人都看见了,看起来不像假。” 宁姝抬头静静地望着目前烧焦的楼宇,从左向右,从烧得只剩框架的浣花亭、挽月阁,到幽怨高耸的摘星楼,再到藏在那片阴森树影后的凤凰高台…… “陛下、娘娘驾到!” 随着一声长喝,数百龙城卫按刀而来,将悲泣的人群驱散开来:“让开!全部噤声!跪下迎驾!” 没想到这个消息把陛下都引来了,宁姝、徽墨纷纷随众人屈膝。 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天子与国母面色冷肃地从龙撵凤驾中走出。天子已年近五十,这几年陆续传出龙体抱恙的消息,但多年帝王的威严还是令他不怒自威,尤其是此刻。 “朕这就来看看那冤魂在哪里。” 他推开皇后的搀扶,亲自走进那片荒芜的废园中扫视一周,“鬼呢?鬼在哪里?有没有本事在朕面前出现!” 在侍卫的簇拥下,他走了一圈也没看到一片鬼影。皇帝的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望着焦黑的凤凰台,再望着地下跪着的惶恐百姓,嘴角边的肉抖了抖,冷怒道:“朕今日就在此处,谁敢乱语怨鬼作祟者,杀无赦!” 百姓们纷纷胆怯地抿紧嘴巴,不敢再怪力乱神,以保项上人头。 可就在皇帝话音落时,忽然人群中一个百姓伸手指道:“啊啊啊啊!又出现了!” “就在那里!” 宁姝的目光立刻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看见那片焦黑的凤凰台前,隐隐约约有一道鬼影漂浮在虚空中,看不清面容身姿,可身上穿着的似乎真是件凤袍!尤其是凤袍尾摆处点缀着成千上万颗珍珠制成的流苏,极其华美。 此刻,就连宁姝也被这景象惊住了,瞳孔猛地一缩。 刚才哭喊的长者立刻瘫倒在地:“真的是小周后!当前凤凰台落成时我看见过,当时她穿的就是那身流苏凤袍!” 一声愕喊,万民嚎啕,所有人都慌张了起来。 “陛下!”皇后蓦地惊呼,周围宦官侍卫们立刻将皇帝拥进龙撵送回皇宫,其他侍卫纷纷冲过去捉那女鬼。 天很快暗下来。那道鬼影飘飘散散,像是察觉到来抓她的人,很快也消失不见。 皇后站在原地,眯着严厉的凤眸在人群里搜寻一圈,叱道:“宁姝何在!” 被点到名的宁姝心里一声哀嚎,硬着头皮穿过人群走到皇后面前屈膝。 就听皇后弯腰在她耳边低怒道:“我不接受神鬼作祟之说,必是有人搞鬼,以图祸乱我朝!你若是不能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那么引出这场祸事的你便是此案的凶手,你可听清!” 顶着发麻的头皮,宁姝垂首应道:“小女,明白。” 第72章 魂归凤凰台(二) “十日后金佛入京,若到那时你还未破案,那么,只能用你这妖孽的血,来做迎金佛的第一道大礼!” 皇后说完这句,在宫女侍卫的护驾下回宫去。 得令赶来的数千龙城卫将围聚的百姓驱散开来,每个人都被下令不准胡言乱语,但是一滴冷水入油锅,如此大的动静如何捂得住?这个消息今夜恐怕就得传遍京城。 “你真倒霉。” 徽墨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你本来就是个克九族的煞星妖名,现在凤凰台又出了这档子事儿,整个京城再找不到比你更合适背锅的人了。” 宁姝拂了拂跪疼的膝盖,没说话。 “你这锅还是自己主动背来的,啧啧啧,你这运气也太棒了。”徽墨抱着双臂,继续嘀咕着。这两日习惯了女装,他已经对胸前的两坨自动免疫,有时候还特意挤得更挺一些。 宁姝嘴角抽了抽,斜眼睨他:“你要不要先进点晚膳?” “为什么?” “因为待会儿你就要验尸了。” 徽墨眨眨眼,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小周后当初是自焚而死,创造出最完美的小周后还魂现场,应当少不了跟当初一模一样的死尸。”宁姝耸肩道,“对了,我记得附近有家肉饼特别美味,现在去买还能抢到两只,待会儿就该卖光了。” 徽墨想了一下,觉得她说得很有理,迅速跑去买了几只肉饼用油纸包了回来,刚准备送进嘴里,就听一直在搜寻的侍卫们呼喊道:“这有具尸体!是不是小、小周后?!” “……”徽墨张大的嘴巴顿住。 宁姝笑了下,把他怀里的肉饼抓过来,道:“少侠,走吧。” 天早就暗透了,龙城卫们在四处点满了灯笼。尸体是在凤凰台旁的摘星楼最高处被发现的,相比于完全烧成废墟的凤凰台而言,摘星楼损毁不算太严重,不过门窗早已朽毁了,四处空荡荡的,到处漏风。 徽墨一上楼就被门槛边的水塘洼了一脚,忙跳过去:“积水怎么这么严重?” 发现尸体的侍卫道:“许是下午那场雨打进来的吧。宁大小姐,尸体就在那儿。” 其实不用他说,宁姝已经发现。 一具烧得炭黑的尸体就挂在这层的正中央,一根血色红绫勒住尸体的脖子另一端挂在房梁上,四处灯笼的光芒照过去,在墙壁上落下一道道阴森的鬼影。尸体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那件传闻中价值万金的明珠凤袍。 徽墨先是一声:“哇,真贵。” 后面紧接着摇头,一声:“呀,太惨。” 然后开始脱起衣服来。 宁姝扶额,连忙将侍卫都支出去,凑近小声道:“别忘了,你现在是个姑娘。” 徽墨混不吝道:“怕什么,我里面好几层呢。”然后从头发里刷刷刷抽出几根簪子,抽出一看末端都是极锋利的小刀,再用小刀把衣服夹层割开,从里面取出一整套的解剖工具。 撕拉把衣服裁开,迅速制成蒙口鼻的布巾,又在胸口掏了掏,竟掏出几团生蒜头来。 宁姝震住:“你……” 第73章 魂归凤凰台(三) 徽墨拿了块石头开始捣蒜汁浸在布巾上,满脸自得道:“哈哈,吃饭的家伙怎么能不带在身上?这可是我想了两天才想出来的独门秘籍,概不外传,聪明吧?” 宁姝想说你也不嫌那味儿,想想还是闭嘴算了,接过他递来的手套与浸了蒜汁的布巾戴上,帮着他一起把尸体小心地抬下来,平铺在一处无积水的平台上。 尸体显然死了一段时间,散发着一股令人目眩的气味。徽墨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回来蹲在尸体前念了了句“得罪”,开始做事。 “身高六尺三寸,死前未受侵犯,死因是心口被一刀刺死,刀口干脆利落正穿心脏,死者没有挣扎的迹象。” 宁姝一边听,一边同他做分析:“口腔内、咽喉处、肚肠内验到迷药的痕迹吗?” “没有。” “那凶手要么是极有力的男子,将她制住毫无反抗之力,再一刀刺死;要么就是趁其不备突然挥刀,刀口正穿说明极可能是个熟人,才会如此毫不设防;要么是最后一种。” “哪一种?” “小周后的鬼魂迷住了她的心智。” 徽墨听了冷不丁抖了三抖。 旁人口中也就算了,他刚才也亲眼瞧见了,那漂浮在虚空中的鬼影实在太真实了,让人不敢不相信。 他连忙摇了摇头,把那可怕的场景从脑子里晃出去,低头去解尸身上的凤袍:“死者是死后才被火焚烧,面部被烧焦程度最深,参照近日天气以及尸体腐坏程度看,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月;身上凤袍完整,袍上有许多尘土;从脖子上的痕迹看,应该是这两天才被挂在房梁上,否则头颅已经断掉。” 宁姝在楼层四周仔细查看着,发现这层一共四处比较大的水洼。 她皱了下眉,弯下腰摸了摸,继续道:“死者死后应该就被埋进土里,这几日凶手察觉到我在查这个案子,所以把尸体再挖出造出今天这番诡异景象,将此案彻底栽给小周后。待会儿我们出去查查,应该能在附近找到一块刚被翻过的土地。至于死后烈火焚烧,应该是不希望旁人查出她的身份。” 徽墨的双手在焦黑稀烂的肉体上一点一点仔细摸过:“从左手掌指骨、腕骨、桡尺骨等部位的发育情况目测年约十八九,不超过二十岁;身材匀称,指腹有茧,掌心无茧。长相我需要把面部残肉清理干净后,再用陶土模拟重塑一下,勉强能恢复个七八成。” 宁姝:“掌心无茧,说明平时不事重活,但指腹有茧,这是一般揍琴之人的特征。” 她抬起头,从头顶高高的房梁,望到门对面垮裂的半面墙。曾经里面无数的珍奇异宝,要么在多年前那场大火中烧毁了,要么后来被闯入的百姓窃走,如今这里四壁空空,只有南面那堵灰黄的墙上,绘制的仙人捧星下凡的壁画,破碎凋零,犹剩半壁,格外凄凉。 看完后,她回到徽墨身边蹲下:“劳烦你剖开她的喉腔,帮我验一验她声带处可有茧子或者息肉。” 第74章 魂归凤凰台(四) 宁姝帮他稳固住尸体的颈喉,由徽墨操刀利落下刃,切开喉腔中部。尸体面部烧毁虽然严重,但喉部比较深,除了不可避免的腐烂,竟保存得还算完好。 片刻后,徽墨点头:“有茧。” 宁姝沉吟片刻,眸中泄出惋惜。 “那说明她曾经长期过度用嗓,又一直未得到很好的保养,应该是花楼画舫里的歌伎。歌伎们除了每日练嗓外,也需练些简单的乐器辅佐。面部辛苦你再重塑一番。不过,按照目前情况看来,我觉得她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人——” “念奴?” “念奴。” 听完后,徽墨望着面前这具尸体,双眼微怔。费那么大劲找的人,兜了一大圈竟然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种感觉实在让人爽不起来。 虽然按照分析,凶手敢把尸体堂而皇之地摆到他们面前,肯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但两人还是不辞劳苦地把尸体解剖分析了个透,结果果然是:什么都没发现。 从摘星楼出来,徽墨赶紧把手上沾了烂肉的手套扒掉,抬头望了望头顶月,感觉头晕目眩,沮丧又饥肠辘辘。 他鼻尖嗅了嗅,忽然闻到旁边食物的香味,一看,宁姝将那包了肉饼的油纸包从怀里取出,正在大快朵颐,正想开口要一块,忽然发现被咬了一口的肉饼中间露出的肉粒来。 看得出店家制饼十分认真,每一块肉都细细地剁碎,肥瘦相间,用了秘制的酱料和在一起。哪怕凉了,还能闻到诱人的香味。可是……一想到刚才尸体上稀碎的焦糊烂肉,徽墨登时腹内翻滚起来。 “刚、刚才你还跟我一起验了尸体!你居然还吃得下去?!你简直——” 他虽然验过很多尸,手上也见过血,可还从来没在尸体前吃过东西呢。就连世子爷起初在王府教他剖尸时,也不过是他在一边分辨骸骨,世子爷在一旁品茶,也未进过吃食啊!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宁姝凑近一步,把一块肉饼送到他面前:“这有什么?真把人逼到绝境,吃人的还有呢。验尸前你不还说饿么?来,我分你一块。我包得挺紧还有些余温呢,特别香,赶紧来尝尝。” “啊啊啊啊,离!我!远!点!” 望着徽墨跑远的身影,宁姝邪恶地勾起嘴角:少年,嘲笑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学到了没? 她吃完了肉饼,正准备拍拍手迈出这座荒园的门槛,忽然察觉一道细微的风声朝她后脑急速而来。她敏锐低头,三枚飞镖簌簌簌刺进她前方的树干内! 她来不及反应,紧接着又是三枚! 宁姝倒抽一口气! 就在三枚飞镖即将洞穿宁姝胸口之际,徽墨点足疾飞,将刚才没用完的最后一个蒜头甩出去,紧接着身体如旋风般拦在宁姝面前。 三枚飞镖,一枚被他胸口的蒜头击偏;一枚被他的足尖踢飞;还有一枚被他咬在牙间。 徽墨单膝跪在地上,帅气地歪头,将牙齿接住的飞镖吐在地上,一声脆响! 远处那片漆黑的树影中发出一道窸窣的声响。 徽墨赶过去时,对方早已逃了。 将地上几枚飞镖捡起放在掌心,宁姝凝眸道:“看来,我们得再快些了。” 第75章 似幻似真(一) 凤凰台,小周后的鬼魂现身在陛下面前。 摘星楼的顶层,出现一具披着凤袍的焦尸。 这两个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京城四处弥漫着惶恐压抑的气氛,就连路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小孩子们更是被关在家里,生怕他们出去乱跑被怨鬼摄了魂,成为第二具挂在摘星楼上的尸体。京城大大小小的佛寺道观前挤满了人,纷纷抢着买辟邪的柳枝水、符咒等物。 就连追云逐月楼里向来插科打诨的百晓生,也被女鬼的事闹得难得正经:“那日我不敢说出口的人名就是小周后,没想到越不敢说的事,越是会发生。听说宫里传消息:九日后金佛入京,陛下原是准备把那金佛迎入万佛寺,让金佛之光自香弥山照遍整座京城。但这计划被突然冒出来的小周后冤魂打乱。陛下现在决定直接将金佛镇在凤凰台上,驱散作祟的怨魂。” “阮贵妃娘娘会参加吗?” “自是会的。” “真希望观音转世的阮贵妃能够用身上的佛光,将凤凰台里的鬼魂镇压下去,千万不要让女鬼跑出来再杀人了。” “昨日你们看到那鬼影了么?” “我看到了,我家就在那附近,太恐怖了!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未看见,听说陛下去了我才跑去看。我亲眼瞧见陛下刚说完‘朕今日就在此处,谁敢乱语怨鬼作祟者,杀无赦!’那女鬼没多久就冒了出来,就飘在半空中,几千双眼睛都看见了,穿着凤袍,烧得焦黑,隐隐还能听到鬼哭声。连陛下都被吓晕了过去……自那鬼影之后,我们那片人连夜搬离,现在都在各自亲戚家借住,也不知道能不能逃过此灾……” “那穿着凤袍的焦尸,会不会就是小周后娘娘对我们不信她冤魂的惩罚?” “哎……今年怕是不太平的一年啊。愿神佛保佑,愿老天爷保佑……” 从追云逐月楼离开,宁姝坐在夏侯轻的马车里,在往日热闹非凡的东市上慢慢行着。宁姝掀开车帘一角,望向车外。原本摆了满满一街的摊子今日只出了一半,比肩继踵的人群也消失不见。就连向来人挤人的戏法摊子前也没围几个人,摊主连变几个戏法也没得什么赏钱,沮丧地坐在一边。 宁姝看了一会儿,请九思把马车停下。 她戴上帷帽,跳下马车,走到摊主跟前:“摊主,我之前路过你这看你变了好几个戏法,尤其是那个空笼来雀,我亲眼瞧你笼子里空空的,黑布一蒙,仙气一吹,里面就钻出好几只鸟儿来,真叫人惊叹!我回去琢磨了许久也没弄明白,抓耳挠腮了好几天,就想问问你这变戏法的秘诀都是什么呀?” 摊主笑道:“这都是我师门传下来的手艺,如果告诉了您,那我只能去喝西北风喽。” 宁姝笑起来,清脆无忧,就像个养在闺门的娇小姐,无比单纯:“摊主放心,我定不会跟你抢饭碗吃,不过满足一下好奇心,回去自个儿琢磨玩罢了。如果你能告诉我,我定有重酬。” 第76章 似幻似真(二) 摊主瞧她衣着华贵,不像是偷学的同行,又看她掌心一小锭金子,立马喜笑颜开:“其实这戏法啊说难也难,需要长时间的练习与琢磨,才能变得活灵活现,让人看不出破绽来;说不难其实也不难,不过就是障眼法与巧思的道具。就拿空笼来雀来说吧,其实这笼子是特制的,下边儿还有一层,中间隔了层小机关,我在蒙黑布的时候,手趁机拨了下机关,藏在下层的几只鸟就钻了上来,等我把黑布揭开,这戏法可不就成了么?我这机关做得很隐秘,诸位看客们也不会凑近看,自然什么都发现不了。” “原来如此,真是巧思妙想!所以那些所谓的戏法与幻术,原理不外如是,骗倒了人们的眼睛就算成功了,对么?”宁姝抚掌大赞。 “哈哈,对对对,小姐真是聪慧过人啊!” 宁姝嫣然笑道:“摊主,我家祖母下个月过大寿,她也特别喜欢戏法,你能不能再教我几招,等寿宴上变出来哄她老人家开心?” 得了一锭金子,摊主无比热忱:“您说说您想学个什么样的戏法,纸变鲜花或者飞来蟠桃?灵猴贺寿我也能训给你。” 宁姝脆生生道:“她老人家是观音娘娘的信徒,我想在空中变出个观音娘娘的法相来,你可有什么妙招?” “空中?” “对。” 摊主露出苦笑:“您说的这个我若是会了,也不必在这儿摆摊了,直接去佛寺里当得道高僧也是够了。您这可太为难我了,就是我祖师爷也没听说有这个本事的。” 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宁姝谢过了摊主,转身上了马车,朝里面的夏侯轻摇摇头道:“没问出来。” 她端起一杯茶润了润嗓,笑容些微发苦,“昨夜到今晨,三千龙城卫把整个凤凰台掘地三尺,没有查到鬼影出现的玄机。就算真是戏法,那戏法也变得太天衣无缝了,叫人难以参透。按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可能还真是小周后鬼魂作祟最为说得通了。” 她对面,夏侯轻慢慢碾着掌中骨,悠悠启口:“十岁那年我颈侧长出第一瓣梅花,父王震怒,亲自将整个王府彻查三遍,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最后将我身边八名最贴身的侍卫一一杖毙,我院中剩余八十六口人全部撤换,但还是没能阻止十七岁那年我颈侧长出的第二瓣梅。到目前为止,我身边的人不知换过多少批,可始终查不出下毒之人到底是谁。就连我父王也在心力交瘁后喃喃自语:难不成这世上真的有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魂,才能将此事做得如此滴水不漏。” 他嗤笑了一声,追问:“你觉得我信吗?” 宁姝徐徐摇头,答了个“不”字。 若是他信了,就不会千里迢迢拖着病躯来到京城,也不会此刻站在她面前;也不会费尽心血把徽墨、歙砚等人训练成他的眼口手脑,他的左膀右臂;更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全然陌生的她身上,陪她浪费时间。 夏侯轻的指节在小几上叩了一下:“昨晚有人要杀你,我觉得这是个好消息。” “是。”宁姝也赞同。 第77章 寻踪觅影(一) 马车外,随车子慢慢走着的徽墨不解的皱起脸,心想有人刺杀怎么还是好事了?昨晚他或者宁大小姐,两人只要其中之一没反应过来,宁大小姐可就已经命丧凤凰台了。 他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继续听下去。 宁姝的嗓音柔软而笃定:“原本对方昨日在上千人面前变出小周后的冤魂是个很不错的招数,当时看到那景象,连我都呆住了。这一招简直妙极。但是他错就错在没按耐住,趁机想杀掉我,反漏出了破绽,这说明我一直调查念奴的事、去解剖念奴的尸体,令他感觉到了威胁。也令我开始怀疑:之前我一直以为此案的中心是云扉,也许是我想错了。念奴才是最重要的一环,而云扉只不过是意外撞见了她被杀的过程,才被下毒封口。” 夏侯轻沉默了片刻,显然在思索她的话:“你怀疑的对象有几个?” 宁姝缓缓道来:“目前能确定的两点:一、念奴跟云若悔肯定有某种深刻且保密的关系,昨天在噩梦中说出的“别怪我,你不该来的,念——”后面那个字应当就是奴字,还有他袖中那张珍藏的小像佐证。 二、念奴两年前所在的曲艺班子整个被三皇子萧云焱买了去,之后里面十几个姑娘都没再跟班主有过联络,那些姑娘又发生了什么,很值得探寻。” 夏侯轻点点头,嗓音清浅:“尽快查吧,希望你不要浪费我之前救你的那条命。” 宁姝也是此意,第七日的晨钟早已敲响,无论是距离她允诺云夫人的时间,还是迎金佛的时间,都仅剩下不足九日。 随着他们的分析,马车很快在南平王府门口停下,宁姝戴好帷帽随他入府。这次的待遇对比上次优厚了许多,夏侯轻竟然宽宏大量地派九思、徽墨替她搬出三皇子府所有卷宗,同她一起翻阅。 九思不愧是得夏侯轻真传的一目十行,翻起卷宗速度极快,宁姝也不比他慢多少,很快两人阅过的卷册在面前垒成一座小山,只有徽墨还没翻上几册已开始头晕眼花。 “查案不应该是很英武帅气的事么?我瞧着戏文演的神探,只要他们一出场,眼睛刷刷刷在案发现场扫上几圈,再掐指一算,立马就能指出凶手是谁。为什么我们却一直在各种卷宗、案册里淹得死去活来?” 宁姝的眼睛继续工作,分出一缕注意力给他,笑着安抚道:“所以那是戏文,大部分案件的破解过程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寻踪觅影,进而抽丝剥茧,这个过程注定枯燥乏味。尤其年代越长,线索越难寻找的,更需如此。本朝皇子十五加冠后可出宫开府,三皇子府的案籍才五年,并不算多,耐心些吧。” 徽墨发出沮丧地叹息,然后认命地沉下心来。 殿内很快恢复寂静,除了几人翻阅书册的声音,便是夏侯轻指尖落子,轻而脆的声音。 从辰时看到近午时,宁姝看累了就抬起头扭一扭酸麻的颈,朝坐在窗下的夏侯轻看过去。 窗外明亮的光线从窗格中跳进,又悄悄钻进珠帘,落在他的脸上,将他的侧脸弧度清晰地映在墙壁上。他面前是一只白玉棋盘,上面横纵十九条线划出三百六十一个交点,他左手执白,右手执黑,不急不缓地在棋盘上逐个落子,竟无一子落错位置。 宁姝惊叹地眨了眨眼,再一看徽墨、九思二人表情颇为平淡,似乎此景稀疏平常,她想了下,猜出夏侯轻天生记忆惊人,记住棋盘布局不过小事。天之骄子即便双目失明,也从不允许自己成为废人。 这个男人真是可敬又可怕。 宁姝想了想自己的脖子,嗯,还可恨。 第78章 寻踪觅影(二) 腹诽完,宁姝继续手头的事。 三人一起做事,自是省时许多,简单用了午膳,至未时几人已将所有与曲艺班子中的姑娘有关的卷册筛选了出来。 “两年内,二十四名姑娘,故去了十五人?”结果出来时,徽墨眉毛就不解地皱了起来,“怎么死了这么多?” 他再扒了扒,死亡时间分别是:天择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一、天择二十四年一月六、天择二十四年四月二等,时间零零碎碎。除了死亡比例过高,其他找不出任何规律,感觉就像一个个意外。 宁姝微微皱眉,目光在这些卷册上落了许久,然后抿唇道:“劳烦两位再辛苦一下,将三皇子府侍女死亡记录的卷宗找给我。不需要全部,找出一些给我即可。” 两人点头应“是”,也顾不上休息,就继续埋头做事。 刚才翻过一遍有些印象,很快就聚出一堆卷宗来。 宁姝沉静的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掠过,眸中很快闪出一道亮光,念出几条来:“你们看这里天择二十三年十月廿七,侍女翠莲病逝; 天择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一,琴姬沁芳不慎落水而亡; 天择二十三年十一月廿四,侍女巧月染时疫病故; 天择二十三年十二月八……” 徽墨还在疑惑不解,九思已一眼看出玄机:“从三年前起,每隔十三日或十四日,三皇子府就有一名侍女病死或者意外而亡。” 宁姝点头:“偌大的三皇子府,光伺候的下人就几百人,每年各种意外死上十几二十个并不算多,若是犯了大事,主子一时愤怒打杀几十个都是有的。但是,问题在于死亡的时间基本以十四日为周期,其中还巧妙地避过了陛下的寿辰、先太后的祭日等等重要日子。这绝对不是巧合可以形容了!” 她渴极了,从案上端起一杯水就饮了下去,继续道:“另外,侍女死亡的概率尤其高,我对比了同一段时间内侍女与男仆的死亡数目,死了七名侍女,才死了两名仆从,其中一名还是年高的。光从这些数据就可看出,三皇子府里大有玄机!” 夏侯轻将手中未下完的棋子丢进棋罐中,慢慢出声:“一下子死太多人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与某些揣测的目光,所以他事先给每个人安排好了合理的死亡原因,以及该死的时间。” 徽墨这时终于算明白日期的玄机,提出疑问:“可是,就算他事先安排好时间,人若一下子死太多怎么办?留在府里发臭么?” 宁姝摇头道:“别忘了,那可是三皇子府,必定有冰窖,人死后就拉进冰窖里,过几日再从冰窖移出来埋了并非难事。且他大可以在人死前,就事先以某种借口把人提前送出府,过上些时日再报户部即可。人死后布一蒙往土中一埋,到底死的是何人,又是何时死的,谁又知晓呢?即便个别侍女的亲属提出疑议,能卖一回女儿的人,自然也会为了金银再卖第二回!” 多少穷人家的女子,若是能被选入皇子府做事,该是烧高香的事情,可是谁又知道那富丽堂皇的宫殿,竟是个会吃人的魔窟呢? 只要一想,就觉得遍体生寒。 第79章 寻踪觅影(三) 喉咙本就不舒服,又一下子说了大量的话,少女甜润的嗓音此刻显得些微暗哑,让人听了也不由干渴起来。 夏侯轻伸手准备去端起刚才自己放在案上的那杯茶水,忽然发现它移了位置,而且里面的水,空了。 他细微地皱了下眉,拇指在杯口按了按,脸上有片刻的不自然。 但那份不自然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动声色地将杯子移到一边,他沉声道:“下一次三皇子府‘该死人’的日期是哪一日?” 宁姝心算了一下,道:“应该就是这两日,这几日我会安排人轮流在三皇子府外守着,看看能不能逮到什么马脚。不过,就怕凤凰台的事爆出来,三皇子府所有忌惮而暂时收敛。那就全凭运气了。” 夏侯轻:“你之前说,念奴失踪前把一个家传的镯子押在鸨母那里,可以在上面再下些功夫,兴许可找到些蛛丝马迹。” 宁姝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且之前春娘央托过我,我也该给她一个交代。” 戴好帷帽,宁姝携徽墨告退,准备再去一次揽月湖。 “慢着。” 身后的人声音传来,打断她离开的动作。 宁姝诧异地回头望他,想他还有什么事要说,却见他掌心忽然丢了个玉色的小瓷盒来。她一把接住:“嗯?” 夏侯轻状似平淡道:“这是活血散瘀的药膏,拿去用。” 摸了摸掌心的瓷盒,不是太冰,似乎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宁姝挑了下眉,勾唇道:“这算是世子殿下昨日掐我脖子的赔礼么?”嘿,难得冷若冰霜的世子殿下也有愧疚的时候? 夏侯轻抿了下唇,似觉得殿内气息有些滞塞,他伸出指尖掀开珠帘一角,对着窗外皱着眉冷漠道:“你想多了,只是觉得你说话中气没之前足,听着费力。” 宁姝不由冷笑:“……” 呵,男人。 待宁姝走后,夏侯轻沉默地坐在窗下案前,窗外的海棠花开得正好,一朵粉白的瓣悄悄钻进来,飘落在他的手边,就像一个轻吻,又像蜻蜓的足掠过湖面春水,牵扯出一片涟漪。片刻后,夏侯轻道:“九思,把这套茶具拿出去砸了。” 九思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套茶具上,忽然反应过来发生过什么,立刻道:“是。”然后上前,将那套茶具收整好,转身端出去。 他扬起手,正准备摔第一只杯子。 就听世子爷的声音再次传来:“慢着。” 隔着窗格,九思感觉他家爷波澜无惊的声音里,似乎夹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烦躁:“收起来吧,别让我再看见。” 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没插任何嘴,恭敬又应了个:“是。” 从南平王府离开,上了自家的马车,徽墨驾车向城西而去,宁姝靠在软垫上小憩片刻。正似睡似醒,马车陡然停下。 宁姝猝不及防惊醒,正要问怎么了。徽墨掀开帘子一角小声道:“好像是五公主的座驾。” 他话音刚落,一名嬷嬷就走了过来:“是宁家大小姐么?我家公主有请。” 五公主? 她印象里与这位并没打过交道,想来是为了案子的事。宁姝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扬起样板式的笑脸下车拜见。 第80章 若要强求(一) 五公主萧长悦是陛下的长女,在陛下眼里地位自是与其他公主不同。她自小不喜女儿家的小玩意,反而常与皇子们一起练习骑马射箭,性格率直,所以深得陛下宠爱。陛下的几位公主里,也只有她得到允准的令牌可以时常出宫。 她的座驾十分豪华宽敞,坐上七八个人都是够的。光马车内壁那堆奢华的装饰就价值不菲,陛下宠爱可见一斑。她虽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眉宇中有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听说母后把案子交给了你,不知现在可查出些什么?” 宁姝垂首道:“禀公主,宁姝还在侦查中,尚未发现什么。” 萧长悦叹了一声:“哎,我真希望这些都是人为的,而不是真有……不瞒你说,自从昨日亲眼见了那鬼影,父皇头疾就犯了,一夜未成眠,今日早朝都没上。还是阮妃娘娘去陪同照料了,父皇才感觉好些。现下不谈这京城,就是宫里也有些人心惶惶,我最近也时常心绪不宁,要么昏昏欲睡要么烦躁难眠,总感觉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宁姝道:“请公主万万保重玉体,宁姝定当竭尽全力使事情早日水落石出。” “那就辛苦你了。”萧长悦点点头,然后看着马车里装饰的花团锦绣的纹饰出神,半晌后才道,“他最近还好吗?” 心思在脑中转了一圈,宁姝明白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于是道:“大公子近日悉心照料云扉,衣不解带,疲惫清减了些,不过并不大碍。” “那就好,”萧长悦点点头,然后望着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你也听过我的事吧?” 这个问题不好答,宁姝只得模糊应道:“略有些耳闻。” 萧长悦无所谓道:“我知晓外头许多人笑话我呢,就是我的兄弟姐妹里也有些背地里对我说三道四的,整个后宫里也就那么两三个人愿意理解我。这有什么呢,我就是一心爱慕他,所以甘愿为他犯些傻事,也是我自己高兴的。” 这一点,宁姝是真心敬服她的:“公主果敢直率,不为世俗眼光左右,令宁姝钦佩。” 萧长悦握住她的手道:“宁姝,说起来你我都是名声不多好的女子,今日虽是我第一次见你,心里却冒出许多话想对你说。你说,一见钟情与日久生情,哪一个更易得善终呢?” 宁姝想起自己七世的经历,自认为情爱一事上自己也是差等生,于是苦笑道:“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看的都是两人的缘分吧。有些人一见钟情时有多轰轰烈烈,炙情消退的速度就有多快,冷静下来再看,往日情分不过一地鸡毛。也有些强守了一辈子,期盼日久生情,最后也不过是相敬如宾,甚至对面无言。更有甚者从伴侣走向仇敌,争抢着往对方最脆弱处扎刀子。恕宁姝愚钝,无法给公主答案,只能想起一句从前母亲教给我的话:万事莫强求。” 随着她的话,萧长悦不知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冷笑,萧家人如出一辙的骄傲在此刻显露无疑:“父皇曾对我说过,我是皇女,是天底下出身最好的女子,只要我想要什么,就该得到什么。令我不满意的,那就除掉他。之前我一直顾忌着他的想法,不想让他不开心,所以忍着他顺着他。可他宁愿跑去喜欢一个……也不喜欢我,有时候真让我不甘心啊。” 第81章 若要强求(二) 宁姝有些惊讶地抬头望了她一眼,发现萧长悦此时的目光有些虚幻,喃喃自语般说道:“万事莫强求……可若我偏偏要强求呢?” “殿下?” 她察觉自己的失态,立刻转移话题,问道:“你这是往城西的方向?” “是。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萧长悦随意地摆摆手:“没有,你自去做事吧,盼能早日听到你破案的好消息。” 这位公主莫名其妙地来,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又莫名其妙地走了。宁姝狐疑地朝那架奢华得过分的马车望了一眼。 若她刚才没听错,五公主分明知道云若悔的心上人是谁。还有她那堆不甘心与强求,难道—— “先去揽月湖。”宁姝先抛开心头疑问,立刻登上马车。她眼皮跳起来,总觉得这么短暂的耽搁,有些事要来不及。 徽墨得令立刻挥起马鞭。 待赶到揽月湖,马车还未停下,宁姝就被一股刺鼻的浓烟熏得眼睛发痛,她顾不得许多,立刻掀开帘子跳下去,下一瞬,一块巨石压在了心口。 数百人站在岸边,围着一艘正在燃烧的画舫窸窣哀叹。 人群中央,鸨母瘫在地上嚎啕大哭,春娘等人亦是蓬头垢面,满脸黑灰,浑身湿漉漉的,显是刚从舫上逃下来的,有几个姑娘甚至烧伤了,全都如受惊的麻雀般聚在一起失魂落魄,哭哭啼啼。 拨开人群,宁姝急急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春娘抬头,认出她,努力止住眼泪道:“我们都在各自屋里收拾,为晚上接客做准备,也不知怎么的,舫上突然走了水,还不止一处,火势极大,浇都浇不灭,我们只得匆匆跳进湖里逃命,但是舫上的东西全都没了……” 宁姝心口沉甸甸的,弯腰问道:“不知念奴之前抵押给妈妈的那只镯子可还在?” 鸨母涕泪横流:“什么见鬼的镯子,没了!什么都没有!我的一切都被烧毁了!我半辈子的心血啊……” 旁边几个姑娘捂着伤口,哭泣道:“小周后惩罚过念奴还不够,怎么还要迁怒我们呢……” 湖面上,画舫发出令人牙酸的折断声,如老死的巨兽般,带着吞天的火光慢慢沉进了湖水中,除了刺鼻的浓烟,什么都不剩。 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宁姝用力抿紧了唇。 念奴留下的线索本就稀少,现下最后一件直接的证物也沉入湖底了。 还是迟来了一步! “怎么就那么巧?”徽墨脸皱得紧紧的,“若不是五公主拦车,我们或许来得及的!” 宁姝走到湖边,从水中捞出一块漂浮的甲板碎片摸了摸,指间一片滑腻,是火油。她闭上眼,将刚才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在脑中再过了一遍,然后轻声道:“是啊,怎么就那么巧?” 将身上所有银钱留下给春娘等人暂时安置,回到云府,宁姝立刻找来子归:“子归,云府这里暂由连翘守着。我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拜托给你:立刻启程赶去青州帮我去花楼里找一个叫念奴的歌伎的踪迹,我要与她相关的所有消息。此去青州千里之遥,可我只有八天的时间给你,此行恐需日夜兼程,请你务必保重自己。” “属下职责所在,这就出发。” 子归发出一声娇叱,一匹赤色马飞快地冲出城门,踩过昨日积雨的草塘,往青州所在的北向奔腾而去。 第82章 墨色飘渺(一) “大公子相信有鬼魂复仇一事吗?” 站在云扉寂静的塌前,宁姝叹了口气忽然朝身边的云若悔发问。 云若悔俊眉蹙紧,追问道:“宁大小姐怎么会突然有此一问,难道你也信了小周后迁怒云扉,害了他的传闻?” 宁姝浅笑摇头,她敛了袖,伸手将刚剪下的一枝海棠多余的枝叶剪去,插进云扉床边的花器中。 “我这几日苦恼难眠,就随手翻了《太平广记》(注1),看到里面两个故事感触不已。一个故事讲的是对爱情执着追求的郑生遇到了平康坊重情重义的李娃,两人最终相守相望,相伴一生。第二个故事说的是,本为王府庶出的霍小玉,在父亲死后沦为艺妓,不幸遇到了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的李益,被抛弃后她心死身灭化为冤魂,为了报复搅得对方终生不得安宁。李娃与霍小玉,说来二人都是欢场出身,最后的结局却南辕北辙,落差如此之大,怎能不叫人唏嘘呢。所以才有刚才一问。” 她插好了花,又十指沾了水细细地洒在花瓣上,朝着云若悔道:“大公子觉得,此二女的结局为何会如此呢?” 云若悔的神情有些恍惚:“大抵是遇到的人不同吧……这二人说到底都是重情义的女子,只是有些人值得托付终身,而有些人并不值得……” 宁姝苦恼拧眉:“那李益乃是进士出身,初时也曾浓情蜜意花言巧语;可郑生却是挥霍无度不事科举,直到后来才发愤读书,真叫小女难以分辨,到底这二人到底谁是值得托付终身的那一个。” “或许这就是人心难辨吧,”云若悔的声音有些晦涩难言,“有些人自己也不懂自己,自以为值得依赖,其实到头来也不过无用二字而已。” 宁姝听了,感触地点点头,然后歪头好奇道:“如果大公子遇到李娃或者霍小玉这样的女子,会作何选择呢?” 云若悔轻轻垂下眸,用黑长的睫将眼中苦涩极力掩盖,唇边牵起艰难的笑容:“人与人之间生下来注定就是有界限的。身份悬殊太大的人,或许一开始最好不该遇见,遇见了也不该去靠近,反而对双方都好。谁也不去打扰谁,也不会祸害谁,到最后,谁也不会恨谁……” 宁姝露出感叹的表情:“我想起大公子之前同我说的,你那位有缘的女子后来不幸离世了,在你的故事里,我觉得她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子。我心里很是辗转,于是想冒昧问一下,她后来是为何离世的,又是什么时候离世的呢?” 云若悔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隐约浮现一道泪光:“她三年前就死了,死在……匪贼的刀下。” 宁姝见状,心里刺了一下,立刻深深屈膝福礼:“抱歉,是我莽撞勾起了大公子的伤心事,请大公子恕罪。” “不妨事,事情早就过去了,”云若悔将眼中的湿意眨去,笑道,“我只要记得最好的她永远活在我心里即可。恕云某失态,先去收整一番。” 云若悔转身要走,宁姝忽然道:“有件事大公子可能不知,一个多时辰前五公主召我问了案子。” 云若悔的脚步倏然停住,回头道:“她找你问了什么?” 第83章 墨色飘渺(二) “也没问什么,只谈了大约一刻就命我走了,不过紧接着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原是要去揽月湖问画舫上的鸨母要一件证物的,但因为五公主的问话而耽搁了片刻,待我赶到时,那件证物已经随船一并烧进湖里了,大公子觉得这事儿奇不奇?”宁姝含笑抬眸,仔细地观察他每一寸表情。 云若悔想都不想:“这事绝不是她做的!”没有丝毫犹豫。 待说完,才发觉自己有些激动武断了,他握了握拳,才状似无意道:“我的意思是,可能只是凑巧,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平白无故去烧一艘画舫做什么呢?且若是她做的,也不必亲自去拦你,不拘派人在路上制造什么磕绊都可,那样更不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 “我也是这样想的呢,怕是凑巧了,”宁姝点头笑了笑,然后摇头,“只是到底何人所为又是一桩悬案了。” 云若悔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宁姝深深皱起了眉。 三年前就死了,那么念奴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是他故意说来迷惑她的? 这个人,太过复杂,就像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当初回忆的甜是真的,说到心上人死时的怨也是真的,追逐她的小像时的急是真的,现在说到一开始最好不该遇见时的悔也是真的…… 还有五公主,他当时的反应太快了,完全出自于本能,仿佛心中早就笃定跟五公主绝无关系,可是他是凭什么判断出来的呢?且传闻中都说他对五公主无情,为何又要为她开脱? 他的人就与他今日身上穿的那身衣袍上,水墨色飘渺的山水如出一辙,氤氲朦胧让她难以看透。 云若悔走后,连翘汇报这两日云府的动向。 “小姐,我这几日一直守在这里,亲眼看着大公子照料云扉公子真是尽心尽力,让人动容,若此案真的是他做的,那这个人……也太可怕了。” 正面佛,反面魔,叫人一想都觉得寒毛直竖。 宁姝道:“人心一事不可揣测,此时与他脱不了干系,却不一定是他所为。你继续在这里守着,一有异相就来告诉我,今晚我跟徽墨去三皇子府附近碰碰运气。” 事实证明,她最近运气的确不太好。 连着在三皇子府外守株待兔了两夜,什么都没守到,宁姝天色将白才睡下,还多久就被人啪啪拍门吵醒。 宁姝暴躁地掀开被子,就听徽墨在门外道:“我家世子爷有请,就在府外。” 她艰难地睁开酸涩的眼睛,发出一声哀叹,强打起精神从床上起身。 夏侯轻坐在马车里矜贵地开口:“傍晚在七里桥等我。” “做什么?”宁姝刚问完,很快反应过来距离七里桥不远的宅邸是哪一所,她眼睛一下亮了,“三皇子府?” 夏侯轻微微颔首:“凭你自己想进去找线索恐怕不太方便,我带你进去。记住来之前,先把自己的装束扮好。” “那我扮成什么身份?侍卫?” 夏侯轻勾起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显然就是“就凭你这身高,也太高看自己”的含义,然后就在宁姝郁闷的表情下,徐徐吐出三个字:“小太监。” 宁姝:“……” 第84章 徽墨往事(一) 小太监就小太监,总比混不进去干着急的好。想开这点,宁姝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这个主意。 幸而宁姝身量不矮,裹上胸布换上宦官服后,很有些挺拔玉立的意思,甚至比一些小宦官个儿还高些。 徽墨是易容老手,手中一整套的工具。他戴上一副蚕丝手套,对准宁姝的脸庞细细揉捏,尽量只在必要处贴上一层薄薄的脂膏,令她变得更加雌雄莫辩一些。 可即便仅此而已,还是让宁姝疼得皱起眉:“嘶,原来易容术这么疼的。那你缩骨时的的疼痛,应该较之有百倍吧。” 徽墨并不太在意,继续按在她脸上做些细微调整,再抹上些黄粉令她的肤色更暗些,做最后的掩饰:“还好吧,也不过就一下的事情,挨过去也不算什么了,小时候刚被王爷送去师门练功时那才叫凄惨,每天骨头像被打碎重塑一遍,我日日是哭过来的,天天被师傅师兄看笑话。不过再痛也是身体上的痛罢了,比不过世子爷……” 宁姝听出他最后一句语气变得沮丧,于是道:“你待你家世子爷十分衷心。” 徽墨用力点头,理所当然道:“那是应当的,要不是世子爷,我早就被野狗啃光了肉死成渣子了。” 野狗啃光,听起来怎么那么凄惨?宁姝疑惑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宁大小姐可知道十年前汉江府那场饥荒?” 宁姝想了一下道:“有些印象,当年汉江府先是前一年遭遇百年洪水,紧接着第二年又遭大旱,刚种下的稻谷全部旱死,百万顷农田颗粒无收,据说当时死了近十万人。” 徽墨摇头,道:“不,其实是整整二十八万。我爹娘也在里面。他们都在那场饥荒里饿死了。” 闻声宁姝皱了下眉,看来是当时州府跟户部都瞒报了,只是没想到胆子竟这么大,瞒报了近三分之二!实在胆大包天! 然后听徽墨继续说下去。 “临死前我爹把身上的肉割下来一块给我,哄我说是路上捡的饿死的兔肉,想让我吃了活下去。”徽墨笑着,“可是我人小,眼睛却毒。” “那时候别说兔子肉了,就连地上的草、土里的蚂蚁洞都被人掘空了扒出来吃掉了,哪里还能捡到兔子肉?而且,我爹的裤子上全是血啊。我怎么能吃我爹的肉呢?我想要么全家人一起死了也挺好的,然后就闭起眼睛趴在我爹娘的尸首旁边静静地等死。那天天特别好,碧空无云,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快把我晒化了,我爹娘的尸骨已经臭了,有几条饿惨了的野狗跑过来吃他们的肉,我气极了,想爬起来把它们打走,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有条野狗跑来开始咬我的肉,我感觉我也要死了,因为我已经感觉不到痛。” 宁姝也曾死过很多次,死亡来临前的感觉她感同身受。她并没有吱声,听着面前朝气蓬勃的少年继续说下去。 “就在我只剩最后一口气时,我模模糊糊听到有脚步声走到我面前,然后脚步声的主人说:‘我要他活。’我当时想:咦?难道他是神仙吗?想要我活就能活?我后背的肉都要被狗吃光了。没想到,我最终真的活了下来,不仅活了,还活得越来越好。当时我们村子里几乎死光了,生存下来的孩子只剩我一个。我的命是世子爷给的。除了我外,还有歙砚、九思、天问,都是之后世子爷陆陆续续从各州府里捡回来的。” 他得意地拍拍胸口,笑嘻嘻道,“所以,这世上谁都可以背叛世子爷,我们绝对不会。” 第85章 徽墨往事(二) 听完他平静无波的讲述,再看他赤诚生动的面容,宁姝慢慢弯起唇畔,勾出一道笑来: “我有些理解为什么他会择你在身边伺候了。” 没想到夏侯轻那么冷漠的人,还有到处捡孩子的习惯,果然人不可貌相。宁姝摩挲了一下袖中那只瓷盒:其实,那个男人也没想象中那么不近人情嘛。 徽墨好奇起来:“为什么?” 他一直不是很自信,论武功他比不过歙砚,论灵活他比不过天问,论机敏他差九思十万八千里,除了验尸、易容这些小花招,其余方面他一直还有些小自卑呢。 因为你身上有活气,能让他在被梅花吻包围时,不至于被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死亡吞没。宁姝心里这样想着,笑了笑并没回答,然后岔开话题:“你跟在你家爷身边多少年了?” 天近傍晚,约好的时间快到,宁姝换好全套装束跟徽墨在七里桥边等边聊。 “十年前就跟着公子了,除了跟在师傅跟前练功的时间,就在爷身边伺候,我可是爷身边的老人儿了。” “那你应当非常了解你家爷。” 对于这点徽墨十分自信:“那是当然,整个王府再没有比我更了解世子爷的了。” “那我问你,他喜欢喝什么茶?” “君山银针。” “他偏好什么颜色的衣衫?” “玄色、墨色的比较常穿,绀青也偶尔会穿,给王妃娘娘贺寿时,霜色、月色也曾穿过一两回。” 宁姝挑眉。一直看那家伙穿黑,没想到那么清秀的霜、月二色也穿过,真好奇他穿上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跟云若悔一般温润挺秀? 她停止脑中的臆想,继续问下去:“他喜欢哪位大家的笔墨?” “画圣吴道子。” “他手里经常把玩的骨头是什么东西?” “那是爷——”徽墨险些脱口而出。 夏侯轻的声音忽然在背后传来:“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小心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宁姝冷不丁吓了一跳,摸了摸鼻尖讪笑道:“呵呵,随意闲聊而已,殿下不必挂在心上。” 夏侯轻冷哼了一声,兀自转身走向马车。 宁姝惋惜地咂了下嘴:可惜,就差一点儿。 徽墨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还好还好,还差一点儿。往后跟这位宁大小姐说话可得长十个心眼,不,一百个,万万不能被她再套了话去,不然一朝不慎把世子爷给卖了,他焉有脸再回南平王府?呜呜呜,太难了。 见她迟迟没有跟上,夏侯轻不耐烦地启口催促。 “还傻站着干什么?” 宁姝有些不解地望过去,见夏侯轻站在马车前,伸出一只手来。她望了望自己一身小太监服,又无语地望了一会儿天,默默哀叹一声,一溜小跑过去接过九思手里的踏凳搁到夏侯轻脚下,最后毕恭毕敬地抬起双手扶住夏侯轻的手臂,脸笑心不笑道:“主子,请。” 夏侯轻的唇畔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第86章 血色木棉(一) 三皇子府内。 一道枯瘦的灰色身影穿过门廊,走进萧云焱的书房中,朝着屋内锦衣的皇子禀报道:“殿下,晚上的宴会已经备好了,设在了铜雀馆,就等几位殿下跟公子们到齐便开席。” 绘着鲜活美人像的屏风下,萧云焱看着面前庄子里汇报上来刚处理掉的一批少女的名单,长久无语。听到谋士的声音,他醒过神来点点头道:“今晚伺候的侍女——” 灰衣谋士悄声道:“殿下放心,今晚安排的都是刚进府没多久的新人,定不会教人抓出任何把柄。” 萧云焱讷讷道:“那就好。老六是母后身边养大的,心眼极多,且还有一位南平王世子,平素他都不参加这些宴会,今晚却应了我的,那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且现在外头风声正紧,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谋士笑起来,沙哑的声音犹如坟场里候食的秃鹫:“殿下是在为那个传闻而担心吗?” 萧云焱眉心跳了一下,他那皱了多年已经形成纹路的双眉间,每一道都盛着犹疑与寡断:“外头都在传,凤凰台里被发现的女尸名叫念奴,你说会不会——” 谋士安抚道:“殿下莫担心,您是真龙之子,妖魔邪祟岂敢造次。且当时福瑞亲眼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处理得干干净净,庄子上也查过了没有异相,绝不会有人怀疑到咱们三皇子府。” “那就好,” 萧云焱点点头,低头继续看手中那份名单,感觉自己每一根指头都沾满了鲜血,他立刻将手中名单反扣在案上,迟疑道,“先生,你说我这样做,真的没有错吗?” 灰衣谋士走过来点燃案上的美人灯,将里面的烛火移到萧云焱面前,用沙哑的声音道:“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历史上哪个英明的皇帝在登基前双手没有沾过血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是您的父皇,二十五年前那场宫乱中,又能保证全无干系吗?那为什么小周后的冤魂归来时,陛下会惊吓晕厥? 殿下,您是陛下的皇长子,理应继承大统。如今做这些不过是为了控制住那些墙头草,以防他们左右摇摆。至于那些愚蠢的女子们,是她们自己痴恋权势与美貌,与您并无关系。她们死后,您也好好地安置了她们,所以殿下万万不必放在心上。” 望着面前跳跃的烛火,萧云焱神色有些恍惚:“真的是这样吗?” “是。”谋士笃定点头,他拿起案上那份记着名单的白绢举到萧云焱面前,躬身细劝,“事情既然早已开始,就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为了将来的盛世,现下几个蝼蚁的牺牲是她们的荣耀。待您继承大统,兴盛我大越,那才是万民受益的幸事啊!” “是吗……是的!就是这样!” 萧云焱眼中短暂的犹疑,被他话语中描绘的万岁前程所蛊惑,寸寸断裂,转而化为狰狞的执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必要的牺牲必不可少,死百人换万民生,何错之有!我是皇长子,这皇位合该为我所有!也只有我才能带领大越重回巅峰,开创新的盛世!” 他瞪大发红的双眼,夺过那份名单,毫不犹豫地放在火烛上。 顷刻间,跳跃的火舌热情地舔上白绢,将上面一个个代表着生命的名字吞噬,化为黑灰,恍若从未存在…… 第87章 血色木棉(二) 今晚三皇子府的宴会设在铜雀馆,铜雀馆外栽种了许多木棉,正开得好,远远望去红粉如烟,与天边紫红的晚霞融成一片,灿烂华美,却如泣血。 而铜雀馆内,诸位贵宾已经落座。宁姝乖顺地搀扶着夏侯轻步入馆内,抬头悄悄打量一圈,萧云焱、萧云翊、萧云岑都在,八皇子萧云锦也被拉了来,另有其他贵公子作陪。 十几名貌美的侍女正在为他们倒酒。 夏侯轻进来的刹那,殿内忽然须臾寂静。 所有人目光都望了过去,就听七皇子萧云岑故意咂了嘴道:“三皇兄,我就说不该请夏侯世子来。” 众人一惊,就听萧云岑继续嘻嘻哈哈讲下去:“你们看,他一来,这殿内所有姑娘的眼睛都望向同个方向,酒都倒不稳了。” 他手一指,众人果见正在为他倒酒的黄衫侍女正呆愣愣地看向夏侯轻,酒倒满了溢出来都不知道。 就听萧云岑继续道,“还有那边着紫衫跟绯衫的侍女,刚才两人抢着往六皇兄身边伺候,真叫人眼红。罢了罢了,我早看清了,我们长得丑的在你们长得好的人面前,本就是没活路的。” 殿内登时爆发出一片热闹的笑声。 向来以稳重示人的萧云焱也随他起哄:“七弟,你看我就有自知之明。谁不知晓全城少女的心思,一半放在夏侯世子身上,另一半在六弟身上。我们这些平庸的,还是蒙起眼睛过日子的好。” 在众人的笑闹声中。黄衫侍女脸蛋赤红,忙慌乱去擦拭洒出的酒,结果乱中做多错多,险些要把整壶酒碰倒,幸而一只素白的手伸过来,及时帮她扶正。她回过头,望着一身宦官打扮的宁姝,感激地朝她屈膝:“谢谢小公公。” 宁姝朝她随和一笑,继续搀扶着夏侯轻慢慢走进殿内,朝诸位皇子们点了点头,坐在萧云焱左手边第一座。 夏侯轻落座后,宁姝乖顺地站在他身后,忽然发现对面萧云翊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她也不担心,只继续低眉顺手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充当一个不值得令人注意的花瓶。 没多久,萧云翊的视线移开。 谈相家的公子也是个爱热闹的:“我前几日听说皇上跟几位太妃商量给两位殿下指婚事呢,不知两位殿下意下如何?你们两位解决了,才有我们的活路啊。” 萧云翊笑了笑:“我心里是有所属的,你们别打趣我,要打趣就去打趣夏侯世子吧。算起来夏侯世子比我还年长岁余,还未大婚,可见眼光不是一般的高。不知我那十三皇妹,与齐家的三小姐,你看中哪一个?” 众人注意力纷纷好奇地朝夏侯轻投过来。 宁姝也望着他四平八稳的背影,对他的答案十分感兴趣。 就听夏侯轻饮过一口酒,放下,云淡风轻地答:“无论是谁,嫁给我的注定要当寡妇,六殿下认为我该娶谁?” 萧云翊顿时语塞。 宁姝心里忍不住想笑:萧云翊原本想把这个滚烫的皮球踢到夏侯轻身上,没想到被夏侯轻一句话噎得死死的。众人皆知夏侯轻身体不好,无论他回答长平公主还是齐三,都是巴不得她们做寡妇嘛。 不过—— 她目光静静落在夏侯轻的后背上。 这话也太过悲凉了。 不知为何,宁姝的心底忽的抽出一丝不忍来。 第88章 血色木棉(三) 开启这个话题的谈公子立刻打圆场:“夏侯世子此言差矣,我可听好几位表妹讲过,若是能嫁给世子殿下,哪怕顷刻间叫她们死了,她们都心甘情愿。就是在下,若身为女子,怕也会拜倒在世子袍下。” 谈公子说完,便随手朝宁姝身上指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宁姝回过神,立刻恭敬道:“奴才雁归。” 谈公子继续发问:“假若你是女子,叫你嫁给世子殿下,你可愿意?” 宁姝脸一懵,忙作惊愧状:“……奴才天残之人,怎敢……” 谈公子摆手道:“我们只谈假若嘛。” 她是做了什么孽,这颗滚烫的皮球要被踢到她身上?宁姝羞愧地低下头,赧然道:“自、自是……愿意的。” 话音入耳,夏侯轻手边的酒杯微微晃了下,很快又被他玉白的手稳住,他薄唇抿了抿,没有说话。刚刚冷了几分的场子立刻又热了起来。 萧云岑笑嘻嘻道:“你们看,这小公公脸都红了,哈哈哈哈哈。” “……”宁姝刚才脸不红,被他硬生生说红。 上次是被他撞见背后诉衷情,今次又当着他的面,说甘愿嫁给他。 这叫什么事儿啊? 她侧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夏侯轻。 萧云焱作为主人,岔了另一个热络的话题:“六弟此次剿匪得胜归来,为兄敬你一杯。” 萧云翊的目光第二次落在宁姝身上,听到萧云焱的声音,回眸道:“谢皇兄谬赞。” 与众人饮过酒,萧云焱放下酒杯,笑呵呵道:“那炎息山上的匪贼为祸多年,偏偏那又是北向进京的重要路径之一,害了不知多少人,据说应城侯家、伯府杜家、阮家都有人险些在那儿丧命。父皇前两年派了好几拨人去,都没能把那伙匪贼剿清。没想到六弟马到成功,这一案结了,真是天大的好事。” 萧云锦接过话头,叹道:“炎息山的案子结束,现下京城里只剩下凤凰台那一案了,真真叫人头疼。父皇那日亲睹了小周后鬼魂现身,回宫就发了头疾,到现在都未大安。” 另一位李尚书的公子有些纳闷:“那宁姝有什么厉害的,皇后娘娘为何要把凤凰台的案子交给她?就不怕她把事情搞得更砸么?” 谈公子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世人现在都晓她三嫁克夫的名声,其实早些年她可有女神童的称呼,跟着她师父慧慈先师连破了几桩案子,连陛下都赞过她的。” 在座的萧云锦最年幼,十分好奇:“这么厉害,挑几件给我讲讲吧。” 萧云焱乐呵道:“你六皇兄在呢,让他说去,她五岁那年破的第一个案子就是你六皇兄的。” “六皇兄?” 在座心思活络的互递了个眼神,那事发生在六殿下落魄时,谁想把自己最不堪时发生的事讲给别人做乐子? 萧云焱也反应过来这话要得罪人,正想着怎么圆起来,没想到萧云翊仰起头一口将杯底酒饮尽,缓缓道来:“当年我还未被母后接去膝下,跟在殷昭仪身边。” 众人开始认真听起来。 “有一次不慎得罪了人,三天后,我的书匣里多了一根金钗。那是先太后遗物,终前赐给齐妃娘娘的。我无可解释,只能自跪承乾宫外陈情自证。当时她随和馨郡主进宫拜见,陪着齐妃与诸宫娘娘在小花园赏花。听到我的陈情,无人肯替我说话。她忽然指着我说:‘母亲,这个小哥哥是傻的么?’” 第89章 血色木棉(四) 萧云岑一敲筷子:“嘿,这可大胆!” 萧云翊勾唇,清俊的脸上漾起与他平素孤傲气质完全不投的柔和笑意。 他当时一颗心浸在绝望里,突然听到这么个小丫头也来落井下石,心里恼怒万分,心想若有他翻身一日,定叫她后悔莫及。没想到—— “紧接着听她讲:‘如果他不傻,偷了东西就该立刻扔进池塘里或埋进土里,为什么傻乎乎放书匣那么明显的地方,难不成怕人不知他偷的么?或者……他太穷了?那也不应该啊。若我偷了值钱的,就立刻拿出去换了好吃的好玩的,实在无招也可用火熔成金疙瘩,才不会放了几天还不知处理呢。” 谈公子笑起来:“话糙理不糙,正是这理儿。” 萧云翊跳过齐妃斥她胆大妄言那段,继续讲述下去:“她摇摇晃晃地走到齐妃面前行礼,道:‘禀告娘娘,小女跟路边算命先生学过算命,一算就知那金钗为何人所窃。’当时她才五岁,我虽感激她愿意替我说话,却不敢真信她有这个本事。只是当时肯为我站出来的只有她一个,我唯有把希望放在她身上,就见她煞有介事地巴拉我的手,闭起眼碎碎念,又拿起那根金钗凑到鼻尖,然后说:‘娘娘,金钗刚跟我说了,它不是被六殿下偷走的!’” 萧云锦忍不住噗嗤一声,一脸不信:“这不胡扯吗?娘娘们也肯信?” 萧云翊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宁姝的方向投过来,望着她那双低垂的眼,他又连喝了两杯酒:“我当时也想劝她不要蹚我这趟浑水。她却脆生生道:‘请各位娘娘们看,六殿下手上有这么多冻疮口子,涂了厚厚的药脂,这种药脂味道浓烈刺鼻,只要碰了东西就会沾上。可是小女刚闻了那根金钗香喷喷的,没半点那个味儿。所以小女觉得,六殿下怕是被人栽赃了呢。至于真正的贼人,应该是六殿下身边的伴读侍童!’” 萧云锦等人的胃口彻底被吊起来:“她怎么判断出来的?” “原因有三:一,六殿下今日用了书匣也未发现金钗,说明金钗刚塞进没多久,只有他才知六殿下什何时用书匣何时不用,最有机会偷放进去; 二,六殿下书匣里发现这金钗,说到底他这提书匣的伴读也有看管不利之罪,可六殿下自己跪着陈情,他倒优哉游哉地站在一旁看热闹,可见他与殿下心不一般齐; 至于三,小女个小看人一般先看腿跟脚,然后看到他脚底沾了点赤色的泥。小女曾听府里花匠提起这种赤色泥很珍贵,而小女刚随母亲拜见各位娘娘,发现只有齐妃娘娘这的花园里有这种泥。 所以小女认为,应是这侍童曾被六殿下责罚过,怀恨在心,于是偷偷潜入娘娘处窃了金钗,嫁祸给六殿下。” 萧云翊讲完后,众人纷纷恍然大悟,然后啧啧称叹:“年方五岁就有此等观察力,且分析得条条是理,果真不一般!” “后来还有几件悬案,也是她给慧慈先师提了疑点才破的呢。” “看来,凤凰台的案子还真能被她破了也说不定。” …… 夏侯轻身后,宁姝随着萧云翊的讲述,思绪不由得飞回到那遥远的三百多年前,那时候,一切都还未发生。她几乎忘了,她跟萧云翊曾经真的有过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明澈岁月。 她胸膛里那块自以为早已死透的肉,发出一丝隐隐的抽痛。 “你叫宁姝?” 帮他洗脱嫌疑后,待人群散开,还是落魄少年的萧云翊追到她跟前,低头问她。 她记不得自己怎么答的了,只记得当时他用那只裂满了冻疮口子的手握住她的手,然后将萧云翊三个字一笔一画写在她的手心上。他说:“记住,这是我的名字。你助我一次,我还你一生。” 一生。 她唇边泛起苦涩的涟漪。她曾满心期待,那会是怎样的一生,结果却是…… “傻了么?” 耳边忽然响起夏侯轻的声音,“给我倒酒。” 宁姝立刻回过神,躬身为他斟酒。 他端起品了一口,皱眉放下:“倒得不好,有些发苦。重倒。” 宁姝疑惑地望着仆从们刚送来的葡萄美酒,难不成刚开封有些涩口?她立刻又斟了一杯,夏侯轻再品一口,再度皱眉:“继续重倒。” 宁姝继续重来,直到连斟四回,她耐心告罄几欲暴走,才听他淡淡启口:“这酒醒了,你人醒了没?” 第90章 夜合欢(一) “人醒了,那就去做正事,我今日来不是陪你浪费时间的。”不知为何,夏侯轻此时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漠,跟块冰似的。 猝不及防被刺了一下,宁姝一脸莫名,完全不懂又是哪里招惹了这位爷。 啧,果然是男人心,海底针。 好在她宁姝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他计较,低低回了声“是”,趁众人都在热议,没人注意到她身上,悄悄地从殿里退了出去。 黄衫侍女伺候完毕,随其他侍女端着酒壶杯盏出来,就看到刚才有个人正在庭院里低头寻着什么东西,她仔细一看,认出正是在殿里助自己的那个小公公。 她犹豫了一下,迟了旁人几步,朝宁姝走过去郑重致谢:“小公公,多谢你刚才出手相助,否则我今日定逃不了处罚。” 宁姝抬头认出她,不在意地谦和笑道:“不过小事而已,不值姑娘挂在心上。”然后又神色着急地继续弯腰,在草丛里仔细搜寻。 黄衫侍女好奇道:“小公公在找什么?” 宁姝眉头紧锁:“我的护身符。” 可她在草丛树根里拨了一气,什么没找到,正要难过叹气,目光忽然在黄衫侍女身上滑过了一下,露出极惊喜的表情:“啊!我找了这许久,原来是落在姑娘这里了!” 黄衫侍女讶异地低头,发现自己她裙里勾着的一枚小小的黄色护身符,忙摘下来递给她:“你说的是这个?” 宁姝忙接过:“许是刚才扶酒壶的时候,不小心挂在姑娘的坠子上了,没有丢,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这护身符对你意义很重?” 宁姝珍而重之地摸了摸护身符,然后仔细收进衣袖里,目光珍惜而哀伤:“自然的。这是家姐分别前留给我的唯一念想,若丢了,就再没有了。” 长得好看的,到哪里都吃香些。宁姝虽一身小宦官打扮,可她面容格外清秀,水亮的眼眸里满满的伤怀,令人不由得去同情疼惜这个少年。 黄衫侍女忍不住道:“你姐姐是糟了什么事了么?” 宁姝眼角泛着点点泪花,强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在数年前遭了灾,家里都……我与姐姐被人牙子带走,各自发卖,从此断了音讯。后来我努力多年辗转打听到,姐姐被卖进某座皇子府里讨活了,只是京城里皇子众多,我实在不知是其中哪座,只怕终我一生都没法找到姐姐了……”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把自己卖给别人当奴仆呢?黄衫侍女感同身受,恻隐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字?你讲给我听,兴许就在我们三皇子府呢。” 宁姝露出期待的表情:“真的么?真是多谢姑娘了!我姐姐名叫菀柳,不知姑娘可听说过?”她说的是曲艺班子里剩下的几个姑娘之一。 黄衫侍女仔细想了想,才道:“菀柳……这名字我隐约听过,只不过我也才来府里两个月,并不熟悉,只知道她好像前一阵病了,就被殿下送去城外的庄子上养病去了。” “真的么?太好了!我多年踏破铁鞋,没成想竟然真的找到了!姑娘大恩,鄙人没齿难忘!”宁姝激动地朝她作揖行了个大礼。 黄衫侍女忙将她扶起。 宁姝抹了把激动地泪花,不解问道,“只是病了为什么要送去城外?” 黄衫侍女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才进府里第一天就听管家说,咱们三皇子府里做事的不像别的府里的下人,无论你是病了还是伤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继续给主家卖命。三殿下待咱们特别好!凡是生了病的,从不勉强我们再伺候,而是送到庄子里休养,养好了自愿回来的就继续回来做事。若是不愿意的,待病好了就各自安排户好人家嫁了,作为从前伺候主子的酬劳。所以啊,我能进三皇子府做事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呢,你说是不是?”少女发自内心地崇敬与喜悦。 “原来如此,”宁姝郑重点头,笑道,“那真是天大的福分呢,只是不知是城外哪座庄子了?” 黄衫侍女摇头道:“那我就不知了,这得去问管家大人。不过管家大人贵人事忙,并不许我们多问……” 她还要说什么,忽然一名管事嬷嬷走到廊角,指着她斥责道:“我说人数怎么不对,原是在这儿躲懒,贵客们还在殿里等着伺候,你这丫头不要命了是不是!” 黄衫侍女来不及朝宁姝打招呼,忙不迭跑了过去,朝嬷嬷低声告饶。 嬷嬷用力在她身上掐了一把,然后隔着一条长廊,远远地朝宁姝递过来一眼,目光很是冷漠。 宁姝回过去一个腼腆无害的笑容。 第91章 夜合欢(二) 看着那嬷嬷与黄衫侍女离开的背影,宁姝眸中闪过浓浓的深思,她来不及歇半口气,立刻转身朝马厩的方向走去。 “站住!你是何人!” 三皇子府的人极其警惕,她还未靠近马厩,就被侍卫拦下。 宁姝拿出南平王府的腰牌,微笑道:“我是南平王府的。是这样的,我们府里的马车载我家世子爷来赴宴的路上,经过七里桥时,被桥上一块石头颠了一下,马车的车轴松动了,若是不及时修理,我只怕回去路上会出意外,那可是天大的祸事了。所以,只好来劳烦贵府,不知能否拨一辆贵府的马车给我们用,或者请府上的车夫帮我们修一修车轴。” 侍卫听她振振有词,又事关南平王世子的安危,此事可大可小,忙道:“你等着,我去汇报一下管家大人。” 宁姝收起腰牌,笑眯眯道:“没问题,我就在此等候吧。” 她是南平王府的人,又有正当理由,侍卫们不好拦她,只得由她在此刻等候。宁姝等了一会儿,似觉得有些无聊,随意溜达了一圈道:“那几架都是贵府的马车么?怪不得我家世子爷说,宫里几位殿下,只有三皇子殿下的气度最为高雅傲然,连马车都这样奢华不凡,今日真是长见识了呢。” 侍卫们冷眼不语,宁姝笑了笑,并不在意。 很快,侍卫得了令回来道:“管家大人应了,我们这就帮你修车,你不许乱跑。” 宁姝忙不迭致谢道:“那就多谢几位大哥了。” 车轴修起来极为麻烦,需把车轮整个卸掉,再托住马车底,五六个人来通力合作。宁姝从旁瞧了一会儿想搭把手,却几次帮了倒忙,被侍卫们赶得远远地站着。 她歉意地赔了笑,乖乖不再靠近。 谁也没有注意,她默默地靠近属于三皇子府的那几驾马车,在周遭谨慎观察。掀开车帘的一角,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过在靠近某架马车时,她鼻尖一动,隐约闻到某种特殊的香气。 傍晚余晖已尽,华灯初上,借着月光与灯光,她目光敏锐地扫了一圈,蹲下身,在车轮上摸了摸,捻起一片干掉的花瓣纳入袖中,很快又站会远处,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两个线索:一,根据这府里一名新来的侍女说,三皇子府的侍女病了就会提前送到城外一座庄子里养病,所以,这应该就是萧云焱掩盖侍女死亡的借口;二,他要把得病的侍女运去城外,势必要用到马车,所以我刚才又去探了他府里马车的情况,在其中一架马车的车轮上,发现了一种叫夜合欢的花瓣,这种花香气格外浓烈,几日也不散。不过因夜合欢香气太过霸道,反而破坏雅意,且那花栽种条件极为苛刻,所以并不常见。” 宴会已散,诸位皇子公子们正随萧云焱月下赏花,花上赏月,端的是一派风雅。人群之后,宁姝仔细搀扶着夏侯轻坠在后头,小声汇报刚才探得的情况。 夏侯轻道:“义庄为掩盖太过浓烈的尸臭会用到,以及河里捞尸的、刑部监牢里偶尔也会用一用。” 宁姝点头:“是。我猜,萧云焱极有可能用这种花来遮掩‘病人’在马车上留下的气味。” 第92章 世子皇子,选谁(一) 以防隔墙有耳,宁姝简单汇报了几句便噤声不语,继续搀扶着夏侯轻,充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小公公。 萧云翊刚才饮了不少酒,此刻半醉半醒,倚在花廊下吹风醒酒,就见那个眉眼熟悉的小公公搀着夏侯轻朝自己慢慢走来。 一朵火红的木棉轻轻落在他的头上,他抬手摘下捏在掌心,却不知他肩上还有另外一朵。月光下他的面容如同最上好的瓷器,雌雄莫辩,清秀脱俗。叫人不由得想起谈公子刚才那翻笑谈,若他是个女子,怕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见到萧云翊,宁姝客套地行了个礼,正准备擦肩而过。 就听萧云翊启口问了一句:“你叫雁归?” 宁姝立刻惶恐道:“是,奴才雁归见过殿下。” 萧云翊用目光轻轻描摹着她眼睛的形状,喃喃道:“你的眼睛跟她真像。” “跟谁很像?” 萧云焱等人在前方闲聊等候许久,也不见萧云翊跟夏侯轻二人跟上,于是折回寻人,就隐约听到这句。 感觉到来自萧云焱起疑的目光,宁姝呼吸默默滞住。徽墨帮她彻底改了面容,却没防住眼睛这处是没法改的,旁人或许认不出,可萧云翊对她太熟悉了。 萧云翊笑道:“皇兄听错了,我是说这位雁归小公公的眼睛,与我从前养过的一只狐儿的眼睛极像,都是一样的机敏灵透。只可惜,我那狐儿有一日没关好偷偷跑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看看,我看看,”萧云夙平素就没个正行,此时也凑到宁姝跟前上下打量,嘻嘻笑笑道,“这位小公公眼睛长得真是不错呢,比百香楼的花魁还要漂亮,果然是夏侯世子会调教人。” 本朝风气开放,许多未大婚的公子哥儿们,为了纾心解欲,又不至于影响将来的婚事,所以府里养几个漂亮的娈童并不少见,反而被当成一桩美谈。 夏侯轻不动声色地走到宁姝身前,随意道:“六殿下是看上我这侍从了?” 此刻萧云翊有些醉眼迷离,似梦似醒,他隐约间忆起不久前在凤藻宫外,他跪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姝儿安然无恙地出来,她话还没与他说两句,就追着夏侯轻走了,他心里鼓起一波滚烫的怨意,凉凉笑道:“我若说是,夏侯世子难道愿意割爱吗?” 谈公子等人听到这儿的动静,也聚过来凑热闹:“哈哈,刚才问两位殿下何时大婚,你俩不约而同糊弄人,没想到这会子倒看上了同一个小公公。这可难了,人只有一个,殿下可有两位,这可如何是好?” “不难,”夏侯轻若无其事道,“六殿下刚才说看中她的眼,那就把她的眼挖下来带走好了,人留下。” 他所说的内容很冷酷,表情却是淡然,旁人都以为他在玩笑,于是起哄道:“那不就丑了么?” 夏侯轻漫不经心道:“反正我也是看不见的,丑不丑于我有什么所谓?” 刚才的疑心被夏侯轻这番打岔引来,萧云焱笑道:“这可是玩笑话了。这样吧,我来出个主意,由这小公公自己决定,往后跟着谁。” 第93章 世子皇子,选谁(二)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宁姝身上,她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屈膝行礼道:“多谢各位殿下抬爱。奴才是蠢笨之人,旁的不知,只听村里教书先生曾提起过曾有个大英雄叫吕布,素有威名,有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美誉。却因为他连续换了几个主子,而被人骂作三姓家奴,为人不耻,最后也遭各位主子们记恨。奴婢想,若是我今日随意就改投了新主,岂不是对世子爷不忠不敬么?这样的我,也不值得新主看上。” “世子殿下果然会调教人,这样说来,若我坚持,反倒是坏了她的大义了。”萧云翊笑道。 今日宴毕,诸位皇子公子们互相告辞后,陆续登上自家马车离去。望着宁姝扶着夏侯轻离开的背影,萧云翊站在原地,望了许久,久到掌心都被掐红,才慢慢松开。 从三皇子府离开,爬上马车,宁姝深深呼出一口气。 “为何不选萧云翊?”夏侯轻默然启口。 宁姝不解道:“为什么要选他?” “他光凭一双眼睛就能认出你,这样的情谊都不能打动你么?”不知为何,此刻他唇畔虽是微微勾起似笑非笑,语气却极为冷淡,与刚才替她打岔遮掩全然不同。 一想起刚才那事,宁姝又头痛起来:“若他认出了我,那么他刚才拦住我,将所有人目光吸引到我身上,不啻于把我往火坑里推。无论他是否故意,都是在害我;若他没认出,随便看到个眉眼相似的就来勾搭,那么今日能勾搭一个小太监,明日就能勾搭另一个小宫女。所以无论他认没认出我,这样的男人我都不屑要。” 她忽然想起来,问道:“那殿下又是如何认出我的?若我也是旁人易容假扮的呢?” 萧云翊是凭眼睛,可他连看都无法看到她啊。 夏侯轻淡淡道:“一个人可以易容,可以故意改变嗓音,但是走路的轻重与方式以及呼吸的节奏却是多年养成的,潜移默化,很难改变。所以,你是人是鬼我一听便知。” 宁姝恍然点头。 他之前说她狗鼻子,他自己何尝不是猫耳朵。 不知为何,此时听他说话语气与刚才似乎差不多,却感觉没那么冷漠刺耳了。 前头驾车的徽墨回头问:“爷,下面我们去哪里?回府吗?” “去东郊。”宁姝道。 徽墨不解道:“为什么去那儿?” 宁姝道:“因为除了夜合欢外,我还在马车的车轮凹槽的泥土里发现了细小的萤石颗粒,而京城附近只有东郊才多产萤石矿。” 徽墨皱眉道:“城东庄子别院什么的,少说百户,难道我们要一个个排查过去么?那也太浪费时间了。” “不必,”宁姝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案上慢慢画出东郊的地形图,特别标注出水流与萤石矿的位置,“首先,夜合欢只有栽种在水边才能成活,而东郊只有一溪两泉,我们搜查范围很容易缩小了一大半;其次,马车在回京途中经过了萤石矿,所以范围再缩小一半;最后,那处供人养病的庄子,必定是清幽僻远之处,最好连个鬼影都不会经过,这样才能避免被人察觉。” 她莹白的指尖,最后在那片水绘的地形图上,画了极小的一圈,“所以最值得怀疑的地方只剩下最后这一小块。不知徽墨小哥可听说过滕头村?” “那是什么地方?” 就听夏侯轻道:“一个荒村,数年前因时疫死了百十人,活下来的村民认为那里不吉利,于是举村搬迁,现如今应该只剩下一片废墟,乃是一处掩人耳目的最佳场所。” 宁姝刚要感叹还有没有这家伙不知道的,搞得她装高深都装不起来,徽墨忽然肃声道:“后面有人跟着。” 宁姝掀开帘角,往后望了一眼,低声道:“看来萧云焱起疑了,得想个办法把他们甩掉。” 她从黄衫侍女那里打听菀柳的事,只要萧云焱多个心,很容易就问出来,所以不仅要把人甩掉,而且要最快的时间内甩掉,立刻赶去滕头村查案。 夏侯轻却半点不烦恼,好整以暇地斜靠在锦垫上,八风不动,完全是一派看热闹的模样,随意道:“你自己惹来的苍蝇,自己解决。” 她自己解决? 时间不等人。想要尽快甩掉这些尾巴,还不能引起萧云焱更多的疑心,眼下最好的办法只能是那个了。宁姝心里叹了一声,忽然发出一声慌乱急促的惊喘,“殿下!那里不要!” 马车陡然停下,只听马车里发出窸窸窣窣的解衣声。 第94章 美人花(一) 几名黑衣人跟踪了一路,忽然见南平王府的马车停了下来,驾车的侍从忙不迭滚了下来,站得远远的,避嫌似的。而马车里乍的响起一阵令人想入翩翩的声音。 宁姝低声道了一句“得罪”,便倾身跪坐在夏侯轻腿上:“殿下,我知道错了……往后我再不敢看别的男人一眼,求您不要在这里……若是叫路过的人听见……” 少女的身姿虚虚地跨坐在他双腿两侧,并不敢真的碰到他,于是双手撑在车厢内壁上。可呼吸却咫尺之近。 不知是不惯人靠近还是怎的,夏侯轻捻着掌中骨的那只手瞬间僵住了,不过那只是一瞬,他便调整好,用带着愠怒的声音陪她继续演完这场戏:“往后还闹着要出来吗?” “不,不了……奴才往后乖乖地在府里待着,被您金屋藏娇,再不敢出来惹事了。殿下,您别生气了……啊!好痛!殿下……不可以,那里不可以碰……求求您饶了奴才吧……” 马车里声音越来越激昂,那动静一里地外都能听到,叫人面红耳赤。几名黑衣人不死心,又凑近了丈余,就见帘子被风吹起的一角里,夏侯世子的墨色锦衣与那小公公穿着月色袍子纠缠在一起,一深一浅,无比缠绵。黑衣人互看几眼,默默撤退。 片刻后,夏侯轻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人还在么?” 徽墨结结巴巴道:“都,都走了……” 他弱小的心脏受到了暴风骤雨般的洗礼,手都不知道哪里摆了,只觉得刚才自家世子爷跟宁大小姐那番做戏,实在是……宁大小姐向来生猛超过常人,他是知道的。只是他家世子爷竟然会配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听到回应,夏侯轻面无表情道:“手断了还是腿断了,还不爬起来做什么?” 宁姝立刻弹簧似的爬起来,坐回对面,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尖:“多谢殿下刚才配合。”她刚才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现下尴尬得直想捂脸,只觉得在他面前,她的形象恐怕已经稀碎得惨不忍睹。 徽墨上车,继续往东郊的方向赶路。 半晌,车厢里没人说话,只听到各自的呼吸跟心跳声。 宁姝真想着该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场景,就听夏侯轻默默掀开帘子的一角,让一缕微凉的夜风吹进,淡淡地道了一句:“没有下次。” 宁姝赔笑:“绝没有下次。” “真的假的?” 三皇子府里,听完属下的汇报,萧云焱挑眉道。 “奴才等亲眼所见,应该假不了。” 萧云焱嗤了一声,嘲讽道:“怪不得京城那么多名门女子,无论是小十三,还是齐家三小姐,那夏侯世子一个瞧不上,原来竟是这等癖好。倒让我虚惊一场,还以为他怀疑到我头上了呢。” 萧云焱又想了想,朝身边枯瘦的灰衣谋士道:“不过以防万一,还是把事情做干净些,先生,你立刻传信给那边,让他们今晚就把剩下那批人全部处置掉,务必做净做绝,不能留半点把柄。” 鲜活的美人屏风下,他的表情极阴极沉,像一把嗜血的刀。 第95章 美人花(二) 徽墨驾车的水平很是不错,一个多时辰后来到东郊。此时已近子时,滕头村附近一片荒芜,连一盏灯火都找不着,到处被茂盛的荒草覆盖,许多房屋早已腐朽,坍塌断裂,实在不像有人住的,恐怕连鬼都不稀罕在这里逗留。 “真的是这里吗?”徽墨站在村口,怀疑地望着这里,“这条唯一进村的路上无论是脚印还是车轮印,什么都没有,完全不像有人经过的样子。” 宁姝嫌碍事,把换官服上过于宽大的袖子绑起,跳下马车:“若我记得没错,这滕头村已经荒废了七八年,按理说这条小径应该早就被杂草掩盖,可你看,这条路上通人绝没问题。至于没有脚印车轮印,这说明这些人极为警惕,进村前就用厚软的棉布包好了车轮跟脚底,自然留不下太深的印记。往里走吧,夜合欢的香味很特殊,是我们的最佳引路人。” 她正欲进村,忽然想起夏侯轻眼疾,忙回头道:“殿下请,奴……呸,小女来扶您。” 夏侯轻却拒绝:“不必。” 宁姝疑惑地望过去,就见他抬起手打出一道掌风,一粒小石子随着掌风射出,撞到障碍物便左右弹跳,而夏侯轻根据听到的声音反馈,自然地往前走着,没有丝毫障碍。 “……”宁姝瞠目结舌,她回想起之间她那堆做低伏小的搀扶伺候,只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徽墨笑嘻嘻道:“早说啦,我家爷无所不能。” 宁姝有些麻木:“那他为什么之前——”她能明白人前是为了藏起锋芒掩人耳目,那人后呢? 前方夏侯轻轻飘飘落了句:“因为累。” 宁姝抬头仰望天上月,无语。 往村里行了大约一刻时间,夏侯轻跟宁姝几乎同时停下脚步,说出。 “有花香。” “有人声。” 徽墨惊喜道:“那应该就是前面没多远了!” 三人寻着花香与人声,往前走了没多远,果然看到一座点灯的宅院。宅院里有两个人,正在挖些什么东西。而宅院里是一片极盛大的花圃,花圃中种满了各色的奇花异树,有的粉白清纯,有的桃红妖冶,有的方才吐蕊,有的已近盛放,柔美的花朵们混合在一起,香气扑鼻,乍一看恍若见了天境花园。 “等这最后一批花肥沤好了,咱们也能稍微休息几日了。殿下说了,这批花是要在陛下万寿节那天送进宫里给陛下贺寿的,千万不能怠慢了。”正在干活的其中一人道。 “这批的肥料最是新鲜,原以为还要等几天的,没想到刚才殿下飞鸽来书,让我们今日就全部完工,呵呵,倒省了我们许多事儿。”另一个人干了许久活,终于完事儿,直起身擦擦汗道,“花肥怎么还没来?刘嬷嬷那边做事也忒慢了,我去催催。” “我也去瞧瞧。” 两人放下工具,转身走进屋内。 两人走后,徽墨从浓密的树影里跃下,站在花圃里掐了一朵花,云里雾里:什么花肥不花肥的,一点听不懂,不过这花儿长得倒是极好看的,一点不比他们云燕州差。 旁边宁姝看着他手里那朵花,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还是止住了口,示意徽墨靠近那间屋子,继续去探听。 屋里头,一个四五十岁的嬷嬷端着几碗刚做好的羹汤,微笑着朝里面的人走过去,柔声道:“姑娘们,羹汤好了,赶紧来喝吧。” 第96章 美人花(三) 昏黄的灯光下,几个姑娘被牢牢捆住丢在角落里,望着端过来的汤羹,她们拼命哭泣着祈求着,涕泪横流,可刀俎上的鱼肉又岂有翻身的可能。 那嬷嬷端着汤叹息一声,走过去掐起一个姑娘的脖子:“我的好姑娘们,我也不想这样的,原你们还能多活几日的,怪只能怪你们运气不好,正好碰上凤凰台里那档子事儿,殿下下了死命令,老身只能对你们不起了。乖乖喝下去吧,喝完后,你们就能真的如鲜花般永远美丽夺目了。” 说着,她强行掰开那个姑娘的嘴,将手中羹汤灌下去。 一颗石子忽然飞射而入,将她手中的汤碗击碎,那嬷嬷被滚烫的汤水烫红一片,她猛地缩回手,喊起来:“何人?!” 就见一个身材纤细,长相极为精致的小公子斜坐在窗台上,朝她微微一笑:“强扭的瓜不甜,人家不愿意喝何必勉强?若实在不愿意浪费,不如你自己喝下吧。” 月光下的的小公子慵懒地笑着,雌雄莫辩,微微笑着的眼眸,水一般清透又直击人心,叫人难以直视。正是宁姝。 “你是怎么闯进来的?”那嬷嬷脸色一变,立马大喊,“赖二!赖三!” 宁姝歪过头,狡黠笑道:“你是在找那两个吗?” 随她话音落下,门被一脚踹开。 徽墨像拖着两条死狗一样,把那两个壮汉踢到了那嬷嬷面前,双手抱胸冷冷地睥睨她。 来人明显不是善茬,那嬷嬷登时发起狠来,抽出一把短刃朝着徽墨刺过去。 “咦,哪来的自信。”徽墨简直要佩服她的勇气,抬起脚轻轻一蹬,那嬷嬷喷出一大口血来,已经昏厥过去,成为地上第三条死狗。 已经一脚踏上鬼门关,没想到还能被救回,那姑娘激动得浑身颤抖,眼泪横流,不住朝宁姝磕头:“谢谢!谢谢恩人!” 宁姝上前解开那个姑娘身上的绳子,小声宽慰道:“起来吧不必磕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被解开绳子,一直低着头哭的姑娘忽然抬起头朝她露出一个极阴沉的笑容,手中一把粉末猛地朝她扬了过来。 “要你命!” “!”宁姝猛然惊醒,可根本没有丝毫反应的时间,只听耳边一声机关响动的声音,整个人被摔进了一条深邃的密道中。 “雁归!”这一出发生得太突然,徽墨大喊,曲指成爪正要掐住那姑娘的脖子,可角落里另外几个被绑着的姑娘早已无声中朝他围来,粉末飞扬,徽墨眼前飞旋,砰然倒地。 一脚将昏迷过去的徽墨也踹进密道中,那三个看似柔弱的姑娘慢条斯理地擦掉脸上虚假的泪水与伪装,露出里面真实的苍老而丑陋的真容,她们笑着,那表情阴森如鬼魅。 “原以为会是什么厉害角色,没想到不过如此。这两个是做花肥还是做花器?” 幽深的地道里,进不到一丝光线,只有头等一盏昏暗的烛火轻轻跳跃着,照耀着地道的一角里几十只巨大的坛子,也照耀着另一角昏迷的宁姝与徽墨。 整个地道内弥漫着一股极其恶臭的腐烂血腥味,以及一股诡异的香味,两者混合在一起叫人忍不住想吐出来。 一把沾着陈年旧血的斧子就搁在徽墨的头颅旁,为首的人像打量牲畜般打量着他们,冷笑道:“这个高一点儿的粗粗糙糙,待会儿剁碎了直接拖出去沤肥,那个矮些的倒长得一张极标致的脸,虽不是女儿身,不过做花肥可惜了,还是做花器吧。” 第97章 美人花(四) 就在斧头朝徽墨挥下来的刹那,密道上方忽然传来动静,似乎有人动了机关,几人立刻凛色:“这两个人跑不了待会儿再来处置,先上去看看!” 几人立刻丢下二人,上去查看,却不知她们转身的瞬间,徽墨宁姝默默睁开了眼睛。 从冷硬的地上爬起来,宁姝来不及心疼自己刚才被摔疼的腰,在密道中打量起来。这里头气味实在太刺激,让她不由得皱眉。 就听徽墨用力吸了吸鼻子,忽然停下脚步道:“我的天,这是百媚香的味道!” 宁姝道:“那是什么?” “这种花是西域禁传的一种养颜品,吃了它的种子磨成的粉末能让女子的容颜驻到最佳状态,由内而外明媚动人。但是,它同时也是一味害人的毒药,长期进食会使人致幻神昏,失去理智判断,最终沦为听人操控的提线木偶。而男子如果与吸食了白媚香的女子长期交……嗯,接触,也会慢慢染上毒性,并且沉溺于此。曾经西佗罗国的国主,就用这个东西来控制了他的满朝文武,最后事发,满朝大乱,最终导致了西佗罗国的覆灭。三皇子手里竟然有这种东西,他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 宁姝清透的眸里闪过一抹厉色:“自然是为了皇位。” 高门里豢养家妓其实是常事,许多宴会应酬招待男贵宾时,都要安排些出色的侍女来伺候贵客们安寝。只是推杯换盏,乱花迷醉时,谁能防到那些美丽如花的少女们,身体里竟会藏着那样的秘密? 怪不得在陛下的几位皇子里,萧云焱的资质算起来不过平平,却在朝中有不少拥趸,怕就是借了这百媚香的力。恐怕连今圣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六位皇子里看起来最温和拘谨的一位,竟然暗地里在使这样下作的手段! 徽墨的表情十分不安:“可这花怎么会长在这里!” “怎么了?” 徽墨陷入更深的恐惧,他忍不住去咬手指甲:“因为……这花一般长在尸体里……” 长在尸体里,那么空气里那股腐烂的血腥味就是—— 宁姝脸色变得凝重,她目光迅速落到另一边角落里那些巨大的坛子上,走过去看了看,然后用力闭上眼睛。她紧接着沿着密道往更深处走,在各处角落里发现了许许多多这样巨大的坛子,足有百多个。 而每一个坛子里都静静地躺着一个姑娘。有的已经死去很久,骸骨早烂,有的才死没多久,指骨还用力扒在坛口,仰天而望,死不瞑目。 每个姑娘身上都有十七八道伤口,那些伤口早已腐烂,每道伤口里都栽种着一株极美极诡异的百媚香,那花草的根部紧紧地深入姑娘们的血肉之中,贪婪地吸收着她们体内的养分,开花,结籽,直到她们彻底被吸干化为一滩骸骨。 自此,她完全明白了。这些姑娘们活着的时候,就是萧云焱用来控制人心的提线木偶,死后则是栽种更多百媚香的花器!什么病了就送到庄子休养,简直是天大的幌子! 望着面前比地狱还要可怕的景象。 徽墨咬紧了牙齿,浑身止不住在发抖:“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待她们?难道在那些人眼里,这些姑娘都不是与他们一样的人吗?” 宁姝深吸一口气,也别过头去一时不忍去看。 有些人自己站到了某种高度,便学不会往下看了。只觉得需要自己平视或者仰视的才是人命,而跪在自己脚下的不过是条可随意糟践的牲畜。 第98章 美人花(五) 宁姝伸出手,去合上面前姑娘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忽然听到密道深处某个坛子里发出微如蚊蚋的哭声。 “救命……” “救命呐……我不想死……来人救救我吧……” 那声音如拉扯到极致的蚕丝,随时将断。宁姝心里一紧,立刻朝声音来源追过去:“那里!” 两人合力移开几个挡路的坛子,掀开盖子一看,一团血肉模糊的瘦弱身影躺在里面,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口子被她竭力捂住,每说一个字那指缝里便渗出血来。 瘦骨嶙峋的脸上除了血就是泪,看起来才十三四岁! 看到宁姝跟徽墨,那小姑娘激动地朝两人伸出手来,喉咙里咔咔作响。 “别说话,我,我这就救你!”徽墨浑身一震,连忙从怀里取出一大堆药瓶来,洒上她的伤口,又撕下一块里衣哆哆嗦嗦地给她包扎。 可是他双手都在颤抖,连结都打不起来。 “我来。”宁姝将他按到一边,帮小姑娘包扎好,待包扎完她已经双眼含泪,与徽墨合力把小姑娘从那个深坛里抱了出来。 可是即便他们动作再轻柔,小姑娘还是疼得发出惨烈的呻吟,因为她哪里都是伤,哪里都是刀口,见到人血立刻生根的百媚香死死地扒进她的血肉里,只要一动就教她生不如死。 旁边徽墨眼睛通红,一拳用力砸在地上:“怎么可以这样!她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喂小姑娘吃下一粒止痛丸,宁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剧痛,道:“再去找找,兴许还有其他活着的。” 抹了一把泪,徽墨攥紧拳头与宁姝按顺序将每个坛子都检查过一遍,可惜再没能找到第二个侥幸活下来的人。只有散发着诡异香气的百媚香一朵一朵在骨器里盛放着,令人作呕。 在望进某个坛子时,徽墨目光不经意落在那尸骨的腕子上,忽然惊叫起来:“宁大小姐,你看这个镯子!” 他举起那尸骨的手腕,只见那只早已溃烂的皮肉上挂着一只精致的镯子,细金为底,三色宝石为缀,充满西域风情。与曾经揽月湖鸨母手里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念奴姐姐……”看到那尸骨跟镯子,小姑娘簌簌地落下泪来。 宁姝道:“你说她是念奴?” 小姑娘虚弱地点点头。 “这——”徽墨愕然地望向宁姝。 如果这是念奴,那凤凰台里死的又是谁? 这具尸骨看起来已经死了一年有余,跟凤凰台里那具完全不一样,怎么会有两个念奴! 还真是见了鬼了! 揉了揉发疼的回春穴,宁姝目光落到那尸骨怀里藏着的那卷东西上,隐约是个卷轴,似乎极为重要,死都要紧紧抱着,不愿松开。 宁姝默念一句得罪,走过去抽出打开,没想到是一幅画卷。 画已经了好些时日,边边角角泛着黄,还被褐色的血污过一大块,不过那画真的极美。 一笔一墨,旖旎含情,认真地描绘出两个花树下荡秋千的妙龄少女,一个稍年长些手里捧着一荷叶的青梅,朝着画外人微微笑着,眼眸如星,另一个年幼一些的亲昵地倚靠在姐姐身上,活泼地伸手去够头顶曼陀罗树上悠悠坠下的落花。而少女们的脸庞,比那盛放的曼陀罗花还要美上百倍。 画旁是两行落款: 记天择二十一年八月,鱼藻、念奴秋千图。 若悔。 看着画中少女们含星的笑眸,一时间无数画面从宁姝眼前划过,有江南朦胧的烟雨,有地上滚落的青梅,有地上刺目的血字,有粉色袖衫上盛放的白色芙蓉,有被雨水打湿的水墨色衣袍,有瑰丽的宫墙,有五公主不甘的叹息,有云若悔眼角忍住的泪…… 万万千千汇成一片白光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她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第99章 烈火咒 等宁姝吭哧吭哧从密道里爬上来,夏侯轻早已将另外几条恶犬处理完,在九思的伺候下慢条斯理品着茶。 宁姝抹了一把头上汗,看着浑身脏臭的自己,再看看风姿卓然的他,心里登时有些酸。 不过在看到那几条恶犬时,她心里平衡多了。因为那几人手筋脚筋全部被割断,正被丢进之前他们自己挖的那几个花肥坑里,慢慢地沤着肥。他们想咬毒自尽,可是下巴早已被卸掉,如一滩烂泥般体会着那些被他们折磨的少女们曾经受过的炼狱。 宁姝目光在地上一扫,竟发现地上一片片金箔做的暗器,一看就知道出自哪位爷的手笔。她心痛地看了那金箔好几眼,心道:暴殄天物,实在暴殄天物。 之前与他谈花销五五分账时,怎不见他如此大方? “所以,你已经明白这个案子的玄机了?”听完她的叙述,夏侯轻放下茶盏,慢悠悠道。 宁姝摇摇头:“不能说全部,只是大概。因为我还有最后三个疑问:一、她是怎么变成她的?二、第二个念奴又是谁?三、为什么一定是凤凰台?第一个疑问,应该能在刑部找到答案;第二个疑问,我要等子归赶回来,一切真相大白;第三个,我只能去找他了。” “哪个他?” “云若悔。” 夏侯轻点点头,起身道:“把这小姑娘带上走吧。” 宁姝道:“这里的烂摊子怎么办?” “徽墨跟九思可以处理。”夏侯轻随意地抬了下巴。 轻柔地将那小姑娘交给九思,徽墨很快取了工具,按照那几条恶狗中头头的模样给自己装扮起来,与九思一起赶来的另几个侍卫则给他打下手,没多久这处遍地美人花的庄子已经恢复成与寻常一般的仙境桃源。 夏侯轻道:“走吧。” 宁姝点点头,刚准备踏出这座院子,忽然一道箭光朝她的眉心直射而来! 幸而夏侯轻一把将她抓住,使她躲过那枚暗箭。 猝不及防撞进夏侯轻怀中,宁姝滞愣须臾,来不及生出其他心思,她立刻望向院外。 只见三皇子萧云焱一手持着弓,一手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目光阴沉地望着他们,从前脸上戴着的温和敦厚假面具彻底摘下,露出里面真实的狰狞的面孔。 他放下手中的弓箭,低着头露出眼白,朝他们露出鬼魅般的冷笑:“原来真的你们二位。若不是她告诉我,我险些被你们蒙蔽!现如今,我最大的秘密既然已经被你们戳破,那就只好请你们跟我的秘密一起陪葬了!” 九思、徽墨想要阻拦,可是根本来不及。随着萧云焱话音落下,他手下上百侍卫点燃手中火线,这座宅院四周忽然爆出震天的炸响。 刹那间山摇地动,烈火焚天。 而火帘之后,萧云焱发出猖狂的笑声,显然已经彻底疯了。 “我萧云焱,是这大越下一任命定的帝王!敢阻挡我登天之路的,全都给我死!!!” 滚烫的浓烟险些把脸烫伤,宁姝忙遮袖掩盖,可是—— 火,到处都是火!全都是火! 越来越多的震天雷在四周爆炸,吞天的火焰张着猛兽的巨口朝宁姝他们扑了过来。撕咬!咆哮! “怎么办?这火势太大,已经把我们包围了,我们会被烧死的!”宁姝心跳如雷。 就算侥幸冲破这层火圈,接下来还要面对萧云焱的围猎。今晚恐怕凶多吉少!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宁姝脑中急转,鞭策自己赶紧想出逃生的手段,可是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想不出。就在她绞尽脑汁苦思之时,一只手忽然伸出,猛地将她推进那片火海之中。 “!!!”跌入火海的瞬间,宁姝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望着身后的夏侯轻。 炙热的火光映照下,他玉白的脸庞依然那般俊美如仙,又无情冷漠,似一块千年化不开的寒冰…… 第100章 经年恨 三天后。 京城每一个角落里,都在议论纷纷,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恐惧不安。 “你们听说没有?东郊那个滕头村,三天前夜里突然起了一场大火,那火烧了三天三夜一直到今天早上才灭,整个村子被烧得片瓦不剩,什么都没了。” “那个村子不是早就因为瘟疫荒废了吗?一个人都没有,怎么突然起火了?” “鬼魂作祟啊!肯定是鬼魂作祟!那里曾经一夜间病死上百人啊。完了完了,先前小周后的事还没完,现在又冒出新的怨鬼,这京城真的没法待下去了!” “你们听说过另一件事没有?宁国公府那位被皇后娘娘钦点查案的宁大小姐,失踪了!国公爷派人找了三天,翻遍京城都没找到,国公夫人哭晕在街上,恐怕那宁大小姐已经凶多吉少了……大家都在猜,她是不是被鬼魂拖下去……害死了……” “金佛呢?金佛怎么还不快进京,若是再不把这些鬼魂镇压下去,我们大越真的要完了啊!” …… 而京城另一个晦暗的角落里。 云若悔面色如纸,紧握的双拳不停颤抖:“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停手吧,算我求你,你该停手了!” 站在他对面,锦绣衣裳的女子淡淡笑着,春风一般和煦,可又令人恐惧:“你这是在指责我吗?别忘了,那天晚上在凤凰台上,念奴心口的那把刀是我刺的,可是点火焚尸的却是你。我是魔鬼,可你又好到哪里去呢?” 刹那间,云若悔心口剧痛。 她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他苍白又俊美如往昔的脸庞:“只有他们都死了,人们才不会知道云家双绝、惊才绝艳的云大公子你,竟然曾跟一个出身卑贱的花楼伎子,有过那样一段不堪的过往啊。说起来,你该感谢我才是啊。” 她动作那么轻柔,声音那般缱绻,仿佛含着一段经年的痴恋。却令云若悔恐惧得仿佛见到鬼,连退三步,躲开那只柔夷。 女子的手凝固了一下,语气倏尔变冷,脸上涌起一股浓烈的恨意:“你是在怪我吗?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人是你。是你当年辜负了我!” 云若悔眼眶发红:“是,我是罪人,是该下地狱的极恶之人。所以该死的不是念奴,不是宁大小姐,不是任何人,而是我!是我!你该杀了我,放过其他所有人!” 望着崩溃的他,女子脸上的恨意消退,重新挂上春水般温柔的笑容:“我不会杀了你的,毕竟,你是我最爱的人啊。我今日得到的一切都是为你所赐。曾经我躺在淤泥里,若不是你辜负了我,我又如何能侥幸得到这翻身探天的机会呢?我该回宫去了,若是再不回去,怕是有人要起疑了。” 女子转身,准备上马车回宫,转身时一块令牌不慎滑落下去,发出一声脆响。 “哎呀,这令牌掉了。” 她贴身的婢女立刻弯腰捡起,送到她面前。只见那令牌正面是随时出宫的特许,而反面,则刻着五公主的大名——萧长悦! 第101章 是佛是魔(一) 四月初八。 这一日是鉴能法师测算过,迎金佛入京最好的日子。 因着接连不断的鬼魂作祟之事,整个京城人心惶惶,都期盼着能借着金佛的威力,驱散妖魔鬼怪,得保平安。于是原本预估只有十万人观礼的金佛大典,最后竟来了三倍之多。整整三十万百姓齐聚凤凰台,放眼望去乌泱泱一片,见到今圣出现,齐齐跪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这片山呼万岁中,皇帝回过头,望向身后的曹皇后跟阮贵妃。两人同时往前走了一步,可皇帝最终握住了阮贵妃的手,将她拉到最前,接受万民朝拜。 百姓们立刻大呼起来:“是阮贵妃娘娘!她出来了!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求贵妃娘娘保佑我们!” “求贵妃娘娘身上的观音菩萨显灵,驱散恶鬼!” 而被落下的曹皇后,脸上依然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完美雍容,如一片无惊的波澜,也似枝头怒放了经年,依然不肯败的牡丹。只是待第一波朝拜结束后,她冷漠地回头,朝着身边的宫女道:“今日最后的期限已到,宁姝呢?还没有找到?” 她把案子交给宁姝,可是一直到今日,这案子非但没破,反而越闹越大,今圣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可是刚才的举止已经表明了一切。听听刚才百姓们呼喊的是什么? 不是皇后千岁,而是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为后二十五载,一直母仪天下!第一次,这是第一次,她为后的尊荣被人狠狠踩进了泥土里!简直荒谬至极! 宫女采颦惶恐道:“回禀娘娘……没,没有……” 皇后雍容高贵的眼眸里盛满了寒冰:“都是无能的废物!她最好是已经死了,否则,若是落到本宫手里,必将她挫骨扬灰!” 朝拜过后,鉴能法师禀报金佛落成的吉时已到。皇上点点头,示意仪式开始。 随着一声深长的吟唱,一尊五米高的金佛在数千龙城卫的护送下,在百姓们的惊叹声中,慢慢乘着滚木运进那座阴森幽废的凤凰台中。只见那金佛庄严宝相,金光灿烂,用它最慈悲的微笑,普渡着信仰他的万民。 它所过之处,百姓们不约而同发出惊叹,纷纷稽首长拜,默念我佛保佑。 就在万民虔诚拜佛之时,忽然天边泄下一缕梵音,紧接着一道七彩佛光悠悠落下,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落在了皇帝身边,一直温和微笑的阮贵妃身上。 阮贵妃惊讶了一下,随即朝万民露出更温柔的笑容。 她今日穿着一件珍珠白的广袖长裙,裙上没有任何花纹,只有轻纱在风中微微拂动。在灿烂的七彩佛光照耀下,她庄严柔美,圣洁慈悲,就如同佛祖身边的济世慈航的观音。 百姓们无不激动大喊:“贵妃娘娘显灵了!观音菩萨显灵了!” “拜见观音菩萨!” “观音菩萨来救我们了!陛下圣明!贵妃娘娘圣明!” 惶恐的民心,在此刻终于得到安抚,皇帝脸上终于露出这几日第一个满意的笑容,朝皇后道:“皇后,朕记得十日前你说,待金佛入京,你要给这个案子一个交代,来做迎金佛的第一道大礼。那交代呢?” 在皇帝莫测的目光下,曹皇后紧了紧掌心,随即道:“启禀陛下!罪女宁姝,命格极恶,乃天煞孤星,为我大越之祸。此番鬼魂作祟,皆由她起!现如今她下落不明,本宫以为应拿下她满门,为其赎罪!” 第102章 是佛是魔(二) 一直站在皇帝身旁观礼的萧云焱眼中默默淌出流毒似的阴冷笑意。五公主则发出一声唏嘘,可也未加阻拦,近日她昏睡不醒的病症更严重了,自顾不暇,只能暗道一声可惜。 高台下,率领龙城卫护送金佛的萧云翊听到后,立刻昂起头,准备冲上前求情。可是太远了,他离得太远了,根本来不及! 就见皇帝脸上闪过片刻犹豫,很快做下决断:“那就依皇后的。” 紧接着,他拉着阮贵妃的手朝着台下三十万百姓朗声道:“宁国公府罪女宁姝,天煞孤星,祸乱我朝,来人!立刻将宁国公府满门拿下,押入——” 皇帝最后几个字正要说完,忽然刚才才冷静下来的万民人群中,再度爆发出一阵唏嘘的惊叹,仿佛又看到了神迹。 所有人循声,扭头望了过去,就看到不久前才降临过一次的七彩佛光,不知为何再度降临,如仙人手中的彩练,悠悠落在墙角下一个戴着帷帽的人身上。 那人身姿秀挺,纤细如兰。 在众人震惊难解的目光下,她不慌不忙地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如初夏枝头绽出的第一支石榴红,似火。 顷刻间,皇帝、曹后、贵妃、萧云翊……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萧云焱脚步一晃,险些滑到,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须臾惊愕后,百姓们议论纷纷,都在说:“怎么又是一个观音娘娘?” “不,观音娘娘只有阮贵妃一个,怎么会有第二个呢?” 人群外,齐握瑜在家仆的保护下,也十分好奇地朝着墙角下那“第二个观音”大喊,在看清她面容时,齐握瑜忽然大喊道:“我认出她了!她才不是什么观音菩萨,她是宁姝!宁国公府克尽九族的宁姝!” “什么?她是宁姝?!那个名声臭尽的宁姝?” “可那神迹跟贵妃娘娘的一模一样,怎么会是假的呢?” 一锅刚冷却的汤再度沸腾,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在思考同一个疑问:观音娘娘只有一个,七彩佛光却出现了两道,那么,阮贵妃跟这宁大小姐,到底谁才真正的观音化身? 一面鼓,在在场所有人心里敲响。 而在那急促的鼓点中,只有宁姝一人,始终保持着怒放的笑容,优哉游哉地敛衽,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到高台下,走到所有人面前,朝着皇帝等人盈盈一拜:“臣女宁姝,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拜见贵妃娘娘。” 亲眼目睹了两场别无二致的佛光神迹,就连皇帝此刻内心都是震动的:“鉴能法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表情里,有惊,更有疑。 鉴能法师愣了一下,立刻上前,躬身道:“观音娘娘千面千相,同时有两个化身也是……也是有可能的。” “是这样吗?”皇帝犹疑答道,眯起了眼睛。 忽然,听旁边阮贵妃吃痛地“啊”了一声,捂住了肚子。 皇帝被她的声音惊醒,忙走过去关怀道:“爱妃怎么了?可是皇儿有碍?” 阮贵妃靠在皇帝肩上,拧眉许久才松开,愧疚笑道:“让陛下担心了,是臣妾无能,才站了这一会儿就有些吃不消了。臣妾受些罪并不打紧,只是若伤及了陛下的龙子,臣妾万死难辞其求……” 皇帝心疼地望着她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亲手帮她拭去,宽和道:“你本就怀着身子,今日又为这金佛大典站了这许久,疲累也是应当的。现下大典已成,速速随朕回宫修养,你跟皇儿,朕不许你们任何一个出丝毫差错。” 自十年前,最小的十三皇子出生后,整个后宫里再无所出。他屡屡自疑自己是不是老了,而阮贵妃肚子里这个,是十年来唯一一个,且太医诊断过是龙子。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内心几乎爆发出狂喜。所以,绝不允许这个孩子发出半点意外。 皇帝正欲下令摆驾回宫,却听高台下,万民前,一直含笑不语的宁姝忽然启口道:“启禀陛下,臣女还有一要事要禀报。” 皇帝不耐烦道:“什么事?” 他原本准备杀了宁姝,彻底了结此案,可是刚才三十万百姓亲眼见到佛光降临到她身上,再杀她恐要违逆民心,所以他准备就此揭过。可这丫头,却还要不依不饶下去,莫不是自寻死路! 第103章 是佛是魔(三) 高台上,明黄的龙袍在风中鼓动,流金般金贵,代表无上的威仪与权势,令人畏惧不敢直视。 高台下,如兰秀挺的女子,慢慢拱手揖拜。她的声音流水般清越,却让熙攘纷乱的人群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下来,目光全部集中在她身上,随着她的叙述一起心惊肉跳。 “确切地说,是两桩杀人案。” “其中一桩发生在东郊滕头村,横跨数年,牵涉数百口人命,被害的人里有戏曲班子的歌伎,有贫苦农家的幼女,有卖艺求生的琴姬舞女,也有有街上乞食被捡走的女乞,她们中大的不过十七八岁,小的是才十岁出头的孩童……全都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死前被榨干最后一滴可利用之处,死后血肉模糊、永不瞑目。 而另一桩,正是不久前在这凤凰台里穿着流苏凤袍被烧焦的女尸‘念奴’。而这两桩案件的凶手,都不约而同藏在这天子脚下的京城里、皇帝陛下的宫廷之中!” 她话音落下,片刻静止,随即是一阵阵惊恐的倒抽气声。 就连皇帝,眼眸都瞬间撑大,旁边阮贵妃脸色发白。 萧云焱几乎立刻下意识地去伸出手,想要捞出什么东西,当场射穿她的口舌!射穿她的眉心,要她血溅当场! 可他的弓箭呢?没有,不在这儿!因为观迎佛大典,他根本没敢带在身上。别说弓箭,就连一把匕首现下都找不到。而他只能眼睁睁地听她继续说下去,继续当着这几十万百姓与父皇的面,将他的皇位之路,彻底断送! 阮贵妃轻轻叹道:“陛下,有什么要案重案,明日再破解也是来得及的。何必要在今日金佛落成大典这样圣洁喜庆的日子,讲那些血肉模糊的事,若再引起百姓惶恐,那可就事与愿违了。” 皇帝想了一下,正要说什么,曹皇后忽然启口道:“宁姝,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嫁祸皇家,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宁姝不卑不亢:“臣女知道。陛下在上,金佛在前,若臣女有半个字虚言,便叫臣女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曹皇后道:“既然她敢以性命做赌,陛下就不妨听她讲讲看,若是她有一字胡言乱语,陛下大可从了她的愿,允她死罪,也好堵住万民悠悠之口。” 皇上沉吟片刻,望着高台下百姓们一张张惊疑揣测的面容,只得点下了头。 旁边,阮贵妃表情晦暗难明。 宁姝福了福礼,继续道:“在破解这两桩案子前,请陛下先听臣女讲第一个故事。” 萧云焱咬牙冷笑道:“这样紧要关头,你还有兴致讲什么故事,真是不知死活!父皇,我看这宁家女,不过是在胡言乱语、耸人听闻!请父皇千万不要听信她的胡言,立刻将她绑下去,关押问罪!” 宁姝灿若星辰般的眼眸,朝他轻轻一递,勾唇道:“殿下,你急什么?莫非你心虚不成?” 众人心里都想,对啊。这宁大小姐都以性命为诺了,这个时候出言反驳她,不是心虚是什么? 萧云焱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一个字再也说不出,若他的目光可化为烈火,恐怕宁姝早已被当场烧死! 第104章 是佛是魔(四) “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 宁姝柔和甜润的嗓音将那故事的卷轴慢慢展开。 “江南织锦楼里,歌伎鱼藻与念奴是相依为命的亲姐妹,不幸父母早亡,两姐妹走投无路沦落青楼。姐姐鱼藻年长三岁,长得如盛放的曼陀罗般美丽脱俗,又聪颖体贴,经常照拂楼里其他年幼的小姐妹们。妹妹念奴活泼机灵,有着天人般动人的嗓音,凡听过的无不为之倾倒惊叹,年方十三就被当地一个七老八十的富绅看中,想要买回去做妾。那富绅出了名的残虐狠辣,被他折磨死的姑娘十根手指都数不清。姐姐鱼藻不舍幼妹小小年纪就掉入火坑,在雪地里朝鸨母跪了三天三夜,磕头请求也于事无补,最后决定将自己送上了那富绅的宅院之中……” 听者无不为之唏嘘:“这姐姐真是护妹情深啊。那富绅都七老八十了,还糟蹋人家小姑娘,真该下地狱!” 宁姝点头,轻快道:“是啊,所以当晚他就突发旧疾,下地狱了。” 人群里立刻爆发出叫好声:“果然老天有眼!这种畜生就该死!” 宁姝笑了笑,继续讲述:“姐姐重新回到织锦楼中与妹妹相濡以沫,在夹缝里苟且偷生,虽苦涩不堪,倒也苦中作乐。直到她们遇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云家双绝中的大公子,云若悔。” 听众们纷纷露出惊诧的表情。 四年前,五公主马球会上看上云若悔,硬要点他为驸马,把人吓得匆忙逃出去游学的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让五公主沦为全城的笑柄。没想到那云家大公子放着堂堂公主不要,却与青楼伎子勾搭在了一起。还真是—— 周围无数同情与嘲笑的目光海浪般涌过来,萧长悦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脸色极其难堪。 宁姝:“姐姐鱼藻与云若悔雨中相遇,一见倾心,再见倾情,私定终身,度过了彼此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谁曾想,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就在鱼藻鼓起勇气把此生最大的秘密告诉云若悔后,没想到,他逃走了。” 不少感性的女子立刻义愤填膺道:“啊!那鱼藻姑娘也太可怜了。” “那云家大公子看着芝兰玉树,还以为真是个不为权势折腰的浊世佳公子,亏我还曾恋慕过他,没想到也是个欺世盗名之辈,真叫人看不起!我呸!” 众人的唾弃辱骂中,萧长悦眩晕之症发作,险些昏倒,被旁边的阮贵妃眼明手快地扶住。阮贵妃忧心道:“长悦,你可是旧疾发了?来人,快去取凝心丸来。” 萧长悦贴身的宫婢立刻取了药丸来,伺候她服下。 吃完药后,萧长悦长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继续往下高台下的宁姝,眼中写满了自嘲的悲伤。 宁姝朝上望了一眼,接着讲下去:“鱼藻抱着一厢痴情残怨,逃出青楼,来到京城寻找云若悔要个说法,没想到自此信讯全无,再无下落。妹妹念奴放心不下亦想追随姐姐而去,没想到被鸨母抓住,遭受了非人的毒打,血肉模糊,被鸨母扔进乱葬岗等死。没想到老天保佑,她并没有死,竟还残留最后一口气,被冒险前来收尸的小姐妹救下。 后来又被一个戏曲班子的班主收留,辗转来到京城,想要找自己的姐姐。说起来,她的运气真的不错,当时恰逢宫里太妃娘娘大寿,她所在的班子被恪亲王殿下看中收入王府给太妃娘娘献艺。她拼尽全力将嗓子唱倒,终于得到恪亲王殿下的怜悯,写了条子给她,让她去衙门找人。” “那她后来找到姐姐了么?”听者追问。 “没有。”宁姝慢慢摇头,对那个女子表示深深的哀悯,“当时她拿着来之不易的条子,正迷茫到底该去哪个衙门问,忽然想起,在北向进京必经的炎息山曾遭遇过匪贼,极险才得以逃脱,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怀揣着条子走进刑部询问,然后得知:她的姐姐已经死了。还没进京城,在路过炎息山时,与许多路人一同被山上的匪贼杀死了,尸体面目全非。” 这也是之前为何在户部跟京畿府都找不到线索的原因,因为鱼藻这个名字还没来得及踏进京城一步,就已经湮灭在遥远的炎息山脚下,恍若一只可悲的蚊蚁。 第105章 是佛是魔(五) 三年前那件骇人听闻的炎息山劫杀案,在场许多百姓还清楚地记得。因为那伙匪贼实在是丧心病狂,打劫钱财还不够,还将所有抢劫过的路人一个个凌虐杀死,挂在树枝上,形成一片惨绝人寰的尸林,足有几百具! 淋漓的鲜血如雨水般从头顶树枝上落下,滴滴答答,血雨腥风满目赤红。什么是人间地狱,那就是! 此事爆出后,引得陛下震怒,特地派兵前去剿匪,足足三年时间,终于在前几日,最后一名匪贼被六殿下率领的龙城卫枭首示众,实在是大快人心。 在场百姓们回想起那伙匪贼,抖了三抖,继续追问道:“那念奴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离开京城了吗?” 若是那个傻姑娘真的离开了,那该有多好。宁姝如此希望着,可惜—— “不,并没有。”她轻声道,“太妃娘娘大寿过去后,曲艺班子完成了使命,恪亲王殿下便将她们放了出去。后来班子又被另一位贵人看中,买回府中。” “那不是好事吗?”旁人都说。 “是好事么?也许吧。”宁姝发出一声冷笑,拍了下手。 就连一个浑身裹着伤布的小姑娘,在旁边人的搀扶下,慢慢走进人群里,走到宁姝面前,也走到陛下与万民的眼中。 宁姝轻声鼓励了她一下,然后朝着众人朗声道:“她叫锦儿,是同被那位贵人买进府里的姑娘里的一个。锦儿,把你的衣袖卷起来。” 锦儿一直在畏惧发抖,直到感觉宁姝温暖的手握住自己,她张开苍白的嘴唇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将自己手臂上裹着的白色伤布,一点一点解开。 然后,五六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就那么刺目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条条见骨,翻出赤红的血肉来。如果只是伤口也就罢了,更恐怖还有那些那些在鲜血中长出的诡异花草,每一条根茎都深深的扎进鲜活的血肉里,靠吸食人肉的养分来鲜艳夺目。 这是什么鬼东西! 恐惧的倒抽气声不绝入耳。 靠得最近,看得最清晰的百姓,不约而同别过头去,不敢去看这可怕的场景,有些人眼中甚至落下不忍的泪来。 宁姝继续道:“她身上还有另外十几道相似的伤口,每一道都比这还要深上数倍,惨烈上数倍!但她在所有受害者中,已经是最幸运的一个了。因为一百零六个姑娘,除了她之外,其他人已经连话都说不出,全部死在三天前滕头村那所被大火烧毁的庄园地底下!其中最小的一个,才九岁!” 一百零六个! 最小的才九岁! 这两个数字,像一把利剑狠狠刺在在场所有百姓心中。谁家没有女儿侄女,谁家没有幼稚儿童。而这些被人们放在心尖上珍惜着的姑娘们、孩子们,竟然被人如同牲畜般对待,残杀!这简直令人作呕! 民愤立刻被挑起,三十万百姓愤怒的追问声,如头顶轰雷般立刻将整座凤凰台掀起:“是谁!到底是谁做的!” “凶手到底是谁!” “快把凶手的名字说出来!快!” 无数道怒吼声中,宁姝勾唇朝着萧云焱的方向嫣然一笑。 午后最灿烂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全身通透,如山中挖出的一块绝世玉璧般耀眼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她歪过头,轻轻耸肩:“抱歉啊三殿下,让您失望了。没有被您放的那场大火烧死,小女真是不好意思呢。您在院子里挖的密道,没想到最后竟成了我逃生的法宝,真叫小女感激涕零。您说,这是不是就是佛家常说的那句:天道好轮回呢?” 全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十万百姓立刻哗然。 什么?! 这丧心病狂的凶手,竟然是那位朝臣口中最忧国忧民,宽厚持重的三皇子殿下!这这这,真的假的? 可是人证在此,岂容狡辩! 第106章 是佛是魔(六) 这天底下最刺眼的是什么?是太阳吗?不,是成千上万双直白的、质疑的、愤恨的目光!那目光比最锋利的剑还要锐利,比威力最大的震天雷还要令他畏惧胆寒。 暴露在那样的目光下,萧云焱浑身巨震,豆大的汗珠断线般从他额头滚落,令他猛退三步,狠狠撞在背后的墙壁上。 完了!完了! 他的一世荣华,锦绣前程,都要在今日断送了! 来人啊,快来个人,立刻把宁姝这个贱人杀掉! 而高台之上,陛下脸色铁青。 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立刻一路小跑到宁姝面前,低声警告道:“宁姝,你可知你到底在说什么!这可是当着三十万百姓的面!你要将陛下的颜面置于何地!宁姝,杂家奉劝你一句:若是你再胆敢胡说下去,小心你的脑袋顷刻不保!” 宁姝回过头,朝他露出一个不惧的笑容,她自然知道! 她不仅知道,而且了然于胸。 皇家最看重的是什么?公理?正义?简直笑话! 只有他皇家最至高无上的颜面! 至于上百条姑娘的性命,与之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为保全皇室威仪,陛下绝对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此事轻轻盖过,他萧云焱可能连惩罚都不会得到。 所以,她就是要选在此地此刻,当着三十万百姓的面,借由在场三十万张嘴,口口相传,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此事传遍整个京城,传遍整个大越!让此事绝无掩盖的可能! 萧云焱登时双膝跪地,爬到皇帝面前,赌咒恳求:“父皇,这不是儿臣做的,是那宁姝,是她无法在规定时间内破案,所以狗急跳墙陷害于我!父皇,请您相信儿臣!儿臣一直对您、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 皇帝低头看着跪在脚边痛哭流涕的长子,心里不由生出一丝不忍来。 他所有的儿子里,只有这个对他最为崇敬,几乎唯命是从。他还记得这孩子七岁时,在太极殿外的雪地里等了整整三个时辰,差点把自己冻成个小雪人儿,就为等他下朝。 这孩子当时自己冻得发抖,还欢欣地把怀里护着的东西送到他面前:“父皇,这是儿臣最爱吃的凤尾竹荪汤,儿臣想着您上朝辛苦,定是又饿又冷,所以特地盛了一盅给您。父皇放心,儿臣一直仔细护在怀里,现在还热着的呢,父皇您赶紧尝尝吧。” 看出皇帝眼中的不舍,萧云焱心里登时爆发出恣意的狂喜来。 就算父皇也怀疑他又如何?他可是皇长子!代表着皇家颜面的皇长子!若是今日当着百姓的面定了他的罪,那么皇室威信定会大打折扣,父皇绝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 更何况,那个庄子已经被他彻底烧毁了,除了锦儿这个所谓的证人外,她宁姝其他证据什么都没有。想绊倒他?做梦! 他萧云焱努力了二十载,才爬上这登天梯的一半,决不允许一个女子轻易将自己的努力摧毁!既然当晚那把火没把她烧死,那他今日就亲眼看着她如何满门抄斩,不得好死! 他藏起眼中扭曲的冷笑,抬起头义愤填膺道:“父皇,有一件事之前儿臣一直不敢报给您,可今日不得不说出来了。不久前,我奉您的命令去边境巡视,在那里抓到一个奸细,从那奸细身上搜出一封里通外敌的书信,那书信里竟详细绘着我大越边境布防图,儿臣当时便惊出一身冷汗,可更可怕的还在后头,儿臣查出那奸细竟出自宁国公府,而那书信上的字迹,也与宁国公一模一样!这些日子里儿臣一直在努力彻查此事,没想到还没查完,竟遇到了今天这样的事……” 萧云焱脸上露出极苦涩的表情,他用力磕头,“儿臣被冤死不打紧,可今日他们敢当着三十万百姓的面陷害于我,明日定然敢再次私通外敌为祸我朝!儿臣请求父皇,一定要将宁国公与宁姝枭首示众,否则我大越百年基业,恐要毁于一旦啊!” 第107章 翻手为云(一) 若说皇帝刚才脸上的表情是不悦,那么此刻便是震怒! 自古皇帝最厌恶的是什么?就是背叛、不忠! 他是什么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是这大越朝千万百姓头顶上独一无二的帝王!可竟然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私通外敌,意图谋反!简直罪无可赦! 愤怒的烈火轰一下涌上头顶,皇帝怒笑道:“好好好!朕最信任的臣子,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简直好极了!” 而跪在皇帝脚边痛哭流涕的萧云焱,眼中淌出剧毒般的阴狠。 早在三日前那个晚上他放了那把火后,便连夜命人伪造了一封宁德远私通外敌的手书,准备将那宁国公府彻底一网打尽,以泻心头之愤,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另外,所谓的奸细,他手底下死士多如牛毛,随便找一个假扮,便能将这烧不死的宁姝,与她满门几百口人一起踩进地狱! 宁姝啊宁姝,不要怪我心狠手辣,只要怪你自己找死,敢跟我作对,那我只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怒道:“来人!查!立刻把那奸细跟证物押到朕面前仔细彻查,若三皇子所言非虚,朕要他宁国公府满门抄斩!” 就在陛下震怒之际,忽然听这满场死寂中,竟有人悠悠然鼓起掌来。 所有人心都忍不住为这人提了一下,暗暗唏嘘:什么人如此不知死活,没看到陛下都龙颜大怒了么,这时候鼓掌,简直自寻死路。 众人目光很快寻着那掌声追过去,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究竟是谁,竟发现这鼓掌的不是别人,正是危在旦夕的宁姝她自己。 这宁大小姐,莫不是一时胆怯过度,疯掉了?! 就听人群的最中央,宁姝弯起唇,款款笑着,边笑边摇头感叹:“厉害,厉害,三殿下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真叫小女佩服。不仅手段了得,还胆识过人,一次又一次地把陛下玩弄于鼓掌之中,这份胆量,小女三生三世都比不上殿下一分啊。” 呵!死到临头还要嘴硬。萧云焱眯起眼冷冷地看着她,立刻斥道:“你胡说什么!父皇,儿臣以为应立刻割掉她的舌头,让她再也无法妖言惑众,企图迷惑我大越子民!” “啧,迷惑众人的到底是我,还是三殿下您呢?”宁姝挑眉笑了一下,朝皇帝恭敬福礼,朗声道,“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百媚香这种花?” 皇帝露出狐疑的表情,这东西他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几十年前造成西佗罗国数百年基业一夕间覆灭的罪魁祸首正是这种可怕的花。而西佗罗的例子,也被其他国家历代君王们引以为戒,所以他自然知道。只是她突然提起这种花,是什么意思? 难道—— 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就听宁姝继续说下去:“臣女听闻三殿下向来对您一片孝心,每隔一段时间都向您举荐一些绝世的美人,给您解乏。只不过这到底是真的一片赤诚孝心,还是包藏祸心,或许还要陛下仔细查验一番,才能得知了。” 第108章 翻手为云(二) 宁姝的话,如同三月春风里陡然爆出的第一声惊雷,石破天惊,把全场所有人都震蒙过去。 她这话什么意思? 三殿下难不成疯了么?竟然在进献给陛下的美人身上下这种可怕的毒!这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可是由不得他们不信,因为萧云焱此刻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刹那间,萧云焱脸上血色全部褪尽,活脱脱像个死人。 刚才的得意与阴鸷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惶恐,他心里拼命尖叫呐喊着:她是怎么知道的?她为何会知道的!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一定是夏侯轻,肯定是他们二人合谋,设计了今日这出戏码! 孝子忠臣的假面具被彻底掀开,他脑子几乎是爆炸般急转,拼命想着该用怎样的谎言,才能让父皇不要相信宁姝的鬼话:“父皇——” 可是来不及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就很难拔出。尤其是事关自己的安危,还未等他开口说下去,皇帝便抬手打断,冷冷道:“有什么话,等太医查验过再说,无论你们二人中的谁敢蒙骗于朕,朕定斩不饶!” 皇帝雷霆震怒,侍卫们十万火急,很快太医们便带着查验的结果前来禀报:“启禀陛下,三殿下进献的王美人、孙美人身上的确查出了……百媚香……” 顷刻间,萧云焱瘫倒在地上,犹如半死。 完了,这次,他是彻底完了……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曾经不可一世的皇长子,此时连滚带爬地跪到皇帝跟前,将额头用力砸向地面,拼命祈求:“是儿臣一时糊涂,是儿臣猪油蒙了心,可、可父皇请您相信我,儿臣真的没想害死您啊,父皇求您原谅儿臣一次吧!求求您!求求您!” 那涕泪横流的模样,唯有“凄惨”二字可以形容,可宁姝并不觉得他可怜。因为那座被大火烧毁的庄子里,埋着多少姑娘被无辜糟蹋而无法瞑目的一生。 溅血的磕头声,与太医刚才的禀报混合在一起,像连贯的巴掌,打得皇帝浑身巨震,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曾经最信任的儿子,又望着绝不可能欺骗他的太医,脸上忽然爆发出极大的笑来。 只是那笑无比冰冷,像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刀! “哈哈,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啊,”皇帝笑完后,抬起一脚用力踹在萧云焱的心口,将他从高台上狠狠踢了下去,“给我滚!!!” 从仙气飘渺的帝王宝座,堕入阿鼻地狱,这段路到底有多远?不过是这三丈高台!从上百阶的高台上滚落在地,萧云焱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一座机关算计,费尽心血建成的高塔,顷刻间坍塌颓落。原本围在高台下的百姓,立刻哄然散开,离他远远的。 萧云焱挣扎着起身,慌乱地朝四周望过去,可看到的无不是百姓们脸上无尽的唾弃、憎恨与鄙夷,像看一条人人喊打的野狗。 人群里,一个孩子手中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啪地一声砸在他脸上。 而他的身后,则是高台上皇帝冰冷无情的宣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三皇子萧云焱,疯癫魔怔,为祸百姓,做出如此十恶不赦之事,今日起褫夺皇子身,降为贱民,关入刑部大牢,秋后,斩立决!” 死亡的钟声在他脑中嗡嗡敲声。 萧云焱脸上的肉神经质地抖了一下,他几乎如发疯的狮子般,猛地从身旁的龙城卫那里抽出一把剑,向宁姝刺过去。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那么,她也别想活!他萧云焱就算死,也要拉这个贱人做垫背! 看出萧云焱的意图,萧云翊瞳孔蓦地缩紧,立即冲过去想阻拦萧云焱,却有一个人更快。 一粒滚圆的东珠,从人群中闪电般射出,击在萧云焱的腕上,令他手腕一阵酸麻,手中的剑砰一声落地。紧接着又是一粒东珠,击中他的膝盖,令他顷刻间五体投地。 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里的夏侯轻,疏懒启口:“九思,我刚刚不慎手滑,手里把玩的珠子飞出去,不知可伤到什么人了?” 九思搀着他,也用与他相似的口吻道:“回禀爷,您好像不小心打伤了三殿下,不过您眼睛看不见,三殿下大人有大量,定不会记恨在心上。” 夏侯轻淡然点头,继续把玩着手中的指骨,唇畔浅笑云淡风轻:“那就多谢三殿下慷慨体恤了。” 第109章 如露亦如电(一) “是夏侯世子!真的是他!” 夏侯轻的出现,像一只飘渺的仙鹤从九天偶然降临人间,大家连三皇子什么时候被龙城卫带走都没功夫去看,只纷纷垫脚翘首,想一览这传说中令人间失色三丈三的夏侯世子,倾世的容颜。 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少女们的脸颊纷纷染上了红晕,其中有一个甚至激动得晕了过去。无数姑娘们朝他涌过去,可又碍于他周遭清冷如冰雪的气质,想近而不敢近,挠伤了无数颗萌动的春心。 似被周围的熙攘扰到,他微微皱了下眉,然后启口,将话题拉回案情中:“宁大小姐,你刚才的故事似乎还未讲完,那念奴姑娘可逃出来了?” 宁姝声音十分冷静:“没有,她死了,在三殿下东郊的庄子里,我亲眼看到了她的尸首。” 她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人叫嚷起来:“嗬!这不可能,那念奴如果已经死了,那不久前凤凰台上发现的那具尸体又是谁?怎么会有两个念奴的?” “对啊对啊,怎么会有两个念奴?” “是啊,怎么会有两个念奴呢……”宁姝轻轻叹道,抬起头逆着过于耀眼的阳光,望着高台上,那个躲在一切迷雾之后的人。 而那个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蜉蝣般的众生,面色平淡,如同一潭深不可测的死水,叫人看不出一丝表情。 片刻怔愣后,阮贵妃脸上现出惊恐的表情,立刻道:“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死后复生,再死一次的事,那必是鬼怪作祟无疑了!” 宁姝冷笑了一下,摇头道:“此案看起来诡谲莫测,什么凤凰台小周后,什么鬼魂作祟,其实归根究底跟此案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凶手拿来掩盖真相的障眼法!而凶手,则堂而皇之地躲在我们所有人背后,看着我们恐怖不安,看着我们疲于奔命,看着我们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她这一番话掷地有声,令不少人都不自觉抖了三抖,如有针刺,如芒在背,只觉浑身悚然。 皇帝皱眉不解:“可十日前,这凤凰台上空漂浮的鬼魂是朕亲眼看到的,难道还有假?” 其他人又道:“对对,还有云府三番两次凭空出现的血书,那些都有无数的人证,怎么可能是人为的?” 宁姝慢慢道:“大家稍安勿躁,那就是我接下来要讲的第二个故事了,不过在讲之前,请大家先看我变个戏法吧。连翘,把我准备的东西拿出来。” 连翘立刻将备好的东西呈到宁姝面前。 众人好奇地垫脚望过去,还以为这宁大小姐准备的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没想到竟是一杯普普通通的水,没有任何颜色。 一杯水能变什么戏法?这宁大小姐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然后就见,宁姝接过那杯水,优哉游哉地在高台下那片稀疏焦黑的地面上跑了一圈,哗啦一声,将手中那杯看似寻常的水,泼了下去。没多久,就听靠得最近的百姓们发出惊叹的叫嚷声。 “血书!天哪,真的是血书出现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伴随着人们的叫嚷声,更多的人拥挤过去观望,只见刚才那片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地面上,真的凭空出现了血迹,而血迹越聚越多,越聚越多,慢慢的连成一汪渗人的血泊!如同地狱的血海多到装不下,于是涌上了人间! 人们惊恐地捂住了嘴,纷纷转身想跑。却听宁姝悠然一笑道:“大家切勿惶恐,我刚才说了,这不过是个戏法而已。” 宁姝接了连翘送来的帕子,仔细将手指上沾到的水渍擦干净,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请大家仔细看,这地砖是什么颜色?” 众人脱口而出:“玄青色啊,还是被烧焦的那种。”这个问题还要问? 宁姝微微颔首,脚尖在地砖上一点。 “对,这地砖正是玄青。颜色极深,所以很多东西会被掩盖掉。比如有一味叫地衣的东西,将其研磨成粉便是淡淡的蓝色,洒在地砖上,若是蹲下细看很难察觉。而地衣此物奇就奇在,一沾上酸水,也就是我刚才泼的那一杯,便会逐渐变红。如若不信,你们自可以回家一试。” 之前她第一次看到那个“绝”字在她面前,既震惊又迷茫,以至于整个人都困惑了。待沉下心来冷静思考时,忽然忆起在那血书边隐隐嗅到一丝酸味?于是一个猜测就在她心中油然升起,直至私下一试果然如此! “我今日变这戏法并非是为了戏耍大家,而是这第二桩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一片巨大的幻相,而这幻相里有三个人不约而同变了戏法!” 第110章 如露亦如电(二) “在我发现真正的念奴已经死了的时候,我也充满了疑问,那凤凰台里被烧焦的那具又是谁?怎么会有两个念奴呢?直到我派了婢女去青州查证后才得知。 兰香。 她叫兰香。 与鱼藻念奴一同在青楼里挣扎长大,也是念奴最好的朋友,曾经把念奴从乱葬岗里刨出来的兰香。 与姐姐鱼藻一母同胞,念奴也十分聪慧,沦落到三皇子府没多久,她就察觉到这府里的秘密。她试图带领姐妹们逃出魔窟,却没想被三殿下察觉,一群人一起遭遇了围杀。 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绞杀,几十个姑娘没留下一条活口,一一被砍断了双脚,割掉的舌头,浑身血尽而亡。死了还不算,还被丢进了陶罐中,做了栽种百媚香的花器。 作为这次逃跑的主谋,她遭受了被死亡更可怕数万倍的对待,各种酷刑不算,被几百名侍卫每日每夜地凌辱折磨,连三皇子养的狗都可以在她身上…… 得知姐姐死讯后,她最好的朋友兰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于是在弥留之际,她拼命祈求一个曾经她助过的守卫,把自己的籍牌与一只祖传的金镯托人寄给兰香,以作今世相知一场的纪念。 可谁知道,兰香收到籍牌跟金镯后,便猜到她可能出了大事。兰香来到京城后,辗转多日,求遍了所有地方,然而她一个贱籍出身的歌伎,在贵胄遍地走的京城能碰到的只有数不清的冷钉子与鄙夷的白眼。 就在她绝望之际,腊月八日浴佛节上,她偶然遇到一个人。 一个她完全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却可以轻而易举给她提供帮助的人。这巨大的意外,使她震惊,也令她狂喜。 可是剧烈的狂喜后,她忽然意识到那个人的身份金尊玉贵,岂是她可以轻易联络上的。于是她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拿着念奴的籍牌,以念奴的名义进入揽月湖画舫,与画舫的鸨母定下协议,成为揽月湖上最名动京城的歌伎,这样听到“念奴”的名字,那个人定会出现与她相认,并帮助她一起寻找失踪的念奴。而与念奴多年一起练曲的兰香,有着不输给她的好嗓子,更成了助她成功的法宝与依仗。 于是她摇身一变,变出了此案中第一个戏法——将自己变成了念奴。但是她没想到的是,她自以为的好主意,最后竟成了杀死她的毒药!” 高台上,曹皇后听得十分入神,道:“你怎么知道她在浴佛节上遇到了什么人,而不是其他时候?现下人都死光了,死无对证,全凭你一口巧口胡言乱语么?” 宁姝有条不紊道:“我的揣测自然是有缘由的,首先,我在户部教坊籍册里,找到了她与画舫鸨母签的这张活契,签字画押:天择二十四年十二月十日 念奴。虽签的是念奴的名字,可字迹,却与我的婢女从青州带回来的兰香手书一模一样。而天择二十四年十二月十日这个日子的前两天,正好就是浴佛节,全京城的贵胄都出现的那一天。 其次,我问过她在画舫上的朋友春娘,春娘说她上画舫是为找人,却一直不肯说寻找的是何人。我想不是她不愿说,而是不能说。她扮成了念奴,若是对旁人说她要找的正是念奴,那她的计划就满盘破碎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她要帮那个人隐藏一个秘密,那个天大的,可以让许许多多人因为受到连累,甚至身首异处的秘密!” 第111章 如露亦如电(三) 曹皇后想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有人误把兰香当做了死去的念奴,因此布了这么大的局,杀了她灭口?” 宁姝点头,掷地有声:“是,正是如此没错!” 曹皇后追问道:“那么,那个可怕的凶手到底是谁?” 宁姝扬着头静静地望着高台上那个平静无波,淡然到近乎可怕的人身上,一字一顿道:“那个人就是——” “是我!” 一道声音突然插入,将宁姝接下来的话打断。众人回头,循声望去,就见这两个故事的起源者云若悔,默默出现在人群的尽头。还是那身氤氲朦胧,令人难以捉摸的水墨色的衣衫。 只是,从前在人们口中,他有多么的温润如玉,玉树芝兰,现在就有多么的薄情寡义,令人作呕。 暴露在千万双如炬的目光下,云若悔深吸一口气,低头咬牙道:“既然宁大小姐已经揭穿了女鬼血书的戏码,那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兰香是我杀的,尸体也是我焚烧的,凤凰台一案的始作俑者正是我云若悔。” “你?”曹皇后微微皱眉,问,“你为何要杀兰香?” 云若悔自嘲地笑着,说道:“很简单,正如宁大小姐刚才所言,我以为她是念奴,那个知晓我与鱼藻私定终身,有扯不清关系的念奴。我云若悔,虽不是皇亲国戚,却是当朝丞相也夸赞过的宰执之才,有说不出的锦绣前程,而她鱼藻却是一届卑微青楼之女,低贱到尘埃,若是被旁人知晓我与她竟有过那样一段不堪的过往,那我将来的仕途将要彻底断送!所以,我决不允许她再在京城待下去,更不允许她结识更多的京城名流,成为将来毁掉我的把柄。于是我私下警告过她一次,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不识好歹,一意孤行。 我唯恐她将当年的事抖落出来,那我的名声就彻底完了!所以我设计好了这一切,将她偷偷引诱出来,诱入凤凰台中将其一击毙命,并且毁容焚尸,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她到底是谁。 然后我快马加鞭回到揽月湖,装作找人的样子,编造不在场的证据。这样,就没有人会怀疑到我头上。只是我没想到当天晚上云扉会出现在揽月湖,更没想到他会与阮家公子产生那样的矛盾,被扔进凤凰台,看到我作案的全部过程! 虽然他当时喝醉了,可是谁能保证他不会在某一天突然想起呢?巨大的惶恐让我整日寝食难安,于是走投无路之下,我做下了那个决定,给他下毒!因为当时他正忙于与宁大小姐你的婚事,而你克尽九族之名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城,正好成为了我下手最好的掩盖!果然,没多久他身体越来越不好,恰好在与你大婚那日拜堂时,众目睽睽之下吐出一大口鲜血,成为了被你所克的铁证!” 宁姝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逼问道:“那你为何又要在云家布置出这一出女鬼血书的戏码?” 第112章 如露亦如电(四) 云若悔道:“为了让这个案子更加扑朔迷离,营造出真的有女鬼的样子,想将你吓跑。只是我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非但没吓跑你,反而让你顺藤摸瓜,眼看着要查到陈年往事上去,这令我心里万分忐忑。于是我紧接着想到另一个办法,那就是利用凤凰台小周后的传说,营造出女鬼作案的假象,令你投鼠忌器,彻底混乱思路。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请陛下治我死罪,只是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所为,请陛下千万不要诛连到我身边其他人身上!” “那你整日悉心照料云扉又作何解?” 宁姝的目光像一面看透人心的镜子,映进云若悔心里,令他不由得别过头去. “不过也是做戏罢了,我越是悉心地照料他,才越不会有人怀疑到我身上,不是么?” “你在说谎!如果是你所为,你有大把机会直接杀了云扉,那才是真的高枕无忧,为何要用下毒这种方法,兴许还会留下无穷的后患。”宁姝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谎言。 “因为,一则他……毕竟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二弟,我实在下不了狠手,我只想要他闭嘴,却没有必要害他性命。二则,若是直接杀了他,定会引起更多怀疑,那样反而虚虚实实,更令人捉摸不透,也更利于我隐藏。” “呵!我见过拼命脱罪的,却没见过拼命往自己身上揽罪的的,云大公子,你这又是何必!”宁姝不由感叹,“如果是你做的,那么请你告诉我,十日前凤凰台那个出现在数千人面前的鬼影到底是如何布置的?” 云若悔登时有些哑口:“我……” 宁姝怜悯又怒其不争地看着他,道:“你说不出来,因为这个案子根本不是你所为,从头到尾你只是知道所有实情,却无力插手的旁观者!那接连出现在云家的血书的确是你所为,却不是为了栽赃给女鬼,好自己脱身。而是为了吸引人们的注意,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到云扉中毒一事上,吸引人查下去,从而解救云扉!同时警告那个凶手,让她停手!可是,事已至此,你难道还指望她残存一丝良知吗?别再替她隐瞒了,你可知她隐藏在后宫之中,随时准备再害下一个人!” “不过,即便你不想说,你刚才的表现也已经告诉许多人了,你想隐瞒的凶手正是当年的鱼藻,也是现在的贵妃娘娘阮青菰!” 一石激起千层浪。 高台上皇帝身体一震,下意识去握住阮贵妃的手,可又在即将握住时陡然僵住。他抬起手,朝宁姝怒指道:“大胆宁姝!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若说刚才宁姝揭发出萧云焱的罪行,令百姓们纷纷拍手叫好。那么现在,一句话不啻于惹了众怒。 “怎么可能!贵妃娘娘怎么可能会是杀人凶手?她可是观音的化身啊!” “对!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们不信!我们不信!定是你这妖女信口胡言,栽赃贵妃娘娘!” 第113章 如露亦如电(五) 从四个月前那场浴佛节神迹开始,阮贵妃三个字在京城百姓眼中,不仅仅是陛下后宫里一个普通的嫔妃,而是形同于神明一样的存在。而此刻,她宁姝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他们的神明拉下了凡间,还打上了杀人凶手的记号!这相当于将他们的信仰踩在了脚底,狠狠践踏! 顷刻间,无数狰狞的脸孔与吐沫潮水般涌来,要将她淹死。 饶是宁姝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骤然间面对数十万百姓的质疑,还是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她下意识望向人群中那个特殊的一点。 那个向来冷静从容,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的人,似是感觉到她的后怕与犹疑,抬起头,颜色极浅的唇慢慢开启,朝她缓缓吐出两个无声的字:别怕。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似在说:纵使千万人与你为敌,也有我与你站在同一处。 急促跳动的心脏无形中逐渐平静下来,宁姝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不畏地迎上高台上菩萨般温和笑着的阮贵妃,将刚才未完的话继续下去:“刚才我说,这第二个案件里有三个人曾不约而同变了戏法,第一个是兰香,她把自己变成了念奴;第二个是云大公子,他变出了女鬼血书,吸引我去彻查此案;第三个,正是你们口中慈悲普渡,观音化身的阮贵妃!她才是这所有人中,最大的幻术师!” 宁姝唤了一声,连翘忙端着个大冰桶,哼哧哼哧地从人群里跑了进来,然后从冰桶里抱出个两尺长的大冰柱来,那冰柱形状很是奇特,是个三菱状的,在阳光下闪耀着清泠透亮的光芒。 宁姝淡然笑道:“刚才有人说,我宁姝名声臭尽,怎么可能是观音娘娘的化身呢?其实他说的是对的,我的确不是。而刚才那道佛光,不过出自我的戏法而已,请大家仔细看。” 咒骂声逐渐平息,众人好奇地望过去,只见宁姝将那三菱冰柱置于阳光之下,目测一番后,调整了一下冰柱的角度,很快众人惊讶地发现,一道神奇的七彩光芒,就那么自冰柱射出,落到对面背光的墙角之下,分外明晰。 百姓们纷纷发出啧啧的惊叹声:“真的是七色佛光!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宁姝不急不缓,慢慢道来:“曾经我问过东市最有名的那位戏法摊主,向他请教变戏法的秘诀。他告诉我:那些所谓的戏法与幻术,原理不外是利用障眼法与巧思的道具,骗倒了人们的眼睛就算成功了。 我又想起曾听父亲说过,北方多冰雪处,常常有人发现神迹。因为我查阅了许多资料,终于制作出了这个特殊形状的道具。阳光射入冰柱后,在棱形冰柱的左侧这面发生第一次折射,然后自棱柱内部射出,在右侧这面发生第二次折射,阳光被打散后分为不同颜色的光带射出,落在阴影处尤为明显。” 说完后,她回过头朝着高台上,菩萨般静美和善的阮贵妃,款款笑着,俏皮可爱:“贵妃娘娘,您说这戏法神不神奇?” 站在高台廊下阴影中的阮贵妃,冷漠的面容让人看不出任何表情。 既然宁大小姐的神迹是人为,那么贵妃娘娘的—— 第114章 万丈高楼(一) 阮贵妃完美无瑕的表情,终于在此刻裂开了一条缝隙。面对皇上质疑的目光,她颤抖的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慢慢弯膝跪在皇帝面前,再抬起头,两行清泪已落了下来。 “不错,神迹之事的确是我所为……” 她美丽的脸庞,如同被雨水打过的白色牡丹,美得令人心痛,“不过我也是因为恋慕陛下,不得已而为之啊。三年前,臣妾接到入选的旨意踏进这煌煌宫门,在见到陛下的那一刹那,心就不可控制,无法自已了……那一刻我便知晓,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无匹的男人,便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也是我心中唯一的天神……可是,宫里的女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她们每一个都华美耀眼,每一个都家世显赫,每一个都都比我要夺目。整整三年的时间内,我见到陛下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无数次在您的宫殿外徘徊,从天明至深夜,只盼能瞧见您一眼,又无数次被人驱赶离开……更无数次偷偷看着您走入其他嫔妃的宫殿,笑语温柔,却不曾回一次头看看我就在您的身后……那种滋味,实在让我肝肠寸断。所以,我无奈之下只能剑走偏锋,伪造出了那场神迹。那时候,我的内心忐忑得像走在刀尖火海,生怕失败后便粉身碎骨,可是当您转过头正眼看我的一刹那,我心里想的是,即便死了,也值了……” 若说刀枪是战士战场厮杀的法宝,那对一个女人来说,眼泪便是她最有利的武器。况且这个女人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 皇帝终究是不忍地向她伸出了手:“爱妃,你这又是何苦……” 阮贵妃却仍不肯起身,咬唇道:“蒙蔽陛下的确是我的错,我死不足惜,只是若说我是什么青楼歌伎假扮,那简直是莫大的冤屈,臣妾万万不能承认啊!” 今日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头顶的金乌,肆无忌惮地挥洒着它的嚣张。全场,死一般的寂静,谁也不敢再蹚这趟浑水,生怕这场绵延不断的烈火最后烧到自己身上。 唯有夏侯轻在九思的伺候下,淡然地坐在锦座上,轻咳了两声,依旧懒散地把玩着他手中指骨,平淡启口:“宁姝,你可知诽谤贵妃乃是死罪?” 宁姝屈下膝,朝着他,也朝着在场所有人轻轻福礼,一字一句道:“小女知晓。” “那你又是否知道,若你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可能今日无法活着离开这凤凰台?” “回禀世子殿下,若是我畏死,那么今日便不会出现在这凤凰台。至于证据——”宁姝从袖中珍之重之地抽出那幅沾了血的陈旧的画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打开。 那真是一幅极美的画,画上两个妙龄的女子在秋千上轻轻荡着,巧笑倩兮,顾盼生姿,小一些的那个人们认不出,可稍稍那年长的那位,长相竟跟贵妃娘娘极为相似! 这—— “贵妃娘娘,您可知这幅画小女从何处寻得?念奴尸体的怀中。您曾经呵护备至的小妹妹,就算临时前也紧紧把这幅绘着你们姐妹二人的画抱在怀中,一丝不肯放松!” 看到那幅画的刹那,阮贵妃的神色僵了僵,不过她很快调整过来,冷然一笑:“从何处寻得与本宫何干?我大越千万子民,偶有长相相似的,也不足为奇!你若光凭这幅画,便要将本宫与什么青楼歌伎联系在一起,简直荒天下之大谬!本宫记得,你刚才亲口说,那位鱼藻姑娘还未踏进京城就已经死在了炎息山那帮匪贼的手中,怎么现下又说她变成了我,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且我自小身体不好养在邵阳老家,与青州千里之遥,完全不在一个方向,回京后没几日又应选入宫为妃了,又有什么机会被人李代桃僵?” 第115章 万丈高楼(二) “娘娘记错了,我刚才说的是鱼藻这个名字死在了炎息山,却不是她本人。我原也一直在困惑,你到底是何时逃过所有人的视线偷天换日的?直到我查到了三年前炎息山那场血雨屠杀中牵涉到的人员名单。就在鱼藻经由炎息山入京那一日,阮家二小姐阮青菰也在同一日得到入宫选妃的旨意,乘着马车入京。这真是莫大的巧合,更巧的是你们二人长得竟然有几分相似。而如你所说阮家二小姐一直养在邵阳老家,一直照料她长大的仆妇们皆被炎息山那伙匪贼杀死,谁也无法指证你到底是真是假。也许真是某种意外,也许是其他原因。谁也想不到,炎息山上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是无数人的催命符,却无形中帮了你的忙,让你摇身一变由青楼歌伎变成了阮家的二小姐,最后更是平步青云成了陛下身边尊贵无匹的贵妃娘娘!” 阮贵妃冷笑着,依旧高傲地昂着她的下巴,仿佛这样谁都无法把她压垮:“宁大小姐,你编故事的能力真叫人叹为观止。不过这些全都是你的猜测而已。没错,那日我的确与下人们一同途径炎息山入京,也的确险些遭难,不过我侥幸活下来全都是仰仗陛下的皇恩庇佑。至于什么换身,简直可笑至极!再者,你说人被我所杀,我且问你,我乃是后宫嫔妃,若无陛下旨意,是万万出不得宫的,又是如何有那分身之术,赶去凤凰台行杀人下毒之事!” “不错,您的确出不了宫,但有个人可以啊。”宁姝将视线移到阮贵妃旁,另一个人身上,“五公主,小女之前偶然听您说过,您近日来一直头晕乏力,时而昏睡不醒,时而烦躁难眠。是否如此?” “是……”亲眼见证了这一场又一场诡谲莫测的揭露,五公主整个人都懵了,她茫然地望着曾经最信任的阮贵妃,畏惧得脸色煞白,“难道——” 宁姝徐徐道:“若我猜得没错,贵妃娘娘早就买通了您身边的宫婢,每当她要出宫时,便派那个宫婢给您服下昏睡不醒的药物,再悄悄窃走您那块可以随时出宫的令牌,装扮成您的模样堂而皇之地走出宫门,杀完人后再堂而皇之地回到宫中。神不知鬼不觉!而这个猜测,在小女刚刚亲眼目睹,贵妃娘娘命宫女给您服下药丸时,得到了确切的验证!” 听完宁姝所言,五公主简直浑身悚然,森森地寒气从后背漫布全身。 她看着身旁瑟瑟发抖的宫婢,再看看不久前还对她悉心问候的阮贵妃,连退几步,简直不敢面对这两个人。 因着她倾慕云若悔,宫里多少人对她指指点点,只有阮贵妃自始至终地支持她,甚至鼓励她,所以她一直把她当成了知己,有什么事都与她分享。 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一直当做知己的人,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不,甚至在害她!更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就是让她因求而不得,险些陷入魔怔的人。 一时间,她竟不知自己是可悲多一些,还是可笑多一些。突然胃里翻滚起来,她立刻背过身将那粒药丸吐了出来,再抬起头,已经满脸泪痕。 她嘴唇颤了颤,朝着高台下面无血色,一身戚惶的云若悔冷冷望了一眼,自嘲道:“我萧长悦,这一世还真是瞎了眼。”然后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扇在自己脸上。 第116章 万丈高楼(三) 曹皇后微微皱眉道:“这么说来……凤凰台一案,的确是这贱人所为?可那个鬼影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说变戏法需要道具,可当夜我命数千龙城卫搜遍了整个凤凰台,也未找到一片道具的踪影,这又作何解释?” 宁姝道:“找不到道具才是应该的,因为这场鬼影之术与刚才那场神迹如出一辙!用的不是旁的,也是冰块!当日与我一起搜查凤凰台的侍卫可在?请你描述一下当晚发现尸体所在的摘星楼里的情景。” 侍卫里立刻有一名大胆的,站出来朗声道:“那具尸体是在摘星楼发现的,正挂在摘星楼中央的房梁上。相比于完全烧成废墟的凤凰台而言,摘星楼损毁不算太严重,不过门窗早已朽毁了,四处空荡荡的,到处漏风。我们一上楼就被门槛边的水塘洼了一脚,那个水塘的水特别冰……其他好像就没有了……” “如此就足够了,”宁姝朝他揖礼致谢,“多谢小哥。” “启禀陛下娘娘,这场鬼影之术中所用的道具,正是两块特制的冰块,一面凹形,一面凸形。”她边说,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面上慢慢画出那两面冰块的形状。 “陛下娘娘应该记得,鬼影出现之时正是傍晚,天际只剩最后一抹斜阳。那抹斜阳透过冰块的凹面将光芒汇聚,射到摘星楼正中央垂下的那具尸身上,那光线再经由另一块凸形冰块扩散而开,将鬼影放大,正投在被树荫笼罩的凤凰台上,也显现在我们所有人面前。当侍卫们回过神去寻找时,藏在摘星楼里的人立刻将两面冰块击碎,大的带走,小的细碎的冰块则逐渐融化,待侍卫们终于找到时,已经化为一滩冰凉的水渍,与前一天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混合在一起,便什么证据都没留下了。” 人群里有见证当日那场鬼魂作祟的,立刻回想起了全部过程:“对对,正是如此。怪不得斜阳消失后,那鬼影也随之消失了,原来如此!” 宁姝仰头轻叹,目光澄亮如星:“贵妃娘娘,若是当晚在凤凰台里,你有一点点耐心听兰香说出实情,而不是直接将其一刀毙命,很可能事情也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又或者四个月前,你没有受权势的诱惑,设计出那场神迹,将自己推到万民面前,也许兰香根本没有机会认出你,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这一切。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肯承认自己的罪行吗?” 阮贵妃僵硬地抬起头,望着质问她的宁姝,也望着用眼神无声质问她的皇帝、曹后以及千千万万曾经被她蛊惑,被她蒙蔽的百姓。此时的她依然那么美丽,如同一朵盛放的白色芙蓉,可盛放的极致,便是凋零与腐烂。 她忽然想起四个月前,佛光出现,万民向她朝拜的时刻,又想起陛下当时错愕又惊喜地执起她的手,当场擢升她为妃,又一步步走到贵妃。 只差一步。 终是只差一步。 一场由一个低贱的画舫歌伎引出的惊世连环大案,随着三皇子与阮贵妃的接连倒塌而告终。因着阮贵妃腹中怀有龙胎,陛下没有当即将其处死,而是打入冷宫,待其诞下皇子后再行处置。可谁都知道,贵妃这块招牌算是彻底塌了。 整个皇宫遭受了一场大清洗,贵妃的青华宫里几百名宫婢、太监一个不剩。阮家也因失察之罪全部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入京。至于云若悔亦因知情不报羁入大牢,等候发落。 四月的风,在别处都是那般和煦暖融,似花瓣围簇中最嫩的一根蕊,轻轻搔上树叶的尖,点过御花园里碧波的水,滑过金粉琉璃瓦的角,可不知怎的,吹到了冷宫忽然就冻住了,一片肃杀。 空荡荡的冷宫里,一个宫婢都没有,只有阮贵妃仍穿着从前那件绣着白色芙蓉的金粉大袖,坐在铜镜前,给自己描眉,一笔一笔无比细致。 她一边描绘,一边朝着铜镜里的宁姝,宛转轻语:“宁姝,早知你如此聪慧,那日你进宫我就该赐你一杯毒酒,绝了你这后患。那样,本宫也不会落入这般田地。” 第117章 万丈高楼(四) “谢娘娘不杀之恩。”宁姝慢慢屈膝,她亦穿着她们初见时同样的衣衫,水色的裙摆落在宫砖上,如新雨坠入池塘泛起的层层涟漪,而涟漪上的她就是那颗清澈透明的雨滴。 空荡的宫殿里,阮贵妃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冷寂:“你信不信,即便我今日沦落至此,还是一千种方法,能叫你命丧于此?就凭我腹中龙子,我必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小女相信。” “那你今日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么!” 宁姝摇头:“并不是,小女是来请贵妃娘娘赐解药的。” 阮贵妃笑了一下,格外刺耳:“是,兰香的确是为我所杀。不过你在说什么解药,本宫半点听不懂。” “娘娘,您知道的,因为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比您更听得懂的了。”随着她清润的嗓音,两只一模一样的金镯从她袖中缓缓滑出,也出现在阮贵妃面前。 “数日前,您派人烧了揽月湖的画舫,令这只金镯沉入湖底,当时我心里就生出一丝疑虑,这只金镯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令您如此惶恐忌惮。于是我暗中命人将其打捞出来,只是金镯只有一只,我仍然无法参透其中奥秘,直到我在念奴尸身上找到了第二只,终于一切谜底解开。” 她十根手指灵活摆弄,将两只看似平平无奇的镯子首尾相连,紧紧扣在了一起,然后咔哒一声,相连处突然弹出一个玉牌来,而那块精巧无比的玉牌上竟刻着一个字“周”! 在看到那个字时,阮贵妃就连认罪时也无懈可击的表情,登时寸寸裂开,全然崩溃:“你把它拿开,快拿开!我不要见到它,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 来之前还只是怀疑,此刻看到阮贵妃的表情,宁姝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这个周字,正是小周后的周字。 阮贵妃狼狈地捂住脸,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溢出,她浑身都在发抖,像一朵柔弱的花被风雨无情折断:“你可知我这一生所有的悲哀,都起源于这个字!” “因为这个字,从我记事起,我与娘亲、小妹就一直在东躲西藏。你见过阴沟里的老鼠吗?那时候的我们,过得比老鼠还不如,连一口吃食都要向别人磕无数个响头才能换来!直到后来娘亲病了,我们走投无路,只好将自己卖进青楼。可当我激动地拿着卖身钱回去寻母亲时,她早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你看,老天爷就是热衷于跟我开玩笑,开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玩笑! 在你心中,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下毒手的人,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禽兽吧。可是你知道被一个七老八十浑身恶臭的老混账压在身上是什么感受吗?当时,我恶心得简直想咬舌自杀!可是我没有,因为我知道,我还有个妹妹啊。如果我死了,她又该怎样在这世间活下去呢? 于是我活着,行尸走肉般活着,并且小心翼翼地保守着那个秘密,在这龌龊的世间苟延残喘。我原本不想对任何人说起,想一直带着它直到死亡,为我陪葬。 可是他出现了。 呆呆愣愣的,却带着那样温暖的笑,如玉一般。一看到我,脸都红了。 当时我甚至想,难道我之前所受的一切苦楚,都是为了有朝一日遇到他? 那真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每天我一睁开眼就盼着能见到他。可我一边欢喜着,一边又忐忑不安,我害怕万一有一日他得知了我是周家的余孽,会不会因此离我而去? 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在被这种复杂的情绪折磨,折磨得我寝食难安,终于我实在受不了,对他和盘托出。果然,他走了,为了他的家族放弃了我。 哈哈哈哈……你看,我再一次被这个‘周’字夺走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老天爷难得对我眷顾的一次,就是在进京的途中路过炎息山时,那场屠杀已经结束。在路过那片血雨尸林时我忽然发现死尸里,有一具少女的脸孔长得与我极为相似,而根据少女身上搜出的书信,我得知她竟是京城阮家的二小姐,应选入京。一个念头突然涌进了我脑中,既然老天爷没有给我我应得的一切,那我就亲手跟老天爷抢过来!” 第118章 万丈高楼(五) 接下来的事情,不必她说,宁姝已经大概知晓。看着那张娇艳而苍白的脸,宁姝一时间不知该厌恶她好,还是怜悯她好:“所以,你将行凶地点选在了凤凰台。” “是!我为什么不选那里?我就是要选在那里,那个让我周家从九天坠落地狱的起源!我不仅要选那里,我还要让‘梅花吻’现世,再做出冤魂作祟的假象,我要让每一个害我周家的人都担惊受怕,看着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最后还要朝我跪拜祈求,把我当成唯一可以解救他们的观音菩萨!多么痛快!多么痛快!” 望着陷入偏执的阮贵妃,宁姝抿了抿唇道:“那你的匕首对着你误认为的念奴刺下去时,难道没有迟疑吗?” 像被一个巴掌狠狠甩在脸上,阮贵妃张了张嘴半晌没有说话,许久后,才别过头去,沙哑地开口:“曾经,我为了她而牺牲了我自己。现在让她回报过来,又什么过分之处?你觉得我可怕吗?你懂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恢复我周家的荣耀!” 她拼命地为自己找着借口,“我不是真的想杀死她的,可是……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如果被人发现她的存在,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废了……” “有一件事你可能猜不到:念奴知道你没有死。” 阮贵妃浑身一震,几乎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你可能忘了,当时念奴被选入恪亲王府是为了给宫里的太妃娘娘贺寿。而那场寿宴上,您也参加了。你没有认出她是因为她为了教恪亲王唱曲,把嗓子唱倒了,于是被另派了差事在角落里抚琴合奏。可她却一眼认出了你,认出了十几年朝夕相处,对她无微不至的姐姐。可她谁都没有告诉,只敢在与兰香的书信里,偷偷写了一句:‘姐姐现在过得挺好的,我这便放心了。你也莫挂念我,待攒够了在这里的赎身钱,我便回青州与你团聚。’只可惜,她并没有等到那一日,就落入了三皇子的魔掌。其实,在被三皇子抓到时,只要她把这个秘密,或者那幅画,二者随便其一交给三皇子,她很可能就不必死了。但是,她一件都没做。” “从头到尾,她都不曾想拖累你。哪怕,直到她死。” 最后一句话让阮贵妃全然崩溃,她死死抱着自己的头,拼命撕扯着,摇晃着:“这……这不可能,你在骗我……一定是你在骗我!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 整座冷宫里充满了她凄惨的嚎啕,仿佛一个挖了心的人,终于被人强行将心塞回,属于人的七情六欲一下子将她彻底击溃。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那个曼陀罗花盛放的季节。她与念奴坐在秋千上,而他在不远处为她们作画。那丫头才初长成,却已学会了打趣人,笑嘻嘻地攀在她耳旁道:“姐姐,待你将来与云公子成亲了,我就给你做陪嫁丫头。” 她又羞又恼,嗔怪道:“你这死丫头,才几岁,知道什么叫成亲么?” 那丫头嘻嘻哈哈地朝她做鬼脸:“哈哈,不管不管,反正啊我就要做你一辈子的拖油瓶。” 可是,她终究是把她的小拖油瓶,弄丢了…… 直到许久许久后,她的哭声才缓缓停歇,声音早已沙哑得像个活死人,她死死揪住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顿,无比艰难与愧疚:“念奴死的时候……痛苦吗?” 宁姝轻声道:“痛苦,她被三皇子残忍折磨后,全身割了几百刀,手筋脚筋全部割断,最后血竭而死,全身每一块好肉。但是也不那么痛苦,因为至少她不是死在自己最爱的亲姐姐手中……” 第119章 宫苑深深(一) 就在宁姝转身离开时,她听到阮贵妃在身后,沙哑地说:“当日,我在宫门口赠你镯子时说,若我有你这样的妹妹,是真心的。我真羡慕你啊……若我与念奴并非生在周家,而是生在任何一户平民百姓家,或许结局,会与现在截然不同。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连自己都憎恶的模样……” 夜凉如水,星河凄清。 宁姝将那只阮贵妃赠与她的镯子,放在了冷宫门口,然后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出这座世上最奢华也最孤寂的鸟笼。 走出高耸的朱砂宫墙,走过璀璨的金碧琉璃瓦,任由一盏又一盏的宫灯映下她的身影,再慢慢拉长。还未到熄灯的时候,她抬头望着这一路上万千灯火在四月的风里跳动明灭。偶有一盏被风吹灭的,很快有一名宫人跑来将其再点燃。再有一阵大风吹来,那名宫人便只好疲于奔命。而有的宫道上,掌管这一片灯火的宫人偷偷打了个盹,数盏宫灯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连一声叹息都没留下。 就如同无数个在星辰下、人世间苦苦挣扎的灵魂。 黑暗中,她忽然感觉一丝冷来。 就听宫道的尽头,一道声音将那堵包围她的冰墙击破:“在发什么呆?”声音如冰玉相叩,带着一丝久等后的不耐烦。 她转头循声望去,就见那道修挺颀长的身影站在亿万星辰之下,阑珊灯火尽头。仍旧是那身清冷的黑衣,仍是那头锦缎般墨色的发,却在他身后九思手中那盏灯火映照下,难得显出一丝暖来。 刚才心头彻骨的寒,不知不觉间溶化开来,她敛衽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在想权势到底有多么大的魔力,将曾经云若悔口中那个微雨青梅、浅笑含嗔的女子,变成如今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也在想念奴。三年前她死里逃生,拖着半条命一路北上京城寻人,若提前知晓她一心依恋信赖的亲姐姐竟有一天将她当成了绊脚石痛下杀手,会不会后悔呢? 还有兰香,在浴佛节上参破了天机,未尝没有生出一丝畏惧吧。可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去试了。当她接到消息,一刻也等不及赶去凤凰台赴约时,心里该是多么激动与希望啊。只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出,就被一把匕首刺穿了心脏,当时心情又会是如何呢?” “这世上最难参透,人心。念奴与兰香,都是为了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而死,也算求仁得仁。至于阮贵妃,尽管她没死,但接下来的一生都将在悔恨中度过,这对她来说,可能是再好不过的惩罚。”他平平静静道,“关于梅花吻,她说了什么?” “她说三天后会给我一个答案。” 夏侯轻随意点了头,道:“那走吧。” 宫道仍是那条清冷的宫道,他们二人并排走着,九思手中那盏宫灯,微黄的灯光将灯罩上绘着的烂漫海棠映上他们的衣衫,一半在他绣着流云的披风上,一半在她水色如涟漪般的裙摆。 她歪过头轻轻眨眼,戏谑道:“殿下一直在等我吗?” 夏侯轻指尖微动了一下,别过头去,勾唇哂然:“自作多情。因此案,陛下急火攻心旧疾复发,唤我入宫伴驾排遣。我出宫时恰巧也要经过此地,顺路罢了。” 宁姝:“……” 这夜的天很高很清亮,深蓝色绸缎般的夜幕上可以看见一串银河,星星点点地缀在那匹锦缎之上,再笼罩而下,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银辉。 半晌听不到宁姝的声音,夏侯轻皱了下眉,道:“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欣赏着头顶来自千万年前的星移斗转,莫测变换,宁姝随口道:“在想阮长安。恐怕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一时纨绔斗狠的行为,最后竟会引出后面这么惊人的连环大案,最后还导致了他整个阮家的覆灭吧。” 若不是他气不过,听人怂恿把云扉丢进凤凰台,令他目睹了阮贵妃行凶的全部过程,拨动下这庞大的命运齿轮中的第一颗,可能谁也不会注意到揽月湖上一个小小歌伎被人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上抹杀,也就不会再有接下来这一连串的事件了。 等等!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如毒蛇的信子舔上她的心头,令她猛然顿住脚步,在这如水凉夜里浑身悚然。 是啊,若不是阮长安受人怂恿做出那件糊涂事……但是怂恿阮长安的人是谁?曹国舅府的次子曹化雨! 第120章 宫苑深深(二) 眼前不由自主地晃过无数画面。 从最初凤藻宫里,曹皇后闪烁的目光中淌过那抹悠长的深思。 到凤凰台前曹皇后弯腰在她耳边的轻声低语:“我不接受神鬼作祟之说,必是有人搞鬼,以图祸乱我朝……” 再到最后案件告终,三十万百姓恭送帝后回宫,在经过她身边时,曹皇后难得低下头朝她露出赞赏而神秘的微笑:“你果然没有让本宫失望,放心,本宫保你一条性命。” …… 这个可怕的念头令宁姝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她下意识一把抓住夏侯轻的衣袖,喃喃启口:“这个案子从头到尾的操控者,会不会是曹……” 她的话还未说完,忽然夏侯轻冷漠地将衣袖抽回,然后抬手,轻轻一推。 宁姝全然未设防,只觉浑身一软,噗通一声,已经栽倒进宫道旁,那条潺潺流动的莲池溪中。 四月的溪水,透心的凉。 幸而她略通水性没被呛死,挣扎着在水底滑腻的鹅卵石上稳住身形,抱着浑身湿透的衣衫,仰望着岸边长带当风,飘逸似仙的人怒道:“你做什么!”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上次在那片火海里他也是这样,招呼都不打,直接把她推进了那条隐藏在火海中的密道里,害得她浑身狼狈。这次又是相似的一出! 这个人的恶趣味,实在是可恶至极! 她牵起湿漉漉的裙摆,艰难上岸,正欲与他理论,就听几串均匀的脚步声自远处慢慢靠近。宁姝立刻循声望去,就见幽深的宫道尽头,十六盏宫灯簇拥着中央如凤凰花怒绽的凤撵,朝着她徐徐而来。 斜倚在凤撵上的曹皇后,脸上依然盛放着她那完美雍容的笑意,见着浑身湿透的宁姝,微微一惊,叹道:“你这孩子,怎么浑身湿漉漉的,也忒冒失了。现下虽已春深,不过到底夜凉,立刻随本宫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免得着凉。” 全然一个慈爱的长辈望着自家顽皮的小辈,既想责怪又不忍心,最后只能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 可她越是这样,越令宁姝胆寒。刚才被打断的寒意再次涌上后背,宁姝立刻屈膝跪拜:“小女参见皇后娘娘。禀娘娘,小女刚才一时不慎脚滑了一下摔进了莲花溪中,不过小女自幼体热,沾了这点子水并不打紧的,多谢娘娘关怀照拂。” 不知是这宫里的夜太凉,还是这宫里的水太冰,彻骨的寒意严丝合缝地钻入她每一根血管里,她竭尽全力令自己保持冷静。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勉强你了,”曹皇后笑了一下,轻轻转动那枚镶满宝石的玉扳指,“你此次勇破此案,无论是于陛下还是我朝都功不可没,本宫定会记在心里。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身上的水珠啪嗒啪嗒滴在深色的宫砖上,宁姝深深伏地:“为陛下与娘娘分忧是小女的本分,案件告终真相大白就是对小女最大的赏赐,小女不敢再有其他奢求。” “那么,此案真的已经告终了么?”曹皇后悠悠道。 头顶苍穹,一颗属于亿万年前的星辰倏然划过,拖着生命中最后一抹余色,短暂地照亮一小片天空。宁姝望着那颗流星,须臾怔愣,直到一粒石子轻轻击在她的后背。 “是。”她缓缓开口。 刚才短暂的深思,不过是她一个突如其来的猜测,能找到任何证据吗?并不能,所以,她能答的只有这一个“是”字。 曹皇后笑起来,在一片死寂的皇宫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伏下身,慢慢望着宁姝道:“宁姝,你果然是一个聪明人,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如此本宫便放心了。” 第121章 宫苑深深(三) 直到皇后的凤撵如来时般,又缓缓消失进那幽深似海的高墙宫苑后,宁姝始觉双腿都已麻痹,使不出一点力气来。 一只玉白的手从旁伸来,落到她面前。 宁姝怔了一下,抬手握住。 因着经年旧疾,他体温较常人本就低些,手也是如此。可她此时浑身冰冷,这只微凉的手竟是这千宫万殿,百尺危楼中,能触到的唯一暖了。 刚才丢失的力气逐渐回笼,她借着那只手的力量,终于从地上站起。 两只手短暂地相握,又很快松开。 宁姝啜嗫片刻,讪讪道:“多谢殿——”虽然这人很不地道,但又救了她一命不是? 她最后一字还未说完,就见他将那只刚才握过她的手置在空中半晌,深深抿起唇,然后朝九思道:“帕子来。” 九思立刻将帕子奉上,夏侯轻接过,就当着她的面,开始将那只握过她的手,从掌心到手背,再到每一根手指仔仔细细擦拭过去,连一道掌纹都不放过。 “……”一颗火星咻一下窜上心口,宁姝直接怒了。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损他,“若殿下觉得玉手被小女玷污,也不必擦了,不若直接剁了干净。” 一件厚实的黑披风兜头朝她飞了过来。淡淡杜衡香气带着独属于某人的暖意,钻入她的鼻尖,紧接着罩了她的全身。 披风的主人擦干净了手,终于舍得分心朝她随意道了句:“也不必谢了。记着,若是冻病了,千万别寻我要医药费。”继续在九思的搀扶下,朝宫门走去。 艰难地从披风中探出头,望着那人在月色灯火中颀长修挺的背影,宁姝气着气着,忽然就笑了出来。 这人啊,这人。 还真是—— 那件披风对她来说真的过于大了,她拢得紧紧的,却还是拖了一截在地上。她得走得小心翼翼,才不会被那披风的尾巴绊倒。 终于踏出宫门,等了许久的连翘立马迎了上来,见到她头发湿透浑身滴着水先是惊了一下:“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又见她身上披着一件完全不合身的黑披风,又是一讶。再仔细一瞧,那黑披风看起来好像有些眼熟,怎么越看越像世子殿下的? 她完全糊涂了。 不过还是小姐的身子要紧,她忙道:“小姐,车里有套备用的衣裳,您赶紧上马车换一下吧,若是染了风寒这可如何是好?对了,冬天用的手炉好像还没收起来,我搁哪里了?也得赶紧找出来给您捂一捂。我记得车里还有条厚实的狐裘的……” 见她手忙脚乱,把自己忙成一只陀螺,宁姝无语笑道:“不妨事,沾了点水罢了,回府泡个热水澡便好,你小姐我哪有这有这么娇的?” 然后,她就打了个喷嚏:“啊嚏!” 病了。 一病就病了三天。这三天里发生了几件大事,第一件就是云若悔在狱中自杀了,临死前用血在墙壁上写了个大大的“悔”字。宁姝从病中惊起,立刻向宫里递牌子,赶到冷宫。 但还是迟了一步。 阮贵妃的尸体已经躺在冷宫凄冷的地上,与凤凰台中丧命的兰香一样,一把匕首刺穿她的心脏,涌出的血液将她身上那件绣着白色芙蓉的金粉大袖衫染红一片,好像一件急匆匆刚染了一半色,还未制成的嫁衣。 她明明记得,不久前,这个美丽而充满野心的女人还在她耳边说:“就凭我腹中龙子,我必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可她死了。 就是死了。 京畿府、大理寺、刑部,三处的仵作共同验证,她死于自杀。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得知云若悔自杀的消息,于是悲恸之下也选择了断此生。总之,这个被命运摆弄得面目全非的女子,终于离开了不曾善待她,她也不曾善待的世界,带着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梅花吻的秘密。 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不差的消息就是,昏迷了将近一个月人事不省的云扉,忽然醒了过来,颈侧四瓣梅花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失忆了,一问三不知。 如曹皇后要求的那样,这个案件,真真正正地落下了帷幕。 第122章 一波又起(一) 追云逐月楼,京城最大也是最热闹的酒楼。一楼大厅里挤挤攘攘坐了不下百余人,一边喝酒,一边听着说书先生舌灿莲花,乃平生一大幸也。 百晓生摇头晃脑地开始今日的开场白:“要问这天下少年英才有何人?那就不得不提那三位!在过去的十数年里,他们三人曾以少年之才,艳惊天下,引无数学子望其项背。” “分别是十六年前的恪亲王萧明岚,文武双全,英姿勃发,骑马射箭丹青书法,堪称四绝。可惜后来自负过人,竟不将人看在眼里,整日流连勾栏戏园之间,沉迷酒色,不过几载,便将一身才情耗尽,只剩满身酒气与女人的脂粉味。” “第二个就是十一年前的平南王世子夏侯轻。少年初成,与天比高,一篇策论辩倒整个疏密院,匈奴来犯时,仅献一策便大退匈奴,致使匈奴皇庭数年大乱,至今未歇。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乃其最微不足道之处,真教人心折。可惜天妒英才,出生便带病气,十岁时突染奇毒,后沉疴愈烈,缠绵病榻,至去年双目都瞎了,这只白鹤的翅算是彻底折了。” 听及此,台下人皆忍不住唏嘘,又有人问:“那最后一个呢?” “这最后一个,就是七年前的宁家大小姐,宁姝啊!” 众人皆惊怪:“她?” 虽说她数日前,当着三十万百姓的面破了凤凰台一案,但很快有消息传出来,说她实则背后有高人指点,并非她真才实学。只不过为了洗刷她克夫灾星的臭名,而故意出了那场大风头。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传遍了整个京城,而自始至终都没见那宁大小姐站出来反驳,这可不就是心虚了么? 却听那百晓生竹板一拍,满座皆惊:“正是!要说那宁大小姐,两岁开蒙,四岁便现出不同寻常的早慧来,只要她见过之人,触过之物,几月后都能从万中挑出。心思玲珑,最擅思辨,五岁帮宫里娘娘破了凤钗失窃案,六岁是被女诸葛慧慈先师选中做关门弟子。可后来,十岁之时突然被个疯道人批下克九族之命,自此每况愈下,再后来的大家都知道了。现如今,这全天下都叫她“大越第一克夫女将”,再无人记得她当年华彩。直到数日前凤凰台一案——” “难不成那个案子真的她自己破的?”有人好奇发问。 “那可见鬼吧!昨日,国子监的吕忌酒亲自去国公府拜访,想请教她到底如何破的案子。你可知她说了句什么?” 众人被吊起胃口:“什么?” “夜里发梦,梦到念奴与兰香的鬼魂告诉她的。你们说说,这可不是鬼话么?定是她背后那位高人忘了告诉她细节,只好胡诌来糊弄人。” 众人纷纷大笑:“兴许这就是常言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吧?” 又有人嘲讽道:“仲永之辈不外如是。接下来说说这京城里讨论得最多的齐四小姐的案子吧!” “好。”说书先生立马接过去,又换了个话题,“说到这齐四小姐,那又是一桩悬案!且说这陆博侯家也真是倒霉,那齐三才死没多久,齐四又……” 外面人听得两耳振奋,心潮澎湃,却不知二楼的厢房内,刚刚被提及那三人,外加七皇子萧云岑一枚,凑成一桌正在打马吊! 确切地说,是萧明岚、宁姝、萧云岑以及徽墨四人围成一圈力争高下,而夏侯轻自在闲适地歇在一旁饮茶品香,偶尔徽墨向他求教一二,才屈尊开一开金口。 饶是如此,四圈下来筹码一算,徽墨大胜,萧明岚其次,宁姝不输不赢,只有萧云岑输了个底儿掉!整个人面如死灰。 第123章 一波又起(二) 把一大叠还冒着热乎气儿的银票抄进怀里,萧明岚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后语气不满地朝宁姝递了一眼:“宁大小姐,下次打马吊可不能学今日这般放水,忒不爽快,要打就该打出真本事来,即便是输,本王也是痛快。” 旁边,面如死灰的萧云岑立马诈尸,惨叫连连。什么???她宁姝竟然还放水了!几个意思?意味着下次若还跟这几个人一起打牌,怕是他整个七皇子府都得输个底朝天! “小皇叔,你也太不够意思,拉我跳火坑。”萧云岑无比怨念地坐在角落里,瞪着这几人。 就听宁姝笑意粼粼,顺毛抹道:“是是是,恪亲王殿下,今次是宁姝失礼了,下次必陪您尽兴。不过,答应您的四圈马吊已经打完,那令牌是不是也可以暂借小女了?” 萧云岚揽着怀里的小红烟,低头认真把玩她那双白软的红酥手,随意丢了个东西给她:“且拿去吧,明日午时前还我即可。” 宁姝聘姈福礼:“多谢恪王殿下,我们先行告辞了。” 萧云岚挥挥手,又抱着他的小红烟悠哉悠哉地听他的宝贝名伶唱曲儿了。 宁姝起身离开,夏侯轻迟一步,唤了声徽墨。 徽墨立马心领神会,把怀里那叠厚厚的银票送回萧云岑面前。 萧云岑眼睛叮一下就亮了,一边立马把银票塞回怀里,一边三两步跑到夏侯轻面前:“仗义!夏侯世子,往后你就是我的好兄长了,哈哈哈哈哈哈!来来来,我送一送你。” 他抬起手要拍夏侯轻的肩膀,被夏侯轻退后半步避开:“七殿下客气。” 萧云岑也不在意,径自乐呵呵地把夏侯轻跟宁姝二人送出了追云逐月楼。回到楼里,大厅中央那百晓生仍然在口若悬河,讲了一会儿齐握瑜的案子,又继续编排起宁姝这个永恒热闹的话题。 听了一会儿,萧云岑咂咂嘴,走回二楼,一头雾水道:“小皇叔,凤凰台那案子分明就是宁姝自己破的,为何她非但不站出来澄清,反而自己编排自己,助长那谣言甚嚣尘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萧明岚就着小红烟的红酥手,饮下一小口温酒,懒散道,“那丫头在凤凰台上出了多大风头,那就给皇家下了多少颜面。皇兄暂未处置她原因有三:一是皇兄旧疾复发,的确也暂未有精神惩治于她;二是此案刚结,若是立刻降下处罚,恐惹百姓非议,以为皇家容不得真相;三才是皇后娘娘替她求情,保她一命。三者相合,才令她得一喘息之机。这机会极为难得,所以她必须把握,在陛下康健之前将自己的名声重新搞臭。百姓们越不信此案是她所破,那么,她才越安全。此举是自保也是请罪。” 一番话,令萧云岑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慢悠悠反应过来,啊,原是这样。啊!竟是这样!然后心里默默决定:以后见到那宁大小姐,必要警敬三分。至于马吊,不打了,以后再不打了! 捉住小红烟的手亲了一口,萧明岚风流一笑,眼下泪痣活色生香:“那丫头机灵着呢。”而那夏侯轻,也从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机缘巧合竟凑到了一处,老天爷有时候的确还挺有趣,是不是? 第124章 殿下有夸 马车里,宁姝仔细端详着掌心这枚小巧的黄铜令牌,随意闲聊:“这整个京城所有皇亲国戚里,也只有恪亲王,这般惫懒有趣了。七殿下也是少年心性,单纯率直。” 难得听她夸奖人,一夸还是两个。不知为何,夏侯轻心里抽出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快,他蹙了下眉,淡淡道:“或许吧,但你别忘了:那宫里最单纯的,只有枯井中的白骨,亦或即将成为那白骨的。” “说的也是。”宁姝感叹地点头。 随着诸位皇子逐渐成人,而曾经马上挥剑的陛下却在近几年里愈发显出老态,一场血雨腥风的皇位之争即将拉开帷幕。因着她的插手,三皇子被迫提前出局,但是别忘了,四皇子萧云夙、六皇子萧云岑等,都已初展一争之心,连最小的十四皇子,也已满十岁。再单纯的人,经过几场血雨的洗礼,也会被迫物是人非。 她能力有限,此生唯求一双素手护她宁国公府,平和宁安。 马车悠悠在凤凰台前停下,宁姝与徽墨装扮完毕,跳下车,向守卫展示令牌。 阮贵妃仓促而死,且死因极不光彩,惹得陛下嫌恶至极,所以皇家陵寝必是不允她入的。由曹皇后做主,将阮贵妃草草葬入凤凰台,下葬后将凤凰台彻底封死,从此以后再不见天日。此事交由多年来在礼部挂闲职的恪亲王萧明岚打理,这才有了追云逐月楼那一场牌局。 巡守的侍卫们见了恪亲王令牌,立刻给二人放行,不到半个时辰两人归来,带回一个消息:“刀口微偏右,伤口向下略勾,程度由深到浅,符合自杀的特征。阮贵妃应该是自戕没错,其他便再没留下任何线索。” “我这几日心里一直在想几个问题:一、她为何要自杀?我亲耳听见几日前那个晚上,她说:就凭我腹中龙子,我必有东山再起的一日。可转眼才两日,她就自杀了,难道真的是为了云若悔?还是说,她有其他不得不死的理由? 二、云扉的毒到底是如何解的?这个毒,中得莫名其妙,解得也悄无声息。其中奥妙到底如何? 三、阮贵妃手中的梅花吻从何而来?她是周家后人没错,但若她手中从小就有梅花吻,当年走投无路被那七老八十的富绅欺辱之时,就该拿出将其毒死,免受那奇耻大辱,而不是等到现在才留它现世。” 夏侯轻道:“所以,你怀疑这个案件中还深埋着另一个人?” 宁姝点点头。 细软的指尖,在面前小桌上胡乱画着:“曹后?应当不是。那个给阮贵妃毒药的人,必是她信赖之人。而曹后与她势同水火,尤其是阮贵妃怀了龙子之后,宫里甚至有传言,陛下有改立皇后之心。所以,若是曹皇后或其身边人给的,阮贵妃绝不可能接受,反而会极其提防。那么,又会是什么人呢?” 这个人,躲在整个事件的背后,摆布了所有人,而自己却全身而退,未留下半点痕迹。而这人,是不是就是那个多年来朝她与夏侯轻下手之人? 想一想,简直令人后怕。 “不管怎样,梅花吻的线索,到这算是断了。” 她倚在面前的小桌上,以手支颌,雪白俏丽的脸上写着大大的郁闷二字。忙活了数日,最后眼见曙光将现,一场暴雨突然落下,将那抹天际白再度遮得严严实实,不见天日。真叫人郁闷啊郁闷。 她对面,夏侯轻却依旧是那派平淡从容:“不过,齐怀瑾虽死,云扉却活了下来,说明梅花吻并非是无解之毒,那么你此番便不算徒劳无功。” 明明事关他的性命,他却反过来安慰了她。宁姝愣了下,倏而笑道:“殿下这算是夸奖我么?” 第125章 小女求赏 徽墨驾车很稳,马车无声间走过荒寥孤寂的凤凰台,走过水声淙淙的九孔桥,再渐渐驶上人影往来的朱雀街。朱雀街上梨花正旺,花枝缀着沉甸甸的黄蕊白花,将过往的车马与行人慢悠悠数过。 在那片清幽的梨花香里,宁姝听夏侯轻慢悠悠道:“算是吧。” 宁姝立刻捧上一朵笑脸:“即是如此,那么殿下是不是该给些奖赏?”既然低调做事,那就要高调做人。该讨的赏一定不能错过。 夏侯轻提起唇畔,一个字:“呵。” 她以为按照他的脾气,定会回她一句:“异想天开。”没想到片刻的沉吟后,竟听他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倒令宁姝有些诧异了。 这时起了阵风。 片片雪白的梨花从枝头雀跃而下,落了行人满身。其中几瓣从马车帘被清风拂起的一角里偷偷钻入,落上夏侯轻墨色的衣摆。数日前凤凰台前他一身黑衣惊艳现世,引得这皇城中无数人竞相模仿,可同样一身黑衣穿在某些人身上叫好看,可在某些人身上却像奔丧。 其中一片似乎极通人性,也偏爱他的美色,轻轻触过他的手背,又打了个旋儿,点过他高挺的的鼻尖,在他跟前有些恼人地肆意飞舞。 宁姝下意识伸手想帮他抓住,却有另一只手亦伸了出来,与她同时握住。 一手温软,一手微凉。 却令两人同时怔愣了一下。帘外的那阵风还在继续吹,更多的细小的白色花瓣吹了进来,吹过她及腰的长发,也吹过他眼前蒙着的那根黑色绸缎,最后相互纠缠。 马车内,寂静无声。 思及这人洁癖,极不喜人触碰,宁姝几乎是立刻将手抽回,讷讷笑了下,然后掀开帘子将掌心那片梨花扔了出去,道:“这满街梨花美则美矣,到底是太细碎恼人了些。” 然后又道,“我听说世子殿下选妃在即。” 刚才温软的触感还短暂停留在掌心,他心里不觉一动:“所以?” 宁姝全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刚才会说那句话,待说完后,才觉得有些后悔:夏侯轻自去选他的世子妃,干她何事?她凭什么要插嘴?只得干干地笑了下,继续道:“届时殿下若得了良缘,定不要忘了小女,容小女过府讨杯喜酒喝。” 不知哪个字得罪了世子殿下,马车倏然停下,宁姝被“请”了出来,然后高傲地驾走了,理由十分充分:不顺路。从朱雀街到宁国公府足足十里路,宁姝:“……” 所幸朱雀街离东市不远,思及近日因破解那谜案没顾得上陪冀儿习字玩耍,那小家伙嘴巴翘得可以挂油瓶,于是宁姝决定去东市买些冀儿最爱的果脯哄哄他。 凤凰台案后,东市恢复了从前的热闹,戏法摊前围满了人,人群中央的摊主正在变新琢磨的戏法,宁姝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着,瞧见冀儿喜欢的竹蜻蜓买了一只,又瞧见卖糖葫芦的买了两根,决定一根给冀儿,一根给自己,买完后刚走没几步又回头,决定再买一根,最后走到了那家东市最有名的果脯铺子前,忽然被人叫住。 “这位姑娘,稍等一下。” 身后那声音急匆匆的,还略微带着喘息,却意外有些熟悉。 宁姝应声回头,没想到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大病初愈的云扉。因着这场巨毒,云扉清瘦了许多,脸色还是苍白,不过精神气却在慢慢恢复中。 “实在抱歉,唐突了姑娘,”像是追了宁姝许久,云扉额上一层薄汗,将宁姝拦住后,他歉意地拱手作揖,十分慌乱,“啊,请姑娘放心,我并不是什么登徒子,向姑娘搭讪的。只是在下前阵子生了场重病,把过往记忆都丢了,只隐约记得好像曾喜欢过一位姑娘,我们都要成亲了,后来出了什么事那姑娘又走了……我问遍了身边小厮家中亲友,都说那是我的梦,没有这么个人,可我明明记得……我明日就要回昭阳老家继续养病,今日是在京城的最后一日,刚才在戏法摊前觉得姑娘的背影极为熟悉,所以才冒失拦下姑娘。” 他慌乱说完后,羞涩又希冀地抬起头望着宁姝, “请问……我们见过吗?” 那双眼中是一如初衷的赤诚与直率。 宁姝怔了怔,然后朝他屈膝慢慢福礼,用最客套而平淡的笑容回应:“公子认错人了,我们从未见过。” 似有些不相信,云扉张了张嘴,又问了一遍:“真的么?” 宁姝郑重点头:“是。” 然后转身走进了果脯铺子中。 她身后,云扉露出极为失望的表情,站在原地望了她许久,直到赶来的小厮使劲儿把他拉走:“公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赶快回去吧,明日就回昭阳老家了,您私自跑出来,夫人定是担心极了,您有什么想买的,小的给您代劳……至于您说的姑娘真的没有……” 云扉怔怔地任由小厮拉走了,他总觉得自己曾经深深地爱过一个姑娘,他以为他可以跟那个姑娘一世牵手到白头,可到头来,不过是大梦一场。梦醒了,梦中的人该擦肩而过的,注定还是要擦肩而过。 而不该擦肩的—— 宁姝买完了果脯出来,发现自己满手都是东西,提都提不动,正犯愁是不是该雇辆马车,可这闹市里又该去哪里雇车,就见刚才把自己丢下的马车正默默地停在不远处。 她眼睛一亮,立刻碎步走了上去,掀开车帘:“我就猜到殿下不会如此狠心丢下小女不管,小女刚买了全京城最好吃的糖葫芦,给您带了一根,诺,请殿下屈尊品尝。” 第126章 癫痴疯魔 空气中充满了湿沉的气息,整个人像闷在蒸笼里,叫人喘不过气来。福宁殿外守着的小宦官连宋,刚想悄悄地把紧扣的领口松一松,换口气,就听到旁边赵总管轻轻咳了声。他立刻一个激灵把手收回,继续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像一块忠诚没有生命的石像。 这里是全皇宫最高的地方之一,顺着连宋垂顺的目光望去,是一座又一座重叠繁复的宫殿,那些平日耀眼灿烂的金色琉璃瓦,在这样沉得发黑的乌云下,也显得死气沉沉。 他心里默默发着呆。 咦?他在这皇城里活了十四载,从没在春天里,见过这样异常的天气,可无论是头顶的乌云,还是天际隐隐的闷雷,都昭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今年真是妖异的一年啊。他中午用膳才听说齐妃娘娘的母家,那个常来宫里的齐四小姐齐握瑜近日被狼妖缠上,日日不得安生,想想就让人发抖呢。 他是不是也该学着其他前辈们那样,去佛寺里求张平安符随身带着保平安呢?如果真要去,是该去万佛寺还是大相国寺好呢?还是大相国寺吧。贵妃娘娘在万佛寺里发迹没错,可才四个月就倒了台,可见那万佛寺并没那么灵验。 不过隐约听说三殿下曾在大相国寺里拜过,还求过签,现下却沦落到了刑部大牢里吃牢饭的下场,可见那大相国寺也不过沽名钓誉。他曾悄悄私底下问过师傅,为何三殿下都已是皇长子了,还要做那糊涂事。 师傅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说:三殿下虽是皇长子,但是陛下却一直未定他为太子,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并没有对他太过满意。而随着其他几位皇子接连成人,三殿下自然沉不住气,只得兵行险招。至于落得如今的下场,那就是他的命数了。连宋啊连宋,你这颗脑子也就杏仁大,这宫里的事岂是你能想明白的。往后啊再别想了,更别再胡乱问。乖乖做好你的差事,才能保住你这颗杏仁大的脑。 他点点头,深觉得师傅说得对。 回忆完后,他又在心底轻轻一叹:原本十日他可得一休的,可因着陛下旧疾复发的频率越来越高,已经连着好些日子值守了,人人都既忙且忧的,真不知道下一次休沐是什么时候了,真累啊真累。 他正脑子里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突然—— “都给朕死!” 福宁殿里发出一声爆吼,然后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喘息,赵总管连忙低唤了一声“快快!”带着他们这群小宫女小太监进去伺候。 递温帕子的递温帕子,拭身的拭身,更衣的更衣……总之忙得团团转,每个人都极为熟悉自己的差事,因为这已经是近日来,陛下数不清第几次魇着了。 连宋手脚麻利地帮陛下更完衣,然后就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带着那股子熟悉的香风走了进来。 “陛下,您可是又魇着了?”言语中满是担忧。 是齐妃。 她一身绛红色的宫装,华丽又美艳,端着滚烫的药碗坐到龙塌前,舀了一勺吹了吹,当着陛下的面亲自饮了一口,再悉心地喂给陛下:“这药刚熬好,是臣妾亲自盯的,药效正是最好的时候,臣妾伺候您服下吧。” 第127章 死于非命 将齐妃的行为纳入眼中,皇帝这才慢慢张开嘴,将药咽下。 自从阮贵妃被打入冷宫,齐妃就复了宠,重新成为这皇宫里最受陛下宠爱的妃子。不过连宋想,陛下的爱妃换来换去,可最厉害的还是皇后娘娘。因为无论这后宫里其他娘娘们怎么争来争去,最后只有她稳坐中宫,即便,她很少来陛下的寝宫打扰。 啊呀,师傅都告诫过了,怎么还乱想了起来,该打该打。 连宋连忙命自己打住,乖顺地站在一旁,等着齐妃娘娘给陛下喂完药,接过空碗。 伺候完陛下用药,齐妃又亲接了宫婢手中的温帕子给陛下擦拭净嘴边沾到的药汁。待一连串事做完,她才停下,用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望着她的君主,心疼道,“太医局那帮子庸医,也太无用了些。给您治了这么些日子,还未使您转好。这一日日的总是深思不定,屡屡从噩梦中惊醒,实在伤您的龙体,真叫臣妾忧心啊。” 捉住齐妃的手在唇边吻了吻,皇帝用略显疲惫的声音道:“爱妃有心了。”明明四个月前浴佛节上的他看起来还算龙精虎猛,短短几个月他鬓边已显出了白发。皇帝到底是老了。 齐妃依人地靠在皇帝怀中:“臣妾心里想了许久,您这旧疾几年未犯,今年却接二连三地犯了起来,定是那自戕的贱人带了她一身的腌臜寒气冲撞了这宫中祥瑞的紫气。所以,臣妾想,咱们最好是办场喜事冲冲喜,把那寒气驱散走,紫气迎回,这宫里才能恢复从前的太平,那样兴许您这梦魇的旧疾就好了呢。” “什么样的喜事?” 齐妃装作不经意道:“臣妾记得,不久前您还跟太妃们商讨夏侯世子的婚事,后来因着凤凰台的案子暂时耽搁了下来。现下那案子已经结了,不若——” “朕知晓你的意思了,不过平南王府的地位在本朝一直极为特别,所以世子妃的人选实在不是简单的事,需要慎重考虑才是。” “此事臣妾自然是知晓的,所以臣妾三天前特意去请了司天监对夏侯世子的婚事进行卜算,卜算的结果今晚就会出来,届时到底哪家小姐最适合当世子妃一切都看天命,谁也不能插手,到时陛下再依据结果进行决断如何?” “爱妃想得极周全,那就依爱妃的法子吧。” “臣妾多谢陛下信任,臣妾必将此事办得妥妥的,不令陛下失望。”齐妃深深福礼,心底忍不住溢出一股无法自制的激动。 夏侯轻的婚事,这后宫中无数人在打着算盘。不为别的,正为了他背后所代表的的平南王府那股强大的势力。若是握瑜能顺利嫁入南平王府做世子妃,那么她夙儿的皇位就指日可待!所以,她这些日子以来苦心筹谋,为的就是那个“天命所归”的答案! 而她相信,最后的答案一定不会令她失望! “陛下,娘娘,司天监卜算的签文出来了。”令齐妃激动的禀报声很快在外殿响起。 “臣妾为陛下取来。”齐妃笑吟吟地走过去,抬起纤白的素手,将那偌大的托盘正中央放的那根小小签文拿起,翻到背面。 下一刻,天际突响一记惊雷。 齐妃望着手中的签文,倒吸一口气。殿外那场氤氲了许久的暴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滂沱大雨哗啦的声响,将齐妃震荡的心跳声消弭于无形,亦将她手中签文掉落的“啪嗒”声彻底掩盖。 她几乎是失声道:“这……怎么会这样!”须臾前还如花美艳的脸庞,此时一片充满了惊惧,像她园中开得最浓的芍药,忽然被暴雨打残。 皇帝诧异地皱起眉:“怎么了?” 那签文正巧落在连宋的脚边。 连宋拼命地压抑自己的好奇,命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可是最终还是没忍住,偷偷落下眉梢瞥了一眼,就是那一瞥,他登时呼吸滞住,像被扼住了喉咙一般喘不过气,紧接着浑身止不住发起抖来。 因为那签文上,正书着世子妃的遴选的结果,不是某家小姐的名字,而是八个大字—— 癫痴疯魔,死于非命! 第128章 心中怨 一场夜雨将整个京城浸透。 那真是极大的一场雨,险些让人以为整片天空都要倾覆下来,将这人间三千繁华地悉数压垮。 好在到了后半夜,老天爷似将莫名其妙的脾气发泄了大半,雨势渐渐小了下来。至第二日清晨,便只剩下牛毛般的细雨,娇娇柔柔地落在小荷已露尖尖角的池塘,落在桃花落尽梨蕊白的花心,打在水洗过浓绿的芭蕉叶上…… 簌簌沙沙,滴滴答答,活泼轻快,最适酣眠。 于是宁姝睁开眼瞥了下窗外,看天色尚不算晚,遂懒洋洋翻了个身决定再眯上一小会儿。自上个案子了结后,紧绷了半个多月的神经终于得以喘息,她给子归、连翘各放了大假,自己更是称病不出,整日躲在府中偷得浮生半日闲。 想她初重生时立的志向:今生随便找个人嫁了,熬过十七岁那个诅咒,护好家人,然后安心当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纵享人生。 谁想到老天爷就是不愿她好过,克夫女将、天狐托生这些就不必说了,还跟“梅花吻”这种绝世奇毒扯上关系,更是被迫与那个深不可测的夏侯轻绑到了一起。 哎,人生不易,且活且珍惜。 她刚动了一下,就有轻手轻脚掀了帘子进来,小声道:“小姐?”是茯苓。 “什么事?”刚醒来,宁姝嗓音显得有些惫懒的娇憨。 茯苓道:“六殿下又来府里拜访了,刚问起您呢。” 一听到那个名字,宁姝就皱起了眉:“你且说我前几日染上的风寒还未好,不宜见客。” “可这理由已经说了三回,六殿下说……今日必要见着您,才会离开……” 宁姝头痛地拉起锦被往头上一蒙,然后长长一叹,认命地掀开被子,在茯苓的伺候下梳洗起身。 雨霁亭前是片荷塘,塘中荷花还未到开放的时候,才露出尖尖一个小角。幸而塘周载着几株垂柳,才使这池塘不那么孤寂。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落进池塘里溅起片片涟漪,也打在萧云翊头顶的瓦片上,滴滴答答顺着瓦檐坠地,使他心烦、眉头紧锁。 萧云翊已经在亭中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并且准备一直等下去,他今日非要见到宁姝不可。 按理说,他是外男,强行留在这里要求见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是大不妥的。可是他实在强求,国公府也不好将其扫地出门,只得派人从旁“伺候”着。十数名仆从、婢女立在周围,却谁也不敢靠他太近。 都说鲜血是催人成长的最佳利器。自从炎息山剿匪大捷后,亲手将匪贼首领血淋淋的头颅送给了陛下,萧云翊便得了陛下极大的夸赞,命他统领三万龙城卫。 谁也没想到,这个从前冬日里被冻得满手冻疮的落魄皇子,会以这样的快的速度爬到这样令人眼红且惊讶的位置。而他也在浴过血后越发地沉冷,像一把出锋的刀充满杀气。 听到宁姝的脚步声,萧云翊眼中的孤傲迅速褪去,转过头去。 宁姝今日并不打算与萧云翊纠缠多久,所以随便挑了件雪色褙子穿上,连头发都挽的最简单的发式,胭脂水粉更是一样未用,整个人如刚出水的清荷般,清致淡雅。可她出现在萧云翊的眼帘时,仍叫他心口微微震撼。 他的姝儿,未施粉黛便已国色。 若再仔细装扮上,还不知美成什么模样。可笑的是,他唯一一次见她盛妆,她身上那身火红嫁衣,却不是为他穿上。 第129章 雨中叹 心头的怨意如潮水般涌来,萧云翊刚想开口质问她:为何近日一直在躲他,他到底哪里像洪水猛兽,要让她如此避之不及? 却被宁姝快了一步,抢先张口,双手相交至胸腹间,曲膝低首,朝他深深福礼:“小女拜见六殿下。请殿下饶过小女一命。” 萧云翊脸色登时一变,皱眉道:“你说什么?我何曾想过伤害你,更遑论害你性命?” 他脑中想了下,立刻解释,“若你还介意那日在三皇兄府中,我刻意拦住你,险些令你露出破绽的事,我可以跟你解释。那日我是真的喝醉了,醉酒胡言确是无心之失,且我并不知你那日是为了查案,所以心里有些误会,才会做出那般举动,并不是真的,且后来我清醒过来立刻就停了手——” 却见宁姝慢慢摇头。 “小女说的并不是独独是那件事。难道殿下不知道,您一直在把我推向死亡的深渊吗?”微雨中,她的声音也如那丝丝凉雨般清冷,明明看似近在咫尺,却好似遥不可及。 萧云翊眉头皱得更深,仿佛被她的话彻底弄糊涂:“姝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何曾想将你置于死地了?” 他朝她靠近,可她却向后退去,步步远离,不惜落入雨中。 茯苓见她淋雨,忙举了天青色的油纸伞来,却被她抬手拂开。细密的雨丝迅速落在她身上,那雨看着不大,却极快地将她的脸庞彻底打湿,慢慢汇聚成一颗颗凝透的水珠沿着她雪白小巧的下巴落下。 萧云翊心底抽出一丝心疼的愠怒:“你干什么?有什么话进亭子里说,别沾了雨染上风寒!” 她却摇摇头,固执如斯:“殿下应该知道的。” 看着宁姝宁愿被雨水打湿了头发与衣衫,也硬要离他远远的,萧云翊用力捏紧了掌心,几乎从齿缝间挤出一个个饱含怒与怨的字眼:“我到底应该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你十五及笄之前,明明不是如今这般恨不得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别再拿什么莫名其妙的飞鸾来搪塞我,我根本不认识她!” 雨中她仰起头,细密的雨丝将她鸦羽般的睫渐渐敷水,变得沉冷而厚重:“您应该知道,我的名声与您的地位;应该知道皇后娘娘对我的不满,以及对您的期待;更该知道凤凰台一案后,陛下虽口中不说,心底未尝不对我存有的忌惮。可您还是一趟一趟地往我国公府跑,不啻于一遍又一遍地在陛下皇后耳边提醒有我宁姝这么一个眼中钉肉中刺的存在。难道不是在将我一步步推向悬崖的边缘吗?不错,这风雨的确能使我染上的风寒,可再重的风寒,也至多难受个三五十日,吃几服药就会好。但您的举动,对我来说却比这风雨更可怕万分呐。” 明明亭外雨如丝,她嗓音如兰。 可一道昨夜的惊雷声,无端响在了萧云翊的耳边,令他的质疑与怨恨,顷刻间溃不成军。他几乎是手足无措道:“我、我从没那样想过,姝儿你该知晓我的,自十一年前我向你许下那一诺后,我便发誓践行,给你最好的一生。从未想过要害你。难道我心中的想法,你真的无法感受到吗?” 微雨中,宁姝发出一声轻叹:“之前在凤藻宫中,殿下您为我跪求皇后娘娘饶我一命,说实话我心里并不是无动于衷。只是您恐怕不知,听到宫人汇报您跪在门外不肯起时,皇后娘娘说了什么。她说:‘我原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杀你的,但是云翊那孩子向来懂事早慧,从不敢对我有所忤逆。你倒是那个例外。’她还说:‘看来,若我不惩治你,倒是于理不合了。’ 殿下,您的确是处处为我好。可您的举动,实际上只是感动了您自己。” 第130章 真假情 一声叹息如一道白绫,扼上了他的喉咙,刹那间将萧云翊的声音撕裂:“感动了……我自己?” 他眼眶深深震动着,几股剧烈的情绪同时在他胸口澎湃着,撞击着,斗争着,使他一时怔愣住,做不出任何反应。这样的萧云翊,没有了朝堂上的意气风发,没有了挥刀杀伐时的凶狠残忍,反而显出一丝丝可怜来。 宁姝本也不愿把话说到这份上,可他如此死心眼,令她不得不下猛药。 “现在的我,本就身处火海,而我唯一赖以求存的便只有火海之上的那根细细的绳索。殿下对我的亲近,就是一把想杀我的刀。只要殿下靠近我一分,那刀的刀锋就朝我脚下的绳索逼近一分。若是您强行靠近,那刀口就会毫不留情地将那条绳索彻底割断,令我堕入烈火之中,任由那火舌舔破我的皮肤,灼烧我的皮肉与五脏,最后让我浑身化为一片焦炭,死无全尸。 所以,如果殿下想要我活着,就请殿下离我远些,再远些。这样,才不算辜负了五岁那年,我斗胆为殿下仗义执言那一场浅薄的情分。” 说完后,她转身欲走。 却听耳边一道风声,她的手被人一把攥住,拉回了雨霁亭中。 旁边,茯苓等人一惊刚想去阻拦。 可萧云翊的动作太快,太过炽烈。宁姝猝不及防,后背已抵在了亭柱上,被迫抬起头,望进萧云翊那双急速灼热的眸中。 “你以为我弃母另投,想去争一争那个位置,全然是为了我自己?”萧云翊咬着牙,在她耳边发出一声压抑而痛苦的质问。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清晰映着她身影的眸里,虬出根根愤懑的血丝,“这么多年,我始终记得当年我跪在齐妃宫门口,这宫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一个个在我跟前走过,却没有任何一人为我出头。包括我的亲生母亲殷昭仪,在听说那事后也只敢拿着帕子抹着泪,悄悄在我跟前说一句:是母亲无能,不能保护你……然后在齐妃的轿撵过来时,急匆匆跪下请安,不敢为我分辨一个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陷入那片明暗掺半的回忆中,“只有一个小小的你,眨着稚嫩灵动的大眼睛瞧了我好久,然后从你母亲膝上蹦下,站到了我面前。可是你替我洗刷清冤屈后,却险些被齐妃治大不敬之罪。你可知我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想的是:不仅我母妃无能,我自己也是大大的无能!这世上唯有一个人敢替我出头,却要因我而被惩罚。我简直太太无能! 就在那一日我在心中发誓,绝不会让此事重演,将来有一日,我定要将你好好地护在我身后。这世间亿万,无论是人还是猛兽,是苍天神还是地狱鬼,谁都不能再伤你一分一毫!可你竟说我只是感动了我自己?!” 他的眼睛彻底发红,每一道看向她的目光,每一个望进她眼里的眼神,都像是燃烧得炙热的炭火。前世今生,这竟是他第一次朝她说出心底这番话。那里面的拳拳情意,使她无法自制地震撼、心惊,好像他真的真的,那么浓烈地,将她放在心底。 若未经历过那一世的惨痛,可能她真的会信。可惜。 “殿下的意思是,您是为了我才全力一搏?”短暂地沉默后,宁姝轻吸了一口气,再抬起眸,眸中已恢复一片清明,“那么请问殿下,若我现在请您停下脚步回头,就做个闲散王爷,如恪亲王殿下一般,整日吟风弄月诗酒茶,画角描眉妾妇妆,不问朝政,只享平生,您可愿意?” 萧云翊激动道:“你怎知,我不——” “愿意”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可是这短短的两个字已到了嘴边,却像有一块坚硬的石头突然冒出来将他的嘴巴牢牢堵住,叫他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就这么短暂的一个迟疑,令宁姝有机会抽回了手腕,退后三步,朝他浅浅笑了起来:“看来,你我都已有了答案。” 第131章 两全法 薄薄的一层窗户纸,上面绘着这最世上最精美的图案,几欲迷乱人眼,却被宁姝轻轻一捅,就破了开来。那窗户纸后藏着的凛风雪屑,直拍而来,毫不留情,如一个巴掌打在萧云翊脸上,使他的脸色一片青白,充满了难堪。 他一时间手足无措:“不是的,我……” 纷杂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膛,让他窘迫、自省、矛盾。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拼尽全力一争那个宝座,是为了宁姝。可是为什么刚才宁姝要求他放弃,那两个那么简单的字眼,他却不能说出口呢? 耳边,宁姝的声音如一阵轻得不能再轻的风,隔着云山花海飘渺雪峰,吹入他耳蜗:“殿下,您以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我,其实,是为了成全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您自己啊。” 眼前迷雾轰然散开,萧云翊眉心猛地一颤。虚伪两个字,残忍而直白地钻进他的大脑,对他自己判了刑。 原来是这样吗……不是不是!他心底是真的有她的,并不全是为了他自己! 可是更多的念头又涌了上来:若是真的为了她放弃,那么从小到大,他遭受的所有屈辱算什么?十一年前他弃母另投被人指指点点、轻视鄙夷,又算什么?这些年里的他如狼犬般隐忍蛰伏,蓄势筹谋,又算什么?难道全都白费了吗? 不能的,这不可能! 这些所有的念头融合到一起化为暗暗的火焰在他心头燃烧,他死死地咬着牙,几乎痛苦地望着宁姝:“姝儿,你为何要逼我做个抉择!难道我不能——” 两者都要么? 五个字将出未出,最终滞塞于唇齿间,再难脱口。因为一切被宁姝戳破的现在,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不可能的。 如果执意要她,那么势必惹父皇母后不快,结果要么是她死,要么就是他彻底被扔弃在那条天梯之外;如果执意要皇位,那么就如同她刚才所言,他现在所亲近的每一步,都是杀死她的那把刀。 除非,她愿意当一只被他养在金丝笼里的雀儿,乖乖地躲在笼中,默默受着这世间所有恶意,不争不抢,不辩不驳,不吵不闹……隐忍承受。一直待到他登上那无上宝座后,再替她洗刷一切冤屈不平。 但是,别开玩笑了。 若她是这般平庸而懦弱的性格,十一年前,年方五岁的她根本就不会站出为他出头,那么,他们连相识的可能都不会有。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终是一场走投无路的奢望。 看着全然陷入迷惘的萧云翊,宁姝不由地想起那一世的最后,他们兵临城下刀枪相见。她守在高高的城池之上俯视而下,他跨在攻城的战马上,手中执着染血的天子剑。他发红的眼睛迷茫地望着她,轻声问道:“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久违的,一种叫疼的情绪,偷偷摸摸地溜了出来,让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看,何必? 同样的路再走一遍,她脑袋难道被驴踢了?这三百年的老鬼,再回去可不得成为全地府的笑柄? “姝儿,你等一等,我定会想到办法的……”剧烈的矛盾使他的嗓音沙哑,他急急伸手想将她拉回,再为自己分辨几句。 就听一名下人突然一路小跑前来禀报:“大小姐,平南王府给您下了拜帖,请您去帮一个忙。” 第132章 执念生 一句话,令宁姝如蒙大赦。 她心底悄悄吐出一口气,立即转身接了下人递来的帖子,然后朝萧云翊客套地福礼:“现下小女有旁的事要去处理,请恕小女先行告退。” 在与萧云翊彻底擦身而过的时候,宁姝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殿下冒着性命之危,披甲上阵,好不容易剿灭炎息山那伙杀人如麻的匪贼,才得到如今的地位,十分不易。小女真心祈愿:殿下心想事成,得登大宝。” 她不知他刚才那番话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就算只有一分吧,她也愿真心祝他。至于其他,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桥归桥路归路本该是他们此生最好的归宿。 雨丝不知何时已悄悄停住,她雪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掀起悦目的涟漪,如同踏雪而去,再不可追。 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彻底走出了他的视线,萧云翊眼前一片恍惚。 直到许久许久后,他一点点握紧他的掌心,直到手背上青筋毕露,然后他轻声而咄咄地道出他毕生执念: “你说我靠近你,就是在害你……那你屡屡跟夏侯轻走近又是为何?难道他就不会害你吗!说到底,不过是你找来拒绝我的借口!姝儿,你既为我真心祈愿,那好——你和天下,我两者都要!就算没有路,我也要用手中剑,指中骨亲自凿出一条路来。哪怕……亲手折断你的羽翼……这辈子,你必只能与我白头偕老!别人,妄想!” 宁国公府外。 “爷,帖子已经递进去了。”九思做完了事,掀开帘子,恭敬地朝里面的世子爷禀报。 夏侯轻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发出几声压抑的轻咳。 旁边徽墨立刻如临大敌,从怀里取出一只碧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来:“爷,请您用药。” 四月深夜里微凉的风对旁人来说,可能算不得什么,但是他家爷沉疴多年,是一点凉风吹不得的。那日宁大小姐落水后,爷将披风送给她,回王府后便咳疾复发。 宁大小姐那次病了三日,他家世子爷却一直病到现在,前几日再探凤凰台给阮贵妃验尸时,他一路强行隐忍,反使咳疾加重,当夜便吐出一口血来。又卧床了几日,今天才好些,所以听他又咳,徽墨立即浑身警醒,恨不得用天底下最金贵的东西把他家爷包起来才好。 徽墨忍啊忍,终是忍不住小声抱怨了句:“殿下,您下次再不可那样做了。”殿下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真是一点不爱惜。 服下药后将手中茶盏递到口中饮了一口,再徐徐放下,黑色的狐裘衬托下,夏侯轻的肤色愈发的如雪苍白。 “不妨事,这具身体不过早几日晚几日的问题,何必放在心上。” 他冷漠的自嘲,让徽墨心里难过得抽疼,却也知道这是实话,只恨自己无能,白学了那么多毒经医经,可还是没本事解那梅花吻,救殿下的命。 叫什么徽墨嘛,该叫废物。 徽墨情绪不由低落起来。 第133章 殿下任幸 “属下以为,那位云扉公子既然能起死回生,说明此毒必存在着解除之法。虽我们暂时未能参破,但有宁大小姐这样聪慧善思之人襄助,属下相信定能顺利破解梅花吻之谜,而届时爷亦能康复如初。”九思轻轻拉了徽墨一把,示意他望向车窗外。 徽墨到底是少年心性,立即被转移开注意力,朝车窗外望去,很快便瞥到一抹亮色,立刻道:“爷,宁大小姐到了!” 刚才那件雪色的褙子沾了雨水,宁姝急匆匆回去换了件就赶了出来,连头发都未来得及拭干,此时发里还染着些许潮气,愈发显得发色浓黑,而她的面容赛雪,唇如含朱,格外轻灵。 听出宁姝的脚步声,夏侯轻“嗯”了一声,脑中慢慢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身影。那个身影应是恰恰及他下巴的高度,那夜他把披风抛给她裹在身上,她似紧拢慢提,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才不使那件披风坠地。 也应有着一双极为灵动的眼眸,每每她心中转出一个巧思,便从那双眸中淌出明媚的光。 看起来纤弱如兰,却暗含着谁也无法想象的韧劲,即使身处火海,或者三十万百姓比火还滚烫的质疑目光里,也从未惧过。 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却又好像在无形中知道了许多。 而正在他脑海中被他着笔丹青的宁姝,跨出国公府的门槛,目光迅速寻到马车中那个熟悉的围着黑色狐裘的身影,微微笑了一下。 “见过世子殿下,不知殿下今日找小女有何贵干?”不费功夫客套,她径直问道。她知晓,若不是有急事,夏侯轻是不会不提前打招呼,直接下帖相邀的。 听到她的声音,夏侯轻脑中的笔墨骤然停下,须臾间消散如烟,隔着眼前那根黑色的锦缎,他望向她的方向,随意地招了下手道:“上次听你对我选妃一事十分感兴趣,今日我便满足你。上车走吧。” “啊?” 一句话令宁姝露出极为错愕的表情,她以为是什么急事,没想到是这件。不过—— “殿下的世子妃人选已经定好了?这么快?”据她所知,宗府侯爵品级越往上,婚事的礼数越多,光在指婚这一道上费上个一年半载工夫的比比皆是,更不必说后面的一大堆的纳彩、奉迎等繁文缛节,若是其中出了半点差错,从头再来也不是没有的。距上次闲聊才不过几日,他已经定好了? 她正满脑子愕然中,他却依旧泰然如斯,摆弄着掌中那块早就被碾平棱角的指骨,在案上一敲:“还未定,不过就快了,今日就等着你来替我选出一位。” 上面一句让宁姝错愕,这一句让宁姝直接懵了。 “……我来选?”宁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下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玩笑开这么大,可一点不好笑。 却见夏侯轻唇边浮上一抹浅淡弧度,好似在说着旁人的事,与他毫无干系,全然随性道:“有何不可?” 第134章 小女选妃 宁姝眉心微微动了一下,道:“这世上女子千千万,有燕肥环瘦,有弱柳扶风,有多情才女,有潇飒骑装……殿下喜欢怎样的女子,我并不知道,万一我随意选了一个令殿下不满意的,那后果小女恐怕承担不起。所以,还是请殿下另寻他人吧。” 夏侯轻肆意云淡:“你放心,无论你选谁,于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差别,更不需担心责怪到你头上。” 宁姝迟疑了下,道:“那若是我选了所有闺秀中最心宽体胖、貌若无盐,既无才情也无趣味的呢?” 夏侯轻继续泰然:“无妨。” “若是无才无德还喜胡思乱想,整日作天作地的,殿下也不在意?” 夏侯轻表情依旧平淡:“无妨。” 宁姝笑了,明明是选与自己朝夕相处,相守相携之人,若是旁人指不定此时心里热切得什么似的,他倒好,不像选妃,反倒像随手选幅画挂墙上似的。于是她随口道:“若是像我这般命中带煞的大不详之人呢?” 她以为他能继续保持他那副冷淡默然的活死人模样,没想到他皱了下眉,似是极为厌斥,然后从唇齿中吐出那四个萧肃的字眼: “绝不可能。” 宁姝凝滞须臾,然后尴尬地笑了一下道:“殿下放心,小女刚才不过是玩笑话。宫里陛下、娘娘、太妃们精心挑选出来的闺秀们,必都是品貌端正、八字极佳的,怎会有与我一般大不详的呢?” 啧,她知道自己“美名远扬”,嫁到谁家都不欢迎,不过都是同破过一个案子的交情了,好歹给个面子,这么不留情面,也太让人下不来台了吧。 听到她的话,夏侯轻刚刚微蹙的眉皱得更紧,他抿了下唇想说些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旁边,九思忙道:“宁大小姐切莫误会,我家世子爷并没有轻慢之意。而是——”他想了想,不知该如何措辞,所幸将一直放在案上的锦盒推到宁姝跟前,低声恭谨道,“宁大小姐一观后便知。” 黑色的锦盒推到自己面前,宁姝望一眼九思紧绷的面色,随即一改刚才玩笑的表情,将那个锦盒拿起,徐徐打开,然后就看到了那根小巧的签文,令她猝不及防睁大了眼睛。 “这是——” 夏侯轻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慢慢响起:“昨天夜里,司天监遵齐妃谕,为我选妃一事进行卜算,到底哪一家小姐为世子妃最佳人选,最后卜算的结果不是任何一户闺门的生辰八字,亦非姓氏闺名,而是这不知从何飞来的八字诅咒——癫痴疯魔、死于非命。你猜这签文是何意?我的世子妃还未选定,已被定好最终下场,你说,我该选谁好?”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笑,却是格外冷的那种。 可比他声音更冷数十倍的却是宁姝眼前这八个触目惊心的红字,每一个字眼都像是精心地每一笔每一画地描绘过,浓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这怎么可能!”宁姝秀眉紧蹙,立刻提出疑问,“一、司天监既奉齐妃谕卜算,必是将所有待选的闺秀姓名与相应生辰刻录签文,再三检验,才能投入卜算签筒之中。这根如此不详的签文怎么可能混入其中的? 二、殿下选妃的大事,绝非只有一人在场进行卜测,少说得提点主管,监、少监、判官等其余十数人从旁协助,制签、发愿、问天、抛签等程序,每二或三人成一组,每组负责其中一个步骤,互不干扰,相互监督。就算那根不详的签文侥幸混入其中了,又怎么保证在下一个步骤里被侥幸选中的呢? 三、或是那做鬼之人专门瞄准了最后抛签一环,趁机替换那根真正被选中的。可他又是如何逃过旁边人眼睛的?且最后一环弄虚作假被查出的概率太高了,只有那么两三个嫌疑人,且此事发后,定然首当其冲严刑审问这几人,他凭什么那么笃定自己不会被查出来?还是说,他压根就不要命了?” 她同时明白过来。所以他刚才那句“绝不可能”的意思,并不是看不上她,而是绝不会让她中选,落入那八个字诡谲可怕的境地。 第135章 半明半暗(一) “是啊,这么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就是发生了。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多么不可思议,”夏侯轻缓缓道,“陛下连夜下令将司天监上下三十余人全部拿下审问,没有问出半点有用的消息,更未查出丝毫线索,目前只得下令暂时将此事封口,谁也不可对外泄露。而你,是我告知的唯一一人。” 就这样一根小小的签文,派出了刑部最老辣的刑训高手,竟然连一丝疑点都没审问出来,简直荒谬可笑。 “看来,将我的婚事摆弄完后,那人又将手伸到了殿下身上。只是这‘癫痴疯魔、死于非命’的下场也忒残忍了些。”宁姝忍不住有些唏嘘,她又想了下道,“那会不会是签文从司天监送入福宁宫的路上,被人调了包呢?” 司天监卜算出天机后,按道理是不得提前窥探的,应该立即封存好呈到御前,才可公诸于众。所以,路上调包也是极有可能的。 “签文被卜算出便封入锦盒中落锁,由八名内侍一共护送入宫,那锁分为两半,由两名管事分别掌其二分之一,至福宁宫前两人同时开启,再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放入托盘,呈到陛下与宁妃眼前。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做鬼,比司天监难得多。唯一调包的可能就是:这八人共同合谋。但你可知:这八名内侍都是什么人?”夏侯轻手指在那只锦盒上轻轻敲了一下,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齐妃的心腹。” 宁姝一想便明白过来。她早知齐握瑜对夏侯轻倾慕已久,而身为血亲的齐妃,一为了成全这个最疼爱的侄女,二为了借这场婚事将平南王府拉拢到她的阵营,为她的皇儿萧云夙夺位增添筹码,是怎么都不可能允许此事出意外的。 所以即便调包,也只可能将原选之人,调成齐握瑜的签文。而绝不会是这一根!可这件玄之又玄的事偏偏就是发生了。这样莫测诡谲。 想明白后,宁姝暗自咋舌:“这件事逃过那么多双眼睛与七窍玲珑的心,看来完成得天衣无缝,定然下了很大的手笔。只是,我对此事尚有存疑:这件事针对的对象,到底是殿下您,还是——”她伸出细软的指尖,在面前的小案上慢慢写出一个字,“齐?” “此事虽是围绕殿下的婚事展开,然而莫名其妙又搅合进去一个齐妃娘娘,她的目的昭然若揭:想将她的侄女齐握瑜许配给殿下您。所以我想,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某个人不满齐妃霸道的行为,不愿令此事简单如她的意,于是从中布下玄机,偏叫她事与愿违?” 夏侯轻笑了起来,他这人向来淡漠,就算笑也多是讥讽轻嘲的似笑非笑,微微提起一点嘴角便罢了。此时竟难得露出这样明澈的笑容,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让人心神不由得晃了三晃。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哪一种。”他说。 自雨水悄悄收起,云幕渐散,宝镜乍晴,从那片云幕中泻出的第一束光,自天际洒落,又钻过车窗,斜斜地散落在他的侧脸。 一半明,一半暗。 而那明暗分割的线,正落在他此时微笑的唇上。 俄顷停顿,宁姝才将自己的视线从那条明暗分割的线上移开,继续道:“所以殿下想的办法,就是立刻选妃?” 第136章 半明半暗(二) “是,”夏侯轻的语调难得的轻快,“此事乃昨夜才发生,令我得陛下传召后,不得不冒雨赶去皇宫,我自然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对方个措手不及。自昨夜至现在,不过五个时辰。我倒要看看,对方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续布置出两个天衣无缝的迷局。此外,也可以顺便验一验,对方真正的目标到底是谁。” 宁姝默然,她怎么听着感觉,比起那针对他未来世子妃的八字诅咒,他更介意的是,深夜扰他冒雨赶进宫里一番折腾? 当然,这番话她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的,只好献上笑脸,拍马逢迎:“……殿下高招,小女钦佩。” 她想了一下,又道,“只是殿下既心中已有成算,又何必要小女替您选妃浪费时间,殿下自己出马不就可以将此事破解?” 他轻轻挥手,命九思驾车,然后自己斜靠在锦垫上休憩,以手支头:“累。比起自己劳心劳力,我还是比较喜欢看别人替我分忧。怎么,不愿意?” “……愿意,非常愿意。” “愿意就好。”夏侯轻弯了下唇,把身边那件早就备好的宦官服扔进了过去,“上次那件在火海密道中磨坏了,我又命人做了一件,请的是全京城最好的制衣师傅与绣娘,而价格应与上一案中你破案全部花费的二分之一抹平。” 他的意思很简单:之前在追云逐月楼她厚着脸皮向他提出破案花销一人一半,他欣然接受,只是践行的方式,令宁姝心里滴血成河。 于是,宁姝忍着揪疼的心,穿着全京城最贵却与旁人别无二致的宦官服,跟随着夏侯轻一起踏进皇城未央宫,参与世子妃的遴选过程。 天空早已彻晴,碧色琉璃瓦经过水洗后更显华耀夺彩,只有宫砖朱墙上残留的湿痕,与默默上涨半寸的莲池,提醒着昨晚这里刚经受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满宫的海棠经了那场风雨,花瓣打落不少,悄悄逐水而走。而一丛丛的太平花却悄然吐蕊,一庭绛雪烂漫如霞。 据说这花是先帝最爱的花,他在位三十余年最爱的两个字就是“太平”,可惜他驾崩时,却是本朝百年来最大的不太平。 看见这花在今日突然开了,真不知道这个兆头算是好,还是不好了。当然,这些话宁姝只敢在心里想想,可不敢出口。因为这里是皇宫,全天下看似最辉煌广阔,却又阴谋繁盛的地方。 还未踏进未央宫,已闻内中热闹。宁姝笑道:“看来殿下魅力果然非凡,这满城矜贵们少说来了一半。剩下没来的,估计也是家中未有适龄闺秀的。殿下虽无法看见,不若进去隔着帘子听一听也好,所谓声娇体软,好听的声音,即便长相中等,可一听那声音也能叫人全身酥麻。” 夏侯轻一声冷嗤:“呵,看起来你倒是个中好手。别忘了今日来所为何事,我似乎并不是邀请你来观美闲聊的。” 他黑色的披风被风撩起,抬脚已经跨入偏殿中。 第137章 争奇斗艳(一) 今日世子妃大选,原应由齐妃主理,只是昨夜那事发生得的确太过诡异,陛下不放心,又命皇后同理。 前殿里,各府的闺秀们已经到了七七八八,各自怀揣着一颗动兔般的心坐在席上,等待这场名为太平宴,实际是选妃礼的开始。 今日,她们纷纷将自己最美的一面打扮出来,一边状似平常地与旁边少女们闲聊、互相打趣,一边又忍不住含羞带怯地悄悄地望向那面将前后殿隔开的巨大屏风,只盼那位风姿卓然的夏侯世子,能踏着悠然的步伐从那扇屏风后走出来,将自己的名字轻念。 这些少女们心中到底有多么地忐忑期待,宁姝不知。世子殿下有多悠然自适宁姝倒是亲眼可见,直到宫廷女官过来说:人已到齐,请世子殿下自行遴选。夏侯轻才放下手中的茶盏,悠悠然起身,命宁姝搀着他,行至那扇屏风前。 那扇屏风很是精妙,乃是镂空样式,别贴了一卷春雪消融红梅图。从前殿往后看,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个大概轮廓。而从后往前,透过那层工致的雕镂图案与纸绢,却能清楚地看到前殿所有的情形。 夏侯轻道:“今日来了哪些府邸的闺秀,把名字念给我。” 隔着那面的屏风,宁姝望着这二十多位如花苞初绽,面带粉霞的少女们,将她们的名字一一念出。直到看到同齐妃一同坐在东二位,低坐了半截的齐握瑜,她顿了一下,然后低声道:“齐握瑜也来了。” 昨夜那场诡谲的诅咒,虽然陛下下令封了口,但在场亲眼目睹的齐妃,定有的是办法悄悄把这个消息传递给自己最亲近的女侄女齐握瑜。常人若得知这么可怕的诅咒,定会有所犹豫,没想到齐握瑜今日还是来了。 她穿着一身妃色锦绣衣衫,着全场最精致的妆容,高傲地抬着下巴靠在齐妃身侧,不屑于同在场其他任何一家闺秀攀谈,仿佛早就将平南王世子妃定入囊中。只是眼下未遮全的浅浅青黛,还是昭示着她昨夜的踌躇难眠。 宁姝真不知是该赞她情深如许,不顾生死;还是叹她不知死活,令人敬佩了。 就在宁姝将到场少女们的名字一个个念与夏侯轻时,曹皇后微笑着扫视全场一圈,然后亲和道:“既然咱们人都到齐了,这宴会便开始吧,本宫特意命人采了今日初盛放的太平花,咱们边赏花,边用膳,都不必拘谨,只作平常与长辈、金兰们的闺中小聚吧。” 曹后轻轻摆了下手,示意宫人们奏乐开席。却见殿门口,一道鹅黄色宫装丽影忽然搀扶着什么人跨入门槛,出现在众人眼前。 所有人目光投过去,就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一个人,十三公主萧长平。众所周知,皇家公主的婚事一向来是由陛下或皇后、太后指婚,从没有同其他府邸闺秀一同被遴选的道理。她出现在这里,不是自降身份吗? 面对所有人或讶异,或质疑,或轻视的眼神,萧长平眼中闪过一丝躲闪,可又在身旁毓老王妃轻轻拍过来安抚的手上,找回了准备已久的勇气。她重新将后背停止,拿出她身为皇家公主的骄傲来,朝着曹皇后道: “母后稍等,还差一个我。” 将手中的酒盏搁下,曹皇后眼中露出不赞许,微微皱眉道:“长平,莫要胡闹。” 第138章 争奇斗艳(二) 今圣共有八位皇子,六位公主,若论其中陛下最疼爱谁,那实在难说。可若问其中哪位最不受陛下重视,那可就非十三公主萧长平莫属了。 无他缘由,只因萧长平的诞生实在是陛下酒后的一场意外。她生母本是内仆局一名低贱的宫婢,陛下一次宫宴醉酒后,偶遇幸之。待酒醒后才发现这宫女姿色十分平平且无趣,陛下十分扫兴,原并未打算将其纳为妃嫔,没成想这宫女肚子十分争气,一夜承恩竟怀上了龙种,后诞下十三公主萧长平。只是这宫女到底福薄,没过几年就时疫而亡,到死也不过一个五品才人。 生母不受宠,连带着十三公主自小也如同空气般在默默长大着。直到六年前,毓老王爷病逝后,毓王府人丁凋零,毓老王妃深觉膝下孤空,便央了陛下皇后,选了无人照料的十三公主常伴,以慰孤怀。而陛下念老王爷旧情,便欣然允之。自此,寂寂无名的十三公主萧长平,才算有了一点点倚仗。 听到曹后话里斥责的意味,萧长平脸色白了白,用力咬住了嘴唇。 她之前就央过毓老王妃替她去母后跟前美言,只是屡次被软软打回,她不是不知晓母后的意思是不愿为她出头了,更听说南燕国派使臣来求娶公主和亲,以结两国只好,父皇有意选她。所以今日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必须来,否则她怕自己会后悔终生。 还未等萧长平想到合适的措辞应对,齐妃身旁的齐握瑜已站了起来:“皇后娘娘,小女斗胆一问:十三殿下贵为公主,怎可与我们臣女一起待选,这似乎于理不合吧?”又转头睨着萧长平,冷笑道,“公主殿下,您自己不顾体面不要紧,可若是带累陛下娘娘,一起失了皇家体面,那可就是大大的罪过了。” 若是皇后斥责就罢了,她齐握瑜一届臣女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嘲讽,萧长平心里拱火,也针锋相对道:“齐四小姐,如此说来,你这不祥之人也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怕冲撞了母后跟世子殿下,那罪责恐怕你也担待不起吧。” 齐握瑜横眉道:“我如何不详了?” 萧长平嘲讽道:“你齐四小姐近日被狼妖缠身的案子,早就传遍了大半个京城,你父亲请了无数道长去府中驱邪,也没彻底驱散,难道这不是不详吗?身有不详,却还肖想世子妃之位,齐四小姐是想将这厄运一起带入平南王府吗?” “你胡说什么!不过是有人恶作剧往我屋里印了几个爪印,想吓唬我而已,怎么就狼妖缠身了?我的生辰八字可是司天监定过的极好命格!至于那所谓的‘狼妖’,我倒在想,是不是有人不想我被选为世子妃,所以故意恐吓于我,想坏了我与世子殿下的良缘?公主殿下,您说这人本事这样大,绝非寻常人能办到的,您觉得是谁呢?” “你这话里有话的,什么意思?自己犯了忌讳,惹来妖怪作祟,不自省却整日想着栽赃嫁祸,还真是好教养!” 眼看着一个皇女,一个齐妃内侄女,全场身份最尊贵的两名少女,竟要当着这么多人面吵起架来。屏风之后,宁姝看得津津有味。这两位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且都对世子妃之位势在必得,无论哪一个,都是令人难以消受的艳福啊。她悄悄往旁边瞥了一眼,望向夏侯轻,对世子殿下表示深切同情。 似是察觉到宁姝幸灾乐祸的眼神,夏侯轻冷冷喉底析出一个“呵”字,手指轻轻一弹,一粒小小的珠子从他指间飞出。只觉腰锥一麻,宁姝立刻笑不出来了,因为她紧接着双腿酸软无力,险险地攀住什么才没有使自己跌倒。 可还未等她庆幸须臾,她一转头就发现,自己攀住的不是旁的什么,正是夏侯轻…… 第139章 抓阄选妃(一) 她刚才腰酸腿麻,一时站不稳身,急急地攀住什么,此时才发现,此刻一手攀着的竟是夏侯轻的肩膀,另一手抓在他的腰带上,整个上半身紧紧贴在他胸前。 不余纹丝距离。 她微热的脸颊,几乎可以数出他胸膛中沉稳的心跳。 短暂的愕然,紧接着就是尴尬。 难言的尴尬,掺杂着一丝莫名的慌张。 她立刻手忙脚乱地收回手,扶在面前厚重的屏风上站稳身形,然后歉意地朝他笑笑,想说:“实在不好意思,小女一时不慎唐突了殿下。” 又想说:“小女不是故意的,是殿下您自己的错。” 还想调侃:“殿下,我看这两位对您都痴情如许,出身不低,长相也都貌美如花,您随便选哪位都不出错。” 可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将指尖在屏风上雕刻的吉祥纹饰上按了按,她别过头去,继续去看前殿的事态变化。 她身旁,夏侯轻亦是无声,静默如常地听着前面的声音,许久后,抬起手在自己刚才那处被宁姝攀过的肩膀上,拂了拂,然后又捏了一下,像捏住了一朵悄然落在他肩上的花。 屏风后无声发生的事,前殿一无所知。 萧长平与齐握瑜仍在斗嘴,直到曹后听不下去,皱紧了眉。 一旁,毓老王轻轻咳了一声,朝皇后微笑道:“娘娘,您看这些孩子到底就是孩子,几句话就斗起了嘴来,真真是活泼可爱。这样吧,今日既都来了,若是再走反倒引人非议,不若都留下,至于南平王世子选谁,都凭各自气运了。齐妃娘娘,您说呢?” 齐妃原本脸色就极是不愉了。只是到底把柄在人手上,之前她主理世子妃大选,齐握瑜被狼妖缠身的事,没人敢提出来触她霉头,可现在与皇后同理,若要深究,握瑜也的确不符合参选要求,所以就算再不高兴,此刻也只能点头,冷淡笑道:“那小十三就留下一起陪我说会子话吧,只当来玩的。” 曹皇后便道:“即是如此,那就这样吧。” 曹皇后膝下并无所出,所以自是没有嫡亲的公主可以与南平王府联姻,而她曹家亦无适龄的小姐符合此次世子妃遴选的条件,是以此事,曹皇后原本并未打算搀和。只是,虽最后的花落不到她家,可那花若也与齐妃擦肩而过,她亦是乐见其成的。 十三公主与齐握瑜相比,她还是更乐意前者。且毓老王妃今日特意出面,此刻顺嘴一句的事,她自然乐意给这个面子。 萧长平与齐握瑜相对落座,互相冷了一眼,宴会正式开始。 丝竹乐声的掩盖下,宁姝小声道:“现下二十四位待选闺秀皆已到齐,今日到场的有皇后娘娘、齐妃、毓老王妃,另有沈太妃、徐太妃作陪。整个宫殿里,除她们外,还有伺候的宫婢四十二,宦官五十六,奏乐优伶十二,侍卫等皆在殿外把守。殿下,这世子妃可以开始选了。” 整个宫殿里一百三十九人,若是有人想从中做鬼,定在这一百三十九人中。只是,二十四位闺秀,到底该怎样选,才能抓住后面藏的那只鬼呢? 夏侯轻闻声面向她,口气平淡道:“你觉得呢?” 宁姝微微拧眉,将全场情形在脑中又过了一遍,最后道了两个字:“抓阄。” 闻言,夏侯轻嘴角微微向上扬了一下,似笑非笑,然后招了下手,身后徽墨立刻将一只早就准备好的锦盒拿了出来,打开,里面厚厚一叠花笺,其余都是空白,只在其中一张上写了一行字“东风夜放花千树”,笔墨飘逸潇洒,恍若游龙。 徽墨不用吩咐,将那一叠花笺每一张折成同样大小,封入旁边另一叠备好的信封中。 宁姝见状,挑了下眉: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啊。 第140章 抓阄选妃(二) 在场一共二十四位闺秀,每一个身上都存在巨大的变数,与其随便选一个,不如用抓阄之策,彻底把这潭暗藏玄机的水搅浑。 对方若是有准确的目标,定会在抓阄过程中有所行动。若是没有,那就端看最后的结果了。 徽墨很快将二十四份花笺装好,再逐一封上火漆重新盛入锦盒中,交到宁姝手中。 “去吧。”夏侯轻道。 宁姝点点头,弯腰将锦盒呈至头顶,拧身从屏风后慢慢走了出来。 席上众人看似在赏花小聚,实际上不知多少人眼睛都悄悄落到这面屏风上,身穿着宦官服的宁姝一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曹后随众人抬头看了一眼,雍容道:“夏侯世子心中属意可是已有了决断?” 宁姝稽首行礼,略略压低声音道:“禀皇后娘娘。我家世子爷说,诸位小姐俱是出自名门的淑女,每一位都有各自出众之处,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做选择,才不辜负诸位的错爱,于是决定将此事交由上苍抉择。奴才手中锦盒里盛放着二十四封花笺,其中二十三封为空,只有一封里写着殿下亲笔。稍后劳烦诸位小姐们一一从中随意抽取一封,届时哪位中选便一目了然了。” 闻言,在场所有闺秀都小声议论起来。所谓选妃,就是在一群家世都不差的女子中,或选出品貌最佳者,或选出最温柔端庄者,又或者是才情最佳者。所以,在座大多数在今晨接到帖子进宫前,都火急火燎地将自己最擅长的技艺练习一番,准备在宴上展示,好夺得世子殿下眼球。谁也没想到,最后选妃的法子竟是个莫名其妙的抓阄,这实在让人啼笑皆非。不过也有人默默窃喜,无论哪种选妃法子都有内定的可能,反倒是这抓阄最是公平合理,谁都有机会,保不齐那好运气就落在自己身上呢? 只有齐握瑜皱起了眉,拉住齐妃的衣袖露出嗔容。这法子于别人有益,于她却是大大的不利,二十四中取一的机会,实在太低了! 可是这法子是夏侯世子亲自提的,谁也无法更改。 对面萧长平亦揪住了帕子,露出忐忑之色。 坐在曹皇后旁的沈太妃笑了起来:“所谓姻缘天定,到底是何人抽中,端看天上的月老红线缠在谁手上了。这法子倒也有趣,娘娘您说是不是?” 曹皇后微笑颔首:“届时谁抽不中的,也不必怨天尤人了,一切都是缘分。” 于是,抓阄开始。 齐握瑜性子霸道,抢着第一个起身走到宁姝跟前,可那手在锦盒前抓起一封又放下,然后又犹豫抓起另一封,徘徊许久都没决定好抽取哪一封。直到萧长平也走过来,齐握瑜不甘落她下风,两人同时咬唇狠心拿了其中一个。紧接着,其他二十多位闺秀们也陆续来抽取了一封,再接连回座。 一切看起来,进行得十分平顺,未发现一丝波澜。 将手中锦盒放下,宁姝默默立在一旁,等待着答案揭晓的最后一刻。 第141章 抓阄选妃(三) 有性子比较急的几位,一拿到花笺便迫不及待地拆开,在周围人紧张的目光下慢慢把折好的花笺展开,然后一个个露出失望的神色。 也有些自持端庄的,先将花笺放在一旁不动,可片刻后也再按耐不住拆开。 萧长平跟齐握瑜,忐忑地望着那一封封被拆开的花笺,每看到一个人面露失落,就悄悄庆幸地吐出一口气,心中窃喜,再提着那颗颤抖的心继续望向下一个,直到其余二十二封空纸笺全展示在众人眼前。 这时,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她们身上,因为只剩她们二人了,那么最终的世子妃人选定然落在她们其中一人身上! 萧长平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用力地按住砰砰乱跳的心口,小声朝旁边的毓老王妃央求道:“毓娘娘,求您替平儿打开吧。” 毓老王妃点头,拿起那只信封,接过婢女手中的信到,轻轻起开那枚朱砂色火漆,在萧长平的屏息中展开。 下一瞬,萧长平眼眶最后的泪就滚了下来,死死咬住唇扑进了毓老王妃怀中。毓老王妃心疼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发出一声怜悯的叹息。 绯色的红晕登时冲上齐握瑜的脸颊,使她露出无可抑制的喜悦,她立刻拿起那只未打开的信封,紧紧贴在胸口。 不是萧长平,这么说来,是她了!肯定是她! 她拼命克制住颤抖的指尖,命贴身嬷嬷帮她起开火漆印,忽然对面萧长平牵着裙摆,含泪走了过来道:“我来……帮你打开!” 望着她忍泪通红的双眼,齐握瑜挑眉笑了一下:“你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吗?我偏不如你的意。我就要亲手打开给你看,让你知道,从始至终老天爷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你!”萧长平激愤地咬紧了牙,竟伸手开始抢夺起来。 眼见着越闹越不像话,苏太妃跟徐太妃皆连蹙眉,命宫人立刻去劝阻,莫要把此事闹得太难看。毓老王妃俯身咳嗽了一下,忙走过来拉住萧长平抚慰道:“孩子,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强求呢?说到底,还是你与他缘分不够啊。” 萧长平颤了颤,终于松手,任由毓老王妃把那只信封交还给了身旁的宫人,再由那宫人还给了齐握瑜。 齐握瑜勾唇冷笑了一下,当着齐握瑜的面,将那只信封展开,一行飘若游龙的字就那样显眼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殿内上百人,或真或假纷纷含笑贺喜。齐妃更是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亦示满意。 只有一直静默看着事态发展的宁姝,微微皱了下眉,眼底露出莫名的狐疑,然后迅速将殿内所有人前前后后所站的位置,全部印入脑中。 屏风后,夏侯轻面上亦闪过一丝莫测,然后在齐握瑜期待的目光下慢慢走出了屏风,随着徽墨的搀扶,走到了齐握瑜面前。 直到这一刻,向来霸道不可一世的齐握瑜,望着眼前如天上云,枝上雪般高不可攀的夏侯轻,红着脸颊,恍惚而激动地轻念出花笺上那行字:“殿下……东风夜放花千树。” 未央宫的宫殿采光做得极好,一束束明亮的日光透过镂空的吉祥纹饰斜射入殿内,其中几束正落在他身上,照得他一身通透,就像悄然降临人间的仙人。而就在那片光里,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回了一句:“更吹落、星如雨。” 而他背后,谁也没有发现宁姝几乎是立刻拾步走回屏风后,抬起了头。 第142章 深渊游龙(一) “怎么做的鬼?” 选妃结束,宴会暂告一段落后,曹后便含笑带着女眷们一起移步御花园赏花游玩。喧闹的未央宫很快空掉,只剩数十名宫婢宦官留在殿内收拾。 屏风之后夏侯轻表情很淡,朝着宁姝发问。 “镜子。”宁姝抬手,朝着屏风斜上方一指。徽墨撑大了眼睛,才从那处挂着的那盏宫灯后发现了铜镜一角,一跃而起,将那块铜镜取了下来。 “这个镜子藏的角度也太好了吧,刚好有宫灯挡着,我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徽墨将那铜镜交到宁姝手中。 将铜镜捏在手中,宁姝两道秀眉紧紧蹙起:“除齐握瑜外,一共有五人碰过那封花笺,分别是帮她起火火漆的贴身嬷嬷、与她抢夺信封的十三公主、奉徐太妃前来阻拦的两名宫人,以及劝说萧长平的毓老王妃。 事发后,我立刻观察了所有人在前殿所处的位置,发现:能通过这面铜镜倾斜的角度,看到我们刚才在屏风后准备花笺的人,只有那名站在前殿东南角,后来奉苏太妃命前来阻拦闹剧的宫女!” 随着她话语结束,她袖中一滑,另一封花笺出现在她手里,她慢慢展开,上面竟也写着一句跟齐握瑜手中一模一样的诗句。 而她手中这一封,才是真的! 至于她之前放入锦盒的二十四封,全部都是空的,这场所谓的“抓阄选妃”,从头到尾就是她与夏侯轻提前设下的局,目的十分简单——就是引蛇上钩! 没想到,对方真的动手了,利用藏在宫灯后的这面镜子,偷窥到花笺上的诗句,趁着宫人们上菜往来将消息传递出去,伪造出一封别无二致的赝品,目标直指齐握瑜! 而萧长平与齐握瑜的那场争闹,正给对方偷天换日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此事与那名宫女绝对脱不了干系,那么,筹谋此事的难道是苏太妃?”徽墨一脑子浆糊,既惊又怪,“可那位出了名的与世无争,跟咱们平南王府没有任何过节,也没听说与齐妃不睦,为什么要费尽心思连续摆下这么大的局?害死齐握瑜,对她有什么好处?” 从司天监,到今日选妃,前前后后牵扯了上百人。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妃,膝下只有一名早已成婚的长公主,她为何要兴起这样大的风浪,来对付一个十几岁,与她从来无瓜葛,更无怨仇可言的少女? 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这宫中关系纠缠百结,那名宫女虽是苏太妃身边的,却也不能直接断定乃苏太妃所为。总之,目前算是顺利揪出了案情的第一条线,接下来便顺着这条线先查一查那宫女的底细再说。”夏侯轻说完后,半晌未听到宁姝的声音,便道,“想到了什么?” 宁姝迟疑了一下,脑中不停将刚才殿内所发生的事一遍又一遍地忆过,片刻后才皱眉道:“并没想到什么,只是有很多疑问。” 夏侯轻眉梢微扬,染上一丝兴味:“说出来听听。” 第143章 深渊游龙(二) 宁姝余光在不远处寻到一盅茶水,立刻端来沾了沾,遍处寻不到适宜书写的空桌青案,所幸弯下腰在地上青砖上写了起来。 可她刚写了第一个字,就感觉后颈一紧,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哎哎?” 她正上方,夏侯轻露出嫌弃的表情,道:“什么毛病?在地上就写起字,不要自己的手指了么?” “这不是习惯了么,不写点东西,总觉得难以厘清思绪,又一时没找到可以供我书写的地方,况且小女皮糙肉厚,这砖石上写几个字料不碍什么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赶紧捂住后颈,将自己细弱的小脖子从他手里抢了回来,退后两步,小声嘀咕道,“倒是殿下,伸手就拎,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你说什么?”夏侯轻皱了下眉。 脑中不由自主忆起刚才她险些跌倒整个人攀在他身上的场景,宁姝俏脸微赧,揉揉鼻尖,笑眯眯道:“呵呵,没什么,小女什么都没说……” 夏侯轻嗤了一声,朝徽墨扬了扬手,徽墨立刻将旁边置着花瓶摆件的小几清理干净,整个搬到宁姝跟前。 宁姝静下心,开始理起思绪:“第一点:此事与那宫女脱不了干系没错,但牵涉到的人数绝对超过我们的想象。首先,应该有个人提前得知今天这场太平宴设在了这座未央宫,然后才能先一步派人在这扇屏风上的宫灯后藏好这面铜镜;然后,苏太妃身边那位宫女窥伺到了我们的行动,将消息传递出去;紧接着,宫殿外收到消息之人,立即仿制出一份赝品再以最快的速度送回殿内;最后,再由某一人寻机偷梁换柱。这一系列行动中,已浮出表面的就有五人以上。再有,布置宫殿的宫人乃曹皇后亲命、那名宫女却是苏太妃身边的,还有个能将殿下字迹模仿得出神入化的高手……从昨夜诅咒事发,到殿下决定设宴选妃,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对方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布置好这么长的线,这些钉子绝对在宫中深埋多年。” 她边写,边将对方一系列作案过程全部简单画了出来。 “第二点:对方偷梁换柱的手法昭然若揭,必定是接触过那封花笺的六个人其中之一。但我很好奇的是,她是怎样确定,当时十三公主会情绪激动跑过去与齐握瑜争抢花笺,令她浑水摸鱼的呢?若没有那场争执,她们的计划又是什么?” 旁边徽墨望着她在小几上写出的一串串水渍,双眉紧皱,插嘴道:“看起来十三公主的嫌疑很大,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是她。她一直倾慕我家世子爷,今日来参与选妃也是冒着被重责的风险,而且她打开自己那封花笺发现空无一字时,悲伤的情绪绝对是真的,让她把世子妃的机会拱手让给齐握瑜,感觉不可能。毓老王妃是向着十三公主的,自然也不会做这事。剩下四人里,那两名宫人是得了太妃令才能赶去阻拦,按照宁大小姐所说,就是变数太大。只剩最后二人,齐握瑜跟她的贴身嬷嬷是一伙的,会不会作案的就是齐握瑜自己?她一直对世子妃之位势在必得的模样,且这场婚事对齐妃助力颇多,齐家自然乐见其成,所以联合苏太妃布置好的?” 徽墨越说,越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感觉自己从前七窍通了六窍的心智,今日一下子豁然开朗,聪明得让自己刮目相看,于是眼睛发亮地继续说下去,“而且那封花笺一直在齐握瑜自己手上,说到底,她自己偷换的机会才是最大啊!” “有这个可能,” 宁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埋头写下一个三,“第三点,对方既然能通过铜镜看到花笺,未尝没看到我藏起这封世子殿下真正的亲笔。我在想,如果她看到了,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在殿下眼皮子底下做出这件事,到底意欲何为?挑衅吗?还是故意昭示——她非杀齐握瑜不可?” 从最后一个疑点看,齐握瑜所为的可能也并不太大。明知夏侯轻意图,还要让自己假冒中选,不是故意惹夏侯轻不快吗?齐握瑜为人虽霸道,这点道理应是懂的。 只是一共六个嫌疑人,现下竟逐一排除了,反倒让局面更加扑朔迷离。 写完最后一个字,宁姝回想起刚才齐握瑜望见夏侯轻自屏风后朝她一步步走来时,她绯红的脸颊上,羞怯、恍惚又喜不自胜的表情,忽然有些感叹。若她得知,今日这封成全她美梦的花笺,他日会成为杀她的匕首,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第144章 深渊游龙(三) 听她说完三个疑点后,陷入沉吟,夏侯轻道:“看来,此案中我们要遇到的局面,可能会比上一案复杂许多。” “复杂并不可怕,可黑暗中抓不住的影子才最值得忌惮,对方既已决定从幕后走出,那我们直面应战便是。纷杂的线头看似迷惑人心,但线头一旦多了,必有交汇之时。”宁姝不紧不慢地回答,“草蛇灰线,顺而取之。” 她声音柔和平静,从中听不出半丝犹疑。夏侯轻不经意想起,半个月前云扉案,她陷入瓶颈时,还忍不住在他面前泄露心中的烦闷不快。现在的她已经变得更加沉寂,如同一块群玉山头掘出的璞玉,经过打磨后,不自觉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温润与坚定。那样的光华,让夏侯轻喉头不由自主微微动了一下,转而掩饰地自屏风后走出,慢声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宁姝见他手臂朝她微微抬起,愣了一下,赶紧自觉地三步上前,搀扶住这位爷,道:“既然目标已经锁定齐握瑜,那就暂且先盯着她吧。至于苏太妃身边那名宫女,就交给殿下了。” 夏侯轻低低应了一声,朝徽墨抬起下巴示意,然后两人一起走出这座未央宫。 四月清和,日光渐暖。 可浴在这温暖阳光里的他,却仍然穿着那身玄色云锦长袍,佩着旁人穿上片刻都会汗流浃背的披风狐裘,玉色的面庞在这姣好的光线里,显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都会如一块冰雪般消融,然后再无踪迹。 宁姝想了想,低声道:“殿下,若是他日最终寻得那名给您下毒之人,您会如何处理之呢?” 脚步一顿,夏侯轻喉底发出几声轻咳,然后自苍白的唇里毫不犹豫地吐出三个字:“杀了他。” “若那人以解药要挟您呢?”她说。 夏侯轻扬起了嘴角,看似在笑,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喜悦的模样,他缓缓朝着宁姝转过脸去,凉薄道:“这世上没有人能要挟我,即便是我的命,也不可以。” 宁姝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把未出口的废话吞进了肚子里,因为她知道这座冰雪制成的神,从来棱角分明。 两人正在交谈,忽听到不远处御花园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哗,一大堆宫婢宦官们一路疾跑而去,面色皆是紧张。 宁姝秀眉微蹙,立刻拦了一名宫人问道:“御花园那里可是发生了什么?” “十三公主跟齐四小姐起了纷争,两位贵人都落水了!”宫人满头大汗顾不得擦,急匆匆回了一句,赶紧跑远了。 宁姝搀扶着夏侯轻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两人刚从太液池中被宫人们救上来的场景。十几名宫人紧张地围在两人周侧。齐握瑜浑身湿透,今晨来赴宴前装扮精致的妆容尽数被毁,只得狼狈地抱紧了嬷嬷递来的斗篷,瑟瑟发抖。 一看到夏侯轻,齐握瑜的眼泪就滚了下来,委屈道:“殿下……十三公主害我……” “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萧长平气得眼眶怒红,指着萧长平道。 她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听岸边钱太傅家的二小姐忽然发出一阵惊呼:“齐……四小姐……你身后好像,贴着什么东西……” “什么?” 众人目光立即好奇地望过去,齐妃眉头紧蹙,敛衽行近,一把从齐握瑜的衣领中抽出一根签文,上面血红的八个大字,就那么张狂地刺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球中。 “癫痴疯魔,死于非命!” 第145章 深渊游龙(四) 夏侯轻目不可视,可从每个人一道道惊骇的抽气声中,已经猜出了大概,低声道:“是那八个字吗?” 宁姝默默点头,答了个“是”。 齐握瑜脸色煞白,险些瘫倒。 “小姐!”她身边的贴身嬷嬷慧妈妈,双膝跪地忙将她紧紧扶住,急道,“齐妃娘娘、皇后娘娘、世子殿下,这是有人要害我家小姐啊,求各位贵人替我家小姐做主啊!” 在场大多数人并不是昨晚内情,更不知这根莫测的签文,只觉得一头雾水又蓦然惶恐,纷纷捂住了嘴,生怕跟这么可怕的事沾上半点关系。 齐妃紧紧攥着那根签文,几乎将那根签捏断,她猛地抬起头,压抑怒火道:“刚入御花园时本宫与握瑜同行时,还未发现这根签文,才不过半个时辰就发生了此等事。定是有人在期间故意靠近握瑜,伺机将这不详的签文偷偷塞到她身上!慧妈妈,你一直跟在握瑜身边,你说!到底是谁故意靠过来做的手脚!” 慧妈妈道:“禀娘娘,老奴一直陪在我家小姐身边,一直未见其他人靠近我家小姐,就是与钱小姐等一同说笑,也始终相隔一尺,有礼有度。只有,”慧妈妈说了一半,望向萧长平,然后砰地一声弯腰朝齐妃磕了个响头,道,“只有十三公主刚才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就把我家小姐推进了太液池里。周围几位小姐们都瞧见的,请娘娘们明鉴!” 萧长平亦浑身湿透,闻言立即愕然道:“你胡说什么!我是看见一只毒蜂靠近你家小姐,好心想走过去提醒她。明明是她莫名其妙拉我落的水!” “毒蜂?”齐妃眉心一动,眼底淌过某种莫名的情绪,冷然道,“你所说的毒蜂在哪里,可曾有人看见?” “真的有!你们刚才也看见了对不对?对不对?”萧长平急急道,可是她目光朝四周求助地望去,寻了整整一圈,却找不到半个愿意为她证明的人,有的只是无数的怀疑、叹息、鄙夷…… 一串串水滴从她额前湿漉漉的发里坠落,明明已入四月中旬,可她浑身发抖,如置寒冬。万里山丘,冰雪漫天,前后四望,唯她一人。 齐妃广袖一挥:“现下事情已大体明了,小十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知你未中选世子妃,心中嫉恨。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做下这种事!你以为害死握瑜,你就能取而代之吗?你如此丢的只有皇家的脸面!本宫这就去禀告陛下,请陛下从重处罚!” 萧长平浑身一震,彻骨的寒冬,将她从内到外全部冻透,使她再难说出一个字来。 “齐妃娘娘!”一直未发话的毓老王妃,蹒跚着走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萧长平。论年龄,毓老王妃不过比曹皇后年长几岁,看起来却比两位老太妃还要苍老些许。她掩袖咳了咳,然后郑重地躬身,朝皇后、齐妃与太妃们行了礼, “十三公主虽与老身缘分不过几年,但老身相信这孩子绝不是什么心肠歹毒之辈。且她出自陛下骨血,陛下的宅心仁厚,她即便传承不到十成十,也该有个四五分吧。这御花园中百花争艳,游蜂戏蝶,十三公主一时看岔了,把蜜蜂认成毒蜂也是有可能的。至于双双落水,这太液池边鹅卵石众多,不慎踩了一颗滑了下去,亦不鲜见。齐妃娘娘没必要为了一个误会而大动干戈。最后这枚签文,若真是十三公主所为,她自该派个宫人悄悄塞到齐四小姐身上,此番不但亲自动手,还把齐四小姐推入水中,不是引人怀疑吗?请诸位娘娘明鉴,好好彻查一番才是,否则平白坏了十三公主名声,却让真正包藏祸心之人逍遥法外,最后害了齐四小姐,那才是真正的不美啊。” 第146章 深渊游龙(五) 毓老王妃出言相保,曹皇后与两位太妃商量了一下,决定卖她一个面子,暂命宫人将萧长平送回自己宫殿中,名曰“落水受惊,好生将养”,实则形同软禁督察。 而齐握瑜则哭哭啼啼地被苏太妃立刻安排送进离太液池最近的闻芳殿里,更衣驱寒。 一天之中,连续发生两场闹剧,一场比一场大,实在叫人疲惫心惊。宴会到此也算结束,各府小姐们很快告退回府,带着满肚子的惶恐与疑问离开了皇宫。随着她们的离开,八字诅咒之事再也隐瞒不住,相信今晚落日之前,京城怕是会无人不知。 曹后陪同两位疲累的太妃回宫休息,上百名宫人遵皇后令,弯腰埋首在这片红粉白浪醉生香的御花园里一寸寸搜过,看看能不能搜出什么蛛丝马迹。 夏侯轻眼前那根黑色的绸缎,在风中轻拂飘荡。耳闻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手中指骨在掌心轻轻捻动着,平静道:“什么感受?” 宁姝的视线随着宫人们的搜查而移动着,俄顷曼声道:“太嚣张了。” 对方明知道皇上下令刻意瞒下了昨夜诅咒一事,今日却当众抖落了出来,如此刻意,就像在说:你们越怕人知晓,我便越要这事天下皆知!平南王府未来的世子妃齐握瑜,必死无疑,谁也无法阻止。 啧,这样的嚣张,还真让人讨厌呢。 “而且有点急,”她停顿了片刻又道,“从昨夜司天监首次奉上这根签文,到一个时辰前抓阄选妃,再到不久前齐握瑜落水,衣领内被放入又一根签文,几件难度如此大的事,对方在不到八个时辰内,全部完成。其中但凡落下一点把柄,则满盘皆输。他这样急躁地布置,到底是因为过于自信而毫无畏惧,还是有什么不得已之事,逼迫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了结此事呢?” “这是什么?”就在他们低声私语时,一名宫人忽然在太液池边的花丛根部发现一粒滚圆的东西,使劲儿扒拉着从花根细密的枝叶里抠了出来。 旁边人立刻围上去看,登时发出一声惊叹:“东珠,这是东珠啊。这么硕大滚圆的成色,价值定然不菲,怎么会落在这里?” “呀,这旁边儿不就是刚才齐四小姐跟十三公主一起落水的地方吗?这个东珠在这里,难道是有人故意扔这里,要害两位贵人的?” “不过就算是有人故意扔这儿,扔个琉璃珠,圆石子什么的,不就可了?为何要扔这么贵的东珠?” 宫人们纷纷议论起来,“东珠”二字落入耳中,夏侯轻立刻道:“把那个珠子拿给我。” 他要那珠子做什么?宁姝不解地望了他一眼,不过世子殿下做事自是轮不到向她解释的。她忙垂首上前,从宫人们那里将那珠子借了过来。 滚圆的东珠落入夏侯轻掌心,珍珠莹润,殿下掌心玉白,一时间说不清到底是这东珠更光润,还是殿下掌心更好看。 宁姝刚心里偷偷垂涎须臾,就听夏侯轻剑眉蹙起,嗓音微沉:“什么颜色?” 宁姝凑近,仔细端详:“总体润白微米,阳光下可见五彩润泽之光。” 她刚说完,夏侯轻就道了一句:“我的。” 啊? 宁姝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夏侯轻冷哼了一声,握住了掌心:“数日前,凤凰台金佛大典,你当众拆穿萧云焱真面目,迫其狗急跳墙欲与你同归于尽,当时,我手中无甚可用之物,便从玉佩丝绦上摘下这粒东珠,击中其腕、膝。事后,九思替我找回了一粒,另一粒却是渺然无踪。当时我只想是被围观百姓拾了去,便随它去了未再追查。没想到,今天倒是见了天日了。” 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听到此处,饶是宁姝也止不住些微愕然,当时凤凰台案还未破解,正入紧张处,他们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那个案件中。可是,对方却已悄悄将手,伸到了还未到来的下个案件中。 这样的布局,这样的筹谋,这样的心计。 简直令人惊叹,更让人恐惧。 之前他们还在商讨,这诅咒之事到底是针对夏侯轻,还是针对齐妃齐握瑜,现下全然明了了。从来不是其中之一,而是,一箭双雕! 第147章 深渊游龙(六) 将心中的惊骇按下,宁姝平下心,循着蛛丝马迹仔细分析。 “两次发生事故,皆是由十三公主起,她的嫌疑实在太大了,让人不由得不怀疑到她身上,”宁姝道,“虽然从道理上分析,十三公主并无作案的可能。但我总觉得,这个案子可能与她有脱不了的干系。” 夏侯轻“嗯”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块刻着平南王府令字样的玉牌抛入宁姝怀中:“拿我的令牌,可去十三公主寝宫通报询问。” 宁姝接过令牌,不动。 “怎么了?”夏侯轻问。 宁姝水样眼眸轻轻眨了眨,默默望着他掌心那粒东珠道:“殿下不觉得您手中的东珠像某样东西吗?” “什么?” 宁姝一口气说了好几样:“清蒸狮子头、冰雪冷元子、荔枝肉圆、白玉鱼丸等等。” 浓墨轻画的双眉微微扬了一下,夏侯轻忆起,刚才未央宫中屏风之后,选妃未开始前,她已偷食了好几盘点心膳食,应当不饿才是。罗预之后,恍然明了,他轻嗤一声道:“破案之后,任你吃光一整栋追云逐月楼。” “世子殿下果然慷慨大方。”宁姝眉眼弯弯,你看你看,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这宫里御膳虽好,可相较而言还是追云逐月楼热腾有滋味。 闻芳殿中。 “姑母……” 明明已经更完干净的衣裳,每一根湿透的发丝也被嬷嬷与宫婢们拭干,可齐握瑜仍然紧紧地抱住自己,十指因为抱得太紧而指尖发白。她咬着战栗的牙,满脸恐惧道,“我好……害怕啊……” 她想起刚才那场落水,以及落水后从她身上发现的那根签文,极大的恐慌爬满了她整个心头。入宫之前,她已经从齐妃派去的内侍那里得知了世子妃诅咒一事,可是耳听与亲见,完全是两回事。 她到现在一想起,那根签文上用血一样的朱砂写着的八个字,还是有种想要尖叫的冲动。可怕!太可怕了!那个东西,竟然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的衣领里,像毒蛇的信子,像弓箭的靶心,牢牢地被安在了她的身上,好似在说:死亡已经注定,端看早晚而已。 你且等着! 眼泪刷一下从她眼眶里滚了出来,齐握瑜紧紧地抓住齐妃的衣袖,拼命摇头恳求:“姑姑,你说是不是我小时候打死的那头小狼回来报复我了?所以一直缠着我阴魂不散……姑姑,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这孩子也算她打小看着长大的,齐妃不忍地握住她的手道:“瑜儿莫怕,什么狼不狼的,不过一头畜生而已。有姑姑在,哪怕是天上神仙地下鬼怪也别想伤害你,更别说一头畜生!这签文定是有人眼红你中选世子妃,于是暗中做鬼惊吓于你,你切莫胡思乱想,反而伤了自己。” “真的么?”齐握瑜恍惚含泪,花一般的面容像刚经受过一场暴风雨,显得羸弱可怜。 齐妃艳丽的面容上,写满了野心:“自是真的。我齐家的女儿是这大越国最矜贵的女孩儿,就是这宫里的公主们,也没几个比得上你的。此番你既中选世子妃,那便说明老天爷也站在我们这里的。什么狼妖缠身,签文诅咒,姑姑必亲手将那做鬼之人揪出来。且莫忘了,你已是夏侯世子认定的未来世子妃,他又怎会坐视旁观呢?放心吧我的好瑜儿,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而你表哥与我,那不可说的荣华,亦在脚下!” 恍惚间听到夏侯轻的名字,齐握瑜如同在溺水的痛苦挣扎中,抱住一根救命的浮木。她浑身突然涌起了一股热烈的勇气,用力点头喃喃自语道:“是的,有世子殿下在,他定会保护我,不令我受到半点伤害的。我还未嫁入平南王府,绝不能让恶人得逞,平南王世子妃的位置,只能属于我,谁也别想抢走!” 第148章 随水落花(一) 萧长平的宫殿,乃是她母亲文才人生前居住之所,位于整个皇宫最偏僻的西南角。宁姝从太液池走过去,足足行了小半个时辰,足以见得那位偶然临幸,从宫婢到妃嫔“一飞冲天”的文才人有多么不受宠,几乎形同冷宫。 几名侍卫守在宫门外,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入,更不允许萧长平踏出了。直到宁姝取出平南王府的令牌,侍卫们再三检验过,才慢吞吞放她进去。 萧长平正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发呆,望见宁姝前来,愣了一下,然后起身道:“我记得你,你是夏侯世子身边的小公公。是夏侯世子派你来找我的?” 宁姝躬身,按照宦官的礼制行了礼:“正是如此,奴才拜见公主殿下。” 萧长平掌心掐得通红,她深吸一口气道:“夏侯世子,他,相信我吗?”仅仅这几个字,已经让萧长平染红了眼眶,只是她死死憋住,不愿让自己的脆弱流露出来。 还未等宁姝回应,她已急急自辩:“齐握瑜真的不是我推下去的,那根莫名其妙的签更不是我塞进她衣服里的。我虽……我虽的确嫉妒她中选,可我也只是心里不高兴罢了,绝不可能动手害她啊!” 宁姝望着她强自压抑,却早已血色尽褪的唇,忽然心里生出些不忍来。 许多人说,十三公主萧长平,与齐家四小姐的性格十分相像,都是一样的霸道骄蛮,不可一世。可是很少有人知晓,齐握瑜的骄傲,是真正的被整个齐家捧在掌心娇惯出来的傲慢,更有齐妃多年来为其撑腰,底气十足。而萧长平的骄傲其实不过是受尽委屈后自我防护的外强中干,内里一团雪屑,一碰就塌。 “公主殿下,若我家世子爷不信您,也不必派奴才来殿下处询问了。”宁姝柔声安抚道,“所以奴才有几个问题,想叨扰公主殿下。务必请公主殿下如实相告,这般才能洗刷殿下冤屈,令真相大白,亦不使您无故蒙冤。” 听到宁姝的话,萧长平一颗忐忑的心慢慢平稳下来一半,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眨去眼中酸涩,她挥了挥广袖,命殿内所有宫人退下,道:“你问,我萧长平若有一字撒谎,便先叫我死于非命。” “多谢殿下信任,”宁姝道,“第一个问题,殿下之前在未央宫太平宴上,为何要出手抢夺齐四小姐的花笺?” 第一个问题就让萧长平露出不堪的神色,她咬了咬唇,别过头去:“当时我心知未中选,心中……十分不快,不想认命,可偏偏不得不认命,今生我与殿下缘分至此,再无做梦的可能。所以我想亲自打开齐握瑜那封花笺,亲眼见证最后的天命,也令自己……彻底死心。” “是有何人暗示于您,还是完全出自于您的本心。” 萧长平摇头:“并未有人暗示我,当时我情绪悲伤,一时失控,实在未忍得住,才会那样失态。” “当时争夺花笺时,公主有未注意到有人上前做了什么手脚?” 萧长平仔细忆了忆,道:“没有吧……当时我将那封花笺从齐握瑜手中夺了过来,就一直在我手中,然后毓娘娘来劝说我,我才松手,然后毓娘娘亲手将那花笺交由过来劝说的宫人,最后回到齐握瑜手中。全程我都看着的,并未发现有什么怪异之处。怎么,难道那封花笺有问题?” 宁姝不置可否,垂首笑道:“奴才随口一问,殿下不需放在心上。对了,奴才之前听公主殿下在太液池边说,您突然靠近齐四小姐是因为看到她身边围着一只毒蜂?” 想起那事,萧长平长睫垂了下来,不知为何眼中流淌过深深的情绪:“是的。” 宁姝又道:“御花园中蜂忙蝶舞,光蜜蜂的种类就有几种,数量更是数不胜数,殿下怎么确定那一定是毒蜂?” 一句话,像一根针猛然刺在了萧长平的心口与指尖,令她浑身一震。 “我当然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知晓!” 空荡孤寂的宫殿中央,萧长平用力攥紧掌心,几乎是低喊道,她心口剧烈起伏着,像陷入可怕的噩梦无法喘息,半晌后,死死憋住的眼眶再也压抑不住,默默地落下两行名为悲恨的泪来,她一字一顿道,“因为我母妃,就是死于……那种毒蜂下!” 第149章 随水落花(二) 死于毒蜂?宁姝皱了下眉道:“奴才记得,殿下的母妃文才人六年前是因染时疫才——” “不是!”萧长平几乎把指甲掐断,努力瞪大的眼瞳中闪着破碎的光。 曾经她母妃死死地抓住她的手,乞求她千万不要说出来,因为她想要她活,想要她如她的名字般,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地在这皇宫里活下去。 可是即便她像条屈辱的狗一样在宫里讨活着,不敢对任何人轻吐真相,任由自己母亲枉死数年,可还是遭遇了今日种种。咒文的事暴露出来,若最终找不到案犯,按照齐妃多年跋扈的秉性,定会将这泼天的祸水栽在她身上,让她再难苟活。 所以,她还有选择吗? 没有了,没有了。 长久的沉默与无声的悲鸣,萧长平木偶人一般紧紧地绷直着,站在空荡荡的,似乎在每个角落里都散发着霉味的宫殿里,默默地跟命运较着劲。 这样挣扎的揪心,宁姝从前也曾感同身受。她什么也没说,只从袖中抽出帕子,递到萧长平面前,为她捧住一颗泪。 啪嗒,一粒水珠在帕子上印出四溅的水痕。 萧长平猛抽了一口气,慢慢启口:“你猜,我从诞生至长到九岁,一共见过父皇几次?” 她扬起嘴角,笑着落泪,自问自答道,“屈指可数。就算见着了,也只是在节日庆典中,混在其他兄弟姐妹中遥遥一拜。不过,我也并未感到太过心伤,因为还好我有我的母亲。 这座宫殿里住着无数娇艳动人的娘娘,每一个都有着比我母妃美丽许多倍的面容,只是她们谁都没有一双像我母妃般温柔的眼睛。只是,父皇从来只看到那些赏心悦目的脸庞,却从未曾察觉我母妃眼中的温暖与心中的柔意。 所以,从小到大的印象里,我们都穿着冬天无法避寒,夏日又觉炎热的衣衫,吃着连一些宦官宠婢都比不过的粗茶淡饭。因为,在这座宫殿里,我与母妃都是透明的人,无法被任何人看见。不过还好,母妃十分能干。她总是能想办法带着我在冬日里打雪仗,春天里做秋千,夏天里搭凉棚,秋天里编蝈蝈笼,亲手做出各种各样有趣的玩意陪我玩耍开心。偶尔悄悄变出一粒蜜饯果子来,能让我兴奋一整天……我应该是这个宫殿里最登不上台面的公主了吧。可即便如此我也是开心的,甚至情愿一辈子同母亲相依为命,过这种简单又快乐的生活。 直到九岁那年。 我突然发现每时每刻都温柔笑着的母亲,不知道为何,突然病了,短短几日里脸色蜡黄看不到一点血色,我担忧问她怎么回事,要不要去找太医。母妃屡次强颜欢笑,一直哄我是吹了风染了风寒,没什么事,直到某天夜里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我慌极了,哭着要去寻太医,却被母妃拉住不准我去。她死死地拉着我的手,将我扣在怀里,哭着说: ‘我的平儿还这样小,往后该怎样在这深宫里过活呢……老天爷啊,我愿来世做猪做狗,当牛做马,换我平儿安然长大……’ 我当时也小,并不知该怎么办,只会哭嚎。母亲温柔地舔去我的泪珠,从怀里拿出一张手帕,手中里包着一只死蜂的尸体,她说:‘平儿记住!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千万要堤防长得这般模样的蜂子,那会要了你的命。还有……还有……’” 萧长平的眼眶决了堤般颤动着,无法喘气。曾经刻意封闭的记忆,在今日开闸放水,每一滴水,都如同当年母亲舔去她泪珠的吻,带着血腥味。 “临死前她死死地揪住胸口,像是那里装着一个破碎的风箱,每一口气都喘得断断续续,她瞪大了眼睛,乞求地望着我道:‘母亲的好平儿。千万记住……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的……死因,只当我是染时疫而亡,时疫……而亡……’” 萧长平苍白的脸上充满嘲讽:“可我不死心,光着脚跑出去夜扣太医院大门,待到太医们姗姗而迟时,我母妃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诊断了半天才淡淡地下了决断,果然与母妃说的一样,染时疫而亡。” 第150章 随水落花(三) 外面阳光尚好,明亮的光线从旧色的窗棂里照了进来,落在地上,阴与阳,光与暗,寒与暖,无比分明。而萧长平正站在那片阴暗之中,喉头哽咽,唯有泪光晶莹。 说到底这位看似霸道娇蛮的十三公主,不过是个才值花信,却失母无怙的少女,从九岁起就不得不将自己伪装起来,在这冰冷的宫殿里艰难求存,每一步都踏得颤颤巍巍,如履薄冰。 宁姝心中不知不觉产生一种淡淡的怜惜,再度将手中帕子举到她面前,轻声道:“请问殿下,当年那只死去的毒蜂现在还保存着吗?” “自是有的。那是杀死我母妃的东西,”萧长平皱了下眉,抗拒道:“你想问我要?可我为什么要信你?” 宁姝不疾不徐道:“因为奴才是奉世子爷之命,前来洗刷公主殿下清白的。当然,殿下可以选择不信任我,我亦会尽己所能破解此案。只是,没有这项重要证物,或许会拖累破案的进程。如何决定,全凭殿下您的想法。” 萧长平低头犹豫良久。 宁姝并不催促,只陪她静静站着,直到她终于艰难地做出了决定,咬了咬唇,接过宁姝手中递了半晌的帕子道:“好,我相信世子殿下,所以这个东西我愿意给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记住:若是你骗了我,我会将自己与母妃两条性命,全算在你头上。” 她拿着帕子抹了泪,牵起裙子走出宫殿,走到庭院里一架早就腐朽的秋千架下,弯下了腰,细嫩的手指一下一下挖着,六年的尘土早就将那东西盖了一层又一层,每挖一下十指钻心地痛,直到另一双手加入过来,同她一起。 萧长平怔了怔,不由自主抬头望向宁姝,片刻后又低下头继续挖土。 大约一刻后,宁姝打开那只木色满是淤泥的盒子,从中取出了那块包着毒蜂尸体的帕子,珍重地收好,放入袖中,行礼后躬身告退。 萧长平嘴唇动了动,直到宁姝快退出宫殿才道:“小公公,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宁姝微微笑道:“公主殿下客气,奴才雁归。” “雁归,好的,我记下了。”萧长平慢慢念了一遍,俄顷后又忍不住道,“你刚才看我的眼神,特别像我母妃,也有点像……他……” “他?” 萧长平脸上露出一丝赧然,坠泪的脸蛋也因这抹羞色显得不那么苍白,她垂下头低低地从唇齿间吐出几个珍而重之的字眼:“世子殿下……” 因这一层慢慢浮起的薄晕,如她母妃般并不出众的脸庞,此刻显得无比动人。宁姝想,她是真的将一颗真心全然挂在了夏侯轻身上的啊。 然后宁姝一颗七窍玲珑心轻轻一转,顿时有些愕然失笑。 萧长平的母妃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她却说夏侯轻的眼神与她母妃略有相似。所以,萧长平倾慕夏侯轻的原因,竟是因为恋母情结??? 随即听萧长平又道:“还有一事,我想冒昧问一下雁归公公。” 宁姝道:“公主殿下但问无妨。” “之前,我偶然听其他兄长们提起,世子殿下身边有个极——”萧长平斟酌许久,才挑选出一个隐晦的词语,迟疑道,“信任的小公公,长得挺秀标致。我猜,应该是雁归公公你吧。所以,请你如实告诉我,你与世子殿下是不是真的如同传闻中说的那样,十分亲密,同食同、同寝?” “……” 短暂的错愕后,宁姝呆滞地张了张嘴,正欲解释,就听萧长平慌忙地摆了摆手,尴尬笑道:“雁归公公不要乱想,我并没有其他意思。与齐握瑜相比,我宁愿那个人是你。哈、哈哈,挺好的,挺好的。” “公主殿下,这——”眼前飞过一群隐形的乌鸦,听她从头到尾脑补完了一整场不可说色彩的戏码,宁姝登时哭笑不得,无言以对唯有扶额。 第151章 随水落花(四) 宁姝踏出宫殿高高的门槛时,金乌已有西坠之意。阳光越过宫墙斜照在她的脸上,如同给她雪玉般的面庞洒上一层微金。 徽墨就在不远处等她,见着她立刻卖力挥手,生怕她瞧不见他这个大活人似的。 待到宁姝走近后,他立刻凑过来低声道:“刚才我奉殿下命令去查过了,苏太妃身边那位做鬼的宫女名唤沈幸,是十六年前入的宫,家中曾经犯了事,后被充入浣衣局为婢,受役多年,直到后来一次偶然机会得了苏太妃青眼,点了她去宫里做事,才摆脱凄苦役使。她为人沉稳,从不多话只埋头做事,这几年越发得苏太妃喜欢,自两年前苏太妃便点她贴身伺候,无论走到何处都带着了。这沈幸看似平淡无甚特殊,宁大小姐可知,她奇在何处?” 徽墨讲得神动色飞,故意朝宁姝卖着关子,飞舞的眉毛都好似在问:想知道吗?想知道吗?快点问我啊! 宁姝失笑,只得配合他道:“奇在何处?” “我翻遍了她所有的档册,又将曾与她共事的宫女们挨个儿问过去,问得头昏眼花,这才给我发现,她曾经跟十三公主的母妃——已故的文才人,乃是深厚的故交!”徽墨眼睛都在发亮,越讲越激动,“两人是前后脚只隔了几个月进的浣衣局,沈幸家是因言获罪,进了浣衣局饱受欺负,文才人看不过,于是出面保护,曾救下她一命。两人甚至睡在同一张通铺上,直到文才人被调配到内仆局才分开。没多久,沈幸也得了苏太妃青眼,离开了浣衣局。你说巧是不巧?我感觉,这事里大有玄机!” 徽墨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隐秘的联系。不过从花笺到落水诅咒,两件事全都与十三公主有关,而唯一确定的一名同谋人,亦是十三公主母妃的故交,这一整圈连在一起,随便一思都令人浮想联翩。 徽墨激动不已,可一旁,宁姝却面露惊疑困惑。怎么会这么巧?十三公主本就饱受怀疑,一个多时辰前齐妃在太液池边就险些要治了她,沈幸这颗棋子冒出来,简直是给齐妃递刀! 她压下声音道:“这事除了你家世子爷,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自是没有,我悄悄奉了殿下命去查的,没殿下命令,就算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是谁都不会告诉的。” “那就好,此事先按下不动,等到恰当的时机再说。”宁姝微微皱起眉。她脑海中忆起不久前掌心隔着帕子接过萧长平的那滴泪,她不能确定萧长平看起来那样真挚悲伤的面容下,到底藏着一颗怎样的灵魂。她只能确定,若是沈幸与文才人这层关系捅破到齐妃跟前,那十三公主顷刻间就完了!神鬼难救! 她又道:“那沈幸现下人在何处?” 徽墨脸上飞扬的神采,顷刻间如打了霜蔫了下来,像吃了个大大的苦瓜,半晌后才不情愿道:“殿下的意思是暂不打草惊蛇,他已私下拜请了苏太妃,得了太妃允恳,命我扮成宫女去太妃宫里伺候,对沈幸进行暗中观察打探,看看能不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他一张脸皱成了包子,每一道褶皱里都是哀叹。 宁姝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简直了!夏侯轻那样冷若冰霜的表象下,却屡屡想出这样狭促的法子来,简直令她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她好险才憋住没令自己笑出声,轻咳了一声,勉力正经道:“这的确算是个不错的法子。不过我很好奇,苏太妃宫里那么多宫女,你与她们在一处,免不了近距离接触,届时该如何躲过猜疑呢?”她可记得那些个生蒜头,杀伤力大是大,但想逃过一大堆宫女毒辣的目光并不容易。 “我当然有我的妙招!”徽墨左右打量了一下,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来,“宁大小姐,你摸摸看。” “啊,这是什么东西?”这形状,怎么那么像女子胸前的……宁姝登时嘴角抽了抽。 第152章 幻景似真(一) “快摸,快摸嘛!” 他一番盛情实在难却,宁姝只好勉为其难的摸了一下。 “怎么样手感是不是很棒?” 宁姝崩溃地点了下头。 徽墨眨着眼睛,洋洋自得道:“嘿嘿。我是从你之前在追云逐月楼里点的那盘鲜酪乳里得的灵感,将乳羹和了蜂皇浆调匀一同灌进洗净的猪尿泡里,再放在胸口。就算隔着衣服摸,也不会有人察觉出跟女子的有何不同。” “另外,我还有项独门法宝,叫醉魂散,乃我精心研制!能在极短时间内让人暂时陷入混沌之中。若真有人察觉出我的异样,便派到它的用场了。不过这东西也就初次使用比较有效,心智越松散不定的越容易成功。后面再使,对方有了免疫就不易见效了。往后我得继续改进,嗯,银丝草的分量可能要再加三钱……对了,这些日子里我穿女装心得颇多,感觉女子的裙子比我们男子的裤子凉快多了,初初穿着有些别扭,后来习惯了倒还蛮舒服的呢。往后可参考做一些改进……” 听他的话题越扯越离谱,宁姝不由扶额:“……你研究这些东西,你家世子爷是什么态度?” 徽墨笑嘻嘻地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待会儿去改装,道:“爷没说什么,就叫我继续努力啊,怎么了?我的志向可是成为大越史上最厉害的发明家!” 这种旁门左道的发明—— 宁姝一脸黑线,昧着良心道:“没什么,非常……棒。” 与徽墨兵分两路,自去做事,宁姝沿着宫墙一侧静静走着,将袖中包着蜂尸的手帕藏得更紧,目前已知的讯息,几乎把十三公主的嫌疑定死了。当前已查出:沈幸与文才人乃故交;文才人六年前因毒蜂蛰咬而死,死因至今未能公诸于众,萧长平至今将毒蜂尸体隐秘藏好,未尝无报仇之心;沈幸与此案与确切关系,萧长平又在一连串事情中均掺合在内。 最坏的情况:若真的是萧长平幕后策划,那她谋害齐握瑜,难道是因为文才人当年死因与齐妃有关? 当然,这只是根据目前浅显的几条线索,随意拼凑出的揣度。想要查出真相,接下来该做的事就是:一、查明当年文才人到底为何而死;二、此案牵扯甚广,绝非几人可成,目前既已揪出沈幸这颗钉子,那就继续沿着她顺藤摸瓜,看看能不能查出更多内情。 对了,还有齐握瑜被狼妖缠身的事也是奇怪,会不会也与此事有着某种隐蔽的关联? 文才人之死已积年,并不是三两日可查明白的。沈幸那里,徽墨应该可以应对。倒是齐握瑜,她是不是该想个由头接触一下呢? 那位傲娇的大小姐,今日可真是吓坏了呢。 这样思索着,宁姝很快回到与夏侯轻约定的地点,夏侯轻并不在,陛下听说今日太平宴前后发生的事,将其传去问话,留了九思等她。 还未等宁姝开口,九思已颔首行礼,将手中一直捧着的匣子打开,奉到她面前:“世子爷觉得您待会儿可能需要,所以在面圣前特意吩咐属下把这东西备好给您。” 宁姝走近几步一看,笑了:那家伙怎么知道她需要这些?可倒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了。 将匣子收了,宁姝回礼致谢:“有劳你了。” 日已西斜,齐握瑜今日受了大惊吓,被齐妃留在宫里好生安抚,距离后宫下钥的时间近了,她得抓紧。 对方一举一动步步紧迫,保不齐何时会再度下手。若平南王府未来的世子妃真的“癫痴疯魔,死于非命”,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了。 这样想着,宁姝三步并作两步,加快步伐。却听九思又跟了上来,郑重道了一句:“另世子爷命我转告您:想怎么做尽管自便,就算最后真死了人,您也勿需担忧。有他在,天即便塌下来也不会砸伤您。” 半日奔波未曾停歇的心,像被悄不声儿吹过一缕风,紧绷的四肢百骸无声间松了松,宁姝俄顷怔愣,随即微微一笑:“替我谢过你家世子殿下。” 第153章 幻景似真(二) 令牌被仔细验过三四遍,才被放进闻芳殿,宁姝刚踏进闻芳殿,就险些被面前的奇珍异宝闪瞎眼。 只见殿中各式各样的金玉珍宝、首饰绫罗等,几乎堆了半座闻芳殿。自齐握瑜中选世子妃的事一出,齐妃的赏赐自不必说,其余各宫妃嫔、太妃们的赏赐,亦是络绎不绝,几乎把闻芳殿的门槛踏破。至于那诡谲的八字诅咒,暂且被各宫心照不宣地忽略,毕竟南平王世子都没说什么,在这样的大喜事面前,谁也不愿触霉头。 宁姝还未见到齐握瑜的面,已隐约闻其声。 “那两匹丝缎可是中川州今年新贡上来的,一年才能出三五十匹,价值万金都不止,就是姑母也不过得了两匹,现下全在我这儿了,你们给我仔细装好了,若是一个不留神勾破了一根丝线,你们拿脑袋都赔不起。” 旁边,她的贴身嬷嬷慧妈妈笑着打趣道:“小姐且放心吧,有我在呢,必不叫这稀罕物儿被那些粗手粗脚的丫头们损了去,这丝缎这样柔软金贵,待小姐与世子殿下成婚时,做成两套寝衣可是再好不过。” 齐握瑜脸颊薄红,跺脚嗔道:“慧妈妈!可不能这样取笑我!” 慧妈妈捂嘴笑道:“哪里是取笑呢,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喜事儿啊。老奴这辈子都没有儿女缘,只斗胆悄悄儿地把小姐你当成我的女儿般看待,如今见小姐得了这么好的姻缘,我这心里可是比吃了蜜水还甜,只盼小姐成婚后早日诞下个小王孙,也好让老奴继续为小姐尽心。” 齐握瑜脸上嗔意更浓,只是眉眼中却是藏不住的期盼:“慧妈妈!” 这样的齐握瑜,倒比她平时嚣张跋扈的样子,可爱多了。宁姝心想着,请一名宫人代为通禀。一听到南平王府来人问候,齐握瑜连忙命人传她进去。 齐握瑜一眼就认出了宁姝,道:“是小公公你啊,太平宴上我见过你,就是你捧着世子殿下的花笺到前殿的。这样说来,我今日中选也有你一份功劳,慧妈妈,赏。” 慧妈妈立刻殷勤地取了一锭金子塞到宁姝手中。宁姝连推几下没推得掉,只得“勉为其难”地笑纳,然后将匣子捧了去:“四小姐今日连番受了惊吓,我家世子爷十分忧心,于是派奴才给您送些宁心安神的补品来,请您服用。” 她说完后,又补了一句:“另外,世子爷命奴才带句话给您:若小姐觉得有需要,南平王府自当竭尽全力,保您周全。” 齐握瑜面露感动:“世子殿下当真那么说?” “是。” 齐握瑜脸上露出羞赧又自得的笑容:“有他这份心便够了。至于侍卫,姑母请奏了陛下,派了百余名侍卫守在宫殿四周,将整座宫殿把守得严严实实,任何贼人都进不来的,请你回去转告世子,也请他放心。” 宁姝闻言,朝四周扫视一圈。 齐妃娘娘的确会选地方。这座闻芳殿本是一栋用来藏书的楼阁,阁下有半丈高的台,再上是两层高阁,后来被改建为赏花赏景后用来休憩的宫殿,齐握瑜被安置在第二层。 宁姝一路从殿外走上来,发现自殿外,至入殿内,再沿旋梯而上,每一层都站着几十名按刀侍卫,连一只蚊子进来都得先被彻查祖籍,更遑论什么贼人,平心而论,这里还真算得上固若金汤。 她点了点头,道:“奴才必原话转达。” 她迟疑了一下,再道:“对了,四小姐。有件事我家世子爷想冒昧问您一下,是关于您近日被狼妖缠身之事,之前也曾略听过几句闲言,只是坊间流语大多以讹传讹,世子爷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今日在席上又听十三公主说起,此事关乎两府联姻大事,更关小姐平安,请小姐不吝告知,这样我家世子爷也好出手襄助。” 刚才还气定神闲,怡然自得的齐握瑜,脸色一下就变了,几乎脱口而出:“没、没有的事!不可胡说!” 第154章 幻景似真(三) 待出口后,齐握瑜方才察觉自己反应太过,忙掩饰地笑了笑,找补道:“我是说,这事儿原不过是府中一个下人之前受了我责骂,一时不忿于是在我屋里伪了狼爪印,想吓唬我,以此为报复。后来不知怎的传到了外头,经了那说书人的口越传越离谱,还真有人信以为真。请小公公务必转告世子:从来都没有什么狼妖,更没所谓不详,请世子千万别听信旁人诋毁!” “原来如此,奴才省得了。” 齐握瑜勉力笑了笑,将鬓间散落的一缕发拢起:“我今日的确惊着了,有些不适,想休息片刻,若无旁事小公公先请吧。” 宁姝抬起头,瞥了瞥她显得闪烁无主的眼眸。 若真如你所说,那你刚才脸上慌乱的神色是为何?眼下久积而成的青痕又是什么?你到底为了什么恐惧难眠辗转反侧呢? 只是宁姝知道,既然齐握瑜不想说,那么无论再问几次都是问不出的。于是宁姝行了礼后,将匣子留下,转身告退。 临走时又被慧妈妈塞了一锭金子,寓意好事成双。宁姝颠了颠掌中沉甸甸的分量,啧了一声,少说十两,这到是意外之喜了。 没白跑,没白跑。 宁姝沿着赭色木梯向下,隐约间听到楼上传来几句齐握瑜与慧妈妈的低语。 “慧妈妈,你说这里这样牢固,那……那东西是不是就追不过来了?” “那是自然的,这里可是皇宫,有龙气镇守,那怪物岂敢造次,还有齐妃娘娘派的百余侍卫在这儿保护小姐,比外头安全百倍,小姐且宽心吧。另外,有老奴一直陪着小姐呢,就算真有人对您不利,老奴第一个挡在您前头。” “那我就放心了……慧妈妈我头痛先去躺一会儿,晚膳也别叫我了,我没什么胃口。宫里诸位娘娘的赏赐,你仔细盯着,领人收拾好送回府里去,千万别损了,否则可是大罪。” “这点子小事,包在老奴身上。” 宁姝刻意放慢脚步,最后听到慧妈妈扶着齐握瑜进房休息的声音,便归于沉寂了。她一边爱抚着手中两只金锭,一边思索齐握瑜口中极为忌惮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怪物? 莫非,真有着那么一只“狼妖”的存在? 走出闻芳殿,宁姝在殿外抬起头,望着眼前高耸的足有三四丈的宫殿,四周密如箍桶的宫墙,以及围了整整一圈的侍卫,心想,若真有人想闯入对齐握瑜不利,也唯有插翅了。 这样想着,宁姝转身赶回与夏侯轻约定好的地方,只是没想到还未等到夏侯轻,先等来了神色紧张的徽墨,遥遥地见着她,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朝她冲了过来。 “怎么了?”宁姝道。 徽墨一脸菜色,狠狠地咽了下喉咙,道:“沈幸,死了!” 什么?! 宁姝眼眸微惊,忙敛衽道:“怎么回事,快带我去。” “这事儿怪我,是我大意了,” 站在沈幸的尸体前,徽墨咬牙愧疚道:“我刚装扮好混入苏太妃宫中没多久,就发现她 自尽了。肯定是我之前查她的时候,没太当心,走漏了风声,被她知晓。领命前,世子爷就吩咐我一定要行事谨慎,千万别让她察觉后自杀,可我还是——我真是太没用了!” 第155章 幻景似真(四) “一个人想要自杀,方法有一千种,你防不胜防的。且她今日行事前,恐怕早就做好了暴露的打算,给自己安排好了后事,这事儿并不怪你。” 宁姝弯腰望着榻上平躺着的,这个大半生都耗在宫中点头哈腰的女子,她身上穿的一套半就不信却浆洗得十分平整的衣裳,双手安详地贴在胸口,每一根发丝都梳得极为妥帖。她脸上呈现出一种中毒后的苍青,神态却格外平静,嘴角甚至浅浅地牵着一抹微笑,像是终于完成了多年的心愿后,那种安心的满足。 “她死之前发生了什么?”宁姝道。 “我问过同她一处的宫女,都说太平宴她随太妃回来后,哪里都没去,一直安安分分地在自个儿屋里待着,也没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心情好像很好的样子,还哼了首曲子,再然后说自己有些发困想打个盹,便躺下歇着了。我混进来后,在她屋外守了一阵没听到动静,有些心慌便闯进来看了看,发现她已停了呼吸。”徽墨拧眉道,“看她的面色应是剧毒而死,可是我刚匆匆验了她咽喉肠胃,都没测出毒来。” 随着他的话语,宁姝的目光慢慢在沈幸的手上、臂间、足底等处滑过,没发现任何伤口,最后目光落在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上,道:“把那根簪子拔下来看看。” 徽墨应声,拔出一看,果然那簪尾闪着妖异的蓝紫色,上面还染着一抹血红。 宁姝不免有些唏嘘:“那就是早存死志,即便提前一步抓住她,也是拦不住的。” 这挤挤攘攘住着万人的皇宫里,每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池塘里,枯井中,冷宫的角落里。死一个沈幸并不算什么。 只是目前唯一暴露出来的线索,断了。 徽墨一边叹着气,一边将沈幸的尸身与她所有东西封存,准备带回王府继续一件件查过,看看能不能找出点什么。他以为今日发生种种已够叫人筋疲力尽了,没想到某件更大更悬异的事还未发生,正悄悄地等待着,在翌日来临前乍然破土,令所有人诚惶诚恐、瞠目结舌。 齐握瑜被狼妖抓走了。 谁也没想到,就在皇宫楼阁里,连一只蚊子都钻不进去的重重守卫之下,当着一百五十名宫廷侍卫,以及自家婢女嬷嬷的面,在这个无星无月的深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一件她白日穿着的妃色罗裙,在一声尖叫声后鬼魅似的从高达四丈的宫殿二楼慢悠悠飘下,在风中翻了几个滚,落在了楼阁旁的草地上,上面,印满了滴血的狼爪印。 宁姝刚躺下没多久,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门就被啪啪拍响,她猛地一激灵,从半睡半睡中惊醒,头痛欲裂,心情实在暴躁,然后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睁开眼,一下醒了。 寅时一至,宫门大开,宁姝披着一身晨露乘坐南平王府的马车递牌进宫,然后蹲在地上望着这件满是狼爪印的绸裙,捧脸默默叹了一口气。 预感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没日没夜的日子又要回来了,可怜她这张国色天香的脸,熬不了多久,怕是要提前成黄脸婆,真是暴殄天物啊。 旁边,齐握瑜贴身的几个婢女嬷嬷都在啜泣,慧妈妈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连闻讯后匆匆赶来的齐妃都止不住花容失色,愕然道:“这、怎么会这样!” 另一名婢女亦吓得面无人色,惊恐地望着宁姝跟前那件绸裙:“肯定是那个怪物抓走了小姐,肯定是!那个怪物回来了,它回来报复了!这可怎么办啊,小姐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宁姝闻言,动了下心思,起身行至那婢女身边,柔声道:“敢问小姐姐,你所说的怪物到底是什么?” “住口!不许胡说!”旁边慧妈妈连忙冲过来,想捂住那名婢女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 那婢女已经脱口而出:“狼妖啊!小姐七岁时,打死的狼妖!” 第156章 幻影似真(五) 听那婢女脱口而出的话,宁姝好奇地眨眨眼。 呵,还真有一只狼妖。 这可真是奇了。 还未等到那婢女继续讲下去,慧妈妈低斥一声:“榴锦,噤声!忘记小姐的叮嘱了吗?” 叫榴锦的婢女嘴唇像是糊上了胶,再不敢讲下去,其他人更是不敢插嘴了。 宁姝旁观着这几名齐家仆从之间的暗流,挑了下眉,笑了。她理了理衣袍上不存在的褶皱,慢条斯理地道了一句:“到底是你家小姐的叮嘱要紧,还是她的性命要紧?事已至此,你家小姐随时有性命之忧,你们若还是不愿把前情陈明,阻碍了她最后一线生机,那就怪不得我南平王府插手不管了。” 她冷冷说完,转身就走。 身后,齐妃面露紧色。若是南平王府真置之不理,那是不是代表着,这场联姻也可能告吹?这样想着,齐妃弯眉一横,冷声道:“那狼妖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老实说来!” 宁姝停住了脚步。 齐妃发话,婢女们再也隐瞒不住,那名叫榴锦的婢女噗通跪在地上,只得如实禀报:“启禀各位贵人,是……这样的,九年前,我家小姐七岁时曾出府玩耍,偶遇一个杂耍班子,看见里面一只异兽,长得很是古怪,大概一个八九岁孩子大小,浑身披满了尖刺狼毛,有点像狼又不全像,似是百年的狼兽修成了精。那怪物特别聪明,不仅能通人语,还会简单写几个字,写的全是逗人开心的吉祥话。我家小姐彼时年幼,一眼就瞧上了,就、就逗弄了一会儿……” 宁姝道:“怎么样的逗弄?” “无非是让它下跪磕头之类的……那怪物十分听话,一一做了。小姐十分欢喜,想骑在它身上走上一走,试试话本传说里骑着妖怪腾天的段子。可没想,刚骑到那怪物身上走了没几步,那怪物就力竭了,膝一软,令我家小姐狠狠摔在了地上,下巴上磕了好大一块。我家小姐气得大哭,生怕自己毁了容,于是——” 宁姝再次追问:“于是什么?打死了它?” 榴锦颤巍巍咽了下喉咙,难言道:“是……小姐实在怒急,就命几个家丁把那怪物装进麻袋里,用铁棍打死了……” 那怪物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额头砰砰砸在地上,朝齐握瑜磕头认错。可是数十次的乞求并没能换来齐握瑜的心软,她小手一挥,身后的家丁们便抖着满脸横肉,将那怪物捉进了麻袋中。 这婢女至今还能回想起当时血腥的场景,铁棍挥下不过十数次,那脏兮兮的麻袋上便泅出了鲜红的血来,麻袋里的东西不住地躲闪抽搐着,可是又能逃到哪里去?麻袋里不断传出凄惨的嚎叫声,呜呜……呜呜……仿佛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竭尽全力乞求着饶它一命,饶它一命。 可它没想到,齐握瑜正在气头上,它越是悲凉的哀鸣,只能让齐握瑜心里越是痛快,反命人打得再重些。没多久,那麻袋里的东西发出最后一声唔鸣,便再也不动了。 明明是她主动逗弄的兽,后从兽背跌落受伤,却迁怒于兽而毁灭了一个生灵。宁姝对此举不敢苟同,她不喜地蹙起眉头:“然后呢?你家小姐把那异兽怎么处置了?” 榴锦声音更小:“打死了那东西后,小姐并未放在心上,随手丢给杂耍人一锭银子走了。马车拖着那个血肉模糊的麻袋,沿着大街逛了整整一路,小姐这才彻底消气,然后命人把那袋东西随手丢在了路边,带着我们回府了。”说到后头,细如蚊蚋。 随着这婢女讲述结束,周围人听得皆是不该作何反应,只觉寒毛竖起。 宁姝此时终于恍然。小小年纪就做出了这样残忍的事,怪不得齐握瑜一直不敢诉诸于口,因为任何人听后,都会觉得她残虐嗜杀,面目可憎,更别谈继续当她的未来世子妃。 第157章 幻影似真(六)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连点动静都没留下,难道,真的是狼妖所为?”周遭立刻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这也太可怕了,能通人言还会写字,这不是妖怪是什么?这一大堆的血爪印,肯定是那东西死不瞑目,回来找齐四小姐报仇了!” “……” “胡扯什么!”齐妃柳眉竖起,立刻打断这些耸人听闻的揣测,“这里可是皇宫,有陛下金龙坐镇,就算真有狼妖也闯不进来。且那狼妖死了九年,早不报仇晚不报仇,为何偏偏等到今时今日?本宫不信!这里头肯定还藏着其他猫腻!慧妈妈,你来说!你们是何时察觉握瑜消失的?以及,她消失前发生过什么,又接触过什么人?” 慧妈妈忙抹了泪,断断续续道:“小姐近日都歇息得不好,听到半点声音都难以安眠,所以命我们不要靠太近,在殿外守着就可。老奴原是不大放心的,可又一想,四周有那么多侍卫守着,这二层楼阁又高达四丈,就算身负轻功的高手也别想飞进来,小姐应当是出不了事的,所以我们就遵命了。我扶小姐进房的时间大概是酉时,之后我便出来做事了。大约子时二刻,忽然听到屋内发出一阵声响,我们惊了一下忙冲进屋内,结果就看见,原本小姐躺着的榻上空空如也。再一看,那扇之前紧闭的窗户正大开着,小姐身上穿着的那件妃色罗裙从窗口慢慢飘了下去……而小姐,再也寻不见了…… 至于接触过什么人……出事前毓老王妃曾来过一趟,说是代十三公主问候一下小姐是否安好。我当时回她:我家小姐已歇下,怕是不便相见。没想到毓老王妃执意要见,还推门进去看了一眼,看见我家小姐的确睡着,就没好意思再打扰,退出来说她今日就先走了,明日再来,还命我等将她的好意转达给小姐呢。” 毓老王妃?宁姝将这个名字在心里过了一遍,道:“那是什么时辰?” 慧妈妈沉吟片刻,没想起来。倒是榴锦记起:“是亥时二刻!我当时想怎么这么晚了,毓老王妃还要来呢?于是下楼迎时,就好奇望了一下刻漏。” 宁姝想了一下:“那毓老王妃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临走时,可曾带走什么东西?” “好像是坐的轿子吧,来的时候带了些宁神静气的药材补品,走的时候自是什么都没带走的。” …… 之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再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齐妃命侍卫们立即将整座闻芳殿一寸寸查过,她就不信还真有妖异能插翅飞进来把人带走。 曹后跟陛下听闻后,亦另派了三百侍卫协助。可是近五百人,将这片不大不小的闻芳殿,几乎翻了个底朝天,连一棵草都沿着根部扒看了一遍,生怕暗藏悬疑。 宁姝随着侍卫们或蹲或趴或爬着梯子高站,势要将每一块砖头敲过,每一个角落搜遍,找出一片可以藏人的密道或机关。 可惜,一无所获。 话本里,梁山伯与祝英台最后携手化作蝴蝶飞走了,而现在齐家四小姐,莫非也蹈了覆辙? 第158章 踆乌藏羽(一) 宁姝站在齐握瑜的寝屋内,看了许久,脑中慢慢模拟着昨暮至夜可能发生过的所有场景,然后一步步顺着赭色的楼梯而下,重新回到地上那件染着血爪印的罗裙前,蹲了许久无言。 直到烛火渐弱,天际露白,踆乌(注1)现羽,方觉一身水寒。 一件披风劈头盖脸落了下来,将她罩了个严严实实。 宁姝不想都知道,来者何人。从披风里把自己扒拉出来,宁姝保持蹲着的姿势抬起头,这样的角度使夏侯轻显得异常高大。 她说:“就是一粒石子落进水里,也该有点声响。可齐握瑜好好儿一个大活人,竟然在这固若金汤的宫殿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殿下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可笑。”夏侯轻淡淡接了句算作捧场。而旁边,见世子爷把自己披风抛给宁大小姐,九思忙将自己手中捧的另一件为夏侯轻佩上。 “然后呢?”她眨巴眨巴眼,这就没了? 然后夏侯轻在她脚边轻轻踢了一下,道:“走吧。” 这算什么下文?宁姝道:“干什么去?” 在九思的搀扶下,夏侯轻转身就走:“回去休息。” 宁姝迟疑,起身道:“可是齐四小姐——” “人已经丢了,你一时半会找得回来吗?”辉光中,夏侯轻嗓音低敛如水,自在悠然。 “不能。”宁姝摇摇头。对方布局深远,敢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自是不可能让他们很快找到人的。只是—— “殿下就不担心吗?那毕竟是您的世子妃啊。若是真应了那八字的诅咒,最后死于非命,那可真辜负了齐四小姐明知危险,还要赶来参加世子妃遴选的一腔深情了。”她快走了几步跟上,去看夏侯轻。 夏侯轻口气平淡道:“死于非命的前提是,她先得癫痴疯魔,所以一时半刻她应该是死不了的,不是么?” 宁姝瞬间瞠目结舌,虽说他讲的还蛮有道理,不过好歹是他的世子妃失踪了啊,他却如此反应,这什么人啊! “可她毕竟是您定下的世子妃。”宁姝无语极了。 夏侯轻冷嗤道:“你说错了。这个世子妃既不是我选,也不是老天爷选,而是幕后之人推到我跟前的,我又何必如他的意手忙脚乱呢?” 好像,也对。对方此举无疑是想让他们手忙脚乱,好作壁上观,那他们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偏偏不如对方的意。只是他口气也忒平淡了,平静得像随口一提刚踏过的草,遇过的风,擦肩而过的落花,无恨无怨无憎无忧,不含任何波澜,却更显无情。 宁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沉吟了片刻,道:“对殿下来说,是不是随便选什么人当世子妃,都是无所谓的?” 宁姝说话的时候低着头,不设防突然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宁姝忙不迭捂住额头退后一步,生怕撞碎了这位矜贵的爷。 夏侯轻脚步停下,朝后方微微侧过脸,意味复杂地道了一句:“你说呢?” 注1:踆乌,太阳的别称。 第159章 踆乌藏羽(二)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问我怎么知道呢?”宁姝小声嘀咕,察觉他眉头微蹙,她心中警铃一敲,连忙找补,送上笑脸,“小女的意思是:世子殿下心有高山大海,云涛苍穹,小女资质这样愚钝,就算猜破脑壳,也是猜不透殿下的想法的。” 见夏侯轻眉头未松,继续不语,宁姝想了一下又道:“且在小女心中,世子殿下这样丰神俊朗,如画似仙,别说贵族仕女皇室公主,就算是九天神女也难以配得上殿下您一根毫毛。” 夏侯轻还是不说话,面色更沉。 “……”几句话越说,他表情越难看,直觉再讲下去可能要完,宁姝忙低头嗫嗫请罪,“小女斗胆开世子殿下玩笑,请殿下恕罪。” 听着她特意装乖,实则没心没肺的声音,夏侯轻勾起唇冷冷笑了一下,眼前蒙着的黑色锦缎,在风中飘舞交错,他抬起步伐再不等她。 “是啊,你什么都不知,只知道开玩笑。” 不知道到底那句话得罪了这尊冰做的美人世子,宁姝心中哀鸣,只得将嘴彻底封住,乖乖跟在后头不说话。 她忽然想起十三公主的话。 在萧长平心里,这个人有着跟她母妃一样温柔的眼神,让她偶然一见数年难忘。 怎么对着她宁姝,要么掐脖威胁,要么嘲讽奚落? 简直两幅面孔。 这样想着,她心里忽然飘过一抹异样情绪,鱼尾般从心里游过,她尚未来得及察觉,那透明的鱼尾甩起一圈波澜,又很快游走了。 因为刚行至承天门,就遥遥见到了毓老王妃的座驾驶来。宁姝心里动了一下,三两步上前与夏侯轻低语了几句,得到夏侯轻的首肯,唤来了几人协助演一场戏。 毓王府的车夫,是个精细谨慎的老人,向来把车驾得又平又稳,不教里面年迈的老王妃受到半点颠簸,因此深受毓老王妃信赖。今日他也如往常般平缓地驾着车,准备行出承天门回王府。 没想到前方那匹温顺的老马,不知怎地蹄子忽然滑了一下,发出惊慌的嘶鸣,紧接着车轮几下颠簸,令他大惊失色。 马车里毓老王妃发出失措惊呼。 车夫连忙挥鞭吁吁,可马儿彻底受了惊,眼见着整架车都要失控,忽然窜出几道身影,将马儿用力抱住,稳住它的四蹄,再有两人于两侧扒住车轮,这才挽住狂澜。 马车里毓老王妃惊魂未定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车夫忙跳下车,在地上发现了几粒滚圆的鹅卵石,道:“娘娘,是马儿不慎踩中了路上的鹅卵石,一时惊了蹄,幸有几位小公公襄助。” 一旁,竭力将马车稳住后,几名小公公擦擦满头大汗,纷纷朝马车内屈膝行礼:“奴才等请王妃娘娘金安。” 车帘掀开一角,马车里毓老王妃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咳嗽声,感叹道:“你们是哪座宫的小先生?此番真是多谢你们了。” “禀王妃娘娘,奴才等是承天门附近负责洒扫的宫人,担不起娘娘一句先生,这里出现几粒鹅卵石,奴才们未及时清理干净,还请娘娘恕罪。” “这是哪里话。若不是你几人及时出现,老身今日怕是要直接与老王爷相逢了。”毓老王妃说着,咳得更厉害几分。 为首的小公公担忧道:“王妃娘娘,您可是骇着了?奴才这就为您延请太医。”正是低着头的宁姝。 毓老王妃长叹一口气:“老身的确是骇着了,却不是为这桩子事,而是齐家四小姐好端端地在宫里失踪了,只留下件印着血爪的衣服,这可真真是骇人听闻。明明事发前,我还亲眼见着那丫头呢,谁曾想……不说了不说了,想起就叫人后怕。我这年纪也大了不中用了,自知在此事上也是帮不上忙的,就不在宫里给陛下娘娘们添乱了,这才赶紧出宫去。” 几名小公公静静听着,谁也不敢说话。直到毓老王妃感叹完,令车夫接着走,宁姝忙道:“娘娘,这鹅卵石圆滑讨嫌,方才被马匹踩踏踢飞了好几块,若是不慎滚入轮轴车毂里,后续恐还要生波澜。不若请王妃娘娘稍等片刻,待奴才们仔细查验确保无误后,再请娘娘回府吧。” 毓老王妃想了想道:“那就有劳几位小先生了。” 宁姝等诚惶诚恐道:“奴才本分。” 宁姝挥了下手,带领几人赶紧围着马车查了起来,仔仔细细地看过了马车的每一个缝隙,又悄悄在车底按了按,然后齐齐退到路边,躬身目送毓王府的车驾远去。 第160章 踆乌藏羽(三) “车厢里只有毓老王妃与她的嬷嬷,未见旁人,我悄悄从车帘向里望了几眼,没看见能藏人的木箱之类的东西。另外车底很薄,也不像能藏一个大活人的样子。” 待毓王府马车走远,宁姝才爬上夏侯轻的马车。 原先她有所怀疑,毕竟毓老王妃是最后一个见到齐握瑜的人,且她昨夜拜访的时间实在太怪了,当时天早已漆黑,这么晚拜访,说是关怀慰问,可怎么都感觉透露出一股刻意。所以她刚才领人演了一场戏。但是经过刚才查证,这个怀疑看来是无法成立了。 宁姝不无感慨地想着,不过她也早有准备,若是这么轻易就被她找出,也太枉费对方一番筹谋了。只是—— 宁姝扬起脸,望着对面仅隔一张小几的夏侯轻,声如翠鸟黧黄:“我心中仍有疑惑:毓老王妃那么晚去看望齐握瑜,只看了一眼,连句话也没说又走了,真的只是心血来潮吗? “不着急,到底是心血来潮,还是故意为之,慢慢查着就是。”夏侯轻握手成拳,放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宁姝仔细看,发现他玉白的脸上显出惫色,看起来昨夜亦未成眠,于是道:“殿下昨夜一直待在陛下的宫中未出,是为了齐四小姐的案子吗?” 她昨夕在宫门口一直等到后宫下钥也没等着他,只等到九思来传他今夜伴驾令她先行回去休息的口信,然后她才跟齐府运送赏赐的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宫。 接过九思斟好递到手边的茶水,夏侯轻饮了一口,语气闲散道:“此案仅为其一罢了,不算大事。” 宁姝咋舌:“那还有更大的事?” 夏侯轻道:“南燕国派使臣来求娶公主和亲。” 宁姝点点头,这事儿她听说了。这也是昨天十三公主枉顾祖宗规矩,闯入太平宴孤注一掷的原因。 夏侯轻冷冷扬起嘴角,指节在小几上一扣,发出一声脆响:“他们要求的嫁妆是十座城池。” 宁姝登时愕然,简直狂妄! 不过短暂的愤慨后,她也唏嘘了悟。这虽是意料之外,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陛下是守成之人,虽年轻时也曾策马挥剑,不过也只是领过几场小小的战役而已,至登上九五之尊后,深深参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再也没有执过刀。而大越自前朝来,便重文轻武,致使边陲诸国蠢蠢欲动,甚至屡有挑衅。看似富饶的表象下,实际藏着深深的忧患,十一年前,匈奴王庭来犯就是一例,幸而当时夏侯轻献策解危。 宁姝很好奇,南燕国此番寻衅,夏侯轻又能想出什么法子来破解呢? “那陛下,打算和亲吗?”她试探地发问。 “和。” 宁姝拧眉:“那城池怎么办?” 夏侯轻还是一个字:“让。” 宁姝眉头拧得更深,几乎打成一个结:今日割十城,明日便是百城,紧接着可能整个大越都要被对方强入囊中。所以这头一旦开了,接下来等着大越的只有四字:万劫不复。 可若是拒绝和亲割让城池,便是给了对方开战的理由。现在这种局面,竟是无论让还是不让,都非良策。真正是骑虎难下了。 她正忧心之中,就听夏侯轻继续开口,犹如闲庭信步:“不过不是让给南燕国,而是北洵。将十城三年赋税让给北洵,待他们的铁骑穿过沙漠,来到阳城关亲手取之。” 哈?宁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北洵与南燕本为一国,后内斗分裂,这么多年来纷争从未间断。只是北洵地处沙漠,到底不如南燕富饶,所以数年来一直处于劣势。而北洵百姓常年在贫困中苦熬,更练出不要命的血性。十城三年赋税,对于大越来说九牛一毛,可北洵人可是愿意为之拼命的。 而阳关城与南燕国接壤,北洵想要银子,必要闯入南燕国土,十城之争再加两国世仇,势必引起一场大乱。而大越自可在其中谋求喘息之机,再深而图之。 养大一只野豹,令其与虎相争。 不得不说,这招简直损到家了。当然,这话宁姝可不敢诉诸于口的。她双手为揖,慢慢朝他弯腰颔首,心悦诚服道:“殿下实有大谋。” 第161章 踆乌藏羽(四) 宁姝忽然想,若是夏侯轻生于皇家,可能真没有萧云翊这些人什么事儿了。不过,命运早定,不必踩皇家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未尝不是幸事。 夏侯轻轻嗤一声,勾起唇:“你心里想的,难道不是损人利己?” 呀! 怎么被他看穿了?跟聪明人说话虽然省事,但是太过聪明还真是叫人压力山大啊。 宁姝讪讪而笑,眸子扑闪,拿出十足真诚:“这怎么会呢?小女对殿下的敬佩可是日月可鉴,天地为证。”那样子,恨不得发誓赌咒,把一颗真心剖给他看。 听着耳边她卖乖讨巧的声音,像初夏新荷中间捧着的那颗露珠,柔软欲滴,夏侯轻嗓子喑了喑,忽生渴意,他掩饰地端起茶盏又饮一口,片刻后才继续道:“说说目前你查到些什么。” 话入正题,宁姝立刻正经起来。 “殿下与圣上商议国事时,我去询问了齐握瑜失踪前的情况:据齐家几名下人讲,她是昨日酉时进房休息的,之后再也没出来。毓老王妃是最后一个见到齐握瑜的人,当时是亥时二刻。这点是几名下人共同印证的,应当错不了。后来子时二刻,慧妈妈等人听到里面动静冲进去看,人已经消失了。按目前的时间点,齐握瑜应当是在亥时二刻,至子时二刻间出的事。” “而后宫酉时二刻准时下钥,至翌日寅时大开宫门。所以,齐握瑜若是被人掳走,定是先被人藏在某个地方,待到宫门开启后,才能偷携出宫。毕竟宫中侍卫众多,一直藏在宫里并非良策。”所以,她刚才看到毓老王妃的马车要出宫,才动了心思。 夏侯轻静静听着,点了点头,道:“这点不必你操心,听闻齐握瑜失踪后,我已奏请陛下下令,命宫门卫对所有出宫车辆严查死守,无论贵庶。”他想了一下,又道,“闻芳殿四周地形如何?” 宁姝指尖沾水,将闻芳殿的地形图简单画了出来。 旁边,九思探头望了一眼,发现这地形图画得还真是……传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种,几个方块几个圈,恐怕只有宁大小姐才懂自己正在画什么。他默默瞧了一眼,识相地收回视线,并未插话。 宁姝敏锐察觉,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厚着脸画完继续分析,心道:还好夏侯轻看不见,不必在他面前丢这个人。 “再来说闻芳殿的地形。闻芳殿原是藏书楼改造,除了一栋主阁外,四周便是高高宫墙,我跟随侍卫们一起将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并未发现暗格密道之类的所在。而齐握瑜寝殿居于四长高的二楼,除了下人们守在屋门外,殿内只有一个窗口。窗外空空荡荡,连一棵可供攀爬的树影都瞧不见。” 夏侯轻沉吟片刻后,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所以目前最大的疑点就是:对方到底在何时,通过怎样的手段,在那么多人眼皮底下,把人偷走的。” “是。”宁姝点头,继续道,“还有自杀的沈幸,她的举动表明,她极有可能是为文才人报仇,才参与此事。可狼妖一事,又在其中起着什么作用?仅仅是对方听说后,借来遮掩行事的疑阵吗?” 九年前打死的狼妖与半个月前开始出现血爪印、六年前被毒蜂害死的文才人与昨日自杀的沈幸…… 这两件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件,偏偏最终在齐握瑜身上发生了交点,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啊。对了,还有司天监,那根血字签文的悬疑,至今还未参破。 一大堆一大堆的问题,不要钱似的砸了过来。真是——人生处处是劫难,一难接着一难来。横批:节哀。 第162章 兰草幽幽(一) 宁姝不无戏谑地想着,然后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哈欠,方觉困意袭来。而夏侯轻也未在发出声音,马车里一片令人舒适地宁静。宁姝不由自主趴在面前小几上昏昏欲睡。 一根柔软的锦带随着窗外微风,轻轻地搔在她的脸颊鼻尖。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捉,她半睁开眼,发现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根黑缎的尾端。 那根印着兰草暗纹的锦缎,一截蒙在他的眼前,一截捉在她的掌心。 半昏半醒间,宁姝望着面前不说话便是一幅倾世名画的人,模糊呢喃:“此案应不比凤凰台案简单,可能内里还要复杂数倍,小女若能顺利破案,能不能向世子殿下另请一个酬劳?” “你想要什么?”他问。 “我想看看殿下的眼睛。” 直到下了马车,回到国公府,宁姝都愣登登地,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为何要提出那样的要求,更不知自己到底哪来的胆量,竟要求夏侯轻解下黑缎供她一看。 怎么都感觉,有种莫名的轻浮。 宁姝啊宁姝,虽然世子殿下绝世美貌不错,可要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对了,她刚才冒犯完后,他怎么答来着? 好像是……“可”? 宁姝轻叹扶额。罢了罢了,反正对自己的厚颜无耻,他应当也习以为常了,且随风去吧…… 悄悄从角门进去,宁姝避开一群浆洗打杂的婢女,准备不动声色地回屋。上次凤凰台一案她自作主张,事毕后母亲几日后怕难安,生怕她惹上什么祸端。所以,出府前她特意命连翘为她遮掩,不令父亲母亲察觉,免生忧患。 没想到她刚踏进屋子,就见连翘一脸纠结地朝她挤眉瞪眼,朝内屋示意。宁姝心里警铃大作,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和馨郡主已经走了出来。 和馨郡主轻叹一声:“姝儿,母亲前些日子同你讲的话,你已忘了么?” 宁姝硬着头皮上前,拉住母亲的手软语撒娇:“宫里又出了案子,与夏侯世子有关,而我之前又欠了他天大的人情,于是这才又鲁莽了一回,请母亲千万别生女儿的气了。” “你是我最珍爱的女儿,母亲怎会生你的气,只是我再三与你说过,离夏侯轻远一些。他身上——”和馨郡主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他身患顽疾,随时病发,届时你分辨都分辨不清,所以不若一开始就保持距离,远一些,再远一些的好。” 和馨郡主那一念间的停顿,虽然极快,却还是未逃脱得了宁姝敏锐的神经。她仔细体会母亲言语中未竟之意,竟有一个揣测:难道母亲也知夏侯轻身上所中奇毒? 只是母亲明显刻意躲避这个话题,她若追问也追不出什么结果,所以宁姝抿了下唇,嗔笑道:“母亲放心,女儿与夏侯世子只关乎案件,并无其他。且女儿这样三嫁之人,又岂能入得了他的青眼呢?母亲也太高看女儿了。” 和馨郡主走过来,伸手替宁姝捋好一簇耳侧垂散的发丝。她温柔地望着面前最爱女儿,从牙牙学语,渐渐长得如她当年跟在小周后身边一般大,又出落成眼前这样亭亭玉立的模样,心中涌起万千杂思。 “母亲的意思并不是你配不上他,我的女儿袅袅聘婷,秀外慧中,足以配得上天下所有好男儿,只是那个人绝对不能是他。记住,绝对,不能。” “女儿能知道为什么吗?”宁姝斟酌发问。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知晓,母亲只盼你平安喜乐,无灾无患亦无忧,能够顺遂地度过这一生。”说着,不等宁姝追问,她慢慢将宁姝拥进怀中,用柔软的手在她后背轻轻拍抚。 在宁姝看不见的地方,她眼中含着薄如羽翼般的水光,用任何人都听不到的声音轻声道:“身为我的女儿,是我愧对了你。” 第163章 兰草幽幽(二) 和馨郡主眨了眨眼睛,很快恢复平日和煦,松开她:“对了,云家公子前些日子回了老家,你们的婚事也作了罢,你父亲这几日又托人相看了几位,可能有些眉目,你可早作些准备。” 一句话,令宁姝眼前登时一黑。 距离她十七岁之期只剩五个月,她的三位夫君接连告吹,她父亲急得不行,继续开始想尽办法给她张罗第四任夫君,吓得全城的公子们最近各个闭门不出,生怕一个不慎被国公爷看上,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虽说不久前,她当着三十万百姓的面破了凤凰台一案,狠狠出了一回风头。但在她刻意散播下,百姓们慢慢都以为她是有高人指点,假担虚名,因此她天煞孤星的威名还继续远扬着。 第一任夫君战死,第二任夫君病死,第三任夫君虽说侥幸活了下来,可是失忆了啊,满腹诗书,惊世文采全都得从头学起,天爷啊,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比死还难受。 所以:“想保命,远宁姝。”这六个大字,被京城无数公子们挂在了床头,每天起身时就寝前各念一遍,铭记于心,常保平安。 她以为她父亲应该死心了,没想到依然那样坚韧不拔,真叫她呜呼哀哉啊。 “你之前说你此生绝不嫁皇家,我与你父亲便也不强求。几人里,谈相爷家的小谈公子,我看着就蛮不错,虽说前些年有些不着调,但自入了大理寺后越来越像样,颇有其父之风。母亲这就去拜见谈夫人探探口风,务必给我的宝贝姝儿寻个最好的归宿。”和馨郡主一想,浑身鼓起了劲头,也顾不得再找宁姝麻烦,敛衽便跨出了门槛,准备去找相爷夫人好好叙旧。 身后,宁姝忙唤:“母亲!母亲!” 和馨郡主已瞧不见人影。 “……”宁姝头痛扶额,最终只得无奈躺在了床上。罢了罢了,先顾好眼前吧,其他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一场酣眠,足足睡到晌午。宁姝坐在桌前,一边品尝着厨房里新做的云梦豝儿与莲蓬豆腐,都是厨娘新学的菜式,十分对宁姝胃口。尤其是云梦豝儿,用嫩嫩的乳猪前腿肉刷上特调的蜂蜜酱汁儿,然后在炭火上一点一点慢慢焙烤,待到焙至六七成干,将将好拿下来用油纸包好盛来吃。这样的豝儿鲜甜弹牙又不至于干得嚼不动,真正是恰到好处。若是吃腻了,再用上一盏莲蓬豆腐,顿时一片舒爽。 宁姝一边享用,一边思考着,接下来是先从司天监还是九年前的狼妖,亦或是文才人之死开始着手,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驾临了宁国公府,打断宁姝短暂的悠闲。 “齐妃娘娘万福金安。” 一顶八角轿撵,帘幕四遮密不透风,显然不欲为人所探。轿撵之中,齐妃头戴一朵朱红芍药,斜插三支六尾凤钗,似笑非笑地睨着跪坐行礼的宁姝。 “大半个月前阮青菰的案子,皇后交给你办,办得结果十分不错。如今,本宫也将握瑜的案子交给你,你意下如何?” 第164章 修罗场(一) “回禀齐妃娘娘,凤凰台一案实乃小女运气,一路误打误撞偶然破解。如今白担虚名,小女实在受之有愧,更承不起诸位娘娘谬赞。”宁姝低着头,面对着这位美艳逼人的齐妃娘娘,乖顺应答,那惶恐的模样,十足一只无措又平庸的小鹌鹑。 “运气?”齐妃慢悠悠发出一声冷笑,“那你运气从五岁时好到现在,还真是老天爷庇佑。” 宁姝一听就知晓这位盛气凌人的齐妃娘娘准备翻旧账了。她心中一声默叹,硬着头皮受着这位祖宗的刻意找茬。没想到她话锋一转,忽然笑起来,朝宁姝倾身冷眸。 “若我得到的消息没错,这两日以南平王府小宦官的身份,参与案件的就是你吧。没想到你这丫头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搭上了夏侯世子,本事着实不小。” 宁姝愕然望着她:“娘娘您——” “你想问本宫从何处得来的消息?”齐妃垂眸摆弄着自己精致的珍珠甲套,闲闲道,“你且自去猜去,本宫今日来可不是与你浪费时间的,只知会你一句:这个案子你想接得接,不想接也得接。不仅得给本宫接着,还得给本宫办好了。” “另外还有一点,本宫好好儿地提醒你:平南王府不是你能染指的,最好给我立刻断了那糊涂心思,否则旧账新账咱们一起算。” 齐妃飞扬跋扈地警告完,便带着她的万丈气焰乘驾回宫。 宁姝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她上次应了皇后,变相助皇后除去了阮贵妃,这次若是拒绝齐妃,便是站定皇后那一边,与齐妃做对。可是,上一案里她早已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好不容易低调了几日,这又被逼上了梁山。这是要把她架在烈火上炙烤,烤不熟不罢休的节奏啊。 宁姝不由苦中作乐:这下好了,不必再扮作平南王府的小宦官了。 一个两个都来警告她离夏侯轻远些,好像她真的对夏侯轻有什么不轨之心似的。虽然她的确对他有那么一点点好奇。 嗯,只有一点点。 大理寺卿冯正乃是个六十多岁,随时准备退休的老人家,自十年前就时常“身体抱恙”,什么事也不多管,什么人也不得罪,恨不得眼睛一睁就到七十回家颐养天年。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就是:“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于是,齐握瑜一案发后,他就又“病”了,一声“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后,这案子就被顺延到大理寺少卿手头。 大理寺少卿,才过弱冠之年,是个心思极活泛的人。接了上头的令要接管此案,又得知好几位贵人参与其中,那位传说的克夫奇姝——宁家大小姐也被齐妃娘娘亲点了来,于是花了大手笔在追云逐月楼订了最大的包厢摆了席面,与各位贵人们联络联络感情先。 宁姝到的时候,那位少卿大人临时被杂事绊住了手脚,还未到。在小厮的引领下推开包厢雕花的门,宁姝以为里面应一人未有,没想到一抬头就见到了那个双手后背,临窗而立的人。 一身猩红披风,身量修长,身上隐隐一股凌然傲气。 宁姝脚步顿住,顷刻犹豫,想着若是现在临时退场会不会太不给面子。 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最叫她头疼的萧云翊。 第165章 修罗场(二) 还未等宁姝收回脚步,萧云翊已经转过身来,宁姝无可奈何,只得:“小女拜见六殿下。” 望着眼前隔了三四丈朝他屈膝行礼的宁姝,态度恭敬有礼,却无比疏远,萧云翊笑了下,笑容冷而发苦:“姝儿这是要彻底与我生分了。” 宁姝垂眸静答:“殿下说笑了,殿下身为龙子,金尊玉贵,而小女却是平平无奇的臣女,岂敢有僭越之心。” 见她这般态度,萧云翊表情更凉,些微嘲讽:“对我不敢有僭越之心,对夏侯世子就敢了?”察觉宁姝蹙了下眉,萧云翊压下心头翻滚火海,闭上眼吸了一口气,语气放软三分,“我同姝儿说笑呢,姝儿不必放在心上。” 宁姝顿了一下道:“我扮作平南王府小宦官的事,是殿下告诉齐妃娘娘的?” 一直在强压的火焰再抑制不住,萧云翊冷笑:“是又如何,我不揭穿此事,难道还任由你与那个瞎了眼的夏侯轻朝夕相处不成?” 听他这样不客气,宁姝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殿下口舌何必如此毒辣。” “你是想说我心肠歹毒吧?”萧云翊眼眸微眯,几步逼近,“姝儿,我与你相识十一载,青梅竹马,你应当最懂我不过,我也不必在你面前掩饰。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维护别的男子,否则,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手中的刀。” 一时间,屋内气氛无比紧绷,像一把拉到极致的弓随时要断裂开来。面对这样偏执的萧云翊,宁姝忽然不知该怎样应对了。 幸而,门“吱呀”一声。 “实在抱歉,实在抱歉,下官临时被衙门里一点子杂事绊住了脚,反倒叫两位贵人久等,请恕下官过失之罪。”一道着急的声音蹿了进来,暂时缓和了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宁姝趁此机会,旋步与萧云翊隔开距离,一回头,就见到一个穿着蟒袍的年轻人一路小跑进来,匆匆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歉疚作揖。 这人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个头不高不矮,逢人就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一点不像已达弱冠的成人,分明是个和气无害的少年。 暗自庆幸这人出现解了围,宁姝微微笑道:“是大理寺少卿大人吧,小女宁姝见过大人。” 那人听宁姝自报家门,不知为何忽然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抹莫名的憨涩,然后乐呵呵道:“啊,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宁大小姐如此客套,实在折煞谈某。与小姐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谈大人年纪轻轻就坐上少卿之位,真乃国之栋梁,叫小女好生敬仰,谈大人又何必过谦呢?”宁姝礼节性地与对方客套着,刚说两句,忽然心中察觉出一丝不对来。 等等。姓谈? 她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来,这位大理寺少卿好像姓谈名思危,正是谈相家的小公子,也是父亲大人替她相中的第四任夫君候选人里最受期待的那位! 而她母亲,今日晌午才去谈相家联络感情! 第166章 修罗场(三) 若说萧明岚是这京城内最大的一朵奇葩,那么谈思危就是排行第二的那一朵。八九岁时他偶然翻到一本山水游记,便立下志向欲效仿徐霞客踏遍名山大川。可谈相与相爷夫人哪里舍得幼子出去风吹日晒雨淋?于是想尽办法阻拦。可小谈公子偏偏是个死心眼,立下了志向便矢志不渝了。 要么是今日爬墙跑路,却不慎从墙头跌下摔断了骨头;要么是明日背个大风筝从房梁飞下欲乘风逃走,结果半路被挂在树枝头,整整挂了一天一夜,叫无数路人看了笑话,总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里,他有三百日都在逃跑或者谋划逃跑的路上,闻名全城。 直到前两年不知跟谈相爷达成了什么协议,突然收了心思,进了大理寺。许多人都在观望,这位小公子会不会继续作妖,没想到这位小公子虽然看起来不大靠谱,做起事来却很是靠谱,没几年就坐上了少卿的位置。这也是叫宁国公相中的原因。 听宁姝客套表达敬仰之情,谈思危脸上涩意更浓,忙不迭道:“宁大小姐谬赞,实在教谈某羞愧惶恐,请小姐千万不要这样说了。小姐之前勇破凤凰台案,才真使令谈某惊叹不已,一直想着有机会向小姐好生求教一番呢。今日,可算是见着了。”他说着,一张娃娃脸竟隐隐泛起红来,一派纯情,跟他那个风流的长兄完全两个模样。 尴尬,无以伦比的尴尬。 宁姝心中一声哀嚎,只纳闷最近自己怎么如此点背,然后装作什么都不明白地呵呵陪着笑脸。 正想着今日这顿饭怕是难熬了,该怎么挨过去呢?就听屋外又有一道声音,声音恭敬谨慎又不失灵动,有些熟悉。 “世子爷,前头有门槛,当心。” 然后,宁姝就见着夏侯轻在徽墨的搀扶下,慢慢跨进了门内。不知为何,今天世子殿下难得没穿惯常的黑衣,而是换了一身霜色罗衣,外面佩着的斗篷也换了同样色系。与黑衣时的冷若冰霜,漠然疏离不同,这样的夏侯轻,清雅温和,玉色仙人一般,一入眼帘便叫人眼前一亮,为之惊艳。 短暂的失神后,宁姝回过神来,环顾四周。 于是,一身猩红的萧云翊、群青蟒袍的谈思危,以及霜色似仙的夏侯轻,三个人无形间围着宁姝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一个词默默窜进了宁姝心头。 是什么来着? 还真是人间修罗场…… 谈思危这人奇葩归奇葩,纯情归纯情,正经办起事儿来却半点不马虎,见贵人们到齐,立马安排仆从小二们开始张罗席面,燃香奉茶上前菜,金盆玉盏热巾子,还唤了乐人从旁助兴。 除了宁姝四人,另有两名奉旨调查司天监的刑部官员作陪。那两名官员十分识相,自知官位低微不配与几位贵胄同坐,便坐在了一起。于是一张四四方方八仙桌,就剩夏侯轻、萧云翊、谈思危三人各自身旁空有一席。 而宁姝默默扫视了这三个席位,与其旁边的人一圈,一脸麻木。 谈思危不明就里,见宁姝木头人般一动不动,便主动起身相邀:“宁大小姐,这八个席位还剩三个,要是小姐不嫌弃,不若、不若与在下同坐吧。” 另一面,萧云翊冷嗤了一声,扬起眉睨了谈思危一眼,又去望宁姝:“谈大人与姝儿初次见面就同坐,似乎不大妥吧。说起来还是本王与姝儿相识多年,互相照拂,姝儿你应当过来我这边。” 而最后一面,站在夏侯轻身后的徽墨眼珠子转了一下,立马扬声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凤凰台一案里,宁大小姐与我家世子爷一路搭档,十分默契,应当同我家世子爷坐在一起才合适。” 第167章 修罗场(四) 三个位置,她无论坐哪里好像都是错的。 阳月中旬,初感夏意,是一年里最适宜的时候,天气清和,不会太冷又不会太热,真正是恰到好处。追云逐月楼外,道路两侧白梨渐落,而雪白琼花又紧跟而上,探出一根丰茂的花枝正巧落在窗边,团团簇簇犹如聚伞,又有几分似绣球,十分赏心悦目。 可就是这样的天气,宁姝忽生出种烈火烹油的压迫感。 迎着面前这几双灼热的目光,她勉力而笑,才没使自己露出怯来。她余光一瞥,忽然发现被唤进来助兴的乐人里有个熟人,正是之前在揽月湖结识的春娘。 她心里长舒一口气,拿出最得体的笑容:“各位大人,小女午膳用得有些多,现在还不饿,请几位大人先用。小女近日对琴艺颇感兴趣,难得今日春娘姑娘也在,想趁此机会向她请教一二。” 宁姝欠身行完礼后,僵硬地绕过这三尊大佛,径自朝春娘的方向行去。没想到,她刚迈了没几步,脚底下忽然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向旁侧栽倒下去,正正巧地一膝跪坐在空下的软席上,在满屋人愕然的目光中半个身子扑进某个人怀中。 入眼一片霜色沁人,淡淡杜衡香绕上鼻尖。 她今日着一身水色襦裙,淡雅清媚,就那么乍然与那片霜色融在了一处,严丝密合,融洽自然,仿佛天生就不该分离。 萧云翊皱眉:“姝儿!” 谈思危错愕:“宁、宁大小姐?” 徽墨差点心里美出声来,不无得意道:“看来,宁大小姐是属意同我家世子爷坐在一起的。” 一句话,将宁姝从失神里唤了回来,她忙不迭从他怀里爬起来:“误会误会,小女一时不慎脚滑冲撞了世子殿下,请世子恕小女唐突冒犯之罪。” 可心里关着的那头小鹿,却喝醉酒似的跑出圈随意撒欢。宁姝将之归咎于他今日穿得实在风骚,根本就是故意出来招蜂引蝶的,任谁也招架不住啊。 她干笑两声,尴尬地在这片要人命的修罗场里挣扎沉浮:“小女不打扰几位雅兴,还是去向春娘求教琴技,各位大人敬请自便。” 宁姝正准备落荒而逃,就听一直未出声的夏侯轻,忽然握手成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咳咳。” 徽墨愣了下,心想明明来赴宴前世子爷才服过药,怎会又咳起来呢?下一瞬,他忽然福至心灵,把八百辈子的机灵都用在了此时,忙不迭摆出忧心自责的表情来:“爷,您的咳疾可是又犯了?奴才愚蠢,把您服的药落在府里没带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徽墨一脸着急,最后只得为难朝宁姝央请道,“那药同别的药混在一起放的,除奴才外谁也分不清,奴才必须亲自回去取来。可我家世子爷向来不喜陌生人靠近伺候,所以这满屋子里奴才只能拜托您一人了。我家世子爷双眼有疾,目不能视,没人照应磕了碰了或是烫了伤了都是常有的事,请大小姐一定替奴才照拂世子爷一二。奴才去去就回!” 说着,根本不等宁姝应承或是拒绝,徽墨强行将她安坐在夏侯轻身侧,然后一脸“慌忙”地跑了,只是下楼的时候怎么看那嘴角都是美滋滋扬起的。 第168章 隔水探花(一) 赵匡胤被迫黄袍加身的心情,宁姝此刻终算是体会了皮毛:“呵……呵呵……” 而徽墨找的理由实在冠冕堂皇,她若拒绝,反显无情。她低着头在满座滚烫的目光下,麻木地拿起筷子,夹了些菜放进夏侯轻手边的瓷碗中,木头人一样道:“世子殿下请。” 夏侯轻唇畔轻提,二字:“多谢。” 一顿饭,吃得宁姝如坐针砭,头一次这般抵触起追云逐月楼来。 对面,萧云翊的目光,差点要把她烧穿。谈思危的眼神也极为迷惑,更别谈刑部另外两位大人,意犹未尽的表情,像是恨不得将这宴上所见所闻,立即广而告之,叫满朝同僚一起细细品味。 好不容易这场饭局进入到尾声,宁姝正准备长处一口气,就听萧云翊放下酒杯,凉凉启口:“夏侯世子,有件事小王怕是要提醒你:你平南王府世子妃的人选既然已定,那么,有些不该招惹的人,世子最好不要招惹。” 夏侯轻悠然应对:“请问六皇子,纳彩、过定、大聘、请期这几项大礼,一项未行,只不过匆匆抓阄,且抓中之人现已失去踪迹,六皇子是如何断言我平南王府世子妃人选已定的?还有,哪些人是我夏侯轻不该招惹的呢?我夏侯轻不该招惹,难道六皇子就可招惹了?” “早闻夏侯世子聪明绝顶,字字珠玑,今日领教果然厉害。” “六殿下韬光养晦,心思内敛,亦是不俗。” 两个人互相打着机锋,实则刀光剑影。幸而谈思危心思活泛,从中打圆场:“呵呵,两位殿下都是人中龙凤,让下官们敬佩景仰,下官斗胆,敬两位殿下一杯。” 宁姝无言以对,便朝旁边两位安静如木鸡的刑部官员请教道:“请问两位大人,司天监那里审讯的情况如何?有未审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司天监卜算出的那枚签文,是整场案件的起源,亦是整团乱麻中的第一根线头,若是能破解了它,后面很可能全部迎刃而解。 只可惜,两位齐齐摇头:“我等将司天监上下三十八人全部押回,一一审问,日夜未停,暂未审出什么东西来,不过宁大小姐放心,一有好消息,我等立刻通知于您。” “有劳大人们了。”宁姝颔首致谢。 捧着一颗忐忑的心,宁姝左顾右盼,终于盼到徽墨姗姗来迟,也盼到了此宴结束。 谈思危朝几人躬身行礼:“今日多谢各位赏脸赴宴,谈某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诸位见谅。只盼我等能早日破案,将齐四小姐寻回,方能不负皇恩。总之,近期诸位都要辛苦了。” 众人纷纷客套回礼。 宁姝以与春娘叙旧为由头,稍留片刻,终于将这几尊佛们送走。 春娘心思剔透,见宁姝苦笑而来,酥手轻拨便是一串如水妙音,在那串乐声下,她掩唇低笑着同宁姝打趣道:“宁大小姐可真是魅力非凡。” “好春娘,你可别取笑我了。”宁姝苦笑央求,然后想起什么,问道,“兰香跟念奴的骨灰,你已送回青州了?” “是啊,兰香扮作念奴同我相交一场,最大心愿不过是找到好姐妹同她一起回归故乡,我也算她半个知心,若我不为她完成此愿,又有谁人能成全于她呢?说到底,我们都不过是浮世一朵无根萍罢了。”春娘感怀地说着,眼眶泛红,忙眨眼止住,“哎呀呀,瞧瞧我平白说这些沮丧话做什么。之前画舫失火,我无处可依,鸨母险些将我转卖妓坊,多亏了宁大小姐替我向恪亲王举荐,才有了这样好的容身之所。春娘感激不尽。” “我不过举手之劳,春娘再客套就与我生分了。”宁姝笑了笑,然后言归正传道,“春娘,这两日发生的案子你应该听说了吧?实不相瞒,有件事我想请教你。” 第169章 隔水探花(二) “您说的是齐四小姐皇宫失踪的事吧?”春娘不由唏嘘道,“这事儿闹得这样大,整个京城里还有谁不知道的呢?我听楼里许多客人议论,都在说跟十三公主有关呢。也有人说是之前传言的一直缠着齐四小姐的狼妖所为,虚虚实实听得人好生惶恐。怎么,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您尽管问,但凡我知晓的,知无不言。” 宁姝便也不再客套,直接问道:“春娘可曾听说过有精怪能化为人形,又或者有人能化为精怪的坊间异闻?” 春娘身处红尘,上至高门贵族,下至商贾行贩,皆是打过交道的。做她这行的,看似低微不起眼,实际上所听所闻,可能连国子监的忌酒们都难以企及,宁姝故有此一问。 春娘蹙眉仔细想了想,斟酌道:“人化精怪或者精怪化人,话本里倒是瞧见过不少,戏台上也演过的,除此之外外还从未听人谈及过。兴许是我一人见识甚少,这样吧,我得空便去寻相识的姐妹们全都问问,若是得到了信儿,便立刻去知会您。” 宁姝郑重感谢:“那就麻烦春娘与诸位姐妹们了。” “我们这般红尘漂浮的女子,从来都被人鄙夷看轻,有几人能向您这般将我们姐妹当人看的。古话还说士为知己者死呢,为您做点子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与春娘话别后,宁姝自追云逐月楼出,揉了揉太阳穴,只觉方才这顿饭吃得比破案还难。连翘一早在门口候着了,见宁姝出来,忙打了帘子伺候她上马车。 子归已经带着消息在马车里等她了。 宁姝也不废话,直接问道:“齐家那几名随齐握瑜进宫伺候的仆婢,现下被安置到了何处?” 子归道:“她们互相作证齐四小姐失踪前她们一直在一处,谁都没有离开,集体作案的概率实在太小,大理寺考虑她们都是齐家人,算是半个苦主,便暂放回齐家了,只是命她们近期都不得离府,随时等候传唤。” 宁姝点点头,大理寺这样安排也不无道理,毕竟宫外人长时间滞留宫中,并非长久之计。她继续道:“你务必把人给我盯紧了,她们一路贴身伺候,就连齐握瑜入寝殿休息,她们也在外头守着,我就不信真有妖怪能无声无形,凭空把人偷走了。齐握瑜失踪,可能跟她们其中某个人有脱不了的干系。” “属下这就去。”子归行事雷厉风行,接了命令就跃下马车。 宁姝静静地在车内思考着此案中诸多难解的悬疑,试图找到其中暗藏的共通点,将它们联系到一处。她正心念如电,马车不知为何停了下来。 她掀帘问道:“怎么回事?” 连翘努嘴伸手,指了指前方。宁姝顺势望去,一辆极其熟悉的马车正优哉游哉地停靠在她们斜前方,亦是她们回府必经的拐角处。 驾车的车夫很是跳脱,竟还朝她们遥遥挥起手来,不是徽墨又是何人? 后槽牙默默痒了下,宁姝笑了起来,潋滟含芳。她牵起裙摆下车走了过去,毫不客气地登上平南王府地马车,朝着里头正饮茶休憩,静待她至的夏侯轻兴师问罪:“世子殿下方才宴上何必那样戏耍小女?” 没有了旁人在场,宁姝语气里不由得带上几分声讨的意味。 第170章 隔水探花(三) “你在说什么。”面对宁姝的质问,夏侯轻依然那派闲散自得。 宁姝点到为止:“世子殿下方才在席上与六皇子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一个萧云翊,一个谈思危已经让她足够头痛,这位金尊玉贵的大仙也莫名其妙掺合进来,是嫌她死得太慢了不成? “近日围绕着我本人连续发生几件匪夷所思的案子,心中不免繁杂,与六皇子随意交谈了几句,有什么问题?” 宁姝从袖中掏出一粒滚圆的珠子:“那这粒令我滑倒的珠子又怎么说呢?” 夏侯轻轻轻转动手中天青色的茶盏,盏中银针浮沉,茶水淡绿,随着他的转动掠过粼粼水光。他问:“什么珠子?大小成色如何?” 宁姝垂眸望着仔细看这粒稍显钝白的圆珠:“米粒大小,成色不好不差,马马虎虎吧。” 夏侯轻并未答她,反敲了敲小几,将徽墨传进来问道:“我们平南王府何时有这样不值钱的珠子了?” 徽墨从外头探进颗脑袋来,望着宁姝拍在小几上那粒珍珠,张了张嘴才道:“回禀爷,这样不入流的珠子,南平王府的门槛都滚不进来的。” 徽墨语毕,夏侯轻唇畔微扬,朝宁姝挑了下眉。 宁姝顿时语塞,想想似乎也对:南平王世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不凡。什么硕大东珠、金箔暗器,阔绰得让人肉痛。这样不起眼的珠子,的确跟这人十分不相配呢。难道,真是她多心了? 兴师问罪化为偃旗息鼓,宁姝干干地笑了下,弱了语气,默默倾身向这位向来不好惹的夏侯世子挪近了寸许,算是告罪:“小女误会了殿下,十分歉疚,还请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与小女计较。” 好在夏侯轻十分大度:“无妨,只不要有下次即可。”算是将此事揭过。 徽墨收回脑袋,忙坐回自己的驭位,在宁姝瞧不见的地方偷偷吐了下舌头,只觉着整颗胸膛心虚难安,这样的珠子的确进不了南平王府不错,但是追云逐月楼的帘子上倒有不少,又不值钱,少了一粒半粒的还真没人能发现…… 只是这个小细节,他觉得自个儿最好还是悄悄吞进肚子里比较好。 其实宁姝也并不是想不到,只是堂堂南平王世子竟会向追云逐月楼的珠帘下手,她还真不敢开这个怀疑的口,只以为许是那珠帘松了线,偶落下几粒让她不幸遭了秧。 徽墨一边心虚,一边静静听着里面世子爷淡然启口:“目前已理出哪些头绪来?” “殿下怎知我已有了想法?”宁姝眨眨眼,有些好奇。 “你刚才滞留追云逐月楼,应该是请春娘帮忙的吧,若不是心里有怀疑,你应当不会开这个口。” 被夏侯轻完全猜中,宁姝须臾间,忽生出一种山回路转中偶觅知音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是奇特,上数三百年,她遇过了不知多少人,结识了不知多少鬼,唯独这个人总能猜出她心中所想。这种感觉,就是那一世她与萧云翊最亲密的时候都没有的。 瞳孔中清晰地倒映着夏侯轻的身影,一身霜色,清和雅致,只要现在他踏出这驾马车,恐怕顷刻就能使附近几条街的姑娘们围过来,为之尖叫疯狂,宁姝眸中不由微泛涟漪,别开眼去。 第171章 隔水探花(四) 她抿了抿唇,正色道:“殿下不常在京城可能不知。我记得七八岁时,那阵京城的确流行过一阵豢养狼妖、犬妖甚至人熊的杂耍班子,吸引了许多人去瞧新鲜。当时我好奇也央母亲带我去见了一回,只是当时觉得实在泯灭灵性,迫使动物学了人的玩意来供人取乐轻贱,于是没再去看过。又过了小半年的样子,那杂耍班子许是在京城赚够了钱,又牵去了别处,便没听说过了。 当时我年纪小,没往深里想,现在想来那些精怪人熊实在奇怪得很,就算杂耍人技艺再高超,可动物毕竟是动物,无数次的鞭打下,它们可能训练出听到关键词做相应动作的能力,可学人写字委实太匪夷所思。我觉得这里头可能有问题,所以拜托了春娘帮我四处打听。” “除此之外,其他头绪说不上,相似点倒发现一个——”宁姝慢慢在小几上画了三个圆,然后又在各自间画了一条线将几者相连。 “殿下发现没有?无论是司天监、未央宫还是闻芳殿,作案的手法出奇一致。” 夏侯轻接过话尾,慢慢道来:“同样都是众目睽睽之下,同样都是互有同伴作证,可偏偏一处发生了签文被调包一事,一处抽签选妃的花笺在你我眼皮底下被做了鬼,另一处一个大活人不翼而飞。” “不错,”宁姝点头,“正如每个锁头都配有一把钥匙。抽签选妃的钥匙是死去的沈幸,那么其他两个锁头也定然存在解锁的密匙。八字诅咒的钥匙,我怀疑齐妃派去取签的那八名亲信宦臣里,有人有问题。而齐握瑜被掳走,钥匙很可能就在那只被她害死,又时隔九年回来向她索命的“狼妖”身上。” 司天监一事,之前她同夏侯轻分析过,监内人想做成着实太难,因为后面每个环节都可能被发现,而那根签文她赴宴前仔细验过,并没有施药水变戏法的痕迹,所以,这样想来唯有那八人有作案机会了。且取签送入宫那晚下了泼天的大雨,灯火都被浇灭,给那人提供了可乘之机。至于真心腹还是假心腹,别忘了,人心可隔着肚皮啊。 宁姝道:“那八名宦臣皆是齐妃心腹,我无法出面,只能请殿下派人去查了。至于沈幸,她人虽死了,事却未了。” “你想追查六年前文才人之死?”夏侯轻习惯性捻动着掌中骨的手,骤停。 宁姝缓缓点头:“是。” 夏侯轻齿间轻嗤:“深宫密事,后妃暗斗,背后代表着的无法勘测的权利倾轧,人已死了这么多年你想翻这旧账,胆子不小。” 宁姝半点不怕,笑眯眯道:“这不是有殿下撑腰嘛。” 在奉承人时,宁姝的声音特别乖巧,就像是追云逐月楼里那一道最有名的蜜乳羹,酿得恰到好处的牛乳酪上,薄薄刷了一层鲜甜的蜂蜜,再镇上一圈冰赶紧送到客官们的桌上,一勺舀下去,凉丝丝,甜蜜蜜。 自十七岁起,夏侯轻就失去了味觉。幸好他本身在吃一道上并不在意,这些年,也并生出太多遗憾。 只是最近,他忽然想起那过去的十几年里,曾尝过的甜来。 第172章 长命富贵(一) 徽墨顶着个双黑眼圈,轻轻叩响了宁国公府西角的小门,一直守在那里的连翘听到动静,打开门招呼了一声,便进去通禀宁姝。 很快,换了身短褐便宜行事的宁姝从府内走出,跨上了徽墨一路牵来的另一匹马。两匹马一黑一红俱是好马,踏着蹄子便平稳轻快地飞入自头顶笼罩而下的那片如水月色之中,融进这皇城最深不见底的夜幕里。 “宁大小姐,你之前给我的那只毒蜂尸体我已经查明了,名叫鬼头蜂。它的尾针毒性很强,被蜇上一口,毒汁就会融入血液流进心脉,若得不到救治,几日之后便是死期。而且它的症状跟时疫咳血十分相似,很容易被人忽略。” 一边策马,徽墨一边飞快地同她分享他这两日熬夜的成果,他累得很,两只眼珠子却是放光的,“这种毒蜂是南疆才有的东西,只有那里湿热的环境才能繁殖,咱们中原是没有的。” 宁姝静静听着,今夜月明,而她的眼眸并不比月逊色,反而更加透亮明晰:“所以这意味着,一、这种毒蜂寻常人是无法接触到的;二、十三公主并没有骗我,文才人之死并非时疫,更非偶然发生的意外,而是为人蓄意谋害;三、沈幸的确是想为挚友复仇。” 徽墨顺着她的思路,想了半天,提出个模糊的揣测来:“毒蜂的讯息与文才人之死,都是十三公主给出的,会不会她也参与了其中,为的就是替母报仇?” 宁姝道:“没有确凿证据,我们无法凭空定下谁的嫌疑,总之,先等查完尸,再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来吧。” 月色中,她弯腰倾身策马而行,握紧手中缰绳。马蹄飞奔的方向正是皇家陵寝之所,距离皇陵二十里外便遇到了第一重检查的守卫官兵。宁姝从怀里取出一块铜制的通行令牌,便纵马越过了关卡。 想从逝者身上找线索,必少不了验尸这一道。而自她跟夏侯轻提过,不到十二个时辰,她便得到了夜晚准备同徽墨一起探妃陵的允准。 没多久是第二道关卡,再然后未等到第三道,宁姝与徽墨拉动缰绳,驭马左转。 据太医院汇报,文才人乃死于时疫,这样的情况并不适合葬于皇家陵园,否则恐坏了皇家真龙之气,所以在皇陵的西北角五里之外单独辟了一块地方,将她草草安葬。与她同葬一处的,还有许许多多冷宫里疯死的、耗死的、孤寂而死的废妃。 至于什么守陵人,倒也安排了一个,是个头发花白眼花耳聋的老太监,天刚擦黑便昏昏欲睡,要不是还能吞吐半口气,险些叫人以为他也是这片陵墓中一具老僵的行尸走肉。 至于防什么盗墓贼? 可别闹笑话了,葬在这里的妃子们,哪个死前能得到丰厚的陪葬?能被换上件齐整宫装,已经要多谢圣上隆恩了。 平南王府的人,是绝品之人,而平南王府的马也非凡马,几十多里地不到一个时辰便已跑完。 “吁——” 一声轻呼,马儿慢慢放缓四蹄,此时月才西斜一个不大不小的角度。四月的夜已经不冷,可宁姝身处这一大片无声的陵墓前,还是感觉到无端凄凉。 仿佛无数年轻的、苍老的、哀伤的、怨艾的女人的叹息声,从四面八方围绕而来,将头顶那轮明澈的月也浸入了冰水里。 第173章 长命富贵(二) 徽墨一进这里,就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浑身发凉:“这……这里感觉好阴森啊。” 见他有点瑟瑟地缩着肩膀,握紧手中缰绳,宁姝不由失笑道:“你不是跟上百具尸体打过交道,还亲手剖开它们其中许多具么?怎么还会怕?” “不一样的。”徽墨自己也说不清,只抓抓脑袋道,“我总感觉这里好多怨气,有人在我耳边哭泣似的。” 说实话,宁姝也感觉同为妃陵,这一片,与五里之外伴随皇陵的那处相比,实在太寒碜了。不过她不愿说出来,让徽墨平添恐惧。 只能说对比宫里无数枉死的宫女草席一卷扔出皇宫,已经好了很多,起码算是死后有片安息之地。 宁姝道:“人死如灯灭,万念恩仇销,什么怨与哀,大体是我们活着的人臆断的体会,强加而上的,不要乱想,开始做事吧。” “嗯,”徽墨点点头,跃下马背,解下工具包,“小爷开工喽!” 文氏,如同她被陛下嫌弃太过平淡的外貌,她的名字也是一般的平平无奇,文忆之。家世更是搬不上台面,不过是个六七品的牙将,父辈立过最大的功劳,可能就是三十八年前靖州赵文忠谋乱,当时身为四皇子的今圣奉先皇之命前去平乱,反遭连环计险些被围。故去的毓老王爷率兵救下今圣,却与毓老王妃兵乱中失散。文忆之的父亲偶然之下寻得了失踪的毓老王妃,并将其护送回城。 毓老王爷甚为感激,于是七品的牙将升为了六品。可还没等他锦绣前程继续多久,一场伤病感染就令他一命呜呼了,只剩下他寡妻幼女在世间苦熬。 文家这一房无子,算是绝了户,族中人个个饿狼似的盯紧了这对柔弱的母女,想霸占这房的财产。文氏的母亲被活生生气死,又过了几年,文氏则被族中婶母做主,送进了宫里为皇家效命,“积德享福”。 这也是几年前,毓老王爷故去后,膝下孤空的毓老王妃会选择抚养十三公主的原因之一,算是报了从前恩情。 吹燃一只火折子,宁姝协助徽墨在四周点上几盏烛火,两人一同戴上蚕丝手套,蒙上浸了醋汁蒜浆的巾帕,掘土开棺。 这方面徽墨是老手,速度飞快,宁姝也是向来焦尸烂腐面前不动声色的,小半个时辰后,便挖出一大堆泥土,露出里面完完整整一具柏木棺材来。 “这位才人娘娘,小子也是为您陈冤才来叨扰的,千万不要怪罪于我哦,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徽墨双手合十嘀咕了两句,又拜了拜,换上另一套工具准备起棺。 匕首正要插进缝里,手腕忽然被宁姝一把按住。 “等等!这棺材之前就被人启开过。”月色灯影中,宁姝眼眸十分锐利。 “啊?”徽墨愣了一下,忙拿了旁边一盏灯照近了看,恍然惊呼,“还真是!” 他连忙跳进土坑里,提着灯围着那棺材走了整整一圈,道:“这几枚榫钉有被启过又被重新钉上的痕迹,棺材的上盖与下底合棺处也有些微磨损。比如,这里就掉了两小块桐油漆!我的天爷啊,人家已经死得这么惨了,谁还这么缺德来挖人家坟?” 第174章 长命富贵(三) “缺德”的宁姝嘴角抽搐了下,抬起头默默望着他:“……” 咋咋呼呼念叨完,徽墨才发现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忙找补道:“我不是说咱们啊,是说除了咱们之外。我瞧瞧,从镇钉第二次锈蚀留下的那道浅些的锈斑看,好像并不是太久远,就像这一年半载内的。” “这说明咱们的怀疑方向应当没有错。”宁姝亦撸了袖子,露出一小节雪白皓腕,干练地跳进坑里,在棺木四周留意查看,“对方挺谨慎的,棺外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接下来起棺看看吧。” 七颗镇钉被一颗颗起开,朦胧飘忽的月光灯影里,重重的棺盖一掀开,那位吞了一肚子泪水的文才人终于再度临世。 里面浓郁的尸臭味与郁金香汁的气味混合而出,那味道无以伦比,哪怕隔着厚厚的巾帕,徽墨跟宁姝还是险些被熏得栽个跟头,不约而同暂别过脸去。 “啧啧,这可麻烦了。”待气味散去大半,将脑袋探进去半颗,徽墨眼睛上下一扫,便露出为难的表情。 尸体越久越难勘验这是常识,哪怕有简单的防腐措施,可经过了六年的时光,尸身早已面目全非,只黏着宫装的皮肉骨骼形状,依稀看得出是个六尺余、身材细瘦的女子,至于别的,可真叫人头大了。 宁姝道:“可以验毒看看。” 徽墨点头:“看这样子也做不了其他了。”他麻利地取出一包银针,开始干活儿。 旁边,宁姝并不去打扰他,只提着一盏油灯,在被微风轻轻吹动而跳跃闪烁的焰光里,静静打量着这位,生得不起眼,死得同样不起眼的文才人。 哪怕是再一般的人家,亲人去世后也要攒几个杯盏陶盆为之陪葬,可文才人的墓里十分干净,除了腐败的肉身跟朽烂的宫装,里头一览无余,宁姝仔细看了半天,才在她心口宫装微微的突起里,挖出一块黑灰色沉甸甸的东西。 凝碧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手中这件奇异的东西,宁姝眨了眨眼,才依稀分辨出:“这是……寄名锁?” 上面栓着的五色线早就烂透了,一碰就断,只锈蚀的锁身还保持着寓意“福、富”的蝠形状。 寄名锁,也被叫做长命锁。几乎每家婴儿诞生后,家人们都会给他戴上一枚。富贵人家会用金玉珠宝精心打造出一只,普通人家则会选择便宜些的银,再下等的则是铜。可无论是哪种材质制成,都会在锁上刻上“长命富贵”四个大字,代表着千千万万颗为人父母、尊长相同的期盼自家孩儿平安长大的心。 而宁姝手中这块是中等的银制的,下面缀着三颗精巧的铃铛,微微晃动还能发出清脆的铃声来。 徽墨听到铃声探过脑袋来,好奇道:“年纪轻轻死于非命,却要用个代表长寿富贵的长命锁给她陪葬,这也忒有创意了。”不仅是有创意,而且莫名讽刺。为她选陪葬品的人是怎么想的?如果是故意的,那可真是心肠歹毒。 他想了一下,又道,“这会不会是十三公主降生时,文才人给她锻的?文才人故去前,舍不得最疼爱的女儿,便叮嘱十三公主将她幼时佩的长命锁拿去给自己陪葬?这样倒也说得通的。” “应该不是,”宁姝慢慢摇头,“从这银锁外表发黑的情况来看,可能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了。从时间上倒推,那时候兴许文才人自己才降生不久。” 第175章 长命富贵(四) 暂时想不通长命锁的事,宁姝抽出一块帕子将它包好,准备带回去好好儿研究。那边厢,徽墨验完了尸身正面,在宁姝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尸体侧过身来,继续拿着银针试刺,没多久就找到了一处烂穿心的地方,银针一刺进去立刻变黑。 徽墨正色,忙换了一把小刀,从其中一处谨慎地剜出一小块烂肉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才验出结果:“她的确是死于鬼头蜂之毒,蛰咬的的地方就在后心这一片。” 鬼头蜂蛰咬的伤口很小,差不多针眼儿大,若只有一处,太医院当时验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徽墨跟宁姝接下来在文才人的尸身后背找到了不下于八处烂穿的地方,瞎子都能感觉出她死得有问题,太医院却能睁眼说瞎话地定言她是死于时疫,简直厚颜无耻。 将她千疮百孔的后背重新拉好衣衫遮住,宁姝跟徽墨一时都没说话,只沉默地将她被侧过来的尸身,再度小心地翻回去。 被泡了郁金香汁的尸身十分滑腻,再加上皮肉腐烂,徽墨一个不当心没扶稳,令尸身跌落,他忙低声碎念告罪,却发现刚才尸身震动时,嘴里忽然滚出一粒圆乎乎的东西来,滚落到棺木边缘。 宁姝伸手欲取,被徽墨挡住:“我来。” 将那粒黑漆漆泛着异光的珠子捏进手指间,徽墨用力地皱眉:“这是……” 半晌后他才敢露出错愕的表情,与宁姝异口同声道,“镇魂珠?!” 两人验完毒,拿好长命锁,原本无意去破坏尸身,没想到无意间竟发现这个东西来。这种镇魂珠一般会被用在三种逝者身上,防止其诈尸为祸。第一种是战场上杀过人的士兵,杀的人越多,身上血腥的戾气就越重,越容易回魂霍乱人间;第二种是死前充满怨恨之人,临死前无法合上的双眼,预示着他定会回来复仇;第三种则是身怀六甲却死去的孕妇,她们腹中的胎儿还未来得及降临人间,又被迫重归地狱,怨气极重,极易暴动。 文才人显然不属于第一种。而第二种,据萧长平亲口所述,文才人死前都在劝说她不要追究她的死因,只当她是真的染上时疫而亡,只求萧长平安然平淡地活下去,所以怨气一说也站不住脚。那么,这样一说只能是—— “劳烦你帮我查验一下,她是否……”宁姝别过脸去深吸一口气,第一次觉得将一句话问出来是这样艰难,“是否死前,怀有,身孕。” 徽墨嘴唇微微颤动着,捏紧手中小刀,须臾后才郑重点头,朝尸身下腹部探出了银刃。 然后,一头冷汗,不忍视之。 剖过自戕而亡脑仁稀碎的言官,也解过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尸身青胀的妇人,更别提那一堆又一堆饿死的、病死的、老死的、毒死的……徽墨之前对自己十分自信,觉得全天下没他不能验的,可现在面对从文才人腐烂的腹中小心挑出的这一把细碎小骨,他竟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这是什么? 这是一把还未成型的婴孩骸骨,更是一个曾经险些来到人世间的幼小生灵啊!可偏偏有人,硬生生拦住了他来到人世的路,甚至连一声委屈的哭声都未发得出。 眼眶发红发胀,徽墨死死咬住牙关。一双手抬起,伸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是宁姝:“别看,你先出去。” 徽墨感激地道了一声谢,抹了把泪跳出坟坑,蹲到不远处默默平复心情。 坟坑之中,棺木之前,宁姝纤细的身影笔直地站立着,目光静静落在那片细小比牙签还不如的骸骨上,看样子才三四个月,由一团模糊血肉刚刚幻化出人的模样。 “至此,文才人的死因轮廓已可大概描摹而出。”将文才人的尸身尽量恢复完整,重新合上棺材,盖好坟土,宁姝跟徽墨马不停蹄地携着忙活了一整夜收获的线索回到南平王府。 月已暗淡,天方即明,南平王府的灯火却还都点着,似乎等了她一整夜。 第176章 长命富贵(五) “这是一场极其残忍的谋杀。” 将手中那本泛黄的档册轻轻合上,宁姝动作很小心,才没有使这薄薄的几页纸破碎。她手中这本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小册子上,轻描淡写地记录了文才人乏善可陈的一生。 走出内务府幽深如密林的档案库,宁姝郑重告谢了给她开后门的老太监,然后一边揉了揉站麻的双腿,一边同夏侯轻低语。 至于夏侯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南平王世子这张脸,可不就是最好的通行令牌? 搀扶着夏侯轻一路走出阴幽的库房,走过镶嵌着双龙戏珠砖雕的影壁,再跨过内务府高高的门槛,宁姝将夏侯轻扶进马车内:“六年前文才人侥幸再度怀上龙胎,引来了后宫某一方势力的嫉恨,于是对其痛下狠手,给她下了鬼头蜂之毒。随后对方再以十三公主的性命要挟,令其不得说出。而孤立无援的文才人,无望之下,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路,临死前为保女儿性命,还叮嘱十三公主不得追查。” 旁人费劲浑身解数,一生可能都怀不上一个龙子,可这文才人可真算得上是得老天爷青眼,一生仅有的两次承宠,第一次怀上了十三公主,第二次又中。而且,很可能这一胎怀的是个男婴。 怀璧其罪。 宁姝不免为之感慨唏嘘。 若她有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家世,又或者陛下的一点点怜爱之心也好,她都不会被逼走上这样的惨途。可惜她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自己到处漏风的肩膀,以及肩膀下,柔弱如花枝一掐就断的女儿。 一个女人,如果老天爷给她的好运气,与自保的能力并不能相匹配,那么,再好的运气也只能带来无尽的灾祸罢了。于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龙子,反而成了她给别人递过去,杀自己的刀。 “从这个案件针对的方向看,我怀疑,当年害死文才人的很可能是齐妃。”宁姝一边说着,一边自然而然地扶着夏侯轻在马车里安坐好,又拿了旁边的锦垫放在他身侧,以防马车颠簸他被磕碰到。做完这些,她才恍然疑惑:咦?怎么这些事她越做越顺手,还真像他南平王府一个近身伺候的小太监了。 默默拍了下自己多事的爪子,宁姝对自己十分无语。 奴性这种东西,要不得啊要不得。 敏锐的听觉似是捕捉到宁姝私下的小动作,夏侯轻喉咙滑动了一下,唇畔泛起一抹清浅柔意,只是那弧度太浅,还未等宁姝察觉,已经消散开。 “这个可能性十分大。”他说。 马车平稳驾出,在铎铎的马蹄声与车轮鼓鼓的滚动声里,夏侯轻条理分明地同她披沙拣金:“现下把新发现的几个问题罗列出来:一、文才人父母早亡,交情最深的友人也不过是从前同她一起当差的宫女太监,那么替她复仇的主导者究竟何人?六年前没伸手救她,怎么六年后偏如此卖力了?” 宁姝紧跟其后:“二、在我们之前掘墓的人又是谁?从棺盖重合的迹象看,动作很是小心,不像盗墓贼所为。另外,尸身上并未发现被动过的痕迹,那人掘墓开棺是做什么来了?总不能只是看看而已吧。” 夏侯轻复又接上:“三、那块长命锁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177章 长命富贵(六) 用洗银水将长命锁上黑灰色的锈斑擦了一遍,才依稀分辨出上面每一条刻纹的形状,宁姝将那把锁从袖中取出,任其随着车帘溜入的微风,发出悦耳的脆响。 “有没有一种可能:对方开棺,是为了放进去这块长命锁?”宁姝脑中的沙堡不停地自我推倒,又重新塑起,如此反复,“可她父母早亡,谁会莫名其妙跑过来,打开一个死了多年的毫不受宠的后妃的棺木,往里头放一块几十年前就制好的长命锁啊?莫非她家中还有什么亲近长辈,且身处高位?这可要好好再查一查了……” 夏侯轻不去打扰她的思绪,待她嘀咕完才问:“这块锁,你打算怎么办?” “去找银匠问一问。”宁姝说,她明澈的眼眸眨了眨,然后嘴唇弯起,掀开帘子将这把锁丢给了外头的徽墨,“这件事就有劳徽墨小哥啦。” 徽墨顿时呜呼哀嚎:“宁大小姐,你可饶了我吧。京城里少说上百位银匠,难道我要一个个问过去?那么长时间过去了,就算是制作者也可能早忘记自己做过这么一件东西了吧。” 宁姝悠哉摇头:“非也非也。一块长命锁上,工序最复杂的就是铃铛,寻常银匠能把它做成倒是不难,但若谈做得足够精巧,并非易事。而文才人心口发现的这块,铃铛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发出清脆声响,且形状浑圆,上面还雕着繁复镂空花纹,足以见得匠人手艺之高超。而打银器这一行官府向来管得严格,多是父子传承,且我听说每一个高明的匠人都会在自己的作品上做点独特的标记,以此防止他人制假冒充。所以,你大可以按照京城里出名银匠的排名依次问过去,应该能大大缩短询问的时间。” 听完,徽墨还有些不情愿。 宁大小姐的嘴,哄人的鬼。哪次不是把他指使得团团转,他才不信这事儿真如她说得这样简单快捷。 宁姝见他哼哼吾吾,于是又道:“连翘会同你一起去。” 徽墨想了想,勉强道:“……那好的吧。”然后一声长叹。连翘就连翘吧,好歹是个姑娘,长得也还……成吧,总比王府里那一大堆糙老爷们儿好点儿。 定好了接下来查案的程序,宁姝先行回国公府补上一觉,待头脑清醒了再继续行事。可待换好寝衣上塌,她辗转了片刻,忽然有些睡不着了。 因为从夏侯轻的马车下来前,她忽然想起齐妃前日特意驾临她宁国公府,在府外给出的那番警告,不由感叹:“齐妃娘娘之前特‘叮嘱’我,不仅要接下这个案子,而且还要替她老人家办好了。若她得知最后这案子兜着圈查到了她自己身上,我这颗可怜的脑袋啊。” “怕什么。”对面夏侯轻淡淡道。 “哎?”宁姝不解地望他。 他身体随意地移动了一下,朝她置在他身侧的锦垫上靠了靠,玉色细长的指间习惯性地捻动着那块掌中骨,下巴向她微抬:“有我在,这世上谁也没那个能耐肖想你的性命。” 他又说,“你宁姝就算是死,也只能是将来为我陪葬。” 第178章 人间吉祥(一) 彼时,长空万里,稀纱薄云,清脆马蹄拉着身后车厢优哉游哉地驶过大相国寺。大相国寺里前两年刚从倭国引进一种叫东洋樱的花树,今年是第一年长成开放,一片片红粉雪樱,着实娇嫩新鲜,引得京城不少百姓去看。于是马蹄渐弱,宁姝跟夏侯轻所乘的马车就被堵在了这里。 赏过樱花的人们,从相国寺里意犹未尽地走出,边走边赞叹:“真想不到啊,万里之外的倭国送来一棵花树,竟然在我们大越国开得这样好。那垂丝花托,粉白花瓣,嫩红花蕊,跟娇滴滴的美人似的,真真好看得不得了。” 马车里,听着车外行人的赞叹,宁姝的碧澈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此时夏侯轻微抬的下巴,与他浅粉的唇。 她恍惚间,生出如赏花人一般的感叹。的确想不到啊。 就如那一世连一面都没见过的他们,谁也没想到竟会有这机缘,相逢、结盟、一路并肩破案,慢慢产生这样深刻的羁绊。 无声间,宁姝暗暗深吸一口气。 她记得半个多月前,调查云扉案时,她曾问过:“世子殿下,若我最后竭尽全力,也未能查出梅花吻的秘密,您真的会叫我陪葬吗?” 他答:“不会。死后跟另一个人躺在一块,除非那人是我极亲密之人我才可接受,你?我坟外负碑的玄龟倒还缺个人手。” 可他现在又改了口。 加起来拢共不过三五十字,在她脑中反复过了几遍,她才斟酌启口:“好像殿下之前说过……不需要我陪葬了的……” 她言辞断续,落到夏侯轻耳中,就不免显得有些不情愿。夏侯轻那双好看的眉皱了皱:“始皇驾崩尚且陪葬八千兵马俑,怎么,我夏侯轻死后,不能陪你一个宁姝?还是你想违背自己当初所发誓言?” 宁姝沉默片刻:“……世子殿下绝世无双,不要说陪我一个,就是陪上十个也算少的。小女当初自己亲口发的誓,自然记得,记得。呵呵……” 窗外传来五岁的冀儿同婢女们嬉闹游戏的声音,如刚出巢的雀儿,稚嫩欢喜。在这片如新雪澄净的笑声里,宁姝扬起嘴角,心情慢慢归于平静,不再去想其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三个时辰后,宁姝是被惊醒的。 子归神色严肃地走到宁姝塌前,望着尚在沉睡中的小姐,迟疑了须臾,才最终决定将她唤醒:“小姐,丢失的齐握瑜被找回来了。” 一句话,声音很轻,却令宁姝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捧凉水很快令自己清醒,宁姝一边快速洗漱更衣,一边向子归询问事情发生的详情。 子归道:“确切地说,不是被找回来的,而是无意间发现的。齐四小姐失踪后,陆博侯府上下忧心,齐夫人整日以泪洗面,齐大人也是唉声叹气,于是决定在城东、城西两处施粥积福,希望老天爷看在他们心诚的份上,将齐握瑜完好无缺的送回来。可陆博侯府连施了几天粥,齐握瑜仍然音讯全无,齐夫人就说也许他们心还不够诚,这京城里还有许多病了残了的乞丐们没办法自己来领济粥,不如他们主动送过去,才好感动过往的神仙。乞丐们多是住在荒屋桥洞下,于是齐家下人们就一处处去送,然后就在一处桥洞下发现一个女乞,声音与齐四小姐十分相似,仔细一瞧可不正是,大惊失色下忙匆匆领回了府。” 第179章 人间吉祥(二) “齐握瑜情况怎么样,有没有说她消失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宁姝问。 “她没办法说了,”子归回道,“什么人都认不得,什么问题也回答不出,一直在凄喊尖叫,只要有人靠近就伸手抓挠撕咬,就连她母亲齐夫人也被她抓了一大道口子,倒是嘴里一直在默念夏侯世子。整个人跟疯子无异了。” 子归几句话简单概述了齐握瑜的骇人遭遇,令宁姝也无法不咋舌。 而这个消息,也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整座京城,一时间每个角角落落里都在惊讶议论。谁都想不到的事:不可一世的齐家四小姐,真的如同签文上所咒的一般,癫痴疯魔了。 将最后一粒扣子扣好,宁姝片刻不等,立即赶往陆博侯府。因得了齐妃口谕查案,哪怕陆博侯府再不欢迎她,也冷着脸将她放了进去。 还没跨进齐握瑜所居住的院子,就远远听到里面刺耳的尖叫,与下人们兵荒马乱的规劝阻拦。 齐握瑜浑身脏臭不堪,浑身散发着如同牲畜圈笼里刚拖出来一般,刺鼻的臭味。头发凌乱,双眼涣散,跟没头苍蝇似的,抱着头不停在庭院里奔跑着,翻滚着,将围过来的下人们一个个推开。下人们脸上、身上,全是她抓出咬出的伤痕,血淋淋一片,可没有一人敢上前强行制住她。 因为,之前将她从桥洞下强行带回时,齐握瑜挣扎下,额头不停撞在地面上墙壁上,险些生生弄死了自己。 “啊啊啊啊啊……”她将自己死死地藏进墙角的柜子里,缩着凄惨的一小团,每一寸紧绷的皮肉上都写满了莫大恐惧,仿佛她现在身处的地方根本不是人间,而是恶鬼横行的地狱。 “握瑜我的心肝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天爷啊,不若叫我先死了吧……”齐夫人倚在门边,望着里头神智全无与疯子无异的亲生女儿,险些将一颗心哭出胸膛。 齐夫人哭得力竭,眼一花险些栽倒在地上,宁姝三步并作两步,及时将她扶稳:“齐夫人您怎么样?我扶您去歇一歇吧。” 不知道宁姝哪个字眼或者哪个词触动到了齐握瑜脆弱的神经。她听到后,整个人紧了紧,双眼瞪大,木偶人般从柜子里钻出,然后跪倒在齐夫人面前,额头砰砰砸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嘴里说着让人恐惧的吉祥话:“老爷夫人公子小姐,身体康健福寿双全……” 所有人倒抽一口气,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像活见了鬼。 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眼前的场景,简直比午门杀头都要令人胆寒。 齐握瑜却毫无察觉了,只行尸走肉般继续呆滞地磕头:“花好月圆瓜瓞绵绵家宅和乐长寿平安……” 她嘴里每迸出一个词,都叫人心惊肉跳,直到慧妈妈等人抽泣着,顶着齐握瑜的撕挠冲过去将她抱住,再有齐大人大步而来,一掌拍在她的后颈将其弄晕,这场令人骇然的拜贺才暂告一段落。 可床榻上仍在不断抽搐的齐握瑜,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这事儿,可能才刚刚开始。 第180章 人间吉祥(三) 齐握瑜被弄晕过去,齐夫人也悲伤过度昏了过去,下人们这边厢急匆匆把夫人扶回房,那边厢还要急着趁齐握瑜没醒来,给她梳洗换上干净衣裳,好歹收拾得不像个乞丐。不过,无论是哪出,都不约而同在喊:“大夫!快去找全城最好的大夫来!还有太医院,把医术最高明的朱太医、刘太医,全都请过来!” 陆博侯府上下一片死气沉沉。 两名丫鬟端着黑黑两盆脏水从屋子里疾步出来,又换了盆干净的往回走,路上边走边闷着头小声议论:“你觉不觉得,四小姐刚才那模样,有点像杂耍摊上扮丑给人逗闷子的卖艺人呀?就是逢年过节朝人跪下砰砰磕头要钱的那种?” 旁边一个偷偷点头道:“是有点儿像。呀!这么一说,岂不是更像当年那个狼妖?除了四小姐会开口说话,那狼妖只会握爪写几个字,其他简直一模一样……难道,那狼妖附身到四小姐身上了?哎哟我的妈呀,那咱们会不会跟着一起灾殃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快别说了,也太渗人了,说得我心肝儿砰砰跳。只盼着冤有头债有主,千万别连累到我们这些无辜的人身上才好……” 屋里慧妈妈,久等干净水不来,拉开窗皱眉催道:“磨蹭什么呢,还不快着些?小姐这儿正等着用水呢。” 两个小丫鬟忙识相地住了嘴,加快脚步走进屋内。 两棵碧翠的芭蕉树后,宁姝同子归无声中旁听了这一段小小的对话, 看来,齐握瑜不仅在京城里名声霸道,就连在自己府里也不得人心,除了慧妈妈还算尽心,其他丫鬟仆妇们恨不得远离这破事才好,免得受到牵连。若她没认错的话,刚刚议论的两个小丫鬟里,有一个正是跟在齐握瑜进宫的榴锦。 “当日随齐握瑜进宫的几名妈妈丫鬟查得怎么样?” “除慧妈妈外,另有五名丫鬟。齐四小姐为人娇悍跋扈,待下人动辄打骂,我这几日探到,那五名丫鬟或多或少都受过她的责罚,其中尤以榴锦为甚。齐府里规矩,禁止丫鬟小子们过从甚密,私相授受。而榴锦跟府里一名守夜侍卫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这一二来去就亲昵了些,齐握瑜知道后把榴锦一顿重罚,又将那侍卫毒打后赶出了府。” 宁姝默默点头,怪不得那日这榴锦主动将狼妖一事和盘托出,将齐握瑜残虐的事情当众传扬了出去。听完后,宁姝继续发问:“那慧妈妈呢?” “慧妈妈原是宫里一名教习嬷嬷,三十岁的时候被放出了宫,一直被各户高门请过去教授府中的小姐。九年前,齐握瑜当街打死狼妖,又将它的尸体拖着跑了几条街,惹来许多非议,齐大人一气之下将慧妈妈请进府管教于她。不过这慧妈妈的确厉害,自她入府后,齐握瑜的确收敛许多。” “她们关系如何?” “挺好的,甚至很多时候慧妈妈说的话比齐夫人还管用。齐握瑜失踪后,慧妈妈也十分忧心的模样,一直随着齐夫人施粥祈福。” 宁姝心下计算,慧妈妈被放出宫是二十年前,那时候文才人才刚进宫为婢,两人一进一出擦肩而过,应是没有交集的。 “那个叫榴锦的丫鬟,这几日有没有出过府?”宁姝想了下又问。 “出过。”子归点头,“出过两次,都是傍晚悄悄从角门出去,看望她那名青梅竹马,夜里才偷偷回来。”子归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她那名青梅竹马当日遭受毒打后便落下了残疾,日日只能躺在床上等人伺候,形同废人了。” 第181章 人间吉祥(四) “没中毒,也不像是吃了什么惑人心智的迷药,倒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事活生生骇破了胆,以致现在神思不可控制了。” 几名全京城最有名的大夫,给齐握瑜诊断后,都得出了相似的结论。 齐大人满眼血丝,追问道:“那小女还有康复的可能吗?” 大夫们吞吞吐吐道:“这就,不好说了。类似的病例其实发生过不少,只是有的人过了几年慢慢转好,恢复了神智,也能正常生活。也有人,一辈子都……那就要看各自造化了。” 似是被他们的说话声吵到,齐握瑜骤然惊醒,涣散的目光往四周飘了一眼,立刻尖叫了起来,故态重萌。刚歇了一口气的慧妈妈等人,忙又上前制止她发疯自残。 可她们越逼近,齐握瑜越是恐惧,连滚带爬地从榻上跌了下来,钻进了床底,边爬边大喊道:“啊啊啊,别割我的皮,别割我的皮……夏侯世子,你来救我呀!快来人救我啊!” 齐大人痛心疾首道:“去年怀瑾无端惨死,今年这祸事又转到握瑜身上,我齐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作为“克死”齐怀瑾的疑凶,宁姝忙缩回了脖子,悄悄从齐握瑜的窗前走开了,踏出齐握瑜的院子时,她似乎还能听到齐握瑜令人毛骨悚然又令人琢磨不清的尖叫:“快把我的皮还给我……” 谈思危已在大理寺门口等候。 宁姝一下马立刻道:“劳谈少卿久等。”为方便行事,她穿着男装,对她来说略宽的腰带将她纤细的腰肢掐得紧紧的,不盈一握,随着她从马上跃下的姿势弯曲,如同一轮叫人赞叹的玄月。 见到她,谈思危脸一下就红了,忙低下头道:“不劳烦不劳烦,能有幸同宁大小姐一同破案是在下的荣幸。发现齐四小姐的那个桥洞下同住的十一名乞丐,我都派人带回来了。审问刚开了头,宁大小姐里边请。” 谈思危亲自引路,宁姝也不同他客气了,放下马鞭便随他走了进去。 “哎哟喂,这事儿可真不干小人们的事啊,谁知道那疯……啊不,这位小姐竟是侯府的千金呢……”大理寺的监牢里,十一名蓬头垢面,浑身脏臭的乞丐扒在铁杆前齐齐喊冤。 谈思危扫了一排,道:“你们先别急着喊冤,既然人是在你们的桥洞里被发现的,必与你们脱不了干系,谁也别想浑水摸鱼。若是聪明的,最好把你们知道的东西全都老实说出来,那样兴许还能戴罪立功,又或者于案情有利,得到额外赏赐也是说不定的。若是不聪明的,这大理寺的监牢,可就别想再踏出去一步!” 宁姝没想到,这位谈少卿看起来脸嫩,思路倒是很清楚,怪不得几年就能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可见确有才能。 谈思危一番话,令沸反盈天的乞丐群很快老实了下来,不再吵闹。宁姝朝谈思危道了声多谢,走上前发问:“请问各位,齐四小姐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你们中间的?第一个答的,赏赐多一等。” 被判罪吃牢饭乞丐们并不怕,可若是答得好还有赏赐,于是纷纷配合起来。 “是昨天深夜,咱们睡得正熟,连外头什么时候时辰都不知道,忽然睡梦中遥遥听到一串马蹄声靠近。我们原只当哪户人家的马车经过,并没当一回事,就继续睡了。没多久,又听到一个动静,像是个沉甸甸的麻袋砸进来的声音,里面还发出唔唔的声音,我们几个被吵醒就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还真有个布袋子,那袋子里头有个活物不停在动。我们吓醒了,忙爬起来看怎么一回事,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 第182章 剥皮见骨(一) “什么人驾的车?可还记得驾车人模样或者身上特征?那马匹的品种、颜色,马车上雕刻的花纹等等讯息,只要你们记得的,无论巨细统统说来。” 宁姝以为,这里十一个目击证人,怎么都会说出点有用的讯息来,没想到这十一人不约而同地摇了头:“没看清……” “你们这么多人,怎么会一个都记不得?”宁姝蹙眉追问。 乞丐们心虚地互看了一眼,然后缩着脖子道:“因为那人朝我们洒了一袋碎银子,然后我们忙着捡银子,就都没仔细瞧……等银子捡完,那马车已经连车带人跑没影儿了……” 宁姝哭笑不得。那人也算是通晓人性,这招使得真是绝了。 旁边儿,参与审讯的官员一鞭子抽了过去,怒其不争:“一群见钱眼开的废物点心!” 乞丐们躲闪哀叫:“好叫大人们知道,小的们只以为是哪府处置不听话的婢子或者犯了错的妾室,见袋子里装的人疯疯癫癫的,就没敢去招惹,谁承想竟会是侯府小姐呢,若是提前知晓实情,就是万两黄金,小的们也不敢去捡啊。” 这种无意义地鞭打并没有任何效用,宁姝伸手拦住,想了一下继续问下去:“那装着齐四小姐的布袋子现在在哪里?” 最边上一名乞丐从怀里掏出布袋,自告奋勇道:“在在在小的这儿。” 宁姝从他手里接过,将布袋从正到反仔细端详,目光一闪,然后手指轻拨,从布料缝隙中捏出了几根绣花针般细碎的草屑,放到鼻尖嗅了嗅,眸中若有所思。 “那马车来的方向,你们可有印象?” “那个小的记得,是从桥北方向!” 宁姝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同谈思危等人走出监牢,将那几根草屑放在鼻尖反复闻了几遍,然后斟酌道:“请谈大人派各位官差兄弟,以那座桥洞为中心,朝城北方向挨家挨户搜寻贩卖牛、马、羊之类的贩户,又或者贩运牲畜草料的人家,距离大概是五里之内,至多不超过十里。” 一名大理寺官员见她如此武断,将信将疑道:“这是为何?”一个女人,还是个名声不佳的女人,就算之前破了凤凰台一案又如何,不是都说她是背后有高人指点么。况且,刚才那番审讯,真正是听了半天废话,她是如何下的结论,莫不是故弄玄虚吧? 面对周围质疑的目光,宁姝半点不恼,再恶毒的怒视与诅咒她不知经历过多少,这点对她来说简直是小毛毛雨。 宁姝弯唇,扬起得体微笑,有条不紊详细道来:“京城每晚都有巡城司夜巡,对方夜晚驾马车行走,若是不小心被巡城司撞见,必少不了一番盘问。如果我是对方,将齐四小姐从藏匿的地点运出来,定不会绕路远行,而是选择周围比较近,又或者不近不远的地方把人抛下,立刻就走,这样才能最大概率躲过巡城司的官差。” “另外小女天生鼻子比较灵,这几根草屑虽放置的时间长了些早已干枯,不过味道还残留些,很像是饲养牲畜的草料中一味叫紫花苜蓿的。所以小女窃以为,这布袋应原是装草料的无疑了。除此之外,我在来大理寺之前见过了齐四小姐,嗅到了她身上,嗯……一股不太雅的气味。” 宁姝没好直接说,齐握瑜身上那股正是牲畜粪便的恶臭味。 第183章 剥皮见骨(二) 宁姝说完,那名官员不知碍于颜面还是什么,表面上还是有些不信。宁姝也不再多言,查案要紧,多余的争辩只会耽误时间,心下暗暗感叹,这些人还不如夏侯轻手下人马高效。 倒是谈思危接过宁姝手中那几根草屑仔细拨开瞧了瞧,然后抚掌而赞:“宁大小姐所言甚是,在下立刻带人去挨家挨户搜寻。” “多谢谈大人信赖,此事就仰仗谈大人了。”再次将此事拜托了谈思危,宁姝立刻告辞,因为不远处有个人正在等她,正是追云逐月楼的春娘。 许是等了片刻,春娘一直踮着脚尖在大理寺门口的拐角处张望,见到她走来立刻挥了挥手。 宁姝眼眸一亮,上前道:“春娘,之前我拜托你找姐妹们问的事,可是打听到些眉目了?” 春娘道:“奴家这几日找了所有相识的姐妹打听,而姐妹们又纷纷找各自熟识的人询问,这才从一个姐妹那儿问出点隐约有关的东西来,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用,能不能帮到宁大小姐了。” 宁姝笑道:“这几日真是劳烦各位了,待破了案子,我一定请各位姐妹吃酒。至于有没有用你但说无妨,我自会判断。” “那我可记着了,这顿酒宁大小姐可别想赖掉了,”春娘掩唇同她笑闹完,然后言归正传,“是这样,重华楼的丽娘曾接过一个客,那客人从前隔三差五便去找她一回,算是她的老相好。” “那家伙叫冯三儿,原是个贩皮货的行脚商人,常年往来于西域跟京城间,长了一张哄死人不偿命的嘴,就是那长相也真是吓死人不偿命,额头上一个大大的瘤子。因着他长相欠佳,老被女子们嫌弃,又常出去跑货不在京城,担心就算成了亲,老婆也可能在家里不老实,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打着光棍,就十天半月的往我这儿跑上一回。”重华楼的丽娘一边给磕了一小块的丹寇补色,一边同宁姝讲着她知晓的旧情往事。 她是个早过了花信年华的女人,只是风韵十足,一举一动间透着少女难及的风情。 宁姝迅速捕捉到:“原是贩皮货的,说明他之后改了行?” “小姐聪颖,”丽娘弯起红唇,朝宁姝上下一瞥,“不过在说之前,我得同小姐说清楚了,我与他不过是买与卖的关系,所谓私情是半点没有的,无论他犯了什么事可跟我没有半点关联。” 宁姝理解她的顾虑,便道:“那是自然。” 丽娘放下补好色的丹寇,走到窗口使它吹干,然后开始讲述:“大约十年来前吧,当时这人贩皮货为生,手里也算有点小钱,但这人长得实在丑,且在行那事上特别喜欢施虐,动辄在姑娘们身上留些鞭痕血印什么的,楼里没什么姐妹愿意接他这个客,鸨母就硬塞给我。而那时我刚被卖进这重华楼没多久,父亲欠下大笔赌债要还,没有选择的权利,便硬着头皮与他周旋。” 丽娘伸出胳膊,露出雪白的手臂上一道道陈旧的伤痕,深的浅的,新的老的,层层叠叠重合在一处,令人触目惊心。 宁姝不由皱紧了眉。 第184章 剥皮见骨(三) 丽娘将袖子放下,把那些疤痕遮盖重新遮盖好。 “起先我也很厌恶他,不过时间久了倒也琢磨出一点对付他的法子,后来受的伤也渐渐少了些。”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平淡的悲哀,让宁姝不由为之心酸。 “姐姐可以将细小的花瓣及珍珠点缀到丹寇上,更显特别。”宁姝走过去,将几粒珍珠放到丽娘手边,然后又道,“珍珠磨成的粉末和进七白粉里,对祛除疤痕效用加倍,姐姐可以试试。” 迟暮的美人,最想留住的就是美。丽娘愣了愣,然后笑了,点头:“好,我今晚就试试看。” 她接着讲下去:“又同他往来了两三年,我发现他出手越来越阔绰,比之前贩皮子多多了,碎银子掉在地上都不带捡的,便问他怎么回事。他当时喝了点酒心情不错,就同我解释,说他改行不做皮货了,那行虽利润大,不过风险也大,若是不幸在半路上遇到劫匪山贼,倒赔钱也是有的,所以他改行贩了马。我就问他,贩马就没风险了吗?若是遇到劫匪,不一样倒霉吗?他不肯明说,只故弄玄虚说,马儿好啊马儿乖,不容易被山贼盯上,而且到地儿就有人接手,不愁卖不出去,若是这些马儿半路上不听话尥蹶子,就给它们宰了卖马肉……反正就是类似这样车轱辘话,云里雾里的,我也听不大懂,就没再问。” 宁姝道:“那这冯三同精怪化人或者人化精怪的异闻,又有什么关联呢?” “那是八九年前吧,京城特别流行一个豢养异兽的杂耍摊子,每天在京城各处摆摊,吸引顾客。有一天就摆到了我们重华楼下,引得许多人去看,我也在楼上窗前瞧了许久,见那摊主指使手底下养的异兽朝人磕磕头,写两句吉祥话儿,就能讨到一大笔赏钱,那一天天的可真算得上日进斗金。我就感叹,同时出来卖笑的,怎的人家钱财那么好赚?我这整日刀山火海。那冯三儿正巧那日在我旁边听着了,边喝酒边冷笑了下,那笑容真正是古怪又神秘,我特别好奇,就特意给他灌了许多酒,问他可知道这里头缘由。他迷迷糊糊说了一句话:这东西可是由血肉堆出来的,十条人命换一个精怪,记住,是十条……然后他发出喋喋的笑声,昏睡过去。等他再醒来,就一个字不肯再说了,还用鞭子抽了我一顿。” 十条人命,换一个精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将这句话在心里转了几遍,仍然无法理解,宁姝暂时按捺下好奇心,继续发问:“那冯三最近来找过你吗?” “这么一算有一阵没来了,上次来找我还是两个月前呢,要么是又贩他的马去了,要么就是腻味了我,又去寻别的芳了吧,这谁说得清呢。”丽娘冷笑,“若是彻底腻味了我,倒也是件好事,只不过旁的姑娘又要受苦了。” “请问姐姐可知那冯三儿住在什么地方?” “我想想啊,好像从前听他说过一嘴子,”宁姝嘴甜,一声声姐姐把丽娘逗得很是开心,便认真替她想起来,半晌忽然大悟,“好像是饮马巷,对对对!就是那里,在城北,饮马巷十三号还不知是十五号的,你去一问便知!” 宁姝腾地起身。 城北饮马巷,正巧距离那个乞丐们栖身的桥洞四五里!那里,很可能就是那里! 第185章 剥皮见骨(四) 没头苍蝇一样跑了这么多日,终于在断断续续的线头里找到两根连在了一起,宁姝忍不住有些心潮澎湃。她郑重谢过丽娘,立刻命人去请谈思危,又派人通知了徽墨。 她有预感,徽墨大概率派的上用场。 “哇塞,这什么味儿啊?” 刚走进饮马巷,一行人就被浓郁刺鼻的气味熏了个踉跄。徽墨捂住口鼻,好奇地站在巷子口往里瞧。 很难形容那是种什么气味,腥膻、骚臭、油腻、腐烂,仿佛这条巷子里每一片泥瓦都浸透了这种复杂的味道,比乱葬岗里的尸臭有层次得多,这引起了徽墨极大的兴趣。跟耍嘴皮子一家一家打听长命锁相比,果然还是验尸什么的更可爱一些嘛。 “这条巷子属于城北比较荒僻,住着的大多是杀猪宰羊的屠户。在别处他们可能会受人白眼,只有这里谁也不嫌弃谁,于是慢慢地住户越聚越多。咱们往里头走走看,找个人问问。”宁姝利落地跨下马。 “好嘞。” 越往里,骚臭味越浓。大理寺一众官员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站在巷口处不情愿往里走,却见那宁大小姐眼睛眨都不眨,毫无芥蒂地牵着衣袍下摆往巷中走去,边走还边用力在这令人作呕的空气中嗅了嗅,似乎正在分辨什么。 官员们纷纷心道:不愧是大越第一克夫女将,果然非同凡女,可怕啊可怕。 倒是谈思危笨拙地从马上爬下来,一串疾步跟上宁姝的脚步,同她及徽墨走在了最前头,敲开一户人家问了问,很快得知冯三居住的正是巷尾最深处的一十五号。 有活套的大理寺官差,一溜儿小跑赶在谈思危之前去敲门:“有人在吗?官府办案。” 里面毫无回应。 “别敲了,敲不开的。”宁姝鼻尖动了动,面色发紧,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低声说道,“我闻到了尸臭味。” 门砰地一声被徽墨踹开,发出吱哟的惨叫。 按道理说,在场的人哪怕没亲自破过案子,尸体什么的也是常见的,可这一次,还是被眼前的场景骇得惊魂夺魄,有一个胆儿小的官差啪嗒瘫倒在地上,指着庭院里那摊血肉模糊的东西大喊道:“狼、狼妖!这是狼妖啊!真有狼妖的存在!!!” 因为那摊东西,看起来分明是人的形状,有脑袋,有四肢,手臂大腿同寻常人差不多长,可浑身覆盖着黑黑的狼毛,每一根毛尖上都沾着腥黑干涸的血滴。 早就耳闻过狼妖传闻的众人,见了眼前此景,完全出于本能地后退几步,恨不得当即逃离这里才好。所以说,这案子已经破了,那个传说中缠着齐四小姐报仇,令她消失又疯癫的狼妖,真的存在啊! 饶是宁姝,看到眼前骇人听闻的场景,也不由瞳孔缩了缩,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朝徽墨唤了声。徽墨立马明了地取出两副猪泡制成的手套递给宁姝,然后两人在所有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蹲在了那具奇特的尸体前。 第186章 鱼藏腹中(一) “是妖怪吗?” “不太像,四肢、躯干、头颅分布分明是人的形状。如果真是成百上千年的妖怪修炼成了人形,那死得这么随便,也太怂了点。” 大理寺一众官差的面前,宁姝跟徽墨一左一右蹲在那“狼妖”的身侧,毫无芥蒂地撸起袖子伸手,对着那团血刺呼啦,令人胆寒的东西上下其手。 两人一边动手,还一边开着让人浑身掉鸡皮疙瘩的玩笑。 “我看也是,这样轻易被人取了性命,那成精的门槛也太低了。”一边朝徽墨点头,一边同他一起将这具布满黑色尖利狼毛的“妖尸”翻过身来,宁姝仔细在这团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上拨动搜索,神态严谨认真,丝毫不介意这过于美妙的气味,以及美轮美奂的场景,已经熏吐了两名官差。 没多久被她发现了玄机,她带着猪泡手套的素手从妖尸后颈处掀开一块黏烂的皮肉:“从这处切口看,应该是被人从背后泼了滚水将皮肤烫开后,从后颈处割开一道口子,然后慢慢把一身皮剥了下来,然后又用新鲜的狼皮贴到失去了皮肤的骨肉上。从皮与肉的贴合处看,对方做得挺认真,严丝密合的,狼皮拼接处以及贴合不严实的地方还用了针线缝起,叫人乍乍然看不出一点破绽来,啧啧,还真是巧手绣花,巧夺天工。”望着面前这具堪称完美的狼妖之尸,宁姝不吝赞美之词。 听得扶墙呕吐的官差们脸色一青,吐得更厉害了。就连谈思危容色也变了变,被宁姝的凶猛的举动震住。 宁姝讽刺完,神色一敛,正经道:“各位不妨猜猜,这个死的人是谁?” 谈思危想了下:“冯三?” “对。”宁姝指了指这狼妖额头隆起的一块,“各位看这处,虽然他的皮已经被剥了,但额头的肉瘤子还在,按照丽娘的描述,与冯三吻合无疑了。” 说完后她话音一转,露出思索的神色:“不过,他的皮哪儿去了?难道在——”她目光随着思绪,慢慢移动到尸体的腹部,然后停下不动了。 “不会在这里头吧?”对面,徽墨牙疼似的抽了一口气,“那也忒惨了,剖吗?” 宁姝点点头:“剖吧,就算是张被撕碎的纸,也总要想办法把碎片拼凑起来,更何况是一整张人皮呢。” 徽墨犹疑道:“可是已经死了三天左右,就算在那里,挖出来也可能已经烂得差不多了。” 宁姝倒是看得开:“死马当活马医,只要能找出一块半块,也算印证了我们的猜测。” “那好吧。” 徽墨开始取刀,又从旁边马槽里拎了个给马儿喂水的木盆,用水泼干净备用。宁姝协助,在动刀前朝谈思危等人道:“此处解剖尸体有我们,麻烦诸位将这屋子搜一搜,兴许能搜不少有用的东西来。” 大理寺众人纷纷如释重负,争抢似的冲进冯三屋内,开始搜索可疑证物。 宁姝哑然失笑,同徽墨对视一眼,锋利的刀口闪着银光,朝被剥了狼皮露出的那团烂肉割了下去…… “所以说,案子的某一部分已经得窥详情?”南平王府,夏侯轻不紧不慢地将一杯斟好的茶推到宁姝跟前,然后自己拿起手边另一杯递到唇边。 第187章 鱼藏腹中(二) 宁姝默默望着他悠然品茶的风姿,又望了望被她放在不远处那个盛满了不可名状之物的木盆,暗暗想:大理寺的人在背后偷偷说她是怪胎呢,那是没见识过夏侯轻好么。 就算他嗅觉失灵,双目也不可视,可明知道那个装着冯三腹中物的木盆就在旁边儿,心里非但半点不膈应,还能文雅怡然地喝着茶,光这份定力就在她之上。 起码,她现在是吃不下任何东西的,得等她缓缓再说。 悄悄将那杯茶连带着茶点往旁边推开寸许,宁姝道:“我觉得作案的动机已经水落石出了。若我猜测得不错的话,当年那个杂耍班子的班主,应该也已经身首异处。” 没多久,果然九思进来,带着刚探得的消息,那个孙姓班主的确死在六年前,而簿册记载的死亡原因是被野兽咬死,死状同样异常惨烈。 宁姝的猜测得到印证。 夏侯轻放下茶盏,手指轻轻在案上叩了几下,缓缓道:“这么说,这是一桩横跨多年的复仇案,无论是那个孙姓班主、冯三,还是齐握瑜,都是对方复仇的对象?” 宁姝深吸一口气,脑中晃过许多画面,有全身覆着狼皮的冯三,有癫痴疯魔的齐握瑜,也有数年前被马车活活拖死的那个小小狼妖,一时间不知到底是愤慨多一点,还是悲叹多几分,只觉得周身发冷,如置寒冬。她轻轻启口:“是。” 她从袖中拿出一本类似于账簿的小册子,打开后,就见上面字迹歪歪扭扭,错字连篇,被丽娘确认正出自于冯三之手。 薄薄几十张流水账一样的东西,扔到大马路上,路人都会嫌弃字丑味儿还臭,不肯去捡,却记载了一个令人灵魂都要发抖的事件。 宁姝柔软的嗓音,将这个册子上记载的字眼慢慢读起。她的声音在此时此刻,因为所读的内容,而凝起一层令人齿冷的冰壳,就连花架上养的那几只稚嫩鹅黄的雀儿,也默默停下了啁啾的脆啼。 “天择十三年,五月十七,真他妈晦气,这趟皮货又遇到劫匪,连一张皮子都没给老子留下,这趟算是白跑了,还倒赔了本钱,老子改明儿一定要杀了这群劫匪全家。” “天择十四年,十二月初十,今年巴拉巴拉算算,拢共赚了七十五两银子,还凑合吧,老子也老大不小了,该讨个老婆来玩玩了,听说隔壁巷的许家姑娘长得就不错,嘿嘿。” “天择十四年,十二月廿三,张媒婆过来说许家姑娘听说我求亲,哭得要上吊,狗娘养的!不就是嫌老子长得丑又穷吗?老子今天晚上就拎条死狗扔她们家!银子银子银子!老子一定要赚多多的银子,等我家财万贯的那一天,我要那些姑娘一个个哭着求我!” “天择十五年,七月廿四,这年头什么都涨价,就老子的荷包不涨,艹他奶奶的,狠狠抽了重华楼的丽娘一顿,那表子求饶的时候说她命也苦,她老子赌钱把她卖进青楼里。暧?还真别说,一个卖五十两银子,那十个不得有五百两?要是老子卖他个百十个,那不就发了?有意思。” “天择十五年,九月初七,今天老子用一块糖画哄到了长干巷那个小胖子,那小子愣头愣脑就跟我走了,我把他掐晕了转手卖给了人头张,二十两银子到手,我有主意了。” “天择十五年,十月十五,老子买了几匹马当幌子,‘马儿’们,你们可得乖乖地等老子来卖你们换钱哦,如果不乖,那老子只好扒了你们的皮,把你们当肉卖了,呵呵呵。” “天择十六年,二月十九,今天跟人头张一起把人运出城时,差点儿被官差发现,吓死老子了。人头张说,最近京城里丢的孩子太多,官府查得紧,他可不敢轻举妄动了,让我自个儿看着办。个狗日的!他这是要撂挑子的意思,可老子地窖里还绑着十几个小杂种呢,这可怎么办?” “天择十六年,二月廿七,十几个小杂种,每天喂食还要花掉老子一两银子,草草草,这样下去老子又要倒贴钱了,要不要直接杀掉!” “天择十六年,三月初六,老子想到办法了,之前老子贩皮货到南燕国时,偶然听说有种东西叫人熊……” 第188章 是人是兽(一) 念到此处,宁姝声音戛然而止。明明之前她已经粗略翻过一遍,可此时还是像是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刺进骨头里,使她由内而外通体寒意,再难读出那册子上一个字。 因为,这上面记录的人性至恶,难以描摹。 夏侯轻神色动了一下,唤:“九思。”示意九思将那册子拿过来,替宁姝读下去。 却被她拒绝。 “不必,我可以。” 夏侯轻眉头皱紧,不赞同道:“瞎逞什么能,显得自己很英勇吗?” 宁姝低声道:“不是逞能,而是:如果连这几行字句都害怕了,那这个案子我也不必办下去了。”要知道,此案中真实发生的事情,怕是比这文字记录的恐怖十倍不止。 她这样坚持,像是一根刚破土没多久的细竹,明明随时可能被疾风劲雨吹折,却还是执拗地不肯向任何人、事与物低头。 她软韧的嗓音使夏侯轻怔了怔,像是被初夏第一声蝉鸣骚了心尖,他别过脸去,轻嗤了一声:“那随你。” 他抿了抿唇,听着耳畔她清浅的呼吸,然后又别扭地补了一句:“读不下去就先缓缓,反正我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不急。” 他话语生硬,可语气里含有的别样温柔,像冬日里一抹暖阳,让宁姝一时间竟有些受宠若惊。 这是世子殿下表达关心的意思?还真是……特别呢。 宁姝不由莞尔。 心头凝着的严冰不知不觉融化了一小块,使她不至于那么寒冷,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卷册一字字读下去:“这个叫人熊的东西,就是把个大活人变成熊瞎子的模样。先准备好一张刚剥下来新鲜的熊皮,然后把选中的人绑在竹竿上翻过来,从头脑勺下面那块后颈皮开始用热水烫,一点点把皮烫下来扒掉,再贴上新鲜的熊皮,用布扎扎实实包好。等那皮长好了,这人熊就算差不多做好了。那个喝醉酒的卖艺人告诉老子:一定要选用不超过十岁的孩子,年纪越小越好,这样被剥了皮后,血肉才能很快跟兽皮长在一起,扒都扒不开。 差不多做上十个就能活下来一个。 等他们活了,再把他们的舌头割掉,让他们再也不能说人话,紧接着把他们长期关进笼子里鞭打驯化,不停告诉他们,他们本来就是畜生,天生就该任人作践,朝人磕头,叫他们生不出一星半点的反叛之心。 等这些事都做完了,就可以把他们充当山里抓到的精怪拉出去卖艺了。除了人熊外,还有人犬、人狼、人羊,差不多都这样造的。街上那些蠢货肯定没见识过这新鲜玩意儿,老子想好了,先做出一条人狼来。十个铜板磕一个头,一两银子写一句吉祥话,这京城里有钱的公子哥儿大小姐们那么多,随随便便就能让老子赚得盆满钵满。小杂种们,乖乖给老子等着吧,可要活得久一点啊,哈哈哈。” “天择十六年,五月初七,成了!成了!死了十二个小砸碎,终于给老子活了一个。不过老子最近绑的人有点多,差爷们最近老在附近晃悠,这小狼妖有点棘手啊。有了,卖给杂耍班的老孙,到时候赚的钱我俩一人一半。” “天择十六年,六月初七,一个月老子就赚了八十两!老子发了,哈哈哈!不着急,等老子再造出个人羊来,到时候赚双份的钱。” “天择十六年,七月十五,晦气!老子千辛万苦搞出来的狼妖,竟然被个小丫头片子弄死了,老子真想掐死她,不过她是侯府的小姐,只好吃这个哑巴亏了。还好那丫头赔了几十两银子,也不算亏本。哼,死了一个怕什么,老子还能再搞出一个。” “天择十九年,四月,杂耍班的老孙死了,最近老感觉有东西在盯着老子,这两年赚的钱挺多了,要不要收手呢?” 中间一大堆无用的废话跳过,宁姝很快翻到今年最新记录的那一页。 “天择二十五年,三月,活见鬼了!最近老有人往老子屋里塞字条,上面写着:等着你的死期,上边儿还印着个狼爪,艹!这什么东西!难道是九年前那个——” “天择二十五年,四月,完了,那东西终于找上我了……” 第189章 是人是兽(二) 薄薄的一本小册子里,人性的恶臭与龌龊显露无疑,每一个字都好像在滴血,让听者无一不浑身发毛,几欲作呕。 徽墨听得双手发抖,咬牙切齿:“这畜生,不,这猪狗不如的东西连畜生都算不上,死这么容易太便宜他了,真该把他五马分尸、大卸八块!” 终于将册子里重要的片段读完,宁姝将册子合上,只觉得一簇火在心里燎着,恨不得将那个对稚童们伸出罪恶之手的冯三从地狱里拖回来,将他曾经做过的孽十倍百倍地招呼在他身上。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将心头冒的那簇火强行压下去,分析道:“根据这本册子的记录以及已知线索,我们大概可以推断出这部分的案情:冯三先是以贩皮货为生,因貌丑家境平庸,为人嫌弃,一念生怨、二念生邪、贪恶丛生,开始拐骗幼童。可渐渐地,单纯的贩卖孩子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贪欲。于是从九年前起,冯三将幼童们制作成了狼妖人熊,同杂耍班的班主合伙赚银子。而后那个孩子意外之下,被齐握瑜当成了牲畜打死。除了那个孩子外,遭他毒手的孩子数量可能有上百个…… 目前冯三已死,孙姓班主也于六年前被杀,齐握瑜癫痴疯魔,从这三人遭遇看来,我怀疑这一系列的案件乃当年被害死的那个孩童亲人所为,目的很简单——复仇。 几天前,齐握瑜在闻芳殿失踪后,很可能就被对方带到了冯三的住所困住。齐握瑜那一串磕头说吉祥话古怪的行为,以及嘴里不停念叨着那句‘快把我的皮还给我’都有了解释。因为她亲眼见证了冯三被人活生生剥了皮,然后又看着对方把那张从冯三身上扒下来的皮强行塞进了他的肚子里……” 那场景,只要想一想都觉得头皮发麻,甚至对方可能还恐吓齐握瑜,要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她,齐握瑜不被吓疯才怪。 “怎么会有冯三这样邪恶的人呢?还有那个孙班主,简直是死有余辜,包括那位齐四小姐,以为是牲畜,所以就肆意打杀了,这是什么道理?”徽墨脸上充满了愤怒的迷茫,“我们要找的凶手明明是替天行道啊。如果我们真把他找了出来,按照律法,那人一定会被重惩,说不定还会危及性命……我们这样做,真的对吗?” 宁姝叹了一口气:“我也同样憎恶冯三这样的人,觉得他罪当论诛,只是行刑的人不该是任何人,而是官府。若每个人都按照各人恩怨,自报私仇,那么结果只会是民间动乱,人人自危,秩序荡然无存,那样百姓们又如何能得到安稳的生活呢?所以我们可以同情凶手,却必须抓出他,别无选择。” 见徽墨仍然不怎么服气,宁姝又道:“你知道为什么对方杀了冯三,杀了孙班主,却独独放过了齐握瑜,只是把她吓疯就放回来了?” 徽墨猜测道:“可能是因为当时齐握瑜年幼无知,真以为那孩子是个精怪,罪不至死?” 宁叔不置可否:“可能吧,但也可能是另有打算。” 徽墨不解道:“什么打算?” “恨毒了齐握瑜,不舍得那么快把她杀死,所以要慢慢来,就像一只大猫捉到了老鼠,先不急着把它吃进肚子里,而是捏在掌心慢慢折磨。他曾经尝过的失去、悲伤与绝望,如今,也要让齐握瑜的亲人一一饱尝。于是他把齐握瑜先放回去,让齐家生出希望,然后再当着齐家人的面,亲手杀死齐握瑜,让那希望顷刻间转变为百倍的绝望。” 徽墨顿时瞠目:“那齐家全家人都会疯的吧……” 四月中旬的日光已开始有些晒人,刺得她眼睛发疼,于是宁姝抬起手遮住,轻声道:“是啊,这才是最可怕也最完美的报复啊。” 第190章 亲疏有别 徽墨仍试图坚持己见:“这、这都是你的猜测,接下来的报复可能并不会发生,那凶手说不定已经收手了呢?” “别忘了那根签文——癫痴疯魔,死于非命。”西窗下一直静静听着宁姝说话的夏侯轻,徐徐启唇,一语击碎徽墨单纯的奢念。 “杀人,有时候是会上瘾的,他亲手杀了孙班主、冯三,在杀死魔鬼的同时,也将自己慢慢变成了魔。那东西不就是证明吗?”夏侯轻随手一丢,将手边那双备来用茶点的玉箸,扔到那旁边不远处那个装着冯三腹中物的木盆中。 徽墨嘴巴张了张,耷拉下脑袋,再没法为凶手开脱。 夏侯轻问:“除了这本册子,还找出其他线索或者证物吗?” 宁姝一五一十答道:“还有几张字条,就是冯三提到过的,从上个月起不断塞进他门缝里的那些,上面的字迹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很难分辨出是何人所写。对方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啊。现在谈公子正带着大理寺官差,在饮马巷挨家挨户询问,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希望他那里能有所收获吧。” 虽然,这个希望可能有些渺茫。宁姝心中不由苦笑了一下。 却见对面夏侯轻不知为何忽然皱了下眉:“谈公子?你同他很熟吗?” 宁姝愣了一下,道:“不是很熟。” “既然不熟,这样随口称呼一个朝廷命官,不觉得太过草率了吗?”他神色很淡,除了刚才那微微蹙了一下顷刻就散开的眉,看不出任何异常情绪,可宁姝还是察觉他隐隐不悦的迹象。 “……”片刻的语塞后,宁姝赶紧道,“是小女唐突坏了法度,世子殿下教训得是,小女一定谨记心中。” 她以为她态度已够诚恳,没想到夏侯轻听到后,脸上乌云更浓,几欲压顶。她心里一声呜呼,不知又哪里惹这位爷不高兴,只得识相得闭上嘴不再说话,免得火上浇油。 茶案的对面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她轻如风絮的呼吸,夏侯轻几乎可以想象出,此刻西窗下与他相对而坐的少女,肯定是一脸卖乖,十分无辜的表情。兴许心里还在腹诽他无理取闹,太难伺候。 呵。 她同他认识一月有余,仍然客客套套地唤他“世子殿下”,可是对那个她认识刚三四天的谈思危,却已经能亲切地唤上一声“谈公子”。 还真是亲疏有别啊。 据天问禀报,几日前和馨郡主特地拜访了谈相府邸,末了还跟相爷夫人亲热地拉着手同去西市买了锦缎首饰。 夏侯轻唇角向上提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却令宁姝更加如坐针毡,默默反思难道是她效率太低,迟迟没有破案,令他不满了? 正在她反思时,沉默了半晌的夏侯轻终于屈尊开了金口:“接下来你预备从何处入手追查下去?” 一直绷着神经的宁姝终于暗暗吐出一口气,沉吟片刻道:“冯三已死,我们没法知道他到底曾拐了哪些孩子,那些孩子的亲人又是何人。不过,我总觉得那天夜里齐握瑜失踪与她身边人有极大干系。所以我想先查查看,那六名妈妈与丫鬟里,会不会就有亲人曾被拐走的。” 第191章 要我何用 “另外我还在想一个问题:对方花费了九年时间才追查到冯三,并实施复仇,说明他的能力可能并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强大,可在皇宫里布下八字诅咒之案,又将齐握瑜从宫中悄无声息地绑走藏起来又绝非常人能做到,这两者之间十分矛盾,实在令我琢磨不清,除非——” 夏侯轻思绪异常敏锐,宁姝话还未说完,已被他迅速捕捉:“你想说:这个案子里不止一个作案者,也不止一个案件?” “正是!”宁姝用力点头,“到目前为止,狼妖案这部分的碎片已经基本拼上,但是文才人那部分仍然是个未知数,未发现与狼妖案有一丝一毫的关联,所以有没有这个可能——这两起事件相互独立,只是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缘由,才被无形中扣在了一起?” 而她的猜测得到了夏侯轻的赞同:“你的猜测有一定的道理,那就按照这个方向查下去吧,很可能狼妖案的凶手查明之日,就是八字诅咒案的真相解开之时。” 这起如镜中花水中月,模糊不清的案件,在层层分析中,终于摸到了大概轮廓,宁姝不免激动起来。她一刻不等,立即起身告退,准备去齐家盯着。 一为近身查探那六名妈妈与丫鬟,二为时刻防着那八字诅咒的另一半——死于非命,应验到齐握瑜身上。 她刚一脚踏出殿门,身后夏侯轻忽然唤道:“回来。” “哎?”她回头。 此时,午后的阳光呈现出耀眼的金色,穿过窗棂上细腻繁复的纹路落在夏侯轻身上,照得他通体明亮,似在发着光。 就在那片金色的光线里,他微微抬起头,朝向宁姝的方向,慢声道:“没有人强制你必须勇敢,不可以害怕。你并不是破案的机器,你是人,是个女人。愤怒、喜悦、怜悯、恐惧……正常人该有的情绪你统统可以有,不要强行压抑自己。” 宁姝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才她明明对冯三那本册子里的内容很抗拒,却还是强迫自己把它念完。 她清澈的瞳孔里,他玉色的脸庞,一半落在阳光中,近乎透明,一半沉在阴影中,暗沉有力,就在这片明暗交错下,他侧脸的弧度被凸显得格外明晰,也格外引人心驰。 宁姝不由别过脸去:“可是过多的情绪会影响案情的判断,万一我一个疏忽,产生误判或者纰漏……” 夏侯轻淡淡笑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越沉敛:“什么依靠你一个人,那要我何用?” 心跳一错,宁姝的脸颊悄悄爬上一层浅樱色,就如同此时此刻十里之外,大相国寺里那株花树,末端新结成的苞,层层花瓣中紧裹着的绯。 “小姐?” 听到耳边子归的呼唤声,宁姝忙回过神来道:“你刚才说到,那名叫彩月的丫鬟丢过一个胞弟,至今未找回。我听着呢,你继续说下去。” 子归点点头,继续道:“慧玉族中也丢过一个表姐,那个表姐同她年纪差不多大,是在天择十五年,元宵节一同溜出去玩耍时丢的。” “榴锦呢?” “她家倒没丢过,不过她那个青梅竹马的侍卫家里,曾丢过一个堂弟,也是至今杳无音信,生死不知。其他人就没有了。” 宁姝听罢,立刻皱起了眉。一共查了六家,就发现了三家稚童被拐走,这概率也太高了,这说明整个京城每年该有多少孩童无故失踪,又有多少父母绝望垂泪啊。 第192章 再陷瓶颈 越是民生多艰的年份,拐卖少女幼童的案子就越是频繁,而十年前正是汉江府大灾那年,一个州府就死了整整二十八万人,京城这一带虽不至于途有饿殍,横尸遍野,但许多下层百姓生活也极为艰难。试想,当大人们都活不下去时,又有什么余力来保护自家的稚童呢? “真是活该!” 宁姝同子归一路跟着榴锦偷偷离开齐府,来到她青梅竹马的那名侍卫家中,跃身上树,躲在浓密的树枝后静静地看着榴锦一边给那名侍卫喂汤药,一边痛快咒骂。 “要我说还是四小姐坏事做太多,如今糟了报应,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疯疯癫癫的模样,真叫人痛快。” 那侍卫担忧道:“你这几日时常偷跑出来,会不会太惹眼了?还是快些回府吧,免得被人发现禀了老爷夫人,又是一顿责罚。”长久卧病在榻使他整个人消瘦枯黄,可高大的骨架与面部轮廓还是能看出,他也曾是个相貌堂堂的少年。 只可惜,葬送在齐握瑜的手下。 榴锦半点不放在心上:“怕什么?现下府里鸡飞狗跳的,人人都围着四小姐转,生怕她一会儿磕头发疯,一会儿撞墙自杀,哪有空管我去了哪里。要我说,那狼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报复她一次,就能报复她第二次,就算全府人都盯着也是没用的,该她的逃不掉。”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小心些为好,一则若是被人怀疑那事情与你有关,平白惹出事端,那可是说都说不清的事;二则……”那侍卫别过头去,故作玩笑道,“二则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总是围着我这个废物转,怕是要被人说闲话的,若因此影响了你的良缘,我这个做兄长的可要愧疚一辈子了。” 手中的粗瓷调羹啪嗒掉回汤碗里,榴锦腾地起身咬唇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早就说过,我此生非你不嫁的。更何况那天晚上四小姐首先要罚的是我,是你替我受过,你的伤是为我而受,身体是因我而残,难道你要我做那薄情寡义的卑劣女子吗?” 眼里涌上一层水光,那侍卫用力锤了下床板,眼圈发红道:“这世上好男子多得很,你干嘛就死吊着我这个废物不放!你明知道我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只会拖累你,又怎么能给你幸福呢……” 榴锦脸上也慢慢爬上两行泪,她颤声道:“我不管什么良缘,你就是我今生唯一的缘。莫说你废了,残了,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这辈子只做你的新娘。若你今天就死了,那我就是你的未亡人,一辈子守着你的坟过了。所以,你别想推开我。” “你这又是何必呢……” 屋内两个苦命鸳鸯抱头痛哭,屋外藏在树上的宁姝看得心也揪疼起来,为之唏嘘,将徽墨之前调配的伤药悄悄搁在窗台上,宁姝跟子归悄无声息地离开。 从刚才听到的话分析,榴锦至今以为齐握瑜今日下场是狼妖复仇,这样看来并不是她动的手。而彩月与慧玉家孩童被拐的年份,同冯三作恶的时间对不上。案子,再度陷入了瓶颈。 第193章 福与噩(一) 按道理说,嫌疑人逐个排除后,剩下那个,哪怕再不可能也定然是凶手。可问题是,现下嫌疑人全部排除,一个都没剩下。 宁姝一夜辗转,在脑中不断推算各种可能,又一次次被自己否决,一直到天快亮时才模糊睡了个把时辰,晨起后一看,果然眼周一圈发黑,如同奇物异志里记载的食铁兽。 她苦笑了一下,揉揉发昏的太阳穴,连续第三天去齐府盯梢。 齐握瑜昨晚又疯闹了一整夜,齐府的下人们也各个筋疲力尽靠在门槛打盹,只有几名侍卫还算硬朗,尚有余力坐在廊下闲聊。 “原以为四小姐得了大福气,被选中做南平王世子妃,那日从宫里得了消息,老爷夫人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说是准备大摆十天流水宴庆祝。哪成想,落到了今天这样的境况。这大福气眼看着变成了大噩运,真是变幻莫测,世事无常啊。” “哎,是啊。四小姐夜里发作的样子别提多渗人,你们说,是不是真的有狼妖作祟啊?不然四小姐怎么会那个样子?” “对对对,她发作起来一边磕头,嘴里还一直念叨:别扒皮,饶我命之类的话,啧啧,想想我就浑身一激灵。” “你们还真是天真!如果那狼妖真那么厉害,九年前怎么轻易就被小姐打死了呢?你们呐,都被骗了。我倒觉得四小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其实是十三公主害的!她俩早就为了世子妃之位争得脸红脖子粗,没想到最后还是咱家四小姐中选,十三公主心中嫉恨所以暗中使了黑手,然后又用狼妖那事儿做幌子掩人耳目。你们记得不,四小姐失踪那天,十三公主还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把她推下水呢。只因为她是皇家公主,圣上的女儿,所以官府一直不敢结案。” “我也觉着有理,除了皇家公主,谁还有那能耐能在皇宫里把个大活人弄得消失无踪呢?” “那八字诅咒又是怎么一说?难道十三公主提前就知道咱家小姐会中选?万一最后中选的是她自己呢?自己诅咒自己,那也太荒谬了。”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吵了。要我说,这下那十三公主怕是要如愿喽。” “这倒也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了?哪家王府愿意娶一个疯……神志不清的人为正妃呢?南平王府那边虽至今没把退亲的事拿到明面上谈,也不过是碍于齐妃娘娘还有咱们侯府的情面罢了。” “我昨日当差的时候听老爷跟夫人商量,说是请了玄清观的张道长来看,四小姐现下神志不清乃是三魂七魄移位的缘故,要做一场隆重的法事,请与她有血亲并且地位最尊贵的人,将她离散的魂魄召唤归位,届时四小姐又能恢复正常了。” “有血亲,地位又最尊贵的,不就是齐妃娘娘么?做场法事就能恢复正常?真的假的……” 侍卫们聊得津津有味,甚至还争辩起来,俨然把这事儿当闷子逗了,慧妈妈刚从屋里走出来就听到,当即皱眉训斥:“敢这样妄议主子的事,都皮痒了是不是?还不快滚去好好当差去。” 侍卫们这才鸟兽群散,纷纷散开做事,唯余慧妈妈一人站在原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194章 福与噩(二) 见宁姝走过来,慧妈妈忙三两步上前,期盼问道:“宁大小姐,我家小姐的案子可是有进展了?究竟是何人害的我家小姐?” 宁姝苦笑了一下,算作回答。 “老奴也知晓这案子难处颇多,不然官府也不会拖到这么些日子也破不了案了。只是,还劳烦宁大小姐多操心了。”到底是从前在宫里当过差的,慧妈妈言行举止无一不到位。 “这是我的本分,慧妈妈放心,我一定会竭尽所能。” 两人正客套着,宁姝目光一错,发现慧妈妈脚边正落着一个香囊。颜色有些旧,像是多年前的老物了,红色的棉布包上绣着个四四方方的福字。 这东西宁姝认得,名叫福包。许多孩童十岁前会佩戴一只红色福包,里面装着十数种各色药材香料,以作辟邪之用。她娘亲和馨郡主也为冀儿亲手绣过一只,现下还叫冀儿随身带着呢。 宁姝弯腰拾起,放在手心,好奇道:“这福包是谁的?” 慧妈妈忙将那福包妥帖送进怀里:“哦,这是小姐孩提之时佩过的福包,后来小姐大了也就用不着了,老奴便拿来收着。这些日子我家小姐受了难,我偶又想起它来,于是拿出来继续佩着,也算是为小姐祈福吧。” 宁姝点点头,然后又惯例地询问了慧妈妈,关于齐握瑜失踪那晚的几个问题,毫无意外地,未找到任何有效讯息。 宁姝停顿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可问的,就随口道:“我记得那天我去闻芳殿拜访四小姐时,正巧见到各宫太妃、娘娘们送了一堆厚礼,请问那些礼物现下都收在什么地方呢?能不能让我瞧一瞧?” “啊,您说的那些赏赐啊,”慧妈妈愣了下,似在仔细回忆,然后道,“那天傍晚小姐叮嘱赶在宫门下钥前送回府,之后就不是我负责的了,应该是收进库房了,待会儿我去问一问,再来回您。” “那就有劳您了。” 还未等两人说完,就听屋内又忙乱起来,齐握瑜的挣扎尖叫声不绝于耳。 “慧妈妈,慧妈妈在哪里?”丫鬟们忙跑出来求助,“慧妈妈您赶紧回屋来吧,小姐又不好了。” 慧妈妈露出担忧神色,连忙急匆匆向宁姝行礼告退,又回屋去了。她进屋后没多久,里面动静就小了下来,齐握瑜再次恢复平静。 屋外,宁姝神色动了一下,随便拉了个小丫鬟道:“你家小姐一发病就找慧妈妈吗?” “是啊,说来也怪,小姐发起病来谁都不认,一股脑地喊着要逃,就是夫人亲自来哄也是没用的,只有见到慧妈妈小姐才会安静片刻。所以这几日一直是慧妈妈亲自照料的小姐,基本是一刻不离,也真是苦了她了,不过慧妈妈一句怨言都没。” “慧妈妈几时进的府?” “大概是八九年前吧,具体我记不清了,也蛮久的了,跟小姐十分亲厚。她老人家出宫时年纪已经不小,于是也未嫁人,一直在各府帮着教养诸位小姐们。算起来,还是在咱们齐府待的时间最长,她常说她膝下没有孩子,就把小姐当成她的孩子。就拿之前小姐失踪的事来说,她十分自责,天天跟着家丁们一起出去找呢。真正是再尽心不过了,倒是彩云跟榴锦,小姐是在她们手里丢的,倒半点担忧慌张瞧不见,整天没事人似的,真叫人瞧不上……” 宁姝仔细听着,眼中淌过一抹深思,轻轻应了声:“哦。” 第195章 火影迷踪 屋里,齐握瑜又闹了许久才在慧妈妈的安抚下消停下来。宁姝不便催促,就一直在院中等着,等了近一刻,那个叫月出的婢女才满头是汗地拿了库房钥匙跑出来,连连道:“叫宁大小姐久等了,奴婢这就带您去库房,这边儿请。” “那日傍晚赏赐送回府后,我们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得到了四小姐失踪的消息,于是急匆匆堆在这里,再没功夫去管。”月出边说边开锁。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里头东西比较乱,宁大小姐要找些什么,奴婢这就找给您。” “不必了,我随便看看。”宁姝踏进库房内,发现那些东西果然都杂乱无章地堆在库房一角,当时为了贺齐握瑜中选世子妃,各宫娘娘们都吩咐下人选些喜庆颜色的锦盒来装贺礼,可这些大红绛紫的色彩却在此时,显得莫名讽刺而刺眼。 宁姝随便开了几只锦盒,注意到最下层有两个长深的锦盒,足有三尺余长,便问:“这里头装些什么的?” “哦,那是娘娘们赏赐的绫罗绸缎,其中就有齐妃娘娘赏赐的两匹,那可是一年都出不了多少的贡品,听说十分难得,寻常人见都没见过的。” 宁姝笑道:“那可真要见识一下了,麻烦帮我搭把手。” 宁姝同月出把上面堆着的锦盒移开,然后弯腰亲自打开锦盒,发现里面盛着的丝缎果然品质极佳,轻轻一摸便觉水样丝滑,她正准备展开细看,忽然鼻尖敏锐地嗅到一点刺鼻的气味,紧接着耳边月出倒抽一口气,一声大喊:“宁大小姐小心!” 就在宁姝的眼前,她手边不足一尺的地方,那锦盒里的丝缎里蓦地窜出一道火星,迅速蔓延开来。宁姝下意识收回手,头皮一麻,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后退几步。 再一看,那锦盒中已经燃成一团火球,并且以极快的速度朝四处蔓延开来,将周围几十只锦盒全部烧成了一片,顷刻间库房内浓烟滚滚,火舌翻天。 “咳咳!”那浓烟异常刺鼻,宁姝立刻捂住口鼻,拎住傻乎乎试图自己去扑灭烈火的月出,“别管了,快走!” 这变故来得太快,月出整个人都傻了,直到被宁姝拖出库房才猛地回过神来,大喊道:“快来人啊,库房走水了!走水了!” 随着她的大喊,附近家丁们忙组织着过来灭火,可是那火实在太大,直到一个时辰后,最后一点火星才被浇灭,再走进库房一看,里面已经一片狼藉,所有绫罗绸缎之类的全被烧成了黑灰,就连金玉珠宝之类也被烧得面目全非。 整个库房所有宝贝,全都完了。 月出吓得腿都软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含泪道:“请宁大小姐替奴婢作证,这火真的不是奴婢放的!真的不关我的事啊!”这库房里东西,随便一件拿出来拿她的小命都赔不起,现下全都烧毁了,她这条小命也该完了。 宁姝将她从地上拉起,小声安抚着。她当然知道不是月出做的,当时她就在她身边,根本没有机会做任何手脚,可这场莫名其妙的火又是从何而来? 库房里没有一根蜡烛,没有一点火星,甚至连一丝阳光都照不进来,怎么会突然走了水?简直匪夷所思!而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就发生在她眼皮底下。真的是意外吗?还是有人想毁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想让她看?如果是后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一连串的疑问,就像眼前不断流淌的混着灰烬的黑水,在她眼眸中映过,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就在她沉思之时,丫鬟慧玉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跑了过来,声音里充满了惊恐的哭腔:“不好了!不好了!那个血爪印又出现了!好多好多,密密麻麻,就在……就在四小姐的床头!” 第196章 血色爪印 “而且——”慧玉说了一半狠狠咽了下喉咙,浑身都在发抖,颤声道:“而且这次都是……都是四、小姐她自己……”然后再也说不下去,像是刚刚见到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事。 宁姝立刻敛衽赶去齐握瑜的小院,望着眼前的情境,终于知道为什么慧玉会吓成那副模样,因为任何人看到都会头皮发麻,进而骇然惊惶。因为那张雕着精美花纹的床榻上,齐握瑜双手满是鲜血地站在那里,背对着众人,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在雪白的墙壁上画着狼爪形状的印记,而她所用的颜料,就是她自己滚烫的鲜血! 那面宽阔的墙壁上,已经被她画了密密麻麻地画了一整面。 闻讯而来的齐夫人看到这情形倒抽一口气,险些厥过去,被丫鬟急急扶住。 齐握瑜回过头,朝着众人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轻轻舔了一口她手指上自己的鲜血,讨好地问道:“你看,我画的,像不像?” 齐夫人涕泪横流:“我的天爷啊!握瑜我儿,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这是要了为娘的命啊……快来人拉住她,快拉住她呀!” 足有十来个人合力,才强行夺下齐握瑜手中的剪子,然后用软布将她绑起,这才制止了她近乎自杀的行为,又手忙脚乱地将大夫请来,替她裹伤。慧妈妈抱着仍然尖叫挣扎的齐握瑜,双眼通红。 彩云吓得脸色煞白,跪地求饶:“老爷夫人,奴婢真的没想到小姐会偷藏了奴婢的剪刀,求老爷夫人饶命啊!” 齐大人看着榻上早已彻底疯魔的女儿,愁眉不展默默叹气,一声又一声。 旁边,齐夫人一边哭,一边道:“老爷,法事,快去请张道长将唤魂的法事操办起来!五天,不,三天内,一定要把她的魂唤回归位。否则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瑜儿怕是要不保了!” 四处都是啜泣声。在那片或低或高,或真或假的抽泣声里,宁姝的目光在屋里慧妈妈、榴锦、慧玉、彩云……所有人脸上一一滑过,像一把锋利的刀,试图劈进这片混沌的迷雾中,从中拨出真相。 天空不知何时落下雨来,不大,细密如针,天际瞧不见一丝光,整块黑沉沉的天幕笼罩而下,仿佛将整个齐府拖进了愁云惨淡的深渊之中。 宁姝站在长廊里,仰头望向这块被乌云笼罩的天空,想着这一桩桩一件件摆在眼前诡谲复杂的事件,静默深思,忽然听到连翘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匆匆而来。 连翘小声激动道:“小姐,制那块长命锁的银匠,我们找到了!” 难得听到一个好消息,宁姝不免振奋起来:“真的?太好了!在哪里,快带我去。” 来不及撑伞,在这片细细密密的雨丝中,宁姝疾步登上马车。 “驾!”徽墨长鞭一甩,两匹骏马以最快的速度载着马车驶向城南方向。马车里,连翘激动回禀:“是城南一家老字号的银铺,我们就是按照小姐你说的法子一家一家排查下去的,原本应当是不难找的,独巧这家铺子的老板前些日子回乡省亲,于是就被我们错过了。幸好今日我们不死心又去找了一回,这才让我们找到。我央请了那老板,现下他就在铺子里等着咱们呢。” 宁姝笑赞:“好连翘,记你们一大功。” 第197章 陈年之怨 马蹄疾驰,溅出一朵朵透明的水花,带着车厢里的宁姝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城南,随着徽墨一声“吁~”,慢慢停在一家店铺前。 一下马车,宁姝立刻拿了长命锁走进去,一看,那老板果然守信,一直在铺子里等着她们。宁姝恭敬地致了个谢礼,道:“老先生您好,请问这只长命锁可是出自您的手艺?” 这是一家百年历史的老铺子,老板是个五十多岁须发皆白的老先生,不过耳聪目明,只朝那长命锁瞧了一眼便道:“那可不,我们开银匠铺子的每家都有自己的传承,越是老铺子传承越久,为了与别家铺子的手艺区别开来,我们会在自己做出的物件不起眼的地方做个小小的标记,这样无论过了多久,都能一眼瞧出自家的物器。就比如这只长命锁,在锁头部位我会比别家多刻一朵卷云的图案,所以这定是出自我家的手艺没错。” “那请问您,可还记得请您制这块长命锁的人长什么模样么?是哪家府邸的?” “那您可真是说笑了,”老先生被逗乐了,“这东西是我做的不错,可这一看就是二三十年前的老物件,时间过去那么久,哪还记得什么人定做的?您可莫要为难我这老人家了。天色不早了,眼瞧着雨越下越大,我也该收铺子了,小姐请吧。” 宁姝长叹一声,再抬起头,眼中已泛起泪花,瞧得那老先生哎哟一下,忙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一个长命锁,哪值得小姐这般?” 宁姝低下头,拿帕子拭了眼角泪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块长命锁其实是我叔母的遗物,我叔母幼时曾遭了大难,被拐子拐了,后来吃了无数苦头才嫁进我家,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就患了重疾,一命呜呼了。她膝下无子无女,一直将我当作亲生女儿照拂,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她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办法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我当时年纪小,并没记牢这事儿,前些日子叔母到我梦里托梦,涕泪横流地朝我哭诉,说我当时年幼没有能力,她不责怪。可现下我长大了,定要帮她了却当年遗憾,否则她黄泉之下永生永世无法安心投胎。” “原是这样……”老先生心肠软,听后不由唏嘘:“那还真是件凄惨事啊,你待我好好想想……” 老先生接过那块长命锁,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想了许久,忽然道:“我想起来了!这块锁是我出师不久制的,所以制得格外仔细,可费了我好些功夫。来定锁的好像是位怀着身孕的夫人,至于长什么模样,都三十七八年过去了,实在记不清。只隐约有个印象,那位夫人气质十分不俗,一看就是高门里出来的贵人。” “先生是京城有名的手艺人,每年慕名请您做首饰的不知凡几,三十多年里您见过的贵胄夫人高门小姐,少说有上百位,可您仍然对三十多年前那位留有隐约印象,定是当时您瞧见过什么稀奇的事儿,或者听见过什么特殊的话,让您印象深刻,至今难忘。劳烦先生仔细想想。”宁姝心思转了一下,道,“比如据您所说,那位夫人一看就是高门里出来的贵人,为何定做的长命锁只用最稀疏平常的银,却不用更符合她身份的金玉珠宝呢?您当时难道就没有疑问吗?” “嘿!你别说,我当时好像还真问过,”经过宁姝点拨,老先生沉寂了三十多年的记忆终于慢慢浮现在眼前,“那时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见那夫人穿着仪态皆是不俗,却仅仅要定做一个银的长命锁,心里十分奇怪,于是就问了您刚才说的那个问题。当时那位夫人愣了半天没说话,脸色十分难看。我就想:难不成我这问题太唐突,冒犯了贵人?正心里忐忑怎么求夫人恕罪,没想到那位夫人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隐约说了一句:配不上。” “配不上?” “对,当时她声音特别小,跟叹息似的,脸也雪白雪白的。我这辈子也算瞧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可像那位夫人一样的,还真没遇过第二个,脸上看不出一点怀了身孕的喜色,反而很是……”老先生想半天,终于挑出合适的词语,“对,绝望!就感觉,她对自己肚子里怀着的孩子一点都不期待,甚至在说那话时,充满了怨恨。我想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许是这位夫人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儿了吧,就没再问下去了。三天后,是她身边的仆婢来取的锁,之后我再没见过她了。至于她是哪家府邸的夫人,从头到尾瞒得严严实实的,一个字没透露过。” 第198章 揭露一角(一) 韶华如水,光阴是刀。三十多年的时光,一万多次日升又落下,月盈复亏残,这无情的日月轮转,足以让一个刚呱呱落地的婴孩长成一个半老徐娘,含饴弄孙的妇人;也足以让一个如花蕾般美好的妙龄少女,一头青丝尽成白发。 隔了这么长时间,想从京城近百万的茫茫人海中找出这么一个人,光想想就觉得头疼,更何况,姓名不知、相貌不详、身份瞒得严严实实,除了老先生口中那几句模糊的描述,什么都没剩下。 相比之下,恐怕登天都比这简单些。 宁姝默默望天。 老天爷,您老可真爱跟我开玩笑啊。 郑重谢过老先生后告辞,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些,路边雪白琼花在雨水中散落而下,马车顶上发出啪啪的轻响,却不知砸下来的是雨滴还是琼花。就在这阵悦耳的轻响里,宁姝安静沉思。 她掀开车帘,伸手从空中接了几滴雨水,在面前小案上慢慢书写着。 时间:三十多年前。从年龄上看,与之比较吻合的是慧妈妈。可是她自出宫后一生未嫁,更谈不上怀有身孕了。且她二十年前才被放出宫,之前一直在宫里当差,从时间上就可以将其排除了。除此之外,据那位老先生所讲,那位夫人气质非凡,一看就出身高门的贵人,身边还有数名仆婢伺候。慧妈妈虽曾是宫里教养嬷嬷,可到底是下人,光手上的薄茧就与老先生描述有所出入。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或者是宫里的某位太妃?不,不会。后宫妃嫔出宫很难不说,何人侍过寝,何人怀有身孕,这是瞒都瞒不住的。更何况皇家子嗣,即便再不受重视,也毕竟是这大越国最尊贵的血脉,为何那位夫人会说那三个字:配不上? 还有,这同那位无声惨死的文才人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无数揣测被宁姝立起,又被她否决,一时间直教她头昏脑涨。她掀开车帘,打算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换一换思绪,目光偶然一滑,落在道路旁侧一处官所上。从那宅邸制式看来,像是一处官家府衙,可是进出的却都是妇人稚童。 宁姝好奇心起,便问:“那是什么地方?” 徽墨伸了脑袋张望过去,应道:“哦,我看看牌匾上写的是,慈幼局三个字?” 宁姝“嗯”了一声点点头,待马车驶过后,她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这念头来得太快,令她一瞬间福至心灵,急声唤道,“快停车!” “啊?停车做什么?”徽墨不知所以,吁了一声,马车还未停稳,就见宁姝已经牵起裙摆从车上跳下。连翘忙撑开雨伞,急匆匆跟上。 一边跟紧她的脚步,连翘一边好奇道:“小姐,慈幼局是什么地方?” 即便打了雨伞,可斜风细雨还是打湿了宁姝的衣衫,与她身后一头乌发,可她半点顾不上:“这里是专门收养遗弃婴孩的地方。里面尽是些被遗弃的婴孩,他们或打娘胎里就身有残缺,或一出生就染上重疾,于是被随意丢弃在路边,任其死活。也有的生身父母实在穷困潦倒,养不下去了,于是悄悄放在周围富户的门口,求一条活路。有些幸运的,就被富户收养作了家养子,也有些不幸的,还未来得及啼哭几声就已被野狗咬死,成其腹中之餐。先帝爷在微服私访时就遇到过一个在雪天被活活冻死的婴孩,痛心万分,于是下令创办了这慈幼局,专门收养这些孩童,置乳母喂养照料,无子女者可来领养。” 连翘听后更不解了:“我们来这儿干嘛?”总不至于来收养孩童吧? 宁姝一脚跨进慈幼局的门槛,回头微微一笑,眼睛出奇明亮:“因为我们很可能在这里找到某项极为重要的线索。” 第199章 揭露一角(二) 另一脚还未来跨入门槛,宁姝想到什么,忙回头朝着一头雾水的徽墨道:“劳烦徽墨小哥回王府,替我向世子殿下借个助手。” “有我在,还需要借别人?”徽墨双手抱胸不满地哼哼,想他徽墨打架验尸下迷药扮女装什么不会,也太不给他面子了吧。 宁姝笑了,轻轻挑眉:“这么说来,徽墨小哥是愿意同我去查卷宗了?” 徽墨立刻头皮一麻,一想到之前与她在户部彻夜找记录的经历,他的小心肝儿就颤巍巍缩了起来。他别的什么都不怕,唯独见了字儿,尤其是大堆大堆的字儿就头晕眼花。 他二话不说,立刻扬起了马鞭:“没问题,我这就回府把他抓来!”死道友不死贫道,兄弟,算我对不住你啦。 慈幼局的管事听了宁姝的要求,起初并不肯点头,直到宁姝拿出南平王府的印信,这才被勉强允准进入。宁姝默默腹诽:这年头还真是见人下菜,她堂堂宁国公府大小姐的脸面,还比不上夏侯轻一块令牌,什么世道? 不愧是夏侯轻亲自带出来的人,没过多久九思便已抵达,同宁姝一起在一排排档籍架上翻阅起来。这些档籍因年份过长,早已枯黄发脆,上面蒙了厚厚一层灰。刚拿起一卷,宁姝就被灰尘呛到,打了个喷嚏。 不过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将档籍上的灰尘轻轻拂开,宁姝掀开了第一页。 屋外雨水顺着瓦檐滚落成帘,屋内暖橙的灯火将她的剪影映在了身旁的墙壁上,剪影里她微微垂首,埋头将手中书页一行行仔细阅过,又翻到下一张,专注认真,不知疲倦,如同一幅静谧的画。 灯罩内上崭新的蜡烛在卷册翻动的声音里默默滴着烛泪,逐渐缩短,直至熄灭,然后又被替换上新的一根,直至雨不知何时悄悄停下,屋外也亮了起来。 转眼,已是第二天。 连翘早就抱着一本档籍瞌睡了过去,忽然听到一声:“找到了。”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就见她家小姐接过九思递来的档籍,眸中露出复杂的深思,轻声呢喃:“果然,是她……”她闭上了眼睛,无声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跨出慈幼局方觉一身疲累,饥肠辘辘,宁姝揉了揉酸痛得要命的脖子,正想着附近哪家早点铺子口味独到,好让她饱餐一顿恢复元气,没想到平南王府的马车已在门口等着了。 宁姝一时愣在那里。 一只玉白的手将帘子掀开,里面略带不耐的声音传了出来:“傻呆在那里做什么?上来。” 宁姝麻利上车,望着里面的人,轻声道:“殿下等很久了?” 夏侯轻脸上的表情淡然一如往昔,看不出一丝情绪,淡淡道:“你想多了,才到。” 宁姝撇了撇嘴,心里吐槽他的口是心非,明明从湿漉漉的马尾以及马车周遭打湿的痕迹一看就知,雨停前他已候在了此处。而自雨停到现在,少说一个时辰过去了。可吐槽归吐槽,心里却默默生出一丝暖来。 “这个匣子,打开。”夏侯轻随手指了一下案上。 宁姝眨眨眼:“这里面是?” “你不是一向自诩嗅觉敏锐,闻不出来?” 宁姝鼻尖轻嗅,眼睛一下亮了,犹如弯月,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匣子分为三层,上层是八种各式点心,中层是四碟新鲜小菜,而下层则是一盅熬得粘稠的米汤,散发着诱人的热气。一夜饥肠,这时候吃其他东西都不合适,唯有一碗熬得香稠的米汤最叫人食指大动,也不会令肠胃难受。 感激之情一下油然而生,宁姝笑眯眯道:“多谢殿下。” 夏侯轻勾了下嘴角,轻嗤道:“若我记得不错,救你命时,都没有得到这样郑重的感谢。” 宁姝俏脸默默一红,有些心虚,似乎还真是这样……就着点心小菜,一碗米汤下肚,这才觉得回过魂来,连带着思绪也清晰了许多。 听宁姝简单叙述了这几日所得,夏侯轻神色微动:“如此说来案犯何人,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宁姝点点头,一边将最后一口点心咽下:“不能算全部破解,只是对于八字诅咒的签文以及齐握瑜如何从闻芳殿无声无形地失踪一事,已有了一个基本猜测。不过据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还无法定对方的罪,还缺少一件确凿的令人无法抵赖的证物。而这件证物,只有等到特定的时候才能拿到。若我估算得不错,这件案子三日内可以告终了。” “为什么是三日?” “因为齐夫人认为齐握瑜的癫痴疯魔乃魂魄离散所致,所以她决定三日内为齐握瑜做一场法事,将她离散的魂魄唤回,届时齐妃娘娘也会参加。所以如果对方想动手,那一日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第200章 烈火焚身(一) 徐徐微风掀起车帘一角,车外垂下一朵琼花蓄了一夜的雨水,沉甸甸地“啪嗒”,宁姝抬头看着那朵花自花托无声坠下,伸出手接住。 望着掌心这朵洁白小花,宁姝轻声道:“只是这个案子牵扯到的不仅仅是六年前文才人怀胎而亡以及九年前狼妖案,还有更多更多的无法言明的密事,当这些陈年旧事全部公诸于众,势必将掀起一番巨大的波澜。而那波澜之外,恐怕又要添上无数人的血泪……” 宁姝伸出手,让那朵洁白小花尘归尘土归土,忽听身后一串急促马蹄声,她朝后望去,就见马背上子归神色匆匆:“小姐!齐府的法事提前了,昨天白天齐握瑜做出自残之事,齐夫人彻夜未眠,同齐大人商量好,请玄清观的张道长今日就为齐握瑜施法,时间就定在午时。” 宁姝神色一凛,立刻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道:“快!现在是辰时二刻,距离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立刻赶过去或许还来得及阻止那件事的发生!” 而一个时辰前,承乾宫内。 一名宫女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为齐妃修剪完指甲,再一笔一笔仔细地为她染上鲜红的丹寇。 绣着金凤牡丹的贵妃榻上,齐妃以手支颐,朝着躬身在旁的心腹太监道:“那只鬼头蜂的事情查得怎么样?” 那名叫敬忠的宦官颤巍巍道:“启禀娘娘,奴才这些日子带人翻遍了整座御花园,也没有找到毒蜂的踪迹……十三公主那里也派探子查了,也没……探到……” 齐妃美艳的容颜因愤怒而些微扭曲:“那为什么那日御花园里,萧长平会说出亲眼看到了一只毒蜂要蛰咬握瑜?” 敬忠万分惶恐,噗通跪在地上:“求娘娘明鉴!当年那名南疆养蜂人是奴才亲自灭的口,一刀刺穿了心口当即就气绝而亡,而他的小女儿也是奴才动手掐死的,将他二人杀死后,奴才就把他们的尸首扔进了河水里喂了鱼,以保万全,奴才又在河边守了两个时辰,也没瞧见尸体浮上来,这才敢离开,那二人绝没有死而复生的可能啊!” 他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努力将自己摘清楚,眼珠一转道,“奴才私以为,许是当年文才人临死前向十三公主透露了什么,十三公主这么多年一直引而不发,为的就是等待时机,刚巧给她等到了那一日,所以趁机故布疑阵,故意当众说出那毒蜂的事,想要诈您?” 齐妃狐疑地眯起眼睛,片刻后方道:“呵,没想到那丫头小小年纪,竟然心思那样狡猾,还真是叫本宫刮目相看,就跟她那个贱人母亲一样!表面上看着平平淡淡,不争不抢,却在本宫同玫贵人争宠之时,趁机凑到陛下跟前去博得陛下欢心,让她再度承宠!若不是章太医偶然发现端倪,来禀报于我,本宫险些被那贱人蒙骗了过去!” 敬忠抹了一把额头冷汗,谄媚道:“她不过一个低贱宫女出身,竟妄想同日月争辉,简直是不知死活。娘娘您心存仁善,竟还给她留了个全尸,叫奴才讲,那样的贱婢就该千刀万剐。” 齐妃垂下眼眸,望着宫婢给自己新涂上的丹寇,冷冷地勾起红唇:“那贱婢已经死了,尸体都烂透了,倒不成问题,只是她留下的那个小贱人,这些年本宫一直想除掉这个后患,可惜不知她哪里修来的大福分,竟给她巴上毓老王妃这座靠山,让本宫屡屡想动手,却寻不得机会。呵!若是被本宫抓出此事真是她所为,那么就休怪本宫斩、草、除、根!” 最后四个字说得无比毒辣,叫敬忠心肝跟着颤了一下,只敢低着头赔笑,一个字不敢吐出声来。 直到齐妃沉四片刻后,转到另一个话题:“南平王府那里有未传出要退婚的消息?” “还未。” 齐妃点点头:“那就好,本宫辛苦筹谋了这么久,为的就是得到南平王府的辅助,没想到握瑜那孩子竟然会遭遇那样的异事,刑部、大理寺,包括那个宁姝,都是一群吃干饭的废物,到现在都没破案,简直愚蠢至极!” 敬忠想了一下,道:“齐夫人刚刚派人来传信说:唤魂仪式已经布置好,就在玄清观,只等娘娘尊驾。待法事结束,娘娘将四小姐离散的魂魄唤回,届时四小姐定能恢复正常,那么南平王世子妃的位置,仍然掌握在娘娘手中。” 齐妃闻言起身,发出一声轻叹:“如此,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握瑜那孩子自小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性子也与本宫十分相似,就算不为了南平王世子妃之位,本宫也希望她能平安康泰。既然已经布置好了,那么随本宫前去吧。” 敬忠眼色一使,几名宫婢立刻簇拥而来为齐妃更衣摆驾:“奴才遵命。” 伺候齐妃坐上鸾轿,前八后八共一十六名宦官将鸾轿抬起,旁侧又有六名贴身宫婢紧随而上,立于鸾轿两侧随时听候齐妃吩咐。鸾轿之后,敬忠垂着头轻轻摸了下自己的脸,片刻恍惚,立即大步跟上伺候尊驾。 第201章 烈火焚身(二) 玄清观。 为让齐握瑜早一点清醒过来,齐夫人夤夜未免命人布置好了道场,只待吉时至,齐妃娘娘到场,张道长施法将她癫痴疯魔的女儿变回原来的模样。 道场中央,张道士一手掐诀,一手持辟邪木剑直指苍天,闭目默念道法,向过往的神仙祈愿,周围九名道长护阵,手中黄符纷飞。 为防止齐握瑜疯病发作,扰乱施法过程,齐大人不得不命人给她喂下迷药。于是此时,齐握瑜正静静地躺在布满朱砂符文的法台上,等待道长们施展唤魂的法术。 日至天中,张道士掐指一算,蓦然睁开眼睛,大喊一声:“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万神庇佑,魂兮归位——” “吉时已到,请娘娘泼洒圣水。” 齐妃敛袖上前,从张道士手中接过那只金樽,然后转身行至齐握瑜面前,将樽中圣水一点点泼洒在齐握瑜的身上。 齐夫人紧紧拉着齐大人的衣袖望着这里,目光既紧张又期待,既期待又惧怕,只怕着若是这法事也无效用,他们唯一的女儿怕是此生无望。慧妈妈等人同样神色紧绷,全场鸦雀无声,只听到导师们念法的声音,以及圣水自樽中慢慢洒下的声响。 就在无数双期待的目光中,一直沉睡的齐握瑜忽然睁开了眼睛,往前面前向她泼洒圣水的齐妃轻轻唤了声:“姑姑……” 齐夫人眼泪哗就落了下来,几步上前:“握瑜我儿,你可是醒过来了?” 齐握瑜缓慢起身,僵硬地扭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突然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母亲,我身上好烫啊……” 紧接着就在所有人面前,被泼了一身圣水的齐握瑜身上忽然冒出一簇火星,大声尖叫了起来:“啊啊啊啊啊——” 那场面极其诡异,谁也不知道那簇火星到底是从何而来,却眼见着顷刻间燃成一团火苗。 这场变故实在来得太快,齐妃被骇得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仪态尽失,被敬忠等人连忙扶起躲避到一旁。 慧妈妈震惊大喊:“小姐!!!”想扑过去拍开齐握瑜周遭的火苗,可那火舌越烧越猛,顷刻间汇聚成熊熊大火,将齐握瑜整个人吞没。就在这片烈火之中,齐握瑜嘶声大喊,从法台滚落到了地上,那凄厉的尖叫声如同来到了地狱。 齐夫人哭喊着想冲过去拯救自己的女儿,被齐大人死死拉住。齐大人双目赤红,扭头大喊:“砂石!水!快!” 可是太慢。 终究是太慢! 当宁姝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癫痴疯魔,死于非命,这八字最终还是应证在了齐握瑜身上。 当一桶又一桶的水将她身上的烈火彻底扑灭,她已经被烧成了一具黑炭,齐大人颤巍巍走过去,试图唤醒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可是他探出的手指再感受不到齐握瑜半点呼吸。齐大人抬起手茫然地望着上天,再望望不远处被骇得失魂落魄的亲妹妹,最终一拳重重击打在地上,眼泪同时滴落。齐夫人早已哭昏了过去。 齐妃神色恍惚,几乎已经疯了,只会默念一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听说没有?听说没有?齐妃娘娘亲手烧死了自己的侄女!!!” 第202章 死于非命(一) 一时间,京城的大街小巷全都在谈论着同一件咄咄怪事。 “什么?她莫不是也疯了吗?为什么要烧死自己的娘家侄女啊!” “谁知道呐,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或许是因为齐四小姐已经癫痴疯魔,再无用处,所幸将她灭了口,免得败坏齐家的门楣?” “就算如此,也该悄悄地把人处理了,哪有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那么多人做这事的道理?就算是金尊玉贵的齐妃娘娘,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吧。况且,道观圣水竟然把个大活人活活烧死了,这样的离奇的怪事,依我看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天罚!一定是齐家做了什么恶事,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所以降下天罚,以示惩戒。之前传遍京城的癫痴疯魔、死于非命的那八字诅咒,现下真真悉数应在了她身上,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哟,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是多大的恶事,才能惹得老天爷这样动怒呀?” “呵呵,那恐怕只有齐家自己心里清楚了,你们还记得么?九年前,年方七岁的齐四小姐就当街打死了一只狼妖,还拖着狼妖的尸首跑了整整三条街。小小年纪就做出这种事,这些年干得恶事可能少吗?至于齐妃娘娘,后宫里爬到那样位置的妃嫔哪个又是省油的灯呢。不管怎样,齐妃娘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烧死了齐四小姐,这是不争的事实,咱们呐,接下来且等着看好戏吧……” 这件怪事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不过是多添了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大理寺与刑部诸位官员尽数站在案发现场,顶着来自陛下的怒火,一脑门头发几乎被自己拔光。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诡异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没想到更诡异的还在后头,望着眼前属于齐四小姐的黑漆漆的尸身,官员们只觉得仕途怕是要尽数断送在今日了。 “陛下……”齐妃一抬头,两行泪已经落了下来,上天给了她一张极其美艳的容貌,哪怕年近四十,也依然艳丽得如一朵长开不败的鲜花,耀眼招摇。而此时这朵耀眼的花朵靠在宫婢怀中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如同被暴雨狠心地摧残过,竟难得现出脆弱的可怜来。见到皇帝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眼帘,她立刻如同溺水的人见到浮木般死死拉住,崩溃嚎啕:“不是我害的瑜儿,不是……陛下信我……你们信我……真的不是我害的……” 她整个人神色恍惚,似被刚才亲眼目睹自己的亲侄女被活活烧死在面前,吓得整个人神思错乱了。皇帝看着这个伴了自己近二十年,几乎将自己大半辈子融进他生命中的女人,心中无法抑制地产生疼惜之感。皇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命宫婢们立即将她扶进静室里好生照料。 “谁能给朕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缓缓转过身,朝着在场所有官员环视一周,刻意压低的声音足以表明他此刻的怒火有多高,“最好不要有人跟朕扯什么诅咒天罚或者鬼神之说,否则,朕现在就诛了他的九族!” 在场无人敢出声,刑部侍郎无奈中被推上前承受陛下的勃然大怒:“刚刚臣等在玄清观的灶炉里找到了一件烧了一半的道袍,臣等怀疑有人假扮成道士混入玄清观,趁机在法事中动了某项手脚。求陛下给臣等一些时日,臣等必将此案侦破……” 他还未说完,皇帝已经笑起来,每一寸颤动的皮肉都随着他的怒笑而牵动:“呵,给你们时间?朕给你们的时间难道还不够吗?再给你们时间,恐怕百姓的口水早已将整座皇宫淹没!” 皇帝目光扫视一圈:“宁家女何在!” 人群之中,宁姝心中一声哀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叩礼:“臣女宁姝拜见陛下。” 皇帝皮笑肉不笑道:“朕记得此案齐妃早已交给你协理。之前那个案件里你的嘴皮子可利索得紧,怎么现下一声不吭了?哑巴了不成!” 宁姝低着头,没有回话。 皇帝勃然大怒:“从诅咒签文一事到今日此案,朕的耐心已经耗尽,既然你们谁都查不出,那朕来办!今日之事既发生在玄清观,就与玄清观脱不了干系,整个道观近百口人,却没防得住一个凶手,全部有失察之罪!另外接手过签文的司天监上下三十七人、齐妃身边八名宦官、以及闻芳殿出事那晚守在寝宫外的婢女嬷嬷六人,将以上所有人全都捉拿归案,严刑拷打,朕就不信,找不出一个凶手来!” 皇帝一声令下,数百侍卫立刻鱼贯入内,一时间整座玄清观内无数人磕头求饶,哭嚎喊冤,犹如一座昭狱。 最不想看见的一幕,终于还是在眼前发生,宁姝别无他法,只得上前一步朗声道:“启禀陛下,凶手何人臣女已经有了眉目,请陛下允准小女上前查探一下齐四小姐的尸首,以确认心中所想。” 第203章 死于非命(二) 皇帝龙目微垂,极力压下心头的震怒,然后冷然道:“朕给你三炷香时间,三炷香后若你不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朕连同你一并责罚!” 宁姝躬身道:“小女遵旨。” 暂时应付完皇上,宁姝转身向哭成一团的齐家众人走去。齐夫人早就哭昏过去,齐大人年近半百接连失去了一儿一女,此刻也悲恸至极,两目垂泪,他胸口有着整整一腔的怒火想要朝着在场所有人发泄,让他们统统为他唯一的宝贝女儿陪葬!可是他茫然地扫视了一圈却发现,除了他自己的亲妹妹,那个一直他们捧为齐家荣耀,却用一杯圣水烧死了他幼女的齐妃娘娘,再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责备。 这巨大的愤怒与迷茫让他气血上涌,喉咙嘶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恍惚记得,好像才是不久前,那个娇娇嫩嫩的小婴儿才被从产房里送出来,那么软软的一小团被包在襁褓里,送到他面前。 他之前已有过几个儿子,一向奉行齐家祖训严加管教,致使他们对自己也是既敬又畏,唯独失了亲近。唯独这个小女儿,被产婆抱到他跟前时一直在啼哭,可一见着他就笑了起来。从此,他是捧在手心生怕摔了,含在嘴里生怕化了,恨不得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这唯一的掌珠面前。所以,后来哪怕明明知晓她性子有些过于娇蛮跋扈,还是忍不下心来管教于她,只想着有他在,有齐家这块牌匾在,总归出不了什么大事。 可谁知道,最后他的宝贝还是死了,还是死在他自家人手中。齐大人眼前一黑,双腿踉跄险些栽倒下来,被下人扶住。他干涩的喉咙里,唯一能发出的只有隐忍的哭声。 因为死相太过惨烈,为保留齐握瑜最后一丝尊严,齐大人命慧妈妈匆匆寻了一块白布来,将她盖住。 宁姝拨开人群上前验尸时,齐大人塞哑道:“你是真的心中已有揣测,还是仅为搪塞?若是后者,不准动我的女儿!” 现下对齐家简直是两难境地,他女儿云英未嫁就遭惨死,若是被人当众剖尸,连死后的颜面都无法保全,他日后该如何去黄泉见自己的女儿?若是查得出凶手还好,可万一到最后什么结果都没有,那么罪责势必要被推到齐妃身上,这对于已经被深深割了两刀的齐家来说,又将是致命一击。 “齐大人放心,小女不敢犯欺君之罪。待会儿小女会请四周无关人等避嫌,只留几名女婢当助手粗略检查四小姐体表,绝不辱了四小姐颜面。” 齐大人无声地张了张嘴,最终别过脸去:“那你,查吧……若是查出最后是何人害我瑜儿,害我齐家,我定要那人,碎!尸!万!段!” 宁姝简单吩咐了几句,几名婢女立刻去寻了几匹宽布来围在四周,将尸身与其他人的视线隔开,而她带领连翘走了进去。 不得不说,齐握瑜真的死得太惨,白布刚掀开,连翘就下意识别过脸去。 烈火焚身后,她身上的衣服几乎被烧成了灰,只剩下几片残褛还黏在尸身上,皮肉早就被烧化黏在一起成了一片焦炭,散发着焦臭呛人的气味。 望着眼前骇人的模样,宁姝心中发出一声轻叹。 不久前,未央宫中齐握瑜得知自己中选时的模样,似乎还在宁姝眼前。 那时的她,绯色红晕立刻染上双颊,手指纠缠,激动得几乎落泪,用这世上最期盼的眼神痴痴地着望着心上人从屏风后朝自己走来。没有了往常的嚣张蛮横,亦没有一贯的高傲残忍,有的只是一个年少慕艾的小小少女,对心上人一心一意的痴恋。 不过短短数日,她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真的是天罚吗?或许某种意义上也对,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当初她自己亲手种下的毒芽,最终结出了恶果,应在了她自己身上…… 第204章 死于非命(三) 没有时间感慨,宁姝戴上之前徽墨送的猪泡手套,抓紧时间检查了她的肉身,单膝跪地在她尸身上仔细嗅了嗅,在闻到尸身上焦臭味中隐藏的另一股复杂刺鼻的气味时,微微皱了下眉,又将她身上烧得几乎不剩的几片残褛小心地捏了一片,碾碎放在掌心。 眸中划过某种深思,她随即又命连翘递了小刀来,从齐握瑜尸身上割下一小片焦炭置入铜盘内;又将那只杀人凶器——盛放了圣水的金尊捧在手中,谨慎端详,捻过上面残留的水珠,轻嗅气味;最后将整个道场的每个角落,每个细节全都纳入眼中。 做完了这一切,第三柱香已经快烧到了结尾,宁姝站起身时,已经一头汗水。她来不及擦汗,转身望着瑟缩在角落里抱团哭泣的齐家仆妇中的某一个,轻声道:“慧妈妈,事到如今你已经完成了最完美的报复,请你将真相和盘托出吧。” 听到这句全场所有人顿时怔愣住,无声静谧,片刻后轰然哗语。就连一直处于愤怒中的齐大人都呆了呆,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是她? 这个妇人,出身宫门,是京城有名的教养嬷嬷,从多年前就被他请来府中教导握瑜,一直对握瑜尽心尽力,事事照料关心,许多事连齐夫人这个做亲生母亲的,都没她做得周到。不谈她往日多般尽心,就谈自握瑜出事后,她日日自责垂泪跟着下人们满京城地寻找握瑜。握瑜癫痴后,其他下人们怕被握瑜咬伤,纷纷躲避,唯有她时时刻刻守在身旁,日夜照料……直到刚才她还跪在握瑜尸身旁嚎啕大哭,悲恸地捶打自己的胸口,说要随握瑜去了…… 一众刑部大理寺官员刚才进来时,谁人见到她不叹一声忠仆。怎么,可能,是她?! 可偏偏,这宁大小姐明澈如水的目光此时正落在她身上,向她发问。 众人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见齐握瑜的尸身旁,同其他仆婢一起跪在跟前,揪心落泪的慧妈妈缓慢地抬起头,满脸泪水与迷茫地望向宁姝,慢吞吞道:“宁大小姐,您这话说的什么意思?老身怎么……半点听不懂了。” 宁姝轻轻摇头:“这一连串的案件从头到尾都是由你主导,不是吗?” 还未等慧妈妈开口,旁边丫鬟已经质疑起来:“这怎么可能?刚才小姐身上起火时,慧妈妈第一个不顾危险冲上去想扑灭小姐身上火,现下她手上的燎泡还在,你怎么能说慧妈妈是害小姐的凶手呢?”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替她鸣不平:“对啊对啊,而且自今早主子们出门赶至道场起,慧妈妈就没有离开过小姐身边,一直随身伺候,什么圣水金尊一概没碰过,怎么可能是她!宁大小姐,你不能为了破案子,随便找个人栽赃顶罪吧,我们下人的命再贱,那也是命啊。” 就连齐大人,在一番低头慢思后,也嘶哑开口:“今天早上抵达玄清观起,为了防止瑜儿发病,我就命慧妈妈贴身伺候,不可离开半步,论理,她没有机会在此案中动手脚。” 宁姝言语坚定:“不,她动了手脚,只是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自那根神秘诡谲的血字签文开始,或者说更早的狼妖复仇起,这一连串的案件除了她外,还有一群人跟她合谋,做下了这一切!” 第205章 死于非命(四) “一群人?”陛下的目光从瑟缩地跪在地上犹如受惊鹌鹑般迷茫的慧妈妈,实在难以想象,这么庞大的一串迷案竟会出自这样一个拿不上台面的妇人之手。这难道不是玩笑吗? 宁姝不卑不亢地迎向陛下怀疑的目光,如出水芙蕖般挺直的后背,昭示着她的笃定与自信:“启禀陛下,此案内情极为复杂,每一个环节都纠缠相扣,很难单独拎出来说清,请陛下允许小女从数日前司天监卜算出那根诅咒签文后,开始一件一件向陛下禀明。” 皇帝勉为其难地挤出几分耐心,道:“好,你从头到尾给朕一五一十地说来。” 宁姝躬身施礼后,抬起头,头顶的金乌不知何时被一片乌云遮住,四周暗沉了下来,可她的眼眸异常明亮,如同浸在水中的两丸黑水银,能轻易望穿这片混沌的迷雾。 “众人皆知,数日前未央宫太平宴上,由皇后娘娘、齐妃娘娘与几位太妃主持,南平王世子殿下抽签选妃,最后由齐四小姐抽中了那一张夏侯世子亲笔所书的花笺,中选世子妃。而就在那场宴会上,十三公主因未抽中花笺一时激动与齐四小姐发生了争执,紧接就是御花园太液池边那场落水风波。再然后,就是齐四小姐莫名其妙在闻芳殿消失无踪,直到几天后在乞丐们聚集的一处大桥下才偶然发现了她的踪影。” 宁姝尽量简短地将事件概述过后,开始将那朵隐秘含苞的荷,一瓣一瓣剥开,展示到所有人面前:“其实诸位有所不知的是:那场抽签选妃的仪式从头到尾都算不得真,因为当时那个匣子装着的二十四张花笺,里面全部为空,那唯一一张世子殿下的亲笔早就被另搁在一旁,为的就是钓出那一条暗藏在浑水中跃跃欲试的鱼。” 荷花的第一瓣才被剥开,就引起不小的热议:“啊,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齐家四小姐并不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 亦有人忍不住摇头唏嘘,只碍于齐大人也在场,不敢大声说出来,只在心中嘀咕:“中选之日齐家多么高调,那赏赐一车一车地往她府上送,齐家在得到好消息时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立刻就响了起来,没想到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幻影。到如今镜已碎花亦残,这还真是……一片荒唐,哎……”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发问:“那日你怎会在场?” “……”宁姝噎了一下,随即尴尬解释,“世子殿下在应诏入宫,得知那根诅咒签文后,彻夜忧心。也许是上一案中小女误打误撞侦破了案件,让殿下对小女高看一眼,于是私下吩咐小女从旁协助……” 她努力解释,可是在场其他官员们还是不约而同露出了某种隐晦而玄妙的眼神。 宁姝默了。 自从上次追云逐月楼那场荒诞的宴请后,刑部那两位热情的大人回去就一顿添油加醋,将她跟萧云翊、谈思危以及夏侯轻不可说二三事传播得如火如荼。拢共这么大的京城,六省六部十来个衙门,每天都在早朝碰头,闲来无事早就把那二三事传播成了四五六七事。前两次同大理寺一起查案时,她都不止一次听到官差们悄悄讲她的八卦,将她宁姝九尾狐神功更上一层楼之事描绘得活色生香。 现下好了,又给大家增添了一项她勾搭夏侯轻的“罪证”。苍天啊,这算什么事儿哟。 来不及为自己千疮百孔的名声默哀,她轻咳了几声,赶快将话题拉回正途:“总之,世子殿下的法子十分有效,果不其然,对方动手了。在场二十四位闺秀们分别抽取了一张空白的花笺,按道理说无人中选,可偏偏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齐四小姐手中那份打开后,竟然书有字迹。事发后我等立即查探分析,齐四小姐手中那份定是被人掉包了,而当时触碰过她那份花笺的,除了她之外共有五人,分别是帮她起火漆的贴身嬷嬷、与她抢夺信封的十三公主、奉徐太妃前来阻拦的两名宫人,以及劝说十三公主的毓老王妃。当时,我们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刚与她起过争执的十三公主身上,唯独忽视了站在她身旁贴身伺候被她视为心腹的贴身嬷嬷——慧妈妈!她才是全场所有人中最有机会动手脚的那一个!” 人,最容易灯下黑。 当时事发后,她们下意识将慧妈妈与齐握瑜归于同一个阵营,怀疑到了萧长平,怀疑到了沈幸,怀疑到了苏太妃,甚至怀疑过是否有可能是齐四小姐恋慕世子殿下情深,于是自己故意为之。偏偏丝毫没有将那个恭谨平顺,几乎毫无存在感的慧妈妈放在眼中。 第206章 莲子剥芯(一) 慧妈妈茫然地望着宁姝,似懂非懂,哑然道:“贴身伺候小姐是老身的职责,您不能因为老身当时在场就将罪责直接安在老身身上啊。” 刑部侍郎王翰想了一下,附和道:“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没有目击证人看到,充其量只能说她有作案的嫌疑与可能,却不能直接定她的罪。” 宁姝不置可否,继续讲下去:“紧接着,便到了十三公主同齐四小姐一起落入太液池的事件,待齐四小姐被人送池中救出,大家忽然发现她衣领后被送塞进了那根癫痴疯魔、死于非命的诅咒签文。同样的,因为十三公主与齐四小姐当时近身接触,又一同落入水中,大家怀疑的目光又落在了十三公主身上。请问在场有没有当时参与救人的公公?” 当时那事闹得很大,宫里就近不少宦官都应皇后令,聚集过去参与救人。听到宁姝询问,陛下身边一名宦官很快举起手。 “奴才当时在。” “请公公仔细回忆一下,当时你们将齐四小姐从太液池救出时,有未发现她衣领中那根签文。” 那名宦官低头仔细回忆了许久,然后摇头道:“似乎并没有。” 宁姝颔首谢过后,请公公回去:“对,我之后询问了好几名参与救人的宫婢与公公们,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模一样的没有,这一点陛下大可以回宫后将所有参与的宫人一一问证。一双眼睛可能疏忽,可是那么多人都没注意到,直到齐四小姐被救上岸,身边仆婢们拿了斗篷替她裹上没多久,钱太傅家的二小姐才忽然发现四小姐衣领后的签文。请大家试想一下,若是十三公主在落水前就将签文偷偷放入她的衣领,一则她在落水时必会挣扎,十三公主如何保证那根签文不会被她抖入水中;二则,为何那么多公公宫婢们捞她上来,与她贴身接触也未发现那根签文呢?” 在大理寺卿身后的谈思危思忖了片刻,道:“所以,很可能是有人在仆婢们手忙脚乱拿斗篷替四小姐裹身时,悄悄把签文放进她的衣领中,而那时所有人都在惊慌中,将四小姐围在中间,谁也不会发现多出来的那双手。” “是。”宁姝点头,微笑了一下,“而当时靠四小姐最近,最容易下手的,同样有慧妈妈你在。” 慧妈妈惊惧又慌张,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书写着冤屈,她张开口刚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就被宁姝打断。 “我知晓,你又想说只不过是职责所在,所以我们跳过这部分,继续往下说。再然后就是齐四小姐落水受惊,齐妃娘娘将她安置在御花园最近的闻芳殿中,压惊休息。当晚就发生了震惊我们所有人的齐四小姐失踪案。当时,一百多名侍卫守在闻芳殿四周,齐四小姐独自在寝宫休息,她身边包括慧妈妈在内的六名仆婢守在殿外,而齐四小姐的寝宫位于二楼,连楼梯口都有侍卫看守,按道理说就算插翅飞入都无法躲过众多侍卫的眼睛,事后齐妃娘娘命人将整个闻芳殿搜了个底朝天也未发现什么密道,暗格之类的可疑之处。从当时情况看来,谁都没有办法将一个大活人从里面偷走,可偏偏事情就是发生了。所以,当时我也迷惑茫然了。再加上那件印着狼爪血印的襦裙,令大家无法不往妖物作祟上联想。但,这世上真的有能兴风作浪的妖物鬼怪吗?我是不信的。” 刑部侍郎王翰露出难解的神色,追问道:“那这事你怎么解释?前一天晚上亥时二刻毓老王妃还去闻芳殿拜访过四小姐,子时二刻人就不见了。这段时间内,就算慧妈妈有这个本事把四小姐偷偷藏起来,也没办法运出宫外啊!” 宁姝点点头:“后宫每天酉时二刻准时下钥,至翌日寅时大开宫门,中间谁人无法进出后宫,这谁都知道。” 王翰嗤笑起来:“那宁大小姐还说些什么?难不成这妇人有那能耐,把人隐身几个时辰,再变出宫外?且事发后,这几名仆婢是侍卫们亲自押送出宫的,身上藏几条巾帕倒能,藏个大活人?莫开玩笑了。” 宁姝笑起来,眼眸剔透明亮,轻轻歪过头道:“可是谁说,四小姐一定是亥时二刻后,才消失的呢?” 第207章 莲子剥芯(二) 宁姝不紧不慢地提出她的猜测:“四小姐中选世子妃后,各宫娘娘太妃们赏赐给四小姐许多珍宝绫罗作为贺礼,几乎堆成一座小山。当天日近西斜时,我曾以世子身边小宦官的身份拜访过四小姐,亲耳听到四小姐吩咐慧妈妈领人先将其中一部分收拾好了运送回府,之后四小姐便在慧妈妈的搀扶下进殿休息,再也没有出来过。大家可能没有注意到,那批珍宝中有一件齐妃娘娘的赏赐——两匹中川州进贡的丝缎,放在一只绛红锦盒中。那锦盒长三尺有余,深度亦有两尺,足以将一个柔软纤瘦的少女蜷缩绑起后,置入其中,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同其他物品一起放进马车运回齐府!” “这,这简直——”宁姝的推测实在太过离谱,众人听完后,俄顷说不出话来,只能用表情表达目瞪口呆这四个字,“那多出来的那两匹丝缎怎么处置?那可是足足两匹丝缎,重量有几十斤呐。” “可以将其裁剪开来,再分别处理啊。当化整为零后,看起麻烦的事亦轻松解之。” 宁姝轻快应答,“或是将那一小块一小块的丝缎分别放入每一只锦盒里,或是绑在身上,都有可行之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人在宫里消失的,只一股脑往那方面猜想,处于急促的惊慌担忧中,又有谁还会想到运回府的这堆赏赐里会藏着他们急迫寻找的四小姐呢?我猜齐府中你早安排好了人接应,当藏着四小姐的锦盒一被运回齐府,就被人偷偷利用后厨的泔水车或者夜香桶之类的东西运了出去。当慧妈妈你被反复搜查询问,什么都查不出来,悠悠然被放出宫后,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你需要做的只是把那些零碎的丝缎重新收拾进那只锦盒中,放在那堆赏赐的最下方。” 说完后,宁姝转过身直视慧妈妈的双眼:“我想,这也是为何我心血来潮去库房随意翻看时,你急于将它烧掉的原因吧,因为这里面可藏着这样一个可以立即让你现行的大秘密啊。我说的对吗,慧妈妈?” 慧妈妈恍惚间怔了怔,似乎完全听不懂宁姝在说些什么,嘴角瘪了瘪,额头砰砰砸在地上:“老奴不知道宁大小姐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的,而那锦盒现下也被烧成了灰,老奴真是百口莫辩啊。可是老身还是要为自己说一句,陛下,老奴是清白的!宁大小姐所说的事,老奴一件都没有做过啊!” 谈思危听得十分入神,一路顺着宁姝的思绪捋下去,不过很快又生出一个新的疑问:“按照宁大小姐所说,齐握瑜是在酉时二刻前就被藏进锦盒中送出宫,那么,之后她的寝殿里就空无一人,怎么会没人发现呢?” 宁姝剖析分明:“完成这件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与她一同入宫的其他五名婢女一起合谋,所以谁也不会揭发出来,甚至在有人造访时一起编造谎言,再由其中某一人装扮成四小姐躺在榻上,反正四小姐已经入睡,只需背过身,谁也不会不识趣地上前唤醒她,更别谈验证是否真身了。” 跪在慧妈妈身旁的榴锦、慧玉等人登时喊起冤来,被皇帝厌烦地挥手,命人把她们的嘴暂时堵住。 “那还有第二种呢?” “而第二种——”宁姝抬起头,朝皇帝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以极轻的声音慢慢说了句:“那就只能是毓老王妃了……” “大胆!”陛下当即露出怒容。 第208章 莲子剥芯(三) 在场所有人在听到宁姝口中说出毓老王妃一刹那,就预感到陛下会有多么震怒。果不其然,陛下面容紧绷,似乎随时会命宫人赏这个胆大妄言的宁姝一顿板子。 因为已故的毓老王爷乃是陛下最信赖的兄长,不仅在当前靖州赵文忠谋乱时,冒着生命危险在乱军中将陛下救出,更是在二十五年前陛下登基时立下汗马功劳,才帮助陛下坐稳了皇位。这份恩情陛下一直记在心中。如今毓老王爷已逝,毓王府人丁凋零仅剩老王妃一人,陛下感怀万分,自此待老王妃加倍优待以作补偿,就连皇家公主都能交给她抚养解闷,岂容小小宁姝冒犯于她?更别提将她放在嫌疑人的位置。 这宁大小姐的胆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大啊,莫非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真教人钦佩啊钦佩。 宁姝不惧地迎上皇帝微眯的眼眸,躬身道:“请陛下息怒,小女猜测并非空口胡说,而是有缘由的。” 她条理分明,赶在陛下降罪前以最快的语速将她怀疑的理由一条条道来,“按道理,除非要紧事,一般人并不会在亥时二刻这样晚的时间去拜访他人。尤其是四小姐午后落了水,毓老王妃为了表示关怀,应当越早探望,越能表示自己的关切之心。可偏偏选在了那个时候,这其中实在让人不得不揣测深思,这是其一。 其二:毓老王妃到访后,当时婢女就回答四小姐已经歇下不便相见,可毓老王妃还执意进去探望,待推门进去看了一眼,才退出来说你家小姐既已睡着,就暂不叨扰,明日再来。这样的举动,难道不显得突兀吗?她是真的不相信婢女所言,还是说,她的到来只是为了帮助慧妈妈撇清嫌疑,同时模糊四小姐真正消失的时间呢?” “啪啪啪。” 宁姝话音落后,忽然由远及近响起几声掌声,伴随那掌声的,是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宁姝循声望去,发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口中刚刚提起的毓老王妃。 皇帝道:“皇嫂怎么来了?” 毓老王妃轻叹一声:“老身原在附近的妙静堂里上香,忽然听下人慌乱说起齐家四小姐在玄清观被齐妃烧死了,突然出了这样大的事老身怎能不忧心呢,想着陛下此时定然十分着急,便来看一看,兴许有什么老身能帮得上的。” 答完皇帝的话,毓老王妃转过视线,先是朝齐握瑜焦黑的尸身望了望,表示深深的遗憾,再是向齐大人道了声“节哀”,最后那目光才慢悠悠地落到宁姝身上,略微打量了一下,露出赞赏的表情:“是宁家丫头吧,老身记得你刚出生国公府办百日酒,老身还抱过你一回,当时就瞧你一双大眼十分灵动,便同和馨说你长大一定聪慧可人,剔透如玉,没想到果真如此。一番推断有条不紊,的确令人赞叹。只是没想到,老身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了,竟然有被人当做嫌犯的机会,也算是临死前体验了回新鲜事儿,倒是有趣。” 皇帝对毓老王妃素来敬重,此时听她这般说来,更觉宁姝的猜测简直荒诞无稽,冷下面孔道:“宁家女,毓老王妃岂是你能污蔑的,还不快快跪下请罪!” 陛下正欲降罪,没想到打圆场的竟是毓老王妃:“陛下何必动怒。宁丫头只是说有这么一种可能,并没有说一定是老身所为,不如咱们先听这孩子说下去,老身也十分好奇,这起悬疑莫测的案件,到底有着怎样的真相。” 毓老王妃慈蔼地笑着,望向宁姝的目光十分包容:“关于你的两个疑问,老身都可以答你。第一点,老身当时并未及时去看望齐四小姐,是因为那日长平丫头也落了水受惊,又遭人怀疑。齐四小姐身边看望的人络绎不绝,却无一人去瞧瞧长平,老身毕竟教养了她六年,同她情分深厚些,心下不忍便先行去陪伴她,直至她睡下才腾出空子来,是以去四小姐处晚了。这点还请陛下,请齐大人谅解。” “至于第二点,四小姐落水之事,或多或少跟长平有些关系,老身担心误会若不及时解释清楚,恐真成了嫌隙,于是一时情急就没顾得上许多,且老身当时以为四小姐是因不高兴所以借口推脱不愿见老身,这才执意入了殿,进去一看才知下人们并没骗老身,四小姐已经睡下了,于是退了出来。当时老身的的确确见着被子隆起的形状,且有着一头跟四小姐一模一样的长发,于是便没多想。不知这解释,宁丫头可愿相信?” 第209章 莲子剥芯(四) 任何事都有其动机,毓老王妃伙同齐家下人去杀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齐握瑜,话本里都写不出这么荒谬的戏码。听完毓老王妃的解释,原本就对宁姝的第二种揣测不大信服的众人,现下更觉其荒诞可笑。 王翰等人瞧了一眼陛下脸色,立刻道:“毓老王妃向来潜心向佛,又同齐家四小姐素无恩怨,怎么会参与此案呢?定是这六名仆婢合谋所为!” “臣附议。” “臣附议。” 陆陆续续站出七八名官员为毓老王妃作保,皇帝嘴角下拉的弧度终于浅了些。而跪在角落里被堵住嘴的彩月、榴锦等人脸上一点血色都看不到,拼命摇头,呜呜落泪。 宁姝朝她们轻轻望了一眼,心下生出一丝不忍来:“到底是慧妈妈同五名婢女合谋,还是毓老王妃为其遮掩,小女一度也在这两种可能里左右徘徊,无法决断。尤其是打听到四小姐曾或多或少对这几名婢女责骂惩处过,难保这几名下人不会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而随着宁姝这一句,榴锦等人浑身一震,每一根骨头都像被打碎瘫在地上,含泪里的瞳孔里写满的都是绝望。 王翰呵了一声,抬手指向慧妈妈朗声道:“那此案已经明了了,直接将这几名仆婢押进大牢大刑伺候,相信很快就能审问出真相,尤其是这个嘴硬如蚌的慧妈妈,定是主谋无疑!”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王翰的手指,望向一直跪伏在地上磕头鸣冤的慧妈妈。不知何时,头顶那片蔽日的乌云又聚浓了些,天色愈暗。 她一直凄苦耷拉的头颅慢慢抬起,被岁月侵蚀的沟壑此时在阴沉沉的苍穹下显得更加暗浓:“宁大小姐,到目前为止,所有都是你的猜测,没有一件确凿的证据,宁大小姐是准备仅仅用您一张巧嘴,冤死老奴吗?那老奴死都不会心服口服的!” 众人面面相觑。是啊,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再精彩的推断也仅仅是推断,算不得数的,更无法令天下百姓信服。反倒叫百姓们怀疑,随便拉了几人来替罪,掩盖齐妃杀人的真相。这老妇看起来消瘦羸弱,没想到言辞却如此犀利。 谈思危眉心蹙起,有些担心地看向宁姝。 宁姝道:“其实是有证据的,只是无论四小姐还是齐大人、齐夫人对你都太信任了,给了那些证据最完美的掩饰。” 慧妈妈冷笑了声:“愿闻其详。” “比如四小姐丢后,齐夫人连续数日施粥祈求过往神仙能被感动显灵,将四小姐送回,当初先想起那个主意的其实并不是齐夫人,而是慧妈妈您吧?这才有了仍然寻不见人,派人将济粥送到桥洞从而发现四小姐被扔进乞丐堆里的事。” 慧妈妈冷笑摇头,一脸坚定:“老奴不过是忽然想起之前曾听人讲过个故事:一个富户家中丢失了儿女,整日以泪洗面,向菩萨磕头求告,菩萨见其可怜便托梦告诉他,若他真的心诚,那就做满一百件好事。若他能持之以恒下去,真正感动上苍,那么上苍就会满足他的愿望。当时四小姐丢失,夫人几乎哭死过去,全府的人出去都找不到人,老奴也是没法子了,就将这个故事告诉了夫人。最终做决定的还是夫人,并不是老奴,宁大小姐怎么能因为老奴多嘴讲了个故事,就怀疑到老奴身上呢?” 第210章 莲芯之苦(一) “慧妈妈果然不愧是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能言善道。”宁姝点头赞叹,浅浅弯起唇畔,“自四小姐被寻回后,我注意到一件十分奇特的事:只要四小姐醒着,就一股脑地喊着要逃,并嘴中不住求告不要扒了我的皮。按道理,齐府是她的家宅,她的父母兄弟俱在府中,应该是这世上最能给她安全感的地方。请慧妈妈为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她会有那样的反应呢?” 慧妈妈垂下眼皮,叹了一声:“许是失踪的那些时日里,小姐受了极大的刺激,谁人都认不清了,连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中都辨析不出来。” 宁姝紧逼而上:“那你又如何解释,为何无论是齐大人,还是齐夫人亲自去哄都没用的,唯有见到慧妈妈你她才会安静片刻?” “许是因为老奴照料了小姐这么多年,小姐对老奴格外信任的缘故吧。” 宁姝笑了:“呵,认不出生养自己的父母,却对慧妈妈你格外信任,这样深厚的主仆情谊,还真是让人感动啊。” 慧妈妈眼皮忽然跳了一下,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变,却仍然咬紧牙关,不肯自己如此轻易败下阵来。 “那依宁大小姐所想,是什么缘由呢?” “真实的情况是,那并不是信任,而是畏惧,庞大到令她一闻到你的气息,听到你的声音,就升起幽深如渊的恐惧与绝望!那恐惧使她只要一离开你的视线,就本能地想要逃离,也使她在你到来时,立刻瑟缩起来一动不敢动,乖巧得如同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麻雀。”宁姝紧接着问道,“齐大人,您可能还对昨天发生的那幕记忆尤深吧。” 齐大人还陷在极大的震惊中,僵硬地点点头:“昨天瑜儿受刺激,偷藏了下人的剪子并……”这几日所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像刀一样剜在这个父亲的心口,这一刀紧接着又是一刀,到现在,他已痛到浑身麻木。他深深吸了口气,才终于找回点力气继续讲下去,“并自残后,沾了自己的血在墙上画下一个又一个狼爪印……之后是十几个下人合力才制止了她的行为。” 讲到最后,他抬手捂住脸无声哽咽。 “那么,齐大人一定还记得昨天四小姐在画满整堵墙壁后,回过头朝我们讲了一句话。她说:你看,我画的,像不像?” 齐大人点头。 “那么齐大人还记得她说那句话时,有个微妙的动作吗?她说那话时,讨好地朝着某个方向看了看。” 随着宁姝的提示,昨日发生的那件事再度回到齐大人眼前,令他脑中不断放映起当时所看到的每一个微妙的细节。第一遍没有寻到,于是他第二遍仔细回忆,再是第三遍。 “当时她好似朝我夫人的方向看了看……不!不是!她看的不是我夫人,而是站在我夫人斜后方的慧妈妈!”齐大人猛地回头,一双通红的双眼瞪大到极致,死死地钉在慧妈妈身上。 直到现在,他终于才肯承认,这个他自己亲自为女儿挑选的忠仆,竟然会是主导着他宝贝女儿这一整场悲剧的,罪魁祸首!!! 第211章 莲芯之苦(二) 面对那样的目光,慧妈妈的双手下意识摸了摸袖中某样东西,讥讽道:“当时四小姐已经理智不明,这是谁都知晓的,她无意间向老奴的方向瞧了一眼,这不过是个偶然,怎么能凭一个眼神就断定是老奴所为?我瞧着别的官爷断案,都要寻确凿证据,你的凭证难道就是老奴无意间几句话,又或者四小姐一个胡乱的眼神?那宁大小姐可真是个奇人。” 她仍然如此冥顽不灵,意图狡辩,让宁姝轻轻摇头,叹了口气:“慧妈妈,你一直问我有没有确凿的证据,我可以告诉你,我有。而那样东西,此刻应该就在你的身上——那只陈旧的红色福包。” 仿佛老天爷一下子将万物暂停,慧妈妈的脸孔猛地僵在那里,那只下意识半藏在袖口的手瞬间死死地按住袖中某样东西,像是按住了自己的命。 “我不得不承认,你前面的一切都做得太天衣无缝了,戏也演得惟妙惟肖,让我根本无法将凶手两个字安到你身上。所以一直无法参破这起案件中作案的过程,直到我无意中发现那只你掉落的福包。”宁姝深深地望着她,“当时你反应非常快,答那只福包是四小姐幼时佩的,你为了替她祈福早日恢复神智,于是翻出来佩戴在身上。于是我一时也未多想,直到事后我才反应过来你在撒谎。那根本不是四小姐的福包!齐家家大业大,而身为齐家掌上明珠的四小姐,自小得到的应该都是最好的,就连四小姐院中随意栽种的一株兰草都是十分珍贵的品种,更别说她亲身所用之物。而那只你掉落的的福包,却是最普通的红色棉布所制成,你一时情急想要圆谎,殊不知却成了你流露出唯一的破绽。也正是因为这个小小的破绽,才令我将嫌疑锁定在了你身上。” 慧妈妈一时语塞,她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再辩驳几句,可是半晌再没能说出话来,因为她自知,强弩之末弓弦已断,此案,定了。 她袖口一松,一直被她妥帖藏在袖中的红色棉布福包终于滑落了下来,也落到所有人面前。 巨大的愤怒冲上齐大人的头顶,让他头晕目眩,他双目赤红地奔到慧妈妈面前,若不是禁卫军阻拦,齐大人已经抽出一把剑,狠狠刺到慧妈妈身上:“为什么!慧妈妈,我齐家到底哪里亏待了你?你要如此报复我们?为什么!” “自八年前,我将你请到府中教养瑜儿,一直给你府上最好的待遇,最大的信赖以及尊敬,瑜儿甚至将你当乳母般看待,你为何——为何——到底是为何!!!” 一个父亲的嘶吼,含着撕心裂肺的悲恸,将在场每一个人都感染了,一时间全场寂静,听不到半点声音。 乌云笼罩之下,也在齐大人血红的目光下,慧妈妈低下头将那只落地的福包捡起来,毫不在意它早已旧得褪色,反而珍而重之地拂去上面每一粒看不见的灰尘,贴到自己胸口,用极轻柔的如同哄婴孩如睡的声音道:“是啊,这是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啊。” 她说完后,猛地抬起头,以同样憎恨的目光迎上齐大人,每一个字都含怨夹憎包裹着经年的恨意!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们夫妇会生养出这样魔鬼般的女儿,杀死了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第212章 莲芯之苦(三) 两个都是已经年过半百的人,曾经平整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沟壑,乌发也渐渐染上银雪,如两头正在逐渐失去力量走向衰老的兽。可此时此刻这两头老去的兽,却因为各自浓烈的恨意,重新对峙到了一起,似乎随时准备开启一场厮杀,已泄心中之愤。 事情的走向实在太令人吃惊,一时间在场旁观者都一头雾水起来,就连皇帝也顿在了那里,眼中充满了不解。 “小女在发现那只福包异常时,心中也十分茫然。众所周知,慧妈妈自宫里出来后一直独身一人,并未婚配过,更谈不上诞下孩童。而慧妈妈家中人丁也单薄,她出宫时已经三十岁,家里唯一的姐姐也远嫁,子侄也是见不着的,按道理说根本用不着福包。那么,她到底为何会有这样一只属于幼童的福包呢?而且还贴身携带,很是珍惜。” 宁姝的讲述实在引人,就连向来身体抱恙,什么事都不插嘴,只管闭眼瞌睡的大理寺卿冯正,也忍不住低声嘀咕了句:“是呀,这也太怪了。” 发现陛下的眼睛朝他飘了一眼,他老人家立刻猛咳了几声,身体不适地靠在旁边柱子上,捂住心口哎哟哎哟去了。 “小女起先跟冯大人一样想法,”这演技实在精彩,宁姝朝他的方向看了看,轻笑了下,然后正色道,“在解决这个谜团前,请陛下听小女讲另外一个案件,城北饮马巷几日前死了个名叫冯三的男子。” 旁边,整个刑部跟大理寺都被个小丫头抢了风头,心中很是不快的王翰双手交叉身前,凉凉一哼:“此案还没解决,又讲那些个不相干的人做什么?陛下日理万机,可不是陪你随便浪费时间的。” 谈思危打圆场道:“王大人稍安勿躁,这冯三之死案微臣也侥幸参与其中,与四小姐失踪之事存在着莫大的关联。是微臣陪同宁大小姐追查齐四小姐被藏匿处时发现的,待我等追查上门,推门而入时,发现那人已经死在自家庭院中,身上一张皮被扒得一寸不剩,全被缝上了狼皮。而他的皮……”只要一想到那日亲眼所见,宁姝同徽墨将冯三开膛破肚,从里面捞出那一堆东西的画面,谈思危还有些作呕的冲动,“当时情状实在难以言表,详情如何,相信待会儿宁大小姐定会给陛下一个圆满的解释。” 宁姝向谈思危点了点头以表谢意,然后接着未完的话:“小女之所以提到这个冯三,是因为正是这个人,导致了后来所有的悲剧,也是让京城其余成千上百家支离破碎的罪魁祸首。他表面上是个皮货贩子、马贩子,实际上是个专门拐卖幼童的人贩子。谈大人在他家中搜出一本册子,上面详细地记录了那些年他曾犯下的恶事。从天择十五年九月初七起,他陆陆续续掳拐了上百个几岁稚童,并贩送出城运到其他地方。直到天择十六年三月,陛下加强了城门守卫,使他这个生意做不下去。” 在场有曾在户部做过事的官员,立刻道:“那个时间臣有些许印象,那两年里京城丢失孩童的报案人家尤其多,于是臣等禀报了陛下,陛下圣明察觉其中有异,当机立断,在城门加了两倍人手,并定下龙城卫每日巡城四次的规矩,报案的人这才慢慢少了些,只可惜丢失的孩子还是找不回来。” “因为他想出了另一个惨绝人寰的办法——”那本册子上记录的代表人间至恶的字眼,再次回到宁姝眼前,令她闭上了眼睛,“制作,人狼。” 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慧妈妈心口猛烈地抽了抽,像是被人硬生生剜走了心头上最疼的那块肉,痛不欲生。 第213章 莲芯之苦(四) “所谓人狼,就是选用十岁以下的孩童,用滚烫的水浇在他们的皮上,然后从后颈处将皮肤一点一点剥开,然后立刻将新鲜的狼皮贴在他们血淋淋的皮肉上,再用布巾包好,令他们长在一起。十个里面最多只有一个能活下来,而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也会被割掉舌头,接受长期的鞭打训斥,最终变成供人驱使奴役的牲畜,拉到杂耍班子卖艺。”宁姝垂眸尽量用最简洁平淡的语言静静地说着。 可在场中人,不是膝下已有儿女的,就是家中有幼龄弟妹子侄的,听到后一颗心都被揪了起来。只要一设想自家孩子万一落到这样的魔鬼手中,便觉通体发凉,泪都要流干。毓老王妃站在皇帝身边,不忍地别过脸去,发出恻隐的叹息。 户部那名官员道:“那死掉的那些呢?那么多孩童的尸体,他是如何瞒天过海处理掉的?为什么周围没有人察觉异常而报官?” “饮马巷到处都是杀猪、宰羊的屠户,整整一条巷子都遍布着血腥味,地上流淌着陈年的血水印,为他做了最好的掩饰。天择十九年他的同伙孙班主死后,他因恐惧便收手不干了,将所有证据处理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那本薄薄的手册。所以具体如何处理的,小女也无法做出准确的断定。只是世子殿下派人查访后发现,那几年里冯三以贩马为障眼法,除了贩卖所谓马匹外,偶尔手头也会流出一些鲜嫩的马肉……” 在场所有人在听到后胃部不由翻滚了起来,可更多的却是惶恐不安。 台阶之上皇帝脸色极其难看:“呵呵,真是让朕‘惊喜’啊,没想到就在朕的皇城之中,朕的眼皮底下竟然发生着这样的人间惨事,而朕竟毫不知情。诸位爱卿们,你们一个个要么负责刑部,要么主管大理寺,还有些是龙城卫,都是朕的肱股之臣,还真是好眼力!” 王翰等人立刻噤若寒蝉,冷汗无声间将整个后背湿透,无言以对。 “这冯三死一万次也不足以解朕的心头之恨!传朕指令,将那冯三拖出来午门鞭尸,在百姓面前剁碎了喂狗!” “臣等遵旨!” 顺着宁姝的思路,谈思危很快生出一种猜测来:“莫非九年前那个杂耍班子里惨死在……被齐四小姐误会成真的精怪而打死的小狼妖,与慧妈妈相关?” “是。我之前一直将嫌疑集中在彩月、榴锦等家中丢失过孩子的人身上,以为是她们的报复,直到我昨天无意间发现那只福包的破绽,在经过慈幼局时忽然生出一种想法,于是心血来潮在慈幼局的档室内翻了一整夜,终于被我找到了。慧妈妈的确没有亲生的孩子,可是在十多年前曾从慈幼局领养过一个三岁的男童,而那个孩子在你进齐府前便再也没了下落。”宁姝盯着慧妈妈,缓缓道, “慧妈妈,慈幼局那本卷册里有你的亲笔画押,你无法抵赖的。你花了九年的时间替你的孩子完成了最完美的报复,从前种种都还情有可原,只是现在你实在不该再连累其他人了。请你,认了吧。” 第214章 莲芯之苦(五) 所有人都翘首好奇的真相,没想到竟是如此,九年前慧妈妈收养的孩童被那个叫冯三的人渣拐走制成了人狼,没想到他命大在冯三手里侥幸逃得一死,却死在了齐四小姐手中。而慧妈妈为了给自己的孩子报仇,筹谋了整整九年的时光,另其同样惨死在所有人面前。 这莫非就是老天爷说的,天道好轮回吗? 玄清观中,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启口,满场寂静,就连齐大人都愣在了那里。头顶的乌云沉甸甸的,聚集了太久太久,此时终于开始落起雨来,侍卫宦官们愣了一下,立即从各处寻出华盖、雨伞来,替陛下与诸位大人们挡起雨来。 而跪在坚硬的泥土上,一滴雨啪嗒落在慧妈妈的睫毛上,又顺着那苍老的眼皮慢慢滚落而下,似泪。 就在那片稀稀落落的雨水中,慧妈妈紧紧攥着手中的福包,终于开口,她双眼都是红的,布满了血丝,可声音却是一片平静,似乎魂魄早已被拉进了地府,留在人间的只剩这具劳而无用的行尸。 她沙哑着喉咙,一句一顿:“我自十一岁入宫,按照宫规本该二十五岁被放出来,后来宫里一位太妃娘娘说我利落能干,便命我再在宫里伺候几年,替她调教几个能用的小宫女再放我出宫。于是太妃娘娘一句话,让我硬生生等到了三十岁。那时候,普通人家的女人早已儿女成群,还有些都快当人祖母了,而我,伶仃一人,唯一的姐姐也已远嫁。整整十九年的时光我耗在了宫中,踏出宫门的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脚该往哪个方向迈了。幸而太妃娘娘待我还是不薄的,出宫前给我了颇丰的赏赐,令我不至于流落街头。 我一开始也想过要不要找个人嫁了,不求别的,只求下半生有个伴儿,能陪我说说话儿。以我的岁数,太好的人家是别想了,至多是个鳏夫,或者从行伍里退下来的兵士。只可惜太难了,媒婆为我说了三四个,不是赌鬼醉汉,就是脾气暴戾把老婆打跑了的。我相看了几个,渐渐就熄了心思。 可是你们知道吗?一个人的日子太孤独了,每天从早到晚我一个人看着太阳升,又一个人看着太阳落,旁边人家宅院里欢声笑语,我那小院中除了虫鸣,再听不到半点声音,安静得就像荒野里一座坟。 后来,我在旁人介绍下,开始去各家高门里教养府中的稚龄闺秀。刚开始我做得挺开心的,只是后来,我看着那一个又一个一丁点大,还散发着奶香,白软又可爱的孩子们,心里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嫁人我已不想,可是我真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啊,能陪我聊聊天解解闷,这样老了我也不用担心死在何处臭了都没人知晓。可我从哪里求来一个孩子呢?后来,我就想到了慈幼局。” 你别说,里面孩子还真不少。有患了病被父母遗弃的,身有残疾险些被溺死的,也有家里穷困养不起的……我看着那么多嗷嗷待哺的小奶团子,心里想:要是我的孩子,我死也不会教他们流落街头,即便是用自己的血喂,我也会给他一条活路。 不过还好,我也要有个自己的孩子了,就在他们其中。” 讲到此处时,慧妈妈脸上浮现出一抹幸福快乐的笑容,仿佛游过时光之河,返回到当年,带着一颗忐忑的心,慢慢地,每一步都珍而重之地走向孩子中与她最有缘分的那一个。自此,她心满意足,感谢上苍,再无奢求。 第215章 莲芯之苦(六) “他父母原是开豆腐铺的,还在娘胎里父亲就病逝了,生母悲痛过度生产时也落了一身病,没两年撑不住也跟着去了,被邻居发现时还差一口气险些饿死,就被送到了这儿。慈幼局里那么多孩子,要么在哭闹,要么在打架玩耍,想方设法地吸引慈幼局里妈妈们的注意,或者要来吃食,唯独他一个人坐在院中不说话,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草芽。看到他的一刹那,我就知道是他了。于是我走过去,牵起他柔软的小手把他带回了家。 我给他改名安儿,别无所愿,只愿他能无病无灾地长大,长成个健健康康的普通人,做点安稳的小生意也好,走南闯北也好,都随便他,只要他此生平安开心。我的小安儿啊,才丁点大的人儿,就懂事得让人心疼,瞧我干活累了,就踩在凳子上踮着脚尖给我倒茶;下雨天我腰伤复发,就主动给我捶背揉腰;出门从来不喊着要买零嘴儿玩具,说母亲挣钱不容易,要省着点花…… 我虽没足够钱给他请最好的夫子,但我在宫里也曾学过些许皮毛,于是我手把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没想到我的安儿十分争气,一个字教一遍立刻就会了,一句诗听过一遍就能熟记心中。有时候我就想啊,莫非老天爷要我熬了半辈子,就是为了等这个小宝贝?不是他有我找到活路,而是我有了他,才终于有了个家。 于是我将心血加倍地倾注在他身上。我将曾经在宫里听来的太傅们教授皇子们的大道理全都教给他。 我教他知礼识节、君子端方;我教他勤勉笃学、傲不可长;我教他修身自强、与人为善……我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将我的小安儿养成了个知书达理的谦谦小君子。直到那一天,我在外头做完活儿回家,一推开门,他……不见了。” 越来越多的雨滴啪嗒啪嗒打在她的身上脸上,也将她手中的福包打湿,落下一颗颗深红色的印记,像刚流出的血珠。 “我疯了一样地找啊找啊,找了一条又一条的街巷,敲了一家又一家的门,不知道找了几天几夜,可是我的安儿,就那么没了。我去官府报官,他们回我每年丢失那么多孩子,想找回来太难。可我怎么能放弃呢?京畿府不愿意理我,我就去大理寺,大理寺说不归他们管,我就去户部,找到后来那些官差们一见到我就躲开。有人劝我别再找了,再去慈幼局收养一个不就得了,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小安儿可是老天爷好不容易怜悯我赐下的宝贝啊。 我一个人找了整整半年,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找到了。那天我拿着安儿的画像走在街上,无意间发现有人手里拿着一幅字,上面写了两句吉祥话。我看到的时候,心一下就抖了。这世上任何人的字我都可以认不出,唯独这幅我一眼就识得,因为那是我握着他柔软的小手一笔一划亲自教下的啊。我立刻追问这幅字哪里来的,那人却说是什么狼妖所写。我带着一身的疑问又无比期待地去寻那个杂耍班子,可是晚了,就晚了那么几个时辰!等我找到的时候,他已经被活活打死了,小小的尸体被扎进布袋里随意丢弃在路边上,待我打开的时候……” 慧妈妈狠狠闭上眼睛,无声嚎啕:“我的小安儿,乖巧得像个小仙童的小安儿……已经烂成了一片……” 第216章 凿骨挖髓(一) 一个人在地狱里活久了,肉身也修炼得麻木,便不觉得痛了。可是乍然将她送到天堂,让她尝到了甜的滋味,还没尝够,又一脚将她从九霄踢下来,那痛就像密密麻麻的针,每一根都深深地刺进骨里,让她拔不出来,又无法死去,只能在夜深人静里痛哭打滚,把每一滴眼泪流干。 齐大人从齿缝里发出疯狂的怒吼:“所以你从那时起就策划了报复,处心积虑混进我齐府,要害死我的瑜儿?!” “是又怎样!”慧妈妈冷笑着抬起头,不惧地迎上他吃人的目光,用同样憎恨的眼神道,“凭什么你的孩子就能随意践踏人命,却还能继续安然享受着富贵荣华,而我的孩子只能被人欺辱糟蹋,惨死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等了三十来年,才等来的宝贝,等来了一个家,就那么被你们一个个全都毁了!!!你们没有教好自己的女儿,将她纵容成了一个魔鬼,那就让我来弑了这个魔!这些年我一直苦苦煎熬的滋味,现如今你们终于也尝到了,好受吗?齐大人,你好受吗?!” “你!你!”齐大人怒指着她,浑身都在颤抖,巨大的悲哀劈头盖脸将他淹没,让他一时说不出半个字来。只觉得愤怒,荒谬,茫然…… 宁姝低声说道:“孙班主跟冯三都是你杀死的?” 倾盆的大雨中,慧妈妈畅快地笑起来,笑得那么大声,她无惧所有人的目光,也无惧禁卫军手中的刀枪,一手撑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土上踉跄站起:“是,他们都是我杀的。 在将我安儿亲手埋掉后,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就好像听到我安儿在我耳边哭,他说他好疼,浑身都好疼,他死得好冤枉。身为他的母亲,我怎么能不为他报仇呢? 我首先查到的是直接杀死我安儿的齐四小姐,偶然听说齐家在为她寻教养嬷嬷,我便利用从前关系,想方设法请人把我推荐到齐大人面前,进而顺利进入了齐家,来到了这个小凶手身边。 我并不急着动手,而是先静静地旁观着,一边追查那个孙姓班主的消息。身为一个女子,力气上自是比不过男子,所以我要等,等到那个最适合动手的时机。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将那个孙班主所有信息查得一清二楚,然后又设了一个计将他单独引到了荒僻的山野里,趁其不备一刀捅穿了他的喉咙,又在他身上做出野兽啃咬的假象,让官府怀疑不到我身上。紧接着我又继续追查,终于叫我揪出了冯三那个人渣。将他迷晕捆起后,我问他为何要害我的安儿,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谁让那个贱崽子主动跑到他旁边,跟摊主说要买两块糖糕,长得白嫩乖顺一看就很好骗,不绑他绑谁?听到的时候,我心都要碎了。那日我才反应过来,他向来怕我在外做活担心,从不一个人随意跑出门的,丢失那日偷溜出去是唯一一次,只是想给我买我最喜欢吃的糖糕,因为我的生辰就在那一天。 所以,我将那个人渣曾经在我安儿身上所做的一切,全部还到他身上。当我听着他凄惨的喊叫声时,心里真是痛快极了!而齐握瑜就被我绑在旁边,亲眼看着这一切,看着我剥掉他的皮塞进他的嘴里,看着我将狼皮一寸寸缝在他的身上。果不其然,她吓疯了,疯得彻彻底底。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你们就都知道了,也不必我再多费口舌。今时今日,我终于为我的安儿报了所有仇,你们要杀要剐,都来吧!呵呵,我,不怕!” 第217章 凿骨挖髓(二) 大雨继续浇袭着,将这个苍老嶙峋的老妇人浑身浇透,眼里冒着火,像一只倔强的山鸡昂着头欢迎死亡。 宁姝复杂地望着她,心头涌动着酸涩的情绪,让她不忍地别过头去。 谈思危心中的疑问仍然没有全部解除,他皱眉不解道:“如果说这些事都是她做的,那么刚才四小姐被烧死一事又是怎么回事?连齐大人自己都作证,慧妈妈一直守在四小姐身边,没有机会做手脚啊。还有,齐妃娘娘明明浇的是水,怎么四小姐身上竟燃起火来,这点我实在想不明白。” 宁姝轻声道:“我说了她的确做了手脚,只不过并不只她一人。做成这件看似玄妙诡异的事,其实只要两个人互相配合即可。连翘,把那只盛着圣水的金尊拿过来,给各位大人们闻一闻。” 连翘立刻照做。 有鼻子灵敏的官员很快闻出点奇怪的味道来,皱眉好奇道:“这金尊里,怎么好像有股大蒜味?” “这并不是大蒜味,而是磷石的味道。这是种十分难保存的东西,一般都要放在水中,因为一旦暴露在空气中,若再加上太阳直射或温度较高,便会自燃,窜出火星来。夏日夜晚坟墓四周绿色的鬼火,就是此物所致。且此物色白或微黄,放进金尊中,若不仔细瞧还真难分辨出水中有此物。而当时道长们为给四小姐做法,在周围洒了许多的朱砂与驱邪的黑狗血,因此给了此物极好的掩饰。” 谈思危想了下,追问道:“可就算这磷石洒在齐四小姐身上,引发了火星,可同时洒在她身上的还有水,不是很快能将那些火星扑灭吗?” “那就不得不提慧妈妈精心设下的另一重布置了。”宁姝将那只盛放着齐握瑜身上烧焦的皮肉与衣服碎片的铜盘端了过来,送到陛下面前,“小女天生鼻子灵敏,刚才在检查四小姐尸身时,忽然在她身上闻到一点硝石的气味,于是仔细检验了后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若我猜得没错的话,四小姐身上那件衣服其实有一个夹层,里面装着几种东西,分别是生石灰、硝石、硫粉以及木炭。当金尊中的水洒下来时,衣服夹层中的生石灰立刻将水吸收,并放出大量的热气,反而帮助磷石火星窜得更快。而磷石在冒出火花时,立刻将夹层中另外几样东西引燃,那几样东西混合在一起相当于一块强力的火药,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将四小姐彻底烧成一个火人。不得不说,慧妈妈你实在太聪明了。我去库房翻看锦盒时,你用的也是类似的招数吧?只是同样的招数你使了一次,实在不该再用第二回。” 宁姝话音落下,所有人不禁愕然。 谁都没想到,这么一个看起来粗鄙卑微的老妇,竟然能呕心沥血策划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招数,就为了替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报仇。 齐大人喃喃道:“是她,就是她!怪不得握瑜下轿时,她要特意给握瑜披上这件衣服,我还道她是担心那法台冰冷,教握瑜着凉。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竟然眼睁睁地任由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谋害了我女儿的性命……”齐大人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抽在自己脸上,泣不成声,涕泪横流。 慧妈妈脸上露出冰冷的讥笑,她默默地抬着头望着天空,仿佛天边上她乖巧可爱的小安儿正微笑着朝她挥着手。 第218章 凿骨挖髓(三) 望着这蝼蚁似的老妇,皇帝目光阴沉,全场死一般的沉寂,片刻后陛下才压下怒火斥问道:“那你为何要陷害齐妃!” 慧妈妈冷笑道:“齐妃娘娘可是他齐家最大的依仗,如果没有她的庇护,齐大人怎么有胆子将女儿纵容成当街杀人的胆量!她齐握瑜又怎会如此残忍蛮横,对下人非打即杀?她齐家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全都是活该!” “闭嘴!简直胆大包天!”旁边王翰瞧了瞧陛下的神色,立即上前斥道,“那你的同伙拢共有哪些?还不快从实招来!” 慧妈妈坚定摇头:“你们不用找了,没别人,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花了八年的时间博得了齐家上下所有人的信任。那天寅时我将齐握瑜搀扶进殿内休息后,就借着收拾丝缎的借口,下药把她绑进了锦盒里,拖了出来。紧接着拿了软枕塞进被子里做出有人睡觉的假象,至于毓老王妃看到的头发,也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假发。毓老王妃走后,我趁机点燃了迷魂香把其他五个人迷倒,悄悄把那假发拿出来塞进了恭桶里,再将屋内恢复原状。等其他人醒过来时,我也装作跟她们一起瞌睡醒来,那时间很短,谁也没怀疑我什么。事发后禁卫们把整个闻芳殿翻了个底朝天,可谁没想到去翻那个臭不可闻的恭桶,我自然有大把的时间与机会将它悄悄处理了。” 宁姝知道慧妈妈显然想一己之力承担所有罪责,可她话里破绽太多,让宁姝不得不轻叹了一声,低声启口道:“慧妈妈,就算依你所言四小姐失踪确是你一人所为,你一个出了宫的老宫女,又有什么本事混进司天监在签文上做鬼的?还有,那冯三身高马大一身蛮力,再加上还有个齐握瑜,你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对付他们两个的?另外,未央宫替换花笺一事,我粗粗算过至少需要五人合谋。如果没有别人助你,你一个人根本完成不了这么庞大的计划。” 慧妈妈僵了僵,依然梗直了脖子,矢口道:“冯三跟齐握瑜,那是因为我事先下了药,他们自然没有反抗的能力。至于司天监那根签文的事,那就是老天爷的旨意了,我只是顺其道而行之,又仿制了一根吓唬她。我说过,这件事从头到尾跟其他人都没有关系,你们要杀,就杀我吧!” “那本王就杀了你这贱妇!”闻讯急急赶来的萧云夙,在看望过齐妃后,提着一把剑满腔怒火地拨开人群,眼看着要挥剑砍下慧妈妈的头颅,身旁的侍卫们忙上前拦住,却不能阻止萧云夙悲愤的嘶吼,“我表妹金尊玉贵,竟然死在你这样一个贱人手上,还有我母妃……父皇,我刚去探望了母妃,她已经……认不得我了!求父皇将她五马分尸,诛她九族!” 急促的抽气声响在雨帘之后,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谁也没想到,继之前的齐四小姐,那个艳丽若不败之花的齐妃娘娘,终于在亲手一杯圣水烧死了自己亲侄女后,也走上了癫痴疯魔的不归之途。 宁姝在听说齐妃同样神志不清后,心里那股一股不详的预感再度复燃,从司天监卜算出第一根签文现世起,每一件事,每一幅画面都快速地闪现在她脑中。她猛地抬头,望向毫不吃惊一脸冷漠的慧妈妈,目光紧接着又搜寻到另一张静默如水的脸孔。从头到尾一共出现过两根不详的签文,那是不是意味着—— 宁姝心里咯噔一下,立刻道:“陛下!齐妃娘娘可能有危险!” 第219章 凿骨挖髓(四) 什么?! 陛下闻言脸色一青,明黄色的龙袍在风中飞起,立刻提步赶向暂时安置齐妃的静室,可还未踏进静室的门槛,便听到里面发出几声恐惧的尖叫:“啊——毒蜂!娘娘!” 太监总管表情一变,立刻机敏地挡到陛下面前:“来人!护驾!禁卫军,去救娘娘!” “母妃!”萧云夙大吼着想冲进去,就被里面死命逃窜出来的太监撞了个踉跄。 “啊啊啊啊!”静室内乱作一团,无数的毒蜂嗡嗡地煽动着翅膀,朝着里面伺候的宫女太监扑过去,将带着剧毒的尾针刺进他们的皮肉,让他们翻滚在地,发出凄惨的哀嚎,甚至有些已经了无生息。还有更多的毒蜂从打开的门缝里飞出来,向侍卫们与其他官员们冲过去。 宁姝捡起地上一只毒蜂的死尸,仔细端详——果然是鬼头蜂。 整个玄清观里人人自危,所有人都在躲闪、逃命,犹如身处炼狱。唯有大雨之中,慧妈妈张狂地笑着:“哈哈哈哈——报应啊报应!哈哈哈哈!!” 宁姝回过头望着她,慢慢抿起了唇。她刚才的预感果然没错,从头到尾出现过两根诅咒签文,并非是重复恐吓,而是一根代表着齐握瑜,另一根,则代表着齐妃!她们的目标一直是这两个人,一个都不放过! “要用火!”宁姝极力大喊,可雨声太大,她的声音早被淹没在那片惊惶的尖叫声与哭嚎声里。她咬紧下唇,视线迅速在四周搜寻,很快落在法场中央架起的那一大盆还未被雨水彻底浇熄的柴火上。顾不得许多,她立刻拿起一支火把,以袖遮面,朝着仍不断飞出毒蜂的静室大门燎过去。 还未等她跑到门口,后颈领口忽然被一只手拎住。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得的愠意:“不要命了?还是你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有九条命?” 宁姝回头一看,果然是夏侯轻,她抑制不住惊喜道:“世子殿下!” 夏侯轻沉着那张倾世的容颜,并不理她,单手把她拎到自己身后,朝一旁道:“徽墨、九思,去。” 徽墨立刻领命,从火盆里抽出两支火把,分了一支到九思手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酒瓶含了一大口酒进嘴里,朝着被雨水打湿还剩下一小簇火苗的火把喷了过去,火苗顿时轰地一声燃起熊熊大火。 将人群里惊吓尖叫的连翘拉到一旁,徽墨扬眉一笑,与九思运起轻功凌空跃了出去:“走着!” 侍卫中英勇灵活些的,也跟着学了起来。嘈杂的局势渐渐得到控制,待侍卫们拼死将齐妃救出来时,她身上已经被刺穿了好几个毒口,甚至有一个在她的脸上,剧毒的蜂针深深地刺入她的脸颊,将她如花的面容毒得一片青紫,丑陋如鬼,齐妃捂着脸疯狂地尖叫着:“我的脸!我的脸!”疼痛的眼泪与鼻涕将她曾经一代宠妃的形象彻底踩成了烂泥。 萧云夙上前将她搂住,眼睛血红:“快宣太医!快——!” 当最后一只毒蜂的被火烧焦的尸体落在了地上,皇帝终于从护驾的禁卫圈里走了出来。他扫视一圈,望着他狼狈的臣子们,望着他中毒疯叫的宠妃,胸口剧烈起伏着。 “谁来告诉朕,这到底,是何人所为?!” 幸存的宫女跪在地上,惊恐啜泣道:“是敬忠公公,他刚才近身伺候娘娘的时候,突然从怀里放出一大包毒蜂来……太突然了,我们谁也没料到他竟会那样……” “那个腌臜阉货现在何处,把他给朕抓出来!” “在这里!不过他已经……已经……”一名宦官浑身胆寒地指着角落里仰面躺着,面朝苍天的敬忠,他胸口一把匕首深深刺穿他的心脏,血流了一地,身上还有数个被毒蜂蛰咬的伤口,可他脸上却带着这世上最满足的笑容。 第220章 白骨繁花(一) 宫里谁都知道,敬忠是齐妃最信赖的宦臣,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将他带去随身伺候,就像她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可谁也没料到,这条老狗竟然会在今日选择以这样的方式跟自己的主子,同归于尽。 只是为什么呀? 这皇宫里头太监宫女成千上万,如墙缝蚂蚁般数也数不清,一个卑微身残的太监得花费多少功夫,积攒多少气运,才能获得宫里娘娘的青眼跟前伺候,成为一宫之中首领太监,从此高人一等平步青云?尤其是跟的还是受宠多年的齐妃,这对于一个阉人来讲,已是快顶天儿的福分。 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可这敬忠公公却做出了这样糊涂的傻事,难道被鬼迷了心窍不成? 嗟叹迷惑的议论声里,夏侯轻淡然启口,将敬忠泛善可陈的生平随口道来:“敬忠公公,本姓为陈,京城人士,十二岁时父亡母患重疾,家贫难以为继,自愿画押入宫成为宦臣,初为御膳房杂役三载,后得罪了御膳房总管被发配到御马苑清扫马粪,在一次秋猎中他拼死救下了当时马惊跌落的齐妃娘娘,因此受到赏识承乾宫伺候,紧接着一步步成为齐妃娘娘的心腹。” 半晌惊魂,才慢慢回过神来的王翰,诧异道:“每年因类似缘由入宫的宦官实在不在少数,这与他迫害齐妃娘娘有什么关系?” 夏侯轻勾唇轻哂:“在他家中出事前,他的祖辈一直在城西开豆腐铺,你说有没有关系?” 王翰猛抽了一口气:“难道他竟是——” 他下面的话没有说完,可是在场大多数都是人精里的人精,仅凭这几句已能猜出大概情形。 角落里,敬忠公公的尸体面朝苍天躺着,他的身体被毒蜂蛰咬过,被刀刃刺穿过,尸体也在刚才众人逃命时被人践踏过,可他脸上那抹满足的笑容,至死不散。宁姝静静走过去,屈膝,将他未闭紧的双眸轻轻合上。 昨夜她翻找一夜,终于找到了慧妈妈收养的记录,而那条记录旁粗略记了几笔安儿曾经的家世情况,里面提到他曾有个长兄。于是,宁姝立刻央求夏侯轻顺藤摸瓜查下去,果然,有了收获。 城西陈家世代以卖豆腐为生,虽不富裕,倒也能勉强度日,直到父亲突然患上重病去世,母亲却还身怀六甲,整日以泪洗面,因悲痛过度生产时落了一身病,无钱医治,幼弟又尚在襁褓。年方十二岁的纤瘦少年不得已将自己送进了宫门,只为换二十两救命钱,救病母幼弟两条性命。可惜,他的牺牲并没有换来任何回报。母亲缠绵病榻两载终是撒手人寰,而年幼的小弟,短暂幸运地被慧妈妈领养走,最后也惨死在街头上。夜深人静里,他望着残缺的身体,望着头顶无情的月与苍穹,再回头,繁花堆锦的宫殿里他的仇人却过着这世上最奢靡享受的生活,这个曾经的少年,每一个日与夜又是怎样煎熬度过的呢? 他在无数个深夜无声悲啼,天亮后,却要展现出最恭顺的笑容跪到仇人的脚边尽心伺候,扮演着一条最忠诚的狗,获得主人的信任。终于,多年的隐忍,等到了今日。 第221章 白骨繁花(二) 谈思危低着头眉头紧锁:“这么说,数日前司天监卜算出的那根诅咒签文,也是他所为?” 宁姝道:“应该是他没错。” “可那日奉齐妃娘娘命同去取签文的共有八人,他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根签文上做下手脚的?难道是那个盒子有问题?” “这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小花招,许多戏法摊的摊主都熟练掌握。一时说也说不清,请谈大人随意拿个带锁的盒子来,小女演示给诸位看。” 谈思危很快命人找出个锦盒来,宁姝谢过,当着众人的面把盒子打开:“请陛下与诸位大人仔细看。” 她随手从鬓间抽出一根发钗放进锦盒内捧好,然后又朝谈思危道:“请谈大人亲自将盒子关起来,并为其上锁。” 谈思危不明就里地照做,铜锁咔哒一声锁好。宁姝又道:“请谈大人再将锁打开。” 谈思危点点头,可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锦盒打开后里面空空如也,刚才宁姝随手放进去的发钗跟一阵烟雾一样消失不见了。 “这——” 而宁姝扬起衣袖,那根消失不见的发钗神奇地出现在她掌中,宁姝曼声道:“这个盒子是谈大人刚才随意找来的,小女并没有机会在盒子上做手脚。只是大家没看到是在小女刚才将发钗放入盒子的过程中,小女悄悄在发钗的末端缠了一根透明的丝线,在深色的盒子里并不引人注意,且当夜天黑雨大,电闪雷鸣,叫人心惊肉跳,更没人能发现那根蛛丝般的丝线。 当谈大人将盒子关上的刹那有个短暂的盲区,小女立刻趁机将丝线抽出。此时,小女双手正为谈大人捧着锦盒,小女宽大的衣袖正好遮挡住了那一瞬间发生的变故。当盒子关上,谈大人忙于上锁时,他并不知道其实盒中已一无所有了。小女只是练习了短短数日,敬忠公公应该早有筹谋,所以他的动作只会比小女更快,更天衣无缝。类似的方法,也可以让原本空空的锦盒里,突然变出一根签文来。” 至此,诅咒签文、闻芳殿活人消失、杯水焚烧几个谜团全部解开,只是在场没有任何人觉得高兴,只觉心中五味陈杂。 “陛下,快救救我啊,王母娘娘玉皇大帝,快救救我吧,我疼啊……”齐妃疼痛的尖叫声就在耳边响起,撕心裂肺,形象全无,更有许许多多无故受牵连的人疼痛地在地上翻滚哀嚎。 陛下目光愤恨地瞪在敬忠的尸体上:“解药,快去那阉货身上,把解药找出来!” 可是侍卫们将敬忠的尸首扒光翻尽,也没能找到解药的踪迹。 “那个慧妈妈呢?她在哪儿!她是同伙,定然知晓!” 侍卫们立刻掉头去拿慧妈妈,可还未来得及碰到慧妈妈的衣袖,就见她突然扯开手中那只陈旧的福包,将福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嘴里生咽了下去,然后朝众人得意地笑着,抹了把嘴,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很快没了声息。 在一片惊呼中,徽墨立刻跑过去掰开她的嘴,又探了探她的颈脉与鼻息,愣在了那里。 宁姝连忙上前:“怎么回事?她吃了什么?” 望着慧妈妈跌落在黑混的水塘里,脸色由青到紫,最后归于死亡的黑色,徽墨怔了怔,别过头去:“大量的夹竹桃粉和着砒霜,舔一口就要人命,她已经……没用了……” 第222章 白骨繁花(三) “醒醒!你这个老货,给本王醒过来,告诉我解药在哪里!”萧云夙朝慧妈妈的尸身一剑刺过去,以泻心头之愤,被徽墨不动声色地挡了一下。 宁姝低声道:“殿下,人已断气,即便您将她的肉身砍碎也是无用之功。” 萧云夙额头青筋毕露,狂怒道:“那我母妃怎么办!你们这群废物!太医呢,太医怎么还不来?!” 伴驾随行的张太医与王太医,在听到宣召后屁滚尿流地赶来,在检查了地上毒蜂的尸体与齐妃及其他十几位官员的中毒症状后,额头冷汗刷就冒了出来,脸色难看得不得了。他们相视一眼,狠狠咽了下吐沫,颤巍巍禀报道:“启禀陛下、四殿下。娘娘与诸位大人所中之毒,恐怕是南疆特有之物——鬼头蜂。此蜂……剧毒无比,小臣只在医书上见过几笔,从未见过,实在无能解之……” “那就立刻派人快马加鞭,把解药从南疆给本王送过来!” 冷汗啪啪地打在地面上,太医们五体投地,嗫嗫道:“此毒从中毒到毒发身亡长则三五日,短则十来个时辰,而齐妃娘娘身上被毒蜂蛰咬处最多,眼下那剧毒已入心脉……而从南疆到京城有数千里远,且那里地势险要,多有瘴气滞阻,恐怕届时解药运过来,娘娘与诸位大人也早已……是臣等无能,请殿下降罪!” 全场中毒受伤近百人,在听到太医的话后,纷纷面如死灰,发出濒死的哀鸣。他们中有的是今日受召来参与破案的大理寺、刑部官员们、有的是伴驾的宫女宦官,还有许许多多是被殃及池鱼的玄清观的道士们,甚至连刚刚丧女的齐大人,也因悲痛过度,一时没有躲避及时,被毒蜂蛰了一口,眼下一条手臂全部变黑。 宁姝望着这些绝望空洞的脸庞,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她发出一声轻如风絮的叹息,朝着夏侯轻低声耳语道:“世子殿下,小女拜托您寻找的人,已经找到下落了么?” 夏侯轻双手负立,朝她的方向略微低下头,冷淡地抬眉:“怎么,你对我的能力存在怀疑?” 宁姝一听就知道有戏,连忙献上奉承,把这位祖宗炸起的毛抹顺:“岂敢岂敢,殿下精明能干,非同一般,小女怎敢对殿下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呢,此番车马劳顿实在辛苦殿下,小女谨记心中。” “呵,”对于她刻意得如同诱哄的讨好,夏侯轻回以一声嗤笑,轻轻把玩着手中的指骨,随口道,“九思,把人带过来吧。” 宁姝笑眯眯道谢,然后低下头长长吸了一口气。耳边又传来夏侯轻清越淡然的声音:“怕什么,有我在,天塌下来也砸不死你。” 提在半空中的一颗心似乎一下子寻到了靠山,乘着一朵慢悠悠的云稳稳落地,宁姝不由自主弯了下唇,抬起头。此时她眼眸清亮,如同刚被水洗过一般,目光沉着有力。 她上前一步,向皇帝盈盈福了个礼,朗声道:“启禀陛下,小女知晓解药在何人身上。” 第223章 白骨繁花(四) 一时间,无数双期盼的眼睛落在了她身上。 承受着那么多期许与犹疑的目光,宁姝声如青雀,振翅有力:“此事原委小女与世子殿下已经彻底查明,只是内里详情与后宫密事息息相关,不足为外人道也,请陛下允准屏退不相干人等,小女再如实相告。” 皇帝狐疑的眯起眼睛,只是眼下情况紧急,并没有第二种选择。皇帝挥了挥衣袖,吩咐禁卫军将在场不相干之人悉数清退,伤者则拖进周围厢房里闭其耳目。 很快,道场中只剩下几十名陛下的亲信,以及萧云夙等人。毓老王妃经历了刚才那一场骇人的风波,眼下也吓得脸色发白,捂着胸口连连咳嗽,于是自请道:“陛下,老身原想着能来帮帮忙,没想到紧接着又遇到这样的事,陛下正事要紧,老身一把年纪就不在这里添乱了。” 陛下点点头,耐下性子道:“皇嫂慢走,赵彬,你亲自护送皇嫂回府。” 太监总管赵彬立即领命,就在毓老王妃转身的刹那,一道清柔而脆润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毓老王妃,请慢。” 毓老王妃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望着她苍老岣嵝的背影,宁姝慢慢道:“慧妈妈与敬忠公公要报的仇已经报完,而您要的结果也已经达成。但是在场其他人都是无辜的,并不该为您的愤怒与仇恨陪葬。请您,将解药拿出来吧。” 毓老王妃缓缓转过身,因年老而混沌的双眼诧异地看着她:“呵呵,你这丫头在说什么呢?什么解药不解药的,老身怎么听不大明白了?还是老身真的老眼昏花,听岔了不成?” “您明白。”宁姝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小女刚才说,这起案件从头到尾是由一群人合谋完成,其中敬忠公公与慧妈妈已经浮出水面,而在当日未央宫遴选世子妃中做手脚的沈幸也已自裁,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那个——主掌了全局的毓老王妃您呀。” 毓老王妃失笑道:“你这孩子可真真是在说笑了。刚才你怀疑到老身身上,老身也已解释清楚,且那位服毒而亡的慧妈妈也说了,是她用诡计蒙蔽了我,此案从头到尾与老身是半点关系没有的。老身为何要去害四小姐与齐妃娘娘呢?咳咳……陛下,老身实在有些体力不支,请恕老身先行告退了。” “您刚才说的话里,有一半的确不错,您的目标一直都不是齐四小姐,您协助慧妈妈与敬忠公公实施报复,只是作为交换。而您真正要杀死的人,是齐妃娘娘!因为她曾经害死了您,”宁姝一字一顿道,“唯一的女儿。” 随着宁姝的讲述,毓老王妃脸上宽容慈爱的表情,一寸寸皴裂,僵硬在那里。她近乎不堪地回过头,朝着宁姝怒声道:“你胡说什么!我这一生自嫁入毓王府,只为老王爷诞下过两个儿子,从未有过什么女儿。宁家女,你若是再胡言乱语下去,别怪老身仗着年纪与尊位,治你不敬之罪!” 第224章 马蹄残芳(一) “宁姝,你可要注意自己的言辞!”太监总管赵彬手中麈尾一扫,当即对宁姝斥责道,“皇家血脉一事重如泰山,容不得任何诋毁混淆,且毓老王妃地位尊崇,你岂敢此般无礼中伤!还不速速跪下请罪!” 皇家之所以被称为天家,那是因为它有着无上崇高的地位,与这世间最珍贵的血脉,不容许任何掺杂。所以,每一个皇室子弟从孕育到诞生,都会被详细地记录在内务府典籍中,直至其死亡。 而毓老王爷乃是陛下最亲密也是最信赖的兄长,在王府之中,也只有地位特殊的平南王府能与之相提并论。每一次毓王府诞下王子或郡主,陛下都会大型封赏,因此世人皆知,毓老王妃曾为毓老王爷诞下过两名嫡子,之后皆不幸在剿匪中遇难,陛下每每想起都为之感伤。 怎么今日莫名其妙从这宁姝嘴里冒出个女儿来,这不是在暗示,毓老王妃其身不正吗?这无论是对于毓老王妃还是毓王府,都是天大的羞辱啊!这宁家长女,年纪不大,胆子倒是比豹还大上三分。 可是—— 在场众人默默地抬起头,朝暴怒后陷入沉默的毓老王妃偷偷瞧了一眼。 这京城里谁人不知,毓老王妃向来和乐慈善,与世无争,待任何人都宽容有加,可此时因为过度的愤怒,她捂住胸口急剧地喘起气来,她的双手如同寒冬里颤抖的枯枝,随时可能会被一记朔风折断。 在场都是陛下的亲信,每个人的嘴巴都比这世上最坚硬的石头还严实,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的脑子去思考,去揣摩,去生疑。 此事莫非…… 众人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低下头不听不思不想,安安分分地将自己变回一块石头,这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的小命。 望着毓老王妃盛怒难堪的神色,陛下皱了皱眉,并没有说话,似乎也陷入了深思。 就在这片难言的沉默中,夏侯轻在旁边淡然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朝廊后退了一步,不让仍在倾坠的雨滴溅到自己身上,然后随意启口:“陛下,这世上流言之所以得以肆虐,盖因其微末初起之时,众人都以为其荒谬可笑,不足为信,所以将之置于脑后,不加理会。殊不知,这反给了它扭曲膨胀的机会,从李逵摇身李鬼,又从李鬼化身骇人听闻的妖魔鬼怪。所以,臣以为与其让这流言来日毁坏毓王府、毓老王妃与已故毓老王爷的威严,不如今天就将其解释清楚,彻底扑灭在火焰引燃的一刹那。而陛下圣明高远,自然能明辨是非,还毓老王妃一个清白。” 听完夏侯轻这番话,陛下沉吟片刻后略微点了下头,目光移到宁姝身上:“那,朕就给你一个机会。记住,若有一字不实或无据擅测,朕绝不姑息。” 宁姝垂首恭谢:“谢陛下信赖。小女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小女接下来所言绝不会有一字虚言。” 第225章 马蹄残芳(二) 行完礼后,宁姝抬起头,一字一句徐徐道来:“小女自幼时便一直听父亲教诲,听得最多的就是手足齐心风雨同舟的道理,因为父亲常拿陛下您与已故的毓老王爷向小女为例,让小女始终铭记于心,不忘践行。” “自皇兄六年前故去后,还记得他的人越来越少了,尤其这两年在朕耳边提起他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无数不多的几个里,大多数也只是揣摩朕的心思故意讨好罢了。没想到你父亲倒是个有心的。”陛下不无感慨道,“皇兄他待朕,是真的好啊。你继续说下去。” “其中小女记得最清楚就是三十八年前靖州赵文忠谋乱之事。当时身为四皇子的陛下您与毓老王爷齐心协力共去平乱,历经了千难万险,最终大败贼寇,救民于水火之中。小女每每听及便不由热血沸腾,只恨自己生得太迟,无法领略当时陛下与毓老王爷顶天立地的风姿,实乃一大憾也。” 陛下失笑地摇摇头:“那是朕第一次带兵平乱,就遇到了赵文忠之流。那赵文忠实乃天下第一狂悖硕鼠,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圈地自立,自称什么天命神龙王!当时朕尚年少,血气方刚,听到后立即向先帝请命前去平乱,却不慎低估了那贼人的狡猾的程度,险些中了他的圈套。经历了三天三夜的浴血奋战,朕所率亲兵死伤过半,情势刻不容缓。那逆贼就在城楼上狂肆叫嚣,要将朕生擒。就在危急关头,没想到皇兄冒着生命危险冲进了千军万马,带朕突出重围。这才让朕有机会突发奇想将计就计,将其引入赤岭峡中,来了个瓮中捉鳖,趁机一箭射穿了他的头颅!敌军当即军心涣散,抱头鼠窜。又经历了几日的围剿,最终将所有反贼清灭了干净。在割掉最后一个叛贼首领的头颅时,朕的身上中了四道刀伤,皇兄的身上亦有五六道,不过我们兄弟相视而笑,那可真是天下第一痛快啊!” 回想起往日光辉,皇帝被岁月侵蚀雕摩得苍老干枯的脸庞上,显出异样的光彩来,仿佛顷刻回溯到少年时代,不惧生死,肆意轻狂。 周围人纷纷恭维陛下英勇,没人注意到一旁三丈之外,毓老王妃紧紧掐入掌心的指甲。宁姝默默望了一眼,终是不得不开口道:“听说那次战役中毓老王妃也随军参加了。” 皇帝点头道:“皇嫂向来英勇,又与皇兄伉俪情深,所以每次皇兄出战,皇嫂必擂战鼓鼓舞士气,一袭红衣英姿飒爽,乃是当年人人称赞的佳话。只不过,当年那场战役实在惨烈,皇兄为了救朕不慎与皇嫂失散了,还好有个小牙将十分衷心,一路保护皇嫂将皇嫂送回了京城,与皇兄团聚。否则朕这辈子都于心有愧。”皇帝歉疚道,“皇嫂,那次叫你受惊了。” 毓老王妃像一截濒死的枯树般,足足愣了须臾,才回过神来,僵硬地抬起头挤出一道干硬的笑来:“陛下无需客气,老身并没什么大碍,您看,老身这不是好好儿地活到了今日?” “之后毓老王妃似乎再也没随军参加过任何战役,在城郊燕云台休养了足有一年多,才回京城,之后便深居简出,没有必要绝不出府,也不见任何人,直到毓老王爷逝世。”宁姝说得并不多,短短几句话,几乎是点到为止,可内里暗藏的未竟之意,却叫在场每个人心惊肉跳。 就连皇帝的脸色也骤然变了变。 “呵,老身一时受惊在燕云台休养怎么了?至于后来出不出府,都是老身的自由,难道还需要你一个黄毛丫头准许吗?”毓老王妃用力揪住心口,急剧地喘着气,脸上每一道都绷紧到极致,几乎是劈声道,“宁姝,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女并不想说什么,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宁姝轻声道,“您的确曾短暂地有过一个女儿,而那个女儿正是三十八年前那场战乱中不幸怀上,又于六年前死在宫中的,文才人。” 第226章 马蹄残芳(三) “荒谬!”这一声首先从陛下口中脱出。陛下第一时间内,就下意识地对宁姝的断言进行了反驳。并不是全然不信她的话,而是太不可思议了。 太不可思议了。 六年的时光过去,再加上文才人向来不受他宠爱,因此他对那个面容平庸的女人,残存的印象就像蝴蝶的羽翼,破碎模糊,不成形状,要不是她是长平的生母,他恐怕连这个人是谁,都记不得了。 他在酒后意外临幸了她,在酒醒后第一反应就是皱了眉头。在得知她怀了身孕后,不得已将她点为了妃嫔,随意丢进了后宫。之后漫长的时光里,宠幸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清。宫里这样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在听说她染时疫薨了时,都没能在他心中投下任何一丝涟漪,只随口命人把她安葬,就全然抛到了脑后。 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平凡的令人乏味女人,竟然会在今日被提起,而且还是以这样不堪的方式。 如果宁姝所言非虚,那么三十八年前毓老王妃遭受过的事—— “小女所言听似荒谬飘渺,然而并不是没有缘由的。这要从御花园四小姐与十三公主一同落水说起,当日四小姐落水后,直指十三公主故意为之。而十三公主则言,她忽然看到一只毒蜂想要蛰咬四小姐,于是上前提醒。小女在事后私下询问过十三公主,这才问出了文才人当年的死因之谜。原来文才人当年并非死于时疫,而是与今日一模一样的鬼头蜂之毒!之后,小女便斗胆查验了文才人的尸首,发现十三公主并未撒谎,并且还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文才人的棺冢不久前被人开过,而且还被人放了一样东西。”宁姝将那枚经受了三十多年风霜锈蚀的长命锁从怀中轻轻取出,捧到了众人面前,也捧到了毓老王妃眼中。 毓老王妃圆瞪的双眼,死死地盯在那块长命锁上,仿佛想透过那块长命锁,看穿一场她多年来一直想逃避,却始终没逃得过的悲哀,而那场悲哀里,掺杂着一声婴孩凄厉的啼哭。 “长命锁这种东西,意义太过非凡了,一般都是由亲生父母为孕育中的婴孩早早备下的,而文才人的父母早就过世了,怎么会有人突然撬开她的棺椁,在她心口放下这件东西呢?因此我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只是一则,这揣测太过离奇,令我也一时不敢相信;二则,除了这个长命锁外,我没找到任何一件充足的证据;最后,文才人一案与四小姐两案互相纠缠在一起,千头万绪,令我难以勘破。直到在想明白闻芳殿四小姐无声消失的诀窍后——” “我先怀疑的是那五名婢女与慧妈妈合谋,但是后来否决了,因为此案想要达成,绝不是几个低微的仆婢宫人可以完成的,背后定有一个身处高位之人主导一切,为其他人提供帮助与遮掩。但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只有您,无论是未央宫选妃,还是御花园毒蜂出现,又或者闻芳殿失踪……见证了这所有一切的,毓老王妃,您。” “起初我怀疑是:难道您是为了替十三公主出头,于是设下了这场报复?可是,表面看来您与十三公主毫无血缘,不过是几年教养的情谊,并不足以令您为之冒这么大的险。那又会是什么原因呢?有时候,最令人意想不到,往往就是最终的答案。在想通这一连串案件的来龙去脉后,小女立刻央请了夏侯世子帮我去寻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当年燕云台中一直伺候您的老嬷嬷,你怀有身孕的事旁人可能不知晓,但绝瞒不过那位嬷嬷的眼睛。而眼下那位嬷嬷就在玄清观门外的一架马车内。毓老王妃,需要小女请她进来一见吗?” “不!”毓老王妃几乎嘶声吼出,脚下一下踉跄,被身边宫人急急扶住,那双苍老的没有焦点的眼睛里,忽然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来。她死死地扯着自己的胸口,似乎不这样,那颗苍老不堪的心就要从口中呕出,“不必了……” 她用力合上了眼睛,似乎哭,似乎笑,终于认下了这辈子都不想面对的一件事实,“忆之,的确是我亲生的女儿,是长平,也是我嫡亲的外孙女。” 第227章 马蹄残芳(四) 望着这个终于被自己击溃,认下一切罪行的苍老妇人,宁姝并不觉得心里多痛快,反而闷闷地,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喘不来气,只想发出一声悠长无奈的叹息。 “往上数四十年,这京城中谁人不艳羡我是这大越朝最幸运的女人,连我自己也这样认为。”毓老王妃嗤笑了一声,推开了扶她的宫人,慢悠悠地走到了长廊尽头那一片碧绿的芭蕉下,整了整她鬓间散落的银发。 她拧过头,隔着芭蕉垂下的枝叶望着宁姝,用干哑撕裂的声音呢喃道来:“我出生于京城名门之家,自小便如你一般受尽父母呵护,待到花开之期又嫁给了这世上最敦厚良善,英勇无匹的男子。天底下女人最奢盼的东西,我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王爷他年少英俊,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情,在京城男子里都是一等一的。虽不大善言辞,但他待我的温柔与尊重,全都体现在他的每个行为,每个眼神里,发自内心。我自幼被呵护着长大,性子十分倔,王爷他处处对我包容,事事顺我心意,几乎把我当个孩子放在心尖上宠。当时我就想,我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大善事,才让我这辈子遇见了这样的良缘。” 毓老王妃慢慢说着,脸上浮现出恍惚易碎的笑来,仿佛飞奔回四十多年前,摇身一变,变回当初那些年轻美好的新妇,紧张又期待地坐在床边等待她的新郎拿起秤杆,掀起她的盖头来。 “很快,我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没多久,又有了第二个。自此我们感情更笃,用旁人的话来说,好似一个人般,分都分不开,比蜜还甜。那真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啊。 王爷他志向远大,并不拘泥于宫廷朝堂,也不在京城,而在苍生万民。他说他此生唯有两愿,一是守住我们的小家,二是扫敌平寇定国安邦为百姓们守住他们的大家。我说好,你既去血战沙场,我便为你擂鼓摇旗,今生咱们活就活在一处,死也死在一片黄沙下,谁也别抛下谁。于是,一次又一次的战役王爷都旗开得胜,他说,只要一想到我在他身后,他的人生选择只剩下一个字——赢。因为他绝不允许自己看着我在他面前受一点点伤。 久而久之,我们夫妇一心的事也被百姓们传成了佳话。我以为,这样的佳话会一直进行下去,直到,三十八年前赵文忠之乱。” 宁姝不忍道:“毓老王妃……” 毓老王妃随意地朝她摆摆手,示意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自己不敢说,不敢面对的呢?望向此刻瞠目的皇帝,毓老王妃的脸孔上浮现出冰冷的笑来:“陛下刚才说的有些没错,那赵文忠真正是狂悖奸诈之徒,诡计多端。一开始就设下连环计,意图诱哄我军入围。不过王爷征战多年,很快就发现了异常之处并出言点破,可陛下您初次参战,急于立功,完全不听王爷的劝告执意攻城。王爷不得以冒着生命危险冲入城中,向陛下施以援手。只是,你们谁都不知道的是当他带着陛下您突出重围时,我却被反贼们抓走,遭受了这世上最不堪的凌辱!!!” 第228章 人间悲欢(一) 一颗一颗,硕大泪珠从她眼眶里滚滚掉落,如同一个个如巴掌般的诘问。陛下张了张嘴,一时哑口无言。 毓老王妃冷笑了一声,目光焦点重新落回虚空处,笑着落泪:“明明曾经他向我承诺,绝不允许自己看着我在他面前受一点点伤。可事到临头,又是他亲手把自己的承诺撕碎。 在城门关闭的一刹那,他明明听到了我的呼喊声,甚至还侧了侧头,可他最终还是带着陛下您策马踏出了城门。 他在家与国中,选择了国。他在妻子与手足中,又选择了手足。他做的这些选择,我并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我想不通的是,为何回头来却要我独自来承受苦涩肮脏的一切! 三天。 整整三天的时间,我拼命东躲西藏,身边最后一个侍卫也死尽了,可还是没能逃得过那几个……那几个……畜生的魔爪!一夜之间,我就从这大越朝最幸运的女人,被踩成了一滩恶心的烂泥!直到,文牙将率人来寻到了我…… 我也曾想过,要不要一条白绫干脆了结了自己算了。可文牙将和他夫人的确是这世上难有的好人,他们向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向第三个透露这个秘密,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于是我犹豫了。 这一犹豫,白绫已经被文夫人抽走剪断了。 几日后,我回到了京城,那时王爷与陛下也成功剿灭了叛贼,班师回朝。我们十分默契,谁也没再提起那场站乱中发生的一切。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那过去的一幕幕噩梦般死死地缠着我不放,叫我夜不能寐。 王爷发现了我的异常,于是试探我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我能怎么回答呢?说你的王妃,在战乱中遭人蹂躏,清白不保?那么整个毓王府的荣耀与我母族的脸面,都会彻底沦为别人口中的笑柄,就连我的诚儿、钰儿,也难以在这世间立足。所以我只能垂眸笑着对他说:那一战里死了太多人,我被骇破了胆,往后可再不敢上战场了,还是同其他夫人一样在府里养着,等你归来吧。 王爷心疼地抱着我,应下了,然后为了补偿我,待我比之前更好了。慢慢的,阴影被我逐渐刻意忘却,我以为噩梦终将结束,我也能等来重生之日。可是没想到两个月后,我在喝一碗羊羹时突然吐了出来,那时我就察觉到,我可能有了身孕。” 宁姝低声道:“所以,那之后您借口身体不适,搬去京郊燕云台静养。” 毓老王妃自嘲点头:“是啊。当时我手足无措,慌乱无章,不敢唤任何大夫来诊脉,否则我的秘密立刻就会被戳破。同时,我心中还存着一丝丝的侥幸,万一这个孩子不是反贼的,而是王爷的呢?可我又不能确定,万一并不是,当真相大白的那一日,我又该如何面对王爷,如何面对天下的悠悠之口呢?所以这事我谁都不能告诉,只能把它撕碎了,嚼烂了,咽进肚子里,然后搬去了燕云台,借着虔诚修身的理由,丫鬟下人也没带几个,而对王爷也是找尽了理由避之不见。 我心中所有的苦闷悲哀谁都不能说,只能偷偷告诉了文夫人。她给我出了个主意,她说:待孩子产下后,悄悄取王爷的一滴血来滴血验亲,若是王爷的,自然皆大欢喜,一切无忧。若并不是……她与文牙将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她愿意替我抚养。 随着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我的肚子也渐渐隆起来,虽然我一直在拼命说服自己,这个孩子也许是王爷的,千万不能把她打掉,否则追悔莫及。可其实,冥冥之中我早已有了感应,只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仿佛只要我不肯认,那肮脏的事就从没发生。” 毓老王妃的声音太过悲哀,宁姝不忍打断。 直到毓老王妃的目光空洞地落在面前的芭蕉叶上,长久无言。宁姝才轻声道:“于是您悄悄去银匠铺为她打制了一只长命锁?” “没错。其实我曾犹豫过,若非王爷亲子,而是当日孽子,我要不要干脆把她掐死算了。只是,那毕竟是我肚子里长出的一块软肉,只要一想到要亲手杀死她,我的胸口就痛得无法喘息。我一边恨着她,一边又愧对她。因为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来到这世间,于她来说恐怕也是一场劫难吧。所以我想了许久,决定去银铺给她定制一把长命锁。她出生后注定要被我抛弃,那把长命锁算是我身为母亲对她唯一的祝愿吧。” 第229章 人间悲欢(二) “只是我没料到,还未等那只长命锁打好,我已经早产诞下了她。在看清她的长相时我就知道,梦灭了,她长得与王爷没有丝毫相似,反而耳朵上长的一块胎记与那日欺辱我的畜生之一,一、模、一、样。”啪嗒一声,毓老王妃手中的芭蕉叶被她捏断,揉碎。 “一看到她,那夜的噩梦又狞笑着回到了我脑海里,我连第二眼都不想看,立刻请求文夫人把她抱走。从此,跟我再无瓜葛。 然后,我又在燕云台休养了两个月,回到了王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起了曾经自己最为鄙夷的豪门贵妇生活。至于那个代表了我遭受过屈辱的孩子,被我彻底抛到了脑后。文夫人果然信守诺言,再没来打扰过我。而我也刻意避开了文家的任何消息,直到有一日,我突然听说文牙将与文夫人接连病逝,那个孩子被送回了乡下老家,又过了几年,我又得到消息她被送进宫里当了宫女……那么多年里,我一直知道她的消息,知晓她受尽白眼,为奴为婢;知晓她偶然得陛下宠幸,受孕诞下公主,却过得比之前还不如……可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一步,甚至连一面都没见过她。因为不敢。因为不想。因为,她是我的心中刺,命中毒。 谁让她偏要来这世界,偏要投进我的肚子,活该!全是她活该! 哈哈哈,你听听,这世上还有哪个孩子比她更倒霉,有着我这样恶毒的生母!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诅咒着她,怨恨她就不该来到这世上!然后我的诅咒显灵了,她真的死了。 死在齐妃给她下的鬼头蜂里,也死在我的漠视中。 兴许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来惩罚我了!她死后没多久,王爷好好儿的一个人忽然患疾亡故,紧接着我的诚儿、钰儿也在剿匪中遭遇埋伏,被万箭穿心。好像是一夕之间,我所有在乎的人,全都死了,一个不留。偌大的王府孤空寂寥,只剩下我一个人,每日飘荡如同孤魂野鬼,你看,我遭报应啦!我遭报应了!哈哈哈哈……” 毓老王妃癫狂地笑着,笑声淋漓嘶哑,可宁姝却想走过去抱住她,请她不要再哭了:“您怨恨着她,但同时,您也在偷偷地爱着她吧。” 笑声戛然而止,毓老王妃矢口否认:“胡说!我怎么可能爱她,我对她只有恨!彻彻底底的恨!如果不是她,我跟王爷又如何会变成后来相敬如宾,生疏冷淡的模样!我的一生,都被她毁了!” 眼眸里倒映着她故作狰狞的脸孔,宁姝缓慢摇头:“如果真的只有恨,那么她死后,您为何要冒着秘密被发现的风险,主动向陛下请求,将十三公主带到身边教养呢?如果只有恨,您又何必设下这么大局,向齐家复仇,向齐妃娘娘复仇呢?沈幸、慧妈妈、敬忠公公……这么多人,绝非三五日内能够探寻他们各自的秘密,并将他们聚拢到一起的。恐怕为了今天,您早已暗下筹谋了多年吧。还有这枚长命锁,如果不是您时隔多年撬开文才人的棺椁,在她心口放下这枚长命锁,也不会被我顺藤摸瓜联想到当年的事上。您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补偿,补偿您当年所有的不得已啊。” 一个母亲到底该怎样对待不受自己欢迎来到世界的孩子,这个问题太难,太复杂,宁姝无法解答,更无法感同身受,只觉得心里酸胀发疼,搅肚翻肠。 第230章 人间悲欢(三) 至此,所有真相大白于世。皇帝被一波又一波的巨浪震撼到,一时不由怔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造成这所有悲剧的,真的是当年那个出生不祥的女婴吗?不,并不是。那又是谁?难道是……不,他是九五之尊,是天命帝王,帝王的一生都不会有任何错误。 “没错!所有事都是我谋划的,这里面每一个步骤,安排的每一个钉子,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就连这些鬼头蜂,也是我私下搜罗了交给敬忠的。陛下想要解药吗?”一把拭干脸上的泪,毓老王妃扬起头颅,此刻的她再也没有什么秘密,仿佛浑身都解脱了。她毫无畏惧地朗声道,“那就请陛下下令,杀掉齐妃!” 一旁,一直旁观静听的萧云夙猛地抬起头,怒声道:“构陷!这是构陷!什么我母妃害死了文才人,简直一派胡言!父皇,请您千万不要听信他人挑唆,母妃从没有害过任何人!有本事让她拿出证据来!” 齐大人亦下跪大喊:“我齐家为朝廷尽忠职守,奉献了一切,请陛下明察!” 皇帝皱了皱眉,他或许惦念旧情,但那主要是他兄长毓老王爷的情分。可再大的情分毓老王爷已死,最终难以与他的朝政相比,权衡利弊后陛下终是道:“皇嫂,你这是在为难朕……你说当年齐妃害死了文才人,那么你有证据么?如果没有证据,朕没有理由下这道圣旨。” 毓老王妃冷笑着,此时此刻她脸上洋溢着畅快的笑容,似乎又变回了三十多年前,那个一身红衣不惧生死,站在城门上擂鼓助威的传奇王妃:“陛下的爱妃可能耐得很,怎么会容得下证据存留下来呢?既然陛下不忍心杀她,那也无所谓。反正拿不到解药,那女人总归也要死的。那就请陛下等着,时间一到,您的爱妃与您的臣子们,一起毒发身亡吧!我这一生不堪至此,不介意多拉几个垫背的!” 毓老王妃决绝如此,等于公然与陛下撕破脸皮,那后果……果然,陛下的脸孔以极快的速度阴沉了下来。宁姝担忧地迈步上前,想要劝一劝毓老王妃。 身后一只手,将她拉住。 夏侯轻捏住她的手臂,在她耳畔轻声道:“到目前为止,你所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的事不是你能左右的。” “可是——” 他清冽沉静的呼吸就拂在她耳边:“没有可是,毓老王妃已过天命之年,她自然知道她自己想要什么,而我也知道,这事你再掺合下去,该担心的就是你的小命。旁边站着,我来。” 将宁姝拎到身后,夏侯轻上前,朝着毓老王妃平淡发问:“毓老王妃,如果给您一个选择,三十八年前您拿起白绫的那一日,真的希望有人阻拦住您吗?”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有一疑惑:人似乎天生惧怕死亡。可活着跟死亡,到底哪个才是无边地狱呢?而毓老王妃您,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夏侯轻声音极为平静,似乎冬日结冰的池塘泛不起一丝涟漪,却教毓老王妃眼中露出片刻的迷惘。 回首那浸在黑暗沼泽里的大半生,毓老王妃脚下不由踉跄,呢喃自语:“是啊,有时候活着比死还难熬。相比于无休无止的纠缠折磨,反倒是死亡来得更加痛快。我差点就便宜了她!我不仅不该要她死,反而应该让她活着,悲惨而清醒地活着,才是她最应得的下场!” 第231章 梅花再现(一) 眼睛死死盯着场内发生的一切,肉眼可见毓老王妃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萧云夙怒声道:“夏侯轻,你在做什么!” 夏侯轻朝他的方向侧了侧下巴,慢条斯理道:“我在救殿下母妃的性命,不用多谢。” 萧云夙登时急火攻心:“你!” 而独自呢喃深思的毓老王妃,此刻心里也有了最终的答案,她冷然一笑朗声道:“我可以不要齐妃死,也可以把鬼头蜂的解药交出来,不过我另有一个要求。如果陛下不答应,那么,此事作罢,至于解药我也会全部扔进烂泥坑里,委屈陛下的爱妃与重臣们,陪着我这把老骨头一起共赴黄泉!” 萧云夙当即道:“父皇,不能答应她!她定是要谋害母妃!”他的拳头死死捏紧,手背上青筋毕露,若不是碍于解药,恨不得立刻将毓老王妃杀了泄愤。只可惜,此时他并不占上风。 “呵,谋害她?”毓老王妃嗤笑着,半合着眼,“如果我真想谋害她,那可真是再简单不过,直接陪你们干耗时间,耗到她毒发身亡,药石妄灵不就可以了?何必多此一举?放心,我不会杀掉她的,只不过是同齐妃娘娘说几句话罢了,说完了,我自会把解药拿出来,亲自为她解毒。” 说完后,毓老王妃闭上眼睛,再不肯多说一个字。时间胶着地流逝着,那些中了剧毒的哀嚎声由远及近一声声传来,让陛下的脸孔愈发紧绷阴沉,直至他终于做下决断。 明黄色的龙袍广袖挥了挥,毓老王妃终于睁开眼睛,露出了一抹愉悦的笑容,她郑重地理了理被风雨吹乱的鬓角与衣袍,在宫人警惕的目光下慢慢走进齐妃所在的静室。谁也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只见她一步步,以缓慢的速度走向正因中毒而疼痛尖叫的齐妃。 她身后,传来皇帝沉闷的声音:“皇嫂,想想长平。” 毓老王妃身体滞了滞,似乎觉得疲累了,她弯下腰重重咳嗽了几声,咳得脸色苍白,才复又提起了脚尖:“陛下竟然用自己的女儿威胁我,还真是英明神武啊。请陛下安心,我说到做到,绝不会在她身上划下一道口子。” 就在所有人紧张又戒备的目光里,毓老王妃走到齐妃身边,垂首静静地看着她,用任何人都听不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笑了下,从袖中取出一瓶药丸来塞到齐妃口中。 呼吸,静可相闻。 萧云夙立刻冲上前将毓老王妃推开,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母妃,只见她身上脸上被毒蜂蛰咬过的乌色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褪去青紫,口中哇的一下吐出一大口黑血来,紧接着脸色也慢慢好看起来。 “陛下,毒解了!”赵彬激动地禀报。 毓老王妃冷哼了一声,将身上所有解药悉数交出。赵彬立刻接过,跑去交给太医为其他中毒者分发解毒。所有人,都悄悄地呼出一口气,就连陛下脸色都稍霁了些,只是眉头仍紧锁着,尚无决断该治毓老王妃什么罪,又如何治罪。 下一瞬,静室内的萧云夙忽然瞪大了眼睛,目光震惊地落在齐妃颈侧上,惊恐大喊:“这、这是什么!父皇!父皇!!!” 宁姝下意识敛衽,赶紧上前跨入静室中。就见刚才脸色才好了几分的齐妃,喉头猛地鼓了鼓,再次喷出一大口鲜血来,紧接着浑身痉挛,她雪白的颈侧上从无到有,慢慢浮现出一点浅浅的颜色,然后越来越多,竟汇聚成了一瓣梅花的图案! 宁姝倒抽了一口凉气,捂住了心口。梅花吻!这是梅花吻! 第232章 梅花再现(二) 宁姝立刻扭头,望向毓老王妃的方向。 毓老王妃隐秘地笑了一下:“活吧,好好地活着吧,活在每一个夙夜的担惊受怕中,活在每一个朝夕对死亡的惧怕中,活在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弹指每一刹那的惴惴不安生不如死里,活着!纵情地活着!而我……终于可以好好儿地歇歇了。” 她说完后疲惫地合上双眼。 心里咯噔一下,宁姝本能地生出预感飞奔而去,但是太快,她还没来得及摸到毓老王妃的衣袖,就见她嘴角流出一抹黑血来,在所有人混乱的惊呼里“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宁姝当机立断冲过去按住毓老王妃的人攒竹、承泣等穴位:“徽墨快!” 只可惜—— 片刻后,徽墨将看着手中那根从头到尾彻底变黑的银针,默默摇了摇头,低声道“跟慧妈妈一样,也是夹竹桃的粉末,就藏在她的舌底下的药囊里,只要轻轻咬破,里面的毒药就会当即流入喉咙里……没用了……” 宁姝怔怔望着眼前苍老的妇人,身体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嘴角却含着笑意,就那么慢慢地失去了声息。 谁也没想到,从一根小小的签文开始引发的案件,最终会以这样的结果收场。 皇帝发出几声沉闷的喘息,目光在众人惊恐各异的表情间不断打量。他沉郁的瞳孔里,接连映过萧云夙勃然的愤怒、在夏侯轻眉宇的沉思、与宁姝垂下长睫里的叹惋……最终在毓老王妃的遗容和齐妃颈侧那片忽然冒出的诡异红梅上,长久停留。 他停顿了许久,直到每个人连呼吸都觉得不安,这才压低声音缓缓道:“来人!传朕旨意,讣告天下:黄天教教众谋乱,以邪术烧死齐家四小姐齐握瑜,并放鬼头蜂意图谋害于朕,毓老王妃为救驾不幸身亡,天下哀之。齐妃蒙受构陷,又于混乱中遭遇毒害,朕特擢升其为贵妃,以为安抚。另:太医院须得全力施救,助齐贵妃早日康复,不得懈怠,否则罪加一等!” 他锋利的眸子眯起,“此事到此为止。今日这里发生的一切,谁都不可传出去半个字,否则,便是与朕做对,与朝廷做对!朕必诛其九族!” 众人纷纷垂首噤声,除了谨遵圣旨,再不敢冒出半个字。 明黄色的龙袍拂袖而去,剩下赵彬等人收拾残局。齐大人喉咙哑掉,已经发不出半个字,皇帝已经升齐妃为贵妃,虽然这个贵妃已经疯了,再没什么实际作用,可终究是贵妃,是陛下无尚的恩赐,也是堵他齐家嘴的石头。他失魂落魄地将齐握瑜焦黑的尸体自行带回府中,择日安葬。 慧妈妈跟敬忠则被人像死狗一样扔给了大理寺处置,明日午时将在菜市口,被充作邪教徒鞭尸示众,以儆效尤。 毓老王妃的尸首被抬走时,她嘴角一滴黑血滴落而下。 雨水不知何时早已停了,刚才那场大雨在地上留下许许多多的小水洼,浅浅的,倒映头顶云影天光,如玉碧透。而那滴血正落在其中一个水洼里,将那块蓝色的玉慢慢染成一滩深浓的黑红。 宁姝站在原地凝望着那块水洼,长久无言,丝毫没有大案告破谜底揭开的喜悦与自得,反而心中涌动着淡淡的唏嘘与惆怅。 夏侯轻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案子已经告破,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走吧。” 宁姝愣了愣,回过神来,跟上夏侯轻的脚步。 半晌听不到她的回应,夏侯轻道:“怎么不说话,还在胡思乱想?” 脑海中晃过一道又一道虚幻又决绝身影,宁姝轻声道:“无论是沈幸、敬忠公公,还是慧妈妈、毓老王妃,在今天事发前都已做好了自我了断的准备。” 第233章 梅花再现(三) 芭蕉叶上一滴残留的雨水滑过叶脉,啪嗒落在宁姝的颊上,她伸手拭去,微微叹道:“虽然他们的仇差不多报了,可这代价也太昂贵。” 这世上没有哪个商贩愿意做亏本的买卖,可他们做了,一赔四,如此的惨烈。剩下的齐妃虽然疯魔了,可齐家也得到了贵妃的头衔与陛下的垂怜,而慧妈妈跟敬忠他们,却要在死后背负上邪教谋逆的骂名,被当众鞭尸。现在这样的结果,真的算有结果吗? 夏侯轻道:“无论他们死后如何,在赴死的那一瞬间,他们心中都算求仁得仁,夙愿皆了,不是么?” 宁姝眨了眨眼睛,垂眸深思良久,豁然开朗。 是啊,他们筹谋了这么多年,一直苦等的不过就是这一天。无论是仇恨还是愧疚,都在今日得到了抚慰。至于人死之后,一具无魂无魄的躯壳残骸,是被烈火焚身还是挫骨扬灰,又有什么差别呢? 人生至幸,不过求仁得仁这四个字啊。 胸口憋着的那一整腔郁闷,无声间消散。宁姝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下巴仰视旁侧这个自始至终语调淡然的男人,忽然好奇道:“殿下不着急么?” “急什么?” 多余的情绪被扫除后,宁姝很快恢复理智,脑中将刚才那一串事迅速翻过:“梅花吻再度临世,按照当时情形看,那毒必是毓老王妃下在齐妃身上的。可我还没来得及问出任何问题,毓老王妃已经自裁,线索就此断裂。接下来,想要等到下一个线索,恐怕又要经过漫长的等待,而且,这等待很可能会落空。” 实在太令她费解了。 难道他们一直在追查的那个利用梅花吻在背后操控全局的人,就是毓老王妃?可这也太说不通了。如果说毓老王妃毒害齐妃还情有可原,毕竟六年前文才人死于齐妃手。可为什么毓老王妃要加害她跟夏侯轻呢? 他们一无仇二无怨,八竿子都打不着,有什么理由劳烦她老人家费这么大心思?另外,她又是怎么给齐妃下梅花吻的? 当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毓老王妃走到齐妃跟前,弯下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取出装着解药的瓶子,从中随意倒了一粒喂给齐妃,其余再没有身体接触。难道毒就被下在解药上了?可为什么其他人服用了解药都没事,只有齐妃中了毒?毓老王妃是怎样确保,那么自己从那么多药丸中准确地找出唯一被做手脚的那一颗? 一大堆问题像鞭炮般噼里啪啦,在她脑海中作响,使她充满了困惑。她倒是想去查验毓老王妃的尸身,看看能不能找出些残留的蛛丝马迹,可陛下一声令下,命太监总管赵彬接手处理后事,旁人不得插手。眼睁睁看着线索两次与她擦肩而过,她实在无法不抓心挠肝。 听完她的叙述,夏侯轻点了点头,似乎才后知后觉:“着急。” 宁姝挑了下眉,刚想:这才是人类该有的正常反应嘛,一直那么淡定也太不像活人了。 就听夏侯轻紧接着道:“于是你能立刻追查出梅花吻的秘密,顺便替我找到解药吗?” 第234章 梅花再现(四) 宁姝语塞:“额……不能。”如果说毓老王妃暴露前她尚有些许怀疑的方向,那么在刚才得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时,她整个人凌乱了,脑子里简直一团浆糊。 夏侯轻勾了勾嘴角,给出了他的回应。宁姝登时默然,为自己的“无能”悲叹。 夏侯轻听出她的无语,唇畔笑意加深,片刻后继续道:“你觉得像是毓老王妃么?” 宁姝想了下,摇头:“不像。” “你还记得在查凤凰台一案时,三皇子的亲信伪造了一封你父亲的手书吗?” “记得。另外未央宫殿下选妃时,也有人伪造了一份与殿下亲笔惟妙惟肖,几乎别无二致的花笺。现在真相大白,是毓老王妃命人做的。” 夏侯轻追问:“即便如此,你也觉得不像她?” 宁姝抿了抿唇,俄顷方道:“我给不出什么准确的理由,只是感觉。从事发到我站出来揭露,再到最后毓老王妃自尽,我与她对视了许多次,在她眼中看到了冷漠、紧张、忐忑、绝望、解脱……无数种情绪,但从始至终都没看出敌意。除非她表演得太好了,没让我发现。可她既然一心向死,又有什么再行掩饰呢?无论是从我的感觉,还是作案动机分析,我都觉得我们一直在找的人,并不是毓老王妃。” 夏侯轻道:“但是,定然跟她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 这一点宁姝十分赞同:“是。这个毒太特殊了,连先帝都因其亡故,这样大的天机绝不可能有太多人参与,所以我们围绕着毓老王妃查下去,应该还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可问题又兜回来了,毓老王妃的尸身现在赵彬手中。而陛下刚才的态度明显地昭示了,他对梅花吻的讳莫如深,否则也不会下那样的口谕。这里头水太混,哎呀呀,可真让人头疼。 夏侯轻掌中骨无声间转动了几下,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宁姝跟上他的脚步,一起登上马车:“走吧。” “哎?去哪儿?” 夏侯轻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机锋:“徽墨最近有一阵子没打马吊有些手痒,难道你不觉得吗?” 莫名其妙被点到名,徽墨一头雾水:“啊?” 宁姝同时诧异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弯起眼眸,露出小狐狸似的笑容:“是啊,好久没玩了,还真是有些心痒难耐呢,咱们三个人凑不齐一桌,只好去叨扰一下恪亲王,请他补个缺了。” 毓老王妃的尸身虽说现在赵彬手里,但老王妃亡故安葬这样的大事,必少不了礼部从旁协助布置,而恪亲王殿下,可不就是礼部最大的头头么?又要辛苦他老人家了,可真不好意思呢。 数里之外,正躺在小红烟怀里吃葡萄的恪亲王殿下,忽然鼻尖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疑惑地起身,望着紧闭的窗户跟门缝:咦?没有一丝丝风透进来,他怎的感觉到有股阴森森的凉意,感觉像被人盯住似的。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不好不好,这十分不好。 第235章 风藏天机(一) 福宁殿里。 “啪”的一声,一只盛着汤药的瓷碗被皇帝拂袖砸在地上,摔得稀碎。 “把这些劳什子全给朕端走!半点用处都没有,还苦得要命。朕已说过,一口都不会喝,你们还连番捧过来碍朕的眼,是存心想让朕更不痛快,是么?”皇帝腾地从龙椅上起身,怒视着面前的奴才,面孔上已是雷霆万钧。 地上刷一下立刻跪满了一堆人,纷纷战栗请罪:“奴才不敢!可是太医……” “太医太医,什么狗屁太医,全都是一帮子废物!鬼头蜂的毒解不了,齐妃身上的‘病症’亦是手足无措,就连朕的头疾喝了他们那么多药,还是毫无纾解,反而愈发严重,让朕头痛难眠。真是干什么,什么不行,磕头请罪第一名。朕哪天定要把他们拉出去全砍了!”皇帝怒到极致,眼前发黑脚下虚晃,险些跌倒,他一把抓住龙椅的扶手,使自己跌坐进那明黄色冰冷的宝座上,不至于失了龙颜。 “陛下可是头疾又犯了?”一道温和雍容的声音随着主人的步伐踏入殿中,曹皇后伸手屏退了跪满一点的宫人,微笑着走到皇帝身侧道,“臣妾刚学了按摩之术,让臣妾为您按一按,兴许能舒坦些。” 说着,曹皇后将手上金丝镂空的护甲一一摘下,柔软的指头刚触及到皇帝的太阳穴,他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曹皇后的手,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球看着她:“皇后,梅花吻又回来了。” 曹皇后低低“啊”了一声,手一抖,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稳住了手继续揉按,斟酌道:“会不会是陛下看错了,又或者有人故布疑阵,想要制造恐慌,蒙蔽陛下?” 皇帝脸上充满了疲惫:“不是,这一次是朕亲眼所见,那瓣梅花就那么凭空出现在齐妃的颈子上,朕刚命宫人去验过了,齐妃的味觉已经消失,是那个鬼东西无疑了。只是皇嫂为什么一定要选用这味毒,而这味毒她又是从何得到的?朕实在想不通。” “之前凤凰台案,那个假冒的贱人也是用这东西谋害了云家小公子云扉,只是那贱人直到死都没肯交代出实情。现在,那鬼东西又一次出现了,而且这一次愈发嚣张,竟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朕眼前,不是挑战朕的龙威是什么!有人,肯定是有人在暗中谋划这一切!”因为多日的不成眠,又亲历了玄清观一连串事,陛下头痛欲裂。他目光落于虚空中某一点,忽然攥紧了手中的龙椅扶手,喉咙近乎沙哑道,“皇后,父皇就是死于那味毒啊……” 曹皇后轻轻在他爆着青筋发抖的手背上拍了拍,柔声安抚:“既然云家小公子能痊愈,说明那东西并不是无药可解的。它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恐怖,陛下且勿忧心,您可是真命之皇,天择之主啊。” 在曹后的安抚声里,皇帝逐渐平静了下来:“皇后说得对,朕是天择之主,必不会落到与父皇一般的下场。既然查到了皇嫂身上,那么就斩草除根,赐整个毓王府仆从恩典,允他们为皇嫂殉葬。朕就不信,还能有一条漏网之鱼!另外,宁家那个丫头知道的太多了,而且那东西几次出现都与她有若隐若现的关联。此女,大不详。” “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点点头,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垂下眼眸:“劳烦皇后了。” 曹皇后愣了一下,然后方道:“臣妾,遵旨。” 宫里的墙壁很厚,隔断了里面所有的声音。谁也不知的刚才陛下与皇后几字轻描淡写,已经决定好了一堆人的生死,包括他们刚才口中谈论的宁姝。 只有一道清风在福宁殿外窥伺到了天机,悄悄地打了个旋儿,飘远,飘到了整个京城最繁华的东市,又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飘到了其中最高也最受百姓追捧的一栋楼里。 追云逐月楼如往常一般,十分热闹。 二楼的包厢内,宁姝聚精会神地对付着手中的牌局。 第236章 风藏天机(二) 楼下大堂里,一圈桌子围在百晓生周围座无虚席,百晓生口若悬河讲的正是玄清观齐握瑜死于非命之事,在座听得津津有味,连瓜子都忘了嗑。 “被揭穿真面目后,只听那两名邪教徒口中碎念,忽然念咒做起法来,在他们的召唤之下天边立刻飞来无数毒蜂,乌压压几乎将半边天遮盖住,朝着在场的陛下与诸位大人们扑过去。那场景,哎呀呀,简直叫人两股战战,腹内胆寒。毓老王妃当时就站在陛下身旁,她当即拦到了陛下面前护驾,却不幸被毒蜂咬中。陛下悲怒交加,身上爆出紫金龙光,将那些毒蜂尽数烧成了灰,并当场将那二人拿下。只可惜,毓老王妃年迈体弱,还没来得及救治就毒发身亡了,”手中竹板一敲,百晓生唏嘘摇头,“真叫人呜呼哀哉。” 在座也听得感慨不已,纷纷咂嘴。其中有一人忽然好奇道:“邪教的法术真有这么厉害?” 旁边人嗑着瓜子道:“要不然呢?齐四小姐的尸体都被烧成炭了,齐妃娘娘当场被吓疯,还有许多的大人中毒被抬出玄清观,要不是妖人邪术,还能有什么解释?” 但他的话很快就遭到了反驳:“要真这么神通广大,怎么最后也没救得了自己,反倒畏罪自尽了呢?我可瞧见告示了,陛下下令,明天要在午门鞭打他们的尸首,并暴尸三日。” 嗑瓜子那人脸一红,忙磕磕绊绊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叫金蝉脱壳之术,表面上看他二人服毒自尽了,实际上啊,那两具肉身只是他们的壳子,用完了就丢弃了,至于魂魄早就飞到九霄云外,逃脱升天咯。” 两人眼见着要当众吵起架来,座中另一个穿着锦衣的中年男子道:“你们呀,真是头脑简单,这么容易就被忽悠了,其实真实情况根本不是你们猜的那样。” 周围上百双好奇的眼睛朝他望过去,大大满足了中年男子的虚荣心,他轻咳了几声故意压低声音道:“我小舅子就是在玄清观外卖凉茶的,据他亲眼所见,当天进出玄清观的除了陛下与刑部大理寺官员外还有一个人,你们道是谁?” “谁?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 “宁国公嫡长女,宁!姝!” “啊,怎么又是她?她去玄清观做什么?莫非是去破案的?” “快别开玩笑了,咱们京城里谁人不知她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女中草包,你让我相信她有破案的本事,不如告诉我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她凭借自己天煞孤星的命格做出来的。还有她天狐转世的身份辅助,召来一些毒虫毒蜂简直易如反掌。至于作案动机:我可不止一次听说,齐四小姐曾在云府门口对宁姝不敬,被宁姝赏了一个响亮的巴掌,自此两人结下深仇。还听说她小时候大大得罪过齐妃,啊不,是齐贵妃娘娘。对了。齐三公子也是被她克死的,这里头弯弯绕绕可比咱们想象的多得多。” “她要是想动手克死齐握瑜,早该下手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啊?还有,干嘛要盯着夏侯世子选妃一事下手呢?” “这原因不要太简单,她的第三任夫君云扉小公子遭遇不测也返乡休养了,她现在急需一位新任夫君,你们说这京城里还有几个比南平王世子更好的人选呢?” 自以为窥破了天机的看客们,纷纷抽了口气,意犹未尽地对视起来,不约而同得出两个结论:这宁姝还真是个厉害角色,往后见到她一定要绕道走。以及,南平王世子被这克夫女将瞧上,可真倒霉啊倒霉。 莫名其妙被人砸了一大滩烂泥,宁姝默了。之前故意给人们留的草包印象太深刻,没想到反砸了自己的脚,这是成功还是不成功呢? 顶着恪亲王兴致盎然的目光,她悄悄抬起眼尾想去瞥一眼夏侯轻,又临时打断自己,只默默地把注意力聚到面前的牌局上。 上次恪亲王殿下说了,同他打马吊要打就该打出真本事来,千万不可放水,否则即便是赢,也赢得不痛快。 然而,求人办事岂有让人倒贴钱的道理?而且牌局论英雄,万一真让恪亲王输得太惨,他老人家嘴上虽不说,心里也定会不高兴。 于是,这其中就是玄机了。既不能让自己输得太明显,扫了恪亲王的兴,又不能让他亏本。宁姝心里不停计算着:这局再小赢一把,下一局再输一把大的,这样七胜五负,虽然看起来她赢的次数多,实际上银钱却是落进恪亲王兜里的多。 她正全神贯注地打着心中的小算盘,并没有瞧见方才夏侯轻在听到楼下议论时,忽然抬起的眉梢,若有所思。 第237章 灼灼其华(一) “尽性尽性!今日玩得痛快!” 果不其然,待几圈牌打完,恪亲王殿下俊容大悦,意犹未尽地拍拍钱袋,看他样子要不是天已擦黑,他还准备再打三圈。 他笑眯眯地指点宁姝,“宁丫头,须知打牌如同上战场,决不能只顾眼边前一点利益,一定要从大局入手,且需时刻牢记胜不可骄的道理。就比如刚才最后一把,原本你还有几分赢的机会,偏偏关键时候急迫了,求胜心切,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 宁姝懊恼地蹙着眉苦笑,一边起身同夏侯轻一起将萧明岚恭送出包厢:“刚才那把的确是小女托大了,恪亲王殿下教训的是,小女谨记。” “不过还好,本王虽然赢了钱,但是胜率上还是你更胜一筹,算是平分秋色了,不错不错,哈哈哈哈。好了,今儿个也玩得尽兴了,本王就先回府了,你们不必远送。”萧明岚摆摆手,令他们留步,在仆从的引领下踏下楼梯。 将礼部的印信收进衣袖里,宁姝笑呵呵准备目送他老人家远去。 萧明岚刚踏了两级台阶,忽然眼珠子一转回头好奇道:“对了,刚才打马吊时,本王听着楼下议论玄清观的案子是你瞧上了南平王世子,从而谋划设计的,真的假的?” 宁姝:“……” “哈哈哈哈,本王同你说笑玩儿的,这案子怎么可能是你做的呢。不过你这脸怎么红了,难不成你真瞧上了南平王世子?” 原本宁姝脸并不红,被这个三十刚出头的老人家硬生生说红,她嘴角抽了抽,无语的别过脸去。 “别不好意思嘛,你们一个男未婚,一个女待嫁。一个刚死了未来世子妃,一个没了第三任夫君,整个京城都找不到比你们更相配的,真不考虑考虑?”萧明岚左右打量着二人,揶揄道,眼下那枚泪痣显得格外生动。 脸颊红晕更浓,宁姝不由羞恼道:“恪亲王殿下!” “哎哟哟,都说了说笑嘛,你这丫头怎么还当起真来了呢,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本王打道回府了。”终于得到了他期待中的反应,萧明岚哈哈大笑,心满意足地下了楼。 待到这个混世魔王真的走了,宁姝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赶紧抬起手无声扇了几下凉风,让自己脸上莫名其妙的热度降下去。 宁姝清了清嗓子,转身故作轻松道:“呵呵,恪亲王殿下也太爱说笑了,真是——” 却没想夏侯轻正站在她的身后,她一转身,差点撞进他怀中。她下意识后退,可忘了身后就是楼梯,她脚下趔趄差点摔下去,被一只手及时拉住。 她惊魂未定抬起头,目之所及,全是他玉白的脸庞,英挺的鼻梁以及下巴近乎完美的弧度。 心跳,不知不觉漏跳了一拍,刚刚脸上降下去的温度又有升温的趋势,并且这趋势如爬山般陡峭。 她愣了下,赶紧稳住身形,从他掌中脱离,站在与他并排平齐的地方。 掌中空掉后,夏侯轻轻轻捏了下指尖,收回,双眉还皱着:“冒失。” 宁姝尴尬地揉揉鼻尖:“小女下次一定注意,多谢世子殿下又救了小女一条小命,那什么天色已晚,殿下今日奔波劳顿也辛苦了,要么也早些回府休息吧,小女恭送殿下。” 刚才被他一掌握住的后腰上着火似的滚烫,她笑着弯腰作揖,想赶快结束这尬上加尬的局面,却见夏侯轻稳如泰山,站在她跟前一动不动。 “要看吗?”他忽然启口,打开的轩窗外透进一缕清风,将他蒙在眼前的那根锦缎末端,微微拂起。 宁姝眨眨眼睛,没明白过来:“哎?看什么?” 他嗓音低润,如玉如璧:“你上次说若是你能顺利破解此案,想看一看我的眼睛。” 第238章 灼灼其华(二) 楼底下高朋满座,有的在惊叹毓老王妃的丧礼仪制规格会多么地高,但莫名其妙地不会跟毓老王爷葬于同穴;也有的在议论这次南燕国使臣进京求娶公主,陛下派去和亲的好像是十三公主;还有些在小声窸窣听说齐贵妃亲眼目睹自己侄女儿死于非命,神智都不太正常了……谈笑争辩人声鼎沸。 而只隔了两丈之遥的楼上,宁姝错愕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夏侯轻状似波澜无惊的面容,不由掌心微热,沁出汗来。 她一向自诩脸厚如山,可此时此刻,她竟生出一股难得的无措来。这无措感来得太意外,让她一时难以招架。 她向来心思玲珑,记忆超群,自然记得不久之前她坐在他的马车里半昏半醒时,斗胆提出的要求。 只是没想到他如今真来实践允诺了。 要看吗? 三个字在她心里跟拨浪鼓似的不停来回敲着,催她早做决断,到底是看还是不看,点头还是摇头? 如果摇头,好像自己在心虚什么,不敢看他的眼睛。可如果点头,又好似真垂涎他的美色。若早知当初她随口一句话,竟让自己落到现在骑虎难下的境地,她当时就该缝住自己的嘴巴。 “我……”她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做出最佳的回应。他的手已伸过来,先是模糊捉住了她的肩膀,然后顺着她肩膀往下慢慢探寻到她手肘、手腕的方向,最后捏住她湿热的掌心,干脆了断地拉过来。 黑色的锦缎如水丝滑,轻轻一揭,已经落下,如同一段青丝。 心跳在这一刻忘记了跳动的节奏,时间在这一瞬放慢到极致,宁姝撑大的眼睛里,慢慢地望着那条锦缎之下,徐徐展露而出的双眼。 意料之中的惊艳,长睫浓黑如墨,眸似点漆含光,只看一眼,便觉人间瑰丽万千,半数被凝在这双眼中,叫人怦然心动。又意料之外的心疼,心疼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里,残缺了本应有的无上风采。 惊艳与惋惜两种情绪混合翻搅,让宁姝怔愣在那里,半晌无言。 长久听不到她的声音,夏侯轻眉头微蹙:“怎么了,很难看吗?”他松开宁姝的手,侧过脸,朝徽墨的方向示意他把锦缎捡起来给自己重新蒙上。 他自嘲道:“是不是双目无神像一对死鱼眼?” 宁姝回过神忙道:“不是,殿下误会了,很好看。”她顿了下,然后又郑重重复,“殿下的眼睛非常非常好看。” 她低下头认真思忖:并且,这样天工造化的眼睛,这样出尘似仙的人,绝不该被任何东西折损,梅花吻也不行。 若是她此时抬一下头就会发现,夏侯轻似乎被什么取悦了,嘴角上扬,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如同夏天第一只蜻蜓掠过池塘,每一道浅浅的波纹都是温柔的模样。 从追云逐月楼离开,宁姝乘着南平王府的马车,在国公府门口停下。从马车上跳下,宁姝回身道:“明日我会跟徽墨装扮成礼部的官员随从,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验验毓老王妃的尸身,所以又要劳烦殿下把徽墨小哥借我一用了。另外,毓老王妃生前与哪些人过从甚密,又经常去往何处,也需要殿下多派人费心。她手中的梅花吻没可能凭空钻出来。” 第239章 灼灼其华(三) 第一个死在梅花吻之下的不是别人,是先帝,如果从始至终拥有梅花吻的就是毓老王妃,那么她毒杀先帝,最终获利的既不是毓王府,也不是她,而是间接导致了她一生悲剧的今圣,这从理由上就说不通。 所以,必是有人把毒交给她的。那个人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怂恿她,为文才人,为她自己复仇,并为她提供了许多便利之处。 比如那个贯穿了两起案件,却一直没有显露真身的模仿笔迹的高手。据夏侯轻调查,三皇子萧云焱落马后,他府中一名姓陈惯常穿灰衣的谋士无声无息失去了踪迹,而萧云焱事后招供,那名谋士给他提了许多建议蛊惑于他,就连百媚香的花种起先都是那名谋士带来的。 那谋士显然早已在三皇子府潜伏了数年,主子落了大狱,心死如灰等待秋后问斩,他却安然无恙逃之夭夭。这明显是围绕萧云焱使的一个圈套,利用他蓬勃的野心,意图谋上!对了,那百媚香甚至被用在进献给陛下的美人身上! 宁姝听后不由为之胆寒。一个仅仅浮出水面一角的谋士,就有这么大的能耐,惹出那么大的祸端,那么真正藏在幕后操控一切的人,又该是怎样厉害的角色呢?之前她同夏侯轻分析,周鱼藻手中的梅花吻,应是她入宫后得到的,那么那个人到底是藏在后宫万幢金殿里的谁呢? 从夏侯轻,到她宁姝、萧云焱,再到齐妃……幕后之人的目标又多又杂,让人摸不着头脑,同时又令人如芒在背。 必须快,再快些!否则,接下来又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谁都无法预料。 也许是为了皇家体面,也许是为了弥补当年间接造成毓老王妃一生悲剧之事,陛下下令给毓老王妃的丧礼仪制,几乎跟宫里太妃平齐。偌大的毓王府,曾经毓老王妃最喜欢开各种各样的宴会,邀请京城贵胄前来捧场热闹的地方,此刻一片缟素,往日的欢笑嬉闹声彻底被哀乐替代。 因毓老王妃死得意外,并没有事先备好的合规寿服,于是礼部匆匆派人来度量尺寸,好赶紧日夜不休缝制,以免耽误了毓老王妃的身后事,惹陛下不快。 宁姝跟徽墨便混入其中,随礼部侍郎一起进了毓王府。似乎已经预感到陪葬的下场,王府中尽是悲哭之声,只有一人穿着孝服静静地跪在毓老王妃的棺椁之前,一动不动,只愣愣地望着棺木前燃着纸钱的火盆,以及火盆后装着毓老王妃的棺木。 一夕之间,这个如花般娇艳的公主殿下,被迫孤单,被迫长大。 从前她虽失去母亲,可尚有依傍,还能在人前装出一副声势嚣张的模样,可从此以后天大地大,她空有公主名头,却再没有一人能护着她了。而这个姑娘永远没有机会知道,她的亲外祖母一直是多么隐忍,又多么用力地保护着她。 宁姝微垂着头轻叹一声,从萧长平身旁走过,取出度量的软绳,同徽墨以及另外两名礼部官员一起向毓老王妃行过跪拜礼后,上前为毓老王妃量身。 第240章 灼灼其华(四) 因天气渐暖,畏毓老王妃尸身腐坏,所以灵柩四周置了一圈冰盆降低温度,宁姝一走近便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另棺底还铺了厚厚的石灰防潮。 宁姝跟徽墨相视一眼,开始做事。尸身自然不能动刀的,只能从表面粗略验查,而且要小心要快,幸好徽墨是这方面的老手,又有宁姝打掩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待到事毕,宁姝等人又躬身跪礼后方才告退。 要离开时,正巧宫里派嬷嬷来。 年长的嬷嬷瞧了瞧四周的缟素哀声,又上下睨了睨萧长平执意穿上的孝服,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还是耐下性子劝说道:“十三公主,陛下宣您回宫呢,和亲那么多的事儿都等着您回去才能办,您还是赶紧跟奴婢们回去吧。” “等我做什么?”萧长平头也不抬,僵硬道,“在你们眼里,在父皇眼里,我不过是个空有躯壳的傀儡,只等着时辰到了,将我活着从皇宫里抬出去,抬到南燕。至于其他的,你们随意,我统统都不在乎。你去转告父皇:我认命了,我也没其他想法,只想在毓老王妃入土前再好好儿陪她几天。” 从昨天乍闻消息的惊愕,不敢置信,到今天切实地目睹了毓老王妃的尸身,她一身恍惚,犹在梦中,怎么都不肯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可无论她肯不肯相信,这个天底下唯一能让她卧在膝头撒娇的老人,都彻彻底底地离她而去了。 嬷嬷为难道:“可和亲是件大喜事儿,您一直在这里待着,恐会冲撞了您身上的喜气,于您是大大的不吉啊。还有,您贵为公主,只有宫里的娘娘太妃们薨了才可穿上这身缟素,您这身实在是不合礼制啊,若是被陛下知晓了,恐要责罚。” 她这一句直接把萧长平激怒,她昂起头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责罚?罚啊!我这辈子从出生到如今成人,除了我母妃跟毓老王妃从来没人把我放在眼里,父皇从小连抱都没抱过我一下,现在需要人和亲了,突然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南燕国千里之遥,一去至死再不能返,这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重的责罚吗?如果有,尽管招呼过来,我萧长平等着!” 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把当场所有人都吓得伏首跪地,不敢出言。宁姝刻意放慢了脚步,怜悯地望着她。 不由想起那一世的自己,宁国公府上下三百七十二口人在她面前被一一斩下头颅,她死死抱着父亲母亲的尸身嚎啕大哭,却被人“好心提点”切不可发出悲声,否则又要惹陛下不悦,再度降罪。 那时的她,跟此时的萧长平心境别无二致,恨不得陪最爱的人们一起奔赴黄泉,可是不能,不能。 那嬷嬷被萧长平犯上之语吓着了,忙训斥道:“公、公主殿下,可不敢这样说!这可是大逆不道,殿下还不快快随奴婢等回宫向陛下请罪——” 那嬷嬷话还未说完,忽然一枚小石子击打在她的膝窝上,让她“哎哟”一声噗通跪下,来了个五体投地,疼得直叫唤。 萧长平见状心里这才痛快了些,冷笑过后再不理会,继续回过头为毓老王妃守灵,她垂下头,忽的在面前发现一个小小的纸团,来得莫名其妙,如同天降。她捡起打开一眼,看到上面写了九个字,泪水哗地一下如雨倾泻。 “愿我的长平,一生自由。” 第241章 夜芳吐露(一) 毓老王妃服毒自尽时,其他话什么也没说,只朝着最靠近她的宁姝,说了这最后九个字。她被困在毓王妃的枷锁中一辈子,每一天都在竭力扮演这天底下最受人敬仰的王妃,而把真实的自己踩在脚底,度日如年。她唯一的女儿则被困在那牢笼般的后宫里,饱受欺凌直至死亡。 所以她再没有其他愿望,只希望她最珍爱的小外孙女能够得到最奢侈的自由。 因为,那是她关了三十八年的梦。 “发现了什么?”从毓王府离开,宁姝借口脱离了礼部的队伍,将徽墨拉到隐秘的角落。 “有那么多双眼睛在,我没办法细查,所以只能探个大概,外表没发现什么跟梅花吻相关的东西,只在她手指上发现一处伤口,像是被她自己咬破的,不知是什么缘故。另外她下肢水肿,脏器硬如坚石,手臂颈侧等裸露出来的皮肤部位有多处青紫瘢痕,那说明毓老王妃生前已经患了重疾,就算是天天服药保命,估计也活不过今年秋了。” 心里的最后一点疑惑也解开了,宁姝至此了然:怪不得她这么着急要复仇,就算露出破绽也在所不惜,因为,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她就再没有机会了。 此时此刻毓老王妃的魂魄应该走过了鬼门关,踏上了栽满曼珠沙华的黄泉路,那么现在的她心里是否得到了满足呢? 这答案,恐怕得等来日见了她才知晓了。 宁姝想了下,又道:“她手指咬破的地方能验出毒吗?” 徽墨摊开手:“不能,我悄悄用银针试了下,没有异常,或许是她当时恨极了,一时气愤咬破的吧,人已经死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谁都说不准了。” 忙活了半天,得到这样的结果,其实在宁姝的意料之中,只不过失落还是有的。看来这一段注定又要成为悬案了。 宁姝谢过了徽墨,同他分别,这一段时间她浑身绷着,再柔韧的绳子绷久了也会断,总要先歇一歇再研究其他思路。 她打了个哈欠回府休息,连翘贴心地给她捏肩膀揉腰,让她舒坦得昏昏欲睡。正迷迷糊糊小睡了半个时辰,忽然一声国公府的大门被人啪啪敲响。 一声尖细的嗓音,把宁姝做到一半的美梦彻底打断:“皇后娘娘传宁家大小姐宁姝入宫觐见——” 和馨郡主闻讯赶来,忙使了个眼色命下人拿了沉甸甸的荷包来,塞到传旨太监手中,笑道:“敢问公公可知皇后娘娘传召小女有何事啊?小女年少笨拙,也好早有点准备,不至于冒犯了娘娘。” 往日里有荷包必收的传旨太监,今天却摆出个公事公办的架势来,把荷包啪嗒扔在地上:“哼,皇后娘娘的想法岂是我等敢随意揣度的。凤旨传召宁大小姐,那么宁大小姐只管去就是了,还需要先与你们交代缘由吗?我奉劝尔等,还是别让娘娘久等了才好。” 和馨一颗心哗啦浸到了凉水里。 宁姝安抚地拍拍母亲的手,笑道:“母亲放心,皇后娘娘仁慈,女儿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她又小声在和馨耳边说了几句,终于哄得宁姝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随那几个等得不耐烦的太监进宫。 还是那个凤藻宫,还是宁姝曾经跪过的地方,她理好裙摆躬身跪地:“小女宁姝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端坐在凤椅上,随意摆了摆手命她平身,和煦地笑望着她:“你猜猜,本宫今日宣你入宫所为何事?” 她这样的表情,让宁姝不由回想起那个如水凉夜里,曹皇后乘撵而来望着刚从莲溪中爬上来的她,所说的那番话。那种彻骨的寒意又慢慢爬回了她的后背,宁姝垂眸道:“请娘娘恕小女愚钝,猜不出。” 曹皇后笑了笑,命人把准备好的东西呈上来,摆到宁姝面前,宽和道:“既然猜不出,本宫也就不为难你了。不过下一个谜语你可一定得仔细猜好了,看着你面前摆的两杯酒,你猜这两杯酒里,哪一杯有毒,哪一杯,没毒?” 第242章 夜芳吐露(二) 这个曾经疯掉的小周后诛杀前朝太子的地方,宁姝再次站在了此处,她面前摆着两杯美酒,浅粉色的酒液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而凤椅之上,曹皇后望着宁姝慢悠悠道:“你猜哪杯没毒呢,那就把哪杯喝下去。若是你运气猜对了,本宫就放你安然无恙地走出这凤藻宫。若是猜错了,那就怪不得本宫了。另外你也别想着这次有人来替你说情,本宫早已吩咐好,谁人来都不得靠近凤藻宫半步。一半对一半的机会,活着还是死去,全在你自己手中,选吧。” 宁姝心里不由发出苦笑,好一个全在她自己手中,若她真有选择的权利,那她能不能哪杯都不选,直接扭头就走?答案自然是不能。所以这所谓的全在她手中,不过是个耍猴玩的笑话。之前她还能一心期盼夏侯轻,可这次,皇后已经明明白白切断了她所有期望。 她垂眸凝望着面前两杯看起来别无二致的酒,后背被那股凉意爬满,一样的酒杯,一样的酒液色泽,连气味都毫无差别,根本无从选择。 而她的生死,就被系在这两杯浅浅的酒中。 宁姝从心底缓缓吐出一口凉气,躬身道:“小女决定好了,小女哪杯都不猜,任凭皇后娘娘赐酒。” 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令曹皇后挑了下眉。她意味不明地勾起唇,冷冷道:“让本宫替你做抉择,那你可就必死无疑了,你连这一半的机会都不想要了么?” 宁姝抬起头,一字一顿不卑不亢道:“皇后娘娘如果真想杀我,那么,无论我选哪杯都在劫难逃,所以臣女不猜,也没必要猜。只是皇后娘娘,臣女有一事实在不明:臣女并未冒犯于您,您为何要臣女的性命?请您让宁姝死也做个明白鬼。” 曹皇后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这高广空荡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响亮。 “聪明,果然聪明得很呐,没错,这两杯酒里都被我下了毒,无论你选哪杯都注定毙命当场。” 险险拉回自己一条小命,并没有让宁姝生出半点庆幸,反而让她更加心惊肉跳,看来,曹皇后今日真对她动了杀心了。 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曹皇后倾下身俯视着高阶之下的宁姝,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宽厚,甚至还带着些许叹惋的怜爱:“你说的没错,你是没冒犯本宫,甚至可以说曾为本宫破了凤凰台的案子,立下不小的功劳。而且你很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平心而论,你甚至跟本宫年轻的时候有那么三两分相似,瞧见你,时常会让本宫想起当年的自己。若轻易将你从这世上抹杀,似乎还有一丝可惜。只可惜,这次要你死的不是别人,而是陛下,本宫也实在没法子啊。” 说完,曹皇后惋惜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那名端着毒酒的宫婢更近一步,将两杯毒酒举得更高,直送到宁姝眼前:“宁大小姐请吧,你还得多谢皇后娘娘仁慈,给你留具全尸!” 宁姝死死地捏紧了掌心,望着眼前之物,一动不动。她大脑拼命转动着,在想会不会有什么法子,还能有什么法子,能救她一条小命! 可是脑中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仿佛被逼到到绝路一脚踏在悬崖线上退无可退,唯一能做的就是二字认命。 “看来您大小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那就只好让奴婢来伺候你了!”那宫婢冷笑一声,朝旁边使了个眼色,旁边另外一名宫人立刻上前,准备将宁姝制住,将酒硬灌进宁姝口中。 这两人显然功夫在身,宁姝的三脚猫在她们面前毫无招架之力,眼看着酒杯的边缘已要触到她的唇畔。那一刹那,宁姝忽然急中生智大声道:“娘娘难道就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吗?臣女不过一介微末之辈,要臣女死对陛下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为何陛下要请娘娘代劳!” 第243章 命悬一线(一) 心脏砰砰跳动着,浑身都僵成一块石头,宁姝命令自己昂起头以最炙热的目光望向曹皇后,望着眼前她最后一缕生机。 曾经死过七回,死亡对她来说一度如同家常便饭。可是这一世来得实在太难得了,千载得一机缘,令她重回这一切的原点,她还没能阻止她宁国公府的悲剧,也没能帮夏侯轻破解梅花吻之谜,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改变,绝不允许自己就这么轻易死掉!绝不! 旁边宫人“呵”了一声,道:“为何陛下要请娘娘代劳,这不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了么,因为陛下信任我们娘娘。” 宁姝挑了下眉,勾起唇,以神秘的口吻道:“真的是信任而已吗?小女却不这样认为呢。” 那宫女皱起眉,自以为看穿了她的诡计:“那还能是什么?我看不过是你死到临头,还妄想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垂死挣扎。不自量力!” 此时此刻,宁姝已经毫无畏惧,她冷然一笑:“或许的确是小女不自量力,只是待小女死后,娘娘可能再无法知晓真正的原因。” 高阶之上曹皇后撩起眼皮欣赏着她这一场太过明显的表演,如同蔑视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哼”了声,轻蔑道:“这么拙劣的激将法,就想让本宫上当?” 对上她冰冷的目光,宁姝眼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娘娘圣明,自然能看穿小女的目的。不过反正小女都是要死的人,只不过是早一刻还是晚一刻的差别,耽误娘娘一点点功夫罢了。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还是说娘娘您,不敢听吗?” 此刻,她一改之前恭谨胆怯的模样,锋芒毕露,反倒让曹皇后生出一点兴致来。曹皇后嘴角微微一扬,冷冷端详着她,半晌没有说话。直到宁姝心里的鼓点敲快到极致,她终于扬了下手命令宫人:“采颦,先放开她,本宫倒想听听她这条三寸不烂之舌上到底能开出什么样的花。” 悬着她这条小命的线,终于被她握住,宁姝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无声吐出一口气。她推开那两名刚才差点让她命丧黄泉的宫人,也越过了那两只盛着剧毒的酒杯,缓缓走到离曹皇后最近的台阶下,心里不断回忆夏侯轻说话的口吻,然后依葫芦画瓢不紧不慢道:“因为陛下想用臣女来试探娘娘。” 她这一句,就让曹皇后眯起了眼睛,可眼中尽是刺骨的寒光:“呵,笑话。陛下无缘无故为何要试探本宫?” 若是往常,宁姝此刻已经立刻下跪请罪明哲保身,但是她清晰地知晓,这一招在今日没有任何用途。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锋利尽展,直刺内核:“因为无论是凤凰台一案,还是这次的八字诅咒案,最终获利的都不是别人,而是您,皇后娘娘!” 果不其然,曹皇后成功被她激怒。戴着精美护甲的手用力地拍在凤座的扶手上,曹皇后低沉的怒喊划破整座高旷的凤藻宫: “大胆——!!!凭你也想离间本宫与陛下!来人,立刻把这妖言惑众的宁姝鸩酒毒杀!” 第244章 命悬一线(二) 还没等那两名宫人冲过来将宁姝再度拿下,她已经抬起手扬起了衣袖:“若宁姝的确胡言乱语,娘娘何必如此动怒?您刚才的反应,不正说明宁姝所言有理吗?” 二十五年,自曹皇后登上后位二十五年来,除了大皇子诞生即亡那件事,这宫中还从没有人见过皇后如此失态的模样。 采颦以为这胆大包天的宁姝这下肯定死定了,可能死得比之前还要惨烈,可她没想到宁姝说完后,曹皇后沉沉地看着她,像是要透过她这个单薄的躯壳挖出她里头藏着的七窍玲珑的心脏。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似乎意识到刚才自己短暂的失态,曹皇后收回那只拍在扶手上的玉手,低沉道:“采颦留下,其他人全给本宫滚出去。” 宫人们愣了一下,忙躬身退出去,朱砂描金的殿门被开启又被合上,只短暂钻进来一缕风,让里面的宁姝缓了一口气。 “你想说,本宫就给你机会说,不过给本宫仔细这些,若是说得不好,那就不只是你这条小命了。本宫会让整个宁国公府都给你陪葬。” 一滴汗悄无声息地顺着她的下巴,砸在了地上。宁姝不慌不忙地回了个“是”,然后开始将心中所想慢慢道来。 “在凤凰台一案中,小女斗胆揭穿了阮贵妃娘娘的真身,同时也将三殿下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众,令三殿下得到了贬为庶人,秋后问斩的下场。当然,这是他咎由自取应得的下场,与娘娘无干。而阮贵妃一届青楼女子,假冒顶替入宫,虽怀上了龙嗣,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亦是该死。最后自戕而亡,也并不值得同情。于是上一案中,接连陨落了三人,分别是皇长子萧云焱、扮作阮贵妃的周鱼藻以及她腹中未诞生的龙胎。若只是这一案终结,陛下可能并不会对您起疑心,可是巧就巧在刚刚发生的八字诅咒案里,又死了一个齐妃的侄女齐握瑜,而齐妃又因此患上了疯癫之症以及——” 宁姝顿了一下又道,“某种不知名的剧毒,虽陛下垂怜将她升为贵妃,可一个疯掉的贵妃对于四皇子来说,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反而相当于断掉了他一条臂膀。” 将她的话语纳入耳中,曹皇后当即打断:“八字诅咒案与本宫毫无干系!” 她下意识的回应无形间显露出一个讯息,凤凰台一案的确与她有关。只不过宁姝清楚地明白,该装聋作哑的时候她就该装聋作哑。于是她点头道:“是。在这一案里娘娘从头到尾都未曾过多参与,甚至当日未央宫遴选世子妃也是陛下之命,而您只不过是听从皇命罢了。所以小女才说这是巧合。这两个接连发生的案件,看似都是意外,由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引发,与您无关。可是落在陛下眼中,这些死去的、折损的人,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您的眼中钉,肉中刺。尤其,在陛下心中这两起案件无形中已经关系到了未来争储的大事。 三皇子被贬庶人,失去争储的资格毫无疑问,这是第一;阮贵妃腹中当时怀着陛下最期待的孩子,可这个孩子还没诞生已经随母死了,他是陛下近些年来唯一一个子嗣,虽然陛下不说,未尝不是他心中一个隐痛,这是第二;失去了齐贵妃指点的四皇子萧云夙,莽撞自傲,定会渐渐失去朝臣之心,这是第三。那么这三个强劲的对手纷纷陨落后,下面排的又是谁呢?自然是您膝下抚养的六皇子,萧云翊! 所以娘娘,这两起案件不是你做的,又是谁!而我,参与了两起案件并揭露真相的宁姝,在陛下心中只有一个身份——您的合谋!” 第245章 命悬一线(三) 宁姝两句话,一抑一扬,前一句险些激起曹皇后的雷霆震怒,后一句及时将自己摆到与曹皇后同一阵营,将危局拉回。 一口气说了大量的话,使她肺部因缺氧而微微发疼,可她来不及停歇一刻,因为她的性命就系在这一瞬中! 她深吸一口气,将未竟之语说完:“臣女和娘娘都知道,这都是陛下的误会。但是所谓真相二字,往往并不是到底发生过什么,而是人们愿意相信什么。而陛下心中的真相,似乎跟娘娘的,并不相同。” 最后一句话简直诛心之言,令曹皇后的脸色骤变,她目光沉沉地刺在宁姝身上,眼眸深处涌动着幽暗的沉思,每一缕沉思里都暗藏着剑影刀光。 背后早已被一层冷汗浸湿,使自己通体发凉,可宁姝知晓,若是她此时显露出一丝半点的胆怯不自信,这局棋她就彻底输了。因为,绝对的强者面前,容不下一个废物。于是,她挺直了脊背,静静地迎接曹皇后的审视,如同一支出水的青莲,不蔓不枝,亭亭净植。 曹皇后终于站起身,一阶一阶缓步自高台上朝她走来,讥讽地笑着:“这么说来,本宫为了洗清身上的嫌疑,反倒更应该杀掉你了。” “臣女并不这么认为。因为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怀疑的种子。”宁姝的声音如藤蔓般看似柔软,却充满韧性,无形间将整座宫殿蔓延,她轻声道,“这种东西无声无形,却是这世上最可怕之物。因为它一旦产生,无论你如何对天赌咒发誓,或者是竭尽全力证明,落在怀疑者的眼中,都会成为你掩饰的证据。 杀掉小女在娘娘看来,是在向陛下表明赤诚之心,可在陛下眼中,会不会是为了灭口呢?至于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娘娘是与陛下携手共度了近三十载的枕边人,心中应该比小女更通透万倍。” 终于,曹皇后走到了她面前,她高高的发髻上九支象征着凰权的凤钗,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又锐利如锋,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雍容不可侵犯。 她垂眸,目光玩味地从宁姝的脸庞一寸寸滑下,落到她的肩头,扫便她的周身:“照你这么说,本宫是杀你也不对,不杀你也不对,反轮到本宫束手无策了。为了保住你这条小命,你可真算竭尽全力啊。” 在这样威压的目光下,宁姝微微欠了下身,算作行礼:“娘娘谬赞。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小女是个血肉组成的人。不过小女更清楚,如果自己没有足够的令娘娘满意的能力,即使今天能靠这条巧辩之舌暂时挣回一命,将来也必死无疑。” 今天她这番话,无论挑出哪一句都算是大逆不道,是主动递给别人刺向自己的刀。可是她别无他法,唯有兵行险招,靠这番剖心之语向皇后娘娘投诚,试试看能否将这位看似温和实则铁血的皇后娘娘打动。 度日如年的滋味,宁姝算是在今天尝了个透,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才是一瞬间。皇后终于打量完宁姝,转过身回到属于她的凤座上,以手支颐,柔声低婉道:“你这丫头,倒是比我想的还要通透。那么,依你看,本宫目前的困局该如何破解呢?” 期盼的转机,终于被她等到,宁姝半颗心落回了胸腔里,在袖底紧紧捏住了掌心。 她赌对了! 她猜得没错,曹皇后跟陛下虽是近三十年的结发夫妻,看似和睦亲近,实则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在陛下怀疑曹皇后的同时,曹皇后心中未尝没有存异心。否则这么多年来,陛下一波又一波的宠妃,是如何无声消失在后宫里的?陛下那一个又一个等待降生或初初诞下的稚龄皇子,又是如何亡故的呢?哪怕皇后娘娘再精心保养,也改变不了除了每月初一外,陛下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主动踏进这凤藻宫的事实。 所谓天家无夫妻,大抵如是,有的只是对权利的你争我夺,互相算计。至于那一层薄薄的情谊,就像贴在窗棂上的棉纸,轻轻一戳就破。就如同那一世里最终反目成仇的她,与萧云翊。 第246章 命悬一线(四) 宁姝诚恳道:“多谢娘娘信任。小女以为,解除陛下现在疑心的方法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请娘娘与六殿下韬光养晦,暂避锋芒。” “如何韬光养晦?” “比如娘娘近期可以告病,将后宫暂交几位太妃们打理。再比如,六殿下不久前得到的统领三万龙城卫的权柄。”宁姝仔细观着曹皇后脸上每一道细微的神色,忙解释道,“小女自然知晓这权柄来之不易,是六殿下用命换来的,轻易放弃实在可惜。但娘娘定然知道有一招叫以退为进。现在暂时的退让,都是为了将来的乘胜追击。而且,陛下的万寿节就快到了,六殿下大可以借为陛下贺寿祈福为理由,主动提出上交权柄,去宗庙抄经。这样一来,既充分向陛下表明了态度,二来,也袒露了六殿下对陛下的孝心。当陛下对娘娘与六殿下的疑心彻底消除,又何愁龙城卫不会重回六殿下手中呢?也许,还会得到陛下意想不到的补偿。” “听起来荒唐,倒也还算有几分道理。”曹皇后详思了片刻,显然将她的话听了进去,片刻后将视线重新投回她身上,尖利的护甲在扶手上慢慢敲了几下,“只是,本宫又该如何处置你呢?若是放你安然走出我这凤藻宫,本宫岂不是违背了皇命?” 果然,这道劫还是逃不过去。宁姝苦笑了一声,然后俯下身长跪在曹皇后面前:“臣女宁姝,胆大狂悖,公然对皇后娘娘不敬,并打翻了娘娘赐下的美酒,请娘娘将臣女打入大牢,以儆效尤。” 自己给自己罗织罪名的感觉,还真是有些微妙啊。不过,跟丢了小命比起来,坐大牢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敲击声戛然而止,曹皇后脸上恢复了那抹雍容慈蔼的笑意,微微一叹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只好允了你。放心,若你的用处得到确切的应证,本宫不会让你轻易死去的,暂在大牢里待上一段时间吧。” 宁姝默默叩首:“多谢皇后娘娘开恩!” 那扇紧闭的描金朱砂殿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她背后慢慢打开,一缕凉风钻进这沉闷的大殿里,拂上她早已被汗湿透的后背,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望着与凉风同时溜进殿中的明亮光线,宁姝不由感慨万千,她进宫前向母亲再三保证定会安然回家,没想到不仅食言,还成了阶下囚,这下该如何交代呢? 宁姝啊宁姝,自重生后你所经历太过平顺,让自己无形中盲目自信起来,这次吃个教训也好。 她一边在心里苦中作乐安慰自己,一边准备起身退出时,却听到曹皇后低暗莫测的声音再度传来:“对于梅花吻,你知晓多少?” 宁姝的身形蓦地一顿,但她反应很快,立刻又跪伏下去,一片赤诚道:“臣女所知不多,只在先师生前留下的案例典籍里无意中看到几笔,说此毒无色无嗅,乃世间最可怕的奇毒,似乎随着此毒加深,还会长出个类似于花的形状来,甚为奇特。除此之外,臣女就不知道什么了。” 待到终于从凤藻宫走出,宁姝眼前一黑,险些稳不住自己的脚步。因为两次,刚刚在那座奢靡清冷的宫殿里,她险些与阎罗王擦肩两次! 第247章 牢狱之灾(一) 守在殿外的宫人们并无法猜出她此刻心中的巨大波澜,纷纷惊愕这宁大小姐究竟有怎样的魔力,竟然能再一次从皇后娘娘手下逃脱一死,也算是个奇人了。 不过这个奇人也终究落了个下大狱的下场。 宫人们一边唏嘘,一边公事公办将宁姝绑起,押入大牢。 在过去的七世里,她当过牲畜,也当过乞丐,被人活剥过皮,也受过冻挨过饿,就算是第七世里被萧云翊的转世抛下做诱饵,还没轮到进牢子,已经被当场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了。所以蹲大狱的经历对宁姝来说,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第一回,十分新鲜。 刑部大牢的空气里常年弥漫着驱散不尽的血腥味。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早已沁进这牢狱中每一片墙壁的纹理中,无法冲刷。穿过一道又一道锈蚀的铁门,宁姝戴着枷锁被推进了地牢最深处一间牢房中,铁锁毫不留情地锁上,宁姝左右打量了一番,登时苦笑了起来。 因为她的邻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她的“老朋友”,曾经的三皇子萧云焱。这待遇等级之高,刑部老爷们也忒看得起她了吧。这下有得叙旧了。 果不其然,原本背对着牢门枯坐的萧云焱,在发觉新来的邻居是她时,被激起了一腔蓬勃的战斗力,砰一声朝她扑过来,死死抓着相隔的铁杆,怒骂道:“是你——!你这个贱人!就是你毁掉了我的一切!我要掐死你!我要杀了你!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对着邻居过于热情的招呼,宁姝敬谢不敏地离远点,甩了甩被枷锁铐疼的手腕,慢悠悠道:“三殿下到底要小女怎么死,还是先考虑好了再做决定吧,毕竟小女只有一条小命。您慢慢想着,小女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再陪您叙旧。” 萧云焱险些被气得哇出一口血来。 牢头原本想留下来看热闹,这刑部大牢里曾经关过形形色色的人,有杀人如麻的劫匪,也有触犯了龙颜的皇亲国戚,大多数进来后要么心死如灰,要么癫狂怒骂,还有的无法忍受内心的绝望一根裤腰带悄不声儿把自己吊死的……看得多了实在让人乏味。难得看到个长得如花似玉的美人,他正等着看这美人如何花容失色惊恐啜泣呢,没想到她看起来娇滴滴,实则比那些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还要彪悍,竟然不慌不忙打了个哈欠,然后选了块还算干净的干草堆,躺下去补起了被打断的午觉。 是个人物。 牢头心里迅速下了判断,决定还是不招惹这位传闻中的宁大小姐的好。 小半个时辰后,在萧云焱骂得喉咙嘶哑的背景声里,宁姝终于养好精神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牢笼里唯一一扇可以通气的小窗,根据光线的强烈程度来粗粗估摸了一下时辰。 自她从凤藻宫出来到现在,她被关入刑部大牢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回府中,父亲肯定正着急想办法救她出来,不知道母亲身子弱听到消息有没有受刺激。另外,夏侯轻消息灵通,整座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奇闻要事,没一件能逃脱他的耳朵,所以他应当也开始有所行动了。 不知道为何,算起来她跟夏侯轻满打满算不过才结识月余,可她就是莫名笃定,夏侯轻绝不会坐视她陷入困境不管。绝对不会。 第248章 牢狱之灾(二) 疼。 好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疼痛了。 一棍、两棍、三棍…… 刑部特制的实心木棍,乃沉甸甸的黄花梨所制,一棍子下来就足以教人皮开肉绽,幸好得了皇后娘娘的特别关照,狱卒在行刑前在木棍外包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可每一棍挥下来仍然让宁姝疼出一身的冷汗。然后下一棍,又是一身。没多久,宁姝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堆积过多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宁姝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这一份“冒犯凤颜”该有的惩罚。待到二十棍结束,她已眼前发昏,连站都站不起,膝盖一软趴倒在冷硬的地面上。 旁边行完刑后,狱卒冷笑道:“快起来!这才几下子就受不住了,还真是娇滴滴的大小姐。” 宁姝抬起发抖的手抹掉额头那层细密的汗珠,强迫自己站起身一步步挪回牢房,脸上发出苦涩的笑容。 三天。 这样的刑罚,她已经受了整整三天。她在踏进刑部大狱之时已经心里做好了准备,就算是为把戏做足,皇后也会对她略施薄惩,只是她没想到这“薄惩”一来就是接连三日。虽然曹后已经施舍了一点情面,命人在木棍上裹了棉花,可第一天的淤青还未散去,又紧接着迎来第二天的棍棒,连着三天险些要了宁姝半条小命。 她知道,这里面未尝没有皇后警醒之意。与虎谋皮,就要做好应对虎牙的准备。这位手段铁血的皇后娘娘,从来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三天前,她还在推测先来救她的会是父亲还是夏侯轻,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心里再多的笃定也随着一点一滴流逝的时间而产生怀疑。难道—— 不,没有难道,越是这样的情况,她越不可以产生怀疑。否则接下来的日子她一天都熬不下去。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要相信,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她所信赖的人,相信父亲,以及夏侯轻。 必须相信! 短短一段路,她足足走了一炷香时间,待到终于回到牢笼,她整个人瘫倒在那团灰扑扑的干草上,低低吸着气。旁边,萧云焱看足了她的笑话,但这时候宁姝连同他斗嘴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随他去,心中自嘲: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你看,倒霉的现在是她了。 刚锁上的牢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宁姝心里一动,抬起头,可下一瞬她眼中期盼的光就熄了下去,因为来的并不是她期待中的任何一个,而是,萧云翊。 “本王奉母后命前来训话,看看这大胆宁姝可知错了没有,把牢门给本王打开。”带着一名手下站在牢房前,少年皇子倨傲地抬了抬下巴。 随行招呼的刑部官员忙不迭卑躬屈膝,谄笑着上前打开牢门为其引路。 待走到关着宁姝的牢笼前,萧云翊摆了摆手,示意那名官员退下,径自走到宁姝面前,望着此刻牢笼中宁姝凄惨的模样,他眼底滑过一抹类似于心痛的东西,然后深吸一口气,冷下面孔道:“姝儿,你悔了吗?” 铁栏之后,宁姝慢吞吞起身,忍着痛朝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哑着嗓子认罪道:“小女见过六殿下,小女斗胆冒犯了皇后娘娘,惹得娘娘不快,心中大悔,求娘娘与殿下看在小女年幼无知的份上,饶小女一回。” 萧云翊剑眉皱起,提声压抑着胸口的怒气,嘲讽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你刻意地疏远我,却与夏侯轻亲近,如今你沦落到这样的下场,他连情都没有为你向父皇求过,甚至在得知你被押入刑部大牢后,大门紧闭,一门心思在他的王府里安心当他的世子爷。只有我,在这样敏感的关头还冒险进来见你,你悔了吗?” 第249章 彩云琉璃(一) 萧云翊一番冷言冷语的奚落,像针一样刺过来,让她心口一下揪疼,可她并不愿意在萧云翊面前示弱,于是继续保持恭敬而疏离的口吻道:“多谢六殿下关切之心,不过正如殿下所言,这样敏感的关头,皇后娘娘潜心竭力为殿下的锦绣前程谋算,殿下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以免功亏一篑,辜负了娘娘的一片苦心。” 一而再被她故意推远,萧云翊俊冷如刀锋的脸上被扇了一巴掌一样难看。他宽大的手掌捏成一个拳头,手背上道道青筋,行到宁姝最近的地方,低声道:“姝儿,你明知道只要你低一下头,我就会带你出去,哪怕违背了母后的意志,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你难道宁愿待在这污臭不堪的大牢里,每天受棍棒之刑,也不愿意接受我对你的好?” 阴暗的牢房里,哪怕白天也如夜晚般幽寂,只有墙壁上燃着的几盏烛火,能让人粗略辨析眼前之景。 可萧云翊眼底那丝掩藏在愤怒下的痛意,还是钻进了宁姝水洗过的眸里。她不禁微微一叹,垂下浓密的长睫。 “六殿下待我之心,宁姝十分感激,只是我上次已同殿下讲明,小女身份低微名声败坏,请殿下还是与小女保持距离才好。” 萧云翊仍不肯死心,又一遍追问:“你确定不愿意跟我出去?” 宁姝微微咬住嘴唇,再次道:“多谢殿下好意。” 萧云翊捂住脸,自嘲地笑起来:“亏我这几日不眠不休,一边要应付来自父皇的压力,一边还要派人快马加鞭四下搜寻,终于找到了一个跟你长相七八成相似之人,准备冒险为你设一局金蝉脱壳,没想到又是只感动了我自己。” 一束珍贵的光线自牢笼墙壁上唯一留下的那扇小窗里钻进来,落在这惯常孤傲的少年皇子的脸上,他的相貌五分承自今圣,五分来自他的生母殷昭仪,那位藩王进献上来,即便在这繁花似锦的后宫里,也不得不赞叹其相貌的美人。只是跟殷昭仪的柔弱可欺不同,他的面容俊美得像一把刀,隐忍时藏在鞘里,出鞘时刚硬锋利。可他此刻泻出的这抹笑,分外苦涩,让宁姝一时不由呆住。 他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将袖中一只白瓷药瓶拿出来扔到宁姝面前,几近狼狈道:“罢了。既然你打定了主意,那我何必勉强。这是我给你带的金疮药,若是伤得重了,记得涂一涂,太医院制的,疗效应该还过得去。我这便走了,你尽量……照顾好自己。” 他说完最后一句,转身离开。 宁姝望着他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张嘴,终是一个字没说出口,只弯下腰默默地将那只落在干草堆里的白瓷药瓶捡起。 她忽然忆起,那遥远的第一世里,从五岁到十五岁,一个少女长成最重要的十年时光里,她的身旁都有他的身影。那么深刻,像是刻进了皮肉里,即使她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忽略,刻意回避,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是她七彩无忧的年华里,最重要的见证者,甚至一度是她少女万千绮梦里,最期待的那一个。 她曾经那么深切地相信着,他的心里是有她的,他一直看着她的目光那么珍惜滚烫,怎么可能没有呢?可是,可是。他用血一般的现实狠狠将她一巴掌扇醒,这一世,她又怎么容许自己再跌落进去呢?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绮梦终究只是绮梦,所谓男女之间的情愫,初时再美好甜蜜,到最后也难保不会沦落到千疮百孔的下场吧。那么,她是不是不如一开始就彻底远离呢? 心里不由晃过另一双惊世绝艳,却被外物夺去风采的眼眸,宁姝忙不迭摇了摇头,将脑中不该出现的画面晃走。定好了的,她这一世重生,别无所求,只愿守得至亲安康。十七岁的倒计时越来越短,距离她亲眼目睹全家三百七十二口被砍下头颅的那一日,也越来越紧迫。她怎么还有空去胡思乱想其他呢? 至于夏侯轻,一开始他们立下盟约成为互相帮助的盟友,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只能维持在盟友。其他的——宁姝默默垂下睫捂住了心口的位置——不该有,也不能有。 见萧云翊从里头出来,那名随行伺候的刑部官员忙狗腿地谄笑迎上,一路为萧云翊开路恭送,他刚才远远地瞧着六殿下跟那位宁大小姐似乎有些纠缠,又忆起从前听过的坊间传闻,于是眼珠子一转,上前试探道:“宁大小姐犯的是对皇后娘娘不敬之罪,按道理每日该杖刑二十以示惩戒,六殿下,您看这刑罚要不要……” 萧云翊朝身后望了一眼,似乎在给她最后一丝机会,只要她出言挽留向他服个软,或者哪怕露出点惧怕央求的神色也好,可是一点没有,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波澜无惊。 萧云翊喉底发出一声莫名的浅笑,再回过头,脸上已满是刺骨寒霜。他眯了眯眼睛,背对着烛火任何光线都找不到的面庞之上,此刻表情无比阴鸷。他压低声音,不疾不徐道:“既然她还没知错,那就公事公办,只记住别把人给我打死打残了就行,明白没有?” 那表情太过阴冷,叫那名原本准备来献好的刑部官员心冷不丁颤了一下,忙低下头道:“是,下官谨遵殿下令。” 萧云翊抬起脚,一步步朝牢外走去,脸上带着寒冰似的笑容:“姝儿,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不要,那后果就怨不得我了。” 第250章 彩云琉璃(二) 萧云翊给的金疮药的确是好药。 接下来四天,宁姝算是好好儿地亲身领教了太医们的卓悦医术,前一日她被打得高高肿起的后背,当晚涂上一些药第二天早上就能消下去大半,只是没多久她又要接受新一轮的杖刑,使得刚消下去的淤痕再一次肿起来,越肿越高。 听说过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这算什么呢?沦落大牢背龟壳? 自她被关进大牢加起来已有七日,可除了萧云翊外,再没第二个人进来,说明陛下那里一直没有松口。想她小小宁姝,竟然被这天下的九五之尊如此忌惮,还真是荣幸之至啊。 “嘶。”宁姝挖了一点药膏轻轻涂在后背上,一边自我解嘲。涂完药后,她擦掉额头疼出的一层细密的冷汗,轻轻呼出一口气,躺在干草堆上歇一歇。 低头一闻,身上这味儿还真是酸爽,除了浓浓的药膏味儿,就是几日不得沐浴的异味。已入五月,天气渐热,即使狱中比外头阴湿寒冷些,可她接连许多日不得沐浴更衣,再这样下去,她整个人都要臭了。 狼狈,狼狈,太狼狈,堂堂宁国公府的牌匾也要因她羞一羞了。只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宁姝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忽然听到一声:“小姐!” 这一声小姐既娇且嗲,既忧且悲,里面夹杂着颤抖的哭音,宁姝甫一听到就被刺激得冷不丁一个寒颤,清醒过来。 抬起头,发现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连翘提着一个木匣子,跟在谈思危身后。 刑部、大理寺一个负责刑训,一个负责审判,向来关系密切亲厚似一家,又有谈思危这个大理寺少卿的脸面作保,且他此人心思活泛极会做人,又挨个儿塞了荷包,几名看守的牢头狱卒自然没多阻拦,将他们放了进来。 连翘提着木匣子,迫不及待就跑了进来:“老爷在陛下殿外跪求了多日,也没得到陛下的允准进来看您,所以奴婢只好央求了大理寺少卿谈大人,请他在提审犯人之机带奴婢进来给您送些吃食,顺便看看您在牢里如何。奴婢瞧瞧,怎么才进来几日,您的脸色就憔悴了这么多?整个人也清减了,看起来比纸片还要薄三分……”她眼睛在宁姝身上上下一打量,眼泪就流了下来,嘤嘤直哭。 “额……”宁姝尴尬地默了,心说她这几日虽然的确受了点皮肉苦,但得空就躺下养精蓄锐,牢里的饭菜味道虽不佳,管饱倒是没问题的,所以除了狼狈些,清减好像还真没有。至于所谓的比纸片薄三分,太夸张了吧…… 她捂了捂脸,忙扶着栏杆起身。虽在牢笼里,虽是此般狼狈境地,可宁姝半点礼数不缺,她弯下膝,郑重朝谈思危福礼致谢:“多谢谈大人此番襄助,小女铭记心中,他日若有机会定涌泉相报。” 谈思危脸微微红,忙摆手道:“不过是一点微末小事,宁大小姐不必放在心上。你们主仆定有体己话要说,在下就不在此打扰了,若是还有其他在下能帮得上忙的,请宁大小姐千万不要客气。” 谈思危告辞避让,连翘忙将木匣子第一层的糕点取出来,从铁栏的缝隙里送给宁姝,在靠近宁姝闻到她身上的气味时,又嘤嘤嘤啼哭起来:“小姐,你身上都臭了,这几日过的什么日子啊,奴婢心都疼了。” 她忙不迭跑到看管的狱卒身边,软语娇求道,“狱卒大哥,我家小姐从小求你通融通融,让奴婢进去给我家小姐换身衣裳吧,只要一炷香时间就好,求求你了大哥。” 少女的眼泪是世上最大的杀器,外加上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辅助,就是再铁石心肠的汉子也忍不住心襟动摇。那两名狱卒犹豫了下,咂咂嘴道:“好吧好吧,快点进去,换完衣裳立刻出来,最多半柱香时间,再拖拉要是被上官们知晓了,连我们也要吃挂落。” 连翘破涕为笑,忙谢道:“谢谢狱卒大哥,你们真是个好人。不过我家小姐是金枝玉贵的女儿家,若当着男子的面更衣,定会毁了声誉。所以奴婢准备了一块围布待会儿会遮在牢笼四周,还望狱卒大哥谅解。” 狱卒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好了,别废话了,赶紧换你们的衣服去吧,女人就是麻烦。” 连翘又千恩万谢了一回,麻利地从随身带的匣子里取出一块布将铁笼周围遮上后,拿着那套干净的衣裳走了进去。 在那层密实的棉布之后,连翘抹掉脸上的泪,匆忙道:“小姐,时间不多,让奴婢赶紧伺候您更衣吧。” “好。” 紧接着,就发出衣服摩挲时的声响。 在那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之下,宁姝一把抓住连翘的手腕,在她掌心写道:“你混进来做什么?” 连翘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回写道:“小姐,你在说什么?当然是探望你啊。” 宁姝默默翻了个白眼,无情地将她戳穿:“再演戏就过了,徽墨。” 徽墨啧了一声,撅起嘴,牵起裙角十分不解地望着这一身几乎完美的装扮,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哎呀,我还以为这次演得很像,应该不会有破绽呢,怎么还是被宁大小姐你看穿了呢?” 宁姝无语地抽了抽嘴角,那什么见鬼的嘤嘤嘤,再听一次她都要掉一地寒毛:“说正事,你混进来到底想干嘛?” “哦哦对了正事,”收回那副没正行的样子,徽墨赶紧言归正传,揉了揉脸摆出一副极为郑重的模样,然后摊开掌心,在宁姝眼前,一笔一划地书写下,“我家世子爷派我来问你一句:愿不愿意做南平王府未来的世子妃?” 短短一句话,让宁姝的心跳骤然停下。 第251章 彩云琉璃(三) 呼吸也在那一刻停住,她愣在那里,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心跳短暂的停滞后以极快的速度恢复过来,并且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像是要从心口迸出来似的。 掌心的烫意顺着血脉向上翻涌,让她的脸颊不能自已地烧了起来。明明没有感受到风,可一时间所有思绪都被吹乱。她下意识捏紧掌心按在心口,鸦羽般的长睫无意识地颤着。 南平王府未来的世子妃,他—— 见宁姝愣在那里没有反应,徽墨还以为自己写得太快,她没看清,于是他伸手轻轻推了一把,然后又在掌心写了一遍。 那句话,一共十五个字,再次在她眼前一笔一划地展现,像一道自远方而来的风,无声而剧烈地吹拂在她的心池上,不将一池春水吹皱不罢休。 宁姝低低吸了一口气,无声以嘴型道:“我看清了。” 徽墨眨了眨眼睛,画了个大大的问号,问她的结果:愿意,还是不愿意,二选其一。 宁姝轻轻咬住下唇,浓黑的长睫急促的颤动着,一时没有回答。 徽墨纳闷地望着她,这问题还需要思考吗?简直是全天下最简单的问题了好吗。他家世子爷是何等人物,有钱有权有才有貌,想嫁进南平王府的少女能从京城一直排队到云燕州。在他心里,他家爷是天底下最无双的人物,那些寻常女子肯定是配不上的,不过这宁大小姐虽然名声够臭,但胜在心思灵巧,敏捷善断,连续破解了两起错综复杂的谜团,让他叹为观止,勉勉强强算过关吧。至于相貌,嗯,虽然现在狼狈了点儿,稍微收拾打扮一下也是灿若明珠的。跟他家爷站在一起,犹如一对璧人十分登对。 他十分自信,她肯定会点头。 可是, 还没等他自信多久,下一瞬,她将按在心口的手挪开,似乎已经做好了决定,抬起头朝他慢慢地摇了摇。 徽墨眼珠子差点瞪出去,失声道:“为什么!”没头没尾的三个字迸出口,立刻引起外头看守的狱卒注意。 “怎么了?里头怎么回事?” “为什么!小姐你为什么要对皇后娘娘不敬,以至于遭了这么大的罪,身上还受了这么多伤,呜呜呜,小姐你往后可改了吧!” 狱卒们催促道:“半柱香时间快到了啊,赶紧的,别磨蹭,换好衣裳立刻出来。” 徽墨一边嘤嘤嘤应付了几句,一边不满地瞪着宁姝。可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时间不够,地方也不对,只好气嘟嘟地生闷气。 宁姝只得快速在他掌心写道:“我知晓你家世子爷好心,想借此将我名正言顺地救出去,但是,一则我已经为陛下所忌惮,成为南平王府未来的世子妃对我来说是逃脱升天之机,但对你们南平王府来说只有连累;二则……”宁姝指尖顿了顿,碧透的眼眸里晃过一片迷离的光,然后继续写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我现下在狱中虽受些皮肉苦,但性命无忧,等时机一到陛下气消了,应该会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放我出去。若是为救我而令世子殿下轻许婚约,我心有愧。” 第252章 彩云琉璃(四) 那个人,是万里江山图上最叫人惊艳的一笔,是夏日烈阳下最沁人心脾的一块冰,如果仅仅是为了救她出来而轻许婚约,他的心意,她领,但她没法接受。 而且,已经决定好了的,在她十七岁克尽九族的诅咒破解前,在完成与夏侯轻的盟约、找到这一系列谜团最终的答案前,她不该,也没有时间想其他。 “好吧,你的解释我勉强算接受吧。”徽墨撅了噘嘴,蹲下身赶紧将藏在木匣子底部夹层里的工具拿出来,再从胸口掏出一张制好的人皮面具。 “殿下吩咐,如果你不愿意,就让我把你换出去。放心,我工具早备好了,不会教任何人戳穿。” 宁姝皱眉:“可是每日刑罚。” 徽墨不屑地摆摆手:“我自小练习缩骨功,每天骨头都被打断重塑,刑部那几根棍子对你们娇娇软软女孩儿家是个硬差事,但在我眼里,比小蚂蚁咬一口还轻。我就全当在这儿躺着休息几天了。若是来人审问我会装作受伤虚弱的样子,尽量不动不说话,放心吧,我会见机行事的。” 外头又传来狱卒的催促声,徽墨忙低声道:“快快快,别犹豫了。若是被狱卒发现,我们俩都得完蛋。世子爷交代给我的命令我必须完成,否则我无颜回去见世子爷。另外,世子爷那里遇到一个麻烦,我在外头没用,必须你去襄助才能解开。” 狱卒们催促半天,也不见里面人出来,不耐烦地上前刚要扯布,里面娇滴滴的姑娘终于出来了:“有劳两位大哥久等了,我家小姐衣裳已经换好了。” 他们上前凑近仔细打量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又将那干草堆破被子搜了个遍,也没搜出多余的东西来,道:“行了行了,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吧,刑部重狱本就不该逗留多久,再没有下次了。” 于是,就将扮成了连翘的宁姝赶了出来。 七天不见太阳,甫一从刑部走出,宁姝险些被过于明亮的光线刺了眼睛,知道身后还有数双眼睛盯着,她硬撑着令自己挺直后背,才没露出破绽来。 直到行至拐角转了个弯,彻底走出刑部守卫的视线,她才扶住旁边的墙壁慢慢弯下膝来。这具身体多年来养尊处优,受着父亲母亲最珍惜的呵护,七日的棍伤已经抽干了她浑身的力气。 她命令自己赶快起身,离开这里,可是刚艰难迈出一个半个步子,眼前一黑朝冷硬的地面砸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想:完了,迎面栽,这下她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要毁容了。 一双手,及时地伸过来将她扶住,半拥进怀中。 宁姝动了动鼻尖,模糊地辨别出来人身上熟悉的杜衡香味,然后她终于放宽心,纵容自己昏了过去。 夏侯轻侧过脸庞,眉头微蹙地朝旁边伺候的九思道:“是她吗?” 九思上前将宁姝脸上贴的那张面具揭开一个角,点头:“是。” “怎么轻了这么多?脚步声也浅浮虚弱。”夏侯轻低语着,一手将她扶稳,另一手掌心探向她的额头,滚烫。 第253章 相知相忘 感受到掌下灼热的温度,夏侯轻眉心蹙得更紧,当机立断道:“回王府,把京城最好的大夫请过来。” “是。”九思立刻招手,命侍卫将马车驱使过来, 见夏侯轻弯下身将宁姝拦腰抱起,九思上前道:“属下来吧。” 夏侯轻摇头:“不必,我来,你在旁边提点我方向。” 除了徽墨、九思这几个近身之人,他平素不喜外人触碰,更不喜触碰外人,但独独宁姝,他不想假于人手,九思也不行。 他双目不可视,只能通过光线照射在身上的灼热程度判断天气晴好还是阴沉,他分明感觉到头顶五月的阳光说收就收,天际飘来一阵飘忽的大风,远处传来百姓们慌乱的叫喊声:“起风了,快把晒的东西收回来,仔细叫风吹跑了。” 而他怀中腰如柳枝,不盈一握的少女,就如同这五月的风,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生命中,险些被他掐断了喉咙,又因为他莫名其妙的一个犹豫,松开了捏在她柔软颈上的手。然后,纠缠至今。 他从不知晓她的长相,只觉她狡猾多端,脸皮奇厚,到后来一起并肩破案渐渐熟识,才发现她藏在油滑表皮下,是一颗比任何人都要柔软又坚定的心。于是,知晓她冒犯皇后被打入大牢后,他忽然生出一个破解之法,若是让她成为南平王府的世子妃,即便陛下不喜,但看在南平王府的面子上,也会放她出来。 这个念头太过飘忽,连他自己也没想透缘由,情绪已战胜了理智,吩咐徽墨混入大牢传递给她。这种冲动,是他冷静淡漠万事谋定的生命里的绝无仅有。可冲动之后的答案—— 将宁姝轻柔地放在马车里的软垫上,夏侯轻淡淡笑了下,他已知晓。 失落谈不上,莫名的还有股安心,她的决定没有错,他这样注定死局的人生,本就不该牵扯上任何人,最好的结局就是敬之远之,相忘江湖。 宁姝醒过来已是傍晚,应是被喂过药,不觉得头晕眼花,后背的棍伤也舒缓了许多,身上被擦洗过换了干净的内衣,散发出淡淡的药香味。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天空被雨水洗过后,干净明澈,紫霞漫天,染在轻纱般的云朵上,美得如同置身画卷,宁姝怔怔看了许久,才听到婢女的脚步声。 “姑娘醒了,膳食已经备好了,请姑娘更好衣后移步花厅。”果然是南平王府调教出来的人,这婢女也惜字如金,简单讲完后将一叠干净齐整的衣裳搁下,转身告退。 宁姝起身走过去展开,一看,默了,竟是套侍卫服,跟九思徽墨的一样,最绝的是旁边还有一双特制的鞋子,外表看起来无异,但朝里头一瞧就发现内藏乾坤,脚后跟处特意加高加厚,像在里头塞了个高跷,毫不留情地笑话她是个小矮个儿。 宁姝无语地看了半天,轻叹一声,还是穿上了。 这加厚的鞋穿起来十分别扭,宁姝在屋内走了几圈才稍稍适应,在婢女的引领下来到花厅,夏侯轻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桌上一席十分丰盛,宁姝最爱吃的四海龙游羹、白玉鱼丸、酸甜木瓜丝几样都有,不需靠近,香味已扑鼻而来。宁姝在牢里本就干熬多日,此时见了这些佳肴,眼中脑中只剩四字——饥肠辘辘,连旁边的夏侯轻也看不到了。 听到宁姝的脚步声,夏侯轻微微抬了下巴,淡淡道:“大夫说你这个时辰差不多要醒了,估摸得果然不错,九思,多加一份赏钱。” 眼睛从佳肴上移到夏侯轻身上,宁姝脸颊微赧:“多谢世子又救了我一回,还给我寻了大夫医治,我……” 她感谢的话还未说完,夏侯轻抬起手打断:“赏钱连带医药费九思先垫付,待你康复后记得还他。” 一腔感激被迎面泼了一盆凉水,宁姝:“……” 第254章 霜杀桃李 宁姝一声呵呵,皮笑肉不笑道:“世子殿下果然慷慨大方一如往昔啊。” 夏侯轻不以为意,犹自飘然道:“从你咬牙切齿的力道听来,你已经元气恢复大半,看来今晚就可以开始当差了。” 宁姝敛了衣服下摆坐到夏侯轻对面,眨眨眼:“什么意思?” “我已经替你派人转告过宁国公,你已安然出狱,请他不要过多担忧。不过以防旁人察觉,所以你暂时还不能回国公府。而我身边缺失了一名贴身侍卫,所以你就暂代徽墨的职务,留在南平王府伺候吧。” 这一番安排合情合理,让她想不出半点拒绝的理由,宁姝“感动”得翻了个白眼,拿起玉箸一筷子刺穿了盘中那粒香软弹牙的白玉鱼丸,正欲送到口中,突然停下:“那桌上这些饭菜,以及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在南平王府的食宿,不会也是我自己付钱吧?” 虽然看不到,但光凭猜也能想象出宁姝此刻郁闷的表情有多赏心悦目,夏侯轻被之取悦,喉底泻出一声轻笑:“放心吃吧,这顿饭菜是之前我允诺给你的,顺利破案的奖赏。至于接下来的食宿,用你当差的酬劳抵。” “那我就不客气了。”宁姝敷衍地客套两句,将鱼丸送入口中,开始风卷残云。等到两大碗羹汤下肚,宁姝这才松了一口气,同夏侯轻一样细嚼慢咽慢条斯理,一边将这次受难的前情后要对夏侯轻简略说明。 用过膳后,夏侯轻接过九思递来的热帕子,他身后是天际最后一抹晚霞,烟紫朦胧,将他衬得格外出尘。他挥了挥手,命其余人等退下,又命九思在周遭守着,沉吟片刻后,道:“这么说,陛下对皇后产生了巨大的疑心?” 宁姝点头:“是,所以利用杀我这件事来试探于她。看来,看似和睦的帝后之间,其实早就存在了巨大的裂缝,而最近两次发生的案件,刚好成为了爆发的导火索。而我则不小心成了城门失火被殃及的一条小鱼。” 真是悲也哀也,什么鬼运气。 自我哀悼完,宁姝迅速生出一个疑惑:“论理,曹皇后既然能稳坐凤椅二十五载,定是深得陛下龙心,这嫌隙到底从何而来?” “有时候一个位置上坐的人,并不取决于这个人到底是谁,而是她姓什么。你应该知道了二十五年前小周后与她背后周氏家族的倾灭。而那场谁也无法言明的宫乱中,小周后疯癫后亲手杀掉了她姐姐的儿子,也就是当时的皇太子,之后放火自焚,间接促成了今圣的登基。而那场宫乱里,据我父王偶然透露的只言片语,曹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这凤位只能姓曹,就算不是这个曹皇后,也会是另外一个。至于他们之间的嫌隙,我无法空口白舌,只能略作猜测。” 夏侯轻嗓音低沉悦耳,如同一架幽幽抚奏的古琴,可那宛转低诉的琴音之下,却暗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惊心动魄,“你可曾听说过一件旧事,一件关于从没有人敢提起的皇长子与皇二子腹中相争之事。” 宁姝低眉仔细忆了忆:“我好像听人说过,陛下现在的长子是三皇子萧云焱,实际上多年前有过另两位,只不过那两位皇子一出生就接连暴毙了,至于其中内情,我就无法知晓了。” 夏侯轻点点头,缓缓道:“传闻不假,那两位皇子的确是一出生就暴毙而亡,陛下因此哀恸数月,以致罢朝不上,直到三皇子降生才有所缓和。而那两位早夭的皇长子与皇次子,他们的生母,一个就是现在的曹皇后,而另一个,则是当时最受陛下宠爱,与陛下青梅竹马长大的,姜妃。” 第255章 往昔寒星坠 事关后宫秘辛,宁姝心中一凛,放下手中筷子,静静聆听。 “天泽元年陛下登基为帝,大封六宫,太傅府嫡女曹氏为后,观文殿大学士次女姜氏为妃,其余昭仪、美人、才人七十有余,然奇怪的是:后宫三年内却无一子嗣诞生,一时朝野中议论纷纭。” 宁姝掐指一算道:“彼时陛下正当盛年,又是在先太子无端被小周后斩杀的情况下登基为帝,三年无嗣,必受到来自各方的数重压力与猜忌,想必心急如焚。” “是。就在这种情况之下,太医来报姜妃娘娘有大喜月余,陛下龙心大悦,于是昭告后宫:若姜妃此子诞下为皇子,既封储君。但巧合的是,两天之后曹皇后亦诊出喜脉。” “呀,这下要出大事。”宁姝反应很快,立刻想到症结所在,“按照皇室立嫡为先,无嫡立长的祖宗规矩,若曹皇后生下是皇子,那么无论姜妃腹中胎儿是男是女,都该立曹后嫡子为储,可错就错在陛下之前一时惊喜许下的诺言。若两位娘娘其中之一怀的是公主倒还好,反之,后宫必乱。” 寻常富户家中子孙们为争家产,也能闹得头破血流,更有甚者还能搞出命案,她幼时跟随师傅破过好几起类似的案件,更何况是坐拥江山的帝王之位了。那是大越下一任的九五之尊,千万百姓的君主,亦是未来太后的亲子,不出大事才怪。 “你猜的很对。经太医院共同诊脉得出的结论,两位娘娘腹中胎儿都有龙子之相,于是朝堂陷入了激烈的争执之中,一派支持祖宗立嫡的规矩,一派则言陛下金口玉言,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两派互不相让,愈演愈烈。陛下十分头疼,于是最终做下决定:两位娘娘谁先诞下皇长子,则立其为储。接下来,所有人视线都落在了两位娘娘的肚皮之上,表面看似风平浪静,直至生产那天。姜妃与曹皇后先后分娩,相隔不过半个时辰,经历了一整夜的生产后,先一步抱出产房的是皇后嫡子。” 夏侯轻的嗓音一如既往地简明平淡,可话语中暗藏的那一幕幕惊心动魄,让宁姝大为好奇:“那后来怎么样了?皇上立了嫡长子?可后来为什么接连暴毙了呢?” “没有立任何一位,因为皇长子诞下后就发现那是个死胎,而姜妃之子,出生没过十二个时辰,中毒而亡。” 宁姝低抽了一口气。 两个饱受陛下期盼而来的皇子,引来了那么大纷争,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宁姝下意识捂住心口,低声问道:“姜妃诞下的二皇子,是被何人下的毒?难道是曹——” 她的嫌疑太大了,自己的孩子生下来是个死胎,伤心欲绝,又怎么能容得下别人的孩子抢走储君之位? “起先姜妃目标直指曹皇后,但最后查出来的结果是姜妃自己下的毒,原因是她为了争皇长子,用药提前分娩的时间,没想到给胎儿落下了不足之症,姜妃索性下毒嫁祸到曹皇后身上,以谋皇后之位。陛下知晓内情后,将姜妃打入冷宫,令其永不见天日。之后便是哀恸过度,以致罢朝的后事了。” 听完后,宁姝心口怔怔,不由感叹:谁也想不到,两个当时最如日中天的女人,竟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姜妃入冷宫二十五载不得出,连名字都被世人忘却,而曹皇后自那以后再没能怀上子嗣,只能选择别人的孩子成为冲锋陷阵的武器。命运一事,果然周折百转,半点不从人心啊。 帝后之间的嫌隙恐怕也是从那件事开始的吧。 她想了想道:“可是,姜妃特意用药提前分娩时间,为何还是被皇后抢先一步?而且,二皇子诞生后太医们应该很快能发现他的不足之症,为何毒发调查后太医才招认?殿下不觉得这两点存疑吗?” 夏侯轻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徐徐起身行至窗下:“是否存疑都已盖棺定论,许多事真相到底如何,看的不是事,而是人。” 他身后晚霞已收,深蓝近黑的夜幕点着星光渐渐登场,晚风将他墨色的发轻轻掠起,飞入风中,他抬起手,那几只吃饱到处蹦跳撒欢的雀儿,扑棱着嫩黄色的翅膀争着落在他的手背、肩上。 “况且,二十多年前的旧事,知晓详情的要么封住了嘴,要么再也无法开口,具体真相如何,又有谁能说清呢?往事,勿追。” 第256章 今日寒星谁 五月暖了,即便是南平王府,炭盆也早就撤了,九思在夏侯轻惯用的杜衡香里掺了点薄荷香,在这个初夏的夜晚里,清爽宜人,袅袅浮浮。 可后宫中有一处,即便是最热的盛夏,一踏进去还是让人冷不丁打个寒颤,从心底最深处生出冷来。 曹皇后冷着脸孔,迈入了那道朱漆凋零的门槛,踏过一块块残破缺失的青砖,走入了那坟墓一般的宫殿内。殿内没有热气,也没有烛火,只有一个苍老暗哑的声音在低低地唱着一首不成曲调的童谣。 “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灵山卫,灵山卫,一草一木皆憔悴。闻说灵山高千尺,难觅一朵红玫瑰。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宫女掌灯,曹皇后在那片杂乱刺耳的童谣声中,走到一个破旧的橱柜前抬了抬下巴,随行伺候的宫人立刻将橱柜移开,寻到了躲在后面的废妃姜氏。 姜氏一头乱发花白,穿着半旧不新的宫装,怀中抱着一个木头雕成的丑娃娃,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画了一张大大的嘴,嘴边涂了一滩血红颜料,在夜晚看着尤为瘆人。而她视若无睹,反而像对待世间珍宝一样,将那娃娃宝贝地搂在怀中轻轻地摇。 曹皇后垂着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副近乎疯癫的模样,声如冷铁道:“是你吧?” 姜氏置若罔闻,继续哼着她那首凌乱的歌谣:“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曹皇后弯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那片阴暗的角落里扯了出来,扯到脚边:“姜尺素,别跟我装聋作哑,最近一直在本宫背后鬼鬼祟祟,做着鬼把戏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姜氏睁着那双空洞的麻木地看着她,不说话,也像个木头人。这炼狱般的冷宫早将她从绝色的美人变成了凋零的老妇,只有面部残留的轮廓依稀可辨,年少时也曾是这后宫里最娇艳的一朵玫瑰花。 “你在害怕呀?” 半晌后,她慢慢笑起来,那张空洞的脸此刻显得格外悚人,她凑近到曹皇后眼前,轻声道:“原来你也会害怕呀,哈哈哈,我们大越朝最尊贵的皇后娘娘,手上沾过那么多人血的皇后娘娘,竟然也会害怕,宝宝你听到了吗?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曹皇后一个巴掌狠狠甩在她脸上:“本宫有什么好怕的,简直荒唐,掌嘴!” 几名宫婢立刻上前将姜氏抓住,一个巴掌接着一个巴掌伺候在姜氏脸上,很快将她的脸扇肿。 在那片掴掌声中,曹皇后厉声道:“当时那个冒充阮妃的贱人就是在冷宫里突然自戕而亡;还有毓老王妃,我记得你少时同她似乎是手帕交,关系十分亲厚。这两件事是不是都是你动的手脚?梅花吻你是怎么得来的!” 姜氏头昏眼花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笑道:“你猜啊。” 曹皇后亦笑了起来,笑容无比冷冰,低声细语道:“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她宽大的衣袖冷漠地轻挥了一下,采颦立刻会意上前,将姜氏手中死死抱着的木偶娃娃夺过来,从四肢开始,一根根折断,踩碎,碾在脚底。 姜氏一下就崩溃了,拼命地挣扎着,涕泪横流,额头砸在地上:“我错了……我错了!把我的宝宝还给我!皇后娘娘我认错!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天天困在这冷宫之中,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无法知晓,真的不是我,不是啊!我的宝宝!!!” 欣赏着她痛哭流涕的模样,曹皇后眯起眼睛似乎在沉思什么,片刻后她终于命人松手。姜氏像狗一样爬到那只坏掉的娃娃前,痛苦哀嚎。 曹皇后低头看着她,勾唇笑着,眼中比刀锋还厉还无情:“不管是不是你,本宫都不怕。二十二年前,你斗输给了我,这辈子你注定是我的手下败将。” “来人!继续把她给本宫伺候好了,务必伺候得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本宫要她在这炼狱中亲眼看着,本宫抚养的孩子得登大宝,而本宫登上太后之位的那一天!” 第257章 虎伺狼环(一) 晚霞过后,果然晴夜。 用完晚膳,在夏侯轻意有所指的轻轻一咳下,新任南平王府小侍卫宁姝抽了下嘴角,“恭敬”地搀扶着世子爷移步春醒阁,一边算作消食。 宁姝来过数次,可算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停下来慢慢欣赏这里的一座座轩榭楼阁。长廊两侧花草葱茏,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气。自长廊向四周扩散,形似燕尾微斜的飞檐下坠着一盏盏宫灯,将整个南平王府照得明如白昼。 头顶月渐明,星渐熄,绘着仙人飞月图案的宫灯下摆垂着长长的流苏,随风轻轻飘动,搔在宁姝的脸颊上。她抬头望向其中一盏宫灯,看到宫灯上绘着的仙人手正指此时月,在此情此景下,有一股说不出的灵妙意境。 宁姝觉得甚为有趣,下意识道:“殿下快看——” 话未完,语乍停,因为她忽然想起来这站在灯下谪仙般的男子,什么也看不见,一股淡淡的酸意弥漫上心头。 夏侯轻侧过脸:“什么事?” 宁姝反应过来,忙道:“没什么,就是我忽然想起来,之前徽墨同我说殿下遇到了一个新的麻烦,需要我从旁辅佐,想问究竟是什么样的麻烦?” 夏侯轻白玉似的脸庞上闪过一丝莫测之意:“那个麻烦就在春醒阁里,你待会儿到了就能知晓。” 被吊足了胃口的宁姝再无夜游王府的闲情,加快脚步直奔春醒阁。而被她搀扶着的夏侯轻皱了下眉:“急什么,那个麻烦没有长脚,不会跑了。” 宁姝煞有介事道:“俗语说好奇心害死猫,但是我这只猫不同常猫,若是我的好奇心不被满足,会死得更快。” “……”饶是夏侯轻也难得露出了无语之色。 春醒阁中灯已点好,见他们进来,九思躬身布好茶具,将夏侯轻扶入惯常爱坐的西纱窗下。 “九思,把那个东西取出来。” “是。”九思行至珍宝架前背对着宁姝,在某处按了一下,很快弹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来。九思将那只盒子送到宁姝面前,打开。 一张纸? 宁姝好奇心更重,取出展开慢慢念出:“欲参梅花吻之谜,先娶长平,答案自可得之……” 宁姝错愕地张大了眼睛:“这是——” 夏侯轻敛袖,慢条斯理地研着茶:“三天前,这个字条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的案上,没有印信,没有署名,除此只言片语再无下文。” 宁姝下意识进了两步,追问:“殿下可查出是何人所为?”随即意识到这问题太蠢,若是追查出,这麻烦也就不成麻烦了。 她转了下心思,仔细观察着手中字条上的笔迹,说道:“单从字迹上看,应是女子所书,用的是闺阁中较为受欢迎的簪花小楷,娟秀整齐,收笔利落,柔美中又不失英气,应是个性情坚毅之人。再从所写的内容上看,显而易见她对梅花吻的秘密有所了解,并且准备将之作为威胁殿下的底牌,此外她对十三公主的称呼,不是公主尊称,而是闺名长平,能这样称呼的不是十三公主的姐妹就是长辈。而知晓公主对殿下心意,又愿意这样苦心为她筹谋,圆她所愿的只有——” 夏侯轻放下手中的茶杵,旁边一只红泥小火炉上银壶已发出轻响,他并不着急,耐心等待:“我派天问潜入毓王府取了一份毓老王妃的手书,与字条上的笔迹别无二致。” 第258章 虎伺狼环(二) “可毓老王妃已经死了。”宁姝秀眉皱起。九日之前,就死在她的眼前,这无可辩驳。 夏侯轻点点头表示赞同:“所以,不可能是毓老王妃所为。” “那只有一个解释:这张字条是毓老王妃死前早就备下的,然后安排人悄悄潜入王府内偷偷放下。”宁姝想了想又问,“那三天前,有没有人造访过王府?” “有一个,南燕国进京的使臣,于棋艺一道十分痴迷,因久闻我技艺过人,所以特意下拜帖与我手谈一局。不过他用完午膳便辞别了,离开之时尚不至未时,而这张字条出现的时间是在戌时三刻。” “南燕国的使臣本就为求娶公主和亲而来,而十三公主正是此次和亲选定的对象,他没有理由主动破坏这次和亲,而且时间也对不上,所以是他所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宁姝慢慢摇头,否决了这个太过明显的猜测,她从旁边水鉴中匆匆舀了一点水,手指沾了沾,在面前的小桌上反复写起来,“戌时三刻……那跟现在的时辰差不多!” 银壶水沸,发出一个个水泡破裂的声响,九思弯下腰将水壶把手小心地递到夏侯轻手中,他细长的手指拎着小壶,徐徐将壶中之水倾入研好的茶碗之中:“是,因为我每日戌时入睡前都会到这里或研茶或小坐。” 宁姝轻轻侧首:“殿下这个习惯曾告诉过旁人吗?我是说,除了王府中人之外的。” 夏侯轻略抬起下巴,问道:“你知晓吗?” 宁姝摇头。 水声继续流动,夏侯轻嗓音低敛:“那就没别人了。” 听起来稀松平常的一句话,不知怎的,忽教宁姝生出一丝微赧来。他刚才那句话似乎在说,连她都不知晓的事情,旁人更没资格知道了。而许许多多旁人一无所知的事,她却了如指掌。他有万千秘事,若是在这世上寻一个人分享,也只能是她。 见鬼了见鬼了,他分明只说了几个字,她怎么生出这么多联想来?兴许人家半点这些意思都没有,她这自作多情地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她侧过脸,让纱窗外的微风吹走自己脑中这些莫名其妙的思绪,然后低下头继续考虑正事。她垂下的眼眸里光芒复杂,行至夏侯轻身边,跪坐而下,低声道:“所以这张字条是殿下身边人所为的可能就十分大了。因为除了王府中人,谁也无法探知殿下日常起居的每一个小习惯与小细节。所以目前两个可能性:一、是王府中某个侍卫或者婢女,被毓老王妃收买做下了这件事,而他们熟知王府中所有大小事务,最有可能做下此事而不被旁人察觉;二、合谋。有人将王爷的日常习性偷偷告诉了旁人,而那人趁机混入王府放下字条后,在告密者的帮助下又偷溜了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旁边九思道:“第二种绝无可能。府中所有人,包括膳房负责洗菜的帮工,他们的每一个的长相习性身家背景等资料我都熟记于脑中,绝不可能有陌生人能混进来,且事发之前徽墨一直在府中,没有人能妄图易容而逃过他的眼睛,更不用说王府每日八十侍卫随机巡便整个王府。” 宁姝的手指,在刚刚画的一上点了点:“那样说来,只能是第一种了。据我所知,殿下府中所用之人,大多是此次进京从云燕州带来的亲信。但府中还缺一部分做杂事的,这些人除了一些原本留在王府负责清扫守门的,还有一些是陛下命内务府安排的。这两批人被毓老王妃收买的可能性比较大,或许我们可以先从他们入手一一排查起。另外……” 她顿了顿,忽然又想到什么,可是那想法似乎太过骇人,让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面前,细细研磨好的茶末在滚水的冲泡下溢出沁人的香气,夏侯轻接过九思递来的茶筛,慢条斯理的将茶渣过滤完毕。 除了碧色的茶水轻轻过筛的水流轻响,室内一声无声。只有宁姝忽然捏紧的手心,默默生出一把冷汗来。 待所有步骤结束,夏侯轻将一杯茶香扑鼻的天青瓷杯推到宁姝面前,道:“另外什么,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面对夏侯轻的追问,宁姝浓密的长睫扑闪着,她轻吸了一口气,以低如蚊蚋的声音踟蹰道:“我想说,也许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就是……” 话几次欲出口,可因太过可怕而无法从喉咙中挤出。夏侯轻笑了,淡淡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了。你想说:这个放字条的人,会不会就是一直藏在我身边,一次又一次给我下梅花吻之人。” 第259章 此月纤浓(一) 他说的太过云淡风轻,却让宁姝掌心一下捏得更紧,甚至微微刺痛。 一个人的一生从呱呱落地的婴孩开始,长成懵懂稚嫩的孩童初探世界,再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武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本该是明媚飞扬的一段时光,可他却被一种叫梅花吻的东西死死扼住了喉咙。 它像地狱的鬼爪,将他行走人世最重要的东西一样一样窃走,从此不可尝百味,不可嗅芬芳,诸般丑恶万里芳华都与他再无关联。 最可怕的是那只可恶的鬼爪,竟然就一直藏在自己身边,随时准备再窃走他下一种知觉,令他最终成为一个五感皆失的废人。这种恐惧感只是随意一想,已教她毛骨悚然。那么,真正经受着这一切的夏侯轻,又该承受着怎样的纠结呢。 将杯中茶浅饮一口放下,夏侯轻如风悠然:“我倒希望真是这一种。那么,这十一年来一直让我困惑、犹豫、忌惮,每一个日夜都在试图折磨我的谜团,也许终于能够在我死之前解开了。” “你不会死的!”宁姝双手按在桌延下意识低喊道。 撞见夏侯轻脸上些微的错愕的表情,宁姝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好像有些过于激动了,她一时窘迫地别过脸去,片刻后轻声却郑重道:“我是说,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助殿下查出下毒之人到底是谁,绝不会让陛下轻易死去。” 夏侯轻浅色的唇微微上提,画出一抹暖风撩春水的弧度,镀着一层薄茧的玉色指尖轻轻在刚才饮过的杯口滑了一下:“那么,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 宁姝:“……”脸上刚刚降下的热度,直接沸了。是她多想了么,他的意思应该是把他的性命交给她了吧,可怎么听着觉得引人异想翩翩?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天幕月明,乐呵呵道:“今晚月色真不错啊。” 夏侯轻浅浅笑着,没再说话。 装模作样地赏了一会儿月,宁姝目光重新回到那张字条上:“那这张字条上的事,殿下准备怎样处置?” “交给你处置,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宁姝抬眸望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如果真能得到梅花吻的秘密,那么同十三公主……成亲,可能是代价最小,速度也最快的方法了。” 夏侯轻唇畔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倏然凝住,转为极冷的哂笑:“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接受要挟?” 她知道她接下来的话可能会令他不快,可是理智告诉她,即便如此,她还是得说下去:“我知道殿下最厌恶被人胁迫,但这可能是破解谜底,救殿下性命的唯一途径。毓老王妃既然在临死之前布下这局,必是经过周密筹谋的,如果殿下拒绝,那么……” 她的话还未说完,夏侯轻已经淡漠起身,隔着那层黑色的锦缎她无法看见他的眼眸,可他此刻的面庞像是冻上了一层冰,极尽嘲讽:“是不是在你心里,我娶谁对你来说都无所谓,因为,那都同你无关?” 第260章 此月纤浓(二) 宁姝的嘴巴冻住,见夏侯轻转身欲走,她愣了愣,忙起身去追:“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意思,我只是希望殿下——” 夏侯轻头也不回,身上缁色的罗衣飘入夜幕中,与他的声音一样冷漠:“不必解释,本王也没有闲情雅致陪你浪费时间,本王要休息了,九思走。” 桌上的东西来不及收拾,九思招手换来庭间两名侍卫处置,立刻跟上去。与在宁姝擦身而过的时候,九思顿了一下,短暂停留,轻声道:“这张字条出现的时间是三天前,而殿下吩咐徽墨混入刑部大牢传话是今天。宁姑娘,你辜负了殿下的心意。” 九思说完,疾步跟上夏侯轻的脚步,搀扶着他,一同融入南平王府的夜色中。 宁姝站在原地,心口像被一根针刺穿,令她一时难以喘息,她懂得九思的意思。通透如夏侯轻,她能想到的他未尝不明白,若是他真的畏惧死亡而接受与十三公主的婚事,那么他根本不会再派徽墨向她传话,问她愿不愿当他未来的世子妃。她并不是不领会他的好意,只是—— 五月初夏,春醒阁四周锦簇繁花,宁姝站在花丛之中,默默仰头望着天中那轮圆满如镜的月亮,低声道:“我只是希望殿下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哪怕将来我们分隔两路,背道而驰,在遥远的地方我也希望殿下能赏蜀中花,能览天碧水,好好地在这人世间活一回……” 一夜辗转未得好眠,半梦半醒中,无数画面在脑中轮番替换。那画面中,有开满地府妖冶绮丽的曼珠沙华,有地府七世轮回楚江王眉心暴涨的紫光,有春醒阁中夏侯轻转身离去冷漠的衣角,也有那张用簪花小楷书下的字条。 欲参梅花吻之谜,先娶长平,答案自可得之。十七个字眼连成书着咒语的布条,一点一点将她缠紧,将她扯进那些不详的往世回忆中。她忆起那一世她宁家上下三百七十二口人在她眼前被一一斩下头颅;忆起冀儿被泡在冰冷的水牢中,肢体肿胀面目全非;忆起夏侯轻,死于二十四岁! 宁姝猛地睁开眼睛,急促地喘息,耳边是“砰砰”的拍门声,她起身一看,那张装着字条的小盒还在她手中,正搁在她的心口上。就是这东西,压得她一夜噩梦。她轻叹一声,将那只小盒锁好放进柜底,将钥匙妥帖收起。 外头拍门声还在继续,她揉揉昏沉的太阳穴,回道:“来了来了。”然后起身,披上那身侍卫服去开门,幽怨道:“有什么事么?” 站在门口的是个年纪较长的嬷嬷:“宁侍卫,世子爷已经起身,就等着你去伺候呢。”她上下刮了宁姝一眼,又补了一句,“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哪有主子等下人的道理。” 宁姝头皮一麻,还真要动真格的呀,她惴惴道:“可我是……” “老奴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是男是女,是路边乞丐还是闺秀千金,老奴只听世子爷的。世子爷说你是咱们府里的侍卫,那就是侍卫。宁侍卫,赶紧的吧。”那嬷嬷一板一眼地说完,木着脸就站在门口等着。 那架势,比九思还要九思一万倍。 宁姝心里发出一声抓狂的哀嚎,认命地赶紧把自己收拾了,一头乌发用木簪简单束起,来不及烧热水,用冷水扑了扑擦干净算作梳洗,然后匆匆套上那双内增高的皂靴,跟随嬷嬷走了。 第261章 侍卫宁姝 不知堂内,夏侯轻已更好衣,立于花鸟架前,掌心捧着一把鸟食,静候架子上刚醒来的雀儿自己飞下来啄走饱腹。其中有只小雀似还未睡醒,嫩黄的喙里还含着鸟食,小脑袋一点一点又窝在夏侯轻掌中睡了过去,既憨且娇,让人忍俊不禁。 夏侯轻滑动拇指,在它的脑袋上轻轻抚过,态度几近温柔,如同皑皑白雪遇春风,千里无声静消融。 宁姝看得不由呆住,被旁边嬷嬷不耐烦地踩了一脚才醒过神来。思及昨晚把他惹恼了,宁姝心有戚戚,厚着脸皮上前,嬉皮笑脸道:“属下给世子爷请安。世子爷今日容光更胜昨夕,想必昨夜休息甚好,夺目风姿真叫满室熠熠。请问世子爷需要属下做些什么,属下听凭爷吩咐。” 语气之谄媚,让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九思都忍不住朝她望了一眼。 听到宁姝的声音,夏侯轻将掌中小雀轻轻放在花鸟架特意铺陈的软垫之上,回过头,面无表情道:“净手。”把惜字如金的美德发扬到极致,摆明了不相同她多说一个字。 对待鸟跟对待她前后差别之大,态度之冷漠,令宁姝顿时语塞。她伸出手刚想说:“属下来之前,刚才洗过的。” 夏侯轻:“三遍。” 三遍?那不得把手洗秃噜皮了?但想到这人异常喜洁的臭毛病,掐人脖子还得隔着手帕,她碰过的玉佩,半点不心疼要扔掉,于是她决定还是把废话咽进肚子里,她蹭了蹭鼻尖,继续保持笑容:“属下遵命。” 铜盆里温水早已备下,宁姝走过去把手浴了浴,用香膏仔仔细细抹过一遍,冲洗干净后,又用温水浴了一遍,最后再用布巾擦拭干净。 “世子爷,洗好了。” 夏侯轻又冷淡地说:“梳发。” “好嘞。”宁姝在镜台边寻到一把檀木梳,走到夏侯轻身后,握起了他如水冰凉的墨发。 徽墨的个头在寻常男子中已是佼佼,而夏侯轻比他还高上寸许。平常同他说话时,她总要把头抬起仰视。今天她虽穿了特制内增高的皂靴,可还是矮了他大半个头。站在他身后为他梳发,她不得不再踮一踮脚尖才能伸手够到他的发根,然后慢慢向下梳去。 幸好他乌发如水顺滑,梳理起来并不麻烦,握着他如缎的青丝,宁姝忽然发觉:这好像还是她漫漫七世里第一次为一个男子梳发,这感觉还真有些新鲜微妙呢。 她出神时,指尖不小心在他颈侧碰了一下。夏侯轻似触电般眉头一皱,下意识反手捏住了她的手指。 宁姝不解望去。 夏侯轻浅色的薄唇用力抿了抿,将她的手指松开,继续冷着声音道:“莽撞。”嗓音却不知为何,些微暗哑。 宁姝只以为他的意思是让她仔细些,别用指甲刮伤了他,于是连忙道:“是,属下一定仔细,不会伤到殿下。” 他们靠得太近,她温热湿润的呼吸就拂在他的耳后颈上,令他胸口涌起一股淡淡的灼热,夏侯轻欲言又止,终是别过头去,没再说话。 待梳理完毕后,宁姝拿着夏侯轻惯用的象牙簪努力地够了半天,直到腿酸手麻,才郁闷地脚后跟着地,讪讪道:“世子爷,劳烦您稍稍屈一下膝或者坐下,您长得太高,属下实在够不着。” 夏侯轻轻嗤了一声,道:“是你腿太短。” 宁姝一噎,嘴角忍不住抽搐:“……属下下辈子一定尽力长高点儿,不给殿下丢人。” 世子殿下终于“宽宏大量”地坐下,让宁姝为他束好了发,然后长袖一甩,示意她伺候用膳。 桃花面、莲花酥、桂花茶饼、一品糕……十二道早膳一一呈上,宁姝尽忠职守地扮演着她的小侍卫角色,可劲儿地想把这位爷伺候高兴了,好让他大人有大量忘了昨晚的不愉快。 可惜夏侯轻是谁,哪有那么好哄的。一会儿挑剔桃花面烫了,一会儿挑剔酥酪太凉,一会儿茶饼不脆,一会儿又说一品糕硬了些。宁姝像个陀螺一样,被指使得团团转。 她一脑门的汗,小心翼翼地捧着厨房刚做好的醪糟白玉丸,这已经是她第八次去厨房换新膳,就赖在厨娘的旁边盯着她做的,完完全全按照夏侯轻的要求,煮得软硬适中,清淡得宜,又小心地吹温捧过来。 待到她跨进门槛,就见刚才那只在他掌心吃着吃着睡着的小雀终于醒来,扑棱着翅膀亲昵地飞到主人的肩上,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着主人的颈侧,而一直对她挑三拣四没个好脸的夏侯轻唇畔明显一抹纵容笑意。 宁姝端着醪糟丸子的手一顿,脸都木了,脑中只默默划过几个字:人不如鸟啊人不如鸟。 油炸黄雀是什么滋味,想知道。 第262章 主子殿下 一连三天,无论宁姝怎样做低伏小,夏侯轻都没给她好脸,就连那名拍门催她早起的嬷嬷也每天拿鼻孔瞧她。宁姝私下向其他下人打听才知晓,这嬷嬷是将夏侯轻自小伺候大的,同夏侯轻主仆情深非同一般,对待让她家世子爷不快的宁姝,能赏笑脸瞧才怪。 直到三天后,跟前几日一样把自己简单好准备继续去哄人的宁姝,刚走进不知堂发现夏侯轻已经更好衣束好发用完膳,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将掌中最后几粒鸟食散尽,提步道:“走吧。” “今天要出府?什么事吗?” 榴月天已彻暖,日头下走几步就会沁出汗来,于是不便再围狐裘,夏侯轻接过九思呈上来的一块假皮贴在颈侧上,将那三瓣血红的梅花遮住。 “今天是毓老王妃出殡之日。”他说。 宁姝“啊”了一声,恍然察觉,离毓老王妃过世已经过去了半月之久,时间还真是匆匆呢。 “那是要去的。”她点头呢喃,忽然想起有东西忘拿了,忙不迭跑回自己的屋子,“殿下稍等,属下去去就来,很快!” 片刻后,她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已是满头大汗。 听着她急促的喘息声,夏侯轻动了下眉:“什么东西这样要紧,离不开身了?” 宁姝把东西塞进袖子里收好,打马虎眼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一点女儿家的小东西,呵呵。” 夏侯轻没再追问,抬起手道:“走吧。” 宁姝立刻领会地走过去,搀扶他。将夏侯轻搀上马车后,宁姝也踩上踏凳上去。她正犹豫是不是该坐进马车里,还是在外头。 按道理,以她现在平南王府小侍卫的身份,是不该进车厢里的。她想了想,决定不去触夏侯轻霉头,还是跟九思一起坐在外面驾车吧,只是今天太阳忒热情了些,晒上一天,她引以为傲的雪白皮肤怕是要成炭了。 哎…… 她刚在九思旁边坐定,就听里面夏侯轻不耐的催促声传出来:“在外面傻呆着干什么?进来。” 咦?宁姝愣了一下,忙听命掀帘而入。 夏侯轻随意指了指小案上那只提前备下的红漆木匣子,虽然仍没笑脸,但语气已不似前几日那般冷若冰霜:“今天没提前告诉你要出门。打开,你的早膳,用吧。” 宁姝顿时受宠若惊。 这是终于消气了的意思? 宁姝泪流满面地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捂住心口,感动地送上大大的笑脸:“多谢世子殿下。” 只是寻常白粥,配了两样小菜,宁姝吃得津津有味,连一滴米汤都没剩下,只觉得重生以来吃得最甘美最舒坦的就是手中这碗白粥了。听她吃完后故意发出的满足声,夏侯轻唇边勾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弧度,待宁姝抬头时,又倏然不见。 陛下最终决定将毓老王妃安置于毓老王爷墓中,与其合葬。五月榴花渐次开放,开在王陵周围,如同一片燃着的火焰,也像是曾经他们沙场并肩鼓舞士气的猩红披风。这件披风曾经破损了,被丢弃了,在今天终于又缝补好,盖在了他们身上。 宁姝站在一棵石榴树下,望着棺椁被送进陵墓的甬道之内,一时感慨万千。 待到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夏侯轻被同来观礼的南燕国使臣绊住,宁姝独自走到毓老王妃的墓碑前,弯腰行了一个大礼,低声道:“毓老王妃,宁姝斗胆来送一送您,请您勿怪。您留给文才人的那块银锁,我又送回她棺中了,算是向您赔罪,此生苦长,愿您来世,无忧、顺遂。” 她拜完后,踮起脚在四散的人群里极目远眺寻找,终于在另一棵不起眼的小树下,找到了躲在树影后暗自垂泪的十三公主萧长平。 第263章 梅兰竹菊(一) 宁姝从怀中抽了帕子走过去,又想到自己现在是南平王府侍卫的装扮,不便逾距,只得把帕子又收回,躬身行了礼轻声道:“公主殿下节哀。” 萧长平目光僵僵地落在毓老王妃的墓碑上,露出凄楚的自嘲:“我能节什么哀,我一非毓老王妃血脉,二非毓王府亲信,不过个侥得天宠在她老人家膝下受她照拂六年的外人,不久后,待我和亲嫁去南燕,我连大越的公主都不是了,我有什么资格节哀呢?” 望着她脸上两行无法停歇的热泪,宁姝默默心想:你有资格的,这世上没人再比你有资格了,你嫡亲的外祖母即便是赴死前,也在为你的终身幸福费尽心思地做着打算呢。只可惜,这个事关皇家体面的密事,这辈子恐怕都无法让你知晓了。 墓碑不说话,榴花自绽放。 宁姝也未启口,静静地陪着萧长平默哀了许久。直到泪已流尽,萧长平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把脸上泪水擦拭干净,这才意识到旁边站了个人,她上下瞧了宁姝一眼,觉得隐隐有些眼熟,只是宁姝脸上做了改变,不像她脑中记着的任何一个人,再一看宁姝身上的衣服制式,便道:“你是南平王府的人?” “殿下聪慧。” 想到那个人,萧长平呼吸不由滞了滞,哀伤又无法抑制地期盼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可是世子吩咐你有话递给我?” “启禀殿下是这样的:小人有一件极重要想要求教于您,如果您愿意相信世子、相信小人,能否请殿下屏退周遭,单独与小人详谈?”察觉萧长平眼中的警惕,宁姝又道,“殿下若有疑虑,可以检查我的腰牌真伪,亦可派人就站在五丈之外守着,若我有任何不轨之举,立刻可将我拿下。” 萧长平皱了皱眉,不解道:“到底什么事非要单独说,不能当众讲的呢?” 宁姝扫了一眼萧长平身旁宫人异样的眼光,低头灵机一想,匆匆跑去问刚刚主持殡礼还未散去的法师那里借了一根炭笔在掌心写了几个字,又跑回来,半掩着展在萧长平眼前。 萧长平在看见她掌心字时,脸色骤变,登时道:“你们其他人都给我退到十丈之外,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靠近。” 几名宫女只得听令。 将宁姝拉到树荫之后,萧长平捏住了掌心,面色紧张道:“你刚才手上写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毓老王妃亡故之谜——难道她老人家不是为父皇护驾,遭毒蜂蛰咬而死的吗?” 宁姝轻轻摇头:“具体详情小人没有办法向殿下说出,否则必会牵连到殿下,那结果必是毓老王妃不愿看到的。小人只能说,她老人家是为了爱而死的,她临死前仍对您充满了牵挂。”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宁姝低声道:“因为我当时就在场,亲眼所见。毓老王妃弥留之际,命我向殿下带一句话:愿我的长平,一生自由。” 在听到这句话时,萧长平刚止住的泪花再度涌了出来,她颤声道:“原来那天那张字条是你丢的。” 第264章 梅兰竹菊(二) 生于皇家的人没有一个是愚蠢的,她本就觉得齐握瑜突然暴毙、齐妃回宫后莫名其妙地染上重病、父皇对那天的事三缄其口不准询问,种种事情充满了吊诡。今天又听到了宁姝的只言片语,她很快生出一种猜测:“难道她老人家是为了替我报仇……” 某种意义上,这样说也没有错,宁姝没有否认。毒齐妃是为了文才人报仇,而将齐握瑜一同设计进去,未尝没有替萧长平扫平前路的意思。 萧长平捂住眼睛,无声地哭泣,大颗大颗的泪珠透过她的指缝滴落在地上,湿润了泥土。她心中充满了悲伤与愧疚,然而自听毓老王妃突然身亡后空落落的心,又像被许多许多的爱重新塞满,使她不至于茫然四顾,如置冰窟。许久后,她止住了哭泣:“你有什么想问的,问吧,如果我知道的话。” 确定四周无人,宁姝道:“请问殿下,毓老王妃生前有没有对您提过一种叫梅花吻的东西。” 萧长平一边拭着泪,一边摇头:“那是什么东西?我并没有听过。”她的表情十分茫然,不似有假。 宁姝追问:“或者与梅花有关的呢?” 萧长平低头思忖许久,又摇了摇头:“也没有的,她老人家不喜欢梅花,府中也没有摆设什么与梅花相关的饰品,哦,对了,花厅里倒好像有一幅梅兰竹菊的四君子图,不过那不是很稀疏平常的图案吗?没发现上面有什么不同。” 宁姝不肯死心,又问道:“那她近期同您讲过的话里,有没有什么与往日不同,引起您注意的呢?” 毓老王妃出事前种种画面回到眼前,萧长平心口一滞,眼中再度蓄满了泪水,她捂住心口断断续续道:“那段时间正是齐握瑜在闻芳殿失踪又遭人陷害疯癫,无论是宫里还是市井中,都在谣传是我所为,就连父皇都对我比往常更加冷淡,我心情十分郁塞,每天以泪洗面,只有她老人家每天耐心宽慰我,陪伴我。那几日我心情太差了,没有注意到她老人家有什么异常,只记得她出事前一晚,夜已经深了,她老人家也未走,像小时候一样把我搂在膝上,轻抚着我的背,还给我唱了幼时经常哄我入眠的童谣。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她在我耳边说等我醒来一切就都好了。可是我没想到,我真的醒来时她已经……已经……我真是愚不可及,枉费她老人家疼我一场……” 宁姝又绞尽脑汁,想了许多问题试图引她回忆起一些有用的东西,可惜都以失败告终。宁姝揉了揉太阳穴,闭嘴,心情极为沮丧。 萧长平想了下,道:“你想知道的这个东西是不是对世子来说十分要紧?” 宁姝吸了一口气,郑重点头:“是的,非常,非常,非常重要。我没有办法求助任何人,只能来拜托殿下您。” 萧长平道:“我知道了,我会回去仔细想想看。毓老王妃留在我那里的遗物,我也会认真找找的。如果找到了,尽快告诉你们。” 宁姝退后一步,双手交握,朝她深深弯腰作揖:“多谢公主殿下。” 第265章 素手纤纤(一) 向萧长平拜谢时,宁姝眼尾一扫,发现萧云翊狐疑的目光正向她们扫过来。宁姝心头一跳赶紧同萧长平告辞,闷头一溜烟混入人群中。 她在人群里寻了许久没找着夏侯轻,还以为他先一步回府了,结果一转弯在一棵柳树下发现了那道卓尔不群的身影,还在被南燕国的使臣纠缠着不放。旁边还站着一个,正是谈相家的大公子谈思贤。 宁姝之前在三皇子府宴会上见过他,相貌俊挺,与谈思危有几分相似,不过一双微微勾起的桃花眼更添几分风流,让人很容易分辨出这两兄弟的不同来。 这人性情亦不同寻常,没有跟随父亲与胞弟的脚步参加科举走仕途,反而做了士农工商最末等的商人。他为人圆滑又逗趣,又有相府做靠山,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之前同萧云焱关系不错,萧云焱倒台后,他又迅速攀上了萧云夙,关系打得火热,同时跟南燕国来的使臣也颇为亲近,常带着使臣游玩,美其名曰领略京城风光,实则是赏遍城内大小花楼画舫花魁秋娘。 依夏侯轻清冷性子,被缠了这么久定是厌烦不已,只是碍于使臣的身份无法当众驳面子,宁姝窃笑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尽她王府忠心小侍卫的责任,拱手作揖道:“小人见过各位大人。世子爷,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今天的药忘记喝了,还是早些回府吧。” 使臣话被打断,目光顺势落在宁姝身上,眉一挑好奇道:“世子殿下风采过人,没想到身边的小侍卫也不一般,这双手白皙嫩滑,瞧着比寻常姑娘家还细腻几分呢。” 使臣边说,边伸手想拍在宁姝手背上。 宁姝心生警觉立刻缩回,行完礼退后一步顺势走到夏侯轻身侧。 夏侯轻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小慌张,随意开口:“他是府中专门负责为我束发的,若是双手粗糙,那人就废了,怎配留在我平南王府。” 使臣笑起来:“世子所言在理,若是个大老粗满是老茧的手,梳起头来,头发都要被扯光了,哈哈哈哈!” 使臣说着只有自己觉得有趣的俏皮话,仰头大笑。片刻后眼皮子重新扫向宁姝,望着这个相貌只算清秀,但身姿纤细别有韵味的小侍卫,忽然心生旖旎:“大越果然是人杰地灵,人才遍地,被这么细软的手束发,感觉定然非同一般。” 言语中轻挑之意十分明显,令夏侯轻不悦地皱了下眉。 谈思贤是个人精,立马打圆场道:“今天时辰已不早了,世子殿下用药要紧,使臣大人,要不咱们改日再叨扰殿下,继续向殿下讨教棋艺?” 他笑眯眯说完后,又凑到使臣耳边低声道:“我们大越啊各色人才数不胜数,一双梳头发的柔夷哪里不好找呢,使臣大人放心,在下定能为您寻一个令您满意的。” 使臣哈哈大笑,于是朝夏侯轻道:“谈相公说得对,那就不耽搁世子服药了。改日等世子有空,在下在寻芳台设宴,一定请世子赏脸。” 狼和狈一起终于勾肩搭背地滚蛋了,宁姝低低呼出一口气,惭愧道:“是我大意了,千算万算没想到在手上露出了破绽,多亏殿下刚才及时替我圆过去。” 第266章 素手纤纤(二) 夏侯轻冷淡道:“知道就好,以后随我出门谨记你侍卫的身份,不该插嘴的时候就牢牢闭上你的嘴,低头俯耳紧跟在我身后。若再有下一次,自己想办法,我不会再管。” 宁姝心里嘀咕着:这不是想替你解围,让你摆脱那个色鬼使臣的纠缠么,只不过好心办了坏事,至于这么严肃训斥么。但她识相认怂,低头讷讷道:“是,属下记住了。” 听着她明显敷衍的回答,夏侯轻胸口的那簇无名火又往上窜了窜,他也知晓,刚才那场风波并不是宁姝的错,他不该责备于她,可心中不快还是无法散去。 这股不快一直持续到登上马车,他察觉到宁姝一声不吭,几乎把自己挤进了马车厢的角落里,他皱了下眉:“你坐那么远干什么?不怕马车行驶过程中调整速度碰了头吗?” 碰了头倒没什么,触你霉头才倒霉。宁姝送上干笑:“不妨事的,属下会注意,请世子爷坐宽敞些。”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没控制住,还是让她察觉到并且误会,夏侯轻在拂入窗内的微风中轻轻吸了一口气,放缓声音柔声道:“刚才的事错不在你,也是我疏忽了,以后南燕国使臣来访,一概说我身有不适,抱恙不见。至于你的手,徽墨房里备了许多手套,你拿来一副戴上就是。” 车厢内气压终于恢复了正常,宁姝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终于放宽心坐回了他对面,倒了两杯茶水,一杯自己喝,一杯送到他手边,算作和解。 接过她递来的茶盏,夏侯轻轻抿了一口,忽然失笑:刚才自己那莫名其妙的通闷气算什么?倒有些像市井里,见着夫君被其他女子纠缠而无理取闹的妇人。他夏侯轻竟然也有沦落到这般地步的时候,简直可笑。更可笑的是,惹他喝上这一桶干醋的人,她什么也不知晓。 放下手中瓷盏,夏侯轻慢慢揉捻着那块伴随了他多年的掌中骨,又道:“刚才哪儿去了?是不是去寻萧长平?” 自己的小动作被他一下子戳穿,宁姝心弦又崩了起来:“属下自作主张,请殿下恕罪。” 夏侯轻喉底析出一声轻嗤:“在你心里,我是那么蛮不讲理的人么?说吧,打听到了什么。” 宁姝遗憾地摇摇头:“刚才我以世子贴身护卫的身份,向长平公主试探有没有从毓老王妃那里听说过梅花吻,可惜她暂时还未想起什么。不过我仍然觉得这件事的关键还是牢牢系在长平公主身上。” “原因。” 她在杯中沾了点水,慢慢梳理思绪:“之前我揣测,那个放字条的人会不会是一直以来给世子下毒之人。不过经过几夜的深思,我否定了这个想法。原因是他们两者的目的不同。那个一直暗藏在身处给您下毒的人,目的非常简单——折磨您,一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但毓老王妃不同,她既然想成全长平公主,让她成为您的世子妃,那她必不希望九泉之下看到自己最爱的外孙女年少守寡,所以她将这个秘密偷偷暴露了出来,期望世子与公主成婚之后能够解毒痊愈,与公主白头到老。一个候你死,一个盼你活,毓老王妃不是蠢人,怎么会让另一派人察觉她的目的呢? 再来,我们回到梅花吻上。 二十五年前先帝被梅花吻毒死,直接促成了皇位的更替,毓老王妃是亲身经历之人,自然知晓这个秘密非同小可,绝不能轻易对外人道。那个放字条的人可能是她信赖之人,可她又如何能保证,这个人绝对不会背叛呢?而她在这世上唯余长平公主一个血亲,除长平外,我想不到更让她放心的人选了。 最后,那张字条上写的内容是:欲参梅花吻之谜,先娶长平,答案自可得之。这‘自可得之’四个字的意思实在耐人寻味。不需要过多的寻找追问就能得到答案,才叫自可得之。所以我猜测,她是不是将那个秘密暗藏在长平公主身边某件随身之物,或者……” 宁姝抬起头悄悄瞥了夏侯轻一眼,脸颊不由浮起一层薄晕,“私密的东西上,那样,同您成亲之后,自然会展现在您眼前。” 第267章 千丝万缕(一) 要问这京城之中,于成亲一道上最权威的那肯定是宁姝无疑,毕竟前前后后经历了三任夫君,整个大越也挑不出比她更经验丰富的。 只不过她的经验一直集中于理论,连猪跑都没见过,更别谈亲自去吃那口肉了,所以她隐晦地讲完后,马车内顿时弥漫起一股尴尬,令她不自在起来。 她轻咳了一声,把这个微妙的小话题跳过去,又道:“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其实明明知晓那个秘密是什么,只是故意不对我说,想把此事当做嫁入南平王府的筹码,不过我刚才观她神色,不像是……” 她话还未说完,夏侯轻已摇头道:“不可能,她心性一向简单直率,毫无城府,没有办法藏住这么大的秘密。而且毓老王妃也会担心直接告诉她后,若她一时掩饰不住而露出破绽,反会惹来杀身之祸。” 宁姝愣了一下,一时无法组织语言,片刻后才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还是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公主的贴身之物上。只是公主殿下现居宫中,又因为即将和亲,身边增添了许多女官,眼线众多,想要混进去寻找难度实在太大。” 事情总往坏处想,实在令人沮丧,她想了一下,振奋精神道:“当然,若是能把放字条的那个人揪出来,应该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线索也说不定。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只能期盼公主自己发现后主动告知了,要么——” 夏侯轻问:“要么什么?” 她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道,“只能委屈世子爷施展一下美男计。哎哟!”她刚打趣完,一粒金珠被弹到她脑门上,疼得她哎哟捂头。 夏侯轻冷笑:“看来你在府里当差几日,还是不太清楚王府中的规矩,随意拿主子开玩笑是什么责罚。九思,回府后盯着她把王府规矩抄写十遍,抄不完,今晚也不必睡觉了。” 车厢外,正在驾车的九思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还是恭敬回了个:“是。” 宁姝心道:抄就抄,从小到大,因为各种古灵精怪的想法与小动作,她被师傅罚抄的东西多了去了,不过王府规矩,能有多少字,还能抄死她不成? 然后—— “!!!” 宁姝望着眼前高高垒起的府册,瞠目结舌,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王府的规矩竟然有五百多条! 抄上十遍,就是五千多条啊! 真的会抄死人的节奏! 夏侯轻慢悠悠道:“你应该庆幸京城王府只作进京面圣用,这里的规矩已经大幅斟减,若是在云燕州,数量至少是三倍。慢慢抄吧,不必着急。” 语气中的幸灾乐祸毫不避讳,令宁姝恨得牙痒痒。她愤怒地坐在案前开始提笔抄写,夏侯轻则依旧坐在他惯坐的西窗下,听着九思将记载着府中所有人的身家背景的卷册打开,一个字一个字循序念来。 “周勤,年五十有二,在府中司养花除草之事,家住安济坊,祖籍宜州世代为农,于先帝盛康五年迁入京城,其妻体弱一直在家中未曾外出务工,膝下唯有一女,聘入长干巷酱坊李家,下有一子,年八,尚在私塾。字条出现当天戌时,已做完工出府,有守卫李忠为证。” 张有福,年二十有五,为厨房伙夫,家住三元里,祖籍……” 这件事自那张字条出现以来他们已经进行了多日,对方做得极为小心,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所以只能从王府中人各自背景调查起,希望能发现丁点有用的线索来。 第268章 千丝万缕(二) 宁姝一边枯燥地抄写着,一边同时在心里思索着这些人里到底哪些会有嫌疑,同时一心三用,停下笔,托腮想着有什么偷懒的方法。这里共五千条有余,若是一时眼花“不小心”少抄那么千八百,也是合情合理的,纵夏侯轻再仔细审慎,也应当察觉不了吧…… 她想得心里发痒,跃跃欲试。 可夏侯轻久听不到她罚抄嘀咕的声音,像是心里也长耳朵似的,能轻易闻得她的心声。于是他抬起手令九思暂停,淡淡朝宁姝的方向道:“若是漏抄一个字,加一倍,漏抄二字,加两倍,你自己看着办。” 心里的小九九被戳穿,宁姝登时发出一声悲惨哀鸣,趴在了桌上。 夏侯轻唇畔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对九思道:“继续。” 才是初夏已闻蝉鸣,今天外头格外闷热,纵是坐于室内也不免生出一点烦闷之意,宁姝沉默地抄写了大半个时辰,手心已沁出一手的汗来。她拿了帕子将手心的汗拭净,轻叹了一声,抬起头望向夏侯轻。 他仍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手中轻轻碾着他的掌心骨,一边听着九思继续念卷册,就那么不言不语,坐在那里就是一副画,自有使人静心的功能。 她望了一会儿,从听到夏侯轻口中赞长平公主“简单直率、毫无城府”后,心里就不由自主升起的那股烦闷,终于慢慢消散,继续低下头埋头抄写。 九思:“温慧娘,年四十有九,负责后厨洗刷,家住坞梅坊,祖籍京城,原开一家油铺,其夫早亡后铺子转卖。有两子,长子钱秉忠幼年失足落水,次子钱秉义年二十有五,九年前曾入西川军当兵,七年前被放归家中,现在城西药堂做学徒。 孙二,年……” 九思正要继续念下去,夏侯轻眉心一动,忽然道:“停。” 宁姝笔停,诧异地抬起头:“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夏侯轻道:“再念一遍。” 九思听令。宁姝仔仔细细又听了一遍,还是没明白过来,道:“听起来家世清白并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为商为工,都跟毓老王妃扯不上关系。难道是她的次子钱秉义?可毓老王爷生前所管辖的是沿海一带的江南军,与镇守处西北荒漠之地的西川军,一南一北,也无交集。怎么会是她呢?” 夏侯轻徐徐说道:“西川军多年镇守西北荒漠没错,乍看的确并无关联,但是天泽十七年陛下忽然心血来潮听从兵部侍郎建议,令西川军与江南军对调,让他们各自学习对方用兵的优势,取长补短。于是西川军有三万士兵短暂地归入毓老王爷麾下,不过江南水多,用兵多以水战,灵活为主,而西川则是广袤荒漠,士兵们习惯英勇血战。橘生淮南,并未起到作用,反而劳军伤财,于是这个计划半年后就匆匆叫停,各自撤军,再不提起。那一年的典籍就在不知堂右数第六行第四格,自己去看。” 宁姝放下笔,立刻跑去不知堂将那卷册子拿来,一个字不放过地仔细看,发现他说的果然没错,敬佩之情油然而起:“殿下能从这么模糊的字眼里发现线索,而且多年前旧事还能了然于心,宁姝真心敬服。” 夏侯轻呵了一声,凉凉道:“拍马屁也不会让你少写一个字,把你的小心思收收吧,去把这个温慧娘给我带过来。” 如意算盘再次落空,宁姝泪流满面,唉声叹气地应了声“是”,转身走了。 第269章 千丝万缕(三) 事实证明,夏侯轻果然神机妙算。温慧娘被带到春醒阁时,初初还想装糊涂,可在夏侯轻迫人的威势下,还是露出了破绽。 她知晓事情藏不住了,面如死灰地跌坐在地上将事情交代干净。那张字条果然是她所放,毓老王妃临终前找到她,安排她做了这件事。 原因是九年前她的幼子钱秉义被征召入伍,编入西川军,可这孩子自幼胆小怕事,根本不是当兵的料。十六岁半大的少年,瘦小纤细,连拿起一把长矛的力气都没有,偏偏长的却是一张清秀的似女孩儿般的脸,在满是刀口舔血又常年见不到女人的壮汉的军营里,会受到怎样的遭遇可想而知。 他实在难以忍受,屡生出出逃之心,可西川距离京城何止三千里之遥,纵使逃出来恐怕也会死在路上。在经受了近两年的屈辱后,他渐渐生出了寻死之心。就在这时,陛下突然下令北兵南调,想起江南离京城只有三分一的距离,他一片死灰的心里又升起了一簇希望的火焰。 从南下起他一直在试图寻找机会,直到抵达江南归入毓老王爷麾下的第二个月,倭寇来袭,钱秉义所在的队伍被派抗倭。在战胜追袭最后一小撮倭寇时,他终于鼓起勇气趁乱逃跑,可惜最终还是被一直欺辱他的上官发现抓回。 按照大越律法,逃兵役者枭首示众。毓老王妃从毓老王爷的家书里听说了这件事后,心生怜悯,觉得他情有可原,于是出言为他求情,棍刑三百后将他放归家中,算是保全了他一条性命。 温慧娘额头砰砰砸在地上,流泪恳求道:“老奴自知罪不可赦,可是老奴守寡二十多年,长子也溺水早夭,只有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毓老王妃大恩大德,老奴实在是没有办法不报啊……” 九思皱眉道:“那你不在场的证明是如何做出的?与你一起做活的赵三娘分明说,她在外头清扫时,看着你一直在厨房里做事,烛火把你的身影映在了窗户上。” 温慧娘抽搐嚎啕,哭得说不出话来。 宁姝望着这个满脸涕泪,鬓边霜白的妇人,有些怜悯她的遭遇,可对她的行为实在无法同情得起来,想了想猜测道:“我看过后厨的布局,为了方便摆放各种食材、工具,西面墙边摆了好几个架子,她只要悄悄挪过去一个,再将提前准备好的衣裳之类的东西挂在架子上,就能成功做出个障眼法。然后她只要寻好机会,趁赵三娘不备,从北边的小窗偷爬出去,迅速放好字条后又跑了回来。如果动作够快,从后厨到这里来回不需要半柱香的时间,完全可以在赵三娘发现端倪前悄不声息地赶回来。赵三娘又一直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怎么会从头到尾盯着她不放呢?” 夏侯轻半晌没说话,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然后慢条斯理道:“是这样吗?” 几个字就让温慧娘吓得浑身发抖,险些连跪都跪不住了。她颤声道:“是……老奴的祖父以前是耍皮影戏的,老奴小时候从祖父手里学过一点皮毛,毓老王妃听说后就给我出了这个主意,让我做了个跟我人形类似的皮影,摆了躬身做事的姿势挂在架子上,然后……然后就跟侍卫大人说的差不多了……” 第270章 千丝万缕(四) 宁姝一笑:“原来是皮影,真是个好主意,比衣服更轻薄易藏,等你偷偷完事爬回来,直接把那层薄薄的皮影纸塞进灶里烧掉,来个证物全消,神不知鬼不觉。若不是世子今天透过‘西川军’三个字发现蛛丝马迹,还真给你蒙混过去了。” “没想到我王府中还有你这样一个人才,倒是小觑了你。只让你做后厨洗刷实在屈才。”夏侯轻自喉底发出一声冷笑。 宁姝仿佛接收到他的命令,走到温慧娘面前,冷下脸孔道:“那么,除了让你做这件事外,关于字条上的内容你还知道多少?若是到现在还敢隐瞒,就不只是赶出王府这么简单了。”她的手一伸,已经按在了腰侧的匕首上。 温慧娘死命地摇头,向天竖起三指:“老奴敢唯一儿子的性命发誓,毓老王妃真的只让我做了这件事,其他什么都没告诉我。至于字条上写的什么,老奴拿到字条后每日胆战心惊,只想着赶紧完成差事报完恩了结,一个字都不敢去看啊。求王爷饶老奴一次,千万不要把老奴赶出府,否则外面听说了我被平南王府赶出来,谁还肯用我?我义儿在药堂里差事也得黄,那么我们母子俩真的没有活路了。求世子殿下开恩!求世子殿下开恩!” 温慧娘额头砰砰砸在地上,整个人畏惧成了一团瑟缩的鹌鹑。看她这样模样,也不像能得到毓老王妃完全信赖的样子。宁姝走回夏侯轻身后,在他后背写了个“无”字。 见温慧娘仍在磕头,发誓赌咒,请求夏侯轻再给她一次机会,以后一定会牢记恩典效忠殿下,宁姝微叹一口,慢慢摇头:“这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就是刑部大牢关着的犯人里,过一半人犯事也有各自的缘由。你既然踏入南平王府领了差事,捧着王府的饭碗,那么世子便是你唯一的主子。你今天能为了报恩而出卖自己的主子,难保明日不会因为儿子被人绑架,而再次对世子不利。你此番其情可悯,其心可诛,实在没有办法再留在王府。温慧娘,你还是自行离开吧。” 夏侯轻一言不发,只稍稍抬了下巴,亲卫带剑已经走了过来。 温慧娘见一丝希望也看不到,又绝望地哭了几声,朝夏侯轻叩了一个头,起身踉跄地走了。 待温慧娘背影消失不见,宁姝俯身在他耳侧道:“殿下,鱼饵已经走了。” 夏侯轻点点头,启口:“九思,派人跟着她,以防她有所隐瞒与人碰头。同时也给我盯好了有没有人向她下手,若是有,务必留个活口。” 他们二人事先没做任何商量,已经演完了整场戏顺带谋划好了接下来的步骤,仿佛心意互通一般,九思看得一愣,一贯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惊叹之色,躬身道:“属下领命。” 待九思自去安排人手做事,宁姝呼出一口气,大喇喇坐下拿起一杯茶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以手做扇摇了摇,苦笑道:“好不容易放字条的人找到了,新的讯息却没获取到多少,希望这个鱼饵放出去后,能给我们引来一条大鱼了。” 夏侯轻在一粒灰尘也无,绣着瑞兽暗纹的罗衣上轻轻一拂,起身道:“南平王府亲卫亲自将一个后厨洗刷的妇人赶出王府,这样大的阵仗,怎会不引起某些人的目光呢。放心,该来的总会来的。在这之前,差不多是用晚膳的时辰了。” 宁姝趋步跟上,还想着那事,应和道:“希望如此吧。” 察觉宁姝的脚步,夏侯轻微微侧首道:“本王说的是我用晚膳的时辰,与你无关。在你的规矩抄完前,春醒阁的门槛你不得踏出一步。” “……”宁姝一僵,望着夏侯轻怡然远去的身影,抓狂地跺了跺脚,然后垂头丧气地坐回了她抄写的案前,望着面前厚厚一沓纸了无生趣。 第271章 心有玲珑(一) 夏侯轻是来真的,说抄不完就不让她踏出门槛就真的没让她出去,好在春醒阁里还剩下一盘子点心,足够她果腹。 可这量太大,就是抄上三天也不一定抄得完的,宁姝眼睁睁望着窗外晚霞披金天欲醉,窈窕银河万点星,阁外葱茏的草木里渐渐响起几声清脆的蛙鸣,抄着抄着直至深夜,趴在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九思搀扶着夏侯轻站在窗外,低声道:“世子爷,您把宁姑娘困在这里抄书,是不愿令她掺合到这件事中来吗?” 夜风里,夏侯轻墨发半束,另一半与他身上玄色的罗衣一起在风中飘忽翻飞,而他的声音也如那舞起的衣袂,轻得找不到半点痕迹:“她现在本应仍在牢中受罚思过,并不该在外行走,若过多地参与此事,一旦身份被揭穿,那么受到的惩罚将远不止每日二十杖刑那么简单,很可能性命都要不保。” 一窗之隔,夏侯轻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只保持着微微侧身的姿势,似在听初夏晴夜长风万里,似在听脚下几声俏皮的蛙鸣,也似在听她浅浅均匀的呼吸。 片刻后,他道:“芳嬷嬷,劳烦你把她身上那件东西找出来。” 芳嬷嬷得令手脚轻如风地走进去,在宁姝身上摸了摸,翻出个东西走出来:“王爷,是这个木匣子吗?” 今天早上她匆匆忙忙地来回跑,果然是把这东西藏在了身上。夏侯轻道:“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烧了。” 九思一惊,道:“殿下——这是目前我们得到的唯一线索,烧了它,即便长平公主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们也很难取信于她。” 星光下,夏侯轻苍白透明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犹豫:“只要这张字条在,她还是会想尽办法接近长平公主,同时也在将自己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下,卷入危险的漩涡,不如彻底断绝了她的心思。至于长平那里,我会另想办法。” 夏侯轻再次下令:“烧了。” 九思只得遵命。 火折子打开,轻轻一吹,火苗顿时将这张连接着梅花吻秘密的字条吞噬干净,仅剩一点灰尘飞入风中。 听到夏侯轻一声压抑的轻咳,九思道:“殿下,东西已经烧了,属下扶您回去休息吧。” 夏侯轻摆摆手示意无妨,又想起什么,朝芳嬷嬷道:“她身上可披了什么东西?” “没有的,宁姑娘抄写到一半睡过去的,身上什么也没披盖。” “我记得内间软榻上备了一条绒毯,去拿来给我。”夏侯轻示意九思搀扶他移步走进阁内,走到沉沉睡着的宁姝身边,接过绒毯躬身披在了她身上。 宁姝犹在酣梦中,微语呢喃了一句,侧过脸庞又沉睡过去。 “走吧。”夏侯轻在她身旁又站了一会儿,于双目无法视的漆黑之中静静描摹她的身姿,转身离开。 待他们的脚步声消失走远,一直在沉睡中的宁姝慢慢睁开了那双明澈如水的眼,她望着案上跳跃闪烁的灯火,默默将身上盖着的绒毯拉拉紧,将自己完全包裹住,片刻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翌日清晨。 “人呢?”夏侯轻面如结冰。 守卫湖洲单膝跪地,脸色发白:“启禀殿下,属,属下放她出府了。” “本王昨日是如何吩咐的,你没听清楚么?” 湖洲另一个膝盖也跪在了地上:“可是宁侍卫拿着殿下您的印信,说得了您的口谕,令她紧急出府为您办一件事。属下也有迟疑,可是宁侍卫又说:您的印信是贴身保管的,如果不是您给的,她又如何能有本事窃到呢?她还说事情紧急,片刻不得耽误,否则谁都吃罪不起,属下正犹豫间,她已经跑了出去……是属下愚钝,请殿下赏罚!” 夏侯轻眉心皱起,伸手在他腰间放印信处摸了摸,果然不在原处了。他略作回忆,了悟只能是昨晚他为她披绒毯时,她趁他不设防偷拿的。她当时根本没有睡着,装模作样地骗过了他的耳朵。 这女人! 第272章 心有玲珑(二) 今天的追云逐月楼格外安静,整栋楼今天闭门谢客,只接待萧长平一个人,算作萧明岚对这个即将远嫁的侄女最后的礼物。 守在楼外的一名宫女沿梯而上,走到二楼临河那一面的雕栏旁,禀报道:“公主殿下,有一个自称南平王府侍卫的人,在外面求见。” 萧长平静静望着河对岸发呆,闻声随意挥了下手:“让他上来吧。” 在距离宫门最近的玄武街守了整整两日,终于等到公主出宫,于是一路追随而来的宁姝来不及擦去热出一脸的汗,赶紧上楼这才算见到了萧长平。 “是你啊,起身吧。”萧长平望了她一眼,继续趴回栏杆上望着河对岸热闹的水市,水市里沿河叫卖的摊贩守着各自载满新鲜花卉蔬菜、油茶丝帛嫩豆腐的筐筐篓篓,朝着来来往往的男女笑眯眯招手,一边守好了腰间的铜钱袋。 萧长平怔怔地望着那里,仿佛叹息一般道:“还有十天了。” 宁姝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距离她和亲的日子,仅剩不到十天。十天后,她就要被迫穿上象征着两国之好的大红嫁衣,登上鸾轿,永别这里的一草一木,可能至死再不能归。 望着萧长平如同孤雁般的背影,宁姝没法不对这个大越朝出身最尊贵,却最不幸福的少女产生深深的疼惜。 她知道自己该说些话赶紧安慰她一下,可是这种情况下,无论她说什么都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任何人都没资格感同身受。她沉吟片刻,也只能说:“公主殿下此行如同昭君出塞,牺牲自己为国为民,百姓们必感恩殿下大义,铭记心中。” 萧长平凄凉地笑起来:“昭君可敬,却不好做。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做个市井寻常人家的女儿,就像对面河岸上那些女子一样,卖布卖花卖油茶……不拘卖什么我都愿意。只要在忙完一天带回家几个铜板后,能得父母兄长姊妹丈夫的一声:辛苦了,快坐下歇歇,特意给你留了一碗凉茶。可惜,这个心愿我这辈子都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她说完后,不远处守着的一名女官立刻咳了一声,以示警醒。萧长平冷笑一声,朝四周几十双派来盯她的眼神扫了一圈,呵斥道:“你们都给我滚远些,在这层楼里,我不想看见你们。不要拿父皇那套来吓我,惹急了我,兴许我一头就栽进了这潮白河里。” 侍卫女官们皆大惊失色,可知晓依照十三公主的脾性兴许还真能做得出来,于是不得不退远些,再远些。 待四周屏退后,萧长平朝宁姝道:“你来找我,是想问之前那件事是么?” 宁姝深深抱歉:“是。小人在这个时候打扰殿下实属不该,只是事情紧急,现在唯一的希望都系在殿下一人身上,请殿下恕罪。” 萧长平摆摆手道:“那日你同我说了后,我仔细翻过所有东西,的确发现了一样,可能就是你们要找的。不过,我不会给你的,除非你先给我个理由。这件东西,你为什么要?你当日所说的梅花吻又是什么东西?这跟毓老王妃还有世子,又有什么关联?” 萧长平语气之冷淡,言辞之犀利,简直像换了个人。但宁姝想想也并不觉得吃惊,在失去了最后一个依仗,面临即将被自己的父皇当做棋子送往他国的命运后,心思再单纯的人也会被迫长大。 只是事关夏侯轻的秘密,她实在没办法泄露给另一个人。宁姝掌心用力捏紧,片刻后深深弯下腰,揖礼请罪:“请公主殿下恕罪。当日我向公主撒谎了,其实这件东西跟世子爷没有任何关系,其实是与我息息相关。我的身家性命以及家族存亡,都被牵连在这个叫梅花吻的剧毒上。” 萧长平上下扫了她一圈:“你?”她心中升起浓浓的疑惑,实在想不通一个地位低微的侍卫怎么会跟毓老王妃扯上关系。 她冷笑道:“呵!你不要撒谎,否则本宫立刻就能唤人将你拖进大理寺重责!” 萧长平朝楼下抬手,正欲将侍卫召来。宁姝大热天后背沁出冷汗,忙将她打断,无奈之下只得咬咬牙低声道:“小人没有撒谎,因为我的真实身份并非是南平王府侍卫,而是宁国公府,宁姝。” 萧长平蓦地瞪大了眼睛,起身:“你该死!” 第273章 花茎微刺(一) 短暂而巨大的惊愕后,萧长平平静下来,俯身故意威胁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是欺君之罪!你就不怕我立刻招人来,将你押到父皇面前,判你个午门斩首?” 身份已暴露,事到如今宁姝也没什么怕的了,她微微一笑道:“因为我知晓殿下虽张扬之名在外,实则内心再柔软不过。因为您经历了许多人不曾经历过的苦楚,所以对人总保持着一颗悲悯之心,就像对于您身边逾距的宫人们,明明可以出手打骂,但您从来没有过。即便是之前同齐四小姐不合,可在御花园太液池旁,齐四小姐差点被毒蜂蛰咬,您一点没想到之前恩怨,反而出手相救。这一点,是宁姝拍马不能及。所以,宁姝相信即便把自己的身份告知公主,公主也不会忍心置宁姝于死地。” 萧长平柳眉竖起:“你怎么知道太液池的事?” 宁姝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尖:“案发当天,去公主殿中拜访的小太监,也是我。” “你简直——”萧长平瞠目结舌,片刻后微叹道:“罢了,那件案子你也算帮了我的忙。百姓都说我性情霸道放肆,实际上最放肆的是你才是,什么人都敢扮,什么事都敢做。若是我有你这奋不顾身的胆子,兴许和亲这件事,父皇也没法推给我了。” 宁姝道:“殿下秉性纯善,又不愿连累旁人,所以才没拒绝而已。” 萧长平睨她一眼,哼哼道:“嘴再甜也没有用,刚才我的问题必须一一回答来,少回答一个我都不会告诉你那件东西是什么。”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心思单纯,哄几句就肯托付实情的小公主,一转眼也变成了一只小狐狸呢。宁姝心中默叹,只得道:“宁姝再不敢有所隐瞒。” “首先是梅花吻剧毒,殿下应该知晓我前后许过三任夫君。” 萧长平点点头:“那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京城里大概没人不知道了。” 她这样直白的“夸赞”,宁姝无言以对,只能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然后继续道:“我的第一任夫君宋小将军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暂时不表。第二任夫君就是齐家的三公子齐怀瑾,大婚前暴病而亡。第三任夫君云扉,前些日子也遭遇不幸,被假扮成阮贵妃的青楼女子鱼藻下毒,险些毒死。外人不知内中详情,实际上,他们中的都是同一种叫梅花吻的剧毒。所以我说,这个毒其实与我息息相关,它虽然没有被下在我身上,可是只要跟我沾染上关系的人都可能被它所害。就连我的家人们,也在我十岁时被预言,即将被我一一克死。这就是我天煞孤星、克尽全族典故的由来。” 萧长平听得震惊不已,她想了想,又道:“那这个毒跟毓老王妃又有什么关系?” 宁姝停顿了片刻,走到萧长平面前伸出手心,一笔一划地写出两个字:齐妃。 “公主大概不知,她身上所中奇毒,其实也是同一种。”宁姝深深望着萧长平的眼睛,她的声音比风还轻,却让萧长平立刻脸色大变。 获悉这样不可言的秘事,萧长平紧紧攥住了宫装裙摆,雕栏前来回走着,一边心乱如麻。她并不愚蠢,仔细想想也能想通宁姝这句话的意思。齐妃、梅花吻、毓老王妃,这几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代表的含义不需多言,令她紧张得手心冒出汗来。 她来回走了许久,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住了脚步,转过身用针一般的目光望向宁姝:“当日玄清观那个案子,破解的人,是不是你?” 第274章 花茎微刺(二) 没想到萧长平如此敏锐,已经猜到了事情大概,迎着萧长平毒蜂尾针般刺来的目光,宁姝沉默了下来:“是我。” 萧长平脸色煞白。 “那么,造成毓老王妃死亡的人也是你!!!” 在把那些话告诉萧长平时,宁姝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面对那样憎恨,如同盯着仇敌的眼神时,宁姝仍然心口有些闷塞。无论她有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可她无法都否认:当天若不是她揭穿了毓老王妃,可能结果并不会走到那一步。而且对于处在巨大愤怒中的萧长平来说,她解释的每一个字都是狡辩。所以,她只能微微垂眸,接受来自萧长平滔天的恨意。 沉浸在浓烈的悲怆中,萧长平死死掐住了掌心,奔到宁姝面前,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是全世界最疼我,也是唯一疼我的人!你是破了案,是替我洗清了冤屈,可是……你也害死了我最重要的人!” 萧长平咒骂着,同时眼泪簌簌落了下来:“我宁愿……宁愿自己还是被人怀疑,我宁愿我母亲的仇永远报不了!我也希望她能活着……你这个凶手!凶手!” 宁姝抽出帕子递过去,被她用力打掉,落入风里,最终掉落进十丈之下的潮白河奔流不息的波涛中。 耀眼的阳光下,迸溅的白涛细如碎银。河对岸的水市里依然人来人往,热情的卖花女将篮中一朵怒放的茉莉花插在总角幼童的发揪上,惹来一串银铃般的笑。而仅一河之隔的追云逐月楼上,萧长平与宁姝相对无言。 “毓老王妃之事,的确与我有脱不了的干系,殿下责罚我咒骂我都没关系,宁姝一应受着绝无二话。只求您把那件东西借我一观,宁姝拜谢。”宁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深深弯下了腰。 萧长平一手扶在栏杆上,一面用衣袖抹尽了泪水,双眼发红地瞪着她:“你还在骗我!就算你知道那毒与毓老王妃有关,你又是如何得知那件紧要的东西她交给了我的?还有,你那天来找我时,跟我再三强调,此物对世子非常,非常,非常重要。你当时神色并不似作假。” 萧长平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宁姝,你如果还不肯说出全部实情,我就叫那件东西再不存人世!我萧长平,这一次说到做到!” 她这样的决绝,将宁姝逼到了绝路。 宁姝望着她眼中蓄满的泪水,沉吟了许久,从袖中将那张字条取出来,交到萧长平手中。 之前,她猜到夏侯轻不想让她多管此事,所以提前将字条仿制了一份放进木匣子里,而真的那份被她藏好了,仍在她手中,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算是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 看着字条上熟悉的字迹,萧长平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再看看上面的内容,萧长平指尖一颤,将那张字条叠起。 “原来是这样。”萧长平冷笑着,背对宁姝,“那就让夏侯世子来娶我!到时候我自然会把东西交给他。那样……我也可以逃脱和亲的命运了。” 宁姝蓦地抬起头,用力咬唇:“公主提其他任何要求宁姝都会竭尽所能一试,但这件事,恕宁姝无法答应。” “你们什么都不想付出,就想从我手里拿走这件东西吗?凭什么!你们想得莫非也太美了!”萧长平挥起衣袖,将旁边桌上的茶碗掀翻在地,破碎的瓷片飞溅而起,在宁姝颊上划下一道口子。 她下意识伸手一抹,是血。 萧长平回过头,切齿地盯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呵地笑出来,表情阴鸷道:“你刚才说,我提其他任何要求你都竭力一试,好啊,那就给你一个机会:跪下求我!跪在我面前,朝我磕十个响头,宁姝,你肯还是不肯!” 第275章 稚若孩童(一) “如果能令公主满意,宁姝在所不辞。”宁姝毫不犹豫道。 “你——”萧长平愕然地盯着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她刚才提出这个无礼的要求,原打算羞辱她一下令她难堪。可她没料到,宁姝竟然不假思索已经弯下了膝盖。 一个膝盖着地,紧接着是另一个膝盖,然后两膝并齐,额头着地,磕下了第一个响头。 望着宁姝脸颊渗血,毅然决绝的脸庞,萧长平心襟剧烈地波动起来,耳边是第二声重响,紧接着是第三声。萧长平奔上前,用力将宁姝推倒:“你!你!别磕了,你给我起来!”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宁姝,质问道:“你的自尊呢,你的骄傲呢?想当初你面对我六皇兄当街示好,却不假颜色。怎么现在就窝囊成了这样?” 宁姝脸颊伤口仍在渗着血珠,一点一点凝成一颗红豆,滚落到她唇边,将她略显苍白的嘴唇也染红,她抿了抿唇角的铁锈味,并不在意。 “世子殿下平生最厌恶被人胁迫,他曾对我说过:这世上没有人能要挟我,即便是我的命,也不可以。所以,即便毓老王妃留下这张字条,即便我知晓希望系于您一人身上,可是我实在做不到强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而嗑十个响头,对我来说却是易如反掌的事。至于自尊与骄傲,我有,但两害相轻,也不是不可以舍弃,只希望能缓解公主心中悲愤。” 萧长平表情古怪地望着她,迟疑道:“你难道竟对他——” 宁姝浓密的睫毛急促颤了几下,没有说话。 同样倾心于夏侯轻的萧长平,实在没心情帮宁姝戳穿心里那层窗户纸,她烦躁地看了看宁姝,又看向熙熙攘攘的河对岸,像回顾自己的美梦。 一直处于悲怒中的萧长平,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她似恶作剧般发出一声嘲笑,说道:“实话告诉你吧,在你来找我之前,夏侯世子已经找过我了。他对我说,只要我把东西拿出来,他就答应帮我解决和亲之困。只是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却不愿向我吐露,于是我也没有立刻答应他,只回他让我考虑考虑。” 常年打雁没想到一朝被雁啄,总是忽悠旁人的宁姝,也有被人忽悠的一天。宁姝不由发出一声苦笑,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走到萧长平身边:“公主机智过人,宁姝心服口服。” 萧长平拿眼觑她,想说:“你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即将脱口又吞回,毓老王妃的死仍是她心中一个难以解开的疙瘩,她不想跟宁姝言语亲近像朋友一样。 “你赢了,宁姝。我想知道的事情现在已经明了,心里的气也消了一半。既然夏侯世子愿意帮我解决困境,那么,我没有疑惑也不必犹豫。那件东西,我给你了。”她保持着冷冰冰的口吻,从随身的匣子里拿出一套寝衣。 “这是毓老王妃提前给我备好出嫁的寝衣,她出事后,她陪嫁的嬷嬷才交给我,当时我伤心不已,根本没心思去看。你上次找过我后,我仔细翻了翻才发现这套寝衣上绣着的正是你要找的梅花图案,至于其中玄机到底是什么,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与我无关。” 宁姝接过寝衣,珍而重之地收起,心中了悟:怪不得会有那句自可得之了,除了新婚的夫君,谁能得到一个闺阁少女的寝衣呢?毓老王妃待长平公主,的确称得上一句舐犊情深了。 长平公主说得无情,可宁姝目光敏锐,察觉到她神色里分明藏着几分依依不舍,她想了下于是道:“请公主放心,等谜团解开,我一定将它完完整整地交还到公主手上。” 萧长平翻了个白眼,起身就走:“谁要你假好心。” 望着这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骄纵小公主,宁姝不由失笑:“公主殿下,口是心非是小孩子才喜欢玩的把戏。” 萧长平脸一红,羞愤瞪她,朝着楼下守着的一堆侍卫女官道:“发什么呆!摆驾回宫!” 第276章 稚若孩童(二) 见萧长平要走,宁姝忽然想起什么又上前几步,追问道:“对了,公主殿下,你之前同我说,毓老王妃在出事前一晚对您唱了一首幼时的童谣,请问那是什么,可以告知我吗?” 萧长平一脸稀疏平常道:“就是许多人家哄孩子会唱的那首啊,燕啄皇孙的呗。” 终于拿到要紧的线索,宁姝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疲惫地拍了拍酸痛的四肢。为了盯梢萧长平,同时躲避夏侯轻,她这两天东躲西藏,一心几用,实在狼狈得不行。 不过还好,事情总算成了。她必须得先好好睡上一觉再说,至于怎么面对夏侯轻,又什么时候面对—— 管它去,等她睡饱了再说,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压身。 她心情颇佳,慢悠悠地走下楼梯,一边盘算着附近哪家客栈有很好的口碑,饭食口味也不差的,一边踏出追云逐月楼。 然后,在看清刚赶到的那辆熟悉的马车时,脚步蓦地顿住。 马车停下,从中迈出一道颀长清冷如一笔黑白水墨绘就的人。他一出现,河对岸的水市纷纷躁动地隔河远眺过来,卖花姑娘也暂停了买卖,兴奋又好奇地垫着脚,随着看热闹的人群张望。 萧长平的轿撵刚准备起,见到夏侯轻赶来,她赶紧命侍卫停下,从轿上跳下疾步走了过去,脸上是茉莉初绽的娇艳与期许。夏侯轻亦耐下心来,认真地听萧长平说话,间或简短的回上一句。 距离有些远,宁姝听不到他们两人讲了什么,只望见萧长平抬头看着夏侯轻时的眼睛,异常的明亮,如同含星。而夏侯轻神态亦平缓柔和,像初夏蝉鸣的碧树投下一道渐浓渐淡的树影,树影的缝隙是洒下的碎金。 宁姝想了想,立刻转身想沿着墙边不声不响离开,就听远处夏侯轻忽然提声道:“站住,还想跑到哪里去?” 宁姝背后一凉,低着头还想装傻遁走,面前已经站了一堵人墙,轻而易举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边,夏侯轻又低头同萧长平简短地说了几句,萧长平点点头终于安下心的样子转身登上轿撵回了宫。 萧长平走后,夏侯轻的脚步声慢悠悠,自宁姝身后逐步逼近,一步一步很轻,却像踏在她的心头,令她心惊胆战,直至踏到她的背后。 微凉的气息拂在她耳后,带着兴师问罪的冷笑:“宁姝,你待在我身边没几天胆识渐长,叫我刮目相看啊,蒙骗主子,窃印私逃,还背着我接近公主自以为是,这几项罪名按照王府规矩该受到怎样的处罚,你还记得么?” 孙猴子注定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宁姝无路可逃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讪讪道:“记得。” 夏侯轻眉心皱起,脸上是压抑的薄怒:“记得你还敢做,你简直——”这两日他身边所有亲卫全都派出去找她一人,若不是猜到今天萧长平出宫,她一定会蹲守尾随,恐怕还抓不住这条滑手的鱼。 宁姝别过头,小声啜嗫道:“世子殿下要做的事,也没有提前同我商量啊。”他不也试图背着她把字条烧掉,把她困在府里抄书出不了门么。彼此彼此。 第277章 早李之味(一) 她想起刚才见到的那幅画面,他微微垂首耐心地同萧长平交谈,表情那么温和,怎么到了她这里就这样穷凶极恶。莫名的,牙齿像咬到了初夏早熟的李子第一口酸,宁姝砸吧砸吧,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她并不认错,反而理直气壮地狡辩起来,夏侯轻怒极反笑:“看来让你抄的规矩,你的脑子是记住了,却一条没记进心里,九思,把她带回去,全部重新抄过。” ?!!! 她抄得那么努力才抄了三分之一,现在要撕掉重抄,她会死的! “我知错了!”宁姝当即大喊,悔不当初道,“世子顾忌我的安危,为我筹谋打算,我却毫不领情,这是第一错。我夜晚趴在案上睡着,世子好心替我盖上绒毯,我却趁您不备窃走了印信,这是第二错。世子不想让我插手此事,我却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这是第三错。世子责备于我,是爱之深责之切,我却顶嘴放肆,这是第四错……总之属下大错特错,请世子念在我是初犯,饶过属下一回吧。” 她言语真挚,表情、语气无一不到位,柔软似他府中娇养的雀儿,飞来吃食时不小心误啄了他一口,然后特意地用软糯的小脑袋在他掌心轻蹭致歉。 你明知道它是故意卖乖,却不忍心再责备于它。 可是这是宁姝,比那雀儿狡猾万倍还有余,心里的弯弯绕多到能将这京城中每一个人都算计进去。夏侯轻继续冷着脸孔,不理睬她,在九思的搀扶下转身登上马车。 宁姝苦笑着望着他分明还没消气的背影,怎么办?只能跟上。 将夏侯轻搀扶进马车,九思低声汇报了一句:“世子,宁姑娘脸上有伤。” 夏侯轻犀利的话语朝宁姝横劈过来:“怎么回事?” 宁姝硬着头皮也掀开车帘登上去,坐到夏侯轻的对面,无所谓道:“哦,这个啊,是不小心被树枝刮到的,一道小伤口而已,血都已经不流了。” 夏侯轻极其敏锐:“是十三公主做的?” 宁姝还想继续打哈哈敷衍过去,旁边九思已道:“伤口呈斜上的角度,由深到浅,并且伤口平滑,若是被粗糙的树枝刮到,不会是这样的状态,倒似被刀锋或者碎瓷划伤的。”说完后,他面无表情地顶着宁姝吃人的目光退了出去,坐在驭座上把马车驾回王府。 “……”嘶,夏侯轻身边养的一个个都是怪胎么?不是说好了九思的特长是谋策,怎么眼睛也这么毒的? 宁姝只好承认:“公主殿下得知毓老王妃的死同我有关后,一时悲愤碰碎了杯盏,有一小块碎瓷片飞溅不慎擦过了我的脸,她并不是故意的。” “除了这个,她还有没有其他为难你?” 宁姝想也不想:“没有。” 夏侯轻却狐疑地动了下眉:“你回答得这样快,是在撒谎。而且依十三公主的脾性,发起怒来,绝不会轻易消解。宁姝,你要是一个字蒙骗于我,你信不信今日我教你毕生难忘?” “真的没有,公主的确生了很大的气,也说了一些诘问我的话,不过她亦知如果想要躲避和亲一事,还是要有求于世子,所以只是口头上的为难,并没有其他了。我指天发誓。” 宁姝明摆着欺负夏侯轻看不见,装模作样地竖起四根手指“发起四”来。她并不是圣母,想替萧长平遮掩维护什么的,只是,她就是不想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他。 不想让他知道,她丢人的事情。不想让他知道,她狼狈的一面。也不想让他因此,而对她产生任何轻视或者同情,更不要歉意。她希望,展现在他面前的永远是那个胆大妄为不怕死的宁姝,是她最好的样子。 见夏侯轻不再追问,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以为此关已过,没想到她手敢准备放下,被夏侯轻突然伸过来的手蓦地捉住。 第278章 早李之味(二) 只是他毕竟双目有瑕,没法握准,只是抓到了她的手腕,那一瞬,宁姝的呼吸都乱了,被他握着的地方,像燃着火般灼热,并且一路顺着血管流向心脉。 她察觉到夏侯轻微凉的手掌,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迅速探过去,宁姝忙回过神来,将第四根手指收回。 在确认她的确是发誓的手势,夏侯轻这才算打消对她的怀疑。 不过马车内,一阵突如其来的安静,像是时光被定在这一刻,陷入了某种晦涩的境地,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各自的呼吸声交错在了一起。 直到夏侯轻蓦地反应过来,松开了她的手,对着车帘之外的九思令道:“去医馆。” 宁姝也跟随着回过神来,道:“啊,真的只是一道很小的伤口,真的不必这样大动干戈,还没到医馆兴许就愈合了,别的病人瞧见了定会笑话死我。” “闭嘴。”夏侯轻直接两个字抛过去,顺利封住了她的口。 宁姝憋屈地望了望他,将视线转到车窗之外。马车离开追云逐月楼,沿着潮白河慢慢驶向去医馆的方向,一路与潮白河欢快的流水声并肩。 她悄悄捏了下刚才被他一根一根数过的手指尖,忽然觉得外头天也不是很热了,还有一小股凉风钻进车窗内,令她不由嘴角弯起了一道浅浅的弧度。 初夏早熟的李子,尝的第一口酸涩难言,可尝完后你明知道它是酸的,还是忍不住想去再咬上第二口,因为那涩意过后,总有一股悠长的回甘,妙不可言。 在一阵凉风过后,宁姝轻轻启口,声音柔似蜀绣上绣娘勾出的最精致的图案:“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我不会再贸然行动,一定会提前与殿下商量好,做好最周密的打算。不过,我也希望殿下能对我开诚布公,这样我们才不会有任何误会,也不会平白浪费这么功夫与时间。” 夏侯轻神色似有微动,像是万里长空飞过一抹云絮,轻薄柔软近乎透明,慢慢道了一个字:“好。” 宁姝垂下眸,无声笑了下,然后又道:“对了,那件东西我从公主那里取过来了,是件绣满梅花图案的寝衣。” 夏侯轻的马车自然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费尽心力得到这件寝衣后,她终于有空拿出来仔细观验。 只见柔若少女肌肤的雪缎上,绣着上百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大红梅花,本应是最喜庆的颜色,可是这样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再加上这个特殊图案代表的含义,远远观去,反而有一种看到一片血雨洒满血地之感。 宁姝的眼睛在一朵又一朵的梅花上仔细走过,不肯漏掉其中任何一朵,忽然在其中之一上停顿下来,低下头反复地闻了闻。 “这一朵梅花上,我好像闻到了一点铁锈味?” 她将那朵梅花移到光线更好些的窗口,发现这朵梅花的绣线似乎比其他的颜色更暗一些,隐隐发黑,就像是和了血! 第279章 早李之味(三) 再三细嗅并检验后,宁姝确认,这朵梅花是用鲜血染成的丝线绣成的无疑了。 “一朵血染的梅花,毓老王妃到底想通过它告诉我们什么呢……”将手中的寝衣放下,宁姝陷入了沉思。 与老王妃相关的每一个画面都如书籍般一页页在她脑中翻过,她忽然道:“我想起来了,之前在验毓老王妃尸体时,在她右手食指上发现一处伤口,像是她自己咬破的,难道与这有关?可是这滴血跟梅花吻又有什么联系呢?又或者这滴血里还掺了其他什么东西,是我分辨不出来的?要是徽墨在就好了,他或许能想出检验的法子。” 宁姝无比地想念起徽墨的用途来。 似有些疲惫,夏侯轻靠在软垫上,随意道:“刑部那里传信,宫里已经下令停了每日杖责二十的惩罚,相信很快就会放‘你’出来。” “那真是太好了,这一关终于算是要过了。”宁姝闻言,雀跃地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徽墨此番替她受苦,待他回来,一定要加倍补偿才是。 刑部大牢里。 在狱中养胖了足足两斤的徽墨一边趁四下无人大喇喇翘着二郎腿,一边享用着谈思危请人递进来的美食,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子,诧异地嘀咕:“谁想我了?是世子爷?宁大小姐?还是小连翘?嘻嘻嘻,我果然魅力十足。”然后又继续翻着从谈思危那里骗来的当下最实新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潮白河畔,马车继续悠悠地行驶着。 想着等徽墨出来后再行检验也不迟,宁姝将这件血染寝衣暂时收好,又道:“除了这件寝衣外,我还从长平公主那里打听到:玄清观事件前一晚,毓老王妃特意到她寝宫陪伴了一夜,还给她唱了一首幼时的童谣。” 听到这个敏感时间点,夏侯轻神色微动:“哪一首?” “燕啄皇孙,就是市井百姓们人尽皆知的,汉代赵飞燕与其妹赵合德迫害皇子,导致汉成帝最终绝后的那一首。” 夏侯轻慢条斯理地揉捻着掌心那一截苍白的指骨,发出一声意味深远的轻笑:“这一首,倒是有意思了。” 宁姝亦默默点头:“是啊。世人都只知话本传闻,以为汉成帝绝后,是因为赵飞燕姐妹心狠手辣,杀害了他所有的孩子。可我在多本古籍里都听看到另一种说法:汉成帝无嗣实际上是因为刘氏血脉有瑕,历任皇帝多与世亲相结,例如汉景帝娶表妹薄氏,汉武帝娶表妹阿娇……致使后嗣多有狂病,到后来汉昭帝无嗣,汉宣帝有五,汉元帝有三,之后成帝、哀帝、平帝皆无一子存活。燕啄皇孙的说法,只是为了后宫倾轧的某种编造之词罢了。毓老王妃特意唱这首童谣,难道是借此典故,意指当朝?” 夏侯轻曲起指节,在小案上轻轻叩了两下:“本朝发生与龙嗣相关,并波及到整个朝堂政局的案子一共有两件。” 宁姝反应很快,立刻接上:“天择四年皇长子、皇次子腹中争储案。以及——二十五年前,小周后疯癫,斩杀先太子,血染凤藻宫,火烧凤凰台。” 待最后一个字从口中说出,宁姝整个人都不随意志地微微发起抖来。 以上两起案件中,无论毓老王妃意在哪一件,都代表着他们所追查的秘密与真相,又将被卷入更大,无法探测的洪流中。被卷入这场翻天巨浪,谁又能保证全身而退呢?宁姝脸上露出一点苍白的笑容:答案是,谁都不能。 她伸手想端起茶杯喝一口,想令自己镇定下来,可是越是这样,反而越是慌乱,一不小心把茶盏打翻,倾在了他的衣襟上。 “殿下,对不起!我——”宁姝忙抽了帕子起身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 一只玉色的手慢慢伸过来,在她慌乱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而那只手的主人放低声音,看似平淡地道:“放心,在我没死之前天塌不下来。就算我死后天塌下来,也不会伤到你,有我。” 宁姝一怔。 马车里,她弯下腰肢俯下身,手还保持着按在他的衣襟上的姿势,而他挺直了腰背坐在榻上,朝她仰起头。 她肤如雪,他发如墨。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两个多月前,那个犹有春寒她与他结定盟约的清晨,只是姿势相互调换。 车轮滚滚,依旧沿着潮白河旁的广道前行,无意间经过了一条小巷,巷子口七八个孩子正一起欢快地唱着从长辈那里学来的童谣: “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 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 皇孙死,燕啄矢。” 唱完后,孩子们高兴地拍了几下手,然后你追我赶蹦蹦跳跳地跑进小巷深处,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马车内,宁姝微微弯起了含笑的眉眼,眼眸皎如明月。 “好的,我不怕。” 第280章 幽冥烈火(一) 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 她赤着脚踩走到这片美得近乎妖异的花丛之上,萤火虫一般闪亮美丽的光点,自脚下慢慢漂浮而上环绕在她的四周,那是来自地狱之渊的灵魂碎片。 她伸手抓住其中一颗光点,再缓缓张开,听到那光点中悲惨的尖叫声与哭嚎声,迎面呼啸而来,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耳边忽然传来震慑灵魂的巨响,一座宫殿拔地而起。 宫殿之中,现出阎罗王庞然的虚影,他青面獠牙,怒目圆瞪,指着脚下渺小的宁姝,登时一簇幽冥离火自地狱之地焚烧而上,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的肉身在离火中被不断被焚烧着,雪白的皮肤像纸一样片片融化,鲜红的血肉化为焦炭,她在离火中无声嘶喊着,承受着,直到整个人被烧成一具白骨,化为齑粉落进那美得刺眼的猩红色花丛之中。 可是惩罚还未结束,她破碎的身体从虚无中重塑,血肉与皮肤又拼回她的肉身,继续承受烈火的焚烧,如此往复。 在无边的痛苦中,阎罗王洪钟般的声音侵入她的三魂六魄,振聋发聩:“你因胞弟一人性命,与衍帝萧云翊反目成仇,而致百万人亡,百姓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宁姝,你可知错!” 被围困在火焰中无处可逃,浑身散发着浓烈的焦臭味,连灵魂都在颤抖,她死死地咬住牙,一字一字艰难道:“不……知……他萧云翊……杀我亲弟,致使我弟未及弱冠死于非命……若不报仇,我宁姝妄、为、人。” “宁冀听人挑唆,误杀皇后飞鸾在先,该得此报。” “若论缘由,亦是他萧云翊背弃誓言,琵琶别抱。我弟冀儿只是为我不平,何错之有!” 阎罗王摇头感念:“冤冤相报何时了,切勿纠缠执念,本座再给你一次机会,宁姝,你可知错!” 宁姝半身半骨,焦黑的唇边满是鲜血,在无边的痛苦中大声嘶吼道:“不知!我宁姝,永不知错!” “简直冥顽不灵!”阎罗王幻像暴涨,怒指宁姝,手中命书如浪掀翻,“你因情而生痴,因爱而生贪,因不得而生嗔,由别离而生憎,贪嗔痴三罪皆犯,身背百万杀业,如今犹不知悔,简直罪不可赦!本座依律叛你三千年刀山狱,三千年烈火狱,刑满,灰飞烟灭!来人,行刑——” 她脚下登时如沙塌陷,显出一片比幽冥离火庞大数万倍的火海,火海之中成千上万只鬼魂在渊底痛苦嘶嚎,向她伸出焦枯的黑爪。而那千万鬼影之中,有二百七十四个尤为熟悉,竟是她死去的父母亲人,包括她的小弟冀儿…… 她登时如同灰飞烟灭般定住,灵魂都被搅碎了。 “他们本来洗净罪业后重入轮回,再世为人,却因受你诛连,亦在此受烈火焚身之苦。宁姝,你还要因情因爱,继续冥顽不灵下去吗?” 背后的阎王幻像逐渐变成一片浓稠的黑影,再接着幻化为萧云翊的模样,一遍一遍地在她身后质问:“宁姝,你还要因情因爱,连累家人永世不得超生吗?” “宁姝,你还要痴迷贪嗔痴,不放怨憎会,看着他们在烈火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她捂着被烧成焦炭的骨架后,唯一一颗还存留的心脏,朝着烈火中伸出手,跪地哭嚎:“不要……不要!不要!!!” 第281章 幽冥烈火(二) “我,认错!” 黑雾中的人继续发出冰冷机械般的笑声,在她耳边道:“不要,重蹈覆辙,否则所有人还是会死,包括……夏侯轻…… 周身情景顷刻消失不见,变成一片混沌的黑雾将她包裹其中,宁姝蓦地睁开眼,捂着痛到极致的心脏拼命地喘着气,双眼望着屋顶的方向,眼神落到虚空处。 浑身冰凉一片,竟连寝衣都被冷汗浸透,四肢似乎也被梦中挖骨凿髓的痛苦感染而微微发着抖。 她艰难起身,从铜盆里掬了一捧凉水泼在脸上,这才使自己彻底从那个几百年前的噩梦里剥离,清醒过来。她望着铜盆里虚晃的倒影,发出自嘲的一笑:你瞧瞧你,几百年的老鬼了,梦里明知是梦,可还被吓得这副模样,笨死了。 若让奈何桥上打汤的孟婆知道,准又得嘲笑她三百年。 笑完后,她慢慢静下来,心中默算:距离她十七岁,还剩四个月。 距离那惨痛到血液里的一天,同样是这个期限。 四个月后,若她还不能破解所有谜团,那么一切又会重蹈第一世的覆辙。可是,她真正的对手,仍然藏在一团迷雾中,不知披着什么面具,更不知那面具之下究竟何人,就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晓。她真的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吗? 楚江王啊楚江王,你难得为我逆天改命争取到这次重活一世的机会,若是我平白辜负了,那可如何是好? “砰砰砰!”熟悉的敲门声又响起,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芳嬷嬷一板一眼的声音照例响起:“宁侍卫,起身了,世子殿下在不知堂等着伺候,还是快些别让主子久等的好。” 宁姝第一次觉得芳嬷嬷的声音这样动人悦耳,充满了烟火气,将她从无望的地狱里拉回了现世,处处勃勃生机。 沉重的心平缓了许多,她赶紧拭净脸直起身,换回那身夏侯轻为她特制的侍卫装,打开门,微笑着走了出去:“好嘞,芳嬷嬷,属下这就去。” 走在南平王府曲折回环的花廊中,两侧碧叶犹带朝露,圆滚滚的顺着叶脉滴落而下,又落在另一片花叶上,蹦了几下这才顺着枝干滑进泥土里。天边白云绵软,不远处海棠果悄悄凝结,她闭上眼,深吸一口了清晨沁人的空气。 花廊的尽头与不知堂连接处,那身熟悉的墨色身影站在檐下,伸手轻抚着掌中撒娇的黄雀。 望着那道身影,宁姝脚步迟疑了一下,梦中那道冰冷的声音再次在她脑中反复响起,令她心惊,令她犹疑,令她无法不踌躇。 可屋檐之下的夏侯轻似分辨出她的脚步声,他侧过脸庞,将掌中雀儿放开,朝她无声地招了招手。 天边一道微风吹散了凝结的云絮,耳边是黄雀们清脆的啼鸣。宁姝望着不远处那只向她召唤的手,一只孤单的翅膀找到了另一只,波动的心也终于暂得了喘息,她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为了不辜负楚江王一片心意,对了,还有不让孟婆嘲笑,那她这辈子只好努力长命百岁了,连同家人,还有夏侯轻。 除非她灰飞烟灭,否则她不允许第二种结局。 第282章 自有心知(一) 京畿,位于整片国土的心脉之所,是大越最繁荣昌盛的地方。 经过了三百年的沉淀,逐渐形成了北市买马,南市买茶,东市买酒食,西市博一笑,四大特色。而最后一个笑字,自然是坊中红粉胭脂们的嫣然一笑了。 端午刚过,这段时间的东市比往常还要热闹。为了吸引更多的顾客,沿河的商家足智多谋,潮白河里龙舟赛一直要进行到月底。游人果然络绎不绝,将两岸挤得水泄不通,望着水中翻动的船桨、争先的船头,拍手叫好,而沿河的摊贩们亦是赚的盆满钵满,笑得牙不见眼。 现在正是小食摊上卖粽子最火的时节。雪白的糯米提前两个时辰放进山泉水里浸泡着,一粒粒泡得白白胖胖,丰润饱满,然后与丰富的馅料们一起被包进碧翠的粽叶中,一根丝线眼花缭乱间已将其牢牢捆成个三角。大锅里滚沸的热水已经迫不及待,只听噗通噗通数十声水响,锅里已满满当当。这时候可千万别大意,眼神可要牢牢地盯在火候上,待到时辰一到立即掀锅,那粽叶的清香、糯米的喷香、馅料的混合在一起就溢满了半条街道,叫人一闻就食指大动。 喜甜的就去买颗甜枣粽,喜咸鲜的就去买只海米肉粽来尝,滚烫的粽子从热汤里取出来,将碧绿的粽叶一层层剥开,期待里面丰富内馅的过程已是人间最大的享受。 纯化街上,最有名的那家小食摊前,几十双手攥着铜钱将摊主围得风雨不透,宁姝好容易捧着两只热气腾腾的粽子从人群里挤出来,已是满头大汗。 她回过头一瞧,人潮汹涌的尽头是一株高大的紫荆树,花苞孕育,枝叶葱茏,头顶灿烂的阳光自叶片缝隙穿梭而下,在树下身穿霜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身上洒下一片碎金。他身量极高,挺拔玉立,外面那层绘着远山长云水墨图案的罗衣在风中微微拂动,不必说话,已是一身清贵高远之气,叫人见之便不由慢下脚步,想一睹其真容。 只可惜,这样夺目的男子,头上偏偏戴了顶帷帽,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叫路过的少女心里一声暗恨。 当然,这顶帷帽可是宁姝磨破了嘴皮子,才求夏侯轻戴上的,理由是:她芳华正茂,可不想被市集上成千上万为睹世子俊颜的少女们脚底的绣花鞋活活踩死。 似是等宁姝早已等得不耐烦,帷帽之后,夏侯轻不由皱起了眉,直到听到那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才慢慢松开了眉心。 宁姝跟粽子一样热乎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殿下,粽叶我已经替您剥好了,趁还热乎着您赶紧尝尝,这可是全京城包粽子手艺最好的一家,馅料也都是选最好最新鲜的,我以我的身家性命担保,绝对好吃得不得了!” 说着,她已经热情地将剥好的粽子送到夏侯轻唇边。 夏侯轻对于她这种为了两粒粽子,排了整整半个时辰队朝他献媚的行为,表示丝毫无法理解:“对我来说,如今食物不过是果腹之物,至于味道如何,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好吃与否没有任何区别。” 宁姝半点不沮丧,捏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道:“好不好吃嘴巴可能不知道,但是心知道啊。尤其是小女……啊不!是属下废了这样大功夫才买来的粽子,即便嘴巴分辨不出来,可是殿下心里一定会感受到它的美味。” 她像雀儿般叽叽喳喳的声音,比头顶紫荆树里的蝉鸣还要热闹。 夏侯轻轻嗤一声:“歪理。” 可终是接过她手心用几片粽叶捧着的粽子,送入了口中,慢条斯理地吃了几口。 “怎么样怎么样?殿下感受到属下美味的心意了吗?”宁姝眨巴着眼睛,期待地等着他发出夸赞之语。 夏侯轻淡淡道:“不过如此。” 宁姝撇了撇嘴,一张帕子飞了过来:“用这个擦汗,别总用袖子,也不怕脏。”帕子的主人冷冷地说完,转身继续向前走。 宁姝接过帕子,望着他颀长的背影悄悄吐了吐舌头,心中吐槽:别扭是种病,得治。不过他怎么知道她用袖子擦汗的? 这人虽说双目有瑕,可是这人心里长了一百个心眼,不必看,什么都瞒不过他。 今天是五月初九,距离长平公主和亲还剩八天。之前放出去当饵的温慧娘暴毙家中,死因是一把用飞弩射来的短刀,直接刺穿了她的喉咙。南平王府的亲卫去追刺客时,捡到了一块腰牌,隶属于七皇子府。 宁姝刚刚陪同夏侯轻亲自去现场查验,一无所获。温慧娘的儿子钱秉义的悲号声犹在耳畔,宁姝想了想,硬将夏侯轻拉到附近的东市来闲逛一会儿,看看热闹。 一边跟在夏侯轻身后慢慢走着,宁姝一边咬着手中香甜的粽子:“应当不是萧云岑所为,负责暗杀的刺客,为了防止事情败露,绝不会随身携带任何能够透露身份的东西,腰牌这种戏码实在太拙劣了。” 第283章 自有心知(二) 夏侯轻用完了粽子,心情似乎好了些许,声音没那么紧绷:“萧云岑的母族是冀州入京的新贵,其母天择六年才入宫,无论是二十五年前还是天择四年的旧事,与她都毫无关联。我找不到牵扯到他身上的理由。” 宁姝点点头:“那把短刀倒是有些意思,看似平常,可刀柄处为方便抓握,准确地刺伤敌人,特意打了几圈螺纹,这是兵部今年新出的样式,也许我们可以依此继续追查看看。另外据追人的亲卫所言,他割伤了那名刺客的右手臂,这也是一个突破口。” 本以为通过温慧娘拉出一条大鱼,没想到对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灭了温慧娘的口。这说明什么?对方已经察觉了他们最近的行动,并且洞悉了他们的想法。而且“他”毫不惧怕他们追查到什么,所以一句话也不向温慧娘追问,直接杀人灭口,借此反向他们示威:即便你们追查到蛛丝马迹,我也毫无畏惧,因为鹿的脖子永远被抓在我的手中。 真是讨厌呢。 暂时不去想这样令人沮丧的事情,宁姝将最后一颗香甜细腻的红枣抿入口中,道:“对了,我听长平公主说,殿下你答应她助她摆脱和亲的困境。我很好奇,殿下预备用什么法子来处理这件事呢?” 南燕国来势汹汹,摆明了想借口和亲来敲诈十座城池的嫁妆,而陛下的所有公主里,又只有十三公主最不得宠。再加上玄清观一案中,十三公主身世曝光,陛下明面上下令封口,可心中定然如鲠在喉,想要说服陛下换个人选实在不是易事,所以宁姝很想知道夏侯轻有何高招。 “替身。”夏侯轻简明扼要,“据我所知,南燕国来的使臣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十三公主的面,只瞧过她的画像,所以最简单的一种就是直接选一个替身,代替她出嫁。” 宁姝放下手中的粽子,侧头道:“这个法子好是好,不过此次和亲非同小可,南燕国本就抱着狼子野心而来,若是发现公主是旁人假扮,恐会借题发挥,生出更大的祸端。而且南燕国那个使臣,据说并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想起毓老王妃出殡那日的情形,嫌恶地瘪瘪嘴:酒色财权一样不落,风评极差,来了大越才半月有余,已经被不少人诟病,而且狡诈多端,无论是在大越还是北洵,都恶名远播。 夏侯轻不急不缓道:“所以有了第二步,待南燕国使臣们带着公主的鸾驾离开大越,踏上南燕的国土,不久后就会在深夜遇到一场意外之灾,公主被火烧死,尸骨无存。” “这招妙极!”宁姝不由击掌叫好,“公主被他们带走,在他国境内遇险,是南燕国全责无疑,届时定没脸再生口舌,更没脸再提和亲之事,反而在我大越面前理亏三分。至于陪嫁十城之事,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宁姝想了想又道:“只是……这样的话,长平公主此生都无法再以真实身份示人了,再无高屋华堂,再无锦衣玉食,兴许还得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她愿意接受这样的后果吗?” 夏侯轻语如风轻:“我已将后果向她说明,她接受了,所以届时我自会帮她重塑一个新的身份,助她远离京城,之后的事便是她自己做主了。” 宁姝想起萧长平那个对旁人来说无法理解,可对她来说可望而不可即的愿望,了然地点点头:“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公主的身份,对她来说可能更简单幸福呢。希望她能一如所愿吧。” 两人正在低声交谈时,夏侯轻耳朵一动,忽然道了一声:“小心。”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扯向自己的方向。下一瞬刚经过的巷子里一道人影横冲直撞而来,差一点将宁姝撞翻在地。 九思忙上前制住那个突如其来的人影,一看,竟是个十六七岁的豆蔻少女,少女一身素色布裙满手是血,拿着剪子朝着身后破声道:“你们都别过来,让我去死!!!” 第284章 菟丝蒲柳(一) 此时正值巳时,艳阳高照,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百姓们都出门做工、浆洗、做小买卖这些,听到了巷口的动静,登时闻见腥味的苍蝇般围了过来。 “这不是李三儿家的闺女娥儿吗?哎哟哟,又想不开了,真是可怜见啊。” “遭了那样的事,清白都没了,怎么可能当没发生呢?听说没,那天早上孙家的在河边上发现娥儿时,她身上衣服一团乱,肚兜都落了好远,人也昏了过去,那情形对个没出阁的女儿家得是多大的打击啊。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做的这样的事,希望老天爷开开眼,赶紧把那恶人收了。” “就算天打雷劈了又有什么用呢,名节丢了就是丢了。这不,周家今天早上过来把亲事都给退了,估计这往后都嫁不出去喽。” “这能怪谁?只能怪他李三儿自己见钱眼开,整日叫个黄花闺女抛头露面卖花赚钱,否则也不会遇见这样的事儿。” “快别说了,上个月平宁坊一个丫头也是这样的事,夜里趁人都睡着了噗通一声爬进井里淹死了……” 听到坊间邻里的议论声,叫娥儿的少女脸色更白,一双无望的眼里簌簌地涌出更多泪来,她死命挣脱九思的手,承受不住般弯腰祈求:“求求你们别说了!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是清白的……你们相信我……” 可她越是这样,那些看热闹的、闲聊的、调笑的、无意的、恶意的眼神越是从四面八方围堵而来,像刀子一样,把她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 人群里有几个吊儿郎当的混混,一边扔着瓜子皮,一边嘲笑道:“李三儿个跛脚的丑八怪,难得养出这么标致的闺女,叫人不明不白地糟蹋了身子。如今成了残花败柳,啧啧啧可惜啊可惜,当初还不如应了老子呢。” “说的是!谁让她当初瞧不上咱们老大,现在遭报应了吧,活该!现在跪着求男人来娶你也妄想,哈哈哈哈……” 那几个泼皮无赖说得实在刺耳至极,娥儿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了干净,除了满脸的泪,如同死了一般。 不少人嫌恶地皱起眉远离,可就是没谁敢出言阻止他们。人群之后,一道干净柔韧的声音道:“佛说:凡在世之人,挑拨离间,以讹传讹,诽谤陷害,油嘴滑舌者,死后该入蒸笼狱。在蒸笼中被高温活活烹死,蒸过以后,冷风吹过,重塑人身,紧接着再入拔舌狱。狱中小鬼掰开来人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非一下拔下,而是拉长,慢拽,如此反复,直至将生前罪业全部消除。” “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吓唬老子!找死!原来是个瘦不拉几的小子,长得倒是清秀,小下巴尖得跟个女孩儿似的,怎么着,想跟爷练两手?哎哟!”那几个泼皮拨开人群正想找宁姝算账,忽然身上几下剧痛,狗吃屎跌趴在地上。 “他妈的,老子——” 泼皮们一见刚刚打中他们的竟然是金子,立马又趴回地上:“老大,是金珠!快捡啊!” 混混头子一巴掌扇在他们头上:“捡你妈个头,快走!”打人都能用金子,用屁股想这几人来历多高,还不跑简直找死。 望着这几个灰溜溜逃走的人,宁姝发出鄙夷的轻嗤,小声向旁边从始至终平静从容的男人道:“又劳殿下伸出援手,慷慨解囊了呢。” “放心,这些会连同医药费一起算进你的账里。” “呵……呵……殿下还真是公私分明,那利息是不是也要算上?” “好主意,你提醒我了,那就按照市面上三分利算吧。” “!!!” 正跟夏侯轻耍嘴皮子间,宁姝余光一瞥,就见娥儿喉头滚了滚,脚步虚晃,狠下心猛地抬起手,朝着自己的心口用力地扎了下去。 “别!”心中再无第二种想法,宁姝下意识疾奔而去,一把抓住了剪刀,因用力过度,子口深深刺进她手心里,浓稠的血液顺着剪刀口啪嗒啪嗒滴落在地上。 第285章 菟丝蒲柳(二) 娥儿震惊地怔了怔,剪刀已经被宁姝顺势夺了去。 后面追过来一个粗布麻衣的妇人忙冲过来死死抱住绝望中的娥儿,老泪纵横:“娥儿啊,你可千万别想不开,算娘求求你了!” 娥儿浑身都在发着抖,把自己蜷成一团背对着所有人,慢慢弯下膝盖滑跪在地上:“娘……你让我死吧,这样的日子我真的没法过下去了……” 妇人干枯的嘴唇动了动:“是娘没用,没能保护好你。可娘只有你这么一个闺女,你要是寻死了,娘也活不下去了啊,不如娘跟你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说着,娘俩一同起身朝着潮白河的方向奔了过去,幸亏周围的邻居拦住,才没让她们一起跳进河水里。 被邻居大妈拖住,娥儿心死如灰,唯有眼泪还在不尽地流着,口中不住默念:“求求你们让我死吧,求求你们了……” 几个心软些的妇人纷纷跟着抹泪,口喊造孽。 望着这场景,宁姝把手中剪子扔在地上,走到娥儿面前,平静发问:“你觉得是你的错吗?” “如果你觉得是,那你去跳河,我帮你挡着,保证没有任何人会拦你。” 娥儿紧闭着的双眼颤了颤,没有说话。 宁姝淡淡道:“看来你是这样认为的,那请诸位让开,就算她今天死不成,明天也会死,与其让她煎熬,不如早些遂了她的愿。” 她说得这样无情,遭到好些妇人的横眉冷对,就在宁姝冷漠无情地替她驱散人群时,娥儿终于慢慢张开了嘴巴,声如蚊蚋地说:“不……不是我的错……不是的……” 她猛地吸了口长气,用力地攥住心口,发泄般嚎啕大哭道:“那天傍晚,我只是跟往常一样在水市卖花,快要傍晚回家的时候,寻芳台的素素姑娘派人来问有没有玉簪花,有的话,全给她送过去,她急要。我想着那花有药用,定是素素姑娘身子不爽利了,所以我才去的……我知道那里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所以回来的路上我脚步很快,哪里也没停留,没想到快出巷子的时候忽然被个人撞了一下,我不认识他……我捡了篮子就要走的,谁知道他竟然……我拼命地跑啊跑啊,都快跑掉了,可是天太黑了,我不小心踩到一块鹅卵石上跌晕了过去。可我是清白的……不是我的错,真的不是……” 宁姝脸上的冰块终于消融,蹲下膝盖用左手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对啊,你说的没有错,这真的错不在你。作恶的是别人,他才是该死该下地狱的那一个,为什么你要为此而轻易断送自己的性命呢?如果对方知晓你自裁的事,你猜他会如何反应,愧疚?做梦吧。他巴不得你死了才好,你死了,这样他才能安心继续犯下一场恶事。但是你甘心吗?踏在黄泉路上,听到那人的嘲笑声,你真的不会因此而后悔吗?娥儿,你好好地想一想。” 硕大的泪珠,像珍珠似的滴落下,娥儿无助道:“可是……我该怎么办……每当踏出门槛的时候,我就听到好多人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连周大哥也抛弃了我……我好无能,我真的没那么坚强……” 宁姝缓缓道:“这世上坏人有,好人也有,不好不坏的更多,每个人都长了一张嘴,想说什么我们没法阻拦,但是听不听,却是我们能决定的。别人越想你活成一团烂泥好成为他们的谈资,你越该活得好好的,狠狠打那些人的脸。当然,如果你实在撑不下去,还有另一个法子:离开京城,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们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你遭遇过什么,也没人会对你指指点点,一切重新开始,这样不好吗?” “这样……真的可以吗?” 宁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给她力量:“可以,或者你先试试看,若是真的不行,再走上那条绝路也不迟啊。你才十几岁,还有好多好吃的没吃过,许多美景没瞧过,也有很多人你没遇上。去瞧一瞧后再决定吧,好吗?”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没有热闹看围聚的人群也渐渐散开,目送巷口紧抱在一起的母女离开。 娥儿迟疑地向前走着,终是回过头朝她道:“我能……知道恩公的名讳吗?” 宁姝江湖气地拱拱手:“哦,我姓宁,叫宁平。举手之劳而已,可千万别喊我恩公,受之有愧。” 娥儿眼波粼粼,弯膝施礼:“多谢宁小哥,今日一番话娥儿没齿难忘。” 宁姝微笑着向她摆了摆手,直到身后一只手将她提溜回去。 身后,夏侯轻凉凉道:“英雄救美好玩吗?上瘾了?” “好歹是个小美人,总不能亲眼见着香消玉殒吧。而且同为女人,我又不能要她以身相许。” 夏侯轻扯起嘴角:“听起来,你还颇为惋惜?能耐了你。” 宁姝赶紧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没有没有,属下哪敢啊,属下永远只对殿下一人效忠。不过——若是她因此对我芳心暗许,那就不是属下能阻止的事情了,哎……” “你——”夏侯轻一个爆栗砸来,宁姝赶紧挡头,夏侯轻因此无意中触碰到她的右手,察觉她手上异常的黏稠液体,他皱起了眉,“怎么回事?你流血了?” “啊,刚才夺那姑娘剪刀时,不小心……划破的……我错了,殿下别生气,我真的错了!!!” 宁姝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偶然遇到的小小风波,错身后就过,没想到三天后,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案就此发生。 第286章 血溅寻芳(一) 辰时。 寻常百姓正是外出做工、开铺摆摊,活计做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可是寻芳台里却是寂静无声,如花娇艳的姑娘们使劲浑身解数伺候了一整晚的客人,正享酣眠。 早起的鸨母拿着金算盘清算前一天的账目,算得两眼直放光。旁边被催起来的龟公懒洋洋地把华堂里被客人搞乱的桌椅摆摆好,一边仰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忽然滴答,滴答,两滴水自头顶落了下来,砸在了他的头顶,让本就困顿不堪的他好大恼火。 “妈了个批的,又是哪个贱蹄子又不小心把水打翻了?看老子不收拾死她!”龟公边骂边卷起袖子准备上楼。 然后,第三滴水又落了下来,正巧砸在他手背上。 感觉到那液体异常的粘稠他一愣,低头一瞧,然后:“啊啊啊啊——” “什么?南燕国使臣死了?” 南平王府里,宁姝听到天问递回府的消息,瞠目结舌。 天问绘声绘色道:“是的,就在西市寻芳台,是个龟公先发现的,大概是辰时三刻左右,当时他正在楼下擦桌子,察觉到头顶有水滴下来,低头一看竟是血。再屁滚尿流地爬上楼,南燕国使臣的尸体已经仰面躺在了那儿,血流了一地,把地板都给染透了滴落下来,据说死状奇迹惨烈。现在消息已经传进宫里,大理寺跟刑部的人已经把整个寻芳台围住了。” 夏侯轻身边的四个得力助手中,天问最善收集讯息,每日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各府各宅坊间各种八卦新闻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被他掌握,并且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府中,是个人形的鹦鹉精。 宁姝感慨地摇摇头:南燕国的使臣,哪怕他本人再可恶,可带着他国之命出使而来,却暴毙在了大越的都城里,这实在不是件好处理的事。陛下恐怕现在已经急得头顶冒烟,一身怒火了。 “那凶手呢,找到了没?” “寻芳台所有姑娘跟仆婢都抓了起来,正在严刑拷打呢,留宿寻芳台的客人也挨个拉进大理寺审问,不过这事儿啊,实在棘手了。” “怎么说?” 天问摊开手道:“使臣离京在即,于是在昨天晚上于寻芳台设宴,宴请了不少朝臣,以及大臣们的公子,连谈相家的大公子也在内,还有——七皇子。” “啧。”宁姝这下也心有戚戚。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是。使臣突然暴毙这样的事本来就敏感至极,若是处理不好,定会影响两国关系,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都会受到波及,甚至大越的国运也……偏偏这样麻烦的事情里,大越皇子还在里头掺了一脚,这下陛下的头顶都该秃了。 果然。 紫宸殿内,一地碎渣。 “你这个逆子!!!”陛下一个巴掌轰头盖在萧云岑脸上。 萧云岑登时嘴角溢出血来,噗通跪在地上。殿内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出声为他求情,生怕陛下的勃然大怒波及到自己身上,小命难保。 萧云岑满肚子的委屈,捂着脸道:“父皇,这事真的不关儿臣的事啊。昨天晚上使臣设宴,三番五次地派人来请儿臣,儿臣原是不想去的,可是那使臣说,若是儿臣不赏脸,就是不给他面子,不给南燕国面子。儿臣胆小,实在不敢因为自己坏了父皇的社稷大事,这才勉强去了那地方。可是儿臣只待了一刻,就早早告辞回宫了。宫门的守卫还有我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可以为儿臣作证,对了,还有母妃!昨晚戌时二刻母妃还来儿臣宫里叮嘱儿臣要好好念书呢,使臣的死怎么可能是儿臣造成的呢,父皇!您一向了解儿臣,请您一定要相信儿臣啊!” 第287章 血溅寻芳(二) “呵!那为何使臣不邀请你四皇兄,不邀请你六皇兄,偏偏三番五次邀请于你?还不是因为你平日就品行不端!还叫朕相信你?就算朕相信又有何用!朝臣会不会相信你?黎明百姓会不会相信你?南燕国会不会相信你?朕不止一次告诫过你身为皇子,定要持身正,律己严。切勿跟你小皇叔学,流连那些烟花柳巷腌臜之地,可你三番五次背着朕私犯戒律,还笼络底下人一起蒙蔽于朕。你简直——简直——” 皇帝挥袖怒道:“来人,把七皇子身边所有太监全都给朕杖毙!” 大殿内顿时砰砰跪倒了一片人,太监们纷纷痛哭求饶。萧云岑拉住皇帝的龙袍跪求道:“父皇,他们是无辜的,都是儿臣的错,求您处罚儿臣吧!” 刑部侍郎王翰是萧云岑的母族,这时候不得不站出来为其说话:“陛下息怒,此案还未查明,七皇子身边这几个太监都是昨晚的人证,若是全杖毙了,恐遭来更多非议,不若等案情大白后,再进行惩处也不迟。” 陛下正气在头上,这时候一名太监进来禀报道:“启禀陛下,南燕国副使臣要求面圣,向陛下讨个说法,人就在殿外,拦不住了……” 皇帝说着,脑中一阵嗡鸣,萧云岑忙跪起身扶住他。 皇帝一把将他推开,回到龙椅前扶住冰冷的金色把手,低垂着头,咬牙怒瞪在列所有朝臣:“现在南燕国来要说法了,朕的爱卿们,你们说怎么办!” “大理寺!” “刑部!” “京畿府!” “还有朕的谈相爷,你的大公子也牵涉其中!” 皇帝每点出一个衙门,就有几颗头颅惶恐地低垂了下去。这个案子最难的并不是如何破案,而是案子侦破后,如何担得起化解南燕国愤怒的责任。若是化解不了,掉一个人脑袋就罢了,恐怕还要诛连九族。这担子实在太重,谁主动应下除非是个傻子。 人群里,谈思危迟疑少倾,刚准备抬起头就被旁边大理寺卿冯正强行拉扯了下去。 皇帝目光巡视一周,怒极反笑:“哈哈,看来,爱卿们的意思是让朕亲自去破这个案了?好好好!简直好极了!” “臣等惶恐!” 朝臣们纷纷跪地,王翰颤抖地擦着额头的冷汗,低声道:“陛下,臣记得宁国公家的嫡女宁姝在之前的案子中,都颇有些巧思,不若将其从大牢中放出来,兴许能解眼下燃眉之急……” 这山芋有多烫手,在场谁不知道。谈思危脸庞皱起,当即道:“王大人,我等男儿在此,却让一个女子冲锋陷阵,怕是不妥吧。” 王翰讥讽:“那大理寺是准备担下这责任了?” 旁边大理寺卿冯正忙哎呀哎呀叫唤起来,捂着心口直喊头疼,言明自己年迈,实在无能。身为大理寺的最高长官推脱不应,哪怕谈思危再有心,也无权做这个主,想起宁姝,他一张娃娃脸露出深深的担忧。 听到宁姝的名字,皇帝下意识地先皱起了眉,而经详思后,龙眉慢慢舒展开来,沉声道:“那就把宁家女放出来,朕要见她!告诉她,若是能顺利破解此案,之前罪责一概不究!” 刑部大牢里。 正在背对着身偷偷啃一块点心的徽墨听到陛下召见时,手里的点心啪嗒落在了地上,顿时手里的话本都不香了。 他迈着女儿家的小碎步低头随陛下身边的传旨太监从刑部大牢走出,驱车入宫,急得满手都是冷汗。叫他验验尸他倒是不怕,还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可让他分析案子,而且还当着陛下跟南燕国使臣的面,就算他天大的能耐,也学不来宁大小姐那般临危不惧,字字珠玑啊。 完了完了,这下他要露馅了,会不会被陛下直接下令杀头啊?那岂不是瞒天过海把宁大小姐调包出来的事也要暴露了?!个天杀的使臣,你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死在京城里,害死小爷了! 他一边被驱使着走到通往紫宸殿的宫砖上,一边在心里嘤嘤嘤泪流满面。就在他一颗心急得吊在嗓子眼里时,忽然见十三公主带着几名宫婢迎面走了过来。 在跟十三公主擦身而过时,她忽然道:“慢着,这是不是父皇宣进宫分析案情的宁姝?” 陛下在紫宸宫亲候,大太监急得火急火燎:“是。陛下正在紫宸宫候着呢,请公主容奴才把人送进去,待会儿再向公主禀明详情吧。” 萧长平却道:“既然是面见父皇,怎可这样邋遢狼狈,不修边幅,污了父皇慧眼?叫副使臣一看,还以为我大越实在无人,随便拉个乞丐来充数呢。那父皇会更加震怒,公公届时怕是更吃罪不起。” 大太监刚露出犹豫的神色,萧长平已经下令把人带走了:“来人,立刻把她拉到我宫里稍作收拾一番,去去就回。” “哎?公主!” 被一名宫婢强行拖走,徽墨还在一头雾水中,完全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听那名宫女以极其熟悉的声音小声道:“放心,是我。” 宁大小姐!!! 徽墨登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若不是碍着身份与世子爷,已经跪下来抱住宁姝的大腿。 第288章 血溅寻芳(三) 一炷香后,宁姝敛衽步如踏莲,一级一级登上了通往紫宸殿的玉阶。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因为使臣的死而被从刑部大牢“放”出来,不禁调侃:这样说来,还多亏了使臣大人呢,可惜他已经踏上了黄泉,听不到她的感谢了。 她刚踏入紫宸殿,就听到南昭国副使在殿中叫嚣:“三天内若是无法找出杀害我国使臣的凶手,那就请大越多割十城谢罪!” 呵,好大口气! 宁姝挑眉,聊有兴致地望进殿中,果然陛下的脸都青了,诸位朝臣亦是愤慨至极,昭文殿大学士徐晋当堂跟副使吵了起来,可使臣的尸体的的确确还躺在大理寺的冰房之内,是以连吵架的底气都弱了三分。 就在殿内气氛剑拔弩张之际,宁姝缓步走了进去,先是朝皇帝行了朝拜之礼,之后不紧不慢地走到那名副使面前,款款笑道:“回禀副使大人,不需要三天,一炷香就够了。” 副使上下一扫,见插嘴的竟是个十六七的小丫头,长得倒是容姿出众,但说的话,简直让他笑掉大牙。他冷冷一哼,斥道:“哪来的黄毛丫头,在此胡言乱语!一炷香的时间你就能抓出真凶?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被那样鄙夷的眼光审视着,宁姝半点不气,口气随意道:“不拘拉个什么人来顶罪就是了,”她无所谓的摊开手,“或是某个小厮见钱眼开想偷窃使臣身上财物,被使臣发现,小厮一时激动杀人灭口;或是使臣抢走了其他欢客心爱的姑娘,醉酒之后情杀……总之随便编个故事,再推出个人来杀头,这事再简单不过。如果副使要的是尽快破案,而不是查明真凶,那么别说一个,十个百个大越也能送到副使手中。” 副使怒意更甚,上前一步:“本使要的当然是真凶!我警告你们,若是被本使发现你们随意找人顶罪,搪塞我南燕,那就别怪我南燕的铁蹄将你们大越的国土踏平!” 这样放肆狂妄,简直半点不把大越放在眼里,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陛下按在龙椅上的手险些将扶手掰断。 可激愤归激愤,在场谁都无法否认的一个事实是:自从世祖皇帝遭遇三王之变后,对兵权的忌惮高涨到了极致,自此开始了长达百年重文轻武的政策,哪怕继任者们偶有变法之心,可积重难返,终究不过杯水车薪。而到了本朝,名将本就寥寥无几,自从毓老王爷亡故后,大越又痛失一员猛将,现如今整个大越泱泱辽域,竟只有居于云燕州的南平王府算得上一支中流砥柱,死守国门。 一个国家,占有着九州之内最富饶的土地,与最昌隆的经济,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锋利爪牙,如同一只肥硕的兔子赤裸裸的暴露在群狼的发亮的眼睛里。若是此时南燕国决意发兵,对大越来说,绝对是一场难以承受的重击。这也是南燕国一直嚣张狂悖的底气。 宁姝眸底闪过一抹寒芒,但很快隐去,继续保持着礼遇宾客,不卑不亢的姿态,轻笑道:“既然副使选的是真凶,那我大越也必会百倍慎重,仔细调查,等确认无误后再将答案送到副使手中。当然,若是副使心有疑虑,也可参与其中协助我们一起破案。我大越与南燕国和平共处之心可昭日月,不然陛下也不会答应将最心爱的小公主送去贵国和亲。陛下如此诚意,若是副使还有怨怼之言,张口就是要多割十城赔罪,倒要让九州诸国怀疑在贵国心中,使臣之死不过是桩买卖了。若是如此,小女真得误会使臣之死是不是贵国故意设下的圈套了。” 副使当即驳斥道:“你胡说什么!我南燕国岂会拿使臣的性命开玩笑,行这种卑劣之事!”南燕国不怕打仗不错,可是不能不在乎国家的颜面。 宁姝巧笑倩兮:“这谁知道呢……对了。小女愚钝,才疏学浅,不过在入宫之前倒也打听过,副使大人在南燕国时曾与使臣发生过不小的冲突,如今使臣死了,而据馆驿仆差所说副使大人昨晚一夜未归,这……” 宁姝眼珠子一转,赶在副使发怒之前又道,“当然,小女绝对相信大人的清白。相信大人也会小女一个机会,再多给几天时间侦破这起悬案。” 宁姝一番话先扬后抑,直接刺进副使的心里,将他的嘴巴彻底地堵住,不给他任何再兴波澜的机会。 副使脸色变了几变,眯眼觑着宁姝,最终阴鸷一笑:“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小嘴!原本五日后我等要携十三公主鸾轿回国,那本使就再多宽限你们二天!五天后,若是还不能给我国一个满意的答复,就等着兵戎相见吧!” 在拂袖而去前,他又回过头望了一眼宁姝:“你叫什么名字?” 宁姝微微屈膝,盈盈而礼,笑眯眯道:“小女宁姝,请副使大人多多指教。” “好,我记住你了!” 第289章 小命休矣(一) 从紫宸殿出来,宁姝轻松地吐出一口气,天天在夏侯轻跟前吃瘪,好久没这么痛快地怼过人了,感觉还不赖。不过,很快又开始头痛起来。怼人怼得再痛快,也不能帮她早些抓出凶手。 她不会天真地期待使臣之死是窃财或者情杀。此人自进京以来一直高调张扬到了极致,西市的勾栏、东市的酒楼、揽月河上的画舫里,没人不知晓他的大名,简直是一块行走的活招牌,谁人不敬畏礼让三分? 且这块招牌,出了名的狡诈如狐,阴险如蛇。这么一个人物,却在昨晚死在了人来人往的勾栏之中,无声无息,若不是有人蓄谋为之就有鬼了。 五天的时间,侦破一场如此敏感的杀人案,真是谢主隆恩啊。 腹诽归腹诽,时间紧迫,哪怕是一眨眼的功夫她都不愿意放过。宁姝加快脚步正要出宫,就听后头有人喊她:“宁大小姐,等、等一等在下!” 宁姝回头一看,正是谈思危。 来不及同其他同僚打招呼,谈思危一路小跑跟上宁姝的脚步,打从心底为她高兴道:“你能出狱实在太好了。” 宁姝记着上次谈思危将徽墨带入大牢的恩情,于是微笑致谢:“多谢谈少卿为小女劳心了。小女听说,刚才在紫宸殿上,也是谈少卿唯一一个为小女说话的,小女铭感五内。” 一对上宁姝明润的眼眸,谈思危一张娃娃脸就烧了起来:“没,这没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而且,在下能力有限,并没有真的帮到宁大小姐……若是小姐能顺利破解此案,才是对大越、对我们大理寺跟刑部大大的恩情呢。对了,宁大小姐这是要开始着手查案了吧?使臣的尸体现下正保存在大理寺的冰库里,小姐是要先验尸还是先去案发现场?在下可以捎带小姐一程。” 宁姝刚要回不必,有人在宫外接她,转念一想反正是要去大理寺验尸的,于是点头道:“那就有劳谈少卿了,我还有一名得力帮手在宫外等候,请少卿准允一同前往。” “当然没问题!”谈思危想也不想道,他说着,一张秀气的娃娃脸烧得更热了,别过头低赧道,“在刑部大牢中在下与小姐相谈甚欢,你,你我之间怎需这般客气……” “?”宁姝直接惊了,什么见鬼的相谈甚欢?她在牢里待了七天拢共就匆匆见了谈思危一次,说了两句话还是三句话来着,怎么回事?徽墨你小子,到底背着我干了什么! 宫门口,徽墨悠闲地倚在宫墙上,经过刚才那场虚惊后,他重新欢脱了起来,嘴里叼着根草哼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调。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抬头一看日头正盛,怎么感觉脖子上莫名一凉呢? 他一缩脖子,突然生出种动物才有的本能,提醒他:小命休矣赶紧跑路。 可他刚抬腿迈了第一步,身后宁姝凉凉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好徽墨,让你久等了,待会儿还要辛苦你一趟呢。放心,事情结束后,我一定好好儿地感谢你,呵呵。” 第290章 小命休矣(二) 宁姝走过去,轻柔地拍拍徽墨的肩膀,在他耳边道:“这笔账先记着,等我有空跟你好好儿地算。” 徽墨两行迎风热泪,然而自知理亏,只得低眉顺手小媳妇似的跟上。 怪不得天问说使臣死状极其惨烈,到达大理寺储藏重要被害人尸体的冰室时,宁姝才知道,何止是极其惨烈,简直是惨不忍睹。 身上足足被刺了七八个大洞,衣服又破又烂被血浸透,眼睛也被戳烂了,只剩两个血糊糊的大洞,左右脸颊各被划了一个血字,最渗人的是使臣的下半身,那处男性最要紧的器官,也被…… 看得徽墨猛地一激灵,下意识地护住自己:“我滴个老天爷哦,这得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恨,才能下这样狠的手哟?” 宁姝啧了一声,对他短暂地表示默哀。怪不得紫宸殿上副使臣会义愤填膺成那样,张口就要十座城作补偿,这使臣死得的确忒悲惨了些。人死讲究一个全尸,若是死无全尸的,到了奈何桥排队,也得自个儿捧着断头残肢排队,等重入轮回灵魂才能得到修补。她一想,使臣到时候捧着那什么什么在奈何桥上遭众鬼围观的窘状,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谈思危也脸色发青,心有戚戚,要知道使臣如今这模样其实已经被收拾得好多了,早上接到报案赶往寻芳台案发现场时,就连见惯了各种腐尸烂骨的仵作也背过身去吐了好几回。 他想到宁姝到底是个女儿家,看这样的尸首恐怕心生余悸,于是道:“宁大小姐,这尸体实在难以入目,小姐不若先去别间休息片刻,待验尸结果出来再详告小姐。” 宁姝摇摇头道:“在一件命案中尸体是最重要也最不会说谎的证物,而破案的关键往往藏在微末之中,如果因为害怕而遗漏了这些最要紧的细节,那我趁早打道回府到陛下面前磕头请罪算了。放心,再惨烈的死法我也见过,我不怕。” 她说得这样淡定,谈思危也没有再劝的道理,同时对她更加肃然起敬。 宁姝朝使臣走近了几步,详细扫了尸体一圈,然后向徽墨伸手:“手套。” 徽墨眨巴眨巴眼,十分狗腿道:“有我在,怎么劳宁大小姐你动手呢,放心,交给我了,您只管在旁边看着,若是有什么想验的吩咐小的就是。” 这时候如果还赶紧不找机会弥补弥补,等案子破了宁大小姐闲下来跟他算账,他就完了。想起他在大牢里做的那些好事……徽墨心尖一颤,嘤嘤嘤简直后悔莫及。 宁姝睨了他一眼,呵呵道:“行吧,那就你来。” 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一个表现的机会,徽墨笑嘻嘻道:“好嘞!” 谈思危都没看清他的手势,就见他刷刷刷一排验尸工具整整齐齐地摆上了验尸台,套上一副猪泡手套,徽墨眼睛发光地朝着尸首弯下腰来。 宁姝:“大概死亡时间。” 徽墨:“尸体皮肤表面已出现明显尸斑,结合当前天气与扩散情况看,应该是死于昨夜子时到丑时间。” 宁姝:“全身上下共多少道伤口,其中致命处是哪一道?” 徽墨仔细地将尸体从上到下一处处排查完毕,又翻到尸体背面:“我看看,胸腹部共被刺了八刀,两只眼睛各被戳了三刀,眼球爆裂,脸上是被刀刻的两个字,使的力气很大,笔画互相粘黏到了一起,等我把血水擦掉看一下……‘罪’?” 宁姝:“另一边的呢?” 徽墨:“……也是‘罪’。” 谈思危道:“面部黥字,这是官府对待罪犯的刑罚之一,听起来这像是桩仇杀。” 宁姝:“有这个可能,继续说下去。” 徽墨:“下身那处被戳烂了,血肉模糊,我实在很难分清是多少刀。目测估算,至少是十刀。从表面看还是胸腹部这几刀,刀刀见骨,看起来最为吓人,但人死前受的刀伤,因为周围皮肤肌肉的收缩性,刀口会向两边翻,死后被刺伤的则不会。以此推断,这几刀都不是致命伤。真正的致命伤是……” 徽墨找了许久,这才发现使臣被血块凝结的头发里藏着几个隐秘的红点:“在这里!我的天,是三根极长的绣花针,从头顶百会穴里戳刺进去后,将脑浆搅碎了。” 第291章 仇也恨也(一) “我天,这种杀人方法太狠了,绣花针刺进脑子里并不会一下子把人杀死,而是经历过极大的痛苦后,才断气而亡,这得是恨毒了才会叫他死得这样惨烈。不过这也太怪了,使臣身高七尺有余,孔武有力,怎么可能像只鸡仔一样任人宰割呢?就算昨天晚上醉酒了,也说不大通啊。因为即便是睡死过去的人,遭受这也大的疼痛,也会醒过来反抗才对。” 徽墨一边说,宁姝一边将其中的关键点记录下去:“你验一下他的喉部、胃袋中未消化的食物残渣,看看有没有蒙汗药之类的东西,或者某种毒药。对了,这几根绣花针也验一下有没有涂毒。” “好!” 徽墨取出一套银针,从尸体的喉部顺着往下一一验过去,皆没验出毒,然后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将尸体的腹部剖开,一打开胃袋,里面酸臭混杂的气味就迎面扑了过来:“呕,昨天晚上这使臣到底吃了多少东西喝了多少花酒啊,这味儿简直了——” 宁姝赶紧将旁边的布巾叠好,给他递过去,然后给自己跟谈思危分别又拿了一块捂住口鼻。 徽墨又忙活了半天,激动道:“我刚才把绣花针跟使臣胃里的粘液用分别放进紫草淬出的汁水里,颜色都从原本的蓝色变成了紫色。我怀疑使臣中的是十香软骨散,怪不得他能乖乖任人宰割呢,原来是根本没法动弹了。这东西可不是好搞的,凶手也真下了血本了。绣花针、断子绝孙,凶手肯定是个女人!这绝对是使臣做了什么负心薄性乱中弃的恶事,被人家姑娘找上门复仇没错了!” 绣花针、十香软骨散、刺瞎的眼睛、脸上的刻字、八道伤口、断子绝孙……这些关键词逐渐化为泛着光亮的零散碎片,在宁姝脑中反复翻转拼凑,试图模拟出昨晚凶手作案的基本过程。 因为急速的思考,她的面容极为冷静,像一块光润无瑕的水晶宝石:“你的推断有一定道理。不过也不能太过武断,有时候一些聪明的凶手们恰恰利用人们惯常的逻辑,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设下障眼法戏耍众人,好借此脱罪。在找到更多的铁证前,我们不能排除某个群体作案的嫌疑。” “也是哦,有些凶手狡诈得很,最擅长给官府下套了。”徽墨点点头,把手上脏臭不堪的手套摘下,“尸体已经验完,目前能发现的就是这些,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去案发现场,找找有没有更多的线索了?或者先审问一下昨夜寻芳台的客人跟姑娘们?” 宁姝想了一下道:“先去看一下案发现场吧,总要先熟悉一下寻芳台的布局构造,才能了解整个作案的过程,看看能不能排除一些嫌犯。” 宁姝一想那一长串嫌疑名单就太阳穴发疼,寻芳台什么地方?光姑娘婢女龟公们就百来个,再加上来寻欢作乐的客人们……她却只有五天时间……老天爷,您老可真擅长给我出难题。 几人收拾好东西,将尸体重新用白布蒙好,当白布蒙到使臣上半身时,宁姝目光一错,忽然道:“他脖子上是什么?” “脖子上?”徽墨弯下腰,仔细凑上去瞧了瞧,“我看看,哦,是几道抓痕,不过伤口已经愈合,结的痂都快褪了,看样子有一段时间了,应该跟昨晚行凶的事没有关系。” 宁姝点点头,继续陷入她的思考中。 绣花针、刻字、断子孙根、刺瞎眼……为什么她隐约觉得这几个词有些莫名的熟悉,好像在哪里曾看见过似的?到底是哪里? 第292章 仇也恨也(二)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宁姝跟徽墨走出大理寺。 宁姝客套福礼:“谈少卿留步,寻芳台我们自己去就可以了,老鸨龟公这些案件相关人员都在大理寺,有劳少卿仔细盘问后,将结果告知小女。” 刑部是指望不上的,在毓老王妃案中王翰就对她表现出明显的敌对,今天紫宸殿陛下点她破案,听说就是王翰一手把她推进的这个火坑,接下来他能不落井下石就谢天谢地了。京畿府的沈泽成之前同她也有过嫌隙。所以她仅剩的希望就在大理寺了。谈思危这人长得一张清秀和气的娃娃脸,办起事倒比那些家伙义气许多。 为查案方便,她今天将头发全部向上挽起,盘成一个单螺髻,只佩了一支玉兔形状的白玉簪,将整段颈项露了出来,看起来清晰秀雅。她颔首福礼时,微微垂下头,于是那截细白的颈被衣领勾勒成美好的新月状。 谈思危只瞥见一眼,忙移开目光,手忙脚乱道:“这是谈某为官的本分,小姐何、何须这样见外。而且,能有机会跟小姐一起联手破解这样的大案要案,谈某受宠若惊!对了,此案凶手作案手法极其残忍,破案过程中怕是凶险异常,请小姐千万小心,千万,小心。” 他目光含水,言语真挚,跟个害羞的大姑娘似的,这副模样让宁姝更加狐疑,余光立刻锐利地扫向在她身边拼命躲藏的徽墨,像是在说:你最好待会儿给我解释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呵呵……少卿大人真是客气了,多谢多谢。” “啊,是小姐客气了,不必不必。” “要的要的,是大人客气。”宁姝硬着头皮同谈思危扯皮寒暄,正想着赶紧走,就见连翘恰好驾着马车停在了大理寺门口,她母亲和馨郡主微笑着从马车中走下来。 宁姝眼眸惊喜地亮了起来,刚要上前去扶。 就听和馨郡主拿着帕子掩唇笑了一下,打趣道:“姝儿,是你太客气了,跟少卿何须这样见外?以后反正都是要成一家人的。” 什么???! “母亲在说什么?女儿怎么一时听不懂了。”宁姝的笑容有些僵硬。 和馨郡主莲步而来,亲昵地握住宁姝的手背拍了拍:“姝儿这是害羞了?娘亲不是之前就同你提过吗?我和你父亲都觉得谈相家的小谈公子,也就是谈少卿无论是样貌还是秉性,都是极好的,于是就同相爷夫人说了说。后来你受皇后娘娘召见入宫,因言获罪被打入刑部大牢。娘亲心里担忧得不行,还以为这场亲事就此泡汤了呢,没想到谈少卿丝毫没有介怀,反而在我们最低谷的时候主动上门提亲。我与你父亲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就等你从牢里出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了。” “可是!” 宁姝急得不行,正要说话,又被和馨郡主打断:“可是什么?哦,娘亲知道了,定是当着谈少卿的面说这些,你害臊了。是娘亲的错,倒忘记这茬了。好好好,少卿还有公务要忙,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和馨郡主朝谈思危微微颔首,谈思危忙不迭行了个晚辈大礼,然后又脸蛋红红地朝宁姝作了下揖,先行回去审讯疑犯了。 待谈思危走后,宁姝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母亲,为什么这场婚事不事先与我商量,就这么着急定下了呢?” 和馨郡主露出惊讶的神色:“你去年十五及笄那日,在秋千上玩耍,玩得好好地突然从秋千架上摔了下来,昏迷不醒。娘亲在你塌边守了三天三夜,才等到你醒来。你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请我与你父亲赶紧为你张罗一门婚事,只要不是皇家,随便哪家公子你都绝无二话。当时我们还以为你摔糊涂了说什么傻话呢,你又向天赌咒发誓:一切全凭我与你父亲做主,哪怕是瘸腿痴傻,你都肯嫁,否则天打雷劈。我们这才当真。之前你父亲为你相看了宋小将军、齐三公子,包括后来的云扉,你都没有任何意见。只可惜后来屡屡发生意外,这婚事一直没成……现下谈相家的小公子主动上门提亲,这是多难得的事啊,打着灯笼都很难再找到比谈少卿更合适的人选了。而且谈少卿也说了,你与他在牢中相谈甚欢。怎么了?姝儿是在责怪娘亲吗?” 第293章 仇也恨也(三) “不是,我并不是责怪您,只是……”突然一件这么意外的事从天上砸了下来,砸得宁姝整个懵了,不知该从何道来,只觉心乱如麻。她低低一叹,道,“您应该知道一直待在牢里的人并不是我。” “娘亲知道那不是你,但是娘亲也知道,如果不是谈少卿帮忙,你也无法被移花接木出牢,不是么?”和馨郡主握着宁姝的手,一向温柔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是别样的通透。 宁姝张了张嘴,竟无法说出话来。 因为她母亲说的没错,那些话的确是她说的,那个誓言也是她所发。当时,她刚被楚江王施法重回第一世,睁开眼的刹那,再看到生她养她爱她护她的父母,一时间激动得喉头哽咽只能无声地落下两行泪水。 那幽幽三百年的天罚,七生七世的不得好死在她脑中不断徘徊。所以她立下志向:此生绝不再碰那个花团锦绣又面目可憎的情字,不拘找个什么人嫁了,熬过十七岁那个诅咒,护好家人,然后安心当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纵享人生。 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会遇到那个人……而遇到他后,她真的还能做到当初那般洒脱毫不在意吗? 一直以来自以为坚定的心,在此刻产生了剧烈的动摇,宁姝眼眸恍惚地闪了闪,指甲也深深掐进掌心里。 “姝儿你刚从大牢里出来,本该接你回府跨火盆洗尘去晦的,不过娘亲知道你要急着去破案,所以只能简单些来,马车里备了柚子叶泡的水,给你洗洗手。还有这根红绳,也是娘亲特意从相国寺里求来的,赶紧系上,记得一定要绕三圈……” 母亲牵挂的叮咛还继续在耳畔响起,她抬起头,突然看到路的对面一株高大繁茂的香樟树下,一道修长玉立的身影,他长长的衣带与系在眼前的黑色锦缎的尾巴,一起在微热的风中翻飞舞动,在九思的搀扶下,沉默寂静地面对着她的方向,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宁姝的心,一下子停摆在那里。 是夏侯轻…… 她不由自主地朝着他的方向迈开了步子,似乎察觉到她的脚步声,他朝九思低声道了句:“走吧。”很快登上了南平王府的马车。 和馨郡主惊道:“姝儿,你做什么?” 宁姝已经追了上去,可是她越追,马车驶得越快。 九思朝后面望了一眼,道:“世子,宁姑娘还在后面追。” 密闭的车帘里,夏侯轻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温度:“那就再快一些。” “是。” 宁姝眼睁睁看着那辆熟悉的马车融进人流与车流中,缩小成一粒看不清的黑点,直至再也看不见,她停下脚步,按住心口剧烈地喘着气。 徽墨也跟了过来,他自知理亏,缩在她旁边不敢吱声。 宁姝回头怒道:“你到底在刑部大牢里跟谈思危聊了什么?!!” 徽墨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就是说谈大人年少英才,我十分敬慕……之类的……宁大小姐,我真没想陷害你,就是想从他哪里骗点好吃好玩的消消遣罢了。谁知道他那人十分不禁逗,一逗就脸红,于是我就……” 宁姝横眉冷笑:“于是你就逗上瘾了?”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徽墨抱头道,“外界不是都传他心思活泛,为人圆滑嘛?我先开始以为他故意装傻,所以就想戳穿他的真面目,哪想到他是真的傻啊!宁大小姐我真的知错了!你饶了我吧!” 宁姝暴躁道:“我真被你害死了!” 第294章 八面玲珑(一) “姑娘,我观你天仓饱满,脸颊微红,最近要有桃花运啊。想不想知道近期什么时候能遇到命定良人?只需要给贫道一贯钱,贫道这就为你掐指算来。” 宁姝刚抵达寻芳台所在的西市,就被个算卦的假道士拦了路。 听到“桃花运”三个字,宁姝额头一突突,后槽牙就凉了起来,她冷冰冰道:“脸红是因为刚才跑路跑的,天仓饱满是因为被气的,至于钱,我身上一枚铜板都没有,想要你可以去御前或者宁国公府讨讨看。至于掐算,我也学过,只不过学的是算人的寿数,道长要不我给你免费算算看?” 那假道士一听,忙收了算命幡,灰溜溜挪到了一边,然后随其他路人一起瞪大眼睛望着她一路迈进巷子里,走进被官差们围得严严实实的寻芳台中。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样不好惹,原来她就是那个闻名遐迩的克夫女将,被陛下派来查使臣命案的宁姝啊。听说那使臣死得实在让人胯下生寒……虽然没赚到铜板,不过这下有热闹看喽,不亏不亏。 “宁大小姐这边地面有水,路滑,这边请。”徽墨一路上谨小慎微,小媳妇儿一样想着法儿献好。 沉默了一路的宁姝终于停下脚步,赏了他一眼。 徽墨认真保证道:“宁大小姐你放心,祸是我惹的,我一定向我家世子爷解释清楚!” 宁姝涩然一笑,话是能解释清楚,婚约却是已经板上订钉的,解释一万句也没法时光倒流,把这场乌龙婚约撕毁。 一想起香樟树下夏侯轻站在那里静默无言的身影,以及南平王府马车自她眼前消失远去的情形,她脑子就突突地疼。不过眼下是从紧急,只能把婚约的事暂放一边,等五天后案件结束再斟酌解决之法了。 宁姝深呼一口气,把心中无限的杂乱暂时清空,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应对眼前:“那件事之后再说吧,先查案。”算起来徽墨对她也是有恩,事已至此,多做计较也无意义。 徽墨感动得涕泪横流:“嗯!我一定好好表现!” 徽墨负责观察寻芳台四周地形,宁姝则拾阶而上登上了这座在西市花名远播的寻芳台,朝旁观负责看守的官差道:“台中鸨母可带过来了?听说昨天晚上使臣宴请,主要是谈大公子帮忙张罗的,劳烦差爷去相府跑一趟,就说宁姝相请。” 那名官差道:“大公子一早听说宁大小姐您要来查案,就赶到这里候着了,眼下就在台中呢。” 官差声音刚落,一道天水碧的身影就从台中走了出来,宁姝抬头就撞见了谈思贤那双标志性的桃花眼,带着他惯常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今天难免显得苦涩了些。 见到宁姝,他首先拱手行了一礼,客气有加道:“谈某见过宁大小姐。” “大公子客气,小女宁姝见过大公子。” 宁姝回礼后,谈思贤侧过身,摊开手将宁姝请了进去,一边为宁姝引路,一边充满歉意道:“有劳宁大小姐辛苦这一趟了。说起来昨晚的宴请还是谈某受了使臣的嘱托安排的,没想到后来竟出了那样的事,使臣他……哎,说到底还是谈某安排不周,没有提前布好足够多的侍卫,使臣之死谈某有推脱不了的责任,给宁大小姐添麻烦了。” 宁姝也客套道:“大公子也是受他人之情才伸出援手,事出突然,大公子又怎能提前预料到有人要暗害使臣呢,大公子切勿自责。” 宁姝跟谈思贤之前一共见过两面,对这个人的印象不好不坏,只觉得这个人八面玲珑,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精,无论在哪里,跟谁在一起,都能做到处处周到,谁都不得罪。就比如之前使臣盯着她的手多有冒犯之语,还是他打的圆场,才把那事糊弄了过去。 再比如使臣之死,昨天晚上参加宴请的世家公子那么多,包括七皇子在内,能躲的就躲,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他却一早就在此候她,还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为人圆滑而不失实在,外加一张不错的皮囊,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第295章 八面玲珑(二) 谈思危感激道:“多谢宁大小姐体谅宽宥。使臣出事的地方,就在这上面的露台上。” 宁姝点点头,随他指引的方向一起登上了木梯。 寻芳台高八丈,一共三层,每一层都有不同的用途,一层主要用来招揽普通客人,大堂中央设有舞台,舞台最上方一盏巨大的莲花琉璃灯,美轮美奂,一看就是从西域舶来的不菲之物,数十张桌椅西面围绕四周,每晚客人们都可以在这里近距离欣赏姑娘们的宛转曼妙的歌舞表演。二层是观台以及大多数姑娘的花房,客人们看表演尽兴了,便拥着各自看中的姑娘进屋,其意不明自知。三层则是专门接待贵客的雅间,是寻芳台八大头牌的居所,除此之外,朝南一侧还有一片宽阔的露台,布设极其华美,芳草芜兰一样不缺,露台西角甚至布置了一小片一寸可值一两金的湘妃竹林,不少喜好吟风弄月的客人们会在此指点星河,对酒当歌。这也是寻芳台一直引以为傲的一大卖点。 而昨夜子时到丑时间,南燕国远道而来的使臣,就死在了这儿,鲜血浸透了厚厚的木地板,滴答滴答,落在了二楼观台的雅座上。 天气已热,为了保存完整,使臣的尸体已经被移到了大理寺冰房,留在宁姝眼前的便是一片干涸发黑的血泊,闻着腥味的苍蝇们飞过来在血泊上饱餐,赶都赶不走。血泊周围飞溅的血痕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昨夜使臣死得到底有多惨,血泊里似乎还掺杂着几片肉渣。 血泊旁边有半个脚印,不知是使臣自己的,还是今早那个被骇得屁滚尿流的龟公不小心踩下的,亦或者是凶手,还需验证。 除了那片血泊,四处并不太显凌乱,只有角落里几盆兰草被打翻,不远处的长案上,昨晚未喝完的酒盏还倾在那里,各色美食点心因为长久的摆放,失去了本来的美味,在这样热烈的阳光下逐渐腐坏。 负责看守案发现场的官差道:“鸨母说,贵客们来这儿都是尽兴的,经过了一晚的玩乐大多是要睡到晌午的,所以为了不打搅贵客,他们都是午后再来这里收拾。” 宁姝算了下头牌们的房间到这里的距离,道:“听这意思,如果不是血滴下来,他们可能午后才能发现使臣死在这儿了。” “是的。” 宁姝套上一副手套,一边捡起被打翻的花盆碎片分析着受力的方向,一边道:“大公子,劳烦你把昨晚宴请的过程详细地说给我听一听吧。” “谈某定然知无不言,”谈思贤温和的声音缓缓道来,“事情是这样的,使臣出使我大越一月有余,归期将近,于是准备在离开前宴请一下在这里结识的诸多友人,以示感谢。” 宁姝将碎片放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去检查下一个角落,心道:友人?狐朋狗友才对吧。 “使臣说南燕国与大越礼仪多有不同,唯恐怠慢,于是找到了我替他分忧。坦白说,我近期同使臣走得较近的确是别有用心,想要通过他开辟跟南燕通商之路,借此大赚一笔。他有所求,我必不能回绝的。” 宁姝点头表示理解,为商之道向来如此,谈思贤说得这样直白也算坦诚。 “寻芳台是使臣自己定的地方,因为这里的素素姑娘、饮雪姑娘风姿出众,颇得使臣青睐,这处露台又是西市一块金字招牌,常人拿金子砸也未必能进得来,使臣离京之前一定要一偿心愿。我因经营丝绸茶叶、西域香料琉璃生意,与寻芳台鸨母多有往来,于是帮忙牵了线,请到了登台赏月的机会。昨晚酉时二刻,金乌欲坠,琉璃灯燃,待七皇子驾临后,丝竹声起,宴会正式开始。” 第296章 八面玲珑(三) 宁姝:“昨晚参加宴会的具体有哪些人?” “除七皇子与我外,还有中书舍人赵大人,轻车都尉刘大人,王侍郎家的三公子、司马学士家的大公子、蒋尚书家的四公子……”谈思贤报了一串名字,然后继续道,“昨晚除了赏月饮酒玩乐外,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七皇子是走得最早的,因唯恐被陛下知晓责罚,戌时一到殿下就告辞匆匆回宫了,我们其余人玩到亥时,差不多也先后离去了。” 宁姝直接道:“最后一个走的是谁,什么时辰?还有在寻芳台留宿的有哪些?” 谈思贤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最后走的应该就是在下了,大概是亥时三刻,将其余要归家的大人、公子们安恭送出去后,我便离开了。在台中留宿的应该就是,刘大人、司马公子、王三公子、蒋四公子,以及使臣自己了。” “照你所说,使臣昨晚应该是宿在头牌屋中才对,为什么会重新回到露台?” “之后的事谈某并不在场,一直到今早惊闻使臣被杀的事震惊不已,立刻赶来。至于使臣与其他几位公子后面又做了什么,实在无法得知。” “那么使臣昨晚选的是哪位头牌?” “如果我未记错,应该是素素姑娘。” 宁姝点点头,见徽墨查看完周围地形,忙招招手唤他过来,请他把这里残羹剩炙酒壶酒杯等一干全都检验一遍。 待验过后,徽墨失望地朝宁姝摇了摇头。 宁姝虽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不免失落了一下,她目光在这些东西上扫了一圈,忽然在其中发现了半盘吃剩的炙羊肉:“来之前我看过了寻芳台的菜单,似乎并没有这道菜。” 谈思贤瞧了一眼道:“哦,这是另外买的,就在对面的那家酒楼里。他家炙羊肉特别出名,是西域来的大师傅亲手烤的,滋味与我们这里格外不同,香味隔老远都能闻到。七殿下刚到就说想吃,使臣哪有不满足的道理,于是吩咐了下人去买。酒楼里的老板听说七殿下赏脸,十分上心,命小二盯着大师傅炙好了就赶紧送过来,送上楼的时候还滚烫滚烫的,味道的确非凡。” “那小二呢?” “送完羊肉就走了。” 将露台的每个角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后,宁姝望着这一片布置精美,却被血腥充斥的露台,沉吟了许久,然后她扭过头认真地望着谈思贤:“请大公子坦诚相告,使臣在入京后,可与什么人结过仇怨,又或者曾冒犯过何人,做过什么不妥之事。” 谈思贤愣了一下,抿唇不语,片刻后才道:“背后语他人短并非君子所为,只是事关使臣死因,谈某只能做一回小人了。使臣入京后时常出入风月场所,大多数有谈某作陪,纵使醉酒,谈某也从旁劝说一二。只有一回,谈某见使臣脖子上突然多了几道新鲜抓痕,便多嘴问了一句发生了何事,使臣回答:昨夜路上遇到只小野猫主动投怀送抱,遂与其取乐,不防被那小野猫抓了几道。至于使臣口中所说的小野猫到底是何人,谈某便无从得知了。” 宁姝眉头一皱:“那大公子还记得使臣说这话的时候,是几月初几?” “五月初九。” 五月初九……宁姝将这个时间放在心里滚了几滚,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在潮白河边听到的那道柔弱而绝望的哭嚎。 玉簪花、寻芳台、素素姑娘……难不成,竟然是她?! 第297章 八面玲珑(四) 见宁姝长久不语,谈思贤小声道:“宁大小姐?” 宁姝忙回过神来。 谈思贤好奇道:“小姐可是已经发现什么线索了?” 那件事只是她的猜测,还不能下定论,避免将一个无辜的少女牵扯进来,于是宁姝道:“暂时还没有,只是在思考一些事罢了,今日多谢大公子襄助,大公子想必生意上还有许多事要忙,就先不耽误大公子了。” “微末小事,谈某要是能帮上忙真是荣幸之至,那谈某就先告辞了,若小姐有需要尽管支应,谈某顷刻即到。” 将谈思贤送走,徽墨在后头饶有兴致地咂咂嘴,捏着下巴评头论足道:“外界都说谈相家二公子待人接物八面玲珑,心思活泛会来事儿,我怎么瞧着完全相反,那家伙明明就是个呆愣子,倒是这大公子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看着一点不像掉进铜钱眼里的商人。这样的人进了官场,估计谈家又能出个相爷,可惜可惜。” 一提及谈思危,宁姝那一脑门的官司又炸了起来,她呵呵一声:“与其在那里谈别人家的家事,不如来帮我找找线索。我刚让你去查看周围地形,结果怎样?” “哦,你看我这脑子,都忘了正事了。”徽墨一拍脑门,从怀里拿出张图纸来,“这寻芳台位于西市东北角,背靠潮白河上游,诺,咱们站的地方正好是赏潮白河河景的最佳位置。前门正对的就是这家叫东来顺的酒楼,左右各是一条巷子,左边是间瓦舍,右边是另一间叫百花楼的青楼,听围观的百姓说,这两家在西市里出了名的不对付,谁也不服谁,使臣暴毙的事传出去,百花楼的老鸨嘴都笑歪了。” 徽墨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不靠谱,做事倒是仔细的,在图纸上将寻芳台周围的地形标注得十分详细,连巷子宽多少,四周设有多少扇门窗,距离瓦舍与百花楼多远都标出来了。 宁姝认真看了会儿,手指在图纸上点了点:“寻芳台东西两侧都设了小门,怎么靠河这面没有?” “寻芳台就依着潮白河边建的,八层台阶下就是河堤,不在这里设小门,估计是怕醉酒的客人不小心滑进河里吧,另外老鸨在靠河这侧特意设了围栏,应该也是这个意图。” “意思是:想进寻芳台必得是东西南三面,靠河的北面是绝对上不来的?” 徽墨可劲儿点头:“我瞧过了,那河堤有四丈高,堤下便是潮白河湍急的波涛,如果想从河堤上爬上来,这轻功怕是能上天了。” 宁姝了然地点点头,问向旁边的官差:“那各处的小门是不是都有人守着?” “自然是的,今天早上抓她们的时候就问过了:她们做这种生意的,最怕的就是有人来闹事以及客人不给钱跑了,所以每扇门都有人看守,而且选的都是眼尖的。不仅如此,昨天晚上使臣宴请,来的都是贵人,所以谈大公子在二层与三层相连的楼梯口特意安排了人把守,防止一些喝昏了酒的到楼上雅间闹事,扰了贵宾雅兴。” 徽墨眨眨眼:“照这么说,外人根本没法溜进来行凶,一二层的人也进不了第三层,凶手肯定是昨晚留宿的世家公子或者几位头牌之一了?那嫌犯名单一下子就缩小许多了嘛!” 官差苦笑道:“要是真这样简单,这案子小的们自个儿就能破了,问题难就难在昨晚留宿在此的几位公子跟头牌们相互作证,进屋歇后再没出来过,还是被龟公的尖叫声吵醒的呢。就连嫌疑最大的素素姑娘也有证人,说昨夜她没伺候好使臣,惹了使臣好大不快,赏了她一巴掌摔门而出,素素的丫鬟进来安慰了她好半天,然后主仆二人一屋睡的。隔壁的王公子也作证听到动静了,只不过醉得厉害没出来看。” 第298章 美人红衣(一) 宁姝:“她们没说使臣出门后去了哪儿吗?” 官差:“说好像看见使臣往露台方向走了,到底是不是,没看真切。” 宁姝立刻走到素素的房门前,发现素素的房间在西南角,出去后就是个拐角,没看清倒是说得通的。 “嘿,这可奇了,大晚上生气不另找个美人儿,跑去露台上吹冷风,难道露台上有美艳的女鬼勾了他的魂不成?外边人进不来,里面人又互相作证……莫非真是那女鬼飘进来迷惑了使臣,杀完人又穿墙跑了?”徽墨想象力丰富,把自己都给逗乐了。 宁姝的眼眸如朝露般透彻冷静,她目不斜视,观察着使臣从这个房间出来到露台要走多远,途中又会经过哪些地方:“即便是固若金汤的皇宫里,齐四小姐也能从闻芳殿不翼而飞,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我师傅生前说过:这世间悬案疑案,乍看令人茫然,无从破解,实则都有各自的关窍之处。若找到了那个关窍,那就豁然开朗。若是找不到,许多人就会将之归咎到鬼神妖邪之说上,为这些悬案蒙上一层晦涩的黑影,草草了事。事实上,每十件披着鬼魅外衣的案子里,有九件都能被证明是人为。” “那还有一件呢?” “自己不惜命,或者倒霉呗。”宁姝走完这段路后,又在命案现场走了一圈,请徽墨把血泊旁留下的那半个脚印原模原样拓在纸上。至于她自己不动笔的原因……她承认自己画技的确过于“出众”羞于见人…… 做完这些后,宁姝拿着图纸从三楼开始,逐层逐层地走了一遍,每一扇门窗都没放过,好不容易走到了一楼,又一阶一阶爬回三楼,就这么从各个方向的小门不停地来回,整整一个半时辰,将这里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 徽墨跟在后面走得头晕眼花,肚皮直打鼓:“宁大小姐,午时都快过了,我们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再接着跑啊?” 宁姝想了想,也好,她已经请官差把老鸨跟素素姑娘从大理寺带过来,估计两炷香时间也该到了,趁这个时间填填肚子正好。于是她起身,把手上的灰尘拍了拍道:“走吧。” 徽墨雀跃道:“那就去对面的东来顺吧,你别说,他家的炙羊肉真是香,我之前去探地形的时候那香味一直围着我打转,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怪不得皇子都爱吃呢!”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寻芳台,刚走没几步,就见不远处一个乞丐似的老婆婆瘫坐在那里,嘴里神神叨叨,官差们赶都赶不走。 徽墨望过去道:“哦,那个婆婆哦,刚才就在那儿了,附近人都说她是个疯子,疯了二十多年了,整天胡言乱语的,没人理她。” 宁姝提步正要走,忽然听那婆婆嘴里冒出几个零碎的字眼,她眸光动了下,走过去弯下腰道:“老婆婆你在说什么?我好像听到您刚才说:她,报仇?” 老婆婆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攥住宁姝的手,尖叫道:“是她回来了!一定是她回来了!薛红衣又回来报仇了!” 薛红衣! 听到这个名字,宁姝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白芒,之前见过使臣死状后,一直在脑中徘徊的莫名熟悉感终于找到了缘由。 绣花针、刻字、断子孙根、刺瞎眼……她幼时曾在师傅收集多年的悬案录里看到过一桩几乎一模一样的杀人案,案犯的姓名,就叫薛红衣! 告知徽墨后,他惊道:“一模一样的杀人方法,那肯定是同个人作案!咱们赶紧把这个叫薛红衣的人抓起来!” 宁姝转过头默默看他:“二十多年前,被揭穿真凶后,她转身就跳河自尽了,尸体在水里沉了一夜才从下游捞出来,死得真真切切。咱们要去坟墓里抓她吗?” 徽墨从呆到惊再到惧,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朝后蹦道:“啊啊啊啊,宁大小姐,你别开这样的玩笑,我害怕!!!” 第299章 美人红衣(二) 西市里每一天都在发生各式各样的新鲜事,人生悲欢浓缩尽在于此,更何况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谁能一下子想起,直到老妪那一声嘶鸣的“薛红衣”后,留在这里的老人纷纷恍然大悟,薛红衣,就是那个薛红衣啊! 自大越立国以来,京城西市经历了百年才逐渐形成如今这般处处笙箫美人香的旖旎盛景,这百多年里,花魁每年一茬,每隔三五年曾经艳冠京城的美人就会被人抛之脑后。薛红衣绝不是其中最艳丽倾城的一位,却是其中最有个性的。 她出身武将世家,因父亲吃了败仗家族没落,与她自小定下姻亲的未婚夫家亲手向陛下呈上弹劾的罪折。父亲被处死后,弟妹失怙,族人威逼,面对未婚夫家伸来施舍的援手,她当街将婚书一撕两半,放言宁为青楼女,不入仇家门。 多少人以为她不过气话,没想到一转身,果然潇洒地走入了百花楼中,凭借一支与众不同的掌上剑舞,成了名噪四方的新晋花魁。 一个美人,若只美在皮囊,浅尝之后很快就会让人乏味。她的美却是藏在骨子里的独一无二。她潇洒傲然的性格,受到无数名士公子的追捧,为争得她的回眸一瞥不惜大打出手,她却兀自洒脱。无论高低贵贱,她瞧得上的,可以分文不取;让她不快的,万金也不要,仿佛是她在玩男人,而不是男人玩她。传说就连当时的肃王爷也想将她娶进门当侧妃,被她断然拒绝。 人人都在猜,这朵火辣呛人的红玫瑰到底会被哪个男人降伏,还是她降伏了全天下的男人。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毫无征兆地摘牌谢客,自赎出楼,说她要嫁人了。 选中的既不是侯门贵族,也不是巨富商贾,而是个平平无奇的小书生,聘礼是一首诗,嫁妆是她。过往红尘她说断就断,脱去华衣,扔了锦饰,换上粗布麻衣安安稳稳地每日在小屋中为自己绣着龙凤嫁衣与红鞋。 无数人懊恨惋惜,甚至有人带着全付身家堵在她小屋门口,求她再给一次机会。她从始至终都没从屋里出来过。 渐渐地众人心思淡了,移情到下一个花魁身上,却听到一个令人愕然的消息,就在薛红衣出嫁前一晚她突然遭人侮辱,失了清白。 有人说,一个青楼女的清白算什么清白?反正早就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过了嘛。面对那些人的冷嘲热讽,她抹去泪水冷静地跑去退了婚,然后从百花楼里取回了父亲留给她,她却作掌上舞的剑。 第二天晚上,那个强暴她的流氓身中数剑,双眼戳瞎,割断孽根,脸上刺罪,横死家中。被官差找上门后,她一掀眼皮,磊落承认:“是我做的,那又怎样?”她冷嘲一声,转身跃进了潮白河中,自此香消玉殒。 时至如今,还有已成老翁的摊贩感叹:“那可真是个特立独行的奇女子啊,可惜了……” 听完周围老人们拼凑出的故事,徽墨也不忍唏嘘:“这位薛姑娘际遇也太过坎坷了,前遇豺狼,后遇牲畜,大好的人生全被男人毁了。那个书生也是,没保护好她不说,她去退婚明显是存了死志的,怎么没拦着她啊,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 第300章 美人红衣(三) 宁姝默默觑她,从他的胸口慢慢扫向下。 徽墨忙羞涩地捂住胸口,转过身道:“我说的是那些男人不是好东西,我是好东西,啊不我不是好东西,也不对,我是好人!我家世子爷也是!我们南平王府都是一顶一的好男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南平王府的男孩子最棒了,”逗完了徽墨,宁姝开始说正经的,“薛红衣早已自尽,所以这应当是一起模仿作案。” “怎么说?” “模仿作案的心理一般有两种:一、致敬。凶手与某个杀人前辈有过类似的经历,与之产生共情,或者单纯觉得这种杀人方法很刺激,从而产生盲目崇拜,将其当做精神上的楷模,不由自主地模仿他的行为与杀人方式;二、栽赃。凶手行凶时,为了掩盖自己犯案的真相,于是刻意模仿某个比较著名的作案手法,将官府的注意力转移,从而达到瞒天过海的目的。” “这样说的话,那个薛红衣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栽赃是没法栽的了,那应该是第一种喽。” 宁姝气定神闲:“谁说不能栽赃?活人不能栽,还有鬼啊。” 徽墨一颗小心脏又抖了起来:“可,可你不是说,鬼魅作案不可信吗?” “鬼怪的确无法作案,可架不住人心里有鬼。”宁姝抬起下巴,朝着越聚越多的人群示意。 果然,没多久人群中就有人煞有介事道:“二十三年前她自尽那天,我也在当场,亲耳听到薛红衣在跳河前:若天下再有作恶之男,我即便是从地底爬上来,也要将那些男人杀绝!” “使臣一定是她杀死的!不然怎么死得一模一样!前些日子我跟瓦舍的钱老板闲聊,她亲眼瞧见使臣调戏了一个卖花儿的小姑娘,搞得人家差点跳河寻死,兴许就是这刺激了死在潮白河里的薛红衣,把她的鬼魂召唤回来了!” “啊!怪不得我昨夜收摊的时候,隐约看到潮白河上一道红一闪而过,我还当我年纪大眼花看错了呢,没想到真是鬼啊,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闲言碎语的传播速度永远是最快的,尤其是还掺合了神秘莫测的鬼神邪说,没多久,薛红衣归来杀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片西市。 大中午的阳光实在灼人,望着闲话说尽慢慢散开的人群,宁姝在徽墨耳边低声道:“你去盯这个一开始把命案往薛红衣身上扯的男人,我去盯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婆婆,我感觉他们中一定有一个人有问题。” 徽墨点头,立刻跟上。 宁姝站在树荫下默默观察了那个浑身脏污的老婆婆许久,直到人群全部散尽,她终于颤巍巍地起身,佝偻着腰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嘴里继续碎碎念着,附近的商户行人似乎都认识她,要么嫌恶地驱赶她让她赶紧走,要么大发善心给她的破碗里扔一枚铜板或者一块馒头。 老婆婆拿起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肚里,然后继续往前走着,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巷子。 宁姝跟了大半个时辰,没发现她有任何问题,正想着要不要原路返回,忽然发现自己无意间竟然跟她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 她心里咯噔一声,刹住脚步,可是已经来不及。 只见那个老婆婆忽然回过头,朝宁姝露出个阴沉似鬼的笑脸,猛地将手中破碗朝宁姝飞了过来:“去死吧你!” 第301章 可期可盼(一) 事出突然,宁姝堪堪只来得及飞脚将碗踢碎,下一瞬,一把淬了毒的银针齐刷刷朝着她的面门而来。 宁姝毫无招架之力,眼看着那些毒针就要刺穿她的皮肤,夺走她的性命,一把伞横扫而来,挡住了那些毒针,紧接着来人一只飞脚横扫而去,正中那老婆婆心口后一个翻身轻巧落地。正是子归。 望着重伤后面露愕然的老婆婆,宁姝抬眉轻笑道:“我早猜到查这一案会有人对我下手,没想到才半天你们就按耐不住了,忍字功还没修炼到家哦。子归,人家都主动送上门了,咱们岂有不笑纳之礼,留个活口把人带回去吧。” 子归从腰中抽出软鞭,利落应道:“是。” “老婆婆”抹去嘴边血,发出粗哑刺耳的声音,竟是个男人:“想抓我,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他身后冠盖如云的树梢上出现一把巨大的弓弩,弓弦架着一把短刀,砰的一声朝宁姝飞射而来。 “小姐小心!” 子归立刻扑身挡到宁姝面前,顷刻间肩膀处炸开一朵血花,剧毒自伤口处迅速蔓延全身。 “子归!”宁姝瞳孔紧缩将子归扶住,面色骤白。 “老婆婆”冷笑道:“现在没人替你挡了吧,原本听主子的要将你留到十七岁,主命不可违抗,那今天就只好先断你两条腿玩玩。” 远处的弓弩再次绷紧,绷出千钧重力,轻轻一声,两刀齐发! 宁姝下意识弓起身将重伤的子归护在怀里,紧紧闭起了眼睛。她自作聪明以身为饵,没想到她有张良计,别人未必没有过墙梯,这下算是栽了。 那一瞬间,她脑中嗡地一声再没有其他想法,只有孤零零的三个字:夏侯轻——! 她听到那两把短刀刺破空气朝她飞来的声音。 心脏几乎麻痹。 下一瞬,两支铁箭从相反方向飞来,“叮!叮!”两声将短刀击飞,紧接着第三支铁箭破空而去,射穿了藏在树荫中持弓弩者的手臂。 那人咻地一下消失了,只在碧绿的枝叶上留下一串血迹,“老婆婆”见势不对连忙掉头,被追来的少年一脚踹翻栽了个狗吃屎。 宁姝惊魂未定睁开眼,就见一个身穿劲装背负箭筒,皮肤麦色的少年,一手握弓,一脚踩在“老婆婆”后背上乐呵呵道:“哩们也是耍弓滴,老子也是耍弓滴,幺不幺跟老子比比看哪锅准头更好些?还似老子先断哩两条腿耍耍?” 巷口,九思扶着夏侯轻缓缓出现,当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宁姝像是家猫在外头受了欺负终于找到主子似的,一颗心终于放下,鼻头隐隐还有些泛酸,一双清澈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可是“主子”摆着张冷冰冰的脸孔,似乎一点都不欢迎她靠近。 九思道:“歙砚,好好说话。” “好嘛好嘛,人家不就是好久没说家乡话有点想念了么。”叫歙砚的少年回过头道,“说!你是哪个阴洞里藏的老鼠,你主子又是谁?” “我的主子是天上月,人中凤,你们,谁也没资格听他的名字。”“老婆婆”扭过头阴测测朝宁姝笑了一下,用那个砂纸磨过的声音轻声道,“宁大小姐,不要着急,还有四个月,我在黄泉等你。” 歙砚赶紧去捏他下巴,这人嘴角流出一道毒血,已经气绝而亡。可他临死前的诅咒,却如阴霾般在宁姝心头徘徊,久驱不散。 “日你个仙人板板!”歙砚搜了半天没搜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晦气地把这具脏臭的尸体扔下,转身回到夏侯轻身边。 眼看着主仆三人转身要走,半点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宁姝急忙开口:“世子殿下!” “怎么?”夏侯轻微微侧过头,冷淡应道。 宁姝将子归扶好,靠在自己的肩上,面对这样冷漠距她千里之外的夏侯轻,她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点久违的忐忑感:“我的暗卫子归受了重伤,伤口有毒,请世子殿下救命!” 夏侯轻不屑地哼了一声,回过头往前走了好远,才傲然地飘下两个字:“带走。” 第302章 可期可盼(二) 宁姝堵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扶住子归艰难地往停在百步之外的马车走去。九思看了一眼夏侯轻的神色,回头道:“歙砚你去背,伤口这样来回牵扯,毒会蔓延得更快。” 歙砚立刻跳开:“我才不,漂亮的女人都是老虎,离我远点!” 九思朝他默默飞去一个眼刀,歙砚肩膀一触,不情不愿地挪过去将宝贝箭筒背到身前,弯腰把子归背上,一边走一边悲伤嘀咕道,“我摸过了女人,我不干净了!我不干净了!” 半昏半醒间,子归皱眉厌烦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吵……死了……” “你竟然敢嫌老子吵?老子还没嫌你污了老子的清白,你叫我放你下来,我偏不!我就要背,就要背!” 宁姝看得哭笑不得,夏侯轻这样一个出尘似仙的人,怎么身边养的各个都是奇葩,徽墨天真调皮,天问八卦鹦鹉精,歙砚就像个孙猴子,唯有九思还算正常点,是夏侯轻的翻版,能震住其他三个。 可这个出尘似仙的人端坐在马车中,玉雕似的脸面向车窗外,除了刚才那几个字外,一个字都不肯施舍给她,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将子归抱在膝上,宁姝望着他,心口搅了许久才小心翼翼道:“谢谢殿下危急时刻又救了小女一命。” 静若止水。 “我看了那几把短刀,跟杀死温慧娘的一模一样,刀柄处都有相同的几圈螺纹,而且也是用飞弩射杀。这表明使臣暴毙的案子,亦是他们一手在背后操纵。只是我很好奇,从阮贵妃到齐妃再到使臣,外加你我,他们下手的目标杂乱无章,之间看似毫无关联,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宁姝故意说了句俏皮话,“难不成是想学妲己祸国吗?” 八风不动。 “……殿下,是在生小女的气吗?” 依旧无言。 宁姝闭上嘴巴,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于是她也学他望向车窗外,看着一株又一株的香樟树挥洒下绿荫,看着巷陌人家的围墙上爬满了碧绿的青萝,感受着深巷中难得的一道静谧凉意,许久后,她低头发出一声轻笑。 听到她的笑声,夏侯轻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嘲讽道:“笑什么?你终于能赶在十七岁之前嫁人,很开心是么?” “不是的,”宁姝默默摇头,“我在笑,似乎每次我遇到危险在心里喊殿下名字的时候,殿下总能即使出现,救我一命。之前在凤藻宫皇后娘娘要杀我也是,玄清观毒蜂肆虐的时候也是,今天,也是。所以觉得有趣,殿下真是我的救星呢。” 不知是被她的救星论讨好,还是那“不是”两个字抹顺了毛,夏侯轻脸上的寒冰化开了一些,只是语气依旧疏离:“只是碰巧路过而已,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 这么偏远的巷子,既不顺路,又无酒楼集市,这样恰好的路过,有这么巧的么?当然,宁姝是没这胆子问出来的,只敢窃笑了一下,弯起眼,眸里有万千星辰的碎片。 第303章 可期可盼(三) 她想了想,又道:“殿下早上在大理寺门口都听到了吧?所以我在后面追马车,殿下也没有停下,是因为生气了么?” 听她提及早上的事,夏侯轻皱了下眉,继续冷然:“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与何人定下婚约,又与何人何时成亲,都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生气?” 宁姝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认真地望着他,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的全部都是夏侯轻的影子,再无其他:“如果我说,这场婚约并非我所愿,殿下信么?” 经历了第一世彻骨的背叛,三百年来,七生七死,一个人独自迎接死亡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每当死亡来临,自己将那些痛苦、恐惧、绝望一口一口地嚼烂,咽进肚子里,从不向任何人倾诉半分。除了她自己,她谁也不期待,谁也不依赖,谁也不相信。到后来,即便面对千刀万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剧痛,她也只剩下一片麻木。 反正没人会来救她,她注定不得好死嘛。 可这一世命运重启,离去的家人失而复得,骨肉至亲重回身边,然后,遇到了他。她好像一下子又有了生而为人的软弱。生病的时候,可以有人撒撒娇,犯错的时候,反正总会被原谅,面临险境时,忽然生出一丝侥幸。 想着万一呢,万一有人能来呢,万一他愿意救救我。然后,他真的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给了她生机,也点燃了久违的期盼。 他们之间的确是交易是合作,没错。但是渐渐的,在交易合作之外,她胸口偏左那个不断跳动的地方,明明白白地感受着,有一些东西不同了。 曾经她的确无所谓嫁予何人,对着怎样一张脸终老,反正守着一颗心不动就是了,现在她有了所谓。不想让他死,不想让他误会,不想让他失望,这些她通通不想,所以今天早上才会下意识追着他跑了那么远,想向他解释清楚。早在她想清楚心意前,本能已替她做了决定。 自欺欺人这种事,再做下去,就有些蠢了。拖泥带水不是她宁姝。 感受到宁姝嗓音里的认真,夏侯轻终于回过头,如初雪卧绿枝般绝美出尘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清浅的柔意,如水墨般渲染开来:“那你如何打算?” 宁姝的脸不自觉烧了起来,她忙道:“总之,我会尽快想办法把这场乌龙的婚约解除的。之后……之后,我会更加更加努力,跟殿下一起抓出那个幕后黑手。” 他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慢慢道了个字:“好。” 宁姝亦笑了起来,脸上烧得更厉害了。明明他只说了一个好字,她怎么紧张成这样,出息呢?为防这么丢人的事被他发现,她忙用掌心按在脸上给自己降温,可捧住了脸,心却跳得更快了。 那抓出那个人之前,他们谁都没办法给对方承诺,他无法承诺自己不会随时毒发身亡,她也无法承诺他悲剧不会重演,家族能得保全,而她亦能安然无恙。这似乎是个难解的死结,唯一的办法就是抓出那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必须! 第304章 蛾儿雪柳(一) “我就说!我就说!怎么可能有人能易容逃过我的眼睛,原来是扒了真人的皮,再打扮得脏兮兮的遮掩,怪不得连我都没看出来,呕……太恶心了!”徽墨蹲在地上,扒掉那“老婆婆”脸上的皮,恶心得直吐舌头。 那张人皮被徽墨啪嗒扔在地上,宁姝嫌恶地往旁边挪了一步,问道:“被害的老婆婆究竟是何人?” 天问是个合格的八卦搬运工,立刻道:“刚才我去打听过了,她叫白珠,二十多年前曾是薛红衣身边伺候的丫鬟,薛红衣自尽后,她也变得疯疯癫癫,一直在西市附近乞讨为生,大家都说她是被薛红衣杀人的样子吓疯的。” 宁姝嗤了一声:“把死了二十多年的人捞出来,为自己杀人的罪行做掩盖,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不过人已经死透了,想问也问不住什么东西来了,没多久,一真一假两具尸首被大理寺唤来的人拖走了。 天问是负责收集情报的,不便露面太久,于是打了个招呼消失了。 如今,除了那半个脚印跟绣花针,物证是半点没搜到,至于脚印,宁姝将拓印交给大理寺的官差逐一比对,昨夜留在三楼的人没一个对得上。 老鸨跟素素姑娘带来后,车轱辘话说了半天,一个个赌咒发誓,绝对不是她们做的,也不是她们楼里的人做的,表情真切得不得了,只差指天喊冤了。 “青天大老爷啊!我们太冤了!咱们这种欢场上打滚的,都是这世上最卑贱的人,做的是最被人瞧不起的生意,赚的是最苦的皮肉钱,每天应付什么样的客人都有,谁会想不开把自己的饭碗砸碎啊。就拿素素来说吧,她家里残父病母天天指着她的卖身钱活命,杀了使臣,她全家都得死绝了,楼里比她家还惨的比比皆是,使臣真不是咱们杀的啊!”老鸨眼泪鼻涕一把流。 宁姝道:“我听说使臣特别喜欢流连寻芳台,隔三差五便会光顾一回,且脾气豪横,期间折辱过不少姑娘,有没有这回事儿?” 老鸨苦笑道:“哎哟哟,小姐也太把我们当回事儿了。我们这些做皮肉生意的,客人瞧咱高兴,还把咱当个宠儿捧捧玩,不高兴了打骂抽鞭子这些都是轻的,咱们自己什么阿物儿自己不醒得么?什么辱没受过,怎么可能因为这就杀人呀。做娼妓的,有几个能学得来薛红衣那股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劲儿呢。她是绝无仅有的了。至于前仇就更不可能了,使臣才来京城多久,姑娘们之前都不认得他。” 素素姑娘的眼睛都哭肿了,连连点头:“小姐,奴家虽受了使臣一巴掌,但是绝不可能为了这么点事而动杀心。奴家绝没那天大的胆子啊!” 被哭声搅得思绪有些杂乱,宁姝哭笑不得地低声哄着这个楚楚可怜的娇美人,只觉心累无比。待素素停止哭泣后,宁姝神色动了一下:“听妈妈刚才说话,您认识薛红衣?” 听到宁姝的问话,老鸨静了静,将鬓边的乱发理了理,唏嘘道:“认得,怎么不认得呢。二十多年过去,我险些都把她忘了,要不是使臣这个死法儿,我还真想不起来了。当时我跟她都是百花楼里做的,论资质我还是她前辈呢,她来之前我一直是百花楼里的头牌,她一来就把我风头抢过去了,那股子傲劲儿,起初真让人讨厌得不得了。谁知道,那样一个人最后竟是那样的下场呢。” 第305章 娥儿雪柳(二) 宁姝作好奇状:“我听坊间说,薛红衣自尽前曾以命下过诅咒:若天下再有作恶之男,我即便是从地底爬上来,也要将那些男人杀绝。有没有这事?” 老鸨嘁了一声:“什么人胡说的?她死那天除了官差,拢共没几个人在,我听到消息说官差去抓她,赶紧去找她。小姐明鉴,她犯了命案,我绝没有想劝她逃跑的意思,只是吧……为了那个一个人渣,丢了自己性命,实在不大值当……可是我到的时候已经迟了!她已经站在了潮白河边,官差将她团团围住。她眼睛一直在向四周看,我知道她在等那个跟她私定终身的书生呢,只是最后也没有等到他来。薛红衣笑了笑转身跳河里去了……尸体还是我去认的,她活着的时候多漂亮,死的时候就有多丑陋,在水里泡了一夜整个人都胀起来了,真是……尸首也是我们几个姐妹凑钱给她敛的,那个臭书生从头到尾跟死了一样,没露过一次面。叫我说,薛红衣平生潇洒恣意,就男人这事上算是瞎了眼。” 宁姝感慨地点点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大多时候并不假。只是薛红衣早死,多在此事上纠缠也无大用,于是宁姝道:“还有一事请教妈妈:我今早勘察了寻芳台的布置,一楼东西南三面共有大门一扇,侧门两扇,另有窗十二,每扇门窗前都有人守着,是这样吗?” “没错的,都是为了防止有些客人享乐完了偷跑,毕竟咱们这儿三教九流的人太多了。” “除这些外,还有没有别的进出口了,或者其他可以进楼的方法?” 老鸨低下头,眼神闪了一下,似在仔细思考:“……没有了吧,应当没有的。呀!我之前听旁边瓦舍戏文里说,有些高人能一蹦三丈高,还有飞檐走壁的能耐,会不会凶手就是用这样的法子混进来的?不然我这里几十个打手,怎么一个没看得住呢?肯定是这样!对了对了,我还听过有那种会点穴神功的,刷刷刷把人穴点了,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啥事儿也记不住。小姐,您赶紧去查呀!” 她越说越往悬乎里走,宁姝实在能耐跟她解释戏文里那些都是夸张的,做不得数的,啼笑皆非地挥挥手让大理寺的人把她们带回去了。 走之前,宁姝又问了素素一句:“听说素素姑娘这阵子身子不大爽利,之前还问人买过玉簪花,可有此事?” 素素脸一下通红,揪着手指,难以启齿道:“……有……有的。做奴家这行当的,经常会患一些那方面的小病,奴家最近两月月事不通,小解也……听楼里姐妹说用玉簪花、蛇蜕、丁香三样混合服下去,再佐以清洗,会有效用。于是就问水市卖花的娥儿姑娘买了些。” “那你还记得,娥儿姑娘来是几月初几?” 素素睫毛颤了颤:“五月初七,那天使臣来找我,我实在没法伺候,使臣很不高兴地走了,所以我记得。” “那之后使臣有没有跟你提起过,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素素摇摇头:“没有的,使臣来这里向来只是为了寻欢作乐,从不跟我们闲聊。” 一个女人顶五百只鸭子,勾栏里的得顶一千。宁姝揉揉太阳穴,继续在楼里慢慢走着,一边深思,夏侯轻已经为她把昨夜留宿三楼的几位贵公子的详细资料全找了出来,目前没发现有任何杀人动机。使臣虽脾气不好,但出手倒是阔绰,还有谈大公子经常为其埋单,楼里姑娘们动机也不强烈。 娥儿。娥儿。 在心中念起这个名字,宁姝就不免生出无限唏嘘,她实在不想将那个无故受辱遭受巨大痛苦的女孩儿牵扯到这个案子里来,不过现在多条线索都指到她身上,而且她跟薛红衣有过类似的遭遇,模仿作案的确也有动机。 看来,不得不去找她了。 第306章 娥儿雪柳(三) 说去就去,宁姝跟徽墨顶着头顶热情的太阳立刻上马,朝娥儿家的方向策马而去,循着记忆摸到巷子口时,后背都被汗浸透了,没想到竟摸了个空。 在门口浆洗的妇人道:“你们啊,来迟啦。如果昨天你们来早些可能还能见着他们,昨天中午他们一家三口已经收拾东西回老家去喽。” 宁姝跟徽墨相视一眼,问道:“回老家去了?怎么就突然离京了呢?” 妇人津津有味道:“在这儿待不下去了呗,自从娥儿出了那事儿后,这附近邻里乡亲的各个都知道了,背地里那话说得别提多难听,娥儿她娘想保住这个闺女,只能带她回老家去了。要我说,就算回去了,这事儿也没儿当没发生过,女儿家最重要的清白是骗不过人去的,将来她成亲那天,相公能察觉不了么?娥儿这丫头,这辈子算是毁了。” 那妇人闲话完,才警惕地打量他们:“你们两位什么人,打听她家做什么?” 宁姝抚掌叹道:“哎,我们是三里桥首饰铺的,她家之前在我们店里定了好几样首饰说是准备出嫁用,原先说好了的,先付定金,等首饰打好了他们再付剩下的钱。可约定好取货的日子都过去好几天了,都瞧不见他们。老板急得不行,于是让我们来催催什么回事。您说说,这首饰本来就是一人定一个款的,费了老大功夫打好了,她家突然不要了,让咱们卖给谁嘛。您听听是不是这个理儿?” 妇人点头:“正是这理儿,不过娥儿她爹跟她娘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应该不是故意的,怕是被最近的事儿整懵了,于是忘记了吧。不过就算记着,亲事都被人退了,那首饰也没地儿用喽。” 宁姝绘声绘色道:“不管她们要不要,都得给我们一个准信儿啊,我们做生意的靠的就是信誉,若是她家不要了,我们就干脆把首饰熔了给别人打新样式啊。不知姐姐可晓得,他们老家是哪儿的?我家铺子好几处都有分铺的,兴许能找到她家。” “这……” 那妇人眼珠子一转,明显藏着话儿不说,宁姝领会地从怀里取出几枚铜板:“好姐姐,那就告诉我吧,我刚到铺子里做活儿没几天,这是老板交代我的第一件差事,若是没做好,老板肯定要骂死我的。” 妇人赶紧把五个铜板进衣兜里,笑眯眯道:“哎哟喂,姐姐就见不到人受难,我想想,之前同娥儿她娘闲聊的时候好像听说过,她老家就在崇县,出了京城一路向西,不到六十里。” 宁姝嘴甜道:“谢谢姐姐。” 走出巷子,把拴着的马牵走,宁姝一摸额头,全是汗。 徽墨丧气道:“这么大热天,白跑一趟,热死小爷了。”他以手做扇,拼命地扇了几下,也不见有些凉意,瞧路边上有卖荷叶的,赶紧跑去买了两支,一支分给宁姝,一支自己顶在头上,这才觉得好些。 他道:“不过,这是不是说明咱们想错了?昨天中午她们一家老小就离了京,使臣是夜里死的,她们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这事儿兴许只是碰巧了,跟她家并没有关系。” 第307章 娥儿雪柳(四) 宁姝拿着碧绿的荷叶给自己扇风,呼出一大口热气:“原本也只是怀疑,在找到关键性证据前,没人能直接定罪。只是你不觉得她们离京的时间太恰好了么?我记得之前在这里碰到她们,是三天前。当时娥儿已经受不了想要跳河自尽,为什么当天不离开,第二天也不离开,偏偏拖到昨天中午才离开?几个时辰之后,使臣就被人杀死了。不在场证据做得太好,反而让人不得不生出更多疑惑呢。” 徽墨了然地点点头:“是哦……我刚才在她家门口转了一圈,她家看起来并不富裕,也没必要用两天时间才收拾好行李启程回乡啊。这么说来,她家还是有问题!我们赶紧去找她!” “不急,我会安排连翘带人去把她一家三口找回来,至于我们,先回寻芳台。” 徽墨垮下个脸:“啊~~怎么又去那儿啊,我们都快把这块地儿挖地三尺了,还嫌不够么?” “我总觉得,那里肯定有个地方是我没发现的,无论使臣是谁杀的,按照案发现场分析,使臣身中八刀,每一刀都溅起大量的血,肯定也会喷到凶手身上,凶手可以把沾了血的衣服、鞋子扔进河里销毁证据,但是他手上脸上的血肯定要时间处理的,昨夜三楼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为防被人撞见,必定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而这个地方,我搜遍了三楼所有房间都没找到,所以,还得再找一次。”宁姝脚踩马镫,一跃而上,朝他挑了下眉,“你走不走?” 徽墨想起之前世子爷的吩咐,说若是宁大小姐出了什么意外,全算在他账上,只得懊恼地哼哼道:“我去,我去还不成么?”有什么办法,他不过是个柔弱无助的小可怜罢了,没人权啊,嘤嘤嘤。 宁姝再次将整个三楼翻了一遍,就连每一块地板都跪在地上敲过了,屏风衣柜这些更是没放过,别说一滴血,就连一丝血腥味都无。 徽墨从床底爬出来,满头满脸的黑灰,了无生趣地长叹一口气。宁姝瞧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失笑道:“别叹气了,先去吃点东西吧,你不是想吃炙羊肉么?走吧。” 徽墨立刻腾地起身,精力充沛道:“走走走!” 天已黑透,西市里逐渐亮起数盏灯笼,星星点点的灯光倒映入河水里,将潮白河两岸装点得如梦似幻。只可惜受了使臣命案的影响,西市失去了往日热闹欢腾的景象。这其中,以寻芳台对面的东来顺首当其冲。 寻常酒楼这个饭点儿客人应该正旺,东来顺今儿个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一点儿不夸张,使劲儿招揽客人都没用,老板暴躁得脸都黑了,一把将负责揽客的小二推到旁边,劈头盖脸一顿好骂:“真是跑腿做事你不行,躲懒装死你第一名,这么半天都没拉来一个客人,我当初怎么就把你招进来做事了呢?个废物点心,滚一边去!” 直到见宁姝徽墨过来了,老板才放过他,忙换上副笑脸乐呵呵迎了上去:“两位贵客里边请,想吃点什么尽管点,我们这儿应有尽有,尤其是炙羊肉吃过的都说好,要不要来上两盘儿?” 第308章 蛾儿雪柳(五) 闻着后厨飘来的喷喷香味,徽墨眼睛都亮了,摩拳擦掌道“那就先给我上两盘!其他小菜你捡着受欢迎的随便上几盘就行。” “好嘞!”一看这就是阔绰的主儿,老板眼睛都笑眯起来,见刚才骂的小二还耷拉脑袋愣在那里,一巴掌拍过去,低斥道,“还不快给客人们斟上茶水?眼睛瞎了你。” 那小二这才恍然醒悟过来,忙不迭来端茶递水。 宁姝觑了老板一眼:“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还是不要这么糟践人好。” “实在是这小子……”老板顿了一下,继续逢迎道,“好好好,贵客说什么都好。周庠,茶倒完了把扇子给客人打起来吧,瞧这天热的。如果小的没认错,您就是去寻芳台查案的女神探宁大小姐吧?小的早上就瞻仰过您的天仙之颜。” 商人的嘴果然哄死人不偿命,宁姝听得嘴角一抽,摆摆手道:“……是我没错,至于什么天仙之颜,就大可不必了……对了老板,您在这儿开酒楼多久了?” “那可有好多年了,小的父辈就在这里支了个小摊子,后来渐渐扩大,算起来咱也是西市的老字号了。什么侍郎公子、相爷公子都是我这儿的常客,生意别提多好了,谁晓得偏偏出了这命案,您瞧小的愁得嘴上泡都燎起来了,接下来个把月铁板钉钉的血亏啊。” “听说昨天晚上使臣派人到你这买炙羊肉了?” “是啊,说是七皇子想吃,小的一听激动坏了,若是宫里的皇子吃了也说好,那我这儿口碑肯定能再上一层楼,所以马不停蹄叫人炙好了赶紧送上楼……呀!神探不会是怀疑使臣是吃我们家的羊肉吃出问题的吧?那可是天大的冤枉啊!” 眼见着老板要开始摸着良心发誓赌咒,宁姝赶紧让他打住:“放心,我们没在炙羊肉上发现问题,就想问一问:昨天晚上至今天案发这段时间内,老板有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人在附近出现,或者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人或者奇怪事……神探等我把几个小二全叫过来,给您问问清楚。”老板手一招,小二们都聚了过来。 小二们仔细想了下,很快其中一个道:“我看见一个!昨天傍晚使臣他们在寻芳台设宴,车马仪驾什么的排了好长,引许多人围观。小的我正巧在门口拉客,发现拐角里有个瘦瘦小小的公子一直盯着他们看,我起先以为他也是来瞧热闹的,瞧过了总要吃口饭不是?于是我就走过去想拉他进来,谁知道刚走到他跟前,他就把我推开了,受了很大惊吓似的,转身就跑。小的回来照了好久镜子,没觉着自己长得吓人啊。”那小二嘴皮子滑溜溜,边说边跟旁边几个打趣,“你们说是不是?” 旁边几个纷纷笑话着拿手拍他,打扇子的那个,手一滑扇子都掉了,忙捡起来向宁姝徽墨二人告罪,被老板嫌恶地驱走了,换个人来。 这点小插曲并不值得注意,徽墨追问道:“你可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他戴着帷帽呢,看不清。就记得个子不大高,差不多到我这儿,”那小二拿手比了下耳朵的位置,“手上皮肤倒挺白的,跟姑娘似的,身上还有股香味儿。都傍晚了,天也暗下来了,没几个人还戴帷帽的,也不怕走路跌跟头,我当时觉着奇怪,就留意了一下。” 这么高、身上有香气、恐惧男性,宁姝想了下,这三个特性跟娥儿基本吻合,这样看来,她昨天中午根本没回老家! 第309章 寻声暗问(一) 除了这件事,其他小二们再说不出个三五,于是让他们各自退下做事。两盘炙羊肉刚好送上来,徽墨眼睛发亮地大口啖肉,直喊真香。 实在没什么别的好问的,宁姝只得随口道:“听说西市这里宾客盈门,每天应该发生不少有意思的事儿吧,老板随便捡着说给我们解闷吧。” “这欢场门前能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啊?无非寻欢作乐,争风吃醋那几样。实在要说的话,小的想想啊……对了,前两天刚发生一桩!大理寺的冯老大人,神探可知道?” “老板说的莫非是那位即将退休的冯正冯大人?” 老板凑过来小声道:“就是他!嘿嘿,那位大人也是西市的常客,隔个七八天就要来找一回这里的含梦姑娘、饮雪姑娘。” 徽墨一口肉含在嘴里差点喷出来:“他、他不是都快七十了吗?整天哎呀哎呀喊头疼肺疼,还能来青楼啊?真是……老当益壮。不过我好像听说他十分惧内,见着夫人跟老鼠见到猫似的,不怕被抓回去挨鞭子吗?” 宁姝额头无语地挂出几条黑线,京城母老虎排行榜,云御史家那个第一,冯大人家这个就得排第二。这么大年纪,头发都花白了,还每天为了来青楼跟夫人斗智斗勇,也真是……难为他了…… “所以啊,他一来,咱们就有热闹看喽。百花楼、春水阁……这些几乎被冯夫人掀了个遍。于是咱们时常私下里打赌玩儿,赌这回冯大人几时被夫人抓回去,又要挨几个巴掌,跪几个时辰的搓衣板儿。就前儿个下午,冯老大人又偷偷来了,果不其然没半个时辰,他家那位泼辣的夫人听着消息,拿着把菜刀带着家丁就追上来了。往常冯夫人出马,不出一炷香人就能揪回去,就那天下午冯夫人把整座寻芳台差点掀翻了,愣是没找着人,再黑着脸回家时,冯大人已经在家等她了。听说那天冯夫人气得几乎发狂,可笑死我们了。” 老板说得乐不可支,宁姝却神色一变:“老板你刚才说的是哪里?寻芳台?” “对啊,怎么了?” “请你把最后几句再说一遍。” 老板一头雾水,把最后几句重复了一下:“我说……冯夫人把整座寻芳台差点掀翻了,愣是没找着冯大人,再黑着脸回家时,冯大人已经在家等她了……这怎、怎么了?” 老板还没说完,宁姝已经霍然起身,拉着徽墨道:“立刻把老鸨抓回来!我们被她骗了!寻芳台里有密道!” “求各位大人饶过老奴吧,老奴实在不是有意要骗你们的呀,这实在是老奴安身立命的本钱,若是透露了,许多贵客再也不会上我这儿来了呀……”老鸨哭得涕泪横流,脸上红红白白的脂粉全糊成一团,看起来丑陋不堪。 谈思危听说可能有重大线索,于是亲自押着老鸨赶来。此时他一张圆脸沉下来,倒有几分当官的肃正,斥道:“你可知你这是知情不报,延误破案,该当何罪!” 第310章 寻声暗问(二) 老鸨还在那儿胡搅蛮缠:“老奴愚昧无知,不懂律法,求大人饶过老奴这一回吧!” 实在没工夫跟她扯皮,宁姝道:“现在追她的责,只能平白耽误时间,谈少卿,这事之后再详算吧。” 谈思危点点头,道:“密道到底在哪里,还不快带我们去。” 老鸨痛心疾首地抹了把泪,起身走到走廊拐角一只硕大的莲花盆前:“就在……这儿……” 老鸨苦着脸,把袖子卷起弯腰把手伸进盆地,在水中摸索了一会儿,只听莲花盆对面的墙壁忽然发出一声闷响,壁画滑向旁侧,露出了一扇门。徽墨上前把门推开,一条密道出现在他们面前,里面黑漆漆一片,像一头猛兽忽然张开了巨口。 他看得直瞪眼:“见鬼了,我刚才经过这莲花盆特意转了好几圈,挪了好一会儿都没挪动,没想到竟然这样玩儿的,老鸨你可真是个人才!人才!” 老鸨笑比哭难看:“老奴这也是为了做生意啊……这条密道是老奴花了重金半年前才修好的,普通客人老奴是不会给他们用的。只有一些地位比较尊崇的贵客,不太方便从正门进楼,或者碰到被家里夫人杀上来捉奸的,老奴才会告知他们密道所在……” 宁姝皱了下眉:“这条密道一共有多少人知晓?” “不多,真的不多,最多就十来位吧。可老奴发誓,密道的钥匙只有一把,老奴一直贴身收着,”老鸨把钥匙从腰上取下来,“您看,现在还在老奴手里呢,根本不可能让人从密道里偷溜进来呀,所以才没告诉各位大人。” 徽墨双手叉腰,冷笑:“听这话,你还有理了你?” 老鸨忙缩了一下,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感觉被徽墨欺负了。宁姝淡淡扫了她一眼:“前天下午冯大人光顾,你不是还把它拿出来用过嘛。只要拿出来,就有被复制的可能。” 她话音刚落,老鸨后膝不知怎的一软,整个人往前栽倒过去,险些跌个狗吃屎。 宁姝眼疾手快将其扶好,老鸨惊魂未定刚要说谢,就见她忽然张开手心,手里不知何时捏着的一块软泥上面,已经清晰地印着钥匙正反两面的轮廓,只要再寻个锁匠,按模具铸造即可。 “这——”老鸨脸一下愕然。 “只要有人知晓这个密道所在,就有的是办法再弄一把钥匙,你是随身携带没错,但你总要沐浴,总要睡觉,总有疲累疏忽之时,就如刚才一样,我可以仿制出这把钥匙,就有别人同样能做到。我再问你一遍,这条密道自启用后一共用过几次,分别是什么人、什么时间、哪些人旁观,立刻给我一五一十全写出来。”宁姝目光从未有过的锐利,像钉子一样直直盯着她。 老鸨支吾了一会儿,实在坚持不住,只得哭丧着脸接过徽墨递来的纸笔开始交代。 宁姝卷好衣袖,绑牢头发,朝徽墨道:“你在这儿盯着她写,我下去看一看,给我一盏灯。” 旁边谈思危忙道:“下面这么黑,还是我来吧。” 宁姝有些怵他,敷衍笑道:“不用了,我天生胆大不怕黑,而且有些细节我自己看过了心里才能安稳。” “那我同你一起下去,你一个人万一在里头滑倒了,我实在……不放心。”谈思危目光真挚地望着她,脸蛋微微红,似是怕宁姝再回绝,他忙道,“且我身为朝廷命官,协助查案也是责无旁贷的。” 他都把朝廷公务这层搬出来了,宁姝没法再拒他,只得面甜心苦道:“那好吧,里面有些暗也比较陡,少卿走路当心。” 实在不是宁姝小瞧他,谈思危这瘦胳膊支棱骨,一看就是文弱书生样,兴许还没她手脚利落呢。 宁姝随口一句,却被谈思危误会成在关心他,一双圆溜溜兔眼亮了亮,接过旁边差役递来的灯笼雀跃道:“好,我一定仔细。” 宁姝赶紧住嘴,提着灯笼先一步踏进密道里,一边暗自苦恼:这叫什么事儿哦。 第311章 寻声暗问(三) 这是一条陡峭回环的木梯,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宁姝等人手中几盏昏黄的灯火才能照亮前方一小段路,不至于行差踏错,从这高高的木梯上栽倒。 走在晦暗不明的密道内,宁姝向后瞥了一眼正握紧佩剑一步步小心往下迈的谈思危,试探道:“少卿有没有觉得,我跟在牢里,有些不一样啊?” 谈思危正警惕地四下打量,像是生怕哪个角落里会飞出个江洋大盗或者喋血杀手来,闻言他收回视线,透过手中暖橘色的灯光认真地望向走在前面一马当先的宁姝。为了查案方便她改换了男装,一头乌发利落地束好,显得清爽干练,跟牢里那个软娇娇整日喊无聊挑剔牢饭不好吃,央求他夹带话本跟零嘴儿的宁大小姐,完全两个人似的。 谈思危犹豫了下,道:“好像是有些不同,在牢里比现在更健谈一些,也没这么严肃,同我有好多话说,也时常会跟我开一些有意思的玩笑……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现在是办案子嘛,自是要比平常更加专注认真的,尤其是这样的大案要案,不慎重对待怎么行?而且你刚才驳斥老鸨的时候,真的很厉害呀,一针见血。我往后要向你多多学习查案才是!” 宁姝真的很想说:正常个鬼啊,我向来跟你就没说过几句话,牢里那个健谈是因为根本不是我啊! 只是,她再想坦白也得忍住。调包的情如果让旁人知晓了,夏侯轻也得受到牵连。如何能在不暴露实情的情况下,让谈思危知难而退,这着实是个伤脑筋的事啊。 她想了想,摆出副更严肃的面孔道:“你不觉得我这样的女人很无趣么?整天就是案子案子,疑神疑鬼地找线索,要么就是与死尸打交道,忙起来脸都没空洗,更别谈对人嘘寒问暖了,半点女人味也没有。琴棋书画我一样不会,一下厨房灶炉就得遭殃。去年我爹爹生辰,我特意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结果他吃下去腹泻了三天……”宁姝不遗余力地自黑着,末了话音一转,“与其找我这样一个魔煞星,不如找个温柔贤淑的闺中娇秀,办完公回家就能给你按摩揉肩,温柔小意,这样多舒坦啊,你说是不是?” “不是的,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谈思危赶紧摇头,“闺秀有闺秀的好,但宁大小姐你这样机敏聪慧,亦是旁人学不来的。我不觉得你比不过她们,而且,我觉得你这样很特别,跟其他女子都不同。琴棋书画不过茶余饭后消遣罢了,会与不会不甚重要。至于做饭,你不会,我可以学,我娘亲说我别的不行,此道倒是有些天分,恰巧与你互……互补……”说着说着,他脸又开始红起来。 宁姝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恐吓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我克尽九族的传闻吗?我告诉你,那并不是坊间闲言,是真的。就连我家中亲伯母都忌惮于我,我前两任夫君也死得很惨,第三任差点也死了。谈少卿,我觉得你我之间的婚事,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才好,你说呢?” “那些我都知道的,我也是经过慎重考虑,与父亲商量好才去国公府向伯父伯母下的定。其实我名声之前也不大好,在我入仕之前,也有许多人在背地里对我指指点点,说我脑子有问题,整日异想天开,给相府丢人什么的。所以我理解你这两年过得肯定不好,内心也是忐忑不安。你放心,我绝不会出尔反尔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宁姝费了半天口舌,非但没让谈思危望而生畏,反而使劲儿又往牛角尖里钻了三寸,态度比之前还坚定了,她只觉心累无比。 说好的闻弦知意呢?这孩子分明就是个榆木疙瘩嘛!徽墨说的一点没错,人设跟外界传的果然完全不一样! 第312章 寻声暗问(四) 就在宁姝纠结时,木梯终于走到了尽头,宁姝取出从老鸨那里搜刮来的钥匙,打开门,哗哗一声迎面而来的就是潮白河湍急的水流。 怪不得老鸨说花了重金费了许多功夫才修好,这条密道从壁画后始,于潮白河堤口终,用钥匙打开这扇门,下面半丈就是水面,把人送到这里后,再用一条小船再悄摸摸地把人载走,顺流而下,行起来比跑路还快,怪不得那天冯夫人回家时,冯大人已经能在家里等着了。而堤上垂柳繁茂,树荫浓密,刚好为这个密道做了遮掩。 这老鸨果然老奸巨猾。 果不其然,宁姝在门把手上发现一点干涸的血迹:“凶手应该是从这里进的楼,做完案后又从这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如果老鸨一开始就如实相告,至少能省半天时间,可惜没有如果,南燕国一共给了五天时间,第一天就这么无声地走到了结尾。 没工夫,也没必要为已发生的事怨愤,将门锁好后宁姝跟谈思危原路返回。就在踏上木梯的刹那,宁姝手中的灯光在梯架后不经意晃过。 “等等!” “怎么了?” 宁姝立刻回头走到木梯后,打起灯笼半蹲在地上:“你看,这片地面因在木梯之下,又无人打扫,所以久而久之积了厚厚的灰尘,唯有这一小块干净得反常,明显是两只脚的模样,且脚印十分清晰,这说明昨天晚上一定有人偷偷藏在了这里!” 她边说边抬起头,目光敏锐地扫视一圈,又发现了新的线索:“还有这处的蜘蛛网,也被人蹭去了一半。谈少卿,你过来帮我看一下这是什么?” 谈思危忙把手中的灯笼也凑过去,使角落里的光线更明亮些,很快两人同时在木梯背后的钉子上发现了一缕深蓝色的布条! 从密道上来,夜色已浓,宁姝满手是灰,一身是汗。为了节省时间,原本想就在寻芳台里凑合过一夜,看来非回得回一趟家不可了。 谈思危十分积极道:“我送你回去吧,最近京城里不大安定,也过了宵禁,于情于理,我也不该让你一个女儿家独自走夜路。” “不必了,我有腰牌,可以畅行无阻的,而且我身边有人陪同,少卿不必麻烦了。” “这怎么是麻烦呢?我可是你的未、未婚夫婿啊,这是我必尽的职责!” “不必不必!” “要的要的!” 宁姝再三推辞,谈思危再三坚持,搞得宁姝一头冷汗,两人拉锯战中,谈思危不慎踩空一个台阶,向后栽倒下去。 “!”宁姝下意识伸手去拉他,刚好揽住了他的腰,呈典型的英雄救美单手抱他的姿势。 宁姝:“……”尴尬,十分尴尬。 谈思危:“!!!”激动,万分激动。 宁姝刚想拉他站好,忽然听到一声刻意压低的轻咳声,她一抬头,就看到寻芳台下一群人在围观。 有谈思贤、萧长平、九思、歙砚以及刚下马车的夏侯轻。 明明知道夏侯轻是看不见的,可手还是一下子烫起来,也顾不得谈思危站没站稳了,宁姝一把将他推进了旁边看热闹的徽墨怀中,心虚地打了声哈哈:“各位晚上好,好久不见,哈哈。” 宁姝一门心思把刚才那事糊弄过去,千万不能给夏侯轻知晓,没想到萧长平已经大嘴巴道:“看来宁大小姐跟谈少卿感情真好啊,当街就搂搂抱抱秀起恩爱来了呢,真让人羡慕。” “不是——!”她急忙望向夏侯轻,“公主殿下,这是个误会!” 第313章 琼琼相望(一) 那边厢宁姝极力自证清白,这边厢萧长平大喇喇,无所谓道:“反正你与谈少卿已经是定过亲的,误不误会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宁姝一时竟无言以对,赶紧抛出问题去把她的嘴堵住:“天色已这样晚,公主金枝玉叶驾临此处,不知何故?” “使臣死得这样不明不白,我身为和亲公主自是要关心一下的,”萧长平侧过身朝夏侯轻望了一眼,声音里是毫不掩饰地甜意,“况且有夏侯世子护送,天再晚我也不怕的。” “原来如此,那公主的安危小女就放心了。”宁姝面上继续笑着,心里却默默涩了一下。 在徽墨的搀扶下站稳后,谈思危看到来人亦惊讶了下:“拜见夏侯世子,拜见十三公主。”然后又望向谈思贤,“大哥,你怎么来了?” 谈思贤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敛去风流只剩可亲:“已经亥时三刻了,见你还未归家,就知定是被案子绊住了,于是过来看看你们,顺便带点夜宵来。没想到在巷口偶遇了公主与世子尊驾,现在看来,带的好像少了些。” 萧长平道:“不妨事,听我七皇兄说这对面有家东来顺,里面炙羊肉是一绝,夜宵也是很不错的,往常我是没机会到这儿来的,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一同去里头坐坐?世子殿下,你说呢?” 夏侯轻慢慢掀了薄唇:“也好。” 于是一行人改道,一起往东来顺走去。谈思贤点了谈思危一下,后者立刻告罪,先一步去东来顺命老板准备好了。萧长平第一次造访西市这种烟花之地,瞧见什么都新奇,到处东张西望。谈思贤紧随其后,一路耐心解答她的问题。 夏侯轻缀在其后,宁姝见状忙跟上去,低声朝夏侯轻解释道:“我刚才跟谈少卿绝没有搂搂抱抱,他不小心踩空了,我顺手拉了他一把,完全是出于扶危济困,拔刀相助,见义勇为,帮助弱小!” 夏侯轻轻哂了一下:“好一个见义勇为,帮助弱小,我是不是该表扬你一番?” 宁姝不好意思道:“那倒不必了,一件小事而已。” “你!”夏侯轻蹙眉冷笑了一下,抬起步伐加快速度,把宁姝甩在了后头。 “哎哎……”宁姝紧赶慢赶,还是没跟上,他的背影已经随萧长平谈思贤踏入了东来顺的大门。宁姝在后头噘了噘嘴,小声嘀咕道,“腿长了不起啊,好吧,的确了不起。你不是也跟十三公主走得那么亲近么,还特意一路护送她……” 谈思贤将十三公主与夏侯轻迎入东来顺后,微笑着站在门口等候宁姝,待宁姝入内,老板谄媚地哈着腰:“大公子,贵客都齐了吗?齐了,小的这就跟您们上菜,保管都是小的店里最时新最好吃的。” “等等,还有我。”一个十五六岁,穿着淡紫色襦裙的清丽少女从刚停下的马车里跳了下来。 见到少女,谈思贤眉头一反常态皱起:“你怎么跟过来了?” 第314章 琼琼相望(二) 少女咬了咬唇道:“就许你跟二哥哥大晚上流连这些烟花之地,怎就不允许我来了?你越不允,我越是要来。” “琼薇,你不要胡闹。你该知晓你二哥哥是来这里查案的,我今日也不是来寻花问柳的,而是伴公主、世子尊驾的。而且你明知道这里……”谈思贤说了一半停住,沉声道,“天色已晚,你该休息了,我现在就命人把你送回府。” “你伴你的尊驾,我又不是来瞧你的,我是来看二哥哥的。”少女倔强说完,还没等谈思贤来拉她,已经一溜烟跑进了楼里。 “琼薇!”谈思贤眉头深深皱起,末了只得歉意地朝宁姝道,“实在不好意思,让宁大小姐见笑了,这是表妹琼薇,父母早亡,自五岁起就宿在我们府上,被家里人娇惯坏了,见人都不懂得打招呼,实在怠慢。” 宁姝随意地摆了下手,笑道:“不妨事,人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会露出最肆意率直的一面,这说明琼薇小姐虽痛失双亲,却在相府得到了最好的保护。两位公子与令堂令尊都是很好的人呢。” “最好的保护……”头顶泛彩流光之下,他那双风流祸人的桃花眼有几分看不真切,只听到他一如既往恭谦有礼地笑道,“谈某愧不敢当。” 于是,这一桌八竿子打不着,被硬扯上关系的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萧长平原本想坐在夏侯轻身旁,被夏侯轻以不惯与人同坐,且双目有疾,恐冲撞了公主为由婉拒,于是只得独坐,不过她的位置与夏侯轻相邻,倒也算亲近,一双眼睛几乎黏在了夏侯轻身上。 见宁姝进来,谈思危微笑起身想唤她坐在自己旁边,被突然冒出来的薛琼薇夺了位置,亲热地坐了过去。 “琼薇,你怎么——” 薛琼薇嗔道:“二哥哥,寻常我不就常坐在你旁边吗?怎么现在不行了?莫非你订了亲就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当然不是,只是,”谈思危只是了半天,在表妹泫然欲泣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只得任由她去。 四四方方一张桌子,只剩下面西的两张椅子,谈思贤跟宁姝相视一眼,各自莫名其妙怎么就跟对方坐在了一起? 但情况如此,不坐也得坐,不然场面更加尴尬。宁姝只得硬着头皮朝谈思贤笑笑,互相客套:“请坐,请坐。” 宁姝刚欲落座,旁边夏侯轻在接过九思刚斟满的酒杯时,不知为何手滑了一下,酒杯噗通一声倾洒下来,正巧洒在宁姝面前的桌子上,紫红色的葡萄酒液顺着桌延滴落而下,连带着她的座椅也被弄脏。 夏侯轻皱了下眉,问道:“九思,我是不是失手把那边的桌椅弄脏了?” 宁姝不明其意,眨眨眼:“啊,不妨事的,擦一下就好。” 谈思贤很是机敏,立刻接过话尾:“世子殿下勿忧,谈某这就命人来处理干净。” 夏侯轻抬手道:“不必那么兴师动众,现下已近子时,还是让小二尽快将夜宵上上来吧,至于脏掉的桌椅,” 夏侯轻朝旁侧移了移,伸出那只素白的手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拍了拍,朝宁姝波澜无惊道,“我旁边这个位置是空着的,过来坐。” 宁姝愣了愣,低头微微笑,赶在萧长平提出异议前已然落座:“小女却之不恭。” 第315章 琼琼相望(三) 待宁姝坐定,萧长平忿忿地瞪过来,一副想把她从夏侯轻身边扒开来的样子,幸好老板及时上菜了。 除了几道招牌菜外,其余时蔬干果脯腊小碟摆了整整一桌,这么晚了宁姝并没胃口再动荤腥,于是只捡了几样小菜随意动了两筷。 对面,谈思危抬头悄悄望了她一眼,搭话道:“宁大小姐……” 他一开口,谈思贤就笑了起来,打趣道:“二弟,你已经同宁大小姐定过亲了,还这样称呼,是不是有些生疏了?” 谈思危被说得面红耳赤,鼓起勇气唤道:“姝、姝儿。”光两个字就让他憋出一头汗来,红着耳朵将小二刚端来的白瓷盏端到宁姝面前,“我见你不怎么动筷,可是觉得腥腻了?要不你尝尝这道酥酪吧,我刚才特意问了老板,老板说入夏闷热易生心火,这道酥酪最受欢迎了,做好后便一直用冰镇着,里头还放了新鲜的薄荷汁液,吃起来冰凉爽滑,口感十分好。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 这酥酪还没到嘴里,宁姝已经感觉一阵透心凉,因为旁边那尊大佛周遭散发的寒气已经足够把她整个人冻成一块冰了。 宁姝赶紧硬着头皮寒暄道:“呵呵,不必了,我不热我不热,我天生体寒凉快得很,少卿自己用吧。” 谈思危不疑有他,热络道:“这样啊,那我命人去给你准备一份醪糟汤圆吧,听伯母说,你很爱吃的。小二,麻烦上一份醪糟汤圆,里面多放些果脯,要热的。” “好嘞!”宁姝没来得及阻拦,那热情的小二已经奔去了厨房。 半晌后,一份滚烫的醪糟汤圆摆在了宁姝面前,她嘴角抽搐,在谈思危殷切的目光下,僵硬地拿起勺子吃了一口。 谈思危道:“味道如何?” 这样闷热的天,城东城西来回跑,又从密道里爬进爬出,现在还得吃滚烫的汤圆,宁姝幸福地扯起嘴角:“还……不错。” 旁边,夏侯轻声音冰冰凉凉,冷玉一般笑道:“心头好,还特意多放果脯,自然是味道绝佳的。还不错那就全吃下去。” 宁姝如芒在背,如吃黄连,望着面前一大碗热汤圆,只恨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接了那酥酪呢。 谈思危却当做赞赏,腼腆地低下了头。 薛琼薇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将那碗酥酪端到自己面前嘀咕道:“装模作样。” 谈思危忙替她道歉,然后又小声训斥薛琼薇:“琼薇,当着这么多贵客,你怎能如此无礼?你在家中明明不是这样的,还不快道歉。” “在家中你只疼我,当然不一样,我才不道歉呢!” “琼薇!” 趁着对面拌嘴,宁姝赶紧从满桌菜中挑选出适合夏侯轻口味的一道,用小碗呈了一些送到夏侯轻面前,做低伏小道:“殿下,这道时蔬较为清爽适口,您尝尝看?” 萧长平不甘示弱道:“我倒觉得这道酿山药滋补,作夜宵也不会伤身,比较适合夏侯世子,世子你尝一尝吧。” 两碗同时送到夏侯轻面前,宁姝期盼地望着他淡色的薄唇,只见那薄唇动了动,朝着萧长平的方向道:“多谢公主。”声音如同清风拂晓月,平和显温柔。 萧长平脸颊浮绯,如同一朵努力绽放终于被心上人赏识的牡丹花,一双杏仁般的大眼睛波光粼粼,里面晃动的尽是夏侯轻的身影。 一个是天之娇女,一个是倾动天下的王府世子,看着两人很是养眼的互动,宁姝有些尴尬地把那碗不受待见的时蔬端回来,自己没滋没味地嚼了两口,忽然尝出了苦味,她皱眉嚼了几口终是咽了下去。 第316章 琼琼相望(四) 简简单单一场宵夜,竟吃出了一团乱麻,饶是长袖善舞如谈思贤也有些头疼,于是随口道:“二弟,案子查得怎么样?找到线索了么?” 谈思危放弃教导表妹,回道:“算是找到了一些皮毛吧,我们在寻芳台里发现一条密道,昨天夜里,凶手应该就是从那条密道偷入寻芳台犯的案,然后又自其逃走的。” 谈思贤惊愕道:“寻芳台竟有密道?我等竟浑然不知,而那老鸨竟敢隐瞒不说,若我早知有如此大的漏洞,必会力劝使臣宴请改设他处。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二弟,此等奸狡之辈,此案破后必要重重责之。” 谈思危点头道:“责罚必会按律判决,不过她现在正在差役的监督下书写可能知晓密道之人的名单,相信待会儿应该就出来了。” 宁姝朝谈思贤望去一眼:“大公子对案情很感兴趣?” 谈思贤叹道:“我与使臣也算结交一场,虽然生意做不了了,还是希望他不要死得不明不白才好。” 宁姝理解地点点头。 对面薛琼薇却忽然低着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只是那笑声极低,只有正对她坐宁姝察觉到她低垂的眼眸里晃过一缕虚幻之意,像池底的石头看着清澈见底伸手可触,实则遥不可及。 谈思贤皱眉望了薛琼薇一眼,终是纵容地随她去。 楼梯适时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有人急匆匆地爬上楼来,正是徽墨。 他满头大汗拿着一叠纸进来:“宁大小姐,那老鸨已经把名单写完了!我在旁边提着刀盯着她写的,她怕得要死,我威胁了她几遍若敢有遗漏之人,必教她脑袋搬家,她痛哭发誓再不敢撒谎,所以这名单应该全了,只是……” 徽墨说到一半,忽然便秘似的打住,一脸纠结地看向在座其中一个人,像是遇到了极大的难题,这难题大到令他都不敢相信。 宁姝见状,从徽墨手中接过名单,从上到下一一扫视,终于在最后一张的末尾找到了徽墨这样惊愕的原因。 因为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名字——谈思危! 在看到自己名字时,谈思危也震惊住了:“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并不知道……”他满脸的茫然,浑然不似作假。 徽墨跟宁姝互看了一眼,皱着一张脸钝钝道:“我问过老鸨,她说诽谤朝臣是大罪,借她十个胆也不敢乱写,所以……” 谈思贤面色紧张如绷弦一般,握住谈思危的手:“二弟,你仔细想一想,千万不要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谈思危亦知晓事情严重性,缩紧眉头想了许久,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了,前天下午,冯大人说是家中有事提前半个时辰下了衙门,后来刑部递来个急案的折子,需要冯大人赶紧落了印信送到宫里。我原本正打算去冯府,差役同我说见着冯大人朝西走了,并不是回家的方向。我忆起冯大人的小……爱好……于是就找到了西市,又经人指点到了寻芳台。没想到冯夫人也闻讯而来。” 忆起当时情形,谈思危哭笑不得道,“冯大人苦苦相求让我帮他稍作遮掩,于是我只得在这里多逗留了片刻……但是我当时站在楼梯口,一门心思关注冯夫人何时杀进来,我又该如何阻拦,并没有注意老鸨是如何带冯大人出楼的,只一心以为他乔装趁乱混出去了,根本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处密道。不过我当时的确在三楼,这一点我无法否认。” 第317章 琼琼相望(五) 看得出来,老鸨这次是被吓怕了,写的名单尤为详细,确定的、可能的、只要有一丁点儿嫌疑的统统写了上去,林林总总有六七十人,谈思危只是其中嫌疑最弱的一个,并不能说明太多。 只不过按办案流程,宁姝还是得多问一句的:“请问少卿昨晚子时至丑时人在何处?” 谈思危道:“宿在衙门里了。因月底就是陛下的万寿节,且是五十大寿,陛下准备在那一天大赦天下以示仁慈天威,将一些罪责较轻的案犯赦免出狱既往不咎。所以刑部与大理寺最近都在忙着盘点案犯的名单,因数量实在庞大,许多同僚这些天都宿在了衙门里连夜赶工,以免误了陛下的大事,我也不例外。寺中郑寺丞、谢寺丞都可以为我作证。” 宁姝了然地点点头:“既然如此,少卿是没有作案时间的。” 薛琼薇嘲讽地笑起来,护短道:“废话,也没有作案动机啊,我二哥哥大理寺少卿做得好好的,做什么要去杀那……那么个人呢?别是虚有其表,徒有其名,实在找不到凶手,想栽到我二哥哥身上吧。” 她这样口无遮拦,对宁姝毫不客气,令一直静默无言的夏侯轻眉心微微起澜,他冷声道:“放肆。” 谈思危知晓厉害,忙沉下脸孔严厉斥责道:“琼薇,这是办案的规矩,你不要胡闹!你今日种种实在太失礼了,快向宁大小姐以及两位殿下道歉!” 薛琼薇嘴巴跟飞刀子似的:“我有哪里说错了吗?明明已经同二哥哥你订了亲了,还搞这出公事公办给谁看,我看她根本配不上二哥哥你!” “琼薇,你够了!”谈思贤一把抓住她,将她的话打断,然后拱手向夏侯轻等人深深躬礼,满脸歉疚之色道,“舍妹莽撞无礼,谈某身为兄长有失责之罪,扰了宁大小姐与两位殿下雅兴,谈某深感惭愧,谈某这就将她带回府好生管教,改日定登门致歉。” 说完,他立刻将薛琼薇拉出席。 薛琼薇犹不知错,起身时撞到了桌子,一整桌的菜都晃动了一下,其他倒还好,只那碗热汤圆原本就摆在宁姝面前,靠得极近,桌子晃动后那碗滚烫的汤水滑出桌沿整个朝宁姝泼洒而去。 宁姝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一只手从旁边及时伸过来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到了旁边,头顶是琉璃彩灯旋转如星,感受到那只手的力度与盈面而来的杜衡香气,宁姝才发现自己撞到了某个怀抱中。怀抱的主人特意转了一步,将她妥帖地护在怀里,连一滴汤都没让她溅到。 她的额头撞在他的下巴上,嘴唇隔着罗衣微微贴到他的锁骨,目之所及全是他白得惊心的脖子以及隆起的喉结。 这个人怎么能连喉结都长得这样好看,简直让人想……下一瞬理智回笼,她忙从他怀里站稳,忧心道:“殿下,你怎么样?有没有被溅到?快让我看看——” 第318章 琼琼相望(六) 宁姝“让我看看”的最后两个字还没说完,旁边萧长平已经大呼小叫着将她从夏侯轻身上扒拉开:“夏侯世子,你被烫到没?你们几个眼瘸了?还不快拿布巾跟冰水来!” 夏侯轻不在意地收回手敛回身后,面上依然风轻道:“公主放心,并无大碍,只衣衫溅湿,容本王先回府更换。”说完,他不容萧长平再提异议,已替她做好决定,“九思,你带人将公主好生护送回宫。” “是。” 夏侯轻先行一步,萧长平纵容再任幸也没再强求他护送的理由,只得依依地望了夏侯轻了许久,不舍道:“那殿下先回府吧,若是被烫伤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宫里有最好的烫伤药膏。” 表妹此番祸越闯越大,谈思贤羞愧难当,亲自将夏侯轻恭送出楼,薛琼薇亦自知理亏,闷着头任由兄长们责骂,然后被带回府。 谈思危脸上满是窘迫,着急道:“舍妹她平时并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她近日是怎么了……还有她刚才说的那番话绝不是我心中所想,你千万不要误会!她只是在家中太过娇惯,不知分寸,我保证往后绝不会让她再冒犯你。” “令妹同你比较亲近,出于袒护你的心情,所以一时说话不修边幅也是能理解的,放心,我并不会责怪她。至于刚才泼汤她亦是无心之举,事发后她脸都吓白了,少卿还是回去安抚她一下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姝儿——”还未等谈思危说完,宁姝已急急忙忙下楼不知追谁而去了。脑海中浮现刚才宁姝被夏侯轻护在怀中的情景,以及之后她全然未作掩饰的忧心,谈思危张了张嘴,眼中闪过一丝暗淡之色,终是收回了欲追出去的步伐。 宁姝追出东来顺时,萧长平犹在门口,见到她立刻伸手拦住。这个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的刁蛮公主扬着下巴,用那双花朵般娇艳的唇道:“宁姝,你既有婚约在身,这样刻意靠近夏侯世子似乎不大妥吧。” 若是平时,宁姝厚着脸皮任她奚落也没问题,可今天,此时,宁姝并不想在这件事上矮她一头。她锐利地望向萧长平:“公主亦是和亲待嫁,南燕国未来的太子妃,难道就妥了么?” “你!” 萧长平咬牙低声道,“你别忘了,我已经跟世子达成协议,和亲一事根本影响不了我。我萧长平真心恋慕谁,便敢大胆地说出来教所有人都知道,你敢吗?你一边扒着世子不放,一边又同谈少卿定下婚约,宁姝,你可真让我瞧不起。” “我敢。” 迎着她满脸的嘲讽与鄙夷,宁姝抬起那双剔透的眼眸,平静却坚定地启口道:“我敢。十七岁前,我不会嫁给任何人。待我十七岁那日,我会亲口告诉他:我心慕他,除他之外,谁也不嫁。” “公主殿下告辞。”宁姝说完,再不与她逞口舌之快,立刻曳起袍子朝南平王府的方向跑过去。 所幸,夏侯轻的马车今日行得并不快,歙砚驭驾慢得几乎能跟老太太散步媲美,他幽怨得哈气连连,终于等到了后头急匆匆的脚步声。 第319章 秀色可餐(一) 宁姝一路疾奔终于赶上了夏侯轻的座驾。歙砚“吁”了一声,马车还未停稳,宁姝已掀帘爬了上来。 听到她的动静,夏侯轻面上如孤雁过远山乍看无波澜,只眉头微动道:“什么事?” 宁姝微微喘着,她刚才忧心马车走得太快,她追不上,没想到令她喜出望外:“我没事,我想看看你有没有事。” “我已说过,我无大碍。” 她才不信!她刚才明明看见他故意把手背到了身后。宁姝不答,径自跪坐到夏侯轻身侧,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夏侯轻没料到她竟如此莽撞,未来得及收回手臂,已被她掀开衣袖看到了手背上那块明显的红痕。 他的手修长素白,因而衬得那块烫伤异常的触目惊心。宁姝眉心都揪了起来,咬唇道:“怎么无碍,明明烫伤了这么大块!” 人有五觉,若缺失其中之一,其他几觉则会加倍灵敏以作补偿,比如眼疾者,往往听觉会超出常人,而他失去三觉,只剩听与触,那么热的汤洒在身上,炙痛感定然比常人高出数倍。这人竟然还嘴硬!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赶紧拿出从酒楼顺来的一块冰,替他的伤处降温,那块冰一路上化了不少,只剩下一小半包在布巾里,幸好还能用。她将多余的水分拧掉,一手托着他,一手拿着冰包轻轻地敷在他的手背上,敷了一会儿又怕他太凉,于是拿开一下继续再敷,聚精会神。 他看不见她此刻的神态,也嗅不见她身上的气息,可是他仅剩的两觉,明明白白地感受着她此刻微垂着头亲密地贴在他身侧,刚才她一定跑得很急,因此到现在还微微喘着气,微热的气息随着她胸口的起伏而吹在在他的手臂上。 他的右掌被她那只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那手那么小,只要他反手一握便能牢牢地将她的手捏入掌中,然后…… 他的胸口忽然涌起一阵异样的灼热。一向冷漠疏离的夏侯轻,丢失了淡定。他明白过来那是怎么一回事,立刻将手抽回:“可以了。” 却被宁姝误会:“啊,是不是太冰了?我给你吹一吹,你别动。”她再次将他的手拉回,垂下头,在距离他手背半寸的地方,轻轻吹拂。 离得那样近,好像她的唇随时都要贴上他的手背。刚才压抑的波动再次翻涌,夏侯轻伸手点住她的额头,几乎有些烦躁地皱起眉心,声音微哑,欲言又止:“你知不知道你——” “什么?” 夏侯轻一言不发,片刻后才将她手中的冰包夺过来,别过头道:“没什么,我自己来即可,你,坐到那边去。” 宁姝不解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位傲娇冷漠的世子爷,突然又犯了什么毛病。她揉了揉被他点过的额头,规规矩矩地坐回夏侯轻对面的位置。 马车里一时安静,他和她都没说话,只有窗外零星的灯火与月光相互缠绵,又伴随着潮白河滚滚的波涛声涌入马车内。在那片暧昧的光影下,宁姝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对面的夏侯轻,望着他月色下更俊美白皙的脸庞,望着他被月光雕刻得更加起伏分明的唇形,心头野兔乱蹦,脑中信马由缰。 她一个三百年的灵魂,看上了他年方二十有一的美色,算不算老牛吃嫩草? 她目光一滑,无意中又滑到了他的喉咙上,顿时心猿意马起来。不能怪她,只能怪这棵草长得实在美味,让人看了就很想…… “想吃什么?” 听到夏侯轻不解的追问,宁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不小心竟把心声念叨了出来,还好自己声音小,没让他全听到,否则太羞耻了。 “没什么!我是说跟外面的馆子比起来,还是王府里的菜式清润爽口适合这样燥热的天气,一天没吃就很是想念……咦?我怎么听见外头有争吵声?我去看看。” 宁姝把头探到窗外,原本只想装模作样,没想到朦胧的月光下,前面十丈之外拐弯处,浓密的树荫下的确看到两个人在争吵,而那两人并不陌生,正是刚才同坐一席的谈思贤与薛琼薇。 第320章 秀色可餐(二) 因为隔了一段距离,所以他们二人的争吵声并不真切,只零碎的只言片语被微凉的夜风带进宁姝的耳中。 “琼薇,往后这个地方你不要来了,也不要随意找你二哥哥,听到没有!” “为什么?我已经及笄了,想去哪里想找什么人,你管不了我,而且我也没想做什么。” “你今天做得那样明显,还以为我没看出来吗?还有你之前约你二哥哥去……你以为你瞒得天衣无缝?琼薇,你二哥哥已经定了亲,不久后也会成亲,难道你忍心毁掉他的幸福吗?你二哥哥从小待你的好难道你忘记了吗?母亲她,虽然……也至少没亏待……” “是啊,舅母待我是挺好的。你知不知道她准备把我许配给忠勇伯朱家那个色欲熏心满京城闻名的小儿子!” “怎么会?我回府就向父亲恳求,请他阻拦这件事!” “这个拦住了,还有下一个,这京城百万人口,几十万门户,难道大哥哥要一个一个阻拦过去吗……大哥哥,我不是孩子了,春天我及笄之日还是你亲手给我插的发钗呢。到底谁待我真正的好,谁待我只是表面敷衍,我分得清……我从小就不怎么聪明,念书不行,针线女工做得也……性格也孤倔,不招人欢喜,好像没有哪一样能拿的上台面的,就剩这颗死心眼了……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七零八碎,我唯一想做的以及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守住那个心中所慕之人,哪怕他心里没有我,我也要试一试,不然将来有一日死了也要后悔的。大哥哥,你别再劝我了……” “琼薇,你不要钻牛角尖,如今的局面并没有你想的……那些事已经彻底跟你无关了,你把它忘了吧,大哥哥向你保证再没人能……” 朦胧的月色中,谈思贤伸出手想要轻抚薛琼薇的发顶,被她退后躲掉:“够了!当个懦弱的好人未必有好报,反而可能一无所有,不如当个纯粹的恶人……我只能答应你,如果情势不到万不得已,我谁都不想伤害,也不会……” 兄妹二人莫名其妙地吵完一顿,薛琼薇最后低下头抓住谈思贤的衣袖似在哭泣,隔得有些远,宁姝无法看清谈思贤此刻的表情,不过从他将薛琼薇轻轻拉靠在怀里安抚的姿势不难猜出,他定是满眼的心疼。 哭完后,两人从小巷离开,应该是回府了。 宁姝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别人家事,外人不宜多问,只是没想到言语之中薛琼薇对谈思危竟然用情颇深,怪不得方才饭桌上她会那样刻意针对了。只不过—— 那二人走后,半晌仍未听到宁姝的声音,夏侯轻道:“在思考什么?” 宁姝回过神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奇怪。从刚才饭桌到现在,我从谈家三兄妹口中听到的跟我一贯的认知好像有很大的偏差。相爷夫人一向在京城贵妇圈里颇有皆碑,坊间都赞她是位贤夫人,对待下人都宽厚得不得了,可怎么从薛琼薇口中听来那般不通人情? 谈大公子跟二公子亲兄弟之间感情倒是不错,之前在东来顺提出二公子嫌疑时,大公子十分着急,刚才那番对话里也一直偏袒二公子。只是我怎么从大公子的语气里感觉他好像对相爷夫人很是生疏?尤其是念母亲二字时,有个明显的停顿。之后阻拦婚事也是直接说恳求相爷,而不是直接规劝相爷夫人。明明是亲母子啊,为什么会这样?” 对于宁姝的疑问,夏侯轻很快解答:“并非亲母子,而是庶长子与嫡母。” 宁姝惊了:“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相府不是一直对外宣称两位公子都是相爷夫人所出的嫡生吗?”不仅她不知道,恐怕京城里没几个人知晓。 夏侯轻慢条斯理道:“谈相与相爷夫人成婚于天择三年六月,而实际上大公子的生辰却是天择四年元月,即便是早产,可古往至今也未有过早产三个多月还能侥幸存活下来的例子,所以只能是一个解释:大公子乃谈相外室所生,之后抱回相府养育。” 宁姝不由敬之佩之,这个过目不忘,过耳入心的怪物,京城里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吗? “啊,原来如此,那我刚才的疑问就能解释清楚了。” 同样能解释清的还有谈思贤为何看起来温文尔雅,进退得宜,比谈思危更圆融,却不入仕,而是做了士农工商最末等的商人。 出生在宰相门第,还是长子,底下人看着他如在云中,可望而不可及,只有他自己才知脚下的台阶是泥垒的,不实。生母不详,顶着嫡母亲子的别扭身份过活,就算嫡母再宽容大度,终究比不过自己的亲儿子。想往上爬保不齐哪一阶踩空,站着不动吧,又很容易被人当箭靶子,射个透心凉。若是此人平庸些还好,一辈子浑浑噩噩也就过去了。但凡出众一点,那必然每一日都过得殚精竭虑辗转难眠。 因此,夹在墙缝里的谈思贤,纵有李白之才也得藏拙,相比而言从商竟是最稳妥的一条路了。而他处事态度温和,处处周全,可想之前走过的路会是怎样的步履维艰。 第321章 怨憎会(一) 宁姝已经被“放出”大牢,不需要再顶着南平王府小侍卫的身份掩人耳目,自然是要回国公府的了。 歙砚把马车停下,下车前,夏侯轻道:“娥儿一家明天早上会送到你面前。” “好,如此就有劳世子殿下了。”宁姝也不跟他客气,牵袍跃下车,身后夏侯轻的声音再度传来:“等等。” “嗯?”宁姝疑惑回头。 马车里的声音停了停,片刻后才状似随意道:“那碗菜我没动。” 明白过来他到底指的是哪碗菜,宁姝鸦羽般的睫扑闪了闪,忍不住眼底的笑意,轻轻道了几个字:“我知道。” 夏侯轻果然说话算数,第二天早上娥儿一家被带到了大理寺。公堂中央,母女俩像两只心惊胆战的鹌鹑一样紧紧抱在一起,不敢抬头,似乎周围站着的并不是官门中人,而是面目狰狞的恶鬼,又或者这两者在她们眼中并无差别。 娥儿父亲是个拄拐的瘸子,看起来邋里邋遢,直接缩在角落里不敢动了,只敢朝自己女儿骂骂咧咧,尽是些“赔钱货”、“丢祖宗脸”、“倒霉”之类的话。 将父亲的咒骂一声声听进耳里,李娥儿脸色更加惨淡,像是被霜打过的花,是几近枯萎的模样,眼里盈满了泪花。直到一名衙役走到她面前,将她带进公堂旁边的一间偏堂里。 里面坐着个人,穿的并不是官差的衣裳,倒像是哪家的侍卫服,身形瘦挑,面容可亲,隐隐有些熟悉。 一见到她进来,这人立刻露出温暖的笑来,给她斟了杯茶,让她不要害怕:“娥儿姑娘你好啊,今日请你们过来并不是要为难你们,而是有件事想请教你而已,你还记得我吗?” 这样温和的态度,跟外头公堂上拉着脸的官差一个天一个地,李娥儿迟疑道:“你是……” 那人微笑着给出提示:“五月初九,潮白河。” 李娥儿终于想起:“您是宁平公子?” 宁姝含笑点头:“对,是我,娥儿姑娘记性真不错。” 在这样可怕的地方,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而且还是救过自己命的人,李娥儿心里满到装不下的惶恐与戒备一下子降低了不少:“您是我的恩公,我怎么能忘记您呢,只是您找我……具体是什么事情呢……” “是关于一件案子,不知你可听说过——昨天天亮前南燕国使臣暴毙之事?” 听到问话,李娥儿浑身一僵,立刻摇头道:“不,不曾!我什么都不知道!” 寻常人听到问题,无论是否知晓答案,都要先思考须臾,她的回答这样快,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反而露出了明显的破绽。宁姝并不急着戳破,而是继续道:“是嘛,我上次听说娥儿姑娘经常在那里卖花,所以还想问问娥儿姑娘会不会比较了解周边的情况,兴许能助我们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呢。” 李娥儿如惊弓之鸟般道:“并不经常的,我一般都在水市卖花,偶尔才去一回,所以并不清楚。” 宁姝凝眸望着她,慢慢道:“我并没有说南燕国使臣死在什么地方,也未说那里是哪里,娥儿姑娘怎么倒好似了然于胸了呢?” 李娥儿脸色一变,用力掐住了掌心,不敢看她的眼睛:“是我……误会了,因为我只常在水市走动,而水市那里人来人往,多是咱们这些贩夫走卒徘徊叫卖的地方,那位使臣大人肯定不是死在那儿的,其他地方我去的都不多,就……就……”她支吾了半天,把掌心掐得更紧,咬牙道,“而且我前天就随父母一起出城,回了老家,之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知晓了。恩公如果有其他事需要我效劳,我肯定尽我所能,只是这件事,我真的,一无所知。” 听着她漏洞百出的辩词,宁姝瞳孔里倒映着她抖如筛糠,纤弱无助的身影,心中很难不生出一丝怜悯来。才几天不见,这个被风雨撕扯过的少女又消瘦了许多,脸上惨白惨白看不到半点血色,只坐在那里,身上仿佛就写满了悲伤。只是案情之前,任何情绪都必须暂放一边。 于是她不得不硬下心肠,继续道:“前天什么时候?” “中午……坊里的叔伯婶婶们都可以为我们作证……” 宁姝轻轻摇了摇头:“既然中午就出城了,那为何傍晚时还有人看到你在寻芳台前徘徊?” 第322章 怨憎会(二) 薄薄一层纸在飓风中勉力坚持,仍逃不了被戳破的命运,听到宁姝的话,李娥儿彻底慌了:“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前天中午就离开京城了,我父母,对了,还有我老家的乡里们都可以为我作证!他们都看见我坐马车回去的。什么寻芳台,什么命案,我真的不知道,使臣死了与我这样一个卖花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宁姝望了一眼她几乎要抠烂的指甲,抿了抿唇道:“关于这点,我调查过了,你的乡里们的确看着你们一家三口坐马车回去,只是你母亲说你身体不适不便见人,于是一路上都没下马车与乡亲们打招呼,到了家门口就戴着帷帽直接回屋去了,所以,并没有人能确定回去的那个人就是你啊。你的人证无法糊弄住官府的。 娥儿,我无意伤你。只是你之前一直坚称并不知晓是何人欺辱了你,你真的不知道吗? 西市里勾栏瓦舍众多,里面许多姑娘会患上月事不通之类的隐疾,于是不少人会找你买玉簪花,我问过素素姑娘,她立刻将你的名字脱口而出,说明你去西市的次数并不少。而使臣自入京后,一个月里有二十日在西市流连,那样有名的大官,长相亦与我大越子民有不同之处,许多人还特意去瞧新鲜,寻常人只要听过使臣名号的,又出现在西市,仅凭联想也会猜出是使臣。 除此之外,你撞到使臣被他纠缠的一幕恰好被旁边瓦舍的钱老板亲眼见到,你逃跑的时候还伸手挠了他,使臣气急于是紧追你不放……他尸体颈侧的挠痕就是证据,所以娥儿,你不要再瞒了,你知道的,这一切你都知道。” 娥儿急促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眼泪已经簌簌流下:“恩公,你之前救我一命,我很感激你,是你告诉我先别死,继续活下去看看,兴许还能找到一点活着的趣味呢,我听你的话才没继续寻短见,我还跪下来求我父亲带我们回老家,我想把这里的事情全都忘掉。可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呢……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让我死了算了!” 面对她断线珍珠般的泪水,宁姝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大恶人,她从袖里抽出一张帕子递到她手边上,却被娥儿用力打掉,落在了地上。 宁姝停了一下,退回到令娥儿不那么厌恶的地方,轻轻道:“娥儿,我并没有说你一定是凶手,我只想知道你那天到寻芳台到底做了什么。” 哭得几乎竭力后,娥儿抹掉脸上的泪,嘶声道:“是!我知道那天晚上欺负我的就是他!可我这样出身低微的民女,在这京城里就像一只渺小的蚂蚁,谁都可以踩一脚,就算被欺负了,我又能怎么样?报官吗?他可是外国使臣,我怎么斗得过他。兴许我们一家三口都会死在这件事上。 所以我不敢说,哪怕什么都知道,可我一个字都不敢对别人说,因为这世上没有人能帮得了我……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你,你劝说我把这事忘了,换个地方重新过活,我也想啊,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一想到那件事,一想到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我就恨不得扑过去将他千刀万剐!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实在不甘心为什么灰溜溜逃跑的人不是那个作恶的畜生,反倒是我!所以那天中午我们驾车离开家后,我偷偷跑去了西市,我想在离开前再好好看看那个畜生长什么样,把他死死刻在自己脑子里,待我将来死后化成厉鬼,去索他的命。” 宁姝道:“所以,你只是在旁边看了看,并没有打算做其他事?” 娥儿的眼睛朝右侧看了看:“我原先是想跟他同归于尽的。可是没想到他身边护卫那么多,寻芳台里打手又很多,我想混进去杀他实在太难,又有别人注意到我了,所以我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没想到他夜里就被杀死了,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高兴极了,心想定是他作恶太多,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要收他了。” 第323章 怨憎会(三) 宁姝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之后你去了哪里?” 娥儿收了啜泣声道:“当时有些晚了,来不及出城,我就宿在了附近的客栈里,待天一亮我就出城回了老家。” “你大概是什么时候出的城?” “……卯时多一点吧,具体我记不清了。” 望着这个不比白纸复杂到哪里的少女,宁姝轻轻摇了摇头,道:“娥儿,你大概不知道,人是很奇妙的动物,人们在回忆时眼睛往往会无意识向左看,而在撒谎时眼珠则会下意识向右看。你刚才,撒谎了。你说你听到使臣被杀的消息高兴极了,可你卯时就出了城,龟公在辰时多一点才发现使臣的尸体然后报了官,你怎么能提前一个时辰就知晓使臣的死讯,然后离开京城的?” 李娥儿目光一乱,激动道:“我是后来才知道他被人杀死的!我一早离开京城并不是为了逃跑,而是我知道自己没能力杀死他,死心了,又害怕父亲母亲担忧我的安危,所以才那么早走的。至于他被人杀死的消息,是我在半路上走的时候听骑马的过路人讲起的。” “你之前说你原本打算跟使臣同归于尽的,那么,你准备用什么样的方法杀死他呢?” “我准备了……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现在在哪里?” 娥儿嘴唇颤了颤,泪水如断了线的琉璃珠,一串一串痛彻心扉:“我丢了……那天傍晚我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更没胆量的时候,我跑到潮白河边哭了好久,然后把那把匕首丢进河里了……我真是太没用了,我就是个懦夫!到头来还是连累了那么多人……我爹说得对,我就该早些死了……” 偏堂里,再度陷入悲恸压抑的哭泣中。宁姝望了一眼被她打落在地的手帕,想了想走上前,用干净的袖子替她一颗一颗擦掉泪珠。 “娥儿,我相信人不是你杀的,不过使臣之死对朝堂来说的确是一件棘手的重事,所以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一家三口暂且还在京城住着,方便我们问讯,可以吗?” 娥儿默默垂泪了许久,讷讷点头,被差役带出了偏堂。她走后,徽墨脑袋从门后探出来,纳闷道:“宁大小姐,你真的信她说的话?” 宁姝轻轻摇头:“不信,她应该还有许多事瞒着我们。不过她不愿意说,我们也没办法严刑逼供吧。” 徽墨眉毛皱起来:“唔……那还是不了吧,毕竟最先受害的是她……” 宁姝朝他觑了一眼:“哟,我们徽墨小哥也学会怜香惜玉了?” 徽墨闹了个大脸红:“哪、哪有!你别乱说!我只是打抱不平而已。” “好了,跟你说正经的。她离开京城的时间比较敏感,她既然敢瞒着父母跑回来,就不存在她害怕父母担忧所以着急赶回去的说法,尤其她那个父亲,简直啧啧,”宁姝不赞赏的撇撇嘴,“所以这件事只有两种解释,要么她就是凶手;要么,她知道凶手是谁,那个人提前告诉她让她赶快离京躲避嫌疑。不过,从她的性格看来,她连撒个谎都无法掩饰自己的胆战心惊,又如何能天衣无缝地布置好这一整套的杀局,然后逃脱升天呢?除非她的演技真的好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了。 而且你注意到她最后说的话了么?她说:我就是个懦夫!到头来还是连累了那么多人。如果单单指她的父母,为什么要说‘那么多人’?” 徽墨恍然大悟:“是哦,嘿,我怎么就没听出来这么多破绽,这么说,肯定是有人替她复的仇!” “这个案件绝不是一个人作案,至少两个。昨天晚上我在那条密道里发现了血迹、被钉子刮下的一根布条外加一对脚印,从脚印的大小看,是一名男子留下的。而那把铜锁只有从里面才可以开启、锁上。可昨天我去的时候,那把锁仍保持着锁好的状态。如果凶手的确是从那条密道进出,那就只可能是三楼里面的人与外人合谋。现在,浮出水面的人越来越多了,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第324章 怨憎会(四) 徽墨听糊涂了,疑惑道:“不是就娥儿一个吗?还有哪些有嫌疑?” 宁姝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优哉游哉边喝边道:“老鸨、素素全都在撒谎啊,你没察觉到吗?” “有吗?”徽墨拍拍脑袋使劲儿想,仍是一头雾水,“我怎么觉得她们哭得都挺委屈的,老鸨虽然一开始不老实,可后头都交代了啊,名单写得详细得不得了,边哭边写,不像是还在撒谎啊……宁大小姐,你可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宁姝使坏地勾起唇角:“求我。” 徽墨想都不想:“求你求你!” 宁姝:“……”这恳求来得太快,完全没成就感了呢,倒是学学你家世子爷那股傲娇劲儿,逗起来才有趣啊。 她不由自主想起之前在平南王府做侍卫,贴身伺候那位爷时,他坐着用膳,她站着伺候,伺候完了才轮到她吃饭,而他仿佛故意的,她肚子叫得越欢,他用膳就越慢条斯理,她一时狗胆包天将他束发惯用的簪子抽走:“殿下想要这根簪子吗?求我啊。” 然后夏侯轻冷冷扯了下嘴角:“我只说一次,把簪子拿过来,重新为我梳发。” 这几日被他软刀子折磨得快疯,宁姝也倔起来:“如果我不呢。殿下,之前我偷印信逃跑私见十三公主的事已经知错了,规矩我也罚抄好了,殿下是不是该消消气,别再折磨我了……” “以下犯上,拿着簪子威胁本王,这就是你知错的结果?” 宁姝撇嘴道:“我这也不是被逼到绝路了么,殿下,你就饶了我吧。” 他那日没有蒙那条黑缎,将眉眼全然露出,他静了一会儿,浓眉长睫如远山云雾微起涟漪,过了会儿后道:“照顾我,就令你那么不耐烦吗?既然如此,明日起你就不必来不知堂了,自己随意吧。” 说完,他径自起身,一头墨染的发失了簪子的禁锢,随他的步伐拽地而拂。宁姝立马心口缩了缩,紧张地追过去:“不是的,只是口腹之欲,人之本性,每日看着你用膳我干等着,实在不好受。你别走!好好好,我过去,我立刻过去给您重新梳发!” 她追得太急,一下子没注意踩在了自己的袍子上,整个人向前方栽去的过程中,她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他的罗衣。 然后,哗一声轻响。 夏侯轻的衣服被她扯歪,露出了他雪白的肩与一小片后背。 她眼珠子立刻瞪大,天问八卦的脑袋瞬间从窗外探了过来又识相地立刻缩回,其余侍卫包括九思统统转过头,不敢正视。 她第一次见到夏侯轻那样气急败坏,然后结果就是,她在花廊下陪鸟儿站了一整个下午,又把王府规矩抄写了五十遍。 徽墨可疑地望着她的脸慢慢变红,蹲下身打量她。宁姝忙回过神,轻咳了一声放下茶杯,开始抽丝剥茧:“从一开始老鸨就在试图隐瞒那条密道的所在,直到后面被戳破她交代,紧接着她就把我们的视线拉到那些知晓密道的嫖客身上,可别忘了,其实老鸨自己才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她身为寻芳台老板,无论走到哪里、做什么,都没人会怀疑。同时,案子现在被人故意牵扯到了二十多年前死去的薛红衣身上,很巧的是,她跟二十多年前的薛红衣正是旧相识,当年那起案件她再清楚不过。为什么她一开始发现使臣暴毙的尸首时,什么都没说呢? 至于素素姑娘,她的谎更明显了。她自己亲口说她患上了隐疾,五月初七她因不适无法伺候使臣,使臣败兴而归。可五月十二那夜使臣又点了她伺候,之后再一次扫兴,还刮了她一巴掌。你想想,使臣明明知晓她患上隐疾,才隔了几天根本不可能康复,为什么又要点她?她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非她不可吗?” 徽墨细思恐极:“我天,是哦!那我们立刻把这两个人提出来继续审问啊!” “问不出来的,老鸨肯定会说,时间过得太久,她年纪大了,又受到惊吓,所以一下子没想起来。素素则会哭着说,她是为了挣钱奉养残父病母。除非能找到更多更有力的线索,才能撬开她们的嘴巴。” 不过她仍然乐观,“总之,娥儿既然是这起案件的源头,那么只要她还留在京城,我们一定有机会能够顺藤摸瓜。对了,我请天问代查她身边好友或者关系密切之人,可有些眉目了?” 第325章 心中魔(一) 徽墨是个老实孩子,一五一十道:“哦,已经查好了。这个李娥儿一家关系挺简单的,在京城没什么亲戚,她父亲原是街头混混,后来被人打折腿就出来做了夜香郎。她母亲是个普通的乡野农妇,为人十分老实,平日就给邻里做做针线活儿谋生。自从娥儿长到十二岁,她父亲就不外出做活了,就靠女儿卖花挣钱,自己整日吃酒赌钱,娥儿赚多少他就能输多少,喝醉了还尽会埋汰妻女,坊里名声差得不得了。 不过李娥儿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了,并没有学她父亲一身臭毛病,反倒出落得亭亭玉立,知礼知节的,跟水市上的人关系都不错,卖花时若见着哪家摊子生意不好,还经常帮忙吆喝兜售。李娥儿之前的未婚夫婿就是这么认识的,两家都订了亲了,准备下个月就成婚,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儿。听坊里的大娘说,那周郎刚听说她出事时,还跑去关怀抚慰,谁想到第二天一早,就请媒人把亲事退了。李娥儿追去他家讨个说法,那周郎愣是没见,就把人赶走了,这才有李娥儿想不开一再寻死的后话。要我说,这男人也真真是个两面三刀的怂货,白瞎了李娥儿一番痴心。这李娥儿也算是倒霉透顶,老爹老爹不靠谱,未婚夫又绝情……” 徽墨还在叭叭地唠叨着,宁姝听得头晕赶紧让他打住,她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得品茶,一边静静地整理思绪,忽然脑海中飘过一片飞羽,她道:“这个周郎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负心人做什么?”徽墨觉得好笑,“总不至于怀疑他能为了李娥儿杀人报仇吧?” “你只管告诉我他叫什么。” 徽墨翻出天问给她的小册子:“我看看啊……周庠,这小子叫周庠,咦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宁姝目光一沉,立刻放下手中的杯子,抓起徽墨就走。 “哎哎?这是去哪儿啊?脖子,我脖子要被勒断了!”被扯着衣领拽走,徽墨捂着脖子直翻白眼。 快步走到大理寺门口,宁姝利落翻身上马:“去东来顺!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就是前天晚上上楼送炙羊肉的小二!” “你们问周庠啊?那小子被我辞退了。” 东来顺的老板一听官府的人要找周庠,赶紧撇清关系,“他是一个月前才来我店里做工的,那段时间小的店里生意正旺,急缺人手,就请人介绍个靠谱的伙计来。您也知晓,我这店开的地方比较容易被人说闲话,可是我给我工钱高啊,多少人想来我未必看得入眼呢。我见他年轻有那么一膀子力气,人长得也算过得去,所以就把他留下来了,起先干活还算卖力,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小伙儿呢,没想到才多久就开始偷懒儿,先是说话当耳旁风,整天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发呆不吱声,后来是想着法儿地尿遁、屎遁,半天才回来。我给那么高工钱,结果就请来这么尊佛爷,这谁肯啊。神探您昨天瞧我骂他骂得凶,可实在是这小子太过分,我店里忙得脚都不沾地儿,他倒好,出去送趟炙羊肉结果人就没影儿了,不知躲哪里逍遥去了。如今我店里受命案影响,眼瞧着要入不敷出,所以昨儿个晚上就把他给辞了。” 宁姝立刻提取出重要信息,问道:“你所说的送炙羊肉,是否是前天夜里七殿下想吃炙羊肉,于是你派人炙好了赶紧送过去的那回?” “对对对,就那次。原先我派的人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伙计,那伙计路走着走着摔一大跟头,他站在旁边儿手空空,我想着可不能让贵人久等,就派他去了。您们不是怀疑他是——哎哟我的亲姥姥吔,这小子无论做了啥,跟小的我可什么关系都没有啊!”老板一张胖脸直接吓成了核桃绿。 第326章 心中魔(二) 徽墨在旁边等不及道:“那他是几时回来的,你有没有注意到?” “我想想,神探您稍等,让小的仔细想想,”老板一脸憋屈,愁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只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好像是亥时二刻多一点吧,回来的时候一头一脸的泥,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摔进坑里了,我想我也没工夫让他回去洗个澡再回来干活儿啊,那都该打烊了,他那模样又埋汰人,于是就派他去后厨去烧火了。子时过后,最后一批客人也用过了夜宵,我就让伙计们都收拾收拾散了。” “打烊是什么时候?” “子时过后,每天都差不多是那个时辰的。” 宁姝又道:“那么从亥时到子时之间,他一直在后厨没有出去过吗?” “应该是的吧,具体我真没法儿保证,您知道的,小的做掌柜的就是要不停招呼客人的,我去把大厨给您喊来,他一直在的,您稍等!” 老板苦着一张脸,赶紧去后厨找人,徽墨站在原地恼得直咬牙:“没想到这周庠还挺会掩饰,险些给他来了个灯下黑!我们赶紧派人四处张贴告示抓捕他吧!尤其是城门口,坚决不能让他跑出京城。” 宁姝知道他恼的不是周庠,而是自己刚才险些因为一点小疏忽,而把重大的线索漏掉了,宁姝拍拍他道:“他逃不掉的,他血亲还在这里,李娥儿现在也回到了京城,如果他的确是为了李娥儿而报的仇,那么现在也会主动出现在我们面前。” 大厨来后确认老板说的没错,那段时间内周庠一直在。打烊后,周庠也没说去哪儿闷头就跑了。另外一名伙计给出线索,昨早上一遇到周庠时就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脸色也很难看,像是刚遭遇过什么重大的事似的,不过问他他什么也没说。 临走前,宁姝又多问了一句:“那天晚上周庠穿的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衣服,你们还记得吗?” 众人一起回忆后道:“样式在咱们做活计最长穿的短褐,没什么特别的,颜色是深蓝色的吧,是旧衣裳了。” 衣服颜色跟那根布条颜色再度吻合,从东来顺出来,宁姝一行人继续兼程赶往周庠所居的崇文坊,差点抓到他,可惜还是被他提前一步跑了。 消息传到李娥儿耳边时,她正坐在梳妆台前编着如意结,她的手很巧,编的样式比市面上卖的都精致许多,是朵花儿的形状,编好后将这如意结系在她亲手制的香袋上,这就成了一个十分漂亮的香囊。完成后,她呆呆地看了这香囊许久,然后又亲手把它拆掉,又做了一个新的,如此反复,跟着了魔一样。 眼泪无声地从眼眶滑落,李娥儿讷讷道:“母亲,人是不是不能做一点亏心事,一旦做了,手就再也没法洗干净了……” 娥儿娘亲心疼地将她搂紧:“乖囡你在说什么啊?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看官差不是已经把咱们放出来了么?那个、那个畜生也已经……已经死掉了,人又不是你杀的,娥儿你别乱想了。” 李娥儿眼泪继续无声坠落,她合上眼睛,绝望地摇着头:“过不去的,永远过不去的……” 娥儿娘亲脸色骤变,干涸的嘴唇颤抖得几乎裂开来:“难道真是你——乖囡,你什么都不要说,听到没有?什么都不要说!” 差不多与此同时,大理寺关押使臣暴毙案嫌犯的大牢吱呀一声开启,里头又被塞进好几个嫌疑人,其中关着素素、老鸨等人的笼子里,一个丫头被官差毫不客气地推了进去,那丫头委屈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旁边素素瞧见了,不忍心地走过去把她扶起来小声抚慰,问她是为何被关进来的。 那丫头边哭边答:“我是西市外头街上卖粽子的,使臣前天傍晚经过我的食摊吃了我的粽子没给钱,我就同他争辩了几句,官差们就说我也有嫌疑,我……我会不会被杀头啊,我好害怕呀……” 笼子里其他姑娘们纷纷感同身受,背过身抹泪去了,老鸨个硬心肠的也瞧她一副可怜相,把帕子施舍给她擦擦脸。那丫头千恩万谢地接过去了,没多久就跟这些人打成一片,嘴甜地东一个姐姐西一个姐姐。 这丫头不是别人,正是连翘。 第327章 心中魔(三) 听到差役说宁姝到了,谈思危立马迎上前道:“李娥儿来投案了,说人是她杀的。” 宁姝从马背上跃下,随意用袖子抹去一头的汗,眉头动了一下:“她有没有说为何要杀人,怎么杀的人?” 谈思危脸色也一样愁闷:“说了一半,就是使臣欺辱了她,所以她要报仇。不过怎么杀的人,她就是不肯说,只说让我们定她的罪,把她的脑袋割下来去跟皇上交差。” 李娥儿杀人动机倒是充分,不过完全说不出杀人过程,即便想拿她顶罪凑数,陛下那里过得去吗?南燕国那里过得去吗?谁都不是傻子。这姑娘八成是听到搜捕周庠的消息,来顶罪了。只是她此刻自首,就算没罪,最后也要受到诛连。 宁姝把马鞭抛给徽墨,想了下道:“准备一下,周庠快要来了。” 谈思危点点头:“你来回奔波,定是热得很,之前你在牢里说热天最喜欢饮梅子汤解暑,偏堂刚好备了些,一份镇了冰的,一份没镇,姝儿你要不要用一些?”未免厚此薄彼,谈思危也望向徽墨道,“徽墨小哥也有的。” 徽墨欢快道:“也有我的份儿啊,要喝要喝,我最喜欢梅子汤了。” 宁姝太阳穴一跳,立刻一个横眉扫过去,徽墨赶紧闭上嘴,乖顺地站到宁姝身后:“哈,哈哈……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他话音刚落,薛琼薇就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不高兴道:“梅子汤是我给二哥哥你送来解暑的,凭什么给他们喝。” 见她还在这儿,谈思危皱了下眉:“琼薇,我不是刚才让你赶紧回府了么?这里是衙门重地,寻常人不要在此逗留,你怎么这样不听话,昨晚我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我是寻常人吗?我是你表妹,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薛琼薇眼中充满了委屈,泛起薄薄一层水光,“而且如果我走了,我怎么知道,我这么大老远给你的梅子汤,你竟要拿去讨好别的女人,你、你真是气死我了!我就不走,除非你把梅子汤全喝了。” 眼瞅着两兄妹要吵起来,宁姝跟徽墨默默从旁边绕过去,走到薛琼薇时,徽墨手中的马鞭不小心碰了她一下,薛琼薇触电似的躲开,连退了两步,脸色很是难看:“你做什么!” 她反应这样大,众人目光都朝她聚了过来。 徽墨一头雾水,看了看手中的马鞭才反应过来,连忙致歉:“不好意思,我刚才走路没注意冒犯到小姐了,抱歉抱歉。” 薛琼薇顿了一下,怒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故意的,想替宁姝教训我,你离我远点!” 谈思危忙拉圆场:“琼薇,徽墨小哥已经解释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误会,我看看,况且也没伤着你啊,不要得理不饶人。” 谈思危不说话还好,一说,薛琼薇心中委屈更多了,眼看着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你还替他们说话!二哥哥,你们还没成亲已经合起伙来欺负我了,离我远点,你们都离我远点!”说完,薛琼薇捂着脸唔唔地跑回侧堂哭去了。 谈思危头痛不已,只得命薛琼薇身边丫鬟跟上去伺候,一边苦恼道:“实在抱歉,徽墨小哥、姝儿,你们千万别放在心上,这丫头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脾性越发古怪,管都管不住了。” 徽墨一脑门黑线:就不小心碰了一下而已,用得着跟轻薄了她似的。这京城没了一个齐握瑜,又来一个薛琼薇,刁蛮大小姐排行榜又添一名虎将。 宁姝寒暄道:“不妨事,表小姐不过十几岁,发点小孩子脾气而已。不过少卿刚才说的‘最近’是什么时候?” 谈思危心想:你也才不到十七岁啊,并不比她大多少。不过他还是如实相告:“好像是五六天前吧……我去国公府向令尊令堂提亲后。” 宁姝微笑道:“可能是贸然得知一时接受不吧,说起来表小姐对少卿也真是情真意切呢,这样热的天,一般娇小姐怕晒肯定躲在家中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表小姐这么远还来给少卿送解暑的梅汤,昨晚也是,夜色已深她还赶去寻芳台探望,一片拳拳心意着实令人感动。少卿,有时候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呢。” 谈思危张了张嘴,忙解释道:“啊,不是这样的,我跟琼薇没什么,你千万不要误会……” 谈思危正着急慌忙澄清,那边厢差役已经一溜烟跑了过来,禀报道:“少卿!宁大小姐,周庠出现了,就站在门口!” 公务面前自然分得清轻重,闲话暂抛在一边,谈思危整肃仪表,立刻道:“快把人带进来!” 第328章 心中魔(四) 大理寺的公堂上,这个叫周庠的高大沉默的青年,在戏耍了官差几乎把半座城都搜遍后,终于主动迈进了大理寺的门槛。 跟东来顺老板说的一样,他相貌的确说得过去,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肩膀宽阔厚实,若是换上套衣裳,龙城卫也是做的得的。跟刑部大牢里关着的那些穷凶极恶的命案凶手相比,周庠看起来并不恶,反而透着股憨厚老实感,只是从他从走进大理寺到被差役押着跪在地上,一直低着头,嘴巴张都没张。 望着这个沉默的青年许久,宁姝眼眸沉淀,慢慢启口:“周庠,你可知外面官差都在搜捕你。” 周庠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知道。” 宁姝抬了抬下巴,命旁边押着他的差役将他松开,坐到椅子上端起茶碗:“那你为何逃跑之后,又要自己送上门来?” 周庠抬起头,双目沉沉:“自首。使臣是我杀的,你们把娥儿放了。” 这样开门见山,一个字不废话的凶手,宁姝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起了兴致,问道:“你说你是凶手,娥儿也说人是她杀的,你们二人各执一词,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周庠的表情十分平静,从手中提着的包袱里扔出一双靴子来:“不信的话,你们可以拿这双靴子去跟露台上那半个血脚印对比一下,是不是我的。” 找了半天的鞋印,没想到踏破铁鞋,终于在此时得了眉目,徽墨立刻将之前做好的拓印与那双鞋进行对比,惊喜道:“完全吻合。” 看来,凶手的确是这人无疑了!这案子没想到这样快就破了,简直喜出望外。 可宁姝并没有露出太过激动的神色,她点点头,眼底划过片刻思忖,然后悠悠道:“即便你自首了,但你如何能保证李娥儿没有参与其中与你合谋呢?” 周庠死水一般的脸上,终于出现活人的表情,并且十分激动:“没有人跟我合谋,从头到尾所有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娥儿她胆子那么小,连那个欺辱她的畜生是谁都不敢告诉我,还是我去东来顺上工的时候,听瓦舍的钱老板闲言碎语我才知晓的,她怎么可能与我合谋!你们把她放了,要杀头,杀我的头!” 宁姝道:“你不要激动,既然你说是你自己一人所为,那就把详细的作案过程说来听听,若是能自圆其说,我们再考虑采不采纳你的证词,放了李娥儿。” 周庠低下头,用力握紧了手掌,然后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我得知是那个畜生欺辱了娥儿之后,心里一直憋了一股子气,想杀人的那种气。碰巧我在东来顺做工,提前几天就听说使臣预备就在我们酒楼对面的寻芳台设宴,同时之前我在伺候一个醉鬼客人的时候,恰巧听到他炫耀之前家中母老虎来捉他,他从寻芳台密道逃跑,让母老虎扑了个空的趣事。我就得知了寻芳台里竟然有一这样条密道。真是老天襄助,这机会来得实在太难得,也太正好,我心里就开始暗暗谋划如何寻找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 我们酒楼的炙羊肉做的不错,每天都有寻芳台的客人点了要我们送过去,进楼不难,只是那三楼楼梯口有人把守,不太好上。我第一次给里面客人送炙羊肉时发现七皇子的座驾刚好到,于是我刻意慢了两步,举着炙好的羊肉走在七皇子后面,刻意将其举高,七皇子果然回头看了我一眼。第一次送完后,我回店里等着,我想看看我的小计谋会不会奏效,没想到竟成了。” 宁姝在一旁听得有些啼笑皆非,萧云岑吃货的名声原来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么?这算什么?使臣的间接死因竟然是萧云岑嘴边一块肉?挨陛下那顿揍,果真活该。 第329章 泪湿春衫(一) 周庠继续说下去:“我用了一点小花招,从别人那里夺来了第二次进寻芳台的机会,就是那次我近距离见到了我的仇人,也偷听到他今夜要宿在寻芳台的消息,于是我心中有了下一步盘算:在送完炙羊肉后,我趁守卫不备悄悄跑进密道里打开了门锁,之后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寻芳台,继续回去做事。直到子时打烊后,我一个人乘着小舟悄悄来到了密道口上了楼,然后犯了这场命案。” 谈思危若有所思道:“你怎么知道使臣一定会半夜出来的?若是他不出来,一直宿在素素姑娘房里,你准备怎么办?你就不怕人多眼杂,察觉到你,将你暴露出来吗?” 周庠麻木道:“我原本一个活口都没想留,我准备了许多迷药,到时候吹进房间里把他们全都迷晕,然后一个个全部杀掉。” 旁边一直认真听着的徽墨惊悚地瞪大眼睛,简直觉得这人丧心病狂:“素素姑娘何其无辜,你怎么能这样?” 周庠抬起头,满眼红血丝:“那天若不是她跟娥儿买花,一定要娥儿送到这样乌七八糟的地方,娥儿怎么会碰到那个畜生,又怎么会遭遇那样的事!”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思想也会随之极端,宁姝摆摆手,令徽墨不要浪费时间与他争辩,问:“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说下去。” 周庠机械地讲着:“我迷药都已经准备好了要点燃了,没想到天助我也,他竟然自己跑出来了,就在露台上喝得酩酊大醉,我走过去都察觉不到,呵,你们看,阎罗王都觉得他该死,所以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我岂能错过!所以我就动手了。我先给他下了药,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刀,一下一下地戳在他的身上,看着他惊恐地瞪大眼珠子,却无法反抗,我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 宁姝轻轻蹙了下眉:“你为什么选择那样的作案手法?” “酒楼里每天客来客往,酒鬼嫖客一大堆,我伺候他们时候就听他们闲聊,有一次听他们聊到二十多年前薛红衣犯下的命案。在我决定报仇时,那件旧案不知怎的就冒进了脑子里,我想:如果能把命案推到薛红衣的鬼魂上,那我岂不是能金蝉脱壳,谁也不会怀疑到我一个酒楼伙计身上?” 宁姝目光微锐:“你是怎么复制到密道钥匙的?” 周庠僵硬着一张脸孔道:“我从前在锁匠铺子里做过学徒,这些锁具的开法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谈思危立刻招手命人去查来回报,没一会儿的确问到了,证明他所言不假。旁听的大理寺丞立刻道:“少卿,咱们现在就可以禀报陛下,这案子已经破了!” 这案子像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剑,找不到凶手,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寝食难安,现下这周庠主动站出来认了罪,而且物证在此,杀人动机与作案过程皆说得有头有尾,不是他还能是谁?肩上的千金重担总算是能放下了。 却听宁姝清丽的声音再度响起:“大人稍等,还有几个疑点请容我问完。” 寺丞们露出反对的神色,宁姝却没空在意了,她沉吟了片刻,从另一个角度道:“你说你是一个人做的命案,从密道进又从密道逃走,那你如何能做到人出了密道还能从里面把锁锁好的?难道你有分身术?” 周庠脸上露出短暂的愕然,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矢口否认道:“我没有说我是从密道逃跑的!我……是这样的,我怕别人知道我的作案方法,于是我进密道后就把它又锁好了,然后杀了使臣后从露台上跳进了潮白河里,这样谁都不知道我是如何进出的,更像鬼魅所为了。” 可那一瞬间的慌乱并没有逃过宁姝的眼睛,她目光更加锐利:“那露台距离河面有近十丈高,你从那么高跳下去就不怕被水拍死?” 周庠再次垂下眼眸,咬紧牙关道:“我自小水性出众,所以并不畏惧,而且未婚妻遭此大辱,街坊邻里都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我又怎么能忍得下去。大仇得报,就算跳河里摔死了我也值了。你们放了娥儿,这事跟她无关,全都是我一人做的。” 宁姝没有丝毫停滞,步步紧逼:“我姑且信你的确水性出众,但是你似乎忘了一点,寻芳台为了博览两岸风光,所以是垒在七层高台上所建,这七层台阶加起来足有一丈多长,这就意味着,你即便的确想从露台上跳下去,那也摔不进水里,而是摔死在高台上,摔成一滩肉泥。” 第330章 泪湿春衫(二) 周庠的脸深埋着,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他的声音终究还是乱了:“我……我利用了一些东西,对,那片露台上有许多竹子,我利用竹子的韧性荡了一下,还有树,河堤上栽了不少大柳树,我先是跳到柳树上,然后再跳进河里的。” 宁姝却已将他看穿,徐徐摇头:“不可能,那些竹子我每一根都检查过,没有从中发现你所说的借力痕迹。至于你所说的柳树,你告诉我你跳的是哪一棵,从那么高跳下去定会有树枝折断的痕迹,我立刻派人去搜寻。” 被宁姝彻底逼近了死胡同里,周庠的嘴巴张了张,像是被堵住似的,半晌没能再说出话来,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许久后他才无力含糊道:“当时我杀了人心里很慌,而且天也黑透,具体我……我记不清了。” 宁姝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深深地望着他道:“到底是记不清,还是谎言编不下去了?周庠,这件案子你说你是一个人做下的,可光从这点上你就遮掩不过去,现在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你是与人合谋的,要么凶手根本就不是你。” “是我!就是我一个人做的!”周庠激动地抬起了膝盖,想要冲到宁姝面前,旁边差役立刻将他按了下去。这个看起来木讷憨厚的青年像一头发疯的野牛,赤红着双眼喊叫起来,“你们不是着急破案吗?你们不就要找个凶手吗,就是我啊!你们别连累到其他人!” 宁姝却从他身上看出一身的可怜,她道:“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就那么憎恨使臣,要在他身上刺九个洞?” “是的,我恨他,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宁姝已经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她轻轻发出一声嗟叹:“错了,他身上不是九个洞,而是八个。你想说你当时情绪激动所以记不清了是么?废了这么大的心力,才杀掉自己生命中最恨的人,刺在他身上的每一刀你都已经铭记于心吧,怎么会数错呢?另外,你说你先给他下了药,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刀一下一下地戳在他的身上,可你从头到尾忽略了一点:使臣真正的死因并非刀伤。周庠,别再撒谎了。人,并不是你杀的。你自首只是想为娥儿顶罪。可是你这样非但救不了她,反而把自己也搭进来了。” 旁边寺丞忍不下去,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不是他杀的!那这双鞋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他会在锁匠铺当过学徒,你处心积虑混进寻芳台,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就算不是他动手杀的人,他也是帮凶!下官懂了,肯定是李娥儿跟这周庠合谋,周庠开锁,李娥儿杀人,杀完人后周庠离开,李娥儿锁门,然后又打扮成寻芳台的姑娘伺机混了出来!” 无论寺丞怎么说,周庠只咬紧牙关,坚持说没有同谋,全是他一个人干的。 他这样固执己见,半个字不肯再多透露,宁姝喉咙说冒烟了也毫无办法,只得任由差役暂且将他押下去,之后再审。 周庠戴上手铐脚镣被押离公堂时,谈思危想了下道:“你一个月前为什么会去东来顺做工?” 一直像一头战马般冲锋陷阵的周庠,眼角肌肉抽了抽,他许久后才回答道:“为了挣钱。” “我们原定在下个月成婚,只是我家中一直清贫,无法给娥儿一个热闹好看的婚礼,连一副像样的新娘头面我都给不起,只能在铜首饰外头刷层漆代替金。娥儿虽然不说,但我自己心里有愧,碰巧我听说东来顺招工,那里虽名声不好听,可工钱给的高,我就去了。我想着就做两个月,攒不起一整套金头面,好歹买根金簪子,不能太委屈了她。五月初七那天晚上,娥儿去寻芳台给素素姑娘送完花出来,我碰巧遇上了。我们几日没见,于是拉着她在角落里偷偷说了一会子话……” 啪嗒,他发红的眼眶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然后抬起粗糙大手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其实这一切都怪我自己!若不是我拉着娥儿多说了两句话,兴许她就碰不见那个畜生了……怪我!全怪我!我自己才是最该死!” 只一巴掌,就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个血掌,代表着他深深的悔恨,徽墨看得鼻头发酸,不忍地别过头去。 第331章 泪湿春衫(三) 大理寺除了谈思危外一干人等全都赞成李娥儿与周庠合谋杀人的推断,就连大理寺卿冯正在听说物证具备,案犯招供的消息后,也恨不得立刻进宫面圣禀报这个好消息。 宁姝据理力争,可以她一人之力也难以抵挡这么多人的唇枪舌剑。她知晓这个案子就如同梁上剑颈上绳,与其相关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立刻摆脱它。尤其是现在有人主动认罪,简直天大的好事,求都求不来的,可这小小宁姝竟然拿所谓的真相公理夸夸其谈,简直自不量力。 一名寺丞冷笑地朝宁姝道:“宁大小姐,下官知晓你想学你的师傅做女诸葛女神探,想扬名立万,想名动九州,但是你别忘了,你首先是大越国的子民。这个案子非比寻常,五天的时间稍纵即逝,你难道想为了你一个人的名声,坏了整个大越的国运?还是你想亲眼看着百姓们惨死在南燕的刀剑之下,伏尸百万的场景!” 宁姝挺直着腰背,目光如水清澈见底,毫不畏惧地迎上来自四面八方的诘问:“大人太看得起小女了,小女的名声难道不是已经九州闻名的差了吗,又何须再给自己扬名立万?若我真如大人所说只为虚名,我敢叫佛祖立刻对我五雷轰顶。只是诸位大人,周庠证词中的破绽之处如此之多,有耳皆辨。仅凭那双鞋,只能证明他的确到过案发现场,又如何能证明他参与了作案呢?而李娥儿更是连作案过程都说不出来,仅凭我等主观臆断就定了他二人的罪,难道不是推卸责任,捏造冤案吗?诸位可敢抬头看一看大理寺影壁上高祖皇帝亲笔所书的公道正义四个大字!” 寺丞被气得脸色赤红,伸手怒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有你这妖女在,我大越亡矣!” 徽墨按剑挡到宁姝面前,讽刺道:“有你们这些老古板、伪君子,大越才要亡矣!” 一边是同侪,一边是意中人,谈思危站在夹板中间左右为难,多次试图缓和亦无用处,一脑门的官司。 在嘈杂的争辩声里,向来装聋作哑的冯正半睁着眼睛,缓慢地张了口道:“公道正义乃世间正理,我等自不敢不顶礼膜拜,奉若神明。只是老朽年迈,今日就倚老卖老一回,请问宁大小姐:二与百万,孰多孰少?” 宁姝隐隐有感,他想要说什么,可是她不得不作答:“百万。” 冯正接着道:“那么二人性命与百万性命,孰重孰轻?” 宁姝默默捏住了掌心:“苍穹之下,黄土之上,天下亿万人都各自只有一条性命,宁姝以为,二人与百万人不该做比,也不可做比,因为谁也没有资格无由无据地夺走他人的性命,更无法替他人做主决定生死。” 冯正那双老花眼终于全部睁开,目光里有些欣赏的意味,然后继续发问:“那我现在就让你自己做做决定:若现在有一个选择摆在你面前,亡你一人,而保一国人,包括这一国中你所有的家人,你会如何选择?” 掌心掐得更紧,有种痛的滋味。宁姝睫毛剧烈地颤了下,嗓音无比艰涩,最后也无法不跟从她的内心:“……国。” 第332章 泪湿春衫(四) “对喽,”冯正笑起来,闭上眼睛快活地点点头,“先有国再有家,家之后再有子嗣绵延、生生不息。若能以最小的牺牲,换得最大的报酬,这笔买卖缘何不做?在百万、千万条性命前,两个人的公道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即便神明要降下五雷轰顶,那就降在我大理寺几十颗脑袋上。只要其他百姓能够无虞,我们这些顽固迂腐的老骨头做一做这恶人又何妨?被雷劈了碎成渣也就随风去吧,刚好算是为他二人赔罪了。” “可是——”她心里有一腔的不甘、不愿以及替李娥儿、周庠二人发出的愤懑,这些浓郁而复杂的情绪全部凝成宁姝口中呼出的一口长气。她冷静下来,刚才须臾的动摇已被她一脚踩灭,重新找回独属于她的坚定。 “冯大人,南燕国给我五日时间,现在也不过才过去一日半,就这样草草结案,未免也太着急了些,冯大人难道对大理寺诸位大人就这么没有信心吗?请你相信我,让我继续查下去,五日期到前,我一定会给这个案子一个圆满的结果。我宁姝,说到做到!” 谈思危见状,立刻站出躬身:“大人,宁大小姐前后勘破凤凰台与玄清观两桩大案,您都亲眼见证,难道还对宁大小姐的能力保持怀疑吗?下官亦以头顶乌纱为她担保,这个案子她肯定能解决,请大人暂且不要将此案回禀御前。” 冯正的目光在宁姝身上落了很久,又望向谈思危,陷入了长久的犹豫,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此案兹事体大,本官实在无力承担罪责,不如将详情禀报陛下后,请陛下……” 宁姝心头剧跳:若是禀报了陛下,那李娥儿跟周庠,肯定没有活路了! “不必禀报了,李娥儿并未参与此案。” 一道清凌凌冷如冰的声音在公堂外传了进来,宁姝立刻应声回望而去,就见夏侯轻一身霜色罗衣在九思的搀扶下,不紧不慢地踏了进来。 “世子!”望见他,宁姝的眸子不由自主就被点亮了,向他迈了几步。 听到宁姝的声音,夏侯轻朝她微微侧了下头,“嗯”了一声,唇角似挑非挑了一下,而后朝冯正继续道:“案发那夜,李娥儿在大相国寺大佛像面前跪了一夜,子时三刻有小沙弥看到她,劝其离开,但她一直跪到第二天早晨才走。” 一名寺丞当即道:“那小沙弥是一直看着她的吗?使臣是死于子时至丑之间,就算她子时三刻的确在大相国寺,她也可能之后再赶去西市杀人啊。” 九思将夏侯轻搀扶入内,冯正哎哟喂一声,见状恨不得把自己屁股底下那把椅子让给他坐,幸而夏侯轻并不青睐那个座位,坐在了旁侧的位置,慢条斯理地问了一个问题:“大相国寺到寻芳台多远?共有多少条路?” 宁姝心里只略作思量,就已经懂了他的意思,微微而笑,放下心来。 第333章 砒霜饴糖(一) 谈思危接过差役呈上来的帝都道路图,提笔沾墨:“一共三条。第一种是从大相国寺南出,过桥后行至城中朱雀街,再左转经由夕水街一路向西,抵达西市;第二种是先走琴台路,至岳宫街,穿过崇仁坊后继续西行,河对岸便是寻芳台;最后一种是水路,在朱雀街搭船沿着河道自东向西。如果是步行,第二种走法路程更短些,但也需要至少一个时辰。如果是水路,路程是短了,但逆水而行比走路慢上一倍不止,所花费的时间反而更长了。” 也就是说,即便是第二种走法,李娥儿抵达西市最快也得丑时三刻,想在剩下的一刻时间内完成混进寻芳台,杀人,再逃出这一系列行为,绝无可能。 那名寺丞还不肯放弃:“如果是马车呢?马车跑起来不是比走路快多了?” 夏侯轻接过冯正亲自奉过来的茶,品了一口搁在旁边:“马车就更好查了,如她这般家境贫寒者家中定养不起马车,只能从外面请,萍水相逢,生意做完就散伙,只需一张悬赏告示张贴到大街上,那马车夫定会出卖她的所为。而且诸位别忘了,还有龙城卫夜巡,马车从大相国寺到西市这么长的路,未被发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铁证如山,若再强行把罪扣在李娥儿身上,那可真是青天白日枉顾公理,制造冤案了,最后一个提出疑议者也默默闭上了嘴巴。冯正点点头道:“如此,那此案的确与李娥儿无关,不过周庠还有嫌疑,恕下官不能放人。” 宁姝理解地点点头。 冯正稍稍欠身又道:“此案还要麻烦宁大小姐尽快侦破了,老朽在此代大理寺所有人拜托于你。” 宁姝亦屈膝回礼:“大人客气,小女本分。” 忙活半天,好歹李娥儿嫌疑洗清,至于周庠,继续审下去总会问出新的线索的。公堂众人散开,宁姝呼出一口气,眼眸含星地走到夏侯轻身边:“多亏世子殿下来得及时啊,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夏侯轻单手支在额侧:“你不是平时嘴皮子挺溜,同我顶嘴厉害得很,怎么现在怂了?” 宁姝哀叹一声:“这不是双拳难敌四手,乱拳打死老师傅么,我这个老师傅就被八手、十手、十二手联合起来打死了。” “没出息。” 宁姝半点不介意:“有殿下在,我要什么出息。” 夏侯轻嘴角上扬一道微不可查的弧度。 一旁,谈思危看着两人间自然融洽的氛围,眼神微微暗了暗,他走上前,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冯大人已经同意先将李娥儿放出来,不过她扰乱公堂的二十棍是免不了的。不过我会叮嘱一下掌棍的差役,尽可能打轻一些。殿下、姝儿,你们看,需不需要再审问审问她?” 宁姝沉思片刻,然后道:“行完刑后,能不能请少卿通融容我带她去见一见周庠?” 谈思危露出为难的神色:“按照律法规章是不可以的,不过……行吧,姝儿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第334章 砒霜饴糖(二) 没多久,谈思危亲自将李娥儿带来,被杖刑后她脸色发白,可与她的肉身相比更痛苦的应该是她的灵魂,一双眼睛里布满了复杂的悲伤,看起来比早晨见她时更枯败了。 “恩公,你为何要救我?这案子自我开始,我身上有着怎么也洗刷不去的罪业……求你们就让我了结此案吧,不要再追查任何人,也别再通缉周大哥了,他是个好人,这天底下除了我娘外,对我最好最好的人……” 宁姝道:“娥儿,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有一点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周庠或许知情,或许与人合谋,但真正下杀手的人并不是他。” 李娥儿的眼泪滞了滞:“人……不是他杀的?” “待会儿你们见了一问便知。” 谈思危拿了少卿令牌命令守卫打开牢门。 听说李娥儿无罪释放,周庠短暂的愕然,先是怀疑是不是给他下的圈套,直到亲眼见到了李娥儿站在他面前,他才肯放下满心的戒备,两个人隔着冰冷锈蚀的铁牢抱头痛哭。 徽墨揉了揉鼻子,觉得目前的情况简直匪夷所思:“所以现在的状况是:李娥儿以为是周庠杀的人,所以来投案自首;而周庠又为了保护李娥儿,俯首认罪。这两个人是头脑发昏了吗?争着抢着来认这个罪?” 宁姝望着泪眼婆娑相互舔舐伤口的二人道:“情爱这回事本就是不能用常理来论断的,它能使人甜蜜,也能使人肝肠寸断,能使人穷途末路,也能使人甘之如饴……它就是有着难以描述的魔力,若是能完全循着理智走,那就不是情爱了。” 徽墨一阵齿冷,后怕道:“都穷途末路了还能甘之如饴?那可真是恐怖,我这辈子都得离这东西远远的。” 宁姝失笑:“你可吃过青果?一种产自南方的果子,成熟时绿中带黄,咬在口中第一口无比酸涩,让人忍不住要吐出来,可挨过了第一口的苦后,你就会体会到一种曼妙悠长的甘甜来,让你回味无穷。只要尝过的人,莫不对它又爱又恨,最后欲罢不能。因为你知晓再多的苦也不过是甜的前奏罢了。” “那要是不小心选到的青果是坏的,一点点甜都没有呢?” 宁姝的声音如同掌心无声消融的雪,枝头静默吐出的蕾:“那就要看心里甜不甜了,若是心不甜,那就趁早扔了它;若心里是甜的,即便是砒霜,也是饴糖。” 徽墨眨巴眼睛:“真的假的,说得我都想尝尝了。” 站在宁姝身后,夏侯轻抿了抿唇,似在无形中品尝着那一口青果的甘苦余味。 李娥儿不能在此久留,让他们二人短暂地说过几句话后,谈思危命人将李娥儿带走,宁姝上前看着失魂落魄的周庠道:“娥儿的嫌疑已经洗清,你现在应该将所有事和盘托出了,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到时娥儿又该陷入怎样的悲伤中呢?你想好了。” 周庠痛苦地捂住脸,半晌后沙哑着喉咙道:“我那天晚上的确是做好计划想杀他的,所以利用炙羊肉上楼,趁机开了门锁又出去这些都是真的。可是丑时二刻我到达寻芳台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死状极其惨烈,身上流出来的血都还温热的,我吓呆了,所以一时未注意踩下半个血脚印。察觉后我赶紧脱下靴子光脚从密道又跑了出去,因为太过惶恐我一时不慎还栽进了水里,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回了家。我以为,以为是娥儿动的手,我才认罪的,我…… 人真的不是我杀的!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啊!下个月我就要跟娥儿成亲了,这辈子我一定要娶她的。求你们……求你们……”周庠情绪失控,赤红着双眼额头砸在地上,砰砰作响。 第335章 砒霜饴糖(三) “我们是想帮你,可你确实在敏感的时间到达了案发现场,这实在是……”谈思危微微摇头,低声唏嘘,实在不愿意把棘手两个字说出来刺激到他,谈思危想了一下又道,“除非你能想出自证清白的法子来。” 周庠高大的身躯绷了绷,多到无法承载的悲戚漫到他的脸孔上。 “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快找出凶手。”宁姝冷静的声音,把周庠从绝望的深渊里往上拉了一把,“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保证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里没有一字谎言,若是做不到,那就别怪我们见死不救了。” 周庠连连点头:“好!我发誓!我绝不会再隐瞒你们任何东西,若是我没做到,就让我死亡葬身之地。” 宁姝开始发问:“你是何时进的寻芳台,又是何时离开的?自进去到离开这段时间内,你做了哪些事,看到了什么人、事、物,全都说给我听。” “我们店里一直以来的规矩子时准时打烊,那天也不例外。之后我花了大概一刻时间做准备,趁四下无人划了条小舟从潮白河里进了密道口,顺着木梯上了楼。我害怕有人经过会撞见我,于是我趴在门后听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声音,才敢大着胆子打开密道门走出去,所以当时我心里估算着应该是丑时二刻。当时整个三楼差不多睡了,只有东面屋子里还传出一些……动静,十分激烈。但从声音听并不是那个畜生的,于是我顺着其他屋子挨个往里面吹迷香,悄悄摸进去望,发现素素姑娘自己独寝的,她婢女趴睡在旁边榻上。我十分纳闷往其他地方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只能去了露台。没想到他的确在那儿,不过人已经仰躺着死透了,我骇得丧胆失魂赶紧溜了,因为栽进了河里折腾了许久,我上岸时差不多快寅时了。” 宁姝将几个时间点记在心里:“从头到尾,你一个可疑的人或者可疑之处都没发现吗?” 周庠不堪地抹了把脸:“没有……我当时虽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去的,可我从没杀过人,所以从始至终都是提心吊胆的,且天黑不敢点灯,只敢吹个火折子,并未发觉什么异常……” “那你从密道上楼前为什么要在木梯背面站着?” 这下轮到周庠错愕了:“什么木梯背面?我没有啊。如果密道里有人行走会点灯,而且有脚步声,我见什么都没有就直接上去了。” “没有?”宁姝狐疑地皱了下眉,从油纸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那么这根蓝色布条是不是你衣服上的?” 周庠仔细瞧了瞧:“我那天的确穿了一件蓝色旧布衣,怕上面不小心沾了血回家后赶紧换了扔进了猪圈里,至于有没有无意中被扯破一块我着实没有注意。” 猪圈?徽墨嘴角抽了抽,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宁姝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之前我掌柜的说你第一次从寻芳台回来时,摔了一头一脸的泥,那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我潜入密道打开门锁后,以最快的速度跑了上来,装作毫无异常地走出了寻芳台,直到迈出大门老远才敢靠在路边喘了口大气。那日白天连着下过两阵雨,地上洼了一块很大的泥塘,我本是准备绕道走的,没想到一个人忽然从旁边窜出来撞了我一下,于是我就跌进了泥塘里。那人个子不高,十分灵活,等我回头看已经没影了。” 第336章 砒霜饴糖(四) 宁姝:“你说之前听酒楼里的客人醉后谈起寻芳台密道以及薛红衣的事,是同一个客人吗?可还记得那客人长什么模样?” “不是同一拨,薛红衣的事是几个老客提起的,听掌柜的说他们是常年在西市寻欢作乐的老朋友,总乐忠于聚在一起谈些过往旧事。提起密道的那位是一个人来的,单独要了个包厢然后就喝酒唱曲,喝醉后就拉着我说醉话。那人年纪不惑的模样,长得稀疏平常,穿灰色衣服,不过看起来特别瘦,整个人干巴巴的,说话的声音很沙哑,就像是……”周庠想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措辞,“砂纸打在木头上的声音,让人瘆得慌。他就来了那么一次,之后再没来过了。” 宁姝回头望向夏侯轻,两人眉头同时蹙了下,心照不宣地想起一个消失了很久一直没找到踪迹的人:那个在背后摆布萧云焱,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灰衣谋士! 其他细节任由周庠想破脑袋都没能再忆起,宁姝只得宽慰了周庠两句,同谈思危、夏侯轻一起往外走。 宁姝道:“我怀疑,这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嫁祸。” 徽墨一腔好奇:“何以见得?” 宁姝解释道:“昨天我与谈少卿共同发现木梯后面一双脚印的形状,说明有人曾站在那里,而且那双脚印十分清晰,这表示那个人还站了不短的时间。既然周庠肯承认案发现场的血脚印是他所留,也承认了锁是他开的,那他没必要在这样一个小细节上撒谎。如果木梯背后站着的并不是周庠,那就只能是凶手。再加上周庠翻供后所言,他慌张离开后并没有再关注门锁的事,那么这个门究竟是谁重新锁上的呢?会不会从周庠进楼到离开这段时间内,一直有一个人悄悄地站在木梯之后,在黑暗里默默地观察着他一切的举动?” 谈思危神色同样凝重,唏嘘地摇摇头:“如果真是这样,那凶手可真算得上是机关算尽了。” 听明白后,徽墨大热天没忍住打了个寒战,瞠目结舌。 何止是机关算尽,简直是可怕。他设下这样一个庞大的局,引着周庠主动成为他的帮手,帮他打开了进入寻芳台的密道门,在杀了使臣后,又引导着周庠一步步成为他的替罪羊。而他,至始至终站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连一根头发丝都没被人看到,这样的心机,恐怕连魔鬼都比不上! 夏侯轻道:“我不信这世上有牢不可破的机关,只要有一丝能透出来的风,就能沿着那丝风找到隐藏的缝隙。” 宁姝赞同地望着他:“我也同样觉得。” 夏侯轻循着她的声音垂下头,在空旷的地牢里,他的嗓音有种玉箸敲在青瓷上的质感:“下面你准备选那一条切入口?” “现在我主要的怀疑点放在两个人身上。” 不需宁姝说完,夏侯轻已心领神会:“李娥儿跟素素?” 宁姝点头:“是,就是她们两个。” 谈思危道:“那李娥儿不是已经洗刷清白了吗?姝儿为何还会怀疑她呢?” 宁姝不紧不慢,徐徐道来:“素素身上的疑点比较清晰,按照周庠所说,他那晚的确是奔着杀人去的,而且若是不巧使臣留宿素素屋里,他就准备两人一起杀了。但是事情就是那样玄妙,使臣提前离开了并且死了,素素留下一命。到底真是她运气那么好,还是有什么缘由?再加上之前她患有隐疾还要接使臣这个客,就很值得推敲了。 至于李娥儿,她的确不可能杀人,但并不意味着她跟此案已经完全排除关系了。相反,有两点我觉得她十分奇怪:第一点是她刚才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恩公,你为何要救我?这案子自我开始,我身上有着怎么也洗刷不去的罪业。’这个洗刷不去的罪业是从何而来?就算她要揽罪,可是使臣欺辱她在先,是她的仇人,即便她为自己报仇,于法不合,但是于情可原,不该是这样的想法。第二点则是她的举动,那夜周庠背着她去报仇,可她这个真正的苦主却跑去大相国寺佛像前跪了一夜。那尊佛像是双面佛,一面缘,一面悔,她到底是跪的哪一面呢?” 第337章 两面佛(一) 与此同时,李娥儿在官差的带领下走出牢狱,半路上经过了关押寻芳台内老鸨姑娘龟公等人的牢笼。 见到她安然无恙地往外走,正在修指甲的老鸨抬起头啐了一声,冷笑道:“她倒被放出来了,咱们却还要在这里头活受罪。” 旁边其他姑娘皆愤愤应和:“就是!哼!” 素素轻轻一叹,软语道:“她也是苦命人,妈妈就别这样奚落她了。” 饮雪等人嘲讽道:“她的确苦命,那待在笼子里的咱们就不苦命了么?一夜就受不了,咱们在这西市、京城、在这世上,可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活受罪么?咱们苦命,可好歹没连累任何人,只自己把苦当蜜糖吃了,不像有些人矫情得要拉全世界陪葬。” 饮雪声音很大,明摆着故意说给李娥儿听的,李娥儿步伐僵了僵,脸色明显更加难看了。 “饮雪。”素素走过去拉了拉,饮雪这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气,好歹算是闭上了嘴巴。 李娥儿睫毛急颤着,看都不敢看她们,加快脚步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素素抬起眸深深地望着李娥儿的背影,眼里晃过一片被雨水击碎的静湖,然后慢慢背过身去。 已经跟她们混成一片的连翘眼尖地发现她腰上一只绣工精巧模样可爱的香囊,好奇道:“素素姐姐,你这香囊好漂亮啊,闻起来也甜甜的,怪不得你身上每时每刻都香香的,真好闻!你这是哪里买的?等我出去了我也让我娘给我买一只。” 素素眼神一晃,将那只香囊捏了捏,不动声色地收进衣服里:“哦,这是之前元夕夜孙公子带我出楼,在东市上偶然经过个小摊子买的,具体位置我记不清了,不过香囊么,都差不多模样,你随便买一只就是了。” “好,我也去东市。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机会从这里出去了,素素姐姐我好怕啊。”连翘眼泪汪汪。 素素虚长她几岁,像怜爱一个小妹一样搂住她轻拍她的后背,呓语般道:“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 从大牢里走出,宁姝继续往下抽丝剥茧:“除了这两个人外,我还有一个想不通的地方。密道开启关闭的声音虽然不算大,但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会格外清晰,密道声数次开启关闭,三楼里几位宾客跟姑当真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吗?” 谈思危想了下道:“据周庠刚才所说,最东面屋子里动静……比较大,所以把其他声音盖住了吧。” 宁姝道:“宿在寻芳台最东面那个屋子的是谁?” “婠婠姑娘跟蒋家四公子。据他们的供词说,他们两人一整夜都——”谈思危翻看着证词簿,一双眼睛惊得溜圆,脸上冒出腾腾热气,斟酌了许久才选出个含蓄的词眼,“咳咳,没怎么睡。” 为了掩饰尴尬,他忙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 一整夜都在那什么,宁姝嘴角抽了抽:“还真是……精力充沛啊。”也不怕马上风么?蒋四公子这个名字好像哪里听过,对了,就是之前凤凰台案,硬拉云扉去揽月湖看念奴的纨绔子弟,真是烟花柳巷哪儿哪儿都是他。 旁边徽墨发了一小会儿呆,等醒过神来只听到最后两句,好奇道:“一夜而已,算很大本事吗?我家世子爷三天三夜都可以。” 谈思危嘴里的茶险些喷出来:“噗!” 宁姝:“!!!” 旁边伺候的差役纷纷向夏侯轻投去震惊又敬服的眼神。这位传说中片尘不染,仙儿似的夏侯世子竟然有这等能耐,真是让世间男子五体投地啊。 夏侯轻一张脸瞬间黑得彻底。 第338章 两面佛(二) 被一只调皮的猫儿挠了一下心口,宁姝酸溜溜道:“三天三夜……殿下还真是精明能干,真教小女敬服不已。”也不知道是与哪位闺秀佳丽,她心里哼了一声,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不过小女还是奉劝殿下,仔细伤身。” 徽墨骄傲道:“是啊,也不看我们世子爷是谁,啊!” 他话匣子还没关上,被一粒金珠击中,点中了哑穴。 徽墨赶紧求爹爹告奶奶,险些五体投地才勉强求得九思替他解穴,委屈道:“我没乱说。三年前藩国五万士兵扮成流民强闯云燕边境,险些叫这些贼子突破防线,王爷他旧伤复发受困城中,不是世子爷您临危受命前线救援的么?您率领八千云燕子弟死战三天三夜不曾合眼,最后以少胜多,不仅保住了边境,还杀死了藩国的左贤王!那英姿,简直无以伦比!” “……”原来说的三天三夜是这个,全场寂静,哭笑不得。 徽墨犹在迷糊中:“???” 夏侯轻脸色由黑转白,冷笑一声,吩咐道:“舌头还想要的话,往后不会说话就别多嘴。周庠当日所着的那件蓝色旧布衣还在他家中,去把证物取来。” 徽墨憋屈地低下头道:“是,属下这就去。” 夏侯世子发了火,其他差役皆识趣地往外头站站,尽量不触这位世子殿下的霉头。 夏侯轻朝着宁姝所在的方向挑了下眉:“精明能干?” 他伸出手,九思会意地斟了一杯新茶,宁姝赶紧抢过来送到夏侯轻面前:“殿下年少英才,美名早已远播九州,这不就是精明能干吗?” 夏侯轻不接,又道:“敬服不已?” 宁姝连连赔笑:“殿下以八千战五万,最后还能以少胜多,真教小女敬服不已。” 夏侯轻:“仔细伤身?” 宁姝冷汗直滴:“您为了百姓为了国家死战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令闻者无一不肃然起敬,奉为楷模,只是如此的确伤身,小女真担心殿下的身子呢。” 夏侯轻扯了下嘴角:“如此我还要感谢你了。” 宁姝谦虚道:“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 夏侯轻抬手一个爆栗准确地击中她的额头:“油嘴滑舌。”不过好歹算是接过了她奉上的茶。 宁姝揉揉并不怎么痛的额头,笑呵呵地直起腰站在他身旁。 谈思危望着他们的一来一往,有些发愣,好像除了在牢里那几天,宁姝从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轻快明丽的笑容。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有些事好像跟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心口处微微疼了下,他收回视线继续翻看着手中的证词簿并未说话。 徽墨完全不想说话,并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木着一张脸站在周庠家的猪圈前,感受着那些活泼可爱的大肥猪们欢快的哼唧声,以及猪圈里四处喷薄,躲都躲不掉的“香气”,另外还有一坨一坨新鲜出炉的猪粪。他干呕了一声,忍着满腔的热泪,一步一步视死如归地走进了猪圈的最里面。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第339章 两面佛(三) 徽墨快马加鞭把那件衣服找了回来,扔到宁姝面前,木着脸直往水井处跑,拎起一桶水就往右手上冲,冲完一桶又一桶,直到手没什么知觉了,然后失魂落魄地拿起自己一排剖尸的小刀,轮番在手腕上比划,比划完又去拔剑,像是在思考到底哪种断手的方式比较快,不容易痛。 歙砚溜达过去,看神经病一样看他:“你又犯什么毛病?” 徽墨了无生趣道:“我的手,它脏了。” “脏了就洗洗呗。” 徽墨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悲愤道:“有些事不能做,一旦做了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他走进猪圈刚要伸手去捡那件旧衣服时,一头肥壮可爱的大肥猪兴冲冲跑过去生产了一坨便便,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哪怕已经快把手洗秃噜皮了,可那热气腾腾的感觉还是像噩梦一般在他脑中萦绕,恐怕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了。 歙砚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哎,我的手也脏了,不对,应该说我的后背、我的脸,我的嘴全都脏了……” 朋友的悲惨遭遇总是最能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徽墨道:“你是怎么回事?” 歙砚一脸悲愤道:“昨天宁大小姐的暗卫,那个叫子归的不是中毒受伤了么?殿下竟然吩咐我伺候!你晓得啊?女人啊!那是可怕的女人啊!老子不仅要背她,夜里还要给她守夜,伺候她吃药!她昏迷了,药也不肯好好吃,老子还要找根麦杆一点点给她喂进嘴里!” 徽墨:“……” 歙砚:“最可恨的是,有些药她咽不下去就流到了脖子里,那老子就要帮她擦一擦嘛,然后就拉开她衣领,她睁开眼睛就给了老子一巴掌!啊啊啊,气死老子了,哪有那么不讲道理的女人,她长得漂亮她就厉害哦,老子才不稀罕看她哩。你说是不是?” 徽墨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后举起剑挥过去:“……我杀了你。” 后院里一阵鸡飞狗跳,宁姝无语地看了一会儿,回头往往四平八稳,仍在安心品茶的夏侯轻,内心再度对世子殿下捡孩子以及养孩子的方式表示了巨大的质疑。 宁姝斟酌了半天,才小声道:“殿下就不怕他们闹出格?” 夏侯轻十分随意:“在王府中就时常如此,放心,不会出人命。” 原来要求只是不出人命这么低?宁姝嘴角抽搐道:“殿下栽培孩子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呢。” “我的确不大会教养孩子,大多时候任由他们随天性生长,只需保持纯良秉性。你这样一说,确实是我稍纵了些。”夏侯轻支在额侧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不过无妨,一个家里有一人会教孩子即可,你说是不是?” 他薄唇轻启,语气分明平淡如常,却无形之中撩拨得宁姝双腿发软,整颗春心都要荡漾起来。她忙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窘迫:“呵呵,应该是的吧……” 夏侯轻嘴角上扬起一道幽微的弧度:“是便好。”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不知是那茶太润还是怎的,一滴茶水沾在他的唇珠上,闪着幽微的光。宁姝目光也被黏在上头,六根不净。 第340章 两面佛(四) 她忙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回过头坐在案前,默念一句“美色误国,美色误国”,然后才能将这朵男妲己暂放一边,静下心来一条一条认真地疏离目前所得到的线索,以及待查的点。 她刚才比对过,发现那件衣服背后的确被刮破了一块,与之前发现的那根布条完全吻合。望着纸上画出的一条条人物与事件关系图,宁姝眸子里透过深思,搁笔走到后院朝熊孩子们拍拍手,把他们召过来。 “别闹了,现下有几件事我们要抓紧时间,一、去查一查五月初七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每一个细节都要问出来,李娥儿应当还有很重要的事瞒着我们; 二、去查一查素素的身家背景,若我料得不错,这个案子里有她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那个把周庠撞到泥坑里的人也得试着找一找,问问有没有路过的人看到。我怀疑这根布条就是那人故意割下来,又挂到木梯后面嫁祸他的。” 徽墨道:“周庠说撞倒他的人个子不算高,大概齐到他耳廓上……咦?那不是跟少卿大人差不多的模样?那我就照着少卿的背影大概画个模样吧,也方便找。” “你乱说什么呢!”他这样胡言乱语,宁姝立马一个爆栗砸了过去,又代他向谈思危赔罪,“少卿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徽墨嘟囔道:“哎呀,我就随口一说么,至于下这么狠的手么?而且谈少卿脾气多好,怎么逗都不生气的,怎么可能会记恨我一句话呢,谈少卿你说是不是?” 谈思危愣了一下,望向徽墨的眼神里充满了讶异,似乎在奇怪他怎知自己怎么逗都不生气,不过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回道:“哦,是,随口一句玩笑话而已,不妨事不妨事。” 徽墨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无意中露出了破绽,忙闭上嘴,装傻充愣地抬头欣赏房梁的优美的形状。 宁姝把话题拉回去替他遮掩:“另外我们还需要安排几个人把李娥儿彻底盯死。” 谈思危当仁不让:“这件事交给我吧,我会安排大理寺的探子盯住她全家。” 宁姝道:“那好,素素现在还在大理寺,她的一举一动也拜托少卿了。” 歙砚负责带人去查五月初七详情,天问负责查素素的身家背景,那天撞倒周庠的无名氏交由徽墨去打探,众人各自领了任务散开。宁姝与夏侯轻则站在了大相国寺那尊远近闻名的双面佛前。 佛寺中与往常一样香客盈门,尤其是那尊双面佛前信徒无数,到处燃着虔诚的檀香与长明灯。一面是缘,无数善男信女于佛下祈求此生能得一良缘,满目期盼;一面是悔,犯了业障的信徒们带着满心的悔恨长跪佛前,只求佛祖能降下慈悲饶恕罪业,一地是泪。这样完全截然不同的两拨人放在了一起,格外有虚妄之感。 小沙弥从无处下脚的人群里挤出来,一头是汗,向二人施礼。宁姝回礼,道了声麻烦小师傅,开始听他讲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那个女施主挺奇怪的。” 他说,“那天夜里是小僧巡寺,小僧的确亲眼看见那位女施主在寺院围墙外朝着双面佛的方向跪了一夜。虔诚的香客小僧也见过不少,但她那样的还真不多。也不说话也不点灯,就那么一个人跪在那里双手合十默默垂泪,小僧请她离开也毫无反应,只得由她去了。 我们寺中每日寅时二刻起身做早课,小僧打开寺门没想到她还在那儿,就过去问她发生何事,她说了三个字‘我有悔’。 小僧便多嘴问了一句:因何而悔?她脸色特别难看,小僧便告罪离开,结果远远听到她低声说了句话,朝双面佛磕了三个响头,不声不响踉踉跄跄地走了。” 夏侯轻:“她说了什么?” “距离有些远,小僧未听真切,似乎是——因为背叛。” 第341章 背也叛也(一) 背叛—— 这两个字在宁姝脑中不停旋转,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背者,反也。叛者,乱也。背离前诺,违逆其心,是为背叛。就算李娥儿觉得自己失去清白,还带累了周庠的名声,可她是遭人强迫,并非自愿,根本谈不上背叛二字。可如果背叛的对象不是周庠,那又会是谁呢? 以及那个没头没尾的“悔”字,她到底在为什么而悔恨着呢? 一边思索着,一边马车慢慢在蒋家大门口停下,久思无果便暂搁一边,宁姝先一步跃下马车,走过去砰砰砰拍响蒋家的大门。 门后人道:“来者何人?” “国公府宁姝。” 门开了一条小缝:“所为何事?” “奉命查使臣暴毙案,想请问——” “我家大人有公务在身不在家中,你请回吧。”门内人毫不客气地说完,“砰!”一声那条缝隙关紧,力道之大,拍了宁姝一鼻子灰。 宁姝噗噗扫了两下,继续道:“我不是来见你家大人的,你家四公子呢?他是当晚宴请的参与者,是少数几个从头到尾没有离开的人,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他。” 门内人更不客气:“我家少爷身体抱恙,不便见客,该说的之前已经都同大理寺的人说过了,请不要再来打扰。” 宁姝:“……” 门内人:“你还不走做什么?不请自来者我们蒋府恕不欢迎。”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尚书府也是不遑多让了。宁姝扫了一眼身旁的夏侯轻道:“南平王世子就在我旁边,你确定也不欢迎?” 门内人明显慌了一下,里面传出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没多久这扇金贵的大门终于开了,蒋尚书亲自倒履相迎,恨不得把夏侯轻当佛祖一样供进来。 见到宁姝奚落的神色,蒋尚书立即朝门房呵斥道:“怎么一回事?宁大小姐奉了皇命来查案,竟敢瞒着我拦在门口,真是岂有此理!还请宁大小姐切勿见怪啊。还不快向宁大小姐赔礼!” 宁姝摆摆手揶揄道:“尚书大人多虑了,微末小事何必动怒,毕竟这年头路上一条狗也懂得仗一仗人的势,尚书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蒋尚书老脸一红,面庞抽了抽,露出愧疚难当的神色:“哎……实在不是老朽倚老卖老,而是犬子他太不争气!一天到晚不做正事就罢了,成天就知道寻花问柳,昨日从寻芳台回来就后就一直不大好,昨天勉力应付了大理寺的问询,之后就昏厥了,前后请了几波大夫,现在爬都爬不起来了,真是愧煞老夫也。” 夏侯轻抬了下眉道:“不知贵公子是何急症?” 蒋尚书觑了一眼同样好奇的宁姝,脸色更加难堪,简直羞于见人了:“回夏侯世子,大夫说他阳气耗损太过,又受了惊吓……是,是脱阳之症……” 噗! 宁姝使劲儿憋了半天才没令自己失态,怪不得蒋家大门紧闭一副不配合的样子,而是实在太过羞耻。小小年纪就患了这样的病,传出去往后在京城如何抬得头来哦。 饶是淡定如夏侯轻,也不免露出些许古怪之色:“蒋大人放心,我等只简单问两句话,并不会刺激到四公子。” 蒋尚书再难推辞,只得道:“那好吧……这边请。” 他在前头亲自引路,宁姝这才终于能见到这位玩脱了的蒋四公子。只见他脸色的确虚白,浑身冷汗淋淋,躺在床上连喘气都嫌太耗费体力。几名大夫在旁边熬药,人参、附子不要钱似的往药炉里扔。 蒋尚书是又气又心疼,所幸背过身不去看。 “把脉给我。”夏侯轻走上前道。 几位大夫并不知他是何人,只觉这人满身清华,一见便非凡人,忙不迭将蒋四公子虚弱的手臂抬起,送到他手中。 宁姝知晓他天纵奇才,没想到连问诊号脉也有建树,于是好奇地探着脑袋上前看。见他号脉后,又探了他的额头、颈侧几处,然后道:“他被人下了催情药,而且是很大剂量。” 蒋尚书登时回头:“是何人要害我儿!” 第342章 背也叛也(二) 怪不得那夜蒋四少勇猛无匹,一夜鏖战,没想到是被人下了药。难怪那婠婠姑娘说,蒋四少那夜跟疯了一样格外热情,怎么祈求都不肯停下来。 “应该是酒水里下药,”宁姝道,“那夜与宴者甚重,中了这药的却只有四公子一个,说明并非下在众人皆可随意食用的饭菜中,而是酒水中。四公子可记得当晚情形,有没有发现有人动过你的水酒?” 蒋四虚弱道:“那晚除了早些离席的七殿下外,大家都很尽兴,我被灌了许多酒,到后来着实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左边坐的是使臣跟素素姑娘,右边是谈大公子。父亲,我……我冤啊……”说着,蒋四眼泪都流下来了,蒋尚书心疼地抱着他,两父子嚎啕大哭。 “乖崽!” “父亲……” “乖崽!” “父亲……” 被嚎得耳朵都疼了,别的也问不出来,宁姝赶紧拉着夏侯轻跑出蒋府,心道:怪不得蒋四能被养出这样纨绔的模样,这当爹的功不可没。 直到离蒋府一里地,宁姝嗡嗡的耳朵才算缓过气,直揉太阳穴。 “怎么了?”夏侯轻道。 宁姝真心道:“小女收回之前的话,跟蒋大人相比,世子殿下养孩子的方式简直不能更英明。” 夏侯轻又道:“只有这个吗?” 宁姝想了想道:“殿下这张脸也非常好用,刚才多亏了殿下在,不然今天小女也进不了蒋府。” 夏侯轻仍不满足:“还有呢?” “还有……”不知是宁姝多想还是怎的,世子殿下今日好像格外不一样,难道这是在撒娇?宁姝望着他道,“还有,今天殿下穿这身霜色衣裳也很好看。” 夏侯轻勾了勾唇:“眼光不错。” 被那抹浅笑勾得有些发晕,她脸颊染上薄薄一层霞色,手心也微热起来。 “给我倒杯茶。”夏侯轻道。 “好。”宁姝忙不迭倒了一杯送到夏侯轻手里,夏侯轻在接过茶杯时不知是看不清还是怎的,第一次并未握紧,宁姝忙伸手帮他接住,两只手就那么有意无意地握到了一起。 宁姝心跳乱了,目光先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然后又不自觉再次落在他形状姣好的薄唇上,默默咽了下喉咙。 怪不得纣王明知是妲己是狐,也逃不过她的魔掌。因为这世上有些狐狸,天生能要了人的命。她面前就有一个。 怎么办?她好像要掉进狐狸精的陷阱了。 就在宁姝心猿意马之时,马车帘忽然被人掀开。宁姝忙缩回手,两人分开。 天问满头大汗地从外头进来,端起案上的茶壶就咕嘟咕嘟往嘴里灌,直到一壶茶见底,他才抹了把嘴,眉飞色舞道:“你们猜得到吗?我的天爷啊,素素竟然是那个女鬼的后人!” 他说完后,才后知后觉马车里气氛好像有点不对,他偷偷望了一眼世子爷的神色,心中警铃一响,忙要退出去。 夏侯轻已经淡淡道:“既然进来了,就说完再滚。” 天问:“……”好像犯了错要挨打了,怎么破?徽墨歙砚你们谁来救救我。 宁姝压下脸上的热意,正事要紧,忙正色道:“哪个女鬼?” “薛红衣啊!”天问回应道,他到现在都还有点震惊,“确切的说是薛家的后人,薛红衣祖上一脉乃是我朝的开国名将,薛家后来虽光耀难及先祖,不过好歹也是将军府邸,实乃名门,而素素的父亲曾是薛家的家臣。二十四年前,薛将军出战未捷遭世交弹劾勾结敌国,被今圣下斩立决,而其手下亲信皆被贬为奴籍,永世不得翻身,其中就包括了素素的父亲。如今薛家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所以我才说素素勉强算是薛红衣的后人!” 第343章 背也叛也(三) “怎么又是薛红衣?” 宁姝听完后,冒进心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原以为薛红衣不过是凶手用来遮掩罪行的幌子,哪成想一个又一个与此案相关的人都与她关系匪浅。 “被人扒了脸皮死掉的老妪是她生前的婢女,寻芳台的老鸨从前与她是同一家青楼的旧相识,现在这个素素也跟她扯上了关系,如此算来,这已经是第三个跟薛红衣有关的人了。” “嗯。”夏侯轻点了点头,眉宇中也露出深思。 宁姝道:“难道我们一开始就查错了方向?”她旋即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可李娥儿与周庠跟薛红衣又无半点干系,为什么会被选做嫁祸的对象呢?” 夏侯轻道:“或许这关系藏得十分隐晦,我们并未发现,又或许,这两者间通过了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件事间接发生了关联。总之,从目前看来这位薛红衣值得我们花时间好好查一查。” 天问想起了什么,调侃道:“说到这个薛字,谈少卿的表妹好像也姓薛呢,会不会又是一个跟薛红衣有关之人?” “我表妹虽也姓薛,然并非那个薛家,而是定州薛家,乃我姑母之女,你们千万不要误会!” 回到大理寺,向谈思危提出关于薛琼薇的疑问时,谈思危连忙急张拘诸地做出解释,“而且琼薇她虽看着顽皮了些,其实是特别懂事的孩子,自五岁到我家来后,我看着她长到如今这般大,使臣暴毙这样的案子,她一个小丫头根本不可能参与的,真的,我可以用我的性命保证。” 见谈思危急得一脑门汗要出来,宁姝忙道:“少卿切勿担忧,不过是突然想起觉得巧合,所以多嘴一问罢了,如今问清楚了也免得想岔。” 谈思危这才放下心来,抹去鬓边的汗:“那就好,那就好。”他又道,“所以姝儿接下来想把薛红衣的旧案翻出来再查一查吗?” “嗯。薛红衣当年犯下的那起案件在当时颇为轰动,应该在大理寺留有记录,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少卿派人带我去找一找。” “那自是没问题的,我同姝儿一起吧。” 宁姝道:“少卿公务繁忙,我自己去找便可。” 谈思危热切道:“不忙不忙,现下这个案子最要紧,我怎么可能看着你一个人忙来忙去呢?现在已经近傍晚了,时间不多,多一个人好歹多一个帮手。” 宁姝朝身后夏侯轻瞄了一眼,见他神色平静并无波澜地吐了一句:“去吧。” 宁姝放下心来道:“那就麻烦少卿了。” 正欲提步,她想了下还是蹬蹬跑到夏侯轻身边道了句:“殿下歇着,我去去就来。”然后才跟谈思危一起走进大理寺档案库中。 初夏的傍晚,天有些闷,西斜的阳光从窗棂照进了屋内,正洒在夏侯轻衣襟上,似乎也将那清冷的霜色染上一层浅橘色,明明是那么迷人的暖色,却衬得衣襟之上他的唇色愈发的苍白冷意。 他眼前蒙着的那条锦缎在傍晚难得的微风里寂寞飞舞着。 许久后,听到他唇齿间泻出一句低低的自嘲:“一个瞎子。” 第344章 天地之广(一) 大理寺的档案库里,藏着自开国来大越朝历年发生的重案要案的宗录。打开库房大门往里走,谈思危指了指右手边三排道:“二十多年的案卷都在这里了。” 宁姝点点头,只是从一排排案卷架前走过,便好似闻到了那卷宗里藏着的经年不散的血与泪。 大越有子民千万,光是每年发生的重大案件就有数以百计,全都被储存在大理寺庞大的档案库中,每隔五十年清理一次,幸好薛红衣的还留着,只是一时想从大海里捞出难度有些大。宁姝跟谈思危一人在书架头,一人在书架尾,左右开弓,令有几名大理寺丞帮忙。 为方便查找,书架四周被点了一圈灯烛,似的库房中与外头的晚霞一般橘红暖融,谈思危将翻看过的卷宗堆成一座小山,等待结束后重新理入书架。一连翻了上百本后,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侧过眸,望着不远处宁姝静谧认真的脸庞。 微微跳动的烛火,将宁姝的侧脸勾勒出一条起伏优美的弧线,如世间最美好的一道涟漪,轻轻撩拨在他的心上。 他心口涌起一股热意,忽然想同她说些什么。 “我姑父乃是定州有名的文人,”他说,“一生追求学问,走南闯北,潇洒倜傥,遇到了我姑母后,便带着我姑母一同上路,两人的足迹几乎踏遍了九州。他们二人皆是世人眼中的异类,就连我祖父死前都在恼恨,说姑母所托非人。” 听到他的倾诉,宁姝侧过眸,分出一抹注意给他:“但在少卿眼中并不是,对吗?” 谈思危眸子闪了闪,微笑道:“嗯。我第一次见到我姑父,是在四岁。他同我姑母一路从北荒徒步而来,行了半年的时间,风尘仆仆,抵达京城叩响我家大门时满脸胡茬,实在不像个文人骚客的模样,反像个走卒贩夫。府里管家确认了三遍,直到姑母摘下帷帽才敢将他们请进屋来。祖父见到他转身就走,只留我父亲对着姑母长叹几声,免为其难将他们安置下来。我第一次见他十分陌生,偷偷躲在石柱后头瞧他,他发现了我,大笑着朝我走来,两只粗糙的大手一下把我举到了天上。 那天之前,从没有人告诉过我京城以外是什么模样,大越之外还有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城池与国家,除了宽阔平坦也无趣至极的青石板路,这世间还有着耸入云端的高山与一望无垠的海洋。更没有人同我说过,不是每一个地方的人都长着我们这般的黑眼睛黑头发,这九州之内无数种人便有无数种活法。我第一次听,就呆住了。” 光听谈思危的描述,宁姝也觉得那是一个特别妙的人。她亦笑了一下:“怪不得少卿后来会立下行遍名山大川的志向。” 谈思危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是的,我父亲之前一直以为我是看了山水游记迷瞪的,我没敢告诉他,其实四岁那年我就痴了。我看着他满脸胡茬,可是特别爽朗的笑,看着我从前如花娇滴的姑母,因为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庞不再那么白皙光滑,可笑起来的样子却比之前美上万分。我心想,以后我要是也能当一个这样的人就好了。不拘当个话本的侠客,或者书里写的医者,又或者只是个简简单单的行者,去见世上所有有趣的东西,每一位被苍天孕育的人,乃至不同的地方每一粒沙土不同的模样。等到我二十岁或者三十岁,再遇到一个像我姑母那样的女子,请她成为我的妻子,那我即便再无来世,也算世间大幸了。” 第345章 天地之广(二) 说完后,谈思危有些羞赧道:“我这样胸无大志,让你见笑了。” 宁姝笑了笑道:“人若无志,即便转世万次,过的也只是第一世相同的模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少卿之愿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来得有意义,又怎么谈得上见笑不见笑呢?” 谈思危从小到大受过无数人的奚落与讥讽,有说他相门之子,万人钦羡,却身在福中不知福,真是脑子坏掉了。也有说他离经叛道稀奇古怪,实乃奇葩……就连他的父母都隔三差五请大夫、先生上门想治好他的异想天开。印象里宁姝好像是第一个人对他说他的愿望并不可笑,并且值得敬佩的人。 心里那股热意更浓,并夹杂着感动,像是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懂他的人,谈思危眼睛闪烁了一下,继续倾诉下去。 “从十二岁起,我便开始尝试离家,一次次以失败告终,到后来直接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直到十六岁那年,我同我父亲做下约定,若我能在八年内依从他的想法入仕,坐到他的位置,我便可以辞官,离开京城随心所欲。 那是当时我能做的唯一选择,我答应了。我当时满心以为,只要我努力我可以做到。可后来我发现我高看了自己。别说八年,恐怕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完成与他的约定。因为我根本不是个当官的料。 外面许多人都说我做事练达,处处周到,颇肖我父。可是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些都是我兄长暗中一件件提点我的。与我相比,其实他才是更能满足父亲期盼的那一个。从始至终,我都是那个荒荒唐唐,背着大风筝就想飞上天的京城大笑话而已。” 望着他满脸落寞的自嘲,宁姝不赞同的摇头道:“少卿过谦了,我已得知昨天在福宁殿上,大大小小近百名官员在场,却无一人敢站出来接这个案子,只有少卿一人有意向接过此担,并且当场与王侍郎辩驳为我说话,此般英勇,是多少侯卿们比不上的。” 谈思危却笑道:“你不用安慰我。即便明知是笑话,我也会努力的。” 他顿了顿,本能朝宁姝的方向走了几步,“若我,若我将来真的侥幸能完成与父亲的约定,离开京城,你可愿……”一句短短的话,被他说得七零八落,忐忑不安。他抬起眸紧张又期待地望着宁姝,终于问道,“可愿同我一起结伴而行……” 隔着两个书架是其他寺丞们快速翻阅卷宗的声音,谈思危微颤的声音显得并不大,却已经拿出了心底最大的勇气。 望着他像小狗一样单纯真挚的眼眸,宁姝滞了滞,她心里来回翻滚了许久,放下手中翻了一般的卷宗,走到谈思危面前,郑重地朝他欠身行了个礼,决定还是坦诚相待。 “抱歉,有一件事我欺骗了你,以至让你误会了。其实,后来在大牢中与你相谈甚欢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谈思危双眼瞪大,露出错愕的表情。 随即他目光闪了闪,对于宁姝前后完全不一致的态度终于了然。他轻声道:“所以,是我误会了,姝儿心中并没有我是么?” 宁姝无声的回应已做了最好的回答,谈思危心往下沉了沉,随即慌乱道,“我这人真是,真是太糊涂了,眼盲心盲不说,还自作多情上门提亲。怪不得你之前……哎,是我的错!让你苦恼了,真是对不住。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绝不会告诉另外一个人知道的,否则教我死后入拔舌地狱。” 第346章 因缘际会(一) 明明被戏耍的是他,该被道歉的是他,他却又是发誓又是赌咒的说对不起。 这人真是个君子。 宁姝心中歉意更浓,她揖手再拜:“是徽墨他顽皮不懂事,戏耍了少卿,我代他向少卿郑重致歉。” 谈思危扶额苦笑,没想到自己一厢情愿打情骂俏的对象并不是宁姝,而是个男人。更可笑的是自己还美滋滋地上当受骗,每当“宁姝”同他撒娇想要点什么后,他心里偷偷美得跟什么似的。这事儿简直——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也是我太过愚笨了,竟一点没看出来,还以为……”谈思危说了一半,苦笑地摆摆手到此结束。他随意拿起一本卷宗,心乱如麻地翻了几下,再次鼓足勇气道,“姝儿心中,可有人了?” 脑海中本能地飘过那道翩然似仙的身影,光只是想了一下,心头已涌上一股甜意,宁姝没法不说实话道:“嗯,是的。” 谈思危手中紧了紧:“你们可已经定下终身了?” “尚未。” 谈思危长舒一口气:“那么,在你真正做下决定之前,能不能请你让我继续仰慕于你呢?我知道这很冒昧,不过,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会尽量不让你感到麻烦的。如果不小心让你感到困扰了,你尽管跟我说,我一定离得远一些。” 他语气这样卑微,让宁姝心中更为歉疚:“少卿不必这样,世间好女子多得很,你以后一定会遇到比我好一万倍的。” 谈思危却已经笑了:“当年我母亲对我姑母说:这世上好男子千千万,怎么就选中我姑父那样不着调的人了呢。姑母说:若是心里不欢喜,就算再好,也与己无关。若是心里欢喜了,再不好,那也是世上最好的。” 他那样朴拙诚挚的口吻,干净得像雪山之心最透明的一块冰,宁姝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谈思危这样的君子,不该被她耽误。给他任何一丝希望吊着他,都是极其卑劣的行为。于是她狠下心道:“可我已经遇到最好的了。” 谈思危目光再次暗了暗,可这一次,他没有再退却:“只请你给我一次机会,再让我争取争取,即便争取不到,我也对得起自己了。” 这样坚定异于往常的谈思危,让宁姝不知该如何应对:“少卿——” “少卿!宁大小姐!找到了!薛红衣的卷宗在这里!”那边厢,一名寺丞忽然激动地大喊起来。 宁姝跟谈思危互视一眼,立刻一路小跑了过去。历经了二十多年时光,卷宗已经彻底发黄发脆,慢慢展开时,几乎能听到纸的经纬断裂的声音,而上面记载的内容跨越漫长的时间河流终于慢慢展现在宁姝面前。 在一个字一个字阅过之后,宁姝脸色逐渐凝重,她抬起头,对面谈思危的表情同样错愕。 “这里当年陛下治她家罪的缘由是,有人截下了其父薛厚昭与敌国将领勾结的一封密信,借由忠勇侯朱家之手呈给了陛下,而那个敌国将领,正是后来在南燕国混得风生水起,并且于前两天死在寻芳台楼顶的使臣!” 第347章 因缘际会(二) “薛厚昭不可能私通外国。” 听到卷宗上记载之事,夏侯轻当即做了否定,“薛家世代为将,守护国门,手上沾染了不知多少南燕国士兵的鲜血,南燕人人闻薛变色,恨不得啃薛家人的骨喝薛家人的血。这样深重的仇恨,薛家根本不可能与南燕国勾结。况且,薛家祖辈乃开国功臣,太祖皇帝钦赐丹书铁券,将军府世袭罔替,在武将一途上薛家的荣耀已经达到了最高,跟南燕国勾结没有半点益处。除非他遭人蛊惑,神志不清,否则绝不会做下这样糊涂的决定。” 宁姝亦有此感:“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当年使臣当年设下了毒计,利用一封伪造的密信,借由我们大越人的手,害死了我们大越最优秀的将领,最后率领他南燕士兵拿下大捷。而薛家,则背负着叛国的罪名,全家倾覆,百年之名遭人唾弃。” 徽墨完全想不明白:“这样浅显的计谋,连我都发觉不对劲,为什么当年就没人察觉?” “一、当时呈上密信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与薛家多年故交,且定了姻亲的忠勇侯朱家。这样大义灭亲之举,无形中增加了说服力。二、”宁姝说完第一条,接下来第二条尽在不言中。 功高震主,这样的老生常谈几乎能在人耳中磨出一层茧子,却是每个朝代都在发生的荒诞之剧。 尤其二十多年前薛家是坚定的前太子党,即便今圣继位,也遭到了来自薛将军对前太子死因的质疑。这样一个太过耿直的人,在风云诡谲的朝堂之上,似乎注定了只有死路一条。 而使臣伪造的这封密信,则主动向陛下递来了一把排除异己的刀。不杀,怎么可能? 宁姝脑中咯噔一下,忽然生出一种兔死狐伤之感,既然薛家可能是因此而死,那么她宁国公府呢?虽然表面上看来,陛下登基后对她母亲、对宁国公府都优待有加,可帝王之心安能测矣?尤其是近两年,陛下的态度明显有了转变。就拿她入狱一事来说,皇后娘娘受了陛下的令明显对她起了杀心,若非她竭力说服皇后娘娘,她的人头已然落地。而她,会不会就是那第一枚火星,紧接着就是更加暴烈的火舌,势要将她整个宁国公府焚为一片灰烬? 她心口猛地抽了一下,生出一种庞大的惶恐来。父亲、母亲、冀儿!怎么办?她现在该怎么办? 旁边谈思危察觉到她脸色有异,关心道:“姝儿,你怎么了?脸色怎这样白?” 将自己从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惧感中剥离,宁姝掩饰地笑道:“没事,可能是跑了一天饿了吧。我可听说大理寺的厨娘做的一手好菜,尤其是莲藕夹肉饼京城一绝,少卿难道不该拿出来让我等一饱口福?” 谈思危不疑有他,赶紧吩咐后厨准备饭菜,又喊人先送些制好的糕点来果腹。 “不必麻烦,我这里已经备下了。”夏侯轻朝九思抬了抬下巴,九思立刻将侍卫快马加鞭送来的食盒拿出来,展开后里面八种果碟,十二道各式点心,光看模样已让人食指大动。 徽墨眼睛先亮了起来,迫不及待伸出了爪子:“哇,都是我爱吃的,爷肯定是知晓我今天四处奔波累惨了,爷真疼我!哎哟!”他伸手正要拿起一块,被九思暗中踢了下膝窝。 他回过头瞪大眼控诉地望向九思,可一对上九思威压的眼神,又怂了下去,低头瘪嘴道:“有什么话好好说嘛。宁大小姐先请,这可是爷特意为你准备的,你吃剩下我再吃……”白天跑猪圈,晚上挨踢,嘤嘤嘤,做什么都欺负他?没天理啦! 第348章 因缘际会(三) 被他委屈的小表情逗乐,宁姝心头压着的巨石松了松,拿起一块塞到他嘴里道:“别卖惨了,快吃吧你!” 美食到嘴,徽墨立马笑嘻嘻地弯起了眉梢。 宁姝亦拿起一块,低声朝夏侯轻道:“多谢殿下。”这糕点触手还是温的,明显是一做好就快马加鞭送了过来。在她于库房内寻卷宗时,他在外面为她想好了一切。 听着她低软含娇的声音,夏侯轻手指摩挲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斥了她一句:“啰嗦。” 宁姝当即心里受用地飘了起来,暗暗道:夏侯轻这人已经长了这样一张妖孽的脸,还这样会哄人,决不能让他落到别的小姑娘手里,就让这个男妲己祸害她一人够了! 就这样决定了,嘻嘻。 一边吃着香甜的点心,徽墨一边皱眉思考道:“这样一说,其实薛红衣才是最有动机杀害使臣报全家之仇的人,是吗?” 搞了半天,兜兜转转,杀人动机最强烈的竟然转回了那个最不可能的女鬼身上?即便是夏侯轻,也生出一股荒谬之感。 他的骨节分明的指节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在扶手上:“薛家还有多少后人?” 谈思危将那卷案宗展开,依序往下读过去:“因太祖皇帝丹书铁券,薛将军一人被斩,将军府家眷被贬为庶民,其余一干人等发配奴籍。遭朱家逼迫,薛红衣沦落红尘,其下有幼弟十一岁,幼妹五岁。薛夫人带着两名幼子在京郊荒地落脚,务农为生。其妹在之后染病夭折了,没多久薛夫人也抑郁而终,只有其弟薛燃在薛红衣的照拂下活了下来。之后薛红衣犯案自尽,薛燃下落不明,曾有人说在山林里看过他的尸体,被野狗啃噬净了。” 徽墨听得连连叹气:“哎哟,这薛家也真是太惨了。” 谈思危道:“薛将军生前两名心腹参将,一名战死,那名活下来的唤作白鸿,也就是寻芳台素素的父亲。” 谈思危读完后,随即又道:“可素素有婢女确凿的证词,使臣死亡的时间内,素素一直待在屋中,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 众人皆短暂地陷入沉默中。随着调查的深入,一波又一波地人被迫搅入局中,逐渐走向一种深不可测的境地。而那根看不见的铁索上还连着哪些人呢?谁也无法知晓。 宁姝想了下道:“我记得,薛红衣生前曾与一个书生定过终身,那名书生姓甚名谁?” 谈思危将那本卷宗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我看看,这本卷宗上没记载完,应该还有下一本,待我晚上再去库房里找一找,一找出来立刻给你们。” 宁姝点点头,朝向徽墨道:“你刚才去打探那个撞倒周庠的不明人士,可打探到什么了?” 谈到那个徽墨就忍不住叹气:“快别提了!我把西市逛了一圈,找了无数人问,张口费都散出去我几个月俸禄,什么都没问到!只有附近卖绣品的老婆婆说好像看到了这幕,可那个人一直刻意低着头,而且天又黑,一眨眼人就窜进人群里没了,她隐约看到那人左手里抓着一个闪着银光的东西。她只能确定,那人是个穿灰色绸衣的男的,不胖。” “左手?拿刀快速地从周庠身上割下一根布条,需要十分精准的力道,以及敏捷的速度,那说明此人极有可能是个惯用左手的左撇子;穿得起绸衣的,家境应当不错;动手过程不留一丝破绽,很快又混入人群藏匿到某个角落中,说明他对西市地形相当熟悉,要么是常去,要么是早有准备。”根据这简单的几句话,即便是宁姝,能提取出的有效信息也就这么多了。 模糊,太模糊。 这个人,真不知该赞他足智多谋,还是阴险狡诈了。 天际晚霞已收,万千星子于深浓的墨蓝天幕中寂静闪耀,星子勾连绘成二十八道星宿,玄妙梦幻,美得如同诗人酒后的一场梦。 可无论这么梦多美,五日之期的第二日,就这样走入了尾声。 第349章 因缘际会(四) 今日众人都疲于奔命累极,再熬下去反而是事倍功半,于是先各自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再行集合。 回王府前,徽墨颠颠儿地走到宁姝跟前,摆上个大大的笑脸:“宁大小姐,跟你商量个事儿啊,我散出去的张口费,能报销不?” “你说呢?”宁姝挑了下眉,故意道。 徽墨可怜巴巴道:“我一个小小侍卫,每月的俸禄就那么几两银子,那些钱可是我攒了好久才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一点点,你忍心看我喝西北风么?” 宁姝摊开手无赖道:“我只让你去打探消息,可没让你散银子打探,这怎么能赖到我头上呢?” 徽墨悲愤道:“夭寿啊!世子殿下,你看看她!你看看她!呜呜呜,我不活啦!” 他本意是找夏侯轻替他做主,没想到他家世子爷并没站在他这边,反而助纣为虐道:“你在狱中长胖了不少,喝一喝西北风正好,顺便让你长长记性。” 徽墨登时泫然欲泣地捂住胸口。 心,碎成了渣渣。 在回去的路上,夏侯轻道:“你觉得凶手会是素素吗?” 宁姝定了定神,启唇慢慢道:“按目前情况分析:当晚参加宴请的人里,素素杀人的可能性真的很大,而且再没有人比她动手更便利了。一、经过数日相处,她对使臣的习惯脾性十分熟悉,而且有过数次肌肤之亲,使臣对她几乎没有戒心,没有人比她更方便下杀手了。 二、依照蒋四公子的证词,当晚使臣与素素就坐在他旁边,在他酒里下催情药不过是手一虚晃的事。利用蒋四公子一夜热情发出的声响来遮掩密道来回开启的声音,顺便将使臣临死前可能发出的微弱求救声全部盖住。 三、再来就是杀人动机。她父辈是薛家家臣,誓死效忠的亲信,为主报仇合乎情理。除去这一层不说,若不是使臣陷害,她父亲也不会受薛家连累,变成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她也不会沦落风尘,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几恨交叠,杀意明显。” 夏侯轻听出她的未竟之意,“但你仍有疑虑。” “对,”心思被他猜中,宁姝点点头,“我始终有几点想不通的地方:撇开婢女的证词是否可信暂且不谈,白素素不过是西市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名姑娘,花魁都算不上,是从哪里得来十香软骨散这种寻常百姓根本不可能接触到的毒药的?如果有这味毒在手,她父亲又怎么会人害得瘫痪在床呢?还有,如果是她杀的人,为何不选别人,而选李娥儿跟周庠做替死鬼?他们之间应当没有什么仇怨才对。” 夏侯轻又给出一条新的讯息:“对了,我白日命人去李家暗查,在她家发现了几只未做完的香囊。这种香囊跟连翘从狱中传信,白素素身边随身携带极为珍惜的那一只,极为相似,尤其是结绳的方式几乎一模一样。” 宁姝惊道:“那白素素跟李娥儿关系并不一般,互赠香囊——很可能她们本身还是友人!” 她眼眸中闪过浓浓的讶异,随即眉头蹙得更紧,“可是这更说不通了。李娥儿那日是为素素送玉簪花,回去的路上才会受辱,若她们的确有私交,身为友人的白素素应该心怀愧疚才对。怎么会反过来陷害友人呢?” 第350章 琉璃之心(一) 宁姝以手沾水一笔一划地写着此案发现的一个个疑点,莹白的指尖在案上留下一串串透明的问号,越写,疑惑越多,反让她更加心乱如麻。 前两桩案件至少有十几日时间供她慢慢抽丝剥茧,可这次,五日时间仅剩三十六个时辰,让她无法不紧绷起来。这一案若是不能如期破解,她是死是活无所谓,可这会不会成为直接覆灭她整个国公府的导火索?这代价太大,她不能赌,更赌不起!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不断划动几乎魔怔的手指握住,那手的主人道:“暂时别想了,明日一早歙砚跟天问那里应该会有些收获,在这之前,先放过你的大脑。九思说今日晚霞迤逦,今晚月色应当不错,替我看一看吧。” 那只手是专属于夏侯轻沁人的微凉,甫一捏住她的指尖,就如琴师五指轻挥,撩在了她的心弦上,一点点甜,一点点酸,一点点麻,让她半颗心都酥了,剩下半颗无端躁动。 大脑却无形中静了下来,像是给颠沛流离的心,找到了一个金钟罩。 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温度,宁姝闭上眼低低呼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微微笑道:“好。” 她抬起左手掀开了车帘一角,向外望去,望着天际薄云散去后皎月如盘,星子闪烁微芒,长风划过九万里吹进浓密的树梢,亦拂入车内,拂在她跟他的身上。 她眼眸如镜,倒映着天际那轮清明的月亮,怕扰了月的清净,低低诉道:“今晚月色真的不错呢,银辉如洗,星辰共醉。” “是么,那的确是美景。” “嗯。” 两人不再说话,一个静静赏月,一个赏着掌心下她脉搏传递的心跳声,谁也没有动。那月白光华,无声泻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是合该长在一起。 马车照例在宁国公府前停下。 宁姝下车前想了下道:“殿下从前有没有这样哄过其他姑娘?” 夏侯轻闻言,抬了下眉,略带兴味道:“自是有的。” 宁姝心里的醋坛子一下子翻了,兴师问罪道:“什么人?” 夏侯轻嘴角微微上扬:“府中乳母的幼女,才四岁。” 平白喝了一口干醋,宁姝脸颊微赧,但幸好她的脸天生厚如城墙,不以为意反而霸道道:“那以后不许了,就算是几岁的女童也不许了。” 夏侯轻的手指玩味地支在额侧,唇畔终于难得露出一抹明显的笑意,像烈酒一样瞧上一眼就让人溺毙,风情万种地吐出一个:“好。” 这么一个字,让宁姝晕了半天,直到南平王府的马车驶远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掩盖不住的花痴笑意。 她双手连忙捂住脸颊,勉强拉回自己已经奔到十万八千里的矜持,吐吐舌头,含笑着转身走回大门口。 正欲迈进大门槛内,路对面一片浓密的树影后,忽然一道身影转了出去,发出一声冷笑。 宁姝立刻警觉回头。 那人一手扶着树,一手提着酒壶,从浓郁的阴影中慢慢走入她的眼帘,眼睛发红,既嘲且怒。 “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姝儿,你可真是长了一颗冰冷的心!” 萧云翊?! 第351章 琉璃之心(二) 时间真是一只翻云覆雨手,在不知不觉中易了许多容颜。此刻再见萧云翊,她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叹,感叹曾经那个令她刻骨铭心、七生七世意难平的人,在潜移默化中会变得如此生疏,像是只不过偶然共乘了一艘渡河之舟的旅人,如今那河终于渡完了,而她,也彻底放下了。 闻出他身上浓重的酒味,宁姝望了他一眼,朝他微微福礼,礼貌道:“六殿下,酒多伤身。” 今夜的萧云翊依旧俊美的脸庞里有一股异常的颓唐感,像是被什么伤透了,他脚步虚晃地走到她面前,借着那皎洁月色,凝眸深望着她这颗心里永远解不开的死疙瘩:“是啊,酒多伤身,呵呵……” 他笑,眼中溢出浓浓的嘲讽,“多么客套的一句话。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喝醉时,你是怎么说的么?那次是太后寿辰,为了给父皇太后助兴,我一下子喝了太多酒,宴席散后我差点跌进太液池里。你知晓后气得要打我,还威胁我说,若我再喝这么多酒,就再也不理我了。那之后,我再不敢喝那么多,哪怕再多人劝,我也只是浅尝辄止,为的就是怕你真的使脾气不理我。可现在我真的喝多了,你也不会不理我了,而是只有一句客套的酒多伤身……简直可笑!”他手中酒壶砰的一声砸碎在墙角,溅起四分五裂的碎片,像他那颗七零八落的心一样。 宁姝下意识后退半步,躲开那些碎片:“六殿下,您醉了,应当回去歇息了,臣女还是派下人护送您回皇子府吧。” 说着,她转身欲呼唤家丁,一只灼烫的手从身后将她一把拉回,那手的主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不甘地朝她发出质问:“见到我就要跑?你刚才不是对着夏侯轻笑了么?怎么对着我,嘴角眉梢竟然连弯都不会弯一下了?还要离我越远越好! 姝儿,你难道忘了吗?从前你只会对我一个人那样笑,现在那笑你留给了其他男人,留给齐怀瑾,给云扉,给刚跟你定亲的谈思危,对了,还有他夏侯轻!唯独不给我!为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肩膀快要被捏断的感觉,宁姝皱眉道:“六殿下,您真的醉了,请您放开我,您抓痛我了。” 萧云翊一双眼里是化不开的复杂与伤痛:“我没有醉,今天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前些日子你在狱中,我去看你。你可能不知道,在你对我说下那番绝情的话后,我之后暗中叮嘱了刑部官员,吩咐他们继续行刑,只要不把你打死打残即可,直到你认错。 我以为,我真的能狠下心,好好治你一回,折断你的翅膀,让你饱尝人间疾苦,最后乖乖地回到我身边,当我笼中不必尝风雨的雀儿。 我以为我可以。我以为。可是,我失败了。 就在那日后的第三天,我终于没有熬得过内心的煎熬,跑去父皇偏殿跪了整整五天,跪得膝盖几乎废掉才终于求得他心软免了你的刑罚,并且答应半个月内放你出来。包括昨天我并不是不想为你说话,而是因为我的腿伤,等我赶到福宁殿,已经尘埃落定,我连你的一片背影都没追上。 你看,我又一次输给了你。从十一年前的那一天起,我就注定要败给你的,我亦甘之如饴。可你为什么半路跑了呢?” 第352章 琉璃之心(三) 六皇子,萧云翊。 性情沉敛凉薄,手段凌冽,城府难测。 这是大多数朝臣暗中对他的评价。这个人,能为了为攀权势弃母另投,亦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样的心性,简直是今圣当年的翻版,叫人见了就不得不对其既赞且敬,既敬又畏。可就在今夜里,这样高傲的皇子,发红的眼睛里溢满了承载不住的痛苦与纠结,让人忍不住生出一些不忍来。 望进他的眼里,望进那片承载着他们无数过往记忆的漩涡里,宁姝不由得微微发怔。 面前的这个人,曾经充斥了她整个海棠旖旎的少女时期,改变了她的一生一世、七生七世。他是一枚骨中钉,是她注定无法割裂的烙印,造就了现在的她。三百年,并非弹指。在遇到夏侯轻之前,她的脾性、她为人处世之法,乃至她每一抹浓烈的恨与怨,爱别离与求不得,等等等等,无处不潜移默化中受过他的影响。如果没有遇见他,也许她也不会是现在的她。这一点她永远无法否认。 鼻头涌上一股细微的酸意,是对过往的默哀。宁姝别过头去,轻声道:“从前年纪小不懂事,说了许多胡话,做了许多逾距的糊涂事,教殿下误会了。种种过往如同离萼之花,消融之雪,即便再美,断不可追。六殿下,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不如各自向前看吧。” 萧云翊眼睛更红:“往前看?你是可以往前看了,可是我还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你叫我怎样往前看?宁姝,我今天就要你一句真话,你难道能否认爱过我吗!” 面对他的质问,她无声吸了一口气,转回头正视于他。她点头:“我承认,我曾经真的倾慕过你,” 月色中,她发出一声轻叹,如同一滴凝结的露珠顺着叶脉坠落泥土中,夹着淡淡的忧伤,“但那都是年少轻狂,不知深浅时的自以为是,事实上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我向往的是简单平凡,相濡以沫,两寸青丝共白首。而你,注定走在一条荣耀伟岸的登顶之路。那路太过狭窄,两个人走不动的,就算你我勉强牵着手,最后也注定会有一人坠入无边深渊。与其如此,不如我们就此别过,也算全了过往情分,不至于叫它面目全非一片狼藉,走到最后唯余厌弃。” 萧云翊心口狠狠凉了凉,像被一把刀子贯穿胸口,那把刀捅完就走,唯留给他一个大大的血窟窿,有风呼呼从中刮过,痛得他四肢冰凉。 他喉头用力地滚动,几乎愤恨地瞪着宁姝。 宁姝被那眼神触到,挣脱他双手的钳制,转身欲走,却被他更大力道地搂进怀中。 她的身后,就在她的耳边,是他近乎嘶哑的低吼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不肯为你放弃一争那个位置吗?你可知道,就算我愿意放弃,可我已经站在这样的位置,站在半山腰上,即便我想回头,也没有路给我走了! 姝儿,你为什么不能替我想一想?你以为母后会留下一个没有用的皇子?宫里还有八皇弟、十二皇弟、十四皇弟!他们都还年幼,都还有无限的希望。若我无用,焉有活路!” 第353章 琉璃之心(四) 他用力地将她抱紧怀中,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再也无法分离。许是这夜风太大,他的声音似乎有一丝悲鸣,“姝儿,姝儿。算我恳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无论我无意中做了什么错事,让你不开心了,让你记恨上我了,求你原谅我一回吧,再给我们的青梅竹马一次机会,好吗?” 她无法挣脱,所幸不再动。许久之后,她说:“我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横跨了整整三百年。每一世你我都有幸相识,可每一世都以惨剧结束。一开始你都似乎垂青于我,将我捧在手心,可每一世的后来你都将我无情地扔进了尘埃里。那个梦无比的真实,好像就是你我的前世今生。我赌过一次,可输得惨不忍睹。这一次,我不想再输一次了。” 萧云翊瞳孔微震,短暂的错愕后,他拼命否认道:“梦里的我不是我!别说是梦,就算你的确经历过那样的前世,可前世那个萧云翊的所作所为难道就能安在我头上了吗?不要拿虚妄的前世来度量我的今生!这对我不公平!” 他决绝地伸出右手,用尖锐的牙齿用力咬破,“我敢用我的性命、我的前程、我所有的所有,向你割血发誓:若我今生有背于你,便叫我生生世世灵魂湮灭,再不入轮回!姝儿,我敢发誓,你敢不敢信?” 宁姝轻轻摇头:“不敢。” “为什么!” 宁姝抬头望了望天际,像是透过那轮月之镜,望着这轮明月共照的另一个人:“没有办法了……” 她的声音轻淡如水,绝情又温柔:“因为我的心很小,只能住一个人。现在,它里面住进了别人。” 萧云翊已近疯魔:“谁?是谈思危,还是别人?你说是谁,我现在就去把他杀掉!你的心里不可以有任何其他人,只能有我!” “夏侯轻,”她道,“你可以去杀他,如果你能冒着跟南平王府决裂,永失皇位的风险,你可以去。但是就算你真杀了他,我这颗心也变不回去了。覆水难收,权衡利弊,这些道理六殿下几岁时已铭记于心了,不是吗?” 紧紧搂住她的双臂,一寸寸僵硬,一寸寸裂开,萧云翊忍着胸口哗啦哗啦的剧痛,长吸一口凉气,每一个字都像含着血。 “你果然,已经全然向着他了,为了他竟然都能这样威胁我了。姝儿,你真的一点没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认定之事绝无转移。” 只是无转移的对象,永远不再是他了。 从他松开的怀抱走出,宁姝转过身朝他深深福礼:“多谢六殿下厚爱,亦多谢殿下多番照拂,宁姝无以为报。” 她的衣角在风里轻轻舞动,像是永远捉摸不到的一片淡淡云彩,注定慢慢离他而去,进而愈行愈远。 萧云翊的脚步踉跄了下,目送她飘去,他声音如同被筛子筛成碎片的风,轻轻道:“从前你救过我一命,如今不过还你。若是使臣的案子遇到麻烦,我依然可以替你向父皇求情,你不必,客气。” 宁姝再次致谢。 就在她告辞后,抬腿欲入门内。 身后,萧云翊最后的声音传来:“你真的,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么?” 宁姝微讶地顿住脚步。 “你果然,忘了……”身后,萧云翊低低笑着,“从前养在殷昭仪膝下,我母子二人地位低微,且不得父皇喜爱,我母妃每一日都在心惊胆战自己能不能好好在后宫活下去,更别提记得替我庆贺生辰了。后来我被皇后接去养育,锦衣玉食倒是一样不缺,也有了像样的生辰礼,可是为了纪念她早夭的大皇子,我过的一直是个死人的生辰!从小到大,只有你一个人,会在每年的今日悄悄地为我备一份小礼物。 你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做的长寿面吗?那是你第一次为我下厨。说实话,难吃死了,你把糖当成了盐,把酱油当成了醋,所以我吃了一整碗又甜又咸的长寿面,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别说是面了,就是毒,我也会一点不剩地吃下去。 可是你却再也不会为我做一碗那样的长寿面,更不会软软地在我耳边朝我道一声’翊哥哥,生辰快乐‘了。” 第354章 琉璃之心(五) 隔着不近不远一段距离,宁姝回望着身后之人。看着这个面目熟悉到骨子里的少年皇子,她心中淌过一串悠长的回忆。 只是回忆再美,过去了的,终究是过去。 她微微螓首,朝他真挚道:“六殿下,生辰快乐,就此别过。” 国公府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将他们彻底隔绝,带走了宁姝最后一片翩跹的衣角,也彻底带走了那些桃花春风,晏晏总角的岁月。 萧云翊痴痴地望着那扇朱漆大门,嘴角含笑,眼角含泪,自嘲自怜。 那一年,她五岁,他八岁。她在承乾宫外救下他的性命,他说:“你助我一次,我还你一生。” 她说:“好呀好呀,我记性可好了,你要是忘了,我可要找你。” 后来,她十二,他十五。她初次下厨,烫破了软嫩的手指为他烹了一碗长寿面,他心疼得不行,却摆出副嫌弃的口吻:“下次可别再进厨房了,若是真留下疤,当心以后没人娶你。” 她说:“我才不怕呢,你小时候可发过誓的,负责我一辈子,没人要我就赖上你,你别想逃。” 再后来,她十五,他十八。他一日日急不可耐地守护着她的成长,甜蜜又焦躁地等待了那么多年,就等着她及笄成人的这一天,满怀期待地带着亲手打磨的一根玉簪赶往国公府,准备簪在她头上,让她赖上他一辈子。 可是,她却不稀罕了。 萧云翊啊萧云翊,你果然从小到大是最不被人需要的那一个。 少年皇子张开五指盖在脸上笑起来,笑得极尽嘲讽,笑得郁郁不平,笑得满脸是泪。 他身后,一名宦臣远远跑来有些畏惧地瞥了他一眼,小声规劝道:“殿下咱们赶紧回去吧,若是让皇后娘娘知晓您这么晚还流连在外,还是在宁国公府门口谈论生辰之事,恐会不喜。” 萧云翊阴鸷回头:“从八岁那年起,我就一直在按照她想要的模样去做,我做了能让她满意的每一件事,做了能让她点头的模板皇子,却唯独没做过我自己。如今,我连在这里站一会儿都不可以了么!” 宦臣噗通跪在地上,惶恐道:“奴才不敢!只是殿下,您十年之功才铸千里之堤,花费了那么多的心血,吞下那么多不可为外人道的苦涩,奴才实在不愿看着您多年努力溃于蚁穴啊。宁大小姐既然已经无法挽回,您总该抓住那些能抓住的东西才是……” 眼中的阴鸷逐渐消散,萧云翊仰头望向头顶月,长久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往日清明。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沉沉道:“走吧。” 宦臣连忙起身跟在后头:“是!” 将萧云翊伺候进马车后,那宦臣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袖中一直捏着的一样东西呈到萧云翊面前:“殿下,这是殷昭仪特意您备下的生辰礼,昭仪娘娘特意打听了您平日里喜爱收集些木雕小玩意,所以专程在百样物件里寻出这一只木蝉命奴才送给您,贺您生辰快乐。” 萧云翊的目光落在那只木蝉上,那可真是只精巧的玩意,木头上竟然能雕出蝉翼薄如烟纱的飘逸,实属精品。只是,萧云翊只看了一眼便将其打翻,摔下车帘。 “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不曾为我挺身而出,如今又来惺惺作态做什么?你拿去回她:我不需要了,从此我萧云翊再没有生辰。” 第355章 忽悠是认真的(一) 无论这样一夜有多少人忐忑无眠,有多少人被往事纠缠,又有多少人割断前尘往前看,五日之期的第三日,雷打不动地到来了。 一夜没睡得踏实,宁姝早晨起来时,太阳穴突突发疼,直到泼了一脸凉水才感觉好些,幸好一大早天问带来了一点跟素素相关的消息,帮助她定了定心神。 天问不愧是八卦精转世,只一夜时间把素素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就连素素几岁断乳,几岁换牙,十几岁月信初发都打听出来了,虽然她并不知道他打听这些有什么用,勉强算他的个人爱好吧,她表示尊重。 从这份详细得过头的资料里,宁姝获取了几条有效讯息。 一、素素父母身体一伤一残,常年卧床养病,需要花费大量的银钱,即便素素自卖青楼也只能勉强维持开销,还时常入不敷出。但是去年六月起,她父母忽然奇迹般有了好转,据邻里透露,那段时间每日有个大夫打扮的人出入她家中; 二、素素自入青楼后,身不由己,很难回家一次。不过去年八月,她老父能勉强下地走动时,素素回来后一趟,送她回来的是个很年轻的公子,看起来锦衣罗服,他们都以为是素素在青楼里巴结上什么达官贵人,救她老母老父的命了; 三、曾有人看过李娥儿进出素素家门,还不止一次,每次来手里都会提篮子小东西或小吃食。 光是这三点,已经足够叫宁姝惊喜了。 宁姝道:“那个年轻公子长什么样有人看清么?” 天问道:“没有,那次素素回白家已是深夜,邻居出门倒夜香才碰巧看见,那公子像是刻意隐藏身份,遮了斗篷,只是从背影体态看,应该是个很有教养的富家公子。” “个子高吗?或者有什么其他特色?” “时间太长,夜里又黑咕隆咚的,身量具体多高邻里说记不清了。至于特色,说那个公子好像是左手推开的白家门,这算不算?” 宁姝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常人用惯右手的,无论是拿东西还是推门开窗这些小举动,下意识都会使用自己的右手,而用惯左手的则反之,这个人,会不会是那个割破周庠衣裳的人呢? 宁姝沉吟了一下,做了决断:“李娥儿数次造访素素家,两人定然关系匪浅,这一点没跑了。不过这二人如何结识,是否有过磕绊还得继续追查下去,随我去大理寺提审白素素,我预料今日会有很大收获!” 宁姝草草吃了几块点心,立刻跃上了马背。 清晨的京城才从一夜酣眠中醒来,出早餐的摊主一边煮着热腾腾的馄饨,一边偷摸打了个哈欠,两匹骏马已经风驰电掣而去。 “哎哟,我刚煮好的馄饨,都溅上尘了!” 宁姝遥遥回头:“抱歉摊主,之后赔给你,等我有空去你家吃十碗。” 摊主亦遥遥招手:“是宁大小姐啊,不必不必,使臣的案子您辛苦了,等案子破了,小老儿免费请你吃!” “好嘞!驾!” 宁姝微笑着娇叱一声,收回视线坚定向前,纵着马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大理寺。一下马,直奔入内。 见过礼后,没空多客套,宁姝直奔主题:“谈少卿,薛红衣相关的第二本卷宗可找到了?” “哦,找到了,”看样子是找了不短的时间,谈思危脸上充满惫色,眼圈明显,说话时都有些迟钝了,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道,“不过卷宗时间太久,好些地方发脆了,还被虫蛀过,你看一下。” “少卿辛苦了。”宁姝接过卷宗打开,眼睛迅速在上面扫过,正要搜寻到最关键的信息,忽然发现记载那书生姓甚名谁之处,恰巧破损了。 “怎么会这样?” 谈思危疲惫地垂下眼眸,摇头轻叹,“昨晚我找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应该是整理翻晒卷宗的时候恰巧把这一层疏漏了,以至于保管不利,我同几名寺丞在架子上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碎片,应是找不到了。” 第356章 忽悠是认真的(二) 运气这样糟糕。 宁姝哭笑不得,看来老天爷待她还是一贯地“青睐有加”啊。 谈思危面露愧疚道:“总之是我大理寺监管不力,有付你所托了。” 他这样反而让宁姝更加不好意思,将破损的卷宗收起,她忙揖礼道:“少卿万不可如此,昨夜劳你翻找许久,于心有愧的是我才是。少卿应是一夜未眠,赶紧去休息吧,之后的事交给我了。” 谈思危摆摆手:“不妨事,查案熬夜是家常便饭,你身为女子连日奔波都没喊过一声累,我堂堂七尺男儿哪里就娇惯成那样?你接下来要审问白素素是么?我与你同去吧。” 谈思危坚持,宁姝自没有推拒的道理,一盏茶后白素素被官差押到了正堂。 跟上次问询时的和声细气完全不同,这一次宁姝端坐堂前面目冷肃,学足了夏侯轻平素晾人的本事,一边指尖有节奏地敲击在案上,一边慢条斯理地品着面前一盏茶,直品得白素素心惊肉跳、心怀忐忑,才不紧不慢地掀开了眼帘,用那双清泠入心的眼眸望着她道:“白素素,关于使臣暴毙一案,你还有什么要跟我们说的吗?” 寻芳台里被叫惯了素素姑娘的她,当那个遥远的姓氏被点破时,细长含水的睫毛明显颤了颤,低下头道:“奴家知晓的已经在前日全都说过了,此案真的不关奴家的事,使臣到底怎么死的,奴家,半点不知啊。” “那要不你先说说你跟李娥儿是如何结识的,关系又如何吧。”宁姝并不着急。 白素素攥紧了手指,守住了牙关道:“我同她并不熟识,就是听西市里其他姐妹说她卖的花好,特别新鲜,而且什么都有,于是偶而朝她买一些,除此之外我与她并无私交。对了,之前倒有一次家父家母病重,我又实在没法子出楼,当时她正好送花到楼里,于是我就央请了她去家中看看情况,不过也是付了跑腿钱的,除了那几次买卖生意外,再无私交了。” “你不是有婢女么?为什么要请个不熟识的卖花女替你看望父母?” “小姐不知,我们这些烟花柳巷看着龙蛇混杂,其实规矩比外头更多,乔儿是我的婢女没错,可首先是楼里签了死契的,寻常无由也不能出楼,我想着与其惹妈妈不快,不如自己花点子钱请旁人,反倒省去不必要的口角。” 她反应这样快,像是早猜到宁姝会查出这些,于是提前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是么?”宁姝冷笑一声,眼眸变厉,“那你与她有什么仇什么怨,要置她于死地!你可知昨日从大理寺离开后,她留下一封血书,就上吊自尽了!” “什么?!”一上来就被这个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白素素震惊地低抽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着急道,“怎么会这样……那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事!” 宁姝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多亏她母亲发现得及时,否则已经咽气了,现下还躺在医馆中生死不明呢,大夫说能不能活就看她的造化了。怎么,你不是说你们关系普通并无私交,这样忧心她又是为何?” 第357章 姐妹金兰(一) 素素掌心掐了一下,垂下眼眸道:“我笃信佛法,即便偶然见到一只被碾死的蚂蚁也该心怀悲悯,更何况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呢。而且我听说那日她是为我送玉簪花,回去的路上才糟了难,我亦是于心难安的。” 宁姝道:“你是如何得知她遭难之事的?” 素素低声道:“西市拢共就这么大,有什么闲言碎语不消半天就能全传遍了,我每天活在这鸟笼里,就算不想打听也会听说。” “看来你们还真是关系平平啊。”宁姝了然地点点头,一张鲜血写就的遗书哗地一声砸在她脸上,“那为何她的血书里,会写下愧对吾友素素的话语!” 那力透纸背的血迹,似乎刚从血管里喷涌而出,浓烈的血腥味烫得她眼眶都颤动起来,白素素抓着手中那封遗书,嘴唇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她展开遗书,一字一字地读过去,泪水几乎涌出了眼眶,可待看清上面的字迹时,她倏然愣住,下意识反驳道:“这不是娥儿的笔迹!” “是啊,的确不是,”宁姝提起嘴角,厚颜无耻地承认。 在白素素愕然的表情中,她慢悠悠轻快道,“这封血书是我专门伪造来诈你的,用的不是李娥儿的血,而是鸡血。” 说罢,宁姝眼眸转利:“不过,你已经原形毕露了不是么?你口口声声与李娥儿不相熟,为何会认识她的笔迹呢?别说什么偶然见过,为了模仿得像,我特意找来李娥儿的书信比照,起码有五六成相似,若不是亲密之人,根本不可能一眼看出其中差别!再来,你刚才下意识的情绪、你含在眼中的泪水已经彻底出卖了你自己。白素素,老实交代吧,你到底想隐瞒什么!” 十指在颤抖,唇色一寸寸发白,白素素咬紧了嘴唇,许久后在宁姝锋利如刀的目光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始讲述实情:“我同娥儿,的确曾是亲密好似一人的手帕交。我们于五年前就已相识。那时我家中穷困潦倒,连为父母买半帖药的钱都凑不齐,年方十四岁的我在水市卖些自己缝制的女红勉强度日,就在那里我认识了十一岁被父亲赶出来卖花的娥儿。 她是个不错的姑娘,我初初摆摊拉不下脸面,时常到了傍晚连一双鞋底都卖不出去,是娥儿一边拎着她的小花篮,一边大声替我沿街叫卖。我们虽家中境况不尽不同,可说到底同病相怜,于是渐渐成了最要好的姐妹。她知道我父母病重需要银子,经常冒着被她父亲打骂的危险暗中接济我一些铜钱,我感怀心内。只是杯水难救车薪,后来我父母伤病再拖不下去,我不得已自卖青楼。 青楼真不是一个好姑娘该来的地方,娥儿屡次想来看我,被我断然拒绝,就这样我跟她的联系才渐渐稀松了起来。在入青楼前,我只跪求她一件事,有空偶尔替我去看望看望我的父母。她不仅答应了,还做得很好,时常带些吃食去照应他们,陪他们说会子话聊表宽慰。说实在的,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感激于她,就算来世我为她当牛做马也是值当的。” 怪不得李娥儿那日听说白素素需要玉簪花,想也不想就急急送了过来。宁姝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假装与她不熟?” 白素素一张雪白消瘦的瓜子脸沉了沉,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好的姑娘,竟然会抢走我最爱的人!你们可知,与她定下婚约即将成婚的周庠,曾是我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知道自己一入火坑,就再没资格同周大哥在一起了。对于周大哥未来的妻子,我羡慕,我嫉妒,但我也心怀祝福。只是,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为什么偏偏是她!是我最要好的姐妹!她明知道他是我的意中人心所眷,是我心尖上最难割舍的一份执念。我入青楼前哭了几天几夜,向她诉说我对周大哥的情谊与不舍。若不是我介绍,他们根本不会认识,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我入了火坑后,我最在意的人竟然背着我走到了一起!直到结成了婚约才让我知晓,宁大小姐,你觉得这算什么?这难道不算背叛吗!” 第358章 姐妹金兰(二) 白素素抽泣起来,眼泪中充满了复杂,那里面有曾经姐妹深情,亦又无边嫉恨,以及许许多多的意难平。 同样身为女人,这种情绪宁姝并不难理解。 越是在意的人,越难以承受他们哪怕一点点的欺骗。对素素来说,命运已然如此不公,再加上周庠跟李娥儿的双重隐瞒,乍然知晓,教她如何能承受得住? 宁姝放缓语速道:“所以你要设计报复他们吗?” 白素素矢口否认:“不是我做的。我心里虽对他们耿耿于怀,但也没恶毒到那份上。你们既然查到我身上,想必已经知晓我的身世,那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了。我家的悲剧源头可以说就是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我对他的确动过杀心,那天晚上我连刺死他的金簪都准备好了,想要趁他不备杀掉他。可那畜生太警觉了,他察觉到我手伸到枕头下一巴掌就把我打翻了,还在我身上踢了几脚,然后推门而出。” “既然他察觉出你的杀心,为何没有唤人拿你?” “因为我在他酒里偷偷加了点药,他喝下去后神志不清了吧。他从我房里出去后,我内心十分忐忑,生怕他随时带人进来打杀我。我以为等他药效一退,肯定就是我的死期了,那一整夜我都在恐惧中度过,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听到的却是他先遇害的消息。” 宁姝心中一动:“所以他酒里的十香软骨散是你下的!” 白素素表情特别茫然:“什么十香软骨散?我放的是迷药啊,最普通的那种。楼里有时候会来一些特别难缠的客人,为了自保,我们都会备一些防着,你可以去问楼里的姐妹。至于十香软骨散,那样罕见的东西,不是传说禁中才有的吗?我这样卑贱不堪的青楼伎子又如何能拿到呢?” 宁姝追问:“使臣从你房里出去,你就没有跟上去看看?” 素素道:“当时事情败露,我被吓破了胆子,自以为死期定至,实在没勇气再跟上去。” 宁姝眼眸一转:“那当晚周庠上楼时,你可曾发现他表现异常?” 素素满脸的涩意:“当时我一门心思想着使臣即将归程,那是我杀他最后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周庠上来的时候我起先都没注意,直到谈大公子命他退下,我才注意到是他。” “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当时已经听说娥儿出了事,我见他眼神有些不对,心里有所预感,猜到他可能想要报仇。虽然他跟娥儿背叛了我,可娥儿也遭到了那样的事,我心里的怨愤也随之烟消云散了。而我,心中始终对他存着一份割舍不下。反正我是要死的,并不想黄泉路上还看着他们恩爱缠绵。于是我借口整理妆容追上去劝说于他,我以为已经打消了他的想法,没想到他还是一意孤行了。” 听完后,宁姝短暂陷入思考,望着跪在面前消瘦如兰,却别有韧性的女子,她抿了抿唇提醒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提醒你:你若还是一意孤行有所隐瞒,按照律法就要被发配关外,世代不得入京城,届时你的父母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我……知道……”素素垂下点着泪珠的眼眸,艰涩回答,她绞紧了手指思索了很久,忽然道,“我想起来了。当夜使臣从我房里出去后,因为害怕我瘫在地上,隔着门板隐约听到他说了一句:是你啊。” 第359章 一苇行舟(一) “这个‘是你啊’,讲的是哪一锅啊?”歙砚跟徽墨一左一右认认真真地蹲在地上。 宁姝低头应道:“不清楚,按照素素的说法,她当时并未来得及推开门看,只模糊地听到这一句之后使臣的脚步声便走远了。 当时素素才意图不轨过,使臣的防备心比平时有增无减,而且他当时说的不是‘怎么是你’或者‘你过来作甚’,而是一句‘是你啊’,这样的口吻,对方要么深得使臣信赖,要么就是使臣觉得完全构不成威胁之人。” 歙砚一边转动着手中的木棍,一边道:“那她的婢女上楼时就没瞧见什么吗?” “使臣从她房里出来已近子时,隔了一刻左右她的婢女端了擦洗的水到门外候着,听到素素在里头哭才进去,子时三楼琉璃灯都熄了,主仆二人都以为使臣离开了,根本没想到他就死在了不远处的露台上。” 歙砚转了一会儿觉得烫,赶紧扔给了徽墨,徽墨怨怼地瞪他一眼,斗不过他只得任劳任怨。 旁边谈思危道:“那她有没有交代去年八月送她回家的锦衣公子是谁?她给父母治病的钱又是从何而来?” “阮大傻子阮长安,”提起那个凭一己之力让全家完蛋的阮家纨绔,宁姝啼笑皆非,“阮长安去年迷上了素素,什么金银珠宝、古籍书画不要钱地往她身上砸,让老鸨赚了个盆满钵满,连带着将素素也捧上了寻芳台四大台柱的位置。不过阮长安的新鲜劲儿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两个月就换了新的花魁。” 阮长安一个月前已经被发配边疆,使臣的案子跟他怎么都扯不上关系的。 徽墨眼珠子紧盯着木棍上的东西,分出一缕好奇心道:“你觉得素素这一次说的是实话吗?会不会还在忽悠我们啊?” 宁姝双手抱胸:“半信半不信吧,目前对待他们每个人说的话都要有所保留,不过我预感,此案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极高。” 徽墨点点头:“哦。” 宁姝挑了下眉道:“然后呢?” 徽墨舔了舔嘴唇摆摆手,继续聚精会神地盯着前面:“稍等一下再然后啊,马上就好了。”旁边歙砚搓着小手,眼睛冒光,连连点头。 宁姝嘴角抽了抽,忍无可忍不必再忍,一边一个巴掌盖过去:“稍等什么稍等,马上什么马上,案子已经如火如荼,五月初七那天具体发生过什么还没查出来,你们两个不去帮天问,还有心思在这里烤鸡?!找死啊你,找死啊你!” 徽墨提着那只为忽悠白素素牺牲的鸡,捂着后脑勺,振振有词道:“这不是怕浪费么,牺牲都牺牲了,不吃白不吃。你等等,呀!已经熟了。你等我们吃完立刻就去!” “是啊是啊,这都烤好了不是,吃完再去也来得及。”歙砚谄笑着,张开嘴正要把一口烤得焦脆喷香的鸡翅膀塞进嘴里,被宁姝一把夺了去。 宁姝提起嘴角,冷笑道:“放心,我会负责把它吃完的,保证一点不浪费。至于你们两个,如果我数到三还在我面前晃悠,别怪我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她说着从身后拖出一根长棍来,还是铁做的,大理寺刑训专用。 “一……二……” 四只眼睛瞪得溜圆,徽墨歙砚发出悲愤的怒号:“没人性啊!!!宁大小姐,我们会记住你的!”一溜烟跑了出去。 终于对付完两个熊孩子,把棍子仍在一边,宁姝乐呵呵扯下一只肥硕的鸡腿分给谈思危:“少卿尝尝看,火候看起来应该还算到家。” 谈思危似乎因为熬夜疲劳在出神,听到宁姝唤他,受宠若惊道:“好!多谢多谢。”他接过鸡腿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望着宁姝的侧脸,没多久重新发起呆来。 第360章 一苇行舟(二) 南平王府,不知堂。 一坐下,宁姝便不客气地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盏水,放下空掉的茶盏,对着夏侯轻道:“所以李娥儿那晚怪异的举动能解释清了,她去跪双面佛是因为觉得自己抢走了自己姐妹的心上人,遭到了报应,于是去佛前忏悔,祈求佛祖饶恕。 但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想明白。我比照过地图,李娥儿家住在水市附近的康平坊,可她是在西市撞见使臣,被使臣一路纠缠的,最后在康平坊附近的巷子里被人发现衣衫不整。按理说,从西市到康平坊距离不算近,一路上她就没遇到一个人伸出援手吗?就算路人不想多管闲事,到了康平坊附近邻里众多,为何也没有一人发现呢?” 夏侯轻状似无意地丢了张帕子给她:“此事恐怕要等五月初七那日所有细节调查完毕才能得解了。” 宁姝接过帕子拭着满头大汗,点点头:“是啊,现在就等天问他们的消息了。” “使臣入京后结识的每一个都在这里了。”九思将一大堆卷宗抱到宁姝面前。 “世子殿下怎么知道我要这些?”宁姝望着面前堆起的小山,难掩惊叹,她刚踏进南平王府向夏侯轻提起可能是熟人作案,转眼九思已经将她想要的资料送了上来。 九思道:“与此案相关的每一个人相关资料,世子爷都提前命我们备下,以防宁姑娘你不时之需。” 宁姝眸子闪了闪,望向夏侯轻。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她问。 九思道:“使臣入京这一个月内,见过什么人,造访过何处,做过什么事,只要能查的都进行了调查,大部分资料已经送入王府,少部分仍在搜集中。包括白素素的身家背景,也是天问先禀明了世子,世子连夜分析好,再送到宁姑娘面前的。” 夏侯轻眉宇皱了一下:“九思,你多嘴了,退下。” “属下知罪。”九思住嘴,认错告退。 不知堂内,暂时只剩下宁姝与夏侯轻二人,以及他们之间那一小堆小山似的卷宗。 望着一身春水碧罗衣,乌发拽地的夏侯轻,宁姝轻吸了一口气,眼波流光,柔声道:“世子殿下,你不行。” 她说完,察觉到夏侯轻眉宇微动,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她的话有歧义,忙轻咳了一声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殿下您那方面不,咳咳……我是说,世子殿下,你默默做了那么事却一件都不说出来,若不是我今日凑巧问了,压根不会知晓。这样不行。” 夏侯轻淡淡道:“不过些许微末小事,何足挂齿?” 宁姝认真道:“谁说是小事了,也许对不相干的人来说的确没什么,可是对于在意的人来说,哪怕真的微不足道,意义也十分深远。干渴之时,一滴水也可能是救命的源泉。力竭之时,递来的一根细枝也极其重要。” 夏侯轻慢慢捻动手中那节掌中骨:“那,你会在意吗?” 他微微上扬的语调里像藏着一把小钩子,轻轻一勾,就把宁姝的魂勾去了半边,脸颊上的热度慢慢升起,宁姝不愿败下阵来,强行提气应道:“当然了!” 夏侯轻脸庞上散发着难得的柔意,像是哄孩子般慢声道:“你凶听你的。” 不好,宁姝另外半边魂就这么轻易也被勾走了。她舔了舔嘴唇,使劲儿按耐住心中的瘙痒,一边心中暗道:等着,等我十七岁生辰平安度过的那日,就是我宁姝降伏你之时。 藏在窗后偷看的天问,瞧得眼睛直发亮,一脸颠覆的表情蹩脚地学着歙砚的家乡话道:“窝哩个亲娘嘞,世子爷竟然是个粑耳朵!” 他还沉浸于八卦中,一枚金珠疾风般射了过来,正击在他的脑门上,将他从窗沿上打了下去。 他哎哟一声,被九思提溜起来扔进了不知堂。 夏侯轻冷飕飕的声音就飘了过来:“五月初七那日具体发生了什么,还不快把你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说来?” 吃主子的瓜还被主子逮了个正着,天问捂着摔痛的娇臀低眉顺手老实交代:“那天的事我基本打听清楚了。” 第361章 一苇行舟(三) 天问如实道来:“前半段跟周庠与素素说的差不多,那天晚上李娥儿给素素送完玉簪花,出了寻芳台撞见了周庠,两人在潮白河边厮磨了一会儿,之后周庠被老板喊回去,李娥儿独自回家,路上撞到了喝得醉醺醺的使臣。李娥儿奋力挣扎,使臣纠缠不休,这一幕被瓦舍的钱老板看到了,但他认出使臣身份,没敢插手闷头走了。李娥儿一度是跑掉的,但是使臣当晚带了侍卫,李娥儿终究没有逃脱,被困在了距离西市不远的白马巷里。” 宁姝微微拧眉:“你是说,李娥儿是在白马巷受的辱?” 天问点点头:“应该是的吧,我沿着白马巷人家一户户敲门问过去,有好几户都说那天夜里听到一个女人的嘶鸣,只是他们刚出来看情况就被几个凶神恶煞装着南燕国服饰的人堵了回去,还扬言谁敢插手先砍了谁的脑袋,所以才没人敢管。” “这不对。如果李娥儿是在白马巷受的辱,使臣得逞之后应该会弃之不理,不可能大发善心地兜那么大一圈子,把她送回家附近。如果说李娥儿自己恢复意识后一步步走回家的,那她不可能还容许自己保持衣衫凌乱,这逻辑上有问题。”宁姝垂眸陷入思索中,她又道,“除此外,白马巷那几名证人另外还听到或看到什么没?” “有南燕国走狗堵门,看是看不到了,不过之后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自称哪家哪家府上的小公子,再然后是一阵争执的声音,那小公子应该是被使臣蛮横的架势吓跑了,李娥儿终究没能逃得出使臣的魔爪。等到南燕国那帮畜生都走了,一位大娘壮着胆子开门出来想看看遭罪的是哪家姑娘,需不需要帮忙,一辆马车急驶了过来把那姑娘接走了。” “哪家的马车?” “那就不知道了,毕竟也没谁家马车一出门就往脑袋上贴个大大的姓氏,不过大娘说那马车又高又大,一看就是有钱样。她就探着脑袋瞧了一眼,被车上下来的人瞪得吓缩回去了。” 再然后天问能打听到就跟宁姝所知差不多,第二天清晨李娥儿被邻里发现晕倒在河边,肚兜落了好远的事。 她眼里疑惑更深,实在有些费解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公子在李娥儿的事里,乃至这个案子里又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旁边,夏侯轻沉吟片刻道:“马车大概何时出现?” 天问道:“大娘说差不多是亥时出头。” 夏侯轻唤了宁姝,起身道:“走,去龙城卫。” “哎?”宁姝有些费解。 夏侯轻耐心解释道:“西市一直是城西最热闹,也最易产生争斗矛盾隐患之所,龙城卫每日夜巡必定会在西市附近重点巡视,若我记得没错,他们亥时巡视的路线正巧要经过白马巷,一辆又高又大的马车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不可能不引起龙城卫的注意,所以想知道哪家马车很简单,找龙城卫一问便知。” 宁姝眼睛一下亮了:“好好好!咱们立刻就走!” 宁姝一路兴奋地随夏侯轻直奔龙城卫,不得不说夏侯轻简直是办案必备的招牌利器,只要刷一下脸,大门全部欣然为他敞开,省了宁姝无数的麻烦。宁姝还在感慨世子殿下这张脸真是好看又好看,离了谁她都不能离开夏侯轻,没想到紧接着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险些砸得她懵了过去。 “你说什么?”她不可置信地再问一遍,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晚值夜的侍卫长有些怀疑地觑着她,似乎想说他声音那么大这宁小姐还没听清,外头没她英年耳背的传闻啊。不过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又耐下性子重复一遍道:“我说,那天夜晚亥时出头白马巷的确有一辆马车经过,我们询问后,对方拿出了相府的令牌,坐在里头的正是相府小公子。” 第362章 一苇行舟(四) 不仅宁姝是懵的,天问、徽墨,包括夏侯轻都有些难以置信。 天问脱口而出道:“相府小公子?谈相府上拢共就两个公子,那不就是谈思危谈少卿吗!相府令牌可做不得假呀,龙城卫的眼睛更不是瞎的。那他为何什么都没说?难不成……他心里有鬼?我滴个乖乖,你们还记得不,老鸨那张名单里就有谈少卿的名字!会不会他骗了我们,他明明知道密道的所在?!” 天问只作了个大胆的假设,就把自己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如果。 仅仅是如果,这案子的确跟谈思危有关,那就不仅仅是一件案子那么简单,这件是一件举国震惊的丑闻。试想大理寺少卿亲自作案,那么存在了数百年,负责为百姓们纠察冤假错案、惩处重犯的大理寺,权威将荡然无存, “没有证据不可无端揣测,以我对他的了解,谈少卿不是那种人,”宁姝想起之前自己熟人作案的判定,冷静下来道,“使臣入京后跟谈少卿可有过接触?” 九思早先粗略翻过那堆小山样的卷宗,有了大概了解,于是道:“有过几次。第一次是使臣入京,陛下命谈相城外恭迎,随行的就有谈少卿。接下来是欢迎使臣的宫宴上,使臣对谈少卿大加赞扬,说他有其父之风前途不可限量。之后谈大公子同使臣熟络起来,二公子也跟着见过使臣几次,不过并未深谈。但有一次,就在八日之前,使臣定下归程之日特意向谈相下了拜帖,只邀谈相一人单独见面,谈相借公务繁忙未见,是谈少卿赴的约,在使臣驿馆待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出来。” 这么说,这二人算熟人也是勉强说得过去的。 随后九思又补了一句:“据探子报,谈少卿从驿馆出来时脸色很不好看,像是被大大冒犯了,使臣派人相送,他连招呼都没打,上车就走了。” 听完后,宁姝的表情再度凝重。 谈思危为人和乐恭谦,像个怎么揉捏都不会生气的面团,可当时连基本的礼数都不管了,说明两人当晚闹得很不愉快。使臣到底说了什么不当之语激怒了他?而这,会不会成为谈思危动手的杀机呢?谁也无法得知。 一时间与谈思危有关的数个片段如柳絮飞花般朝她涌来,在她脑中一一飘过。那些碎如琉璃的片段里,有他腼腆羞怯的笑容,有老鸨亲笔写下他的名字,有徽墨所开割破周庠衣袍之人与谈少卿身量相仿的玩笑,有那辆从白马巷经过的马车,也有他翻找一夜旧档后眼中的犹豫与恍惚,最终化为两日前东来顺里他言之凿凿的不在场证明。 宁姝抿了抿唇,面容严肃道:“当晚他因着急盘点案犯的名单,所以宿在了大理寺连夜赶工,寺中郑寺丞、谢寺丞都可以为他作证。所以要想知晓他有没有杀人的可能,有个最快捷的方法——验证他的不在场证明!” 第363章 故人归矣(一) 从龙城卫衙门离开,宁姝难得沉默,像是陷入了某种迟疑中。 旁边歙砚双手抱在脑后,瞥她一眼,奚落道:“这是着急了还是心疼了?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生怕你那未婚夫被参与了这桩杀人案?” 宁姝额头一凸,刷地朝他瞪过去,个死孩子,是想害死她啊。 歙砚扬着下巴,故意朝她吐了吐舌头。 宁姝算明白过来了,这个熊孩子是在故意报她夺鸡之恨呢。不过现在抽不出空来收拾他,她忙望向夏侯轻,见他玉色的面庞果不其然有些发冷,忙讨好的迈步过去,小声解释道:“我的确不希望查出这桩案子跟谈少卿有关,不过不是心疼,而是觉得会可惜。” 夏侯轻不咸不淡道:“仅仅是可惜吗?” 宁姝满脸真挚,一派恨不得要指天发誓表衷心的架势:“自是当然了,世子殿下您知晓的,我同谈少卿就是一场误会,真的没什么的。” 这的确是她的私心之想,在她心里谈思危虽长得稚气未脱,心思单纯,却是个难得的君子。 他志本不在朝堂,却因为身份所累不得不远离他向往的山水,被迫卷入了令他无所适从的复杂熔炉。即便如此,他也一直在尽他所能,将他不擅长的事做到最好。无论是对事还是对人,从未心生怨怼。这样一个君子若是陨落了,会让宁姝觉得惋惜。 可是,办案看的从来不是情理,而是冷冰冰的证据。 宁姝卖乖的态度还算良好,驱散了夏侯轻脸上的薄雾,他哼哼一声算是勉强揭过这页,只是对“未婚夫”三个字仍然心有不虞,只是南平王世子的骄傲让他不愿表露出来。 宁姝暗捏一把汗。 夏侯轻淡淡道:“下面你打算做什么?” 宁姝在心里整理了一下思绪,道:“一、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想办法单独找郑寺丞、谢寺丞问话,问出五月十二当晚谈少卿的所有动向;二、如果真是谈少卿动的手,那他跟薛家以及薛红衣又有什么关系,这也亟待我们查探。” 夏侯轻点点头:“歙砚、天问,第一桩交给你们了,你们最近话尤其多,应是闲得发慌。” 歙砚刚恶作剧完成,没想着一个锅就砸在了自己头上,乐极生悲,旁边一直乖乖啃肉饼的徽墨更是一脸震惊,天可怜鉴他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无妄之灾啊!不带这样的!!! 有苦没处诉的徽墨迎着两行热泪被歙砚拉去办差,宁姝夏侯轻一行则赶往城郊薛家祖坟,亦是薛红衣当年的埋骨之地。 “这不好吧?”天问吞了下吐沫,迟疑道。 宁姝望他:“这有什么不好?” 天问:“这青天白日的,做这种事要被人误会怎么办?人家的身家清白要毁啦……” 个大男人扭捏成这样,宁姝嘴角抽了抽,卷起袖子:“不就挖个坟,怎么这么多废话?你不行我来!” “我行!我当然行!我们南平王府的男儿个个都行!”天问梗着脖子道,“……可我听说挖人祖坟要被鬼魂缠身,夜里做噩梦的。” 宁姝生猛道:“我正愁没人告诉我当年实情,没人,要是能来个鬼也不错。也不必等到夜里来找我,越早越好最好现在就冒出来我最高兴。” 被宁姝阴森森的笑容吓得一哆嗦,感觉她比躺在地里的死尸们还要可怕一百倍,天问忙接过铲子道:“宁大小姐你千万别这么笑,我怕!你别过来,我现在就开始挖坟!” 第364章 故人归矣(二) 那边厢,天问拿着铁锹顶着大太阳在坟头上挥汗如雨,这边厢宁姝如游园般在薛家祖坟上百个墓碑前悠闲地晃来晃去,间或蹲下来看看什么,又起身继续朝前溜达。 直到她把整个墓园溜达完毕,抹了把汗走回夏侯轻休憩的树下端起碗凉茶。 夏侯轻兀自淡然地坐于树下,姿态放松文雅,仿佛所处之地无论是一座荒凉渗人的墓园,还是奢华迷醉的宫宴,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宁姝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 宁姝一碗凉茶灌下去,夏侯轻才启口:“薛红衣已亡故二十余载,尸体估计已经化为枯骨。” 宁姝想也不想:“我知道啊。” 夏侯轻道:“那你挖她的坟想查什么?” 宁姝狡黠地挑了下眉:“我想查一个人会不会来。” 她如明镜般的眼眸,在四周扫视一圈,弯腰贴在夏侯轻耳侧耳语道,“这坟地很奇怪。其他坟前虽也有荒草,但并不成片,而且草长得并不高,唯独薛红衣坟前乱草丛生,将整个坟头淹没,若不是还有个石碑立在这儿,没人晓得这土包下面还埋着二十多年前名动京城的美艳花魁。世子可知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她柔软的嘴唇,就离他的耳廓不到一寸距离,软软的呼吸,像春天茂盛的狗尾巴草轻轻地,又故意地搔在他的耳边,搔出一身痒意。 夏侯轻喉头无声滚动,胸膛处涌起滚滚热意,仿佛盛夏一夕到来,勃发的微湿的情绪将他热出一身的躁动。他右掌无声按在大腿上,才按捺住一腔呼之欲出的破绽。偏偏那个作怪的人还故意眨了眨眼睛,用单纯好奇的声音道:“殿下耳朵怎么红了?是不是太热了?小女这就给您扇扇风。” 夏侯轻被她气得语塞,极力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冷脸,一派公事公办不上她当的架势道:“草势低矮稀疏,说明有被定期清理过的痕迹。这里位置荒僻,一般没什么人会经过,而且这里上百座坟冢,清理起来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所以要么是薛家后人,要么就是如白鸿之类当年侥幸存活下来的家臣。而独独漏掉了薛红衣,这一举动有两种可能,一、薛红衣投身青楼自轻自贱,埋没了薛家名声,扫墓者不屑为其扫墓,当她不存在;二——” 夏侯轻说完第一种可能,语音落下,眉宇中露出深思。 宁姝勾唇道:“只有那种可能不是吗?” 腰弯得久了有些累,宁姝直起身来,可是就在她嘴唇远离他的耳畔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她拉住。那手的主人动了下眉,戏谑道:“刚才不是说要为我扇风么?九思,给她把扇子。” 宁姝看着九思送过来的这扇,又望望这人谐谑的表情:“……” 她木木地接过扇子,开始为他扇起风来。 可她第一次为人扇凉有些生疏,夏侯轻一会儿力道太小,一会儿挑剔离得太远:“风力太小了,几乎感觉不到,力道大些。” 宁姝使劲儿。 夏侯轻:“不行,还是太小了,你没用早膳吗?这样,你近些。” 宁姝靠近。 夏侯轻:“再近些。” 宁姝又近了一步。 夏侯轻继续挑剔:“一直在我后头扇风做什么?到前头来。” 宁姝忍无可忍还得再忍,拿着扇子绕到他身前,在绕过来的时候脚下不知被什么忽然绊了一下,身体失控地往一侧栽过去,正跌坐在夏侯轻的腿上,倒进他的怀里。 夏天的衣服那样的薄,他坚实的胸膛里错乱的心跳隔着那几层薄薄的衣衫,清晰地传递到宁姝心中,那样有力,那样慌乱,同她胸膛里那颗一模一样。 这天,真是热啊,热得人面红耳赤心慌慌。一瞬间,她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有点想起身,又有点想就这样再赖一会儿,腿麻了。 夏侯轻垂下那张白玉雕刻的脸庞,用微沉的声音道:“这么近,扇风应该凉快了,继续吧。” 一句话,宁姝被这初夏微燥的空气,煮沸了。 第365章 故人归矣(三) 调戏不成反被将一军,宁姝这一局输得是彻头彻尾,幸好旁边九思早就识趣地别过头去,少一个人见证她此时的窘迫羞怯。 那边厢,见天问气喘吁吁地从坟坑里爬出来,宁姝忙触电似的从夏侯轻怀里跳了出去,作君子谨言慎行状,恨不得离夏侯轻越远越好。 天问不知所以,提着那把沾满土的铁锹跑了过来,满头大汗。他眼睛张望了一下,忽然察觉气氛不大对,敏锐的八卦雷达响起,直觉他刚才好像错过了什么有意思的。他好奇地望望自家世子爷,又望望脸红红的宁姝,最后期盼地望向九思。 幸好九思这人非常靠谱,面无表情地替宁姝解了围:“坟里发现了什么?” 天问抹了一把汗:“嗐!坟里啥陪葬品都没有,衣服都烂透了,除了一把枯骨什么都没发现。宁大小姐,你去看看?” 脸上的热度降掉,宁姝走到开启的棺木前望了一圈,果然什么都没有,那把枯骨都已被岁月吹干发脆,什么都验不出来的。宁姝弯腰朝墓主郑重行了一礼,道了声打搅。 天问好奇道:“接下来做什么?” 宁姝手搭凉棚,抬头望望天上那轮绽放着耀眼光芒的璨金乌轮,玄妙地道了句:“等着。” 天问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不过她既然让等肯定有她的道理,正好他一身汗累的不行,趁机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于是一行人闲然自得地坐在那棵茂密的百年大树下纳起凉来,顺便将午膳也用过了。待到午时过,未时至,墓园里仍然静悄悄一片,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鬼影子,宁姝惋惜地一拍手掌将正在打瞌睡的天问唤醒,起身道:“果然那人没来,把棺木恢复原样还埋回去吧。” 天问揉揉脸,一脸惊懑:“什么都没有做,这么就埋回去了?那我辛苦半天的意义在哪里!” “谁说没有意义的,我们的猜测已经得到了印证,世子殿下你说是吗?” 满意地看到夏侯轻点头应证,宁姝心满意足地笑了,不过很快又咂咂嘴,苦恼道,“不过这下想把那人钓出来既有些难度了,难道真的要启动我的杀招吗?” 天问好奇道:“什么杀招?” 宁姝眨眨眼睛,求知若渴道:“天问,你说如果放一把火烧了薛家祖坟,会不会有一点点缺德啊?” 天问:“……”那何止是一点点缺德?简直是丧心病狂、缺德到家了好么!!! “可是为了破这个案子,缺德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薛家先祖都是忠义之辈,知道我是为解大越目前困境不得已之举,肯定不会跟我计较的。”俄顷之间,宁姝已经完成了自我开解,一声令下,“天问,点火!” 什么?真要点火啊?宁大小姐你要缺德自己缺德去,为什么要拉我一起上贼船?!短短的二十年,天问第一次对人生产生了怀疑,并且对自家世子爷的眼光产生了深重的怀疑…… 一支火把燃起。 宁姝举着火把,冷漠地走进那片墓园的深处,在薛家立国先祖的墓碑前停下,那块墓碑或许曾经巍峨庄肃,受过万民敬仰,可如今却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只有模模糊糊的刻纹还能勉强认出那位伟大的开国将军的名讳。 宁姝站在墓碑前冷酷无情地望了一会儿,伸出手,将火把上跳跃的火苗舔上了那块千疮百孔的墓碑。 火焰顺着墓碑窜到了地上枯枝与荒草,眼看着一场大火即将把正片墓园吞没,一支冷箭嗖地一声从百步之外飞了过来,冒着寒光! 宁姝仿佛背后长眼睛般,矮身躲过,朝着夏侯轻大声喝道:“殿下,收网!” 第366章 故人归矣(一) 百步之外匿于树影之后一道身穿灰衣、瘦骨嶙峋的人影当即警觉欲走,可南平王府的侍卫速度更快,齐刷刷从各隐蔽处飞身而出,拦住了灰衣者的退路。 瓮已煅好,只等鳖入。 灰衣者见势所幸一咬牙,架起手中弓弩,三根利箭齐发朝着夏侯轻急攻而去。 夏侯轻侧耳听风,举起折扇,用纤细的扇骨啪啪将那三支箭打落。那灰衣者迅速转移目标,再度架起三箭朝宁姝攻去。 三支之后紧接着又是三支,一根根利箭罗织成天罗地网朝着宁姝撒了过去,让她毫无招架之力。宁姝疲于奔命,躲闪不及,很快被一支利箭擦破了手臂。 事实证明,他这一招的确奏效,天问见状立刻带人去保护宁姝。分散了一部分火力,灰衣者立刻收弓准备从漏洞处强攻而出。 夏侯轻闻声轻皱眉头,捏着纸扇正欲起身,旁边九思恭谨地道了一声:“世子爷,我来。” 他从旁边侍卫那里抽出一把重刀,朝灰衣者客客气气地颔首道:“见笑了。”然后横刀而上,雷霆般朝着灰衣者狠劈而去。 这还是宁姝第一次见九思出手,跟他惯常斯文冷淡的气质毫不相符,他举起刀时那架势如一头凶猛的饿狼,咬住猎物便不再松口,誓要将对方咬死咬残才肯罢休。 宁姝瞧得大为震惊,这才晓得为什么徽墨、天问、歙砚三个各有奇葩的熊孩子竟然肯老老实实地低头认九思为老大,好家伙,简直两幅面孔好吗?以后可千万不能得罪他。 天问见九思插手,当即收了剑站在旁边瞧热闹,一边还小声跟宁姝八卦道:“我们四个里,虽说每一个都传承了殿下某一项出众的技艺,实际上学得最多最像世子爷的还是九思,这家伙把世子爷当神祗来膜拜,他不仅学了谋略与武艺,还钻研出了特别霸道的刀法用来保护世子爷,这可是他的秘密武器,一般不轻易使的。宁大小姐你等着吧,不出两炷香,人就给你拿住了。” 事实证明,天问并没夸口。 今日此行本就提前布置好了埋伏,再加上那灰衣者手臂前两天才受过伤,一身再好的轻功掉进了瓮里也无法施展,而且他今日碰上了黑化的九思。 两炷香后,灰衣者浑身数道刀伤狼狈地摔倒在宁姝等人面前,九思收刀又道了一声:“得罪了。”将那把夺人命于百步之外的弓弩踢远,上前封住了他的穴位。 宁姝笑眯眯上前,将灰衣者蒙在脸上的布巾摘掉,望着这人那张苍白阴暗的脸孔,她挑了下眉道:“若你今日不出现,我可能还得继续冥思苦想你的真实身份,但是你今天出现了,倒省去了我许多麻烦。灰衣客卿辛沉,想一睹你真容多时了,或者我还可以称呼你第二个名字——薛燃。” 那个死了多年的名字,时隔二十余载再次被人重提,灰衣者浑身一僵,随即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般,用沙哑如秃鹫的声音低吼道:“不要叫我那个名字!薛燃那个废物二十年前已经死成了一把枯骨!他已经死了!” 宁姝道:“那活下来的,是三皇子府叛主求荣的灰衣客卿?还是梅花吻背后主谋最信赖的心腹呢?无论是哪一种,就不知你薛家那位忠肝义胆的开国大将军,见到他的后世子孙竟是如今这般模样,该作何想了。” 第367章 唇枪舌剑(一) “一个蠢货也配得上做我的主子?”薛燃阴测测笑起来,他睨了宁姝一眼,“就凭你这拙劣的激将法想从我口中骗出主子的真实身份?小姑娘,你太天真了。” 他嘲讽地笑了笑道:“如今我既落入你手,算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罢,他闭上眼睛,再不发一言,摆明了随宁姝磨破嘴皮不肯合作的态度。 宁姝被他的态度气笑了,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道:“你先父是薛将军,那我便尊称你一声薛少将吧。薛少将,你还真是视死如归啊,只是听说薛家世代忠良,甘万民抛头颅洒热血。可少将军此番参与谋害南燕使臣,将大越推入危险之境,亦将数千万百姓推进水深火热中,就不怕薛家先祖们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吗?” 被打中七寸,薛燃阴鸷咬牙:“住嘴!你们谁也没资格对我说这句话!我薛家的冤屈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可是无论是二十多年前,还是二十多年前后的现在,依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我薛家说一句话,陈一句冤。可想这萧家天下早已糟烂到骨子里!这样龌龊的国家,这样自私无知的百姓,我薛家还守护它作甚!”他冷笑着,“不若就让它覆灭在我手里,倒来得干净!” 宁姝单刀直入:“所以,你承认使臣是你杀的?” “我倒想那畜生是死于我手,好让我报了血海深仇,只可惜不是,”薛燃撩了撩眼皮道,“你想用我的人头来熄灭南燕国的怒火,向南燕国摇尾乞怜,保护那些昏君愚民?痴心妄想!你想把脏水泼到我头上,那就拿出证据来。否则,就算自毁双臂,我也绝不会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 宁姝眼眸明亮如刃光:“你敢说数日前在东来顺向周庠泄露密道所在,并蛊惑他犯案之人不是你?就算你当日易了容,可你的声音、你的体态无法改变,有大把的证人可以指证于你。” 薛燃巧舌如簧:“密道一事的确是我透露的,不过知晓那条密道的大有人在,只要人长了嘴巴,就可以随处宣传,我仅仅是向周庠提了有这样一个密道的存在而已,谁能猜到他会去复仇呢?我可有确凿的证人,当天夜里我旧疾发作,宿在了医馆里,医馆大夫与其他伤者都可为我作证。” “那使臣的死状怎么说?与你姐姐当年犯案的手法一模一样,那老妪的死也有你的手笔,你敢说你没有插手?即便你不是主谋,也是从犯!” “姐姐当年犯案震动全国,不知多少人知晓,这种事打听打听就能知道,你凭什么将嫌疑锁定在我身上?至于那老妪,的确是我杀的没错,脸皮也是我亲手剥下来的,不过那是因为她该死!若不是她的背叛,姐姐根本不会有那样的下场!” 宁姝动了下眉,循循善诱下去:“那老妪不是从前你姐姐贴身伺候的婢女吗?当年你姐姐从青楼自赎出来待嫁,还特意将那婢女赎了出来,西市老人都说你姐姐跟那婢女白珠感情甚好,对外是主仆,实则跟姐妹一般相处,你姐姐自尽后她亦受了很大打击疯去了。怎么,难道她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宁姝这点话术伎俩并未哄骗过薛燃,他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也不怕告诉你。若不是那个毒妇,我姐姐应该还好好儿地活在这人世上,膝下儿女子孙成群,可是正因为她的背叛,在我姐姐的茶水里下了药,叫我姐姐受了当年那个泼皮的侮辱,心理崩溃,婚事作罢,成了无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那个毒妇仅仅是为了五十两银子,就被人收买了良心,你说她,该不该死!” 第368章 唇枪舌剑(二) 没想到薛红衣当年之死里还存有这样的内情,宁姝微讶地张大了眼睛,对于那个性情卓绝、特立独行,却天不假年魂断香消的昔日花魁,产生了更深的惋惜。 她道:“所以你当年诈死,改头换面,就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为她、为你薛家满门复仇是么?为此你不惜将自己塑成了一个傀儡,你主子手里的一把利用的刀。” 薛燃那张枯瘦的脸上充满了阴鸷,用憎恨的眼神道:“你没有资格侮辱我的主子!跟那个昏君比起来,我的主子是这世上最光明磊落、名正言顺的那一个!” 宁姝跟夏侯轻神色同时动了一下。 夏侯轻上前一步道:“你潜伏多年,目的应该是想洗刷你薛家的冤屈,不如我们做个交易:若你肯将此案的凶手与你背后之人身份交代出来,我夏侯轻向你允诺,必可满足你之所愿。” 薛燃抹了把嘴角的血:“好啊,我可以考虑一下。不过为了表示诚意,你们是不是该先解开我的穴道?” 天问双手抱胸,嘴里叼着根草道:“那你可别做梦了,好不容易才抓到你,若是再给你放虎归山了,岂不是显得我们很蠢?我们可没有诸葛亮七擒七纵的闲工夫。” 薛燃遗憾地低头:“不解就不解吧,我也没有办法,让我再仔细想想。” 他应得这样爽快,反倒叫宁姝心生警觉,她立刻下意识抓住夏侯轻的手臂后退一步,可薛燃猛地抬起头,从口中喷出一口毒烟。 “我想好了,那就让我们一起同归于尽吧!” 宁姝见到他口中的黑烟当即屏息,她立刻伸出衣袖想为夏侯轻遮挡,可到底慢了一步,夏侯轻吸入了少量毒烟,原就无甚血色的薄唇更暗几分,竟有了灰败之意,他喉头一涌,嘴角溢出一道血丝,而后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 宁姝面露急色,伸手拭去他嘴角的血丝:“世子!” 九思见状愤怒地挥起重刀,将薛燃的一手一腿砍离了躯干,鲜血四溅。 可他却感觉不到痛一般,疯癫地笑着:“传闻中夏侯世子精彩绝艳,却痛失视、嗅、味三觉,果然不错。吸了我的毒烟,你药石妄灵,有你这样的人为我陪葬,我来一趟人间也算不虚此行了。哈哈哈哈哈哈!主子,我尽忠了!” 伴随着他癫狂的笑声,他的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黑坍塌,像是血肉被抽干蒸发一般,转眼化为一具可怖的干尸,倒下时漆黑空洞的牙口中还保持着生前那阴森疯魔的笑容。可更可怕的还在后头,在他尸体倒落在地后,地底的最深处突然发出一声闷响,所有人脚步虚晃,感受到来自脚底越来越明显的地动山摇。 天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当即抛出一条绳索系在旁边那棵百年大树上,大喊:“快走!!!” 可是来不及了。地面撕出一道道巨兽虎口般的裂缝,震动塌陷,将地面上的人一个个生吞了进去。在跌落进裂缝中时,她用力将夏侯轻推远,推向九思。 在灰尘扬起的浓浓尘雾中,她身体失重朝着下面那片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而去,脑海里深深映着夏侯轻的身影,心有万般不舍,终究化为一笑微微。 她说:“再见了,夏侯轻。我先去地府报到,你不着急,可要慢点来啊。” 第369章 一笑微微(一) 她笑着挥挥手,闭上了眼睛。 她想,这样的告别好像还算洒脱,只可惜为方便查案这几日都穿男装,死得不那么美,可惜了。她死过那么多次,摔死还是第一次,会不会摔成肉饼丑的要命?不过反正夏侯轻是看不见的,丑就丑点也没什么妨碍。 这样想着,她又美滋滋起来,嘻嘻,挺好的,挺好。 爹爹、娘亲还有小冀儿,就交给夏侯轻了,他应该能把他们保护得很好吧,肯定做得比她好。 她天马行空时,一条绳索忽然从上方飞来,捆住了她的腰。 九思天问一声愕然大喝:“世子!” 宁姝蓦地张开眼睛,乌黑的瞳仁里清晰地映照着那个月白风清,冷傲惊艳的身影,他宽大的广袖兜着风像神祗般朝她而来,蒙在他眼前的黑色锦缎被风卷走。他玉白的脸庞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将她揽进怀中。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上方裂开的缝隙再度弥合,九思等人用兵器抵死撬住那条缝隙,最终剑断刀裂,双膝跪地。 滴答,滴答。 有黏腻的东西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不知昏了多久,宁姝从一片灰暗中转醒,浑身发冷,唯有身下的柔软温热令她在这片彻骨的阴冷里,寻到一点依傍,她本能得向那点珍贵的温热近了近,贴得更紧,下一瞬她清醒过来,立刻翻身而下,张大了眼睛。 借着石缝露进的一道光,宁姝望着身下静的出奇的夏侯轻,颤抖着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又俯耳听了听他微弱的心跳,眼眶里涌出一片涟漪。 “夏侯轻,你有病吗?你知不知道你身中梅花吻,还中了不知名的毒烟,随时都会死?你还往下跳做什么?你这个神经病,我不需要你逞英雄,你听到没有,我一点都不领情!”她嘴里说得最绝情的话,可透明滚烫的液体却从眼眶一颗颗滚落,跟他身下积出的那一小片血洼融在了一处。 她自己面临死境都未曾这样慌乱过,可现在,她慌了,慌不则矣,怕得要命。她慌乱地撕开他的衣襟,检查他的伤势,发现伤了两处,一处在右肩胛骨,一处在手掌处。 应该是抱着她坠下时,他先以手撑地,再以肩胛骨抗住余下坠势。她不知道这里距离地面到底有多高,让他生生将手掌震裂,肩骨断裂处血肉模糊。不断从他身体里涌出的鲜红色,将他的肤色映衬得苍白,触目惊心。 她抬起手抹掉脸上的泪,左右张望着,在这片陌生的地底幽暗里自是指望不到什么止血的草药的,她跪在地上仔细寻找了许久才找到几把早就枯死的干草,取出火折子,将干草点燃。 为防干草飘落到地上,她赶紧伸手将未燃尽的干草灰捧进手里,让最后一点余烬将她手心清理干净。 灼痛已经感受不到了,她来不及管手心有没有烧伤,抓着这把珍贵的草木灰,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伤口上,又背过身去褪下外袍,从自己的中衣上撕开一根干净的布条,为他裹伤。 做完这一切,她将昏迷不醒的夏侯轻半拖半抱到旁边干净一些的大石块上。感觉到他的鼻息又微弱了几分,她心里的惊惧再度肆虐而起。 在她面前,这个人一向骄傲强大、无所不能,即便中了那样的毒,味不能辨,眼不能视,也从未低下他骄矜的头颅。她从没想过,他竟然也有这样虚弱的时候。 泪水再次盈眶,她用力咬住下唇,将这人拥在自己怀里不断磨搓着他的身体,他的四肢,想尽办法想驱散他唇上的苍白,他身上的冰冷。可是,似乎徒劳无功。 她恶狠狠道:“我们女人最绝情了,死了一个相好的,转头就能找个新的。你最好快点醒过来,否则我才不会管你,听到没有?” 第370章 一笑微微(二) 夏侯轻无声昏睡,原本就苍白无血色的嘴唇,随着光阴的流逝一寸寸染上暗色。 宁姝感觉得到,除了身上两处重伤外,他正在毒发。那不知名的毒烟正以极其霸道的姿态掠夺走他身上每一丝每一毫的温度。 可她没有任何办法,她既不知道这个该死的鬼地方到底是哪里,又无法得知怎样才能出去!她只知道她需要火,许许多多的火来烘暖他越来越凉的身体。 周遭有些枯枝,但是被地底潮气浸透,她想尽办法也没能把它们点燃,只得气恼地把它们扔在一边。身上的外袍早已被她脱下,裹住他的上身,可是没用,薄薄一层袍子并不能阻止他体温的流失。 宁姝用力咬住了下唇,睫毛急颤,最后终于做下了决定,走到夏侯轻面前跪坐而下,而后将昏迷不醒的他拥进怀里,搂得紧紧地,尽可能让他贴近自己每一寸肌肤,用自己的体温唤醒他薄弱的生命力。 夏日的中衣薄如蝉翼,根本不能阻隔什么,就穿着一层薄衫将一个男子紧紧搂在怀中,亲密好似一人,这样的唐突大胆,足以惊世骇俗。她感觉浑身都在发烫,羞得她不敢睁开眼睛,可又恨不得再烫一点,把他暖醒。 额头抵在他的颈侧,宁姝抽了抽鼻子,喃喃自语:“夏侯轻你最好给我醒过来,本姑娘的清白都被你祸害了,你必须醒过来对我负责。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夏侯轻自是没法回应,她自作主张地点点头:“好,那就这样说定了。你要是敢负我,这辈子我可是要杀你到天涯海角的。” 求求你了,一定要醒过来啊,算我求求你了。 一个时辰过去,又或许是两个,三个。焦急的等待将时间拉得漫长,地底凉得很,她拥着夏侯轻许久,整个身子麻掉,不知不觉也陷入了半昏半睡中。 直到那缕从缝隙中渗入的光线由明转暗,最后化为水一样的月光潺潺淌下,温柔恍惚。怀中一直沉睡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伸出那只完好的手轻轻抚摸了她的发顶。 宁姝一下惊醒,望着活过来的夏侯轻,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流,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没用极了,娘们儿兮兮的眼泪掉个不停,一点都不像她宁姝,可是根本停不住。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你怎么醒得那样慢啊,要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放肆埋怨,隐藏不住哭腔却让夏侯轻苍白虚弱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他伸出手在面前片刻摸索,触到她的脸庞,轻柔地用拇指为她拭去上面的泪痕。 他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这样难得的温柔,将宁姝的心一下击中,可他越是这样,她的泪珠越是断线珍珠似的往外涌,像是在外头受尽了欺负,担惊受怕的小猫,终于等到了主人的呵护安抚;像是风里漂泊的蒲公英,终于等到了让她扎根的泥土;像是一尾离了岸的小鱼,忐忑挣扎,终于回到了包容她的水中。 听到她的抽噎声,夏侯轻心口细密地疼了一下,手掌移到她后背轻拍抚慰,可是刚拍了两下,忽然触到了一片温软滑腻的肌肤,令他登时掌心微颤。 被他掌心烫了下,宁姝须臾怔愣,脸颊赤红,赶紧将他松开。可是抱得太久,她身上早就麻透了,一时没控制好力度碰到了他肩胛骨的伤处,她立刻停下不再敢动。 第371章 孤坟剑冢(一)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赶紧扒开他的衣服望了望伤口,见布条上并未渗出血来,才安心呼出一口气。 下一瞬察觉到他脸上讶然的表情,她条件反射地缩回手,手足无措。之前他一直昏迷,为了检查他的伤势,她隔一会儿扒他衣服看一下,扒着扒着都扒成了习惯,一时都忘了他已经醒过来。 脸热得快冒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的宁姝,此刻呆若木鸡。 太不矜持了。 不,岂止是不矜持,主动投怀送抱不说,还对他上下其手,简直像个女流氓……宁姝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恨不得当场昏过去当个缩头乌龟,也好过现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夏侯轻,面对现在的场景。 好在夏侯轻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刚醒来时,感受到每一寸的贴紧是真的,刚才不经意间指尖触到的温软滑腻,以及此时此刻盈怀的柔若无骨都是真的。 胸口热意不可抑止地翻涌起来,令他喉咙微滚,玉色的脸上浮出一层淡淡的薄晕,若非光线暗淡,再加上宁姝自己溃不成军,怕是已被她瞧了去。 他后背有伤,没办法躺下,亦无力自己斜靠在石头上,宁姝只得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臂,帮助他斜倚在自己腿上。 饶是如此,姿势对于寻常男女来说还是太过亲密了,可是从紧急,没法讲究所谓礼数了。宁姝轻咳了一声,尴尬地扯开话题:“世子昏迷时,我借着模糊的光线看了看,距离我们十丈之外是一片剑冢,剑冢两侧是数十具带血盔甲持剑而立,里面扎的是稻草人,而剑冢之后设了一片牌位,每一个牌位下都置了一个骨灰坛,若我猜得没错,这里才是薛家真正的祖坟,上面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薛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打开了这里的机关,目的很简单:想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夏侯轻:“你说有一束光线从缝隙漏了下来,那我们可有法子利用那条缝隙将我们的位置传递出去?” 宁姝望着那条遥不可及的缝隙,轻叹道:“那条缝隙距离我们很远,而且这里空旷沉闷,空气稀薄,就算发出再大声音,也会被闷在里面出不去。世子,你伤得这样重,暂且不必考虑这些,再休息休息吧,只要你好好的,我们一定会想出出去的办法。薛家祖辈既然能将一代一代人的骨灰坛、盔甲、武器这些东西送进来安葬,说明定有出去的路。等明天太阳出来,光线再亮一些,我会再仔仔细细将这里翻查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出某些机关。” 夏侯轻神色淡然:“白日睡多了,我暂时还不困。而且死后——” 宁姝想起他那番“死后有的是时间睡”那套理论,心中一痛,打断他的话,欲盖弥彰地笑道:“那就劳烦世子陪我一起分析薛燃的举动吧。 他此次复仇明显是有备而来,他身后藏着的正是我们一直在追查的幕后操控者,这一点无疑了。二十一年前,薛燃年仅十三岁,就被那人以金蝉脱壳之法带走,进行驯服与训练,成为‘他’杀人的一把刀。我预感,‘他’手里的刀绝不止薛燃一把,那么多年的时间,‘他’足够从全国各地网罗无数个薛燃一样身负血海深仇,又走投无路的人,将他们驯化成自己脚下绝对服从的狼狗。世子还记得薛燃死前所说的话吗?他说:跟那个昏君比起来,我的主子是这世上最光明磊落、名正言顺的那一个!他口中所说的昏君,自然就是今圣了。那这个名正言顺又是指的谁呢?” 第372章 孤坟剑冢(二) 因为偏爱前后两任周后,尤其是对第二任小周后宠冠六宫,先帝爷子嗣不多,先太子嫡长,故去的毓老王爷行四,今圣行六,中间有几位皇子陆陆续续因病或其他意外亡故,还活在这世上的只有今圣以及那个不着调的恪亲王萧明岚了。 若论最名正言顺,唯有先太子萧明楼,可是萧明楼于二十五年前就死在了凤藻宫,葬送于当时发疯癫魔的小周后剑下!此事由无数人亲眼见证,后来入殓时,亦由今圣亲自验过遗容才命人合的棺盖,以今圣心机,断没有让他移花接木的可能。 除却先太子,再无嫡出,小周后受宠多年也就诞下个小公主,被她一把火拉着陪自己入了地府。那么薛燃所说的还能是谁呢?难不成是萧明岚? 可二十多年前先帝驾崩,今圣登基时,萧明岚才是个六岁奶娃,四年后薛红衣跳河自尽,薛燃走投无路,掐指一算,萧明岚也才十岁。一个十岁的孩子,会有那样深不可测的心机与可怕的欲望,提前布下那么庞大的局吗? 宁姝不敢相信,亦不愿相信。她跟萧明岚接触虽算不上多,可那样一个惫懒有趣的人,她实在不希望他就是他们一直在苦苦追觅的敌手。但,若是退一万步说真的是他呢…… 宁姝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一条微笑的毒蛇远比一只露出獠牙的猛兽可怕万倍。 似乎感受到她心中的恐惧,一只手伸过来覆上她的手背,夏侯轻低声道:“所谓的名正言顺,指的并不一定就是二十五年前那场宫变,先帝爷亦有几位兄弟存活世间,如儋州福亲王萧元礼,雍州肃亲王萧元崇。等我们从这里出去,顺着这个思路慢慢查下去定会水落石出。现在,不必胡思乱想,更不要自己吓自己。” 一道轻风天际来,抚平她内心的惶恐不安,宁姝闭上双眼在黑暗中呼出一口气:“是。” 无边的黑暗里,他们两人维持着半拥的姿势,肌肤贴着肌肤,四周静谧无声,唯有两道如顽皮雀儿上下枝头到处乱蹦的心跳,与交融在一处无法分割的呼吸。 天上月,似被云絮掩了面目,那唯一一道从缝隙里漏进的光也吝啬离开。长久地待在这片黑暗里,什么也无法看见,宁姝在冰凉的手掌心偷偷哈了一口气:“世子每天眼前都是这样一片黑暗,会觉得害怕吗?” 自他双目失明,周遭之人皆唯恐伤及他的自尊,从不敢开启这样的话题,这女人的胆大包天,还真是一如既往。 他夏侯轻天生骄傲,从不愿在旁人面前露出半分怯弱,但此时此刻感受着她拥在自己臂上的柔软掌心,他说:“刚开始是怕的。 十岁那年我刚中梅花吻,失去嗅觉,从此再不能辨人间万亿气味,不过彼时我尚且年幼,心比天高,自以为不过失去一觉,无甚妨碍,这九州之内依然任我纵横。之后十七岁再丧味觉,自此食不知味,酸甜苦辣于我都不过是果腹而已,方觉人间极苦唯有心尝。我虽从未对外人言,可我知晓,距离下一觉消散应不远矣。果然去年我弱冠之日,满座宾朋,父母之前,眼前忽然一片黑暗。那一天我虽早有准备,可是突然来临时,仍然心中无限怅然。 从此,白天与黑夜于我没有半点分别,赏心悦目亦或是丑陋不堪,也不再有意义。我努力表现得无所谓,可是当沐浴更衣自己都无法做到,是醒是睡亦需旁人提醒时,我内心终究五味陈杂。我夏侯轻活了二十载,又重回襁褓之时,需要旁人呵护的半个废物,还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不过老子有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这梅花吻虽说可恶,却让我离圣人近了一步,也算是塞翁失马了。” 他讲述时,口气平和,甚至带着淡淡的自我戏谑。可他越是如此,越是让宁姝胸口闷闷地难过起来。 她情不自禁道:“往后,我会同世子在一处的,无论多黑,我都给你当眼睛。” 第373章 孤坟剑冢(三) 那句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简直跟大喇喇在他面前表明“我心悦你,盼与你携手共白头”没差了。 她尴尬极了,一身凌乱。背地里偷说些虎狼之词是一回事,可当着他的面又是一另回事。脸这个东西虽然没什么用,但偶尔还是得要一要的。 “我是说,我们本就是盟友,现下又一起生死与共了,也算过命的挚交……哈哈,今晚月色真好。殿下,夜深了,您再休息休息吧,伤好得更快些……”她转移话题的方式简直不能再生硬。 他却说:“我记住了。”无法看透的深夜里,他低沉的嗓音里漂浮着清浅的笑意,“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我记住了。若是你没做到或者忘记了,别怪我把你抓回南平王府给我罚抄一千遍。” 宁姝:“……之前五百,现在一千,殿下还真是慷慨大方呢。”还带涨价的?这果然很夏侯轻。 夏侯轻:“若是你嫌一千不够,两千也是可的。” “世子盛情,小女无福消受。” “这世间能消受者唯你。” 宁姝脸又红了:“世子还有心情同我说笑,看样子伤势已无大碍。” “放心,我这副身子虽不怎么样,一时半会儿还死不掉,争取活得久一些,久到你将诺言实践完毕。” “那我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 “民间有一句俗语叫‘既上贼船,就不要想下去了。’宁姝,你来不及了。” 两人不约而同选择这种斗嘴的方式,努力驱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对方心里的不安,与对死亡的担忧,也暗搓搓地表示着心里的在意,嘴角弯弯,心有婵娟,直到两人相依着,再度沉睡而去。 当光线再度回归地宫时,已是翌日清晨,宁姝睁开眼,发现那件外袍又回到自己身上,夏侯轻斜靠在旁边石壁上,先她一步醒来。 “世子,你受了重伤,这地底又阴冷潮湿,这件袍子还是你先披着吧。” “我只是受些皮外伤,又不是女人生孩子坐月子不能受凉,放心,我答应过你暂时不会死掉。九思他们必定在想法子下来,你自己把衣服穿好。” 将近八个时辰滴水未进,又经了这样大的波折,饶是她未曾受伤,也有些筋疲力竭强弩之末,更别谈夏侯轻了。 她知晓他现在的云淡风轻不过是在强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与其干等着别人来解救,不如主动出击。她想了想,决定听他的将外袍穿好,系紧了衣带。 “这里没水没干粮,世子不要乱动免得耗损体力,现下光线甚好,我去薛家牌位剑冢那里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机关所在。” 夏侯轻点点头,压抑住喉底的咳嗽:“当心。” “嗯。”宁姝牵起袍角走上前去。 自大越立国二百年来,薛家世代为将,绵延至今共有过九代子孙,他们中的男儿们无一不是死在战场上,滚烫的鲜血自身体涌出,泼洒过这里立着的每一件铠甲与兵刃,直至随着时光渐渐干涸枯黑,与主人们生前披着的铠甲、手握的刀枪一起腐蚀糟朽。 走到那一排排的草人盔甲前,只是靠近,宁姝便不由升起敬畏之心,再思及这样为国抛头颅的薛家,最后落得的却是满门不得好死,受尽世人唾骂的下场,心绪更是复杂万千。 幸而英雄死,否则满襟泪。 而薛家的前车,很可能就是她宁家之鉴。不会的,不会这样的。她就算耗尽全力,也不让宁家步薛家后尘!宁姝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将自己掐醒,而后深吸一口气,走到薛家一排排无声的灵位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各位前辈,小女斗胆得罪了。” 行完礼后,她开始探查起来。四周墙壁一一敲过,声音沉闷无回响,昨日那样剧烈的地动山摇亦没有塌下一块碎片,想是这石壁之内由铁水浇筑,坚固无比。而剑冢中四十多把铁剑她一把把抽出查验,下面亦无机关。 盔甲更是笨重得无法挪移,宁姝试了几次只好作罢,将注意力投入到那一片牌位上。薛家九代共一百四十二个牌位,大多年岁太久已经斑驳掉漆,只有少部分还字迹清晰。宁姝目光在那些牌位上一块块看过,目光突然定在最角落一块簇新的灵牌上,瞳孔骤然缩起。 “先妣薛红衣之灵位 辛卯年槐月立” 她错愕地回过头道:“我知道为什么上面那片祖坟里,唯独薛红衣那座无人清扫了,因为那里面埋的根本不是她的真身!真正的薛红衣二十一年前并没有死,而是藏在某处悄悄活了下来,直到十二年后的辛丑年四月才真正地亡故。不仅如此,在这十二年里她还诞下过一个孩子!” 第374章 孤坟剑冢(四) 夏侯轻斜靠在石壁上,并未回应。 她又唤了声:“世子?” 夏侯轻仍然纹丝不动。 她心下一紧,赶紧弃了牌位跑回去,发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夏侯轻已经晕厥了过去,一摸额头滚烫,嘴唇却是不正常的灰败之色。 糟了!他毒发了! 怪不得在她醒来前,他先一步挪到了旁边的石壁上倚靠着,为的就是不让她发现,不让她担忧。他一直都在强撑,宁可悄悄忍受着毒发的煎熬,也不愿让她知晓。 “夏侯轻,你真是——”宁姝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鼻息,不比游丝强多少,将断未断,但总算还没断。喉头被哽住了,她用力攥紧他的衣角,“真是——讨厌死了。” 眼前再度变得模糊,她拼命将未出的眼泪压制回去,坚如磐石道:“我不会让你死的!就算阎王爷率十殿阎罗一起来跟我抢人,我也要把你从他手里抢回来!你在我这里,绝没有这个‘死’字!” 她用力咬紧了嘴唇,牙齿深深刺进肉里,让这锐利的疼痛与血腥味帮助自己保持冷静与清醒,重新走回那片灵牌前。 每一个灵牌下都各设一只骨灰坛,难道这玄机藏在这些骨灰坛中? 此时此刻,她已经顾忌不到什么死者为大,什么天打雷劈,若真要怪罪,将来她入地府后,亲自向面前薛家先烈们挨个磕上一千个响头也不妨事。但是夏侯轻的命,她非救不可! 她挨个将那些骨灰坛打开,没发现问题。紧接着又试着将那些骨灰坛移位,亦无动静。 不对,不是这样的! 或者还是那些草人盔甲的排布有什么问题?听闻薛家先祖曾给后世子孙留下一套特殊的兵法,可知晓这兵法的人几乎已经死光,唯留薛红衣所出的那个根本不知姓甚名谁,是男是女的孩子。那个孩子花费了多年时间布置了今日的复仇,就算“他”知晓,也不会告诉她。 宁姝你冷静,在想,再想!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停在这片阴森潮湿的坟冢里忙碌奔跑着,手指早就不知何时在翻找时,被锈蚀的兵器割破,但是她半点感觉不到。 夏侯轻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像一根拉到极致的蛛丝,随时都有崩断的可能。宁姝俯首贴在他的心口,小声哀求道:“夏侯轻!你再坚持一下,等等我!我一定会想出办法带你出去的,你再等我一下下,就一下下,好不好?” 可那根透明的蛛丝还是断了。 蓦地她脑中炸开一片血雾,心口像剜了一刀,血肉模糊。满是血的两只手捧住他的脸颊,她跟个疯子一样用双唇紧密地贴上他的,往他口中渡气,像借由这种笨拙到极致的方法,为他续上那根蛛丝。 你说我既然已经上了你的贼船,就别想再下去了,你说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你还让我回去给你罚抄一千遍呢……我还一个字没抄,你怎么可以先反悔呢?不可以,我不允许的!你给我回来啊! 巨大的迷茫与害怕从四面八方朝她挤压而来,来势汹汹,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挤碎。重生后,她屡次濒临险境,可唯独这次,让她茫然失措,陷入恐惧。她该怎么办?谁来告诉告诉她,到底该怎么办…… 十殿阎罗,黑白无常,你们滚出来啊,我同你们做交易,把我的命分给他一半怎么样? 她不停地吸取着新鲜空气,渡到他口中,一瞬不曾停歇。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他的舌尖动了动,轻轻地,像一尾小鱼触在了她的舌上。 一下子,宁姝就哭了出来。 眼泪啪嗒落在了他的眼睛下方。似被那滴眼泪烫到,夏侯轻虚弱地颤了颤浓长的睫毛,舌尖再度动了动,舔在了她被自己咬破的唇上。 宁姝张大了双眸,将自己的唇从他唇上抽离。 “你怎么,哭了?”他声音极其沙哑,眉心却是皱起的。 宁姝别过头去拭泪:“本姑娘才没有哭,我就是……饿着了……听坊间话本里说过,从前有两名渔夫结伴打鱼,半路遇到风浪迷失了方向,亦无食物果脯,然后一个渔夫就把另一个吃掉了,挨到了获救的时候。我在想,要不要把你吃掉活命呢。” 他断断续续地笑起来:“若是如此,你是该吃掉我的,只是我身上有毒,记得先把我烤熟了再入口……” “你这个人,真有毛病的!”宁姝被他说得,眼泪又止不住地往外翻滚,她急忙仰起头让眼泪倒流。 模糊之间,她忽然发现头顶那片奇怪凸起的石头走向,与天象星宿隐隐吻合。她捏起衣袖匆匆将眼泪擦去,仰头仔细观察,又将视线落在那些稻草盔甲人上。 “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第375章 险中求存(一) 没有片刻的时间迟疑,宁姝立刻冲过去,将剑冢中残剑逐一抽出,按照头顶星象布局一把把插入盔甲草人虚握的手中。 不到一炷香时间,四十二位执剑草人与星象站位逐一对应,薛家族徽尾火虎对应尾宿星三十有六,其余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六星呈北斗状斗柄指东,只差一颗破军! 额头豆大的汗不停滚落,宁姝思忖片刻握紧拳头,回过头深深望了夏侯轻一眼,闭上眼吸了一口气,抬起了脚步。 夏侯轻却好似察觉到她的意图,沙哑急唤:“宁姝,你想做什么?回来!” 他挣扎着撑在地上起身,喉头一腥,俯身吐出一口血来。可他没心思理会了:“四十三星唯余破军,寓意凶险濒死之境,你要以身代之,是想找死吗?!” 因为急火攻心,他嘴角又是一道鲜血流了出来,他捂住心口放缓声音,毫无血色的手朝她轻轻招了招,诱哄道:“出去的方法肯定不止这一种。听话,你回到我身边来,我身感不适。” 他很少直呼她的闺名,更难得主动向她表露出柔弱的那一面,宁姝心口被人挖了一块似的发痛,她扯起嘴角眼眸滢滢地笑道:“北斗星斗柄指东,寓意春之生机,我相信薛家世代忠厚仁义,一定会给我们留一条活路的。你放心。” 她说着,一步步朝着破军星的方向走过去,直至最后一步站定。在她站稳最后一步时,头顶穹壁忽然发出一阵机关转动的声响,“咻咻咻咻”四道剑光从东南西北方向同时射出! 目标直指宁姝! 她瞳孔紧缩,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到,她睁开眼睛,发现那四把剑分别落在她的脚边身侧,若是她刚才因为惧怕而躲闪,躲过一把剑,另外几把都会毫不留情地割破她的皮肤,斩断她的骨肉! 细密的汗珠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渗进泥土里,宁姝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等迈开步伐她才方觉双腿早已麻痹。 薛家老祖中,到底是哪一位设下这样刁钻的考验,来日进了地府,她一定要好好儿地“拜见拜见”一下前辈,简直太损了! 不过还好,她通过了。 俄顷之后,地宫发出更大的轰鸣,就在宁姝所站破军星位之后,被铁水浇筑的墙壁突然开启一道小门,门内黑暗幽深,却代表着这世上最甘美的重生。 “宁姝?”夏侯轻长久听不到她声音,出口唤道,满满担忧。 宁姝笑靥如花,满眼柔意:“世子放心,小女是九命猫转世,且活得好好儿的呢,我带你出去。” 刻不容缓,宁姝弯下腰将他完好的那只手臂环在她的肩上,用全身的力量支撑他将他扶稳。 夏侯轻却拒绝了她的搀扶,嘴角的血丝让他的脸庞显得异常脆弱,似一块随时会破碎的冰雪琉璃。可这冰做的人,语气却从未有过的严肃冷冽。 “你今日没死是侥幸,若还有下次不与我商量便擅自做主,以身犯险,也不必在我身边待着了,我们的盟约也可就此作罢,宁姝,你听懂没有?” 第376章 险中求存(二) 宁姝愣了下,低头喏喏道:“听懂了,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夏侯轻这才舒展了紧蹙的双眉,将身体靠在她单薄的肩上。两个人,一道身影,从那扇开启的小门一步步走了出去。 也许是这路太长,也许是密道太静,一丝委屈悄摸摸地滑上宁姝心头。她咬了咬唇,嘟囔着声音道:“我刚才只是着急想救你。” 幽暗中,他一臂环在她细白的颈与瘦窄的肩,另一手撑在旁边石壁上,尽量不让自己成为她过重的负担。感受着旁边小姑娘委屈软糯,略带鼻音的声音,他一腔的冰就那么化成了水,化成了一道悠悠拂在她耳边的气息。他侧着头柔声道:“我知道,可若你死了,我这生也没什么意义。” 宁姝从不知道自己这样爱哭,这样一点受不得委屈,又这样耳根子软,一句话就能让她今天第无数次想掉下金豆子来。 太怂了,简直不像她宁姝。 可是感觉好像也没那么坏,身上是累的,眼睛是酸的,心里是满的。 她知道,这个东西叫情。 一条密道走了许久,火折子微弱的光都快熄灭干净,终于等到光线从密道的尽头泻了进来。一颗心,放下半颗。宁姝呼出一口气,雀跃地加快脚步,托扶着夏侯轻一起沿着木梯拾级而上,终于来到了尽头那块用以遮盖的木板前。 她伸出手,将那块木板掀开。 夏侯轻耳朵突然动了动,掌心按在了她的肩上:“慢,有人声。” 可他还是说慢了一步,宁姝刚准备停手,木板已经被她移开了一个角。紧接着下一瞬,木板被人踢飞,一把短刃瞄准宁姝的额头破空而来! 双脚站在木梯上又扶着夏侯轻,宁姝毫无躲避的余力,紧急关头,夏侯轻手臂一揽将宁姝的头按在怀中,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抱着她的腰,飞身将她带出了密道。 一声利器破肉之声,夏侯轻喉底发出一声闷声,抱着宁姝栽倒在了旁边的破席上。即便是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也牢牢地侧身上将她护在怀里,以他身为她盾。 她整个人要疯了。 这样一个人,她连气都不舍得气他一下,他们焉敢?!! 刚才偷袭之人见一击既成立刻退身而出。宁姝颤着唇从腰间摸出那块从盔甲草人身上顺来的破碎铁片,可从他环在她后脑的手臂缝隙中,落进她眼里的,是一双怎么都想不到的错愕的眼睛。 她的瞳剧烈震动,唇色尽褪,一字一句像是含血的质问:“怎么,会,是你?” 那双眼的主人震惊地后退了几步,险些狼狈跌倒,躲闪地别过脸去。 这人长了一张亲切的圆圆脸,眼睛也圆圆的,是公认的好脾气,见谁都笑眯眯,怎么都不会生气。 这人看着稚嫩少年,却有着许多官场老滑头丢失的担当与男儿气。 这人曾忐忑又期待地对她说:我心慕山河,若将来有朝一日能侥幸完成与父亲的约定,离开京城,你可愿同我一起结伴而行? 这人在得知被骗的是他自己时,却反过头向她道歉,言他鲁莽,造成这样的误会,让她困扰了,并发誓绝不泄露她的秘密。 这人曾无比真挚道:在你真正做下决定之前,能不能请你让我继续仰慕于你呢?我知道这很冒昧,不过,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会尽量不让你感到麻烦的。如果不小心让你感到困扰了,你尽管跟我说,我一定离得远一些。 她并未对这人生出什么男女之情,可在她心里,他是个值得结交的君子,是值得坦诚相待的友人。 可也是这人,就在刚才,将她对他建立所有的美好印象全部打得粉碎,只剩一地的面目可憎。 “谈,思,危,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是你!”她嘶声诘问,双手拼命地去捂夏侯轻后心处那个流血的破洞。 第377章 天高云淡(一) 谈思危闪动的眼眸里亦有水光,那双总是微笑的眼睛里满是被揭穿的不堪与惭愧:“……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从里面出来的是你们,真的对不起……我扶你们起来……” 他双手伸过来的刹那,宁姝从旁边破碎的枕头里抓出一把棉絮,朝他的眼睛洒了过去。谈思危不防,下意识挡住了双眼。 宁姝趁此机会从夏侯轻怀中滑出,游蛇般飘到了他面前,将藏于掌心的破铁片横在他的颈上,冰冷道:“这里地处荒僻,你应该不是步行而来,且这里与薛家祖坟相连,你为掩人耳目已不会正大光明地显露正脸,你给我把夏侯世子背起来,背上你的马车,立刻将我们送至南平王府!这一路上我手中的铜片会一刻不离地横在你的颈部主脉之前,你胆敢有一丝异心或拖延,别怪我不顾交情,叫你身首异处!谈思危,我说到做到!” 薄薄的铁片,毫不留情地在他颈上划了一道血线,谈思危从没想到一贯同他温和相待的宁姝,竟还有这样狠辣的一面,更没想到他跟她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他被迫昂起头受制于她,垂下的眼眸苦涩地望着她:“放心,你叫我做什么我便照做,我不会轻举妄动,你把铁片举低些,我要弯腰将夏侯世子背起来。” 宁姝发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着他将夏侯轻负到背上,然后一步步从这片荒芜许久的草屋离开,登上了马车,然后又命他将夏侯轻小心放下。 车夫魂都骇飞了,刚要忠心救主,谈思危闭上眼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赶紧去驾车。 一路上,四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宁姝一手持薄铁片贴在谈思危的颈上,不离分毫,一面分出心神用那双发红含泪的眼睛牢牢注意着伏在她膝上,完全失去知觉的夏侯轻。 看着不久前好不容易才被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那微弱的生命力再次从他的躯体里倾泻而出,她在心里拼了命地呐喊,央求,请他再坚持坚持,只要再一个时辰,不,半个就够了!她有无数的话想从喉咙里喊出来,可是到了嗓子眼,却如失语般一个字吐不出来。 能做的,只是死命用手捂住他那个怎么都堵不住的血窟窿。 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呢?夏侯轻,难道你是忘川河做的吗?我命令你停下,别再流了,求求你快停下…… 从前的冷静淡然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她将那块铁片再度割进谈思危皮肉里三分,疯魔一般朝着外头驾车的车夫道:“想要你主子活命的话,就给我再快些!我要这马跑得比任何东西都快!” 快得能追过他流逝的生命。 听到谈思危发出痛苦的声音,车夫心弦绷紧,赶紧挥起马鞭狠狠抽了一记,马儿发出一声嘶鸣,更快地落下了蹄子。 也许过了很久,又也许仅仅是茶馆里一盏茶,说书人口中半场戏的时间,马儿拉着车轮飞一样碾过初夏最热烈的日头,碾过京城最热闹的街市,在旁人受惊好奇的目光里,终于嘚嘚停下,轰一声倒在南平王府的大门口。 第378章 天高云淡(二) 她跌跌撞撞从马车里爬出,沙哑嘶喊:“快来人!快救救他!!你们快来救他呀!快!” 王府侍卫认出面前这个半身是血,满身狼狈的人竟然是宁侍卫,忙冲过来将里头的夏侯轻小心抬出。 徽墨闻讯跌跌撞撞从王府内奔出,见到夏侯轻状况,脸色煞白,赶紧从怀里取出一粒九转续命丹喂到夏侯轻口中:“还愣着做什么!立刻把世子爷抬进去!迟一刻要你们的命!” 他疾步跟上,回过头才发现宁姝早就全身力竭,无法支撑地跪在了地上,一路隐忍的泪水如雨倾泻而下。半身土,半身血,满襟泪。 他探过身想去扶她起来:“宁大小姐,你——” 宁姝双手撑在地上,急催道:“你快去,救他呀,别管我……”声音早就劈了。 徽墨见状,咬牙回头,追了上去。 一道穿云箭射入碧空,在薛家祖坟掘了近一个昼夜的九思、天问立即率人启程回府,在市井探听消息的天问仰头那根箭,当即翻身上马将京城最好的药堂里所有神医圣手挨个扛上了马背。 整座南平王府乱成了一团,唯有她一人全身无力地跪坐在南平王府前,无声坠泪。是她错了吗? 她死死揪住了痛得发空的心脏,沁满泪水的眼里满是迷茫,重生之后第一次那样的迷茫,像是丢了自己的孩童,再也寻不到回家的路。 是不是她真的做错了? 明明那个梦里人,曾那样振聋发聩的告诫她,远离情爱,抛下贪嗔痴,否则所有人都会因她死去,包括夏侯轻。 可她却固执己见,置若罔闻,如今,算是对她的惩罚吗?是的,肯定是的。可是为什么不降到她头上来,为什么是夏侯轻? 旁边,谈思危并未离开,望着从未的宁姝崩溃的模样,他目光恍惚,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想去替她擦一擦那总也干不了的泪:“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姝儿,你别那样哭了……” 宁姝别过头避开,止住泪水,用那双发红的眼睛质问他道:“谈少卿,我只问你一句,使臣暴毙案,凶手是否为你!” 谈思危瞳孔缩了缩,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手。 初夏日晴,碧空万里,容不得一丝杂乱的云絮,谈思危抬头看了看这样的高远遥不可及的天空,看得有些刺眼。而那阳光此般炽烈,似乎它的照耀之下任何隐秘的黑暗都无所遁形,他赶紧低下头躲开:“不错,使臣之死的确是我所为。那日冯夫人去寻芳台拿人,我说我并未注意冯大人是如何出的楼,其实我撒了谎,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老鸨如何打开的那条密道,又如何把冯大人送出的楼,而后心生那样歹毒的计谋,杀人之后栽赃嫁祸。 至于我动手的原因,那是因为使臣拿住了我谈家的把柄,并以此要挟我谈家里通外国,成为他南燕国的傀儡。是故,九日前他约我一叙,我与他才会在驿馆中吵得那样厉害,不欢而散。但是他究竟拿了我家什么把柄,事关阖府性命,恕我不能透露,如今我已认罪归案,此案也算了了,请宁大小姐看在我们两家从前交情上,放我们谈家一条生路,我一人伏诛即可。” 第379章 天高云淡(三) 谈思危认罪,被王府侍卫缉下。 “小姐,我扶您起来!”在南平王府养伤的子归,闻讯带伤而出,将十二个时辰滴水未进又一路强撑的宁姝从地上扶起来。 芳嬷嬷原本记恨世子爷因她命悬一线,可见她如今这幅模样,心里的气也使不出来,板着脸道:“这样狼狈实在难看,等世子爷醒了,还以为我怠慢了你,随我去收拾一下吧。” 宁姝虚弱地摇摇头,倔强道:“不急,我要等夏侯轻醒过来。” 芳嬷嬷上下扫她一眼:“你身上这样脏,满是尘土血污,世子本就虚弱,你要是不收拾好,我是不会让你进屋去见世子的。” 宁姝无法,只得随她去梳洗更了干净衣裳。更完衣后,芳嬷嬷又端了一碗清粥两样小菜来,态度依旧公事公办:“府里现在没空给你做饭,把粥将就喝了吧。” 宁姝动了动干裂的唇,明明胃里早饿空了,厮磨得发疼,可就是没有什么食欲。 芳嬷嬷继续没声好气:“你饿死不饿死,老身我是不关心的,不过你要是饿死在世子爷床头,再把他惊着了,老身万万不依。” 宁姝端起那碗温热的粥,一小口一小口心不在焉地勉强将它塞进了口中,心中不停挂牵着的却是隔着几道门槛之后夏侯轻的安危,以及那一次又一次他明知救她的代价,却还是义无反顾的揽住了她的腰,拉住了她的手。 眼泪活着热粥,被她一口口吞进肚子里,直到露出干净的碗底。芳嬷嬷收拾了碗筷转身离开。 宁姝拭去脸上多余的泪水,小声道:“多谢嬷嬷。”多谢她没有怪她,多谢她还愿意跟她说说话。 芳嬷嬷哼了哼:“别自作多情,若不是为了世子,老身才懒得管你。”她端着碗筷跨出门槛,想了想还是留了块帕子给她,别扭道,“赶紧擦干净了,别把眼泪滴在世子身上,晦气。” 说得对,夏侯轻还没死呢,他不会死,不准再掉眼泪了,听到没有!把脸上的水渍全都擦干净,她眨了眨深吸一口气,走到不知堂外等候。 半个时辰后,徽墨疲惫地从里面出来,一身衣服全都湿透,似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宁姝立刻迎了上去:“他怎么样!” 徽墨道:“这颗九转续命丹是世子中了梅花吻后,王爷花费多年心血才从神医陆不救那里求来的,就是为了以防万一,看看能不能从阎王爷手里争一争世子爷的命。全天下就那么一颗,如今给世子爷服下,暂时应无性命之虞,只是世子爷中毒多年,身体犹如沙堡,看似强大,实则内里全是孔洞。能不能彻底保住世子的命,就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宁姝点点头,牵起嘴角:“梅花吻都没能杀死他,最终的秘密也还没揭开,他不会让自己就死在这么一桩小事上的,那个人可要面子了。”似是要说服自己,她又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徽墨道:“自是可以的,只是千万别动了世子爷的伤口。” 宁姝“嗯”了一声,迫不及待地疾步走了进去。 徽墨迟疑了一下道:“谈少卿,已经承认了案子是他所犯的吗?” 宁姝给了肯定的回答:“没错,而且他已经将他作案的过程全部说出来了,至于模仿薛红衣作案,则是他整理往年卷宗时发现,觉得颇为狠辣,且薛家与使臣有着那样一层隐晦的关联,颇具迷惑性。而李娥儿出事那晚他亦是旁观,所以嫁祸之计油然而生,完全符合作案逻辑。” 徽墨点点头,侧身让她入内。 第380章 地府往事(一) 因为两处重伤皆在后背,夏侯轻被小心地架在软枕上伏着。从前那么个要面子,连衣服上生了一丝褶皱,都要逼着她熨上三遍,自己瞧不见还让芳嬷嬷在旁边监督她做事的人,现下发丝凌乱地垂在身后、脸上,宁姝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弯下腰一根一根头发地替他理好,将那匹触手生凉的黑缎铺陈上枕头的另一侧。 她弯起嘴角,慢声道:“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你生了这么张脸,无论什么姿态都是好看的,我不框你。” 夏侯轻沉沉睡着,没有说话。 宁姝自顾自道:“你这两日没有沐浴,一定难受极了吧。反正我已经把你身上大部分瞧过摸过了,也就不跟你瞎客套了。本小姐这样体贴入微,你可不要太感动啊。当时你要是实在感动得不得了,我也只好笑纳了。” 她端来一盆热水,掺了一些凉水,仔细试好了水温撸起衣袖,从他的脸庞开始擦拭起,一边继续嘀咕:“说来,本小姐在自家府里也是金尊玉贵,每天被人伺候的大小姐一枚,怎么到你府上就沦落到天天伺候你了?这笔账,我们有空得好好算算。” 徽墨,还有其他侍卫还守在门口,又不比地宫里乌漆嘛黑可以隐藏一切萌动的羞涩,她没好意思上下其手再扒他的衣服,于是撸起他的广袖为他擦拭手臂。在擦拭到他左手臂内侧时,宁姝突然愣住。 手中的巾帕“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昨日她着急检查他身上的伤处,且地宫晦暗不明,除了那两处血淋淋的伤口外,别处并没能仔细看清,更何况是他手臂内侧了。此刻,午后璨金的阳光透过一格格窗棂落进不知堂内,一切无比明晰。 瞳孔缩紧,宁姝不可置信地望向夏侯轻,状似调侃地朝徽墨打听:“你家世子爷手臂上这个图案哪儿来的?这形状怎么那么像哪家女子生气留下的咬痕?” 这个图案,上下各三个红色小点,像极了一口入肉的牙印。 徽墨不疑有他,老实交代:“那个啊,你可别乱说,世子爷生下来就有那个胎记了。” 宁姝继续笑道:“那定然是你家世子爷前世欠下的情债了,人家姑娘得恨极了才在他手臂上咬上这么一口,轮回都消散不掉。” 而她震动的心襟里,同时回忆起百十年前地府中,她第五世惨死回归,胆大妄为地溜进楚江王殿,碰巧撞见他沐浴。当时她刚被剥了皮,一腔愤懑无处发泄,恶向胆边生,扮成一只浮游的小鬼悄悄地走到浴池边,就想见一见这朵闻名地府的高岭之花到底真容几何。 十丈,八丈,三丈,两丈,她隐匿身形正要游到他面前,忽然,一只手臂如万钧重山般朝她袭来,悬上她的天灵盖。 他面容依旧浓雾笼罩无法辨析,唯余那双眼睛惊鸿一瞥,声如冷钟:“大胆宁姝,擅入本殿寝宫,不知死活!” 那时,花式死了五次,早就死腻烦了的宁姝半点不怕,笑嘻嘻道:“知啊,知啊,小女最知死活了。只是凡间有句俗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是楚江王殿下能让小女一睹您的绝世风采,小女再死十次也是心甘情愿的。” 楚江王似被她厚颜无耻、惊世骇俗的言论震翻:“你简直——”简直了半天,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收回手臂肃声道:“速速退下!” 可她眼尖,只短短时间就瞥到他左臂那侧那块胎记,大喇喇开起了十殿阎罗之一楚江王的玩笑:“呀!殿下手臂内侧那块图案怎么那么像齿痕?定是殿下从前欠下情债,惹得人家女子在您手臂上咬了这么深一口。”她邪恶挑眉,“没想到殿下还有如此艳史,实在教小女刮目相看哦。” 楚江王周遭气势变了几变,最终归于一声呵斥:“来人,把她拿住!!!” 第381章 地府往事(二) 那悠长的三百年里,她一次次把他惹到震怒,可一次又一次他明明忍无可忍,可最终还是将她轻轻放下。到后来她已经习惯性地以逗他为乐,好消解她每次天罚发作时粉身碎骨的剧痛。直至后来,奈何桥下,忘川河边,他倾尽千年修为送她重回今生,弥补百年遗憾。 徽墨站在旁边,面容复杂地看着她又哭又笑又叹气又皱眉的表情,直接怀疑她是不是一时情绪过度,把自己搞疯了。 “宁大小姐,你,你,你可别疯啊,我怕……” 宁姝轻轻呼出一口气:“放心,我现在清醒得不得了。” 徽墨眼神更加狐疑:“唔,我听天问说疯子都说自己是清醒的。” “……”宁姝哭笑不得,懒得搭理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巾帕,去换了块新的来,继续给夏侯轻擦拭。 心中终于确定下这个事实。 原来他竟是楚江王。 原来他就是楚江王。 那个每日神神秘秘,不苟言笑,总对她摆着一副高冷姿态,一句话都不愿同她多讲,却默默伴了她三百年的楚江王。 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情绪都有了源头。怪不得她初识他时险些被他捏断脖子,可她冥冥中就有种感觉,自己好像应该不会死,然后才做出虎口拔牙窃他玉佩的事。怪不得他们明明萍水相逢,交情不深,可她就是对他产生了信赖,笃信他会伸出援手,相交结盟。怪不得他无数次要忍她不能了,可每每还是忍了下去,因为他早已在灵魂深处纵容她成了习惯。怪不得她明明早就决了心意,此生再不碰情爱的,可慢慢地慢慢地,还是无法自制地泥足深陷了进去。怪不得…… 宁姝轻声在他耳边叹道:“你这个人,身为鬼神,跑人间当个凡人做什么?还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真是最不气派的神仙了,话本里都没你这样的。你要是不赶紧好起来,往后在你那些十殿同僚面前头都抬不起来。” “你说我怎么就没猜出来呢?明明你们性格像得不得了,都是整日神神秘秘,不苟言笑的,一副天外冰山的高冷姿态;都是到哪里都招蜂引蝶,在地府就招惹那些美艳的女鬼,到了人间就到处招惹芳龄的小姑娘。” “你从前连面都不让我见,整日使个障眼法挡住,叫我使劲了浑身解数都没能得逞,如今身上大部分都被我瞧了去,想不到吧?待你来日记忆重归,我可要拿这事好好笑话笑话你。” 窗棂外阳光烂漫,携一缕微凉风清,照在二人身上,仿佛两朵各自在天边悠闲漫步的云絮,被那万里长风机缘巧合地一吹,融在了一处,再不分彼此。 她又道:“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我先去把这桩案子了结了,三十六个时辰后我准时回来找你,带我最爱吃的百合酥饼。那饼口感好极了,你也会喜欢的,到时候你一定要醒过来把它全部吃光,否则我闹得你不得安宁。” 说完后她放下帕子起身,将他托给徽墨照料,再跨出门槛时,目光已恢复从前的明澈毅然,好似一把被烈火淬炼过又经水洗的长剑,比之前更加坚定。 第382章 总角晏晏(一) 大理寺的少卿,竟然主动自首,下了大理寺狱!这个消息甫一出来,立刻震惊了文武百官所有人的耳膜,冯正得知此事后,惊得一把老骨头差点从太师椅上摔下来,摔个四脚朝天。这一次,他没工夫再装身娇体弱,打着摆子从地上爬起来,以从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赶到皇宫向陛下禀明这个消息。 “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我大越朝堂要乱了呀!” 大理寺门口,薛琼薇撒泼大闹。 “你们让开,我二哥哥是不可能杀人的,让我进去!他可是大理寺少卿,正四品的朝臣,更是相爷嫡子,你们岂敢抓他!” 大理寺差役愁成苦瓜脸:“琼薇小姐,我们也不愿意把少卿关起来呀。可少卿是主动认罪,且把整个作案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您也知道此案兹事体大,小的们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呢,求您高抬贵手,别为难我们了。” 薛琼薇声音有些发抖:“他果真说案子是他做的?” “那还有假?”差役们道,“若是旁人报官,那还有诬陷的可能。可偏偏是少卿自己认下的,作案过程中每一个细节都说出来了。而且为了隐瞒真相,差点将南平王世子杀死,至今那位殿下还生死未卜呢,少卿这才不得已主动伏案,您说这还有什么余地可谈呢?” 薛琼薇脸色白了白,眼里似有水光闪过,她咬紧下唇道:“我不管,现下陛下还未定他的罪对不对?那他就还只是嫌犯。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进去见他!我再说一遍,让我进去!” 差役们十分为难,可碍于她的身份又不敢直接对她动粗,正愁眉苦脸时,见到宁姝远远地策马而来,忙祸水东引:“宁大小姐是陛下钦点来侦破此案的,能不能放您进去,还得宁大小姐开这个金口啊。” 薛琼薇扭过头,对上的就是宁姝沉静的双眸。还未等马蹄停下,她已急急奔过去,伸出双臂拦在了马前。马儿受惊地嘶鸣,幸而宁姝及时控住马,才没让马蹄当场将薛琼薇踩死。 薛琼薇睁开紧闭的双眼,之前那个横行霸道的相府表小姐,此刻难得地低声下气起来:“宁大小姐,你放我进去见见二哥哥吧!他肯定是一时被迷了心窍才会胡言乱语的。他那样的人,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可能会杀人呢?你让我进去劝劝他,他肯定会说实话的。宁大小姐,他可是你缔结了婚约的未婚夫啊,你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他被定了罪,你也捞不到半点好处的。” 宁姝拉着缰绳,垂眸望她:“琼薇小姐,你如何能确保他在胡言乱语,而非交代实情呢?” “他不是说过吗?案发当晚他在大理寺连夜盘点罪犯名单,就宿在了寺中,郑寺丞、谢寺丞都能为他作证,你为什么就是不信他呢!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记恨之前我故意亲近二哥哥是吧?我知错了!我向你赔礼道歉,我保证以后一定离他远远的,绝不打扰你们,碍你的眼。你就帮帮他不可以吗?” 望着她含泪的双眼,宁姝摇了摇头道:“琼薇你误会了,我信他,所以他言明后我打消了对他的怀疑。可就在刚才我得到消息:郑寺丞、谢寺丞亲口承认,那晚一开始他们的确陪同谈少卿在盘点名单,然是夜亥时,谈少卿借口名单中有一部分出了岔子,需要重新去库房核对。郑寺丞提出陪同,谈少卿婉拒,坚持一人前往。那之后郑、谢两位寺丞办公劳累,伏在案上打了个盹,至寅时初醒来,谢寺丞问他何时归的,谈少卿言丑时许,于是二人笃信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这期间他完全独自一人,到底是真的在库房办公,还是故意支开旁人离开,谁又能知晓呢?他的不在场证明,并不足以服众。” 第383章 总角晏晏(二) 薛琼薇掌心捏得极紧,眼眶发红。 她咬紧了贝齿,许久后颤声道:“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他。宁大小姐我没有其他过分的要求,我就想进去见见他,跟他说两句话,绝不会影响你们办案。只要他亲口跟我说这案子是他犯的,我再没有二话。” 薛琼薇的表情几近祈求,宁姝想了想,从马上跃下:“你跟我进来吧。” 大理寺的衙门,她曾经如数家珍,隔三差五便来烦一烦谈思危,这个就跟她第二个家一样,这还是第一次薛琼薇走得这样忐忑,表情这样紧绷,像走在悬崖边上。 依然是那个人,依然是那张标志性的见人三分笑的圆圆脸,只不过脱下了身上那身宝蓝色的官服,如今已成阶下囚。宁姝带着薛琼薇进来时,他正对着铁栏出神,见到宁姝,他回过神来,苦涩笑道:“姝儿还愿意来见我啊,我却无颜见你了。” 薛琼薇从宁姝身后走出:“二哥哥……” 谈思危唇边弧度停住,皱起眉道:“琼薇,你过来做什么?这案子不关你的事,更不干相府的事,你立刻回去!” 薛琼薇带着哭音跑过去道:“二哥哥,你说啊,你快说啊,这案子根本不是你犯的,那个人也不是你杀死的,你快把事情说清楚啊!” 谈思危脸色有些灰败:“人生要做很多的决定,有些是对的,有些是错的,可无论对错,都要为自己所做的决定承担后果。无论是你,还是大哥,或者父亲、母亲,都与你们无关。琼薇,你回去告诉他们,我自己犯的错,我来担,你们谁也不要插手,这个案子就让它到我这里截止了。” “可是——” “没有可是。”谈思危打断她,“我知道你一心袒护我,不愿意相信我是这样心思歹毒的一个人,可事实如此。九日前使臣公然冒犯于我,更放言若我不愿成其走狗,供其驱使,便教我谈家上下毁于一旦。自那件事后我便怀恨在心,为了谈家,也为了自己的仕途,于是暗暗谋划此案,一为灭口,二为泄愤。案发之后,我更是在福宁殿上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主动提出协助宁大小姐破案。其实,那都是我的诡计,为的就是随时洞悉宁大小姐查案的进程,以及掌握了哪些证据,从中暗下手脚,想尽办法掩盖我所犯之事。琼薇,其实我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心理阴暗,心狠手辣之辈。只是从前一直装出一副谦谦君子、高洁傲岸的模样,骗了你们所有人。真实的我虚伪得要命。如今,我也是动手害了南平王世子,事情败露,实在掩盖不下去才主动认罪,妄图求一个宽大处理的。我这样的人,不配你们任何人惦记,更不配你们为我耿耿于怀。回去吧,往后你们继续好好地过,我给谈家抹黑了,我愧对列祖列宗,你们就当,从没有过我这么个人。” “我怎么可以当做没你这个人!你是从小陪伴我长大的二哥哥啊,那么多个我偷偷躲在被窝里哭泣的夜晚,都是你握着我的手安慰我,说:琼薇不要怕,也不要孤单,有二哥哥在,相府往后就是你的家……”眼泪簌簌落下,薛琼薇紧紧握住他的手,双眸里无数种情绪纠缠,无法分割,“没有你,你叫我怎么过下去呢……” 谈思危轻叹:“你记着我安慰你的好,却忘了其实让你哭的原因是相府待你太薄。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是过不下去的,你已经长大了,我往后也护不了你,你也不再需要我了。母亲那里,我会留一封手书给她,请她打消心思,往后你想在相府住多久就住多久,想嫁予谁也全凭你自己做主。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只是性格鲁莽急躁,往后改一改。”谈思危调侃道,“当然,如果实在改不掉也就算了,你秉性不坏,往后一定会遇到个能给你幸福的好男子。” 眼泪落得更凶,薛琼薇心如刀绞:“你都,知道了是吗?” “是啊,先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谈思危抬起手,想去擦她脸颊的泪,可临时又停住,改为轻轻拍了下她的头,“你五岁时,姑父姑母意外亡故,父亲将你接到府中,才一点点高,好像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你已经长成这么大了。我这人性格木讷,有时候反应不过来,总还习惯性地将你当作当年的小丫头看待,肢体语言,叫你误会了许多。直到你前些天如此针对姝儿,我才反应过来,都是我的错。我后来也想了想,其实,你对我未必真是男女之情,更多的应该是孤立无援时对亲人的依恋吧,我们小时候真的太要好了。如今,该说再见了。走吧,别哭,为我不值得。” 第384章 幽林迷障(一) 在谈思危决绝的驱赶下,薛琼薇大哭着离开。谈思危疲惫地阖上双眼,额头抵在冰凉的铁栏上。 旁观了这一幕后,宁姝慢慢走上前去,走到了他面前。寂静的大牢里,她的声音显得格外空灵:“谈少卿没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隔着锈蚀的铁栏,谈思危垂下眼眸:“有什么好讲的呢,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我就算再想自辩也没那个能耐了。只是我犯了那样的大案,还心存侥幸到你府上求亲,想拖你下水,实在对你不起。你放心,在我被斩首前定当将解婚书写给你,至于我将你带累的名声,往后我到地府里再向你赔不是吧。” “真的水落石出了吗?”宁姝又近了一步,与他躲闪的眼眸咫尺之遥,“还是你在试图掩盖什么呢?到目前为止,大的环节你都能解释过去,可别忘了还有许多疑点尚未明晰啊。之前我一时情绪难以自控,并不代表着我没有察觉,现在请你为我解答吧:一、你与薛家是什么关系,为何今日会出现在那个草屋里?二、当时我与夏侯世子从密道出,草屋中除了你外还有另外一人,那人是谁?三、若当夜案件的确为你所为,你在引周庠入楼当替罪羊后,应该是看着他张皇离开的,那你又是如何从寻芳台离开的呢?是谁为你锁的门?” 谈思危低低吸了口气,退回牢笼中央,撩开下摆席地而坐:“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第一个问题:我跟薛家并无关联,只是凑巧在旧案宗里洞悉了她家的旧事,又机缘巧合下得知她家祖坟的秘密,就藏在薛夫人生前栖身的草屋中。在获悉你们在薛家祖坟失踪后,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堵住这个密道口,让你们五天期满不得现世,使臣案也就会按照我的想法顺风顺水地推在周庠身上,就此了结。只是我没想到,我刚到那里,你们会那么巧正从里面出来。 第二个问题:那个离开的人是我的贴身小厮,有些身手,一时情急袭击了夏侯世子,我怕他会面临生命危险,于是命他赶紧离开。 第三个问题:你应该猜到答案了,是素素。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太过便利了,这意味着只要我想查,没有东西是查不到的,而且名正言顺,谁也不会对我产生怀疑,就正如我之前所做的那样,轻而易举就骗过了你。”谈思危低低笑着,额前一缕碎发随之颤动。 “所以我顺利抓到了素素的把柄,她是薛家后人,并以此威逼利诱,命她协助于我。再加上我朝廷命官的身份加持,她自是不会拒绝我的要求。栽赃给周庠的事我并未告诉她,只让她做两件事:一是给使臣下药后故意惹使臣不快,让他单独离开房间,二是待我作案结束离开寻芳台,为我锁门。之前她那番陈白都是我教她说的,她的不在场证明亦是我为她精心设计,子时到丑时那段时间,她屋里的确有婢女给她作证,周庠逃跑后,丑时三刻我匆匆离开,而她稍等片刻,待寅时趁婢女熟睡再悄悄把门锁锁上,完美地躲过了作案的嫌疑。要不是我,十香软骨散那种东西凭她一个青楼女子又怎么拿得到呢?” 宁姝皱了眉,仍然不解:“你为何执意要锁上密道门?若是任其开敞,不是周庠作案逃跑的疑阵做得更实么?” 谈思危扯了扯嘴角,大言不惭道:“因为我仅存的一点伪善吧。我的本意是最好谁也查不到,直接把作案嫌疑抛到死去的薛红衣身上,那样一来皆大欢喜。若是薛红衣这个挡箭牌不好用,就只好委屈那位周兄弟了,我也算为他尽过心,只可惜天要他死,非我罪也。” 第385章 幽林迷障(二) 这样一番厚颜无耻的话,引几位旁听的差役纷纷侧目,谁也没想到,那个宽厚和善、笑面佛一样的谈少卿,竟然是这样一个卑鄙之人。 唯有宁姝仍然保持着那样宁静从容的面容:“那薛燃你又是如何觅得他的踪迹,他又为何会襄助你布局?” 谈思危摇头:“不是我找的他,是他主动接近我的,我不知他从何处探到我与使臣闹翻的消息,三番两次接近我,并煽风点火。当然,我本就动了杀心,根本不需要他多此一举。于是我二人,一狼一狈,各存心思,正好成了完美的搭档,一起做下了这起惊动九州的大案。” 大理寺的地牢,外头再灿烂的阳光也无法照得进,经年浸在这片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四周弥漫着入骨的阴冷之气。望着面无表情坐在地上的谈思危,宁姝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感觉来。明明谈思危所言已将案件中每个细节对上,可她的直觉敏锐地告诉她,真相绝不是这样简单而已,谈思危还有事情隐瞒着她,肯定还有! 她道:“少卿总说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可小女却觉得少卿过谦了。少卿逻辑严密,思辨过人,每一条都严丝密合地扣紧,让人找不出破绽,这大理寺少卿的位置除却你,再找不到旁的更合适的人选了。只一条——草屋中,你为保小厮命,令其赶紧离开,却自己留下面对我与夏侯世子,这实在太说不通了吧。难道那小厮的命,比少卿自己的还重要?” 谈思危道:“那小厮与我是自幼情谊,当时我也想离开的,只是身手太差,并未来得及。我已经选中了旁边一只破花瓶准备砸晕你们,可是看到你当时半身的血那么脆弱时,我优柔寡断的毛病又犯了,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我再想掩饰已经被你看见了真面目。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能就不会那样妇人之仁了。” 宁姝轻轻笑起来:“此般,我还得多谢少卿的妇人之仁,才饶我一命了。” “不客气。” 从大牢里出来,宁姝的表情异常凝重,像是遇到了更大的难题。她之前安排单独去提审白素素的邱寺丞也出来了。 宁姝道:“那白素素如何说的?” “她改口供了,”邱寺丞道,“之前谈少卿向她允诺,绝不会牵连到她,没想到谈少卿现下自身难保,白素素失了靠山也就什么都招了。据她所说,她做的这些事全是谈少卿威胁她的,人也是谈少卿亲手杀的,她至多算从犯。” “多谢先生,先生辛苦了。”将邱寺丞送走,宁姝眼中闪过幽微光芒,命人将连翘从牢中提出“审问”。 连翘眨眨眼,认真道:“小姐,我听你吩咐混进她们之中后,我就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时时刻刻黏着白素素,我敢用我这双眼睛保证:自她下狱后,谈少卿一次都没单独来见过她,绝对没有。” “那这两天内,有未有人提审过白素素,或者旁人给她递过什么东西,你观察到没有?” 连翘脑袋遥得像拨浪鼓:“也没有的,这两天里面风平浪静,就连差役送饭菜来,都是我第一个冲过去悄悄检查了,然后再分给其他人的,真的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宁姝眼眸中流淌过绵长的思绪。难道,白素素这一次说的是真的?凶手,真的是谈思危无疑了吗? 第386章 幽林迷障(三) 这京城的初夏忽然刮来一阵野风,顺便带来一片乌云,风雨云互相搅动,没多久哗啦啦地落下了一阵雨,隔着那细密如针的雨幕,世间万物都恍惚蒙上了一层假象。 在那片假象中,太监总管赵彬带着圣旨走进大理寺,宣谈思危入宫金銮殿受审。戴上重重的枷锁,谈思危一步步跨出大理寺的门槛,他慢慢回头,望了望影壁上高祖皇帝所题的“公道正义”四个大字,脸上露出一抹自嘲之笑,而后回头愈行愈远,终与其背道而驰。 大雨之中,谈夫人冒雨而来,马车还未停稳她便急匆匆跳了下来。 二十多年前谈夫人未出阁时,亦曾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温婉闺秀,宜室宜家,嫁入谈家后更是雍容得体,这京城贵妇圈里谁不人不赞她一声温柔贤良,谁也没见过她发过脾气,谁也未曾听她大声说过一句话,永远是那样慈眉善目、文文弱弱。可就是这样一个堪称楷模的贤妻良母,此时却如一头爆发的母狮般,露出了牙齿,伸出了利爪,不顾一切地挡在了谈思危面前。 谈思贤撑伞焦心追来,想要劝说一二,可谈夫人却什么都管不了了。大雨中,她恨恨地瞪着赵彬,瞪着这些来自大内的,与她抢夺儿子的仇敌,怒声道:“谁敢带走我儿!” 赵彬手持黄绢,声音锐利:“相爷夫人,这可是陛下颁的旨意,宣二公子即刻入宫听审。瞧这圣旨还在这儿呢,您可瞧好了!若是敢有违逆皇命之举,就算是相爷这块金字招牌,也有倒塌的一天。杂家劝您一句:三思而后行,免得护子不成,反成了催命符!” “我儿不是凶手,你们焉何抓他!” “这些车轱辘话,杂家没空与你闲扯,他有没有罪,一看他自己认与不认,二看陛下信与不信,岂容你一个妇人置喙?”赵彬冷笑完,到底顾念她相爷夫人的身份,缓下口气道,“当然,谈夫人也不需要太过担忧,现下也只是先入宫听审,并未直接就判罪了。兴许二公子无罪就被放出来了呢?” 谈夫人一人便如一座山:“入宫听审?你以为我黄思婉那万卷书是白读的吗?那十几年相府主母是白做的吗?向南燕国允诺的五日之期在即,所有人都在期盼一个替罪羊的出现,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就算我儿不是凶手,最后为了平息南燕怒火,也必会被定下罪名。想带走他,除非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眼看陛下定的期限快到,赵彬心中火急火燎,眯起了眼睛:“谈夫人,你若是再这样无理取闹,休怪杂家对你不客气!来人——” 谈思贤见状忙上前作揖安抚,连声致歉,请他消消气降降火。而谈思危满脸雨水,那冰冷的雨将他的头发打得湿透,也顺便将他从前勃发的生气浇灭,他道:“母亲,您快回去吧,这雨这样大,您身子弱,若是染了风寒该如何是好。至于此案,真的是我所犯,我无可辩驳,请您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第387章 幽林迷障(四) 谈夫人抗拒地摇着头,声音里全是哭音:“危儿,我的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认罪啊!你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对不对?你快说出来啊,快告诉他们,你是被人胁迫的,你不是凶手啊!” 谈思危眼圈发红,别开双眼,无言以对。 谈夫人忽然福至心灵:“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为我……”她的嘴唇剧烈颤抖,“我懂了,我懂了!我的傻孩子,你真是……母亲随你一同入宫,我要把事情全都说出来!凶手绝不是你,而是——” 就在谈夫人即将脱口而出的刹那,谈思危一声爆吼,将其打断:“母亲,你想要我现下就死在这里吗!” 他决绝地闭上眼睛,一根一根掰开谈夫人死死攥着他的手,主动走向赵彬:“没有什么所谓的胁迫,也没有难言之隐,人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我血液里造过的孽,终究要用我的血液来还。如果您还希望我能多活一刻,就立刻回去吧,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说,往后请您把琼薇当成您的亲生女儿吧,照顾好大哥与父亲,一家人融洽和乐,跟我在时一样。” “思危!你回来!别走,不可以走!” 谈夫人仍想阻拦,闻讯而来的谈相立刻赶制,将谈夫人死死抱在了怀中,双目亦是通红:“思婉,皇命,不可违啊。” “我的孩子!!!”谈夫人眼睁睁看着谈思危被押入车内,马蹄踩着水花雨中疾驰,将他送向皇宫的方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虚脱地瘫在地上,许久后从谈相怀里挣出,莫名地笑起来,笑中带泪:“是报应么?是报应吧,当年我造的孽,现在兜兜转转,终于回来找我了……只是,为什么不直接报应在我身上呢?” “母亲……”谈思贤见她这幅模样,眼中是浓浓的忧心与不忍,他扯起被雨水打湿变得厚重的下摆,匆匆朝谈夫人跑去,为她撑伞。 却被谈夫人一手拍开,朦胧的大雨里她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想看我的报应吧?如今这报应来了,你快活了吗?” 谈思贤惯常风流含笑的眼角眉梢,凝固在那个瞬间里,他张了张嘴,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手中被拍掉的伞,无力抓稳,被风雨吹进了泥水里。 “人生在世谁人无罪。贪、瞋、痴,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两舌、恶口、绮语……我们这里每个人都罪孽深重,谁也不是好人!恶人就与恶人们一起相依为命吧!”谈夫人仍然笑着,她踉跄地走了几步,双脚一软,栽倒在了宁姝脚边。 “谈夫人!”宁姝赶紧将她扶起,发现她已经失去意识昏厥了过去。她抬头望着惊愕围来的谈相与谈思贤,雨水不知何时更大了,将眼前这片假象掩盖得更加模糊厚重。 “小姐你的意思是:他是又一个周庠,为了心中的‘李娥儿’不惜身败名裂,遭万人唾骂,甘愿顶了这么大的罪?”连翘皱眉,瞪大了眼睛。 宁姝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这是我目前的一个猜测。” 连翘纳闷道:“可人证物证现在都明明白白地指向谈少卿,仅凭谈夫人几句袒护之语,我们就要相信他们吗?他们是亲母子,肯定要想尽办法为他摆脱嫌疑的呀,所以她的话未必可信,而且除了那几句模模糊糊的机锋,我们根本获取不了什么有效讯息啊。” “有一个,”宁姝松开眉心,笃定点头,“谈家藏了一个很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牵涉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如果不把这个秘密解开来,这个案子就没有破解之日。陛下今日提审他,碍于谈家地位,以及谈少卿朝臣的敏感身份,应当不会太快定罪。走,我们立刻去查!抓紧这最后一点点时间!” 第388章 拨浪鼓(一) “谈家这个秘密我们到哪里找?”连翘跟在宁姝后头一路小跑,觉得棘手得很,“谈相他们绝对不会告诉我们的,否则也不会演变成现在的情况。” 宁姝将马牵出,片刻沉思已有决断:“先去草屋。既然案子跟薛家的关系越来越紧密,那我们就回到二十多年前,看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场暴雨之后天渐渐放晴,马蹄踩着水花穿过半座京城,再次向城外奔去。推开腐朽的木门,宁姝这一次放慢脚步,仔细打量起这座茅草屋的陈设。 院中是两片茂密的小园,一片园里细竹疏密,一片园中柳树葱茏,柳树脚下虽已荒芜,杂草丛生,可从那些残枝杂花中还是可以依稀辨出这里曾是一块小花圃,花圃边还设了几只小小的石凳,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往里走,便是草屋的正门了。 草屋里陈设简朴,无论是窗木大门还是衣柜床架,都是用的最廉价的松木,不过廉价归廉价,这屋中总在不起眼的地方流露出一点小心思,就好比小桌上那只陶土捏的小花瓶,窗户上贴着的破碎了一半的窗花,又或者窗户下静静横着的一把古琴。不难看出,这个屋子从前的主人是个颇懂情趣的雅致之人。 而那榻上,还残留着一片干涸的血滴,正是几个时辰前夏侯轻留在那里的。心口复又疼起,宁姝闭上眼睛,迫使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件事,专注眼前。 她扫视四周,伸出手在桌上抹了一把:“这里陈旧归陈旧,但是你注意到没有,并没有多少灰尘,屋内物件也摆设得整齐有条理,应当是有人隔一段时间便来坐一坐,收拾收拾。” “屋中布置简而不陋,在许多小细节上都有些巧思,比如外面的花圃石凳,比如窗花与小花瓶,说明这个屋子曾经有一位很合格的女主人。床头放着好几件拨浪鼓之类哄孩子的小玩具,她应当有个孩子。” 紧接着宁姝打开衣橱,皱起眉,“衣橱内大多数是女子的衣裙,粗布为主,有两三件襁褓稚童的衣裳,但是不多,而且最大的一件也就半岁模样,后来她的孩子去哪儿了?” 她继续看下去:“也有几套成年男子的衣裳,不过这里男子生活的气息并不重,碗筷虽都是备了两份的,可有一份碗口使用久了磕磕碰碰,碎了两三处小口,另一份则并无残缺,木筷也是,一双旧一双新。连翘,你那里有什么发现?” “我把能翻的东西都翻遍了,没找到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信物或者书信这些,连一份笔迹都没有,只能说这里的前主人实在太会隐藏身份了,肯定是故意的。呀!我好像在床底下看到一把剑!”连翘忙趴在地方灰头土脸地伸手够了出来,拔剑出鞘。 剑甫一出鞘,便是一道青色剑光,看到连翘心里凉飕飕:“咦,这剑怎么看起来阴气森森的样子?看着让人发憷。” 宁姝在剑身上扫了一眼,落在了剑柄的家徽上:“这是一把杀人剑,它的前主人曾带着它征战沙场,杀死了数不清的敌国士兵,之后它被传到下一代手中,它的主人就是用它,在仇敌身上戳了八个血窟窿,让他血债血偿。” 连翘眨眨眼:“小姐的意思是当年薛红衣‘死’后就住在了这里了?” 宁姝点头:“没错。她‘死’后,又在这里活了十二年,直至因某种原因彻底离开人世。而这期间,她跟某个人生下过一个孩子。” 连翘道:“什么人?那跟谈家又有什么关联呢?” 宁姝没说话,安静地拿起那套男子的衣裳抖落开,放在墙壁上比照,而后估摸出一个大概的男子身高来:“你看这个身量像不像一个人?” “这个身高属于男子中的中上等,但这京城百万人口,也不在少数,有点难认呢……小姐,看你的表情,心中已经有所怀疑了?快别卖关子了,赶紧告诉我吧。”连翘急得不行,可劲儿撒娇。 宁姝回过头,漆黑的眼眸点着光亮,如同夜幕星辰,缓缓道来:“如果说,当年与薛红衣私定终身的那个书生,就是当朝的谈相爷呢?” 第389章 拨浪鼓(二) “什么?!小姐,这,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听了宁姝这个惊世骇俗的揣测,连翘吓得说话都结巴起来。 这满朝文武里,谁都可以抹黑,唯独谈相。他的名声实在太好,他的秉性实在太佳,不仅受到百姓爱戴,就连陛下亦对其十分倚重放心。 就拿天择十五年汉江府大旱来说,百姓食不果腹,途有饿殍,犹如人间炼狱,赈济灾银诡异消失,暴乱丛生。 陛下与朝臣束手无策,唯有谈相主动请缨,前往一线,为国为民惊天一跪,抚平了灾民心中的伤痛与怒火。 紧接着数十日与灾民同吃同住,赈灾救人,终于将那场暴乱扑灭在将燃之时,救了无数百姓性命。 这样一个被称为国之脊梁的人,谁人敢去戳他的脊梁骨,去问问汉江府百万黎民谁肯答应? 宁姝并非不懂,然而:“有时候看起来越是不可能的,结果往往越是如此。我并非无端揣测,你看这件衣服。寻常人惯用右手,所以右边衣袖要比左边多一些磨损痕迹,可这套衣裳却是左右对称,磨损相当。凑巧的是,我们的谈相爷在多年前科举殿试时,被陛下一眼瞧上的,就是他左右开弓同时挥墨的技能啊。” 连翘惊住:“我的天……可,万一还有别的双手皆可灵活使用之人呢?” 宁姝走至窗下,轻拨了那把久无人赏识的古琴,意外清越,余音绵长:“跟此案关系密切,被谈思危想尽办法袒护,年龄亦需相符,且双手灵便,同时满足这么多条件的嫌疑范围,实在不广啊。” 不过光凭一件无名无姓的衣服,还不能作为确凿证物,想要定案,她们还需要更多有利的证物。 将这件衣服、薛家剑、拨浪鼓以及一双男婴的虎头鞋放进包袱里带出,宁姝直奔西市。 想要确认与薛红衣定情的书生身份,必须找到当年的老人! 可是一盆又一盆凉水泼了下来,青楼中人本就命途多舛寿数不长,知晓当年旧情的更是所剩无几,唯一一个老鸨关在大狱里还总不肯说实话。 夕阳欲坠,晚霞披金。数日的疲于奔命,宁姝站在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竟有些迷了双眼。 她闭起眼睛,沉下心来将脑中零碎的讯息一点点整理归纳。 那一个个零碎的片段如同潮白河中溅起的浪花,而雪白的浪花下,游鱼的鳞片在阳光与河水的照耀下闪着点点银光。 她忽然想到什么,道:“这两天寻芳台老鸨有未单独被提审过?” 连翘道:“没有哦,不过昨天夜里倒是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要死那种,吓得我们赶紧求狱卒大哥救命。狱卒大哥见她口吐白沫,模样真真吓人,把她抬出去看了大夫,下半夜才回来的。” “之后是不是素素她们悉心照料的?” “自是当然,我也帮了把手的。” 宁姝了然于胸:“我知道谈思危是如何跟白素素传递消息,商量好口径的了。” 谈思危演得太像了,他这人看起来温温吞吞,像块软绵绵的豆腐毫无攻击性,可是这一次他演得这样高明,一环接一环,几乎把她骗了过去。 谈少卿,你借用我的手把自己送到刽子手的刀下,是想让我抱憾终身吗! 连翘迫不及待道:“那凶手呢!凶手是谁!” 宁姝眼眸流转,光华万千:“有一个猜想,只是没有证据,尚且只是猜想。连翘,我要劳烦你一件事,替我赶去一个地方打听一件事。” “小姐,我在牢里都躺胖了,你说,刀山火海我都敢去!” 第390章 拨浪鼓(三) 拨浪鼓在手中轻轻摇晃,发出咚咚咚的脆响,宁姝沿着潮白河慢慢地走着,走过白马巷,走过白马巷那棵茂密的柳树下,据街坊所言,五月初七那晚李娥儿就是在那里受使臣侮辱,也是案件起源的地方;走过李娥儿与白素素幼时结识相互扶持的水市,如今依旧热闹熙攘,只是再也没了一个活泼爱笑,卖花的姑娘;又走过康平坊,就在坊外那条巷子口,李娥儿被衣衫不整地丢弃在那里,唯有一滴滴绝望的泪水哀悼她破碎的人生。 最后来到了白家的小院前,院子不大,墙壁斑驳爬满绿藤,白鸿夫妇的叹息声夹杂着咳嗽声不停从院墙内传出,宁姝在那片青瓦白墙下静默地站了许久。 去年八月的某个夜晚,一个锦衣公子驾马车将白素素送回了家,推门的时候所用的是左手。有没有一种可能那锦衣公子并不是阮长安,而是另外一个人呢? 会是谈相吗? 应当不是,少年人与中年人走路的体态并不一样,就算看不清正脸,也应当不会在这点上弄错。可连着两个惯使左手之人,为什么会如此凑巧呢? 还有李娥儿白马巷受辱,被谈府马车带走,为何第二天一早被邻里发现,仍然是衣衫不整的模样?这与谈思危的性格太不符了。又或者,那晚的人根本不是他?还是她一直都猜错了方向,那晚发生的事根本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如果夏侯轻在她旁边就好了,那人惜字如金,可总能在她陷入思维僵局时,另辟蹊径,为她指引出另一条道路。 夏侯轻,夏侯轻。 心口默念这个名字,便微微痛。她抬起头仰望天上月,无声祈愿。 你现在醒过来了么?你一定要好好的呀,你必须要好好的。 不管她心中多少疑惑,时间依旧不管不顾地往前奔跑着,天人挽花收住晚霞最后一道光,流云飞逝,星月欲出,潮白河沿岸的人家将门前的灯一盏盏点亮。灯火摇曳,坠入波浪,摇晃一河碎金。 唯有一户人家门口还未点灯,黑漆漆一片,在灯火璀璨的河岸上显得格外突兀。宁姝在走过时,无意望了一眼。 屋内传出一阵骂骂咧咧,一个戴着头巾的妇人双手叉腰,像一只发怒的茶壶,对着自家唯唯诺诺的夫君破口大骂。 “点什么灯,点什么灯!也不看穷成什么样了,还有那闲钱点灯给谁看!想当年老娘也是这坊里一枝花,怎么就眼瞎嫁给你这个窝囊废了呢!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夫君赶紧央求她消消气,声音小些,妇人越骂越起劲儿:“怕什么丢人啊,你有脸当个吃软饭的,我还怕什么被街坊邻里听到?我呸!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前两天那个小畜生也是,穿得金尊玉贵的,没想到说话就像放屁!老娘辛辛苦苦为他隐瞒身份,说好的三百两银子,五十两就给我打发了!不行,这口气老娘咽不下,迟早我要告官府去,告得他身败名裂!” 那个怂眉耷眼的男人立马去捂她的嘴:“哎哟哟,可千万别乱说了,那位公子一看就身份不一般,绝非凡人。咱们这样的人家,他一根手指头都能捏死,可千万不敢得罪!而且人家也给了五十两了,供咱们吃上两年也是够的,你也见好就收吧,听说这白家丫头跟一桩惊天大案扯上了了不得的关系,咱们要是也被拉进去,那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呀!” 妇人想想也生出一抹后怕来,可还要嘴犟两句:“怕什么怕,老娘自打出生来没不认识怕字儿怎么写,有本事来抓我啊。哼!” 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一块金色令牌迎面而来:“我乃陛下钦点破案钦差宁姝,尔等还不快速速跪下,束手就擒!” 妇人脸上肉一抖,膝盖发软砰砰跪到了地上。 第391章 拨浪鼓(四) 仟浓的月色,在宁姝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她手持金令,气势夺人。好笑地望着跪在地上抖成筛子的妇人,她冷冷道:“你可知口供作假,延误断案,会是多大罪责?轻则掌嘴五十,罚金二十;重则杖刑一百,流放关外五年不得归;再重者归为案犯同伙,罪当论诛。看来这位大婶命很硬啊,竟然不知道怕字怎么写,那么死字有几笔,我要不要替陛下先教教你!” 妇人一听,脸立马哭丧了下来,悔不当初:“不,不用了!民妇知道怕字怎么写,知道得不得了,刚才是民妇有头无脑,大言不惭,冒犯了钦差大人,求钦差大人放民妇一条生路吧,千万不要抓我啊!求求你了,民妇这就自己掌嘴!” 宁姝冷笑:“几个巴掌就想免去牢狱之灾?想得倒是挺美,那你之前收受贿银,隐瞒实情时,难道就没料到这一天!” “民妇只是一时叫银子迷了心窍!钦差不知,民妇实在过得苦啊!”那妇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装起可怜来,“银子,五十两银子我一两不少的拿出来,还有那晚我看见了什么,也一定一个字不差的说出来,求您再给民妇一个机会吧,民妇发誓,若再敢有所隐瞒,哄骗钦差,叫民妇全家不得好死!” 宁姝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演戏:“那你且说说看,若是说得令我满意了,兴许本钦差还可以考虑考虑。” “好好好,钦差大人请坐,民妇这就给你说来。我家就住在那白家斜对角,去年八月一天夜里我出来倒夜香,亲眼看到一个锦衣公子送白家丫头回家。当时已是半夜,夜深人静的,那白家丫头又神神秘秘的,我就多瞧了一会儿。不过也就瞧瞧,并未放在心上。哪曾想前几天连着两拨人来打听那事儿。” “两拨人?”宁姝皱眉,“分别是什么时候,哪些人?” “第一拨是前天,说是官府钦差来打听白家事,我当时鬼迷心窍,生出了点不该有的小心思,就稍微说了两句,没全说;差爷们走了没多久,第二波人就来了,是一位锦衣公子,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守住嘴巴不得胡言,还让我帮他们圆一个谎,说事成之后剩下的二百五十两立刻交到我手中。于是差爷们第二次来的时候,我就顺着推到了阮长安阮公子身上。没想到我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剩下的钱,这才气狠了骂了几句,教您听着了……”妇人肠子都快悔青了,为自己鞠一把热泪。 “第二波花钱买你嘴的锦衣公子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就是去年八月那晚送白素素归家之人?” 妇人头点成拨浪鼓:“是是是,我敢肯定就是!虽是民妇大字儿不识几个,但是眼睛跟记性是雪亮的。那公子前天来的时候为隐藏身份特意戴了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是那身高,那体态还有说话声音,跟那晚的公子绝对是同一个!” “你的意思是那天晚上,你还听到那位公子说话了?” “是啊,我那不是好奇么,就绕到白家东墙那块儿贴在墙根上听了一会儿,那公子进白家后,那病恹恹的白鸿跟见着什么贵客似的,激动地从病床上爬起来,噗通跪下喊什么小公子,那公子就讲了白将军快快请起,这么多年受苦了,我代祖父、母亲来看望您之类的客套话。我听了一会儿心慌慌的,就一溜烟跑了。” 宁姝心下微跳:“那位公子什么形貌谈吐,怎样打扮,立刻给我一五一十地讲来!” “形貌就是瘦瘦高高的,比我家男人高那么一截,看起来像个读书人,谈吐也挺文雅的,长相民妇是真没法看清,”妇人愁眉苦脸地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道,“他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倒很特别,怎么说呢,对了!就跟戏文里扮潘安的那个俊哥儿似的,一双风流含情桃花眼!” 第392章 玲珑骰(一) 天问找来时,就见宁姝手中拿着拨浪鼓,正在柳树下出神。 见到天问,宁姝立刻回过神,追问道:“你家世子爷怎么样?可醒过来了?” 天问抹了把满头汗:“哦,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事的,世子爷用了九转续命丹醒过来了,只是精神不大好,醒了片刻又昏睡过去,现下徽墨正带着大夫们守在旁边呢,眼睛眨都不敢眨。” 宁姝闭上眼睛,狠狠地呼出一口气,鼻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酸,然而更多的却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太好了,太好了,夏侯轻,真的,太好了…… 天问:“世子爷醒来就问了案子的情况,命我即可来襄助于你,宁大小姐,现在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吩咐。” 宁姝鼻头更酸了,这人怎么那么爱管闲事?自己还重伤着呢,还有功夫来忧心她。夏侯轻,你这样是故意惹我哭是吗?你这样太讨厌了你知不知道。 此时此刻,她有一万种冲动想回去看看他怎么样,可是理智告诉她,不可以,案子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任何犹豫迟疑儿女情长,都会让一切前功尽弃。她允诺过的,一定会让此案水落石出,然后再带着最终的谜底走到他面前。 听宁姝简单说了几句目前情况,他瞠目结舌:“谈思贤!你是说那个见人就笑,恭谦可亲的谈家大公子谈思贤?!太可怕了,这简直太可怕了!” 宁姝神色亦是凝重。 目前情况越来越复杂,已经完全超过了她的预料。如果谈思贤正是薛红衣与谈相的血脉,那么谈思危为兄顶罪的行为就能解释得通了。那么,白日里在草屋伤了夏侯轻后立刻逃跑的人,也应当是他无疑了。这普天之下除了生身父母,恐怕也只有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才能让谈思危那样什么都不顾,打破原则,以命相救了。 可是那天撞倒周庠并从他身上割下一根布条的人,又该如何解释?无论是周庠还是附近卖绣品的老婆婆,都说那人个子不高,比谈思贤要矮上一截,而那人亦善用左手。 她之前一直误以为本案只有两个善使左手之手,可现在她发现算错了,很可能有三个!而这三人之间又藏着怎样的关联,布下了怎样的迷雾,让人无法看清事情的本源呢? 宁姝沉吟道:“目前证据缺乏,谈思危一心顶罪,仅凭谈思贤去年来过白家,嫌疑还无法锁定在他身上,要想确定,必须事先查清谈思贤的身世。最好再查一查,当年薛红衣受辱案到底是怎样的来龙去脉!我有一种感觉,我们离真相不远了!” 谈夫人雨中那番表现实在太过奇怪,她口口声声质问谈思贤:“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想看我的报应吧?如今这报应来了,你快活了吗?”分明在说,当年薛红衣一案有她之过。 天问想都不想,嘿嘿拍了胸口:“八卦这种事可是我的看家本领,就包在我身上吧!” 天问来无影去亦无踪,就像一只八哥鸟,挥挥翅膀便消失在夜幕中。宁姝捡起一根树枝蹲在地上,一条一条地梳理起来。 若是谈思贤苦心孤诣二十载,只为报母族之仇,那么目前为止,背叛薛红衣的婢女已亡;害得薛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南燕使臣已不得好死;曾经夺走了薛红衣一生挚爱的谈夫人目前也饱受着唯一的血脉水深火热的活罪;薛家的仇人,就只剩一个——当年伙同南燕使臣,诬告薛家的忠勇伯朱家! 谈思贤最后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它呢! 第393章 玲珑骰(二) “宫里情况如何?”回到大理寺,宁姝立刻询问了谈思危的情况。 郑寺丞道:“陛下亲自审问谈少卿,谈少卿供认不讳,陛下震怒,答应南燕副使的五日之期在即,陛下已传下命令,明日午后宣南燕副使进宫,一起联审谈少卿,彻底了结此案。” 宁姝揉揉太阳穴,明日午后,算起来不到八个时辰,时间,真的不多了啊。 郑寺丞见她刚回来,又风尘仆仆地转身离开,忙追出去:“宁大小姐,天色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宁姝头也不回:“我去一下相府。” 仅剩这么一点时间,山不来就她,那她就去就山。她就不信,谈家是堵不透风的墙,找不出一丝缝隙来! “哎?可这宵禁时间已经过了!” 郑寺丞的声音还未送进她耳中,已经被马尾远远地扫入风中。夜风里,灯影彤彤夏微醺,暖风催得马蹄急。在头顶皎皎如镜的月色下,在人间摇晃的灯影里,宁姝面容坚毅,策马跃过这京城广街一丈又一丈的青砖,如风如龙。 在行至朱雀街时,前方一队兵马忽然将她拦下,是龙城卫:“站住!夜行者何人?” 宁姝勒住缰绳,朗声回应:“宁国公府嫡长女,宁姝,奉皇命侦查使臣暴毙案。” 为首的卫队长道:“宁大小姐,现在已过宵禁时间,若无印信,不得夜奔京城。” 昨日遇险跌入薛家祖坟,陛下赐下的唯一一枚印信也在混乱中不知滚落到那里,之前那块冒牌货是她命连翘随手拿了块萝卜雕来忽悠人的,哄骗市井大婶没问题,但是想骗龙城卫,怕是要被戳破脸皮。宁姝想了想道:“我有要案在身,令牌一时忘记携带,之后一定补上,请各位通融一二。” “律典如此,谁人不得违抗!” 宁姝皱了下眉,正想着怎么忽悠过去,一道声音拨开人群,沉稳如磬:“让她去。” 龙城卫纷纷下马,单膝垂首向这位前主子行礼:“卑职等见过六殿下。” 人群之后,萧云翊自那片墨蓝色的夜色里慢慢走出,褪去了犀利的铠甲,一身荼白色罗袍使他周遭气质也柔和下来,竟有几分如琢如磨君子之气,唯有那双清冷的眼眸仍是他的本真模样。 见龙城卫们迟疑不动,萧云翊双手背立,皱眉冷肃道:“本王的话听不懂了么?我说,放行!” “是!”龙城卫互看几眼,终是卖了这个面子,给宁姝放行,“宁大小姐,请。” 宁姝颔首致谢,在经过萧云翊时,她想了想还是下马道:“多谢六殿下。” 萧云翊扯了扯嘴角:“前天晚上我说过,如果你有需要,随时还可以来找我,不过一句话而已,你同我这样客套算什么?故意想与我保持距离吗?放心,我没那么厚颜无耻还赖着你。” 小心思被戳破,宁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萧云翊淡淡道:“巡城的龙城卫不止这一队,前面还会有,走吧,想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第394章 玲珑骰(三) 他这样坦坦荡荡,若是再推拒,反而显得她过于小气,而且时间紧迫,也不是矫情的时候,宁姝点点头:“那就有劳六殿下了。” 龙城卫牵来一匹马,萧云翊跃身上马,牵动缰绳,同宁姝二人一起并行在这片温柔的灯影月色之下。 萧云翊沉沉道:“听说你这两日中了陷阱,遇险了?” 宁姝咬住下唇,微微点了下头:“是,不过有夏侯世子伸出援手,我并未有碍。” 萧云翊在她身上扫了一圈,道:“看你大晚上还能出来折腾,生龙活虎的样子,就知道你没事。那夏侯轻呢?死了没?” 宁姝一双柳眉倏然皱起:“夏侯世子福大命大,也一定会没事的,六殿下言辞中还请稍稍注意些才好。” 见她这副模样,萧云翊哂笑:“你现在护他的样子,像极了从前我在宫中受四皇兄,五皇兄他们欺负时,你为我打抱不平的模样。记得闹的最凶的一次是我十一岁,你八岁。马术课上师傅叫我们骑射,父皇亦在场,命我们几兄弟来一场随堂小试。我一时没按捺住,想在父皇面前表现一番,赢了他们二位。散学后,他们联手将我哄到一间冷宫里带着小厮狠揍了我一顿,结束后反诬我对兄长不敬,令我不敢到父皇面前告状。这事并不光彩,我原本不想让你知晓的,没想到你心细如针,还是没瞒过你去。你气得跳脚,转天想了个损招,骗他们在御花园里见到了一只雪白灵兽,哄他们争相捉去献给父皇,没想到你在假山后藏了个马蜂窝,蛰了他们满脸毒针,让他们足足在榻上打滚哭嚎了一个月。” 提起往事,宁姝顿时有些哑然,她低声道:“从前顽皮荒唐,让殿下见笑了。” 萧云翊淡淡笑着:“见笑么,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也只有这些往事可以让我心里松快片刻了,该请你见笑的是我吧。” 他口气那样淡,笑容那样轻,反似一把柳叶刀在宁姝心口微微剜了一下,并无其他,唯余感叹,好在萧云翊也未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两人继续无声赶路。从朱雀街到相府,一路上又遇到了两波龙城卫,萧云翊皆出面打发了。 行至相府门前,萧云翊勒住缰绳:“就送你到这了,接下来你要做什么,自行去做吧。” 宁姝欠身揖礼:“一路劳烦殿下,不胜感激,殿下请回吧。” “慢着。” 宁姝回头。 近乎透明的墨蓝色夜幕下,萧云翊的面容如水一般平静,唯有一双发亮的眼眸里闪着朦胧的光,他轻笑:“总说大恩铭记于心,到底不如吃进嘴里的实在,哪天还是请我吃顿饭也算报了我的恩情吧。” 宁姝哑然,立刻道:“没问题,请六殿下吃饭是小女荣幸。” “我可记着了,你别想赖账,宁国公府的大门在哪里我再熟悉不过。” 说笑完后,他又道:“当心些,尽量别叫自己受伤。万一受伤了,我也不会像夏侯轻一样为你以身犯险。” 宁姝也笑起来,心头如释重负,她知道有些共同鲠在他们喉头的东西终于烟消云散,化为荧粉被今晚的微风卷入渺渺天际之中了。再次向他行礼,宁姝下马转身去叩响相府的大门,两人分道扬镳。 “宁大小姐啊?我家大公子不在家,请回吧!”门一打开,见到宁姝的脸,门房就没声好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轰一声给她吃了个闭门羹。 第395章 玲珑骰(四) 又被盖了一脸门灰,宁姝额角突起,连呸了两口。 啧!这年头,怎么一家两家都爱请人吃闭门羹,什么癖好?好在她从不挑食,什么都吃得下。 宁姝再去敲门:“那你家相爷呢?” “相爷入宫请求陛下开恩,网开一面,到现在都没回来。” “谈夫人可在?” “呵呵,夫人下午回府就病着了,请来太医诊治也被夫人赶了出来,现下府里一团乱,说起来还真是拜您所赐。” 问到这个份上看来是没戏了,宁姝轻叹一声只得打道回府,在经过琴台路时,她忽然听到前方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是个女子,在深夜中焦急的身影。 天色这样晚,又是个女子,宁姝唯恐对方遇着什么事,于是策马追了上去,在认出对方形貌时忽然惊讶了一下:“琼薇小姐?” 那道背影顿时僵住,薛琼薇回过头,双眸紧缩,那张秀致精巧的脸上满是戚惶的汗水,不见一点血色。这样浓重的深夜里,她浑身发着抖,就像一只纸做的蝴蝶,随时要被风吞噬撕碎。 对上宁姝疑惑的目光,薛琼薇立刻无措地躲开了视线。 宁姝引而不发:“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要去哪里?或许我可以送你一程。” 她手指绞紧艰难笑道:“没事,我就是……做了噩梦,梦到了父母亡故的场景,又念及自己如今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境遇,心中一时巨恸,情绪失控跑了出来。不过,现下已经好多了,多谢你的好意,相府不远,我自己回去即可。” 宁姝伸出手:“你想开了就好,不过一个女孩儿家深夜在外并不安全,还是我送你回相府吧。” 薛琼薇却像被火点燃了似的,甩开她的手退后几步,情绪激动道:“我说了不用!我自己可以的,不用你来假好心!你没听到吗?我……我真的不用你送,你抢走了二哥哥的心,我实在不想看见你,算我求你了,你就让我一个人走吧……” 她神色复杂,眼中蒙着一层粼粼的水光,双手死死攥紧裙角,感觉随时像要哭出来似的。宁姝蹙了蹙眉,心中疑惑更深。 就在此时,前方不远隔着一条街道的地方忽然冒出一阵火光,将这片寂静的夜色映红,火焰窜天。寂寂长街顿时闹腾了起来,沉睡的百姓们听到走水的叫唤声,纷纷从睡梦中惊醒,拉着家人们躲灾的躲灾,大喊的大喊,疲于奔命,胆子大些的汉子们则赶紧冲进后院里抄起木桶瓢盆,帮忙灭火。砰砰锵锵,乱作一团。 在那片冲天的火光里,薛琼薇浑身巨震,竟下意识地朝着火光冲过去,被宁姝一把抓住:“薛琼薇你干什么?火势这样大,贸然靠近肯定有危险!你待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这样大的火,很快将附近巡逻的龙城卫吸引了过来,连带着官府的差役也纷纷赶来救火,再加上帮忙的百姓,上百桶水浇下去,没多久火势算是被控制住,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一星火苗被彻底浇灭,所有人满脸黑灰,放下桶盆长舒一口气。官差们则还得捂着口鼻,冲进去看里面是否有伤亡。 火灭了,原本退避三舍的人群渐渐围了过来,探头张望:“这户住的是俏寡妇小月娘家吧?她家怎么突然着起火来了?这么半晌人都没人跑出来,也没听见人叫唤,不会凶多吉少了吧?” “谁知道呢,这么个风流人物儿,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勾勾搭搭,寻欢作乐,要么就是玩到兴头上,玩儿脱了;要么就是喝酒喝死了,走水也不知道。光这个月上门来找她兴师问罪的主母、太太就有好几个,谁晓得是被哪个报复了呢。啧啧,只可惜了她那个娇娇的身段儿哦~” “怎么着,你心疼啊?小心被你家那个母老虎听着,扒了你的皮,哈哈哈……” 宁姝下马穿过闲聊的人群走进去,正要问怎么一回事,忽然听里面官差失色的惊喊:“不好!快去通报忠勇伯朱家!他家的小公子,死了!” 第396章 离人歌(一) 一听到这名号,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恍然大悟,不为其他,而是忠勇伯府朱家的小公子朱广照,是京城有名的花花太岁。这人兴趣非同一般,大多数纨绔子弟要么喜欢流连青楼画舫,烟花柳巷,要么专门挑走在街上的黄花大姑娘调戏。但这朱光照爱好十分小众,他就喜欢光顾失了丈夫的俏寡妇们,尤其是三十出头风韵犹存的,太过年轻的他还瞧不入眼里去。为这,他不知吃了长辈多少打骂,可是越挫越勇,又不能真的打死他吧,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谁知道这只市井闻名的花花太岁,夜路走多了终是撞见鬼,在今晚嗝屁了。 他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死在了今天,宁姝心里咯噔一下,拨开拦路的人群与官差:“我是宁国公府宁姝,皇上钦点的破案钦差,放我进去!” 官差们正没头苍蝇,听到她自报家门立刻将她请了进去。跨过烧得漆黑的门栏与倒塌的房梁,来到月娘的香榻前,宁姝终于知道官差们刚才那样大惊失色的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朱广照死了,而且,他烧得半焦的尸身上七八个烂窟窿,下身残缺,眼珠子被挖走,脸上被割得面目全非,死法跟使臣一模一样!而月娘则平静地趴在一旁,就像睡着了一样。 在看清朱广照死状时,宁姝当即下意识道了一句:“如果真凶是他,不该是这样!” “宁大小姐,什么不该是这样,真凶到底是谁?” “是啊是啊,眼瞧着又死了一个,这案子该怎么收场啊!总不能真是传闻里的女鬼薛红衣做的吧?” 宁姝当机立断:“不要慌张,你们几位立刻派人去挨家挨户询问,今晚有未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在附近出现!” “其他人疏散人群,务必不能让除了我们在场人外的任何人一个人知晓朱广照的死状!更不得散播出去!记住:若有胆敢泄露者,便是影响国运的重罪!诸位可要掂量掂量清楚!” 命人将这间小屋重重围住,谁人都不得靠近,宁姝走出屋子,抬起头便对上隐藏在人群之后薛琼薇那双含泪的眼眸。 她走过去,抓住薛琼薇,将她带到僻静处,眼眸如炬:“琼薇小姐,大公子现在在哪里?” 薛琼薇怔怔摇头,泪如雨下。 “你今天晚上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附近,难道不是因为你事先知晓这里可能发生的事么?薛琼薇,不要再自欺欺人,你瞒不住的。” 薛琼薇嘴唇抖了几抖,不停后退,拒绝她的逼问:“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你咬紧了牙关,可是该暴露的总会被暴露,谈思危此时尚被扣押宫中,无法分身出宫作案,嫌疑定然会被锁定在其他人身上,而这个你拼命想隐藏想保护的人,除了大公子再没有旁人。说出来吧,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 宁姝的逼问中,薛琼薇崩溃地蹲在地上捂住了耳朵,失声嚎啕。 宁姝不忍地望着她,可是再不忍心,也得硬下心肠:“琼薇小姐,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我知道这个选择对你来说太过残酷,可更残酷的却是现实,大公子跟二公子的生死或许就掌握在你一人手中,你还是尽快做下决断,要不要告诉我实情吧。” 大理寺得到消息立刻增派了人手前来襄助,尽管极力封锁,朱光照突然暴毙的消息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速传遍了半座城,这一夜的皇城注定无眠。 这么多的人手很快将这整条街道排查完毕,天亮之前,宁姝得到了一条确凿的消息——刚起火时,有人在附近看到了一道与谈思贤完全吻合的身影! 宁姝用力闭上了眼睛,果然是他做的。 谈思贤,你何必! 郑寺丞等人请命道:“现在案情已经水落石出,是不是可以张贴告示全城搜捕谈大公子了?” 天际翻出了鱼肚白,这是一天中最凉的时候,微凉的晨露从衣服的纹理中慢慢渗入到皮肤上,凉得让人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却也是最为清醒的时候。一夜未眠的小楼上,传来女子琵琶轻拨的声响,声如秋露,声声催人泪:“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迎着那抹微微透着粉的白光,宁姝在悲婉绵长的歌声里长吸一口气,摇头道:“不必了,我猜到一个地方,他可能会在那里。这个案子,该破了。” 第397章 离人歌(二) 四周烛火将漆黑的地宫烫出一个个洞,谈思贤安静地站在薛家祖辈的灵位前,他一身竹青色广绫衫,如同晓月清风,卓然孤寂。 听到密道中传来的脚步声,他回过头,那双标志性的桃花微微向上勾起,露出招牌式的笑容:“你们来了,果然只要宁大小姐在,我谈某就没有藏身之地。不过这一刻谈某已经等候良久,如今旧仇已报,夙愿皆了,走吧。” 跳动的烛光里,宁姝的身影柔软而坚定:“大公子不准备再说些什么了么?” 谈思贤轻哂道:“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既然找到我,说明已经抓住我的把柄了吧,无论我再怎么狡辩搪塞,都只是白费力气。我谈某是个商人,自知赔本的买卖从不屑做。唯一可惜的就是,只来得及杀掉朱广照一人,教朱家其他砸碎们逃过此劫,来日地府相见,定将我薛家之仇悉数报完!” “大公子,真的是凶手吗?”空荡静谧的地宫里,宁姝声音如同滴滴清泉,坠落在石涧之上,响起清泠回音,“或者说这一连串的案件中,凶手真的只有你一个吗?” 谈思贤那抹云淡风轻些微凝固,而后挑眉,开起风流的玩笑:“宁大小姐什么意思?莫非不忍谈某受牢狱之灾,特意为替我洗刷嫌疑?那谈某倒要多谢小姐垂爱了。” 并未他刻意的话语激怒,宁姝思绪条理分明,清晰如弦:“昨日谈少卿被赵总管带进宫中审问时,谈夫人那番话的确让我对大公子你产生了很浓重的怀疑,我一度真的将嫌疑锁定在了你身上,误以为谈少卿主动认罪是为了袒护大公子你。因为这个案件里,有太多太多的人,为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而在撒谎。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犹如一团团雾障层叠交叉,将我们眼前的真实窜改得面目全非,以至于就连我,也一时被这真真假假蒙住了眼睛。 就在昨夜那场大火爆发前,我都还在想若你为真凶,下一个动手的目标会不会就是朱家。然而转念一想,随即否定。因为如果真凶是你,你根本不必急于动手,完全可以等待二公子被陛下定罪,让他替你顶下所有罪责后,你再用别的方式报复朱家,徐徐图之,这样一来木已成舟,再也无人会怀疑到你头上。” “哦?看来宁大小姐对我十分信任啊,”谈思贤淡淡地唏嘘着,万千摇曳的烛火,在他脚下拉出无数道乱影,那是一种向死的平静,“只可惜昨夜我刚作完案就被一个路人撞见,当时火已起,许多人围过来,我来不及杀他灭口,这才落下了把柄,慌不则以躲到了这里。也真是时也运也,天不助我啊。” 宁姝轻声道:“真的是天不助你,还是你苦心孤诣,特意造下的局呢?” 谈思贤啼笑皆非:“什么局?宁大小姐越说越悬,反倒让谈某摸不着头脑了,难不成我还能自己陷害自己吗?” “难道,不是吗?” 一句话,将谈思贤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击破。 宁姝深深的望着他,眼眸中充满了怜悯与无奈:“大公子,平心而论你的确比二公子更聪明,特意用同样的杀人手法制造了一起新的案件,并用这起新的案件完美的掩盖了旧的案件,将所有视线都吸引到你身上,世人理所当然会以为另一起案件也是你所为。可是,并不是这样的。 你太刻意了。你选择这样的作案时间与作案方式,刻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简直恨不得在最快的时间内让全城知晓,让陛下知晓,让天下人都知晓此案是你所为!同时也正是这场刻意的大火,反倒让我重新陷入了思考: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让你与二公子一起奋不顾身,甘愿用性命袒护呢?直至终于了悟,这个人再无其他人选,唯有——” 随着宁姝的分析,谈思贤脸上的表情寸寸僵裂,直至最终的谜底即将脱口而出时,他脸上如春雪般俊丽完美的笑容,破碎般裂开,四下迸溅,唯留一片惨白。 宁姝不是没有看到他的痛苦,然而她今天别无选择,做定了这个恶人,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唯有表小姐薛琼薇!她才是真正的薛家后人!” 第398章 离人歌(三) 一根冰锥从头顶狠狠地刺进了谈思贤的天灵盖,巨大的疼痛顺着他的大脑蔓延,传过他的脊椎,直至四肢百骸,脚下一晃,他险些未站稳跌倒在地上。 绝望与痛苦像两个刽子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心脏,令他发出沉重的喘息:“你别胡说!这个案子从头到尾跟琼薇都没有任何关系!她是定州薛家的遗女,跟薛红衣没有半点关系!薛家真正的子嗣是我,要不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应当是谈相费尽心血,营造了二十多年的一个骗局吧。” 一夜时间,天问顺着谈相的过往逆流而上,再加上连翘从定州十万火急打探来的消息,终于让宁姝拼凑出当年的大概轮廓。 二十三年前,谈家与黄家皆是书香门第,更是门当户对的世交,于是两家长辈合计之下,为独子谈世渊与幼女黄思婉定下婚约。一个是被长辈给予厚望的不世才子,一个是闻名京城的才女,众人都以为这该是一对天成佳偶,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了,没想到,彼时的谈世渊心高气傲,最厌恶受人摆布,一场大闹之下与家中决裂,隐姓埋名在市井卖字画为生。他的确有着极高的才华,即便脱离了家族,在市井里也迅速成名起来,尤其是一笔丹青仕女图,引得西市花魁们纷纷热捧,都以入他的画为荣。也因此,他遇到了当时名动京城的花魁薛红衣。 一个才高八斗的名门士子,一个被迫堕入红尘的昔日将女,两人相似的脾性,在一次次摩擦中逐渐产生好感,进而定下终身。这本该会是另一个很美好的开端,却被黄家得知。谈世渊宁娶风尘妓,不娶黄家女,像一个巴掌狠狠甩在黄家脸上,这对心高气傲的黄思婉来说,更是一个天大的耻辱。因此,就在谈世渊、薛红衣成婚前夕,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流氓收买了薛红衣的婢女,导致了后面一系列的悲哀。 为了保住薛红衣,谈世渊重回家族,甘心去当了一个曾经不屑一顾的傀儡,与黄思婉完婚。可是心中藏着无限愤恨的谈世渊又岂会甘愿与黄思婉琴瑟和鸣,将往事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于是婚后没多久,谈世渊从外面抱来了一个男婴,充作了他的私生子,作为对黄思婉最狠的报复。自此这对夫妻,做了明面上最为融洽和睦受人羡慕,背地里最为龌龊的怨偶。 而薛红衣被金蝉脱壳,从河里救出后,已然刺激过重,在得知一生所爱已成她人夫,幼弟也下落不明后,心性受到更大创伤,躲在曾经母亲与幼弟居住的草屋里悲生望死,无心人间,直至几年后她怀上了谈相的孩子,这个孩子应当给过她一点近乎奢侈的光亮,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又被从身边带走,送到了谈思危那个成婚多年未曾有孕的姑父姑母身边,成了他们的孩子,也姓薛。 又过了五年,姑父姑母意外亡故,这个孩子无人照料,终于被谈相以表亲的名义接到了他的膝下,成了他嫡亲的外甥女,以及谈思贤、谈思危二人的亲妹。 而薛红衣孤独一人,终于在做了十二年活死人后彻底离开了这个腌臜的人世。而谈思危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直至那天晚上受宁姝之托翻找薛红衣相关的第二册卷宗时,发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更发现了二十年来藏在他家中的惊天秘密。 “大公子,应该早就知道实情了吧。所以自使臣进京之后,便立刻搭上了他的人脉,想尽办法与他接近,为的就是防止琼薇小姐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傻事,更防止她在冲动之中伤害了她自己。可是你没想到,有些事即便你拼尽全力想要阻止,还是没能拦得住。”宁姝声音很轻,如同一片柔软的羽毛,唯恐伤了地面上蜷缩的遍体鳞伤的人。 她说:“五月初七那夜,真正受辱的并不是李娥儿,而是琼薇小姐,是么?” 第399章 离人歌(四) 最想埋藏带入地府的秘密,被宁姝揭开,谈思贤瞳孔一缩,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呼吸,只能死死的揪住自己的心口,不至于让自己窒息。 他眼眶急促颤抖着,哑着声音道:“你都,猜到了……” 宁姝垂下眼眸,旁侧的烛火在她浓密的睫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一直以来我都有许多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五月初七那晚,谈少卿路遇使臣欺辱李娥儿会不敌而逃呢?就算谈少卿拳脚功夫稀疏,按照他的脾性,遇到这种事即便被打死,也不会做出逃跑的事来。还有使臣得逞离开后,李娥儿被谈府马车带走,为何第二天一早在康平坊被邻里发现,仍然是衣衫不整的模样。再有就是五月十二李娥儿在两面佛前跪了一整夜,默念的那句‘我有悔’。这个‘悔’仅仅是因为背叛了她的好姐妹吗?那为何过去的那么长时间一直不悔,偏偏在受辱后幡然悔悟了呢?” 这么多这么多的问题困扰着我,让我怎么也参不透,直到当我对琼薇小姐产生怀疑时,这些疑问突然迎刃而解了。我们心中以为的‘李娥儿’,很可能并不是那个李娥儿,而是大公子的妹妹,薛琼薇。” 宁姝轻如云絮般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那晚李娥儿险些受辱,是琼薇小姐路过打抱不平,没想到救了李娥儿,却令自己身陷地狱,是么?” 谈思贤长抽一口气,缓缓背过身去,瞳孔虚无地望着眼前微跳的烛火,淡淡笑着,浓浓悲怆:“琼薇被从定州接入府中,没多久我就察觉了她的身世。因为她跟父亲太像了,我跟思危都善使右手,唯有她小小年纪跟父亲一样左右手皆可,而且对书画一道颇感兴趣。不仅如此,父亲待她的慈爱是藏不住的,她刚进京水土不服生了一场重病,父亲在她外屋守了三天三夜,寝食难安,那是我同思危从没感受过的。再加上她越长大,与谈家人越来越相似的眉宇,这份相似可以说是像姑母,可仔细观察,未尝不可以说是像父亲。家中三个孩子,渐渐地,我发现竟只有我一个人长得半点不像谈家人。你说多可笑。 我从小就受母亲冷落长大,虽父亲母亲从未对我提及我的身世,然而府中的老人眼睛却不是瞎的,嘴巴不是哑的,从那些破碎的只言片语中我花了几年时间拼凑出曾经父亲的一段情史。再然后,我幡然醒悟,原本那段情史的结晶并不是我,而是琼薇。我只是条不知哪个野地里被捡回来的野狗,一个挡箭牌,一个报复的工具。 但是我对琼薇讨厌不起来,因为她本质上与我类似,都是这天下万千可怜虫之一。她比我小七岁,一双眼睛总是怯怯地打量着周围所有人,倔强而悲伤,像是随时会落泪。她软乎乎的小手,一只拉着思危,一只紧紧地握住我。她夜里做噩梦时,总会蜷缩在被窝里哭上一整夜,一直到天亮,却不敢发出一点哭声。看着她,我就觉得看到了幼时的我自己。于是,我本能地走过去,把她小小的软软的身体抱进怀里。 为了保护她身份的秘密不被戳穿,我开始提醒她,在府中,尤其在别人眼皮底下尽量避免使用左手,也不要再画画,在母亲面前更要留心,千万不要引起她的怀疑。我只希望,琼薇能够好好地,安安稳稳地长成个大姑娘,然后彻底摆脱相府,摆脱过去。” 谈思贤闭上眼睛,一滴泪滑落眼眶:“可我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想法到底有多么地天真……” 第400章 离人歌(五) 世人眼中的谈思贤,一双桃花眼玩世不恭,笑里风流,多智又圆滑,仿佛天生就长着一副坚硬的铠甲披在躯壳上,谁看见了都没法讨厌他,同时谁也别想伤到他。唯有此刻,铠甲崩裂,脆弱得像个茫然的孩童。 “应该是从琼薇十四岁开始的,也就是去年,我发现她开始频频外出,行踪隐蔽,常常一出去就是一整天,问她她也不回答,总搪塞出去与小姐妹玩耍,可是常常到天黑才回来。我稍作打听就发现她在撒谎,于是派人私下跟踪,发现她一直在寻找薛家的故交仆从,调查当年旧事,甚至发现她私下里跟寻芳台的素素关系越来越密切。我意识到她的想法,她想复仇,为薛家满门复仇。 可是她才十四岁,半大的孩子,跟那些参天大树比起来,犹如一只蝼蚁蚍蜉。可是我多番劝说都未见成效,直到使臣进京,我心里咯噔一下,冥冥之中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感。于是我决定先下手为强,先一步接近使臣,一边想尽办法捂住使臣的眼睛,一边也想办法阻拦她的行动。我以为我已经做到天衣无缝,没想到终究棋差一招。 为了不让我发现她的动作,她改换男装,每日悄悄跟在使臣周围寻找机会。直到五月初七那晚,李娥儿被喝醉的使臣堵在白马巷轻薄,她……她!” 明明地宫里只有一条缝隙钻进了光线,可那道光却刺眼得要命,刺得他脊背佝偻,刺得他伸手捂住脸,指缝里不断落下泪来。 “不管你们信不信,琼薇其实是个再柔软不过的姑娘。她不愿看见另一个姑娘受苦,于是挺身而出缠住使臣跟侍卫,让李娥儿有机会逃跑告官。可她怎么都没想到,李娥儿惧怕使臣身份,唯恐惹祸上身,于是并没有向官府求助,反而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直到我察觉不好,带人来寻琼薇,遇到了惊恐躲在附近瑟瑟发抖的李娥儿。可是待我急急赶过去时,已经太迟了……太迟了……我的琼薇,已经受到了这世上最大的伤害…… 李娥儿是我打晕丢弃在康平坊的,我就是要让她尝尝琼薇受到的痛苦,哪怕只有琼薇的几分之一,百分之一!因为那都是她应得的!那个懦弱的女人活该!!!” 没想到竟然内情是这样,宁姝也不由露出愕然的神态,眼前晃过那一幕幕薛琼薇张牙舞爪,被徽墨无意一碰就满身带刺,仿佛全世界都不能信任的模样,心里一下子酸疼得胀开来,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抱抱这个姑娘。 谈思危抹掉泪水,停了停,才直起脊背继续道:“原本,我也预备动手的。但是没准备在五月十二那晚,因为我知晓如果使臣暴毙在大越境内,会对两国关系产生极大的震撼,届时就不仅仅是私仇,而是国祸。于是我筹谋之后定在使臣离京后的半路上,我会十八里相送,并且暗中给他喂下毒药,那是种慢性毒,待他回到南燕国境,那毒才会发作,让他七窍流血而死。 可我没想到,琼薇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她竟然联合了白素素,窃了寻芳台密道的钥匙,布下了一整套局,同时也用自己的方式报了李娥儿的背叛之仇。我回府后发现琼薇子夜未归,再赶回寻芳台时,发现一切已然木已成舟,回天乏术。看着琼薇满身鲜血,无声哭笑的模样,我的心口痛得要撕裂开来,于是强行将她送出了楼,重新锁上了密道,而我一直在那条密道里待到了天亮,一直等到官差赶来,再佯装混乱中刚刚到达寻芳台协助你们调查的模样。期间所有能证明琼薇来过的线索,全都被我抹去。” 第401章 离人歌(六) 宁姝望向谈思贤,眼中是悲哀,亦是怜悯:“怪不得我搜遍了案发现场,也未能找到一星半点线索,大公子费心了。 昨天大雨赵总管奉皇命押送谈少卿入宫,你特意将谈夫人带来阻拦,引她情绪失控下说出那番话,恰巧被我听到;草屋里的那双虎头鞋是你故意替换的吧,你将屋中女婴衣裳玩具换成了男婴的,借以混淆我的视线,让我误以为薛红衣诞下的是一个儿子;还有白素素家邻居大婶一家,应当也是被你收买,一发现我到来,便大声咒骂引我上前询问,进而将你揭发出来,否则无法解释,为何我刚路过那里便凑巧听到这样重要的线索…… 你一边要赶在陛下给谈少卿定罪前拯救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一边又不能让自小疼爱的幼妹暴露出来,你左右为难,最后唯有想出了这个下下之策——将自己献祭出去,将自己的生命化为羽翼,护住下面两个你最疼爱的人。大公子,你这是何苦……” 谈思贤毫不介怀:“若是能保住思危与琼薇,那我甘之如饴。” “可是如今你杀害朱广照一事已成定局,你非但没能保住琼薇小姐,自己也将身陷囹圄。” 谈思贤嘴角扬起,面前烛火照耀他眼尾潋滟水光,他整个人也仿佛化成一支烛火,恨不得将自己烧成灰烬:“就算事情前因后果你都已知晓,但是所有物证都被我销毁,人证也站在我这边,就算你站上金銮殿戳穿琼薇的身世,可杀害使臣一事你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你的猜测,断不了琼薇的罪,不是吗?” 滴答,滴答,过多的烛泪承载不下,慢吞吞从烛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在这片空旷的寂静里,在谈思贤满足的笑容中,宁姝慢慢摇头:“有一个人证的。” 谈思贤以为她在诈他,半点不信,嗤笑道:“没有可能!” 宁姝凝望着他,发出无声叹息:“那天晚上有个卖香的老伯摊子收得晚,子时许在潮白河边看到一道红影闪过,乘舟渡河离去。当时他的话混在万千看热闹的人群里,并没有人在意。昨天大火之后,我恍然忆起,立刻派人去将那位老伯请了来,他亲口说他所看到的红影绝对是个纤细的女子,绝不是个男人。现下他就在大理寺中,大理寺的案台上有他的亲笔画押。大公子,你应当不具备缩骨功的本领,将自己缩成一个女子模样吧。” 像被一棍子打折了脊背,谈思危脸上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色,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不该的……我明明已经布置好了所有,为什么会这样!老天爷——老天爷真的要置琼薇于死路吗!为什么要对她这样残忍……为什么要对我们这样残忍……” 因为过度的激动,他的语序已经癫狂,说到一半他喉头猛地一涌,弯腰吐出一口鲜血落在他涿玉般飘然的广绫衫上,洒下一片血红。 宁姝下意识上前一步:“大公子!” 谈思贤却猛退几步,在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后,将嘴角的血吐尽,他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抬起头道:“不对!如果你只是要抓我归案,不该在这里与我费这么久口舌!你到底想干什么!” 谈思贤骤然醒悟过来:“琼薇呢?琼薇在哪里!傻丫头是不是跟你商量好了,命你在此拖住我,然后她——” 宁姝静默地移开视线,没有说话。唯有越积越多的烛泪,在地面上洒下数不尽的泪水的模样。 “不会的,她答应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否则我就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得安息……从小她就最听我的话了,她绝对不会去自首的!不会的!”绝望的溃乱将谈思贤整个人吞没,他死死地按着头,疯狂了般似笑似哭,拼命摇头地奔了出去,“琼薇!我的琼薇——!!!” 第402章 与君别(一) 金銮殿上,百官朝列,陛下龙威肃穆端坐于龙椅之上,冷冷地逼视着如蝼蚁般跪伏在金砖上的少女。南燕国的副使亦虎视眈眈地立于一旁,静候着到底哪一条人命来熄灭他南燕国的怒火。 谈思危双手受缚,被押跪在金銮殿的另一侧,死命地摇着头,朝着薛琼薇恳求道:“琼薇,不要认!二哥哥求你,不要认……算二哥哥求你!”双目赤红。 听着这道从小到大都呵护着自己的声音,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每一次无理取闹哭泣时,他无奈的诱哄:“小琼薇别哭了,算二哥哥求你,别再哭了,不然哭肿了眼睛,长大了可嫁不出去啦。哎!别打我呀,二哥哥胡说的给你赔礼,我们琼薇这样漂亮可爱,长大了肯定满京城公子排队来娶。好了好了,眼泪擦掉,二哥哥这就给你买最好吃的冰糖葫芦。” 好想回到小时候,那时候,可真好啊。 薛琼薇微微笑起来,没去看他。她抬起头,面容平静地望向九阶之上的皇帝,一字一字认真确定,那样决绝,好似二十多年前她母亲于虎狼环伺中转身走入百花楼的潇洒。 “五月十二日晚南燕国使臣暴毙于寻芳台,乃我效仿先母复仇为之,与旁人无任何干系,小女薛琼薇,认罪!” 尾音落下,满场文武无不暗下唏嘘,却无一人敢发出声音,徒余满堂寂静。 听到这个久违的薛字,皇帝瞳中须臾闪过万千错杂,引而未发,片刻后他掀开下垂的嘴角,冰冷无情道:“薛家遗女薛琼薇,胆大包天,谋杀南燕使臣,险些造成两国嫌隙,实乃罪不可赦!着明日午时,神武门斩首示众。” 谈相的额头砰砰地砸在地上,滚烫的鲜血流了半张脸,他满眼热泪地恳求道:“陛下——求陛下看在老臣二十年兢兢业业,未敢有一丝懈怠的份上,饶了小女一条命吧!陛下!” “我不需要你为我求情!”薛琼薇尖锐地喊起来。听到死刑她并未害怕,反而露出了意料之中的满足表情,“琼薇死前,能为祖辈、为我先母、更为我自己杀掉这样一个人,人间一趟不虚此行,谢主隆恩!” 谈相浑身发起抖来,他膝行到薛琼薇面前,颤颤巍巍地朝薛琼薇伸出手,老泪纵横:“琼薇,是为父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的母亲……可你才刚十五及笄,你不能死!为父不能看着你死啊……” 薛琼薇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躲开他的手:“你不是我父亲,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字!我是活死人的女儿,我的母亲早就死在了二十三年前的潮白河中,我的出生乃仇恨凝结,谁也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需要父亲!” 谈相在一瞬间里苍老了二十岁,他嘴唇看不到一丝血色,木然道:“你在……恨我吗……这么多年一直在我痛恨着我,是吗……” 薛琼薇亦双目泛红:“如果当年你没有把我从母亲身边强行带走,我母亲也许就不会那样郁郁寡欢,三十多岁就离开人世!如果我一直在她身边,也许我就没有那么多的遗憾跟仇恨,我的人生也不会这样烂成一团臭棉絮!你要走了一个女人的身、心,她所有的所有,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受人欺辱,无力保护,到头来还娶了当年迫害她的家族的女儿为妻!最后的最后,还亲手把她逼上了死路……你这样懦弱无能的男人,我为什么不能恨!谈世渊,哪怕世人高看于你,百姓敬仰于你,可我这辈子都看你不起!” “当年将你从红衣身边带走,实在是无奈之举。当年她跳河自尽本就一心向死,是我强行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知晓了当年遭遇乃是黄家筹谋,她恨思婉入骨,更恨我入骨,在那么浓烈的仇恨下,她失去了理智,每天想尽办法伤害自己。那六年的时间里,我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呵护她,爱她……渐渐地,我看着她有了好转,我原以为这道坎终于过去了,我们又可以恢复到当年琴瑟和鸣,仙人一般融洽的生活。再后来,你到来了。当时我高兴极了。世人都以为我仕途顺畅,直上青云,可是唯有我自己才知晓,我与你母亲的生活一样的千疮百孔,可悲可怜。你的到来,像一束光照亮了我们苟延残喘的生活,为此我甘愿短寿十年,二十年!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你的到来却像一把钥匙,重新打开了红衣藏在心里的阴暗。她复发了,并且这一次比之前还要可怕。只要看见尖利的东西,她随时能拿起来戳进自己的皮肉,我的心口,甚至,是刚刚诞下的你!我真的没有办法了……琼薇,我真的……” 高高在上的一国之相,此时哭得像个狼狈的孩子,“你是我跟红衣最珍贵的宝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小,那么柔软的你死在我跟红衣手里,只能把你送去了定州……” 第403章 与君别(二) “没有办法……是啊,你总是有那么多的苦衷……”面对他的哭诉,薛琼薇嘴唇颤了颤,抬起手背拭去眼角不该有的泪花,她仰起头望着高耸的宫殿顶端,一圈又一圈雕绘着五彩莲纹的藻井,藻井的最中央是一条吐水蟠龙,就像人心最深处藏着的恶龙。 她冷笑三声,轻声道:“你们每个人都有苦衷!陷害我外祖的忠勇伯朱家是为了子孙的前程;那个腌臜的南燕使臣是为了母国的恒隆昌盛;黄思婉是因爱生恨,因恨生妒,强行夺来了本不该属于她的一切,最后一生枯守,自食其果;你是为了保护我母亲,不得已娶了黄思婉,可心里却无法割舍我母亲,于是将她藏在草屋,不见天日,不见生人,说起来可真是深情如许啊,实际上就是因为自私!你明知道她深恨这座京城,深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可你还是把她当笼中鸟一样关了整整十二年,一直到她死!让她怀上了孩子,却又让她再一次经历死别生离,把她活活逼上了绝路!你既然没有那个本事给她幸福,为什么不给她自由?! 说到底,你们所谓的苦衷其实都是你们自私的借口罢了!你用母亲来表达你对自由的向往,你用大哥哥来报复黄思婉,你用我来照亮你被人操控不甘的人生,可是你何尝不是在操控我们! 大哥哥何罪之有,明明非你血脉,为什么从小时候开始就要活在黄思婉的猜忌折磨之下!他有凌云志,可到头来却做了个他半点不喜欢的商人。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复仇的工具啊! 二哥哥自小赤子之心,立志遍览山河,做个天地自由行走的人,又硬生生被你逼得不得不步入仕途,成了你的复制品! 而我呢,你只知道要把我接到相府,放在膝下照料,让你心安理得地觉得已经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可你想过没有?我从小顶着表小姐的身份,在陌生的相府里如履薄冰,生怕哪一天被黄思婉揭穿真实身份,明知你是我的亲生父亲,却只能喊一声舅舅,你不觉得可笑吗! 本质上你跟黄思婉一模一样,你这样的人,简直自私得让人想吐!若是由得我选择,我宁愿死在我母亲手中!” 被从头到尾扒开了那层虚伪的皮,谈相爷无地自容,唯有木木地跪坐在地上,泪如山河:“琼薇……” 说完后,薛琼薇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移过视线,望到了被押在大殿另一侧一直默默心痛凝望她的谈思危。 一万根针刺在了她的心口上,让她痛得直不起身来,眼泪啪嗒啪嗒从她尖细苍白的下巴滴落,湿了半身。 “二哥哥,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在假扮你的模样,五月十二那晚那册出错名单其实是我做的手脚,我知道你为人为事都喜亲力亲为,自己负责的东西出错,一定会自己想办法弥补,所以我故意替换了那册名单,引你离开,让你失去不在场的证明……我太恶毒了,我一直想要报复黄思婉,又一直想不到合适的办法,于是这次我心里那条恶龙爬出来的时候,我动了这个邪恶的心思,想要嫁祸……给你……你明明早已知晓真相,却还是以命袒护我,我却久久没有鼓足勇气说出实情,最后还害了大哥哥……我配不上你们从小到大对我的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薛琼薇弯下腰,将额头重重砸在地上。 第404章 与君别(三) 谈思危拼命地摇着头:“琼薇别这样,你起来!你没有对不起我,是二哥哥的母亲害了你们母女……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困在那么大的痛苦里,二哥哥没能发现,更没能帮到你,是二哥哥对不住你!” 龙椅之上,皇帝厌恶地皱起了双眉,冷酷地说道:“好了,此案已了!朕没功夫在这里看你们演什么恩怨情仇,令朕厌烦!赵彬,立刻将案犯押入天牢,明日午时行刑!” 谈思危浑身僵如枯木,眼睁睁看着侍卫入内将薛琼薇提起,押出宫殿。他疯了般大喊道:“琼薇!” 薛琼薇回过头望了他最后一眼,一滴清泪从她眼角缓缓滑落,如一颗晶莹明珠滚过她透明的双颊,她声音哽咽轻颤,嘴角却勉强牵起一抹清晨露珠般的笑容,她说:“二哥哥,如果有来生,我们还遇见一回,但我不同你做兄妹了好不好?” 发红的瞳孔里映着她纤细脆弱的身影,这张明明哭泣着惶恐着,却还要倔强伪装成什么都不惧的小脸,跟十年前初初相遇时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谈思危颤抖着嘴唇,喉头无声哽咽,深深地凝望着他的小妹妹,缓慢而用力地点头:“好……琼薇,我答应你……好……好……” 薛琼薇甜甜笑起来,简单纯粹,再无遗憾:“那好啊,我们说定了,若是食言,我下辈子可要找你的,走遍天涯海角也来找你。明天别来送我,那模样应该不大好看,可不能让你瞧见了。” 她说完最后一句,“二哥哥,再见。”回过头决绝地迈出了金銮殿高高的门槛。 九九八十一层玉阶下,是谈思贤与宁姝站立仰望的身影。 见到谈思贤的刹那,更多的眼泪从薛琼薇的脸颊滑落,那些眼泪的名字叫做愧疚,无穷无尽的愧疚,多到全世界都装不下。她张了张唇,想要说话,可是胸口被眼泪堵住一个字说不出来。 谈思贤摇着头一步步上前,走到她面前,伸出温暖的大手擦去她脸上的泪:“你这丫头,从小都听我的话,唯独这次胆大包天,自作主张,真是长大了呀,翅膀硬了,都知道给我设局,逆着我主动认罪了。” 他又笑,“不过也对,你本来就长大了,今年春天你及笄时,还是我为你簪的发钗呢。一眨眼,你已经学会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后果了。大哥哥没白疼你,你长成了一个好姑娘。琼薇,什么也不要说了,最后一程大哥哥陪你一起。你小时候总问我黄泉边的曼珠沙华长什么模样,是不是真像话本里画的那样漂亮。这次,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说完,他朝她伸出宽大可靠的手掌,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她躲在池塘边、假山后哭泣时一样。 薛琼薇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也像小时候无数次一样,缓慢地,信赖地,将自己的小手交到他的手上,然后一大一小,在宁姝摇晃的眼眸里,并排走向了前方。 今日是个晴天,九重宫阙之上天碧云舒,长风一去九万里,一只逍遥飞鸟自皇宫西北角一处幽深的宫殿角上振翅而起。那处似乎是座冷宫,宫殿里有道宛转无忧的声音孤独地唱:“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这歌声随着飞鸟的翅膀一起飞上了云端,仿若一声叹息。 第405章 百合酥(一) 案件告破,百官告退。 宁姝站在凌乱的人群里,遥遥地目送薛琼薇与谈思贤携手被禁卫军押送离宫。 刚才她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薛琼薇轻声在她耳边说:“起初我挺讨厌你的,二哥哥眼睛就知道黏在你身上,我心里真是恨死你了,不过,现在咱俩一笔勾销了。谢谢你,若没有你点拨,我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哥为我顶罪,而我苟且偷生,那我这辈子都会陷入魔障之中,重蹈我母亲的覆辙。如今这番,也算是我今生圆满了。有大哥哥陪我,我不怕。唯有一事:我二哥哥一心系于你身,我看得出来,你心意不在他身上。可我们离开后,二哥哥一定会郁郁寡欢,能不能请你暂时别推开他,待他缓过来再慢慢让他断了念头,那样他会好受些,求你了好吗?” 少女含水的双眸里写满了恳求,如一朵栀子费了一夜的心血凝出几颗花露,小心地捧在花蕊中央,惴惴不安,灼灼祈盼,是她人世间最后的依恋与不舍。 宁姝心里不可抑止地拧了一下,只觉胸口一阵酸涩的血潮涌动,这样深爱一个人的心情她感同身受。她知道,于情于理,哪怕是为了让薛琼薇安心,她也该点下这个头。可是用谎言粉饰的太平,对谈思危来说可能是更大的伤害。而且,她有夏侯轻,他在等她。 宁姝后退一步,朝她深深弯腰:“我可以答应你会尽我所能宽慰他,帮助他,支撑他,但那都是站在朋友的角度。至于其他,我没有办法,请你见谅。” 薛琼薇砸嘴嗔怪道:“哎,我就知道你不会,你这个人果然还是跟之前一样讨厌啊,我都要死了,骗一骗我都不能嘛,真是的。” 抱怨过后,她想开地摆摆手:“不过算了吧,二哥哥有你这样一个真诚的朋友,总比一个善于欺骗的蛇蝎女好。宁姝,我二哥哥就交给你啦,大恩来世再报,就此别过,各自珍重。” “各自珍重。” 最后一眼,两人默契相视,莞尔一笑,天高水长。 这场惊动了两国,牵动京城百万人心的大案终于落下了帷幕。相府一条人命赔了南燕国,一条人命赔了忠勇伯朱家,谈相爷因二十三年前包庇薛红衣,教子不严等过错,卸下相印自请革职。 翌日午时,手起刀落,谈思危含泪将自己的兄长与小妹带回了家,葬入薛家祖坟。谈相在薛红衣灵位前站了许久,而后转身入了佛门清净地。 而宁姝在案子破后,哪儿也没去,回府狠狠睡了一大觉,直睡到皎皎月明复暗淡,天光淡青日光白。她睁开眼,随口塞了几块点心下肚,跟父亲母亲打了声招呼,风一样踩上马镫策马离开了京城。 一天一夜后她一身风尘而归,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便匆匆赶到东市那间人头攒动的“张氏点心铺”前排队。 排了整整两个时辰,将那条长龙似的队伍排到了尾,宁姝拎着热气腾腾的百合酥饼又跨上了马背。 马蹄踏在距离南平王府还剩一条街的夕水街上,二十多个时辰的日夜兼程,宁姝眼前闪过虚幻的泡影,双手脱离,身子一侧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一道路过的身影及时飞身而来,将她抱住。 第406章 百合酥(二) “姝儿?姝儿?” 有声音在她耳边轻唤。 宁姝从恍惚中强打精神醒来,对上萧云翊担忧的双眼:“你要不要紧?我这就带你去医馆。” 宁姝摇了摇头,从他怀里跃出,嗓音因为长久奔波而显得沙哑:“我刚才一时分神,没控住马而已,现在已经清醒了,多谢殿下出手相救,不然恐怕我已经头破血流了。” 她捂住心口,心有余悸,一身冷汗,若是刚才真的栽下去,受伤是小,毁容是大。姑奶奶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哟,可得保护好。 “没事就好。”萧云翊见她下意识捂脸的小动作,弯起唇,扶住她的腰帮她站稳身。掌下的腰肢那么细,那么软,甫一握上便像是有无边魔力让他舍不得松开,萧云翊眼神暗了暗,心头热意如潮滚动。他极力按捺住那股涌动的热流,状似随意地开起玩笑:“姝儿,我可还记着你还欠我一顿饭呢,今天我算是又救了你一回,如今案子已破,你是不是该把那顿饭兑现兑现了呢?” 宁姝一拍脑袋,想起那晚萧云翊伸出援手为她保驾护航,她的确承诺过这事。她红着脸道:“殿下放心,一顿饭而已,小女自是不会食言而肥的,只是眼下我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做,待事成必亲自到殿下府上送上请帖,诚意相邀。” 萧云翊挑了挑眉:“倒不必请帖了,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至于你所说的重要的事,难道还有比报救你一命之恩还重要的事吗?我记得你特别喜欢小皇叔的追云逐月楼,我特意请小皇叔这几日留个包间给我,现下正是用晚膳的时候,不如早去早回。” 若换做之前的萧云翊,宁姝还有法子对付,偏偏他现在一改从前脾性,跟一团棉花似的,一拳头打下去都没有任何反应,而且这团棉花出奇地软,热脸相迎,让她连拳头都不好意思伸出去。 宁姝立刻冯大人附身,心里苦哈哈道: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左右为难之时,她听到身后“咳咳”两声熟悉的压抑轻咳的声音,心旌不受控制地摇曳了一下,眼底微震。 她立刻回过身,望见的就是路的尽头,来去匆匆的人影后,那道挺拔似仙的身影。宁姝鼻尖泛起酸来,可脸上心底却漫出无穷的欣喜。 夏侯轻。 真的是他,夏侯轻。 只三十六个时辰未见,却恍如隔世。经了那场重伤,他本就如玉的脸庞,比之前更加苍白,白得几乎透明,使他有种脆弱的让人想要呵护的感觉。可他周遭散发的气质,却如伫立了万年的雪玉山峦,任由风割如刀,他自熠熠生辉,永不崩塌。 在徽墨的搀扶下,夏侯轻徐徐向前迈了几步,言语淡然道:“六殿下,她既现在不想去,倒不必强人所难。” 萧云翊眸底微动,笑了起来:“外面都传夏侯世子此番遇难,生死未卜,引人忧心,没想到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平安度过此劫,真是可喜可贺。” “多谢六殿下挂牵,我身体犹感不适,就不多奉陪了。”夏侯轻简单客套了一句,复又咳了几声,朝着宁姝招了招手道,“到我这儿来。” 简简单单几个字,他唤她去,她便朝他迈开了步伐。 手里的腰肢离开,萧云翊脸上瞬间出现一抹深不见底的复杂,他摩挲着空掉的手指,慢慢收回背到了身后。 宁姝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着夏侯轻走去,走到他面前,从怀里取出那只裹得严严实实,贴在心口放着的油纸包,她小心揭开,从里头捻了一块送到夏侯轻嘴边:“我之前说要带酥饼给你吃的,这是我最喜欢的百合味的,诺,给你。” 在她期待的眼神中,夏侯轻张开唇轻轻咬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吗?”宁姝抬头仰望他的脸庞,眼眸里有他与太阳。 明明什么味都尝不出来,夏侯轻还是一点一点卖面子地细细品尝,直到将她手中那一块酥饼全部吃完,他柔声道:“甚是美味,不信你尝尝。” 宁姝微笑着低下头,准备也给自己拿一块,一只修长微凉的手伸过来,准确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她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面前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已朝她逼近,放大,一双吃过点心后微甜的嘴唇,已如蝴蝶的翅膀轻轻贴在了她的唇上。 第407章 百合酥(三) 上一次的唇齿相依,是地宫中他面临险境气若游丝,她情急之下以唇渡气,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当时她心急如焚,所有行为全然出于本能,根本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而他深陷昏迷,所以并未生出什么暧昧旖旎之心。 可这次不同。 午后的阳光渔网一般细细密密地落在他们身上,周遭是人来人往的夕水街道,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之一,每日有成千上百的行人车马依此而过。就在这片热闹的背景里,夏侯轻低下头俯下身,半段青丝滑落胸前,两片微凉的薄唇以猝不及防的姿态,覆在了她的柔软上。 清醒而迷幻,温柔又充满霸道,这些矛盾的情绪,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如元夕节夜空里点缀的朵朵烟花,在宁姝脑中怦怦绽放。酥麻感沿着脊背一路向上冲,让她一瞬间呆在那里。全世界都好似在此刻化为乌有,只剩下近在咫尺的浓黑睫毛,以及他们抵死缠绵的气息。 直到他一吻过后许久许久,她才恍惚回过神来,察觉自己肺要憋得炸开来,因为刚才那场突袭,她都忘了呼吸。 感受到她的羞怯与慌张,他勾了勾唇,手指轻轻在她下巴上挠了挠,问道:“甜吗?” 宁姝半颗心醉了,整个人轻飘飘好似飞到云端,红颊染烟目眩神晕,躲闪地别过脸庞,顾左而言他:“还,还好吧……这家点心是京城老字号,风味自是极佳……” 夏侯轻发出一声轻笑,声音低沉柔软:“我也觉得甜的,十分甜,让人欲罢不能。” 他一笑,宁姝另外半颗心也掉进了五十年陈酿,忍不住捂脸。 她怎么从前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冷若冰霜,正经得像个不近女色的修仙者,一旦讲起骚话,简直让人腿软。 怪不得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干得出烽火戏诸侯的荒唐事,若她是君王,他是宠妃,指不定她跟周幽王谁比谁更昏庸。 知晓她难得脸皮薄,夏侯轻高抬贵手,暂放她一马,朝徽墨道:“走吧,徽墨牵马。” “我牵马的话,那爷您——”徽墨傻乎乎地说了一半,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乐呵呵地将夏侯轻的手交到宁姝手上,“我来牵马,我来牵马,牵马这种事我最擅长了。我这边腾不开手,世子爷就劳烦宁大小姐帮我扶一下啦,嘻嘻嘻!” 半推半就地伸手搀扶住夏侯轻,宁姝到现在脸还是烧红的,察觉到周遭无数双驻足观望的眼睛,以及无数少女含泪咬帕嫉恨的眼神,她脖子一缩,赶紧低下头将夏侯轻搀进了马车。 九思在车前躬身相迎。 夏侯轻的声音就拂在宁姝耳侧:“九思,为我做一件事:待会儿去把东市一家叫张氏点心铺的店面买下来,另外将老板请到王府掌厨,我要这百合酥的滋味从今往后只允我一人独尝。” 宁姝脸上刚降下的温度,又轰一声飙升,幸而马车的车帘及时关上,挡住了无数道遐想的目光。 好奇的行人探着脑袋望了半天,窃窃私语道:“刚才那是南平王世子夏侯轻吧?” “好像是,好像是,那姿态那风度,而且同样双目有疾,不是他还能是谁。” “那同他亲近的少女是哪个?” “宁国公府宁姝啊!她上次出嫁被云夫人一巴掌打出来,我就在门口瞧着,一路目送她抬着嫁妆灰溜溜打道回府,这狐媚子模样再没有第二个!” “她不是才跟谈家二公子订了亲吗?这谈家才倒台,她怎么又同夏侯世子纠缠上了?她不会纳了夏侯世子做她未来第五任夫君吧?啧啧啧,瞧瞧这精力,这体力,真不愧是咱们大越第一克夫女将!” “当她宁姝的夫君简直等同于送死嘛,你看看前三任一个都没好下场,第四任谈少卿才传出定亲的消息没两天,谈家整个都被牵扯进使臣暴毙的大案里,弄得丢官的丢官,身败名裂的身败名裂,送命的送命……可怕,太可怕了!她的威力简直比火药还猛,所到之地寸草不生,夏侯世子竟然还敢招惹这只黑寡妇,毒玫瑰,这胆儿也忒大了!” “也许,这就是真爱吧!” 第408章 曼珠沙华(一) “夏侯世子如此胆识,真叫人敬服,敬服!咱们就端看他俩谁降伏住谁吧!” 众人八卦得眉飞色舞,恨不得立刻竹板一敲,把全城的人一起叫来分享才好。没一会儿天际一声闷雷,很快落起雨来,众人赶紧收回奚落或看热闹的目光:“哎哟哎哟,怎么突然又下雨了?今年的雨水也忒多了,快跑啊!” 人群四散躲雨,唯留路的尽头萧云翊一人站在雨幕之中,细密的雨丝将他的头发打湿,与他瞳孔的颜色一样,显得更加浓黑。他静静站着,如同一座冷凝的雕塑,没有任何声息。 一把油纸伞遮上他的头顶。 “殿下。” 执伞人是个正值花信的姑娘,眼眸含水,眉宇俏皮,仔细看竟与宁姝六分相似,就连穿衣妆容风格都与宁姝一致,毓秀中不失英气,唯一不同的是,她温婉的表象下刀锋一般的锐利杀气。若是宁姝在此看到她,心里一定会五味陈杂。 望见她,萧云翊剑眉便皱了起来,冷声道:“飞鸾,你来作甚?我不是令你若无我宣,不得现身么?怎么,本王的命令,你已经不放在眼里了是吗?” 飞鸾立刻单膝落地,躬身惶恐道:“飞鸾不敢!飞鸾只是见下了雨,不忍殿下淋雨,方才斗胆现身为您遮蔽,是飞鸾该死触犯禁忌,请殿下责罚!” “就算我淋了雨,与你何干?我记得我告诫过你,谨记自己的身份,最好不要逾越。我收下你,只是不愿拂了母亲的心意,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杀你。你可记得?” 少女眼中充满了痴缠的眷恋与痛惜:“殿下是飞鸾的主子,只要殿下想要飞鸾性命,飞鸾绝无犹豫!飞鸾知晓,在殿下眼里,我只是宁大小姐的影子,可即便如此,也请殿下看在我这道影子的份上保重自己……殿下生辰那夜喝酒喝到吐出血来,飞鸾再不愿看殿下那般伤神伤心……” 萧云翊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够了!我不需你提醒我!” 手中油纸伞啪地落地。 “唔!”飞鸾被迫抬起头,纤细的脖颈处发出咯咯的声响,雪白的皮肤因为无法呼吸而发红,剧烈颤动的长睫上落满了雨水。 萧云翊望着她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千百年前的某一世,宁姝被他掐着脖子,跪在他面前无声落泪的模样。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幻相使他心襟摇曳,胸口滞塞闷痛,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掌。 飞鸾捂住险些被掐断的脖子,剧烈地咳嗽着。 萧云翊用力甩了甩脑子,始终没明白刚才那一瞬的幻相是从何而来。他长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暗哑转身,他绣着金线流云纹的锦袍下摆在雨水中翻掀:“没死的话,走吧。” 飞鸾望着他冷酷卓绝的背影,目沙哑地应了声是,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油纸伞,回过头望了身后的南平王府一眼,收回视线亦步亦趋跟上。 地府上万年来,既无晴空,亦无花草,单调乏味犹如一片死灰。唯一盛放的曼珠沙华,其实也并非活物,而是由一颗颗触怒天条,被天道之手碾为齑粉的魂灵所化。它们有花无叶,猩红绮丽的色彩全都是那些魂灵最后一口心头血所化。而后便是几千年静守忘川河边,遭受这世上最孤寂无望的处罚,待到猩红褪尽,便是灵魂彻底烟消云散,终得解脱之日。 所以,难吃死了。 宁姝刚进地府十年,在吃了第九百九十九朵曼珠沙华,美其名曰渡它们早死早超生后,一脸麻木。 第409章 曼珠沙华(二) 实在看腻了眼前乏善可陈的景象,宁姝一声哀叹坐在忘川河边的大石上,朝石斛嘀咕道:“不是我说,你们地府的景致布置得真差,除了几栋黑漆漆的宫殿,就是红得发腻的曼珠沙华,也太乏味了吧。” 石斛蹲在旁边默默戳她:“这也是你的地府。” 他跟宁姝前后脚死,因身负功德,所以被阎罗王钦点留在地府打下手,待实习期满便正式当个有编制的鬼差。因为同批下地狱的缘分,又软和和的好脾气,所以常陪宁姝在地府里溜达。 宁姝:“……好吧,我忘了我早死了。所以除了黑跟红,这里还有其他颜色吗?” 石斛道:“有啊,你看那边那个白骨鬼,他身上就是惨白惨白的,跟我这只爪子一样。不过他身上更丰富些,身上黄黄的在动的好像是尸虫吧,一耸一耸的真可爱。” 对于他异于常人的审美,宁姝持保留意见:“……除了黑、红、惨白以及这个可爱的黄,整座地府里还有没有其他地方有赏心悦目一些的东西了吗?最好有点活气儿的,整天对着这些没意思的东西,我都想魂飞魄散了。” “你让我想想啊……呀!我想起来,有的有的!就在楚江王殿后的小花园里,那是一株地府唯一的活物,也是唯一一株仙草,听说是楚江王殿下还在天生做神仙时带入地府的,自带仙气,还会发光,好看得不得了。花园中景致也是楚江王殿下按照天宫府邸,以法力幻化,美轮美奂,地府里再没有第二处比那里更美妙文雅的地方了。不过,你最好别去,听说那位楚江王殿下脾气可差,对着阎罗王都不苟言笑,整个地府里没人敢招惹他……咦?咦?你干什么去!快回来啊!若是被他抓住了可不得了!万一你真被他抓了,可千万别说被我怂恿的,姑奶奶,我求你了!!!” 石斛的呐喊声还在身后飘荡,“姑奶奶”宁姝已经一溜烟飘到了那位楚江王殿下的宫殿周围,躲过鬼差的巡视,她化作一粒灰扑扑的小石子把自己滚进了那座传闻中栽着仙草的地府天宫。 不得不说,这位传说中地府第一美人的楚江王殿下,审美的确碾压万鬼,花园中亭台楼阁,飞泻清泉,莲塘之中无根莲随水波轻轻浮动,耳边似还有隐隐乐声。明明是不见天日阴气森森的鬼境,硬生生让人有种如置仙境的飘渺之感。莲塘边的草丛里几颗雪白的毛团蹦蹦跳,宁姝伸手去摸,摸到一片虚影。她又继续往花园深处走去,忽见一道七彩光华自一盆花草中射出,甫一见到,宁姝就被迷了去,心道这应当就是那盆闻名鬼境的仙草了,扑鼻而来的灵气,以及鲜活之气,让任何一个在地府待久了的鬼魂都心痒难耐。 想要。 她心馋不已,伸手去触碰,并未注意到那株仙草上栖着的一只敛翅的绒鸟,被那醒来的绒鸟伸出喙啄了一口。 “呀,哪来的鸟脾气这样大?长得到挺可爱的,楚江王这里果然名不虚传,没想到除了仙草,还养了只仙鸟,也忒会享受了,腐败!”鸟瞪着她,她瞪着鸟,“你看什么看?夸你可爱呢,你刚才啄我一口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不如……你就跟我走吧!哈哈哈,放心,我宁姝最会照顾人了,跟着我肯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走着!” 那鸟没想到她胆子这样大,一时未妨就被她捉了去。 将它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宁姝心爱不已,不停抚摸它柔软的小脑袋:“舒不舒服?舒不舒服?真乖!小家伙,你长得这样标志,是公的还是母的?让我来检查一下吧。” “!”原来在宁姝掌中乖乖享受的绒鸟忽然拼死挣扎起来。 宁姝忙道:“你这是害羞了?好好好,我不看我不看,我逗你呢,没想到你果真是只灵鸟,说什么你都听得懂,再说你们鸟儿的事儿我也看不明白啊,嘻嘻嘻。” 绒鸟斜眼睨她,可似乎又舍不得她温柔的抚摸,免为其难不跟她计较。 宁姝又顺着它柔软水滑的羽毛摸了一会儿,直把自己摸上瘾了:“说真的,你一只鸟在这里也寂寞,你那个主人整天日理万机的,也没空陪你。不如你认我当你的新主人吧,如果你不愿意就赶紧说话。不说话呀?那我就当你答应啦,哈哈哈,来,小乖乖,给你的新主人我亲一口吧。” “!”眼看着宁姝的唇越靠越近,绒鸟小小的身子一僵,立马又拼死挣扎起来。宁姝瞧它逗趣,它的小脑袋往左躲,她就追到左边,它的小脑袋往右躲,她就追到右边,直把它逼到了崩溃绝路。 宁姝只觉眼前一阵光芒暴涨,手中的绒鸟飞速膨大而后变身成一道紫金黑袍,高大威仪的身影,挣开她的双手,退避三舍。那身影面孔浸在一片障眼黑雾之中,唯余一双眼睛自黑雾后冷冷地盯着她。 “大胆宁姝,竟敢冒犯本殿,罪该万死!” 第410章 曼珠沙华(三) 斗胆冒犯楚江王、玷污楚江王清白的下场就是,被倒吊在酆都门口示众一月,并被禁百年不得接近楚江王殿。 面对成百上千追着八卦围过来瞻仰她英姿的众鬼,宁姝无颜以对。虽然鬼魂没有痛觉,可偶尔还要点脸面不是? 幸好她心理素质极佳,很快就适应了。 断头鬼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头颅,从鬼群里挤进来好奇道:“听说你亲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幽都第一美人,真的吗真的吗?你怎么做到的?好厉害啊!” 宁姝惫懒道:“一般一般,微末之道不足挂齿。” 画皮鬼抓着毛笔在断头鬼滋滋冒血的断颈上沾了一把,给自己补妆:“那你瞧见那位殿下长什么模样了没?长得怎么样啊?奴家在这地府待了快三十年都没得见那位殿下真容,要是还瞧不见,奴家投胎都没有兴致啦。” 宁姝信口胡诌:“长得还行吧,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不过每一个部位都比寻常神鬼人长得周正些。长睫如扇撩人弦,肤如凝玉触手滑,似冷非冷含情眼,卓尔风华涤碧涛……大概就是这样吧。” 众鬼纷纷垂涎三尺,蜂拥而至:“还有呢还有呢?再说具体些呀!” 宁姝黑水银似的眼珠一转,笑了起来:“嘿嘿,想知道啊?这样吧,画皮姐姐,我来说,请你帮我画出来!想买的都来排队!价格公道,一张画冥币三枚!” 楚江王陪酆都大帝巡视地府行至酆都大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一条蛇尾长队绵延出了半条街,人头攒动纷纷抢购刚新鲜出炉的“幽都第一美人图”。 酆都大帝施法幻化来一张,登时笑了:“这画技虽不敢恭维,可仔细瞧这五官同你还真有几分相似,只是阴柔气稍显重了几分,你不会真被她看去了真容吧?” 浸在黑雾之中的楚江王并未作声,只是肉眼可见他周遭肃杀黑雾更浓了些。 大帝又欣赏了一会儿,点了点站在美人肩上的小胖鸟道:“旁边还有只绒鸟呢,胖嘟嘟像在撒娇的模样,真可爱。” 那黑雾,浓成一片漆黑,冷得能冻死鬼。 那边厢,不知道第二位当事人已经到场旁观,宁姝还在兴高采烈地卖画挣钱,一边继续胡编乱造引来更多的顾客:“其实啊,是楚江王殿下主动扑上我的。当时我正在花园里专心赏花,一边感怀生前往事。忽然一道紫金黑影出现,抬起了我的下巴,对我说:如斯佳人,何以顾影自怜,默默垂泪,让本殿好生抚慰你一番。” 别鬼狐疑:“你在吹牛吧?楚江王三界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怎么可能主动勾搭你?还要如果是他主动亲的你,为何还要把你倒吊在这儿?” “漫漫千年,就是再冷的一块石头,也有渴望温暖的时候啊。而且你看本姑娘我的姿色,难道不值得他老人家心猿意马一回?至于倒吊在这儿,那你就孤陋寡闻了,岂不知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用脚踹。楚江王殿下这是用另类的方式,希望我深深地把他记在心底啊。” 一道声音冷硬地出现在她身后:“是么?” 宁姝想都不想:“当然!” 她抬起头,忽见众鬼噤声,不约而同退出七八丈。宁姝后知后觉,僵硬地回头,正看到那道修长熟悉的身影,紫金黑袍,静默肃杀。 “……” 第411章 雪绵豆沙(一) 谁能想到,当初被她当成绒鸟险些误亲后,气得大动肝火,整整百年不让她踏入楚江王殿方圆五里的人,竟然有一天会当街主动对她窃玉偷香。 宁姝从睡梦中醒来,唇边仍是未散笑意。 “姐姐,你怎么了?”耳边传来冀儿脆嫩好奇的声音。 宁姝回过神来:“啊,没什么,怎么了?” “从我刚才进来看你,你就一直在笑,而且笑得很奇怪,就像……”冀儿歪头斟酌半天,才想出合适的词语,“就像吃到了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而且脸还红红的,呀!姐姐你不会病了吧!我风寒的时候脸就这样红的!姐姐你别动,冀儿这就给你请大夫!” 冀儿迈着小短腿,忧心忡忡地就要跑。宁姝赶紧将他柔柔的小身子拉回,脸颊微热,清了清嗓子起身道:“真没什么,就是梦到一些幼时趣事了……” 冀儿眨巴眼睛:“什么趣事呀?” “就是你周岁那年行抓周礼,父亲给你备了一大堆器物摆件,还特意把他最爱的一方砚台摆到你面前,结果被你洒了满满一泡尿的事啊。对了,那次抓周礼你最后抓的是的庄亲王家的小郡主,因为她长得最漂亮。” “啊啊啊,姐姐你太坏了!都拉过勾了,你不能再说出去啦!你这样,雪绵豆沙我不要给你吃啦!” 将冀儿逗得小肚子气呼呼,宁姝眨了眨眼卖可怜道:“好啦好啦,是姐姐错了,姐姐给你认错。我肚子好饿啊,小冀儿忍心看着姐姐饿死么?” 冀儿嘟着嘴气哼哼看她半天,最后败下阵来:“好吧,给你吃吧。不过记住哦,要是下次再讲,我肯定跟你绝交啦!” “好好好,姐姐都听冀儿的。” 把冀儿哄走,宁姝沐浴更衣,莹白的脚尖在花水中轻轻划动跨入浴桶中。自南平王府离开,她回府还未来得及洗去一身仆仆风尘,昏睡了两个多时辰,这才攒出一些力气来,望向轩窗之外,弯月如弦洒落一片清辉,就如同他周身卓尔风华。 当年她背着他胡言乱语,败坏他名声,她还以为他会雷霆大怒,将她扔进海水狱关上个百八十载以示惩戒。她心惊胆战,正绞尽脑汁想怎么样告饶请罪,没想到他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许久,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自此,关于她与楚江王不可言的二三事便开始在地府大肆流传,众鬼见她莫不敬上三分,弄得她一头雾水。 宁姝自恋地想:难不成,真如她胡编的那样,当年他就对她一见震惊,二见钟情了? 连翘将那盘刚烹好的雪绵豆沙送过来,宁姝捡了一块咬了一口,脸颊又莫名其妙地红起来,点漆的眸中水光潋滟。 他嘴唇较常人微凉,但是触感软软的,就如同面前这盘白如雪、软似云、甜胜蜜的雪绵豆沙,缠缠绵绵,尝了一口便教她半边身子酥了,魂牵梦绕,欲罢不能。 打住,怎么又想到那个吻了?宁姝三两口吃掉手中美食,命连翘打开轩窗,让晚风带走她脸上异常的灼热。 第412章 雪绵豆沙(二) 连翘推了房门进来:“小姐,晚膳备好了,是现在用还是什么时候?” 宁姝莹白的指尖隔着屏风随手一指,半透明的屏风隐隐约约地勾勒出她姣好的轮廓:“你先放那儿吧,待我沐浴后用。” “好嘞。”连翘把吃食搁在小桌上,她整理衣裙时,不小心碰落了里面一只木盒,她赶紧弯腰捡起来,却在看清楚时那只木盒形状时脸色骤变。 “小姐,你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为的就是去慧慈先师的故居拿这件东西吗?” 对上连翘紧张的表情,宁姝心虚地揉了揉鼻尖:“被你发现啦……放心啦,我没准备拿它做什么,只是师傅的故居久无人看管,这东西放在那里到底不大稳妥,我想了想还是放在身边好。” 连翘的表情从未有过的严肃:“小姐,你以为我跟二少爷一样都只有五岁吗?这里面可是替命蛊啊!当年先师故去,你亲口说这东西太过邪门,服下此蛊,甲之伤、毒、患尽入乙身,以一命换一命,违逆天道人伦,先师临死前百般挣扎,仍未用之,还是让它归于沉寂再不入世的好。可你现在又特意把它取了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宁姝笑道:“你是怕我用它跟夏侯轻换命是吗?放心,我没那么傻的。夏侯轻那人命硬的很,这次鬼门关门口都能溜达一圈又回来,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退一万步,就算有一日他真的步入膏肓,神鬼难救,我也不必亲自同他换命啊。这天牢里作奸犯科,犯下十恶不赦大罪之徒数不胜数,我不拘选哪个第二日要行刑的重犯向他买命,好好补偿他的家人,料定他必会同意。我干嘛自己想不开以身犯险呢?你小姐我可不是那么愚蠢的人。” “真的?”连翘狐疑望她。 “好连翘,我用我毕生最大乐趣跟你发誓成不成?若有虚言,便叫我往后再吃不到任何美食,赚不到一枚铜板。”她举手发誓,真诚地瞪大了眼睛。 连翘这才渐渐打消疑虑,将那只木盒放下。 宁姝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连翘,谈少卿这两日情况如何?”她出城前特意叮嘱连翘替她关注好谈思危情况。 连翘皱着一张脸,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句:“哎……他啊,不大好呢……” 宁姝皱起了眉。 十里之外,西市经过了使臣暴毙案,没两天又恢复了往常一般的热闹,甚至有不少心痒难耐的特意到此瞻仰这场惊天大案的案发地,真可谓门庭若市,风头一时无两。就在寻芳台斜对角一间不起眼的花楼里,谈思危蓬头垢面,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一杯又一杯地将杯中烈酒灌进喉咙,像块沉默会动的木头。 周围酒客推开怀中姑娘,互看一眼,笑吟吟地起身围到他面前。 其中一个吊梢眼,笑眯眯道:“哎哟哟,我瞧瞧这是谁啊?原来是高高在上的相府二少爷,相爷嫡子,最年轻的四品大员,大理寺少卿谈公子啊。怎的有如此雅兴跑到青楼里跟我们这群凡夫俗子一起喝花酒呢?真是叫草民受宠若惊呢,哈哈哈。” 第413章 以彼之道(一) 旁边另一个忙阻拦道:“哎!李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不是故意讽刺谈公子吗?这九州之内谁还不知道,谈相爷知法犯法,包庇凶犯,同凶犯生下个孽女又是个残忍的凶犯,如此德行恶臭至极,自己都不好意思辞官出家了。如今哪里还能算相爷呢?听说今天陛下上朝,朝中还有一大堆折子弹劾谈家的奏折,陛下大发雷霆。这谈家死的死,出家的出家,病重的病重,如今还能拿出三五铜板来喝花酒已是万幸,你还讽刺谈公子,这不是故意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来来来,谈少卿千万别同这等泼皮无赖计较,这壶酒草民敬你,感谢相爷与谈少卿为百姓们付出的辛劳!”这人举起酒杯给谈思危敬酒,没想到手一晃,一杯酒整个洒在了谈思危的头顶,他假惺惺惶恐道,“呀!看草民这手实在愚笨至极,怎么把谈少卿也冒犯了呢,让草民赶紧给您擦一擦。” 这人捞起一块布,赶紧给谈思危擦了半晌,结果越擦越脏,他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越擦越脏,越擦越臭,原来擦错成抹布了!谈少卿,您不会因为这个治草民的罪吧?” 旁边人搭腔:“怎么会呢?谈少卿可是出了名的青天大老爷啊,嘻嘻嘻,少卿您说是不是?” 从头到尾谈思危就像一块没知觉的木头,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无数的嘲笑与奚落将自己包围,而他一言不发,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他越是这样,周围的奚落声越是甚嚣尘上:“谈少卿,您怎么干坐着不说话?您这样看着好像路边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啊。丽娘,你瞧谈少卿这模样是不是楚楚可怜招人疼?要不,你们姐妹把谈少卿当小白脸收了吧,反正谈少卿距离被罢官也没多远了,哈哈哈……” 人的劣根性在此刻显露无疑,一个人出了主意,其他乌合之众立刻纷纷响应,说着笑着把谈思危拉起来,直往姑娘们怀里送。推搡之间,一只手伸过来将谈思危重重地推倒在地板上。 谈思危死了一般躺在脏污的地板上,望着头顶刺眼的琉璃灯,以及如鬼魅般围在他四周,伸手朝他指指点点,露出吃人大笑的人群,耳边嘈杂一片。许久后,他痛苦地捂住耳朵,侧过身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眼角流出透明的水痕。 一个喝得烂醉的中年懒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啧啧啧,这模样哪里像朝廷命官嘛,简直给咱们大越朝抹黑,你父亲既然出家不管你了,那就让老子勉为其难好好教导教导你。”这人说着,咧开嘴捞起衣服下摆,拎了只空酒杯伸了进去。 没一会儿,在众人兴奋到发疯的尖叫拍掌声里,这人拎着满满一杯尿大笑着走到谈思危面前:“少卿大人,这杯酒草民请你了!可一定要笑纳啊哈哈哈……” 他端起杯子,就要从谈思危的头顶浇下去。 忽然,一只脚斜飞而来将他当胸踹翻,狼狈倒地,手中那杯“酒”正正地泼在他自己脸上,满脸“香气四溢”。 这人怒火中烧,抄起一把椅子从地上爬起:“狗日的!哪个狗娘养的敢动你赵大爷我,老子叫你今日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来人轻巧地收回腿,有些嫌痛地揉了揉,勾起唇展露明媚笑容:“我是谁你们竟然不知么?传说中的天煞孤星,天狐转世,同我说一句话就霉运一月不散,若是再同我待在同个屋子里,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的宁姝是也。这位赵大爷,有何指教?” 第414章 以彼之道(二) 这京城里恐怕再没比“宁姝”这两个字更恐怖的故事了,一听到她的名号,原本气势汹汹围过来的人登时偃旗息鼓了一大半,盖因她的威名实在远播,京城一大半孩子哭闹着不肯听话时,只要父母讲上一句:“再闹就让宁姝把你抓走。”熊孩子们多半就会立刻缩起脑袋唯命是从。 再加上她连破三案,所到之处便有死人,众人对她是也敬也惧也怕。 果不其然自称赵大爷的泼皮脖子缩了缩,他环视一圈,望着那几十双眼珠子看着他的眼珠子,心里再怂,面上也得装出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来。 他瞪眼道:“宁姝又怎么样?管你是哪个,在这西市里你赵大爷我就是王法!识相的立刻给你老子磕个头认错,老子饶你一命!” 宁姝眨了眨眼睛,敬佩道:“赵大爷好生厉害,竟然敢在这京城天子脚下以王法自居了,小女佩服佩服。不过这个头我怕是不能磕了。我宁姝平生只拜三种人,一为家中长辈,二为九五至尊,三嘛,那就是祭拜坟墓中的死人。莫不是赵大爷你想做最后一种?” “你这丫头片子竟敢咒我,我打死你!” 赵大爷抡起手中椅子,气急败坏地朝宁姝砸过来。可还未等他近身,一粒石子已经砸中他的膝盖,让他狠狠跌了个狗吃屎,周围登时爆出哄堂大笑。 他颜面尽失气得发疯,大喊着爬起来从怀里抽出一把刀子朝宁姝捅过去。子归现身,一脚将其踢翻后用力踩住他的后背,踩得待宰的猪一样嗷嗷叫。 子归再用力三分,冷冷道:“就你这等不入流的泼皮竟然想伤我家小姐,不知死活。” 剧烈的疼痛让他酒醒了一半,赵大爷趴在地上像一只无法翻身的死王八,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踢到了不该踢的铁板,登时后怕求饶:“小的刚才吃了马尿黄汤,这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宁大小姐,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则个吧!求求小姐了!” “如果人人犯错后都学你虚情假意地道个歉求个饶,就能得到原谅,那还要律法做什么呢?赵大爷,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宁姝弯下腰,挑眉笑了,“如果我听的没错,你刚才是想请谈少卿喝‘酒’是吧?小女虽才疏学浅,可家父宴请宾客请人喝酒的礼仪还是瞧过的。家父每每想敬酒都是自己先喝以表诚意,岂有让客人先喝的道理。这样吧,这位赵大爷,你今天若是把这杯‘酒’喝了,此事也就算了了。” 这“酒”是指的什么东西,赵大爷再清楚不过,他脸色变了几变,破口大骂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宁国公府家大业大,难道就准备这样仗势欺人吗!” 他这样义正言辞,宁姝直接被逗乐了:“自小到大,父亲便教导我与人为善,切不可仗势做出一些凌人之事,否则必遭反噬。但是吧,人总有好奇心,我十分想知道,这所谓的仗势欺人到底什么滋味,可甘不甘美,今天就在赵大爷身上试一试了!子归,把他的嘴巴撬开,要是今天他不把他的‘酒’一滴不剩地舔干净,再向谈少卿磕头赔罪,那就把他刚才手里要行凶的匕首给他塞进肚子里吃下去!” 第415章 以彼之道(三) “不能啊!不能啊!这刀子吃下去小人会死的,肯定会死的!我舔,我舔!我一滴不剩地全给舔下去!”赵大爷终于知道怕了,他赶紧像老狗一样朝谈思危砰砰磕头,然后又忍着自己的腥臊味趴在地上把刚才被宁姝踢翻在地上的那杯“酒”,一点一点舔进嘴里,又把溅在自己脸上那点抹进了嘴里,最后自己都忍不住吐了。 子归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宽宏大量地送了他一个滚字。赵大爷颜面无存,捂住脸屁滚尿流地跑了。 亲眼见识到宁姝的厉害,原本闹事的人无人再敢造次,纷纷低下头离得远远地,再不敢触宁姝霉头。 宁姝目光淡淡地巡了一圈,旁观者纷纷四散再不敢看热闹。走到烂醉的谈思危身边,宁姝将他扶起柔声道:“谈少卿醒醒,我扶你回去吧。谈少卿?” 谈思危张开发红的双眼,迷离地望了她一会儿,挣开她的手从地上爬起,走回原来坐的那张桌子抓起空掉的酒壶:“回去干什么?回去哪里?除了一个崩溃的母亲,如今我谈思危算是家破人亡,这京城还有哪里是我能回去的呢?你心既不在我,又何必来惺惺作态来管我,是可怜我吗?我不是乞丐!我谈思危即便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也不稀罕任何人可怜。你走,我还要喝酒,我还没喝够!来人,再给我上一壶酒!放心,我家还没被抄,我现在还有钱!” 龟公察言观色地瞥了一眼,慢吞吞地送了一壶新酒来。谈思危抓起酒壶就往喉咙里灌,把自己呛得剧烈咳嗽,还不要命地继续往下灌。 宁姝不愿见他这样作践自己,蹙着眉强行将他的酒夺了过来:“谈思危,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知道你心痛难忍,一时难以接受,可你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气度模样?你让琼薇在天之灵看到了会怎么想?大公子九泉之下又该如何痛心?你想过没有?” 谈思危麻木地笑着,眼睛里水光晃动:“如今我在人间,他们在黄泉,我们分隔阴阳,他们怎么想我怎么能知晓呢?他们全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以后不会再有人在我背着风筝想从家里逃走时,拿着鞭子吼我异想天开;也不会有人在我摔断腿后按时按点提醒我换药,朝我叹气:二弟你往后切不可再如此鲁莽了;更不会有人夜里偷偷跑进我屋里哭着问我:二哥哥,你是不是痛极了?你能不能把一半的痛分给我……走了走了,全都走了,从今往后谁也不会再管着我了。我彻底地自由了,多快活,我为什么不喝?我要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作为庆祝!” 望着他悲到极致的表情,宁姝心里扎了一下,不由想起了那一世亲人挚爱一个个离她远去,天大地大唯留她一人,她也是这样苦苦挣扎着,恨不得一死去陪伴他们。 她抿了抿唇,抓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昂起头一饮而尽:“你要喝是吗?我跟你一起喝。你喝你的,我代替琼薇跟大公子的份,你想要喝多少,今晚我陪你双倍。” 将空掉的酒杯底倾给谈思危看,她又接连倒了两杯,忍着辛辣尽数入喉。谈思危看得有些发愣,亲眼见着她一杯又一杯不停地自斟自饮着,豁出命来的架势,像要替他将这壶苦酒全部喝下去。 “宁姝,你不必这样……”他伸手去拦。 宁姝浅笑道:“在我心里,你我虽认识不久,可我已将二公子当成挚交。且与琼薇小姐最后一别时,她别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所以特地央求我照看与你,我岂能食言?谈少卿,我今晚不再劝你,你又何必劝我呢?” 谈思危眼中水光晃了晃,深深地望向她,忍不住倾身将她死死抱住,像抱着最后一根稻草:“宁姝你知道吗?人生海海,唯我一人,这人间太冷了。” 宁姝顿了一下,抬起手轻轻在他后背上拍了拍,轻声道:“我知道……” 第416章 粉饰太平(一) 谈思危跌跌撞撞地从花楼里走出,走到角落里将胃里翻滚的烈酒全都吐了出来,宁姝站在一旁担忧地递了帕子给他。 “你怎么样,要不要紧?我去问店家要一碗醒酒汤给你吧。” “不用,我吐出来就好了。”谈思危摆摆手唤她回来,吐完后他扶住墙壁慢慢直起身,用发红的眼睛望着不远处喧嚣欢笑的人群与彤彤迷离的灯影。从这个角度看,他比之前瘦了很多,从前标志性的圆脸以极快的速度消退下去,下巴现出尖尖的角度。 他用帕子拭净嘴角,自嘲道:“从前我家显赫时,无数人上赶着来拍我马屁,争着与我结交,哪怕我资质实在平庸,他们也能睁着眼睛把黑的说成白的,将我夸成这京城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将来的首辅名臣。如今才短短几日,我已充分认识到什么叫世态炎凉,只要是个人,哪怕不认识我,也争着抢着将我踩进烂泥里,也算长了见识。” 宁姝声音清如泠泠泉水:“家师在世时常说人生在世皆为修行,行是修行,坐也是修行,欢喜为修行,悲痛也为修行,聚散别离无不如是,都是迟早要经历的,如今早些看清兴许并非坏事。” 谈思危垂下头,低低笑道:“是啊,父亲从前也是这样教导我的,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人性向来如此,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我伤的并非这些浮名,而是……太像一场大梦了。” “从前我总觉得父亲太过严厉,小时候无论我是受伤了还是病了又或者被人欺辱了,从不肯弯下膝盖哄我一句。我只以为他是盼我心切,恨铁不成钢,没想到我并非是他期待中生下的孩子……不过我感受得到,即便如此,他该关心我的还是一分没少的,当年那样坚决地不肯放我出去游历,也是因为实心实意地担忧我的安危,把我当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之后我入仕途几次犯错,也是他帮我收的烂摊子。大哥呢,只比我大两岁,可从小就比我稳重许多。我每每又做出什么异想天开的举动,父亲挥着鞭子要教训我,都是他挡在我面前抢着替我受罚。后来琼薇来了,他就带着照顾我们两个人,与其说他是兄长,不如说更像我半个更温柔的父亲。 至于琼薇,刚开始爱哭极了,府里没有一般年龄的女童,我还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是那样水漫金山的,而且每次哭她都偷偷躲起来一个人哭,不叫任何人知道。她不喜欢我,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哪怕她极力掩饰了,可她的眼神骗不了我。不过她那个眼神,厌恶我的同时也充满了悲伤,对府里的人与新环境充满了恐惧。所以我想了想,还是走过去牵起了她的手。我花了很久时间才让她慢慢接受我,我九岁生辰那天琼薇亲手做了一只荷包给我,上面绣着个一只耳朵、三条腿的兔子,眼睛还一大一小,看起来滑稽极了,可我心里真的高兴坏了,因为我终于有了一个亲妹妹。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在笑,就连父亲也极难得地拍了拍我的头,将我举到了天上。那天晚上我真的以为我们是全京城最和睦欢融的家庭,再没有之一。” 谈思危陷入回忆中,他微微笑着背过身靠在旁边的大树上闭上了眼睛,笑容淡去:“没想到,那些其实都是他们刻意营造的假象。到头来,实际上他们全都知晓内情,唯有我一个人乐呵呵地待在他们所有人粉饰的太平里,像个天真的傻子。如今他们演完了戏,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只剩这么一个烂摊子,还有一个被他们哄成傻子的我,你说,这样的我该怎么活下去呢?” 第417章 粉饰太平(二) 宁姝望着他脸上的水痕,慢慢道:“你怎么会是傻子呢?你是他们最重要的光啊。 琼薇小姐带着满身戾气来到京城,走进全然陌生的相府,她把所有人都当作敌对者来看待,她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惶恐与戒备。如果不是遇到你跟大公子,她可能永远都是那个心中只有恨,蜷缩着身子用浑身刺来应对外界的刺猬。她可能永远也只能一个人偷偷躲在角落里哭泣,再学不会笑容。但是你主动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无论她多冷漠也没有放弃她,无视她。这样的你,才是她非但没有在仇恨里变坏,反而保持善良的最重要的人啊。 而大公子,最后他不惜亲犯命案,要保护的不仅仅是琼薇小姐,也有当时陷入陷阱的你啊。如你所说,这些年你每每遇事都是他在从旁提点。在他心里,也是真的把你当亲弟弟一样疼爱的。 至于令尊,他经历了那么多事,痛失所爱唯留一女,还得心惊胆战地带回相府,以外甥女的名义抚养她长大,而琼薇小姐却一直对他保持敌意,其中苦涩无人可知。你主动去关怀琼薇,一点点化解她的戾气,这对令尊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所以你生辰那晚他会那般高兴。 诚然,他们这些年都有演的成分,可正是因为在意着你,关心着你,怕你察觉,才会费尽心思维持好一家人之间的和乐太平啊。” 谈思危抬起眸,犹疑道:“真的是这样吗?你只是在安慰我吧。” 宁姝肯定点头:“我向你保证,若我有虚言,你尽可与我断交。至于令尊辞官出家,他并不是弃你于不顾,只是悲痛过度,经年的悔恨将他压垮了,他陷入深深的自弃中无法面对世人,更无法面对你,无法面对死去的琼薇、大公子以及薛红衣的灵位。如果不离开,他无法度过此关了。” “是么……”谈思危嘴唇颤了颤。 宁姝斩钉截铁:“是。” 谈思危仰起头望着透明的蓝幕中那轮清朗的明月,无形中,有什么郁塞的东西似乎慢慢消散了。他长吁一口气,终于露出了一个与往常类似的温和平静的笑容:“但愿如你所言吧。” 片刻后,他回过头道:“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同你说。我想可能对你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怎么了?” “那天我说夏侯世子是我身边的贴身小厮所伤,其实不是的。那天的实情是我洞悉了琼薇的秘密,又怕被你们察觉,所以暗中调查,找到了薛红衣曾经居住过,也是父亲常常独自一人前往哀悼的草屋。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她知晓琼薇所有的事并以此作为威胁我的把柄,令我帮助她对付你们,否则便要让琼薇东窗事发,死无葬身之地。当时我并没有答应她,但是巧合的是你们恰好从里面出来了,于是发生了之后一连串的事。” 得知意料之外的隐情,宁姝表情当即严肃起来:“那个黑衣人是男是女,有什么特征,少卿可留意到?” 谈思危点点头:“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人,我当时很是戒备,所以特意留心了。是个女子,从声音跟说话语气上判断,年纪有三十许或者更年长。虽然她刻意穿着隐藏身份的蒙面黑衣,可她的言行体态是隐藏不住的,比如她威逼利诱却条理分明的言辞,比如她行走时挺得很直的后背,以及说话时自然抬起的下巴,都能表明她身份很不一般。尤其一个细节——她行走时有意无意间双手会交握在腹前,每一步几乎尺子度量过一样的大小,比寻常人家夫人小姐都要克制数倍,我怀疑,她很可能是宫里的。” 第418章 手拈心事(一) 谈思危又道:“当时我故意试探她特意盯上我们谈家,可是我们谈家无意中冒犯了某位娘娘,求嬷嬷指点。她当时反应很是奇怪,像是被大大羞辱了,讥讽地回了我一句:你把我当成了宫女?我告诉你,我本应该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宁姝皱眉陷入了沉思。 谈思危讲完后心里舒服了很多,他同宁姝站在同一片风里吹了好久,犹疑试探道:“过几天是大哥与琼薇的头七,你有空的话,能否陪我一起送送他们?” 宁姝从沉思中抽身,想也不想点头:“自是当然的,那天我一定会去。” 谈思危安下心来,暗舒了一口气,展颜道:“太好了,宁姝,谢谢你。” 宁姝坦然笑道:“少卿同我这样客气做什么?我说过在我心里早就把少卿你当成挚友看待。你如此客套,反使你我之间生疏了。” “是挚友吗……”谈思危眼底幽光微闪,浅笑如风,“你说得对,朋友之间老说谢反而生分,那往后我再不这样了。” “我已经没事了,你一个姑娘家久留这种烟花之地到底不好,况且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回去吧。” “那你呢?” “我这两日太过颓废,做了许多荒唐事,须得静思己过,慢慢走回去即可。放心,我一个大男人不会有什么事的。” 宁姝点点头:“那好吧,我同婢女先回府了,少卿如果遇到麻烦尽可来找我,我必尽己所能。” “没问题,我必会厚着脸常去打搅你。”谈思危笑着同她挥挥手,目送她离开,那双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大的眼睛里,像晚秋湖水一样清晰地勾勒着她的倒影,一步一步慢慢融入西市五光十色的灯影里,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自嘲的轻笑也被风倏尔卷走,飘入了夜晚最深处的一片云里:“宁姝,你哪里都好,可惜就是不喜欢我……” 西市里倒了一家著名的寻芳台,很快别家又使尽千般手段迅速取代了它的地位。与此案无关被放出来的映雪姑娘们站在西市的最中央迷茫地望了许久,最终麻木又悲伤地把自己送进了另一件花楼里,抱着琵琶在客人的包厢里浅笑轻吟:“手拈心事,谁把时光轻一掷?总尽残杯,遍地芦花各自飞。念他作甚?不到鱼鸿传尺信。夜色苍茫,应似今生魂梦长……” 夜风起,灯影恍恍,心也恍恍。走出西市,宁姝登上马车准备离开,没想到目光一错,忽见一道熟悉身影站在一株紫薇花树之下,微醺夜风拂动花枝,无声撩拨在他的肩头,洒落一地娇羞花瓣。 宁姝一见他,眼睛就亮了,牵起裙摆小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夏侯轻抬起头,朝向她的方向,薄唇轻启:“听闻我府中的小侍卫今晚在西市又出了一场风头,我怎能不来瞻仰一番,长长见识?” 他这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都瞒不过他,宁姝微微讶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知为何,夏侯轻今晚心情看起来并不佳:“怎么,不想让我知道吗?” 宁姝解释道:“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你重伤未愈,这点微末小事并不值得你关注,你应该在府中好好修养,晚上风大,你出来做什么呢?” 夏侯轻却微微皱了下眉,纠正她:“跟你有关的,没有一件是微末小事。” 第419章 手拈心事(二) 一句话,让宁姝心里熨帖得不得了,像吃了糖画一样要融化开,她偷偷弯起了嘴角,伸手捻起他肩上一瓣落花,柔声道:“那你来多久了,怎么都不告诉我?” 夏侯轻用竹杖试探四周,转身向前走着:“你正忙着上演英雄救美,岂敢打搅?” 他口吻中的酸意太过明显,明显到想忽视都忽视不了。宁姝忙跟上歪过去看他,伸手轻轻在他手臂上戳啊戳:“喂,不高兴啦?你知道的,最近他遇到了难事,心里很不好过,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是啊,你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自是没办法坐视不管。”夏侯轻勾唇淡淡一笑,冷漠道,“那你回去吧,你的谈少卿现在非常需要你。” 他吃起醋的样子,原来这样幼稚,跟小孩一样,与他平时淡漠疏冷、运筹帷幄的架势完全两样。这样的反差萌,让宁姝窃笑起来:“南平王世子原来这样小气的,我心里只把他当兄弟,当好友,你知道的,我心并不悦他。” 夏侯轻追问:“那你心里究竟悦谁?” 宁姝眨巴眼睛:“你不知道吗?” 夏侯轻矢口否认:“我不知道。” 宁姝急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你不说出来我便不知道。” 宁姝皱眉:“那你呢?你心里悦谁不也没说吗?下午在大街上当着那么多路人的就对我那样,你知不知道我会被人戳着脊梁骨的。”虽然她的名声早就烂得一文不值了,不过这时候还是要拿出来堵一堵夏侯轻的。 夏侯轻停下脚步,侧过脸庞,似乎隔着那层厚厚的黑色锦缎,认真而审慎地望着她:“不会,明天我会让天问昭告京城,我夏侯轻对宁家大小姐宁姝倾之慕之,一厢情愿,而你不屑一顾。届时所有骂名都会落到我身上,不会教你困扰半分。” “你——”所有人眼中站在云端遥不可及的他,竟然会为她将自己姿态摆低到尘埃里,宁姝无法不为之撼动,她鼻尖微酸,张了张嘴道,“你故意的吧,故意说这样的话,包括站在花树下等我也是,你明明可以待在马车里,偏要选那个我一出来立刻能察觉到的位置,重伤未愈还坚持站着。还有白日里,你脸色那么苍白还特意出府走到大街上迎我,你就是想用这种方法,让我感动,让我觉得愧疚,无法拒绝你。” 被戳穿了纸窗,夏侯轻表情滞了滞,抬起脚步加速往前走着,冷然嘲讽道:“是,我就是故意的。怎么,觉得我心机深沉,阴险卑劣吗?那就离我远点吧。” 宁姝一把抓住他的手背,用力摇头,大声道:“我才不。我告诉你:我宁姝性格扭曲,喜好特殊,就喜欢你这款的,越阴险越好。我也不是好人,正好跟我相配。” 夏侯轻的胸口剧烈地震动了,他浑身紧绷,压抑着情绪,克制着嗓音道:“我只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你可要想好了,如果之后再想反悔,我必不给你任何机会。” 宁姝摇着头,声音从所未有的坚定:“我从前也有所犹豫,然而困在地宫那天我全都想明白了,有些事不该摇摆不定,否则非但不能有所裨益,反而心有牵挂诸事不成。若是已在手边的抓不住,我又如何去抓牢那些拼命追逐的呢?所以不用想,反倒是你要不要想一想,我宁家现在处境亦不大妙,与我扯上关系可能会让你也左支右绌——” 她还未说完,忽然手被反手牢牢握住,一股大力牵引着她撞进他的怀中,盈满鼻腔的尽是他身上清爽淡雅的气味,好闻得不得了。 夏侯轻死死地将她扣在怀里,像是要将她融进自己的生命里,融进自己的骨血中。 那天在地宫里,她抱着他为他取暖,为他渡气救命,她说的那些话其实他模模糊糊都听到了。他本是半死之人,本不该打扰她。只是,终究情难自禁。 他这一生从没有为自己自私过,这一次,他想自私一回。 第420章 手拈心事(三) 不愧是京城的夜晚最热闹的地方,一大片溢彩流光将这里照得犹如白昼,却比白昼更加浓墨重彩,耀眼迷离。晚风里,紫薇花的香气像打翻了一坛十八年的花酿,轻轻一闻便要醉倒在这片旖旎里。树影也微醺,慢悠悠摇晃洒下一片花雨,落在两人身上、发里与严丝密合的怀抱中。 久居天宫的仙人,初识凡人的七情六欲,便中了蛊一般一去不回头,浓烈得像要把几千年的孤寂全都报复过来。他胸口滚烫,声音都变得沙哑,却还勉力克制:“从今往后你的眼睛里只能放下我一个男子,除了你的家人之外你的心也只能系在我一人身上,否则,我会杀了你。宁姝,我最后一遍问你:你真的,想好了吗?” 宁姝反手拥住他的脊背,轻笑着,一下一下安抚着,像诱哄一个缺失安全感的小男孩:“想好了想好了,真的想好了。你是老爷爷了么,要我说几遍你才听清楚?还有,别拿话吓我,你以为我是被吓大的吗?太幼稚了。” 黑色的云纹锦缎下,夏侯轻长睫动了动,他近乎珍惜地扣住宁姝的后脑:“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我已经是七十老叟,这样说明我们已经度过了一生,共到白首。” 花也悠悠,心也悠悠,宁姝颊边浮起两枚浅浅笑涡,柔声坚定道:“放心,会的,我们一定能解掉你身上的毒,也一定能一起走到你老的那天。” “我滴个妈耶,不惜看,不惜看!”不近不远坠在后头跟着的歙砚见状,眼珠子差点脱出眶,没眼去看,赶紧别开眼睛,又伸出五指盖住徽墨的脸。 徽墨正瞧得津津有味,突然被打断,同他闹腾起来:“哎,你盖住我脸干嘛啊?快松开。” 歙砚一脸古怪,义愤填膺道:“世子爷怎么跟宁大小姐这样……那样……简直伤风败俗!不堪入目!少儿不宜!”他一股脑说了七八个驴头不对马嘴的成语,显然已经被眼前此情震昏了头。 徽墨双手抱胸,看乡巴佬一样睨着他道:“什么这样那样,不就抱在一起嘛,也太大惊小怪了你,下午我还亲眼见着他们俩亲亲呢,世子爷就这样勾住宁大小姐的下巴,然后低下头,两个人嘴唇对嘴唇,就那么碰到了一起。亲完了世子爷还对宁大小姐说……” 徽墨弯起两只大拇指碰到一起,讲得绘声绘色,兴致盎然,歙砚一副如遭雷击的模样,不可置信地抓住了头发:“什么?!我冰清玉洁,不染纤尘,芝兰玉树的世子爷啊!怎么能这样!他,他,他怎么也不干净了啊!啊啊啊,我不接受!宁姝,你放开我家世子!” 他刚叫唤出声,被人啪啪点了哑穴。子归双手抱剑柳眉倒竖,嫌恶地从他们身后走出:“闭嘴,吵死了。” 歙砚一见她,第一反应是缩脖子,第二反应又赶紧昂首挺胸,用“呜呜呜呜”的质疑声来反抗她为什么这样对他。 子归冷若冰霜道:“一个大男人整天叽叽歪歪,如此矫情,不如当个女人。”说完后她想了想,又改了主意,“还是算了,你若是个女人,如此叽歪怕是一辈子嫁不出去,只能去庙里当个尼姑,做了尼姑也只能打搅佛门清净,还是不去造孽的好。” 歙砚被气得双眼翻白,差点厥过去,半晌才想起来他双手未受制,于是啪啪给自己解了穴,怒笑着逼近到子归面前,俯视她道:“哈!竟然敢质疑我不像个男人,难道你忘了那天晚上跟你一起睡的人是谁!” 一番惊人之言登时让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下巴差点掉下来。 子归一张雪白的俏脸刹那间由白转红,由红转黑变了几变,右手一挥抽剑而出朝歙砚挥过去:“闭嘴,你要死!!!” 歙砚见状立刻撒丫子飞奔,抱头鼠窜:“我忘了我答应你那天晚上的事不会说出来的,对不起!!!不过这也是你逼我的,你快把剑放下,我阿母叫我不能打女人!!!” “不用把我当女人,我们一决生死!” “你啷个不是女人嘛,你明明身上软软的,头发上还有香味……啊啊啊,我闭嘴我闭嘴,那剑好锋利的,不要随便砍啊!!!” 一阵鸡飞狗跳里间或还有徽墨悲惨的控诉:“歙砚,我们明明约好的,漂亮的女人都是老虎,我们兄弟俩都不娶亲一起吃到老玩到老的,你怎么半路食言了?你这个骗子,我恨你!!!” 第421章 手拈心事(四) 回府的路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歙砚凄凄惨惨地挥着马鞭驾车,心灵受伤过重的徽墨则得到了休息的权利,坐在车厢里陪着宁姝吃吃喝喝。 他剥开一粒葡萄,惬意地扔进嘴里:“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那不就是皇后?难道真是那位二十二年前与皇后争储失败的姜妃搞的鬼?” 宁姝双手托腮,抿了抿唇,摇头道:“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是她的可能性的确很大,只是这其中还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众人皆知姜妃自二十二年前夺嫡失败便废冷宫,那等地方禁卫森严,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出来的?而且她与曹后有着血海一般深的仇怨,曹后为人狠辣,天天以折磨她为乐,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她?再来,这句话的指向性太过明显,只要略知旧事的第一反应就会联想到姜妃身上,那人辛苦筹谋多年,四处搜集培养心腹,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太像刻意为之了。” 夏侯轻面容润泽如水:“不过有一点应该是不错的,她绝对是宫中之人。可能是后宫中某一位嫔妃,也可能是一个藏得更深,我们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我也这样认为,从周鱼藻意外自戕到齐妃倒台,再到薛家经年旧事,如果不是宫里的,绝没有办法知晓这里面所有的秘辛,更没办法将手伸到这么长,搅动出一场又一场滔天的风雨。而且目前我们掌握的许多线索,都意指后宫。只是她到底是端坐在后宫三千间宫殿中的哪一位,还需要妥帖思量。” 宁姝伸出手指,在小桌上挨个儿地书写着,将宫中所有值得怀疑的对象按顺序罗列出来,再进行筛选。可宫中何止万人,藏龙卧虎,谁都不是个省油的灯,藏在幕布后面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中主导着场场好戏的人,你究竟是谁呢? 一张四四方方小桌,上面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被宁姝写满了所有可疑的人名,又逐一排除,名字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几个。 不再听到宁姝书写的声音,夏侯轻淡饮一杯茶,似与她心意相通般道:“你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了是吗?” 宁姝抬起头,眼中盛着琥珀微光:“你也有了猜测对吧?” 夏侯轻微微勾唇,两人未着一言,便好似往来了几回,此种妙处唯有他们才知,旁人谁也无法探测。听到徽墨一头雾水,手中葡萄都不香甜了,愤愤地吐出葡萄皮嘟囔道:“两位主子,两个智慧卓绝的大聪明人,你们到底在说谁啊?也适当照顾照顾我们这些头脑平庸的普通人行吗?” 宁姝安抚地拍拍他的肩:“不要着急,你一听就懂了。今圣这几年愈发显老了,这个敏感的时候出手,不得不让人联想到那方面去。” “你是说夺——”徽墨险些脱口而出,又恐隔墙有耳,忙压低声音弱弱道,“夺嫡?” 宁姝被他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逗乐了:“今圣后宫里,妃嫔数量虽然众多,可位份算得上尊崇,诞有皇嗣且对那个位置上有一争之力的并不多,从前阮妃是个强劲的对手,可死在了多方势力之下;齐妃出身名门,且育有四皇子,可惜后来也疯了;三皇子待斩,他的母妃并不算很有能耐的人。剩下六皇子萧云翊你我熟识不必多谈,七皇子萧云岑为人肆意烂漫,倒有些恪亲王的脾性,他的母族周妃,为人低调内敛,常年吃斋念佛,最后一个就是刚满十五的八皇子萧云锦,他年岁最小,平时不怎么引人注意,母亲韦淑仪位份也不高,但有意思的他的母族中正好有一位掌管兵部库房。” 徽墨听得傻乎乎瞪大眼睛,脑子转了几圈才恍然大悟:“哦,你想说那把被薛燃用来杀死温慧娘的短刀?” 宁姝赞赏地点点头:“温慧娘一个民妇的死,却让我们发现了两件证物——七皇子府的令牌,以及兵部新制款式的短刀,这个暗示实在是耐人寻味啊。” 她说完后,又望向夏侯轻:“你呢?你怀疑的人除了她,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一个。” “谁?” “长公主,萧明雪。” 第422章 腥风又起(一) 听到这个名字,宁姝愕然地皱了下眉。 对这位长公主的认识仅限于先帝爷的八公主,今圣最宠爱的妹妹。今圣登基后立刻封其为护国长公主,公主府礼遇之高甚至远超了嫡公主的规制,引出礼部一堆老学究的黑脸。但这丝毫没对萧明雪产生任何影响,她稳如泰山地坐上长公主中的第一把交椅,就连曹皇后都对她敬让三分。 她这一生算是顺风顺水,之后大婚也被指给了应届科举中最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的探花郎,引得无数闺阁女儿艳羡。若说最大的不顺可能也就是诞下一子夭折,唯有一女视若珍宝般捧在手心抚育长大。但这非但没有影响驸马对她的感情,反而对她愈加怜惜。这对情深伉俪可是京城所有世家连理的楷模。 这样一个人,说一句人生赢家都不为过了,宁姝实在想不通她会跟这一连串案件产生联系。 “为什么会想到她?” 她曾听师傅无意提过,今圣将她封为护国长公主那是有深意的,盖因二十五年前那场宫变中,萧明雪曾为陛下成功夺嫡立下无法忽视的功劳。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已经爬到了最高,获得极致的尊崇与荣耀,她筹谋这些事做什么?难不成她还想当女皇帝吗?抢到女皇的位置,再把皇位传给自己夫君或者那位娇滴滴的小郡主?宁姝啼笑皆非,这也太荒诞了。 但很快,一个念头冲进她的脑中。她惊愕道:“你是说,她是为了她的胞弟恪亲王?这——”这也太离谱了,可是细细想来又好像并不那么无稽。 长公主萧明雪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幼弟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好。当年萧明岚刚呱呱落地,其母孙氏便故去了,萧明雪年方十二便担起了抚养幼弟的责任,他算是萧明雪一手带大的。后来萧明雪与韩驸马成婚,萧明岚也一直住在公主府中,直到他十六岁才出公主府自立门户。这样一位待幼弟如亲子的姐姐,若是一时偏执做出这种事来,并不是全然没有可能。 夏侯轻动了动手指,命徽墨将匣子中早就备好的一份旧档取出来,送到宁姝手中:“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当年尚身为皇后小周氏怜她们姐弟年幼孤苦,经常将她们宣到凤藻宫照拂一二。” 接过一名宫女亲手写下的旧档,宁姝不无讶异道:“我从前一直听人说那位小周后恃宠而骄,牝鸡司晨,疯癫血腥,亲手杀死了先太子跟凤藻宫上上下下近百口人,连自己几岁的小女儿都不放过。民间谈到她都要色变,没想到她竟也有这样柔软的一面。” 听到她柔软的声音,像只毛绒绒的兔子轻轻搔在他胸口,夏侯轻微微弯起唇畔:“人心乃是最复杂之物。一个人待你有恩泽时,便对其千恩万谢,顶礼膜拜,恨不得万事替你称颂之。一个人与你为敌时,便自然而然将其刻画为天下最恶毒之人。所谓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盖由此出。但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全黑无白的人呢。这些日子天问去寻了许多前朝被放出来尚存人世的宫女,据她们所说,小周后并不能算是一个草菅人命之徒,反而很多时候温和宽厚,对待卑贱宫婢都多有体恤。” 宁姝握拳击在掌心,如梦初醒:“啊,照这样说的话,小周后明明对萧明雪姐弟有恩,可她之后却背叛了小周后,辅助陛下当上了护国长公主。” “可以这样说吧。” 宁姝眼眸更深:“那她曾经在小周后身边待了那么久,是不是意味着,她当年很有可能接触到那味秘毒梅花吻!” 第423章 腥风又起(二) 除此之外,萧明雪的驸马韩启掌兵部尚书印,再没有比他更容易拿到新制短刀的了。真的是她吗?眼前这疑雾越来越浓,遮挡了所有的视线,置身其中伸手不见五指,让人不由生出一种彻骨的寒意来。 一只手伸过来,放在她面前。那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腹上还覆着一层的薄薄的茧子,并不如常人温暖,却比任何人都来得更加可靠有力。 眼前他说:“无论是萧明雪还是旁人,谁也别想轻易掌控你我的人生。若是火来,我便扑灭这火。若是冰来,我便击碎这冰。我倒要看看,谁敢从我夏侯轻手里赢下这盘棋。” 他向来一副八风不动看淡生死模样,难得流露出强势如山的一面,让宁姝不由感之敬之。马车里一盏风灯微晃,烛火映着琉璃壁上火红的石榴图案,在他脸庞上落下一片如火鲜红。这样的他,充满了斗志与生机,仿佛凤凰涅槃的热焰,熠熠生辉,永不熄灭。 宁姝望了望他,又望了望那只手,仿佛刚才爬满全身的冰壳须臾之间消弭于无形,她微笑着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掌心:“好,我信你。” 旁边完全被忽视的徽墨狠嚼口中葡萄,愤愤地别过脸去:歹势哦!一个两个肉麻得要死,怎么各个都来欺负他这个孤寡儿童,再这样他要离家出走啦! 直到听到他悲愤的嘀咕声,宁姝这才于心不忍地施舍给他一点注意力:“对了徽墨,毓老王妃留给十三公主的那件寝衣,你验出什么来了吗?” 一提这个,徽墨脑袋就耷拉了下来,哭丧着脸道:“害,别提了,一提我就头疼。这毓老王妃留下的线索也太隐晦了,就那么一小撮血染的红丝线,这些天我试了各种毒、香近二十种,最后发现那血里掺的并不是什么毒,而是一种智慧花,也叫曼陀花的汁液,这种花无色无嗅亦无毒,我实在不知道她留下这个给我们是什么意思。” 无色无嗅亦无毒? 宁姝微微蹙起眉心,陷入更深的思索中。马车后约莫三十丈开外忽然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啸叫声以及错乱的马蹄声,徽墨立刻掀开车帘往后瞧过去。 “哟,哪家的纨绔架势这样足,驾着马车也敢在朱雀街上这般横冲直撞?也不怕引来龙城卫。还好是晚上,不然非撞伤路人不可。” 他伸手将绘着南平王府字样的风灯举出去,原本想提醒对方,万不可在他家世子爷跟前造次。没想到他举出去后,非但没让对方知难而退,反而车轮滚滚加足马力,朝着他们的马车冲了过来,歙砚赶紧驾车避让,才没让两架车撞到一起。 “吁!”歙砚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停下马车朝着对方怒瞪过去。可还没等他兴师问罪,那辆马车帘子刷地掀开,一个头戴珠翠的宫装少女已经迫不及待地从里面跳了出来,朝着他们疾跑而来。 宁姝在看清她的长相时,愣了一下:“十三公主?” “我终于找到你们了,我终于找到你们了!”萧长平表情看起来十万火急,发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巨大的惶恐之中,随时要哭出来。 宁姝从马车里走下,上前扶住不停发抖的她,轻声安抚道:“公主殿下不要着急,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萧长平双眼发红:“宁姝!夏侯世子!你们一定要帮我啊!” 第424章 腥风又起(三) 夏侯轻在徽墨的搀扶下走出马车,抬起头,如水墨画般的容颜才映进萧长平的眼眸,便让她脸上露出了水痕。 她什么都顾不得,跌跌撞撞地扑进了夏侯轻怀中,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啪啪落了下来。 宁姝在一旁双手抱胸,说不吃味是假的,但她同时很好奇他准备拿这位难缠的十三公主怎么办。 “公主遇到什么难事尽管讲来,若是我帮得到的,自当竭尽所能。”夏侯轻不动声色地扶住她的双臂,将她从自己的胸膛扒拉开。 脱离了眷恋的怀抱,萧长平眼中流淌出浓浓的失落,然后夏侯轻递来的帕子安抚了她。不得不说这姑娘单纯得可爱,爱也爱得直率浓烈,恨也恨得坦坦荡荡,半点不知道掩饰自己,稍稍一哄又开心起来,让人实在讨厌不起来呢。 宁姝想了想,亦走过去轻抚她的后背:“公主放心,宁姝亦不会袖手旁观。” 萧长平擦去脸上的泪水,慢慢讲述起来:“南燕国副使臣原本预计明日启程归国,可不知为何今天傍晚突然入宫要求见我,还说明天出发前必会仔细验明金身,一包万无一失……他肯定是从哪里打听到我准备金蝉脱壳的消息,所以来警告我了!肯定是这样的!他出宫前还对我说;此次使臣之死已令他家国主很不满意,若是联姻之事再出纰漏,后果不知公主吃不吃罪得起……” 萧长平再度哽咽起来,求助地望向两人:“你们说,我现在怎么办?” 宁姝跟夏侯轻同时皱起了双眉,心中了然。如果是这样的情况,金蝉脱壳之计怕是不能用了。 一是使臣暴毙之案几天前才了结,虽说薛琼薇主动归案魂归幽冥,谈相引咎辞位,一定程度上堵住了副使的嘴,可是南燕国主的怒火仍未甘愿平息。这样的情况下,若是再被南燕抓住一个把柄,南燕手中那把悬在大越头顶上蠢蠢欲动的刀必会乘势挥下,造成无法估量的灾祸。二是副使既然已经看穿他们的计划,再继续行动下去也无半点胜算。 可是,就让十三公主认命嫁到南燕国做一辈子的傀儡吗?根本没这个可能。如今情势竟然陷入了死局。 “你们那么聪明,肯定能想到办法的是不是?为什么都不说话?”见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中,萧长平脸色更白,用力攥住夏侯轻的衣袖慌不择路道,“实在不行的话,夏侯世子你娶我吧!只要你到父皇面前说要娶我,他肯定会换别人来替换我和亲的!世子,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呀,只要我把那件寝衣交给你们,你一定会助我解决和亲之困!你不能食言的啊!世子!” 面对萧长平殷殷的追问与满眼的祈求,谁也无法立刻说出绝情的话彻底断绝她的期望,那相当于直接把她推进火坑。可是娶她吗? 夏侯轻面向宁姝的方向,黑色的锦缎与他流云般的广袖一同在风中飞舞。 宁姝默默捏住了掌心。 第425章 腥风又起(四) 将掌心收入袖中,宁姝笑了笑,用随意的口吻道:“或许我们可以演一场戏。” 萧长平用力点头:“对!只要骗过父皇就好,待南燕国副使带着另一名公主离开大越,殿下想立刻澄清也没问题。到时候木已成舟,即便父皇知晓实情也最多责罚我一顿.夏侯世子算我求求你了,帮帮我吧。若是我真的去了南燕国,我会死的!世子你难道真的忍心见死不救吗?” 萧长平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这个向来骄傲的小公主为了自由,把自己高高捧在手心的自尊摔到了尘埃里。宁姝在一旁静默的看着,也不由对她生出一丝心疼。 在萧长平企盼的目光里,长久无言的夏侯轻终于启唇,却道:“我可以立即进宫叩请陛下留下公主,但是抱歉,这个谎言我没有办法配合公主。” 萧长平眼里的光立刻黯淡了,她脸色更白,手足无措道:“为什么?殿下是担心我的声誉吗?我不在意的!就算被九州都知道我与你定亲后又被你抛弃,我也没关系的。只要能逃脱这次和亲,哪怕名声狼藉被万人指指点点,我也不会放心上!更何况是跟你啊。” “不只是这个原因,还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人。我不可以让她受半点委屈,就算只是假装演一场戏,只要让她心里有一丝的难过或者误会都不可以。” 浓墨重彩的夜幕里,夏侯轻摇了摇头,声音沉敛,低下了他如画的眉目,更向朝着萧长平弯下了他毓立的脊背。 徽墨惊愕道:“世子爷!” 宁姝亦是瞠目。 萧长平更是下意识后退一步:“你——” 夏侯轻挥手令徽墨等人退下,将他清瘦的脊背弯得更深:“抱歉公主殿下,若是有其他任何一件夏侯轻能做到的,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这一件,请恕夏侯轻力不能及。” 宁姝眼眶微微湿润了,自从认识他以来,她从未见过他这样。世人眼中的南平王世子,少年早慧,心比天高,十岁时仅献一计便教匈奴十年大乱。这样一个人,连死亡都不能让他低头,可为了顾及她的情绪,不让她难过,生生低下了他骄傲的头颅。 鼻尖不由自主涌上一股酸意,宁姝别开眼去,一时不知是感动更多,还是心疼更多。 萧长平浑身都剧烈地抖了起来,眼中漫上浓浓的墨一般的恨意,她后退几步,伸出手,每一个字眼都充满了无边的仇恨:“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们两个情深义重,感天动地,却要狠心看我跌进火坑是吗?算我萧长平眼瞎看错了你们!你们就笃定我不会把你们的秘密公布出去吗?反正逃婚也是死,去了南燕国也只有死,早死晚死都是死,那我就让你们亲眼看着我死在你们面前!” “公主!”在所有人震愕的目光里,萧长平决绝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朝自己脆弱如芦苇的脖子划了过去。 夏侯轻当即令道:“徽墨歙砚!” 歙砚迅捷如电,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弹弓以石子为弹击飞那把匕首,萧长平伸手去捡,被徽墨纵身踢飞,最后落入宁姝手中。 萧长平再度朝宁姝扑过来,宁姝反应很快,立刻将那把匕首远远地扔到了路边一堵院墙之外。 萧长平愤怒质问:“你们既不救我,又不让我死,到底想要我怎么做!自从毓老王妃过世,我已经很惨了,为什么连你们都来欺负我?”她抬起手从云堆般的发髻里抽出一根银簪,“宁姝,你以为扔掉了我的匕首,我就没有办法了么?如果我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我!” 第426章 横波扫定(一) 宁姝望着她雪白的颈上滴落下一滴滴玫瑰花瓣般的鲜血,目光如炬,心念如电,急光火石间脑中窜入一个念头,朗声道:“若是公主连死都不怕,平白死在这里也太过可惜,我有一计不知公主敢不敢试?” 那银簪锋利的尖已经刺开了皮肉,萧长平将信将疑地瞪着她:“什么计谋,你说!” 宁姝声音很稳,表情十分沉静:“若是公主突染时疫,危在旦夕,就算是熬了千里之途未死,勉强嫁入南燕国,也会将时疫传播过去。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陛下想固执己见,南燕国副使也会思量再三的吧。” 萧长平短暂地陷入思索,可又很快摇头否定:“可是这个时候我到哪里去染一场时疫呢?听说南燕进京的使团里就有一名南燕的神医,若是我假装的,肯定会被他一眼看出来的!” 宁姝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向她靠近,放缓声音道:“所以这场时疫必定要是真的,不过这也意味着公主殿下需要冒着生命的危险,最差的结果就是就算公主逃脱了和亲,也可能生死未卜,还请公主三思。” 手中的银簪停下,萧长平睫毛急颤,显然将宁姝的话听进了心里。片刻后,她用力地攥紧了拳头,已经做好了决定:“不需要三思了,就这样吧!与其做一只笼中鸟,不如死在大越的国境里,也算永留故里。” 宁姝顺势疾步而去,从她手中抽走了那根染血的簪子,认真地望着她,朝她伸出手道:“请公主殿下放心,宁姝在此以命起誓,我们必会竭尽所能帮助公主渡过此劫。” 萧长平犹疑地将手与她击掌交握,颤声道:“好,我姑且再信你们一次,若是你们敢再次蒙骗于我,我必教你们后悔莫及!” 宁姝莞尔一笑:“臣女相信绝不会有那一天。接下来请公主上马车吧,我们好好商量一下,这一步至关重要的棋到底该下在哪里。徽墨,下面该你上场了!” 徽墨拉下脸:“啊?怎么又是我啊……哎,果然能干的人总是逃不了操劳的命运,谁让我如此出色呢,真是寂寞如雪啊……” 宁姝:“……” 她微笑地招招手,把他唤过来,一巴掌拍在他头顶:“孩子,你真是飘了,过来这里,让我好好教你做人。” “嗷!疼啊!我,我错了还不行吗,呜呜呜……” 前一刻还剑拔弩张要翻脸的几人,转眼就坐进了同一辆马车里。饶是萧长平心大如牛,不顾小节,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倒是宁姝十分淡然,笑眯眯地把那盘徽墨最爱的葡萄推到他面前,所谓打个巴掌给块糖是也:“为今之计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染上时疫,染上哪一种时疫。这种时疫必是要具有很强传染性,乍一看就能把人唬住的,对方那里藏着一名神医,若是病症太轻被对方轻易破解,此局必败。但同时也不能太过危险,无药可医,因为我们要最大程度确保长平公主的安全。这方面,徽墨小哥你是专家,劳烦你仔细斟酌一二吧。” 第427章 横波扫定(二) 徽墨打量着那盘脆甜多汁的葡萄,清了清嗓子,故意道:“不能轻易被破解,同时又要照顾到公主殿下的安危,这个……可实在有些为难啦……” 宁姝谑笑着睨他,又推过去一盘新鲜的糕点。 徽墨继续敲着头冥思苦想道:“哎呀呀,让我再想想……” 宁姝又亲自斟了一杯茶递过去给他润润喉。 徽墨心里美得不行,还想继续再摆摆谱儿,就听他家世子爷曲起手指轻轻在小桌上敲了一下,眉眼那么一动,徽墨一颗小心肝儿立马颤了起来,赶紧把准备伸过去接茶的手缩了回去,呵呵笑道:“有办法有办法,虽然有些难度,但我徽墨出马肯定手到擒来,只是风险还是有一些的,弄不好有毁容的危险,公主殿下您可要事先想好。” 已经被逼到悬崖的萧长平,这时候只剩下满心孤勇:“你尽管说,我不怕。” 徽墨老神神在在道:“牛痘。这是一种发生在牛身上的传染病,是由牛的天花病引起的急性感染,人若是感染了,全身皮肤上出现丘疹、水疱、脓疱,还会伴随着发热头痛、寒战呕吐等症状,与人天花的症状极为相似,乍乍然很少有人能一下子分辨出两者不同来,然而危险性却截然不同,用来演这场戏最为合适。因为时间紧迫,所以我会额外配一副银须草来加速病症发作。公主殿下切记,发病过程中不可抓破疱疹,否则必会留疤。” 萧长平道:“那我该去哪里染上这个牛痘呢?” 徽墨笑眯眯道:“那自然是——” 萧长平脸色古怪地站在第五家养牛场里,四周飘散着牛群身上腾腾的热气,以及未来得及清理的牛粪散发的“美妙香气”,经过了一整个白天的发酵,在初夏的夜晚显得尤为销魂。 尤其是牛栏边一头雄壮的黑牛在听到陌生人闯进来的动静后,好奇地抬起头打量了一会儿,特意溜达到萧长平跟前,噗通一声热情地送上了一坨新鲜出炉的迎客礼。 “!!!”萧长平眼前一黑,脸刷的绿了,整个人险些爆炸。 徽墨见状一下子感动地笑了起来,天晓得前几天他被迫跑到周家猪圈里找线索时,也是这样崩溃。不,比现在崩溃一万倍。那热气腾腾的触感跟别样的手感,在每个深夜的睡梦里都如梦魇般缠着他久久不去。现在,终于有人能感同他的身受了。 他在心里窃窃地乐了一下,面上一本正经地为老牛说情:“公主殿下花容月貌,连牛儿们见了殿下都为您倾倒,一时激动,可以谅解,可以谅解的嘛。您贵为天之娇女,可不能跟一头畜生一般见识哦,而且现在他的兄弟姐妹们很可能是公主的救命恩人,啊不,救命恩牛呢。” “救命恩牛!救命恩牛!”萧长平咬牙切齿地闭上眼睛,若不是这场该死的和亲,她堂堂一国公主哪里会沦落到这般狼狈的地步,于是她在心里又将南燕国那帮混蛋狠嚼了一万次,这才做足了心理准备,木着脸视死如归地走进了牛圈中。 第428章 横波扫定(三) 这位牛兄十分灵性,见自己送上热腾腾的大礼还没被责罚,于是更加嚣张地咧开嘴朝着萧长平“哞”了一声,噗通又拉了一坨。 萧长平刚绿的脸腾地一下漆黑,捂着心口险些被气昏过去。 她堂堂十三公主,金枝玉叶,竟然被一头牛这样鄙视了?她还不如去死!谁都别拦她!!! 徽墨忙上前拉住她:“公主殿下别走,冷静!要冷静啊!” 借着月光,徽墨回头在这头牛兄身上打量了一圈,惊喜道:“咦?长平公主您运气可真好,刚好这头牛身上就有牛痘!” 一炷香后,萧长平坐在牛圈外的板凳上,浑身紧绷道:“接下来要我怎么做,你说。” 徽墨小心翼翼将刚才费了大功夫才搜集好的牛痘粘液摆在一边,然后点了火折子,将一把锋利的小刀放在火上烤:“接下来我要在殿下手臂上划一道小小的口子,把牛痘的粘液涂到殿下的伤口上,然后待宁大小姐他们将银须草带来,给您服下。待会儿割伤口的时候可能会有些疼,公主稍微忍一下。” 望着火苗上渐渐变色的刀刃,萧长平一狠心一咬牙撸起袖子,伸出雪白藕臂:“没问题,你来吧!” 月光下,见到萧长平把头别过去,坐得僵直的身体,以及另一只悄悄攥紧的手,徽墨眨眨眼道:“公主是在害怕吗?放心,我小时候就被师傅种过牛痘的,那次是同门的一位师兄外出游历后带回了天花病毒,师傅连夜跑了十八家屠宰场找到了牛痘痂,为我们种了这痘,这才保住了我们的性命。你看,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地站在你面前吗?所以,把心一千个放进肚子里吧。只不过明天开始你身上会出现一颗颗的水疱,会痛会痒,千万记得不要去碰它们,公主殿下这样漂亮,若是留了疤,那就太可惜了。” “你说我漂亮?”萧长平睫毛颤了颤,抬起那双琉璃似的眼睛望着他,全然不信的神态,她自嘲地笑了笑,说道, “我真的漂亮吗?你是在说假话哄我的吧。宫里一共五个姐妹,五皇姐飒爽率直,英气勃发,与旁人都不同,最得父皇欢心;九皇姐知书达理,温柔似水,朝中大臣无不交口称赞,有雏凤之相;十二皇姐一出生便玉雪粉白,美若天仙,好似画中走出的人物,京城世家公子们无不对她趋之若鹜;就连比我小两岁的十四皇妹,也聪颖过人,善测人心,父皇母后没有不喜欢她的。只有我一无出身,二无相貌,就连智慧也未得老天垂青。你说我漂亮,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听她这样讲,徽墨皱着眉,不赞同起来:“虽然吧,我见过的女孩子不多,不过我验过的尸体数不胜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应有尽有,公主绝对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国色天香的人物之一了,怎么可以这样妄自菲薄呢!您看您的五官,没有一处不好看的,尤其是嘴唇长得薄厚适宜,形状姣好,哪怕生起气来也嘟嘟的很漂亮。最起码比我验过的尸都好看,啊!我不是说你只比得过那些尸体,比不过活人啊。揽月湖跟寻访楼里的姑娘我也见过一些的,你也比她们漂亮。呀!公主殿下别生气,我不是诚心拿你跟那些女子相提并论的,我……呸!瞧我这什么破嘴。 我的意思是,公主殿下很好看,而且性情单纯率直,敢爱敢恨,与宫里那些深渊一样的人都不一样,只是你看起来不大自信,若是再自信些,肯定会更加光彩耀人的。” 月光下,少年的眸子像两粒黑曜石,分明地落进泉水里,只消一看就会被里面真挚的光华感染。萧长平的心,不知不觉间被捂暖了一块。 第429章 横波扫定(四) 短暂的错愕后,萧长平弯起眸笑起来:“谢谢你夸奖我,印象里除了我母亲跟毓老王妃,再没有像你这样说过我好了。他们只会说我头脑简单,仗着自己是公主的身份,肆意妄为,骄傲鲁莽,还恬不知耻地主动去追求一个对自己不屑一顾的男子。所以,真的谢谢你。” 被女孩子这样郑重的感谢着,徽墨一下子脸烧了起来,挠着头道:“哈哈,不必不必,公主殿下太客气了。” 萧长平掌心在裙角上使劲捏了捏,鼓足勇气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既然我像你说得那么好,可世子殿下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呢。” 身为一个孤寡少男,被问到感情的问题,徽墨的心裂成了一瓣瓣。他牙疼地嘶了一声,拍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想了许久,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智慧,才道:“我想,可能是因为并非命中注定的那一个吧。 就像这天下那么大,九州百国,好人实在太多,可并非是见到一个长得美的,性情佳的就会爱上的。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天定的那个人,在遇到他之前,之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过是过眼云烟,遇到他后,灵魂便找到了归处,之后坐也是他,行也是他,吃饭也是他,睡觉也是他,生也是他,死是想牵着一起过奈何桥的也是他。没有理由,不计美丑,无关利弊,合该如此。 世子爷对宁大小姐应该就是这样的,公主殿下可能不知道,我跟着世子爷十年了,从前世子爷并不是现在这样的。自从他染上‘那个病’开始,他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与常人截然不同的状态。随着他五觉一样样消失,仿佛他的七情六欲也随之慢慢消散,尤其是连眼睛也看不见后,那天他一句话也没说,一个人榻上枯坐了一夜,谁来同他说话他也会应,只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变得更多了,整个人透露着一股灰败的色彩,无欲亦无求,无悲亦无喜,像是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 公主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种状态吗?吃东西不在乎吃什么,是不是自己曾经最厌恶的,只需饱腹即可。每日穿什么,屋中什么摆设,周遭的一切都不在意,反正他也看不见。除了饮茶养鸟这两件,从前的爱好全都抛下了,我们几次搜集了市面上新出的书卷,鼓起勇气念给他听,也被他轰了出去。若不是他还存着一线执念,想要揪出那个下毒的凶手,我都要怀疑世子爷要修佛出家了。直到遇到了宁大小姐,他们相遇的第一面,世子爷就差点把她杀死。 我当时都惊呆了,他明明可以命我动手,可他偏不。真的,那是近一年来世子爷第一次露出那样浓烈的情绪,除了对凶手外,绝无仅有的唯一。 没过两天,宁大小姐又来了。那样得罪了世子爷,还偷走了他的东西,竟然还能舔着脸上面请求世子爷与她合作。我以为世子爷会把她扫地出门呢,没想到竟然答应了。在同一个人身上接连两次破了戒,我当时就心想,有问题。没想到后来我的预感真的灵验了,然后渐渐地,世子爷身上活的气息越来越多,会生气,会无语,会厌恶,会不耐烦,也会担心,会开心,更会微笑,像是一团将灭的死火突然被人添了油,又重新燃烧起来。所以,真的不是公主殿下哪里不好,而死天注定他们遇见了就要在一起。” 第430章 山河故人(一) 萧长平眼神虚晃,陷入片刻怔忡,她抬起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勾到耳后,故作轻松地扬了扬嘴角:“好吧,这样听起来并不是我不努力,而是他本来就不该属于我,我也怨不得自己了。” 徽墨回过头一望,萧长平脸上湿漉漉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十三公主,你怎么哭了?”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手足无措的奔过去掏帕子,掏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帕子早就递给她擦眼泪了。她难道是水做的吗?怎么那么多眼泪啊?女孩子这种东西果然麻烦死了! 萧长平倔强地别过脸去:“谁哭了!我才没哭!明明是伤口太疼了!” 徽墨默默地望着手中那把还没派上用场的小刀,脑中:“???” 萧长平横眉瞪过去,蛮横道:“看什么看!我说疼就是疼,我一看这把刀就知道,割在手臂肯定疼得不得了!” “……”徽墨心道:行吧,你说疼就疼吧,你是公主你说了算。歙砚说的果然没错,漂亮的女人都是老虎,要么凶,要么坏,要么蛮不讲理,真叫人头痛啊头痛。 听到萧长平的抽噎声,徽墨默默地把自己的衣袖递过去,萧长平一把拽过去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然后用力抽了几下鼻子,渐渐止住了哭泣。 她说:“不过我是不会祝福他们的,永远都不。” 徽墨:“好好好。”反正我家世子爷也不在乎你祝不祝福。 萧长平:“要是他们以后成亲了,我一个铜板礼金也不会出。” 徽墨:“没问题。”我们南平王府雄霸一方,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哼。 萧长平:“我是不会放弃的,只要一有机会,我还是会使劲浑身解数,把世子从宁姝手里抢回来。” 徽墨:“我为公主殿下摇旗呐喊。”你放心吧,就算把旗子摇断了,我家世子爷也不会吃回头草的。 萧长平皱眉:“你的衣袖上什么味道,怎么这么臭?” 徽墨刷一下将自己的袖子抽回,这才想起来刚才取牛痘汁的时候,那牛凶得很,一直乱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控住,这袖子怕是那时候蹭到了…… 萧长平柳眉倒竖:“你大胆!!!” 宁姝跟歙砚带着银须草回来,就看到徽墨满头包蹲在一旁做低伏小,还被萧长平嫌弃得要死的模样,一个软糯开朗,一个刁蛮敏感,来回之间互动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她挑了下眉,春风含笑。 一见到他们,徽墨立刻见到亲人似的飚出两行热泪。你们终于回来了!再折腾下去,他这不世之材怕是要英年早逝了! 靠山归位,徽墨终于敢从地上爬起来,接过那剂药,言归正传:“牛痘已经种好了,这副银须草能让公主的病症发得更快,不过具体发到什么程度,我也是第一次试,无法掌握。届时还需公主殿下自己随机应变,多加注意,务必不能把这场戏演砸。” 萧长平脸上再次爬满忧虑,她求助望向宁姝:“可是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来查验我,不仅南燕国的人会来,父皇也会派太医院的人来,那么多双眼睛,我怕我会穿帮的。而且我今晚出宫好多宫人侍卫都知晓的,尤其是父皇,他那样深邃锐利,算无遗策,只要被他那么一看,我很可能就说不出话来了。宁姝,你必须帮我!” 宁姝想了想,上前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好,我明日一早就会借着给公主请安的名义进宫陪伴公主,从旁协助。” 萧长平往她身后望了望:“世子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宁姝弯起眸,神秘地眨了眨眼:“世子殿下去寻一个故人,一个说不定能帮公主更加顺利度过此次劫难的故人。” 第431章 山河故人(二) 外国来朝的馆驿中,住着段神医的那间被人轻轻敲响,段长风披褂起身狐疑地打开门,就见一名平平无奇的杂役一言不发地将一封手书送到他手中,转身即去。 半个时辰后,驿馆附近一间茶馆中,段长风在老板的亲自引领下走过一条曲折回环的花廊,又穿过一片静谧清幽的竹林,终于望见了那间建于水上的茶室。茶室外清泉湍湍,白石生趣,水边兰草葳蕤,间或栽种一两株矮松,端的是画仙纸上景,诗仙笔下意。茶室四周浮于水上,唯有一条竹径通入其中。 敞开的门窗内,一道清瘦笔挺的身影正端坐于轩窗之下,细细研茶,观其风姿气度更胜当年。 “哈哈哈,世子殿下,好久不见。”见到故人,段长风当即展颜疾步入内,可视线侧移,在看清他眼前蒙的那根黑缎时,他不无唏嘘道:“当年边境一别,三年未见,没想到世子殿下变化如此之大,正应了子安公(注1)那句物换星移几度秋啊。” 听到故人之音,夏侯轻展臂相邀,两人相对而坐,又亲手为段长风斟了一杯茶。 夏侯轻含笑:“我亦未料到,几年时间先生摇身一变,变成了南燕国的神医。若非我的属下意外查到先生身上,还不知这位神医就是先生您。” 段长风端茶品了一口放下,他望着白瓷杯中自己鬓边染上的霜,脸上爬上的沟壑,以及自己那双被岁月施法变得浑浊苍老的眼睛,不胜感慨道:“人的际遇就是这样变幻莫测,谁人也无法预料。当年我与师妹从师门出来初涉江湖时,怀揣一腔热血,又何曾想过后来会遇到那样的事,以致挚爱离,友人死,师门亡,形如野狗,众叛亲离。若不是当年侥幸得世子伸出援手,我的尸骨怕是已经被边境的风沙吹成灰了。后来战事毕,我举目而望竟无处可去,阴差阳错之下救了南燕国一名富商之妻,在他们的帮助下一步步进入了南燕的太医院,也真是风云际会了。我到现在还记得白狼山一战中,殿下弯弓一箭射穿五名敌寇的英姿,真是英雄出自少年郎啊。” 夏侯轻嗓音低敛沉润:“我亦不敢忘,白狼山下我遭遇偷袭身中数箭,若无先生施救,亦是难逃一死。我至今犹记先生在探出我毒症时说的那番话,也是那番话令我支撑至今。先生,我以茶代酒敬你。” 段长风忙摆手推拒:“暧!那也是殿下救我在先,段某报恩在后,理所必然,段某受之有愧。更何况,那番话也并非出自于我,而是我最好的友人临死前讲给我听的。他说:人行天地,靠的并非腿脚,而是不灭信念。只要一息尚存,便万物不可挡我。世人夺我目,断我肢,割我血,然我心灯犹燃。今我慷慨赴死,无惧也,因我无愧天地。他啊他,可真是一个傻到冒泡的人。可这人,也可爱得让人日日怀念。” 第432章 山河故人(三) 段长风布满风霜的眼角流淌出深深的怀念,他垂头摇了摇头道,“不谈那些,世子殿下夤夜造访应该不只是与我叙旧吧,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段某定当竭力。” 夏侯轻也不矫情:“我知先生人品高洁,便不与先生绕弯子了,明日南燕副使怕是会请先生进宫验证一件事,倒时还请先生襄助一二。” 段长风哈哈笑起来:“举手之劳,我与世子也算过命的交情,何必如此客套,反倒生分了。” 夏侯轻亦笑起来:“是我见外了,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好好好!我同殿下一起喝!” 几杯茶后,两人交换了这几年来各自的际遇,相谈甚欢。夜色深厚,已入下半夜,为防止其他南燕使者发现,段长风先行一步,夏侯轻起身相送,又道:“不知先生此番隐姓埋名入京,所谓何事?” 段长风望向窗外潺潺的水流,与水中倒映的月影,忽而一笑,眼中飘过某种悠长的深思:“我这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的人,能有什么事呢?无非是多年未归,怀念故土,于是趁机回来看看,看完了我也就走了,永远地走了。” “你是何人,速速走开!” 神武门前,百于丈外,深夜沉睡的玄武街被一声娇脆的呵斥声唤醒,萧长平掀开车帘望着横拦在路中央的人,没来由心中生出一抹寒意。 这人一身黑色斗篷,连一根头发丝都隐藏在那片黑暗之中,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街道中央望着她,什么也看不见,唯有斗篷之下一双发亮的眼睛,看得她浑身发麻。 刚才与宁姝分开后没多久,她的贴身宫女红绯就察觉到有人一直跟着她们,她回头看了几次没发现任何人影,还以为红绯多心,没想到这人真的存在。而且偏偏到神武门才现身,这说明什么?这人根本不怕被百丈之外的禁卫军发现! 萧长平虚张声势地瞪着她,再次呵斥:“本公主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夜深人静,本公主不欲与你多纠缠,识相的赶紧给我滚开!” 斗篷之下的人笑了笑,声音绵软沙哑而暗含韧性,是个女人。她压低声音慢声道:“有些事就是要夜深人静,才好拿出来说啊。公主殿下稍安勿躁,我有一笔交易我想您应该会很感兴趣。” 萧长平瞪眼道:“不管什么交易,本公主统统不感兴趣。本公主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宫门就在前面,只需本公主一声令下,禁卫军就会立刻赶来将你团团围住,治你死罪!你不走是吗?红绯,快去喊人来!” 红绯得令,立刻跳下马车准备去喊人。就听那女人忽然提声,说了一个“慢”字。头顶乌云弥漫遮住了半轮月,略显暗淡的月光下,那女人不紧不慢地朝着萧长平一步步走来,慢慢掀开了自己的斗篷,让自己的脸一点点暴露在月光下,也暴露在萧长平面前:“公主不是想知道我是何人吗?那我掀开这顶斗篷,不知公主敢不敢看。” 在看清这女人容貌时,萧长平震惊地倒吸一口气,一直悄悄捏在手心准备防身的匕首“咚”一声掉落在地上:“怎么……是你?!” 第433章 山河故人(四) “小姐,这边儿,快进来快进来。”听到宁姝的暗号,一直守在小门附近的连翘连忙拉了门栓,打开一条缝,探出脑袋朝宁姝挥手。 宁姝一条泥鳅似的侧身滑进门内,小声道:“父亲母亲他们呢?” 连翘机敏道:“放心吧,老爷夫人早就睡下了,奴婢一直给您盯着呢,” 宁姝卖力夸赞道:“那就好,我的好连翘,真是辛苦你了,改明儿你小姐我一定给物色个俊秀倜傥的好郎君。” 连翘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道:“我的好小姐啊,你怎么还有心情打趣奴婢呢。奴婢能不能跟您商量个事儿成不成啊?您可千万别再搞说走就走那一套了,奴婢本来就不聪明,这两天为了给您打马虎眼,头发都快掉光了。之前为了查案倒还有个由头,前天您不辞而别彻夜未归,好容易今儿个回来了,天擦黑又出去,您也知道敏锐如郡主,奴婢那一点点花言巧语压根不够看的,被郡主眼睛那么一扫,奴婢胆儿都要吓破了。” 宁姝双手合十,张着一双湿漉漉的双眼卖乖道:“好好好,我向你保证,再没下次了成不成?好连翘,你就原谅我吧。” “好一个再没下次!” 宁姝跟连翘蹑手蹑脚地穿过花园中间石子路,正要走进与自己院子相连的花廊,就被人逮了个正着。 和馨郡主手捏帕子,双手交握放在身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那你倒是同我讲讲,这两日你干嘛去了。莫要哄我说你是思念慧慈先师,于是快马加鞭去探望,你母亲我看起来并不像个傻子。” 宁姝心虚地笑了起来:“额……呵呵呵,就是去取一件师傅的遗物,呀,夜里风凉,母亲您身体不好,站久了怕是要着凉,姝儿立刻扶您回去歇息吧,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也来得及。” 她那点小伎俩,身为母亲的和馨哪有看不穿的,继续板着脸道:“放心,这天已入了夏,再冻不着我的,倒是我的好女儿,一回来就睡觉,睡醒了又出去乱跑,反正我是左右连片影子都抓不到的,不在这里等你,我这身为母亲的又哪里去寻你的踪迹呢?” “嘿嘿嘿……”和馨一把软刀子,快准狠地戳中宁姝的小心脏,她还想厚着脸皮打哈哈,想了想还是坦白从宽的好,“母亲我错了……” 孩子的软语撒娇,总是对付母亲最好的武器,和馨一肚子火再旺,最后还是化成了一句无可奈何的“哎,你啊你”。 她招了招手,将宁姝揽入怀中,轻柔地抚着她水缎似的发,如同小时候柔声哄她睡去一样:“从小我们就知晓你灵巧机敏,心思活络远超常人,就是京城各府邸的公子们,比得过你也没几个。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今天的我可以不追究,但是你必须向我保证,以后同那夏侯轻再不要起任何瓜葛。” 宁姝掌心捏了一下,扶住和馨的双臂慢慢弯下了膝盖,愧疚又坚定:“母亲,别的事女儿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一件,恕女儿没有办法。” 七世轮回之苦,她每一天都像在无边的深渊里挣扎坠落,周遭是刀子一样的风反反复复将她凌迟,每一天她也在窃窃地期待会不会人经过,看到她遭受的苦难,慷慨伸出手拉她一把,哪怕来一个人也好。可是整整三百年她都没等到一个,直到今生。 这个人是唯一一个几次要杀了她,可每一次又松开了掐在她脖子上的手。明明看起来冷淡得要命,可又屡次在她即将遭难时伸出援手。中薛燃的算计,掉落地宫时,她几乎以为完了,又没把这一生过好。连告别的姿态她都已经做好,没想到他竟然也下来了。明明自己就是个身中剧毒都不知道有几天好活的病秧子,怎么逞能都排不上他,偏偏他就是跳下来了,用他从不离身的黑色锦缎牢牢系住了她的腰肢,托到了自己掌中。 那一瞬间的震撼,哽住了她的喉头,心中默默想:要么就是这个人吧,你拉住了我,我今生都不放过你了。 再后来更是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她以为他是她今生侥幸,没想到是早在三百年前就种下的红豆。 于是,还有什么理由放手? 第434章 山河故人(五)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儿,如刚露出雪白花苞的玉兰花般美好,和馨心口揪疼,颤声道:“你从小就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从来不会忤逆我,这一件事上你是铁了心了是吗?” 宁姝心有不忍,可必须坚持:“请母亲原谅。” 和馨失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跟他在一起,你会死的!” 宁姝蓦地蹙眉,抬起头:“母亲,关于夏侯轻的事,您是知道些什么吗?为什么三番五次讲这样的话,抗拒我同他接近?与谈少卿定亲的事也是,从前您都会与我商量后再做决定,唯独这次如此独断,像是急于将我塞进喜轿嫁出去,从此与夏侯轻撇清干系似的。我想应该不只是他的病症吧,您到底知道些什么,而一直讳莫如深不肯告诉我的呢?” 自知失言的和馨脸上飘过一瞬间的慌乱,她移开视线道:“我并不知道什么,只是夏侯世子身份非同一般,南平王府在朝中的位置又向来隐晦,受到陛下的忌惮。你若是嫁入了南平王府,母亲每日都会殚心竭虑,所以才这样说。” 宁姝狐疑:“只是这样吗?” 和馨叹了一声,将她扶起来:“不然还能是什么?你母亲我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头发生什么也一问三不知,你脑袋瓜子里胡思乱想的那些秘辛,怎么可能被我知晓呢?只是我还听婢女们私下议论,夏侯世子颇受女子欢迎,在云燕州就有不少痴情少女为他闹出上吊跳河的事来,宫里那位十三公主也对他青睐有加。俊俏的男子,总是会惹女子哭泣,我怕你将来有一天会受到伤害。” 想半天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宁姝笑起来:“母亲多虑了。我认定一个人是因为我觉得他值得,若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看错了人,那人并不值得我倾心以待,那么我会立刻收回自己的心,你女儿机灵着呢,一定不会做赔本的买卖。更何况母亲在鬼门关上走一遭才给了女儿生命,我可宝贝着呢。” 和馨被她故意挤眉弄眼耍机灵的模样逗乐,无奈地拍拍她的手:“你这小嘴,反正我是说不过你。反正你得把母亲的话放进心里,好好想一想。眼下都丑时了,母亲陪你赶紧去歇下吧。” “母亲陪我一起吗?” “是啊,自从冀儿降生,我一直忙着照顾他,时常忽略了你。我们母女许久没有亲近说些体己话了,母亲也好久没有像小时候一样拥着你入睡了。母亲到现在还记得你刚生下来软软小小的一团,好像才一眨眼的功夫,你怎么就长成这么大了呢?”和馨捧着她的脸蛋,眼眶微湿。 宁姝撒娇着侧过脸庞,蹭在她掌心,软语道:“母亲放心,不管姝儿长到多大,永远都是那个依赖着您爱着您的小丫头。” 宁姝亲昵地搀着和馨的手,母女俩一起进房休息。这一夜宁姝如幼时一般紧紧捏住母亲的手入睡,而微弱的烛光之下,和馨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发,抚着她的背,长久未眠。她长久地看着宁姝的睡颜许久,眼光似泛过点点湿意,万般难舍地俯下头,让双唇印在她的额上。 “我的宝贝,以后一定要好好儿的呀。” 第435章 碧血丹心(一) 只短暂睡了两个时辰,天色刚亮,宁姝就睁开了眼睛,望了望旁边已经空了,不过还残留着一些暖意,以及母亲身上温柔好闻的香味。她像小时候那样把头埋进母亲盖过的被子里,仔细闻了闻。只要在母亲身边,她永远乐意做个长不大的孩子呢,幸福死了。 不过—— 宁姝想起夜里母亲说话时一闪而过的避闪,总觉得她话里有话,还有很多事没有讲出来。她冥冥中预料,必定与夏侯轻有关,甚至可能与那一世她宁家的覆灭有着某种晦涩难明的关系。只是母亲执意不肯言明,甚至连一丁点细枝末节也不愿泄露出来。到底是怎样天大的秘密,让她如此惶恐而讳莫如深呢?还是要想出个办法来才好呢。 她正冥思,门吱呀开了,连翘端着水盆进来:“小姐,你醒啦?” 宁姝懒洋洋地朝连翘招招手道:“好连翘,快来给你小姐我揉一揉。” 连翘小媳妇儿似的乖乖把水盆放下,坐在床边给她揉肩:“小姐,你今儿个又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一身的疲乏被揉散,宁姝掀开被子起身:“是啊,十分十分要紧的事,关系到长平公主一辈子的幸福啊。依着公主的急性子,现在恐怕已经等急了呢,我们得赶快了。对了,母亲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时辰前吧,特意起来给小姐煨了夏日去火滋阴的红豆薏仁汤,亲自掌的火候,煮好了怕回来把你吵醒,所以才回房歇下了。临走前特意吩咐我,务必盯着你把这汤喝了。我这就把汤端来。” 宁姝笑:“好好好,母亲亲手做的,别说是红豆薏仁汤了,就算是毒药我也一滴不剩地喝完。” 喝完汤又梳洗了一番,宁姝快马加鞭赶到宫中觐见。 “宁姝,你终于来了!你怎么那么慢啊,你知不知道我紧张得一夜未眠,可等得我好生焦心!”到底是个没历过事的小姑娘,连嗔怨都显得稚嫩可爱。一见到宁姝,萧长平就迎了上来,她脸上遮了一条面纱,眼下浓重的青痕将她一夜的辗转显露无疑。 提前服用了徽墨备下的药丸,且牛痘传染性不比天花,宁姝并不惧她:“公主殿下,淡定,使臣午时进宫同陛下用过国宴后才会请公主的驾一同回国,在这之前公主殿下稍安勿躁。对了,殿下的牛痘发得如何了?” 在宁姝的安抚下,萧长平不安的情绪稍定了几分,她扫了一眼,令红绯去外头守牢了,才敢揭开自己的面纱,露出了手臂。 宁姝点点头:“徽墨的手艺果然不错,肉眼看去这些水疱与天花没有太大区别,反正我这样的寻常人是分辨不出的。这额头的胭脂还得再扫上些,做出发热的假象。” 萧长平坐到梳妆台前,宁姝弯下腰仔细地为她擦上一层以假乱真的胭脂。 望着宁姝认真的脸庞与双眸,萧长平指甲无意识在掌心抠了抠,不确定道:“宁姝,你觉得我们真的能骗过父皇他们吗?” 第436章 碧血丹心(二) “所谓千金之体坐不垂堂,越是站在高位的人越在乎自己的性命,更何况是谈之色变的天花呢。就算他们心中有所怀疑,可那又怎样?只要存在那么一点点把天花传回南燕,传给他们陛下与王子们的可能,他们中就绝没有一个人敢冒这天大的风险,担这天大的责任。而且娶谁对于南燕国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他们要的只是一场能拿捏大越的和亲。只要公主临危不惧演好这场戏,我相信一定可以。而且,我也会装扮成宫婢的模样一直在旁边陪着公主。” 听着她不疾不徐任狂风来我自岿然不动的声音,萧长平信服地点点头:“嗯,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不该害怕的。我越是紧张,反而越容易露出破绽。” 宁姝夸赞:“公主殿下说得对。” 萧长平俏脸一红,怒道:“你这是在用哄孩子的语气哄我吗?你把我当几岁了?你这是犯上!” 呀,她发现了。不过对她这脾气,宁姝早就了如指掌了,半点没怕的,继续用同样的口吻哄道:“是是是,小女以下犯上冲撞了公主,公主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则个吧。” “你!”萧长平被气得脸更红了,愤愤地咬牙瞪她,“你这人讨厌死了,牙尖嘴利的,都不知道夏侯世子到底看上你哪一点了。除了脸蛋好看一点,也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啊。” “公主说得对,他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并不是他看上我,而是我坑蒙拐骗,使劲浑身解数把他骗上手的呀。” 萧长平气绝:“奸诈狡猾!” 宁姝道:“谁说不是呢,可惜夏侯世子最中意我的就是这个优点了。” “!!!”萧长平单方面斗嘴斗了半天,被气得头昏眼花,紧张什么的倒是忘了。她静了一会儿,半晌后道:“谢谢你宁姝,谢谢你愿意陪着我。” 宁姝弯起琉璃似的眼眸,阳光自窗棂穿入,在她眼中投下一片碎光:“能为公主效劳可是宁姝的荣幸哦。” “是吗……”萧长平低低道了一句。 宁姝敏锐地捕捉到她语气的改变,抬起头,还没等她问出那句:“公主怎么了?” 萧长平忽然抬起手,将一直藏在指缝中的细针猛地刺入宁姝的颈侧。宁姝撑大眼睛,下意识躲避反击,可是一股莫名的麻痹感顷刻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令她慢慢,慢慢地瘫软下去。 被背叛的感觉令她喉头发腥,可更多的却是来自心底无边的失望与愤怒:“长平,公主,你,为什么……” 她一直把萧长平当成一个命运多舛、孤独无依的孩子,虽然偶有蛮横调皮之举,一颗心仍旧澄澈明净,是故从未对她立太多戒备。可没想到,又是一场农夫与蛇!宁姝,你终究又一次瞎了眼睛! 一字一字,来自她灵魂最深处的诘问,像一根根鞭子狠狠抽在萧长平身上,抽得她双眼发红,脸上充满了无边的歉疚,她不停摇着头不敢去看她那双质问的眼睛:“宁姝你别这样看我,求你!” 红绯听到她失措的声音,立刻进来道:“公主,镇定!奴婢跟您一起把宁大小姐抬到榻上去。” “啊,好,好的。”萧长平从始至终不敢看她,直到两人合力将宁姝抬到了榻上。 宁姝昏睡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就是萧长平跪坐在塌前,惭愧地对她啜泣:“宁姝,我对不起你,我也是,没有办法……以后你知道了真相会原谅我的……宁姝,对不起……” 第437章 碧血丹心(三)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未央宫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一派其乐融融。陛下携曹后坐镇,诸位皇子与满朝文武皆列席在座,夏侯轻代表平南王府自不可缺席。 陛下原属意夏侯轻坐到他左手第一席,以示看重,被夏侯轻以身体乏累喜好清静为由推拒,可饶是如此,仍受到了四皇子萧云夙好一翻白眼。幸而夏侯轻眼不见为净,半点未将他放在心上。 经历了齐妃的疯癫失宠与背后诟病,萧云夙气质比以往更显阴鸷,一双上飞的凤眼里隐隐邪气。他旁观皇上对夏侯轻的百般青睐,仰头一口酒闷下,发出一道怪声:“夏侯世子果然魅力非凡,一见到你,父皇的双眉就松开了。小王真该庆幸还好你没生在萧家,否则,恐怕这太子之位我们兄弟连巴望的份都没有了。六弟、七弟,你们说是不是?” 一派和乐之中,萧云夙的讥讽显得格外刺耳。九思不由拧眉,夏侯轻却兀自淡然,继续端坐品酒,置若罔闻。 可他越是这样,越是激起萧云夙一腔怒意:“夏侯世子还真是好定力,只是有些人野心狂妄,却没有与之匹配的长寿之身,还真是老天爷开眼了。” 九思当即出声:“四殿下请注意您的言辞!” “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在本皇子面前犬吠,是谁给你的狗胆!怎么,你们南平王府的下人都想骑到当朝皇子头上耀武扬威了么?好大的野心!是想祸国还是想造反!” 眼看着一顶天大的帽子要栽在南平王府头上,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想置南平王府,置夏侯轻于死地!局势登时剑拔弩张起来,就连陛下也朝这里投来了锐利的视线。 夏侯轻手中酒杯放下,仍是波澜无惊的面庞,周身却隐隐散发出一丝肃杀之气。徽墨愤而按剑,欲与之理论,被夏侯轻伸手拦住。 萧云翊淡扫一眼,未置一词,摆明了作壁上观。 萧云岑倒是不愧“六窍皇子”的美誉,且他同夏侯轻有打马吊的深厚情谊,再加上这次使臣暴毙案宁姝夏侯轻又帮了他一次大忙,于是酒杯一捧,笑脸一绽,大大咧咧道:“四哥这是做什么呢?原就是兄弟们说笑,怎么还严肃起来了呢?来来来,喝酒喝酒。我先说好了,这太子之位我可没打过算盘,我这肚子里几斤货,父皇再清楚不过。我早就想好了,往后不拘你们谁承了大统,只需封我个闲散王爷做做即可,就像小皇叔那样,整个吃喝玩乐听曲儿点花魁,逍遥似神仙啊,就算玉皇大帝封我个天官我都不做,嘻嘻嘻。夏侯世子也这么想的吧?” “啪!”一柄扇子敲在他的后脑。 萧云岑嗷一声叫唤出来,吃痛捂头:“小皇叔,你做什么!” 萧明岚冷笑着从他背后走出:“你自己不学无术,就以为夏侯世子也同你一般胸无大志吗?吃喝玩乐听曲儿点花魁,合着在你眼里,你小皇叔我就是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皇家纨绔是吧?” 萧云岑嘟囔道:“纨绔怎么了,纨绔好纨绔妙纨绔幸福得呱呱叫。哎哎哎!小皇叔饶命,侄儿说错了!在侄儿眼里,小皇叔的形象英明神武,高大威严!侄儿们都要仰望您与父皇的项背砥砺前行!” 萧明岚望着他怂怂拍马的样子,收了扇子懒散一笑,甩了衣袍下摆随意落座,朝着萧云夙斜斜一睨,眼下泪痣活色生香:“自古太子位,居嫡居贤居长,有志向的各凭本事,靠耍皮子想当太子的,史书上都没见过这笑话,小四,你觉得呢?再则,今日宫宴乃是为南燕使臣一行送别,若是口角之争丢人丢到了别国,那才是真正的贻笑大方。” 被当面甩了个冷巴掌,萧云岑脸色极其难看,阴鸷而笑:“小皇叔说得对,鹿死谁手,我们最后端看着瞧。到时候成王败寇,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跪在谁的脚下。” 一场将起的风波被萧明岚出手压下,夏侯轻微微颔首:“多谢恪亲王解围。” 萧明岚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哎,同本王客气什么,本王许久没有打马吊了,改日拉上你跟宁家丫头再大战三百回合,这次本王一定要将你们斩于牌桌之下。” 萧明岚正挤眉弄眼,说得乐呵呵的。突然太监一声通传:“大长公主到——” 萧明岚脸上的笑,微妙地凝固了一瞬,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斜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去了。而大长公主萧明雪在莲步经过时,脚步亦在他身边停留了一会儿,才继续牵动花团锦簇的华服微笑着朝陛下走过去。 这一瞬间的异样,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却并未逃过夏侯轻的耳朵,他耳尖轻轻动了一下,细长的手指在玉瓷的杯口慢慢来回摩挲,仿若心底的深思。 第438章 天定姻缘(一) 待到长公主坐定,宴席正式开始,歌舞丝竹声袅袅曼曼缠绕着美人们细白柔软的胳膊,装点出一派盛世华景,旖旎奢靡,让人一眼便醉倒在这片酒池肉林。 在丝竹的掩盖中,徽墨愤愤不平地弯腰在夏侯轻耳边道:“世子爷,你为什么刚才不让我同四皇子理论?他明知道今日场合非同一般,竟然还如此针对咱们南平王府,针对您,简直恶毒至极!” 夏侯轻的手指随着宫廷乐师的旋律轻轻敲击,随意道:“正因为今日场合非同一般,才更不能轻举妄动。他选在今天今地突然发难,就是要逼出我们的愤怒。他要做的很简单,第一步就是激怒我们与他针锋相对,第二步便是继续火上浇油,,当你当着陛下的面愤而拔剑的刹那,那便是我南平王府遭到陛下疑心,覆灭的开始。徽墨,你性格向来冲动,此后更要加倍当心,万不可落入这样浅显的圈套。” 徽墨迷糊起来:“陛下最近那样信赖您,尤其是他最近头疾反复发作,每次太医都不管用,只有您进宫伴驾陛下才会稍稍平复展颜,怎么可能被他那毫无根基的三言两语蛊惑住?” “是啊,陛下的确青睐于我,只是更青睐的怕是我们南平王府的兵权吧。南燕国步步紧逼,虽此番以和亲化解,可依我观来三年内两国必有一战。陛下开始步入年迈,在他尚有余力之时,必想做出一番青史留名的政绩。然毓老王爷仙逝,薛家化为齑粉,镇国大将军宋家亦失嫡传,目前唯有我们南平王府尚有一战之力。这一战之力即是我们立足的倚仗,亦可能是引发灾祸的火苗。若是我们自己也迷失了,此战必败。” 徽墨挠挠头困惑道:“可是……我总觉得不只是这样的,陛下看待爷您的眼神特别慈蔼宽和,就像……就像王爷看的您的眼神一样一样儿的,我瞧着怎么也不像只是把您当臣子看待啊。看来还是我太单纯了!这皇宫里的人一个个阴森森的,太吓人了,还是咱们云燕州好。” 他想了想,还是很不服气:“可是咱们被四皇子这样羞辱了,难道就算了?他刚才还口口声声咒您寿数不长呢,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九思倾身执壶给夏侯轻斟了一杯酒,斜睨徽墨捏着拳头,把自己气成了一只河豚的模样,慢条斯理道:“急什么,我们南平王府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别人先对咱们亮出了匕首,咱们也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十倍奉还稍显霸道,双倍还之属下觉得正好,世子爷您说呢?” 夏侯轻唇畔微微上扬,勾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允了,不过注意些分寸,别玩过火了。” “属下遵命。” 徽墨探头看九思用平淡的表情说着最狠的话,想起他从前那些整治人的手段,心里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不过再一想他这次整治的是当朝四皇子,心底当即痛快得飞起来,全身舒爽吃嘛嘛香。 陛下今日心情看起来甚是不错,同南燕副使拓跋旱等人寒暄过后,特意将长公主萧明雪召到御前说话。刚经历使臣暴毙大案一直绷在弦上的众人也纷纷松懈下来,往来寒暄,宾主尽欢。就在这片融融的气氛中,突然一声酒杯砸碎的声音,将所有人脸上的笑容打断。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下意识追了过去。 夏侯轻眉心微动道:“发生何事?” 徽墨立刻抬头张望过去:“哦,好像是长公主失手把酒杯打碎了,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咦?怎么一回事,长公主脸色好像很难看的样子,我瞧瞧。” 他看热闹看得正兴致勃勃,没注意到旁边不远处一直在闭目养神的恪亲王萧明岚突然清醒了过来,手指用力绷紧,一双多情风流的眼如墨漆黑。 第439章 天定姻缘(二)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满座都在无形中静了下来,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就见玉阶之上,龙椅之中,陛下以手支颌似笑非笑道:“明雪,你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对朕的赐婚不满吗?还是觉得朕的儿子配不上你的宝贝小郡主?” 萧明雪表情在瞬间僵了须臾,随即继续掩唇而笑:“皇兄这是说的哪来的玩笑话,皇兄的儿子们个顶个的少年英姿,出类拔萃,随便点哪个出来都叫妹妹我好生羡慕,怎么可能不满?就算是配不上,也是我家那个笨丫头配不上列位皇侄。哎,皇兄有所不知,我那瑞丫头真是被我与驸马惯坏了,不识大体,一身骄纵气,整日耍小脾气还说不得半句,否则就哭闹不止,我自己说着都脸红,这样的脾气哪里当得起皇子妃这样的位置,可别去祸害皇侄们了。” 陛下哈哈笑起来:“那哪里是不识大体,分明是天真可爱,无垢无邪,所以才不懂得掩饰。朕啊,最欣赏这样的孩子了。朕的皇宫里也最缺少这样纯真的欢声笑语。更何况明雪你教养出来的孩子,朕不信会差到哪里去,谁能娶到和瑞,才是真正的大福气。” “皇兄如此谬赞,我怕是要替和瑞丫头红一红脸了。”一番说笑后,萧明雪轻叹起来,眼角微湿,“不瞒皇兄,其实我刚才不大情愿嫁和瑞,并不是其他原因,而是皇兄知晓的,我只有和瑞一个孩子,她尚年幼,我实在不舍得把她早早嫁出去,否则往后我跟驸马二人膝下孤空,这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了。” “你这话可错了,女儿岂有不嫁人的,与其嫁给外人整日担心她过得好不好,还不如嫁给朕的孩儿,若是将来和瑞受了委屈,你身为皇姑随意责骂,朕绝不阻拦。赵彬,把几个小子都叫过来。” “陛下宣四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御前觐见——” 萧云夙等人得令立刻离席上前:“见过父皇,见过皇姑。” 陛下随意地摆摆手,笑吟吟道:“明雪你自己来选哪个做你的女婿。” 萧明雪的掌心顷刻间抠得死紧,可是拒绝的后路已经被皇上彻底掐断,她没有任何办法,只得慢慢起身走到了萧云夙等人面前。 四位适龄皇子中,八皇子萧云锦年岁最小,刚满十五没几天,看起来一团稚气分明还是个孩子。萧云岑长得倒是白皙清俊,活泼爱笑,不过他不着调的事迹实在太丰富,不靠谱三个字妥妥地印在他额头上,也不是上佳人选。剩下萧云夙与萧云翊两人,从前倒是萧云夙更具优势,可随着齐妃倒台,齐家声名狼藉,这位骄傲的四皇子犹如珍珠蒙了尘,再不受青眼。相反,六皇子萧云翊则在不动声色中渐渐崭露头角,尤其是此前为陛下生辰祈福,主动卸下好不容易得来的龙城卫的权柄,令陛下大为感动,当朝夸赞。 见萧明雪在六皇子面前徘徊,皇帝道:“看来明雪是看中翊儿了。赵彬拟旨!赐婚六皇子萧云翊与和瑞郡主,婚期就定在三个月后,朕二十五年登基庆典上,朕要与皇妹,喜上加喜,亲上加亲!” 阖宫中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恭贺声,百官们喜上眉梢,山呼万岁。 谁也没注意到本该最开心的长公主萧明雪低垂下的头,僵硬的笑容下苍白的唇,以及角落中萧明岚手边不慎打翻的酒壶。 第440章 天定姻缘(三) 点下一桩天定姻缘,陛下龙心大悦,特赐御酒与众人同尝,长公主陪陛下笑饮三杯后,借口不胜酒力出去吹个风醒醒酒。没多久,萧明岚懒洋洋地起身道:“啧,这宫里的歌舞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花样儿,跟宫外头比甚是乏味,甚是乏味。本王看得实在没劲儿,走了。”嫌弃完也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徽墨眼珠子一转,好奇满满,弯腰道:“世子爷,一前一后,这里头有趣了,咱们要不跟上去瞧瞧?” 夏侯轻手中玉箸啪一声敲在他脑门上,轻嗤:“什么时候跟天问学来的八卦习性,幼稚。” 徽墨“哎哟喂”一声,委屈吧啦道:“不去就不去嘛,何必动手呢,世子爷您下手也忒重了。”从前没有宁大小姐时,世子爷对他多好啊,自从有了宁大小姐,待遇直线下降。他再不是世子爷心里的小夹袄了,哎哎哎。 夏侯轻丢下玉箸,轻捻掌中指骨:“去,谁说不去,不过我们也只是凑巧出去醒醒酒罢了,走吧,注意跟得远些,仔细勿被察觉。” “……”望着他家世子爷起身理了理身上缁色罗衫,朝九思伸手,悠然自得地走出宫殿,徽墨揉着吃痛的脑门,心里一万句吐槽,闷头跟上。 这里离御花园不远,几人皆有内功傍身,于是很快寻到了御花园角落一片假山之后,开始“欣赏美景”。望着夏侯轻认真驻足而听的神色,徽墨心中默道:世子爷,您不八卦,真的一点都不八卦。 夏侯轻像是心中亦长了一双耳朵似的,曲起指节又一下敲在他额头上。 假山的另一面。 萧明岚一张懒散爱笑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肃,连带着眼下那枚泪痣也如同一枚针的尖,一根毒蜂的尾刺,极其犀利:“你怎么能答应这场婚约!” 他呵斥着,毫不留情面。 “你明知道,和瑞是绝不可以再嫁皇家的,你明知道那后果谁都无法承受,你明知道如果那个秘密——”萧明岚说到一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像石头一样砸过去,“她是你的女儿,身为她的母亲,你不该眼睁睁把她送上死路。” 萧家从没有相貌丑陋者,在这对姐弟身上体现得尤甚。站在他面前的萧明雪,与萧明岚容貌上有五分相似,只是眉宇轮廓间多了几分女性的柔和,年岁也长他些许,描画精致的眼角泄露出两条雍容的浅纹。不过仍看得出,她也曾风华绝代过。 这是这位曾经风华绝代的美人,此刻愁绪点点,眉间紧蹙,她辩驳道:“你说得对,我是和瑞的母亲,我怎么可能害她!当时情景你亦在当场,亲眼所见,皇兄他执意为之,我再三推拒皆以失败告终。那样的情况下,如果换作你是我,你又能如何!抗旨吗?!” 萧明岚冷笑讥讽:“抗旨又如何!皇兄他震怒与否又与我何干!难道还能因此要了我的性命吗!你没有拒绝,只不过是因为你沉醉权势无法自拔!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不能保护最重要的人,再多的荣华富贵要来又有何用!” 第441章 天定姻缘(四) 萧明雪脸色难看至极,修剪精致的指甲深深刺进掌心肉里,她亦摇头冷笑:“这就是你我的不同,我从来做不到你这样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当年母妃病逝,如果不是我舔着脸像狗一样朝着小周后摇尾乞怜,你以为你可以活到现在吗?你是恪亲王,大越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亲王,逍遥肆意,信马由缰,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史无前例的六岁亲王,是你姊姊靠着出卖灵魂亲手为你打下。否则,你这么多年来又如何能肆意妄为做下那么多荒唐事,甚至连大婚都推开,专心去养你的戏子花魁?你如今有什么资格来对我大肆批判!” 被狠狠刺了一刀,萧明岚瞳孔震动,手背因过度用力而爆出条条青筋。 萧明雪亦别过头去,脸色极其难看。姐弟二人陷入僵硬的沉默,直到萧明雪长叹一口气将其打破。她抬起手,轻轻将一缕碎发勾到耳后,放低声音道:“此次赐婚我会再想办法解决的,一定不会害到和瑞,你放心。” 萧明岚嘲讽地笑了一下,拂袖转身:“我有什么好放心的,那是你公主府的事,与我何干。我只不过一时无聊,多管了一把闲事,随你如何解决吧。我乏了,先去碎红楼找我的小红烟,你帮我同皇兄打个招呼先走一步。” 望着他决绝而去的背影,萧明雪出声唤道:“小岚,我们姐弟已经许久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了,除了这件事,你就没有其他话要跟我说的了么?” “有什么好讲的吗,我怎么不知?自从十五年前我离开公主府,你我仅剩血缘,必无其他。”那么无情的萧明岚,夏侯轻闻所未闻。 假山后,轻轻碾着掌中骨的夏侯轻,继续安静地听下去。 萧明岚顿了顿,又道:“我从小是由你抚养长大,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根本无法活到今日。这份恩情,我记着,所以有一句话我必须告诫你:有些不该惦记的东西不要惦记,有些不该碰的东西不要伸手,伸手必被捉。你聪明了一世,不要在最后自寻死路。” 萧明岚说完,身影渐行渐远。 “小岚!” “我说过,不要那样叫我!” “好,是姐姐错了,姐姐以后一定注意,”萧明雪几乎用恳求的口吻道,“可是和瑞说,已经很久没见到你这个舅舅了,颇为想念。如果你得空的话,不如来公主府走动走动,见见她吧。” 萧明岚眼中闪过一道浓得深不见底的厌恶,头也不回地冷笑道:“那个地方,太脏,我没兴趣。” 萧明雪那张连曹皇后都要给几分薄面的脸,一时间无比的难堪,她斜靠在假山冷硬的石头上缓了许久,才掩去脸上的颓丧,重新戴上那副无坚不摧的假面,微笑着走了出去,重新回到那片极盛的金玉高殿中。 “不小心”听到了全程的夏侯轻几人,从假山后慢慢走出。徽墨第一个乐出了声:“嘿,关系这么奇怪的亲姐弟,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关系说差吧,听着以前也相濡以沫过,说好吧,刚才那个针尖对麦芒,啧啧。啊!我明白了,肯定是长公主一直逼恪亲王相亲,把他惹毛了,就跟寻常家中长姐如母,逼着弟弟做不喜欢的事,这不,把恪亲王逼急了叛逆了呗。” 九思在旁边瞥了他一眼:“如果这世上人人似你一般,也就少了九成的悬案了。” 徽墨眨眨眼,难得绕过弯子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是在我说头脑简单一根筋么?世子爷你看九思,你看九思!” 夏侯轻一个字:“吵。”就顺利封住了徽墨的聒噪。 受到双重伤害的徽墨,悲伤地别过脸去,默默地为自己嘤嘤嘤。夏侯轻忽然想起之前宁姝戏谑自己养孩子的方式分外出众,头一次开始自省,似乎的确如此。看来他将来的孩子,还是得交给她管教才不至于太过出格。 徽墨本在顾影自怜,突然发现自家世子爷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莫名其妙柔和了下来,似一潭冰泉无形化开,温柔得不得了。这副样子,若是叫外头那些怀春少女瞧见,指不定得疯掉多少个。 他刚想八卦世子爷想到谁了,就见夏侯轻耳廓微动,立即道:“噤声,有人来。” 徽墨好奇探头,冷不丁“哎哟喂”吓了一大跳。 第442章 疏影横斜(一) 那是一张极其丑陋的脸。 是徽墨见过的所有活人里,最丑陋的一个,就连他验过的各式各样横死的尸体里,也没多少比这更丑的。 身上作寻常宫婢打扮,脸上却像是在大火里燎过,坑坑洼洼,眉毛都被烧没了,嘴巴也是歪的,如同一条条狰狞的肉虫爬满了她的脸,连年龄也没法准确分辨出,唯有一双眼睛如同锥子样直直地扫过来,在这样花影浮动,甜香沁脾的御花园里乍然看到这样这样一张可怕的脸,谁都会冷不丁吓出一身冷汗。 见到徽墨震惊的脸孔,那宫婢立刻低下了头:“吓到诸位贵人,奴婢该死。” 听声音应当是个年纪不小的嬷嬷,只是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让人不得不狐疑,夏侯轻单手背在身后,质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嬷嬷惶恐地弯下了脊背:“奴婢是殷昭仪宫里的,出来替我家娘娘来寻一块环佩。若是奴婢知晓有贵人在此,绝不敢出来冲撞了贵人。” 殷昭仪?六皇子萧云翊那位胆小如鼠,毫无存在感的生母。夏侯轻眉宇间飘过一丝玩味。 徽墨闻弦知意,立刻走上前道:“你说你是殷昭仪宫里的便是了么?红口白舌,谁知你是不是信口胡说。” “奴婢绝没有胡说啊!” 那嬷嬷吓得哆哆嗦嗦正要跪下,一道湖绿色宫装由近及远地飘了过来:“束雪,还没有找到吗?不过一块环佩,你去了这许久还没找到,要你何用。啊,是夏侯世子,本宫一时眼拙未看到世子,请世子见谅。” 正是那位殷昭仪,原本声音还略带焦急的她,在认出夏侯轻时立即转了颜色,她看了一眼旁边头都不敢抬的束雪,大概猜出了原委,微叹道:“这束雪的确是本宫身边的,本宫在御花园里散步,不慎弄丢了一串环佩,原也没想到让她来寻,后来一想今日陛下在未央宫设宴,此刻这里应当没人,也吓不到旁人,于是才派她来的。没想到竟教她撞上了世子,是本宫疏忽了。” 与曹皇后的高贵雍容,不怒自威不同,亦与齐妃艳若桃李盛气凌人截然两样,这位年岁上比曹后小了好几岁的殷昭仪,用全身的气质写出一个大大的“愁”字,就像一朵无根的蝴蝶兰,风轻轻一吹都害怕自己要倒下去。 夏侯轻面容和煦,亦客套道:“昭仪娘娘客气了,轻双目不能视,谈不上冲撞。是我身边小厮年少莽撞,失了体统才是。徽墨,还不速速告罪。” 徽墨闻弦知意,迅速体悟他的意思,不好意思地上前给殷昭仪见了礼,挠头道:“小子拜见昭仪娘娘,是小子大惊小怪失礼了,请娘娘责罚。不过,小子实在好奇,这位嬷嬷是经了什么灾祸才弄成这样的呢?” 殷昭仪闪烁的目光里,像弥漫上一层荡漾如烟雾的水汽,她不由感慨道:“这事还要从二十五年前说起。 那一年小周后娘娘不知何故突然发狂,提剑杀死先太子,血染凤藻宫,而后一把火烧了整座宫殿。那场火实在太大,蔓延了一座又一座的宫殿,宫人们的嚎叫声响彻了整座皇宫,那凄惨的声音哪怕是二十多年过去我也无法忘记。 那时候我还未被陛下点中为妃,仍在尚宫局当差,而我所在的尚宫局因距离凤藻宫很近,亦未能幸免,当时真正是命在旦夕。我眼见着一个又一个宫女在我面前咽气,我以为自己也要命断于此了,是束雪小小年纪冒着熊熊烈火,硬将我拖了出去。待我得救后我发现,自己手臂与背部被烧伤了寸许,然性命却是无碍的,可她却因被一根碎木砸中,生生毁了整张脸,再不能恢复……”殷昭仪声音略有哽咽,“所以束雪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虽知晓宫里不该留毁容的宫婢,可还是坚持把她留了下来,一旦把她赶出去,肯定没有她的活路的。” 没想到这里头竟是这样的原委,徽墨又惊讶又羞愧,握拳深深作揖:“没想到嬷嬷是这样大义之人,小子无状,冒犯了嬷嬷,请嬷嬷饶恕。” 一场误会就此结束,殷昭仪又客套了几句,带着束雪离开。 待她们的背影彻底消息,徽墨表情一收,立刻蹦跶了回去,神秘秘道:“殿下,我感觉这位殷昭仪有问题。” 第443章 疏影横斜(二) 夏侯轻伸出手臂,不疾不徐地在九思的搀扶下走在暗香浮动,鹅卵石铺就的花径中,愿闻其详:“什么问题?” 徽墨表达欲一下起来了:“你看,她们刚刚都说是过来寻环佩的,可是环佩还没找到就走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夏侯轻点头:“还有吗,继续说下去。” “还有还有,那嬷嬷也有问题。我分明记得我们刚从假山后走出来发现她的时候,我瞧她的第一眼,她的眼神特别奇怪,锥子似的直勾勾盯着我,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就跟……就跟匠人们特意做出来驱鬼的人偶似的。转眼,她很快又换了个表情,诚惶诚恐地弯腰低头告饶,这一前一后差别也太大了。而且她动作好轻啊,我跟九思都没察觉,幸好世子爷您听力卓绝,迅速捕捉到,否则还不知被她听了什么去。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条,我们刚开始盘问这嬷嬷,殷昭仪就赶来了,这时机也太恰巧,太及时了。这不是问题是什么?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殷昭仪派来偷听的了。看来这位柔弱胆怯,从没有存在感的殷昭仪,很有问题啊。” 夏侯轻淡淡道:“不止是她,今天遇到的人一个个都很奇怪不是吗?” 长公主萧明雪、恪亲王萧明岚还有这位看起来全然无害的殷昭仪,他们怀疑的人物竟然在同一天在同一个地方轮番聚齐了,怎么能让人不惊奇呢? 带着浓浓的疑问,几人重回未央宫,萧明岚的席位果然空了,长公主则继续陪在陛下与曹后身边寒暄,恐怕谁也猜不到,就在不久前她脸上浮现过多么浓重的难堪与脆弱。 一个人的假面带久了是会上瘾的,不知不觉那张虚假的面容就会融入自己的皮肤里,血肉中,将真实的自己彻彻底底取代。这个女人,她享有着皇室中最独特的尊崇与无法代替的地位,连皇后都对其敬重三分,嫁的夫君也是当年最负盛名的探花郎,多年来伉俪情深。看似无比完美的人生,可谁能猜到那锦绣的华服之下,到底藏了多少虱子呢? 按照原定计划,宫宴进入尾声,长平公主的婢女便会惊慌失措地出现,禀报公主染上天花的噩耗,可是时间已到,却毫无动静,连南燕国使团一行人也向陛下提出要告辞了。夏侯轻没来由皱了下眉,他低声对徽墨道:“去问一下怎么回事。” 徽墨得令,扫了一眼四周,趁无人注意悄不声息地退出了宴席,半柱香后回来,俯身在夏侯轻耳边回道:“我刚出去,就碰到长平公主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她临时改主意了,她想了一夜突然想明白,她既享受了十五年身为皇室公主的尊荣,便理当担上相应的责任。为了百姓的安危以及大越的稳定,她没有理由临阵脱逃,否则她余生都会活在自责之中。所以原定的计划,她决定取消了。” 夏侯轻眉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一路钻进了他的肺腑,让他从内到外都疼了起来。他捂住心口道:“那宁姝呢?她在哪里?” 徽墨道:“公主说宁大小姐这几日疲乏得很,所以已经提前出宫回府休息去了,让您不要担心。” 按理说刁蛮小公主突然深明大义起来,其实算不上一件坏事,而且还省了他们一大堆麻烦,不必再冒犯演完这场戏,可他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家世子爷脸色骤变,突然起身道:“她可能出事了,立刻去堵萧长平!” 第444章 声震林樾(一) 徽墨赶忙追上,将他搀扶住,不明就里道:“哎?为什么这样说?” 夏侯轻声音绷得极紧:“她从不是什么娇气的女子,事情未完,随时还有变数的可能,她绝不可能因为疲乏而提前离开,此为其一。她今晨辰时未到便先一步入宫,就算长平公主决意取消,也不应该这么迟才传来消息,更不可能还未与我们通完消息便先行出宫,此为其二。其三——” “其三是什么?” 夏侯轻抬起头,面容如冰魄般冷凝:“我的预感。” 肺腑处痛得厉害,没有什么原因,冥冥中就是有一种预感在告诉着他,她出事了!若是他不立刻赶过阻拦,那么他必会追悔莫及! 徽墨再不说什么,立刻扶着他往殿外走,刚行至宫门,忽被一道身影伸手拦住,是四皇子萧云夙。 徽墨观他神色阴鸷,明显是来找茬的,不过要事当前,没工夫跟这人啰嗦,于是客气道:“四殿下,我家世子有要事必须先行离开,劳烦殿下移步。” “移步?”萧云夙露出冷笑,目光阴测测的扫在他们身上,“今日宴席乃我父皇亲自主持,夏侯世子却几次三番自行离席,你当皇宫是你南平王府的地盘吗?未免也太不把君王放在眼里!” 没有萧明岚阻拦,萧云夙就如同一条挣脱链子的恶犬,发疯狂吠,势要把夏侯轻彻底撕碎才罢休。靠在宫门边席位上的官员们,纷纷把目光移了过来。 若是其他时候,夏侯轻没那个闲心与一条疯狗计较,忍一忍笑一笑且随他去,但是此时,他没有心情更没有耐心再忍下去:“请你让开。” 他声如冷玉,第一次在萧云夙面前将他的强势展露无疑。 萧云夙先是一愣,随即冷笑起来,收敛下巴,眼珠子像淬了毒一样阴狠,勾唇露出一侧的犬牙,故意挑衅道:“若本王今天就是不让呢?你难道想在这未央宫,在父皇面前杀掉我吗!” 夏侯轻亦笑了起来,极淡,像一缕风不经意吹过水面泛起轻微的波澜。他收回被徽墨搀扶的手,上前一步,朝着萧云夙逼近。 萧云夙明明知道他那双眼睛早就无法视物,可是不知为何,盯着他眼前蒙着的那条黑色锦缎,忽然从骨髓深处感受到一股无法忽略的寒意,像是有人用匕首刺在他的后心,只要轻轻加一把力,便能将他开膛破肚,命丧黄泉。 他听到夏侯轻张了口,在他面前轻声说:“四皇子以为你的性命很重要吗?就算我真的在这未央宫动手杀了你,又会如何呢?” “你——”萧云夙没想到他竟然敢如此毫不掩饰地展露杀机,当即怔在那处。 而夏侯轻却再进一步,将他继续往后逼退,声音比之前更沉,更冷,如同一道道无情的钟声敲响在萧云夙的颅内,振聋发聩。 “我南平王府自诞生来二百余年,与大越同寿,每一任的新帝都打过主意想要将南平王府夷为平地,然而没有一位成功。你以为是什么缘由呢?我南平王府即是大越国门,王府败则国门破,尤其是当前南燕国来势汹汹,情势岌岌可危,随时会爆发一战。四皇子以为一个可有可无,随时可被替代的皇子,与一堵至关重要的国门,在陛下眼中孰轻孰重呢? 更何况你的母妃已经失智,永无复宠之机,齐家如同断臂之猿,无臂可振,再不能成为你的靠山。如此情势下,就算我真的杀了你,又会对我有什么大碍呢?” 第445章 声震林樾(二) 在那样无情的声音下,萧云夙嘴唇发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胸口,浑身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夏侯轻继续说下去,每一个都如同冰块重重地朝萧云夙砸过去:“我不知你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亦不知是何人怂恿你来针对于我,若是为担忧你的皇位,那便太可笑不过。你视若珍宝的东西,可能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无论将来坐在那个皇位上的人,都与我夏侯轻无半点关联。我无意参与你们之间的争斗,但若你执意自寻死路,那我夏侯轻便如你所愿。 另外,我给四殿下最后一个忠告:别人手中的傀儡是无法站在那最至高无上的位置的,只会成为那个位置下被献祭的一滩烂血,望四殿下引以为戒。” 随着夏侯轻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萧云夙浑身一个激灵,双脚退无可退,重重绊倒在门槛上,险些摔倒下去,被夏侯轻一把拉住了衣襟。 夏侯轻淡淡一笑,已恢复了那副平素风轻云淡的谪仙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如雄鹰的利爪般锋利的人,根本不是他。他道:“四皇子不胜酒力,站不稳了,徽墨,还不快将四皇子扶起来送回席上休息。” “是!”徽墨心里痛快极了,蹦蹦跳跳地走过去将萧云夙扶了起来,“四皇子请吧,这次可要站稳了,切莫再跌倒了,否则,我家世子爷可没法再拉你一回喽,四皇子可懂?” 萧云夙僵硬地抬起头,看着一滴硕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头滴落在地上,也看着夏侯轻在说完那番话后,半刻也不停留,在九思的搀扶下,拂开衣摆迈过那道门槛飘逸出尘地走了出去。 他忽然意识到,他刚才竟然对夏侯轻产生了莫大的恐惧,这种恐惧只有在面对父皇发怒时才会产生的后怕,怕得他浑身发抖,几欲伏下认错求饶。若是在父皇面前,那便罢了,那是他的父,九州最崇高无上的君王。可这个人只是夏侯轻,一个小小的南平王世子!他萧家麾下的走狗!而他是谁?拥有着大越朝最尊贵血统的皇长子,未来的一国之主!岂有此理! 在短暂的怔愣后,萧云夙胸口突然窜起满腔的怒火,失控地燃烧起来,这股怒火让他用力推开徽墨,猛地抽出旁边侍卫腰间的佩刀,朝着夏侯轻的后背用力掷了过去! 去死吧你!夏侯轻,给我去死! 徽墨惊道:“世子爷当心!” 九思立刻停下脚步,欲回身阻挡。夏侯轻淡淡启口说了句:“不必。”命九思退下立于一旁,而后他耳尖微动,旋步出手,一把将那柄佩刀接入掌心。 闻讯而来的萧云翊、萧云岑等人震惊地看着他手臂一震,那柄佩刀已如一块脆弱如羽翼的冰片,折成两段,落在了地上。 他说:“我眼盲,耳未盲,心更未盲。若有下次,你如此刀。” 萧云夙惊惧地扭过脖子,对上他父皇那双震怒的双眼,看着他对自己伸手怒斥道:“混账!!!” 第446章 夏日鸣蝉(一) 夏侯轻丢下断刀,转身即走,将身后的纷争全然置于脑后。 徽墨眼珠子一扫,对萧云夙投以怜悯的一瞥:啧啧,没见过找死都这么上赶着的,若是平时我家世子爷可能还没那个闲情雅致与你计较,偏偏你选在宁大小姐遇困的紧要关头,冲出来当这个拦路狗,这回您可歇菜喽。 果然,陛下盛怒之下当即一个巴掌将萧云夙掀翻过去,萧云夙嘴角挂血后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什么蠢事,可是为时已晚。他脑子嗡嗡一响,速速告饶:“父皇,儿子错了!近日母妃重病在卧,每况愈下,儿子心急如焚,于是一时失去了理智,才冒犯了夏侯世子。儿子真的知晓错了!请您饶了儿子一回吧!夏侯世子,你大人有大量,请你为我向父皇求求情吧!” 可是夏侯轻置若罔闻,那道如墨色玉山般沉静挺拔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已经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萧云夙终于明白过来,面子这个东西,夏侯轻给的时候那才叫面子,若是不给,那么他这个四皇子,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 徽墨绕过浸在恼恨中霜打一样的萧云夙,疾步跟上了世子跟九思的脚步。他原本想问,他们多年来隐藏实力,引而不发,将世子爷塑造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可今天在陛下面前,在未央宫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全然暴露。这样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可是他一抬头,望见他家世子紧绷如弦的面容,忽然就有了答案。于是他闭上嘴,躬身道:“世子爷,我去宫门向侍卫打探一下宁大小姐的马车有未出宫。” 在得到夏侯轻的首肯后,徽墨朝着宫门劲驰而去。 萧长平的宫殿位于皇宫最偏僻的西南角,这里居住的大多是不受宠或者早就被遗忘在冷宫里死成一把枯骨的妃嫔。于是,这片区域在金碧巍峨的皇宫里显得格外冷清,可今日这附近却是难得的喜庆,连夹道的树都被缠上了一层红锦,因为今日是十三公主萧长平前往南燕出使和亲的日子。 夏侯轻赶到时,萧长平已换好一身红装,戴着盖头坐在寝宫之内,就等着南燕国的出使队伍一来,迎轿出宫,自此千里天涯魂断难归。 在听到宫人禀报夏侯轻强行闯入的消息,萧长平目光闪了一下,立刻掀开盖头朝他奔了过去,她说:“夏侯世子,你是来与我告别的么?”满目期待,情不自禁。 却没想到,夏侯轻第一句话就是冷声逼问:“宁姝呢?” 眼中的期待碎成点点坠落在地,萧长平心口揪起来发酸,她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我以为你好歹会有一丝丝舍不得我,来见过最后一面,再同我说最后几句话,没想到你一开口问的就是宁姝。夏侯世子,看来你当真连一点都从未将我放在放在心上啊。” 夏日光芒不吝地倾洒在他全身,使他周身蒙在一层光晕中,如同神祗般美好。身在这层逆光之中,他听到树上鸣蝉,不由侧耳细闻,他道:“长平公主,这些年我一直将你视作挚友幼妹,因为我始终记得,在我初失嗅觉,遭人戏弄时,是你站出来将摆在我面前那碗掺了东西的甜羹打翻。” 第447章 夏日鸣蝉(二) 萧长平思绪在光尘中漂浮着,眼神恍惚,也随之慢慢回到当年:“你是说那件事吗,没想到世子还记得。那好像是世子第一次进宫,金銮殿上一篇策论辩倒整个疏密院,为击退匈奴立下汗马功劳,少年英名瞬间就传遍了整座皇宫,可真叫人心折。可当时我才四岁,还没那个机智去理解世子的功劳,因为我要忙着偷东西呢。 我应该是唯一一个经常去御膳房偷东西吃的公主了。因为每日吃着粗茶淡饭,我时常饿着肚子,于是便经常在御膳房附近流连,寻着机会便溜进去拿几块糕点回去同母亲分享。那次也是一样,只是我正要溜进去,便偷看到四皇兄带着其他几位世家小公子也溜了进去,往陛下赐给你的甜羹中偷偷放了一块牲畜的龌龊之物,还说什么‘金銮殿里出尽风头,不过是个连嗅觉都没有的废物,本皇子倒要看看你吃下这种龌龊之物后,还能如何耀武扬威’。 我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怕极了,所以远远地躲开。可是不知怎么一回事,巨大的好奇心又驱使着我悄悄跟上去,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然后就看到宫人们端着那碗汤羹送到了世子面前,再然后我看到了你。” 女孩的心思是不能点拨的,有时候看到一个人,望见了一眼,就记住了一生。四岁的一瞥是一粒种子,在少女初成的夜晚突然领悟,一瞬间就长大抽出芽开出了花。 夏侯轻声音如风:“所以后来无论你提出多少任幸妄为的要求,我都可以一笑置之,甚至尽量满足于你,但是,唯有一件事你不该碰,也不能碰。” “你是说她宁姝?!” 悠悠往事如同幻彩泡沫,被一句话戳穿,让萧长平胸口滞塞,愤懑得说不话来。好多好多的不甘,巨浪般朝她打过来,将她的理智彻底搅乱。 她有许许多多的质问,想问:明明是我先遇到的你,明明我们之间先起的羁绊,为什么你就是不选我,而选择了她! 想问:她宁姝到底哪里好,而我又是哪里不好,如果我改掉,你是不是就能稍微考虑考虑我了呢? 想问:你这样非她不可,可如果没有她呢?如果这世上从来没有她的存在过,那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如果没有她……就算有她,那让她消失不就好了?那就让她消失!让她彻彻底底地消失! 世间最粘稠的黑暗,自心底滋生,没有任何痕迹,却已悄无声息地占据了整具躯壳。最后一点愧疚也随之被彻底压到了脚下,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已换了一副平静无澜的表情,道:“世子误会了,宁姝不在我这里。她进宫后,我就将一夜深思后的想法告诉了她,我不准备逃婚了。她很尊重我的想法,于是就先一步出宫回去了。此事我刚才已经派宫人去通禀过你了啊,难道那宫人没把话带到吗?红绯,你是怎么做事的?这么要紧的事也敢糊弄过去,当心本宫重罚!” 红绯立即跪伏道:“公主息怒,奴婢确确实实已经把消息带给世子身边的侍卫小哥了。奴婢真的没有怠慢啊!” “哦?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萧长平惊疑起来,望向夏侯轻,“可是那位侍卫小哥一时忘了转告给世子了,所以才造成这样的误会?” 第448章 夏日鸣蝉(三) 她的表情茫然又真挚,浑然不似作假。 夏侯轻却道:“长平公主,我没有空与你玩这种小孩子的口舌把戏。告诉我,宁姝她在哪里?” 萧长平发出一道轻叹:“看来世子是不信我了,那么你大可以去宫门口问一问,看看我说的有没有假。” 萧长平话音刚落,徽墨急匆匆的身影便赶了过来,来不及擦额头的汗便道:“爷,我刚才问了宫卫,他们说宁大小姐的座驾在一个时辰前的确出了宫,他们验明真身时的确看清了是宁大小姐本尊没错。” 萧长平用力掐住掌心,扯了扯唇角:“这下世子应该相信了,当然,若你还是不信,我整座宫殿随你来搜,若你能从我这宫里找出宁姝,我萧长平拿头颅赔你!” 她侧过身,将宫人们呵斥屏退,直接给夏侯轻让开了一条路。这样坦荡不惧的作态,反让徽墨有些吃不准起来。 他小声道:“世子爷,是不是您多虑误会了呀?兴许事情就如长平公主说的那样简单,宁大小姐觉得事情已了,昨夜又奔波劳累没有睡好,她想着长平公主定会派宫人来通禀,于是没有必要多跑一趟就先走了呢?” 要是真的动手搜,却什么都没搜出来,这场面可就尴尬了。 夏侯轻却全然不顾,沉声道:“九思,搜。” 哎哎?九思行动力很强,还没等徽墨反应过来,已经木着面孔毫不客气地走入殿中,一寸一寸地方仔细搜寻,就连床底都没放过。徽墨扭过头看向萧长平,她那张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面容,露出浓浓的伤意,似被从头到脚伤透了,在那身红色喜服映衬下显得更有悲意。 徽墨不知怎的,脑子就乱了一下。片刻后九思走了出来,摇了摇头:“世子爷,没有找到。” 夏侯轻皱了下眉,眉宇间百思不解、疑虑丛生,然而没找到就是没找到,这是不争的事实。从目前的证据看,他可能真的错怪了萧长平,只是为何他胸口滞塞发闷之感仍徘徊不去?宁姝,你千万不要有事。 带着满到塞不下的担忧,夏侯轻双手抱握,郑重欠身道:“长平公主,得罪了,轻改日必亲自登门致歉。” 望着他风尘仆仆的背影,萧长平扯嘴笑了一下,喃喃自语:“看来你真是把她放在心尖上啊,忘了我都要走了,永远地离开这片故土,哪还有什么改日呢?” 一颗泪珠从眼眶掉落,萧长平筋疲力尽地蹲在地上,用力捂住了脸颊,任大颗大颗的泪水沾湿了指缝。 看到她的眼泪,徽墨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崭新的帕子,急匆匆弯腰递过去道:“你,别哭了,别再哭了,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哎……你身上还有牛痘呢,不宜流泪的,往后,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萧长平气愤之下,一巴掌拍过去,将那块崭新的带着淡淡青竹香气的帕子,拍落在了地上。 第449章 夏日鸣蝉(四) 出了宫后,徽墨马不停蹄地赶往国公府,也顾不得什么礼数,飞身上树一粒石子将连翘唤了出来,急急问:“小连翘,你家小姐呢?可在府中?” 连翘皱眉道:“不在啊,小姐今晨出门时还说今天有要事入宫,恐要耽搁一阵,让我替她在夫人面前打掩护呢,”她忽然紧张起来,“怎么了?小姐可是出什么事了!” 徽墨心底咯噔一下,故作轻松道:“你不要乱想,只是我家世子爷找她有急事,一时没找着人罢了,你乖乖在国公府待着,若是等到你家小姐回府,立刻派人去南平王府知应一声,我先走了。” 从国公府离开,徽墨又翻身上马,奔到事先约好碰头的地点,他刚向夏侯轻禀报了得来的消息,便见天问大汗淋漓地拽紧了缰绳,控马停步。 夏侯轻侧耳辨声,立刻道:“天问,打探结果如何?” 天问废话不多说,直接道:“有行人看到宁大小姐的马车从宫门离开后,就穿过玄武街一路向西行出城去了,最后一个看到马车的人是在城门外三里处的一个茶寮边。日头渐炎,茶寮的主人正忙着卖茶,一抬头就见一辆锦绣堂皇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听到里头小姐说口渴了,让侍女去买碗茶来喝。喝完后,那辆马车又继续往西去,之后就再无人遇见了。” “宁大小姐去西郊做什么?一路向西,这寓意也忒不——”吉利两个字险些脱口而出,徽墨连忙一巴掌拍住自己的嘴,呸呸两声,乖乖地站在旁边等候他家世子爷吩咐,不乱说话。 夏侯轻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面容,此刻绷得极紧,他伸手便道:“马鞭给我。” 徽墨瞠目“啊”了一声,忙劝道:“世子爷您忘了您看不见,策马太危险了,还是上马车吧,属下一定使劲吃奶力气驭马,务必让马车跑得快快的。” 夏侯轻却道:“马车太慢,我等不及。天问、歙砚在前面开路,徽墨、九思你们跟在我身后,放心,我耳未聋,不会教自己出事。事不宜迟,马鞭立刻给我!” 他如此坚持,旁人也没有办法,只好听从他的吩咐。于是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驭马出城一路向西。夏日过于灿烂的阳光包裹他的周身,使他额头沁出点点虚汗,玉色的脸庞露出异样的苍白,可他一声不吭,伏身策马,专注侧耳。他在风里,如同山峦。 一个时辰的路程,硬是被他们缩短了一半。待到赶到那座茶寮,将茶寮主人又请来问了几句,所说的马车样式与雕刻图案与国公府的别无二致,应是宁姝乘坐的那辆无疑了。 “我刚问了茶寮主人,继续向西前面就是一条三岔路口,世子爷,咱们怎么办?兵分三路继续追下去吗?”徽墨一脸为难。 兵分三路也不是不行,可问题是若前头的前头再遇到岔路口呢?宁大小姐的马车足足比他们快了一个时辰,若是这样追下去,多少的人手都不够啊。 马背之上,夏侯轻压抑住胸口一阵将出的咳嗽,沉声道:“看看地上的车辙一共有多少道。” 经了夏侯轻点拨,徽墨立刻转起了脑子,同天问两人一起下马俯身仔细查看:“能看得清的车辙一共十四道,属于七辆马车。其中三对车辙方向轨迹出奇一致,应该是同个车队的,这三对可以排除。剩下四对车辙中,两对相对最清晰的,应该是刚经过的马车,也可以排除。这对车印极深,都吃进泥土里了,这种情况一般是马车承载什么重物留下的。宁大小姐的马车里就坐了三个人,而且都是身子窈窕的女儿家,按道理留不下这么深的印记,剩下一对半深半不深的,肯定是它了!世子爷,咱们跟准它!” 事不宜迟,一行人继续上马,没多久,忽然闻到前方传来一股刺鼻的硝烟味,随着股股热风冲了过来,呛得忍不住想打个喷嚏。 九思心细,立刻勒马道:“世子爷,这味道不对劲,前面恐有危险,您在这里稍后,我去前方打探一下情况,去去就来!驾!” 天问耳聪目明最擅长打探消息,也道:“我同你一起!” 两驾飞骑立刻闪电般驰去,徽墨歙砚守在夏侯轻停留在原地,等候消息,可是没想到久等不见人归,不由也心焦起来,正想着要不要再派个人去看一看,人回来了。 只是脸色十分奇怪,天问一向跳脱也就罢了,徽墨还是头一次在九思脸上看到那么奇怪的表情,像是刚见证了什么古怪的事,那事情极其可怕,仿佛只要一说出来就再难承受。 夏侯轻皱起了眉。 徽墨急得不行:“哎,你们做什么阴阳怪气的表情?前头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们快说呀!” 九思跟天问相视一眼,像是在短暂的时间内做了一个极困难的决定,最后由九思低声道:“前面是一家爆竹作坊,炸了。” 歙砚追问道:“爆竹作坊炸不是常有的事么?每年都要发生许多起的,怎么了,难不成炸伤人了?” 九思踌躇地望向夏侯轻,缓慢说道:“路人说,爆炸时见着有一架马车刚好经过,里面的人连带马车都炸成了碎片。而那架马车的样式……世子爷!!!” 夏侯轻手一落空,立刻从马背上栽倒下去,九思早有准备立刻纵身过去将他扶住,却见他喉头一滚,忽然从口中滑出一口鲜血! “这是——徽墨,药在哪里,快拿来!!!” 夏侯轻却伸手制住,抬手将那口鲜红之物一把抹净,嘶声一字一句道:“不,用,拿,我,不信,是,她!扶我,上马,坐好,我要,亲,眼,去,看!” 第450章 夏日鸣蝉(五) 前方是一股浓烈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味道,刺鼻的火药味、焦炭味,混合着人肉与鲜血被撕开四溅的腥臭气味,在湿热的空气中搅合成一团,霸道而残忍,刺得人几欲呕吐。 耳边是哭泣,是恐惧,是哀叹,是一声声悲号像刀子一样一下下刺破人的耳膜,往人最痛最软的地方扎过去,扎得人五脏六腑都烂成一团,内里血流成河。 夏侯轻从马背上跨下,一张苍白的脸庞神情淡漠地穿过四周因在爆炸中失去家人、好友而悲戚的人群,在九思的指引下,停在了那架破碎成数段的马车残骸前。 夏日的微风里,他眼前那根黑色锦缎在他身后纠缠飞舞,更衬得他脸上无一点血色,唯有嘴唇鲜红。 他问:“她在哪里?” 饶是冷静寡淡如九思,也难以积蓄出勇气,再一次环顾四周的情形,那家出事的爆竹作坊还在燃烧,熊熊火焰冒着黑烟直冲天幕,将那轮灿日也遮蔽了影像。一个拼命从作坊里逃出来的工匠,到底没有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在门口被炸得四分五裂,少女的娇躯更是不堪一击,断裂的车轴上四处散列皮肉的残骸。 唯有漆黑的土壤坑洼处,嵌着一根断掉的发钗,兰草纹样栩栩如生,裂了一半。 他艰难道:“没有了,都是碎片了……” 夏侯轻当即勾唇讥笑,冷硬道:“都是碎片了,那如何能证明是她?你们跟在我身边多年,难道分辨不出障眼法而已,岂能轻信。九思,打道回府。” 九思又道:“地上发现了一只断掉的金钗,像是……宁大小姐惯常佩的那根。” 夏侯轻脸上嘲意更深,声音无形中更加嘶哑:“一根金钗,谁人都能仿制,被她无意遗失或为人所窃亦有可能,此局如此拙劣,仅凭一根金钗便让我相信死的人是她,荒唐!” 一直蹲在案发现场仔细搜寻的天问,忽然从唯一一只还算完好的断手掌心中发现了什么,他忙唤道:“这只手掌里有东西,快来帮我抠出来。” 徽墨应声而去,在剖尸刀的辅助下将那件东西取了出来,在拭净焦灰与皮肤碎片后,他当即愣在了那处,一股剧烈的酸味冲上了鼻尖,让他眼眶震动当场泛起红来。他颤抖着手,将那块滚烫的东西缓慢地送到了夏侯轻的掌中。 那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经了大师的手雕刻成潜渊游鱼的形状,触手便是滑润之感。十六岁生辰那日,他父亲千挑万选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寓意着鱼翔浅底,自在成龙。他很是偏爱,于是多年来一直随身佩着,直到四个月前的那个意料之外的夜晚,他遇到了一个诡计多端,狡诈似狐的女子,而后被她顺手牵羊带走。 夏侯轻浅浅弯唇笑了一下,如同一条鱼在水中轻轻吻过:“呵,没想到她一直佩在身上,也不知从多久前就开始打本世子的主意了。” 而后他肺腑一撕,自喉头再次喷出一口血来,僵硬地倒向了身后。 “世子爷!” 第451章 似幻似真(一) 她听到有人在哭泣的声音,许多许多道,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围在一具棺木前嘶声大哭。 她看到许多许多泪水,从眼眶滚落,滴落在棺木前的泥土里,滴落在许多人的脸颊与衣襟前。其中一个衣襟的主人,双手死死地扒在那具棺木上,望着里面七零八碎的焦尸碎片,哭得浑身抽搐,数次昏厥。 “我的姝儿……我唯一的宝贝女儿啊……”明明看起来风韵尚存,温婉似水的年纪,可不知怎的,鬓边竟生出一缕白发来。 她旁边,是一个四五岁的孩童,看起来白乎乎,软嘟嘟,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里也扑闪着硕大的泪花,极力伸出小手想给予悲到极致的母亲安慰,可还是忍不住扑到了棺木前,舞动短短的双臂不让匠人将那具棺盖合上:“你们让开,别碰我姐姐,别把我姐姐一个人关在里面……呜呜……姐姐,姐姐……” 一个不惑之年,峨冠博带的男子,亦是满脸痛极地站在那里,将撒泼的幼子抱到怀中,可在再一次看见里面爱女的惨状时,亦脚步虚浮,险些踉跄跌倒,潸然垂泪。 一个圆圆脸,看起来很是软和好脾气的人,走上前将他扶稳安抚一二,可转过头他自己眼睛也是通红。 还有一个人,站在十丈之外的樟木之下,遥遥地看着那具棺木的方向。这人好生奇怪,明明已是炎炎夏日,偏生穿着一件缁色的罗衫,眼前还蒙着条同色的锦缎,在他身后无风自动。 她想,这人肯定是个奇葩,穿成这样,也不怕热死他。 不过这人看着倒是一副好皮相,虽看不到眼睛,不过露出来的其他部位皆算得上人间极品,眉如画,鼻似天工雕,尤其是那双唇生得极妙,厚一分太过,薄一分则显薄情,就这样不厚不薄刚刚好,唇尖挺出一道微微的弧度,叫人一看便忍不住心猿意马。 若是在这唇尖上再点上一滴酒珠,那可真是人间尤物非他莫属了。 只可惜这唇的颜色异常的苍白,像是正经着什么大病重伤,连带着其他地方皮肤也是极白的,像是一团雪。 她心想,这可不能啊,这阳光这样刺眼,万一一个不小心将这人晒化了,人间可得多可惜啊。 瞧,他眼前那条黑色锦缎已经被晒化了一块,不然怎么现出被水浸湿的深色来? 她不由自主朝那人飘得近一些,听他在沉默许久后,轻轻掀动薄唇惨淡笑道:“我二十一年来自视甚高,最后竟然连心爱之人也未能保护好,真是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知怎的,这一句话,跟把刀子似的,将她心口时时刻刻跳动的地方剜了出来,用力地掷在了地上,满地鲜血,疼得她直不起身来。 四周那无数道哭声,更是如同无数道鞭子,抽得她鼻尖发酸,五脏六腑皆痛得抽搐起来,让她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想要抓住那些人的手臂,挨个将他们的眼泪擦干,叫他们别再哭了。 于是她伸出双手,用力一抓! “四小姐您醒啦。” 耳边忽然一道陌生的声音,一把拽住她的双手,将她从遥远的虚幻之境拉了回来,宁姝一下睁开了眼睛。 第452章 似幻似真(二) 眼前是一片马车顶的模样,身体四肢感受到的车轮均匀的震动,亦告诉她所估不错。这是辆并不太大,也不算显眼的马车,里面只坐得下两三个人的模样,她正躺在一个少女的怀中,少女年龄不大,梳着丫鬟惯绑的双丫髻,眼睛不大,瓜子脸儿。她躺着,少女便只有跪坐的的空间了。 马车虽不大,装饰倒还算齐整,防震的软垫,休息的小塌都是不缺,内壁上雕刻的花纹还显着股异域风情。 只是她头痛得像要裂开来,脑子中昏昏沉沉,既满又空,原本所有的记忆像是被人强行困住,积压,塞到了某个角落里,明明好像都在,可就是怎么都想不出。只能用力地按住太阳穴,勉强将那股剧痛压制下去。 短暂观察过周遭的情形,宁姝沙哑着喉咙道:“你叫我什么?” 那丫鬟不假思索道:“四小姐啊,不然还能是哪个呢?啊,四小姐,您不会是那一下撞到了,脑袋受伤了吧?明明看了大夫说没什么大碍的啊,那大夫定是个庸医!” 宁姝皱起了眉,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我之前撞伤了么?我的头好痛,什么都记不清了,你能同我说说具体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丫鬟长叹一声:“哎……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家老爷,也就是小姐您的父亲乃是南燕国的一名绸缎商,家底优渥,虽不能说富可敌国,可买下三五座城池也不是夸张的。您是府中的四小姐,是夫人期待了多年,拼着难产才生下的嫡小姐,将您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里养大。 可是在您三岁那年,老爷夫人带着您去元宵灯会上玩耍赏灯,您玩得不亦乐乎。可就是个意外,一个舞狮的队伍突然冲出来将您跟老爷夫人冲散了,老爷夫人拼命的穿过那个舞狮队,可是您已经消失不见了。老爷夫人寻遍了全城也没找到您,后来才知晓那个舞狮队是一伙儿人贩子,专门在热闹吉庆的日子出来,制造混乱偷走人家的小孩,拐卖到邻国或者偏远的山村。老爷夫人悲痛欲绝,可一直也没放弃寻找您,直到十三年后,也就是两个月前,有人在大越都城一家青楼里发现了与夫人长得极为相似的您,再一比对,您掌心有一道疤痕,与您小时候顽皮不慎被剪刀划伤的疤痕一模一样,这才确定了您的身份。 这次陛下派人出使大越,正好队中的副使与老爷是挚友,若有副使出面,任由那青楼老鸨多恶毒,应当也会放人,于是老爷就命奴婢等跟随副使,务必好好儿地将小姐您带回故国一家团聚。不过奴婢等没想到,那青楼老鸨竟会那样使坏,明明收了咱们的赎身银答应放人,可背地里竟想谋害您,于是争斗纷乱中,您不慎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撞到了头,把好些事情都忘了。” 那丫鬟不住抹泪:“小姐,这些年您真的受苦了,不过您放心,等您回到府中治疗痊愈,肯定都能想起来的。不过奴婢私以为,就算想不起来也不打紧,以前那些苦日子忘了就忘了,往后奴婢们一定会待您好的。” 第453章 似幻似真(三) 听着那丫鬟声泪俱下的诉说,宁姝下意识皱了皱眉,继续道:“那我叫什么名字呢?” “您闺名琳琅,白玉琳琅,在家中行四,您上面有三个兄长,一个庶妹,都是极友好和善的人物儿。当然,你对这个名字可能还不大习惯,毕竟十几年没用过了,往后慢慢熟悉就好了。对了,瞧奴婢这脑子,都忘了说自己个儿的名字了,”那丫鬟一拍脑袋,拭去泪花,笑吟吟道,“奴婢盼归,是夫人亲赐的名儿,就盼着小姐您早日归家呢。” “这样啊……”宁姝垂下眼眸。 若真如盼归所说,她不幸流落青楼,吃了十几年的苦,有朝一日终得还家,家中富庶,兄弟敦厚,姊妹和善,父母又都舐犊情深只盼她归,她理当喜不自胜才是,可为什么心中平静无波,只觉一片陌生,好像她所说的那个人跟自己毫无关联。 反而梦境里,那一声声悲痛至极的“姝儿”,不住在她脑中徘徊,刀子似的剐在她的心头肉上,剐得她四肢发麻,痛彻心扉。 她动了动,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额头至右半边脸处被包扎了起来,下意识想扯掉,被盼归拉住,她一脸紧张道:“四小姐,您干什么!” 她刹那的惊慌,让宁姝茫然道:“我只觉这包扎的布料太厚,让我喘不过气来,所以想扯开一些透透气,怎么了?” 盼归眼神躲闪了一下,而后嗔怪道:“您从楼梯上摔下来,见了血,脸上也受了伤,所以才帮您包扎起来。大夫交代,这几日可千万不能拆了,否则万一往后留了疤,您可是要哭鼻子的。” 宁姝笑了笑:“好,你说不拆便不拆吧。” 马车跟在长长的车队后面,咕噜咕噜往前匀速行驶着,她从飞舞的车帘一角向外望去,看着一幕幕似陌生似熟悉的繁华街景,看着过往的百姓操持着熟悉的口音同友人见好说笑,同店家们讨价还价,看着城门一角的飞檐上脊兽越来越近,她想了想又道:“我们这是要出城的方向吗?” 盼归点头喜道:“是的,再往前走一段咱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到咱们南燕的故土了。” 宁姝目光又在车队前方护送的一匹高头大马上流连了一下,那马上坐着一个年近弱冠的贵公子,身披猩红披风,身量挺拔四肢修长,可不知为何那人心情似乎并不好,周身弥漫着一片孤煞之气,让人退避三舍。 望着他模糊的侧影,宁姝心中飘过一丝异样之感,道:“那是什么人?” 盼归刷一下将车帘重新拉好,神色慌乱道:“啊!那是大越的六皇子,是奉皇命护送副使与公主和亲鸾轿出城的。听说这人脾气古怪,杀人如麻,咱们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宁姝目光在她不自觉攥紧的手心上飘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地收回。她笑道:“只是瞧一眼,你这样紧张作何?你这样,我还要以为从前我跟他有过什么过节,你不肯让我见他呢。” 盼归意识到自己刚才反应太过,忙掩饰道:“没有的没有的,你们之前并不认识,奴婢就是听说这位皇子风评不好,咱们都要离开大越了,还是少生事端才好,这样才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回家啊,小姐您别想多了。” 宁姝眨眨眼,好奇起来:“听起来,你们来京城后对这里的事打听了不少,不然怎知他们的皇子是什么风评秉性呢,不如你给我讲讲吧。” 盼归眼中闪过戒备:“四小姐,你问这些作甚?” 宁姝一双含水眼眸,剔透而明亮,她柔声道:“我的意思是,我已经离开南燕十几年,一直在大越京城生活,料想平日里所听所闻都是这里的奇闻异事,所以想请你同我说一说,这样兴许还能让我想起一星半点熟悉的东西来,以便恢复记忆呢。” 第454章 似幻似真(四) “咱们进京也就个把月的时间,又是他国外客,平日里可不敢乱跑,只一门心思想着把小姐您救出来,所以哪里有空去打听什么坊间奇闻呢?所知的一星半点都是副使耳提面命的,其余真的不知晓了。小姐,您身子还没大安,奴婢伺候您喝口汤继续歇着吧,待会儿咱们就出城了。” 盼归将车帘掀开一角,朝着外头一个沉默跟随的哑女招了招手,那哑女恭敬地将怀中盛着汤羹的匣子送了进来。 宁姝心中疑惑甚多,原并不打算喝那汤,可是在木匣子打开,嗅到那股清甜的香味时,还是忍不住试探地饮了一口。 因为那香味莫名的熟悉,仿佛孩提的时候她真的在母亲膝前耍赖撒娇,央求母亲给她煮上这样一碗甜汤。 “母亲母亲,我要喝你亲手做的甜汤,只要喝上一口女儿的病就好啦。” 母亲心疼地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摇晃,亲吻她的额头,柔声安抚道:“好好好,你这只小馋猫,母亲这就给你做。我的小馋猫,喝了汤可要赶紧好起来啊。” 旁边盼归的声音似带着某种魔力,配合着她那一瞬烫人的眼眸,凝成两个幽深无底的黑洞,让她眼前虚晃,不自觉心神魂魄皆被吸了进去。 “这是小姐从前最爱喝的甜汤,自从小姐与夫人失散后,夫人每天都在煮这碗汤,汤冷了再重新煮,煮好了又放在那里看着它渐渐冷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煮得阖府的人都知道这道汤的做法了。四小姐,夫人正在家里等着您归去呢。” 宁姝神情恍惚:“母亲在等我吗……” 盼归的手在她眼前飘过,声音缓慢低沉:“是啊,您现在困了吧,那就闭上眼睛再睡上一会儿,没多久就能见到夫人了。” 眼眸一点点合上,宁姝重新陷入了混沌之中。盼归见状,同那哑女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呼出一口气。 将汤碗收回木匣子里,盼归道:“小姐这也太机灵了,我几次被她抓出马脚,还好有这碗汤,这关算是度过了,往后咱们得更加留神了,至少要熬到离开大越疆域。” 那哑女眼神急切地望着宁姝,似有千言万语要讲,可又被强行压下去,指了指自己。 盼归摇头道:“还是我来吧,你继续在外头守着,我怕你意志不坚定,反而坏了夫人的大事。放心,这里有我呢,不会让她出问题的。” 长长的车队终于来到了城门口,萧云翊拉住缰绳,控马停下。 副使拓跋旱朗声笑道:“多谢六皇子代贵国君主一路远送至此,前面就是城门口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请六皇子停步吧,往后六皇子若有机会莅临我南燕,本使必倒履相迎。” 萧云翊客套颔首:“拓跋使臣客气了,此番使臣携我大越公主和亲回国,带去的不仅是我父皇的掌上明珠,更是我大越的万年友好之心,请务必转达贵国国主,善待公主,小王感激不尽。” “哈哈哈,那是自然。得此明珠,乃我南燕之幸也,岂会可待呢?六皇子放心吧。时辰不早,我等还得快马加鞭赶路,六殿下,告辞!” 拓跋旱展臂一挥,长长的车队再次启程,一辆一辆慢慢驶出京城的地界。坐在红漆红绸马车里的人,隔着眼前的红盖头,默默地垂下两行热泪,与萧云翊郑重告别,更与故土从此两处天涯。 萧云翊坐于马上,看着车队在以前一一而过,目送远去。旁边,做金面具装扮的侍卫低声道:“殿下,陛下的任务已经完成,卑职护送您回府吧。” 萧云翊行尸走肉的脸孔上,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里面鲜红的肉来,他眼球上红血丝一根根浮上来,他手背青筋一根根胀起几乎爆裂:“她出了那样的事,我却连第一时间去探望都做不到,还在这里完成所谓的皇命。让我现在回府?是想让我连她最后一眼都看不到吗!” “属下多嘴,请殿下处罚!” 萧云翊抬起头望着万里碧空,声音如刀,自剜其心,“呵,从前我总怪她不给我机会,我都敢以性命指天发誓,为什么她就是不能信我一回,信我待她真心。现在我才知晓原因,她对我的了解实在太深刻了,权衡利弊这四个字早已刻进了我的骨血里,哪怕我明明不喜欢父皇的赐婚,我也不会当场拒绝,因为长公主一脉对我夺位至关重要。哪怕在得知她遇难的消息,我心里有多么的痛苦,多么想立刻奔过去看望她,可我还是笑着接受了父皇的命令,因为那是父皇对最青睐的儿子才有的信任。野心与城府,虚伪与无情,这四个词真是老天爷对我最好的注释。这辈子,我注定不配得到她。” 侍卫更加惶恐,膝盖砸地:“殿下,万不可那样自轻啊!” 他缓慢地收回视线,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起来吧,再多感慨她亦听不到了,随我去国公府,我要最后,再看她一眼。” 他驭着马调转方向,与坠在车队后面的最后一辆马车擦肩而过。擦身而过之后,忽然一道幽风不知从何处起,将那辆马车的车帘轻轻掀开了一个角落。 一丝异感快速掠过萧云翊的心头,让他下意识伸出了手臂:“等等!” 第455章 逐月追星(一) 原本策马行在前面的拓跋旱听到通禀,调转马头:“六皇子,有什么事吗?” 萧云翊马鞭指在最后那辆安静得过分的马车上:“之前听礼部官员上报,贵国来使与两国互赠珍宝,连同公主的和亲嫁妆等,应总计装车三十六辆,这最后的第三十七辆是从何而来,里面乘坐何人?” 副使拓跋旱眼睛一瞟,不甚在意道:“那是我们南燕绸缎商白玉家流落在外的四小姐,她父亲同我是挚交,于是此次回国,托付我顺路将她带回。因不属公务,本使便没有通报了,怎么,六皇子觉得她有什么问题吗? 若是六皇子担心大可进行查验,只不过这孩子命苦,遭遇不幸,身上受了伤不能出来见客,还要劳烦六皇子亲自登车一看了。” 萧云翊扫了扫拓跋旱毫不在意的神色,兀自上前用马鞭挑起了车帘一角,旁边哑女的手指立刻暗暗搅得死紧。 幸好她多虑了。 因为早有准备,这辆马车的车帘特意选用了深色的,饶是外头艳阳高照,万里碧空,马车里还是显得有些昏暗不清,再加上车里穿着南燕服饰的女子脸上包着一层层的布条,上面血花点点,实在无法看清长相,只觉得重伤可怜,让萧云翊一下子心中剧痛,想到了宁姝在遭遇爆炸之时,那一刹那又该多疼呢。 那一瞬的剧痛,让他无心再探究此女的身份,他放下车帘,摆了摆手道:“打扰了,副使慢行。” 拓跋旱爽朗抱拳,再次与他告别。 哑女跟盼归同时呼出一口气,赶紧低着头继续随马车往背离京城的方向走去,与这座浮华缀金的皇城渐行渐远。 而另一个方向位于西郊,准备扶棺而归哭泣的人群里,那株高大的香樟树下,夏侯轻心头忽然跳了一下,而后手握成拳,剧烈地咳嗽起来。 “世子爷!”徽墨立刻忧心地从怀里掏出瓷瓶,从中取出一粒药丸送到他面前,可他摆摆手拒绝服下。徽墨急得跳脚,“世子爷,您短短时间里已经接连吐过两次血了,若是还不吃药,您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九思亦忍不住从旁劝说:“事已至此,谁人也无法重挽天河,属下知您心如刀割,可您若是无法保重自己,又如何能找出谋害宁姑娘的凶手呢?” 夏侯轻固执己见,依然将那药推远,他惨淡勾唇:“你们知道吗?我刚才一瞬好似听到她在我耳边唤我,催促我怎么还不去救她,她就要被人带走了,永远回不来了。” 徽墨同其他几人相视一眼,啜嗫道:“……师傅说若是太过悔恨或者思念一个人,会出现幻听,世子爷您是在责怪自己吗?可这事就是一场意外,谁知道她会途径爆竹作坊,而这间爆竹作坊又会恰巧爆炸呢……世子爷,您这一路已经用尽全力了。” 旁边,一直在啃指甲的天问忽然来了一句:“意外?我看倒未必。” 徽墨皱眉:“你是说还是跟长平公主有关?可她的宫殿咱们都搜遍了,宫门卫也亲眼见到宁大小姐出了宫,然后一路向西。长平公主若是有这么大能耐做手脚,就不必那么悲伤地接受和亲的命运了。更何况,谋害宁大小姐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咱们可是一直在想尽办法帮助她呀!” 天问呵了一下道:“你们怕是不知道吧,最后和亲的并不是十三公主,而是五公主萧长悦!” 徽墨瞠目结舌:“什、什么?!” 第456章 逐月追星(二) 天问道:“这是和亲队伍出发前才发生的事,当时世子爷正急着追寻宁大小姐的踪迹,我也就没来得及通报此事。 就在十三公主穿上喜服即将登上和亲的马车时,五公主萧长悦突然现身,主动向陛下提出代替长平公主远嫁的请求。陛下十分愕然,然而五公主情真意切,磕头请命,若是陛下不答应便长跪不起。陛下被她拳拳心意感动,于是恩准了她的请求。如今,算算时辰和亲的队伍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出了京城了吧。” 歙砚向来有话说话,半点不客气:“所以,会不会是这种可能——长平公主向我们求助后,突然又受到另一方势力的蛊惑,以帮助其顺利逃婚而不受责罚为砝码,让她转过头来对付我们?如果真是这样,长平公主就太恶毒了!世子爷,咱们这就进宫去找她问个清楚!” 徽墨懵了,迟疑道:“会不会其中有什么隐情啊?我觉得她不像……” 歙砚瞪大眼睛:“你觉得她不像这样的人?可有句老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有句叫蛇蝎心肠,最毒妇人心!西游记里的白骨精还能把唐僧连着骗了三次呢,你怎么就确定她不是白骨精?我早就说过,漂亮的女人最会撒谎了,她们的眼泪就是最厉害的武器,咦——你不会被她蛊惑了吧!” 歙砚惊悚跳开。 徽墨被几束目光团团包围住,又望望自家世子爷苍白的脸色,心里愧疚得不行,弱弱反驳,躲到了墙角:“不,我没有,我就是……哎,我不说了……” 几人正对着徽墨围攻时,一直沉默静思的夏侯轻,忽然动了动眉眼,启唇打断他们:“咳咳……天问,你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再同我说一遍,包括宁姝的马车几时出的宫,走的哪条路线,停下几次,与什么人说过话,等等全都说出来,每一个细节都不能落下。” 世子有令,天问岂敢耽搁,忙弃了徽墨,一五一十地将查探到的所有消息按照时间顺序从头到尾串在一起讲了一遍:“根据宫门的记录,今晨宁大小姐是卯时一刻进的宫,之后在长平公主的宫殿里逗留了一个多时辰,辰时三刻许又坐马车出了宫。之后沿着玄武街一路向西,经过了洗芳台、紫竹苑、琴台路这些地方,在午时出了城门继续向西,之后就到了之前我们去过的茶寮,在那里歇了一下,同茶寮主人说了几句话给了赏钱,接着赶路了。” 将天问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听进耳里,按进心中反复琢磨,夏侯轻脑中立刻布出一整张京城的路线图,将马车经过的地点一个个标注在上面,而后心头一震,猛然仰头:“立刻随我去追和亲的车队!” 歙砚吓了一大跳:“世子爷您怎、怎么了?追和亲的车队作甚?”他赶紧同九思等人挤眉弄眼,哎哟妈哟,世子爷不是悲伤过度,一时思绪紊乱,脑子那啥了吧? 夏侯轻语速极快:“现在没空解释,你只需知道若现在不去追,我此生便真的追悔莫及了!” 他面容这样严肃,十多年来九思只见过三次,一次是在他初失嗅觉,颈侧长出第一瓣血红梅花时;第二次是他双目彻底失明,将全身本领尽数交给他们几人,并命他们在他死后继续将幕后毒手揪出来告慰他在天之灵时;第三次就是现在! 于是九思想都不想,立即点了歙砚的哑穴,将马牵过来送到夏侯轻面前,将他扶上马背。几人再次登马,风驰电掣朝着另一座城门的方向奔去。 夏侯轻俯身,让原本平静的空气在他身侧掠成一道急速的风,因为速度过快,他眼前那条黑缎不慎滑落,被风偷走,又被他一掌握住。 第457章 逐月追星(三) “南平王府要事在身,前方劳烦让行!”将马鞭在风中用力抽响,徽墨在前面开路。听到南平王府的名号,好奇的行人们纷纷避让开来站在路边翘首以望,想一睹那位传说中的南平王世子究竟怎样风采,可还没看清被护在中间的人长几个鼻子几只眼,只觉一阵疾风掠过,人已没了影,叫不少花信少女大感可惜。 又抽了一记马鞭,徽墨边赶路边扭头道:“世子爷认为宁姑娘没死?” 将手中锦缎牢牢捏在掌心,夏侯轻的面容沉浸在旁侧飞逝的浮光掠影里,显得无比透彻清晰:“马车从宫门出,经过了玄武街、洗芳台、琴台路这些地方,大体都是西向的必经地,唯有一处紫竹苑。” “紫竹苑怎么了?” 后头天问灵光乍现:“呀!我想起来了,那处紫竹苑乃是前朝一名书法大家的宅邸,因那名大家阖府遭贼人灭门,那宅邸周围常传出冤魂作祟之说,所以百姓们宁愿绕路,也不愿意打那门口经过,久而久之那园子也就荒废了,阴气森森的,白天都见不到几个人。宁大小姐没事去哪里作甚?” 徽墨道:“兴许她有什么要紧事,来不及考虑什么避讳之事,于是命车夫抄近路了呢?” 九思沉吟片刻,接过话尾:“有一个矛盾,马车从宫门出到城门口,若是抓紧时间,一个时辰内必走完了,可根据记录宁大小姐的马车是辰时三刻出的宫,出城时间却是午时,若是真的着急赶路,不会这样优哉游哉。” 徽墨恍然大悟:“你是说,这多出来的一刻就耽搁在了紫竹苑?难不成……难不成她在那里被人移花接木了?!那爆竹作坊那个被炸死的人又是谁!” 徽墨脑子嗡嗡的,只觉得不够用了。 夏侯轻的思绪却在梳理中越来越清晰,如同一掌击碎挡在眼前的冰镜,那模糊的叶片终于在他眼前显露出本质的模样,脉络走向纤毫毕现。 这是一场局,一场精心谋划的局,为的就是将她从他身边偷走! 所谓关心则乱,对方从头到尾玩的就是一场心理战,从他察觉宁姝消失开始,每一个步骤都算计得极其完美,从萧长平到茶寮主人,一路不断抛出一个个诱饵,让他疲于奔命而无暇冷静下来思考。 而他一番波折终于寻到她时,面对是却是一场蓄意谋划好的爆炸,一刹那巨大的冲击将他的理智全然冲垮。待到和亲队伍神不知鬼不觉将她带走后,事情早已尘埃落定,天涯海角再觅不得她的踪迹。 只要一想到那种可能,夏侯轻便胸口滞塞,疼得直不起身来。逆光之中,他的侧脸苍白柔和,却如皑皑雪山,无可动摇:“不管是何人,也不管对方处心积虑地偷走她是何目的,想要将她从我身边带走,我若不允,谁都妄想!” 九思向来走一步谋十步,思忖道:“若宁大小姐真的在和亲队伍里,我们势必要与南燕使团再起冲突,防患未然,徽墨、歙砚你们二人速速回王府调遣人手,我们路上放箭汇合。” “好,我们保证完成任务!歙砚,咱们走!咦?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哑巴了吗?” 一直骑马跟在后面拼命挥手,想提醒他们自己的存在感,可愣是没任何人搭理的歙砚泪流满面:你们终于有人记起我了,我的哑穴还被点着呢,我可太难了…… 第458章 逐月追星(四) “前方拦路者何人!” 和亲车队在经过十里长亭时,忽被两名婢女拦住,为首的第一辆马车当即大声呵斥。 一道纤细的黛色宫装自那两名女子身后走出,来人脸上蒙着一层面纱:“我是萧长平,我来送一送我的长姐。” “十三公主?”护卫们立刻停下车向副使通禀了几句。没多久,一袭耀眼的红色嫁衣缓缓从马车中走出,走到了萧长平面前,掀起了自己的盖头,两人私下谈话。 在看到萧长悦时,萧长平的声音一下子就不稳了:“五姐姐,你为什么要替我和亲?是那个人找你了吗?” 望着这个一起长大,却算不上熟悉的小皇妹,萧长悦浅笑螓首,这位曾经深得皇上宠爱的高傲皇女,在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后,变得柔和淡然,而她眉宇中那股难得的蓬勃英气似乎也随着一个叫云若悔的男人的死亡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具高贵华丽的空壳。她说:“的确有人找过我,但我也是愿意的。” 萧长平愕然地撑大眼睛:“你愿意?”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五姐姐,你怎么会……你应该知晓这场和亲代表着什么,你就不怕你将来会后悔吗!” 萧长悦轻柔地将她散落在鬓边的发丝理好,当她一笑,从前英姿飒爽的五公主萧长悦似乎又回来了:“我这前面二十年,爱也爱过,憎也憎过,怨也怨过,哭也哭过。把心长在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又把它挖了回来。算起来,这人世百般尝过一半,也不算遗憾。这些年我令自己活成了笑话,接下来的年岁里也该尽几分皇室女儿的义务了。 小十三,自你诞入这皇宫,我明知你过得不好,可作为长姐却从未伸手拉你一把,真是太过怠慢,这次就算赔罪了。你放心,你长姐我还未死,且为你挡上几年。” 萧长平眼中含着的泪刷一下滚落了下来,无语凝噎,唯有死死攥住她的手唤道:“姐姐……” “你不要当我只是为了你,我亦是为了父皇,为了一直被我连累的母妃,为了大越百姓,更是为了百年之后史书上记录我萧长悦的不仅仅是个只知情爱的蠢货。” 萧长悦重新将盖头盖上,朝她摆了摆手:“小十三,选一个也记挂着你的人去爱,别走我的老路。记得——撞了南墙要回头。” 萧长平的晃动的眼眸里,那袭美丽的红色嫁衣在风中飘舞着,再次登上了马车,被滚滚车轮带走,愈行愈远。她用力按住心口,啜泣道:“好……我会回头的,姐姐,我一定好好地按照你说的做。” 又做梦了。 又是那个蒙着黑色锦缎,长得天仙似的,要化成雪的男人,只不过这一次的他没站在香樟树下,而是骑在一匹马上,神色急切,风尘仆仆。 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下来,在下巴处凝成透明的大颗,又顺着他下巴的弧度慢慢滑到了他的喉结处,留下一道湿痕,最后隐进他的衣领里。而他被领口遮挡的颈侧,一点血红的颜色若隐若现,似乎是朵花瓣的形状。 宁姝在他身边来回穿梭打量,十分好奇,这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总往她梦里钻?难不成是她之前惹下的桃花债? 那感情好,长得这样好看,看起来钱财亦是不缺,这样的桃花债多多益善。只是为什么每次一梦到他,心里就又喜悦又难过,搅得她神魂不安?恨不得立刻化为一缕风,一只蝶飘到他身边。 当然,化风成蝶她是没这个能耐的,于是她又一次醒了过来,看到哑女正跪坐在她身边,为她洗身擦脸。 第459章 谁家牡丹 “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了么?”不知为何,她觉得额头异常地疼痛,还陷在若有若无的眩晕之中,像是传说中的幻术一般。 哑女点点头。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哑女比了个日落,他们从马车下来休息的手势。 宁姝望向四周才发现,她们已经不在马车里,周围矮桌软榻小轩窗,窗下一只陶瓶插着束狗尾巴花,虽不甚华丽,倒也算齐整,想必是间驿站,外面日西垂。 宁姝按着太阳穴,难受道:“我头好痛啊,能不能扶我出去透口气?” 哑女急忙摇头,表示她身体还弱,需要多休息,实在不适宜外出。 宁姝失望地瘪瘪嘴:“这样啊……那好吧,我现在肚子饿的紧,那劳烦你给我准备些吃行吗?” 哑女连连点头,从榻上下来转身要走,却听宁姝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她紧张极了赶紧去看。却见宁姝噗嗤一声笑出来:“逗你的,我现在感觉挺好的,一点事没有。” 哑女无语地望着她,可终是拿她没办法,想了一下还是有些担心她额头的伤,俯身再三检查了几遍。 望着哑女那双专注的眼睛,宁姝心里动了动,忽然道:“不知为何,我感觉你特别熟悉,好像很久之前你就一直在我身边,是这样吗?” 哑女动作僵了一下,下意识缩回了手用力摇头。 宁姝歪过头认真道:“那就是我们特别有缘分,所以才见一面就觉得分外亲热呢。” 哑女抬起那双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可只是闪了闪,别过头去,逃也似的转身给她拿饭菜去了。 待房门再次关上,宁姝收了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眼眸变得冷静如冰,不含一丝波纹。她手腕一转,从袖里滑出一件东西来,正是她刚才从哑女身上顺手牵来的一粒火丸。 按照盼归的说法,她们是南燕国绸缎商白玉家,特意派来迎接走失多年的四小姐的婢女。可一个普普通通的婢女为何身上会携带这种厉害的东西呢? 再来,她们给她的身份白玉琳琅——自几岁就被人拐卖至青楼,可为何她刚才仔细回忆了一番,发现青楼花魁们必备的技能:琵琶舞艺唱曲,她半点不懂,魅惑男人的手段更是七窍通了六窍。唯有古琴还残存着一两段生涩的旋律,难登大雅之堂,想靠它赚钱更是痴心妄想。 记忆这种东西可能会丢失,可肢体技能应该是被刻进肌肉记忆中的,怎会轻易忘记呢?除非,这个所谓的四小姐身份,根本就是假的。 可是,她们编造这段故事蒙骗她目的又是什么呢?一路上她看得出来,无论是盼归还是哑女,对她都没有杀机,尤其是哑女,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否则不会让她轻易偷到火丸。 将那粒火丸收好,宁姝从榻上起身走到妆镜台前,慢慢拆掉自己脸上包扎的白色布条,然后低下头。果然,脸上没有一条疤痕,唯有额头处鼓起一小块青紫,但也无伤大雅。 她目光变得冷肃。 南燕使团,和亲队,两个身负武功甚至可能掌握幻术的古怪婢女。 为今之计她必须尽快弄清楚—— 她,到底是谁! 第460章 芍药何名 驿站被和亲车队包圆,外面还有驿站官兵把守,宁姝勘察了一圈确定找不到任何逃脱的机会,且目前局势不明,她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确定,就算逃跑也不知该何去何从。目前最好的选择只能是按兵不动,见机行事了。 她正想着从何处能打探些有用的只言片语、蛛丝马迹,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开了。 她立刻躺回榻上继续装睡。 却不是盼归与哑女,而是一个长相壮硕粗鄙,目露贪婪的中年男子,正是南燕副使拓跋旱。他双手背立,挺着肚子,眯着蛇一样的眼睛,迈着优哉游哉的步伐一步步朝宁姝靠近。 望着榻上柔若无骨的少女,拓跋旱牵动脸上的肌肉,慢慢笑了起来:“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没想到还有落到我手中的一天吧,当日你在紫宸殿上当众驳斥于我,令本使丢了好大面子,如今却要靠我才能逃脱升天,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我瞧瞧,你这张犀利的小嘴里,如今又要吐出什么呢?” 榻上宁姝心中升起一股浓烈的厌恶感,不动声色地捏住袖中的火丸的火丸,面上却沉静恬淡,好似真的睡过去了。 可这点小伎俩在拓跋旱眼中太过稀疏平常,他靠近塌边,弯下腰来,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装睡?呵呵,花招!” 宁姝从梦境中“惊醒”,小脸煞白地发出一声惊叫,如受惊的小兔子般躲到了床榻的最里面,恐惧地抱住自己,望着前面陌生的毒蛇:“你,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里?啊——你是不是老鸨来抓我回去的?别过来!盼归!哑女!你们快来救我!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望着前面少女兔子一样纯白无垢的眼神,拓跋旱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忽然笑了起来:“哦,我差点忘了,你应该什么都记不得了。哈哈哈,我的好侄女,我来告诉你,我是你的好叔伯,你父亲多年的挚友,从小叔伯我最疼的就是你了!快同叔伯好生亲近接近!反正青楼里做过的,伺候谁不是伺候呢?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面对朝自己伸过来的魔爪,宁姝连鞋子也顾不得穿,逃也似的朝着大门奔过去,随手洒下一把东西。 拓跋旱拔腿就追,一双铁掌就要捏住她时,脚下踩中几粒珠子险些摔倒,他踉跄了一下邪性更起,朝着宁姝追了过去。 宁姝在廊道里拼了命地逃跑,嘶声尖叫,朝着守卫最多的地方奔了过去。如果她所料不错,这里应当就是那位和亲公主的居所! 果不其然,门开了。 一道红色宫装端庄秀丽的身影不悦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副使,何事如此喧哗?” 宁姝立刻哭泣着朝着公主扑了过去,被她身边的陪嫁宫女拦住:“哪里来的丫头,如此不知礼数?仔细惊着了公主凤驾!” 宁姝戚惶地抬起了头,脸上的白布早在奔跑中松开一半,露出半张清晰的脸庞来。萧长悦在看清那半张脸时,瞳孔一缩惊道:“怎么是——你?” 第461章 都是名角 宁姝心口一紧:“公主认识我吗?” 她刚握住萧长悦的手,盼归从身后倏然出现拉到了身后,戒备地望向拓跋旱:“奴婢在此,小姐切勿担心。拓跋副使,您这是意欲何为?” 哑女袖中一滑,甩出一条软鞭。 见到盼归与哑女同时归位,拓跋旱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收回即将伸过来的爪,挺腰背到了身后,从凶神恶煞的猛兽又变回了半个人,皮笑肉不笑道:“呵呵,本使能有什么所图呢,不过是特意去看望看望我的好侄女儿恢复得怎么样了,也算尽一尽身为叔伯的责任,谁知晓这孩子磕坏了脑袋,把什么都忘了,这不,闹了好大一场误会。哈哈哈哈,惊扰到了公主了,没事没事,大家都散了吧。” 他一番冠冕堂皇的搪塞,众人逐渐散去。 唯有宁姝心急如焚地望向萧长悦,可盼归、哑女皆在身侧,只能被簇拥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见她脸上包扎的布条松散,盼归跟哑女相视一眼单膝砸在地上:“小姐今日受惊了,都是奴婢们的错,请小姐责罚。” 宁姝紧紧握住她们的手,眼中含水道:“往后你们再不能留我一个人了,这里所有人我都不认识,我刚才真的好害怕啊……” 哑女眼睛一红,怒色渐起,拎着手中软鞭就要出去再与拓跋旱一番计较,被盼归拉住,盼归轻轻朝她摇了摇头,而后安抚宁姝道:“小姐您本就身子骨弱,奴婢们先伺候您用些餐食吧,小姐放心,奴婢等以后就是死,也不会单独留您一人。” “好,我记在心里了,你可万万不能食言啊。”宁姝感激点头,坐在小桌边安心地在两人的伺候下用了些温粥小菜。 盼归一边布菜,一边观察她的神色,见她似乎真的饿了,毫无芥蒂地当着她们的面用了大半碗,没有丝毫防备的模样,于是试探道:“奴婢闻声刚才赶去时,刚好看见小姐好似同公主殿下说了什么,不知道是什么呢?” 宁姝想也不想:“哦,那位公主殿下见着我便很惊讶地说:怎么是你?我心中极为纳闷,便反问她:您认识我吗?还未等她回答,你们就赶来了。你们说,她是不是从前认识我啊?可我一个青楼女子,怎么会同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产生交集呢?你们说,这事奇不奇怪?” 宁姝说完,好奇地眨眨眼睛,望着盼归,心下如电急转。刚才盼归离她那么近,及时打断了她与公主的对话,说明她都听了去。此时若有遮掩,反而掩耳盗铃,不若和盘托出,倒能浑水摸鱼。 果不其然,盼归虽表情紧了紧,眉头倒无形中松了开来,她微笑道:“小姐怎可妄自菲薄呢,您虽不幸沦落风尘,可一直是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且您从小便容姿出众,在京城中亦是闻名遐迩。想是那公主一时好奇,微服去看过您吧。奴婢等京城就听说,这位五公主向来不拘小节,民间风评很是不一般呢。” “这样啊……”宁姝恍然大悟,“那怪不得了。不过今天还好有那公主在,不然还不知那位拓跋副使会做出什么呢。我爹爹竟然视这种人为挚交,还把我托付给他,真是被豺狼蒙了眼睛!待我见到爹爹,必要好好告他一桩!对了,那位五公主殿下,我改日也要登门拜访才好呢。” 盼归动了下心思起身道:“不需小姐出面,奴婢这就代替您去郑重致谢,您只管好好休息养好身体,一切有奴婢呢。哑女,你伺候一下四小姐,我去去就来。” 哑女无声点头,接过了银箸。 宁姝朝她甜甜笑了下,继续欢快地用饭。 盼归出门前,忽然道:“对了小姐,哑女身上丢了件很重要的东西,是一颗黑色的丸子,那东西威力十分猛烈,不知小姐可拾得了没?” 宁姝手腕动了一下,茫然地瞪大了眼睛:“什么黑丸子,我并没有瞧见啊。” 盼归露出苦恼的神色:“哑女从马车上下来检查过还在,之后只去过两个地方,去厨房的一路都搜过了,您又没看见,那能去哪里呢?那可是咱们出发前,夫人特意交给我们保护小姐的护身符啊!” 宁姝也紧张起来:“呀,那么重要呢,我同你们一起找找吧!” 三人在房间内一寸一寸找过去都没找到,直到宁姝伏下身子,在床底下看到一颗圆溜溜的小东西,指道:“那是不是你们说的黑丸子?” “是,就是它!哑女,这次你可得收好了,再不能丢了,否则回去后仔细老爷夫人扒了你的皮。”盼归眼珠子一转道,“小姐身上这身衣裳都蹭脏了,奴婢这就给您去马车上取一套干净衣裳给您换上,小姐稍等。” 宁姝弯起眼眸,一派天真:“好的呀。” 盼归笑意盈盈,理鬓推门而出。 就在门板再次合上的瞬间,低头喝粥的宁姝与门外理鬓的盼归同时收敛了笑容,眼底海底漩涡,深不可测。 第462章 你方唱罢 驿站后面一条小河,河边树木葱茏,无月无星灯影昏沉。 树影之下,盼归压低声音,凝眸道:“拓跋副使,你莫忘了与我家夫人定下的盟约!我家夫人手中可是有你与人私通的证据,若不是副使从中推波助澜,当日使臣又如何会迷上那家与他有莫大纠葛的寻芳台,并在最后一场送行的极乐之宴上丢了自己的性命呢?往后,副使在南燕朝堂上可痛失一名最大的敌手了。您费尽心机才得来的丰硕成果,可别毁于一旦才好!” 拓跋旱当即被触怒:“大胆——!!!你是在威胁我吗?你别忘了,你们现在还要仰赖谁的鼻息才能顺利离开大越的疆域!” “自是要仰赖副使的。”盼归笑了笑,抬起头,那双在灯影下泛着一层银蓝色的眼眸,定定地望着拓跋旱,轻声道,“奴婢一个小小丫鬟怎有那熊心豹子胆威胁于您呢,只是好心劝告罢了。毕竟还有什么比您的远大前程更加重要的呢。是为了一时意气,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还是您将来的仕途坦荡,富贵荣华,副使,三思啊。” “你!”拓跋旱暴怒将现,可陷入那双幽深的瞳孔之渊后,不自觉情绪被困住,再难移开目光。他神情恍惚,不自觉道:“有那个自知之明就好。至于其他,岂用你一介贱婢提醒。哼,时候不早了,本使该去休息了。” 盼归微微笑道:“副使一路舟车劳顿,自是该好好歇下,待您醒来后今天发生的所有不愉快的事会尽数忘记,副使这边走,让奴婢送您一送。” 在盼归轻柔飘渺的嗓音下,拓跋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如一只牵线木偶般慢吞吞走回了驿站上了楼梯。 送走这尊瘟神,盼归敛起笑容转过身,正对上十丈之外五公主萧长悦惊异的眼神:“你到底是什么人?刚才使的什么招数!” 盼归茫然道:“公主殿下在说什么?奴婢怎么全然听不懂呀?” “你别过来!”萧长悦后退几步,身边陪嫁宫女立刻护在两侧,“我刚才都看见了,副使刚才原本十分生气,可是在看到你的眼睛,听到你那个古怪的声音后,忽然像变了个人,像木偶一样离开了。这不是邪术是什么!还有,还有我刚才见到宁姝时,她表情茫然,好像根本不记得我,那一连串的行为举动,完全不像那个心有玲珑,算无遗策的宁姝。倒像是,被强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把她怎么样!” 萧长悦匆匆代嫁,还不知宁姝“被炸死”的消息,只以为她遭人暗算。她挥了挥手,立刻有护送和亲的侍卫队围了过来。 盼归正欲上前,发现自己已被团团包围。 哑女已在塌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宁姝,正休憩打盹时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动静,宁姝将她推醒,满目担忧道:“哑女,下面好像发生什么事了,会不会是那个副使又发作起来,刚才没抓到我,现下又要对盼归不利?我们快去看一看吧!” 哑女当即起身,想了想又回头给她理好衣衫,确保她没有一丝凌乱,转身去开门,却没想后颈处忽然传来一阵劲风,她本能抽鞭挥去,没想映入眼帘的却是宁姝那双清冷的眼睛。她泄力收鞭,而自己软软地昏迷了过去。 宁姝收回手刀,托住哑女下坠的身体,将她拖到了软榻上。 就在半个时辰前,拓跋旱闯入之前,她站在镜前正筹谋接下来的应对之策时,灵机一动从包扎的白布上撕下一小截布条,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上了一个红色的“救”字,以作不时之需。之后她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陌生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沉很重,跨步极大,一听便是高大壮实的男子。 于是她急中生智,扯断了床幔上几条垂下的珠帘当做应对不测的小暗器。当拓跋旱说出那番冒犯之言时,她的确有想过要不要直接将他解决了,可一来她并不知这个人身份为何,意欲何为,直接杀死,祸患无穷。二来,若是动用了那枚火丸,盼归二人必会洞悉她的心思,加强戒备,而她再次陷入被动。三来,目前局势不明,不若趁机搅乱池水,将其闹大,反而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回。 结果令她十分惊喜,没想到那位公主竟真的识得她的身份,可还未等她问出结果,盼归及时赶回将她们的对话打断。她别无他法,唯有趁她二人不注意,轻挥衣袖,将那枚小小的布团扔到了五公主的脚边。 而五公主在看到那张布条上的血字时,必会有所行动。果不其然,她搏对了! 第463章 我方登场 “请公主殿下芳安。” 从楼上下来走到公主面前,宁姝兰草微垂,屈膝行礼。 萧长悦正坐在石桌前,托腮品茶,见到她,半睁开眼慵懒道:“是你啊,来拜见本公主所为何事?”她玉指轻点,随意地指向被侍卫压在角落里堵住嘴的盼归,“为了你这婢女呢?还是为了向本宫磕头请罪?” 宁姝朝盼归望了一眼,不卑不亢道:“公主殿下天资聪颖,智胜班淑文姬,小女便不与公主兜圈子了。小女有一事想请教公主:请问殿下可认识小女?” 萧长悦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似的,冷笑出声:“你在炫耀么?炫耀你有多么地艳名远播,闻名遐迩吗?在咱们那座京城里,可能有许许多多人没见过本宫,却没几个人没听说过你的大名。你好大的胆!别以为本宫会一直容着你!” 捕捉到公主语气里浓浓的敌意,宁姝皱了下眉,继续求教:“如此说,公主果真认识小女了。实不相瞒,小女先前受了些伤,把从前许多事都忘了,连同自己姓甚名谁都已记不清,请公主不吝赐教,小女究竟是谁。” “忘了?”萧长悦挑了下眉,提声道,“你果真忘了?” 在看清宁姝脸上纯粹真挚的表情时,萧长悦一下子畅快地笑起来,又恨又喜:“你把本宫害的这样惨,没想到你竟然全都忘了!花月,你好,你真是好极了!” 宁姝眉心拧得更紧,听她继续说下去。 “若不是因为你,本宫应该早就与心上人喜结联姻,举案齐眉共期白首,可就因为无意中在赏月楼见了你一次歌舞表演,他就中了邪一样一颗心全扑在了你身上,将本宫彻底背弃!本宫堂堂一介公主之尊,却沦落为大街小巷的笑柄,不得不主动接受和亲的命运。你说我该不该认得你?!” “不过总算苍天有眼,见不得你继续狐媚祸世下去,狠狠出手惩罚了你。真是大快人心!”萧长悦起身,一步步走到宁姝面前,“若本宫提前晓得副使所说的故人流落在外的幼女就是你,必不允你随队同行。如今,你我已经揭破了脸皮,本宫实在容不得你在我眼皮底下游荡!看在副使的面子上,来人,给她一张行书,你们自行出关去,若再敢出现在本宫眼前一次,本宫必报当日之仇!” 一名冷面侍卫用力地将行书掷在宁姝面前,然后将盼归也丢在了她脚边,盼归满脸是泪,朝着宁姝解释道:“小姐,我按照您的吩咐,特意去取了我们南燕的珍奇特产送给公主殿下,没想到一开门,就被公主身边的侍卫拿住了……小姐,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公主殿下身份高贵,就算一时心狠手辣打杀了我们,也毫无招架之力啊。” 几名侍卫团团围来,将她们强行推到了马车前,就连楼上昏迷的哑女也被抓了下来,塞进了马车里。 宁姝无路可走,只得在公主的驱逐下同盼归、哑女,以及一名负责赶车的老伯一起再度启程。 盼归垂泪自责不已:“小姐有一件事盼归要跟您坦白,其实您脸上没有伤,那些布条是我故意给您裹上的,因为我知晓您跟公主殿下之间的恩怨,若是被她认出您,必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于是自作主张,又怕您知晓实情后,会担惊受怕,心生忐忑,于是欺骗了您。我以为用布条给您包裹好脸,她就认不出来您了,没想到还是认出来了,都是盼归无用……” 宁姝将她扶起:“是我太过多心,一直不肯信任你们,所以多有揣测,错怪你们了。还望你们不要计较才好。” “守护小姐是我们的责任,您放心,只要奴婢们还有一口气在,必将您安然无恙地送出大越!” 望着尚在昏迷中的哑女,宁姝不由自主心生愧疚,可同时,心中却升起一团更大更模糊的疑惑,仿佛被裹进了一团灰扑扑的棉花里,明明感觉到四处疑窦丛生,可伸手触去皆是绵软,无从着力。这种有心无力的感觉,令她十分疲累。 或许,事实真的如她们所说,一直是她多心了?可是梦里那些画面如何解释?那一声一声的“姝儿”到底喊的是谁? 是谁? 在她合眸深思时,她没注意到,旁边的盼归无声地掀开车帘一角,朝着远处驿站二楼站在灯火下的萧长悦,投去郑重致谢的目光。 她更不知道,就在她乘坐马车离开驿站一炷香的时间,夏侯轻跨下的骏马舞动四蹄,正踩在马车留下的车轴印上,停在了驿站前。 夏侯轻的墨发在夜风里翻飞,来不及停歇一口气,神色匆匆地走进驿站中。 在她合眸深思时,她没注意到,旁边的盼归无声地掀开车帘一角,朝着远处驿站二楼站在灯火下的萧长悦,投去郑重致谢的目光。 第464章 嘈嘈切切(一) 被侍卫吵醒的萧长悦不愉的走出房间,望着一身缁衣踏尘而来的夏侯轻,勉强压制了烦闷的心情:“夏侯世子深夜莅临有何贵干?应该不是特意来为我送行的吧。我记得本公主与夏侯世子并无什么交情。” 夏侯轻张开苍白的嘴唇,直截了当地说出一个名字:“宁姝。” “你找她自去找去,问我做什么?难不成你是说宁大小姐在我这和亲队伍里?”萧长悦哑然失笑,“夏侯世子真是好雅兴,从京城披星而来,赶了几十里的路,只为同我说这样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么?” 这深沉的夜里,夏侯轻的声音因疲惫显得沙哑,可他的语气却因此显得更加紧绷郑重:“轻无意与公主玩笑,宁姝失踪了,被人以移花接木之计掳走。她失踪没多久便是公主车队离开京城之时,据我的亲卫传来消息,公主和亲车队连同南燕国使团上报户部的数量应是三十六驾,可实际最终出城的却有三十七驾。这突然多出来的一驾,请公主坦诚相告,宁姝她究竟在何处!” “第三十七驾?”萧长悦疑惑地皱眉,召来身边人发问,没多久得到回应。一名作异域装扮的少女以及她身边两名丫鬟被带了上来。 “你是说她吗?她是南燕国绸缎商走失的幼女白玉琳琅,副使与她父亲是挚交,于是受他嘱托顺路将其带回。也是昨日在找到她的,所以未来得及向户部通气,这也是情有可原。夏侯世子,你说是吧?” 萧长悦态度坦坦荡荡,“再者,我与那宁姝无仇无怨,我实在想不到加害她的理由,更何必把她藏起来呢?若世子还有疑心,大可以到处搜搜看,我这和亲车队里所有人都在驿站之中,若是能搜到,任世子带回。” “世子爷,咱们要搜吗?”徽墨从旁小声道,对目前的局势也十分头疼,南燕使团本就不是好惹的,再加上这位最受皇帝宠爱的五公主,两个麻烦叠加起来的效果大于双倍。所以无论搜没搜到,结果都只有两个字:棘手。 但他还是期望找到吧,尽快找到宁大小姐,不然他很担心他家世子爷会支撑不下去。他忧心地望向夏侯轻。 就在两相对峙之时,九思从外头进来禀报道:“世子,驿站门口有两道新鲜的车辙,保留痕迹十分完整,看样子在我们到达前不久刚刚离开,继续向西的方向。” 萧长悦目光闪烁了一下,皱眉道:“来人,刚才有人从驿站离开吗?我怎么不知晓?” 一名驿站衙役上前一步道:“启禀公主,并未有人从驿站出去,只是半个时辰前有一个老翁带着全家老小抵达驿站,说他家中老妇身体不适,一路上未寻得歇靠的处所,想在我们驿站暂歇一晚。可驿站重地,向来不收留平民,且公主驾临,闲杂人等逗留实在于公主安全不利,所以卑职等送了他们一些药材,催促他们离开了。公主正歇息着,这等微末小事卑职便未打搅公主。” 萧长悦理解点头:“原是如此,夏侯世子还有疑问吗?本公主为你一一解答。” 第465章 嘈嘈切切(二) 片刻的沉吟,夏侯轻眉宇间凝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他扬起双袖,与身前揖礼,沙哑道:“深夜擅闯驿站于公主多有打扰,请公主殿下见谅。南燕一去,山高水长,公主大义,轻深感敬服。祝公主一路顺遂,夏侯轻告辞。” “且慢,”萧长悦出声留步,望着夏侯轻那张清俊通脱却素白如纸的脸庞,她动了动嘴唇,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之色,“我闻夏侯世子多年沉疴,现下你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大好,还是不要再夤夜赶路了。从这些年来岁月痴长,唯一参透的事情就是——有些事乃老天注定好了的,分开也许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安排。两个月前我当街拦车,宁姝对我说了五个字:万事莫强求。” 夏侯轻脚步滞了滞,手中握着那半枚跌碎的潜渊游鱼玉佩,掌心处被锋利的断面割出一道细细的血印。 他启唇道:“那当时公主是如何回答的?” 萧长悦眼眸一缩,终是再没说话阻拦他的脚步,因为她深深地记得当时她的回答是:可我若偏要强求呢? 唯有心不在焉,才能肆意洒脱。若是真心牵挂的人,哪个能真的做到轻易放手呢?就算是现在的她,重回两个月前去阻拦当时的她,真的能拦得住吗? 答案她知道,他也知道。 从驿站出来,徽墨心急如焚道:“世子爷,咱们就这样走了,不搜查了么?万一唱的是一出空城计,宁大小姐就藏在这里头呢?” 夏侯轻摇头,喉头一鼓,一路上都在极力压制的咳嗽剧烈地奔涌出来,使他脚步虚晃,难耐地弯下腰。 徽墨九思焦心不已,匆忙顺背,正想着该如何劝他用药,夏侯轻主动伸出手道:“把药拿来与我服下。” 徽墨一愣,激动得不得了,赶紧拿出药瓶水囊,伺候他服下。 因为一番剧烈的咳嗽,他脸色现出不正常的薄红来,可嘴唇却白得更厉害了。服下药后,他随意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一边回答徽墨刚才的问题:“不必搜了,她不在驿站。五公主明显是有备而来,绝不会让我们搜到任何东西的。” “怎么说?” “一个从睡梦中刚醒来,尤其是被人吵醒的人,思绪会比清醒时混乱许多,反应钝化,脾气也会急躁几分,呼吸也会比常人沉闷许多。可五公主刚才,脾气虽刻意模仿了,但呼吸却没骗得过我的耳朵,而且她从始至终逻辑严密,从提出质问到拉来一个又一个的人回话的流程都极其通顺,不假思索,更无一丝磕绊,明显早有准备,不是么? 后面那一连串的话其实并无问题,只是最劝我那番话,她终是没忍得住露出了一丝破绽。按她所说,她并不知宁姝发生了什么,也许陷于险境,也许遭人暗算,这一切都是未知。可她劝我,莫强求,仿佛笃定了宁姝安然无恙,并无危险。 所以,不必在驿站再浪费时间。她肯定知道宁姝的下落,甚至极有可能——人就是由她亲自送走的!” 第466章 嘈嘈切切(三) 他不懂,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在做帮凶,合谋将她从他身边偷走。但是,他一定会亲手将她找回来,重新拉入他的怀中! 就算与全世界为敌,那又何妨! 无月之夜,星河亦收,天际传来几声闷响,九思仰头观天,皱眉道:“世子爷,快要下雨了,我们寻个地方躲躲雨吧。” 却听夏侯轻决绝摇头,再度跨上马背,朦胧微光勾勒出他侧脸弧度,一笔挥就,坚定无疑:“雨水会冲刷马车留下的车辙印记,所以我们非但不能停,反而要快,再快些!”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里,前路似笼罩在黑雾之中,茫然不可探见,唯有垂在马鞍旁侧摇晃的琉璃灯中,发出一些萤火微光,照亮前方一小段未知之路。仙人自九天俯视,那一颗颗微弱的光芒,就如同执着的飞蛾,顽固地奔向它的宿命。 哪怕前路未知,哪怕赴汤蹈火。 仙人嘲弄地笑了一下,云袖舞动,很快倾盆大雨无情落下,将最后一枚跳动的火苗生生扑灭。 “姑娘,这雨实在太大了,灯都被熄灭了,前面看不到半点路,咱们还是找个地方歇一歇吧。”大雨中,赶车的老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着车厢里大声道。 刚打了个盹被噼啪雨声吵醒的宁姝望了眼外面瓢泼的大雨道:“雨这么大,天黑路滑,实在不太安全,麻烦老伯你在附近找个能歇靠的地方,咱们一起避避雨吧。” “好嘞!乖马乖马,驾!” 老伯在大雨里又赶了一会儿路,望见了一间破庙,里头闪着烛光,于是哄着马儿改道,停靠在破庙边的大树下,哑女脱衣盖在宁姝头上,几人一路小跑走进了这间热闹的破庙。里面已经挤了好些人,大部分是行脚商人,风餐露宿惯了,找间破庙就能容身。也有几个是下雨后急急赶进来的,几波人凑到一起相视一笑,很快各自找了地方收拾整顿。宁姝这样一个老伯三个少女的组合先是引起了一些注意,尤其是她脸上包扎的厚厚一团,不过众人看过后也没什么兴趣,也就收回了目光。 盼归哑女暗暗观察四周,寻了最角落的地方几人坐下,为宁姝擦拭身上。 行脚商人们走南闯北,最是自来熟,一间小小的破庙里挤了这么多人,所幸也不睡了,爬起来互相解闷攀谈,聊的正是这两日最时兴的话题。 “哎哎,你们听说没?你们听说没?那恪亲王萧明岚可真是个千年难得一遇的人才啊!” 听到这个名字,宁姝眉心动了动,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只是具体如何熟悉,为何熟悉实在想不起来了。 另一个人紧接着道:“快说说,他老人家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了?难不成还有比他当年站在花楼下放歌三天,逼开红门的事儿还荒唐的吗?” “这天底下还有他老人家做不出来的吗?就在今儿个中午,他老人家前脚从皇帝陛下的国宴上溜出来,后脚就跑到香取山说已看破红尘,他要出家,把那老秃驴吓得差点当场见佛祖,好不容易求爹爹告奶奶把他劝住,他老人家转身一跃跳进了浴佛潭里,说要用浴佛之水洗一洗他浑身的铜臭味。为了救他,整个香取山可谓是人仰马翻。好大一顿折腾,才把他老人家送走,据在场人说,把他送走后那秃驴方丈直奔佛前磕了九十九个头,祈求佛祖保佑这人再不要来啦,哈哈哈哈。”那人笑闹完,脸色一变,眼珠一转,故弄玄虚道,“你们猜,下面发生了什么?” 夜深困顿之时,正要这些有趣的话提提神:“什么事?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那人压低声音道:“就在他老人家走后,那浴佛潭里忽然跳上来一条鱼,拍拍尾巴,死了。原本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见着死鱼也不得胡乱糟蹋生灵,就在一名小沙弥要将那条死鱼葬进土里时,忽觉鱼腹鼓胀,似中有异物,沙弥十分好奇,就扒开鱼嘴一看,正看到那鱼腹中塞着一卷纸。那纸十分奇特,竟遇水不化!正面用蝇头小字写着一串生辰八字,背面则是四个血红的朱砂大字——女主韩王!” 第467章 嘈嘈切切(四)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震惊的抽气声。 “女主韩王”这新鲜事儿在场的可能很多人还没听过,但是唐朝武皇帝年少时那个“女主武王”的传说,只要不是懵懂孩童,几乎无人不知。 女帝武曌逆天而为,篡唐为周,大肆屠杀唐朝宗室,险些将李家王朝整个掀翻,成了史书上最匪夷所思,也浓墨重彩的一笔。而鱼腹藏书,更是寓意不详,意欲祸乱朝廷。如今这两个颇具神话色彩的典故,同时出现在了当朝,这这这暗示了什么? 很可能一场泼天大乱啊! 欣赏着听众惊异的神色,那商贩凑过头来,嘿嘿一笑:“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呢,你们可知那八字测算出来相符,且姓韩的女子是何人?正是恪亲王一母同胞的亲姐——长公主萧明雪的唯一嫡女,和瑞郡主韩思嘉!据说长公主知晓这个消息时,当场晕了过去,现在都不知道有没有醒过来呢。” 众人啧啧称奇,莫不感叹:“陛下前脚才给和瑞郡主与六皇子指婚,后脚就出了这事儿,这下妥妥的黄喽!” 宁姝听了也不免唏嘘:“这位恪亲王可真是个倒霉催的。若是别人去香取山大闹还好,偏偏去的是他,那位长公主就算心里一万个恨也不能向陛下告状是自己的亲弟弟陷害了自己的女儿,他的亲侄女吧。这不是坑姐是什么?们说是吧?” 一旁悄悄察言观色的哑女,有些紧张地捏了捏盼归的手,盼归摇了摇头,示意她冷静,稍安勿躁,边笑道:“是啊,所以大家都说这位恪亲王顶顶的荒唐嘛。” 宁姝笑着点点头,继续听下去。 人群里有一人起疑发问:“这是京城里才发生的事儿,老兄是如何知道的?” 那人双目半合,神神在在道:“不瞒老丈,从前我跟白鹤观的道长学过占卜之术,我观这城里最近五行混乱,凶煞之气腾腾欲上,于是我掐指一算三月内必有大事发生,反正我这行商的,在哪里做生意不是做,于是麻溜儿收拾了行囊跑出来了呗。” “你是刚从京城出来的,那还有其他什么新鲜事儿吗?都拿来讲讲,正好儿大伙儿都乏得紧呢。” 他慢吞吞嘬了口茶,摆足了谱,才摇头晃脑道:“好好好,那就再说一个。那就说……这个吧!刚才我说的那个是第一大新闻,我日昳出城的时候刚听说的第二大,宁国公家那个祸国妖女,终于见阎王啦!” 有岭南刚北上的,路遥寡闻,胃口立刻被吊了上来:“为甚叫这国公小姐祸国妖女?难不成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么?” 哑女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紧张地望向宁姝,生怕她听到这个名字想起什么,动作幅度之大,令盼归赶紧掐住她的手臂。哑女立刻回神,掩饰地收回目光。幸好宁姝听得正津津有味,并未察觉她的异样。 “你不是京城人士吧?怪不得!宁家那个魔煞星的妖名竟然没有耳闻,且听我与你好好讲一讲。这宁家有女,十岁被批克尽九族之命,十五及笄连嫁三夫,两死一伤,那边厢刚定亲的谈家,才两天就家破人亡,往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谈相,被逼得进寺庙当了个和尚,啧啧,你们说说这多大的威力啊!对了对了,最过分是她明明跟谈家小公子订了亲,还去招惹——招惹——” “招惹什么人?” 老兄义愤填膺:“南平王世子夏侯轻!” 第468章 大珠小珠(一) 周围人瞪大眼睛:“嚯!真假!” 老兄煞有介事,手里只差一块惊堂木了:“岂能有假!我亲眼瞧见,她每天雷打不动地往南平王府门口跑,夏侯世子一开始都不搭理她,可她恬不知耻,天天跑王府门口念情诗,唱小曲儿,逼得夏侯世子不得不开门,往夏侯世子身上生扑!竟还做出当街对夏侯世子强吻的戏码!夏侯世子一颗少男之心清纯如水,生生遭她荼毒了,你们说说,此等行为,简直令人发指! 可恶的还在后头,拿下夏侯世子后她还不满足,上到恪亲王,下到六皇子萧云翊、七皇子萧云岑,全都跟她有不可说的关系,就连刚成年的八皇子萧云锦都被那恶女染指过!我听说,若不是皇后娘娘略施薄惩,就连陛下都差点被她……哎!这这这,不是祸国妖女又是什么!” 有一老丈义愤填膺,当即与老兄达成共识:“世间竟有这等放浪形骸、有违礼教的女子,若教她在世上多活几日,我大越离灭国之日还远吗!” “就是就是,所以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把她收去了,据说死状极其惨烈,真是大快人心!哈哈哈哈……” 众人对宁姝好一顿骂,听得哑女心惊胆战,若不是外头雨实在太大,恨不得立刻带人上车跑了。幸好宁姝正一心吃着盼归刚递过去的零嘴儿,像只认真囤食的小松鼠,无瑕多想。 哑女再松一口气。 有人提出疑问:“我怎么听说,虽然她私生活的确混乱不堪,但于破案一道却是难得好手,之前几场惊天大案都有她的功劳,尤其使臣暴毙案,若无她力挽狂澜,我们与南燕一场纷争无可避免。这么说,其实她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吧?” “嘁!这你就太单纯了吧。这天底下的女人莫不是依附男人生存的。一个女人,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女人,出卖色相得才是她最大的本事。你还真信她所获得的荣誉是她的真凭实学?蠢货!哈哈哈……” 人群里迅速爆发出一长串的笑声。 正剥着松子的宁姝,皱了下眉,顿时觉得手里的美食不香了。 “天下女子莫不是依附男人生存的,这等想法也太过狭隘可笑了。我以为自视甚高,愚蠢而不自知的老顽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附和,还真是可笑可悲可哀可叹,让我不禁感叹,我大越离衰微不远!真叫人痛心疾首啊!” 刚才领头笑的老兄立刻冷脸,腾起身手指道:“哪个小丫头在信口雌黄?有本事站出来!” 慢条斯理地拍掉手上的松子壳儿,又拿帕子擦了擦嘴,宁姝这才慢悠悠站起身,迎上他的目光,轻笑道:“正是小女子,仁兄有何指教?” 那人三角眼朝着宁姝上下一扫,露出轻视的嗤笑:“原来是个丑得连脸都不能见人的丫头片子,怎么着,在下刚才哪句说的不对吗?你倒是说说,这天下女子莫不是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的,有道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若没有男人,你们以为能在这世上活得下去吗?你身上穿的衣裳,身边伺候的丫鬟,门口停的那辆马车,哪一样不是你父亲给你的?就是你将来老了死了,坟墓也得子侄给你扫。倒有胆子到我跟前大放厥词,等你下辈子长出命根子再说吧!整日抛头露面,那是荡妇。你小小年纪出现在这荒郊野外,净往咱们这男人堆里跑,还真是贞洁知礼啊。” 在场男子莫不爆发出怪异大笑:“哈哈哈哈……” 盼归哑女当即气得脸青,哑女忍不住伸手按在腰间软鞭上,当即想上前一鞭子抽烂这些人的嘴巴。 宁姝却半点不气,气定神闲地拍拍哑女,示意她淡定淡定,然后双手背在身后,提步走到那人的跟前,提步逡巡。 第469章 大珠小珠(二) 那老兄被宁姝盯得发毛,冷斥道:“你在我跟前看什么看,不准瞎晃悠!” 宁姝踱步深思,吸溜一口气,抚掌道:“我在看老兄这印堂啊,果然不愧是白鹤观老神仙的徒弟,颇有高见!” “哼,算你识相,今次我心情好,且不与你计较,快快退下。” 宁姝停下脚步,笑起来:“按老兄这高见,我又想了想,也悟出一个相似的道理:这天下男子莫不是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不是吗?为人子者,母赐其命,若无女子,他连人都无可为,只能堕入畜生道、草木道,任人践踏。女娲造人的时候,怕是不小心给某些人造了脑子吧,呜呼哀哉,大写的可怜啊。 为人夫者,妻全其家,若无女子,他的后代无法传承,冷暖无人问,衣食无人忧,流落人间不过清清冷冷一番遭罪,既孤且独。古有丽华、无垢辅佐夫君,继承大统,帝后相辅相成,成就霸业。近有开国皇帝与皇后蛰伏数十年,相濡以沫,终成大事。连千古帝王亦不敢对妻子有所轻视,老兄却敢如此大放厥词,贻笑大方这四个字如何书写,小女可算长见识了!” 赶在那老兄发怒之前,宁姝继续道:“再来为人父者,养育子女乃是天生职责,生而不养才非人也。为人子女,知恩感恩理所应当。可若是为父者,人人都学老兄你将职责夸耀为施恩,并以此为要挟,想必缇萦也不愿救父,木兰亦不屑替父从军了吧。哎~奈何桥上万千魂,若是你们现下听得到,可千万别想不开投胎做老兄的子女啊,那可真是倒了大霉啦。” 宁姝樱唇轻启,啪啪啪啪一顿大珠小珠落玉盘,不带一瞬停歇,把那位老兄的脸色从白说到红,从红说到青,这还没完,最后再来重重一击。 “我今日新闻,南燕使臣入京强娶公主,否则便兵戎城下,五公主萧长悦深明大义,以身献国,真让人敬也佩也。可刚才听君一席话突然醒悟:何必让陛下忍受骨肉分离的痛苦,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去可亲呢?直接将老兄派去就好啦,一张铁嘴,将天下女人千百年的功劳全部抹杀干净,南燕铁蹄不过区区数十万,想必老兄半点不在话下!” 宁姝一番话引经据典,辛辣又诙谐,逗得满场哄堂四仰八叉。 老兄的脸一下子从上黑到了下,气得头昏眼花,腾地起身,怒道:“你个黄毛丫头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编排老子我,今日我便替你父亲好好教训教训你!” 他抓起旁边一个铁棍便朝宁姝挥了过来,招数之狠辣非同一般。 宁姝灵活闪避,边躲边道:“老兄刚才说自己是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我怎么瞧着不像呢。第一,身为一个商人,即便是离开京城避祸,也会本能地备些当地特产带到外地贩卖,多赚一分是一分。可我观了半天,老兄你包袱干瘪,身边一件货物没有,还真是视钱财如粪土的第一奇商啊。第二,商人们为了多做生意,大多圆滑和乐,虽也会学些拳脚功夫以作防身,可行事大多三分保留。可老兄你这面相,半点不像做生意的,反而戾气十足,目光带煞,还真是奇了。 我还听说有种贼寇,他们并不光明正大地躲在深山老林里打家劫舍,反而如蟑螂鼠蚁般乔装打扮,混入路人聚集的破庙、客栈类似的地方,打探内情,待获取路人的信任后,里应外合,将路人们一举杀个干净,再将所有财物纳为己有。这些地方大多在荒郊野外,路人们即便被杀光了,也没人会知晓,于是近期在京城四周已经发生过十来起这样的案件了。不知老兄跟这些人可还熟识?替我向他们打个招呼吧。” 第470章 大珠小珠(三) 当宁姝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假面时,原本还乐乐呵呵,事不关己看热闹的路人们登时色变,不约而同发出一阵“嗬嗬”的抽气声,惊恐后退。尤其是刚才同“商贩”一起大肆贬低女子的老丈,吓得险些一个跟头。他倒是仍然瞧不上女人,可万一这小丫头片子说的是真的呢,小命要紧啊! 那“商贩”四周空地迅速空出了一大片,他眼皮一抖,登时露出了凶相:“你是怎么看穿我的身份的!” 宁姝看了看他虎口厚厚的茧子,以及刚才说书时不经意朝金银首饰打量的眼睛,并不准备告诉他实情,而是故意露出个阴气森森笑容,挑眉道:“因为我就是你刚才口中所说的,那个惨死的宁姝,听到你在‘怀念’我,于是我从地狱里爬上来啦。怎么,惊喜吗?” 她的唇畔的确在笑着,眼却沉得像冰,看得那“商贩”先是一个激灵,随后愈发恼羞成怒:“敢吓唬老子!找死!” 他提棍在手柄处按了一下,哐当一声铁棍一分为二,露出里面尖利的铁锥,足有两尺,一旦被刺中,只有一个结果——肠穿肚烂横死当场。他凶恶地磨着后槽牙,冷笑道:“就算你洞悉了老子的身份那又如何!老子的团伙就藏在这破庙周围,只等老子一声令下,冲进来将你们全都杀光!识相的把所有财物立即交出来,老子留你们一具全尸,哈哈哈哈!” 随着他放肆的狂笑,外头雨幕中登时窜来一道道恶鬼似的黑影,将小小破庙团团围住,像一条条贪婪嗜血的鬣狗,露出獠牙,亮出刺刀,只等杀人吃肉。破庙内登时爆发出绝望的哭嚎声。 车夫老伯从前是当兵的,见状立刻振臂而呼:“不要哭!我们这里有三四十人,外头看影子至多二十个,我们人数是他们的两倍,只要顽强抵抗,未必会输!你们全都站起来!拿出身边所有的木棍重物,跟我一起奋战!” 可等了半天,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人群里面面相觑。有人泄气道:“我们人多有什么用,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麻匪啊!我手上连鸡血都没沾过啊!如果反抗,说不定死得更惨……” 有个胆小的立刻从后头钻上前,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饶:“我全部家当都在这里,全给你们,饶我一命吧,我保证绝对不向其他人说发生了什么!英雄好汉们,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有了第一个背叛者,紧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五个,第十个,很快破庙里乌泱泱跪满了人,看得老伯痛心疾首:“起来!你们还没有尝试,已经,打断了自己的脊骨,尊严呢?骨气呢?快起来!” 可是依然没有一个人起身,庙内响彻呜呜的哭声。宁姝按住老伯感叹摇头:“别劝了,没用的。” 懦弱与逃避虽然可耻,但这就是人的劣根性。膝盖一旦弯下去,想再站起来太难。 “看看看看,你们跪在老子面前的样子就像一条狗!”享受着人们走投无路的悲鸣,“商贩”仰头狞笑,他眼睛一瞪,铁锥指向宁姝,“这样吧,老子给你们一个机会,把这个丫头捆起来杀掉她的头颅摆到老子面前,老子今天留你们一条小命!去吧!哈哈哈哈!” 第471章 大珠小珠(四) 登时,几十双眼睛如闪着冷光的刀尖,迟疑地朝宁姝围了过来,看得她心里发寒。她默默看着那一张张陌生可怜又自私无情的脸庞,一点一点捏紧了掌心。 她厌恶地望向“商贩”,咬牙道:“你是恶鬼!” 他冷笑两声:“恶鬼又怎么样,玩弄人心才最有意思啊。你不是想当女英雄吗?咱们玩一局游戏,看看这些人是选你的命,还是选他们自己的命。你要是赢了,老子就放过你。 这些年来,这种游戏玩过不下十次,每次都是我赢,玩得我都没兴致了,这样吧速战速决。我数到五十,要是你们还没能把她的头颅割下来,我就送你们一起上西天!一、二、三……” 一枚掉在地上的铜板都能引发乞丐们大打出手,头破血流,更何况是生死呢?鸦雀无声的庙里,一名跪在角落里的七尺大汉抹着泪道:“我家婆娘刚生了娃儿,正在家里等我回去,我还一面都没见过她们母子啊……” “我也是,我也是,我接到信儿老母病重,这才连夜赶路经过了这里,我不该死啊!” “我们老两口吃了大半辈子的苦,还没享过两天福,就这么死在这里,冤啊!” “……” 面对周围蛇鼠般聚来的目光,车夫老伯从后脑勺一路凉到了脊背,谁都不想死,想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可他们的活难不成要建立在他家小姐的死上? 他颤着手怒道:“我家小姐一眼看穿了此人的身份,若是想逃命,只需悄悄带我们独自离开即可,你们是生是死与我们何干?可她并没有,反而冒险当众拆穿,就是为了提醒大家注意,想保全你们的安危。可你们竟然这样恩将仇报,你们的良心呢?难道被狗吃了吗!” 车夫一段话暂时镇住了人群,大家面面相觑,羞愧地低下了头。 可“商贩”的数数声还在继续,他冷笑着望着这群人,故意又加快了速度:“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 一声一声,是生命的倒计时,不断挑战着人性。 人群里,一个人腾地站起来,是个带着孩子的父亲。他压着孩子的头,朝着宁姝噗通磕了几个头:“这位小姐,对不起!我的孩子才七岁,我死没关系,可他不能啊!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你想救我们的命,为什么不救个彻底呢?佛祖当年也是以身饲虎才得的大造化,我们这里所有人都会记着你的恩德,将来天天给你烧香送纸钱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庙里就充斥了各种哭嚎声,不约而同地望向宁姝,愧疚又贪婪:“要是你肯为了我们这么多人牺牲你一个,我一定到庙里为你供奉长明灯,求如来佛祖玉皇大帝保佑你早日登仙!” “好人会有好报的,你一个人,我们这里几十个呐!求求你啦!” 他们虽膝盖跪地说着祈求的话,双拳却握得死紧,余光不由自主去搜寻身边的木棍或者绳子,像是但凡宁姝说个不字,他们随时冲过来将她这个“自私鬼”血溅当场。 第472章 无声有声(一) 历劫七世,宁姝自以为见识过人生百态,可眼前这幕,却令她如至冰窟,如见极恶。旁边车夫双手剧抖,想带着宁姝破釜沉舟冲出去,却被人墙无形中围堵住。 她冷冷地对上“商贩”邪狞的眼睛,如同最后一场不肯认输的拉锯战。 “后悔了吗死丫头?为了这帮人,得罪了老子,肠子都悔青了吧哈哈哈!”那人咧着嘴,猖狂地露出满口黄牙,大笑道,“虽然你丑得不能见人,不过身子倒是瞧着纤瘦得宜有滋味得紧,这样吧,只要你现在当着这些人的面把衣裳脱了,主动伺候老子一回,伺候得老子高兴了,说不定老子看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份上,大发善心就放掉你了,哈哈哈哈哈!” 老丈气得脸色发青,恨不得冲过来跟他拼命。宁姝一把将他拉住,像一块走投无路,却坚定如初的玉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辈子,只有是我做过的决定,那就绝不后悔,同时绝不认输!” “呵呵,嘴硬!那就看你能硬撑到几时!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越来越多的人绞尽脑汁地想尽办法,想劝宁姝“主动”去死一死,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摸身边的棍子,只等第一个站出来挥下这第一棒。却有一人啐道:“呸!你们这些人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真叫人看不起!” 众人循着这道声音望去,宁姝也脸色苍白地抬起头,发现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个为“宁姝”正言的年轻人。他说:“刚才还合起伙来看不起女人,说她们干不成大事,都是依附男人活。现在却要逼着人家为我们牺牲,你们还是男人嘛!就你,你要你儿子活下去,可你儿子今天亲眼目睹了你卑劣的恶行,以后有样学样,十有八九长成个坏胚!有本事你拿起旁边的木棍反抗啊!打死这帮匪贼,才算你的能耐!” 周遭立刻有人反驳:“你凭什么这样说我们,难道你就不想活吗?这么冠冕堂皇的,呸,我才不信!” 年轻人道:“我是想活没错,可要是为了自己活,而强迫别人替我去死,那跟我亲手谋害了人命有什么分别?这样的杀人犯就算活着,一辈子也活得像个畜生!” “畜生就畜生,活着也比死了好。” 又有人道:“我也觉得不能干这事,我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可做人的道理我老母一句没少教,就算我出卖灵魂苟活下来,往后我也没脸见我老母。” “要是我族中亲友知晓我干了这事儿,往后再也抬不起头的。” “不能做,不能做!” 人群经过短暂又漫长的窸窣后,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从先开始的势均力敌,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慢慢地,站在宁姝这方的越来越多,直至“五十”终于数完,“商贩”不满地阴下了脸孔。 峰回路转后的暖风,将宁姝冻僵的四肢百骸逐渐化开,她长舒一口气,露出一抹微笑:“看来,我赢了,你终于输了一次。这世上还是人多,鬼少。” “商贩”恼羞成怒地眯起眼睛,横肉颤抖:“呵,都想当人,不想当畜生?那我就满足你们!来人,点火!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宁姝厉声道:“来啊!看看你们这些假鬼魂遇到我这个真鬼魂,到底谁怕谁!” 随着“商贩”一声击掌,屋外十数条黑影鬼魅似的撞破门窗,执刀而入,每一把刀的血槽山都染着洗不掉的血。 他们红着眼,龇着牙朝着庙里的小羊羔扑过来,准备扒皮吃肉,可刚踏进屋内的刹那,忽然一道火星急速闪过,紧接着一声震天巨响,那些匪寇们根本来不及逃跑,已经被炸上了天。 这一瞬的变故来得太快,其余苟活的人慌忙后退,可是还没等他们迈开步子,紧接着又是一道火光,将剩余的人也炸得血花四溅,残肢乱飞。谁也没想到,原本的绝境顷刻间扭转了个儿,“商贩”整个人吓傻了,劈声道:“怎么回事!你干了什么!干了什么!” 宁姝收回事先捂住耳朵的手,拍拍她的小心脏,而后微笑着轻快击掌,从刚才起就无声消失的盼归、哑女终于归位。 她愉悦挑眉:“多谢老兄刚才肯浪费时间与我玩这个游戏,不然我的婢女们也无法找到时机,趁你不备悄悄布下这些精妙的小设计啊,怎么样,这几份恭迎的大礼列为兄弟们可还满意?” 第473章 无声有声(二) 二十个兄弟顷刻间死了大半,“商贩”一下子怒红了眼:“你这个贱人!我要你命!!!” 哑女旋身抽鞭挡在宁姝身前,目光如刃,仿佛在说:你来!想杀我家小姐,先过我这关! 剩下几个还留着一口气的匪贼,得到“商贩”的口令立刻提刀围了过来,已经没人再管那些路人,目标只有一个——将宁姝千刀万剐,以泻心头之愤! 路人们经历了刚才震撼的那幕,一个个被吓蒙了,等到清醒过来,求生的本能让他们下意识朝着庙外蜂拥而出。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刚踏出去破庙几步,一双双狼一样的眼睛从漆黑的围墙后再次闪现,朝着他们围了过来。 听到外面一声声惨死的嚎叫与震天的哭喊,里面还夹杂着孩子大哭的尖叫,腥红的鲜血在暴雨持续的冲刷中,很快将整间破庙围成了一片血红汪洋,宁姝脸上的浅笑登时凝固在那里。 糟糕!棋差一招! 她竟没有想到,这伙贼寇竟然还有后招! 商贩舔着铁锥上滚烫的血珠子,露出獠牙,阴森森笑道:“你以为你是螳螂了?不,老子才是黄雀!我要这里所有人,死!” 得到了后援,暴走中的恶鬼杀伤力倍增,每一头都是嗜血的猛兽,饶是哑女身手过人,以一敌多还是左支右绌。宁姝被车夫老伯跟盼归护在中间,渐渐落入下风。哑女身上被割伤了第一刀后,很快就是第二刀、第三刀,鲜血像这外头的雨一样将哑女身上浅紫色的粗布一块块染湿。盼归与老伯也慢慢带了伤,宁姝一脚将一名匪寇踹翻后,望着他们身上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心如刀绞。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她们都会死在这里! 眼见哑女手臂上又被砍了一刀,软鞭“啪”落在地上,一只脚扫过来将她踢到了墙上喷出一口血,而后将她踩在了地上。 当“商贩”狞笑着,提起手中铁锥要刺穿哑女脊骨时,宁姝“哐当”一声丢下了手中的剑,咬牙道:“别杀她!是我得罪了你们,放过她,我的命给你!” “你的命给我?那好啊,先砍自己一刀给我看到点诚意再来说话!否则,我立刻把她的脑袋砍下来,然后把她的肉剁成一块块给你看!” 哑女嘴角含血,艰难地扭过头震惊地望向宁姝,拼命朝她摇头:不要,小姐你快逃出去!还来得及!不要管我!你千万、千万不可以伤害自己! 盼归亦脸色煞白:“小姐!” 然而宁姝半点迟疑也没有,她抓起那把刚才丢弃的刀,闭上眼睛决绝地狠下心肠:“好,是男人就说话算话!” 她手起刀落,一道惨白刀光溅起血花滚烫,宁姝捂住手臂砰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痛得浑身抽搐。 痛痛痛痛痛啊! 原来自己砍自己,竟然会痛成这样!她眼前一花险些一口气晕过去,靠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强行拉回了一丝理智。 第474章 无声有声(三) 豆大的冷汗啪啪落在地上,她伸出手臂,将那道足有半尺长的伤口暴露在他们面前,因为足够用力,两边皮肉翻开,里面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来,流了半地。 “唔唔唔!!”哑女眼眶几乎撕裂。 盼归泪如泉涌。 宁姝朝她虚弱地笑笑,安抚地点点头,而后道:“这刀已经砍过了,诚意应该还可以吧?放了她,接下来我的小命随你们便。” “哈哈哈!好好好,果然够实在!你的诚意我看到了,你这样又聪明又狠的女人,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啧啧,直接杀了反倒可惜了。这样吧,我就大发善心再给你个机会。你不是要当救世主活菩萨吗?你看院子里那些人,你刚才一心为了救他们与我翻脸,可他们呢?为了自己苟活差点想合起伙来杀死你!你绞尽脑汁,设计炸死了我那么多兄弟,给他们铺出一条活路。他们管都没管你,自己就先跑了。就这么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值得你为他们赴汤蹈火吗?我都替你不值!” 他哀叹着走过来,双手按住宁姝的肩膀,将她的脸庞强行扭到外面那片炼狱的方向。炼狱里,成堆的死尸早就了无生息,剩余的老弱残兵被踩断了脚筋,压在了地上,跪成一排。他们在大雨里哭着,却不知到底该哭给谁听。 他咧着嘴,抬起那双三白眼,轻声蛊惑道:“有些人值得活在世上,有些多活一刻都是浪费。走过去杀掉他们吧,只要你今天替我把他们都杀了,我就把你跟你的婢女们全都放了!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该做最聪明的抉择,乖,去吧。” 恶魔是什么声音?就跟他一样! 宁姝每一个指头都在发抖,无法自制,每一块皮肉都像要裂开来。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无比憎恨又恐惧道:“你想毁了我!” 她恍然领悟,这或许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瓮中捉鳖的局。他一次又一次地考验她,与她打赌,让她短暂得逞后再度落下深渊,逼她自残,最后让她挥刀杀人,目的并不是为了什么钱财或者泄愤,而是一步一步有谋划地将她逼到绝境后,打碎她的自信,粉碎她的道德,踩烂她的做人的底限原则,直至将她从里到外彻底摧毁! 当她听信他的话,杀掉第一个无辜的路人时,她往后就不再是她,而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连自己都无法面对。这比直接杀死她,还让她难受。 可是不动手吗?哑女一路人为她尽心尽力,哪怕被她暗算,也义无反顾地挡在她面前为了拦下一刀又一刀的伤害。教她死没有问题,可是她如何能亲眼看着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因为受自己的连累而失去宝贵的生命呢? 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 因为巨大的痛苦,她双手紧握,更多更多的鲜血从她的伤口里奔涌了出来。 让我晕过去吧,或者当我现在就死去,这样就不必面对这样两难的抉择。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忽然窜入她的心头:“你们不是单纯的匪寇,你们到底是谁!” 第475章 无声有声(四) 欣赏着她痛苦的表情,那人古怪地笑了起来,“不是你自己断言我们是匪寇吗?怎么现在又疑问了?” 宁姝闭了闭眼睛,如实相告:“刚才是我随口胡说的,我只是粗略猜出你并非善类,又听到庙外的脚步声,所以有了模糊的猜测。为了另其他人相信,随口编了几句。” “那你说你是宁姝呢?” “也是我信口胡说的,我失忆了,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只是听你刚才说书,随便借了个名头想唬一唬你们。我并非那位宁家大小姐,只是一介沦落青楼的商女。” “有趣有趣,你竟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主子知道了怕是要乐疯了!哈哈哈哈……”他笑够了才停下来,并不打算自揭开真身,“我们到底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婢女快死啦,她的命就在你手里,快做出决定吧,我的耐心快耗尽了!” 他抬脚在哑女后背上一下一下跺着,踩得她脖子一仰,不断吐出黑红的血来,声息越来越微弱。 宁姝的眼眶剧烈震动,眼角赤红水波不断,她用力闭上眼睛,再度捡起那把染着自己血的剑,一步步走向庙外。 这真是一场瓢泼大雨,明明已近寅时,可天际看不出丝毫要亮的即将,太阳被彻底闷在了瓮中,仿佛再也不会天亮。 她浑身被雨打湿,手臂上的伤口被水冲下,啪嗒啪嗒,稀释扩散,与旁边那具老伯的尸体身上流出的红色,混在了一起。 跪在血水里的人们,朝她惊恐摇头:“不,不要啊!我们知错了,我们不该抛下你的,求你别杀我们!求你了!” 有人亲眼目睹了其他人的死亡,已经半疯了,额头砰砰砸在泥塘里:“别杀我,别杀我,啊啊啊啊啊,我不想死啊!” 脑子里两道声音在激烈拉锯。 一个在说:你没看见吗?哑女快要死了!她死之后就是盼归,就是张伯!原本他们都不必死的,可以一起早早地逃离,就是因为你的骄傲鲁莽,想要当救世主,将他们活生生地拉进了这个泥潭。你真的要把他们害到死才甘愿吗?快,趁还来得及,赶紧动手吧,只要动了手,哑女就就不必死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另一个在说:你凭什么替别人决定他们的生死!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谁也不是圣人,这些人逃跑也是情有可原,况且他们都是在普通不过的平民,手无缚鸡之力,又有什么错呢?当你的双手染上血的那一刻,你跟这些匪寇又有什么分别?! 这一个继续争吵:你以为你不杀,他们就能活了吗?不要天真!就算你不动手,那些匪寇也不会放他们活着出去,既然如此,为何做无用功白白浪费一线生机呢?蠢货!优柔寡断,只会满盘覆灭! 那一个破口大骂:你明知道这是对方故意设计的,你还往圈套里跳,不是正中对方下怀吗?就算你救了哑女他们,你们这辈子也会活得猪狗不如! 又一个阴森笑道:人活着才可谋大事,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反正他们活不成的,你先杀了他们,待来日再为他们报仇,不也一样吗?他们在九泉之下,兴许会感激你呢? …… 眼泪无意识地从眼眶坠落,拿着剑的手不停颤抖,对上面前一双双同样含泪祈求的眼睛。当刀尖缓缓抬起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声孩子的呼喊。 “姐姐……别杀奇儿,奇儿害怕,姐姐,求求你了……” 奇儿,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她也曾有个弟弟唤类似的名字,犯了错以后小猫一样软软地靠在她怀里撒娇,假意告饶:姐姐,姐姐我知错了,求求你原谅冀儿一次吧,可别再生气了…… 心口剧烈撕痛,刚抬起的刀尖“啪嗒”坠在了地上,宁姝狠狠闭上眼睛,更多的眼泪连成涟漪哗哗落下:“哑女、盼归、张伯,我对不起你们,我下不了手。你们恨我吧,黄泉路上我给你们当牛做马,好好赔罪。” 盼归等人亦垂泪自弃:“小姐,你别这么说,是我们辜负了夫人的嘱托,没照顾好你,反而让你落入了如今的境地,我们罪过深重,该当一死。” 宁姝回首,朝她微笑摇头,各自释然。可她没想到,就在她回头的那一刹那,跪在她面前哭求的男童忽然起身,抓起一把匕首狠狠地刺中了她的腰部。 第476章 夜雨听心(一) 十里之外,夏侯轻胸口剧烈一痛,眼前昏暗,猛地从马上坠落,跌落到雨塘之中。 “世子爷!” 徽墨等人立刻从马上跳下,奔去将他扶起,一探额头滚烫,身上早已被雨水浸透,冷得像块冰。 他手中的黑色绸缎早就飘进了雨里,浓黑似墨的睫上缀满了水珠,揪住痛得要裂开的心脏,道:“她出事了,扶我上马!” 探过他的脉象后,徽墨瞪大眼睛震惊地望向他的颈侧,别过头去忍住喉底的悲声,摇头道:“不行,您不能再赶路了,再这样下去,宁大小姐还没有找到,您就先出事了!” 像有一万根针在四肢百骸游走,只要一个呼吸,就能让他痛得昏过去,夏侯轻狠狠地抠住心口,五只血色的指印从衣袍里染出来,混进了瓢泼的大雨里。他预感一定是她出事了,否则他不会痛成这样。 宁姝!宁姝! 他嘶哑着声音道:“难道我的话你们要违抗吗!九思,扶我……起来!” 就算是平时最唯命是从的九思,这一次也没有动。徽墨终是没忍住哭声:“爷,之后你要打要罚我都受着,绝无二话!可是今夜你真的不能再勉强自己了!你知不知道你……你真的会死的!” 夏侯轻冥冥中有了一种预感,他平静下来,伸手在自己颈侧触碰了一下,而后轻声道:“它来了,是么?” 徽墨嘴唇激烈颤抖着,再也忍不住,捂住了眼睛。那盏微弱的琉璃灯下,就见夏侯轻雪白似玉的颈侧,那三瓣静默绽放的血红梅花旁,隐隐又生出一缕血丝,如同花瓣的经络慢慢向四周延伸,即将在不久的将来开出第四瓣美艳绝伦的花来。 可是不该的! 从第一瓣梅花长出到第二瓣,中间隔了七年。而第二瓣到第三瓣,隔了三年!就算是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下一瓣梅花长出也应该是一年有余。现在才堪堪一载!速度发展得这样快,别说二十五岁,很可能明年都—— 这么好的世子爷,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折磨他! 庞大的悲恸让徽墨想放声哭出来,可是又碍于世子爷在场,不敢真的发出声。他用力咬住手背,咬得沁出血来,没让自己哭出声。 “来就来吧,我等它多时了。”夏侯轻淡笑一声,云淡风轻,似乎半点没把它放在眼中,“这样的命数本就是在我预料之中,只不过或早或晚罢了,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在过去的十一年里,我被它纠缠,受它折磨,险些一次次被它击垮。我的生命一度被它牢牢捆绑,陷入偏执,无法挣脱,直至遇到她,我才从那个黑暗的绳索里一点点挣脱。那么多年里,我与它相争相斗也未被它杀死,不过是第四瓣初现,有本事将我的命一下拿走!若是不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一定要找回宁姝!” 徽墨终于忍不住大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像个孩子。九思、歙砚等人亦是眼圈发红,握紧拳头无声垂泪。 匆匆哭过后,徽墨举起衣袖用力抹了泪,弯下腰将夏侯轻背起:“好!世子爷,只要徽墨还有一口气在,就算是驮着你,也一定帮你找到宁大小姐!” 第477章 夜雨听心(二) 徽墨将身上的蓑衣脱下,将他家世子爷盖得严严实实,然后扶到了背上一同上马。 后面,一辆轻便的马车在风雨中飘摇而来,在他们身后停下,一道雪色宫装从车里下来。 徽墨回头,待看清那个一身雪色宫装的人是谁后,惊疑道:“十三公主?你怎么来了?” 萧长平一身雪色宫装在大雨里飘忽,很快也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宫女为她撑伞,也被她推开。她眼角含泪,望着他们道:“我一路追着你们来的。夏侯世子,你放弃吧,别再追了……” 听到她的声音,夏侯轻压抑着咳嗽,疏离道:“原因。” “你这样子,还怎么追下去。”萧长平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嗓子里含着哭声,“而且……没用的,即使追上了,也于事无补,反而是害了她!” 夏侯轻语气里充满了距离,再不复从前宽和容忍,仿佛对待一个陌生人:“若不是你从中作梗,她也不会落入险境,我为何要信你。” 面对那样冷漠的面容,萧长平下意识地躲闪,可是旁边九思他们的神态一模一样,即便是那个月夜里会给她递帕子,让她不要哭的徽墨,看她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戒备。 这种被所有人孤立敌对的感觉,让萧长平心里狠狠难受起来,她张了张嘴想为辩解几句,可是张口后,什么都说不出来。 夏侯轻不再管他,哑着声音道:“走。” 看着他们上马离去的背影,萧长平攥紧拳头,终于忍不住大声说出实情:“我说实话!偷走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母亲和馨郡主!” 徽墨立刻勒马,错愕回头,失声道:“什么?!” 真的假的?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他们一直在调查的谋害宁大小姐的凶手,竟然就是她的母亲!是这雨太大还是夜太深,他听错了? 他下意识道:“这怎么可能!你胡说的吧?你又想撒谎欺骗我们!” 萧长平极力摇头,为自己证明:“我没有!若是我刚才所说有半点虚言,便叫我今生今世不得所爱,孤苦而亡!” 徽墨心襟动了动,下意识朝她近了一步,可又勒住缰绳退回了原位,极力维持冷硬的面孔道:“之前我们信过你,可你还是骗了我们,我如何还敢再信你?” 萧长平脸上血色又退了几分,雨水已经将她堆云般的发全部打湿,这让她看起来惨淡而可怜:“我这次真的没再骗你们,你们信我一回吧,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天夜里,我与你们商量好逃婚的对策后赶路回宫,就在回宫的路上,我遇到了拦路的和馨郡主,她向我提出了一桩交易:只要我帮她完成这个计划,做出宁姝暴毙的假象,而后将宁姝悄无声息地送出京城,离开大越,她就帮我解决和亲的困局。 我起先并不想答应她的,因为我实在不能理解她这样做的目的。可是无论我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出原因,在我再三逼问下,她直接跪在了我面前,说宁姝只要待在京城一天,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现在能帮助她的人只有我。 看到那样的她,我就想到了我自己的母亲,她临死前也是用那样类似的眼神望着我……对不起夏侯世子,我知道只要答应了,势必会背叛你们的信任,让你陷入痛苦之中,可是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拒绝!而且——” 她难以启齿地咬住嘴唇,不堪的话不敢说出口。 而是她当时的确存了私心,看着他跟她相依相偎的情景,她心如刀割,实在无法接受。那一瞬间,她心里那道阴暗的声音战胜了她所有的犹豫。 如果,如果宁姝消失了,那么她跟夏侯世子会不会还有机会呢?这是她记挂了将近十二年的人啊,她如何能舍得放手,宽容大度地祝福他跟另外一个女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第478章 夜雨听心(三) 萧长平表情那般真挚急迫,全然不似假话,徽墨迟疑的望向他家世子爷,就见他家世子爷在听到后并不半点惊愕,反而极其沉静地启唇,道了几个字:“我猜到了。” “你已经……猜到了?”萧长平讷讷道。 哗哗的雨声掩盖了夏侯轻压抑的轻咳声,如烟幕般使他的面容与声音显得隐约朦胧,可这雨也如琢玉之刀将他骨子里的冷静坚毅雕磨得棱角分明,纤毫毕现。 “咳咳,”他开始沉冷分析,“昨日事发我乍闻噩耗,亦心旌震撼,无法思考,直至这一路策马,我静下心来仔细斟酌,其中破绽逐一显现。 第一个破绽在于:一个母亲,在得知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突然暴毙而亡,且死因中疑窦丛生时,第一反应除了悲戚外,应该就是愤怒,想要立刻抓出那个罪大恶极的凶手,为女儿复仇。可是她当时除了悲恸痛哭之外,并无其他反应,就连宁国公也沉默待之,没有一个人提出调查追责,仿佛都默默接受了那是场意外。 第二个破绽在子归身上。子归是宁国公派给她的贴身暗卫,也是死卫,除非特殊安排,绝不会脱离她十丈范围。而且她们主仆感情甚笃,子归不止一次为她以身试险,险些丧命。在这样的前提下,在乍闻她死讯后,子归必会出现为其哀痛竭力查明缘由。可是她失踪了。从昨天宁姝入宫到现在,一面都没有出现过。这绝不寻常,引人深思。 以及最后一个破绽——五公主。在我赶到驿站询问无果后,她对我说了一番话,她说:这些年来岁月痴长,唯一参透的事情就是——有些事乃老天注定好了的,分开也许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安排。还劝我万事莫强求。 她与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帮助对方掩藏宁姝的痕迹,并且一再劝我不要再追,仿佛她笃信宁姝并无危险。唯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在心目中偷走宁姝的是一个绝对不会伤害她,并且一心为她考虑的人。 三个破绽相互融合后,最后的答案并不难猜出了,偷走宁姝的人除了她的母亲,我再也想不到其他更吻合的人选。” 他条理这样分明,几乎已经将事情轮廓描绘得清晰明透。萧长平握拳追问道:“你既然猜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执意去追?也许放她离开才是对她最好的呢?” “不可能。”夏侯轻冷笑了一下,偏执决绝。 若是逃跑就有用,那她自十岁以来被缠绕的诅咒以及他颈侧即将长出的第四瓣梅花,显得多么可笑。和馨郡主冒着这样大的险要将宁姝送走,恰恰印证了那个躲在阴暗中的人已经蠢蠢欲动,蓄势待发。这么多年来,那个人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又岂会让宁姝那样轻而易举地离开大越?和馨郡主想要玩一出金蝉脱壳,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而可能正落入对方的圈套。 一想到她可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到可怕的伤害与非人的折磨,他的五脏六腑便翻来搅去地痛着。 死期将近,她是他黑暗生命里唯一一道光,他绝不允许这光被人夺走。 “这世上唯有我能保护她,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只能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徽墨,继续赶路!” 第479章 夜雨听心(四) 被他的诉说深深震撼了,萧长平眼眶滑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来,不知是被感动了,还是终于接受,没可能了,即便到死,她跟夏侯轻永远没有可能了。翻搅的情绪,让她用力闭上眼睛,大声道:“你说你能保护她,可是你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这样,说不定自己先倒下了你知不知道!” 马背之后,夏侯轻唇畔微勾,似乎丝毫没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那我便死在她之前,为她去黄泉铺路。” 破庙之中,腰部被一刀刺穿,宁姝喉头一腥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一瞬间的天昏地暗让她仿佛看到那条熟悉的黄泉路又一次向她招手。 “小姐——!!!”盼归想冲过来,被匪贼一掌击中后背绑跪在地上。 宁姝荒诞地扯了扯嘴角,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去。 那孩子松开手,怕得浑身哆嗦,指着身后边后退边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是她说的,只要杀掉你,就放过我爹爹的,奇儿不能没有爹爹啊……姐姐,对不起……” 他身后,一个人自黑暗中走过来按住他小小的肩膀,轻轻笑着,声音沙哑,正是那孩子口中的“她”。 “商贩”等人立刻屈膝行礼:“主子!” 她随意摆了摆手,抬起头露出斗篷下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弯腰凑在哭泣的男童耳边夸赞道:“小孩儿,你做得很好,你爹爹因为你挽回了一条命,你真是个好孩子,现在再朝她刺一刀,我就放过你。这样,你跟你爹爹都能活着回家啦。”那声音极其鬼魅,像蛊惑人心的魔鬼。 小孩儿惊恐大哭着,可转眼又是一刀,刺在了她身上。 只是这刀因为哆嗦得厉害,刺歪了,留下一道斜斜的血口子,宁姝一掌将他拍开。 小孩儿跌跌撞撞地趴在自己父亲身边,放声痛哭,听到那“主子”满意的嘶笑:“哈哈哈哈……”大袖一挥,匪寇们大发善心地将这对父子放离了破庙。 宁姝半边身子都木了,剧烈的疼痛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刺着她神经,让她痛得想大喊出声。可更难受的却是胸膛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 她捂住伤口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又被她咬牙咽下。她抬起头,眼睛在冒火:“你,是谁!你究竟是谁!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我是什么人?好问题。”面具之下,女人的声音沉沉闷闷,她踱着脚步慢悠悠地在宁姝面前逡巡。 “一个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人啊。或许你从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我却亲眼见证了你成长的每一个阶段,看着你从白白软软,一出生就会笑的婴孩长成了聪颖可爱,打抱不平的女童;又从三尺高的女童慢慢长成了亭亭玉立,坚毅果决的少女;看着你初初被诅咒锁定,被全城百姓忌惮排挤,躲在角落里悄悄哭泣,到后来坦然待之,悄然成长,在一次次破解大案中独当一面,出尽风头;这十六年零九个月,都有我在暗处悄悄陪伴着你啊,我的好孩子。” 大雨里她站在她的背后轻轻抚摸她柔软的发,低语轻笑,像个慈蔼的长辈,又像是一只踩着血脚印,从烈火之渊中一步一步爬出来的会呼吸的鬼。 第480章 困兽之斗(一) 面对这样一个人,宁姝有史以来第一次生出一种近乎恐惧的感觉。 像一只振翅的鸟儿,自以为天高地阔任她施展,还想与命运斗上一斗,可没想到自己实际上一直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鸟笼中。鸟笼的主人一直站在鸟笼外静静地观察着她,看着她折腾,看着她蹦跶,如同看一个解闷的玩物。待到看腻了,就伸出手打开鸟笼的门,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鸟儿一掌握住,生生勒死。 欣赏着她眼中无法隐藏的惊骇与恐惧,“她”慢慢笑着,那只在她发丝上抚过的手如毒舌的信子,轻轻抚上她的脸庞,如同欣赏一件极珍爱的瓷瓶摆件。 “你啊,跟小时候的我太像了,就像老天爷又造了另一个我。有时候看着你,就好像看见我自己一步步成长的旅程。成长得肆意洒脱,自由无拘,就如同我本应该的模样。所以我一边想毁了你,一边又舍不得,一边舍不得,又必须毁了你。原本我是准备在你生辰那日再出现给你惊喜的,没想到差一点就被你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但老天爷帮我,还是让我找到了你,看来,你我的缘分注定是该纠葛在一起的。” 一股又一股的寒意,如同落在身上的雨水,从她身上一道又一道的伤口里不断夺走她身上的温度,令她寒入骨髓。 她说:“为什么……我跟你到底是怎样的夙愿,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你想套我的话,从我的只言片语里寻找判断我身份的线索是吗?乖孩子,你放心,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除非,你死去。” “她”轻声说完,收回手向后退,重新退回那片阴暗的雨幕中,抬起手朗声道:“看在我们过往的情分上,我刚才几次给你机会,可你就是不珍惜。现在,选择权又重回他们身上了。来,想活命的人都拿起你们身边的刀、剑、匕首,一人一下刺在她身上,只要刺下去,你们就能跟那对父子一样安然无恙地离开了!” 跪在地上在绝望边缘徘徊的人,在听到这声后,皆像被一脚从悬崖踹回了人间,惊愕又充满期盼。 “真……真的?”人群里,那个被吓破胆的老丈抖着湿哒哒的白胡子,颤颤巍巍道。 “她”哂然一笑,面具后那双无情的眼睛冷瑟瑟地瞥去一眼:“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反正这刀又不是刺在你身上。” 那老丈握起旁边一把断刀,双腿打摆走到宁姝面前,愧疚又瑟缩地望了她一眼,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说用力地朝她身上刺了过去。 宁姝向后躲避,可四面八方十几双手像嗜血的鬣狗般朝着疯狂地扑了过去。就连之前那个接连两次替她仗义执言的人,这次也红着眼睛满怀羞愧地抓着刀站在了她面前,连连摇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被吓破胆了啊!死亡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反正她就说只要刺你一刀就放过我们的性命,没有说深还是浅,对不起,我发誓我就轻轻地刺一刀好,真的就轻轻的一刀,你不会感觉到痛的好不好……” 然后一刀又一刀,轻轻的,重重的,发疯的,悲怆的……十几把残刀、匕首,甚至是一块锋利细长的石头,全都朝她身上刺过去。她想要逃,可是双手双脚被人群死死按住,无法躲避。一个人刺完后,得到“她”的开口特赦,其他人像闻到腥味的蟑螂更加发狂地朝她扑了过去。 她痛得无声大叫。 痛啊!!! 比扒皮凌迟还要痛千倍万倍!谁来救救她,或者干脆让她死去吧!!! 第481章 困兽之斗(二) 整个身体像漏了无数洞的破筛子,每一处都在漏风,无数重巨大的疼痛叠加在一起,她连喊叫都只能无声。 可“她”还是如魔魅般死死缠着她不放。 “你看到了吗?这世上的人,都是这副德行!前一刻还正当光明,扮演忠臣君子,下一刻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礼义廉耻、忠诚信义,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全都可以抛弃!痛吧?痛就哭出来吧,哭出来给我听。” 宁姝喉头不断喷出血沫来,好像五脏六腑有一处被搅碎了,要从嘴巴里流出来,她滚着泪嘶吼道:“你给我……滚!我不会哭……我死都不会哭给你看!” “小姐!”盼归双耳都渗出血来,耗尽全力挣脱了缚绳,冲到了“她”面前。 望见盼归那双如漩涡般的眼睛,“她”短暂定住了一瞬,而后冷笑勾唇,挥袖一掌将她拍飞:“雕虫小技也到我面前献丑,自寻死路!” 盼归被一掌拍成重伤,垂死地趴在了地上,不知死活。 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们就如同微末蝼蚁,再蹦跶也不过是一场笑话。滚烫的泪水流出来混进雨里,宁姝大喊道:“有能耐你杀了我!!!” “她”讽刺摇头:“不,我不会那样做。死亡对你来说不是惩罚,而是嘉奖。我的乖孩子,我这么多年来饱受的痛苦,怎么可能让你如此轻而易举就了结了呢?恨我吗?不,你应该恨眼前这些人!恨这全世界! 你这一路上一直都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吧?我告诉你,你叫宁姝,宁国公府的嫡长女。你身上中的药,你被抹杀的记忆,包括被抹去了身份扔进和亲队伍里赶出大越,都是拜你的亲生母亲所赐!你觉得惊讶不可置信?告诉你,是真的,这就是事实!你那么容易被人暗算,其实就是因为你的母亲亲手在你的羹汤里下了毒啊,你可以问一问你这个装聋作哑的婢女是不是这么回事。” 宁姝以为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可是听到这些话,她嘴里还是猛地又吐出一大口血来,她瞪着遍布血丝的眼睛,竭力否认:“不,不可能,我不信!” 哑女被解开穴道,面对“她”的逼问,含泪拼命摇着头:“不,不是的!郡主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小姐你,你千万不要信她的胡话啊!” 可是当她张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宁姝眼里的光就黯淡了。 “她”还在挑拨:“听吧,她这个哑女的身份都是假的,全部人联合在一起,把你耍的团团转啊。” 哑女,也是子归,痛哭自辩:“不是的,属下不是故意骗你,而是害怕你听出我的声音,唤醒你的记忆,属下也是情不得已!小姐,你千万不要听信她的!千万不要!” “她”却轻描淡写地抬手:“那么你能否认,她的母亲亲手给她的汤羹里下了药,哄骗她喝下去的事实吗?” 子归嘴唇颤了颤,无法辩驳。就这短短一瞬的迟疑,宁姝心里有什么成了灰,再无温度。 “她”摇了摇头,怜悯地俯视着血泊中的宁姝:“真可怜啊,你的亲生母亲,背叛了你。或许,你唤我作母亲,让我来疼爱你吧。 对!就是那样憎恨的眼神,恨吧,恨吧,恨不得喝人血吃人肉,把背叛你的人统统杀掉。恨吧,恨吧,赶紧成为第二个我!” 越来越多的人刺完后,赶紧丢下刀子跑了,只剩下最后两三个。按住她双手双脚的人接连离开,可这也于事无补了,她最后一次觉得痛,还能动一动手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她只会闭着眼睛,默默期盼:死亡是什么滋味儿来着?求求你,快来我找吧。 然后,她终于心满意足地失去了意识。 “小姐!!!”子归眼角都哭出血来,以天底下最憎恨又最恐惧的眼神望着“她”,“妖魔!你这个畜生!妖魔!!!” “啧啧,宁国公养的几个小暗卫倒是有点意思,你叫子归吧?你这一路上为了防止她认出你来,特意扮成了个小哑巴,真是辛苦你了。这样,你既然喜欢装哑,本宫就成全你,往后就安安心心地做个真哑巴吧,哈哈哈……” 子归下巴被硬生生掰开,只觉舌底一凉,这一生某样东西彻底地离开了她。 做完这一切,“她”意兴阑珊地扔掉手里那块粉色的软肉,回过头望着血泊里破烂布偶一样的宁姝,用帕子细细擦拭着被血脏污的手。 “这游戏,该结束了。” 最后一个人瞪着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宁姝全身上下仅剩完好的心脏,高高举起了匕首。 第482章 困兽之斗(三) 一支穿云箭穿过厚厚的雨幕,一箭正中他的眉心,一击毙命砸进水泊里。 “她”立刻退到人墙之后,回头冷叱:“谁!” 雨幕之后,歙砚一手架弓,一手持箭,朗声桀骜道:“老子是南平王世子夏侯轻手下第一大将,歙砚是也!想活命的快快向老子跪下求饶!” “她”眯起眼睛望着一匹匹骏马从雨雾后走出,不知不觉将他们渐渐围住。不知何时,雨渐渐小了,天方终于露出了一点白,虽然微弱,但离天亮不远了。 “她”评判双方实力,目光在夏侯轻身上哂然滑过:“今天你能救她,来日你又能如何救自己呢?” 夏侯轻沙哑道:“放心,即便我无法救自己,也会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她”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好好好,果然不愧是他的儿子,那我就等着那一天了,但愿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们别全都死光。” “她”果断隐到人群中央,一个字:“杀!” 那群伪装成匪寇的人,终于露出了血腥獠牙,一个个如同没有思想不知疼痛的死士,与南平王府侍卫战在了一处,任由无眼刀剑一下下割刺在身上,血流了一地无动于衷,直至毙命,轰然倒地。 饶是南平王府侍卫训练有素,面对这样一群活死人似的对手,也有些束手束脚,眼睁睁看着“她”被心腹簇拥冲出了重围。歙砚不服气,提箭去追,被九思呵住:“穷寇莫追,小心有诈!救宁大小姐要紧!” 歙砚不甘心地回头,将余孽清扫干净。 夏侯轻在徽墨的搀扶下,焦急心切下马,将试图阻拦的死士们一个个杀干净,踩着尸体铺出的道路一步步走到宁姝面前。在凑近看清宁姝身上的情形时,徽墨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拦住了他家世子爷,浑身发抖:“不!不能碰!” 夏侯轻手一颤,问:“怎么了?” 徽墨不答,或者说不知该如何去答,他立刻倾身去探她的鼻息,仅剩最后一缕气若游丝。 他验过那么的尸体,救治过无数伤者,可从来没见过眼前这样的,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十几道还是二十几道伤口,每一处都深可见骨,每一处都在向外渗着血珠,衣服早就被染成一件血衣,伤得最重的地方经过雨水长时间的冲泡发白,向两边卷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肉来,让人想伸手都不知该触碰哪里,生怕那一根本就绷到极致的蛛丝被人轻轻一碰,就断了。 徽墨眼圈顷刻间红透,别开脸不敢去看,宁大小姐这是遭了什么罪啊,怎么会……怎么会……他该如何向他家世子爷形容她现在的模样?他一个字都无法忍心说出口。 夏侯轻似乎已有了预感,伸出双手在她安静乖顺的身体前轻轻摸了几下,在感受到满手滑腻时,他的喉头剧烈滚了几下,许久不曾有知觉的眼眶涌上一股炙烫,顺着泛红的眼角慢慢滚下。他弯下膝盖,任由衣袍浸入混着血与泥土的水泊里。 他伸出手想要扶起她,却不知该怎么扶,他张开臂想要拥抱她,却不知手该放在哪处,最后只能低下头颅,与她冰冷的额头相触,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她的眼眶处:“抱歉,小姝,我来迟了,抱歉……” “不要怕,我带你回家。” 第483章 困兽之斗(四) 他伸出颤抖的手将面前破碎的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可即便再小心,还是牵动了她的伤口,流出新的血来,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一点反应也无。 莫大的恐惧,让他眼前炸开一片血雾,实在不敢想象若是他再来迟一刻,不,也许是一瞬间,一个须臾,他就要永远地失去她。 他的小姝,才十六岁,少女最娇贵美好的年华,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他却不小心把她弄丢了,还让她被人伤成了这样。 心被撕开来痛,他压抑不住沉沉咳嗽了两声,嘴角呕出一口血来。 徽墨无法忍心看下去,伸手带着哭声道:“世子爷,让我来吧。” 夏侯轻摇头,视若珍宝地将宁姝抱在怀里,穿过血泊冷雨,穿过刀光剑影,穿过破庙的残垣断壁,一步一步将她抱了出去。 萧长平的马车一路远远坠在后头,刚在门口停下,在见到宁姝的情形时,瞳孔也紧缩起来,不忍地移开视线。 她咬了咬唇道:“把她抱进我的马车吧,马背颠簸,她身上的伤……受不了的。” 她担心夏侯轻生她的气,会拒绝,没想到他顷刻思忖后,并没有任性,而是冰冷客气地道了一句:“多谢。” 客套疏远,如同陌生人。 萧长平心里涌起一潮又一潮的酸涩,知道有些东西一旦丢了就再回不去了。 九思带着侍卫押着一群人跪在破庙前:“世子爷,这些都是刚才从破庙里跑出去的人,他们互相指认,宁大小姐身上的伤势是拜他们所赐,他们一人一刀,每一个人都逃不了干系。” 夏侯轻蓦地回头,睁开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不到半点光亮,却比深夜漆黑十分,比刀锋锋利万倍。 世人眼里的南平王世子容姿卓绝,清雅如仙,可这仙也可以为了一个人愤而入魔。只听他嘴角含血,一字一顿道:“把这里的人,全部杀掉,只要伤过她的,一个不留!” “是!” 在将所有死士清理掉之后,歙砚擦了擦额头的汗,天方终于吐出一抹柔嫩的白,雨终于彻底停了,太阳推开云幕跃跃欲试。就着微亮的光线,他忽然看到三四具死尸下压着的一道熟悉的身形,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发了疯地扒开那些尸体,将埋在下面的人挖了出来。 因为长久的浸泡,她脸上的面具被泡发开来,轻轻一揭就脱离,然后露出下面那张清秀如兰的脸庞。 “母老虎,你醒醒啊,你不是暗卫吗,怎么这么轻易就被伤成这样?啧啧,果然装得再怎么凶也是个女人嘛,女人就是要靠男人保护滴。看你难得这么柔弱的份上,放心,我来救你啦。不过这次你可不能再诬陷我占你便宜啦,嘿嘿。” 可是无论他怎么故意挑衅逗她生气,想逼出她平日里那股子凶神恶煞又生机勃勃的模样,这次她都没有反应了,只能虚弱地睁开眼睛,寂静而悲伤地看着她,嘴边尽是血污。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歙砚脸色一变,轻轻张开了她的嘴巴,然后,世界分成了两半。 “你的舌头呢?快告诉我在哪里,我帮你找出来!”他像失魂落魄的野狗在地上到处翻找,呆呆傻笑,“别担心,我能找到的,我肯定能找到,徽墨他医术很厉害的,医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话下,等找到了,我就让他帮你缝回去。你那么厉害一张嘴,怎么能变成个哑巴呢,老子不答应!” 子归伸手轻轻拉住了他。 歙砚抖了抖,抬起头,伸手盖在了脸上,双肩无声震动。 第484章 凛冬将至(一) 宁国公府里,和馨郡主枯坐在油灯之下,静静地出着神,她手里一串佛珠轻轻碾着,忽然啪一声落在地上,一颗佛珠,裂成了两瓣。 和馨郡主一阵心慌,立刻弯腰把那佛珠捡起来,可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拼,都不能把这颗碎掉的佛珠拼回原样,她望着这颗寓意不详的佛珠,怔怔地发着呆。 宁德远握住她惊慌失措的手,柔声安抚道:“馨儿,不要怕,姝儿有子归、盼归守护,她们二人是这批暗卫里伸手最好且最为忠诚的,绝对不会让姝儿出事的,你不要担心了。” 昏黄的烛光下,和馨郡主眼眸飘忽:“我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感觉要出事……德远,你说,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 她一把抓住宁德远的手,无助道:“姝儿那么聪明,肯定会很快发现真相的,万一她知道了,是我骗了她。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甚至连实情都不告诉她,偷偷给她的汤碗里下药抹去她的记忆,把她送去南燕……万一她有一天知道了这些事,会不会恨我这个母亲……” 宁德远心疼地将她拥进怀里,温柔地抚着她的瘦弱的背:“馨儿,我们这颗掌上明珠并不是不明事理的孩子,相反她聪慧体贴,善解人意,这些年来你把她教养得很好。就算有一天她真的知晓了,也会体谅我们的用心良苦的。 这几年来,我明显感觉到陛下对我们的戒心越来越重,而那个人暗中的举动越来越多,从姝儿接连几桩婚事到阮贵妃的案件、毓老王妃的案件以及南燕使臣的案件,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暗潮涌动,而且愈加肆无忌惮,将整个朝廷都搅合的水深火热。图穷匕将见,距离姝儿的十七岁只剩三个月,随时面临可怕的危险,这个时候我们将她送走是不得已而为之啊。那孩子孝心向来重,若是告诉她实情,她又怎么可能答应离开呢。馨儿,你切莫愧疚了,你身子本来柔弱,这两天哭得太多了。” 靠在夫君怀中,和馨郡主再度湿了眼眶,巨大的歉疚压得她喘不过气:“我最近常常想,要是我当年没停过那场病,直接死了或许之后的事都不会发生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姝儿,也对不起冀儿,我对不起你们所有人……二十五年了,已经二十五年了,我一度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可为什么她就是不肯放过我呢!德远,对不起,娶到我真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宁德远伸出温暖的手掌捂住她胡言乱语的嘴:“别说这些傻话,若你死了,又怎么会有我们的后来呢?这些年,你给我带来了姝儿,又给了我冀儿,因为你,我才有了一个家。遇到你,才是我宁德远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这辈子,你是我的妻,下辈子,还得是。” “德远……”和馨郡主泪珠刷一下落了下来,深深沁入他的掌心。 “好了好了,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么还跟小姑娘似的一样爱哭鼻子呢,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我走在路上不小心撞了你,也没有多用力,你眼睛眨了两下,眼泪就落下来了,哭得鼻尖通红。我当时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完了。我家里没有女孩儿家,实在不懂姑娘家怎么这样软乎,一碰就哭了呢。我连连跟你作揖道歉,你还是哭个不停,于是我求你别再哭了,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没想到你眼泪一下停住了,朝我骂道:哪里来的登徒子,谁教你负责,滚!” 第485章 凛冬将至(二) 宁德远边说边笑,把和馨的眼泪也说停了,破涕为笑:“我从小最怕疼了,别人碰我一下,我身上也要青上一大块疼上好半天的,谁知道你这莽夫怎么走路不长眼睛,我往哪里躲,你偏往哪里撞,还说要负责,可不是登徒子吗。更过分的是,之后老遇到你,每次都没好事。” 宁德远继续笑着,握住她的后脑贴在自己的胸口,回忆往昔:“是啊,我就是个登徒子,被你一骂这骨头就轻贱贱的,越想往你面前凑。把你逗哭了,被你瞪上一眼,骂上几句,我心里一边儿酸溜溜疼兮兮,一边有忍不住美滋滋。后来我才知道你那么爱哭并不是因为娇气,而是天生体质。可你那么怕疼的一个人,为了给我延续香火,一次又一次地固执己见执意往鬼门关前走。你说你啊你,叫我怎么感激珍重才好。” 和馨低声道:“遇到你,也是我这一生中最好的事了。只希望,我们的孩子,都能好……都能好……至于我自己,死有何惧。” 宁德远握住她的手:“好,黄泉路上我同你一道。现在,我的小姑娘你该歇下了,夫君陪你。” “好,不过先去看望一下冀儿吧,这两日把小不点吓坏了,夜里怕是要蹬被子哭闹了。” 两人相视而笑,相互搀扶着走过一条回旋的朱廊,又踩过池水淙淙的溪石,走到南苑。和馨将冀儿白软的小身体抱在怀里低声哄着,宁德远也俯身轻抚几下,就见连翘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脸色煞白。 宁德远先一步挡住和馨的视线,抬了抬下巴命连翘走到旁边,压低声音问道:“连翘,这么慌慌张张的怎么一回事,可是收到什么消息了?” 连翘声音都是抖的:“傍晚放出去的信鸽,到现在还没收到回信,我焦急地在后门等了很久,然后就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跑过来给了我这个匣子,老爷,您看……” 宁德远立即接过匣子打开,就看到里面一块血淋淋的软肉,然后是一封用血红大字写的手书,信笺上绘着斑斑点点的金色梅花,梅花簇拥的正中心三个大字:开始了。 在看清这些东西时,宁德远立刻关上匣子,可还是迟了一步,和馨脚步虚晃瘫倒在地上。 “馨儿,你别自己吓自己,也许是对方故布疑阵,想要威吓我们的,她在诈我们,这匣子里没有一样东西能证明姝儿出事了。” 和馨郡主浑身发抖,死死揪住心口:“我有预感的,我从刚才就有预感了。姝儿,我的姝儿肯定出事了!是我害了她,是我自作聪明反而害了她!德远,你别拦我,我要去找她!我要救我的女儿!” “馨儿,你别激动,我陪你一起!” 和馨郡主什么也听不进去,一意孤行地闯进马厩,艰难地跨上马背朝大门冲过去,却被一队兵马重重围住。宁德远赶上,定睛一看,将和馨护在身后。 “是赵公公啊,宁某不知公公深夜莅临,有失远迎,请公公不要见怪啊。哈哈,不知公公带着这么多兄弟来我这小小国公府,有何贵干?” 对于他的客套,赵彬无动于衷,拿着圣旨铁面下令:“和馨郡主胆大妄为,谋害皇家,罪无可恕,罪证确凿,着立刻下入天牢,听候发落,若敢违令者,满门抄斩!” 第486章 凌冬将至(三) 马车一路急行,为防宁姝身上的伤进一步被撕裂,夏侯轻一直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半刻不肯放松。 马车外,萧长平生疏地拉着马缰,回头道:“来的路上我注意了一下,前面是一座叫白家镇的小镇子,里面应该有医馆客栈,我们在那里暂歇吧,也好给她们好好治一下伤。” 白家镇不大,前前后后不过千余户,一条笔直的长街将酒楼、客栈、商户这些一应保罗,因此医馆十分好找。马车在医馆前停下,徽墨想都不想,一阵风似的刮进医馆中,将里面珍贵的药材、药炉等一应搜刮了干净。九思则兵分两路,将白家镇最大的客栈包下,只接待他们一行人。 夏侯轻亲手将宁姝一路抱上楼,半点不肯假于人手,陷入偏执,生怕一松手,她再度被人偷走了。 一行人中只有萧长平跟她的侍女是女子,男女有别实在无法冒犯,徽墨只得将处理伤口的法子教给萧长平,请她代劳。 看着握住宁姝的手不肯放松的夏侯轻,萧长平小心翼翼道:“世子,你把她放下吧,你这样我没法给她上药。” 夏侯轻依然牢牢抓着她的手不放。 “夏侯世子?” 他终于有了反应,在宁姝满是血污的手指上一点点吻过,终于开口说了一路上第一句话:“若能救她,夏侯轻的命给你。” 宁姝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跟衣服的碎片早就黏在一起,血肉模糊,萧长平只看了一眼后头一滚,转身想跑。 见她怕得脸色发白地出来,徽墨上前道:“公主,你可以吗?” 萧长平道:“不过是上个药,包扎一下伤口,有什么可怕的?我萧长平怕过什么?你们在外面等着。”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走进屋子里。 望着榻上只剩最后一口残息的人,萧长平低声道:“宁姝,之前趁你不备迷晕你是我的错,现在我来弥补了,我们也算一笔勾销了好不好,你可千万,别死啊……” 她鼓足勇气走上前,与红绯一起,一点点将宁姝身上的外衣与黏在一起的皮肉剥离开来,因为雨水浸透,那些早就结成了血块,一碰又撕开来,宁姝被巨大的疼痛刺醒,猛地睁开眼睛,她空洞的眼眸在看到眼前的陌生人时,那些破碎的画面再度冲进脑子里,她失控大喊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夏侯轻风一样闯进来:“你对她做了什么!” 萧长平吓傻了,拼命摇头:“我,我什么都没做,我正在给她换衣服,她突然醒过来,然后大喊大叫,不让我们靠近。我发誓,我真的什么都没做,真的!你信我!” “小姝不要怕,看着我,是我,夏侯轻。不要怕我好不好?”夏侯轻试图靠近。 可换来的却是宁姝更恐惧的挣扎,在一次又一次的伤害里,她已经不认得人了。只看见一群又一群面目可憎的洪水猛兽,孤魂野鬼,冲过来食她的血,割她的肉,在她身上刺下一个又一个血窟窿。 痛啊,真的好痛好痛好痛好痛!!!谁也别过来!都是魔鬼!魔鬼! “啊啊啊啊!!!”她别的反应都没有了,只会一边尖叫,一边拼了命地挣扎,任由流出来更多的血染湿了半张床榻,任由自己一步步走向油尽灯枯。 第487章 凛冬将至(四) 谁也不知道该拿现在的情况怎么办。 徽墨急道:“宁大小姐已经失去神智,谁也认不清了,这样根本没有办法给她上药,再这样下去,还没有碰到她的伤口,她已经血竭而死了!世子,怎么办!” 夏侯轻手背青筋毕露,在她的挣扎抗拒中,将她牢牢抱住,点住她的穴位。四肢无法动弹,可是她的眼睛还能看,嘴巴还能动,张嘴死死咬住面前这个“恶魔”的肩膀,牙齿深深嵌入他的肩骨之中。 “小姝……小姝……”他眼角通红,轻柔地将她抱在怀中,他虎口轻轻托在她的后颈上,犹豫着要不要掐晕她,可终究没忍得下心,任由她继续在他肩上咬出满嘴血来也不松口。 萧长平愕然:“世子你——” 夏侯轻摇头:“我目不可视,自然不存在唐突之事,我要在这里陪着她。公主,有劳继续。” 萧长平终于知道,有些东西就算她再强求,这辈子也强求不到的。她讷讷应下,没工夫儿女情长,她眨掉眼中的涩意,唤来红绯赶紧上前为宁姝更衣裹伤。 一番工夫下来,终于上药完毕,宁姝力竭再度失去了意识,可夏侯轻的肩膀早已被她咬得不成样。 徽墨进来看到他的肩膀时,低抽一口气:“世子爷!” 夏侯轻纹丝不在意,眉头紧蹙:“别看我,看她。她现在怎么样?” “是。”徽墨低声应下,立刻弯腰检查她身上的伤势,又探过脉,眉头依然紧皱,艰难道,“宁大小姐身上那些浅一些的伤口血已经暂时止住了,可深可见骨的那几道还在往外渗着血,这白家镇并没有什么名贵药材,我临时配的药也只能解燃眉之急,至于能不能安全度过此关,可能……要看造化了。” 他没说的是,这么多道伤若是在旁人身上,恐怕已经保不住了。宁姝现在还能残存一丝蜉蝣般的气息,已是老天庇佑。 夏侯轻眉尾一颤,怒道:“我不要听到造化这样的字眼,更不要听天由命,我要听到的只有三个字——她能活!” 徽墨单膝碰地:“世子爷,属下必竭尽所能!若救不了宁大小姐,属下以死谢罪!” 夏侯轻沉沉地喘着气,慢慢合上双眼,哑声道:“起来徽墨,是我,失态了。”他捂住嘴,又是低低几声咳嗽。 徽墨鼻子一酸:“属下知道。”他起身拿出金疮药走到夏侯轻面前,“世子爷,您肩上的伤我还是给您包扎一下吧,这一天一夜,您几乎没有合眼,又……急需休息,别宁大小姐还没好,您先倒了。” “浅浅几颗牙印,难道还能比梅花吻更毒吗?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她半步,她要活,我陪她一起活。她要死,我陪她一起赴黄泉。” 他像捧着天上云一样,轻柔地将她捧在手心,不吃不喝,寸步不离。之后的三天里,宁姝高烧不退,一次次在鬼门关前徘徊,被他们费尽心力拉回,又再度溜走,偶尔几次惊醒,一见到人就像见到仇敌,拼死挣扎,痛苦哀嚎。 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她的信念被彻底摧毁了,从此再不认识任何人,也不对任何抱有信任,包括,夏侯轻。 第488章 凤凰涅槃(一) 萧长平探着脑袋在门外看着夏侯轻再一次封住宁姝的穴位,制止她的抗拒自残,让她沉沉睡去。这三天里他每一次这样做都像活生生扒掉自己一层皮。 这些天里,她唯一一次短暂的半梦半醒,开口说出的话就是:“杀了我!” 萧长平看不下去,扭回头,低声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暂时封住她的穴没有问题,可难道一直要让她像个木偶一样沉睡下去吗?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可是宁姝啊,那个智慧过人,女中诸葛的宁姝啊,若她还残存一丝意志,旁观着自己如今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该有多痛苦呢? 徽墨蹲在门边上,一拳一拳砸在墙壁上,可恶!可恶!可恶!!! 那墙上一点印儿没留下,倒把他的手砸得生疼,他抓狂把自己的头脑挠成了鸡窝头,丧得不行:“还是怪我学艺不精,一点办法都想不到。我真是太没用了,世子殿下我救不了,宁大小姐我也救不了,世子爷当初捡我回来干嘛。” 萧长平实在不擅长安慰人,挖空心思想了一圈,也没想出什么温柔体贴抚慰人的话,只得硬邦邦道:“这是心病,再高明的医生也没办法医的,你与其把自己的头发全拔光,不如把那些伤害她的人再挖出来鞭一圈尸来得解气。” 被她特殊的安慰技巧安慰得后背一阵寒毛,徽墨默默抿嘴,朝她挪远两步。 萧长平柳眉倒竖:“你那什么眼神,我是在安慰你懂不懂!本公主难得哄一次人,你竟然敢不赏脸,小心本公主赐你死罪!” 徽墨忙道:“小人怎么敢不赏脸,公主好意,小人感同身受、感恩戴德、感激不尽!” 两人斗嘴之际,楼梯下一道虚弱地身影靠着扶手,焦急踉跄着拾级而上,后面歙砚苦口婆心地劝着什么,她置之不理。 “子归?”徽墨迎上去。 子归张开空荡荡的嘴巴,着急地“啊啊啊啊啊啊!”着,“啊”了半天才醒悟过来,自己的想法再不能通过舌头表达。 “想找你家小姐是么?”目前的一桩桩一件件太过艰难,徽墨只好硬着头皮上,“可是……她现在看见人就受刺激,甚至……自残……你这样冲进去见她,可能也于事无补的。” 子归无助地伸出手焦急比划着,可是她发现她那些乱七八糟的动作没人看得懂,她捂住嘴巴,哭得无声撕裂。 歙砚双眼通红:“好子归,你别哭了,哭得我心都碎成渣渣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纸笔,你想说什么都写出来好不好?” 他转过身抹了一把泪,赶紧飞也似的取了纸笔来,捧到子归面前。 子归拿着纸笔,一字一字艰难写道:我要亲自向小姐解释清楚,事情真的不是那人说的那样,夫人没有抛弃她,相反是在竭尽所能的保护她啊。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小姐,是我,是我…… 啪嗒,啪嗒。 浓黑的墨迹跟泪水混合在一起,晕染成丑陋的一团。歙砚一把夺走她手中的笔,不让她再胡乱写下去:“你胡说什么,你哪里有错!要说有错,那也该是那个人,是她害了世子,害了宁大小姐……也害了……你。枉我自称什么神弓手,那天夜里怎么就没一箭射穿那个人的脑袋!” 这一局里,他们似乎都是输家,没有一个人幸免于难。 屋内再度响起宁姝恐惧的尖叫声,她又醒了。 第489章 凤凰涅槃(二) 因为一次次地被封住穴位与意识,她这次的反抗来得格外激烈,不顾一切地撕咬捶打着,见挣扎不开,就开始奋力拉扯自己的伤口,像是要致自己于死地,好过死在别人手里。 “宁姝!” “宁大小姐!” 所有人冲进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徽墨不忍心却不得不硬下心肠道:“世子爷,要么,还是再封一次——” 他话音未落,就见夏侯轻墨色的发忽然倾散开来,在徽墨震惊的目光中,他将那根白玉发簪塞到宁姝手中,瞄准自己的胸口。 “小姝,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你认不认得我,但我要你记住,我绝对不会像那些人一样伤害你。若你不信,尽管来试!” 陷入崩溃中的宁姝滞愣了一下,然后一把攥住那根玉簪毫不犹豫地刺进夏侯轻的肋下,瞬间绽放出一朵血花。 徽墨等人要冲过来阻拦,被夏侯轻抬手制止。 “继续,”他嘴角甚至浮着一抹清浅的弧度,“无论是一下,两下,还是无数下,我绝不还手,因为夏侯轻永远不会伤害宁姝,永远不。” 可他的承诺她听不懂,她握住那根染了血的玉簪,用力从他的肋下拔出来,然后又深深刺了下去。 徽墨看得头皮发麻,无法用言语形容:“疯了,疯了,这两个人全都疯了!” 一, 二, 三, ……四。 那根雕着白鹤翅纹图案的玉簪上,浸满了血液,浓稠,滚烫,赤红,她浑身一个激灵,眼前那片朦胧错乱、狰狞可怕的世界,忽然被烫了一个洞,慢慢地,慢慢地,浮现出他模糊的身影。 这个人,是谁?穿着好看的月白色,长得好像一个仙人。肩上、胸口却全是血,有被人咬的,也有刚被刺的,好多好多伤口,看起来好惨,惨得跟她一样。这些伤是她刺的吗?为什么他不躲呢?他刚才好像说……永远不会伤害她…… 不,不要相信他!这个人不过也是一个恶魔的化身,来骗取她的信任,然后在她付出真心后,在她心口上狠狠踩上一脚!这九天之下,所有人都一个样! 她憎恨地红着双眼,再度将那根玉簪高高举起,朝着这人的心口刺过去。可就在那根玉簪尖刺破他的衣衫,划破他的肌里,即将刺破他胸腔里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时,她猛地一个激灵,然后再也刺不下去。 “啊啊啊啊——”玉簪啪嗒滑在地上,碎成了两段,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颅,晕了过去。 夏侯轻脸色骤变,将她拥住:“小姝!小姝!!!” 众人顿时慌成一团,徽墨赶紧冲出去,准备拿药包,忽见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从客栈外急急赶入。 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下,他一阵风似的飘过去,将来人从楼底下架了上来:“段先生您终于来了,快来救命啊!” 段长风一把老骨头一路跨在马背上差点被颠散架,又被徽墨架起来腾云驾雾,胃里翻江倒海,只叹老了老了,再无当年潇洒风采,噫吁嚱。 “不急不急,待我看看。”终于被放到平地上,老人家擦了一把汗,倾身去看,面色极其凝重,“这丫头怎么伤成了这样?” 知晓事态严重,他无一刻迟疑,双手如电,双目如炬,怀里两排银针平铺,刷刷刷让宁姝镇定了下来,又开了一张药方,让徽墨赶紧去煎。 终于听到宁姝恢复平静的呼吸,夏侯轻闭着眼睛狠狠呼出一口长气,他起身朝段长风郑重揖礼:“此前多亏先生冒险传信告知小姝藏在和亲车队中,今日又及时赶来救下小姝一命,轻无以为谢,请先生受我一拜。” 曾经白狼山下,他身负重伤,被自己救下,也不过扔来一壶酒,随口道了句谢了。如今却能因为宁姝,放下他身为南平王世子最矜贵的骄傲。段长风不免唏嘘无限,他随手摆了摆,那双历经风沙而日渐浑浊的眼睛,落在榻上沉睡的宁姝,悠长而飘渺,仿佛隔着她,看到了另一个多年不见深刻怀念的人:“就算无世子相请,我也一定会治好她的,毕竟,我与她之前有着莫大的渊源啊。” 第490章 樱桃酥(一) “醒了!宁大小姐醒了!” 在所有人紧张又忐忑,期待亦有恐惧的目光中,宁姝慢慢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尖叫癫狂,在忌惮地扫视一圈后,她抓紧被子将自己缩起来,依然抗拒着所有人。直到她看到了夏侯轻,忽然赤裸着脚踝从榻上跑了下来,躲在了他身后。 萧长平走过去唤道:“宁姝?宁姝?你身上的药该换了,我替你换好不好?” 宁姝没有丝毫回应,又往夏侯轻身后躲了躲。 她这些举动怎么看,怎么有些……稚气未脱?哪里有半分她从前的睿智过人。 萧长平又靠近几步,朝夏侯轻道:“她这是怎么回事?是好了还是没好啊?”说她没好吧,她已经不再发狂尖叫,说她好了吧,她依然抗拒着外人,哦,除了夏侯轻。 她刚跟夏侯轻说了两句话,就见宁姝忽然从他身后跑了出来,将她推开,然后紧抱着夏侯轻的手臂不放。 萧长平被推了个踉跄,怒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别以为你病着,本公主就不跟你计较!” 似乎被萧长平恶劣的态度气到,宁姝愤愤地瞪她一眼,又委屈地躲到了夏侯轻身后。 夏侯轻目不可视,自然不知道宁姝的小花招,只以为她又被吓到了,蹙了下眉侧过身将她护在怀中,有些不满道:“公主,她病了。” “???”这是在责怪她?萧长平更加火冒三丈,徽墨赶紧把她拉到一旁连连规劝。 段长风围着宁姝转了整整一圈,飞出一根丝线强行探了她的脉,惊道:“这不应该啊?我用的药不该是这个效果……” 夏侯轻眉心皱起两道波纹:“段先生,她这是怎么了?” 段长风思忖道:“段某一时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不过这丫头现在,恐怕只有几岁孩童的心智。因为之前世子绝不伤害她的举动,她现在只对世子一人消除了戒心,所以……为了确保她能安心继续接受治疗,最近一段时间可能要辛苦世子寸步不离地照顾了。” “几岁孩童?”饶是夏侯轻定力过人,也不由露出愕然之色。 气成一只蛤蟆的萧长平一下乐了:“哈,你宁姝竟然也有变笨的一天,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好了好了,本公主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来吧,抓紧时间,让本公主屈尊纡贵再给你上一次药,等到你好了,往后可再没这个福分了。” 萧长平难得这样宽容大量,不曾想宁姝半点不领情,再度愤愤地向她瞪了一眼,还抓了东西丢她,萧长平再次被气成了一只鹌鹑。 夏侯轻俯下身,生疏又温柔安抚道:“小姝,我们先不上药,你肚子应该饿了,我命人备了你从前最爱吃的东西。” 宁姝把自己被包扎得里三圈外三圈的手臂举到他面前:“手,疼。” 萧长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冷笑嘀咕:“呵,手疼?昨天拿玉簪刺夏侯世子的时候,那个狠劲儿,怎么就没手疼了?夏侯世子要是上这种弱智的当,那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 夏侯轻会意:“手疼拿不了筷子是么?徽墨,将厨娘请来。” 宁姝急了起来,大声道:“你喂!” “可我双目不可视。” 宁姝固执道:“你喂!” 夏侯轻无可奈何,只得纵容地弯了下嘴角:“小姝不急,好。” 萧长平一双眼珠子险些脱框,气得转身夺门而出。 白家镇虽小,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的厨娘做了一手好菜,虽比不过京城大厨,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一顿饭,分两桌。夏侯轻跟宁姝单独一桌,其他人另一桌。萧长平一边戳着米饭,一边看着夏侯轻一点一点地将饭菜喂到宁姝口中,牙齿狠狠嚼着米粒,恨不得把宁姝当她口中的米粒嚼得稀碎。 什么心智只有几岁,什么手疼吃不了饭?不还是她宁姝自己把爱吃的饭菜选好了装进碗里,然后又塞到夏侯轻手中,等他一勺一勺地递过来吗?多此一举!分明心机! 她在干什么?她在干什么?那块樱桃酥她已经咬过一口了,竟然还往夏侯世子嘴边送,手指都碰到了夏侯世子的唇,说什么:“好吃,你也尝。” 最过分的是,夏侯世子顿了顿,喉头微滚,竟然张开唇毫无芥蒂地吃了下去。那种氛围,好像在场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 一顿饭吃得萧长平咬牙切齿,食不知味,啪地放下碗道:“我饱了!” 徽墨瞧瞧她的饭碗,眨眨眼:“公主才吃了几口……” 萧长平:“一肚子气,三天不吃饭也饿不着!” 第491章 樱桃酥(二) 几天没进食,用过膳后宁姝精神明显好了许多,颊上终于现出一层薄薄的血色,只是唇色依旧暗淡得近乎透明。无论怎么诱哄规劝,宁姝都不肯让除了夏侯轻之外的第二个接近,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只要他离开她一丈距离必定哭闹不止。 段长风也一时想不出缘由,拉着徽墨一起钻研药方。宁姝毕竟虚弱,闹了一阵后抱着夏侯轻的手臂沉沉睡了过去,红绯等人立刻趁这个机会端来水盆为她换上新药,擦拭肌肤。 夏侯轻起身要避嫌,却发现自己的手掌被她紧紧地握住不放,只要他轻轻动一下,宁姝便有惊醒的迹象。 夏侯轻只得任由她握住自己,将面庞别到一旁,向来淡然自若,运筹帷幄的夏侯世子,第一次露出窘迫的神态:“你们,继续,就当我不存在吧。” 红绯等人亦尴尬地互看一眼,不过时间紧迫,也没空想什么,打仗一样为她解衣擦拭,上药更衣,生怕宁姝随时惊醒。 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幔,她在纱幔中,他在纱幔外,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一只软若无骨纤细柔夷,紧紧地缠在一起。 他眼前依旧一片黑暗,不辨世间五彩斑斓,明暗光影,可耳朵却是听得到的,听得到隔着这层如烟似的纱幔,她身上的衣衫被一层一层除去的声音,听得到布巾在她身上小心翼翼擦拭的声音,听得到药瓶开启,在她肌肤上轻轻涂抹,而她些微吃痛后低声嘤咛,如同莺泣,同时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如同求助。 之前那次是宁姝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他情急之下根本无暇去顾忌什么男女大防,脑中一直一个执念:不能让她死,他要她活! 可现在时过境迁,被压制的遐思一瞬间如同放马归山林,纵横肆意,夏侯轻搁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无声间握紧,耳后自下而上漫上一层霞色,又被他强行压下,这才没有教人察觉他的失态。 待到这药终于艰难地上完,红绯等人个个满头大汗,赶紧端着冷掉的水盆离开。待到她们离开,门重新关上,夏侯轻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他回过头苦笑了一下,伏在她耳边,听着她均匀乖顺的呼吸,低声道:“小姝,我不会走的,松开好不好?” 睡梦中的宁姝似乎听到了,皱着眉头不悦地嗯了两声,似乎在表达她强烈的反抗。 夏侯轻能怎么办?当然是全无办法。人生第一次这样的无可奈何,或许上辈子他欠她良多,于是此生注定偿还。能耐她何?唯有忍她容她纵她爱她怜她。 他俯下身,在她额前短暂停留,又半路戛然而止,嗓音低沉纵容:“好,你既不愿松开,便握着,这双手无论你什么时候想握,握多久,由你决定。” 宁姝终于满意地抓着那手在颊边轻轻蹭了蹭,再度沉沉地睡去。 之前他同她共处一室,那是因为她一直处在混沌之中,神智全无,现下她已清醒过来,虽只有几岁孩童心智,可再同处一榻毫无避讳仍是不妥,于是他唤来九思徽墨架来一扇屏风隔在床榻中央,将两人隔开。唯留屏风下一段缝隙,容许两只交握的手穿过。 初夏风暖熏人醉,树影轻摇月上梢。 多日来,仅凭着意志将自己绷到极限的夏侯轻终于能放下半颗心,在这暖风中,在她清浅的呼吸中,慢慢睡去。 月华落在他脸上,如玉如瓷,静好得谁都不忍心打破。 忽然,什么东西在暗中逼近,五指成爪抓在他的心口,他猛地惊醒,挥袖如龙狠狠捏住了对方的脖颈。 第492章 樱桃酥(三) 他虎口如钳,只要再加一丝气力,就能轻易将掌下的细得过分的颈子捏成两段,直到听到熟悉的“呜呜!”声。 “小姝?” 他心下一跳,立刻松开手,恢复了清明。 宁姝捂住饱受摧残的脖子,下意识朝后躲闪了几步,可想起这个人是永远不会伤害他的人,又犹豫地停在那处,纠结是该近还是退,最后委屈地嘟着嘴控诉:“痛,痛。” 一滴春水落入冰潭,瞬间冰消雪融,化去他一身坚硬:“抱歉,我睡着后戒备很重,伤到你了,小姝可有什么大碍?徽墨!” 他正欲唤徽墨来为她诊治,忽然被她捂住了唇。她的双手踌躇片刻,握住他的手心轻轻停留在自己的脖颈上:“吹吹,好。” 月光下那双澄澈认真地看着他,似乎只要他稍微哄一哄,她就勉强原谅他的一时失误。 那么柔软乖巧的声音,像足了一只雪白的猫儿,在旁人面前尖叫炸毛,唯独在他身边全身心依赖,放肆打滚撒娇。 感受着掌心柔软如缎的肌肤,夏侯轻一直较常人微凉的掌心炙热,热得他掌心微微沁出一层汗来。他不知是这夏夜的风太暖,还是胸膛里那颗心跳太急,星星之火燎原而起,他从不晓得自己定力这样不堪一击,被猫儿的爪子轻轻搔了一下便溃不成军。 被宁姝抓着手轻揉片刻,他收回手,强行按下满心的燥意,道:“这么晚了,小姝怎么还不睡,来找我做什么?” 宁姝被揉得好好地,手掌空了,有些不满地嘟起嘴道:“怕,跟你睡。” 强压下去的火苗,突然被浇了一桶油,轰一下席卷整片荒原,夏侯轻刹那间不由恍惚在那里,紊乱了呼吸,良久没有动弹。 可这添油加柴的人竟然还来添乱,那两丸黑水银似的眸子借着皎洁月光黏在他身上,好奇地伸出手指在他玉色的脸庞跟颈上点了点:“咦?脸,红。脖子,红。” 春水弥漫上岸,夏侯轻触电似的弹开,攥住她调皮的手指。 他开口,声音都是哑的,不断告诫自己此时的她只有几岁心智,童言无忌岂能放在心上。他将此句默念十遍,才勉强找回一丝清明:“你是女子,我是男子,同寝一室本就破格为之,若再共寝一被,更是于理不合。小姝乖,我就在这里,与你仅余屏风之遥,你若是怕,唤我便是,无敢不应,可好?” “不好!怕!不好!跟你睡!跟你睡!”宁姝急了,激烈地反抗起来。 这样的宁姝让夏侯轻后怕不已:“小姝,手放下!不要去碰自己的伤口!” 可她就像个撒泼的孩子,抓准了他的软肋,他越是担忧什么,便越是反着来,即便这代价是伤到自己。 将宁姝用力扣在怀里,夏侯轻头痛不已终是无奈纵容。 得到夏侯轻的默认,她终于露出满意而狡黠的笑容,一把将他按下,而后掀开布衾的一角猫儿一样慢慢钻进去,从他的腰腹钻到他的怀中,而后将小脸搁在他的胸膛上:“嘻嘻嘻。” 第493章 樱桃酥(四) 一头青绸般铺陈四散的发,慢慢与他的交缠在一处铺了半张榻,亲密缠绵不分彼此。怀里她蜿蜒起伏的身躯紧紧地贴靠在他身上,身体与身体之间只隔两层薄薄的绸衣,她湿润的呼吸就那么娇娇地拂在他的锁骨,夏侯轻脑中轰地炸开。 心经三百,不敌她一声浅笑轻吟。 他几乎是失态地将她从身上拉下来,然后用薄薄一层布衾一圈一圈地把她裹紧按在自己身旁。自己则和衣而眠,沉声道:“睡觉!” 宁姝被裹成只蚕蛹的形状,难受地拱了拱,忙活半天发现也没能钻出来,终于放弃。她又努力地朝着夏侯轻的方向挪了挪,离他身边近一点再近一点,这才勉强消停。 感受着紧贴在自己手臂上的她的小脸,夏侯轻呼吸无异,掌心默默握成一个拳头。刚才,就在刚才,有一个瞬间他险些克制不住自己,几乎花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迫使自己把她拉开,而不是—— 夏侯轻暗自苦笑,小姝啊小姝,你可知这样也太折磨我了,在你面前,我如何有能耐做柳氏的徒弟。 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有两道一沉一浅的呼吸。 许久后,终于将万千旖思压下,夏侯轻低沉道:“怎么还不睡?” 夏风中似乎天生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气,这水墨似的粘稠的夜里,她眼眸明亮而执着:“好看。” “什么好看?” 宁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你好看。”说完后,似乎为了表明自己的话语真挚,又郑重补了一句,“最好看。” 夏侯轻的唇畔扬起一道若隐若现的弧度,片刻后那弧度抹平,他道:“只是好看吗?若是将我与你的未婚夫君放在一起,你选谁?” 宁姝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完美没懂未婚夫君是个什么东西,她吃过吗?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做出正确的回答:“要你!” 他又道:“与你的青梅竹马相比呢?” 她再次斩钉截铁:“要你!” 她两次毫不犹豫的回答取悦了他,他侧过身,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相貌好看吗?” 这个问题她好像有些懂了,她想了想才认真道:“你好,不伤我,最好!” 这样充满孩子气的答案,让夏侯轻浅笑出声,指望现在的她能做出怎样的回答呢?这样已是最好,不是吗? 宁姝却不知他心中淡淡的伤意,闭起眼睛愉快地享受着他的抚摸,像一只求爱抚的猫咪。可她还没享受够呢,那只手忽然停了。她焦急把她往他掌心更送了送,似乎在催促他:怎么停了?继续啊继续啊。 就听那手的主人忽然道:“若是有一天我伤了你呢?我所有的好,会不会变成坏?” 这问题太过复杂,完全超出了她现在的思维。她彻底懵住,傻乎乎地歪着脑袋望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才能让他开心,只能胡乱地强调道:“你不坏,你不坏。” 夏侯轻继续轻声说着:“小姝,你可知我刚才有一瞬间竟然在想:若是你一直无法恢复记忆,就像个单纯的孩子继续活下去,可能也未尝是件坏事。因为我对你的一点好,很容易相信一个人,是不是一梦醒来也很容易遗忘一个人?这样,将来待我奔赴黄泉那日,你也能尽快把我忘了,再遇到下一个待你好的人,快乐一生。” 宁姝被这样的他吓住了,双手被缠在布衾里钻不出来,焦急地用嘴巴咬住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她听不懂,她害怕。 感受到她的无措,夏侯轻回过神来,轻声哄道,“小姝不要害怕,我刚才胡乱同你说笑的,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乖,夜深了,你也累了,好好睡觉身上的伤才能养好。待你痊愈了,我带你出去玩可好?” 宁姝好哄得不得了,听到可以被他带出去玩,眼睛一下亮了,用力地点点头,闭上眼睛,在他胸前选了个舒服的位置,乖巧地睡着了。 也许是她的确累了,很快便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似乎真变成了一个孩子,梦里也在轻轻咂着嘴吧,夏侯轻慢笑一声,摸索着将她散开的布衾拉紧,轻抚她的头顶:“你这样好哄,将来我不在了,你被人骗了该如何是好?” 这个夜晚,对他来说与其他时候没有任何差别,只是静得厉害,静得他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黑夜一直等到白天。 第494章 鲤鱼尾(一) “世子爷,前两天来的密信。”九思将一封点着火漆的密信呈到夏侯轻面前,表情甚为凝重,“宁国公府出事了,宁大小姐的母亲和馨郡主被圣旨下了大牢,正等候圣上发落。宁国公府上上下下二百七十余口人尽数被拘禁,谁人也不得踏出一步。罪名是:意图谋反。” 夏侯轻立刻皱眉,面容亦沉下:“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就在宁大小姐苏醒后发作的那日,当时情况太乱,世子爷您一心要救宁大小姐,连自己都顾不得,属下便擅作主张,暂未将此事禀报与您。请世子降罪!” 情有可原,夏侯轻不忍责罚:“不怪你,立即将此事缘由与如今情况悉数禀来。” “是。此事要从七日前南燕使团送行宴说起。当日我与徽墨陪同世子与宴,宴上陛下忽然兴致大发,提出为长公主萧明雪唯一的嫡女和瑞郡主赐婚,长公主几番推拒,最终在几位皇子中踌躇再三选中了六皇子萧云翊。”当时恪亲王与长公主私下见面,极力反对的情景还历历在耳,便不赘述,九思继续讲下去。 “恪亲王拂袖退席后,转头便奔赴香取山,勘破红尘欲出家为僧。他一番胡为后离去,僧人们从水池中捞出一条鱼,鱼腹藏书‘女主韩王’,且此消息犹如风中藏脚,顷刻间便传遍京城,短短两个时辰里便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长公主匆匆携驸马郡主进宫,殿前长跪,向陛下表明心迹,以证清白。关上宫门一番长谈后,陛下缓和了情绪,似乎已被说服,命她们无需担忧,好生回府。此事到这一步,算是风停雨住,众人皆以为暂过难关。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长公主一家出宫回府的路上,突然撞上一架失控的牛车。那牛双目通红,邪性十足,横冲直撞便朝着公主府车驾而来,数十人都没有抵挡住,狠狠撞翻了公主的座驾。待侍卫们合力将那疯牛宰杀当场,将马车扶正后,这才发现里面的小郡主被人洞穿了胸口,早就没了声息。” 夏侯轻手指轻轻叩击着,边思边道:“马车中当时有几人?事发时难道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吗?” “驸马因有其他事务处理,骑马先行一步,当时车驾里坐着的便是长公主与小郡主,以及一名贴身伺候的嬷嬷。牛车突然冲出,车里人都受了惊吓发出惊叫,但同时那牛也在疯嚎,将路边摊位撞得七零八落,路人们四处抱头鼠窜与侍卫们冲撞在一处,将场景搞得愈发混乱。谁也没发现车里的贵人们是何时开始停止喊叫的,待事情平定后侍卫们掀开帘幕,这才发现长公主与嬷嬷昏了过去,小郡主,殁了。” 此案如此悬疑,夏侯轻指尖敲击频率更快:“小郡主胸口是被什么器物洞穿,可有查证?” “太医对伤口处进行了仔细的查验比对,最后判定是一把剪刀,但是凶手做完案后凶器也迅速取走了。” “既有牛车,便有赶车人,那人在何处?” “死了。官差们按照线索立刻追查清楚赶车人的身份,率人赶到他家,打开门就看到一地尸体。那户人家上下五口人全都自刎而死,那把带着血的剪刀就藏在他家的地窖里。” 夏侯轻道:“既然已经水落石出,那此案与和馨郡主有什么关联?” “长公主醒来后抱着和瑞郡主的尸首长哭不止,跪求陛下彻查。此事闹到此番地步已无法收拾,陛下命刑部、大理寺、京畿府全部出动连夜查证,发现了两条线索。一、那户人家早些年家境贫寒,一家险些饿死,曾受到和馨郡主长期资助。二、就在恪亲王大闹香取山,闹出‘鱼腹藏书’这一悬案前一天,和馨郡主刚去香取山放过生拜过佛,那放生的灵物里,就有十二尾鲤鱼。” 第495章 鲤鱼尾(二) 一尾鲤鱼,一头疯牛,一把剪刀,六具尸体,将此案歪歪扭扭地画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圆来,让人不禁胆寒。 夏侯轻面容中露出深思:“和馨郡主的作案动机呢?难道无人质疑这一点吗?” 众所周知,和馨郡主因体弱多病,常年在府中静养,就连寻常高门家的宴请都不参加的,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突然跑去主谋了这样一场大案,一下子得罪了整个皇家,简直匪夷所思。 九思顿了一下,道:“就在和馨郡主被押进天牢后,午门前的布告栏上突然多了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告示。上面写着一间秘事:二十多年前,和馨郡主曾是小周后膝下亲养的义女。这张告示只存在了短短一炷香时间就被官差撕了,但是百姓间早已传遍,都在说最近这些案子都是和馨郡主做的,目的就是替小周后不散的冤魂复仇来了。” 夏侯轻指节叩击案板的声音骤然停止,眉宇一点一点凝成一个结的弧度。 一串咚咚咚咚,你追我赶的脚步声传来,夏侯轻耳廓微动,立即抬手示意九思止声。果然,没多久一道天水蓝的身影扑了过来,撞进他的怀中。 耳边是她的委屈嗔怪:“你在,聊什么,不理我。” 九思立即知趣地告退,然后听到他家向来沉冷果断的世子爷放低声音,用哄孩子的语气道:“没什么,同九思谈一点小事罢了。” 她有些不高兴:“不是,骗我。” “没有骗你,真的只是一些小事。”面对现在的她,他如何能告知实情?即便告知,以她现在的心智,也难以理解吧。 宁姝更不高兴了,伸手在他眉心点了点:“还,骗我。这里,皱的。” 夏侯轻忍俊不禁,轻轻握住她的指尖:“你倒是敏锐一如往常。”他忆起刚才的脚步声,明显有异,“对了,你怎么赤着脚在走路?” 他弯腰一把握住她的脚踝,果然判断无误,旋即露出不悦的冷色。 宁姝立马心虚地抽回了脚腕。红绯等人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每个身上都湿淋淋的,一副狼狈样:“宁大小姐,您可饶了奴婢们吧,快快跟奴婢们回去沐浴吧,别再折腾我们了,不然奴婢们英年都要早逝了。” 红绯不由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不就那天帮她家公主点了一把迷香吗,这债怎么这么难偿?莫非这就是报应吗? 萧长平更是顶着一头湿发暴跳如雷:“宁姝,你,到,底,要,干,什,么!本公主活了十五年,第一次给人沐浴更衣,你竟然这样不领情,别以为你病了本公主就不敢拿你怎样!” 听懂缘由的夏侯轻冷下面容:“小姝。” 听到夏侯轻责备的声音,宁姝心虚地缩了一下,然后昂起脖子恶人先告状:“不要,你,讨厌!” 萧长平瞪眼:“那你要谁?” 宁姝眼眸在面对一位公主三名侍女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调转方向一指:“他!” 一时间,众人脸上表情精彩纷呈。侍女们纷纷红了脸颊,避嫌地别开脸去。萧长平一双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想得美!!夏侯世子,你快告诉她,痴心妄想!” 夏侯轻自耳廓染上一道霞色,一直红到耳根,握拳轻咳了几声,道:“公主多有辛劳,请殿下暂作休息吧。” 红绯闻弦知意,立刻朝旁人使了眼色,将萧长平拉走:“公主殿下,奴婢伺候您先去休息吧,对了,您头发都湿了,赶快让奴婢给您梳整。” “不需要梳整,不需要!宁姝,你别妄想——” 待萧长平被半拖半抱地拉走,其他人也识相地跟去,这块漏着明光的扇形窗棂前,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咳咳。”夏侯轻尴尬地轻咳两声,终于无奈道,“小姝,下次断不可,在旁人面前说这样的……玩笑话,若是被人当真了如何是好。” 宁姝蹦起来:“不是,玩笑,就要你洗!你洗!” 说着,她竟什么也不顾,直接在他面前抽掉了衣带。 第496章 鲤鱼尾(三) “咻”的一声,光滑的衣带飘在了地上,风里有丝缎滑过肌肤的声音,像蝴蝶的唇轻轻吻在花上,夏侯轻立刻起身褪下外袍裹在她身上。 “宁姝你!” 他气愤想问,你的脑子呢?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可是话语滚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万千燥意化成一句无奈的轻叹,用力按在她肩上,他苦笑道:“宁姝,你是在对我行刑吗,你可知,这与我来说是这世上最重的刑罚。” “你身上有伤未愈,没办法自己沐浴更衣,须得旁人帮助才不会让水浸到伤口。然我身为男子,是断不能为你……沐浴的,”他多年来自视甚高,自以为世上能令他为难的不超过三样,没想到最难的竟是此刻,面对她。他深吸一口气,无视耳廓的炙烫,继续道,“且我双目有瑕,亦无能为力。若你实在害怕,我可……可在浴池外隔一白纱。我坐于白纱之后陪你,这样你若是想见我,抬头便是。可好?” 宁姝不大高兴地嘟了嘟嘴,可也大概猜到这是他的底限了。若是还闹,可能连这也没了。于是她哼了几声,终是勉为其难折中答应了。 被松开束缚,宁姝披着衣袍赤脚便要向浴池走去。 夏侯轻一把将她拉住,头疼道:“……小姝,把衣服穿好!” 宁姝这才懵懂地回头看了看,将那根衣带捡起来胡乱在身上绑起来,绑了半天才算勉强绑好,又赤着脚继续要走。 夏侯轻二十一载纵横朝堂沙场,终于体会到了无可奈何的含义。他轻叹一声上前拦腰将她抱起:“告诉我向哪个方向行多少步。” 靠在他的怀里,宁姝美得不行,笑眯眯地揪住他的衣襟将脸庞贴在他心口的位置。她当他的眼,他当她的脚,一阶一阶走下楼梯,在众人惊异又窃笑的目光中走进浴池的方向。 一方浴池,一方棋盘,中间隔着一层薄纱。 宁姝克服着巨大的恐惧任由侍女们为她小心地擦洗,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那层薄纱后的他,间或唤一声他的名字,得到他的回应,似乎从这短短的一声“嗯,我在”里汲取到了莫大的勇气与能量。 而他双腿盘坐,纵横十九道经纬线上,黑子白子逐一落下,他稳如泰山岿然不动,好像根本不为外物打扰。 红绯都不由暗叹:果然不愧是夏侯世子,这样的境状之下都能保持心如止水,如此定力真叫人敬佩心服。 待到沐浴过后,红绯等人为防折腾一回,赶紧趁机再给宁姝换了一次药。终于搞定一切,已经快一个时辰。将洗完后散发着淡淡药香的宁姝打包好,红绯功成身退,果不其然,一旦获得自由,宁姝立刻朝着夏侯轻扑了过去,像是在她们这儿受到莫大委屈似的。 最起码的是,这位夏侯世子明明看不见,可竟然每次都能准确地伸出手臂,将她稳稳接住。 红绯禀报一声后忙带着其余人等告退。 受不了受不了,她在宫里伺候主子们伺候了小半辈子,前前后后换过三任主子,原以为那些已经很难搞,没想到这位宁大小姐才是最可怕的一位。最让人受不了的还不是这个,她吃苦吃甜吃委屈,什么都尝够了,唯独没尝过这么噎人的狗粮。 不惜看啊不惜看,赶紧识相逃。 第497章 鲤鱼尾(四) 将倦鸟归林的宁姝接入怀中,夏侯轻放下手中棋子,将她不稳的身子扶住,无奈道:“你是女儿家,礼数上断不可随意对男子投怀送抱,可知晓?”尤其是刚沐浴更衣过,简直让他忧心万一将来有一天他不在了,她心智若还保持这样,那该如何是好? 搂住他的脖子,宁姝不解道:“男子,是什么?” 南平王世子夏侯轻自小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似乎还没什么能难倒他的,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有了迟疑,他沉吟片刻后道:“男子就是如我这样的,还有徽墨,九思,歙砚,这客栈的老板,伺候的小厮等等,他们都是男子。” 宁姝松开手,眼眸仔细地在自己与他身上流连对比,用手比划:“高?” “也有矮些的。” 她观察向来敏锐,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喉部的凸起上:“这个,你有!” “咳咳,也有些男子并不明显,不可就这样简单分辨。” 宁姝转了一整圈仔细打量,目光终于落在自己的胸口,恍然大悟地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神上:“知道!你,这里,瘦,我胖!” 莺雀的羽毛轻轻扫过窗外那一朵饱满的石榴花房,夏侯轻几乎失态地抽回掌心,用力按在自己的膝上,玉色的脸上惊慌失措地赤红:“小姝!你——” 宁姝歪过头,觉得奇怪极了,完全弄不懂他怎么又生气了。难不成男子就是特别爱生气的那种? 跟这样的她动怒简直是自寻烦恼,夏侯轻掩面静默须臾,最终轻叹一声:“你刚刚说的那些,也无什么大错处……你只要记住,男女七岁不同席,有些男子秉性好,但有些是坏的。人心复杂莫测,并不能靠外表辨别,更不要轻信他们的口蜜腹剑、义正言辞,一定要用心去感受。直到真正的选定了一个全身心相信的男子,才可与他亲密相守,共度白首,可记下了?” 宁姝懵懂地点点头,也不知是真懂还是假懂,转头又扑进他怀中。 教了半天没见任何效用,夏侯轻头疼苦笑,揉揉她还未擦干带着潮气的发:“我刚才说的那些你还是——罢了,罢了,是我太强求。” 宁姝心道:我听懂了啊,可我已经选定了那个全身心相信的男子,就是你啊,为何还不能亲密相守呢。男子果真好难懂。 她目光落在他旁边那张棋盘上,好奇道:“什么,教我。”她刚才洗澡的时候,他一直在那里下棋,都没什么空搭理她,哼!她倒要看看有什么好好玩。 夏侯轻道:“哦,这是围棋,棋盘为方,纵横十九条经纬交叉出三百六十一个交点,黑白两子相互争锋。” 宁姝捡起一枚黑子道:“放,哪里。” “每一粒棋子落于交叉点上,围出空点较多者获胜。” 宁姝眨了眨眼睛,疑惑了,指了指三四枚散乱的棋子:“不在,点上。” 夏侯轻今日第二次如此尴尬,他不会告诉宁姝他盲棋百场唯独这次失手的原因,于是轻咳两声起身道:“你刚沐浴完,发还未拭净,外面阳光晴好干得快些,我带你出去走一走。这棋,明日再下。” 第498章 池上波(一) 宁姝听到他要带自己出去玩,有些兴奋又有些恐惧,她迟疑道:“出去?” “小姝是怕外面人多吗?” 宁姝低下头,用力抠着手指,身上微微战栗着。 半晌未听到她的回应,夏侯轻领回她的意思,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缓声而坚定道:“你记住,有我在,再不会让那晚的事发生,更不会让任何人再伤你一分一毫。任何人。 外面有许多新奇好玩的东西,也有许许多多美食,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若是你实在害怕外面的人,我们立刻回来。小姝,我们出去试一试好不好?” 宁姝紧绷的身体在他的安抚中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嗯”了一声,似乎不再那么怕了。宁姝猫一样的下巴在贴在他肩上蹭了蹭,不小心蹭到他那日被她刺伤的伤口。 那处伤本就层层叠叠,先是被她咬过,又被她拿玉钗刺伤,刚结痂没多久,刚才她赤脚乱跑,他弯腰将她抱到这里时,又牵动了伤口,伤口似乎裂开,夏侯轻没忍住“唔”了一声,被宁姝捕捉到。 “怎么,回事?”她立刻机警地起身,伸手去扯他的衣襟。 “我刚才教你不要随意对男人投怀送抱,并未说你可以主动扒男人衣服。”夏侯轻伸手去拦,可已经被她看了去。 “我要,看!”宁姝急得不行,执意拉开他的领口,先看到他的锁骨处,然后便是一层厚厚的纱布,纱布上血迹氤氲无比刺眼,宁姝眼眸撑大,继续扒开那一圈圈的纱布,望着他雪白的肌肤上那些重重叠叠,丑陋狰狞的伤疤。他的皮肤有多白,那这些伤疤就有多么地刺眼揪心。 她眸光急促闪烁:“你受伤,谁,打他!” 脑中却有零碎的片段飘过,有那场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的暴雨和似乎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有无数条朝她扑来的黑影与她绝望到崩溃的挣扎,还有无边无际的恐惧,以及一个怀抱。 是的,一个怀抱。 一个她失去所有信念,排斥世间万物时,一个人逆水而上将缩在壳子里瑟瑟发抖的她抱在怀中,然后—— 一层朦胧的水意立刻泛了上来。 她想起来了,那个人是她,把他伤成这样的人,是她。 无边的愧疚让她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颤抖着肩膀,手足无措:“我,我……打……” 她刚伸出的手被他一把握住,他温柔地低下头摸索着,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脸上的湿意一点一点抹去。他浅笑道:“不用打她,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害,太难过了,于是在毫无意识地情况下,不小心伤到了我。所以不要打她,要原谅她,要爱她,可好?” 宁姝摇头,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可是……” “没有可是,相反我还要感谢她。若没有她,又怎么会有这样对我放下戒心,全心全意信赖的你呢?” 他话音刚落,她忽然踮起脚尖,柔软温热的唇轻柔地印在了那片斑驳的伤疤上。 第499章 池上波(二) 夏侯轻浑身一震,按住她:“你!” 宁姝抬起头:“口水,治病,帮你舔。”前两天段先生腰伤发作替自己扎针的时候,不小心刺破了手,就是这样做的,所以肯定没错。 她声音这样干净,不含一点杂念,澄澈得像一湾可以见底的溪水,她是几岁孩童的心性,可她的身体却早已长大,如同树梢上正在悄悄凝结,等待成熟的石榴果,就连轻轻喷在他颈侧的呼吸,都故意搔在心尖的羽毛。 夏侯轻手背紧绷出一道道青筋,鬓间沁出一点点忍耐的薄汗,他抬起手想要将面前的她拉开,可是手已抬到半空,终是放下。 因为,舍不得,舍不得。 浴池里漂浮的花瓣打着旋儿,散发着淡却勾人的香,四面雕漏的窗纹里跃进一缕又一缕明媚温热的光,中间隔着的那层薄薄的纱幕随风轻轻舞动着,一下轻,一下重,最后包在一处全部裹进那层纱幕里,两道身影起起伏伏,终于黏在了一起。 门缝里,悄悄盯着的几双眼睛看得津津有味,暗自窃喜。 红绯捂嘴笑:“呵呵呵。” 歙砚:“哎哎哎?” 徽墨:“哇哇哇!” 天问:“啧啧啧!” 子归眼中隐隐泪花。 九思板着脸,将一串人无情拎走。 徽墨被捏住脖子,吃痛道:“呀呀呀,轻点,再让我看看吧。最近遭遇这么多坏事,难得看到宁大小姐跟世子爷这样甜蜜,你们别说啊,宁大小姐心智虽然倒退了,没想到更会逃我家世子爷开心了,嘻嘻嘻。” 徽墨正笑得牙不见眼,就见一直沉默的萧长平低着头,默默转身走了。他赶紧住嘴,跟歙砚他们摆摆手,跟了上去。 萧长平走得很快,一转身没了人影,徽墨四处找了半天没寻到,最后在一株垂柳后听到压抑的哭声。 他挠了挠头,轻轻地走了过去。 望着又是满脸泪的她,徽墨上下翻了一圈又没找到手帕,只得跟那次一样,叹了一口气伸出自己的衣袖。 “殿下,小人的袖子您需要吗?” 自己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被人撞见,萧长平含着泪,恼羞成怒道:“你来干什么!滚开,我不要你看本公主笑话!” 徽墨:“哎?公主殿下怎么乱冤枉人,我怎么是来看你笑话呢,我明明是来——” “来干什么!说啊!” 徽墨没滋没味儿地咂咂嘴:“算了,随你怎么想吧,只要你能高兴就好了。” “只要你在我就高兴不起来!快滚开!” 徽墨十分好脾气,耸了耸肩,转身要走。 可身后萧长平又急道:“回来!” “公主不是让我滚,不想看到我吗,怎么又反悔了?” 萧长平:“我,我……我喊你才不是想看到你,就是,就是你袖子说要给我用的,我还没用呢,拿过来!还愣着干什么,本公主命令你立刻回来!” 徽墨一下乐了,慢悠悠地走回去,朝她伸出了手。萧长平一把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眼泪鼻涕用力蹭在了他的衣袖上。 第500章 池上波(三) 徽墨无语地看了一眼,果断转开视线望天。 萧长平:“你为什么不看我?是不是也在心里偷偷嘲笑我呢,觉得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活得这么可笑?是不是!” 徽墨:“……” 萧长平:“你竟然敢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我还以为你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好人呢,没想到也是这样想我的!你你你!你要气死我了!!!” 徽墨苦笑连连,矮身哄道:“小的不说话是因为觉得公主这话问的十分荒谬,在我心里公主虽然有时的确莽撞了些,也有时候脾气稍微控制不住,但实则是个十分良善可爱之人啊,怎么会跟可笑这个词搭上边呢?” 他前半句险些让萧长平炸毛,后半句又化腐朽为神奇地将她的毛抹顺,她抹了抹泪道:“你说的是真的吗?不是在哄我吧。” “自然不是。”徽墨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那座皇城里人人都戴着一副假面在过活,人前微笑,背后捅刀。唯有你活得真实坦荡,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发脾气就发脾气,哎哎我还没说完,公主殿下别动手啊。我想说,公主是我见过的女子里,心思最单纯,也最让人心疼的。即便你这次真的做的有些错漏之处,也有自己的一点小私心,不过和馨郡主恳求在前,你也无法拒绝。况且之后你也极力弥补了。至于我家世子爷,你一心慕他便爱得光明正大,努力试过也不遗憾,反而勇敢得令人敬佩。所以,我觉得公主殿下真的十分可爱啊。” “真的可爱吗,可是为什么他就是心里没有我的,哪怕我连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他就是没办法喜欢我呢……而且他现在对我那么客气,客气得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他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肯定还没原谅我呢吧,肯定是的,肯定还记恨我把宁姝藏起来,害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萧长平越说心里越难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有其他人也对我避之不及,不跟我多说一句话,肯定都在记恨我呢!” “公主……”徽墨忍不住安抚她的背。 萧长不住哽咽着,委屈难耐:“你知道吗?我这次出来都是背着父皇偷跑出来的,回去肯定一顿重罚……我其实很不喜欢黑夜的,尤其是下雨的黑夜,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寝宫里躲着,哪儿也不去。因为我母亲就死在那样一个雨夜里,我光着脚冲出去夜叩太医院,回来时她身体都僵了……可我还是得知你们一路西追的消息时,忍不住赶来了…… 还有还有,我从前最讨厌骑马了,因为我小时候被四皇兄的马踢伤过,所以从那以后再也不骑马了。可是我知道马车小,坐不下那么多人,为了给宁姝她们让位置,我主动下车骑了马…… 我萧长平虽然不怎么受父皇宠爱,可我也是公主啊,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伺候过人,可我为了弥补心里的愧疚,主动给宁姝擦身、换药、还伺候她沐浴更衣被她泼了一身水……我真的知道错了,想办法弥补了,为什么他们还是不能原谅我呢……” 徽墨眼眸深深地望着她:“公主,不管别人能不能理解你,我徽墨从来没有记恨过你。之前知道是你所为,我的确是失望的,不过那天雨夜你乘着马车追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永远是那个我心目中真挚良善,爱憎分明的小公主。” 倒映在他的眼眸里,萧长平片刻失神:“真的吗?” 徽墨想都不想:“自然是真的,我拿我最珍爱的宝贝发誓,若有虚言,叫我物毁人亡。” “你……我……”见他表情那样诚挚,那双棕色的琥珀石透明一样的眸子,萧长平心跳不知不觉漏跳了一拍,连泪水也不知不觉止住,可目光在看到他拿出来发誓的竟然是他那套爱之如命的剖尸刀,她一下跳起来,“别拿那么可怕的东西对着我!滚开啊啊啊啊!” “公主!”徽墨要追,被一脚踹到边上,默默看着自己的宝贝。 好像有什么事情被自己搞砸了,嘤嘤嘤。 第501章 池上波(四) 宁姝双手紧紧攥着夏侯轻的衣角,躲在他身后,慢吞吞地走在集市里,每当一个人靠近,她便惊魂未定地躲到夏侯轻身后,将脸迈进他的后背里,像一只被人砍走尾巴的兔子,从此对所有长着一颗脑袋两条腿的人类过敏。 夏侯轻牢牢握住她的手,寸步不离,给她以安全感。 在那场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滂沱大雨里,那个人用一夜的时间将宁姝对人的信念全部摧毁,让她一夕之间再度接受太强人所难,如今她能做到不尖叫自伤已是不易,其他的都得循序渐进。 当一个拿着糖画蹦蹦跳跳四处乱窜的孩子不小心碰到宁姝时,她再次躲了起来,身上不住发抖,揪住夏侯轻的衣服,似乎在用全身抗拒,表达她想回去,她想逃。 夏侯轻停下脚步,将躲在后面的她轻柔地拉到面前,道:“小姝不怕,他们都不会伤害你的,你忘了吗我对你说过的,只要我在,没人能碰你一根手指。你看到了吗,左前方第三家铺子卖的好像是刚制好的蜜果子,买过的人无不夸赞,我双目不能视,你帮我去看一看那果子制得可精巧,尝起来味道是否香甜,可好?” 宁姝低下头内心无比纠结,她犹豫半晌后,终于不忍辜负他的相托,面前这个人待她这么这么地好,她又如何能让他失望呢?而且,他说过的他会陪着她,一直一直陪着她。 面前,他又道:“来,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过去。” 宁姝望着面前递来的手,终是鼓足全身勇气点了点头,将手完全交入他的掌中。 那果子摊距离他们只有二十余步,宁姝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直到终于走完那二十来步,又等到摊前最后一个客人拿着果子离开。 夏侯轻侧耳倾听,道:“没有旁人了,咱们走吧。” 宁姝仍有抗拒:“还,还有,老板。” 夏侯轻耐心十足,轻笑道:“老板并不吃人的,他只卖香甜的果子。你帮我数一数,一共有多少种不同的。” 宁姝注意力有些被转移,垫着脚一种一种的数起来,每数一种便馋意便增添一分,因为那些果子的确制得太好了,每一种都被制成精妙的形状,或似各色鲜花,或似缤纷瓜果,连颜色都仿成了相应的,鲜艳诱人,最妙的是老板手边那排兔子金鱼猪仔形状的,活灵活现,憨态可掬,一瞧便让人不由自主会心而笑。 宁姝不由看入神,老板靠近了都不知道。 直到老板乐呵呵道:“姑娘想尝哪一种,随便儿挑!” 她一惊立马后缩。 那老板还在热情介绍:“我这果子都是大早上起来刚出笼的,馅料都是取了新鲜花果酿的,每种口味都不同,夏日气闷,老朽特意在里头搁了清爽的薄荷叶,保管一点儿不腻人,吃了还想吃!姑娘喜欢哪种果子随便儿挑,不好吃不要钱!” 她内心犹自惶恐着,可是那老板相貌实在和善,他手中的猪仔形状的果子又实在诱人得紧,终是口腹之欲逐渐战胜了恐惧,一点一点伸出手,轻轻指了指那只小猪仔。 老板利落地拿荷叶包了那只猪仔递过来,她犹犹豫豫地接过送到唇边,刚咬了一口,眼睛便亮了,将那果子递到夏侯轻唇边:“好吃!” 沿着她刚才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夏侯轻轻轻舔了下唇,回味含笑:“嗯,的确好吃。” 宁姝弯起眼眸,笑得果子一样甜,第一次的尝试没有受到伤害,于是戒备慢慢放松,她立马又回头选了一大堆其他口味:“这个,这个,那个,那个!还要,那个!” “好嘞!!” 然后夏侯轻用类似的法子,一次一次地让她适应放松,虽然她仍然不敢主动靠近人,可渐渐地也不再那么排斥。 扮完果子摊老翁,又立马变身糖画摊主的天问摘下一脸假胡子,热得满头大汗,昏头转向直叫苦:“哎哟喂,商纣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我可知道怎么一回事了,也太累了,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旁边,扮作戏法摊主的九思淡淡道:“那是周幽王,白痴。” “……” 第502章 子不语(一) 这条集市上,一半人为南平王府侍卫所扮,陪着宁姝一连演了三日。宁姝从躲在夏侯轻身后,已经能够同他并行,甚至偶尔见到什么新奇有趣的开始主动探头去望一望,只是依旧要牵着他的手,仿佛那手便是她所有勇气的来源。 有了他,她才能不惧怕这个世界。 直到第四日,原本安宁寂静的小镇子忽然像是活了过来,大街上热热闹闹挤满了人,似乎全镇所有人都出动了。今日这戏,看样子是演不下去,也不必演了。 “咦?这里看着镇子不大百姓也不多,怎么今儿个街上这样热闹?可是过什么节呢?不对啊,端午早过,七夕未至,现下六月正是庄稼人农忙的时候,不应该这么闲啊。”歙砚摘下假胡须,拉住一个人打听,“老丈,你们今日可是要举办什么庆典吗?” 老丈是个耳聪目明的,早听说镇子里前些日子来了群身份不一般的贵人,见他眉宇气度便猜出来,于是道:“贵人有所不知,今日是我们白家镇独有的一个节日,叫玄女节。对我们白家镇的子民来说,这是个比过年还重要的节日,你说能不热闹吗?” “这个玄女节可有什么来头?” 老丈道:“贵客请往那儿看,那座山峰名唤玄女峰,自打我们白家镇有记载那天起,这座山峰就在那儿了,世世代代保佑着我们白家镇的太平。传说,她是九天玄女的化身,受冤被罚贬到人间,化成了一座山峰。因着身为神明的良善,她每天醒来都会自发保护着这里的子民。可每一天睡着后,那些被冤屈而产生的浓重怨气便肆虐开来,凝结到一起,于每一年固定的时间爆发。于是,我们这里的百姓每一年的这一天,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停下手里活计,聚集到一起举办祭典,向玄女娘娘诚心叩拜送上祭品,以化解那股可怕的怨气,祈求娘娘保佑。无一人敢怠慢,否则必会遭受玄女娘娘的天谴!” “这么神奇?那些不参加的人会被怎么样呢,突染顽疾还是家财败落?” 老丈拿眼睨他:“贵客这是不信吧,从前也有很多路过我们镇子的人不信,最后都受到了惩罚。就拿去年来说,那三个皮货商途径我们白家镇暂歇,我们好心好意劝他们出来一同拜祭,反倒被他们猜忌。于是第一个正在山上闲逛,忽然看到一道红衣女人的影子飘过,他一回头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滑到,从山上滚下来摔死了,脑浆都砸了出来。 第二个好像在玉带桥上等人,等了许久没等到,他烦闷要走在经过河边时,忽然一只手从水里伸出来,将他硬生生拖进河里淹死了。尸体打捞上来,脚上五道深深的抓痕。 第三个更可怕,就在客栈睡觉睡得好好的,青天白日的不知为何忽然起了一把大火,将他活活烧死了。那漫天的大火里,好多人看到一道红影在四处飘荡,耳边隐隐还能听到笑声。那场景别提多可怕了。 所以啊贵客,别怪老身没提醒你们,您各位还是入乡随俗的好,否则当心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一番讲述,大夏天的把歙砚一身鸡皮疙瘩都讲出来了,他拱手道谢后赶紧回去向他家世子爷复述了这场奇闻。 “世子爷,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就是随大流祭拜一下就好,咱们要不去一下?” 第503章 子不语(二) 听完歙砚玄之又玄的讲述,夏侯轻手中指骨轻轻捻动了几下,唇畔一抹轻笑。 将指骨纳进袖袋中,他伸手接过九思递来的几片细长竹叶,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折叠翻动着,很快一只灵动的竹叶蚱蜢便出现在他掌心。 这是宁姝昨日在“集市”上最爱不释手的一件小玩意,回客栈后又拿着它把玩了许久,连黏他都没那么黏了,直到把那只小蚱蜢玩散架。宁姝失望极了,直到夏侯轻柔声哄她,明日定给她“买”第个一模一样的。 他做完一只蚱蜢,继续做下一只竹叶公鸡,道:“按照那老丈所言,既然大家都去参加了祭典,只有那三个人未去,那么他们是如何得知,第一个山上闲逛时看到了一个红影,而不是被山中野兽袭击?第二个人是在桥上等人被水鬼拖进水中,而不是不慎跌入河里被茂盛的水草缠住淹死的?第三个人是在睡觉被烧死,而不是被人关在客栈里谋杀而死?” 歙砚微愕:“世子爷的意思是,这里头有问题?” 夏侯轻语气淡然:“有这种可能,但也无法排除的确是某种微妙的巧合。人的想象力是无限的,尤其是与自己信念相关的事上,会潜移默化编造出无数玄之又玄的细节,从而营造出鬼魅莫测的氛围,增添更多神秘色彩,让人惧怕、敬畏,从而顶礼膜拜。不管是哪种可能,这座玄女峰的确有点意思。” “小姝。”他招了招手,将绣球花丛里正在扑蝶的宁姝唤了过来,伸出手。宁姝一看到他掌心的小玩意立马眼睛亮了,跑过来握住他的手。 她踮起脚尖,便在夏侯轻唇边印上一吻。自从那天她亲在他的伤疤上,她便对这个小动作乐此不疲,尤其是看到她突然袭击后,他俊逸出尘的脸庞忽然回了凡尘,耳尖悄悄染上一抹红,就如同现在这样。 旁侧,歙砚他们立刻轻咳一声,抬头望天,仿佛在表达: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们刚才眼睛都失明了,什么都没看到。 对于他们暗搓搓的打趣,夏侯轻完全无视之,他无奈又享受地敲敲她的脑门,道:“小姝想去外面玩吗?今天没有集市,不过有一场独特的祭典,这镇子里所有人都会参加。所以会很热闹很热闹,会有很多没见过的东西,不过也会有很多很多人。但小姝记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小姝,要不要去你来决定。” 宁姝纠结咬唇,眉宇间全是挣扎。这几天里她被夏侯轻牵着手慢慢走出去,见到了许许多多的陌生人,这些人对她或热情客套,或擦肩而过漠然视之,总之没有一个人对她露出敌意,更没有丝毫伤害。可是对于未知者的恐惧,在那个雨夜里太深入骨髓,又岂是朝暮可抹杀的。她纠结许久,还是想摇头,然后感受到他默默伸过来握紧她的手。 是的,她还是好害怕,好害怕。可是她有这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夏侯轻。她脑海里并没有多少他的记忆,可是冥冥中她无比笃定,这个人永远永远都会护在她面前。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全身的颤抖,而后用力点下了头。 “要去的,要去。” 夏侯轻心门一颤,情不自禁的冲动令他将面前的少女拥入怀中,眼眶微湿:“我的小姝,真好,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第504章 子不语(三) 宁姝低着头在他怀里蹭了蹭。 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全然出自于本能。他虽然一直没有强迫,可是她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内心所愿。他想让她摆脱那个雨夜的噩梦,他想让她不再把自己关在小小的笼子里,不敢面对任何人,他想让她勇敢,他想让她坚强,他想让她重新接纳这个世界。 她感受到了,所以无论他希望她做什么,她都会努力去试。哪怕惧怕,哪怕犹豫,只要能让他开心。这世界对她来说一点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 一行人做好准备,随着人流一起走往玄女峰。不得不说,白家镇的百姓对待自己信仰的神明虔诚入骨。一路上哪怕是个四五岁的垂髫稚子,手中也捧着一盏莲花灯,小心翼翼地跟紧大人的脚步走往玄女庙,准备待会儿献给玄女娘娘。 宁姝瞧着好奇,于是夏侯轻大手一挥命九思每人买了一盏,入乡随俗。有了这盏莲花灯,宁姝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一大半,连被簇拥在人群的紧张感都减弱了许多。双手捧着那盏小小的莲花灯,她雪色的脸庞在头顶灿阳的照耀下,眉目如画。好些个男子在经过时忍不住侧目看她,夏侯轻皱了下眉,命徽墨将帷帽呈上,亲自给她遮上。 视线受阻,宁姝有些难受道:“难受,摘。” 夏侯轻难得霸道:“乖,必须戴好。” 她疑惑地抬起头,隔着纱幔四处张望,看到四周许多女子故意慢下脚步,含羞带怯一步三摇地偷偷打量夏侯轻,忽然有些懂了,她将莲灯塞到夏侯轻手里,转身也问徽墨要了一顶帷帽,踮起脚尖努力地戴在夏侯轻头上。 “你也,戴好!不给,别人看!” 夏侯轻轻笑,配合地弯下腰:“好,小姝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望着这两个人互相吃醋酸唧唧甜得发腻的模样,萧长平恶心的不行,翻了两个大大的白眼,愤愤往前加快脚步。 歙砚轻轻踢了一脚,徽墨福至心灵忙追上去:“公主公主,我这莲灯是特意挑选的藕色,比您手里那盏更好看,要不咱俩换换?” “什么眼神,明明是我手里这盏靛蓝色的更肃穆庄重,适合祭拜。你那个颜色要艳不艳,要素不素,半吊子,丑死了。” “啊,是这样啊……公主殿下既然瞧不上,小的这就拿远些。” “回来回来!谁让你拿走了,给我!本公主虽然瞧不上,但你一番心意,本公主便勉为其难收下吧。记住,是看你可怜,勉为其难,不准乱想懂不懂?” “懂懂懂,嘻嘻嘻。” “嘻什么嘻,我说啦,真的是勉为其难,才不是,才不是那什么你呢!” “真的懂,嘻嘻嘻嘻嘻嘻嘻……” 一行人说说笑笑,唯有坠在后头的子归,默默地望着手中的莲灯一言不发,自从那个摧毁了无数人的雨夜后,她永远地失去了出声的能力,唯有沉默地看着周遭所有的热闹,似乎除了守护她家小姐这最后一个念头外,早已脱离了三千红尘。 歙砚吊儿郎当地从前头跑回来,手里抓着只水囊:“这么大热天,喝点水吧。段先生离开前,我特意请他叫我配了解暑的凉饮,来喝一点吧。你怎么样,累不累?若是走不动了,不要不好意思,立刻找我,我背你嘛。” 子归抬起头排斥地看向他,眼中似有千千言,在表达:走开,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歙砚一腔热情打水漂,呜呼哀叹:“我说过多少次,我不是可怜你。你这么凶,哪怕再不能讲话,你一双眼睛都能杀死我。我为什么要可怜你?所以该可怜的不是你,而是我。我这辈子原来怕极了女人,发誓绝不要成亲的,可是老天爷偏偏要折腾我,让我撞见了你。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天天夜里一闭上眼就在痴心妄想把你这只母老虎娶回家当老婆,急得我着急上火。可你就是看不上我,就算现在你都这样了,还是看不上我。你说说,最可怜的难道不是我?” 子归睫毛颤了颤,别过脸去,冷漠地置之不理。 歙砚也不气馁,继续厚颜无耻道:“我知道你这些天一直在为自己的舌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半废了,没用了。可这有什么呢?我说过的我这个人话多,往后就做你的嘴巴。要是你不同意,得赶紧说啊,不说我就当你同意啦。嘿嘿嘿~ 哎哎哎,别动手啊,果然还是从前那个母老虎,凶死了。我可给你说,动手也没用。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不管你接不接受,都没商量,就这样定了!哈哈哈哈~” 望着那个嘻嘻哈哈逃窜的背影,太阳一样炙热灿烂,子归清秀的脸庞上有一瞬的怔愣,她眼底一股湿意悄悄弥漫而上,让那道背影变得恍惚,却更加闪耀,深深地,深深地印进她的心里。她别过头去,将眼底这股湿意迅速眨去,脸上绽放出这些天来第一个活人的表情,她轻笑着,她抽出腰间软鞭“凶神恶煞”地去追歙砚,狠狠抽去一鞭子。 第505章 子不语(四)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夏侯轻一行人混在人群里,随着众百姓聚到了山脚下那座玄女庙前。寺庙中有一泓清波,足有百步方圆,清波之中一具三丈玄女石像遗世独立,石像面容隽永柔美,慈悲悯人,让人一见便不由心悦臣服。庙中信徒万千,人头攒动,将这座本就不大的庙宇挤得水泄不通。 主持祭典的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亦是这里的镇长,只见他戴着一只红面獠牙的面具立于祭坛之前,手中铜铃震响,在玄女神像前施法跳动,口中喃喃做声。 信徒们纷纷噤声跪拜,将莲灯捧于头顶,眼睛狂热地望向祭坛上做法的老者。待那老者做法结束,收起神通,他双目半合大手一挥,百姓们纷纷起身,争抢着将手中莲灯送进那清波之中。而后他们各自举起一把小刀、剪子,在自己手臂上重重划了一刀,将伤口处汹涌流淌的热血用力挤进那碧波之中,只见眨眼功夫,那汪清澈见底的池水便被染得鲜红,连同池水中央的慈悲女神像,也似乎染上一丝邪性。 本来就想来凑个热闹的徽墨等人登时露出惊愕神色,这才明白他们真正的祭品并不是那些五彩缤纷的莲灯,而是自己的鲜血! 根据耳中所听判断出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夏侯轻立刻捂住宁姝的双眼,害怕眼前这匪夷所思的血腥之景,再刺激到她。 徽墨一身鸡皮疙瘩:“我的天爷哦,这里的人是有病么?祭拜神明就祭拜神明,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方式,那边几个人血流得脸都白了,还在拼命挤压自己的血管,简直有病!世子爷,这热闹咱们要么还是不瞧了,赶紧下山吧,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里的人瘆得慌。” 面前这场景已经不能用虔诚来形容了,这些人不怕死,不怕疼,仿佛为了他们的神明生命都可以不在乎,近乎失智。不仅如此,一些身为父母的,丝毫不顾自己孩子的哭闹挣扎,强行在自己幼子的手臂上也割上一到,将这鲜嫩脆弱的生命力也注入池水中,表达对玄女娘娘最真挚的膜拜。 看到这一幕,徽墨的脚步立刻顿住,在场包括九思,也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自持,怒火中烧。 歙砚当即破口大骂:“我的天,他们在干什么?!那是他们的孩子啊,艹!有病有病有病!” 徽墨表情震动,他忆起十年前他父母就算割自己的肉要给他吃,要换他活,可面前这些人,却这般冷血无情,连自己亲生孩子的性命都不在乎。他眼角发红,勒紧拳头往前冲去。 九思立刻将他拦下:“他们近千人围聚在此,敌我双方悬殊太大,我们贸然冲过去,反可能受制于人。况且,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们的好意他们并不能领会。” 徽墨头一次露出这样暴躁的神情:“那就这么干看着,看那些无辜的孩子饱受这些扭曲的荼毒吗?就算他们侥幸活下来,将来又被同样的思想迷惑,变成另一波同样的疯子,循环往复去祸害他们的下一代么?不行,就算被他们合起伙来打死,我也要阻止他们!” 第506章 子不语(五) 就在徽墨想冲过去阻止这些癫狂信徒时,对方先发制人了。那镇长忽然睁开眼睛,朝着他们肃声道:“外乡人,为何不跪!” 一瞬间,成百上千双眼睛齐刷刷地朝他们聚过来,每一双都阴森森的,活像是给死人祭奠的纸人。 “呵!”歙砚一下就笑了,他背着他的宝贝箭筒双手抱胸,吊儿郎当道:“我家主子身份尊贵,向来只跪天地君父,想要我家主子屈膝,只怕你们的神明担不起。” 人群里有狂热分子当即怒吼:“敢亵渎我们的神明,大胆!!!” “又是外乡人,只要他们一来,我们镇子的祭典必会出事,把他们捆起来!” “捆起来!捆起来!” 镇长展臂,暂压住百姓的怒火,道:“你们既然来到了我们白家镇,自当守我们的规矩,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将你们绑起来送到娘娘面前赎罪!到时候伤了、残了还是死了,就怪不得我们了!” 身为大越公主,还从没被人这样大言不惭地威胁过,萧长平柳眉倒竖:“你们好大口气,可知姑奶奶我是谁!我乃——” 徽墨忧她暴露身份,反倒不好,于是拉住她,将她护在身后,笑嘻嘻道:“这普片之下莫非王土,听你们这口气怎么感觉眼里半点没有律典王法了,倒像是认那神像做了王,还真新鲜,想抓我们,有胆来试!看看小爷怕不怕你们!” 九思一声令下众人列阵将夏侯轻等人护于身后,镇民们则自发立于一旁,眼看一场争端在所难免,忽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道惊呼:“天哪,又流血了!完了完了,又要死人了!” 所有人目光朝着池水中央的玄女神像望过去,就见那座悲天悯人的玄女神像的双眼中,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毫无征兆地流出两行血泪来!那尊神像的神性彻底被抹杀,彻底转化为了邪。 看到这么悬疑的一幕,心底有火的徽墨等人也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就连被夏侯轻捂住眼睛的宁姝也好奇地扒开他的手掌,望着那尊奇怪的神像,看得一瞬不瞬。 原本义愤填膺的百姓们纷纷惊恐跪拜,就连镇长也中断了祭典,摘下面具,朝着百姓忧心道:“大家先下山四处找找,可有什么人出事。” 百姓们面色惨淡,来不及管自己手臂上的刀口子,纷纷垂首叹气,听从镇长吩咐,带着家人沿着下山的路四处搜索起来。 这伙神神叨叨的人各自散开,反倒没人管他们了。歙砚啧了一声道:“我们怎么办?” 九思道:“等着。这镇子里必定藏着某种不为外人道的秘密,按照他们刚才的只言片语,这样的事并非第一次发生,而我们是外乡人,无论我们做什么,最后都会解读为别有用心,不如在此处等着,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那边子归担心地望向宁姝,生怕她因为刚才所见唤醒不好的回忆,却见她歪着头,那双清亮的眼眸锁在那尊神像上,动都不动,轻轻拉了拉夏侯轻的衣袖,小声道:“眼睛,想看。” 夏侯轻会意,她想要近距离靠近那尊神像寻找那两行血泪的秘密,只是,他轻声道:“小姝不怕吗?” 宁姝浓黑的睫毛扑闪了几下,然而深埋在心底的好奇心不受控制地冒了上来,逐渐占了上风,压过了那股乱窜恐惧。冥冥中她有种感觉,她好像就该这样做,去破解某些谜团,去亲手揭开某些迷雾,让不明晰的事明晰,让世间万物露出本来面目。好像,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 于是她道:“有点,怕,但是,想看。” 第507章 女神泪(一) 夏侯轻唇畔微微勾出一道弧度:“我的小姝果然是最勇敢的。好,我抱你上去。” 她是他的眼,他是她的翅,夏侯轻一手拦住她的腰肢,足尖点地,抱着她旋身而上,轻巧落在那尊神像伸出的大手上。 夏侯轻嗓音沉淀:“小姝可看出什么问题?” 手指在神像流血的眼睛上来回摸了摸,又放到鼻尖轻嗅,宁姝眉头微蹙:“好腥。” 全镇的百姓一起去搜寻,还未等宁姝研究出这血中异常的腥味是从何而来,山脚下有人发出一声凄惨尖叫,迅速叫嚷开:“啊啊啊啊,夫君啊!你怎么抛下我们母子就这样去了,你让我们怎么活啊!!!” “快来看啊!死人了!死人了!又是三个!” “天夭啊!玄女娘娘动怒了,我们白家镇要完了!” 听到动静,夏侯轻侧耳,抱着宁姝旋身落地,立刻赶了过去,九思等人也不犹豫悉数跟上。待看清人群围着的那三具尸体时,萧长平骇俏脸一白,转身便吐了出来。徽墨忙给她拍背,萧长平浑身都在抖,毛骨悚然道:“那些是,是什么东西,真的是人吗?” 不怪她这样娇气,而是这三具尸体实在死得太过凄惨,没有一具全尸。第一具像是被猛兽噬咬过,半边身子肉没有了,只剩下一根根吊着残肉丝的尸骨;第二具刚被从水里捞上来,皮肤青紫,眼球爆出,颈上腿上满是手掌印,像是被鬼硬生生拖进水里溺死;第三具更惨,手脚全都被砍断,血淋淋的,制成人彘的模样,浑身散发着令人呕吐的恶臭,嘴巴被人用针缝了起来,看起来一个又一个的血洞,有胆大的镇民凑近扒开他的嘴巴,发现里面竟灌满了夜香。 转眼,又背过身去吐了好些人。那些尸体的亲属更是还没靠近,就哭晕了过去。就连向来淡定如九思,都有些脸色发青,硬生生在憋,歙砚几个早就大吐特吐了。 见惯大场面如徽墨,也有些吃不消地采用了憋气大发:“我滴个天爷哦,杀人就杀人,还用这种糟践人的法子,这位神通广大的玄女娘娘也太个性十足了吧。” 唯有二人淡定如初。一个是夏侯轻,他视、嗅二觉本就丧失,自然对他构不成影响。第二个则是宁姝,原以为她会害怕,会勾起不好的回忆,没想到见到这场景并无一丝恐惧,反而如鱼得水似的,好奇地凑近开始张望,仿佛本能。 子归赶紧取了帕子递过去,让她小姐不被那些污秽之物冒犯到。 待镇民们把胃里东西全吐完,终于有精神惶恐不安,义愤填膺。 “玄女娘娘之前动怒都只害外乡人,可现如今这手已经伸到咱们白家镇的镇民身上了,说明玄女娘娘的怨气已经抑制不住了,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要不要逃啊!” “咱们世代居住在这里,宗族田产全都在这里,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况且玄女娘娘神通广大,只要她想杀人,我们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没用的,你们难道忘了白老三一家了吗?” “那咱们难道要在这里等死吗?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啊!肯定是这些外乡人对玄女娘娘大不敬,将玄女娘娘的怨气彻底勾上来,降下天罚!只要把他们抓起来,押到玄女娘娘面前血祭,肯定能熄灭她的怒火!” “把他们抓起来,把他们抓起来!” 第508章 女神泪(二) 愤怒的人群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失控地叫嚷起来,场面再度失控,九思等人列阵以待,看着这些失去理智的愚昧者,歙砚忍不住吐槽:“他们脑子都被狗啃了吗?竟然相信什么天罚,要是咱们真有这么大威力,现在就向那个见鬼的玄女娘娘发愿,把他们全都咒死!” 九思道:“别逞口舌之快了,一群失智的人是没有办法用常理判断的,他们虽然是一群乡野莽夫,不过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人数是咱们十倍有余,想办法应付眼前吧!” 徽墨从腰里掏出一瓶药道:“别怕,有小爷我在呢!要是他们不识好歹,那就别怪小爷不客气了,这瓶昏天暗地散自我配好还没试过呢,只要一丁点儿吸进去,保管他们是头猛虎也给我软成一只死猫。” 就在双方对峙,双目怒红时,角落里一道沉静微弱的声音忽然道:“不是天罚,是,被害。”正是一直乖巧蹲在尸体旁,用手指轻戳的宁姝。 “是谁在大放厥词,这死者死状这样凄惨,不是天罚是什么!”发话的是白家镇另一个很有威望的耆老。 “众所周知,咱们白家镇周围唯独玄女峰一座山峰,有玄女娘娘坐镇,山上一只猛兽都没有,这瘸腿老八,怎么可能会被撕咬成这幅模样?再来这赖头四,虽然他脑子不大灵光,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是咱们白家镇最善水性的,任谁会掉进水里淹死,也绝不可能是他啊。而且他身上那些个手掌印,一个个瘦骨嶙峋的只有四根手指,怎么可能是活人?最后一个猪肉铺的杀猪鳏,他那膘肥体壮,站起来有一座小山那么高,腰上一把杀猪刀整日不离手,就是见了土匪都不怕,除了神明,谁能害了他去?你这黄毛丫头几岁大,敢在这里信口胡言!” 面对那么多质疑的眼神,宁姝有些犯怵:“他们,已经死了,才被,才被……” “黄毛丫头,说话都说不利索,滚到旁边去!你们不过想找借口保命,没门儿!”一个泼皮德行的人正要闹将起来,忽然一枚金珠凌空而来击中面门,在他发怒前紧接着一块赤金令牌挂到了他眼前,也挂到所有人面前,迅速引发一阵躁动。 “南平王府,竟然是那个南平王府啊!那他——难道就是传说中那个神机莫测的南平王世子夏侯轻?!” “我们竟然得罪了这样一个人物,会不会被满门抄斩啊?快快,快让开啊!” 这世上可能有人不知晓皇帝陛下的尊讳,可没人不知他夏侯轻是谁,不仅仅是因为他不二十一载短暂却耀眼的经历,也不仅仅是他不世的才华与容貌,更不是因为他背后那庞大的南平王府以及五十万铁骑,那些都离平民百姓们太远太远。他过往履历中最让百姓们铭记的是当年敌国来犯,掳走边境足足三万残兵妇孺,奴役蹂躏后悉数坑杀,举国震惊。南平王世子夏侯轻替父出战,在白狼山下大获全胜,同样砍下了那三万降军的头颅,名震九州。 有的人,天生就是被仰望的,而他夏侯轻不仅被仰望,而且被敬畏。 夏侯轻走过去,将宁姝护在身后,唇畔云淡风轻:“小姝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有我在,我看今日何人敢拦你。” 第509章 女神泪(三) 宁姝抬起头,认真地仰望面前这个人的背影。他皮肤常年苍白无血色,高高瘦瘦,一根玉色腰带勒住他的腰肢,不比自己粗上几分,眼不能视,舌不辨味,鼻不可嗅,看起来就像个随时会塌的病人,却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壁,为她挡住了世间所有的风雨。 好像无需再怕了,也没什么值得怕的了。眼前浮光掠影,万千碎片拼凑,心里塌陷的那块终于在此刻被全然唤醒,慢慢地,慢慢地归位。 宁姝闭上眼睛再睁开,眸中闪着微光,嗓音低润却肯定道:“伤口,形状,不对。不该,这样的。” 夏侯轻心中一动,唤道:“徽墨。” 徽墨得令,收了药瓶套上手套,他别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憋住,忍着尸体里渗出的那一大滩夜香的销魂滋味儿,凑过去查验那几具尸体,仔细一瞧还真发现了一点不对劲:“宁大小姐说的没错,这几个死者的确有问题!第一个被野兽咬死的人,皮肉是绽开的,而且皮肉僵硬。如果是活着的时候被噬咬而死,伤口断不会呈现这个模样,而是收缩状。第三个亦是同样。至于第二个溺亡的,如果真是淹死的,在挣扎时必定会张大嘴巴拼命呼唤,吸入一定的泥沙。可这具尸首仅嘴边鼻腔有少数泥沙,打开喉咙后里面一粒沙土没有,肯定是被人谋害后,尸体扔进了河里!” 徽墨挠挠头:“因为这死状太过怵目,气味儿又太过……销魂,我刚才都没仔细看。” 问话的是镇里开当铺的:“你们的意思是他们三人都是被害死后,再故意弄成这副模样的?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徽墨协助宁姝连办三个案子,也学到些门道,萧长平又在一侧旁观,于是特意想露一手:“这还用想,无非这几重原因啊:一是破坏尸首,减少线索,隐藏真凶身份;二是耸人听闻,制造恐慌,故意选在玄女节这样的特殊的日子,好嫁祸旁人,而这被栽赃的倒霉蛋不巧就是我们;三,不排除有深仇大恨,杀了人还不够,特地虐尸以泻心头之愤,将尸首糟践得越惨不忍睹,凶手心里越是痛快。宁大小姐你说是不是?” 他那模样就像开屏的大孔雀,红着脸昂着头,故意把自己最好看的那几根羽毛显摆出来,看着他虚张声势的模样,宁姝忍俊不禁笑了笑。 她低头思忖片刻,又道:“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这三个人都是镇子里顶顶老实,沉默寡言的人,平日里跟大姑娘说几句话都红脸,除了瘸腿老八娶了媳妇儿,其他两个连亲都成不上,怎么可能跟人结仇呢?更何况是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瘸腿老八的媳妇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夫君真是个好人啊,我这样一生下就半残,生不了孩子的,他从来不抱怨不记恨,待我好得如同心头肉,为什么会死得这样惨?老天爷啊,你把我也带走吧!” “对啊,我们白家镇世世代代待在这里,互相看着长大的,谁不认得谁,他们都是好人啊,我每次去猪肉鳏那里买肉,他都要多捎我两钱!” “我从前帕子掉进河里,还是赖头四下水帮我捞上来的呢。” “就是就是,如果真的是谋杀,那为什么去年也死三个?前年也是?难不成那” 从镇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宁姝迅速挑出一根又一根的线头,将它们分门别类,条条厘清,待议论声止,她才开始发问,问了三个问题。 “你们,镇子,都姓白?” “每年,死,三个,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分别,是谁?” “白老三,何人?” 第510章 女神泪(四) 宁姝三个问题问毕,叽叽喳喳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像是被触及到了什么不可说的密事,人人三缄其口,不敢发声。 夏侯轻勾起嘴角,笑了:“看来诸位并不急着把凶手抓出来,也并不害怕他明年的今日再挥下杀人的斧头,更不怕那只索命的手落到各位的脖子上。既然如此,悉听尊便。九思,此处并不欢迎我们,回客栈收拾东西即刻启程。” “夏侯世子请留步!”那个白发苍苍的镇长忙颤抖着追了上来,挽留他们,他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纠结许久终于叹了口气和盘托出,“罢了,老朽来回答你吧。 第一个问题,我们白家镇的人自然都姓白。我们的祖先数百年前也曾是一支庞大的家族,族中枝繁叶茂,威望鼎盛,后遭奸人诬陷背叛,被驱逐家乡,举族迁徙到这片土地,之后便立下一条祖训:万万不可轻信异族之人,更不可与异族之人通婚。若有违逆者,便给予鞭刑、剥夺姓氏、赶出白家镇,永世不得踏入一步。” 才听了几句,徽墨直接震惊了:“都姓白?那你们通婚怎么办?就算不是同个祖宗,可是长期这样下去,你们镇子里的人不出几代都成了血亲,亲上再加亲,生出的孩子多半会有残缺,怎么可能延绵得下去?” 宁姝、夏侯轻亦不由暗暗皱眉。 怪不得一个个的瘸腿老八,赖头四,还有天残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原来不是凑巧,而是这里的人从血脉根本上就出了问题! 白家镇的人立刻怒吼道:“你懂什么!我们的祖先定下这条祖训是为了保证我们族群的团结,保护我们的血脉不受外姓人污染,更是为了我们不再遭人背叛,千百年长久太平地存活下去。至于我们的后代,几百年来我们都没灭亡,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冒犯我们的祖先!” 对于这群愚昧之人,徽墨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们……你们简直……” 九思拉住他,低声道:“夏虫不可语冰,数百年的思想根深蒂固,岂是三言两语能够敲醒的,继续听下去再说。” 徽墨只得怒其不争地闭上嘴,蹲到旁边生闷气。 夏侯轻道:“我这侍卫年轻气盛,不懂什么,冒犯了各位,诸位不要放在心上,老先生请继续说下去。” 镇长继续道:“第二个问题,每年死三个人,算起来是从三年前开始的。今年的诸位已经亲眼目睹,我便不再赘述。去年死去的是三个同诸位一样到我们这里暂歇的外乡人,是做皮货生意的,我们这里虽禁止与外姓通婚,但吃食衣裳用具这些物品还是需要这些人来镇子里同我们交换的。算起来,那几个皮货商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个把月就要来一次的,每一次都来两三天,之前都没出事,不知怎的就在去年出了事,死得跟赖头四几个一样蹊跷,县城里也来过捕快查案,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什么,所以咱们这儿才传开是玄女娘娘发怒了。” 宁姝追问道:“第一,年呢?” 镇长沉默了片刻,才道:“死的是我的儿子,以及我的孙子孙女。” 宁姝惊愕抬头。 第511章 女神泪(五) 镇长抹了把脸,艰难地说下去:“最先死的就是我的子孙,自我同我夫人成婚后,一连多年未能有子,直到三十岁,我们才盼到第一个孩子,没想到长到四五岁就病死了,几年后又生了一个,染了风寒也没了,直到不惑之年才等到第三个,我们夫妇把他当宝儿一样养大,长成个壮实聪明的好小子。之后又给他张罗了婚事,生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原以为我这辈子终于算是三世同堂圆满无憾了,没想到三年前我儿出去跑了一趟商回来,又病了,病得稀里糊涂,神智都丢了。我们夫妇日夜守着他,怕他出事,只玄女节那天我要主持祭典实在脱不开身,将他灌了药锁在屋子里。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还是……还是跑了出来,然后带着那一对儿女跳进了井里……等我回来尸体都浮了上来,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我家的香火彻底断送了……” 老镇长字字泣血,闻者无不伤怀。 有心软的妇人替他抹泪:“都怪了那白老三儿!全都是他那个孽畜破坏了祖训,带了异族女子回镇子,这才有了后来的祸端!那个混蛋死不足惜!” 再一次听到白老三这个名字,宁姝拉了拉夏侯轻的衣袖,夏侯轻会意,替她再次发问:“这白老三儿是何许人?” 妇人道:“他啊,原是我们这里顶顶机灵的一个后生,爹娘去得早,镇子里的人见他可怜,一家一口饭,一家一块布,互相帮衬着把他拉扯大。尤其是镇长,对他多加照拂,当半个儿子看待,识文断字儿都是镇长亲自教的,是咱们镇里第一个要出去参加科举的,个个把他当文曲星捧在手里。可谁知道,他长大了竟然会干出那样的事儿,出去考了场举人,竟然搭上了一个外族女子,搭上了还不算,竟然还带回镇子里来要拜堂成亲。” 萧长平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后来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数百年来他是一个背叛祖训的,这样的孽障自然是要把他鞭刑后赶出镇子的。只是没想到,即便如此还是没能阻挡得了我们白家镇的噩运,他们走后没多久,镇长的公子便病了,再然后玄女节上就出了那档子事……之后怪事连连一直到现在。玄女娘娘求您消消气,不要再动怒,留我们一条活路吧……” 镇民们纷纷朝着玄女神像的方向跪拜磕头。 这些无知的人们根本搞不懂发生了什么,这些玄之又玄的事又是怎样一回事,在走投无路时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朝着他们从出生起便忠贞信仰的神明祈求一丝丝的垂怜。至于有没有用,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对于这些人的做法,宁姝无法置喙,只能继续问道:“白老三,在哪?” 镇民们讥讽一笑,阴阳怪气道:“自然是死了。他们冒犯了族规,祖宗怎么可能饶过他!组长家的公子出殡那天,他还带着那异族的贱人回来祭拜,被我们联合赶了出去。之后没多久就听到他们一家暴毙而亡的消息,据说是中了剧毒,死相特别惨烈,无人收尸,最后还是咱们镇长心软,出面为他们家办了后事。他的尸体葬在了镇外的野山上,也算是让他守着家门了。至于那异族女子跟她的孩子,送回原籍了。要我说,还是镇长大人太心善,这样违逆祖宗的不肖子孙,整个白家镇的叛徒,就该挫骨扬灰,然后喂到畜生肚子里!” 第512章 女神泪(六) 镇长头上稀稀落落的白发被风撩起,像一截埋在黄土里已经枯死的干枝,看不到一片鲜活的叶子,有的只是一根根断裂的经络。他苦笑了一会儿,摇摇头:“人死账销,无论他做错过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再提呢,从前也是我们亲眼看着长大的,同我那不成器的一样,都是我眼里的好孩子啊……” 镇民们纷纷垂头:“镇长大人节哀。” 之前发话的一位耆老朝着宁姝等人道:“你们刚才说,能帮我们找出杀害瘸腿老八他们的凶手。可我们已经废了这许多口舌,你们可有了眉目?莫不是说大话哄我们的吧。” “对啊,你们想知道的我们知无不言,全都说了个干净,如果不给我们一个交代,任你们是王府世子还是天皇老子,我们白家镇的人虽然都是乡野草民,但也都有一口血性!” 面对众人越来越嘈杂的逼问,宁姝一直低着头静静思索着,没有说话,而后慢慢踱步到瘸腿老八那个哭得快背过去的媳妇儿面前。 “你夫君,没来,为何,你不知道?” 那女子捂面,眼泪从指缝里簌簌滚下:“他原是要来的呀,昨个儿晚上我们拉家常的时候他还说要到玄女娘娘跟前为他的好兄弟,镇长家那位故去的公子好好祈愿,祈求娘娘保佑他来世投个好人家。今天一早上都要出发了,他忽然说有个人找他有点急事,让我先去,他很快跟上。谁知道,我到了娘娘庙左等右等没等来,再然后听到的就是这个噩耗了……” 她哭着哭着,再坚持不住哭昏了过去,众人忙去搀扶。 耳畔,夏侯轻柔声道:“小姝心里可有了想法?” 宁姝点点头:“有了,一个,猜测。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夏侯道:“小姝可是想问面前死的三位,同镇长那位故去的公子关系如何?” 心思被猜透,宁姝眼睛一下亮了,如星辰般闪耀:“嗯,就是,这个。你怎么知道?” 夏侯轻唇畔微扬,露出玄妙笑容,微凉的指尖在她鼻尖轻点:“我是小姝肚子里的蛔虫,自是什么都知晓的了,我来替你问。” 夏侯轻声如玉罄,声声入耳,替宁姝做出最后一个提问。 很快有人道:“几人年纪相仿都是一起长大的,关系算是不错吧,猪肉鳏前些年没了妻子时,整日垂头丧气喝闷酒,买卖也没心思管了,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还见着瘸腿老八他们去劝呢,里头就有镇长家的公子,关系应当是好的。你们问这个问题做什么?跟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有关。”得到了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宁姝心中那团乱麻终于解开,看清了那团千丝万缕的最核心被掩盖的真相,“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究竟何人?!” 不仅是白家镇的镇民,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急切地期盼着那个吊人胃口的最终答案。 “宁姝别卖关子了,快说啊,到底是什么人!”萧长平好奇得不行,这样一场毫无头绪的悬案,跨时三载,九个受害人其中六个都死得骨头渣都不剩了,面前这三个也是线索难寻,她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迅速破解的呢? 宁姝的目光在在场每一张脸上滑过,他们或好奇,或惊悚,或期盼又害怕,总之精彩纷呈,就连那位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镇长也忍不住忧心来问:“这凶残之人究竟何人,可藏在我们其中?请姑娘速速讲来,解了我们白家镇的困境吧。” 宁姝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落在他浑浊暗淡的眼球上,落在他每一道深浅不一的皱纹里。 她说:“在的,在,这里。就是,你啊。” 第513章 旧的秩序(一) 一句话,像是冷水滴入滚油,瞬间激起无数噼啪的噪动。在场里里外外上千镇民顷刻间爆发出剧烈的反抗。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我们镇长向来仁爱慈善,守护着我们整个白家镇,保护镇子里每一个人,怎么可能是那可怕的杀人凶手!一定是你没能耐找出凶手,投鼠忌器随意找人嫁祸!立刻向我们镇长大人道歉,否则我们必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对!怎么可能是镇长呢,简直荒谬!这丫头胆大妄为,竟然敢污蔑镇长!打死她!打死她!” 镇长像苦笑着摇头,伸出双臂帮助宁姝平息众人的愤怒:“大家伙儿别生气,这孩子年纪小,估计也不怎么醒事儿,所谓童言无忌,切勿在意。这位贵人是南平王世子,曾经也是帮助我们大越子民打过胜仗报过仇的,即便看在他的面子上,大家也要收敛几分。夏侯世子,老朽知晓诸位是想帮我们白家镇的忙,但此案复杂莫测,还是不劳烦诸位了,请回吧,老朽亲自护送诸位,保管诸位平安无事离开这里。” 他这样以德报怨的举动,让萧长平也忍不住在徽墨耳边嘀咕:“这镇长看起来挺和善的,怎么会是他呢?莫不是宁姝受了重伤,连脑袋也一起伤了,所以想错了?” 面对众口铄金,万千怒目,宁姝害怕却不胆怯,她握紧夏侯轻递来的手,汲取他的力量,定定地望向镇长,再次极其笃定道:“我说的,没错,凶手,就是你。” 镇长长叹一声,极其悲伤道:“你这孩子为何如此偏执呢,难不成是老朽一开始对你们不敬,所以惹恼了你们吗?哎,那好,就你所言,如果这些命案的确是我所为,岂不是在说我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子孙?诸位别忘了,第一年死的就是我的亲儿子,亲孙子孙女儿啊!请问姑娘,我究竟是如何得了失心疯,要自己断子绝孙!” 宁姝道:“你是,凶手。但杀死的,并不包括,你的子孙。真正被你杀死的,是面前三位、去年的,三名皮货商,以及白老三,一家。” 不知不觉,她言语中的磕磕绊绊越来越少,逐渐变得流利,而她的目光也越发平静而坚定,仿佛褪去了一身污泥,重新找回了自己。 像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镇长脸上的慈眉善目突然变得冷淡,他冷笑道:“这位姑娘说得有趣,你说老朽是凶手,又说我的儿子孙子们不是我杀的,那么他们是如何死的?难不成是意外?再来,瘸腿老八他们是我看着长大的,同我儿子是一起穿开裆裤的好友,我儿子没了后,我把他们当半个儿子看待,无仇无怨为什么要杀他们!难不成我也疯了吗?!” 宁姝并不惧他,只要她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只要有旁边这个一直握着她手的人在,她便充满了勇气:“你没疯,相反,你是有计划,有目的地,花费三年时间,精心布置了,这一切。你跟他们,从前的确无仇无怨,但自从,你的儿子自杀而亡,你便将他们,当成了生命中,最大的仇敌,因为,你认为,就是他们,害死了你的儿子!” 第514章 旧的秩序(二) 镇长表情越发觉得荒谬,几乎要嘲讽出声:“我的儿子自杀?他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自杀?他当时的确是病了没错,可是在我们的悉心照料下每日服药,已经好了一大半,镇里的郎中都是知晓的,为什么那个节骨眼上要自尽,而且还拉着自己年幼的儿子女儿一起?” 宁姝的声音里有一丝悲怆,像隔着渺不可探的时空,为另一个勇敢的人缅怀:“因为,他知晓了,白家镇是错的,你们所有人,都是错的。 若我,猜得没错,一切的起因,应当就是,第一个从这里,走出去,参加科考的白老三。” 一辈子被关在白家镇这座牢笼里的人是没办法知晓外面的世界的,被禁锢在旧秩序里太久的人,根本不会意识到这秩序是牢笼,是捆缚他们的绳索,是砍断他们双腿的刀,不让他们从这里踏出去一步。久而久之,他们还误以为这秩序是保护他们的金钟罩,直到最后连他们自己也化为了这牢笼的一部分,禁锢住更多的人。 然而有一天,沉睡的人里有一个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掰断藩篱,挣开绳索,见到了另外一个广阔的世界,知道了万物的真相。然后他带着真相重新回到笼子里,想要将笼中瞌睡的人全部唤醒,想给予他们新生,没想到却成了众矢之的,遭受万人唾骂厌弃,带着遍体鳞伤被赶出了这座铁牢。 唯有一个人,就是镇长的亲儿子,因为挂念从前的伙伴,同造访镇子的皮货商一起走出了镇子,找到挚友。一番深谈后,混沌的脑袋被点醒,他终于醒悟过来为何他们镇子里的人跟外面的人那么不一样?为何从祖辈到小辈,越来越多的下一代变得残缺,呆滞,甚至患病早亡,就连他自己的孩子也不那么健全。带着一腔的愤懑,他回到镇子里同身为镇长的父亲深谈,想要改变白家镇的现状,给这里的人一个未来,也给他们全族一个未来。 可是没想到他自认为新的,正确的思想遭到了父亲的严厉斥责,告诉他绝对不要痴心妄想,改变数百年来祖宗建立的法则,那必会成为整个家族的罪人。 求告无门,他只得四处奔走宣传他的想法,可是却被父亲以“患病失智”的借口关了起来,关进了牢笼中的牢笼,每日像牲畜一样被灌进一碗又一碗黑漆漆的药,灌得他自认为醒悟的脑袋也不那么清醒,于是他悲苦之下,绝望之下,于三年前那个热闹的玄女节上,冲破了父母的禁锢,带着自己并不健全的子女一起跳入井中,用生命为鼓槌,狠狠反抗了这可笑的祖宗家法! 他以为他的死亡总会有那么一点用,总能震醒这里几个睡得不那么昏沉的人,可是没想到非但没有起任何作用,反而被用来粉饰成了祖宗规矩,违逆者亡的另一条佐证。 而他的父亲在经历自己儿子死亡的惨事后,并未有一丝醒悟,反而将之怪罪到第一个醒来的白老三身上,利用从前情分下毒,害了他全家。而后装出一副弥勒面孔,佛祖心肠,将他们一家三口死都不能葬在一处,生生世世不得相聚。然后第三年就是那些带着他儿子出镇的皮货商,最后就是现在。 宁姝断断续续地分析讲述完,最后道:“镇长,这些都是,我根据,你们刚才的讲述,推测出来的。原本我还,有些不确定,直到刚才,你做戏抹泪时,露出一截衣袖,上面,沾着一根水草。” 歙砚眼尖,立刻凑上去瞧:“真的有水草啊,难不成是杀害赖头四时,抛尸河里,在水边沾上的?” 老镇长一张镇定自若的脸终于变了,他慌忙抽回衣袖。 可宁姝并不肯就此打住,继续剖析更多的证据:“刚才,玄女神像,流血泪,我凑近闻,那血里有,腥味。应当就是,水草的味道。你杀死赖头四时,时间紧迫,要赶回,布置祭典,于是没来得及净手更衣,又将那腥味,掺到了血中,又加了蜡,凝成块状。而神像眼珠,是活动的,你将血蜡藏在后面,太阳暴晒,久了便化开,造成了,神像流血泪的假象。” 第515章 旧的秩序(三) 毫无畏惧地迎上所有人惊愕的目光,宁姝道:“你们如若,仍有存疑,只需一查镇子里近期,购买白蜡的,名单即可。” 镇民们被她匪夷所思的推测震懵了,面面相觑,不敢置信。他们虽然愚昧,可人话还是听得懂的。过去三年里他们白家镇发生的事,这少女分明半点没经历过,可就是被她硬生生推测出来了,而且没有一句推错。难不成,凶手真的是镇长?可他是镇长大人啊!白氏家主一脉传承下来的话事人,整个白家镇的主心骨,也是白家镇上千子民眼中活着的族规,怎么可能! 镇长的表情寸寸欲裂,被他强行黏合着,不肯轻易认败,似乎在搏最后一把,赌的就是他在镇民心中神一样的地位! 却听人群里一道微弱的声音,畏畏缩缩道:“镇长,镇长大人五天前的确到我的铺子里买过白蜡……” 强绷的弦终是免不了拉断的那天,镇长脸上的假面彻底裂成了碎片,他蓦地回首,剧烈地喘着气:“我买白蜡是为了祭奠我死去的子孙!他们就是死在这一天!难道我买两根白蜡祭奠他们都不可以吗!你们切莫中了外族人的奸计,他们就是朝廷派来毁灭我们的刽子手!” 这是一场拉锯战,已经进行到最紧要的关头,他仍在挣扎,宁姝亦没有止战的打算:“白蜡一事,可暂放一边。我们再来谈一谈,玄女庙中的,木梯吧。那神像,高达三丈,想要在神像眼球上,做手脚,除非是不世出的高手,否则谁也没办法,轻易够到那么高,那么,唯一的法子就是——提前制作一架,高耸的木梯。” 镇长颊上松垮的皮肉一跳,脸上现出一种将死的青色,他动了动嘴唇刚要说些什么来弥补,已有知情的镇民抢先快了一步:“呀!半个月前镇长大人的确到我那里订了一架木梯,而且要求越高越好!要知道梯子这种东西,制得越高,底盘就越容易不稳固,制作难度就越大,于是我就多嘴问了一句镇长大人要这么高的木梯做什么,当时大人说玄女娘娘的庙宇年久失修,屋檐有些破损了,命我仔细打造好了,务必不能有半点差错。我一听是要事,几天没合眼把木梯赶了出来,然后同镇长大人一起搬上了玄女峰……” 接下来的话已经不用再说了,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水落石出。然后更多的线索自然而然地涌了出来,每一条都齐齐地瞄准在镇长身上。 “啊,三年前镇长公子亡故没多久,镇长大人就到我的药铺里买了许多丹砂、砒石那样的东西,我问镇长要这些东西作何,镇长说小公子死后魂魄不安,常常夜里托梦给他说是遭邪祟缠身,于是他买那些东西回去画几张符纸贴到小公子陵前,保他往生路上平安。难不成……就是那些东西害死了白老三一家?!” “去年那几个皮货商到咱们这儿做买卖,就是住的我家的客栈。他们原本没打算住到玄女节那天,不知怎的镇长经过的时候同他们打了个招呼攀谈几句,他们忽然改主意不走了。之后又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们三个在同一天接连暴毙,连同我家客栈也莫名其妙走了水烧了个干净,幸亏我跑得快,不然也肯定见阎王了!” “……” 第516章 旧的秩序(四) 更多的话已经不需要听下去,当所有人都睁开眼睛时,再厚的浓雾也挡不住背后隐藏的真相。 瘸腿老八的媳妇儿刚才哭昏过去,又被人掐晕,现下听到众人的碎语,倒抽一口气,死死揪住心口,像看到恶鬼一样看着向来敬重如父的镇长:“竟……竟真的是您做的吗?那,那为什么要杀掉我夫君他们,他们向来老实敦厚,从做过一丝的坏事,更没有对不住您啊!” 镇长那张多年来慈眉善目的假面孔,在今日被彻底撕下,他眼中充满血丝,状若疯狂,十分可怖地低吼道:“谁说他们没有对不起我!三年前那个早上,他们就做了一件最大的错事,那就是趁着我跟我夫人出门准备祭典,违抗我的命令,放出了我的儿子!如果不是他们把他放出来,他怎么会有机会跳井? 是!你们刚才说的没错,那些人的确都是我杀的,那又怎么样!他们全都该死!若不是他们,我的儿子根本不会鬼迷心窍,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地狱修罗派来的恶鬼,迷惑了我的儿子,将他推上了那条绝路!” 真相彻底被揭开,所有人都震惊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敢接受眼前的事实。可是再难接受,也不得不接受。 瘸腿老八的媳妇骇得浑身发抖,为自己无辜惨死的夫君鸣冤:“可是我夫君他们放出小公子,那是因为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们见他那样痛苦,是想帮助他,想为了他好啊……” 镇长凶恶道:“住嘴!你们这群无知的蠢货,怎么知道到底怎样是为了他好!整个白家镇里,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每日殚精竭力,为了我们的镇子着想,想尽办法保护你们每一个人!只有我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是为了你们好,为了他好!” 望着他满脸的癫狂,宁姝皱眉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以为的好,其实,并不是真的好呢?也许,瘸腿老八们并没错,错的,是你呢?” “怎么可能!”镇长吼道,“我们的祖先数百年来都是这样活下来的,怎么可能有错!我怎么有错! 他们遭人背叛,走投无路,不得已带着全族迁到了这片土地,吃尽苦头,流尽鲜血才为我们奠定好了基石,闯出一条活路。为了保护全族的兴旺绵延,他们定下了不与外族通婚的铁律。十几代以来,我们一直依此而行,男耕女织,和睦团结,互相扶持,没有一个人有异心。我们本该继续走在这条路上,循规蹈矩,活得好好儿的,可谁知道我们族中竟会生出白老三那样的孽畜!我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那就是一时心软,抵不住他的哀求,将他放出了镇子! 半年后他带这个异族女子从外头回来,被人下了降头似的整日在镇子里疯言疯语,诋毁先祖,冒犯族规,说什么我们断不可再这样继续下去,否则白氏一族在不久后的将来必会迎来灭亡。荒谬,简直荒谬!我们这么多代都活得好好儿的,近些年不过是运势不好,诞下的孩子中出现了一些残缺者,那也是因为神明提前感知出现了他这样的人,降下了处罚!只要我们潜心认错,跪拜祷告,一定能化解危机。可是无论我怎样劝说,他就是冥顽不灵,而且愈演愈烈。祖先说的果然没有错,若是同异族通婚,必会遭他们的陷害!那异族女子就是罪魁祸首!” 他这样顽固的思维方式,让任幸如萧长平,也有些瞠目结舌,她讷讷追问:“那后来呢?你们是怎样对待那白老三的?” 镇长渗人冷笑,拧过头望她:“自然是动用族规,将他同那女子打了半死,驱逐出镇子,并且一把火将他家祖宅烧了,永生永世再不准他踏入一步!” 他的眼睛里阴冷滴毒,又悲极痛极,两种不同的情绪将他整个扭曲:“可我没想到,他临走前不知如何把那异族的降头又传染到我儿子身上,引得他斗胆出镇救他,半个月后再回来时,他也变成了那副模样!那是我期盼了那么多年,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啊!硬生生被他们害了!我花费了无数口舌劝说他,想唤醒他,可是都无济于事,竟然还叫嚣着去唤醒这里每一个人,如若不行,他就彻底离开这座镇子。不得已,我把他锁了起来关在房门里,不准他踏出房门一步,然后又请了族中最好的郎中给他开药,每日我亲自熬好喂他喝下去。我活到这把年纪别无所求,只希望他能变回原来的他,变回我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乖儿子。 两个月多时间,我没有一天敢懈怠的,更没有一天敢沉沉地睡上一觉,就是怕他逃出去,终于那药起效了,他越来越乖,再不吵闹,听话的不得了。直到玄女节,我以为他快好了,不必再担心了。于是我将房门锁好,带着老婆子外出准备祭典,可是谁想到瘸腿老八他们竟然自作主张,擅自将我儿子放了出来,激发了他的疯病,致使他再次癫狂,亲手将他的两个孩子掐死,然后拖着他们的尸体跳入井中。 你们说,他们这么多人里哪一个不该杀!我一心一意为了我们这座镇子,他们却合起伙来背叛了我!他们该死,全都该给我下地狱!” 第517章 莲有新叶(一) 时至今日,这个老人依然没有意识到错的究竟是谁,看着他那张枯树一样狰狞的脸皮,徽墨大热天愣是竖起一身寒毛,他悄悄搓了一把,将吓坏了的萧长平护到身后:“这个老头儿病的不清啊,也忒吓人了。公主往身后躲一躲,别被这等疯子吓到了。” 拈花而笑,普渡众生的佛揭开了金色的脸皮,没想到里面隐藏的竟然是一尊魔,就连白家镇的镇民们都被骇怕了。 宁姝眉头紧锁,对这样一个冥顽不灵的人,实在是对牛弹琴。 夏侯轻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剩下的交给他。 今天他着一身天水青的罗袍,头上那顶帷帽是宁姝亲手为他戴上,隔着那层轻纱,他的面容若隐若现,这样一身打扮谪仙一般,只要站在那里,便天生一股清华之气,让人弗敢造次,待他低低一声冷笑,更是让人神魂都抖了起来。 他道:“你说你是为了维护祖宗家法,为了守卫这里的安定,所以才默守陈规,听起来冠冕堂皇,恐怕并不尽然吧。你打着为所有人好的旗帜,犯下这么三桩命案,九条人命,实际上根本就是为了维护你自己的权威。” 镇长当即否认:“你胡说!我,我没有!” “没有吗?你急于否认时,中间明显停顿了一瞬,呼吸急促发虚,喉底有颤音,难道不是你心虚的表现?这些细微的反应或许能逃过旁人,但你低估了我。”夏侯轻唇畔笑意更深,同时也愈加沉冷,他明明仍兀自淡然地站在原地,可老镇长不知为何被步步逼退。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持着自先辈传下来的权柄,坐着镇长的宝座,享受着全镇百姓们对你的毕恭毕敬,唯命是从。这这块小小的土地上,你如同无冕之王,表面上看,玄女峰上那尊神像是你们的信仰,实际上,真正操控人心的是你。 所有人都必须依照你的吩咐行事,连走出那扇镇门都需要你的允准,你将这镇上所有的百姓们,都制成了任你肆意操控的提线木偶。 一直以来你都极其满意你的统治,直到白老三的出现。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你亲自教养大,可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未成为你的又一个傀儡,反而生出了自己的思想,并且还叫嚣着要颠覆祖宗的规矩,那深深触犯了你的逆鳞。因为对你来所,他想要颠覆的不仅仅是一条僵死的规矩而已,而是你用来操控整个族群的秩序。那是一套被神话的金科玉律,传承百年,早已是每一任镇长权势的代表,打破了一条那就意味着你们的权威江河日下,光芒尽销。你无比地愤怒,也无比地畏惧。你畏惧着一旦让一个人成功推翻了铁律,第二个、第三个是不是会蜂拥而上,那么你这个镇长还算什么呢? 于是你想尽一切办法要将第一颗萌芽掐死在出土之前!你以为你成功了,可还没来得及大笑,你自己的儿子被人釜底抽薪,成了第二颗萌芽。而且这颗萌芽再也挡不住,彻底爆发了自己。 或许你还要用那套陈词滥调来申诉,你只是悲怒之下一心复仇。可真的是这样吗?若是单纯为了泄愤,你根本不必在杀死皮货商、赖头四他们后,传播各种流言蜚语,嫁祸到玄女娘娘身上,更不必在杀了他们后,还想尽办法折辱他们的尸首。还有你故意制造的玄女血泪,散播的玄女现身……这一切的小动作,究其根本,不过仍是那个目的——维护玄女的权威,维护那套秩序的权威,最终,维护你自己的权威! 你说你一心为了镇民,想要保护他们安全,可是赖头四他们难道不是你的子民吗?一时好心犯下失误,造成小公子的亡故,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过错,然而你利用他们对你们的信任,痛下杀手时,为何就故意忘记了他们也是你白家镇的子民!住嘴吧,你再多的借口,也无法掩饰你内心的冷血、虚伪与贪婪!” 第518章 莲有新叶(二) 夏侯轻最后道:“你的儿子并非死于他人之手,而是死于你的执念。你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子孙。” 镇长如遭雷击。 再多的狡辩在夏侯轻的追问下也变得苍白无力,他像趴在岸边快死的鱼一样极力地张着嘴,脸上露出将死的灰败,踉踉跄跄地后退着。 “我……我……不是这样的,儿子,不是我害死的你……我没有错,我没有错……”他茫然地抬起头,正撞见赖头四那双暴起的眼球里,就那么冷冷地审视着他,似乎在向他索命。镇长喉头发出恐惧的“咔咔”声,一头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案件全部告破,跨越了三年的尘埃终于等到落定,镇民们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们或许愚昧无知,可大多数人还保持着一颗简单纯善之心,前前后后九条人命啊,其中过半还是他们白家镇自己的子孙,有史以来,他们第一次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动摇,而动摇之后却是深深地茫然。 望着地上昏得像烂泥一样的人,歙砚只觉心里十分痛快,请示道:“世子爷,这老家伙怎么处置?” 夏侯轻道:“通知州府县衙的官差来捉拿归案,这里的事我们已经管得够多了。” “好嘞,属下得令!”歙砚惫懒抱拳,走了一半就折回将子归一同拉去,美其名曰“山遥路远,路有豺狼,他恐惧寂寞又孤单”,被子归赏了个大大的白眼,终是半推半就地随他一起走了。 九思等人先行将昏迷过去的老镇长押下去暂关起来。镇长处理完就是那几名无辜惨死的亡者,一位有名望的耆老站出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安排众人将他们的尸首殓了,好生清洗后入土为安。 望着他们残破折辱的尸体被盖上一层破布后慢吞吞抬走,宁姝长久地沉默着。 夏侯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小姝在想什么?” 宁姝的目光有些发空,喃喃道:“他们,都是好人。” 不仅是瘸腿老八、赖头四、猪肉鳏他们,还有白老三、镇长那位小公子,甚至连那三位皮货商,他们中没有一个坏人,可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呢?心里,好难过。 夏侯轻道:“小姝可是在为他们感到憋屈,为何他们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却受不到好报是吗?” 宁姝默默点头。 “有的,”他说,“他们的善良跟勇敢并没有白费,上苍安排他们遇到我们,遇到了小姝你。若不是你破解了这局迷案,他们极大可能会跟前两桩悬案一样,被套上一个鬼神玄说,稀里糊涂地盖棺定论,死得毫无价值。可你出现在这里,不仅帮他们找出了凶手,而且揭破了这里可笑又害人的制度,完成了白老三他们的心愿,所以这应该是他们一生行善最终的回报。他们在地府之中看到人间发生的一切,想必再无遗憾,笑赴轮回,不是吗? 所以小姝,不必再介怀。我很庆幸这个案子被我们遇到。这个案子里有一个十恶不赦之徒,却有九个仁善之辈,这恰恰说明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恶人少。君子行天地,最畅快便是求仁得仁,如今他们的仁已经圆满,而我们继续我们的上下求索。我同你一起,可好?” 他的声音水一样柔和,包纳万物,宁姝不知不觉被包了进去,曾经那个雨夜里被击溃的信念如破碎的蝴蝶羽翼,被金子般的碎光一片片黏回,她试探振翅,那羽翼如同披上一层铠甲,更加坚不可摧。 她缓缓提起嘴角,展出一抹极明媚的笑容,如同六月如火的榴花,明艳不可方物。而后,她将额头抵在他的颈窝里,用力点头,道了个“嗯”字。 旁边儿,兴致勃勃听壁角的徽墨纳闷地挠头:“今天世子爷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哎。”他跟随十年,印象里他家世子爷向来惜字如金,尤其是这种出风头之事,他向来半点无兴致的,今儿个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没啊。 “鸟儿求偶时为何会拿出自己最美丽的羽毛,你不知道吗?”九思淡淡朝他投去一眼,继续做事去。 留徽墨一人在原地恍然大悟:“你是说孔雀开屏啊!原来世子爷这样闷骚!” 他一时激动声音太大,不远处的夏侯轻登时露出玄妙一笑,冷淡道:“这白家镇人口简单,也没有专门的仵作,那猪肉鳏的尸首清理起来不易,徽墨,你去帮忙吧。记得,这位乃是枉死好人,务必保持恭谨,不得有一丝怠慢,更不得留一丝污秽之物。” 徽墨如遭雷击。 第519章 莲有新叶(三) 义庄外,徽墨容色惨淡地望着那扇死都不想踏进的门槛,恨不得回到一炷香前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叫你多嘴,叫你多嘴,这就是嘴贱的代价,嘤嘤嘤。 望着他无限哀怨的表情,萧长平没憋住笑出声,徽墨可怜巴巴地朝她望过去,祈求之意无需言表。 萧长平收了笑容,微抬下巴道:“想都别想,本公主可是金枝玉叶,死都不会陪你进去。” 徽墨失望地耷拉下脑袋,低叹一口气,认命地推开门走进去,一步三回头。那模样,十足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他生得本就一团爽朗少年气,眼睛格外清澈,仿佛有光,身量却在过去几年里抽得很高,只比夏侯轻矮上寸许,并且还在长,走到哪里都要被人赞一句“谁家英俊少年郎”。 被那样的目光看着,萧长平不知怎的一团灼热涌过,无法自抑地别过头去,直到徽墨的身影快隐进那扇门里,她才冲动道:“你动作给我快些,本公主最多等你两炷香时间,我告诉你,时间一到你若是还磨磨蹭蹭未出来,那我自己走,才不等你!” 义庄里,徽墨眼睛一下亮了,偷吃了蜜似的露出个灿烂得不得了的笑容,顿觉面前尸身上的夜香味也不臭了,清新淡雅,神清气爽!他赶紧美滋滋地套上手套,蒙好布巾,大声朝外面道:“好好好!公主殿下有命,小的莫敢不从!嘻嘻嘻。” 客栈中,九思伺候夏侯轻更衣沐浴。偌大的汤池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香,夏侯轻甫一入池被药浴浸泡之处便激起一阵刺痛,他眉头微蹙,默默忍受这万针附体的剧痛。 他的梅花吻已经病入膏肓,每一日,那第四枚花瓣都在悄悄地长大、蔓延,像一枚水蛭攀附在他的血肉上,贪婪地吸食着他的生命。而他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听觉随着那瓣梅花的出现,在被侵吞、蚕食,时好时坏。 段先生知晓他的境状,离去前特意为他配了这药浴,可就算如此,也不过尽可能推迟听觉的退化,至于何时会彻底消失,他合着双目自嘲一笑。 自从熬过去年双目失明,他原以为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再也不会有什么能恐吓到他,可他没想到他高估了自己。他是恐惧着的,甚至在隐隐惶恐。他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若连听觉都失去,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那么仇敌与至亲,站在他面前毫无分别;她的快乐、悲伤、困境与绝望,他全都无法感知。那样的夏侯轻,就真成了一个废物,又该以怎样的面目去面对他的小姝? 狼狈得连一条猫狗都不如。 目睹他的自嘲自伤,九思五内如焚:“世子爷,事情还未到最坏的一步,现在还有时间,我们一定来得及——” 夏侯轻随意地摆手:“不必安慰我,上天有道,自有定论,不如说说京中现下情势如何。” 两日前,他已经派天问暗中回京收拢眼线,查探消息,每隔两个时辰便有飞鸽传书而来。同时,他已用南平王世子的身份下达死令,务必想尽一切办法在他们回京之前保住和馨郡主及国公府的安危。 忆起刚才收到的最新一封密信,九思当即正色,肃声道:“回禀世子爷,京中,彻底乱了。” 第520章 莲有新叶(四) 夏侯轻接过九思奉上来的茶,抿了一口将通体涌上的痛意的压下,声音略微暗哑:“怎么一回事?” 九思取出密信:“不日前,长公主之女和瑞郡主遭人杀害,陛下降旨将和馨郡主收押天牢,矛头直指她身。陛下勃然大怒,欲判其罪,满门抄斩。就在此紧要关头,先帝皇陵因连日来遭受暴雨冲刷,皇陵西北角忽然坍塌,从中露出一块石碑,上书妖后祸国四个大字。当日城东一户人家,八岁孩童忽然失踪。三日后,城南又是一名总角稚童。就在昨日,城北又报一个孩子遭人掳走。于此时已共计三童,每个孩子失踪的地方都画着一个形状怪异的黑符,方向直指皇陵。 其中诡谲,令人莫测,陛下头痛不已,命相国寺一百零八僧尽数赶往皇陵驱除不详,封存妖碑,然而就在今日晌午天问刚送来的密信上写着,那一百零八僧于皇陵念经作法一天一夜后,天空忽降下一张莲花血书,上面又写着八个大字——妖后不除,国将倾覆。 而最悬疑的一个环节还不在此,宫中留下的老人,二十五年前先帝爷身边的秉笔太监出言亲证,那块石碑与血书上总计十二个大字,竟极似先帝爷亲笔。陛下亲去查验,在看清后当场吐出一口血来,昏了过去。 宫中有意按住此事,然而事与愿违,现如今这消息已沸沸扬扬,传遍全城,朝堂百姓无不五内惶恐,这京中,算是彻底乱了。” 九思简短数百字,平铺直叙,可其中险峻却如巨浪滔天而来,令人心弦紧绷。若是事情真发展到那一步,不止京城,整个大越都将犹如风雨累卵,随时都有被覆灭的可能。而那些累卵中的人,哭叫嚎啕,也摆脱不了被一同毁灭的命运。 天边忽然一道闷雷,夏侯轻放下手中杯盏,侧耳去听。外面百姓们纷纷奔跑叫嚷,互相通传:“这死老天,说变就变,赶紧收衣服收东西啊,屋漏的麻溜儿拿盆等雨,漏进屋里可遭殃啦!” 刚才还炙热如火的骄阳,顷刻间被重重乌云密盖,这苍穹之下脚底人间再见不到一束光线,巨风鼓鼓,这天,算是彻底变了。 夏侯轻脸上露出复杂神情,难以捉摸,片刻后他似终于做下决断,冷淡启唇:“我们要尽快回京。” 九思惊愕抬头:“这个时候京中正是最晦暗难明之时,各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此案明显已牵涉到先帝前朝,而今圣病重垂危,太子人选悬而未决,旁人避祸就福还来不及,我们此时回京不亚于主动卷入漩涡。而且,宁大小姐的伤还未痊愈,心智也未完全恢复,您又——世子爷,三思啊!” 夏侯轻声音低沉而坚毅:“正是因为她还未恢复,我才要替她做这个决定。她待家人如珠如宝,而国公府如今便如风雨飘摇中最脆弱的一叶小舟,随时会在这场权利倾轧的裹挟中被捏成齑粉。若是我带她避祸在此,虽能保全她的安危,但他日待她清醒,必会责备自己,抱恨终身。我不愿她将来面对那样的一天,所以即便那里犹如吃人漩涡,我也必要回去闯上一闯。而且,京中此番局面,必有那个人的手笔。如今我这第四瓣梅花已经长出一半,第五瓣还会远吗?死亡对我来说,不过早晚。若此时我藏在此处苟且,那才真是愧对我南平王世子的名头。 即便我走到尽头,亦无法拯救自己的性命,我亦要拉那个人一同入地府,否则我又如何能安心让小姝一人留在这危险重重的人间。” 第521章 莲有新叶(五) 九思听他竟有安排后世之意,心生悲意,单膝叩在地上:“世子爷,属下请您不要再说下去!您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逢凶化吉,且宁姑娘现在如此依赖于您,与您两心相合,若是您真的万一,宁姑娘又该如何是好?还有咱们王府,王爷与王妃只有您一个子嗣,若是失去了您,他们会如何悲恸,南平王府又该如何支撑下去?所以,无论是为了王府的将来,还是为了宁姑娘,属下都恳求世子万不要轻弃性命!” 夏侯轻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浅笑道:“自我十岁突现梅花吻,我与父王便谈过一次,若有一日我保不住便过继一名宗戚为嗣,继承我南平王府数百年家业,护住云燕州每一寸土地,保我云燕子民安享乐泰,而这个人就是你。” 九思愕然抬头:“世子爷?!” “咳咳,”夏侯轻低咳了两声,将一个封存多年的秘密解开,“九思,你本是高祖皇帝三子乐王一脉,当年八王之乱,乐王爷忠诚耿直,却遭受陷害,乐王府十去其八,你的祖父侥幸在一名宦臣的拼死相护下逃离京城,之后隐姓埋名在一户乡野农户中长大,娶妻生子。那名宦臣乃乐王心腹,为了保全乐王最后血脉至死也未透露你们的身世,然而这个消息最终还是不慎走漏,历任帝王为斩草除根,纷纷下密令追杀你们全家,最后仅剩下襁褓中的你一人,被我父王救下暗中藏了起来,数年后以小侍卫的身份与歙砚、徽墨他们一起在我身边伺候。 这十年来,我将全身本事交付你们四人,同时也在观察着你们。你们四人中,徽墨纯善懵懂,歙砚性格跳脱不受拘束,天问智有余而心性不足,唯你沉稳镇定、潜心刻苦最能担当大任。当年你们四人一同被送到我面前,我将四项技艺书于纸上,摆在你们面前供你们任选其一,你虽拿了最后剩下谋策那一张,但我知晓你实则私下里从未放弃过其他。歙砚跟着师傅一日练千箭,但凡有空你便一声不吭地跟过去,弓箭割伤了手第二天面不改色继续提笔同我习谋略;天问在学一目十行,痛苦不堪整日爬墙想逃时,你夜里不睡也在偷偷练习,从不声张;哪怕是徽墨选的医道,你也尽己所能有所涉猎。 九思,这些年里我将你的努力放在眼里,却极少夸赞你,但今日我要对你说,你果然不负我望。所以,南平王府将来交到你手中,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世子爷,属下无能——”九思再抬起头,眼眶已经通红。 “不,三年前白狼山一战,世人都言是我之功,然实则当时我毒症发作,已是强弩之末。若非你及时传信父王带兵远驰,我恐已丧于风沙之下。所以九思,除了你,再无其他人可以接替我的位置。你本就是王族世子,也是下一任的南平王世子不二之选。”夏侯轻抬起手,示意他此事已定,不必再说其他。 滚烫的药浴,浮雾袅袅,将他的身形笼罩其中,那雾气扶摇飘渺在半空中幻化出种种虚幻形象,随即又消散于无形。 他含笑低低道:“至于小姝,她是个有勇有谋、心性坚韧的女子,敢爱敢恨,胜过世上万千男儿。所以待某日,我真的尘归尘土归土,她必会难过一阵,但我相信她也必有勇气,有那个能力走出放下。我的小姝,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姻缘,只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第522章 榴花落雨(一) 窗外雨终于落了下来,雨势很大,击落一地榴花,耀眼的火红色如同凤凰尾羽随水浮沉,如他颈侧那几瓣血红梅花一般,在这动荡的风雨里显得格外热烈,也格外刺目。 夏侯轻侧耳静静听取窗外落雨的声音,五指轻轻抚上自己这双只作装饰的眼睛,自嘲轻笑。 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怕就是至死都无法知晓他的小姝长什么模样,待百年之后他在黄泉边上、奈何桥边痴等,却将她生生错过了又该如何是好呢。 一阵莽撞的脚步声忽然推门闯了进来。 “何人如此不懂规矩!”九思当即按剑,在看清楚来人时,又松开手惊诧道,“宁姑娘?” 浴池中,夏侯轻手快如风,忙将那块用以遮盖的假皮贴在自己的颈侧梅花上,又抓了一件里衣披在身上。 “宁姑娘,我家世子爷正在沐浴,实在不便打扰,请您在外面稍等片刻,世子爷待会儿沐浴完毕自会出去陪您,请您……宁姑娘!”九思七拦八拦,可如今的宁姝完全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又无法真的对她动真格的,她护着手里的东西矮身一窜,就从九思胳膊下蹿了过去,哒哒跑到了池边蹲下,将怀里藏着的好东西全都捧到他面前。 “陈皮鸭,水晶糕,荷叶饼,还有,冰酥酪,好吃的,全给你!”外面的雨声有多沉闷,这里面她的声音便有多么清脆动人,再冷的心,也会在这样的声音里融化。 九思为难道:“世子爷,这……” 夏侯轻薄唇轻抿,终是在片刻挣扎后选择了放纵自己,抬手道:“你先退下吧。” 池边人双膝弯曲,眼眸赤忱将自己认为最好吃的东西认认真真地捧到对方面前,池中人三千湿发铺陈水中,随水飘散,那张如玉的脸上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意。九思抬眸望眼前这一幕,久久说不出话来,静静垂首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他听着宁姝微喘的呼吸,含笑道:“小姝是担心我饿了,所以特意来寻我的么?” “你看起来累,吃了就不饿了。”宁姝用力点头,顾忌他看不见所以特意捏了一块水晶糕送到他唇边,想亲手喂他吃下去。 夏侯轻道:“那小姝吃过了没有?” 宁姝摇头:“还没有,找你一起吃。” 夏侯轻低低笑了起来,接过那块糕点:“我的小姝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将来若是成为一名妻子,也定当是个悉心温柔的好妻子、好母亲。” 宁姝颊上浮上一层薄晕,她放下怀中盘盏,双手按在池边向他倾身。 “嫁你,”她说,毫不犹豫,琉璃似的眸里满是他的倒影,再放不下其他,“只嫁给你。” 浴池之中,咫尺之遥的夏侯轻心口一震,胸口漫起一股难以自制的热意。 他的小姝竟然想嫁他为妻,他的小姝竟然只愿嫁他为妻,冲动与贪念像炸开的焰火在他脑中肆意铺张,想立刻握住她的手,想吻住她的唇,想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让她伴他一起生,带她一起死,完完全全地与她融在一起,再不可分离。 什么将来,什么以后,什么生死,他为何要顾,为何要管?他夏侯轻是个有血有肉,有冲动有贪念有欲望的人,为什么要放手?为什么不可以自私?为什么不可以沉迷?为什么一定做那个人人口中完美无瑕的圣人!为什么一定要亲手将她推到另一个男人怀里? 他怎能甘心?他岂会甘心! 第523章 榴花落雨(二) 可是。 可是—— 那么多那么多的不甘心后,他最终还是捏住掌心,强行将胸口那股蓬勃的热意压下,压出浑身的剧痛,让他四肢麻痹。 他往浴池中心退了两步,别开脸去,用最冷淡的口吻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岂可儿戏。小姝往后万不可开这样的玩笑,我身有残缺,不值你嫁。 之前你身受重伤,我无法同你言明。如今你渐渐康复,有些事我必须交予你了。我在此处沐浴,你身为女子旁观实在不便,往后再不可如此。之前我照顾你是因为你我盟约早定,立下血誓,不可违背。有些地方是我顾虑不周,让你误会了,乃我之过,往后我会多加留意,万不会再冒犯于你。另有一件事我忘记告诉你:其实在你失忆之前,早已有婚约在身,那人,那人乃可托之人,待你也一片赤诚,明日我们起程进京,三五日后你便能与他团聚。 九思,请宁大小姐出去。” 门外短暂地沉默,传进一声闷闷的“是。” 望着愈行愈远的他,以及推开门冷面走来的九思,宁姝一下急了,什么都顾不得扑进了浴池里。 “不,不行!”她激动得厉害,脚一滑跌进池底呛了水,在池里拼命扑打起来。夏侯轻色变,立即循声将她捞起。 夏侯轻意识到自己刚才太急,待她扶在池边站稳,立刻拂袖松开了手,保持半丈的距离,冷面对着她,勃然大怒:“你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宁姝剧烈地咳嗽着,拉住他的手,急迫地表明自己的心意:“我,我只喜欢你,我只嫁给你,别的人,都不要的!” 她心里乱糟糟的,似乎有许多话呼之欲出,可是一团乱麻一根也理不清,只会简单直白赤诚如孩童地一遍遍将自己心意与决心讲与他听。 夏侯轻长睫一震,若此时他睁开眼睛,怕已红了双眼,然而他并未,而是冷下心肠,再一次道:“九思,你聋了吗?立刻将宁大小姐带出去!准备明日启程回京。即日起,我与宁大小姐不同屋,不同食,马车前后,三丈之内闭口不言,可曾记下!” 九思心中不忍,可别无他法,只得应道:“属下,铭记于心。宁姑娘,同属下离开吧,若是您执意不走,我只好请红绯姑娘她们代劳将您请出去了。” “你走开!别碰我!”宁姝用力推搡九思,朝夏侯轻奔过去,“我要你,我只要你!” 夏侯轻唇畔掠起一道凉薄的弧度,步步后退,拉长他们之间的距离:“你看,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曾记得,又何谈倾慕于我,何谈要我呢?你我本就只是陌路之人,一场盟约偶然之下将我们联系在一起,你重伤之后实在凄惨,我怜你悯你,如今你已大好,我的怜悯也到此为止了。” 宁姝湿漉漉的面容,如窗外那树榴花般在风雨中飘摇颤抖,她竭力去追,伸手去够,可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夏侯轻从池中上岸,披上外袍,公事公办,毫无留恋地走了出去,连头都未曾回一下。 宁姝踉跄之中,不慎将池边她端来的盘盏踢翻,里面鲜香的陈皮鸭,剔透的水晶糕,酥脆的荷叶饼,还有那盏她最爱吃又没舍得吃冰酥酪,悉数滚进了那药浴里,来不及浮沉一下,已经消失入池底。 像极了她的心。 第524章 榴花落雨(三) 翌日一早,马车正式启程,离开白家镇。 九思从马车外入内,低声禀报道:“宁姑娘昨日到今晨粒米未进,滴水未饮,闹脾气闹了一夜。” 夏侯轻披着一件春秋的披风,握拳轻咳着,较昨日他脸色更白了,明明在夏日,他却犹在寒冬,仿佛将自己冷成了一块冰:“在白家镇这数日她已渐渐不再排斥旁人,如今她只是乍然离开我,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过段时间,她会好的。” 九思垂眸,低低应了声是。 待咳过一阵,夏侯轻接过他递上的茶呷了一口,道:“你觉得我做的不妥,是吗?” 九思考量许久,终是没忍住道:“属下并不是觉得世子爷做错了……只是觉得,宁姑娘还未全然康复,心性神智也在缓慢恢复中,现下这世上能让她全然信赖依靠的只有世子您。您一下子与她划清界限,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太残忍了,所以她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情有可原。若是您徐徐图之,在潜移默化中与她一点一点地拉开距离,也许这样宁姑娘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不,你不了解她。她的性格,近便近若咫尺,远便远隔天涯,若心中无人便绝不拖泥带水,若倾慕一人便性命亦可放下。即便她现下心智受损还未痊愈,可她骨子里的原则分寸未变。拖泥带水对她来说不会有任何效用,反而让她愈加离不开我。若是待她完全康复那天再与她说清,我怕我……所以,必须是此时。” 说不清是何时动的心,也许是凤凰台下她以一人对十万人毫无畏惧,字字珠玑;也许是西郊爆炸,火海之中他一声招呼不打将她推入密道,她惊愕愤怒后回过神来谄媚至极地向他道“多谢世子爷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也许是那个春寒料峭的早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那么厚颜的女子,冒然闯入王府,大言不惭地要与他结盟;又也许是寒月之下,齐家祖坟,寂寞梧桐,他险些掐断她的脖子,她却胆大包天趁机将他腰间玉佩窃走…… 必是在某个连他也未曾察觉的时候,本能已经令他提前给天问下令,以防止她背弃盟约为由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实则具体原因他自己也不知晓。于是他知晓了云家小公子与她梅山一遇,知晓了六皇子萧云翊与她青梅竹马,对她死缠烂打;知晓了云扉毒解之后,她与他划清界限,再无瓜葛;更知晓了萧云翊多番逼见,旧情相胁,她亦敬而远之,从未优柔寡断过分毫。 这样的她,泾渭如此分明,如何容得下优柔寡断?所以哪怕心中再不舍,再难忍,痛得再厉害,他也必须彻底将她推开,别无他法。如此,待将来一切恢复正轨,也许她对他的怨恨也会少一些吧。 九思终于了然,单膝着地:“属下愚笨,不解世子深意,请爷赐罪。” 夏侯轻再度低咳蹙眉,将他扶起:“我说过,你是我选定的南平王府下一任继承者,不必再行仆从之礼。” 九思心中却早有决断:“不,王爷是世子是我的再世恩人,属下昨夜一夜未眠,九思感激世子爷的垂青与厚待,但属下已做好决定,九思一辈子都是世子爷身边的仆从,南平王府的继任者也永远只有世子爷一个。此番回京,属下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会保全您的性命。您一定会活下去,长长久久、安泰康平地活到百岁!” 届时他的世子爷再不必与心爱的女子分离,再不会这样痛苦下去。 “九思!” 九思第一次对他的命令置之不理:“世子爷,宁姑娘那里还未进食,请容属下先行告退,再备一些其他新鲜吃食去劝一劝。” 被孤零零留在车厢里,夏侯轻伸手什么都未抓到,不禁哑然失笑。 他果然未看错人,只是,连最衷心的属下都学会闹造反了,这可如何是好? 昨日一场暴雨,今日又是晴好。天气有些发闷,总归是万里无云长风起,人间未白来一趟。 第525章 榴花落雨(四) 因顾忌宁姝未愈,夏侯轻毒发,回京路上走走停停,行了三日。第一日宁姝坚持到底滴水未进,他一句不问,似乎完全忘了她这个人。第二日歙砚猎了一只兔来烤食,她嘟着嘴倔强地蹲在他身旁,他置若罔闻,接过歙砚割下的兔腿,旁若无人地享用。宁姝巴巴儿地望着他,只盼她同自己说两句话,劝她一劝,她便将面前的兔肉全都吃下去,可他只是在自己用完后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再度上了马车。待到第三日,宁姝终于饿昏了头,红着眼睛默默咽下子归喂到嘴边的一口粥食,夏侯轻终于现身,冷淡地道了一句:“很好。”宁姝难过地痛哭一场,不发一言将那碗粥全都喝了下去,至此蔫了一般。 萧长平悄悄推了徽墨一下:“喂,你家世子跟宁姝怎么一回事?闹掰了?” 这两个人之前好似一人般,吃饭休憩宁姝寸步不肯离开夏侯轻,只要宁姝提出的要求,夏侯轻莫有不从,就是话本里的纣王待妲己,周幽待褒姒、司马相如待卓文君,估计也就那样了,看得她眼红心嫉。现如今才几日,这天就变了? 萧长平好奇了整整三日,终于忍不住找徽墨八卦。 徽墨也不知内情,急得像热锅中蚂蚁,明里暗里向他家世子爷旁敲侧击了好几回,俱是才开口就被支开,他又去找九思打听。九思那张嘴如锯了嘴的葫芦,也是一个字问不出。 难不成他们二人闹了什么矛盾?不像啊,他家世子爷最最有涵养不过了,而且现下的宁大小姐澄澈透明,满心满眼只有他家世子爷,什么矛盾也生不出啊。或者,他家世子爷待宁大小姐心冷了?若是这么容易心冷,数日前他家世子爷根本不可能忍着毒发之痛,冒雨救人。难不成是…… 望着萧长平期盼的眼神,徽墨心里酸了一下,梗着脖子道:“我家世子爷同宁大小姐心意相通,两心相合,怎么可能闹掰?公主有空管我家爷的闲事,不如想想待会儿进京后如何应付陛下与皇后吧。” 徽墨向来馒头似的软和脾气,任她揉搓胡闹,可这次说完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了,萧长平全然摸不着头脑:“你这家伙,大胆!红绯,你看你看,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他都敢对本公主甩脸子了,明知道回宫后我定没有好下场,他也不来给我出主意,还看我笑话。可想,之前对我千依百顺全都是假装的,阿谀奉承!啊啊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个南平王府主子是混账,侍卫也是混账!红绯,随我上马车,待我回宫后若是再理他们南平王府任何一个人,我就不叫萧长平!” 看着气急败坏,甩帘子上车直摇扇子的萧长平,红绯默默得跟上伺候,也拿了一把扇子卖力地替她扇风降火。 她心里不敢说的是:我的公主殿下,您痴恋夏侯世子这么多年难道这点还看不清吗?那小侍卫分明是误会您还挂念夏侯世子,盼着他们分开好趁虚而入,所以吃醋了呀。还有您自个儿从前从不把一个小侍卫放在眼里,如今也主子侍卫摆在一处骂,分明是放在了心上,只是你没发觉罢了。 红绯被毓老王妃精心挑选后,安排在萧长平身边伺候多年,自是对萧长平的性格了如指掌。只是,即便她旁观得再明白,也不会把这些话都明说出来。 因为,一个小小王府侍卫,无品无爵无家世连父母都无,同一国公主金枝玉叶,又有什么将来呢? 没有。 所以就让它盖在那里吧。 第526章 重临深渊(一)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很快过去。 前面开路的歙砚勒马喊了一声“吁”,在城门口停下。果然与往日不同,城门口守卫森严,与往日相比足足多了一倍人手,足以见得这城中情势有多么紧张。 他们一行人原准备掩藏行迹,悄悄回京,于是特意将人分成了两波,歙砚守卫夏侯轻、宁姝在前,徽墨护着萧长平一路在后。可没想到他们一出现在城门口便有人认出了他们一行。 “看看看,那是不是就是夏侯世子的座驾啊?虽然不似从前王府马车那般贵气,但是两边护着的侍卫那通体气派除了南平王府的侍卫,没别人了!” “我看也像,传闻说的果然没错,夏侯世子回京了!那后面那辆马车里坐的肯定就是宁国公府那位声名远播的大小姐宁姝!快来看啊!快来看啊!” 城门口百姓迅速聚集起来,有些出城的也不急着出了,皆站在一旁看热闹。马车中夏侯轻暗暗锁眉,手中指骨来回摩挲。 人群里,来不及脱去一身官袍的谈思危挤开列为看客,向城门守卫打了声招呼,亲自行到马车前相迎。 “夏侯世子这一路辛苦了,谈某特来远迎。” 夏侯轻命九思掀开车帘,将谈思危迎上马车后,也懒得再故弄玄虚直接挂出南平王府的令牌,驾车入了城。 犹如火星落入干草,很快“宁家大小姐宁姝死而复生!”以及“南平王世子夏侯轻突然回京”两个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人群里,天问默默将头上的草帽拉低,挑着担子走进深巷里。 马车中,夏侯轻与谈思危相对而坐,微微颔首:“劳烦谈少卿久候。” 不过只隔了短短数日,曾经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谈思危,在脱离了父兄指点庇佑后,极短的时间内消去了身上的稚气,下巴慢慢尖了,性格也愈加沉稳,那双眼睛也变得更加沉稳坚定,却有一点始终未变,那就是他骨子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定。 “姝儿,啊不,”谈思危匆忙改口,“姝小姐当日遇险,谈某无能竟丝毫不知,幸好有夏侯世子舍身相救,否则我不敢想象她如今会是如何情状……谈某承认自己的确心悦姝小姐,但经过接连几桩事件后,谈某也不得不承认,世子之能,谈某拍马难及,心服口服。” 在得知宁姝“暴毙”的消息时,他日日忙着痛不欲生,待到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时,已是两日之后和馨郡主入狱城中一片大乱。他恍然醒悟想要出城相救,可是举目望去竟不知该策马何方,直到又几日接受了夏侯轻的密信,他一颗心才尘埃落定。之前他尚且愤懑,为何姝儿选择夏侯轻,就是不选他。现在,终于他终于认了。 这世上恐怕只有面前这个男子,有能力护姝儿周全了吧,他的确不如他。 可是,谈思危双眉紧蹙,沉吟道,“只是谈某实在不知,世子书信中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第527章 重临深渊(二) 随着第四瓣梅花的出现,夏侯轻毒发的频率愈快起来,他明显的感受到五脏六腑中似有蚁虫在一块一块啃食着他的血肉,让他夜不能寐,同时,也明显感觉到,他失明之后苦心练出的听觉也在逐渐被蚕食。 他知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不久的将来,也许是半年,也许是三个月,又可能只余三五十日,他就有以这世上最狼狈不堪的姿态告别人间。 马车里燃着凝神香,烟雾袅袅在空中弯曲出迷离的形状,而那一缕白烟之后,夏侯轻白瓷般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他淡淡问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问一问,谈少卿还想不想娶小姝进门。” 谈思危心中不解更重,若不是亲耳听到这话出自夏侯轻口,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不解归不解,他观夏侯轻表情极为郑重,不似说笑,于是垂眸自哂,摇头道:“自是日思夜想,期也盼也,可是……” 夏侯轻当即将他打断:“没有可是,我再问你,若是他日小姝再遇险境,你可愿尽己所能,以身护她?” “自是愿的,只是谈某能力不及世子,恐如此次般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只问你,在你所能范围,能否将她看得如同自己的性命,如同自己的眼珠,愿意拦在她面前替她挡住一切危难,保她平安顺遂地度过此生?” 谈思危错愕地看他,望着他围在披风中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容,某种猜测忽然在心中涌动,让他下意识按住小桌,半起身惊道:“夏侯世子你难道——” 夏侯轻蓦然睁开眼,那双明耀如星却看不清任何东西的眼睛,像燃着一团火,直燃进谈思危的内心:“旁的与你无关,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若心有迟疑,此事作罢,往后你与小姝桥归桥路归路,再不得接近半步。” 谈思危心里那把火似乎被他的目光点燃,四肢百骸尽是热意,他心里还有无限困惑,可是某种隐秘的热望一时间压倒了一切,这可能是他唯一一个机会,也是最后得到姝儿的机会,若是错过,往后追悔莫及。这股热望,令他想都不想十指用力扣住案板,郑重而急迫道:“若有上苍垂怜给我这个机会,谈思危死也甘愿。” 夏侯轻终于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他唇畔勾了勾,握拳重重咳嗽了几声,咳出一唇的红意,待咳完后脸色却更透明了几分。他压平嘴角的弧度,闭上眼睛静坐了片刻,抬起手摆了摆道:“我知晓了,少卿请回吧,来日我将小姝托付少卿,万望你记住今日所言,否则轻地府之中违逆天规地纲,亦要来寻少卿。” 听到敲击声,九思立刻入内送客。 “世子殿下,你的什么身体——”谈思危还有许多要问,已被九思态度强硬地请了出去。他站在朱雀大街的中央,望着那辆载着夏侯轻的马车鼓鼓而去,未扬一片尘烟,而紧随其后的马车里,宁姝掀开车帘一角朝他好奇张望,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同她说一句话,也被马车载远了。 第528章 重临深渊(三) 既然行踪已暴露,也再无遮掩的必要,夏侯轻令所有人换回王府侍卫的打扮,堂堂正正地行在京城中,回了王府。徽墨则带领另一队人,将萧长平护送回宫。 宁姝折腾了三天,筋疲力尽地趴在马车中睡着了。子归自个儿还伤着,没法抱她出来,于是求助地望向夏侯轻,又拉了拉歙砚替她说话:“世子爷,您看宁大小姐这睡熟了,属下们又五大三粗的,恐冒犯了她,要不还是您……” 没想到夏侯轻理都没理,在九思的搀扶下径自下车转身迈入了王府,冷淡至极道:“去传芳嬷嬷,一个婢女抬不动就两个三个,总有办法把她抬进去,若是实在抬不动就把她唤醒了进屋后再睡。我自有要事,若无通传,不得打搅。” 他随意说完,竟然真的不再管,转身消失在了那面照壁之后,无一丝留恋。没多久,芳嬷嬷便带着一队婢女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马车前,开始公事公办。 子归只恨自己断了舌头,无法说话,气得一脚用力踩在了歙砚脚背上。歙砚嗷一声嚷出来,可主子有错属下连坐,再多委屈也只得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掬满了再一口咽下,呜呼哀哉。 天问已在不知堂等着了,见到夏侯轻弯腰将他搀扶落座,而后合上门。 “启禀世子爷,昨日傍晚城中便开始传播您与宁大小姐回京的消息,拦都拦不住,属下四处追查也未能抓到故意散播这个消息的源头。属下想,当我们在暗中搜查那个人的消息时,那个人的眼睛也一直落在我们身上。她此举可能有两个目的:一是借由这个行为告诉我们,她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第二则是在宣告——这一次,她准备动手了。属下以为此番世子爷回京绝不会太平,或许并不是最恰当的时机。” 数日未归,不知堂外鸟架上的小黄雀们终于盼来了主人的气息,一只只柔嫩的黄团子争先恐后地钻进窗棂落到他的肩上,手背上。夏侯轻凭触觉捡了那只惯常最爱撒娇的那只,轻轻搁在手心,感受着这小小的生灵温暖的生命力。 “她藏匿多年,终于现身,且如此手笔将京城搅合得天翻地覆,如今图穷匕将现,她的底牌将要亮出,这些年来围绕在我身的阴谋也将浮出水面。若此时不是最恰当的时机,那便再没有其他了。所以,我不仅要回来,而且要正面与那个人会一会。咳咳……如今宫中情况如何?” “三天前陛下吐血昏厥,整个太医院入宫侍疾,一个未归,有传闻说陛下危矣。四皇子萧云夙带人闯宫未果,官员们亦被曹后以‘恐惊扰盛驾修养’为由拦在殿外。现如今,除了曹后一人再无旁人可入内探望,朝野后宫议论纷纷。而城中那三名稚童失踪至今未觅得踪影,先帝皇陵中天降一截断指,谈少卿带人去看,是一个……”天问欲言又止,于心不忍道,“孩子的。” 第529章 重临深渊(四) 天问禀报完,夏侯轻陷入长久的深思,门吱呀一声,芳嬷嬷躬身进来:“殿下,宁姑娘那里业已安顿好了。” 听到她的名字,夏侯轻指尖动了一下,引得他掌中撒娇轻蹭的雀儿狐疑地歪起小小的脑袋,而后便听它的主人用隐忍的声音道:“她下车的时候,哭闹了吗?” “老奴带着婢子们将她请下车时,她醒来第一句便是问了殿下在何处。老奴如实相告后,她面露失望之色,不过也并未哭闹,只是呆呆地啊了一声,然后失魂落魄地随着老奴入了偏殿沐浴更衣去了。” “那就好,”夏侯轻神情悠远,仿佛隔着千万里的云雾,他低低含笑,“这世上没有谁不能离了谁,宁姝也并非离不开夏侯轻。经历的失望多了也便麻木,往后她会越来越习惯没有我的日子,这很好,很好。” 说完后,夏侯轻忽然垂下颈重重地咳了两声,芳嬷嬷忙拿了帕子去伺候,却在看到那雪白的帕子那抹刺目的鲜红时一惊。 连雀儿都被那抹刺眼的甜腥惊走。 芳嬷嬷道:“殿下!” 夏侯轻却习以为常,半分不放在心上:“不妨事。你去吩咐小厨房准备几道她爱吃的送过去,她这几日闹脾气一餐都未吃好,今天应该会吃了,你们在旁边看着,别让她一下吃太多,肠胃受不住。对了,另再添两道不合她胃口的一并送过去,别让她多想。她喝的药也别忘了按时按点煎了送过去,总之,芳嬷嬷,我把她交给你了。” 芳嬷嬷看着他长大的,一时心如刀绞,悲恸难掩:“殿下,你说什么呢,这都是老奴的本分。只是殿下为何要这样,那毒虽然霸道,可也不是解不了的啊。前些日子不还听说那位云御史家的小公子活过来了吗?现下在老家好好儿念书修养呢。殿下,你肯定也会好起来的!” 夏侯轻不置可否,只另开了话题问道:“不知嬷嬷可钓过鱼?” 芳嬷嬷不解其意,背过身拭泪:“也曾钓过一两回。” 夏侯轻点点头:“钓过鱼的人都知晓,若想鱼儿上钩必要准备最新鲜的鱼虫,而后放出长线,经过漫长而耐心的等待后钓上那尾心目中的大鱼。这看上去简单,实则极难,有时候运气不好,可能白白耗上一天也不会有任何收获。不会钓鱼的人往往看不到这些,他们只看到渔翁瓮中一条条鲜美的活鱼,心生艳羡,于是也学人来钓。而云扉之毒得解这件事,对我来说便是别人钓到的那尾鱼。也是黑夜里唯一燃起的一盏灯,引着我满怀希望沉迷追逐。可事实上,自己早已成了别人放饵来捉的那条痴鱼也不知晓。 而如今我知晓了,便再不会任由那人戏耍下去。或许这世上的确还存在着另一枚可解梅花吻的解药,可她精心谋划十一载,必不会轻易交出来。与其被人扼住喉咙,成为他人的俘虏,不如我亲自掐断。所以,解药之事不必再想。我死前唯愿,将一切谜底破除,咳咳……芳嬷嬷你看着我长大,自是知晓我,不必再劝。” 对他的执拗,芳嬷嬷束手无策,更知晓若是强求他把尊严放下,对他来说,那是比死亡更重的惩罚。她只得悄悄又落了几滴泪,转身出去照看宁姝去了。 刚打开门便听到外头闹嚷起来,她皱眉道:“怎么一回事?不知道殿下在堂内休息吗?” 来通禀的是一名侍卫,满脸慌色,高声禀道:“是宫里的人!来传皇后娘娘懿旨,立刻召宁国公府宁姝入宫觐见,若有耽搁罪加一等!属下说了宁大小姐有伤在身的事,结果那位公公道:不得以任何为借口,哪怕是伤了,死了,也要将她抬进宫拜见凤颜!” 第530章 重临深渊(五) “南平王世子夏侯轻拜见皇后娘娘。” 凤藻宫内冷烛摇曳,目光似刃,曹皇后端坐凤椅之上以手支额,似笑非笑地望着玉阶之下不请自来的夏侯轻以及他身后披着斗篷紧张克制的宁姝,沉吟许久,方才慢条斯理道:“本宫记得只宣了宁家丫头一人入宫陪我说说闲话,怎么夏侯世子也有兴致同来了?莫不是数日不见,惦记着给本宫请安了?那还真是有心了。” 夏侯轻亦笑颜示之:“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掌管宫中大小事宜,近日又为照顾陛下龙体劳心劳力,娘娘为国为民,轻身有残缺无法为娘娘解忧,自当入宫拜见以表敬意。另娘娘近日操劳,恐生心神不宁之状,轻久病成医特奉上府中独一株的百年老参,望娘娘笑纳。” 皇后心情似乎颇佳,同他说笑起来:“你这孩子果然贴心知礼,本宫还记得你幼时第一次由老王爷领进宫里,本宫就瞧你不俗,无论是这相貌、品性,亦或是才智,在我王室小辈中里都是超群脱俗的,更难得的是你小小年纪自谦不骄,进退有度,稳重阔达,沉得住气。只恨本宫自诞下大皇子后身体有损再不能生育,否则你若托生到我腹中,真是本宫一大幸了。可惜啊,可惜。 现下你拜见也拜见过了,这参本宫也收下了,有劳世子。本宫还有些体己话要同宁家丫头讲,旁人不便在场的,夏侯世子先请吧。采颦,替本宫送世子出去。” 采颦当即上前:“世子殿下,请吧——” 夏侯轻收了笑容,薄唇轻抿,并未提步。 曹皇后眼中冷芒又犀利了一分,兴味盎然地勾起唇。 采颦心有余悸,再次提醒:“夏侯世子,天色已晚,您乃男子久留后宫并不妥当,您请吧!” 夏侯轻仍是纹丝不动。玉阶之上她含笑而视,他站在宁姝身前稳如泰山,谁都没有说话,仿佛无声对峙。 大夏天里,采颦后背渗出一身冷汗,知晓若是再不能完成皇后娘娘的吩咐,性命危矣,于是彻底冷下面孔,按住腰间软剑道:“夏侯世子,别忘了此处乃是皇城后宫,皇后娘娘的寝殿,不是你南平王府,若是执意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奴婢等不恭敬了!” 那软剑寒芒将现,九思无声提上一步,目似鹰隼。夏侯轻寸步不让,将宁姝拉至身后,沉沉道:“今日我同她一起来,便要带她一起出去,皇后娘娘但请赐教!” 曹皇后忍不住抚掌笑了起来:“哈哈,你瞧瞧本宫刚才才夸你沉稳阔达,沉得住气,没想到才这一会儿就绷不住了,果然还是个少年,心高气傲。只是——”皇后笑完后,脸色倏然变冷,一掌拍在凤椅上怒道,“本宫不过留她说几句闲散话,你难道怕本宫害了她不成!夏侯轻,你好大的胆子!” 那样的威压,那样的震怒,饶是见惯了战场的九思也不由得喉头一滞,心口紧缩,实实在在地感受到面前年近半百,容色雍容,惯常以笑面示人的皇后娘娘,到底有这么的可怕,亦不难想象,胆敢冒犯她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一排宫婢听闻皇后盛怒当即训练有素地聚来,将三人团团围住,场面一触即发。宁姝有伤,夏侯轻毒发,唯九思一人可战,以一敌多绝无胜算。九思心念急转,拼命想着如何用他一条命保世子爷安然出宫,便听夏侯轻慢慢启口,不卑不亢道:“娘娘此番已被逼入两难境地,头顶之上如有剑悬,轻执意留下并非冒犯,而是特助娘娘一臂之力。若是皇后娘娘不愿领情,自可断轻头颅以平心中之愤,悉听尊便。轻本就是将死之人,只是不知娘娘舍不舍得这大好人间!” 第531章 风云再起(一) 世人都以为南平王世子夏侯轻自眼盲之后,便犹如断刃之锋,折戟沉沙,再不复往日光辉,只看得到那孤零零的剑鞘上满目疮痍的暗淡。没想到那剑鞘一朝拔开,断铁重锻,内里银刃竟犀利胜昨。 曹皇后面色一沉,拾起披帛一步步从玉阶上走下,直走到夏侯轻面前,眯着眼道:“你在威胁本宫?” 夏侯轻眼前依旧系着那根黑色绣纹的锦缎,四周高耸入天的金柱之上盏盏仙鹤灯俯首称臣,口衔红蜡,映照在夏侯轻的脸上,沉稳岿然,如同千万载屹立不动的玉山:“娘娘错了,轻是在为娘娘筹谋打算。” 皇后一身金纱凤袍,在这煌煌大宫中异常耀眼,在宫人的搀扶下,把玩似的在夏侯轻与宁姝面前流连:“好一个筹谋打算,你跟这宁家丫头果然有缘,话中机锋都是一派的,你说本宫被逼入两难境地,简直可笑,本宫怎么都不知晓?” 夏侯轻慢悠悠道:“娘娘知晓,并且感之甚深,所以才在收到我们回京消息后第一时间便匆匆宣宁姝进宫,为的就是解娘娘燃眉之急,不是吗? 轻虽近日不在京城,但所发生之事亦有所耳闻。从鱼腹藏书、女主韩王开始,到皇陵塌陷,莲花血书,紧接着城中发生稚童失踪案,血书再现,这一切起先看似朝着长公主、朝着宁国公府而来,实则图穷匕见,最终的目标竟是皇后您! 皇后娘娘您今晚急召宁姝入宫恐怕有两个目的,一是您怀疑这都是和馨公主获罪入狱危在旦夕,宁国公府为自救,于是另导了一场戏,将娘娘拖入火中,妄图用一场更大的灾难来躲避他们的罪责。而您这些日子里千方百计都未能让和馨郡主说出“实情”,于是在听说宁姝未死时,怒从中来,想将她扣下,用和馨郡主最疼爱的女儿来撬开她的嘴,同时施以惩处,以泻心头之愤。 二则是您无比清楚宁姝之能,那日皇陵塌陷,天降莲花血书,其实这等匪夷所思的异事,虽听起来玄妙不已引人遐想,可于大多数百姓来说只要不影响他们的生活,只不过又是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传一传总有消停的一日。娘娘身边能人颇多,自有破解此招之法。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京中竟会连丢三名稚童,一下子触及百姓切肤之痛,让此事从一场空空异闻直接变成了一场大乱。 轻虽然双目皆忙,却也看得出,如今这京中虽看似仍在掌控之中,无人暴动,可内里早已一团乱麻,百官异心,民生沸沸,诸位皇子们蠢蠢欲动,一场举国大变随时都可能爆发,或早或晚,绝无避免。 没有人比您更深知,若是纵容案件继续发生下去,一人之怨必会成为百人、千人、万人之怨,届时即便娘娘有武帝之能,也再难回天。想要尽快控制住局面,唯有一法——破解稚童丢失案,以平民怨,还娘娘一个清白!而唯一能帮助娘娘的人选,除了宁姝再无他人!” 第532章 风云再起(二) 曹后向来知晓夏侯轻此人多智近乎妖,可是当心中所思所想被全部戳破时,仍不免有些心悸,一瞬间心底竟生出一股隐秘的杀意,这样的人若是容他存在这世上,往后若是与她做对,必成大患,不如尽快将他除去,永除后患! 然而这种杀意只短暂地划过一瞬,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因为她知晓此时绝不是最佳之机。 于是她顿下脚步,喉底析出一声冷笑,从繁复的发髻中随手摘下一根凤钗拿在手中把玩道:“夏侯世子,就算你说的没错那又如何?本宫就是打算如此做的,难不成你还能阻拦本宫吗?他宁家人为了自救,竟然敢将手伸到本宫身上,造成如今的局面,本宫就是杀了他国公府满门那又何妨!她宁姝若是乖乖听话,陪本宫做这场戏,解决所谓的稚童丢失案,兴许本宫还能留她母亲一条全尸,若是不肯,那就让她抱着她五岁弟弟的尸体,一起去死吧!” 果然,皇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宁姝完完整整地迈出这扇宫门! 夏侯轻面色一紧,语速加快,如玉锤击于钟磬之上,声声震耳:“您有没有想过,此案并不是宁家所为,而是一场苦心孤诣,一石三鸟的弥天陷阱。用一个人的性命,三个孩子的安危,筹谋了四方势力! 纵使宁家真有泼天之胆,那么他们选择娘娘来嫁祸,非但不能解燃眉之急,反而给他宁家又增添了一个无法抗衡的仇敌,如此自取灭亡之事,就算这天底下最愚蠢的人都不会选择去做。所以娘娘,您中计了,陷害您的人并不是宁家,而是你们共同的敌人!” 夏侯轻边道,边判断曹后的反应,从她的陡然滞住的呼吸里听出,她显然将他的话听了进去,而后继续说下去:“那个人如同一只山洞里织网的蜘蛛,不声不响将你们全都拉进了他滔天的巨网里。在这一连串的大案里,恪亲王、长公主、宁家以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您,没有一方获益,都是败方,最后还引得你们互相猜忌,一纸鱼腹藏书直接害死了长公主唯一血脉,让和馨郡主下狱,然后又借用您的手压死宁家,再借用天下人的手压死您,这环环相扣,鹬蚌相争,唯有渔翁得利。娘娘,轻恳请您三思,切勿中了那人的奸计!” 当夏侯轻话音落下,曹后手中凤钗一坠,“啪”的落在地上,宫婢们忙伏身捡起,便听头顶上向来雍容强势的曹皇后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惊悸恐惧的声音。 “怎、怎么可能!她已经死了!”她猛地抬起头,又逼近一步,用犀利如针的目光死死地瞪着夏侯轻,咬牙道,“夏侯轻你莫要以为你巧舌如簧,本宫就会信你!若要说我们四方共同的仇敌,那唯有一人,可那人早就死成一把焦炭,即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而她的尸首是本宫跟陛下亲自去验查的,绝无被偷天换日的可能!” 第533章 牡丹国色(一) 曹皇后的一时失态如同擎天乌云乍漏一道光,刚刚出现又匆匆遮上。她停住话语,合上双目,再睁开时,刚才一瞬的恐惧与惊悸已经悉数压下,转身走回那张金碧辉煌的凤椅上,沉沉地没有说话。 然而敏锐如夏侯轻,仍是抓住了那光急遽的尾巴,他不动声色,引而不发。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直到一盏灯无声无息燃尽,火苗“荜拨”跳了一下,宫婢们立刻上前添蜡。 曹皇后终于抬起眸,对着宫婢们招了招手:“你们眼睛都瞎了不成?夏侯世子入宫许久,怎么还未上茶?夏侯世子,你面色这样难看,可是近日身有不适?你打小身体就不大好,让本宫忧心得很,来人,快快赐座。” 不久前一触即发的气氛顷刻间消散,夏侯轻也笑了起来,欠身行礼:“多谢娘娘体恤,轻并不大恙。” “那就好。”曹皇后放心地点点头,也接过宫女呈上的一盏茶水,掀开盖子轻轻滑在杯沿上,并未去饮,而是长叹一声道,“不瞒世子,自此案发生以来,本宫无故承受一场天降之难便开始忧思难安,没成想就连陛下也被气成重病,本宫连日衣不解带亲身照顾,也无半点效用。看起来目前虽是本宫占住了先机,实际上宫中朝堂早就暗潮汹涌狼贪虎视,随时准备将本宫生吞活剥。放眼望去,竟连个襄助之人也无,只有夏侯世子愿意为本宫筹谋一二,本宫感怀心中。那么,依世子看,如何才能打破本宫目前的困境?” “破案。”夏侯轻二字直截了当。 曹皇后放下茶盏,揉了揉太阳穴,叹道:“世子这话说得轻巧,自案发起,全城官兵悉数出动几乎将整个京城掀个底朝天,然而近十日过去一无所获,反倒让那些市井流言异端邪说更加甚嚣尘上。” 曹皇后视线复杂地落在一直佩着斗篷沉默低头的宁姝身上:“本宫原还能指望指望这丫头,前几桩案子这丫头都为本宫为陛下立下了汗马功劳,令本宫刮目相看。可现如今的她——” 她语调轻慢,声有嘲讽,如同看着一只折翅之鸟:“再骁勇善战的马,若是残了双腿,也再一战之力,本宫似有耳闻,这丫头如今可大不如从前了。”她话中机锋显然是早收到宁姝心智折损的消息。而这样的宁姝,显然无法获得她的信赖了。 “我,可以。” 就在曹皇后话音落下时,一直无措静立,茫然四顾的宁姝忽然抬起了头,遮在她头上的帽子应声滑落,她声音轻柔如玉,却掷地有声,似一丛纤瘦却永不肯断骨的幽兰。 曹皇后有些意外地望向她,狐疑地眯起眼上下扫视:“你真的可以?” “可以。”宁姝又重复一遍,毫不畏惧地迎上她刀子似的目光。 曹皇后笑了起来,她霍然起身,那身用金线绣成的牡丹在烛光的照耀下,一朵一朵放肆霸道地刺进宁姝的眸中。 “好!宁姝你听好了,这是一场局,在筹谋你宁家,筹谋本宫,更在筹谋整个朝堂,乃至大越九州十六府!至多十日,我要你尽快替本宫查清此案,若此番你能助我顺利渡劫,本宫不仅保你母亲、保你全家平安无虞!更保你此生平步青云,永无忧劳!如若不然,本宫便只好忍痛割爱,让你们宁家满门一起为本宫尽忠了!” 第534章 牡丹国色(二) 凤藻宫沉甸甸的朱色宫门打开又关上,只是短短半个时辰,却好似隔了半生。九思将夏侯轻从那高高地门槛中扶出,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待终于远离那座雕梁画栋却好似要吃人的宫殿,九思小声道:“世子爷,刚才皇后娘娘意有所指之人,究竟是谁?” 夏夜星朗,满天星斗撒于苍穹,夏侯轻在九思的搀扶下一步步拾级而下,他身后头顶亿万萤火之光好似追他而来,而他肤色那样苍白,在那样的星光之下似乎随时都会弥散。 “已死多年,一把焦炭,值得今圣与皇后亲自查验,且在多年后一想到她的名字都能使曹后惊悸后怕的,这样的人二十五年来只有一个——”他抬起指尖在九思的手肘上轻轻写了一个字。 周?! 九思险些惊出声,内心翻江倒海,压低声音道:“可是那位早已羽化登仙,就算有偷天之能还侥幸活着,如今多年过去,早已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暮者,而雨夜之中与我们正面交锋之人,明显无法吻合。” 或许是周家后人?这二十多年里,朝廷对周家后人的绞杀从未停止过,百年巨族一夕之间烟消云散,就算个别残枝败叶也只能躲在深山老林,瓦舍陋巷里乞食度日,这才有了前面周鱼藻混入宫廷假扮阮妃的案子,所以这也说不通。 夏侯轻伸出手掌,示意九思递上竹杖:“若我料得不错,对方筹谋多年,最后一步棋终于呼之欲出,届时是人是鬼是妖是魔,一看便知。我们要做的,就是两个字,耐心。” 九思双手交握,欠身道:“是。”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看着他家世子爷伸出竹杖轻轻敲击,一步一步试探着前方的路。他又回过头看着身后一直安静走着的宁姝,在惴惴跟了许久后,她咬了咬下唇后,终于鼓足勇气,牵起裙摆碎步跑来,跑到了世子爷身后。九思意会地放慢脚步,与他们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一边环顾四周。 长长的宫道里,宁姝乖乖地踩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走着,路边两排仙女宫灯透出暖橙的光芒,将他们两人的影子黏在一起又分开,分开又黏在一起。每当黏在一起时,宁姝心里就暗自窃喜,每当分开时,她又低落了下去。 若是之前,她完全可以毫无顾忌,想朝他生扑就扑,想同他说话就说,可是经过了这几日的冷漠,她忽然生出了怯意,像是本来饱受主人宠爱的小兔子,忽然一天被弃在了一旁,心里无限落寞。 在被她跟了许久,跟到不耐烦后,夏侯轻终于停下脚步,率先开口:“有什么事?” 宁姝一个没留神,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夏侯轻手指动了动,终是没有伸手,而是捏紧拢入袖中,一言不发等她回话。 宁姝一阵手忙脚乱后终于站稳,眼眸期待地望着他:“刚才,谢谢你,保护我。”虽然她脑中还是混沌一片,可她该有的理智还在,看得出刚才在大殿上,皇后娘娘对她动了杀心,是他一力护住了她。 夏侯轻侧过头,平淡如水道:“我说过我们是盟友,相互利用的关系,若是你有折损,对我来说亦非佳事,所以我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无需客套。” 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宁姝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第535章 牡丹国色(三) 宁姝急起来,努力回想:“可是,可是你刚才……” 夏侯轻喉底发出一声轻笑,似笑她自作多情:“你想说我为了你险些同皇后娘娘翻脸吗?你想多了,诚然我刚才确有寸许看在同盟之谊上回护你的打算,不过更多的却是刻意激怒皇后,从她口中探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同时借她之手为我们所用,最大限度筹谋一切力量,找出谋害我的仇敌。至于你,不过顺水人情,别想太多了。 你该知晓我乃南平王府开国便是独树一帜,独享超凡荣华的一字并肩王,后为避树大招风请旨降爵,独守云燕州,可谁也无法动摇我们王府无尚的荣耀。而身为平南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我将来该聘娶合婚之人,不是公主,也至少是位郡主。宁大小姐,望周知。” 宁姝愣了一下,想摆出个笑脸,可摆了半天也没摆出来,只得傻乎乎点头摇头道:“啊……哦,好的,我知晓了,我知晓的……” 夏侯轻掌心在袖中剧烈地颤抖着,他抬起头吸进一口沉闷的热风:“你现下感觉如何?” 宁姝闷闷道:“我,挺好的。” 夏侯轻道:“既然如此,你该回国公府了,与家人们多加亲近也有助于你早日恢复记忆。查案过程中若是遇到我能帮得上忙的,派人告知我,我们毕竟是互惠互利的同盟。九思,前方宫门应该到了吧?” 九思提步跟上:“是,还有十余丈。” 夏侯轻轻咳了两声,公事公办道:“我们来时两驾马车,我体感不适,你先伴我回府吧。留两个人下来送宁大小姐,她那个贴身女卫待会儿也一并送回国公府吧,留在王府人多眼杂。” 九思瞥了一眼宁姝的表情,眼中水光转动,像是蓄着一池的水,可他终究什么都不能说,躬身应了个“是”,搀扶着夏侯轻出宫登上马车。 马车带着夏侯轻悠悠驾走,没有半点留恋,将宁姝一人留在了那扇朱红的宫门内。宁姝下意识跟了一步,又强迫自己收回,长睫一眨,抱着自己蹲在了地上。 马车里,夏侯轻勒紧双拳,迫使自己千万不得心软,千万不得犹豫,才没有下令让马车停下,他掌中那截指骨,棱角深深刺进肉里,让疼痛帮助他保持理智清醒,靠在车厢上嘶哑道:“将三分之二的人手留下,安排在她身边保护,若有纹丝风吹草动立刻禀报于我。” 九思收回向后看的目光,压低声音惊道:“三分之二?那会不会太多了?现下世子爷您一样置身陷阱,随时会有人对您不利,仅凭属下几个根本无法保证您的安危,世子爷您一心系在宁姑娘身上,属下能够理解,可是您这样全然不顾自己的行为,恕属下不能苟同!” “我的安危?”夏侯轻自嘲道,“九思你想多了,我颈上这第四瓣梅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出现,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威胁,这天底下除了它还有什么能伤到我呢?所以,我身边即便布下铜墙铁壁,可该死的时候还是谁也拦不住的。这些人手留在我身边也是浪费,不过守在她身边,我心安时,或许能多活上一两日。九思,难道你也要违逆我吗?” “世子!”九思垂首挣扎,终是无法拂他的意,唤来侍卫头领传达命令,令他们隐藏踪迹护在宁姝周围。 待到安排完毕,夏侯轻终于疲惫地靠在软垫上,嗓音沙哑不堪道:“她刚才,哭了吗?” 九思沉默片刻才道:“好像哭了。” 夏侯轻捏起袖子重重地咳起来,咳出满嘴的血腥,九思忙焦急去顺心,夏侯轻不在意地拂了拂衣袖,朝着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长久地望过去,望得月凉星稀,才自嘲又自伤道:“她并不是个爱哭的人,惯常天不怕地不怕,胆子比山中虎还大,没想到最后弄哭她的人,竟是我。” 第536章 往事前尘(一) 宫门之内,宁姝身后的高台上,一袭猩红披风望着她缩成一团的背影,捏成拳头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再也无法压抑地重拍栏杆,转身下台阶。 一名穿着侍卫铠甲的蒙面女子突然出现,伸手拦住了他的脚步:“六殿下,你不能过去。你难道忘了娘娘耳提面命的那些话了吗!” 萧云翊垂下眸,极冰极冷地瞪着她,像是要把她撕碎:“她出事那天晚上你也是这样阻拦我的,如今还要用同样的理由再拦我一回?给我滚开!” 飞鸾被拂开,重重撞在围栏之上,她顾不得检查自己的伤处,跪在他面前的石阶之上,伸出双手,恳切道:“您可以不顾娘娘的叮嘱,那么您的皇位呢?您难道也不要了吗?您卧薪尝胆近二十年,终于等到了如今的机会,现在陛下危在旦夕,皇后娘娘陷入困境投鼠忌器,她没有子嗣,您是她最后一步自保的棋,待局面走入绝境,她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您捧上皇位,才能换来她的安泰无虞。所以您不能下去啊,非但不能下去见宁姝,更是什么都不能做,什么忙都不要帮,只有局势越乱,那才是真正的帮您自己啊。 六殿下,这么多年来您的抱负、您的能力、您心中万万千千的不平,只有飞鸾懂您,飞鸾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您行差踏错,来日后悔啊!而且,宁姑娘心里,并没有您。您即便下去见她,也……于事无补……” 飞鸾话音未落,萧云翊眼中划过一道恨意,他抬起一脚将飞鸾踢到了一旁,飞鸾仰头喷出一口血来,可是仍倔强地爬起来重新拦在萧云翊面前,她脸上的面具裂开一条缝隙,跌落在地上。 夏侯轻冷笑望着她极其熟悉的一张脸,痛恨道:“又是那套说辞,又是那套冠冕堂皇的蛊惑!那日在城门口,我检查公主和亲车队便隐约发现了不对,待车队离开我恍然醒悟,立刻策马去追,若论时机我显然比那夏侯轻要早上许多,我本可以在她受到伤害时及时阻止,也可以在她受到重创后抢先一步先将她带回,更可以在她崩溃疗愈时取代那个瞎子在她身边照料她、疼惜她,最终重获她的信任,将时光拉回从前。 若是我那么做了,再没有夏侯轻什么事!我跟她,本可以重来一回,是你毁了这一切! 当年本王出征平寇,你全家遭受匪寇毒手,唯你一人残存,我见你容貌与姝儿几分相似,便动了爱屋及乌之心,于是出手在匪寇的刀剑下救了你一命。我留你不是因为你是你,而是因为你像她的影子!本王收留你当日便与你说明,你的命从今往后归我,若是有必要,我会让你代替姝儿去死。可是你却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取代姝儿做本王的王妃,想做大越未来的凤主?!” 飞鸾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剧烈颤抖着,脸上滑过两行透明的长泪,道:“六殿下,飞鸾承认,飞鸾的确对您心存恋慕……更自知自己身如草芥,就连站在您身边就已是最大奢望,可是飞鸾没有办法啊……那日炎息山下,我亲眼看着父母兄长被匪贼们割断了喉咙,吊挂在尸林之上,我看着他们全身的血像雨水一样滴落而下,看着他们朝我伸着手想要我去救他们,又像是不舍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被畜生糟蹋,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我就像砧板上的肉被拧断了手脚,任由那些畜生撕扯我的衣裳,想要……那个时候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正准备咬舌自尽,是殿下您驾着一匹赤马披着猩红披风一剑捅穿了那个畜生的喉咙,所以,这世上除了您我还能爱慕谁呢? 可我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脚下一块泥,地上一棵草,根本配不上你,所以从不敢有那等奢望。我阻拦您真的不是因为内心有私,而是为了您啊!” 第537章 往事前尘(二) 那是一张雪白的容颜,眸中凄凄,两行清泪,还有着与宁姝极其相似的五官,而这张脸的主人因为他刚才那一踢,身受重伤,嘴角流出血来。 可即便如此,她还在极力为他筹谋打算:“至于宁大小姐,她虽暂时陷入困境,可好歹性命无虞,伤势慢慢也会好转起来。再加上您暗中回护,待到您登基之日,自然可保下她全家。而夏侯世子,旁人或许不知,可殿下应当了如指掌,他活不久了。待他一死,宁大小姐别无倚仗,再惦念您的搭救大恩,除了您她还能嫁予谁呢?万不可因一时意气,坏了大计啊。” 萧云翊内心隐蔽的地方不由抽动了一下,蹙眉道:“你所言当真?” 飞鸾虚弱地摇晃着:“飞鸾若有半句妄言,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生生世世被殿下厌弃。” 这里是整座皇宫最高处之一,萧云翊闭上眼睛,握紧手中佩剑。他感受着耳边来自高处的风,感受着四面八方毫无障碍笼罩而来的苍穹,身后猩红披风猎猎作响,仿佛他暗藏内心的野望。 许久后,他终于做下了决定,沉沉地道了一声:“我再信你一回。” 而高台之下,一道檀色端庄秀美的宫装抬头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而后以帕掩口轻轻咳了起来。 旁边,面容被火燎过的嬷嬷将她搀扶住,沙哑劝说道:“昭仪,您近日来日夜为陛下念佛祈福,未得安眠,您身子惯常也不大好,到底夜深了,奴婢扶您回去歇息吧。” 殷昭仪款款道:“束雪,如今正逢多事之秋,许许多多的事悬而未决,陛下又不知会不会再醒来,你叫我如何歇息得安稳呢?” 束雪低声道:“该有人的地方都有人,该行的事也都按照轨迹在走,昭仪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待到六殿下登上皇位,再除去曹后这个绊脚石,太后的位置除了您再无旁人,您多年的夙愿,眼看着要达成了,该高兴才是啊。” 殷昭仪在束雪的搀扶下,缓步在这长长的宫道上走着,温婉优雅好似母仪天下:“是啊,真是太久,太久了,为了这一日我付出的太多了,连唯一的亲生儿子都拱手让给了她人。我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让我等到了这天,也算不愧对先皇后扶持一场啊。束雪,你期待吗?” 束雪低下头,嗓音同她的人一样,像一只豁了口碗容易割伤人的手:“我同娘娘一样期待。” 殷昭仪笑了起来,这个在宫里头谨小慎微装了半辈子的人,在这条空荡荡再无旁人的宫道上终于露出了多年来第一个堪称放纵的笑容,没发出一点声音,却像一只张开獠牙要将整座皇宫连同天下权势一同吞入腹中的巨兽。 “媳妇儿,媳妇儿!这我家世子爷的主意,不是我的啊,别不理我呀,如果是我,我肯定把你家小姐同你一起当佛祖一样供在咱们王府里一步不让出去。可我做不了主啊……好媳妇儿我给你赔不是了~” 马车刚在宫门前停下,歙砚就忙不迭跟上子归的脚步,一路做低伏小赔不是,获得的是子归一枚大大的白眼,以及一个无声的“滚”字,那恶狠狠的架势像是歙砚再多说一个字,就拿刀把他大卸八块。 那架势,饶是歙砚脸皮再厚胆儿再肥,也被吓得朝后一缩,眼睁睁看着她心疼地上前将宫门口蹲着的宁姝扶起来,搀进马车里,也不要王府的人赶车,一鞭子把人统统抽走,自己驾着车走了。 歙砚双眼含泪吃了三里地的灰,也没能得子归一个回头,悲痛欲绝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欲哭无泪。 第538章 往事前尘(三) “是大小姐,太好了,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宁姝刚下马车,原本愁云惨淡的国公府像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了一点指望,阖府闹嚷起来。连翘一见宁姝便忍不住激动地大哭起来,就连原本跟二房不合的杨氏等人也抹着泪,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哎哟,姝丫头伯母可终于等着你了,你要是再不回来,咱们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恐怕真要完了……” 宁德远连靴子也来不及换,再听到下人禀报时慌乱赶来,在仔细打量完宁姝确认她没有大碍后,那双不知何时布满皱纹的眼抽动了一下,从来顶天立地的男人眼眶也无声发红,他拳头握紧:“好孩子,你没事太好了……只要你没事,为父跟你母亲就什么都不怕了。” 望着与自己轮廓三分相似的俊美男子,宁姝无师自通,这应该是自己的父亲了。因为这天底下,只有亲生父母才会把儿女的安危永远放在心尖上,凌驾于自己的生命。 他后面,一个小小的人儿艰难地迈着一双短腿才勉强跟上父亲的脚步,正是小冀儿。 原来软软糯糯的一颗糯米胖团子,短短时间内瘦了一大圈,因为每日的思念,眼睛都哭肿成一大圈。见到宁姝,小家伙呆了一下,然后弹弓一样朝着宁姝扑了过来,小嘴一瘪嚎啕大哭:“姐姐,你活过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冀儿又有姐姐了。可是……娘亲被人抓走了,姐姐,娘亲被人抓走了……” 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热切的面孔,一股隐约的熟悉感好似本能,油然而生,让她不得不去亲近。有些人有些事,似乎无需多言,血缘本就是最万能的召唤,催促她伸出双手将面前这个柔软的团子抱进怀中,轻声哄道:“冀儿不怕,姐姐在呢,姐姐一定把娘亲救回来。” 短暂的激动后,宁德远将人群疏散,又请奶母将冀儿抱走,忧心忡忡地将宁姝拉到一旁:“好孩子,你不该回来啊,那个人对我们家已经动了斩草除根之心,你多留在这里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你走,你快走!为父会将身边所有亲卫派给你,你带着你弟弟立刻离开这里,算父亲求你了!” 察觉到宁姝与往日截然不同,些微迷茫的眼眸,宁德远愣了,下意识追问向子归:“子归,你家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子归无声哽咽,她慢慢张开嘴巴,露出里面残缺了的一块,然后又着急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书写宁姝重伤失忆的事。 “原来那匣子那截舌头,是你的……终是我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害你们险些踏上绝境,是我的错啊!是我低估了那个人的可怕之处!”宁德远眼眶更红,捶手顿足,可事已至此事情紧急,他自知没有时间后悔,忙做下决断,“正因为父亲已经害了你们一次,才更不能看着你们在这里待下去,离开这里吧,局势已经无法控制了。我们已经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的人,只要跟你母亲在一起,是生是死我此生都够了,惟愿你们能活下去啊。” 心口在一声声诉说中揪疼,宁姝轻却无比坚定地摇着头,她卷起衣袖,将里面愈合后不再流血,却隆起的一道道丑陋又可怖的疤痕送到宁德远面前,将他的侥幸彻底打消。 “看到这些疤痕,您应该明白,父亲,我不会走的,我要知道,你们所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第539章 往事前尘(四) 宁德远惊愕地看着自己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当眼珠一样宝贝着养大的女儿,竟落到现在伤痕累累的模样,心痛地捂住了脸。 这个也曾经鲜衣怒马看杨花的男子,在为人夫为人父后,扛着肩上沉沉的担子,殚精竭虑一步不敢走错,可终是没能护住自己的心头宝。 “那个人……是这天底下最可怕的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像幽灵一样萦绕在我们家周围。”想尽了办法,非但没将宁姝送走,反而害让遍体鳞伤,宁德远知晓那个人是准备下杀手了,他复杂又疲惫地讲述起来。 “我与你母亲初识是在天择六年,当时我与你母亲街上偶遇,之后便对你母亲一见倾心,想尽办法求娶她入门,起初我以为你母亲是嫌弃我的,因为我年少时在行伍之中,五大三粗举止莽撞,半点不懂得体贴人,可我没想到在我领着媒婆心惊胆战上门提亲时,她竟然点头答应了,当时我真的是喜出望外,喜不自胜,当场便做下决定我要倾尽全力,给你母亲一场最好、最热闹婚礼,这样才能配得上这天底下最好的和馨。” 宁德远慢慢诉说着,似已经沉浸到回忆里,脸上笑容喜悦又痛苦,“因我们国公府家底还算丰厚,和馨亦是先帝爷亲封的郡主,所以我并未食言,那天我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你母亲的喜轿,十里红妆,遍地鲜花,观礼的百姓水泄不通整整堵住了三条大街。所有人都赞叹,这定然是十年里最让人艳羡的一场婚礼。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你祖父,你祖母,包括你母亲在拜堂时也笑得如同春枝桃李。 我以为等待我们的会是最甜蜜和美的一辈子,没想到就在新婚醒来的第一个早晨,我们新房那两柄烧尽的喜烛旁,突然多了一张暗红色的喜书,里面孤零零写着一个“贺”字,拂面而来是刺鼻的血腥味,我在战场上杀过人,我知晓那是人的血。” 宁姝听得心口发紧,眉心也随之皱起。她刚才一路进府,仆婢侍卫光遇到的就有百十个,普通人怎么可能混的进来?况且是新婚的喜房,为保吉利四周也会安排许多人把手,再者父亲也是上过战场动过刀剑的,一个人竟然能不动声色地闯进来,在他眼皮底下做下这样的小动作,令人胆寒。 宁德远继续道:“你母亲惯常是个胆小的,且我们才新婚,我不想吓到她,于是偷偷将那份贺书藏了起来,暗中去查,可我将阖府上上下下查遍了也没找出丁点蛛丝马迹,而那几个月里也没再发生第二件异事,我心中虽有疑惑,但也生了侥幸,兴许那人是从前与我有嫌隙的,在新婚夜恐吓过我后,便就此罢手也不一定。我又观察了半年,照例相安无事,便彻底将那事抛开了。 隔了一两年你母亲怀上了你,我高兴得险些要把屋顶掀翻,立刻派人施粥十日,为你与你母亲积德祈福,保佑你们母女平安。我知晓你母亲有畏痛之症,生孩子恐有艰难,所以那阵子我就陪在你母亲身边,寸步不离。我就那么一天天看着你母亲肚子变大,期待着你降临到人间的那一天。老天爷听到了我的请求,你们母女果然安安顺顺地渡过了难关,阖府陷入喜庆欢腾。可就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我没想到,那个人又出现了。 你母亲生产完,昏睡了一阵,醒来后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捏着一张花笺,这次是四个字——你喜,我悲。” 第540章 往事前尘(五) 宁德远抹了把脸,将那张封存了近十八年的花笺找了出来,那张花笺因时间冲刷早已陈旧泛黄,可上面每一个饱满着愤怒的字眼,都像是用鲜血写就,那血还趁热着,滚烫的往下滴落,一点一点渗进纸背,不断地扒在那薄薄的纸上,向着纸外人在在质问,在咆哮,在诅咒。 而那张花笺下面还藏着厚厚的一叠。 宁德远用力地捏住那些让人后怕又痛恨的东西:“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那个看不见的人就像鬼影一样缠绕在我们家周围,阴魂不散。每当我们家遇到什么喜事、乐事,它便悄悄地出现,将所有喜悦扑灭。无论我们想了多少办法,在府邸周围布下多少家仆、侍卫,都抓不到它的一片影子。久而久之,我们连喜事都不敢声张,因为每一场喜事最后都以惊惧恐吓收场。你母亲原就身子娇弱,在经历这么多次惊吓后,更是伤了根本,在生你弟弟的时候险些……可是那个人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像要把我们活活逼死才够……” “你母亲曾多次朝我开口,让我与她和离,这样那个人或许会放过宁家,有什么仇只冲着你母亲一人,可是我与她多年感情,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她置身险境中,那我连畜生都不如!” 看到宁德远急剧颤抖的手背,来自血脉的呼唤让宁姝也难过得喘不过气来,她鼻尖一酸握住父亲的手臂。 宁德远抬起头,看着自己如幽兰一样秀美坚毅的女儿,宝贝地抬起手将她额前散落的一缕发拢到了鬓上:“这些年里我们一直隐瞒着这个秘密,唯独一次让它泄露到你面前,就是你十岁那年,那个疯道人闯到府门口,当众判下你克尽九族之命。我们知道,没用了,就算我们死了也没用了,那个人要我们全家去死,连你也不放过。更可怕的是,我们甚至连‘他’到底想干什么都不知道,就像被‘他’玩弄于鼓掌的一只阿物儿,一只蝇虫。 眼见着你十七岁之期将近,我们忧心如焚,而你婚事一直没有着落,于是在经过许久深思后,我想出这个法子:布局做出你遇害的假象,将你暗中送走。同时,我们也知晓你性子机灵通透,骨子里却最是执拗,认准了一件事便绝不回头,跟我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如果我们把实情告诉你,你定然不会答应离开京城。所以我与你母亲商量之后,便做下这个决定,给你喝下特制的药后,让盼归对你施以摄魂之术,将你先稳妥地送出京城,而后再派人护送你祖母与冀儿第二波出城,最终在南燕国边境与你汇合,一起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可是,谁知道计划刚实施了一半,还是教那人察觉了,险些害得你——” 宁德远自责地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扇在自己脸上,留下五道高高的指痕:“姝儿,是爹爹没用,非但没能护住你,连你母亲也身陷囹圄,是爹爹无能啊!” 第541章 凤有残羽(一) “爹爹!”看到他脸上隆起的指痕,宁姝按住他的手眼泪克制不住滚落下来,“是我错怪了你们,这些年……你们是怎么过的呀……” 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将近十七年,近六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们为了她跟冀儿,为了这个家,如履薄冰,承受着无法想象的折磨,那样的日子寻常人可能过上一天都会疯,可他们呢?无论夜里是怎样的殚精竭虑,难以成眠,当天亮起打开门,面对她跟冀儿的时候,他们还得使尽全力喜笑颜开,佯装出一派盛世太平。 不能想象,因为只要一想,心口便痛得直不起腰来,然而她更知晓现下不是抱头痛哭的时候,曹皇后的告诫犹在耳畔,留给她,留给宁家的时间不多了。 她摈住呼吸,再睁开眼睛时,条理已经分明:“爹爹,我还有一个疑惑:为什么,那个人要盯着母亲不放呢?” 宁德远佝偻地弯下腰,坐在窗台下的高凳上,天方云遮月漏不出一丝光来,唯有窗外一盏廊下灯摇晃着,投下一片昏暗的光照在他干涸的唇上。 “有个秘密,你或许不知,或者说知晓那个秘密,并且还活在世上的,全天下也没几个了。” “这是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今圣还未登基,仍是一介无名皇子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世人尊她讳为——小周后。当时我虽年岁不长,但业已开蒙,对这位小周后的奇闻耳熟能详,那可真是个奇女子。先帝爷后宫嫔妃三百,年轻、貌美、才色俱全者犹如过江之鲤,可从未有哪一个得到了先帝那样隆重的宠爱。说几句大不敬的话,先帝爷真算不上什么治国明君,他的皇位并不是他苦心孤诣夺来,而是源自于他有个极有手段的母亲以及极有权势的舅家。他性情疏懒,不喜治国,国家大事全抛给宰辅相国们处置,最喜诗书,不在意民生,反倒是对木匠活儿颇有兴致。在他登基后的十五年里,大越的民生裹足不前,百姓们生活日益艰难,民怨四起,无数御史大夫、谏官老臣在金銮殿上磕破了脑袋都没甚用处,直到,小周后的到来。 从她入宫第一天起,先帝便为之神魂颠倒了。为了博她一笑,先帝爷献上无数珍宝,她一样入不了眼;花费大量金银建造了仙女望星楼,她看都不看一眼转身便走;先帝想方设法打探到她喜爱东海珍珠,便着百位宫人花费半年时间从东海收集了千斛珠,送到她面前任她挑选,她眉头一皱将那千斛珠悉数倒入了太液池中,并痛斥先帝劳民伤财。最后先帝实在无辙,为了她渐渐开始上朝问政,也一点一点学着如何批阅奏折,从前惫懒骄奢之风焕然一新,竟有了些微明君之相。这样大的转变,满朝文武以及千万百姓无不喜出望外,额首称赞。而小周后,就是幕后最大的功臣。 但是也有许多人暗中担忧忐忑着,这小周后貌美不错,可总有容颜不在之时,所谓色衰而爱驰,当她不再如花美眷,先帝爷另投别怀,现下这大好势头会不会一去不复返?但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随着时间流逝,先帝爷非但没有厌弃她,反而对她更加偏爱,甚至到了连龙椅都要拉着她与她同坐的地步。 也许就是那一天,万民们原先对小周后的赞美,一夕之间变成了厌弃。” 第542章 凤有残羽(二) “谁也不知道小周后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宁德远脸上充满了感慨,一幅瑰丽、传奇又可怕莫测的画卷在他的声音里徐徐展开。 “也许,先帝爷给她的权利实在太大了,不仅天下珍宝任她挑选,更是纵容她干涉朝政,甚至连奏折都容许她代批。她四十岁那年,先帝爷不惜花费半座国库为她打造了凤凰台,并命全城百姓前来朝拜。因先帝爷年岁渐长,太子之位却悬而未决,朝臣屡次提及都被先帝以待皇后产子为由挡下,直到先帝已过天命之年,皇后娘娘膝下都没能成功诞下一名男婴。先帝爷扛不住压力,终于决定在数位皇子中选择一位,而这位皇子就是小周后一力保举的,她仙逝的姐姐——大周后留下的唯一血脉,亦是她的侄儿。这样的行为,像极了数百年前的唐朝武后,准备窃走李家江山! 朝臣们义愤填膺,反对的奏疏如雪花一样飘到陛下案前,却没有一本进到先帝的眼。小周后的权势已经大到如同一头巨兽,再也挡不住了,而她也不屑于再遮掩。太子就像她手中一把尚方宝剑,只要有他在手,她便坐稳了江山。久而久之,连陛下也开始发觉她的野心,渐渐与她疏远。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小周后察觉了他的意图,先下手为强给他灌下了毒药,让他一病不起,而那毒十分诡秘,无色无嗅,连最高明的太医都诊断不出来,唯有脖子上悄悄绽放了一朵血色的五瓣梅花。 当时,所有人都在为大越江山即将易主,百姓凄苦即将到来而悲啼,谁知那小周后突然一夕之间患上癫痴之症,一剑砍死了先太子,然后提着那把带血的剑将凤藻宫上下上百口人一个不留杀了个精光,又点火将一具具尸体烧成了黑炭。只有她一人活着,被赶来救驾的今圣下令关入了凤凰台。满朝文武都拿不定主意,该将这失心疯的妖后如何处置,她在疯笑了几天几夜后,又点了一把火,这次把自己跟那座金碧辉煌的凤凰台葬在了一处。自此,她的时代终于过去了。 你或许想问,这些同你母亲又有什么关系呢?其实这个故事里很多秘辛之事,都是我们成婚前,你母亲亲口告诉我的。在小周后四十寿诞那日,你母亲随父兄一同前往凤凰台拜贺,小周后曾见你母亲生得玉雪玲珑,且八字极具福相,于是常将你母亲宣入宫中陪伴,先帝也常在凤藻宫见着你母亲,于是金口一开,这便是你母亲郡主之位的由来。 自七岁至十岁,你母亲在宫中伴了三年有许,直到凤藻宫那场大火前一天,她突然患了急症被送出宫门。待她痊愈清醒时,已是半月之后,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什么都记不清了。但你母亲性子柔和,最是与世无争,除了这件事外,我再也想不出有其他可能。” 这样一个漫长的故事,宁德远讲完已经喉咙发哑,充满了疲惫。而宁姝心底许许多多的疑惑也终于有些见到了冰山一角,只是那冰山一角下还隐藏着怎样不可想象的沉重,宁姝无法想象。 反正宁德远送他们离京的念头已被宁姝亲手打碎,他一时想不出任何办法,只得在宁姝的劝慰下,回房暂歇。隐秘的房间里,终于只剩宁姝跟子归二人相对无言。 怕宁姝瞧不清楚,子归特意取了一盏仙子抱兔灯来,放到宁姝面前。而灯火之下,宁姝恬淡的面容一瞬不瞬地对着那只匣子里厚厚一叠陈旧的纸笺。 片刻沉思后,她问子归要来一盏茶,手指在那淡绿色香叶浮沉的茶水里沾了沾,而后安静地在桌案上理出一条条思路。 二十五年前:小周后、祸国妖后、先帝中毒、大权在握突然疯癫;母亲染疾、记忆残缺。 二十五年后:诅咒不断、天降血书、祸国妖后、今圣昏迷不醒不知死活、往事重现。 最后她又抬起指尖,在案上划出横、竖两笔,写了个大大的“十”字,又在这“十”字后面缓慢而郑重地写上最末三个字——为什么。 第543章 风有残羽(三) 此时正是夜最深的时候,万籁俱寂,四下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下地都显得刺耳。福宁殿前重重守卫将这座陛下养病的宫殿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严格“保护”着今圣的安危。一个不知从何窜出来头发花白的女人,冲了过来,满口疯言。 “陛下,我来了,尺素来见你了陛下。你放心,有我在,谁也害不了你的,谁也不行。陛下你等等我,我这就来救驾了!” “来人,快把她拦住,皇后娘娘有令,谁人都不得擅自入内面圣!” “快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婢知道我是谁吗?本宫可是堂堂妃位,你们谁敢拦我!都给我滚开!啊——放开,呜呜呜……你们放开我,让我去见陛下吧,求求你们了,陛下见不到我会伤心欲绝的……陛下啊!” 听到外面的刺耳的嘈杂,宫殿中正在温柔体贴地给皇帝喂药的曹皇后,手中汤匙叮一下敲在了碗延上,她皱起眉,将药碗搁在一旁,沉着脸孔凤颜不悦地走了出去。 看到殿外正在撒泼的废妃姜氏,她眯起眼睛,不怒自威道:“谁把这个疯妇放出来的?孙统领,立刻将这贱人押回冷宫,负责看押她的太监有失察之罪,全部杖毙!” 姜尺素狼狈地被侍卫们拖在地上,像一条将死的老狗,可这条狗濒死前还在奋力撕咬最后一口:“曹文毓!你以为把我关起来就没人知道你的恶行了吗?做梦去吧!就算你手眼通天,可是你瞒得了一天,也瞒不了十天,瞒不了一辈子!当年你用计毒死了我的刚出生的皇儿,还栽赃嫁祸到我头上,现在你又要下毒害死当朝的天子吗!你这个毒妇,你这个罪大恶极的畜生!将来的史书都会记载你的恶行,让世世代代的百姓唾弃辱骂你的名字!” 曹皇后向来雍容宽厚的脸色难看到极致,几乎是怒指道:“你们都聋了吗?本宫命令你们立刻将这疯妇押回冷宫,嘴巴也给我堵上!要是再听到她胡言乱语一个字,割掉她的舌头!” 侍卫们汗毛竖起:“微臣遵旨!” “你要割我的舌头?你们听听,整个皇宫的人都来给我听听,她曹文毓竟然做贼心虚了,你有本事做就有本事别怕人说啊,哈哈哈哈,做贼心虚,做贼心虚!唔唔!”姜尺素还在死命挣扎发泄,直到最后被侍卫一块烂布堵住了嘴巴,她还要睁大了眼睛,断断续续地用喉咙里的声音,发出她最后的诅咒,“曹,文毓,我就,瞪大眼睛,等着看你,最后空梦一场!哈哈哈哈哈,空梦一场!” 曹皇后脸色铁青,几乎是失态地低吼道:“带走!嘴巴堵死了立刻带走!” 当姜尺素终于被侍卫砍晕了拖走,曹皇后捏紧了明黄色广袖之下颤抖的手,神色紧绷地走回福宁殿:“把六皇子给本宫叫来,马上!” “是!奴婢这就去请六殿下!”采颦一刻不敢耽误,小跑了出去。 一盏茶后,萧云翊按着剑一路风尘仆仆而来,脸上还有着深夜被惊醒的疲色,在叩拜过后,他解开身上的披风,卸下剑,走到曹后面前弯下膝盖蹲在了她面前,抬头仰视于她,温声道:“母后,听说那冷宫废妃跑出来惊扰了您,儿臣替您处置了她可好?” 曹皇后睁开眼睛,用力掐住他的手臂:“处置她有何用?她不是一直被关在冷宫里吗?她为什么会知道冷宫之外发生了何事?谁跟她说的这些!还有,是谁把她放出来的?是谁?!难不成这宫里还藏着一顾连我都不知道的势力在摆布这一切?” 第544章 凤有残羽(四)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曹皇后保养纤长而尖利的指甲深深刺进萧云翊的手臂里,她急速清醒过来,松开了手,疲惫道:“是母后……失态了。” 萧云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是那疯妇贸然闯入,疯言风语,惊吓到母后了。母后放心,从今夜起儿臣亲自镇守殿外,不会再让任何闲杂人等惊扰到您。至于母后担心的事,儿臣也想办法尽快查明,只要有儿子在,您绝不会有半点危险。” 他这样恭顺的态度大大取悦了皇后,她抬起手捧住面前这从张乖顺的脸庞:“你是个好的,有你在,母后一切都放心了。好孩子,冷宫里的那个贱人活得够长也够腻了,你父皇正在病重,她今天突然闹这一场又加重了陛下的病情,这样深重的罪孽,你替本宫了结了她吧。” “遵母后命。” 萧云翊领命转身退去。 他身后,曹皇后忽然轻若鸿羽般平淡而疏远道:“翊儿,你会背叛本宫吗?” 萧云翊的脚步顿了顿,他转过身,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含笑道:“不会,儿臣永远忠于母后。” 曹皇后嘴角扬了扬,眼睛里满是温柔慈爱的笑意,她遥遥地看着他道:“好孩子,记住你今天的话,更要记住没有母后谁也不能帮助你坐上那个位置,而母后的将来一切也仰赖与你,母后与你乃是一体。” “儿臣永远铭记于心。” 卸下的佩剑与披风又握起,萧云翊换上一身冰冷的金色铠甲,冷若寒冰般踏出了这座巍峨的宫殿,然后又推开了那座冷宫腐朽的大门。 半个时辰后,宫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萧云翊提着带血的剑面容阴沉地走了出来,他贴身侍卫想要上前接剑,被他一个眼神冻住,一时不敢靠近。 头顶亿万星光洒下清辉无限,可这水一样的星光下,萧云翊半张脸上都溅了热腾腾的血珠,在这样湿热的夏夜里热度散得格外慢。侍卫跟着他征战多次,可第一次看他的目光如此可怕,比进去前森寒千倍,也复杂万分,像是埋藏在底气暗潮涌动的深渊。 这一夜,注定许多人不成眠。 宁姝醒来时脑子昏沉得厉害,她揉着头唤连翘打来一盆凉水,在脸上拍了拍才使自己好受些。 伺候完宁姝梳洗更衣,连翘又马不停蹄布了早膳,看着宁姝眼泪汪汪:“小姐,这些日子你在外头受苦了,都怪连翘没在身边照顾你,把你瘦成纸片儿样了,风一吹都要倒。快快!小姐你赶紧用早膳吧,奴婢特意准备了几样你从前最爱吃的,肯定要把你养得像从前一样白白胖胖!” 宁姝嘴角抽了抽:“……”你确定只是几样?面前一张桌子上已经摆了十几道还没完,屋外奴婢们排了一条长队还在往里上菜,别说一个人,一桌人都能塞撑,你小姐我莫不成是饿死鬼投的胎?还什么见鬼的白白胖胖,是在养人还是养猪呢…… 在连翘炙热的目光下,宁姝不得已硬着头皮吃了起来,用了几道菜差不多饱了,可她刚停筷子,连翘就摆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像是在说:小姐你怎么不吃?是连翘准备的不合你口味吗?连翘真是无能,不如死了算了! 宁姝亚历山大,只能勉为其难再吃一口,再吃一口,不敢停。一旁子归佯装没看到宁姝求助的眼神,作壁上观,其他忙她都能帮小姐,但是这个,她也承受不住啊。幸好徽墨及时造访,帮她解了围。 宁姝赶忙整理好衣服出门,连翘原本也要跟,被她想着法子留下来“镇守后方,看家护院”,这样浓烈的关爱她实在有些吃不消。 幸好连翘纯善,十分好忽悠:“小姐,破案要紧,但您身子骨也要紧,奴婢在府里等您回来,今晚晚膳三十道菜够不够?不过奴婢往菜单上再添!” 宁姝脚一滑,险些摔个五彩缤纷。 第545章 天真无邪(一) 徽墨握着缰绳赶着马车,带着宁姝慢慢远离国公府的大门。 “宁大小姐,这个案子千头万绪,我们从哪里开始入手?皇陵?长公主府?还是最初作妖出现鱼腹藏书的香取山?又或者是那些孩子失踪的地方?” 他之前虽然也协同宁姝办了好几件大案要案,可是无论从案件的麻烦程度,还是牵涉广度,那些案子都远不及目前这件,让他只要稍作一想都头疼得要命。 宁姝正在翻阅左手边那一堆天问一早收集好的案卷情况,声音却像一根定海神针,一下子定住了眼前的繁杂混乱:“越是复杂的案子,越是要懂得抽丝剥茧,心有成算才不会自乱阵脚,更不会被眼前乱象迷了眼。” 这一串案子看起来又多又杂,像是许许多多的障眼法全都缠在了一块,又加了鬼神邪说,让人摸不清方向,可仔细分析不过两桩:和瑞郡主当街暴毙以及城东、城南、城北三名孩童失踪案。和瑞郡主暴毙多日,人死不能复生,该留下的线索不会长腿跑,不该留下的线索也留不下来,所以可暂放一边。而儿童失踪案才是目前重中之重,目前已出现东、南、北三个方向的案子,只剩下城西一宗。而从凶手作案的时间线看,前几起时间差都是三天,唯独这第四起,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仍未发生,两种可能—— 一是其实已经发生,只是家人比较粗心并未发现,所以没来得及报官。 二是凶手另有筹谋,或许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又或者,在故意等她,等她这条即将“上钩”的鱼。 不管如何,那些生死未卜的孩子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拖延下去,造成的后果只能是后悔莫及。做好了决定,宁姝启唇道:“去城东,第一个孩子失踪的地方。” 她说完后,察觉到马车好像慢下来,车外叽叽喳喳的徽墨一时也没了声音,诧异地掀开车帘,轻轻歪头望他:“?” “刚才你说话的语气让我以为——”徽墨欲言又止,可是在对上她那双单纯澄澈,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眸时改变了想法,“没什么,我方向走错了,往城东,刚才那条小路更快,驾!” 一定是他多想了,宁大小姐怎么可能恢复记忆了,那么冰雪聪明,心里有一万个弯弯绕的人,怎么可能用那样的单纯的目光看人嘛。她虽然失忆了,可本质还是她自己,所以那样说话也是正常。而且如果她恢复记忆,怎么可能不第一时间询问他家世子爷呢。他想多了想多了,哈哈哈哈。 跟徽墨脑子截然不同的是他的驾车技术,很快又很平稳地将马车停在了第一户孩童失踪的人家门口。 那是户家境很普通的人家,住在一个叫灯笼巷的地方,这条巷子里住着的大多是做扎灯笼、糊油纸小生意的手艺人,从家家户户斑驳的墙壁上都能看出这一片的贫穷,唯有每一户大门口挂着的五彩灯笼,勉强点缀出一些勃勃生机。 可这仅有的一点生机,也被蓬头垢面坐在巷口哭嚎的妇人打散了。这女人不知哭了多少天了,哭得眼肿身污,不停抽着自己嘴巴子:“冬宝啊,我的冬宝啊,你怎么还不回来……你是娘的心头肉啊,没了你,娘该怎么活啊……都怪娘没看好你,明知道外头乱,可娘怎么就这么大意,没有看好你……是娘的错!娘罪大恶极!你回来,让娘代替你去受罪,让娘代替你去死吧!” 第546章 天真无邪(二) “冬宝娘亲,你别这样,就算你把自己打死了,也没法把冬宝换回来的……你好几天没吃饭了,老姐姐扶你回去好歹吃一口吧,不然万一官差们把冬宝找回来,你先饿死了那怎生是好?”有心善的大婶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她。 可是冬宝娘娘置若罔闻,整个人傻了似的一点听不到了,只会一遍遍地后悔自责一下下抽自己的脸。失去孩子的痛苦,将这个母亲一夜之间轻易击垮了。 “这可怜见的,冬宝娘亲不会是……那什么了吧?你看看给自己脸扇得,叫人不忍心看……不过也是,给谁家孩子丢了那么多天找不着都得急疯过去,如果这事儿落到我家……呸呸呸,菩萨保佑可千万不能啊。” “对对对,大家伙儿最近都把自家的宝贝疙瘩看好了,可千万不能再出差错啊。” “哎,孩子可是父母的命啊,孩子没了,父母的命还要了干啥呢……” 宁姝跟徽墨站在人群之后旁观着这一幕,心里都谈不上滋味儿。冬宝娘亲看起来心神已经崩溃,再追问她丢失细节更要刺激到她,徽墨扒拉了一个看起来很热心的大婶道:“大婶,您是住这儿的么?” 大婶回头一瞧,一个高高瘦瘦一团和气的小伙子,心里先有几分好感:“是啊。” “跟冬宝娘亲可是邻居?” “自然是的,我们做了十几年的老邻居了,她家一家子老实人,踏实肯干,从不占人家一个铜板便宜,都是好人,谁知道会发生这档子事儿呢,哎……老天爷不疼好人啊。” “那您能跟我们讲讲,冬宝丢失的详细过程吗?” 一听这,大婶警惕起来,看看徽墨又看看他旁边不吭声,做男装打扮的宁姝:“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 徽墨刚要如实回答,被宁姝抢先一步:“我们是大理寺的差役。” 因为最近发生的案子,百姓们对曹后、和馨郡主这些人没一个有好印象,更别提那个本就臭名昭著“死而复生大不祥”的妖女宁姝。这个时候要是表明真身,问不出一条线索不说,很可能还会被百姓们砸一身烂菜叶子。 徽墨灵机一动,反应过来:“对!我们是大理寺受命来查案,这位是我们大理寺最厉害的推官,破过许许多多的大案要案,比如——比如前几年莱城狐妖作祟,九名男子阳气被吸尽的案子;又比如衮州惊现杀人魔,八年作案二十六起,残害了无数花信少女;还有还有,去年城西几十户人家无故被震塌的案子。总之,这位雁归先生可是顶顶厉害的神探。之前我们一直在外地,听说丢失了好几个孩子,这才快马加鞭赶回来破案。放心,有雁归先生在,降妖除魔不在话下,一切疑案难案手到擒!” 徽墨一句真话两句假话,真真假假掺着来,反正这些人常年在京城,谁知道莱州衮州发生过什么,听起来唬人就够了,最后再加一件京城确确实实发生过的,还真把他们忽悠住了。 旁边听着徽墨眉飞色舞、舌灿莲花的宁姝,恨不得把自己脸盖住。什么狐妖,什么杀人魔,连降妖除魔都吹上了,将来万一要是破不了这个案子,她怕是要被百姓们一人一口吐沫星子活活淹死。 第547章 天真无邪(三) 在听到“神探”二字时,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冬宝娘亲太阳穴的筋抽了抽,忽然清醒了过来,她像是快溺死的人忽然看到一根稻草,无论能不能救命,她也得死死地,死死地抓在手上。 她来不及起身,可能也是没力气起身,几乎是爬过来攥住宁姝的衣角:“你是神探?是的,是的,肯定是!你来帮我了……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冬宝自生下来从没离开我这么多天,他肯定每天都在想我,每天都在喊我去救他呢。神探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我,我生生世世做你的奴才都甘愿啊!” 她额头一下下砸在地上,宁姝见不得这样赶紧把她扶起来。原以为她一个人扶不动,正想让徽墨帮她,没想到面前这个女人看起来骨架很大,没费力气就拉动了,再一看她已经昏了过去。 在每一个思念孩子的日子里,她早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几个邻居大婶赶紧帮忙把冬宝娘亲抱进屋里,刚才那个跟徽墨攀谈的大婶热心地回家煮了热粥给冬宝娘亲喂下去,又替她收拾了身上,这才一身汗地回自己家去。 看着冬宝娘亲,宁姝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心中藏着万千的秘密,苦受煎熬却什么都不对他们说,甚至还提出和离,想用一己之身替他们全家挡下灾难的女人。眼睛悄悄泛着酸意,宁姝别过头去快速眨了眨眼睛。 冬宝娘亲今天肚里没进米,喝过热粥很快恢复了一点力气,她靠在床边上,因为常年劳作粗糙变形长满茧子的手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像是在怀念这双手里从前握着另一双白嫩细小手掌的日子。 她颤抖着嘴,还没说话已经又流下两行泪:“他就说一盏茶……就出去找他最好的朋友玩一盏茶的时间……” 这个屋子里堆满了各种样式、各种色彩的灯笼,除了灯笼,便只有一张旧木床、一堆制灯笼的竹篾、油纸工作以及两张矮木扎,其中一张还缺了一小角,显得极为滑稽。宁姝静静地坐在那张缺角的木扎上,听着这个母亲悲伤的讲述。 “我想着他平常最爱腻在一起的不就是巷口老李家的小孙子吗,邻里邻居的,能出什么事儿,我就让他去了……我跟他爹手头正着急扎灯笼,等着这批卖出去给他攒下个月的私塾钱,也没注意时间。直到这批灯笼全扎完,我这才发现他还没回来! 我还以为那孩子一时贪玩连回家都忘了,于是起身去老李家问,可是老李家的却说根本没见着冬宝!我跟他爹心里慌起来,赶紧去找啊……在巷子里挨家挨户地敲门,周围一条条街、一条条巷子全都找过去,只要看到人就去问,从月正中找到了五更天,连嗓子都喊哑了,没一个看到他的。直到天边蒙蒙亮起来,他爹终于在河边儿一棵歪脖子树下看到他穿的……小鞋……” 眼泪在悲伤面前半点不值钱,冬宝娘亲断断续续地讲完,险些又哭晕过去。 宁姝赶紧追问,转移她的注意力:“那只鞋子现在在哪儿?你如何确定那是你儿子的鞋子,上面有什么标记吗?” 冬宝娘亲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在这儿……这是我上个月刚给他做的鞋子啊,我亲手纳的千层底,我冬宝小名冬瓜,我还在鞋帮子上绣了他的小名儿……” 宁姝接过那只鞋子,仔细端详过后,吩咐徽墨拿纸笔将鞋样子仔仔细细地描下来。 她起身去外屋倒了一碗水给冬宝娘亲安抚情绪,继续柔声道:“那发现鞋子的地方在河边什么位置,距离你家多远,旁边可还发现其他线索?” “在梨水河的东岸,离我家足有四五里,旁边没发现什么了,就那个形状怪异的符号,跟后来几家的一模一样……” “那冬宝失踪那天,他穿的什么衣服,身上带着什么小玩意或者有什么吃食?失踪前他发生过什么时或说过什么让你留心的话,你可还记得?” “我们家里贫寒,冬宝那天穿的寻常孩子的蓝布衫,一条灰裤子,今年他个子抽的高,我们没攒够钱给他买新的,所以显短了。玩具零嘴也很少给他买,至多他爹手巧些,会用竹篾竹叶给他做几个小蜻蜓,小弹弓这样的东西,他特别喜欢,天天儿揣在口袋里到哪儿都带着……他那天啥也没说,就跟往常一样开开心心地从书塾里回来,嘀嘀咕咕念书给我听,神探,你知道吗?我们冬宝顽皮归顽皮,可最爱念书了,先生讲的学问每一句他都记在心里,每天下学了还回来讲给我……” 说到这里,冬宝娘亲再也忍不住,用力捶着胸口,嚎啕大哭,“冬宝啊,娘真不是个东西!我这个当娘的把你生下来,一天好日子没让你过过,还把你弄丢了啊!” 这样的悲伤,任何语言的安抚都显得苍白,他们能做的只有静静的陪伴,直到她情绪终于缓和了一些。 可直到他们离开,宁姝仍然能听见冬宝娘亲一遍遍地追悔呢喃:“我为什么就是没给他买一件新裤子呢,我该买的呀,我为什么就是没买啊……” 第548章 天真无邪(四) 才问了一家人就难受成这样,接下来还有两户呢。徽墨瘪瘪嘴,到京城办了这么多案子,这件最让人难受。他宁愿解剖一千具尸体,也好过听这些心酸的悲鸣。 不过他知道,时间宝贵,浪费在感伤上于事无补,现在最重要的是快、快、快,抓住一切机会跟时间赛跑,这样那些孩子可能才有一线生机。 徽墨挥着马鞭,将马车驾得飞快,而马车里宁姝正伏在小几上整理线索,她无意识咬住下唇,全神贯注没有一丝杂念。而她手边压着的纸上绘着的正是那个在孩子丢失现场反复出现的符咒。 这大半日时间内,他们顶着炎炎烈日从城东赶到城南,从城南又到城北,身上衣服早就湿透了又干,刚半干又浸透,衣服的边缘上一层白白的盐花,待到终于把三户人家都询问完毕,太阳都已西斜。 宁姝从最后一户人家走出来,左边袖子是自己额头的汗,右边袖子上是最后一个失踪孩子家里唯一的亲人,那名年近古稀的老祖母眼睛里流出的泪。 “走吧。”宁姝疲惫地招招手,示意徽墨赶往下一程。她一脚踩在车凳上,还没站稳忽然眼前一黑往后栽了下去。 “小心!”徽墨一个滑步,赶紧伸出手臂将她撑住,不至于让她摔个头破血流。要命要命,要是这宁大小姐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他焉有命回去见他家世子爷? 宁姝后怕地抓住栏杆,稳住身形,把头靠在车厢边上,沙哑道:“只是天太热了,一时被晒得眼花了,不妨事的,我们接着去第三个孩子失踪的土地庙附近看一看。” “哎,你可千万别逞能啊。土地庙不远,还是我一个人去看吧,放心,虽然我不如你敏锐,但眼睛好用的很。你在这儿歇一歇,你身上的伤还没好透呢,就奔波了大半天不带歇口气的,你要是把自己弄病了,我家世子爷可得心疼死。”徽墨心直口快,竹筒倒豆子一样噼啪啪啦说了一大堆,待到最后一句话出口,想塞回去已经来不及。 他赶紧闭嘴,悄悄去看宁姝脸色。 宁姝垂着眸,因为疲惫,她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他会心疼吗?” 他下意识想答:肯定啊。可是最近世子爷的态度着实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世子爷之前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现在突然又冷淡成这样。他没办法给出确切的回答,只得默默闭嘴:“……” 宁姝垂下的睫轻轻颤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跨进马车内:“走吧,有些细节我需要确认,所以还是我同你一起去吧。” “啊,哦,好好好,我这儿有一瓶降暑的药服下去会让你好过些。”待到车帘落下,徽墨露出悲伤的表情,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这个张破嘴哦,叫你多话,叫你多话。 “驾!” 白天的土地庙人稍微多些,不过因为这起案子,官府早派了人把案发的地方圈了起来,防止破坏残留的线索。不过就算这样,也没起到太大作用,因为凶手做得太干净了,除了那孩子打小不离身的一只银手镯以及那个诡异的黑色符咒,把地皮掀翻了也没再发现其他。 宁姝看了许久没说话,徽墨也好奇地蹲过来,望着面前这个稀奇古怪的形状道:“嘶,这鬼画符中间一个圆儿,四周乱七八糟几十道黑线向四处散开,什么意思啊?在画太阳吗?可太阳红彤彤的有,金灿灿的也有,唯独没见过黑突突丑成这样,线都是歪歪扭扭的,比小孩画的还丑。” 徽墨正发表着评判,忽然听宁姝道:“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宁姝敏锐道:“这枚符咒,跟其他两个画的不一样,或者说,这三个都有微妙不同。” “真假?”那几张的拓下来的画徽墨都随身揣怀里,拿出来对比道,“诺,都不都长一个样,都是一个圆,几十道线,丑得别具一格。咦?好像还真有点不同!” 他定睛一看,一点一点细细比对,真叫他发现了些微不同之处。 第549章 天真无邪(五) “这几个虽然长得很像,但是仔细看,第一个圆画得顺滑一些,比较饱满;第三个笔触稍有扭动,显得毛糙;第二个就中规中矩吧。再看这些黑线,第一个收笔比较钝,像是戛然而止;第二个明显比第二个细一些;第三个差异性更明显,画的时候线往同个方向歪了一点点。难不成是三个不同的人画的?” 徽墨还记得之前陪宁姝办薛红衣的案子,于是脑洞大开,任思维胡奔乱跑:“难不成这案子分别是三个不同的凶手?!或者说第一个人作案,另外两个刚好也要作恶,所以跟着模仿掩饰真身?” 还没等宁姝开口,已经有人替她做了回答。 “模仿作案的确有先例,不过这个案子应当不是。”那道声音温温和和,春风拂面般毫无杀伤力,让人一听便心生好感。宁姝扭过头,正是褪去了娃娃,悄无声息中变得沉稳的谈思危。 “这几个符咒不同之处我之前有过怀疑,不过这些天我查证之后否定了这个猜测。首先从作案时间看,每隔三天,规律极强,如果是不同的人作案,很难会做到这样默契的程度;第二,这三个失踪案发生的人家,分别住在城东、城南、城北,京城三块不同区域,缺了城西一角,但如同对着地图一一圈出来,会发现这三家刚好形成了三足鼎立的位置,计算得这样巧妙,绝对是同一伙人所为。至于这伙人有多少个,暂时还无从得知。” 待他分析完,对上宁姝认真倾听后表示赞许的目光,谈思危脸上又悄悄红了起来,他有些慌乱道:“这,这个案子之前我一直在追查,所以了解了一些皮毛。我听说你接手了这个案子,想说我应该能帮上你一点忙,所以急匆匆赶来了,只是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我……” 正是最缺人手的时候,而且这个人对案子已经有详细的了解,这样的帮手简直欢迎之至,宁姝想都不想:“当然,劳烦大人了。” 这样陌生的口吻,让谈思危一愣,随即想起之前夏侯轻同他书信里说的那些话。他笑了笑,退后一步拱手道:“只要你不嫌我帮倒忙就可以了,在下大理寺少卿谈思危,见过宁姑娘,能为姑娘效劳荣幸之至。” 旁边儿,徽墨瞪大眼睛:“!!!”好你个谈思危,想干什么! 看着两个人和和睦睦地客套起来,他登时替他家世子爷生出浓浓的危机感。这个谈思危人长得虽然不如他家世子爷好看,但是架不住他长得一副人畜无害,脾气也是软乎乎任人揉搓的好。家世虽败了,但他年纪轻轻还当着大理寺少卿,怎么也算是个少年英才。最可气的是,他还善于套近乎。这样的人要是天天粘着宁大小姐办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加上宁大小姐最近因为世子爷的冷淡,心里正难过着,保不齐会发生什么。对了对了,他记得这两个人身上还绑着一层婚约呢! 天哪,怎么办!!! 第550章 天真无邪(六) 第一个失踪的孩子,钱冬宝,年八岁,失踪时间是十一天前深夜,失踪地点梨水河畔,离家五里,离家前说要去找自己的好朋友,随身携带最喜爱的一只弹弓。 第二个孩子,王小胜,年八岁,失踪于八天前傍晚,失踪地点是隔着三条街的渝水巷,因顽皮爱闯祸,离家前失手打碎了家里一只花瓶,刚被父母训斥过。 第三个孩子,赵勉儿,年七岁,失踪于五天前,前些年家里父亲战死沙场,其他人陆陆续续病故,家中独一个七老八十的老祖母,跟伙伴玩耍时拌了嘴,独自走了小路,直到深夜祖母久等未归匆匆报官,失踪地点是离家五六里地的土地庙。 至此,三个丢失孩童的详情已经基本收集完毕,外加一张谁也说不清含义的符咒图。大理寺谈思危的公廨里,谈思危、宁姝、徽墨三人围在那张公案旁,仔细剖析。 围绕孩子下手的案子,大多是几种作案原因:最多是拐卖案,一条人命一锭银,无本的买卖,蒙汗药一捂绳子一捆,偷运到乡下或者别的城市,好看些的卖进花楼,样貌普通的则卖给大户人家做奴才,乡野村夫做个童养媳,左不过是为了钱黑了心;为报复杀人的也不少见,邻里、远亲甚至有路人之间拌嘴惹了嫌隙,怀恨心中,无法对大人下手,瞧着孩子软弱可欺,便恶向胆边生,想叫仇人断子绝孙;再有绑架勒索的,天生丧心病狂的,意外失手的,种种缘由不胜枚举。 孩子,在这苍穹底下就像一朵朵刚抽了两片小嫩叶凝出一个小鼓包的花,鲜嫩,漂亮,充满希望,可还未等它长大,忽然意外撞见一些残忍的手,轻轻一掐就断了。 可这起案子却跟那些常见的案子截然不同,三个孩子家住不同方向,从无往来,家境清贫甚至捉襟见肘,跟京城大多数贫寒子弟一样普普通通泯然于众,却不约而同被选做了攻向当朝皇后的利箭长矛。 宁姝心里不由生出一股荒诞感。 何其无辜,何其可恨。 这个案子难破程度可以想象,可越是这样,越要想尽办法在看似毫无关联的信息里,挖掘出暗藏的联系,然后顺藤摸瓜,找出最终的答案。 徽墨心思简单,但胜在细心,很快发现了几条明显的疑点:“咦,怎么这么巧?这三个小家伙都是男童,没有一个女孩,还都是七八岁差不多的年纪!” “对,还发现其他相似点吗?”宁姝有意鼓励他多思考,慢慢学着破案。 得到宁姝的赞许,徽墨信心更足了些,继续卖力观察:“我看看,失踪时间第一个是晚上,第二个是用过晚饭后没多久,还有一个是傍晚,总之都是一天的尾声。这个时间,不大对啊……” 宁姝又问:“不对在何处?” “太危险了不是吗?”徽墨眉头皱的紧紧的,“这个时间段无论对于大人还是孩子来说,都是比较敏感的时间。因为黑夜在我们的概念里往往代表了恐惧,代表了危险。我记得我打小记事起,我娘亲就拎着我的儿子耳提面命:要是你不乖,小心夜里有恶鬼来叼走了你。所以我从小只要见到天黑,就规矩得不得了,万一哪天顽皮不小心闯了祸,晚上睡觉都要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防止真有恶鬼来捉我。 这几个孩子就算胆子再大再调皮,说到底也不过是几岁的孩子。就是那个王小胜因为遭父母责骂而生闷气跑了,可外头那么黑了,也最多在家门口徘徊,怎么敢跑到三条巷子的死胡同里?其他两个孩子更不用说了,一跑还是好几里地,还尽往河边、土地庙这些犄角旮旯里。就算寻常男子的脚程,大晚上跑个四五里地,也得费点力气,孩子们怎么可能?” 第551章 聊赠一枝春(一) 宁姝目光柔和:“所以,你觉得那些符咒与信物出现的地方,可能并不是孩子们真正失踪的地点,而是凶手故意迷惑我们的?” 徽墨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么随便一猜。” “你猜的很有道理。无论是梨水河、渝水巷还是土地庙,都是人流量比较大的地方,首先是梨水河,夏日炎炎酷暑难熬,百姓们辛苦劳作了一日,晚上正是外出纳凉的好时候,而梨水河畔风景如画,宵禁之前不少百姓会相携而往;再来渝水巷,人口很多,各家各户的房子紧紧挨着,十分紧密,常常巷口一户人家吵架,巷尾都能隐约听到;最后一个土地庙,虽比不上大相国寺这些宝刹香火旺盛,不过自也有不少虔诚信众,夜晚打更与检查宵禁的官差时常会在附近巡逻。这几个地方,人来人往,稍有异动便容易被人发现,绝不是适合作案的场所。而钱冬宝几个虽还是孩子,不过都是长得壮实的男童,遇到不逞之徒必会反抗,制造出声响,凶手选这几个地方作案,要么主动找死,要么便是愚不可及。而显然我们正在找的凶手,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徽墨,你很敏锐。”宁姝难得这样直白的夸奖,把徽墨脸都夸红了,摸着头嘿嘿傻笑。 宁姝又拧过头道:“谈少卿,请问你这些日子可还有一些其他发现?” 谈到这个案子,谈思危容色十分认真:“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几处绝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而是凶手故布疑阵。自第一起案发以来,我同手下差役便将这几户人家方圆五里内逐一摸排过,路人们也挨个询问,发现一点十分奇怪:这些孩子离家后,竟然没有一个人见过他们。” 徽墨眨眨眼,没明白:“这怎么了?” 宁姝垂眸略略沉思一下,已经明白过来:“你知道贫寒巷陌最不缺的是什么吗?人。 一个半大的孩子夜晚独自跑出来在大街上徘徊,无论认识不认识,只要见到了都会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些热心肠的还会主动上前劝说:晚上危险,别在外面瞎逛,赶快家去。可十分奇特的是,这几个孩子像是出门便化成烟飘走了,那么多邻里邻居竟没有一个遇到的。这就是最大的疑点!” 徽墨反应过来了:“呷!还真是,可这又说明什么呢?凶手神通广大,挨家挨户守株待兔,孩子们一跑出家门就把他们逮走了?” 宁姝轻轻摇头:“不,守株待兔的前提是,要知道兔一定会出现。若是他目标的这只兔今晚出了意外,并不能如约出现,那么他守上一夜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哦,三天一起案件,凶手怎么能确保这个孩子当晚一定会出来呢,总不能满城瞎晃,看到哪个孩子逮哪个吧。而且大晚上毫无顾忌地在人家家门口瞎晃悠,不是上赶着龙城卫盯上他么。”疑问越来越多,徽墨一脑门乱线,纠结得要命,“凶手既要保证选中的孩子当晚一定会出门,又要保证孩子们不会挣扎发出动静被人察觉,还要保证没人看到他,嘶——这么大的难度,难道有操控人心、隐身匿形的法术不成?宁大小姐,你别卖关子,快说快说吧!” “答案很简单,他事先已经同孩子们约好,当晚何时出门,在何处相见,并且主动躲避人群去约定地点寻他。”宁姝的嗓音清越利落,如粒粒珍珠分明坠入盘中。 “这,怎么可能?”别说徽墨,就是谈思危也露出惊疑的神色。见过扑火的飞蛾,却没见过主动把自己送到螳螂嘴里的蝉,狮子面前的肉。 却见宁姝眼眸流转,慢慢扫在他们身上:“如果对方是他们心目中的好朋友,一个绝对可以信赖的人呢。” 第552章 聊赠一枝春(二) 宁姝的猜测像一道闪电,刺得人脑中一跳,又似一把钥匙,开启了某个不可能的可能。这个猜测看似荒谬,可若不是这样,又如何能解释那一个又一个的疑点? 徽墨忽然忆起:“钱冬宝离家前同他母亲讲,要去找他的好朋友!” 谈思危也似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卷宗架上找出最新的那册,打开铺到宁姝面前:“赵勉儿因三岁父亲战死沙场,之后母亲又病故,所以性格忧郁沉闷,不大合群,因此很受孤立,那天与伙伴吵嘴的原因是又受到嘲笑,没爹没娘连朋友都没有。赵勉儿一气之下便道:谁说我没有朋友,我这就找给你们看。 这样来看,他当时可能并不是气话,而是真的去寻他的友人了。而那个朋友同他约定,若是想寻他,不可以让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个看到!” 宁姝微微笑起来:“所以,我们下一步要紧的就是,赶快找到这三个孩子,那位共同的‘友人’!” 徽墨眼睛发亮:“走走走!” “且慢!”宁姝正要转身,谈思危出声打断,谈完了案子他很快又重新恢复到那个温润的少年,那双经历了家变,经历了人情冷落后的眼睛,依旧保持着他独有的清亮与热忱,“宁姑娘,这天气实在闷热,我备了消暑的梅汤,喝一些出去查案不至于太过难受。” 对上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没人能无动于衷,宁姝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不必了,查案要紧,而且我现在并没有不适……” 她还没说完,就被谈思危打断,他罕见严肃道:“你脸色这样白,一直出虚汗,怎么没有不适?你放心,不会耽误多少时间的,我这就给你端来!” 谈思危很快去了又回,为宁姝端来梅汤,自己却大热天来回跑出一头一脸的汗。这样的周到的心意,宁姝无法拒绝,她感激地笑了笑:“多谢少卿心意。” 对上宁姝的笑颜,谈思危心中一赧,一抹微红从脸颊一直染到了耳垂,眼睛因为喜悦而越发晶亮:“不,不客气,能帮到你我就最开心了。” 他忙不迭从壶中倒了一碗梅汤,将瓷碗递到宁姝手边,还没等她接过,另一只不解风情的手横插一杠将瓷碗夺了过来。 “哎,徽墨小哥?” 徽墨冷笑睨他:“现在京城风云诡谲,你这梅汤一直放在外头谁知道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还是让我替宁大小姐试试毒吧!”说着咕嘟咕嘟一口灌了下去,一滴不剩,而后大喇喇抹了把嘴。 谈思危哑口无言,只得又倒了一碗,没想到又被徽墨半道拦截。 饶是谈思危再好脾气,也不由皱眉。 徽墨厚着脸皮,义正言辞道:“有些毒药是分几次下的,一次喝剂量小察觉不出来,我再试一碗!” 两碗汤下肚,徽墨灌了一肚子水,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谈思危再倒,他又要抢走,却见宁姝这次冷下了面孔,徽墨一僵,自觉心虚,只得悻悻地缩回手,努努嘴把自己缩进了角落里。 谈思危弯起眉继续倒,没想到刚倒了小半碗水流就停了,打开壶一开,空空如也,谈思危尴尬不已。 宁姝哭笑不得,接过那小半碗汤道:“没事,我口并不渴,这些就够了。这梅汤虽少些,不过味道却是极好的,酸不涩口,甜而不腻,夏日解暑是最好的,少卿有心了。” 谈思危的声音缱绻得像一片叶底下飘过的风:“你喜欢就好。” 第553章 聊赠一枝春(三) 喝完了梅汤,几人再不耽搁继续查案,为了表示对那碗梅汤的歉意,宁姝邀请谈思危同坐马车,谈思危欣然往之,可不经意对上徽墨几乎要咬死他的目光,摇头失笑,朝宁姝拱手道:“多谢宁姑娘好意,只是天气炎热,马儿拉车不易,若是再加思危一个成年男子,这马儿怕是要闹脾气尥蹶子了。在下一介粗鲁男儿并不怕晒,就策马陪同姑娘吧。” 宁姝朝徽墨瞥了一眼,忍俊不禁:“没想到谈少卿不仅善解人意,还善解马意,如此就辛苦少卿了。” 徽墨半点没意识到自己被暗喻成了“尥蹶子的马儿”,自以为替他家世子爷成功抵御了强敌,半抬着下巴哼哼一声,挑上马车一声爽朗的:“驾——” 他扭头道:“我记着冬宝娘亲说过冬宝一直在书塾念书,书塾里同学众多,又整日在一起玩耍的,或许能找到一星半点的线索。” “好,那就先去书塾。” 京城文鼎之地,繁华之所,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大大小小的书院,有闻名百年的老牌书院,为了一个入学名额抢破头,自然也有许多考了大半辈子科举的老秀才,无法维持生计,又寂寂无名,没法被富贵人家请去当教习先生,大多会选择开一家书塾为贫寒人家的懵懂孩童开开蒙,随便教些三字经百家姓,便能赚出下一轮科考拼搏的花销。而钱冬宝所在的书塾,便是这样典型的一所。 明明是一家开在陋巷,用自家破宅充当授课场所的家塾,偏有个极其高傲的名字——“傲霜书院”,像是生怕来人不知道这里头的教书先生有么的高洁傲岸,坚贞自守,又有多么地怀才不遇,遗世独立。 站在这家墙头塌了一块也不屑于去修缮的傲霜书院前,宁姝几人相视一眼,都有些哑然。墙头隐约传来学童笑闹声,谈思危上前叩响铜把手:“袁夫子可在?” 半晌未得到回应,谈思危又唤:“袁夫子可在?” 门里面这才懒懒散散地开了一条门缝,宁姝还没看清楚这位袁夫子的庐山面目,就被那人身上浓重的酒气熏迷了眼睛。 那人年近四十,可以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也曾英俊疏朗,意气风发,可如今鬓边也已见了白,有些凌乱地散落开,一双望天目早就被酒气熏成了死鱼眼,一开口便是:“你们什么人?不知道这个时辰我在授课吗?有什么快说,没话滚蛋。” 徽墨抬手扇了扇面前的酒气,又从门缝里看着庭院四处撒欢,没有一个捧书苦读的孩童,荒谬地瞪大了眼睛,似乎在说:授课?你是用脚趾头授课的吗? 那袁夫子鄙夷地嗤笑一声,转身大喇喇走回院中,一屁股坐在樟树下的蒲团上,一手握书,一手拎起酒壶又仰头灌下一口:“你们懂什么,这叫无为而治,连道圣老子他老人家都推崇的道理,尔等狗屁不通。” 这样狂妄自大,且毫无礼数可言的夫子,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就你还无为而治,简直——”徽墨气得脸红,直想上前好好教训他一顿,被宁姝拦下:“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而来的,切莫因小失大。” 徽墨重重“哼”了一声,转头眼不见为净。 宁姝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走上前去,朝着袁夫子浅浅一笑,拱手一拜,客客气气道:“见过袁夫子,贸然造访,叨扰了夫子,我们是大理寺办案的,近期发生几起稚童失踪案,其中有一个叫钱冬宝的孩子听说就是夫子书院的高徒,所以特来请教夫子,失礼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一番话从头到尾温温和和,不卑不亢,没有怨怼,没有鄙夷,更没一丝轻视,反而尊敬有加,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定力让袁夫子不禁对宁姝高看了一眼,他放下手中书卷笑了起来,而后将酒壶搁下,挥袖而道:“想问案啊?好说,先给本夫子斟酒一杯!” 第554章 聊赠一枝春(四) 这样的态度,好脾气如谈思危也不喜地皱起了眉,反倒宁姝半点不生气,乐呵呵上前斟了一杯酒:“夫子是做学问的,能给夫子斟酒是在下的荣幸,莫说一杯,就是十杯也是不够的,袁夫子,请。” 袁夫子被大大取悦了,大笑两声,接过酒杯仰头便灌下去,醉眼朦胧道:“你这小子会说话,本夫子大发善心就帮你们一帮吧,有什么问!” 宁姝先道:“袁夫子,请问您对冬宝这孩子印象如何?他平日在书院里还乖巧吗?” “可能还成吧,我这里小崽子那么多,哪能一个个记在心上?那小胖子算起来也才到我这里小半年吧,好像家里是制灯笼的,经常给不起束脩,拿些个破灯笼到我这里来央求宽恕几日。诺,都堆在墙角那块儿呢,连半壶酒都换不了的破玩意儿。要不是看他母亲苦苦哀求,一定把束脩补上的份上,我早就把那小子赶出去了。” 暗暗皱了下眉,宁姝面上并不显,继续笑眯眯道:“那冬宝在书院里喜欢同哪些孩子亲近,夫子可知晓?” 袁夫子轻蔑冷笑:“那帮子小猴儿把戏,谁有空天天盯着他们,小崽子们,过来!有事儿问他们,夫子我要继续做学问去了,别来打搅我。” 庭院里散养的孩子们听到呼唤,不情不愿地聚了过来,显然并不是很喜欢同袁夫子亲近,只是又迫于他的淫威,不得不凑了过来,缩着脑袋站成一排鹌鹑,直到目送夫子拎着酒壶踉踉跄跄进了屋,这才大胆地支棱起了脖子。 望着眼前这堆粗布麻衣的孩子,小的才五六岁,大的也不过十岁左右,好奇又瑟缩地打量着他们,宁姝想了一下,忽然听到墙外传来蜜饯果子的叫卖声,宁姝灵机一动朝徽墨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徽墨扛着一整包抱进来,上面满兜的小零嘴儿。 “猴儿们,想吃的到叔叔这儿排队!” 孩子们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小猴子一样挂满了徽墨全身,谈思危也去帮忙。 “别别,不着急,一个一个来,谁都有份儿!” 很快,孩子们人手一支,不亦乐乎,宁姝也跟着笑起来,屋内传来袁夫子不悦的咒骂声,宁姝赶紧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将孩子们领到最边上的角落里询问。 “夫子平时待你们好吗?” 孩子们含着蜜饯果子,面面相觑,年纪最大那个叫春生的孩子壮着胆子小声道:“夫子不喝酒的时候,其实还行,也会给我们上课,教我们一些学问,有时候还会给我们念一些很有意思的话本呢,都是讲以前那些大人物的,什么陶渊明啦,李白啦,还有岳飞!不过,要是喝了酒就不好了,也不理会我们,让我们滚到旁边去玩儿。如果谁不听话靠近打扰到他,那就惨了。” 徽墨道:“怎么个惨法?” “会骂人,骂得特别厉害,可吓人了!还会罚抄文章呢。” 宁姝道:“一个叫钱冬宝的孩子你们熟悉吗?” “当然当然!他可是我们的好兄弟,人可好了,聪明得不得了,上次夫子布置的功课我没做完,多亏了冬宝,不然我肯定被夫子打肿了手心。” 宁姝道:“他是怎么帮你的?” “那次夫子命我们一晚上写出一篇文章来,我功课不好,想破了脑袋也没憋出来,第二天早上我不敢上学,路上遇见了冬宝,他把他文章给我了。然后夫子查作业的时候问他为什么没有,他说都在他肚子里不必写出来,然后当场朗诵了一篇新的文章来。” “对对,冬宝也帮过我的,我上次嘴馋爬树摘槐花,差点摔倒,是冬宝接住了我,反而他自己胳膊上蹭破好大一块油皮。” 其他孩子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勾勒出一个聪明又友善的小胖子形象。这样的孩子,让人没法不心生喜爱。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平白被人掳走失去了音讯。 第555章 投我木瓜(一) 有个机灵些的孩子小心翼翼望向宁姝他们,问道:“哥哥,你们问冬宝的事情是不是来查案的啊?我听我娘亲说冬宝被坏人抓走了,是这样吗?” 孩子们这样直白的提问,让谈思危跟徽墨面面相觑,有些猝不及防,不知该如何告诉这些幼小的孩子到底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情。 宁姝弯下膝盖,平视着他们认真点头:“是的,冬宝的确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特别需要你们帮忙,才能尽早把他救回来,你们的回答无论对我们还是对冬宝,都非常非常重要。” 望着眼前这个宁静而柔和的“小哥哥”,孩子们纷纷握紧了小拳头道:“好,只要能救冬宝,我们一定……一定两肋插刀!” 宁姝好笑地蹲下来捏捏他们肉肉的小脸,继续问道:“那现在请你们告诉我,他最好的朋友是谁你们知道吗?” “他跟我最好!” “不对,他经常帮助我,跟我最好了!” “你吹牛吧,冬宝最好的朋友是我是我!” 眼看着孩子们叽叽喳喳要吵起来,宁姝赶紧问下一个问题:“那他散学之后经常和谁一起玩耍呢?” 孩子们安静了下来:“每天一散学冬宝就回家了,我们喊他爬树摸鱼他从来不去的,他说他要赶回去帮他娘亲制灯笼,不然他娘亲又要熬夜了。” “对,上次我生辰,我娘亲烧了很好吃很好吃的红烧肉,我特意邀请他去我家,他也没答应,不过他第二天送了我一把他爹爹亲手做的弹弓做礼物呢。” 其他孩子纷纷点头应和。谈思危目光在孩子们纯真的脸上一一闪过,忽然看见最外围一个一直没发声的孩子闷不吭声地皱着眉,似乎正在纠结着什么。 谈思危很是细心,并未忽略这一点细微的异常,走到他面前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是吗?” 那孩子看起来生性腼腆,突然被问道,有些受惊地后退了一步。 谈思危微笑了起来,蹲下来抹掉他嘴角糊上的蜜饯渍,柔声道:“别害怕,你看到了什么或者知道什么都可以跟我们说,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们跟冬宝都会非常感谢你。” 他本就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气质亲和得紧,一看就不是坏人,而且说话又这么温柔,那孩子防备心很快就放了下来,小声道:“我前些天,看到冬宝散学后没回家,在街上跟人,跟人打架来着……” 那孩子刚说完,就遭到了其他孩子的群起而攻之:“你胡说什么!冬宝脾气那么好,最讲义气了,从来没跟人打过架!不准你诬赖冬宝!” “就是!哥哥,你们别信他,他就是个谎话精,天天在书院里吹嘘他家多有钱,他爹娘对他多好,其实都是假的,他娘亲早跟人跑了。上次我们爬围墙出去掏鸟蛋也是他告的状,害我们被夫子狠狠罚了一顿。还有之前逛庙会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偷人家糖吃,被抓了还不承认!” “我没有说谎!这次我真的没有说谎!”那孩子一下急了,眼睛里蓄起厚厚的水雾,“我真的看见冬宝跟人打架了,而且特别凶,拿石头把人家头都砸破了,砸完就跑。我,我拿我娘亲发誓,我说的要是假话,就让我永远见不到我的娘亲。” 看到那孩子急出的眼泪,宁姝起身压下其他孩子的声音,柔声问道:“在哪里发生的事,是为什么,你知道吗?” 那孩子抹了把眼泪:“就在长干巷那边,那天我下学后不想回家,在街上胡乱溜达,偶然看到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冬宝已经跟那两个人打起来了,冬宝手里有好几块石头,把那两个人砸的一脸血。我怕他们捉到冬宝会打死他,于是躲在拐角大喊‘差爷快来,拐子拐小孩了’,那两个人被我吓了一跳,我见冬宝趁机跑了,我也赶紧跑了。之后我问冬宝怎么一回事,他说没必要让我知道,还警告我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所以我一直没说……” 第556章 投我木瓜(二) 宁姝又问了几个问题,孩子们皆懵懂不知了。那袁夫子似是醉酒睡过一觉醒来了,踉踉跄跄从屋里走出来,见宁姝他们还在,不满地嚷嚷道:“问完了没有?问完了没有?问完了赶紧滚蛋,别耽误夫子我授课!” 孩子立马听到紧箍咒似的,把没吃完的蜜饯果子藏起来,乖乖地跑到袁夫子身边老实坐下,等待他上课。 宁姝等人没辙,只好无语准备撤退。却见刚才那个孩子走了一半又折了回来,轻轻攥住了宁姝的衣角。 他鼻尖发红:“那次庙会我偷人家糖是因为我看到那个小女孩的娘亲对她太好了,好的我心里好难受,好想好想我的娘亲。然后我就……偷走她的糖果……离开娘亲的孩子很不快乐,请你们一定要把冬宝找回来好吗?” 宁姝心里一揪,弯下腰郑重道:“我答应你,一定把冬宝找回来。” 跨出傲霜书院的门槛,徽墨一肚子气:“这姓袁的哪里配做什么夫子,简直有辱孔孟,竟然还蹬鼻子上脸让宁大小姐你给他倒酒,这等人真该叫那吃干饭的卫泽成来摘了他书院的破牌匾! 原来我还怀疑过,有这样的心机筹谋这出大案,又让孩子们愿意信赖亲近的,会不会是书院的夫子,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要是有这种人当老师,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幸。” 宁姝摇头:“好了,骂也没用。若不是家里实在贫寒,没法把孩子送到更好的书院,这些孩子的爹娘又怎么会舍得送到这里来呢?至少还有个地方能学上几个字,不至于跟上一辈一样只能靠苦力过活吧,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无可奈何了。不过这趟也不算没有收获。走,去长干巷打听打听,冬宝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徽墨把马车赶过来,宁姝正要上去,忽然想起什么从袖里抽出一条帕子递给谈思危。 谈思危没反应过来:“?” 宁姝笑着望了一眼谈思危虎口处:“少卿刚才给那孩子擦蜜饯渍,袖口污了一块,少卿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谈思危心口一动,受宠若惊,脸颊微红,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见一名大理寺官差火急火燎地策马而来,一见到谈思危还未等马停稳便着急道:“少卿不好了!又,又一名孩子失踪了!” “什么?!” 宁姝面色凝重道:“哪里的孩子,几岁,是男是女,失踪了多久,具体怎么一回事,你慢慢说。” 那名官差来不及抹满头的汗,喘了几口大气平复下来道:“就在刚才,京畿府又接到城西一户报案,说那家的孩子失踪了,这次是个女孩,十岁,前天下午就不见了踪影,他们以为那孩子跑出去野了就没管,直到今天才发觉不对,怕出事所以报官来了。” 谈思危皱眉:“从前天到现在,都过去两天的时间,整整二十多个时辰,还是个女孩儿,那户人家怎么会拖到现在才报官?这也太不上心了。” 官差道:“哎,这个小女孩并不是这家亲生的,而是外面捡回家的童养媳,听说平时非打即骂,邻里经常听到他们家责打她的声音,那女孩儿被打了也反抗不了,只能往外躲。躲上一天半日饿肚子了只能又跑回来,所以哎……估计那户人家以为这次又是这样,哪成想两天多了也没见到影儿,又想着最近京城里出的案子,怕担责任,于是灰溜溜地报官来了。” 宁姝追问:“那孩子的信物还有那个黑咒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就在那户人家不远处,一片草丛里发现的,是一根用旧了的黄头绳,那户人家证实了,就是那孩子的。” 宁姝不由发出苦笑:“这下东南西北四案都聚齐了,走吧,劳烦带路,带我们去看看那里的情况。” 众人不再耽搁,谈思危赶紧将宁姝扶进马车内。正要放下车帘,宁姝忽然抬起头朝着巷尾拐角处望去一眼。 谈思危道:“怎么了?” 宁姝笑着摇摇头:“没什么,赶紧走吧。” 谈思危也微笑着将她扶稳坐好,又帮她放下了竹帘,一手还拿着宁姝刚才递给他的帕子,舍不得擦,珍而重之地收进了衣服里,正贴着自己的心口处。 几人立刻启程。 待马蹄溅起的尘土扬起又落下,马车的背影逐渐走远消失不见,另一架马车才慢悠悠从巷尾驶了出来,车内一片寂静,唯有几声沉闷的咳嗽声压抑传出,像一把把冰锥锐利地刺进人的耳朵里。 第557章 投我木瓜(三) 扮成车夫的九思摘下头顶佯装的草帽,掀开竹帘忙沏了一盏药茶,口气不无担忧:“世子爷,咱们回府吧,天气沉闷,咱们总跟在后面满城跑,车马劳顿,还要提防宁姑娘他们察觉,您的身子骨受不住的。” “无妨,在府里躺着灌药也是虚度一天,在马车里坐着也是一天,倒不如出来透透气。”夏侯轻呷了一口茶,抹去唇边的腥意,道,“他们,相处得如何?” 九思意会,他口中所指的“他们”指的自然是谈思危与宁姝,于是垂首道:“谈少卿得了您的传信便赶来襄助宁姑娘,寸步不离,刚才有说有笑,应当尚可。世子爷,你应该放心了,请随属下回府。” 夏侯轻点点头,隔着一层竹帘,他隐约听到傲霜书院里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以及夫子的训斥声,可以听出这些实在不是聪明的孩子,连最简单的三字经也能念错两句,参差不齐,可是那种勃发的生命力,还是穿过矮墙,穿过巷陌,毫不吝啬地四散开来,令人艳羡。 “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为何。”他掀开竹帘一角,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些,在流淌的每一个晨昏,闪过的每一瞬里,他都清晰地察觉到他的听觉在崩溃。西斜的阳光泄露了一缕照在他的脸庞上,白得近乎透明,随时会弥散。他淡淡笑道,“明明已经决意放开她的手,可还是忍不住想在有她的地方等一等,坐一坐。我二十年来自视甚高,说到底也不过一个自扰的庸人。” 九思握紧了拳头,徽墨歙砚口中淡定得像个木头人的他,眼中因为过多的情绪而发红,他道:“世子爷,你既心里还记挂着宁姑娘,为何又要亲手把她推给谈少卿?推给了他,却还放心不下,整日食无味寝不安地折磨自己。世子爷,你总说这样是为了她好,可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你自己好一点,放过你自己呢?” 夏侯轻疲惫地靠在软垫上,抬起手臂,冰凉如玉的手掌隔着那层薄薄的黑色布巾,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声音是久咳后的沙哑:“她的一生很长,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跟机会把我忘掉,再爱上另一个人。我却不能了。” 他淡淡笑着,轻轻摇头,“所以我放不过,也不想放了。人生弹指,走到如今地步,死已是注定。走的时候心里还装着她,虽然死了,心倒还是满的。若你还强迫我把心挖出来,把她从心里倒干净,九思,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残忍。 我并无什么奢望,只是想最后这段时间在有她的地方多待一待,同她呼吸同一片空气,远远地听她一点微弱的声音。哪怕她不知道我在她身后,只要我知晓便够。” 九思手背上的青筋因为过于紧绷像要断开,他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转身便要下车去。 夏侯轻眉头微蹙:“九思你做什么去?” 九思沉沉道:“属下这就替你把宁姑娘带回来,告诉她实情!” “站住!九思,我平生没什么知己,唯有你。若是你今日从这架马车离开,那么往后你也不必再出现在我面前!” 第558章 投我木瓜(四) 九思愕然回首,眼眶震动:“世子爷,您不该这样威胁我。” 夏侯轻慢慢摇头,唇色极淡,看不出一点血色,脆弱得像冬夜枝头上最后一张叶片,却执着不肯脱离枝头:“这不是威胁,而是请你成全。” 不是命令,不是迫使,而是央求,他心中最绝世无双的世子爷,竟然有一天会为了一个女子、一个难以割舍的执念,而低下头颅,九思一时间无法形容当下的心情,只觉喉头梗塞,让他长久说不出话来。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看着碧空万里找不到一丝云絮,那轮炎日灿烂得刺眼,终是退回了迈出去的脚步,亦沙哑道:“世子之愿,属下莫敢不从。” 夏侯轻浅浅笑了,甚是欣慰:“多谢。” 片刻后他沉下心绪,又道:“对了。九思,我之前让你查的事结果如何?雨夜我们与那个人在破庙对峙之时,宫中到底有多少人不在其位?” 九思道:“禀报世子:我们插在宫里的旗眼这些日子一直未曾惫懒,只是宫里目前情势的确诡谲,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以至于不敢有大动作,今日那份名单终于有了眉目。属下仔细看过了,雨夜那晚,恰逢和瑞郡主暴毙的案子,宫里进出不少人,不过其中有一个人属下觉得很是古怪。” “谁?” 九思想了一下,在夏侯轻伸出的掌心里,一笔一划极其严肃地书下一个“殷”字。 夏侯轻立刻领会,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你说的可是六皇子萧云翊的生母殷氏?” 九思面色凝重:“正是,作为后宫妃嫔她本不该随意出宫,然当天长公主受到惊吓又痛失爱女,惊痛交加以至昏厥不醒,殷昭仪年轻时极擅针灸之术,于是主动向陛下请命,让她施术一试,帮助长公主。陛下当时心焦如焚就允准了。殷昭仪前一日出宫,第二日过午才回。” 夏侯轻有过目不忘、过耳留心之能,很快便从记忆之海中挖出了了那个低调了近二十年,在后宫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女人。 “昭仪殷氏出身不显,祖辈为太医院六品医官,祖传灸术天下无双,她幼时随祖父入宫为先帝治疾,因一时不慎损伤龙体,使龙体见血,本应处以极刑以儆效尤,侥幸得小周后垂怜为其说情,一句话救下她全家性命。 后今圣登基,突发头疾,因其祖父亡故,便召殷氏入宫一试,却因此侥得盛宠,得封嫔位,乃当时一场佳话。然其性情寡淡,胆小瑟缩,不出两年便失宠幸,育有一子行六,亦难以保全,后得曹后钦点收养至今。” 九思低声道:“这位卧薪尝胆的殷昭仪,会不会就是我们一直在苦苦追查之人?” 夏侯轻细长的手指在杯沿上慢慢摩挲:“不管是不是她,我们都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位隐忍了二十载的殷昭仪,派人盯住了,我有预感,这些诡谲莫测的事里,必有她浓墨重彩的一笔。九思,除了这件事可还有其他发现?” 九思又道:“我不知这件事算不算要紧,那位二十多年前与皇后娘娘嫡长之争,后失败遭贬弃的废妃姜氏,昨天晚上,薨了。” 夏侯轻眉宇中露出深思:“何人所为?” “六皇子萧云翊,据我们的人报,姜氏死前曾与六皇子独处半个时辰,并且发过一阵极其放肆的狂笑,而后戛然而止,六皇子踏出冷宫时,剑上已染满了血,姜氏以毒害圣上的罪名被斩于剑下。” 短短两个消息,加起来不过数句话,却好似夹杂着一场难以估量的惊涛骇浪,无形之间已将这座奢华缀金的龙城掀开了半片屋顶,随时准备整个摧毁。 捏着杯沿的手指蓦地收紧,夏侯轻直起腰,短短须臾面上已闪过无数波澜,随即正色道:“我的帖子恪亲王府接了吗?” “接了,但是恪亲王殿下传话身体抱恙,谁都不见。” 杯底啪的按在小几上,夏侯轻面庞犹如一张满弦之弓,箭在弦上,随时待发:“驾车,他不见我,那我便去见他。” 第559章 雨霖铃(一) 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朝陛下最小的皇弟,追云逐月楼背后的老板,大越史上最荒唐惫懒、爱钱如命的一位王爷,三十有一仍未大婚,九国驰名的花间风流郎——恪亲王殿下,他的王府那可真是锦绣成堆,金玉为砖,闪瞎狗眼,香粉扑鼻,怕是连陛下的皇宫都不如它高调。 可就是这样一座时刻莺歌笑语,热闹欢腾的王府,今日却如数九寒冬,肃杀一片,再无往日一分光彩,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就连额头落下一滴汗都不敢叫它砸在地上,唯恐触了霉头。 因为这座王府的主人,自从他嫡亲的外甥女——这大越除了公主外最娇惯的和瑞郡主,街头暴毙之后,便闭门不出,放纵买醉。才不过十一二日时间,曾经那个脸上常挂风流笑的浪俊美亲王,便沦落成了如今须发凌乱,半死不活的狼狈样。 屋外挂满白色飘绫的廊下,小红烟心急如焚地站着,听到里面“啪”一声脆响,再度传出酒瓶砸碎,萧明岚挤压喉头、痛苦哽咽的声音,连同她的心也一起积压着。她再忍不住,推开门外的守卫冲了进去,将醉倒在地上的萧明岚搂进怀里。 她含泪哀求道:“殿下,红烟求求您不要这样了好不好?这十几日您天天把自己灌得烂醉,其余不吃不喝,再这样下去您会出事的……人死不能复生啊……” 因为饮了过多的酒,萧明岚浑身都在颤抖着,嘴唇乌紫,因为无法排解的情绪眼睛深深突出,他怒吼道:“闭嘴!谁让你进来的?我说滚开,你听不懂吗?全都给我滚出去!” 小红烟闭上眼睛用力摇头,紧紧抱住他的肩臂不放,硕大的泪珠不住从眼尾滚下,她啜泣道:“红烟可以滚,只要王爷一句话,红烟现在死在这里都可以。可是和瑞郡主的死,不是您造成的,那跟您没有关系啊,您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您也是血肉之躯,肉体凡胎,再这样作践自己,你也会死的呀!” 萧明岚眼眶骤然撼动,脸上放出一抹虚无又迷离的笑容,笑着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个刀子样的字眼:“谁说与我无关?和瑞,是我杀死的,是我!” 小红烟愕然:“殿下——您在胡说什么啊!” 萧明岚扒开她的双臂,踉跄着起身,他赤着的双脚早就不知道把靴子踢到了何处,恍惚地在空荡荡飘满酒香的大殿里走着,丝毫不在意脚底板踩过一片又一片酒坛的碎瓷片,在上面留下一块块红腥,好像痛觉已经被他彻底割裂。 他双目虬满血丝,在小红烟惊恐的目光里惨淡大笑:“你没听错,和瑞就是我杀死的!若不是我从中推波助澜,和瑞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从当日大宴上皇兄为她赐婚开始,我就没想着让她无忧无虑地快活下去,于是我特地兴师动众地跑去了香取山大闹一场,闹得满城风雨,而后设下了那局,用一句‘女主韩王’将她架上了火坑。 如果不是我自作聪明的一局,和瑞又怎么会在面圣出宫的路上遭遇那样的祸事?所以杀死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跟她有着黏连不断血缘关系的亲舅舅我啊!不是我杀死她的还有谁?我,萧景岚,正是害死她的刽子手!” 第560章 雨霖铃(二) 外面烈日灼心,毫无遮挡的阳光让人害怕只要一沐浴在那滚烫的光线下就会被热得融化,可身处殿宇之中的小红烟,望着陷入癫狂的萧明岚,却平白后背发抖,生出一层凛冬的寒意来。她伸手按在萧明岚的手上,低声道:“殿下,您喝醉了,红烟扶您去休息好不好……” 萧明岚却越笑越歇斯底里,用那双朦胧的醉眼胡乱扫着小红烟,扫着这整个世界:“我醉了?”他摇头,“不,醉的不是我,是你们所有人。那个人从地狱里爬回来了……我要完了,这整个大越都要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酒呢?来人!我的酒!” 殿外,他的亲卫怯声道:“王爷,您不能再喝了……” 萧明岚瞪大眼睛,披头散发地从小红烟怀里冲出,赤着双脚踉跄怒吼道:“本王的话谁敢不听,本王治你死罪!酒,我要酒,更多更多的酒!!” 面对陷入紊乱癫狂的萧明岚,亲卫只得无奈垂首:“是……”取酒去了。 殿内重新归于平静,萧明岚筋疲力尽地跌坐在软榻上,怔怔地望着殿外耀眼的光明出神,看得小红烟心里发慌。许久许久之后,他又笑了出来,伴着两道滚烫的泪,仿佛全身的力气已经耗尽,只能用喉咙慢慢,慢慢地挤出一点气音:“姐姐啊,姐姐……当初若不是你自作聪明,我们姐弟又如何会沦落到这样猪狗不如的下场呢……报应啊……” 萧明岚的热泪之中,亲卫去而复返。 看着两手空空的亲卫,萧明岚冷着面孔僵直道:“我的酒呢?” 亲卫惴惴不安道:“殿下,南平王府夏侯世子正在府外求见。” 萧明岚眼皮一跳:“我不是说过吗,谁都不见!哪怕天王老子来了,我一个不见!赶走!” 亲卫噗通跪地:“属下无能,赶不走……夏侯世子说他命悬一线,今日必得见到亲王殿下您,否则便要,便要闯进来了!” “他也要死了?”萧明岚讷讷道,“可我也要死了,我连自己也救不了,怎么能救他呢?”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道洪钟之声自王府朱门之外沉沉地灌了进来,振聋发聩,九思代夏侯轻自报家门:“南平王府拜见恪亲王殿下——” 只见百十名王府侍卫刀光剑影包围下,两道修长淡然的身影从天而降,而后一步一步从从容容向萧明岚的正殿走来。 萧明岚起身,望着玉石温润沐光而来的夏侯轻,距离上次两人一起打马吊还没多久,却好似已经隔了数年。夏侯轻脸色明显比之前更白了,看不到一点血色,而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烂醉如泥,生不如死。 萧明岚痴痴笑起来,朝着夏侯轻招手道:“夏侯世子,来来来,听说你也要死了?正好,陪本王一起,咱俩黄泉路上正好又多一个伴……” 这话实在不吉利,九思搀扶着夏侯轻不由皱起了眉头。夏侯轻却淡淡一笑:“好啊,若是能得恪亲王这样有趣的人同赴黄泉,死亡也有趣起来,兴许奈何桥上排队等孟婆汤时还能陪亲王再打一场马吊,倒也不寂寞。” 第561章 雨霖铃(三) “哈哈哈哈,我就说你是个妙人。”萧明岚伸手半笑半哭,脸上尚有泪痕,他醉眼朦胧道,“既然你不怕死,还找我做什么?” 夏侯轻抬手,示意九思将他扶到萧明岚对面坐下,他低咳几声低低笑道:“夏侯轻的确不怕死,唯独怕一件事。” 萧明岚抬眉。 身后背负的明光,将夏侯轻的面容衬托得格外沉毅:“那就是赴了黄泉却不知是因何而死,下了地狱却不晓是谁捅的刀子。那样即便死了,夏侯轻也无法瞑目。亲王殿下乃至情至性之人,难道就甘愿如此吗?” 萧明岚迷惘地望着虚空处:“就算不甘心,可又能如何呢?我们斗不过的,谁也斗不过……” 夏侯轻眉心一动,体味到他显然是知晓些什么,他起身道:“未曾一试,如何知晓?劳烦亲王屏退周遭。” 萧明岚抬头望他,怔了须臾才挥手命殿中其他人等皆退下,九思尚不安心,亲自将门窗悉数关好。 萧明岚皱眉:“你要同我说什么?” 夏侯轻一言不发,只无声解开自己的衣领,将遮盖在颈侧的假皮一把扯去,露出里面刺目的血红。 在看清那片血红的形状时,萧明岚瞳孔急缩,险些从软榻上跌下来,脸色煞白,劈声道:“你,你这毒是从哪儿来的!” “自我十岁起便身患此毒,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便夺走我身上一感,至现在,我已命在旦夕。自进京以来我一直暗中追查,怀疑过无数人,亦怀疑过亲王殿下您。”事已至此,夏侯轻再无遮掩必要,直截了当,“直至郡主当街被害,我才知你我原来同为一笼中鸟。这些年来,我身边有着许许多多的疑惑困扰着我,或许只有亲王能指点我一二了。” 萧明岚嘴唇急促颤抖着,眼神错乱陷于纠结之中,背过身去胡乱道:“你怎么断定我一直知晓些什么呢?或许我什么也不知晓,你找错人了。” 夏侯轻浅浅一笑,将衣领理好,重新坐回原位,低声道:“亲王殿下刚才的反应以及给出答案了不是吗?梅花吻,正是当年同小周后娘娘息息相关的梅花吻。这京城之中还知晓这味奇毒与二十五年前旧事的人已经不多了,而在这仅有的几人里,亲王是在下最信赖之人。亲王或许并不怕死,可和瑞郡主呢?年芳十五,花信年华,还未来得及体验这人间美好已惨遭杀手,她可甘愿?难道亲王舍得让小郡主也死不瞑目吗?” 听到和瑞的名字,萧明岚握紧拳头,将手背送到嘴边狠狠咬住。 夏侯轻沉下声音,一字一字震耳发聩:“如今小郡主已死,若是不能将那人抓出来,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您一母同胞唯一的姐姐——长公主萧明雪?” 萧明岚浑身一震,整个人像是陷入无边漩涡之中,无法自拔,眼下那颗红色的泪痣都像在泣血,直到拳头都被咬烂,嘴边满是血腥,他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喉咙里满是砂砾。 “小周后死的时候,那年我才六岁。” 第562章 雨霖铃(四) “夏侯世子神通广大,应当知晓我们姐弟的身世吧,生母卑贱,乃是小周后娘娘经年不得孕饱受朝臣非议后,精心挑选送到父皇的龙榻上一名小小宫婢,一个用来堵住百官悠悠之口的挡箭牌,一个道具,一个半点没放在心上的阿物儿。”萧明岚合着双目,声音很是疲惫,唇畔泻出道道浓重的嗤笑。 “不过这个阿物儿肚子很争气,没多久便怀上了我姐姐,小周后第一时间派太医来诊断,得知是个女孩儿,这才饶了我母亲一命。之后的那些年里,我母亲带着姐姐谨小慎微地在她手下讨着生活。说实在的,小周后待我母亲挺好的,绫罗绸缎,荣华富贵该有的,没有一样亏待我母亲,甚至给了她远超嫔位的尊荣与优待,惹得无数红眼。只是谁也不知道,每天傍晚我母亲去凤藻宫请安时,都有一碗避孕药默默地搁我母亲面前,等着一口一口地咽下去。就这么过了十年,父皇似乎已经把我母亲彻底忘记了,这才给了我母亲一点喘息之机。没想到一次偶然机会,父皇看着逐渐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姐姐,又把我母亲想起来了,因为这次背着小周后的召幸,母亲怀上了我。 母亲害怕极了,她知晓若是小周后得知这个消息,定会勃然大怒。为了保住我的性命,让我平安来到这世上,她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那就是隐瞒身怀六甲的消息,称病不出,为防身形太大被人看出,她每天只敢吃很少很少的东西,即便是孕期的呕吐也只敢在夜深人静里悄悄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那十年的谨小慎微起了效果,小周后根本没想到我母亲竟然会有那样的胆子,敢那般忤逆她。一直到八个月我母亲的身形再藏不住,才暴露了此事。但那时我已成形,打不掉了,再加上父皇晚年得子,龙心大悦,下令太医院好生照料万不得让龙嗣有半点差池。而让母亲与姐姐心惊胆战的小周后意料之外并没有发作,反而伺候的宫婢、补品、药材、绫罗绸缎、金玉珠宝,流水一样往母亲那里送,还每日亲自看望母亲,温柔安抚。那般宽容得体,连最苛刻的言官都挑不出半点错。直到我降生的那晚,我母亲突然死了。” 萧明岚睁开眼,冷笑着望向夏侯轻,挑眉道:“你猜,她是怎么死的?” 夏侯轻的面色平淡,声音像烟雾一般轻,如同一声无形无状的叹息:“难产。” 萧明岚大笑:“哈哈哈,世子猜的很对,就是难产。那样一位出身显赫,凤临天下,仪容仪德叫人挑不出半点错的皇后娘娘,怎么可能让人抓出把柄呢。整个太医院上下一口,都说我母亲是难产而亡,劳苦功高,可悲可叹。唯我们姐弟才知,我母亲的死,是为了我的活! 没有了生母,我年方十二的姐姐将我一手带大,为了向那个女人表明我们的臣服乖顺,我们时不时还要像白眼狼一样在她脚下摇尾乞怜,求得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开一面。 然后,终于等到了那天——报仇的一天!” 第563章 如梦令(一) 夏侯轻敏锐捕捉到了什么,顿了顿道:“我曾闻长公主深受陛下礼遇,破格封为护国长公主,乃是为陛下登基立下过汗马功劳。” 萧明岚长呼一口气,低声道:“是,二十五年前那场宫变里的确有我们姐弟的手笔。我认识你颈侧的梅花吻,是因为二十五年前,我的父皇就是死于此毒,而下毒之人正是小周后。 当时父皇年纪到底是大了,而我那位身为太子的嫡长兄却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年迈的头狼岂能甘愿屈居他人之下,虽然宫里没人敢说,但我明显感觉到宫里的气氛变了,所有人都很紧张,像一根根线绷着,让人心慌,像是随时会有一场大事要爆发。而因为立太子后,父皇与小周后关系渐渐疏远,小周后也收到朝臣越来越多的弹劾。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父皇突然病了。我当时还不到六岁,又是个没娘的野狗,整日在小周后脚边摇尾乞怜,没有任何人将我放在眼中。于是在一次太医问诊后我仗着人小体轻悄悄潜入父皇寝宫,看到了他颈侧的那朵半开的血红梅花。 寝宫里再没有其他人,只有父皇一个人四肢僵硬地躺在榻上,像一个木偶。他当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在看到我的时候,他只能瞪大了眼睛像濒死的鱼一样急迫地看着我,从喉咙里喘出一声又一声的粗气。 我当时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眼泪直流,只想跑,逃避眼前这件我无法理解的事。可是转身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父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又望向某个方向,喉咙里不停发出短促的嗬嗬声,眼睛里充满了急迫以及我从未见过的祈求,仿佛我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意识到父皇有东西要我取出来,托付给我,我犹豫了一下走了回去,顺着父皇的目光示意,找到了他书架后的暗格找出了一块黄布包着的硬疙瘩。我浑身发抖地抱着它跑回父皇塌前,看着他嘴巴无声开合着,艰难地比出四皇兄的‘四’字,然后叫我赶紧走。我足足吓傻了半柱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摆驾恭迎的动静,浑身一个激灵,赶紧魂归带着那包铁疙瘩从院墙狗洞里爬了出去,将它带到了我姐姐面前。之后,它又经了我姐姐的手,到了四皇兄,也就是今圣的手中。在之后的事你们都知晓了。” 萧明岚表情空洞地呢喃道:“我原以为小周后死后,我们大仇得报,盖棺论定。没想到那个冤魂又带着满身怨气回来了,找到我们这些曾经背叛她的人,一个一个地报复,谁也逃不掉的。如今四皇兄昏迷,完全就是当年的情景再现,大越,这次要完了!” 夏侯轻:“我并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若是真有冤魂作祟一事,那人间遍地冤魂,您那位死去的母妃自己便会寻小周后复仇,也不必亲王动手了。除了小周后,会不会还有其他可能?小周后身边会不会还有什么心腹之人躲过了当年那场大火,存活下来,筹谋了这一切?” 萧明岚表情累到了极致,摇头道:“皇兄是一个极其谨慎之人,当年登基之时将小周后身边的余孽全部清扫干净,而大火中丧生的人也逐一清点甄别后才一同入的土,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可能。难道——” 萧明岚忽然想起了什么,皱起眉,莫名其妙地道了一句:“这不可能。”戛然而止。 第564章 如梦令(二) 夏侯轻听出萧明岚言语中蹊跷,略略沉吟道:“亲王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萧明岚起身,在空旷的大殿中来回踱步着,忽然古怪地问了一句:“世子知晓宁家那丫头的母亲,郡主之位的来历吗?” 夏侯轻道:“在下略有耳闻。小周后四十寿诞日,偶见和馨郡主玉雪玲珑,八字极具福相,于是常宣入宫中陪伴,先帝也常在凤藻宫见之,爱屋及乌,为博小周后欢心便金口玉言亲封郡主之位。” 萧明岚垂下睫凉凉笑着:“你只知道一半,另一半你们谁也不知道。 小周后在位时,虽一直未能如愿诞下皇子,但膝下曾有过一名公主的,也是她唯一的孩子——长我四岁的小皇姐萧明嘉。不过跟她那位手腕高超,气势过人的母后不同,她因天生体弱常年缠绵病榻,就连医术最高明的太医冒着杀头的危险也不敢保证她一定能活过及笄之年。小周后为了唯一的女儿殚精竭虑,身心俱疲,不惜寻遍九州偏方,只为延长萧明嘉一点点寿数。直到在大相国寺老禅师的提点下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选出一与萧明嘉同年同月同日生生,且命盘相合,四柱极佳之人,用那人身上的祥瑞之气为萧明嘉抵挡命数中的煞气。” 夏侯轻心思如电,很快明白过来萧明岚的话中之意:“所以,最终选择了和馨郡主?” “对。”萧明岚冷笑道,“在做母亲这方面,小周后的确算得上一位慈母了。为了给自己的宝贝女儿抵挡灾祸,不惜利用别人的女儿。精心设计出一场好戏,将所有人蒙在鼓里,然后随手丢下一点恩赐,还叫人感激涕零,受宠若惊。这就是她最擅长的天家恩典。” 夏侯轻至此方知:怪不得和馨郡主本是普通臣女,却能意外合小周后的眼,时常召入宫中伴驾,甚至得先帝垂青,破例得封郡主之尊。原来和馨郡主的存在,本就是另一场旷日持久的处心积虑。实在荒诞讽刺。 “之后发生何事,请亲王继续赐教。” 萧明岚背对着夏侯轻行至窗前,脚踩在那片刺目的阳光下,似乎想借由那光的灼热,驱散他周身的寒意:“和馨郡主在凤藻宫生活了三年,每日与萧明嘉如影随形,好似一个人。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活得最快乐。只是渐渐的不知为何,原本气色红润灵动如兔的她,身体越来越差,反而是萧明嘉日渐好转起来,已经一年不能下床的她,竟然有一日能踏出殿门了,小周后喜不自胜,给和馨郡主赐下如山的赏赐。 然而和馨郡主只是单纯,并不是真傻,随着她逐渐年长,像是察觉了什么,又或者听到了什么碎语闲言,让她产生了某种怀疑。一日,她同萧明嘉爆发了一场极大的冲突,就连小周后劝阻都毫无用处,两人关系自此陷入僵局再不复从前。没多久和馨郡主就病了,高热不退。 小周后不得已将她送出宫,谁也没想到她出宫的那天傍晚,小周后疯了,然后就是那个疯狂的血光之夜,直到四皇兄带着玉玺率兵入宫勤王,这才阻止了那场杀戮。那场宫乱里死了太多太多的人,凤藻宫上下几乎死光,我思前想后只有和馨郡主还活着。夏侯世子,只有她。” 第565章 如梦令(三) “亲王的意思是——”夏侯轻眉心处凝成一道结,“可是和馨郡主现在自己身陷囹圄。” 萧明岚混沌极了,用力揉着太阳穴:“我不知道……如今这世道,我实在不知道该相信哪些人,又有哪些人是值得我相信的。 这些年我一直想不通,为何那天和馨郡主会病得那样及时,若是没有那场急症,她后来的结果又会如何呢?以小周后的心机,她会不会提前有所预测,做了其他安排?后来我一直想去问一问和馨郡主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听说她醒来后那段记忆莫名其妙消失了。便不了了之。” 萧明岚最后的声音虚晃得一缕抓不到形状的青烟,散了就再也找不到踪迹:“夏侯世子,我知道的就这些了,有些谜团,恐怕穷我一生也难以揭破,只能交给你们了,拜托。” 从恪亲王府出来,已是申时二刻。 九思将夏侯轻扶入车内,待马车驶出王府三里之外才低声道:“世子爷,刚才恪亲王那番话,可信吗?” 夏侯轻倚靠在软垫上凝神静气,他面前燃着一根香,袅袅香雾里掺着能压下他四肢百骸痛意的药香。 他慢慢摇头:“真真假假,他说的话里至少有一半是谎言。” “可他讲述的那些往事,情真意切,前因后果皆有起承转和,属下实在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的确。因为见证那些旧事,并且还活在这世上的人没几个了。因为无论他说什么,我们都无法辨别真假。但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里,还是留下了几处小小的破绽。拿茶水来。” 夏侯轻伸出手指,在九思递来的冷茶里沾了沾,而后在面前小案上学着宁姝曾经的模样,写下一个仙鹤掠空的“一”字。 “在他的描述里,小周后是个心思极其深沉,恶毒近似妖异之人,跟宁国公口中描绘的那位聪慧理智,得体宽和的小周后截然相反,完全像是两个人。未免有些刻意,此为其一。” “二、恪亲王再三强调当年宫变之时,他不足六岁,是以无人对他起疑,可是他要对付的人是谁?是他口中最可怕的小周后。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心如蛇蝎的女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那些暗中打探的小动作,而不对他采取任何措施?这于理不合。 “最后,你可察觉到他刚才在说小周后亡故时,不经意提了一句:我原以为小周后死后,我们大仇得报,盖棺论定。没想到那个冤魂又带着满身怨气回来了……这句话里,有个词语十分特别。” 跟了夏侯轻十年,九思十分敏锐,立刻反应过来:“怨气?” “是。”夏侯轻点头,指尖也在小案上轻点着,“何者为怨?若是一个老实人走在山上平白无故跌了一跤,摔死了,那是生不了怨气的,大多自认倒霉,怪自己大意。若是杀人如麻者,遭人复仇反杀,也是生不了怨气的,天理公道本该如此,就算要生也是煞气。所以要生怨气,必得是在其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放心地将后背袒露给信任之人,却陡然遭人背叛。心中愤怒无法消散,越积越多,夹杂着滔天的恨意,方能生出令人心虚胆寒的怨气。 为何他会下意识说出那番话?是否表明了,事实与他所言截然不同?那场大乱里,他们姐弟并非是无辜的受害者,而是手握利刃的持刀人。” 第566章 如梦令(四) 九思不解道:“世子爷,那您为何还要把您中了梅花吻的事告诉他?” 夏侯轻蘸了茶水的手指在案上继续轻划着:“一则,我若不投出我的桃,他又如何会报出他的李呢?虽然他刚才那番讲述里真假掺半,虚实模糊,但是大概轮廓已然显现,许多谜团也有了线索。所以,也不算白来一趟。 二则,前些年父王极力瞒下我味觉、嗅觉两失的事,但是有心人未必不知,再加上我双目盲后,该猜到的人都猜到了,与其掩耳盗铃,不如打开天窗,当局势越乱,反而有些事更加明晰。你今夜就派人传播南平王世子在京城身中梅花吻剧毒,危在旦夕的消息,应该能钓上一条大鱼。” 夏侯轻笔画一断,喉间逼出几声重咳,九思立即提心询问:“世子爷!” 夏侯轻摆手示意,哑声道:“无妨。”他指了指案上他用茶水勾勒出的一副小像,询问道,“她长得是这般模样吗?” 九思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世子爷口中说的“她”是谁,他俯身望去,那张黑檀木的小案上,用茶水绘就的小像闪着粼粼波光,那小像有着两道柳叶似的眉,含笑的眼,唇畔微微上挑的弧度里藏着一抹灵动的狡黠。不知为何,九思鼻尖一酸,低声道:“是的,宁大小姐之前作弄徽墨他们的时候,神态跟您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只是眼睛要再大一些,近日她又瘦了些许,下巴也要再尖一些。” 夏侯轻点点头,笑道:“终究是画不成一样的。我总想着下辈子若是侥幸能再世为人,定是一口不喝那孟婆汤的,然后早早地找到她,把她锁住了,锁死了,让她成为我的妻。可我又担心,我分明不知她长什么模样,万一认错了人那可如何是好呢?” 这样的问题,九思不能回答,那碧蓝无云的苍穹也不能回答,唯有风静静地飘过来一缕将那案上的水渍吹干,再无痕迹。 十里之外,宁姝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痛得她揪起了心口。 面前,一个大鼻子胖脸儿的女人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她叫苓儿,是我男人上山砍柴的时候在路上捡到的,当时捡到她的时候,身上乌七八糟,衣服都不成样,看起来十一二岁,又瘦又小,还差一口气就死了。我男人见她可怜就把她带回来,我是又喂水又喂饭,还去医馆请大夫,把她当姑奶奶一样伺候这才救了她一条命。她说她是孤女,父母早年就去世了,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求我们收留她。我家其实也不富裕,养活自个儿都难,可是那丫头又是磕头又是央求的,我们一家子心软这才勉为其难收留了她。 可谁知那丫头竟是个白眼狼,没过个把月就开始现出了原形,见我们夫妻俩脾气好,整日好吃懒做,满口谎言还还偷东西。我们气得不行,便仗着长辈的身份告诫了几句,可她半点不知悔改,每每从我这里偷去一点银子便跑出去花,花完了又跑回来缠着我们,像牛皮糖一样粘着我家不放了。我家实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直接报官又于心不忍,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三天前,我陪嫁的一只银镯子又被她偷走了,哎……我想着应该又是跟之前一样,就没放在心上,谁知道今儿个会在屋后的草丛里看见这么个东西呢。 各位官爷啊,这真的跟我家没关系啊,求你们明察,可万不能让好人没好报啊……” 第567章 臭不可闻(一) 只刚问了这女人几句话,就迎来劈头盖脸一顿嚎声哭诉,实在震得耳蜗发疼,宁姝自叹着揉了揉自己受罪的耳朵,眼眸在她红润肥壮嚎了半天没见流下一滴泪的脸上一扫,再飘了一眼她袖子底下没藏好的玉镯子,实在不知道她那句“我家其实也不富裕,养活自个儿都难”是怎么能说得出口的。 她笑了笑,趁这女人下面车轱辘话还没说完,赶紧打断,双手背于身后,毫不吝啬夸赞道:“你叫朱慧娘是吧,真是叫人钦佩啊。你家这样困难,竟然还愿意收留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儿,这等仁善之心实属难得,应当将你家报与京畿府,再上表朝堂御听,必能受到陛下钦赞,再将你家列为木兰坊的楷模,叫城西百姓都以你家为荣!” 朱慧娘戏还没完,被这样一顿猛夸,实在没料到自己演技有这样出众的效果,愣了一下,有些羞涩道:“哎,大人谬赞了,民妇羞愧难当。” 她旁边,一直低头跪着的男人叫刘老三的也咧嘴笑起来,故作谦虚道:“家中祖上便家规慎严,祖辈们一直教导我们定要正直为人,仁善治家,这点微末小事实在值不上上达天听的,只需府尹大人手书一张,标榜事迹,容我家供奉祠堂,让后人们知晓我们夫妇所做的事即可。” 宁姝点点头:“这简单,我们少卿大人与府尹卫大人朝堂上站位便是前后,一句话的事儿。少卿大人,对吧?” 谈思危笑起来,亦点头应和:“自是当然,一句话不够,两三句也是不嫌多的。” 宁姝击掌赞道:“那太好了。” 朱慧娘眼睛亮了亮,正欲咧嘴,忽见谈思危脸色骤变,冷下脸孔,怒声道:“大胆民妇,竟敢欺瞒朝廷命官,黑白颠倒,该当何罪!把嘴闭上,本官问话之时若是敢撒泼哭嚎、颠倒是非一句,掌嘴伺候!” 徽墨立刻怒目圆瞪,以手按剑,站在她旁边随时准备大刑伺候。朱慧娘刚要出口的杀猪嚎立刻被堵在嗓子眼里头。她男人更是被吓得腿都软了。 就听这刚才还笑眯眯,和善得不得了的大官一条一条扒开她们两口子的脸皮:“你说你家困顿,当本官眼瞎吗?你家住的是两进的宅院,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可与穷苦二字搭不上半点关系,是以什么谄媚献情全是假话!再来,你说这女孩儿是你夫君上山砍柴救回的,早就派人调查过你家乃城中菜贩,每日去城郊进菜运到城里,哪家需要就送上哪家的门,他是爬的哪门子山砍得哪门子柴?” 朱慧娘两口子脸上肉一抖,脸色肉眼可见变青,像被人迎面打一巴掌似的,嘴皮子开始慌张起来。朱慧娘率先喊冤:“青天大老爷,那都是什么人栽赃我家的话呀!我家这宅子的确看着还成,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空壳一个,实则绣花枕头外头好看里头虚。可那些昧了良心的混人们不晓得,一味嫉妒暗恨,所以到处传播我家的坏话呀。” 第568章 臭不可闻(二) 她男人刘老三继续叫嚷:“对,对,正是如此!我家虽是给各个酒楼大宅里运菜的,不过向来谨守本分,从不敢多赚菜农一点黑心钱,水涝旱灾了见菜农们可怜,还常常倒贴他们一些银钱,这才穷得自家揭不开锅,想着路上砍些柴火回家,好省几枚铜板给自家活命啊。”说着还硬挤下几滴鳄鱼的眼泪。 无耻之人谈思危见多了,可无耻成这样的还真是大开眼界,他冷笑一声:“那这一件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你说那女孩儿十一二岁,孤苦伶仃求你们收留,还经常手脚不净。本官怎么听说她亲口对邻家大娘讲她才满十岁,她经常跑出去不是因为偷东西,而是因为她每每被你们打骂折辱得受不了,所以跑出去活命的?” 朱慧娘眼珠子乱晃,把心一横梗着脖子道:“哎,那丫头太会演戏了,一开始也是声泪俱下那般哄骗我们的,所以才把我们哄得团团转。没想到她犯了错竟然还散播谣言说我们夫妇不是,真是人心险恶啊。夫子们说的恩将仇报怕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番巧舌如簧,把宁姝差点逗笑了。 谈思危重重一哼,提升斥道:“还在狡辩!” 刘老三瞪起眼珠子,义愤填膺道:“官老爷,我们都是老实人家,你们不能因为听了几句流言碎语就胡乱定了我们罪,不容我们分辨啊。”他脖子一昂,便冤屈地叫喊起来,“老天爷啊,你听听,这帮穿着官袍的人,却生着非人的心,这是要活活冤死我们啊,求您赶快降下六月飞雪吧!” 眼瞅着这两口子要将事儿闹大,脏水一桶一桶地泼,宁姝实在受不了二轮轰炸,站出来道:“我知道为什么。” 冷冷睨了他们一眼,宁姝锐利道:“离不开你家是因为你家有个天生智残二十几岁讨不到媳妇的大儿子,于是你们喜出望外,心想这不是老天爷白送一个现成的儿媳嘛,一个铜板不要。没爹没娘,哭都没处哭去,还能为你家做牛做马,简直再好不过了。可转头你们又担心,她若是好起来明白你们的心思跑了怎么办?毕竟人长着四条腿,不能总看着她呀,或者被邻里知晓了报官去,那可真是吃不着鱼还惹身腥。于是你们冥思苦想,计上心来,好办,趁着丫头还病着脑子稀里糊涂,骗她签下一张婚契,把她身家性命都拿捏在手里不就可以了?至于她说她才十岁,不要紧,对外称大两岁,这样不必等十五及笄,提早两年便可迎娶她入门了,到时候她便是笼子里的鸡鸭,栓绳子的猪狗,再也离不开你家的大门了!” 朱慧娘想都不想,驳斥道:“你胡说什么!那婚契是她为了报答我们救命之恩自愿签的!” 眼见蠢驴上钩,宁姝勾唇:“还真有一张婚契啊,那好办了,我朝律法若是签订契书并要有见证人在场,你家的见证人有吗?” 刘老三额头落下一滴汗来:“当然有,有的,是我家的……对,我家大姑父是木兰坊里有名望的老人了,不信你把他请过来咱们当年对峙。” “那你知道,见证人也要在婚契上签字画押才算得数吗?” “我家大姑父年纪大了,笔也拿不动,所以没办法在上面签字画押……” “那婚契上不仅要有你儿子的手印,你们夫妇的也得有,这应当不缺了吧?” “有的,有的,等我亲自去把那份婚契拿来给你们看,你们便信了。”那刘老三朝自家婆娘使了个眼色,连忙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宁姝当即呵斥道:“拦住!亲自去拿,莫不是想赶紧在那婚契上添上一笔吧?告诉你,我大越朝并没有哪条律令必须在婚契上添加公婆的手印。我平生见过太多厚颜无耻之人,如你们这般恶臭的还真是叫人恶心。刚才我家大人便说了,你们若是胆敢再有颠倒黑白之语,掌嘴伺候!来人,立刻动刑!” 第569章 臭不可闻(三) 一个个清脆的巴掌立刻扇在这对夫妇脸上,让他们脸迅速肿成猪头那么高,刚发出几声猪嚎就被徽墨毫不留情地堵住了嘴巴,这回倒是真哭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往里流。 五十个巴掌下去,两公婆只剩下趴在地上喘气的份儿,连哭都没劲儿了。这时候,一个二十几岁又高又壮,满脸横肉的男子从里屋跑了出来,不看宁姝、谈思危等人,也不去看衙役们的官府,更是刘老三、朱慧娘的惨样视若无睹,而是放声大叫道:“爹爹娘亲,我老婆在哪里?你们不是说我老婆很快就饿肚子跑回来吗?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啊啊啊——恒儿要乖乖老婆,要亲亲老婆睡觉觉!我还没睡到觉觉呢,爹爹娘亲把她抓回来啊!” 他边说,嘴巴里还不自觉往外流着口水,目光散乱,满脸痴呆相。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成年男子竟然想欺凌一个刚满十岁的女童。 饶是宁姝跑了大半天只来得及喝了半碗梅汤,也忍不住胃里翻搅,想背过身去大吐特吐。徽墨更是手痒,想拔出剑直接把这家人渣解决了,可案子还没问出眉目,只得强逼自己忍下,将那痴呆儿一同捆了压跪在地上。那痴呆儿力气很大,硬是反抗了一小会儿才顺从地被制服。难以想象,那个刚满十岁的小女孩儿是怎样在一个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是怎样奋力挣扎哭喊,这才逃过这一双魔爪,等来有光照进的黎明。 宁姝在徽墨肩上按了按,而后弯下膝盖与那对恶毒夫妻视线平齐。 “现在,你们该把事情全盘托出了。” 那姓刘的还嘴硬着:“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能怎么拿我们怎么办?严刑逼供吗?那可是……违反律典的……小心老子告你们……” “我们可能不会伤你们,却不能保证你家宝贝儿子不会出些小小的意外,比如忽然摔上一跤,或者拿刀不小心划伤自己,毕竟他什么都不懂呀。” 那对夫妻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实的恐惧的表情:“我们说,我们全说!求大人们别动我儿子,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从木兰坊出来,徽墨一肚子脏话想骂出口,又苦于王府多年教养实在不愿出口,只得一拳拳敲在无辜的树上,另一手紧攥着女童遗落的信物——一条老旧红绳。 “简直了!简直了!简直了!世上怎么有那么恶心的父母,那样一个壮得跟猪一样的儿子,竟然还能舔着脸说他还只是个孩子,那可怜的小女孩在他们眼里算什么?自己的儿子是宝贝,别人家的就不是人吗?这种畜生真该直接拉到菜市口砍头!” “别气了,为这种人渣不值得。虽然菜市口砍头轮不到他们,不过按照大越律法,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现在赶紧继续查案才是要紧,这个女孩儿是目前为止失踪时间最短的,若要比较,她也是最有可能找回来的一个。”宁姝长叹一口气,回过头朝谈思危笑道,“多谢谈少卿刚才的绝佳配合。” 谈思危羞愧摇头:“不值一提。只是照现在情况,我之前的推论出现错误,需要推翻重来了。凶手犯案的时间仍然是每隔三天一起,最近一起是这个叫苓儿的小女孩儿失踪,照此规律推进,下一次犯案就该是今天晚上!” 宁姝默默点头:“是啊,就是今天晚上,时间紧迫啊。除了这些支零破碎,完全找不出联系的线索,我们什么都还没摸到。” 徽墨想到什么,皱眉道:“可是城东城南城西城北四处,他都做过案了,如果还有下一次,还会是哪里呢?” 几人正低眉深思,向马车走去,宁姝忽然顿住脚步,开口道:“劳烦少卿拿一张京城布局图给我,我好像发现一点可疑了。” 第570章 第五个孩子(一) 宁姝手持炭笔,将迄今为止所有案发地点以及相应人家屋宅,在地图上逐一做下标记。望着做好的标记,她两道秀眉微微拧起,目光迅速在点与点之间跳转。 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珍珠般自她的颊边滚落,滑到颈边,浸湿了她的领口,顶着头顶烈日她蓦然抬头:“我明白了。” 徽墨探头,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标记上望了半天,一头雾水:“什么什么?有什么规律吗?到底怎么一回事?” 宁姝莹润的细指在图纸上迅速点过,目光如炬:“之前我们被刻意误导了,一直拘泥在案发地点,而被牵着鼻子走到了岔路,但实际上你们看,如果不理会城东城西,也不管案发地点,而是观察每一户丢了孩子的宅院所在呢。” 谈思危反应不慢,迅速发现了蹊跷:“自东向北逆时针,这四点距离几乎相等!只差东南角落处还缺了一块。” “没错,如果补上缺的这角,再以位于京城正中的皇宫为中心,会形成一个图案,你们看像什么形状?”宁姝边说,边拿着炭笔在图纸上补全最后一笔,她望着徽墨迷惘的眼神,又补了一句,“或许你想一想那些形状古怪的黑咒拓印图,会有所启发。” 受了点拨,徽墨赶紧将拓印图取出来覆盖在皇宫的位置,在看清楚图案的形状时,他蓦地寒毛直竖,失色惊叫道:“像花蕊!这些一个圈几十道黑线的图,长得就像花蕊!而这些宅院所在的位置,就像是围着花蕊开出的花瓣,五个……难道是,梅……梅花?!” 手中哗啦掉落,徽墨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 “梅花图有什么蹊跷之处吗?”谈思危不明就里,实在不懂徽墨这样见了活鬼的表情的因何。 徽墨紧咬着后槽牙,将图纸捡起来没说话。 宁姝望望头顶已然西斜的太阳,忍住晕眩的大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道:“不管像什么图案,至少凶手最后一个目标大概率就是这里,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我们现在该做的,是立刻找出第五个孩子,赶紧赶到那里,阻止凶手将第五个孩子偷走!甚至有可能抓住那条躲在阴沟里的老鼠。” 谈思危点头:“我记得东南角这块名唤正德坊,去年我处理一起,现在赶过去一定来得及!” 几人立刻出发。谈思危骑马在前面带路,徽墨驾着马车载着宁姝紧跟其后,抿着唇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驶了两三里后,徽墨终于按耐不住,咬了咬牙勒住缰绳放缓马蹄,侧过头朝着竹帘之后那道窈窕朦胧的身形低声道:“宁大小姐,你都想起来了是吗?” 竹帘之后,宁姝喝完第三杯茶才终于舒缓干得冒火的喉咙,她端坐在夏侯轻常做的位置,闭着眼睛用他惯常的姿势听着车外的人流,垂睫浅笑:“你觉得呢?” 徽墨拧眉,有些赌气的意思:“今天你问案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你不对劲,条理特别分明,思路特别清晰。” 宁姝挑眉:“你的意思是,我失忆的时候不聪明,像个傻子?” 徽墨摇头:“不是的,你之前失忆的也挺聪明的,但是不一样,你那个时候对所有人都很抵触,除了我家世子爷。但是今天冬宝她娘晕倒的时候,你竟然亲手去扶了。还有,你之前说话速度很慢,就连昨天在世子爷面前都还是这样的,今天明显好多了。还有其他神态啦,小动作啦,虽然不明显,但我又不是傻子。最重要的是刚才那个图案,五瓣花有很多,桃花、梨花、丁香等等不胜枚举,但我适才脱口而出梅花时,你没有一点惊讶,也没有质疑,仿佛也默认了是它。这种花的特殊之处,你失忆的时候是不知晓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记忆恢复了。” 说完后,徽墨拧起眉,十分气愤:“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为什么瞒着我们,瞒着世子爷?你到底想干嘛?” 隔着竹帘看他赌气抓狂又不敢爆发的样子,宁姝兴味十足托着腮逗他:“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古人诚不欺我,没想到我们徽墨小哥现在这么聪明了,连我都骗不了你了,好棒好棒!” 徽墨被调侃得火气更旺:“你这人!明明是你压根就没想瞒我!你快说,你到底想干嘛,再不说我这就去告我家世子爷去!” 第571章 第五个孩子(二) 宁姝掀开竹帘一角,笑道:“别动怒,烈日炎炎,暑气旺盛,大小伙子,上火容易泻火难哦。” “你,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徽墨羞愤欲绝,掏出袖中穿云箭正欲发射,宁姝见这是兔子被逼急的节奏,赶紧安抚。 宁姝拍拍他的肩:“好啦好啦,告诉你啦。我的确恢复记忆了,不过也没多久,昨日我回国公府见到亲人后,自然而然想起来了。至于我想干什么,我什么都没想干。没主动告诉你们是因为你家世子爷现在对我这样冷淡,我若是上赶着告诉他,好像我死皮赖脸缠着他不放似的,毕竟我身为女子,也是要面子的。有一句话说得好:君既无情我便休。他要是不理我,我便也不理他。待来日我寻了比他更好的郎君,专门拉到他面前气他,让他后悔莫及到我跟前来哭着挽留我。” 徽墨狐疑望她:“真的?” 宁姝眨眨眼睛:“那你说说,难不成我还有什么阴谋诡计吗?如果真有阴谋诡计,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让你发现我的异常呢?” 徽墨绞尽脑汁想破了脑壳,的确也没想出她隐瞒恢复记忆还能有其他什么可能。难道真如她所说,只是女孩儿家耍脾气,所以赌气不说话?好麻烦啊,女人的心思太难猜。 “对了,在我告诉他之前,你不准提前告诉你家世子爷。他敢这样气我,我一定要报复回去的。不然等将来我做了你家世子妃,我一定每天找你麻烦,把你发配到边疆去再不能回京,也再不能有机会见到十三公主。” 徽墨脸肉眼可见红起来,心虚道:“你,你胡说什么!我要见十三公主干什么,我跟她又没,没什么的……” “没什么?那我下次见到长平公主便代你转达她,千万不要来找我们徽墨小哥麻烦,最好离三丈五丈十丈远,我们徽墨小哥每次应付她筋疲力尽,实在没有半点兴趣呢。” “你这个魔鬼!!!” 成功忽悠住徽墨,宁姝恶劣地笑着放下竹帘。徽墨羞红一张脸,将悲愤化为力量挥起马鞭赶紧赶上谈思危的马,因此并没有看到身后宁姝笑容消失后,慢慢呼出的的一口气,以及她垂下的长睫里,复杂的波光。 一马一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向京城东南角的正德坊。那是京城最破落的地方之一,曾经也有过短暂的辉煌,但是大约四五十年前这里爆发过一场极其严重的天花,死了不少人,稍微富庶一点的都举家搬走了,只剩下一些穷到等死的人被迫留在了这里。那些死去的都被拉去了乱葬岗一把火烧成了灰,活下来的则继续世代在这里求存。因为租金便宜,久而久之,这里聚集了一大批底层穷人,成了京城有名的破落地。 “如果这次我们的猜测没错,凶手第五次圈定的目标应该就在这附近,大概数十家中的一家,我们挨个找哪家有稚童的。目前我们有两种办法:一,将这些稚童聚集起来,确保他们的安全,不让凶手有可趁之机。二,”谈思危目光有些迟疑地望向宁姝。 宁姝道:“你想说放线钓鱼,派人盯在这些孩子周围,将他们当成诱饵,趁机抓出幕后凶手?” 第572章 第五个孩子(三) 谈思危面带愧色低下头:“是。凶手心思缜密,没留下一点线索,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动手,若是没能把握这个机会,可能很难抓到他了。只是如果这样兵行险招,我没有办法确保孩子们的安危。” 宁姝理解他的意思。凶手生性残忍,之前已经示威扔下一截断指到皇陵,那是截细细小小的指头,只有一寸多长,柔软得像春天刚发芽的柳枝,可那柳枝还没来得及抽出新叶已经被人折断了。万一追踪过程中被凶手察觉,他们实在没办法保证凶手狗急跳墙之下,不会趁机对孩子痛下杀手。 徽墨皱眉:“那怎么办?救了孩子就抓不到凶手,抓了凶手可能就害了一个孩子。必须要在一个孩子与失踪的四个孩子中做抉择,这不是陷入了死局?” 一想就让人头秃啊。 耳边嘈杂蝉鸣不停敲打在耳蜗,闹得人心烦意乱,明明已经是日落时分,可烦闷之意丝毫未退,反而因为目前的困境让人更加焦躁。一滴汗从眉间滑进了眼睛,宁姝闭上了眼睛,无比刺痛。 天际的金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西坠,如急促的鼓点不停砰砰敲着,催促人赶快做决定。宁姝长出一口气:“先找到这附近的孩子再说吧,我们没有权利拿别人的生死冒险,也无法替他们做决定要不要做英雄。” 几人不再纠缠,兵分两路向这里的街坊邻里打听,而徽墨则负责立于高处随时警觉这里有无可疑人等。 “巷尾有户人家去年刚生的孩子,还没学会说话,整日抱在娘亲怀里,应当可以排除了。”谈思危一头的汗跑过来,脸色绯红,将刚才探出的消息一条一条说明,“巷头有个十四岁的少年,虽未成人,不过已初具身形,算不得孩子,目前在剪刀坊里做学徒;隔壁那户人家倒有个八岁半符合年龄的孩子,不过最近带孩子回娘家了,并不在此处。对了,里巷里有个十三岁的女孩儿,是前些年闹灾荒随父母到京城逃命的,因左腿有疾,所以不常出门,也不大与外人接触。” 宁姝点点头:“目前为止凶手选择的目标,最大的苓儿十岁,最小赵勉儿七岁,都是不大不小常与外人接触的孩子,有一定的想法,又处于易为他人鼓动的年龄。这样分析,这几个孩子被凶手选做目标的可能并不大。” 谈思危抹了一把满头的大汗,眼里专注地倒映着宁姝的身影:“我这边打探到的就是这些,宁姑娘你那边如何?” 宁姝粉唇紧抿,不知从何说起,她一把抓住谈思危的袖子:“少卿同我一起去看吧。” 谈思危狐疑地眨眨眼睛,跟着宁姝跑过去,直到站在西边老槐下那栋残楼前,愕然地睁开嘴巴,这才明白宁姝因何露出那样为难的表情。 因为那小楼已经不能算是成形的房子了,房子的一半已经坍塌,只剩另一半还在苟延残喘地支撑着,一截断梁横亘而下,随时准备朽断落下,四处漏光漏风。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破桌子只有三只脚,还有一只得绑在柱子上才能勉强站稳。除了一破桌两条矮板凳,角落里那几张草席就是这个房子里唯一的家当。 草席上四个精瘦的小乞丐聚在一起,咬着牙,瞪着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装腔作势地怒视着他们这群陌生的“恶人”。 第573章 第五个孩子(四) 年纪最大的男孩将其他孩子护在身后,恶狠狠地瞪着她们道:“你们要干什么!从我们的家里滚出去!”就这样一个破破烂烂随时要倒塌的地方,他们称之为家。 谈思危跟宁姝互看一眼,长出一口气,弯下膝盖与他们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和声道:“不要害怕,我们不是来伤害你们的,我们是官府的,来查一件案子,有一些话想问问你们可以吗?” 那孩子从草席下拿出一把生锈的砍刀,怒指着他们:“又是什么骗人的招数,你们上次就是这样骗我们的,说是官府的差爷,知道我们无家可归要给我们安排住处,结果把我们骗到郊外差点卖了我们。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信你们,这次我们绝不会再上当了!滚啊!滚!” 面对这样毫不掩饰的抵触,谈思危只得将声音放得更软,取出贴身腰牌扔到孩子们面前,试图博取他们的信任:“我们真的是官差,不是人贩,有令牌为证,你可以拿起来看一看,背面的朱印做不得假的。” 那孩子就像个炸毛的刺猬,朝那令牌瞧了一眼,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冷笑:“我不管你们有没有令牌,我只知道,就算你们是真官差,这里也不欢迎你们!我爹爹被恶霸打死的时候,我跑到府衙前跪了一天也没人替我们家做主,被人一脚踢了出来。小墨的哥哥因为得罪了大官家的师爷被打断了腿,没钱治伤,活生生痛死。琴心姐姐的爹爹明明是个大好人,却被诬陷偷拿了银子杀掉了头。我们也试图相信过你们,可以你们呢?只要有人丢了荷包就怀疑是我们偷的,饭馆后面大街上看到我们就把我们赶得远远的,一条活路都不给我们留。不管你们真查案还是假查案,你们从来没有善待过我们这些小叫花,又凭什么要我们帮助你们!听好了,快从我们家里滚出去,别脏了我们的地方!否则,我们不会给你们好果子吃!” 四个孩子里三个男孩,干瘦的四肢勉强撑着一颗大大的脑袋,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赖以傍身的砍刀,将唯一一个女孩护在最里头,组成了这世上最不堪一击的军队。 这帮孩子受了太多得苦,对这个世界,对大人的信任早已消失殆尽,摆明了不肯合作。谈思危起身朝宁姝无奈的摇摇头。 宁姝也长叹一口气,面对这帮孩子谁也不能要求他们轻易交付出信任,可是——她抬头望望屋外,夕阳已经正式收走最后一片美人面,只剩暗淡余晖,夜幕即将将上场。她眼眸迅速在屋内扫过,从桌子上七个豁口的碗到窗下被一块破布隔开的两块草席,锁定这里每一个细节,快速道:“你们这里应该有七个孩子,五个男孩,两个女孩。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经过那株大槐树,发现槐树根下有倒掉的药渣,被太阳晒得半干,说明你们中有一个孩子生病了,应当就是被你们护在最中间脸色很差的小女孩。药渣味道并不浓,这个屋子里也没很重的药味,说明那药已经被煮过很多遍一点用没有了,所以你们急缺银子去买新的药给她治病。除你们外其他三个比你们年长的孩子,应当想办法弄钱去了吧? 我不管你们愿不愿信不信任我,但是现在你们没有其他选择。一来,你们的小妹妹站都站不稳了,再找不到药很快就会死,我这里有一锭银子,你们可以拿走,就算被我们卖了,至少你们还能救人。二来,你们为了生计整天走街串巷,应当听说过京城连发好几起孩童丢失案。我们追查到现在,测算出凶手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你们其中之一,如果你们不赶快把你们几个伙伴的下落告诉我们,到时候怕是追悔莫及。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应当知晓其中厉害。” 第574章 蚕丝相连(一) 将银子塞进嘴里用力咬了一口,确认是真的,那孩子把银子攥在手心里,狐疑道:“你们真的是查案的官差?” “确切地说,他是,我不是。”宁姝一把抽出脑后束发的簪子,任由绸缎似的发倾泻在脑后,拿出最坦诚的姿态面对这群孩子,“我叫宁姝,你们应当听过我的名字。” 其中一个孩子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歪着脑袋道:“你就是那个狐狸精的宁姝?” 宁姝嘴角抽了抽:“对……我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宁姝。” 孩子们手里的砍刀纷纷落下,惊喜道:“哇!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你每次成亲我们都要去看的,沿街撒馒头跟铜板的时候我抢到过好几个呢!特别是你跟云公子那次,我们连着好几天没讨到饭了,多亏你那些馒头救了我们的命。你家馒头真的太香了,小妹说她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馒头。所以我们每天都在盼着你下一次成亲是什么时候,这样我们又可以多吃饱几顿了。对了,你下次什么时候成亲啊?我们还去给你送嫁!” 万万没想到,自己三嫁不成竟然是这么多人默默祈祷的结果。宁姝受宠若惊:“……好好,等我下次成亲一定提前给你们发请帖。不过馒头不需要抢了,提前给你们送一百个。现在,你们愿意相信我不是假冒的了吗?” “当然,这京城里除了你自己,没有第二个肯承认自己是宁姝啊。” 这样无懈可击的回答她竟难以反驳,宁姝扶额笑了笑,将头发重新束好:“请你们告诉我,其他几个孩子去了哪里好么?” 消除戒心之后,叫俊儿的孩子终于肯袒露出心声:“雯雯病了好多天,天天咳血,可是我们没钱,小墨哥哥,琴心姐姐还有少原哥哥每天就想办法出去弄钱。可是钱太难挣了,有时候在路边上磕一天的头才有三四个铜板,少原哥哥说这样不是办法,于是就去码头上给人搬货,每天天擦黑才会回来。” 宁姝:“那你们呢?有饭吃吗?” 俊儿:“有的,小狗子年纪小就在家里陪着雯雯,我跟廖儿每天出去讨些馒头剩饭回来吃。好些人家讨多了都嫌我们晦气,但是赵奶奶从来不嫌弃我们,自己都吃不饱,还总是从嘴边克扣一点接济我们,人可好了?” 宁姝皱眉,忽然联想到什么:“你说赵奶奶?” 俊儿点头:“对啊,赵奶奶。她家住在城北,离这儿挺远的,我们是在街上认识的,赵奶奶每天给人浆洗衣服换钱,有一次遇到一户流氓,诬陷她洗坏了衣服还要倒赔钱,琴心姐姐带我们给她作证,然后我们就认识了。她家有个小孙孙叫赵勉儿,是我们的好朋友,不过最近雯雯生病,我们已经有好些天没见到了。” “赵勉儿?!” 将这几个孩子交给赶来的大理寺差役安顿好延请大夫,宁姝跟谈思危疾步走出正德坊,谈思危道:“没想到一直在寻找的受害者之间的联系终于出现了,看来凶手的目标就是他们其中之一没错了。” 宁姝点头:“嗯。既然俊儿他们跟赵勉儿熟识,那么钱宝儿、王小胜之间肯定也有着某种隐晦的联系,只是我们目前还没发现罢了。一定有一个人,把他们全都串联在了一起。走,去码头!趁天彻底黑之前一定要把那三个孩子保护好!” 第575章 蚕丝相连(二) 等他们走出坊,一直不见人影的徽墨这才踏着轻功现身,急道:“等等我,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去。” 宁姝瞧他一身是水,跟刚去河里游过一圈似的,好笑道:“你这是干嘛去了?” 徽墨望着自己湿哒哒的衣服,隐隐还散发着一股“美妙的”气味儿,悲催道:“别提了,运气忒背。我刚才在坊里看到一个人很是奇怪,像是在悄悄跟踪你们,于是我赶紧跟上去,没想到那人十分警觉,我才靠近两步就被他发现了,然后就交起手来。我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就逮住他了,没想到旁边一户耳聋的老婆婆忽然打开窗户,往外浇了一盆洗脚水,正好淋我身上,就让那人跑了。” 运气好成这样,让宁姝哭笑不得,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又半路收回:“你,辛苦了。那你脸上怎么一回事?” 徽墨苦着脸,只叹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还不是刚才在树上被蚊子咬的,这里的蚊子也太彪了,跟饿了一年半载似的,逮着小爷一个人吃了个饱,躲都躲不掉,可惜我这一身细皮嫩肉啊,嘤嘤嘤……”他拧了一把衣服道,“对了,那人跑之前我从他身上摘了一根绦子,诺,你看?” 宁姝拿在手里仔细辨别,皱眉道:“宫里的。” 谈思危接过绦子,亦佐证道:“是内务府的织法,应该是系在令牌上的,这人可能是宫中内侍或者禁卫。” 宁姝低吸一口气,这天气太热了,那口气连一片影子都未看见就已融入空气中,消弥不见,就如同笼罩在整座京城头顶那层看不见的阴霾。 “让让,麻烦让让。” 兴隆码头是城东最嘈杂也最混乱的地方,各色各样的把头们把持着这里的一切,一船一船地将京城运往五湖四海,再将天南海北一船又一船卸到京城,日落了也不停歇。管事们手里点着灯叉着腰,几百个打赤膊的壮汉在管事连连催促中弯着腰弓着背,扛着一个又一个大包在甲板与岸边穿梭,忙得看不清人影儿。 “请问有没有在码头见到三个这么高的半大孩子?没有啊,谢谢。” “这位老丈,请问你们这儿有叫子墨、琴心的孩子吗?好的好的,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几个人在码头跑了一大圈,一无所获,宁姝抹抹额头的汗道:“这样不是办法,码头上人太多了,天又黑,谁也不认识谁,太浪费时间。” “哎,你们还算好了,总算还有人搭理你们。我是刚走两步就被人家躲得远远的,连句话都没来得及问呢。”徽墨身上的洗脚水本来就臭,又被身上热汗蒸起来,这气味酸爽无比,靠近谁都被人嫌弃,整张脸都悲伤地皱成块破抹布。 跟他相比谈思危好多了,一身青竹图案文人袍在人来人往里也被挤皱,不过至少还有一身气质硬撑。他同情地看了徽墨一眼,道:“直接露出官府身份不仅打草惊蛇还可能把舆论更扩大化,我们得赶紧想个办法。” 宁姝低头思忖,勾唇道:“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 徽墨眨眨眼:“什么意思?” 宁姝抬起头,笑望他:“你们王府应当不缺银子吧?” 徽墨:……我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吗? 很快,徽墨拿起一盏灯笼飞身上了旁边的小楼,立在栏杆上,数百铜钱朝天一洒天女散花:“瞧一瞧看一看,百两银子重金寻宠喽!我家主子养了一只雪白狮子狗作宠儿,途经此地时不慎教它跑丢了,我家主人心急如焚。各位走过的老少爷们儿都来看一看,只要能提供这宠儿线索,一条十两,两条二十,直接说出下落纹银百两等你来拿。就算没有线索,来凑个热闹扩散个消息,也有十个铜板白送,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啊!” 对寻常货工来说,扛一天的包才赚十几个铜板,百两银子是一辈子做梦都想不到的,一声吆喝立刻引得上百人停下了脚步,挤过来抢铜板,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来来来,大家稍安勿躁,一个一个地说。” 看着徽墨手忙脚乱地应付着这些工人,宁姝远远地朝他挤了下眼睛,手动点赞。 这招数虽然简单,不过那几个孩子既然过来想办法挣银子的,只要听到有铜板可以白拿,肯定会二话不说立刻赶过来,大大缩短找人的时间。 徽墨眼尖,站在高处远远看见一艘大船上几个孩子急匆匆走上甲板朝这里跑了过来,他赶紧朝楼下的宁姝使眼色:“来了来了,那边几个好像就是。” 宁姝拧过头,立刻挤出人群往孩子的方向迎过去,可就在下一刻,意料之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576章 蚕丝相连(三) 岸边上几百名货工听到消息都挤过来抢铜板,将徽墨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几乎没人注意到那艘黑漆漆的大船里跑出三个孩子,在雾蒙蒙的夜晚里,如同三枚小小的石子,跌跌撞撞滚到人间。 “小墨,琴心,跑快点儿,要是去迟了铜板都被人领走了。” “嗯嗯,我们待会儿可要多抢一点,这样雯雯下副药就有着落了。小心,甲板这里有点儿滑。” 少原跟小墨跑在前面,更瘦小些的琴心紧跟在后,两个少年跳下船板朝琴心伸出手,相互搀扶着朝宁姝的方向奔来,越来越近,宁姝不由心生雀跃。 可就在那几个孩子距离宁姝只剩下百余步的时候,旁边那堆垒得高高的麻袋忽然朝他们倒了下来,一场轰然大火平地而起,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其中,无处可逃。 尖叫声划破夜空。 宁姝浑身一个激灵,她嘶声大喊,朝孩子们狂奔而去:“快——救火!救火!” 可那点微弱的声音轻易被抢铜板的嘈杂声淹没,直到火光越来越大,燃起的浓烟呛了过来,火光里痛苦的哭声终于唤醒了人们的耳蜗。火场中三个矮小的身影像走投无路的小动物,在烈火中四处奔逃,可是注定末路穷途。 刹那的安静,迅速惊起:“走水啦!走水啦!水桶在哪里?快快快!去拿!” 宁姝顾不得许多,朝着火圈冲过去,被谈思危一把扯到身后。谈思危从所未有的强势:“火太大了,你冲进去的话自己也会死的!我去!” 他拎起岸边半桶水朝着自己兜头浇下去,而后捂住口鼻,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场中,就在他踏进去后,越来越多的麻袋倒了下来,如同滚油入火,倾天而起,要将一切焚个干净。 空气中潮热的水汽在刹那间凝成万千冰刀,刺遍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在瞬间无法动弹。宁姝倒吸一口气:“少卿!!!” 徽墨早已奔来大吼道:“快点帮忙救火,一桶水十个铜板,快!” 整个岸边乱作一团,几百个人手忙脚乱,这才在一炷香后将这场大火彻底扑灭,焦黑的泥水混合着刺鼻的气味淌了半个码头。宁姝浑身颤抖地冲过去,在这摊枯焦的狼藉中拼命寻找、大喊,这才在角落一堆装着砂石的破麻袋下找到了被压在下面的谈思危。显然是刚才大火时,这些麻袋刚好砸在他身上,把他砸昏过去,造成些皮肉伤,可好歹保住了性命。 宁姝狠狠闭上眼睛,哑着喉咙扭过头道:“孩子们呢?” “正在找!” 匆匆赶来的龙城卫赶紧将昏迷的谈思危送去医馆救治,可是剩余的人将整片废墟翻遍也没能找到那几个孩子半点踪迹。按道理说,就算孩子们不幸被烧死了,皮肉也被烧化了,也至少该留下几副焦骨,可灵异的是什么都没有。 这几个孩子就像是一阵烟雾,无声无形,跟随刚才那股滚滚黑烟一起散入空气中,就这么神秘诡谲地消失不见了。 第577章 蚕丝相连(四) 赶来的官差们将整个案发地点来来回回翻了三遍,也只在砂石堆里找到几块形状怪异,烧得半焦的木块,至于孩子,烟消云散。 “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们眼睛都出毛病了不成,还是一起出现幻觉了?我明明看到火光里那几个小孩一直在躲闪,还哭叫求救呢,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徽墨找得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那两个孩子跑了?可是那么大的火,就算是大人遇此险事也难逃一死,那几个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逃跑呢?若是跑了,又能跑到哪里去?难不成插了翅膀从天上飞走了?太可笑了,又不是话本里的志怪小说。 宁姝亦是头大得很,她身上一身焦污,望着地上混水流淌的黑水,以及黑水里飘着的油花跟粉末,轻叹一声屈下膝捻了一小块放在鼻尖细嗅,目光一闪:“木屑跟桐油?” 她抬起头:“我知道火是怎么起的了。这些黑水上漂着的都是桐油,因为是黑色,在夜晚极难察觉。凶手事先在这里洒下了一圈,只要目标踏入这个包围圈立刻点燃火引,形成火圈。而这些倒下来的砂石原本是无法起火的,但坏就坏在,里面掺了大量的木屑,又轻又膨胀,一旦遇到桐油燃烧的火星,在最短的时间内便会弥漫成一片汪洋火海,谁也无法逃离。” 徽墨瞠目结舌:“可是,凶手怎么会提前预估那几个孩子一定会跑到这里?发铜钱找人的法子是咱们临时想起来的啊,只有我们三个知道,难道我们中有——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宁姝用力咬住下唇,亦是长久无言。徽墨跟谈思危,一个是夏侯轻最信赖的人,襄助她多次,一个刚刚还以身犯险,替她受伤,这两个人她谁都不愿意猜忌。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亦无法回答。 短暂的沉默中,官差们拎着块黑漆漆的东西,捂着鼻子跑过来道:“两位钦差,我们在岸边上找到了这东西。” 徽墨刚靠近就皱眉:“这味儿怎么那么臭,一股烧焦的肉味儿,嗬——”他倒抽一口气,后退三步,“不会是那几个孩子身上掉下来的……” 一众人脸色骤变,五官抽动起来,不忍心靠近那团焦黑的东西。抓肉的那名官差腿肚子都开始打摆,不知该抓紧还是该扔掉是好。 却见宁姝半点不怵,走上前亲自接过那焦肉拿在手里仔细翻看,甚至大喇喇放在鼻尖用力嗅了几口,笃定道:“不是人肉,我跟师傅学探案的时候处理过一宗焦尸案,人肉烧焦虽然跟这个很像,但是有细微的不同,因为活人烧死,肉是从湿的烧成干的,过程中先熟后焦,要完成烧成焦炭需要至少两炷香时间,可刚才时间明显不够,可这块已经从里到外烧成了炭,明显不吻合。再来这气味,里面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草木灰的味道,所以与其说是人肉,不如说是经过硝制的动物皮革。” 可是,这块皮子又为何会出现在火场中?它在这场异怪的火场失踪案里又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正疑惑间,两名官差押着一个矮矮瘦瘦的小老头走了过来:“这批麻袋的货主找到了,就是他。” 第578章 蚕丝相连(五) 那老头已近六十的模样,半头花白,一看到宁姝就开始喊冤:“我滴个老天爷啊,各位官老爷行行好,这把火真的不是小老儿做的,那几个娃儿也不关我的事啊!” 那些车轱辘的话,宁姝实在没空去听,伸手打断,客客气气:“老丈,这些麻袋是否是你堆积在此处的?” 那老头哭丧着脸:“是……是这样没错,小老儿原是做泥瓦活儿的,手里带那么三两个小学徒,在京城各家各户里讨生活。后来小老儿就发现,咱们城里每年要修葺、扩建宅邸的人家很多,砂石是少不了的,虽然这里头利润不多,可大小是笔赚头,于是就做起了这笔买卖。这批砂石是昨儿个才从钱江那里运来卸下船的,想着明儿个一早就雇车拉走,谁知道就发生这事儿呢。各位贵人们,杀人放火这样的事儿就是借小老儿一百个胆,小老儿也不敢啊……” 宁姝起身,拍拍手道:“既然是昨天的货,为何今天没有拉走,反而囤积在岸边?你就不怕别人把你的货偷走吗?” 老头眼泪都要下来了:“哎,真是见鬼了!昨儿个货一下船小老儿就雇了车夫,约好了今天来拉走,谁知道今早上刚装了第一批还没走两步,那三辆牛车全都坏了。码头上货来货往的,临时雇车不容易,只得在这儿再搁置一天。又想着砂石这玩意儿,又重,也不怎么值钱,码头这么多值钱东西,谁会想不开专门偷它呢。谁知道,谁知道,哎!早晓得小老儿就算是自己肩扛,也把它们全都抗走啊。” 宁姝点点头表示理解,可下一瞬忽然拧过头,冷下声来:“那你刻意在这些砂石里掺加那么多袋的木屑意欲何为?” 老头惊愕道:“什么木屑,小老儿不知道啊,我那一百包里都是砂石,怎么可能掺了木屑?那重量也不对啊!” “一百包?你可有人证?” “当然有!当时我请了五个劳力帮我卸的货,他们各个都能给我作证!贵人要是不信的话,可以挨个儿请他们来问话。还有还有,我这些东西堆在这儿后还花钱请了个子在这里看着的,”老头者才想起来四处张望,“那小子呢?肯定是那小子没看好,让东西出了差错!” 宁姝目光一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这样一张脏污的脸上显得格外灵动锐利:“是年纪多大的小子,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 “大概跟我差不多高吧,是个男孩儿,十三四岁的样子,看起来身上不大干净,像个小乞丐。原本我不想请他的,可是那小子噗通给我跪下央求我,说他家有个妹子病了,没钱买药,求我可怜可怜他,我瞧着年纪跟我小孙孙差不多,可怜见的,就一时心软了,谁知道惹出这样大的灾祸呀!” 听到此处,宁姝脸色骤紧,急速道:“我知道怎么一回事了。这把火是那几个孩子自己放的!他们算好了我们一定会来找他们,于是提前自己布置了这个局,弄坏了牛车,在砂石里掺了木屑,洒好桐油,目的就是在我们面前,在这码头几百个工人面前来个大变活人,演出这场夺目的好戏!” 她一边快步朝岸边跑去,一边道,“你们发现没有,他们选择的这块区域刚好属于码头的偏角,半天没有人经过,所以没人会发现他们的小动作。也正是因为没有其他人经过,只有他们在黑夜中朝这个方向奔来,当他们出现的刹那就吸引了我们的眼球。待到跑进这个事先布置好的圈子后,立刻拉了机关,让麻袋倒下又引燃了桐油,大火烧起的时候,他们事先披好了沾了水的兽皮防火,在火圈中奔跑哭叫,继续吸引我们的注意。当火越烧越大,浓烟四起的时候,谁也不会发现他们披着兽皮穿过火圈从岸边跳进了水中。快!立刻请最好的踩水人!把那三个孩子从水里抓回来!” 第579章 蚕丝相连(六) 照样是银子好使,一声钱响,几十个打赤膊的汉子如同最善水的鲤鱼般噗通噗通跳下了码头。 徽墨看着彻底空掉的荷包,再想想刚才若找到那几个孩子另有重赏的允诺,为自己鞠一把同情泪,太惨了太惨了,攒了十年的老婆本全没了,还倒欠了一笔,若是世子爷不给他报销,他这辈子都得打光棍儿。 他抹了抹眼角泪花,又道:“那几块木头怎么解释?” 宁姝站在码头努力就着灯光往下看,可是天彻底黑透,微弱的灯光并不能照耀这下面幽深的河水,又隔了这么长时间,很可能又是一场白费力气。她揉揉发痛的太阳穴道:“你看过木偶戏吗?” 徽墨点头:“当然看过。” “那就是了。那三个小孩为了金蝉脱壳,所以用木头做好了几个跟他们真人大小差不多的木偶,替他们在火场里演戏,当我们隔着烈火浓烟看着几个小人烈火焚烧,揪心不已时,更不会有人注意他们早已悄然离场。也许是那三个孩子太聪明,又或许凶手超乎我想象地狡猾,把我们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宁姝轻呼一口气:“是我大意了,明知道凶手早就给孩子们洗了脑,引他们一个又一个主动送入魔掌,而我却轻易上了当,被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乱了阵脚。” 夜晚的河水在两岸灯火的映照下,闪耀着粼粼波光,几十个善水的汉子在河里找了个把时辰也没捞到那几个孩子的踪迹,直到一个目击者提供线索,说不久前亲眼看见有几个孩子乘着小船往下游走了,船上还有个高高瘦瘦的成年男子,穿着黑衣服戴着斗笠,天太黑实在没看清那人长相,之后再也没人捕捉到他们的踪迹。 徽墨气得呕血:“该死的!差点儿就抓到那混蛋,还是让他跑了!好气!气死了!”不过就算真气了也是没用的,他哀叹一声,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不由沮丧道:“下面该怎么办?这案子还怎么查啊?” 他们之前遇过那么多大案要案,每一件案子的背后都有一个难缠的凶手,可将人心玩弄到这样程度的,还真是头一份。从始至终他就像那个藏在幕后的傀儡师,不需要露一次脸,将被害者一个个制成了受他摆布的木偶,牵着线引着绳,操控着那些孩子跟他们缠斗,让他们投鼠忌器,束手无策。这样的聪明,这样的心机,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宁姝抬起头望着夜空,人都说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可奇怪的是,明明傍晚时分京城的西面出现了那么美丽的晚霞,到了晚上头顶明月却被突如其来的一片浓云彻底掩盖了光芒,看不到一丝光明。 她扭了扭酸疼的脖子,强打起精神:“目前五件案子已经完成,接下来凶手应该不会再犯其他案子,能怎么办?慢慢查吧。对了,按照凶手作案的规律,这附近应该会有一个地方被他布置了第五处符咒,兴许在那里会找到最后一份信物,去找吧。” “跑了一整天半刻没歇,三餐都是简单对付过去的,天都这么晚了,咱们还找啊?要不,先回去睡一觉,再……” 宁姝呵呵冷笑,朝他亮出牙:“睡什么睡,要是破不了案子,皇后降罪,咱们死后有成千上百年的机会好好睡!” “啊啊啊,我下辈子宁愿投胎做一只好吃懒做的猪,也不要做人!” 第580章 十年旧事(一) 好消息是,在徽墨下辈子投胎当猪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前,他们在码头一处角落里找到了最后一个黑咒以及信物。 徽墨把那东西拿起来,将表面的黑灰擦去,惊讶道:“哟,银锭子?”不仅是银锭子,还是一块被烧过的银锭子,底部的铸印烧得半化,只模模糊糊看得出“十口”、“成”的字样。 他咂咂嘴道:“这得有五十两吧,我跟在世子爷身边儿攒了那么久钱才有百十两呢。那几个孩子都是乞儿,饭都吃不饱了,哪儿来这么多银子?留下它作信物又是什么意思?” 之前几个孩子留下的都是鞋子、头绳这样的的小东西,衬得此次信物越发突兀。宁姝看着那银锭上模糊的字样,眉头深锁。东方既白,清晨微凉的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无数斑驳的文字在她记忆深处不停闪过,直到一束炙白光影在她脑海乍现。 她一把将银锭夺过:“这是脏银!中间的口明显比十小一圈,所以并不是口子,而是五。天择十五,大成宝庆。你想起来了吗?” “啥啥?”徽墨震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你说的难道是十年前汉江府那场——” 宁姝郑重而缓慢地点下头:“是。” 徽墨表情空白了一瞬,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这京城里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比徽墨更清楚十年前汉江府发生的那场惊世憾俗的饥荒。天择十四年,汉江府遭遇百年一遇的洪涝,致使无数良田被毁。汉江府尹带领百姓抗洪救灾,半月后洪水方退,百姓损失惨重,淹死饿死千人。人们好不容易熬过那个炼狱般的寒冬,来年春天又栽种下新稻,翘首期盼新的希望,没想到一场更大的灾祸在后面等着她们。四月新稻疯长之际,汉江府一连三月滴雨未下,井水干涸,刚种下的稻谷全部旱死,百万农田颗粒无收。汉江府尹为保自身功绩,隐瞒灾情隐而不报,致使府中百姓食不果腹,以土充饥,乃至易子而食,好比人间炼狱。 时值今圣四十大寿,城中结彩张灯,一派盛世辉煌,红灯热闹。内务府特铸新银二十万,以贺圣上千秋,上镌八字“天择十五,大成宝庆”,并祭祀祖宗,万民同庆。没想到就在万寿节前夕,一股流民自汉江府而来冲入京城,因此揭开了那场饥荒的遮羞布。 陛下震惊不已,立即分派六部赈灾,并将那十万新铸官银运往汉江府解救燃眉之急。可更让人咬牙切齿的事发生了,二十万雪花银刚至汉江府库,还未来得及花出去一锭,第二天一早全部诡异消失。 至此百姓义愤填膺,各地纷纷暴乱起义,汉江府尹畏罪自杀。直到当时的谈相主动请缨,先是将汉江府尹拉出鞭尸、满门抄斩以泄民愤,而后雷霆之手迅速追回一半灾银,最后举着人头惊天一跪,这才压下了这场可能倾覆整个大越的灾祸火苗。直到两年后,这场饥荒造成的余震才勉强平复,然而那另一半的灾银,却是再寻不得踪迹了。 几年后,此案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人逐渐遗忘,也没人再问起那十万银子究竟被藏到了哪里。 可诡异的是,就在十年后的今日,当年的脏银再次现世,还是以这样轰动全城的方式。徽墨看着这锭旧银,没来由一阵激灵,似乎已经预感到这京城的天,终是要彻底乱了。 第581章 十年旧事(二) 牛肉面摊前,徽墨头一次对着一桌美食食不知味,宁姝顺着他发愣的目光望过去,看到面摊的老板——一对和气的夫妻倚靠在一起,一个负责擀面一个负责熬汤下料,旁边是一锅卤得香香的牛腱子肉。京城的夏天,即便是早晨也是闷热的,男主人擀面擀出一头的汗,不需他开口,女主人便及时拿布巾给他擦干净,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做事,没一会儿再擦一次汗,再一次相视而笑。摊子里头摆了张小小的矮凳,他们七八岁的儿子捧着《三字经》坐在矮凳上认真地读着书,只是到底年纪小,早上天亮就被父母带出来出摊,刚读几页就瞌睡过去,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在书上一点一点,别提多可爱,惹得众食客一阵善意的大笑。 宁姝嘴角弯了弯,收回视线,对徽墨道:“是想起你的父母了么?” 徽墨笑笑道:“他们死的时候,也差不多的年纪,啊不,他们种了一辈子的田,晒得黝黑黝黑的,看起来比他们还年长些。那时候真是穷啊,租了员外的三亩田,他们必须每天从早到晚劳作才能喂饱我,再给我攒一点点铜板,等我长大了送我去书塾认字儿。我啊,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夸海口,等我长大了就京城考状元当大官儿,再不让他们受罪。结果上了一年的学连《三字经》都没认全,挨了我爹一顿狠揍,差点儿带我去看郎中给我治治脑子。我娘心软,护着我说:我的儿子我生他并不是为了让他将来考状元报答我的,恁他聪明还是愚笨,我只求他一辈子有口饱饭吃,平安快乐就够了。把我爹气得够呛,直骂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哈哈哈哈……”他笑着笑着,垂下眼睛,挡住里面的泪花,“十年了,我快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就记得后来我给他们收尸,他们身上臭了烂了的样子,就跟……就跟这碗里的酱牛肉一个颜色。” 宁姝长叹一口气,正想着说些什么来安慰他,让他振奋起来,冷不丁听到最后一句,她嘴角一抽,手里捧着的那碗酱牛肉面顿时不香了。 徽墨恶作剧成功,抬起头哈哈大笑:“没想到宁大小姐你竟然也有上当的一天,这面吃不下去了吧?全归我了!” 宁姝看着他得意地做鬼脸,哭笑不得,顺着他的意把她那份面推过去,又给自己叫了一碗素的,没去揭穿他故作无碍的假笑。 徽墨呼啦呼啦吞下一整碗面,道:“不过我恨死当年那个狗官了,若他还活在这世上,我必要他挫骨扬灰!” 宁姝一边吃着老板娘刚送来的素面,一边道:“对了,当时那位府尹姓甚名谁你还记得吗?” “我死都忘不掉啊,那狗官姓赵,字明贞,是个实实在在的伪君子,真畜生!一开始到我们汉江府的时候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为国为民的活菩萨,把我们全都骗了去,家家户户在家里供他的长明灯,没想到在任七年,暗地里搜刮了无数民脂民膏。当年那场旱灾,原本很多人不必死的,就是他一直隐瞒不报,还封锁府境,导致最后死了整整二十八万人。灾银丢失以后,乡亲们再忍不下去,去府衙找他理论,那个狗官竟然厚颜无耻地说,天要我们死他能奈何,还派出官差把好多乡亲们打成重伤。直到上头派来了钦差,谈相爷亲自带着尚方宝剑兴师问罪,那狗官才知死期将至,畏罪自杀了。” 宁姝边听边点头,片刻后好奇道:“既然他知道钦差前来问罪,纸包不住火,他没有逃吗?” “当时乡亲们已经把府衙团团围住,就准备冲进去把他活剐了,他想逃也逃不掉啊。这就叫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活该!” 第582章 十年旧事(三) 宁姝想了想道:“那丢失的一半银子是从哪里找到的?” 徽墨端起第二碗,将里面的酱牛肉当成仇人一样戳穿:“就藏在那狗官家床板下的地窖里啊!除了那些银子,还有他这些年搜刮民脂民膏的账簿,每一本上都有他的签字画押。我们在外面吃草噎土,生不如死,他倒好,每天躺在银子堆上醉生梦死,当时只是把他尸首拉出来鞭尸真是便宜他了。对了对了,他死后,他一家老小还想贿赂看守的兄弟逃跑来着,被及时赶来的谈相统统拿住,斩首示众,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世间竟有如此罪大恶极之人,的确死不足惜。”宁姝听完,也不由生出厌恶之心,她看着天彻底亮起来,街上往来愈多,加快吃面的速度道,“好了,咱们快点吃吧,吃完了还得接着查案呢。虽然不知道时隔十年的这锭脏银到底有什么隐喻,不过它既然出现了,意味着此案必定与十年前汉江府那场旱灾有着莫大关联。据目击证人所言,带走三个孩子的男子看体态并不是少年人,起码三四十岁,按年龄倒推,十年前二三十岁。我们去刑部跟大理寺查查经年旧案,兴许能按图索骥,找出些线索。” 她只恨时间太赶太赶,一天不能掰成两天用,这样,她兴许能早一点破解此案,把母亲从天牢里救出来。同时,也能早点挖掘出二十五年前所有的秘密,救下夏侯轻那个混蛋。对,就是混蛋,那个自主主张,一意孤行的混蛋。 对了,还得抽空去看一看谈思危的情况。他替她受过,被那么多砂袋砸在下面,受了不轻的伤,于情于理都该还这个人情。 只是人好见,情难还,宁姝不由牙疼起来,啧…… 徽墨点头,捧起碗呼噜呼噜把第二碗面连汤带面整个灌进肚子里,热出一身汗,意犹未尽地擦擦嘴道:“这家面条做得可真好啊,宫里御膳房都比不上的,等下次不赶时间,我一定来吃个十碗八碗!走!” 面摊老板笑呵呵抬起头道:“咱们小老板姓胡乱摸索的手艺,哪能跟皇宫里御厨们做的山珍海味相比,客官谬赞了。” “矮,老板你这就谦虚了,宫里的饭菜精致是精致的,只不过跟咱们民间相比,终究是少了一些人味儿……”离了面摊徽墨还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跟老板侃大山,被宁姝忍无可忍地拎住耳朵。 “嗷嗷,疼——耳朵耳朵,要掉啦!轻点儿啊。”徽墨正夸张地嚎叫着,就听宁姝忽然变了颜色,满脸严肃地低声道:“先住嘴,听。” 宁姝松开手,两人站在朱雀街的中央听着满街人来人往神色惶惶地走过,见着了熟人便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匆匆议论起来,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恐惧。 “听说没有?又有孩子受害了!算起来已经是第五起了!这次是兴隆码头的三个小乞丐,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有几百个人亲眼目睹的。那场景真是太可怕了!” “哎哟喂,这是什么事儿啊,这么说前面失踪的四个孩子恐怕也凶多吉少了。到底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人专盯孩子下手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大相国寺的师傅说,咱这京城啊,有大妖作祟!现在瞄准的是年幼的孩子,下一步可能就是咱们这些成年人,再下面就是老人。只要是京城境内,无论男女老少,人鬼牲畜,统统要被那大妖吸个干净!晓得前阵子先帝皇陵挖出的那东西吗,好些人再传,这大妖正是宫里那位母仪——” “呀!可不敢乱说,你不怕现在就掉脑袋嘛!快闭嘴,闭嘴!” 被呵斥的人赶紧捂紧了嘴巴,再不敢乱说一个字。旁边人一个个面如土色,抖抖霍霍道:“天哪天哪天哪,现在咱们逃跑……还来得及吗?” 他的友人长叹一口气:“逃?别做梦了。你怕是还不知道那个消息吧,刚传出来的,南平王府那位传奇的世子爷中了一种叫梅花吻的剧毒,天上地下都找不到解药,正在府中等死呢。而且啊,先帝爷就死在这种毒下!连那些踩在云上的贵人都保不了自己,我们这些贱民躲到哪里都是一个死字啊。哎……散了吧散了吧,回去跟自己家人好好团聚,趁临死前吃饱饭,准备上路吧。” 人们垂丧着脑袋各自捧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四下散开,谁也没注意马路的中央,一道纤细瘦削的身影刹那间变了颜色,眼波颤抖起来,她咬紧嘴巴什么也没说,沿着朱雀大街狂奔而去。 徽墨在后面喊了好几遍都没得到半点回应,他一跺脚,抓狂地捧住脑袋:“疯了疯了,一个两个都疯了!等等我呀!” 第583章 十年旧事(四) “驾!”徽墨手忙脚乱爬上马车,挥着马鞭穿过行色匆匆的人群,追了两条街才追上一路疾奔,被汗水淋透的宁姝。 “宁大小姐,上马车!马跑起来比你更快!” 宁姝一口气跑了两条街,已是强弩之末,见到徽墨赶紧登上马车,坐在车里感受着马儿加速后在耳畔带起的风,她那颗一瞬间失控的心终于逐渐降温,理智一点一点回笼。 徽墨将马鞭高高挥起,回头道:“宁大小姐你别着急,歙砚、九思他们都在世子身边,一定不会让世子出事的。”他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世子爷中毒的事情全天下知晓的人也不足十个,且都是亲密可信之人,到底是谁泄露了这个秘密!难道是下毒之人?她想动手了?” 宁姝双眸紧闭,手指用力按在软榻上,几乎将上面绣着的兰草图案抠破,她低声道:“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徽墨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怎么可能?世子爷他想干什么!不要命了吗?”当他身中剧毒的消息传出,带来的震撼足以用石破天惊形容。不仅仅是京城里这些躲在暗处的野心家会闻讯躁动,更可怕的是南平王府镇守云燕多年,光世子爷率兵杀死的敌军就有数十万,九州之内结下无数仇敌,多少人做梦都想砍下他的头颅。饥渴的鬣狗闻到血腥味,怎么可能不蠢蠢欲动,伺机痛下杀手? 宁姝低抽一口气,刚才跑出的那身热汗在风中逐渐凉透,紧贴在她的肌肤上一直凉到她的心里,许久后她才颤声道:“他想以身为饵。” 至于为什么他如此急迫出此下策,唯有一个原因,她不敢出口。唯恐过往的言灵听见了,让它成真。 徽墨愕然瞪大双眼,震惊得无法说出话来:“我们,我们赶快回去!”他吹响口哨以几乎祈求的口吻,祈求着马儿跑快些,再跑快些。 却听身后宁姝在长久的沉默后忽然道:“停车,我们掉头回去,继续去查案。” 徽墨又惊又急:“为什么?我们就快到王府了,还差三条街!快回去劝劝世子爷啊,只要你劝一定有用的!他不能这样!” 宁姝的声音低低沉沉,像是一朵开在风雪中的白色梅花,兀自强撑着死死抱住花托,才不被人看出她藏在深处的软弱,她说:“既然他做下了决定,便是谁也劝不住他,若是能被人轻易改变他就不是夏侯轻。同样,既然他定下决断,心中必有把握的。所以,劝不动,也不必劝。与其将时间白白浪费在口舌之争上,不如去做一些更有用处的事。” “可是他——” 宁姝坚定摇头,尝出满齿的血腥味:“没有可是。我相信他,除非他愿意,否则一定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的。因为,他可是夏侯轻啊。” 徽墨仍有异议,却在听到她最后一声宛如浅唱般的低吟时,胸口默默一震:“你,哭……啊不,你说得对,我家世子爷是什么人,那些狗胆鼠辈休想动到他一根毫毛。我们走!去把那些案子一个一个破解掉,然后将那个躲在阴沟里下毒的混蛋揪出来,拉到世子爷脚边,让那家伙跪着求饶!” 他抬起袖子默默抹掉眼角的泪花,拉着缰绳调转马头,大声叱了一声“驾”,以最快度的速度踏回来时的路,默默祈祷一万句,世子爷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平安。 而马车之上,宁姝掀开车帘遥望着那座煊赫而熟悉的府邸,最高的那栋楼台上弯弯而起的飞檐,碧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漂亮的光来,跃进她的眼,也照亮她长长的睫上盛开的水光。 粉色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软肉中,她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心中默念:别死,夏侯轻你给我听好了,你不准死!要是你敢在我见到你前死掉了,我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恨你到天荒地老! 第584章 踏雪寻梅(一) “世子爷!”将最后一个刺客解决,九思收剑回头,立刻奔回夏侯轻身边检查他的伤势。自昨天夏侯轻身中剧毒的消息公诸于众,一个晚上三波刺客来袭,前两波只能算小打小闹的意思,连王府的内门都没有碰到,已经被清扫干净,查证后都是北境羌敌埋伏在京中的探子,不足挂心,唯有夜与晨交错之际突然发作的第三波来势汹汹,派的都是最精锐的死士。 而夏侯轻身边暗卫大部分被派去宁姝身边,一时竟让这些死士冲入了不知堂,并让一支箭划破了夏侯轻的脖颈。 “世子爷?” 九思皱眉连喊了两遍,才得到夏侯轻的反应:“怎么?刺客都清理干净了是么?” 九思望着他被血浸湿的颈侧,喉头止不住地哽住:“您的耳朵……” 若是从前,就是身处千军万马前,世子爷也不会让一根近他的身,可是刚才那箭射来时,他明显迟疑了。直到那箭擦破他颈侧的皮肤,他才勉强躲过,甚至连自己流血了也感觉不到痛。那说明,不仅他的听觉,就连触觉也在慢慢退化。 夏侯轻伸手,在自己颈侧摸了摸,感觉到指腹上滑腻的触感,这才知晓自己受了伤,他不在意地接过九思递来的白色丝帕随意擦了擦,掷到一旁:“无妨,一点小伤罢了。去把段先生临走前留下的药拿来吧。” 九思、歙砚皆是震惊,九思当即劝阻道:“段先生辞行前特意嘱咐我,这药虽然能强行放大您的听觉与触觉,可随之带来的后果将是每每毒发之时,您所承受的极痛也将十倍百倍地放大,不仅如此,此药本身就是另一种至毒,服下后与梅花吻相缠,非但不会以毒攻毒相互抵消,反而会加速五脏六腑的侵蚀速度,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千万不能把它拿出来啊!” 四周是一片还未来得及清扫的战场,血泊成河,完全破坏了不知堂的雅意,而夏侯轻斜坐在宁姝曾经惯常罚抄的那张小桌前,沐浴在晨间微白的阳光里,一身天青色单衣早就被飞溅的血沐了半身,美得像一件极脆弱的瓷器。 “你们应该猜到我如今的情况,你们说的话,我已经听不大清了,不过大抵能猜出一些,那药无非是让我死得更快些,若是听觉、触觉彻底消失,那我即便活着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是死是活也没什么不同。不如活得短暂,却能保持清醒。至于痛,如今这副烂骨糜身还有什么值得怜惜的?把药拿来吧。” 九思哑着喉咙迟疑许久,终于颤抖地从怀里最珍视的地方取出那只药瓶,单膝跪到夏侯轻面前:“世子……请用。” 夏侯轻就着茶水仰头服下,静坐片刻长呼一口气,脸色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一点血色,像是从鬼门关里硬生生把自己拉出了半截身,找回不少活气。只是,唯有亲近者才知,这零星可怜的活气到底是如何透支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麻痹的痛意终于寻回,夏侯轻摇头笑了笑:“嘶,这一箭果然划得有些深了,九思,帮我裹伤吧。这批刺客是什么来历?” 歙砚处理了刺客的尸首进来道:“刚才我摘了这些刺客的面罩,大部分都是划了脸的死士,无法分辨真实身份。不过有一个我认识——四皇子府的二管家齐瑞!” 第585章 踏雪寻梅(二) 皇宫,峦云阁。 经过一夜的守卫巡视,萧云翊解下身上的腥红斗篷,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戴着面具的飞鸾屈膝双手捧过斗篷,低声禀告:“如您所料,四皇子的确动手了,就在一个时辰前他手下的二管家带领一批死士奇袭了南平王府,管家一箭射中了夏侯轻,但并无大碍,只是皮肉伤。死士全军覆灭,南平王府认出了齐瑞,现下应当目标瞄准了四皇子府。” 萧云翊一身银色铁甲,一尘不染,而他刀削一样的面容也如他身上那副铠甲一样,在这样如蒸笼的京城里冷血无情,看不出一丝暖意。自从他眼睛眨都不眨,一剑杀死废妃姜氏,并将她的头颅割下来悬挂在午门以儆效尤,在皇宫所有宫人眼中,六皇子萧云翊就变成了魔鬼一样的存在,看到他便止不住浑身发抖。 他冷笑一声,行至窗前。这里是皇宫最高的殿阁之一,自从皇帝“病重”,他接过曹后的权柄负责镇守皇宫安危后,便选了这里作为寝宫。只要站在这扇窗前俯视而下,整座皇宫便好似踩于脚下,再不用向任何人屈膝。 他勾唇,冷冷放眼四周:“萧云夙那家伙,我没指望他跟夏侯轻能够两败俱伤,但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全军覆没,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四皇子的确愚不可及,派去刺客却没杀死人,反倒让人抓到把柄,这样的庸才竟然还想同您争夺皇位,简直可笑。”飞鸾乖顺地倒了热水,取了热巾子弯腰送到萧云翊手边,顺着他的心意说道,“不过无论如何,他至少给南平王府带去了一些麻烦,鹬蚌相争,必有一亡,对于殿下您来说,都省去了动手麻烦。咱们只管旁观这场戏即可。” “只是奴婢十分好奇,四殿下跟夏侯世子之前并无什么深仇大恨,最大的冲突也不过是上次送别南燕使臣,国宴上的口舌之争。为何他要这样铤而走险呢?” 萧云翊瞥她一眼,淡淡道:“没什么,只是透过某种方法,告诉了他一个秘密而已,一个让他不得不狗急跳墙,痛下杀手的秘密。你想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吗?” 飞鸾好奇地抬起头。 可是骤然对上的却是萧云翊深褐色寒潭一样的一双眸,那眸子如刀剑般锁在她身上,像是随时要将她刺进背后的墙壁中。 他略略欠身,弯下腰俯视道:“你想从我嘴里偷走这个秘密,然后将它告诉那个我该称之为母妃的殷昭仪是吗?” 飞鸾像被凌迟般脸色乍白,下意识想要赶紧否认,解释她不过是一时好奇,随口一问,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她永远都只忠于他一人。可是在他那样可怕的眼神下,她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用。 蛟龙抬起了爪子,随时准备碾死爪下瑟瑟发抖的小兽。 他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摘掉了她脸上的面具,看着她那张熟悉的脸,眼中有欣赏,也有不屑,有迷恋,又充满鄙夷:“你以为你拙劣的掩饰真的能瞒住我是吗?一张这样相似的脸,一场精心布置的偶遇,便能让我对你完全消除戒心了吗?在你用性命发誓为我效忠前,我已经查清了你的底细!” 第586章 踏雪寻梅(三) 一脚将飞鸾踢到墙边,萧云翊冰冷嘲笑道:“我那位孱弱低调,喘气都不敢大声的生母,还真是用心良苦啊,就连亲生儿子都舍得拿来当上位的工具。” 飞鸾吓地脸色死白,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像狗一样爬起来跪在他脚边瑟瑟发抖。 萧云翊一步步后退,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端起一壶酒一饮而尽:“小时候,我只觉得她是个胆小的母亲,出身不显,没有母族支撑,没有父皇宠爱,所以难免在皇宫里左支右绌,惴惴不安,见了谁都只有低头的份。每每看着她因为说错了一句话,或者打碎了一个杯盏,甚至可能仅仅是一个不悦的眼神,就能让她瑟瑟发抖,向着比她高品级的妃嫔甚至平级的昭仪美人们跪下膝盖。而我,站在她的身后望着她卑微的身影,气愤又怜悯。 而我这个不受宠的皇子,长在她的膝下,受到来自八方的诘难仿佛理所当然,栽赃嫁祸,乃至皇兄他们一时不高兴在我身上泄愤都是家常便饭。而她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地拿着帕子抹着眼泪,弯腰在母后面前求情。到后来次数多了,她连眼泪都不敢流了,只能默默躲在她的寝殿里捂上自己的耳朵跟眼睛。 我以为,她就是个性格软弱的女人吧,就像这苍穹之下芸芸众生,有强势的;就有软弱的;有凶猛得像只母老虎的,将自己的子女牢牢护在自己腹下,任谁来犯拼死相护;也有像她这样,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总是受委屈,又怎么来保护我呢? 我一度怒其不争,恨自己为何托生在她腹中,但后来又跟自己释然了。她不是不想保护我,只是她没有这个能力。那么,就等我长大,待我有那个能力为她撑起一方天地吧。” 萧云翊将最后一口酒咽下,唇齿中析出冷蔑笑意:“数年以后,我才知晓那不过是一场笑话!” 酒壶砰一声在地上砸成齑粉,脚尖将她的下巴挑起,他眯起发红的眼睛:“说,她派你来究竟是何目的?敢有一个字虚言,我可以留着你这张脸,不代表会留你这条命。” 听完他的独白,飞鸾整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战栗中,她花了数月时间以为掌握他的一面,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错觉。 自以为是的捕蛇者,最后踩进了蛇的陷阱。 “奴婢,的确是昭仪娘娘选到您身边的,可是……可是奴婢对殿下您的一片赤忱日月可鉴啊!从奴婢见到殿下的第一眼,眼中再容不下第二个男人!”飞鸾仰起头,眼中盈满的热泪颗颗滑落,如珍珠敷面楚楚可怜,“而昭仪娘娘派奴婢来,也从没有对殿下不利的意思。从多年前她开始布局起,想要的就是扶持殿下您登上皇位,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至于为何选择奴婢,那是因为您对宁大小姐的偏爱实在太过了,那会害了您的!所以,为您着想,昭仪娘娘只能选择了奴婢,期盼奴婢能从她身上分去一点点的怜爱,让您冷静下来……而派奴婢来探听消息,也只是为了你们母子的心能够贴近一些……” 第587章 踏雪寻梅(四) 飞鸾还未说完,险些被萧云翊踢断了喉咙。 “为了我?”萧云翊极尽讽刺,“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天下好话坏话都让她说尽了!还当我是当年那个受她蒙蔽,受她摆布仍浑然不知的笨小子嘛!她为的不过是权柄,是威望,是满宫朝拜,万民敬仰,是凭她本事没有办法得到,于是操控我去替她挣来的后位!为了实现她的野心,整整二十年,把我玩弄于鼓掌之中!现在还妄想来同我打感情牌,粉饰一出母子情深吗?可笑至极!” 他掐住她的脖子,低声道:“回去告诉她两件事。一,我要知晓姝儿以及国公府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为什么她要如此针对姝儿。 二,她想要什么我不管,只要妨碍不到我,看在我身上毕竟流着她一半血脉的份上,那些我都可以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唯独有两样东西,我决不允许她染指。第一是我的皇位,第二就是宁姝!若敢触及这二者,过去十几年里,我相当于没有母亲,那么将来,我也可以彻底没有。” 窒息的感觉让飞鸾眼前发黑,在她以为自己今天命要交代在这里时,脖子上的钳制终于垂怜地松开,她烂泥一样趴在地上,上下牙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一步步从这座巍峨的寝殿里爬出:“是,奴婢这就……如实转告给昭仪娘娘……奴婢告退……奴婢告退……” 待到打开的门又被哆哆嗦嗦地合上,这座皇宫内最高殿阁之一的地方再次归于平静,静得只剩下萧云翊一个人沉郁的呼吸。 来自高处的风吹在他身上,带着盛暑独有的热气,唯独没能吹热他的心。他重新起身走回窗前,往下脚下一座座宫殿屋脊,连绵成片,金黄翠碧。 “这天下,还有什么能属于我呢?”他深褐色的眼珠在那片琉璃瓦的映照下,深如湖水不可见底,“既然没有,那我就要皇位,和你。那么,我只能杀掉夏侯轻。” 宁姝从头痛中惊醒。 发现马车已经停在皇陵之外。她手中从刑部借来的卷宗掉落在脚边,上面详细记载着十年前汉江府尹徇私舞弊,饿死十万百姓的案件,她带着这些卷宗从刑部出来后便马不停蹄赶往帝陵,看了一半终于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在梦中,她梦见夏侯轻身中埋伏,遇刺而亡,临死前似乎还笑着念她的名字。 醒来后她浑身被汗浸透,双眼缓慢聚焦,赶紧掐了一下自己,反复告诉自己刚才那些只不过是一场噩梦,而梦境与现实往往是相反的,她惧怕的事一定不会发生,一定不会。 花了短暂的时间终于说服自己,她掀开竹帘,发现徽墨双手抱胸也靠在木板上短暂小憩。这一路疲于奔命,大家都累得不行,可是谁都没有办法,谁叫他们都在跟阎罗王争命。 宁姝原想让他休息一会儿,她自己进去问话即可。没想到她一动,徽墨就醒了过来:“你醒啦,咱们到了,进去就是先帝陵,也就是发现那个妖后碑的地方。咱们进去吧。” 第588章 踏雪寻梅(五) 宁姝心有歉疚道:“你再睡一会儿吧,这里这么多侍卫,我不会有事的,问几句话就出来。” 徽墨揉了揉眼睛,拍拍胸脯道:“让你一个弱女子独自查案?宁大小姐你这就太小看我了好吗。想当年我们跟着世子爷打仗,为防敌军偷袭,我们三天三夜都没睡觉,照样把犬戎狗打得屁滚尿流,这才多久,小爷我的持久力可强了好嘛。” 宁姝前一刻正要感动流涕,后一瞬止不住嘴角抽搐:“呃……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徽墨眨着纯真的大眼睛:“歙砚啊,他告诉我,如果在姑娘面前说这些话,一定会让姑娘们对我刮目相看,青眼相加。” 宁姝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诚心建议:“嗯,相加倒不一样,青眼姑娘们应该会乐意给你一双,用拳头。傻孩子,有些兄弟不要也罢。好了,你不困的话就陪我一起进去吧,令牌带着。” 徽墨一头雾水地跟在后头,追问道:“什么意思?我哪句话说错了吗?你倒是说说清楚,我真的没弄明白啊!” 因着妖后石碑以及莲花血书突然现世,先帝陵四周被重兵层层把守着,拿出南平王府的令牌也无法入内,直到有人带着曹后手谕赶来,这才给他们放行。而这位奉谕而来的及时雨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没见的萧云翊。 “见过六殿下。” 萧云翊面无表情地朝侍卫们挥了挥手,命他们退下,再回过头望向宁姝时,已是满目和煦,如同小时候那般,什么也没说,眼睛里却是发着光的。他低下头,眸中是隐忍到极致的贪恋:“姝儿,好久不见。” 宁姝以为之前他们已经说清楚了,双方握手言和,可面对这样赤忱的目光,她还是不免有些尴尬,幸好现在她记忆恢复的事还隐瞒着,所以故作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恭谨垂首道:“臣女跟殿下认识吗?请殿下恕罪,臣女前些日子染上一场重疾,许多事还未记起。不过,还是多谢殿下不辞劳苦带来手谕,助臣女顺利查案。” 萧云翊眼中的云雾飘了飘,将那些沉重压抑的情感妥帖收起,再弯起嘴角时,已经状若寻常:“对啊,你病了,近日宫中事多,是我一时疏忽忘记了。现下你身子恢复得如何?一回京便让你着手案情,真是辛苦你了。” 宁姝以为他送完手谕就该走了,没想到他提起袍摆,竟随她一起迈进帝陵,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下去:“多谢殿下体恤,能为皇后娘娘做事是臣女的本分,殿下如此厚爱,臣女受宠若惊。” 这样生疏的口吻让萧云翊笑起来:“从前你可不会这样同我讲话的。记得上次这么久不见你还是我十八岁第一次领父皇的差事去海龙州。因为差事领得急,出了朝堂便立刻催我上马,都没来及提前同你讲一句。我怕你恼我,于是办差的日子一天最多睡两个时辰,想最快的时间内了结差事回京向你赔罪,没想到等我火急火燎赶回去还是迟了。你气得不行,一见面就狠狠踢我我一脚,然后半个月没给我一个好脸。全然不像现在这样,恭谨,客气,生疏得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纸,看来真的把我彻底忘了。” 第589章 踏雪寻梅(六) 那些如朝霞灿烂鲜活的往事,于他才不过两三载,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都饮鸩止渴般枕着它们入睡。可于她,却已经整整隔了三百年,即使弯腰伏在水边努力去够那朵湖底花,也不过一场遥远的虚影,再难掀起她心中波澜。 宁姝默然抿唇,意有所指道:“竟发生过那样的事,臣女真是太过放肆了。那时候我还太小,所以行事多有任幸顽皮之处,请殿下万不要同臣女计较,现在我们都已长大,好多事也都变了,就如同殿下必定也是经过重重打磨,才变成如今这般沉稳气度,蛟龙之相。” 萧云翊抬起头望向苍穹之顶那轮刺眼的太阳,面容是尽是自嘲意味:“是啊,都变了。你变了,我也变了。这世上唯一不变的事就是无论你想与不想,你都在不断的改变着,变成另一个自己,陌生得面目全非。” 他们不再是从前以心交心的关系,这样的话题,宁姝没办法应和,只能安静地低着头,同他一起沉默地走着。 萧云翊忽然停下脚步,道:“说起来之前你还允诺我要请我吃一顿饭呢,也被你忘了,我可真是亏大了。” “……”宁姝脚步一滞,尴尬得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 看着她脸上欲言又止,精彩纷呈的表情,萧云翊这么多天头一次痛快地笑起来:“别担心,我不会吃了你的,你我相识十二载,这还是第一次陪你一起查案,怎么都要见识一下的。” 不知是她太过敏感还是其他,她总觉得现在的萧云翊跟之前相比像完全换了一个人。那个因她三披嫁衣而上门兴师问罪大发雷霆的少年皇子仿佛还在昨天,摇身一变,这人已经在她毫无察觉时变成了另一幅模样,言谈举止,深沉似海,喜怒哀乐,收放自如。那双深褐色的眼明明是在笑着,可一对上它,就觉得压迫力十足。 比第一世的他,更加可怕。 为什么? 这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将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宁姝暗暗捏紧掌心,努力将心中忌惮克制下,依旧扮作失忆后浑然不知的模样,弯起眉眼和煦笑道:“殿下有令,臣女莫敢不从。” 这座皇陵从先皇登基时开始动工修筑,至驾崩时尚未完工,耗时三十五载。工程之浩大,气魄之宏伟,耗损国库之多,足以大越在史书上留下浓重一笔。不得不说,先帝爷在珍爱自己这事上达到了巅峰。整座帝陵占地百余顷,而十三天前突然坍塌,祸碑现世之处正位于皇陵的西北角。 昨天一整天时间都花费在追逐那些孩子身上,除了那块语焉不详的旧银锭以及寓意着梅花吻的黑咒,她一无所获,只能将希望付诸于发现石碑的地方,也是案件开始的源头。 那场变故之后,那块写着“祸国妖后”的不详之碑被迅速运入皇宫严加看管,不得见之,唯余坍塌之处因等待查案于是无人敢碰一砖一瓦。在守陵卫的指引下,宁姝等人很快找到了目的地。 “那块石碑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当日负责巡视的小侍卫也拉了过来,老老实实叙述详情,头都不敢抬,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吓得十来天食不安寝不宁,小脸儿煞白。 “按照惯例,为防胆大包天的小贼们扰了先帝爷的清净,帝陵每日分早、中、晚各巡视一回。整座帝陵划分为十六块,每块四人负责。而事发当天,的确是奴才等当的差。奴才清清楚楚得记得那阵子天天都在下暴雨,下得整座京城都泡在水里似的,但是身为帝陵守卫,奴才们谨记自身职责,不敢有半点懈怠,认认真真地完成早巡之后才敢躲到廊下避一避雨。因为身上浸透了,兄弟们都感觉不痛快,说好一起换身干衣裳,我因为急着解手,于是一个人撑着伞去茅房。 还没进茅房,突然听到西北角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塌了,奴才心里一惊,伞也顾不得撑跑进雨里,看到的就是这幕。奴才深知帝陵坍塌乃是大不详,万一雨水漏进地宫损了先帝爷的龙身,那便是奴才们一万个脑袋也担不起的。于是奴才赶紧唤人来抢修,可是砖头刚捡了几块,忽见沙土之中一块碑状物露出一角,奴才以心生好奇便上前查看,谁知道砂石抹净后看到的竟是那四个字。 求殿下饶命,这东西虽然是奴才发现的它,可是……可是就算借奴才十条狗命,奴才也不敢在这事上做手脚啊!” 第590章 若有神明(一) 小侍卫才十几岁的年纪,边说边哭,鼻涕泡都冒出来,可怜兮兮。外加这孩子长得一脸稚嫩,细皮嫩肉的,把对面的宁姝衬托得面目可憎,像欺负了他似的。 宁姝忙道:“先别哭,先别哭,没人说是你动的手脚,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你说你们早间刚巡视完没多久,那么当时可有发现此处砖石有松动迹象?” 小侍卫抽抽鼻子,不确定道:“没、没有吧。那天雨真的太大了,看路都很模糊,我们巡视的时候主要查斗胆潜入的贼人,这里砖石松没松动真的没注意啊。” “那事发前几日,可有发现什么宵小之徒或其他可疑之人在附近徘徊的?” 小侍卫胆怯摇头:“没发现……” 宁姝皱起眉,暗自琢磨道:“那就怪了。我来之前去工部借阅过帝陵的卷册,上面记载着这座陵寝修建时,三十五年内总共耗费八万工力,工部左、右侍郎亲自监工,遴选的都是全国最好的匠人,用的也是最好的砖铁木材。如今离完全竣工不过二十来年,怎么会几场暴雨就塌成这样?徽墨小哥,麻烦你去看一下,挖出石碑处裸露出来的土层是新的还是旧的,可有翻动过的痕迹。” 徽墨两眼放光,摩拳擦掌:“好嘞,挖土掘尸可是我当家本领,我前阵子刚从书上学到一种勘测泥土判断埋尸年份的新方法,嘿嘿,正好一试。” 宁姝也站在一旁,观察砖石坍塌的痕迹。 萧云翊不解上前:“你觉得是人为的?” 宁姝想也不想,澄澈的双眸凝视着砖石的断口,屈指挨个敲击:“当然,若这世上真有鬼神,那么先帝爷大可自现金身斥责祸国殃民之人,何必用这种迂回麻烦的招数?再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先帝爷真有天眼之术,能感身后事,提前二十五载做下预言,那么当前那场宫乱也不必起了。” “可是那么大块石碑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皇陵,掘地三尺埋好,再做好手脚让其在恰当的时间坍塌裸露,其间要躲过的不仅是陵内陵外重重守卫几百双眼睛,更别谈诸多陷阱机关,不慎碰到便是万箭穿心,我实难相信这九州之内何人能有这样的能耐。”萧云翊一双剑眉皱起,于眉心处拧成一个小小的结,他长相本就俊美,此时陷入思索中,刚才那种深不可测的城府暂时消散,反显出一丝纯善之气。 只可惜,他遇到的偏偏是心如磐石的宁姝,她头也不回道:“总有办法的,只不过我们暂时还没想到罢了。我从不信所谓怪力乱神,这天底下最恐怖的从不是亡者,而是人心,同时最无所不能的往往也是人心。” 她一块块砖头翻找过去也没找到火药的痕迹,也不泄气,拍拍手起身道:“莲花血书还有那截孩童断指是哪里发现的,带我去看看吧。” 那名引路宦臣抬手指道:“就在那边!请贵人们随奴才来看。” “那天是这样的,帝陵坍塌之后妖碑现世,奴才等皆骇得跌胆掉魂,碰都不敢碰忙将消息禀报了宫内,陛下娘娘震怒不已,立即派相国寺一百零八僧尽数赶往皇陵驱除不详,封存妖碑。那场法事极为浩大,围绕妖碑三百步内每一面都布下法器,诸位高僧们以手结印,布下法阵,口念驱邪之咒。奴才们都在旁边看着,谁也不敢吱声。那场法事从白天做到黑夜,又到白天,做了整整一天一夜,头顶晴空万里一片灿阳,就在即将完结之时,忽见一张明黄色的丝绢出现在天空中,上面鲜红一片,就那么慢悠悠地往法场这里飘了过来。相国寺住持觉明大师见状立刻伸手抓住这张丝绢,展开后便认出上面绘着的那朵血莲,以及莲花中央书着的那八个……大逆不道之言。此事就发生我们眼前,所有人都可以作证。” 第591章 若有神明(二) 宁姝反复确认:“你确定在场除了高僧,周围全是你们的人,没有见到一个可疑之人?” 那宦臣指天发誓:“奴才敢以性命保证!因为前一日才发生了石碑那样的事,大家都吓怕了,所有人都打起精神,百倍警惕,生怕法事过程中再有任何意外,我等就真的难辞其咎了。可是谁想到……谁想到即使咱们里三层外三层守得严丝密合,可最后还是出了岔子。” 他噗通跪在地上,朝着宁姝垂泪祈求道:“奴才等跪求贵人一定要查出真相救我们一命啊,否则,我们这里所有人皆得以死谢罪。” 他身后,一排排侍卫宦臣依次下跪,每一双眼睛里书写的都是惨淡绝望。 面对那么多双殷切的目光,宁姝心潮涌动,喉头发紧,深吸一口气将小公公扶起:“诸位请起,我向你们保证定会竭尽所能。请问公公,那截断指又是在何处发现的,也是这里吗?” 那名公公卷着袖子擦了擦眼泪,将宁姝领到画好的一个寸余长的白圈前:“在这儿。” “也是突然从天而降?” 公公点头,犹然记得当日惊悚:“是的。就在前天,自妖碑跟莲花血书的事儿接连发生,咱们在这附近点了上百盏灯日夜守着,生怕再有妖祟,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天早上我们十几个人就蹲守在这里,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忽然听到天上有什么东西砸下来的声音,声音不大,我们几个还以为听错了呢,结果定睛一看,就见地上多出来一样东西,正是一截断指。就这么一寸大小,血淋淋,烂乎乎的,还有臭味,一看就是个孩子的指头。我们联想到近日京城接连丢孩子的事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宁姝点点头,那根断指昨日她在大理寺冰库里看过,的确是一寸长短,细软得像一根春日里刚抽芽的柳枝,教人看上一眼便不忍心地别过头去。 “什么时间还记得吗?” “辰时刚过。” “那莲花血书那天呢?” “那天……做法事的声音比较大,我没注意,”公公扭过头问其他人,“你们注意了吗?” 众人纷纷摇头,言自己那天盯着高僧们做了一天一夜的法事,模模糊糊的,没有人分出心神去问时间。唯有一个小侍卫举手道:“我知道,也是辰时。我站在外围,听到钟楼那边敲钟的声音,钟声响了没多久我就听到大家喊起来说有东西从天上飘下来了。” “嘿,神了奇了。这凶手犯案怪癖也忒多了。每隔三天犯一次案子,每次丢东西下来都选辰时,他这是什么毛病啊?强迫症么?”徽墨拿着帕子走过来,将沾了一手的泥擦干净。 宁姝回头望他,问道:“有结果了?” “当然!小爷出马一个顶俩。”徽墨拍拍胸脯,大言不惭地自夸。他弯下腰故弄玄虚地眨眨眼道:“你猜结果是什么,那土有没有人挖过?猜得出吗?猜得出吗?猜不出那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吧,那片泥土啊——是旧的。里面没有一点苔藓痕迹,我拿紫金草磨成的汁液试过了,那片土壤怕有将近十年没见过太阳!这意味着那块石碑根本不是近期埋进去的,跟那些土壤一样,在那里待了不知道多少年!” 第592章 若有神明(三) 短暂的惊愕后,宁姝眼中光芒乍现,立刻朝那个公公道:“公公,请问这座陵寝从建成后可有修缮过,共有几回?分别是何年何月何日?工匠是哪里请来的,可有具体名单?” 一连串的问题,那公公完全没有没有招架之力,不知道回答哪个才好。 宁姝索性道:“皇陵修缮不同于其他,定有详细的记载簿册,劳烦公公拿予我一看。” “啊,哦,那是有的,工部那儿有一份,咱们这里也留了一份。奴才这就去取,贵人稍等,奴才速速就回!”那公公忙不迭牵着袍子一溜烟跑起来。 他说很快回来,果然没一炷香时间就捧着厚厚的簿册踱步小跑回来,搁在宁姝面前。宁姝想都不想,将簿册摊开在旁边石凳上,迅速翻阅。徽墨也不含糊,上前帮忙。 萧云翊道:“你觉得有人多年前就提前布置了这一局,专门对付母后?” 宁姝眼眸明亮如星,在面前浩瀚的字海里搜寻她等待的那颗珠:“只有这个解释。如你所言,这块石碑又大又重,想要躲过这么多双眼睛偷运进来难如登天。那么只有三种可能:一,皇陵内外所有侍卫都合起伙来布置了这一切,这显然可能性不大,再加上徽墨刚才佐证,这墓碑埋藏了许多年,所以这种猜测可以排除了。二,发现这块石碑的侍卫有问题,当时砖石坍塌,沙土深陷这才露出了石碑一角。石碑原就埋藏在地下不错,可是别忘了,当时只有小侍卫一人在场,只要他想,完全可以趁四下无人时在空空如也的石碑上刻下那句大逆不道之言,迅速将沙泥盖好遮掩,再惊慌地唤来同伴,最后再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佯作意外地掘出那块石碑。” 那小侍卫如遭雷击地跪在地上,摇头发誓,险些又要泪崩。 眼看一朵鲜嫩嫩的小花,还没开放就被她几句话吓枯萎,宁姝赶紧安抚道:“不要害怕,这只是其中一个猜测,是不是你做的,查一查你最近的行踪便有分晓,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诬陷一个好人,更不会拉人顶罪。第三个可能我还没说呢,别晕,千万别晕。” 小花儿猛喘了几口气,这才在宁姝恐惧的目光中忍下了满包的眼泪。 宁姝呼出一口气,继续翻阅:“第三个可能就是我现在做的,如果不是宵小,不是守陵的侍卫,那么只有一种人能到这件事,那就是修陵的工匠。没有人比他们更精通机巧之术,也没有人比他们更名正言顺还不引人怀疑的了。找到了!” “在这里,看!先皇陵墓在这两年分别修缮过一次,一次是天泽九年,也是先帝爷六十冥寿,陛下为表孝心特颁旨意,命工匠修固皇陵。新铸造了八座神兽石像守护先帝。第二次则是天择十五年末——” 宁姝抬头望了徽墨一眼,两人眼中皆是惊异。宁姝继续说下去:“汉江府大旱造成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陛下痛矣哀矣,亲往相国寺诵经念佛,斋戒祈祷,以祭亡魂,并下令修缮历代所有先祖陵墓,以求祖宗保佑大越,保佑百姓,保佑萧氏江山。这其中自然就有眼前这座先帝陵。因需要修缮的陵墓众多,所以分到每座陵墓的工匠人数势必减少,簿册上记载共有二百三十九名,皆列在此。” 宁姝莹白的指尖在那二百三十九个名字以及名字后详细记载的年龄、籍贯、身家背景上一一划过,试图从中找出一些可疑之处来。 可是尽管这份名单的数量与建造陵墓时八万工匠的浩瀚之数相比,已是九牛一毛,可在这么紧急的时间内想要准确揪出有问题的那一个,难如大海里捞针,教人头疼啊头疼。这时候,她不由羡慕起夏侯轻那个过耳不忘,堪称变态的能力了。只可惜,他现在不在她身边。 不在。 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像撕开了一个口子,风一吹就疼得她直不起腰来,她用力掐住虎口让自己暂时不去想他,才能保持最高度的清醒,静下心来认真翻阅眼前的名单,徽墨跟萧云翊也来帮忙。 很快,皇陵再度恢复安静,只留下簿册翻页的声音。萧云翊边找,边继续向宁姝问道:“姝儿,若如你所料,是这些工匠中的某一个,那么我想不通的是既然他多年前就布置好了,为何要等到现在才向母后发难?” 宁姝道:“可能是当时时机还不成熟,对方自知无能与皇后娘娘抗衡,所以才引而不发,等待时机。也可能是他布下石碑后,还未等第二步进行,临时遭遇了什么意外,一等便是数年。又或者,他一己之力无法办到已经放弃,可是突然有人向他伸出了援手。人世间种种际遇总是充满了机缘造化,不到最后解密,谁也无法探测每一个细节。” 两人低声谈论时,那边厢,在看到其中一个名字时徽墨眨了眨眼睛,忽然道:“哎?这个名字怎么有点眼熟,好像哪里听过?” 宁姝望过去:“哪个?” 徽墨在一个叫袁晚庭的人名上随意点了点:“喏,就这个啊,啧啧,这名字还挺儒雅,乍一看都不像做工匠的,倒像是个书生。” 宁姝瞳孔缩起,眼中满是愕然:“他可能……的确是个书生,你还记不得记得傲霜书院的袁夫子?” “啥,是他?!” 第593章 若有神明(四) 傲霜书院,那株葱茏阴郁的大槐树下,十来个小学童们个个挺直了腰背,正襟危坐在简陋的蒲团上,缩着脖子,一声不敢吱。 一个瘦不拉几的小泥猴儿站在门外试着推了几次门,发现落了锁,赶紧调转方向从那堵塌了一半的泥墙上蹿了进来,一溜烟坐到一个胖子身边,轻轻推他:“夫子今天喝酒了吗?” 小胖子怯生生道:“好像没,刚才进屋拿书跟戒尺去了,说今日要讲《史记》上一个叫……吴嘘嘘的人呢。” 小泥猴儿掸掸身上的墙灰,嫌弃道:“笨蛋,那是伍子胥啦,夫子上次在槐树下喝醉酒,我凑过去偷看过。糟了糟了,没喝酒的话他今日要查功课了,我完蛋啦!” 小胖子瞪大了眼睛,惊悚道:“啊……什么功课?我怎么不知道,完了完了,我也没写,呜呜呜,我不要被打手心,我要回家!” 小胖子哭唧唧撒丫子要跑,砰一声撞在一个人上。小泥猴儿一脸惨不忍睹,所有孩子吓得噤若寒蝉。 袁晚庭冷笑着居高临下。 小胖子浑身一个激灵,吓尿了。 袁晚庭望着被鸟湿的脚面,气得吹胡子瞪眼,一脚将那小胖子踢到了旁边,小胖子捞回一小条命揉揉不怎么疼的屁股麻溜儿滚到边上,不去碍先生的眼。 袁晚庭把戒尺扔在木墩子上,阴阳怪气道:“都没做功课?” 一群小泥猴纷纷缩成了鹌鹑,没人敢讲话。 袁晚庭懒洋洋坐在石凳上:“没做就没做吧,反正做了夫子我也没工夫批。小崽子们,把耳朵竖起来,都给我认真听书。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有显,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槐树下,袁晚庭半死不活地念着他的经,四周小泥猴们照例心不在焉,互相挤眉弄眼,暗中惊奇着今日袁夫子怎生如此好说话,难道天要下红雨,太阳打西出,恶鬼夫子转性啦? 就在小猴子们扭来扭去小动作不断乐此不疲时,那扇破门被砰砰砰拍响,震地破墙上的灰簌簌掉落,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小猴子们吓了一跳,一团团缩起来。 “还是没念完,”石凳上,袁晚庭把手中未读完的书卷往地上一扔,“小崽子们,散了吧,往后再不必来了,从今天起这家书院关门了,回去告诉你们的父母再找一家吧,最好选个比我更靠谱的夫子。江湖路遥,就此告辞。” 他懒洋洋笑着起身,上前打开了大门。 徽墨按剑站在门外,抬起头冷面道:“袁夫子,请吧。” 先帝陵中,宁姝望着跪在眼前的菜农,目光锐利,一言不发。 这人姓李名愚,乃是京城有名的菜商,皇陵中侍卫、宦官一应用度皆由内务府负责,每十五日补给一次,唯吃食蔬菜无法囤积,遂在城中有名的菜商中特意选出了这个李愚,在户部登记画押后,每日傍晚将新鲜瓜果运至皇陵,保证皇陵中每日消耗用度,多年来已形成了规矩。 宁姝废了半天时间,查遍了皇陵中每一个角落,问遍了所有侍卫宦臣,谁也没想到最后在这个小小的李愚身上发现了纰漏。 第594章 李代桃僵(一) “你叫李愚?哈,这么个名字怎配得上你?叫本王看来,你该叫李天胆!天大的狗胆!”萧云翊眯着眼冷冷地望着脚边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面对雷霆之怒,李愚这时终于不愚了,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狠狠扇在自己脸上,卖好儿似的留下道道紫印,鬼哭狼嚎:“求殿下恕罪,求殿下恕罪,草民知错了,是草民愚钝,被那猪油蒙了心做下蠢事,这才给贼人留下可乘之机,造下如此大祸,可是……草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草民那阵子患了麻风病,实在没法子出门送货,这才托了别人……谁知道,谁知道……草民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是刘老三那个畜生害了我呀!他才是罪魁祸首啊!殿下快去抓他!” 此情此境,这人仍是满口推脱之词,宁姝厌恶地皱起了眉:“患麻风病者,轻者肤有斑块,或有丘疹等皮肤损伤,重者体表凹凸不平,伴随毛发脱落、双唇肥厚、形如狮面,甚至四肢畸残。若你真患了这样重的病症,怎会手背、颈上毫无后遗?分明说谎!” 李愚刚要狡辩,就被宁姝打断,实在没空听到听他废话:“再来,若你的确患病无法为皇家效命,按照户部规章,就该立刻向户部禀明更换菜商,而不是行此欺上瞒下之招!你特意叮嘱刘老三装扮成你的模样,就连说话也压低三分,说着你平日的口头禅。若不是我在后厨问话时,无意间听到傍晚天黑那刘老三送菜时还戴着斗笠,险些被你瞒天过海。我看你并不是愚钝,分明是良心掉进了钱眼里!我们没有时间与你兜圈子,若还不从实招来,今日你这颗项上人头就留在这里为先皇殉葬!” 宁姝字字掷地,砸得李愚魂魄都要离身,哭丧大喊道:“招了,招了!草民什么都招了——” 原来那李愚自五年前挤破头选上皇商后,在京城里菜商地位一跃上了天,民间酒肆饭楼听说他的名声皆抢着向他订菜,久而久之他自然分身乏术,手下七八个小工皆不够用。再雇佣新的长工自然是要浪费银钱的,可他又舍不得那大笔银子不赚,于是某天夜里心生一计,不如将手边活计偷偷分派给其他小菜农,每日替他送瓜送菜,这样不必花一钱银子,更不必费一点力气,每天坐在家里喝着茶就能等他们送来大笔大笔的份钱。美哉美哉。而刘老三就是与他“合作”的小菜农之一,专门负责先皇陵以及其他两家酒楼。 交代完自己做的好事儿,萧云翊不愿叫这等烂泥污了自己的眼,下令将其押进大牢,并派人捉拿刘老三夫妇归案。 宁姝没想到,那两个完全没放在眼里的渣滓,苓儿名义上的养父母,竟然在潜移默化中跟皇陵产生了这样大的联系,实在超乎她的想象。 萧云翊道:“这样看来,很可能就是那刘老三趁前一天晚上送菜时潜入皇陵,提前在石碑那里做了手脚,第二天暴雨冲刷后砖石坍塌,暴露出了那块石碑。可是,莲花血书跟断指他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他还做了其他机关?” 第595章 李代桃僵(二) 宁姝蹙起眉头,如柳叶之尖:“可是他送菜的时间很短,在地面上做手脚还快些,莲花血书跟断指都是天上落下来的,难道他是爬在树上把机关放那儿的?那机关触发的条件又是什么,又怎么能保证触发的时候恰到好处,无人注意?” 萧云翊也顺着这思路想下去:“会不会是弓弩之类的东西?那么即使在陵外也能射到这里。” 宁姝徐徐摇头:“做不到的。就算是最近的围墙离这里也有三四里之遥,远在弓弩射程之外。而弓弩手想要将目标瞄准到如此精确的范围,必须立于高处。你再看皇陵四周一片平壤,根本没有弓弩手行动的机会。” 这种可能完全排除,萧云翊亦沉入思索中,不再说话。 宁姝咬着花瓣似的唇静默地站在原地,抬起头认真观察着帝陵中每一个角落,试图从这里继续扒出更多更有效的线索,头顶热烈的光线照在她白瓷一样的脸上,透明般美好,又异常敏锐。 萧云翊与她并肩而立,近乎贪婪地望着她的侧脸,不由自主地忆起少时,她刚跟在慧慈先师身边学习,接触探案,时常半月也见不到一面,但只要一见面便小话痨似的同他分享探案中遇到的新奇事儿,她那些灵机一动的新思路,哪怕他听不懂,她亦乐此不疲。不像现在,他们之间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话聊了,哪怕此时此刻就并肩站在一起,却远得像隔了一条没有桥的河。 并不知萧云翊心中所想,宁姝心无杂念地在附近用脚步反复丈量着,刚才侍卫、公公们的证词水幕般在她脑海中轮番滚动,作案过程中每一个步骤跟随着她的思路一步步推演,模拟了一个又一个的世界,又不断推倒重来。 脑子里已经有些嗡鸣作响,宣告着她即将达到身体的极限,可是她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不停告诉自己,别娇气,你没资格休息,再努力点,再努力一点!没有时间! 可心底的警钟还是沉沉地在她脑海中敲响,“当——当——”,提醒她千万别逼自己太紧。 宁姝忽然蓦地停下脚步,遥遥望向皇陵坍塌五百步外钟楼所在的方向:“我可能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了。” 她忍着脑中嗡鸣的痛意,找到刚才谈话的那名小侍卫道:“你刚才说莲花血书飘下来的时候,你恰好听到钟楼的敲钟声,请问是那座吗?” 小侍卫道:“对啊,因为先帝爷极信道家阴阳八卦之术,于是特在皇陵四周建下十二座钟楼,而此处位于皇陵西北处,也就是八卦图上的乾位,故后面那座钟楼每天辰时都会敲响三下,以告先帝在天之灵。” 萧云翊不解道:“乾位当数戌与亥,不应该是每日戌时或者亥时敲响吗?为什么是辰时?” “就因为乾位,所以阴阳互补啊!自然要取八卦位相对的辰时啦!这可是先帝他老人家在世时亲自定下的规矩呢。” 宁姝当即道:“也就是说,那座钟楼每天只在辰时敲响一次?” 小侍卫:“是啊。” 宁姝眼睛亮了亮,当即牵起袍角朝着那座钟楼狂奔而去:“我猜的没错,果然是它!这就是刘老三布置的机关! 第596章 李代桃僵(三) “我们一直在困惑不解这一连串的布置刘老三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尤其是石碑现世后,陛下派人将皇陵团团围住,任他有天大的能耐也没办法靠近这里再动手脚,而他每次混进皇陵的机会只有傍晚送菜时分,那么后两次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直到现在我终于想通,实际上他早就选好了最好的帮手,就是这座钟楼!” 因为激动,宁姝额头沁满了细密的汗珠,眼中的疲惫一扫而尽,眸中闪着耀人的光芒,亮得让人无法逼视,可又无法控制地被她吸引。钟楼共一百余阶,高有八丈,宁姝牵着衣角灵鹊般在其中旋转着,直到最高处。 顺着眼前浑厚笨重的青铜大钟,宁姝仰头望向穹顶,果不其然顺找到了机关所在:“果然是这样!就是那个小弓弩!看到大钟顶端系着的那根铁丝了吗?它的另一端固定的便是弓弩的满弦,每当辰时这口大钟被人撞响便会牵动铁丝,铁丝离位后,弦上所拉之物便会离弦而去,飞向早就设计好的目标。 第二次的断指就是这样完成的,而莲花血书,虽然它只是一张丝绢,可只要在其中松松裹一粒石子,离弦之后,石子小而重首先落地,丝绢被风吹起这才缓慢地飘向地面,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刘老三要做的就是每一次动手前一晚来到这里,迅速摆好机关,直到第二天时间一到,一切水到渠成。就连负责敲钟的人,也不会知晓自己曾无形之中帮过凶手这么大的忙。” 萧云翊亦觉眼前拨云见日,云开雾散:“原来如此,这个刘老三还真是处心积虑,我这就去向母后复命,告诉她这个大进展。” 宁姝撑大眼睛:“可是,那几个孩子还没找到,刘老三也没认罪,袁夫子也没交代他十年前的动机。是不是稍安勿躁,待所有细节水落石出再禀明皇后娘娘?” 萧云翊微微笑道:“人当然是要继续找再抓,不过案子进行到现在定是这两个贱民所为无疑了。” 他上前一步,宽大又粗糙的掌心轻轻盖在她手背上,温柔地凝视她:“姝儿,你辛苦了。我必会替你向母后言明破案过程中的辛苦付出,亦会竭尽所能央求母后早日将你母亲放出天牢,有我在,放心。” 宁姝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可是被他牢牢握紧纹丝不能动。她抬起头,便撞进萧云翊那双深暗色隐隐发红的眼睛里。 站在这座八丈高的钟楼上,身下便是百余阶如同命运漩涡的楼梯,他强势得像一头红眼的狮子朝她步步逼近。 心口一错,她沉声提醒道:“殿下,要案再身!” 萧云翊置之不理,继续逼近,直到她的后背撞到身后的木柱上。宁姝皱紧了眉头,怎么也甩不开他的钳制,躲不掉他寸寸逼近的炙热呼吸:“殿下,别忘了您未过门的妻子数日前刚遭遇不幸。” 萧云翊低下头颅,笑起来,邪气四溢,他用眼睛仔细描绘着她唇的形状:“你也说了,她只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算不得正经的姻亲,我又要顾忌什么呢?” 宁姝投鼠忌器,她双手剧烈颤抖着,竭力别过头,躲过他毒药似的唇:“那么您也不需要顾忌大长公主吗?您就笃定,不再需要她的助力?” 萧云翊近乎贪婪地靠在她的颈侧,呼吸着她的气息:“我不否认,在半个月之前我的确很需要她,于是哪怕我并不喜欢她的女儿,哪怕我心中装的一直是你,可是父皇赐婚时,我还是逼迫自己笑着应下了那桩婚事。可是现在,我有了更简单的方法,不再需要靠任何人,只要靠我自己。姝儿,夏侯轻已经不要你了不是吗?那天晚上我看到了,如今他对你退避三舍,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意再给你。那么,为什么你还要在他身上执迷不悟呢?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只要我跟你的从前。” 第597章 李代桃僵(四) 烈日如火,像要将她身体中每一滴水分烤干,她身上的伤本就尚未痊愈,又是彻夜未眠,一路上只靠一口气强撑,到此早已是强弩之末,眼前一阵发黑。 她用力咬一口舌尖,让伤口中涌出的浓郁的血腥味帮自己保持清醒:“六殿下!臣女不知道您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您所说的从前,又何谓从前。臣女一心一意只想救出自己的母亲,所以无论是夏侯世子……还是殿下您,臣女都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理会。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臣女……唔!” 她还未说完,双手被萧云翊强行按到了头顶:“如果我不呢?” 滚烫的呼吸就黏在她的脸颊,目光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吞下去:“你以为我还像以前一样,会被你这些层出不穷的托词轻易蛊惑吗?姝儿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你不是从前的你,而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今日,这钟楼上风景甚好,我要你记住一件事:你是,我的。” 宁姝咬紧了牙齿,故意将自己的双唇咬得残破不堪,渗满血珠:“殿下,我是人,绝不是谁的所有物!我最后一次恳求你,放我下去,别让我恨你。” 她以为看到那些扫兴的血珠跟伤口,会让萧云翊败兴而归,没想到反引起了他骨子里的邪性,他一手锁住她的双腕,空出一只手怜惜地擦去她唇上的血珠:“就算你恨我,讨厌我,那也没关系,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像小时候一样每天每时每刻都陪在我身边。没有心,那只有人也可以。只要是你。” 卑微与残忍在他身上矛盾融合着,他侧过头目标直指她柔嫩的唇。 “!!!”宁姝紧闭双眸,眼角落出透明的水珠。 就在双唇即将被他夺取的刹那,一粒金珠破空而来,瞄准他的眼珠,萧云翊立刻侧首躲开那粒金珠,紧接着十几片薄刃般的金叶子折射着刺目的光芒,簌簌飞来,迫得萧云翊不得不松开宁姝,慌张退避。 双手脱离了钳制,宁姝滑坐在地板上,脑中紧绷的线嗡地一声断开,被黑暗彻底吞没。 萧云翊向后躲了十几步才躲掉这一串的暗器,耳后“咚咚咚咚”,十几片金叶子片片刻进他身后的木柱里,不见踪影,唯余那口青铜大钟受了余震发出隐隐嗡鸣。 萧云翊眯起眼睛,朝着钟楼下望去,就见一道身影快速而稳健地立在那漩涡般的台阶,提起天青色的袍角,一步步拾级而上,一根黑色的绸缎随着他的步伐向后微微飘扬,而他的步伐意料之外的轻盈。 萧云翊眸中闪过惊异之色,短短时间内,他已将刚才的失控与失态调整完毕,埋藏在心底,他嘴角弯起一道没有温度的笑:“我今早刚闻王府接连遭遇贼人的噩耗,忧心不已,正想着此案了结亲自去王府探望世子,没想到转头在这里碰见了,还真是有缘。不过,见世子依旧英姿勃发,面色如常,想必昨夜贼人定未伤到世子分毫,云翊心中这就大安了。” 第598章 琉璃易碎(一) 夏侯轻在九思的搀扶下,一步步登上了钟楼的最高处,也走到了萧云翊的面前。 在看到他颈侧裹着的伤布时,萧云翊面露错愕,忧心道:“世子颈侧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还是受伤了?可严重否,需不需要小王通传太医为世子治伤?” “多谢六殿下关心,轻活得尚算平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夏侯轻没有心情同他虚与委蛇,径自走到宁姝身边弯下腰,将她妥帖地抱在怀中。 萧云翊眼眸深沉,挡住他的去路,淡笑道:“夏侯世子,你有伤在身,抱着姝儿恐会吃力,还是小王来吧。” 夏侯轻抱着宁姝的双手有多温柔,面对萧云焱的表情就有多冷漠:“让你来,再给你机会伤害她吗?” 虚假的表象被撕破,萧云焱沉下脸孔,冷笑道:“没错,我承认我刚才的举止的确吓到她了。不过我的所作所为,只是长久压抑的情难自禁,可是真正让她伤心的,难道不是你吗?那天晚上我都看到了,你留她一个人站在清冷的宫门外哭得那么伤心,那是从前与我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夏侯轻,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夏侯轻指尖一颤,玉白的脸上划过一片浓郁的痛意,可他终究没法开口为自己进行一句多余的解释。 将宁姝紧紧拥在怀中,他声音里是从所未有的凌厉:“让开。” 萧云翊以手按剑,亦是杀意初露:“若我今日就是不呢。” 九思率先拔剑出鞘,随着他一声暗号,王府侍卫迅速出现将萧云翊的亲随团团围住:“那就请六殿下看一看四周,试试我们南平王府到底几斤几两。” 萧云翊手臂青筋暴起,八尺高台,长空之下,他一身金黄铠甲猩红披风,与夏侯轻的天青罗衣相对而立,一浓烈如血,一冷淡如冰,无声间杀气迸溢。直至萧云翊的亲随斗胆小声劝说道:“皇后娘娘还在中宫等着您呢,殿下,我们还是先回吧……不急于一时。” 萧云翊狠狠闭上眼睛,亲随险些以为他要杀掉自己,却见他按在剑身上的手掌一寸寸松开,再睁开眼又是一派优容平易:“夏侯世子,小王有要事在身,就不多与世子叙旧了,改日一定有机会与世子把酒言欢。听说世子精通棋艺,不巧小王的棋艺也是颇受太傅们赞誉的,届时定要与世子好好切磋一番,看看到底谁输谁赢。” 沉重的铠甲一步步踏下木梯,随着他刺目的披风消失无影,钟楼上终于重归平静。夏侯轻低下头,静静地听着怀中宁姝急促的呼吸,似乎在昏睡的梦境里依然深陷在某种恐惧里。夏侯轻心口痛得深吸一口气,追寻着她的呼吸,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上,字字钻心。 “抱歉,让你独自冲锋陷阵,委屈了你。” “抱歉,我没有陪在你身边,没能帮到你。” “抱歉,我让你难过了。或许,这辈子我不该来京城,不让你遇到我,也就不会让你伤心。” 第599章 琉璃易碎(二) 钟楼之下,郁郁凉亭。 揉着昏沉的大脑,宁姝艰难地睁开眼睛,张开口半晌没能发出一点声音,直到温润的茶水送到她唇边一口一口咽下,这才逐渐恢复了清醒。 “连翘,子归?你们怎么来了?”宁姝沙哑着喉咙唤道。 见她醒过来,连翘惊喜地将空盏放到一边,可仔细一看她这副样子,眼泪都要下来了:“小姐,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昨天早上出门说得好好儿,奴婢准备了一桌子好吃的等你晚上回府用,结果一晚上都没等到你,奴婢担心得紧,就拉着子归一起跑到大理寺去问,大理寺说你去码头了,我们又跑到码头,码头的人说刚才失火了,有位相貌清秀的大人受了重伤,我们听描述还以为是你,又赶紧跑去医馆,一看才知道是谈少卿。我俩快把京城跑遍了,这才在路上遇到那个叫天问的小哥,向他打听后匆忙赶到这儿找到你。小姐,你怎么样?脸色这么难看,眼圈都黑了,不是奴婢说你,你这样也太不爱惜自己了!若是郡主在牢里知道你这样,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呢。你以为你是铁打的么?” 宁姝笑着抬手抹去她脸上的金豆子,安抚道:“你小姐我这不是好好儿地么,不过是查案着急了些,一宿没睡,再加上暑热,一时昏睡了过去。现下补了一觉这不是好多了么。放心,你家小姐我虽不是铁打的,但有句话说得好:祸害遗千年。这人间我还没祸害够呢,美食也没吃够,我的连翘小美人儿也没疼够呢。” 连翘被她逗得又笑又气:“小姐!你就嘴贫吧你,不理你了!” 宁姝捏捏她的鼻尖,笑着回头看着一旁静默地拿着帕子帮她拭去额头虚汗的子归,轻声道:“放心,我的好子归,我没事。” 子归鼻尖一酸,拉着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认真写道:“小姐,我再也不离开你。” 宁姝微笑着将她的手握紧掌心里,无限和煦:“好,我也再不离开你们。”她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你们来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其他人?” 子归无法作答,着急地拉扯连翘。 连翘傻乎乎道:“当然啦,这里当值的侍卫好多,我们进来的时候没有令牌,险些被侍卫拦在外头不让进来,直到有个什么什么管事的人经过门口,听到我们是小姐你的婢女,这才把我们放进来。” 宁姝咬了咬唇,欲言又止道:“我是说,除了那些侍卫宦臣外,还有没有其他人?当时我是自己一个人躺在凉亭里的吗,没有其他人抱我下来?” 在昏过去的那一刹那,她分明感觉到有人出现替她解了围,然后那个人用无比轻柔的力度将她妥帖地抱入怀中,在她耳边喃喃轻语,而且似乎还有潮湿的水滴顺着她的脸颊滑进她的颈里。那个人,特别像夏侯轻。 连翘眨着一双水润的大眼睛,茫然道:“你当时没在凉亭,我们是在钟楼上发现你的,就你一个人昏倒在角落里,我们喊了半天都没一点反应,然后子归赶忙将你背了下来,在凉亭里休息了许久。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说谁,不过当时除了我们,真的没有其他人了。” 第600章 琉璃易碎(三) “这样啊……”宁姝轻叹一口气,声音里铺满浓郁的失望。 连翘追问道:“小姐,怎么了?是要找什么重要的人吗?或许我们来的时候错过了,要不奴婢去找侍卫小哥们挨个帮小姐问一问?奴婢这就去!” 连翘行动力极强,牵起裙角就往外头跑,宁姝忙将她拉住,尴尬道:“没什么重要的人,就是你家小姐……梦里犯花痴了。好了好了,我已经休息好了,服侍你家小姐我起来吧。这里的问题都查完了,咱们去下一站。在这之前,先去找家酒楼饱餐一顿,好好儿祭一下我的五脏庙。” 连翘不疑有他,笑嘻嘻道:“好嘞,奴婢记着出皇陵向东三里就有一家你爱吃的店,老板娘的清蒸鱼一绝,咱们这就出发。” 宁姝含笑点头,被连翘跟子归当宝贝一样搀扶到大门口。在迈出皇陵大门后,她犹豫再三还是回过头向守门侍卫仔细询问,得到今天皇陵前后只有他们两波人来,六皇子有事匆匆先走了,连翘跟子归后脚跟前脚就到了,再没有其他人。 宁姝终于死心,道了一句多有打搅,掀起衣摆登上了马车,竹帘落下处是她长长的睫,将细细密密的落寞由眼底悉数藏到心中。 直到子归挥着马鞭,宁家马车彻底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一道身影这才无声地出现在门口:“你们做得很好,若是宁姑娘再回来追问,务必矢口我家世子爷从未来过,代我家世子谢过诸位。” 给皇陵侍卫们挨个打赏后,九思再度无声隐匿了踪迹。 子归赶着马车在街道上平稳行进着,连翘扒在窗口唉声叹气道:“哎,往日里这条街可热闹了,尤其是七月初七乞巧将至,满城的少女都要出来逛街采买漂亮的布匹、式样新奇的首饰还有新出的香粉胭脂什么的,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一股脑摆出来卖,街上那叫一个人来人往,水泄不通。就因着最近几桩案子,把大家伙儿都吓怕了,连商贩都见不到几个了……今年的乞巧节怕是热闹不起来了呢。” 宁姝双手托着下巴,打趣道:“怎么,我的小连翘惦记着乞巧节,怕节庆不热闹耽误了你遇见好郎君么?” 连翘臊了个大红脸:“小姐!你做什么拿我取笑,奴婢、奴婢才不要什么好郎君!奴婢就想陪着小姐你开开心心地过个乞巧节,毕竟……这是你十七岁生辰前最后一个乞巧节了……” 说着说着,连翘忍不住落寞下去,虽然她们都刻意不去提,好像只要不说有些事就可以当没发生,可谁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距离宁姝十七岁只剩下一月有余。 宁姝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颊道:“放心我的好连翘,这个七月初七是我十七岁前最后一个乞巧节没错,但我保证,绝对不是我今生过的最后一个。除非,你对你家小姐一点信任都没有。” “我当然是信的,我家小姐是谁啊,师从女诸葛,破案如有神,慧胜班婕妤,美艳赛貂蝉——”连翘的马屁才拍了一半,马车忽然剧烈颠簸起来,将连翘狠狠甩到了车厢的另一侧,跟宁姝撞在一处,让她受惊地大喊:“啊!!!子归!怎、怎么一回事!” 车厢外,子归死死地扯住手中缰绳这才控制住马匹,躲过一次来自前方的猛烈撞击,她张开嘴想提醒宁姝她们千万抓紧车门,别被甩下去,可是空荡荡的口中只能发出短促的“啊啊”声,代表着她内心的焦急。 连翘扒紧了车壁向外望去,一匹像是患了失心疯的马拉着一架拖车朝她们横冲直撞过来,被子归极力躲避,可是后面紧接着又是一辆! “小姐小心!” 第601章 琉璃易碎(四) 眼看着两匹马嘶鸣着即将撞到一起,宁姝跟连翘紧紧扒住车壁,前方那匹疯马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咴鸣,整个庞然大躯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连同后头的板车一起,发出震耳的轰鸣。 待到马车终于稳定,连翘捂住一颗险些吓傻的心手忙脚乱跳下马车,定睛一看,双手合十,直拜苍天:“哎哟妈的,这也太吓人了,还好有根绳子绊住了马蹄,不然今天咱们后果不堪设想。阿弥陀佛,真是苍天有眼。” 宁姝动了下心思道:“绳子?哪来的绳子?” 连翘四处张望半天:“不知道啊,兴许有人无意间落在这里的吧,刚好绊住了马蹄,间接救了咱们一命。”她后怕地抱住她家小姐的胳膊道,“小姐,前些天才有和瑞郡主被牛车冲撞暴毙,今天咱们又遇着疯马……奴婢好害怕啊。” 宁姝格外淡定,甚至还有闲心说笑:“意外之事京城每天都在发生,不过今天不巧被咱们遇见而已,好在有惊无险。况且,你小姐我十七岁生辰还未到,那个人等了那么多年,怎舍得前功尽弃?放心啦,别自己吓自己。” 途经的路人赶紧上前帮忙将那摔倒的疯马捆起,等候府衙处理,子归再三确认了宁姝跟连翘没事,上车继续赶路。 宁姝回头看了许久,也未在人群中探索到心中想的那个人,抿唇暗暗思忖:难道又是她多想了? 她不知道,在她们的马车走远后,才有另一架马车悄悄出现在拐角处,九思拎着两个被打晕的蒙面人扔到夏侯轻脚下:“世子爷,在附近逮到这两个杀手,刚才那两匹疯马就是他们做的。” 夏侯轻声音极冷:“鞭笞一百,找个机会把他们放走,我倒要看看谁想动她。” “是。”九思请命道,“宁姑娘已经行了五十丈了,咱们还继续跟着?” “走吧。”五脏六腑灼烧的痛意刺遍他的全身,让他后背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捏紧掌心将那些十倍百倍的痛一口一口默默吞下,微微勾起的唇畔却是无限柔意,“她一个人,我总是不能放心。小心些,她跟狐狸一样精,千万别被她发现了。” “到了到了,前头就是醉仙居。”连翘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看见醉仙居的招牌眼睛一亮,笑嘻嘻地把宁姝扶下车。 热情的小二立刻迎上来:“请进请进,贵客三位,上座有请!” 连翘豪气得很,按照宁姝的口味一口气点了八道热菜,四道冷盘,满满一大桌,主仆三人大快朵颐,宁姝一边享用一边向她们简述现在的案情,她并不知道就在楼上,与她相距不足一丈的地方,有个人食不知味,却甘之如饴地品尝着与她一样的美食,仿佛就同她坐在一起。 饱餐一顿后,宁姝放下银箸结账走人,案子进行到这里,就等徽墨把袁晚庭跟刘老三捉拿归案,再行审问,必能获得重要进展,时不我待。 子归先去驾车,宁姝跟连翘在大堂等着,忽听身后一个小二惊慌大喊:“手柄断了,热油!让开!前面快让开!” 宁姝一回头,就见小二捧着一锅断了手把的热油朝着大堂跌跌撞撞跑来,那热油呲呲地冒着烟。小二双手烫得通红,一旦他坚持不住,便是油洒人毁容。 一时间宾客们纷纷惊慌躲避,宁姝拉着连翘转身就跑,没成想一个宾客跑路时一脚踩中了连翘的裙摆,连带着宁姝一起跌倒。而与此同时,那小二再也捧不了那锅热油,手一松,朝着宁姝她们泼了过来。 宁姝下意识低头,抬起衣袖护在连翘脸上。就在那锅热油水花般即将泼过来时,一张桌子突然翻倒,恰恰挡在了宁姝她们前面,兜住了那锅热油,溅起的油花顺着桌腿流淌到地上,一片狼藉,有人被溅了一星半点,但幸好并未有一人被烫成重伤。 桌子完成了使命,砰一声坠在地上,大堂内店家、小二、宾客,所有人惊魂未定。 一个时辰之内连着两次意外,连翘吓得腿都软了,浑身直哆嗦,抬起头却见她家小姐短暂惊愕后竟弯起了眉眼。 “小姐,你怎么还有心情笑呢?”她家小姐莫不是吓傻了吧? 宁姝将连翘从地上拉起来,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裳,弯弯的眉眼中笑得神秘莫测,水光潋滟,一派天晴:“当然要笑,多有意思。” 第602章 琉璃易碎(五) 连翘完全被搞糊涂了:“小姐,你在说什么呀?” 宁姝忍俊不禁:“没什么,就是有个家伙,别扭得真可爱,让人好想捏一捏,再……”她说到一半,脸颊染上一层春色,脑中止不住遐想连篇,她轻咳几声拍拍脸,赶紧把话题岔过去,“咳咳,看,子归把马车驾来了,咱们上车吧。” 连翘瞧着大堂一片狼藉,满心后怕,忙起身道:“好,小姐你慢点儿,我扶你。” 主仆相携迈出醉仙居门槛时,宁姝抬头望天以手做扇摆了摆,朗声道:“这天可真是热极,若是在前头能遇着卖红糖冰粉的摊铺就好了,最好里头再拌甜脆爽口的瓜果,那解暑一定再好不过的,连翘,你说是不是?” 作为宁姝绝对拥簇的小连翘连连点头:“啊?对!小姐,你这么大声是说给奴婢听的么?” 宁姝故意向身后飘了一眼,勾唇道:“有么?就是随口感慨而已,想听的自会听,不想听的也不必在意。” 宁姝主仆走后,醉仙居二楼,绘着荷塘美人浣溪沙图案的屏风后,夏侯轻缓步走出,颇为无奈地轻叹一声:“她知道了。” 九思皱眉:“之前一直隐藏行迹,只是这盆油实在来得意外,若是不出手,两位姑娘定会被烫伤。宁姑娘又心细如发,被她一下子猜出来了,下面怎么办?” 夏侯轻唇畔溢出一抹纵容的苦笑:“刚才那话是故意讲与我听呢,能如何?继续跟着吧。”他默默捏紧指尖,“实在隐藏不下去时,也就唯有——” 连翘觉得她们连着两次意外后,运气跟掉了个个儿似的,突然好到爆炸,这不前脚小姐才说想吃红糖冰粉,走了没几步,拐角的地方就遇见了。然后小姐又嘀咕冰粉好吃是好吃,可是一下子吃多了倒有些甜腻,这时候要是有把鲜甜饱满的大莲子剥着吃,清甜爽口,必是极好的。果不其然,半条街后就见到了卖莲蓬的阿翁,担中莲蓬每一支都碧绿惹眼,还滚着冰凉凉的水珠,一瞧便让人心生欢喜。宁姝笑靥如花,命连翘买了一大捧,叠起袖子一颗一颗剥进掌心,最后一股脑全喂进连翘的嘴里。 连翘撑得肚子溜圆,连连叫饶:“吃不下了。小姐,刚吃过饭又喝了冰粉,现下又这么多莲子,再好吃奴婢也吃不下了,你饶了奴婢吧。再说,小姐你怎么不吃啊?” “吃不下就再吃最后一个,”宁姝捻着最后一颗雪白莲子塞进连翘嘴里,眼睛里有最美丽的白孔雀,飞过天际的长羽,“有些东西啊,不必吃进嘴里,光看着我便已足够欢喜。” 剥完了莲蓬,宁姝拭净手掀开竹帘道:“子归,前头卖文房四宝的地方停一下,我要买两根炭笔,破案没有它到底许多不便。” 子归点点头,又行了两条街后抵达文曲阁,也是东市最大的笔墨坊,宁姝以为不会有多少人,没想意料之外地多,且多是少女,一想才明白过来,不日就是乞巧节,无论是有钱富户还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谁人不想想在那日流光溢彩,占尽风头。虽说城里不太安定,可架不住适龄的女孩儿那颗花蕊欲绽的心,买布裁衣这些可以省,唯独一样不能省,那便是在乞巧节那天人人都要拿出一盏自己亲手制作的花灯放在乞巧大会上一同展览,评出最善思巧慧的那一位。就算评不上魁首也是不怕的,只要是那夜看对眼的男男女女,无需过多的言语,少女含羞递过去的花灯便说明了一切。不知多少女孩儿在一夜大放光彩,觅得如意郎君。 第603章 琉璃易碎(六) “小姐,买彩笺的人这样多,好看的图样都要被抢完了,咱们要不要也买一些回府备着,给小姐你参加乞巧节?”连翘垫起脚尖往里看,险些被人挤趴下。 宁姝一把抓住她,指了指攒动的人头:“你确定挤得进去?算了,就算买回来你小姐我也没时间做花灯,买两根炭笔走吧。” 连翘失望道:“那好吧……” 宁姝带着连翘穿过少女们莺红柳绿的裙摆,好容易买到炭笔又艰难挤出。她刚走出文曲阁,就见徽墨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终于找到你了!宁大小姐,不好了!事情不好了!” “别慌别慌,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宁姝忽然眉心一跳,生出不好的预感,“可是袁晚庭那里出了问题?” 徽墨满头大汗,沮丧得咬牙切齿:“我按照你的吩咐,立刻去捉拿袁晚庭归案,一路上也挺顺利,袁晚庭一句话没说老老实实就交代了罪情,承认石碑是他十年前做的手脚,但是没想到我刚把人押到大理寺,六皇子的人就把人强行带走了,还说此案交由他们处理,不需我们再多插手。” “那刘老三夫妇呢?” 徽墨一肚子气:“也在他们手上,这六皇子什么意思?是想与我们争功吗?利用完我们就一脚踹开,磨还没卸呢就着急杀驴了,这不是欺负人嘛!” 宁姝用力咬住手指,蹙眉深思,拉起徽墨便道:“走!跟我去找萧云翊!把人要回来!” 徽墨皱眉道:“可要是萧云翊不给怎么办?” 宁姝四下一看,马车总归行得太慢,她当即卸下车套,扶住马鞍身如纤月般跨上马背:“不给我也要把人带回来,徽墨、子归跟我走,连翘,剩下的交给你收拾了,驾!” 三匹骏马顶着头上炎炎烈日呼啸而过,马蹄铎铎敲响半座京城,而马背上的人目光坚定,任马蹄颠簸,没有一丝动摇。 唯有被落在后头的连翘悲愤跺脚:“小姐,小姐!为什么被丢下的总是我……” 皇城禁军自建立来,龙城、神武、羽林三卫三足鼎立,互相制衡,然随着历朝掌权人的更迭以及帝王们的偏好喜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时至今日羽林没落形同虚设,唯龙城、神武各握一方权柄。 而萧云翊所管辖的龙城卫大营,正设在皇宫以北十里处,与皇宫、午门位于一线,乃是皇宫外围最有利的保护屏障,其地位之扼要不言而喻,这也是萧云翊不惜以身犯险,以命为注,谋求掌印的原因。整个龙城卫上下三万余士兵,安札的大营连起来小山般绵延,遥遥望去便让人不由心头发憷。 “宁大小姐,咱们真的要进去啊?他们人多,咱们人少,进去以后一定要见机行事,犯不上为了案子吃大亏……哎,只怪这是在京城不是在我们云燕州,否则谁怕谁还不一定。” 徽墨还没下马就开始喋喋不休,啰嗦个不停,连子归都听的嫌烦翻起白眼,似乎在他跟他的好兄弟歙砚真是一家的。 宁姝半点不怯,勒住缰绳停在大营前,自报家门。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你家六殿下可在营中,告诉他我是宁姝,他自然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第604章 据理力争(一) 幸而宁姝这两个字是最好的招牌,士兵一听便了然地张望着她,想来早已对她跟京城公子哥儿们以及他家六皇子的轶事有所耳闻:“宁大小姐啊,行吧,你在这儿稍等片刻,我这就进去代为通禀。” 原以为至少要等上一时半刻,没想到很快萧云翊就亲自出来了,见到宁姝,他脸上先是迸出一抹欣喜,随即转化为浓郁的歉疚与克制。 “姝儿,你醒过来了,你是为了钟楼上的事来的吗?抱歉,当时的确是我失态了,吓到了你,纵使我有一千一万个情难自禁都没有资格那样对你,我回来后后悔莫及,不敢面对你。我思前想后还是该向你说声对不起,请你千万别记恨在心上。” 提及钟楼上的事,宁姝本能产生一股不快的排斥感,后退一步不想与他靠得太近,只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她无瑕与他计较那些浅薄的男女私情。 她神情决绝地摇头道:“我不是为了那件事来找你的,六殿下日理万机,诸事缠身,我便也不兜圈子了,案子还未查完,请殿下把袁晚庭跟刘老三夫妇交给臣女。” “是这件事啊,”萧云翊神情一变,目光示意身后亲卫走近,朝着宁姝和煦笑道,“我在皇陵已经同你说过,案子到现在已经基本水落石出,你这两日多有辛苦,剩下由我来收尾吧,放心,我不会抢夺你的功劳的。来人,备车马好生替我送姝儿回去。” 宁姝眉头深深皱起,子归跟徽墨不约而同上前,不让任何人触碰宁姝分毫。 隔着二人,宁姝容色极度坚决地与萧云翊对峙,朗声道:“我既然来,就不会轻易走。按照大越律典,刑案之事向来由刑部、大理寺二司接手处理,从没有军营插手的先例,且此案一开始便是皇后娘娘交由我来调查,如今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可疑人等,但他们的口供一概全无,作案动机半点不清,还有那几个孩子的下落更是糊里糊涂,你告诉我案子已经可以收尾,宁姝恕难从命。” 萧云翊无奈地低叹一口气,侧过身,抬手随意拍着大营外两尊自太祖时便立下的狴犴神像:“姝儿,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你应当比谁都懂。有些事没有必要追查得太紧,只要大体不错,解决了最根本的问题,那么细节到底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物证是你亲自找到的,作案过程也是你亲手捋清的,你身边的徽墨小哥也能证明,那袁晚庭一见到官兵便交代了所作所为,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现下最要紧的不就是赶快将此案结果公诸于众,以证母后清白,也让京城百姓消除恐惧吗?至于没找到的那些孩子,至多两日,严刑拷打之后必定能从那些贼人口中问出下落,姝儿,你就不要担心了。” 他态度摆明了不想宁姝再插手,可他越是如此,越激起了宁姝心中的疑虑,她握紧掌心据理力争。 “是,殿下说的很对,水至清则无鱼,事有轻重缓急,当以大局为重。若是在其他事上,宁姝无法置喙,但这个案子乃我亲自接手,仅凭眼下查出的线索,就一口断定是他们所为,实在太过草率。世上冤假错案,多少因此而起。若为了早日结案,而不慎冤枉了他们,宁姝纵使蒙上双眼,也无法直面自己的良心。殿下说案情已基本查明,那么他们交代自己的作案动机了吗?平白无故跟皇家为敌,陷害当朝皇后,他们哪来天大的胆量?若是殿下连臣女都说服不了,又如何去说服天下千万百姓!” 第605章 据理力争(二) 面对宁姝的重重逼问,萧云翊脸上的笑意冷了下来,他望着掌中狴犴凶狠张狂的獠牙,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回望宁姝:“我调查过,那袁晚庭乃是屡试不第的秀才,祖辈都是最低贱的泥瓦匠,考了多少年进士都一无所获,满腔愤懑乃至心理扭曲,本就不能用常理揣度,他的邻里们多次听到他酒后对朝廷提出不满的狂悖之词,买通刘老三夫妇行下此案也是说得通的。且那袁晚庭本身就是个书院夫子,丢失的第一个孩子钱冬宝就是他的学生。这种人最善蛊惑稚童之心,做下这一连串的案件再顺理成章不过。至于你要的画押口供,不出一个时辰我便能公诸于众,姝儿,你还有什么疑议吗?” 望着萧云翊彻底撕开的假面具,宁姝心底一凉,指甲用力嵌进肉里,难掩震惊与怒意:“殿下是准备屈打成招吗?” 看着宁姝脸上毫不掩饰的愤怒与失望,萧云翊心底最深处被刻意埋藏的地方不经意被刺痛了一下,曾经少年时两人同坐一根树枝望着夕阳诉说自己毕生梦想的画面如浮烟般飘到自己眼前。他下意识闭上眼睛,松开了掌下的狴犴,行到宁姝面前,强行剥开拦在前面的徽墨。 他深褐色讳莫如海,放低声音道:“姝儿,就算是为了国家太平,百姓安定,不要再节外生枝了。我可以承诺你,只要你不再触碰此案,我萧云翊以性命为约,保你母亲平安无事,可若是你冥顽不灵,定要抓着此案不放,那谁也无法保证结果会是怎样了,姝儿,你可懂我的意思?” 宁姝身体一震,惊愕地瞪大眼睛,几乎颤抖道:“你在用,我母亲的安危来警告我?” “不是警告,而是善意的劝说。姝儿你知道的,我可以冷漠地对待全天下人,唯独不忍心那样对你,否则我早就——”有些话他险些要脱口而出,可在关键处又强行按捺下去,他弯下腰,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到的声音道, “姝儿,不管你记不记得了,看在我们十二年的情谊上听我一句劝,此案到此为止,别查下去了,之后我会立刻安排你离开京城。你每在这里多留一天,就离不可知的危险更近一步。我无法告诉你太多,只能告诉你:这是一场横跨了二十五年精心布下的漩涡,我、你、夏侯轻、你的母亲、大长公主……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人手中的玩物,无论你想救谁,都注定是一场白费心力的陪葬。走吧,不要迟疑,趁现在情势最混乱之机,我会想办法帮你离开这里,待到局势稳定再把你接回来,当我的皇后。” 从大营出来,宁姝尤然陷在那阵无法言明的恐惧中,明明被夏天的风裹出一身热汗,却让她不由自主想拥住自己,好抵御一身彻骨的凉意。 徽墨明显察觉她的不对:“宁大小姐你怎么了?刚才萧云翊跟你说什么了?” 这时候还喋喋不休,子归生气地把他推到一边,用身体抱住她家小姐,千言万语无法出口,唯有一双盈水的目光诉说她的担忧。 靠在子归身边半晌,宁姝这才找回体内的温度,她摇摇头,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只是警告我不要再查下去罢了。” 徽墨迟疑道:“那……你准备怎么办?查不查了呢?” 宁姝回头望向身后那片如山海肃穆,刀剑冷光的营帐,又望一望前方一街之隔吵吵嚷嚷的人间烟火,最终闭上眼让自己沐着这世上最耀眼的太阳。 她说:“查!他们越是阻拦,越说明此案中还有许多的疑窦,萧云翊害怕了,皇后害怕了,而他们最害怕的背后,便是真相!若是用别人的血铺就母亲平安的路,那么……这样得来的平安,母亲也会嫌恶的吧。” 第606章 萍踪侠影(一) 徽墨挠头苦笑道:“可是人证都在他们手上,咱们下一步还怎么查啊?靠运气吗?” 宁姝静思片刻,唤徽墨、子归上马,待将大营甩在身后二里,四下无人处才放缓马蹄奔跑的速度,问道:“徽墨,你在捉拿袁晚庭的时候,有没有其他发现?” 徽墨道:“袁晚庭那家伙,家里破墙破院家徒四壁,除了一院子受惊的小孩子们,就是满屋的酒气,我们找半天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我上门捉拿他的时候,他倒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你们来啦,不麻烦你们动刀,我跟你们走,只是我这屋子穷归穷,一堆子书倒还值几个铜板,别给我翻乱了,老子回来还要卖钱换酒喝。感觉,他好像早知道我们要来抓他。” 宁姝补充道:“早知道会被抓,却没有跑?” 徽墨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这个人整天神神叨叨,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脑子在想什么。我押着去大理寺的路上他还笑,我就冲他:都要吃牢饭了,你笑个屁啊?他笑得更嚣张了,说大理寺的牢饭听说口味不错,可惜就算吃牢饭,怕也吃不到这一家。我后来一想,他就像早料到会被萧云翊半道劫走一样,见鬼了!别说他是个教书的夫子了,说他是太平桥下摆摊的算命先生,更可信些。” 宁姝眉心一动,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黏在她秀丽的脸颊上,她抬手随意擦了擦道:“这样说来,他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一切,却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等着……这个人绝不是屡试不第怨愤报复那么简单,走,我们回傲霜书院仔细看一看!” 徽墨拉着张苦瓜脸:“啊~~又要走啊,我午膳还没吃呢!” 宁姝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包好的肉饼扔过去:“诺,给你准备好了。” “哇,宁大小姐你太够意思了,真香!等等,等等,你让我吃完再走啊,一边赶路一边吃东西噎死怎么办啊,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哎……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儿,我快闭着眼睛都能摸清哪儿是哪儿了。” 无论徽墨情愿还是不情愿,哀怨还是悲伤,他们再度来到了傲霜书院门前,里面学童们自是都慌张回家了,经过官差们的仔细搜查,书院大门敞开,里头不值钱的破烂们四分五裂,酒坛碎片更是散落一地,走路都要小心,想来连小偷都没有光顾的兴致。宁姝几人小心翼翼的避开满地狼藉,推开袁晚庭的书房兼起居室,他那些等着换酒的宝贝书籍们倒是没丢,不过每本都被翻过的样子,散散落落地丢在地上,无人问津。 宁姝将地上书本挨个翻阅过去,发现都只是些市面上常见的四书五经,传记话本类,连本名家典籍著作孤本都没见着,实在看不出特殊之处。 徽墨:“那些文房四宝我挨个儿检查过了,都没发现问题。” 子归亦捧着书本摇头。 宁姝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不该是这样……” 就在宁姝呢喃自语时,徽墨目光一错,忽然朝身后大喊道:“谁?!” 第607章 萍踪侠影(二) “谁?出来!”徽墨手比眼快,声音未落,已经手成擒拿之势飞身而去,门后那道矮小的身影受惊动物般立刻夺门而出。 “是个孩子?”宁姝惊愕地望向那道小小的胖乎乎的背影,尤其是他腰带上还别着一把木质的弹弓,无形中跟脑海中某个影像重叠,“钱冬宝?!徽墨快追!” “放心,包在小爷身上!”徽墨二话不说,早就追了上去,帅气地一抹头发,饿虎扑食般朝着小胖子扑了过去,“小胖子乖乖,识相的赶紧主动送到我手心来。” 他正欲秀秀拳脚,大肆招摇一番,没想到他刚追出小巷,他的目标已经被人绑成一颗小肉团扔在巷子口,四脚朝天哭唧唧。 他怨怼道:“啧,什么人啊,影响小爷我展露英姿的机会。” 宁姝朝着空无一人的巷尾远远望去一眼,含笑道:“这个人可能不太好惹,劝你声音小点儿,否则将来可能吃不了兜着走。好了,别贫嘴了,把小家伙带回来吧。” 不知为何,徽墨后背凭空窜上一股凉意,多年来保命的秘诀让他赶紧闭上嘴巴,乖乖地提溜着小胖子回到书院。 给小胖子解完绑后,小胖子咻一下窜到了院中那棵大槐树后头,怯生生地望着他们。 徽墨又要去逮他,被宁姝拦下。宁姝曲下膝盖,保持与他平视的高度,和声细语道:“你叫钱冬宝对吗?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天你都去哪儿了?你母亲在家里特别特别想念你,你爹爹顶着烈日在外面张贴你的画像,天天都在找你。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钱冬宝抱在槐树后头,胖乎乎的小手抠进树皮里,低声道:“我,我知道他们都很想我,可是,我还不能回去……” “为什么?可是袁夫子跟你说了什么?你一直躲在书院附近吗?” 小胖子低着头,满脸纠结地不说话。 宁姝不气馁,继续问:“他让你躲起来到底有什么事?除了你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孩子?王小胜、赵勉儿、苓儿,这些孩子你认得吗?” 小胖子还是不吭声。 徽墨暴躁起来:“小胖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咱们这两天险些把京城掀起来,连觉都不睡,饭都不吃,就为了救你们这几个小屁孩。你们倒好,傻乎乎地替恶人卖命,小心被坑死知不知道?” 钱冬宝急起来,昂着脖子大声道:“夫子没有坑我们!夫子是好人!不准你乱说!” “嘿!个小屁孩,袁晚庭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你们洗脑成这样?”徽墨气得不行,撸起袖子就想冲过去给这小子一顿狠揍,把他揍清醒。 宁姝狠瞪他一眼,让他先到一边去,而后想了一下,换了一种问话的方式:“冬宝,我问过你的同学们,包括你的母亲,他们都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既然出现在这里,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是不是你的袁夫子料到我们会来,所以让你带句话给我们?” 相比徽墨而言,宁姝实在是个大好人,钱冬宝点点头道:“是,的确是夫子让我在这儿等你们的,他说他这两天肯定会被抓,除了官差外一定会有其他人到这里找他,他让我守在附近仔细看好了,如果遇到你们要我给你们两样东西。” 小胖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用纸包的东西,远远地丢到宁姝面前,宁姝一把抓住解开纸包,里头正是又一块银锭,再将那张宣纸抹平,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谜底为何,请君作答,自此刻起十二时辰为期,一日给不出谜底,便于午门还你们一具稚童尸体,至七日后全部死绝,天择十五活死人袁晚庭上。” 第608章 萍踪侠影(三) 短短一句话,看得徽墨惊恐失措,头皮发麻:“这是什么东西!!!小胖子你们——” 他还未惊叫完毕,小胖子忽然撒丫子又跑了。这次大门被关得紧紧的,又有徽墨几个拦在前面,他自知逃不出去,所幸一股脑钻进了屋子里。 徽墨都被气笑了道:“嘿!好你个小胖子,还想跑呢?里头就两个房间,看你能跑哪里去,识相的赶紧麻溜儿给我出来,否则被我逮到了,这次肯定给你屁股揍开花!” 屋子里发出两声窸窣声响,愣是没见人影,看样子小家伙准备负隅顽抗到底了。徽墨半点不客气,招呼上子归,两人撸了袖子就去逮人。徽墨在屋前,子归绕过去堵在屋后。 两个大人对付一个小孩子,这种以大欺小的事儿,宁姝表示也太厚脸皮,于是撸起袖子也进去帮忙。 袁晚庭简直穷得令人发指,全部家当就眼前这间破屋,里头所有破烂加起来怕都换不到五两银子,不过地方倒还算宽敞,进去后一块空荡的厅堂,别无他物,唯正中央摆着十几副破桌子烂板凳,想来是正式的书堂,只是并不常用,唯有冬日实在冻得受不了时,把小猴子们赶进来取取暖。好歹从人家手里骗来了束脩,教不了几个字,总不至于把孩子们冻出病来没法交代。 书堂后面就是袁晚庭的书房兼起居室了,正是宁姝他们刚才搜过的地方,里头一张小柜,几个书架,靠窗户底下的木床连张床幔都挂不起,里头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酒气。起居室旁边还有个放杂物的小屋,里头一条腿的板凳,豁了口的木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比收破烂的乞丐家都不如,散发着熏人的气味。大抵袁晚庭自己都知晓臭不可闻,不堪入眼,所以特意用一架屏风挡在前面做门,移开屏风迈进去才能领略这屋内曼妙的风采。 钱冬宝就算再灵活,可终究是个小屁孩,三个大人追在后面很快就捕捉到他奋力向前迈动的小短腿儿,跟哼哧哼哧的喘气声儿。听到他们跟来的声音,钱冬宝更急了,一溜烟穿过书堂躲进袁晚庭的起居室。 宁姝他们笑了一下,也跟了进去,就听到屏风推动的声音,小胖子一溜烟儿没了。徽墨乐不可支地把屏风重新推开,迈进杂物室里,笑道:“喂,小胖子你当我们三个是吃素的吗?你屏风门儿都没拉好,还留一条缝呢,真是掩耳盗铃。让我找找,你躲哪个破木桶里还是麻袋里了?” 他定睛一看,在那堆横七竖八的麻袋里发现了灰色隆起的一角,像个肥硕的小屁股隆起的弧度:“哟,在这儿!我找到啦!” 他一巴掌用力拍过去,没想到咚地一声竟似拍到了一个瓜,他脸色一变将那块布扯起来,这才发现,并不是钱冬宝,而是他刻意用同他裤子一样颜色的布料包住一个大西瓜,放在那里金蝉脱壳。 徽墨脸色一变,也顾不得脏,立即在杂物间里翻江倒海,连一只巴掌大的碗都不放过,宁姝也跟着一起找,两个将杂物室每一个角角落落都翻完后又跑出来,将袁晚庭的起居室翻了个底朝天,连床底都差点掀过来,可是一无所获。 徽墨这时脸色才终于彻底变了,满脸震惊:“怎么可能!人怎么会没了!” 宁姝大喊道:“子归!” 子归匆匆从屋外进来,愕然摇头。她一直守在屋后,紧盯着每一扇窗户,就是为了防止那小胖子从窗户翻出去。可是即便如此严防死守,还是丢失了钱冬宝的踪迹。 徽墨百思不得其解,蹲在地上把脑袋挠成了鸡窝:“怎么会这样!我真的真的真的亲眼看到钱冬宝跑进来的,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杂物室里一个窗户都没有,不可能凭空消失,可起居室也翻遍了,子归就守着起居室的窗下!前后里外所有路都堵死了,就算这孩子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好歹在屋顶或地上挖出一个洞啊,可他们蹲在地上一寸寸地皮掀过,愣是什么都没发现。 这一幕就连身经百战如宁姝,也愕然愣在那处。 第609章 萍踪侠影(四) “邪性!”将整个傲霜书院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都来回翻过不下三遍,徽墨整个人都要魔怔了,“我就觉得那袁晚庭一身邪性,神神叨叨儿的,他哄骗的那几个孩子也被他传染得一身邪性。” 宁姝无奈叹道:“徽墨……” 徽墨哭唧唧道:“我知道,你想说这人间没有鬼怪妖魔,可是不还有南疆巫师什么的?这些人最善使巫术了,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人迷惑了。你说会不会咱们迈进傲霜书院的时候就被下了巫术?什么钱冬宝,咱们就根本没见到这个人,也没见到他跑进屋子里,我们一直在找的根本就是一个幻觉,这样我才能说服自己刚才看到那一幕,不然我头都要炸了。” 徽墨苦逼地嘤嘤嘤,望向宁姝求安慰,宁姝一直低着头仔细地端详那两块前后出现的银锭,压根没工夫搭理他,他又楚楚可怜地望向子归,收获子归毫不掩饰的白眼一枚。 “好歹是自家小叔子,连个安慰都不给,真是冷酷无情……哎哟喂!”然后果然开心地被揍了。 宁姝摆摆手道:“别闹了,过来看看这两枚银锭有什么不同吗?” “怎么了?我来瞧瞧。”徽墨停止了调皮,从宁姝手里接过那两枚银锭放在左右手掂量半天,奇怪道,“上头刻的字儿都是天择十五,大成宝庆,十年前同一批的,重量差不多,手感上也觉出什么差别啊。” 他把两个银锭子举到太阳底下扬起头来仔细瞧,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数道黑影突然从屋脊后刷刷飞出,刀光剑影织网般朝着他们盖了下来。 几人吓了一大跳,赶紧做出防守姿态,可对方人数足有双倍之多,子归、徽墨两人软鞭长剑勉励抵抗将宁姝护在身后。 然而敌多我少,敌强我弱,这些人每一个身手都敏捷狠辣,招招都直攻他们的弱点,很快他们二人便落入下风。子归满眼焦急望向宁姝,徽墨横剑挡住当胸一击,忍着胸口翻涌的血腥,嘶声道:“宁大小姐,你——先走!” 然而六把血刃早就将他们围成了瓮中之鳖,就算肋下生翼也寻不到逃脱升天的可能,眼看着子归手臂被划伤一道分神之时,一名杀手眼中迸出凶芒双手握刀朝着宁姝狠狠砍了下去。 那一刻心跳暂停,也呼吸也骤止,宁姝那双溢满清波的瞳孔缩成一枚小小的黑星,那黑星之中,是一把泛着血光的刀刃瞄准她的额顶,却在即将将她一分为二时手臂不知为何晃动了一下,擦着她的发丝斩断了空气。 只在半空中飞下她一缕水缎似的发。 那短短的一瞬,似乎连一弹指的时间都不足,却让宁姝向后连退数步朝着徽墨大喊道:“徽墨别管我!他们想抢的是银锭!” 可是到底迟了一步,徽墨正冲过来救她之势,情急之中无意露出了明显破绽,后心被杀手一掌重击,而后从他怀中取走了银锭。这些人目标达成再不恋战,鬼影般不约而同离开了这里,只留一地狼藉。 第610章 萍踪侠影(五) “你们伤势怎么样?”宁姝焦急问道。 子归后背贴在槐树上,示意自己只是手臂被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没有大碍,徽墨也摇头,自责道:“这些人的武功远在我之上,是我太没用了,如果世子跟老大他们在,一定不会让这帮小贼得逞。” 他郁闷地长叹一口气,讷讷道:“我们现在怎么办?银子丢了,小胖子也丢了,这案子还怎么查下去呢,难不成再去龙城卫要一次人?或者,我易容混进大营去见一见袁晚庭?” 宁姝背过身撕开一条里衣帮子归裹住伤口,摇头道:“不会那么容易的,尤其我们才去要过人,萧云翊必会加强警惕。” 几人一时头痛无语,纠结下一步是接着找那几个孩子,还是查袁晚庭的底细。那几个孩子先不提了,滑不留手,明知袁晚庭明日要用他们的命惊吓世人,愣是甘为傀儡。那个袁晚庭更是藏在京城里十年都没露出马脚,查起来难度也不小。纠结之中,就听院外遥遥传出打斗的声音。三人互看一眼,立刻推门向外寻去,然后就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归剑入鞘,拿着什么东西独自从巷尾朝他们走来。他们眼睛一下就亮了。 “老大!” “九思!” 从巷尾走来的正是九思,还是那身一板一眼的银灰色侍卫服,不怒不笑,脸上还溅着几点新鲜的血珠,见着宁姝他们淡淡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将手里两块染血的银锭用袖口擦干净扔到徽墨怀里,只说了一句:“宁姑娘多加小心。”转身就走了。 徽墨的快乐又找回来了:“老大,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晓得,世子爷呢,在府里还是在附近?你好歹多说两句啊!” 九思回头道:“说什么?夸你有多废物,这么点东西也护不住吗?等事情了结,回云燕州所有训练重头来过。” “……”说好的兄弟情一地稀碎,徽墨闭上嘴再不说话,默默送别他远去。兄弟情什么可能从来没存在过,一直都是他脑中的幻影。 宁姝不由自主向前追了几步,想看一看某一个人,哪怕只是一张侧脸一个背影,可是她还未走到巷尾,马蹄拖着车轮的鼓鼓声已经飞速离去。 啧,这个人是准备玩躲猫猫上瘾了么?谁惯的他?好吧,可能是天底下万千少女一起惯的,包括她自己。待到尘埃落定,她必要好好给他上一课,题目就叫——夫道。 宁姝腹诽完毕,收回了脚步,回到傲霜书院门槛前。徽墨正拿着那两块银锭仔细打量,实在好奇:“嘶,你们说这两块银锭子有什么奇特之处啊,为什么那些人青天白日就敢来明抢?” 宁姝亦是蹙紧了眉半晌没说话,然后一把将银锭子拿回来,奔到墙角捡起块稍大的石头,举手抬高,毫不客气地将一块银锭砸成了两半。细细端详截面没发现问题,宁姝二话没说,提起大石块继续朝第二块使劲儿砸下去。 “哎,你干嘛?这可是证物,就这么砸碎……瞎!”徽墨大惊失色,刚准备阻拦,却在看到砸开的银锭中心露出的那块异常深灰色时,吓了一大跳,“这颜色不对劲。” 他上前一摸,惊道:“怎么是铅块,这块是——假的?!” 将石块扔到一边,宁姝捡起另一半碎锭,目光如炬道:“准确地说,这块银锭子用了三种材料,外面这层是白银不错,中间则包了白铜与铅块,几种配比十分精妙,单从外观重量上根本无法察觉异常。” “那你怎么猜出有问题的?” 细密的汗珠凝成水滴打湿她鬓角柔软的碎发,爬满她细白的颈,她根本没工夫去擦,笃定道:“直觉。一,两块银锭,一块是昨天晚上子墨琴心他们火中匿身后刻意留下的,第二块是刚才钱冬宝亲手交给我们的。如果两枚一模一样,今天钱冬宝根本不必冒险出现,替袁晚庭将第二块转交给我们,所以,这两块银锭其中必有差别。 第二,就是黑衣人的举动,我们昨晚就拿到了第一块,黑衣人们却引而不发,直到我们今天拿到了第二块才按捺不住,若其中没有问题,我这些年大大小小几十个案子算是白查了!” 听完她分析,徽墨子归恍然大悟,然而宁姝还未说完,她抬起头灼灼地望着他们,眼眸亮得吓人:“我可能知道袁晚庭的作案动机了。” 子归好奇地凑近,徽墨求知欲被完全勾起来,瞪大眼睛:“是什么?” “我还不能说,现在我们要赶往大理寺跟刑部,将当年赵明贞的案子相关东西全都找出来,若是迟一步,可能全都要毁于一旦!快!” 第611章 萍踪侠影(六) 大越历来重案要案所载档案在刑部、大理寺各有载册,然侧重各有不同,刑部主要记载详细作案过程以及判书等,而各种证词、证物等多由大理寺保管。他们大汗淋漓一路疾奔,仿佛在跟一只无形的手在拉扯,在争夺,在对抗,一路上没敢有一瞬停歇,没想到赶到大理寺的时候还是迟了一步。 “快来人啊!走水了,走水了!库房走水了!” “那儿怎么着火了?那是堆放陈年案宗跟判书的地方!快快快,救火啊!” 胸口急喘还未平息,宁姝抬起头眼前滚滚浓烟,外墙上刷着的“库房重地,严防死守”八个大字显得格外可笑。 她轻叹一声,疲惫道:“还是没来得及。” 徽墨挤到前面反复问了几遍,回来懊丧道:“我问过了,当年那起案子大堆证词、画押以及赵明贞自杀前的认罪书都被锁在这间库房里,看这火势应该没用了。” 宁姝苦笑道:“还好我们有先见之明先明,一早从刑部借来了部分卷宗,不然那里的档案库也得遭殃。没办法了,我们先去把早上我没看完的另一半卷宗翻完再说吧。” 三人无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抱着最后那几捆宝贝卷册翻来覆去,钻坚研微,恨不得从那些泛黄的字眼里榨干每一个细节。此时,距离他们着手这个案件已满十七个时辰,眼看着白天到夜晚再到白天,现在又将见证下一场日暮。 与寻常来说,这意味着一天的辛勤劳作走到结尾,抹一把汗水扛着锄头终于可以回家好好歇歇,喝上一碗水再享一顿饱餐,然后躺在竹椅上打着蒲扇赏月乘凉,笑呵呵地看孩儿们孙儿们赤着脚院中追逐玩耍,人间至味是清欢。 可对于他们来说,每一梭流逝的时间都是绷在心弦的箭,每一场日暮都意味着更大的慌张与随时可能到来的意外。谁也不知道明日的哪个时刻,午门之外,哪个孩子的尸首会突然出现算作给他们的见面礼。 哪怕嘴再硬,也不能掩盖徽墨累得够呛的事实,他抱着一本册子刚看没两行,就两眼泛花打起瞌睡来,半昏半醒间他听到宁姝讲话。 “这把火虽然烧毁了所有证物,不过,也侧面印证了我的猜测——” 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瞪大眼睛仔细听。 宁姝捧起面前的卷册,卷册中那些艰涩的字眼从她唇齿间逐一滚落,将尘封往事缓缓道来:“天择八年,户部侍郎赵明贞性情狂傲,目中无人,广受诟病谪守汉江,任府尹一职,任职期间不思悔改,反愈加张狂,徇私舞弊,贪墨银钱无数,骄奢淫逸不足为谈,竟暗中效仿古孟尝君广纳门客三千,欲圈地为王,使天下为惊。而此三千门客中有一名为袁天望者,屡试不第,自恨怀才不遇,遂前往汉江府自投赵门,成其门下走狗,屡献奸计博其信也,渐为赵左右手耳。天则十五,赵恶行现于天下,不胜惶恐,自戕而亡,袁天望狡行匿之终为百姓擒杀,不辨面目。” 徽墨惊道:“你是说,这个袁天望就是如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袁晚庭?” 宁姝合上卷册,沉静颔首,她指尖微微发抖着,却字字沉重,力有千钧:“是,我一直在想这一系列的作案,这两块莫名其妙的银锭子,疯疯癫癫不怕死的教书先生,萧云翊突然转折讳莫如深的态度,还有那些在我们眼前出现又诡异消失的孩子,这些看似一团乱麻的线索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在我亲眼见证刚才那场大火时,突然全部串联在一起,得到了印证:他们跟十年前畏罪自杀的赵明贞全都有莫大的关联。今天的袁晚庭,正是当年的袁天望,他横跨十年布下做这起案件只有一个目的——为赵明贞洗冤! 因为当年那个受尽万民唾骂,为世人所不齿的赵姓‘狗官’,蒙受了这世上最大的冤屈!” 第612章 我以我血(一) 徽墨下意识站起来反驳,脑袋撞到了马车顶上都没顾上揉:“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可是说到一半他自己也茫然了,因为各种线索早已无形间指向了这个猜测。 宁姝抬起手安静地倒了一盏茶,透明的水流落进雨过天青色的茶盏里,在水面激起一串久久无法平静的涟漪。她微凉手指在茶水里蘸了蘸,深色的案面上她指尖过处,留下一个个标记符号。 “我开始怀疑是从昨晚码头那场大火开始。一般来说,连环案的凶手会有两种行为模式,一是初次作案一击即中,内心得到莫大满足,且认定这种作案方式十分安全,于是后期便依此模式犯下一个又一个案件;二是循序渐进式,在一次又一次的作案中凶手心理愈加扭曲张狂,为寻求更大的刺激,他一步步突破原有底限,采取更丧心病狂的作案方法制造更大的惶恐,也吸引更多的眼球。但是这起连环案却与两者截然不同。你发现了吗?前四个孩子全都是悄无声息地失踪后,才被亲人们后知后觉。唯有最后一案,少原、琴心、子墨三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在我们数百人眼前上演了一出火场逃生,大变活人的招数,引起了全城轰动。他就不怕这样大的动作,那些孩子万一出了意外没有成功,又或者不慎留下把柄反前功尽弃吗? 这样突兀又冒险的作案方式,会不会是因为他必须这样做,想要通过它传达给我什么呢?当时我这样想着,不过也仅是猜测。直到下午我又一次见证小胖子钱冬宝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化成了烟,仿佛又一场新鲜的大变活人,只是借来障眼的道具略有不同。一次可能是我多想,那接连两次就让我不得不加以深思了。” 她抬起头望向徽墨:“你还记得你晨间吃面的时候同我说过的吗?饥荒事发,陛下震惊不已,立派六部赈灾,并将那二十万新铸官银运往汉江府解救燃眉之急,然刚至汉江府库,还未来得及花出去一锭,第二天一早全部诡异消失。那不正是另一种方式的‘大变活人’吗?他一直再以这种方式提醒我们呀。” “可是,大家都说他是监守自盗!而且当年他畏罪自杀后留下一大堆贪墨账簿,每一份都有他亲笔签名画押,他死后大家也在他床底下的地窖里找到一半脏银啦。” 宁姝的目光风一样飘在手边那两锭被她砸碎的银子,低声道:“如果,从来都没有二十万救灾银,只有十万两呢?” “没,没有?” 宁姝沉沉点头:“是,从来都没有。” 徽墨整个惊住了,嘴巴像是被人强行塞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他为什么要认罪?还主动签字画押?他难道疯了吗?还是被谁威胁了?我的天,我的天呐!”他感觉自己脑子要炸开来,实在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第613章 我的我血(二) “什么?派去的人全都死光了?” 国舅府,当朝国舅爷阮正威一块砚台狠狠砸在侍卫的脸上:“废物!我曹家真是白养了你们一群废物!六个人去抢两块银锭子都抢不来,反被人拿了把柄,我要你们何用,焉何不去死!” 侍卫连连叩首,眼睛发红:“国舅恕罪,本来他们已经要成功了,实在不想那夏侯轻竟如此爱管闲事,竟半路杀出,全然不顾兄弟们身上佩着的内宫腰牌,当场斩尽杀绝抢走了银锭,尸体直接曝尸荒野。奴才去给兄弟们收尸时,实在于心不忍,他们死得太惨了……” 曹正威厌烦地皱紧了眉,头痛地扶额撑在书案上:“宁家那个丫头我早有耳闻,一旦给她拿到了银锭了,那当年的秘密再瞒不住了,又有夏侯轻那个狂逆之子给她撑腰,我曹家怕是要惹一身骚。” “只怪一开始太过大意,全然没想到什么稚童失踪,皇陵妖碑,竟都是那袁天望的障眼法,醉翁之意不在酒,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直指背后的我们!更可气的是,为早日助皇后娘娘脱困,咱们竟还帮着大理寺到处张贴悬赏,将那案子的声势越捧越大,简直——简直气煞我也!” 他怒到极处,一掌拍在扶手上,没把黄花梨的扶手拍断,反差点把自己气栽过去。一道年轻些的身影优哉游哉地走过来,将他扶稳,笑着安抚道:“父亲何须如此动怒,没弄死那狗胆的袁天望,反气伤自己那可就不美了。” 望着自己最器重,也是他膝下最机灵的次子,曹正威叹道:“为父怕的不是气伤,而是一朝事情败露,那就不只是背后遭人戳脊梁骨那么简单,届时我整个曹家都将满门倾覆啊!” 曹化雨下起来,一打扇子吊儿郎当地岔腿坐在太师椅上,眯眼笑道:“父亲怕什么?事情尚不到最严重的地步不是吗?皇后跟六皇子肯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否则六皇子也不会在察觉到问题后立刻将那袁天望扣下,又派人与我们通气。如今大理寺府库被我们烧了,里头那些账簿卷宗证物什么的全都化成了灰,账簿上的问题还有谁能发现?就算他们想翻案也得有证据啊。我就不信了,就凭两块银锭子就能掀起什么风浪,咱们大可一口咬定那两块银锭乃他们伪造。 况且,袁天望现在可在牢里呢,当年的赵明贞能‘畏罪自杀’,那么今日的袁晚庭屡犯重案,陷害当朝国母,被抓后不胜惶恐,也走上赵明贞的老路,于情于理又有什么说不通的呢?我就不信了,难道他袁天望死后还能在地府里爬出来继续指使那帮小崽子跟咱们做对?” 他年纪很轻,从五官看面向一团柔和,可正因如此,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反更让人毛骨悚然。就连曹正威也不由侧颜看他,沉思之后,拍拍他的肩道:“我的雨儿,为父跟你姑姑果然没有看错你。跟你比起来倒是为父老了,失了当年的决断,那就依此行事,切记务必斩草除根,断不可再留下任何把柄,有必要的话那几个孩子一并铲除,否则后患无穷。” 曹化雨扇子一合,笑嘻嘻起身:“父亲放心,儿子必不教您失望。敢危及我曹家者,儿子必要他后悔活在这人世上。” 第614章 我以我血(三) 马车里,徽墨长久的震撼着:“如果赵明贞真的是被冤死的,那么……那么……” 那么他十年来所有的痛恨不是恨错了人?汉江府无数百姓的唾骂不是倾注错了对象?那些死后都要将他的尸首脱出来鞭尸,割下头颅还不够,连他家满门全都杀死,一个活口不留的行为,又算什么呢? 徽墨脑中一团乱麻,简直无法组织自己的语言,一个念头忽然在他脑中闪过,让他双手撑在案上,大声嚷嚷道:“不好!怪不得萧云翊要急着把袁晚庭扣走,他根本不是想破案,而是想——杀人灭口!我们赶快去龙城卫要人啊!我这就发响箭通知世子爷,让他带领王府所有的兄弟一起去对峙!” 他焦急地转身,想赶紧策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去龙城卫大营,去挽回下一个即将到来的错误,可是还没等他走出去,手臂被宁姝握住。 “冷静!现下陛下病重,根本没有能力关心朝政,宫中大部分势力尽在皇后掌握,你南平王府或许在云燕州独占鳌头,可是徽墨,这是京城,有着六万龙城卫的京城。如果你让你家世子仅凭一人之力与皇后抗衡,不仅救不了袁晚庭,更是将你家世子爷一并推入火坑。现如今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唯有借助另一股力量!”宁姝咬住嘴唇,用力到几乎咬破,无数个念头同时在她脑中迸发着,催促着她最快的时间权衡利弊,做出最佳的决定。 “什么力量?” 宁姝目光锐利,瞬间有了决断:“四皇子萧云夙!” “你在开什么玩笑?萧云夙那个神经病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而且他跟我家世子爷一直就不对付,怎么会轻易听我们的呢?” “他会的,”宁姝目光坚毅,十分笃定,“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可现在也唯有他有那个能力,也最适合与皇后正面抗争。徽墨,我要你立刻找到天问,让他想办法把这个案子的前因传到萧云夙的耳朵里,就算他猜出是我们泄露的消息,只要他还有那个野心,想要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那么他就一定不会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将曹家跟萧云翊一举扳倒!这是他的机会,同时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快去!” 徽墨马上跳下马车,解下车套跃上马车,正欲出发,又回头忧心道:“我要是走了,那你们俩怎么办?万一再有杀手偷袭呢?” 宁姝大声道:“放心,我自有办法,不要迟疑,快走!” “好!你们务必小心!”徽墨再不耽搁,拉紧缰绳将身影融入了天际赤金的余晖之中。 马车中,宁姝合上双目在心中不断默默祈祷,祈祷老天爷你最起码睁开一次眼睛,只要一次,一次,别让这人间看不到半点公道正义。 可是。 天道终究无情。 宁姝跟子归从酉时等到了戌时,从傍晚等到了天黑,等回了徽墨双眼通红,盈着热泪。他浑身颤抖着从马背上爬下来,走到宁姝面前:“我们还是……迟了一步,等到萧云夙带人去大营抢人的时候,袁晚庭已经死了,龙城卫给出的死因是畏罪自杀,一根裤腰带搭在房梁上了结了他的性命,跟当年,赵明贞的死因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死状,这算什么?一记回给他们最响亮也最嘲讽的耳光。 第615章 我以我血(四) “从萧云翊把人抢走,我们就注定失去了先机。” 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一番挣扎终究拜倒在命运的无情之下。说不清的情绪在胸口激荡,让宁姝眼角止不住发红,眼中也无声蓄起了水波。 层层叠叠的愧疚压垮了徽墨的肩膀,他蹲在地上抱住头说:“明明早在我上门抓的时候,他已经预示到等待他的结局会是什么,当时他为什么不逃呢!为什么不逃!你说,要是当时找上门的时候没有急着抓他,而是多问问他,多听他说几句话,会不会结果就截然不同了,他也就不必死了……都怪我太鲁莽!为什么不长长脑子,不长长脑子!” 宁姝深吸一口气走到徽墨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徽墨,不要自责,不是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错,更不是你的错。因为他是,主动求死啊。” 徽墨低垂着头望着脚下沉默的土地,一滴一滴水珠顺着他的下巴将它们无声浸润,他用力抹了把脸道:“宁大小姐,你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么它看待万物不应该是一视同仁,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吗?可为什么它总是在欺负老实人呢?” 宁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她安静地抬起头望向头顶高耸的苍穹,今天云多,竟连一颗星子也无,浓烈的深蓝一层一层堆叠在一起,化为令人恐惧的黑,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这世间再看不到一丝光明。 她倔强地抬着头,直视那片幽黑,仿佛与它无声对峙。 “天道不公,那我们便弃了那天道,反正我宁姝从来没信过它。”长久的不眨眼,眼中的水波被风吹干,吹得她眼睛涩疼,却也使她的眼中迸发出不屈的光,如燃烧的太阳,她说,“越是有人要夺走这世间公义,我越是要把它亲手抢回来。越是有人想掩埋真相,我偏要它大白天下。老天爷闭上了双眼,那我们便爬到天上挖出两个洞,迫它好好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只要我们还活着一天。” 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只要,我们还活着一天。”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 国舅府。 看到曹化雨归来后,曹正威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低声道:“人处理干净了?” 曹化雨慢条斯理地走进屋内,从几上拎起一只前朝传下天下独一份的汝窑天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饮下才道:“父亲还不信任儿子吗?儿子出马,自然不敢辜负父亲所托的。在四皇子赶到大营前,儿子及时动手先一步把人弄死了,而后做出上吊自杀的假象,也学着那赵明贞写了张认罪书,四皇子冲进来看到那份认罪书一个字说不出来,吃了个大大的哑巴亏,铁青着脸走了。” “那,你后来有未进宫将此事禀报给你姑母?” “当然,姑母先是十分震怒,那宁家女跟夏侯轻竟敢阳奉阴违算计于她,她必要找机会将他们二人斩草除根。而后,姑母大大夸赞了儿臣当机立断,将复燃死灰及时踩灭,彻底断了它再燃起来的机会,解了我们曹家的围,也解了她的围。不过,姑母亦表达了内心担忧,灭了袁天望的口不错,可此案毕竟波及甚广,京城人人议论纷纷,若是不给它一个恰当的了结,恐难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曹化雨笑起来,一派运筹帷幄的模样:“很好办,明日午时于午门之前当着全京城的百姓公开审理,刑部、大理寺、督查院三司一同坐堂,将袁天望的罪行昭告天下,死后凌迟,再割了刘老三一家的舌头,命他们当场按下认罪书,届时坐实了姓袁的罪行,还有谁敢再多嘴一句呢?” 曹正威点点头,半晌又回过身道:“可那宁家丫头可不是只软柿子,浑身长满了刺儿,若她跳出来破坏,又当如何?” “明日我会在午门附近提前布下上百双眼睛,任谁敢与我们曹家做对,别怪我心狠手辣。”曹化雨神秘地勾起唇,眼中写满了与外表截然不符的阴毒,“至于那个宁姝,父亲放心,儿臣保证明日她绝不敢出来捣乱,反而会乖乖地配合我们将这场戏演到底。因为,她别无选择。” 第616章 我以我血(五) 在野外降生的小动物似乎有着天底下最好的直觉,才能保他们顺利长大,而还未成年的孩子看起来傻傻呆呆,却有着大人们难以想象的敏锐。 钱冬宝安静地趴在那片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听到那个看起来白白瘦瘦睫毛长长敏锐又温和的大姐姐带着人到处找他的声音,他知道她叫宁姝,夫子叮嘱过他,这可能是这天下唯一能帮到他们的人,所以夫子叫他把最宝贝的东西转交给她。他又听到外头打架的声音,乒铃乓啷,声音可吓人了,吓得他一动不敢动,差点要尿裤子,可是他又想到他今年八岁了,是个小男子汉,若是这样尿了裤子,回去定要被他们笑的。再然后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好像人都走光了,可他还是不敢动,一直等了好久好久,等到他双腿大摆,满身被汗水浸透再也坚持不下去,他才敢小心翼翼地从那片狭小的空间里爬出来,躲在屏风后看了又看,待到完全确定院里空无一人,绝对安全时才敢沿着墙边小老鼠似的跑出了书院。 在回去的路上,他听到许多人在议论关于他们的案子,每一种猜测都传的神乎其神,他一句不敢多听,故意把脸弄得脏兮兮跟子墨他们一样,扮成小乞丐迅速从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滑过。他又闻到旁边儿刚煮好了晚饭的人家,那香味飘出了一里地,香得他肚皮呱呱叫。他还意外看到了街道的尽头,一个酷似他父亲的人,佝偻着后背似乎在向每一个路人打听着什么。他鼻子一酸差点忍不住落下泪来,可还是逼着自己抽了抽鼻子迅速跑进了巷陌中,直到在经过一家茶楼时,他听到了某个消息,整个人晃了三晃,失魂落魄,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迫使自己迈开了腿。 直到他终于跑进正德坊,巷陌深处某间残破的小屋,看到里面高高瘦瘦鬓边发白的男子,正弯着腰给其他人做晚饭的人,钱冬宝的眼泪刷一下就落了下来。 其他孩子见到他,皆惊讶地跑过来。琴心歉疚:“冬宝冬宝,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什么惊吓,还是遇到坏人了?都怪我们,年纪比你大本该是我们出去的。” 冬宝只哭不说话。 那高高瘦瘦的人走过来,弯下腰用袖子轻柔地帮他擦掉眼泪:“冬宝,可是想念你爹爹跟娘亲了” 冬宝哽咽着摇头,模糊着双眼道:“先生,夫子走了……” 孩子们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一张张稚嫩的小脸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而后不约而同低头发出了啜泣,最瘦小的苓儿趴在琴心身上泣不成声:“夫子……夫子……” 男子半生风沙的双眼亦悲恸地闭上了双眼,将冬宝软软的身体拥进怀中,哑着喉咙道:“别哭孩子们,这是你们夫子早就说好的,他不是死去,而是同赵大人团聚去了。只是咱们活着的人还得坚持。你们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你们夫子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你们哭的样子,所以,咱们都笑一笑好不好?晚饭已经煮好了,是下午咱们一起包的饺子,连同夫子的份一起。” 孩子们抹掉眼泪,艰难地挤出一个带泪的笑脸:“好,连同夫子的份一起。” 所有人都笑起来,聚成了一团,欢欢喜喜地吃了这顿饺子。待放下筷子没多久,冬宝、勉儿他们就发起困来,孩子们依次睡了过去,沉沉地谁也唤不醒。唯有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安静地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他们。子墨、琴心、少原他们三个无声张开了眼睛,走到了他身后。 第617章 我以我血(六) 再度推开傲霜书院的门,宁姝就着手中火折子跳跃的微光重新审视着这片只能用寒酸形容的破宅,像隔着这院落审视那个只匆匆一面三两句话,浑身酒气,乍一看绝不像好人的惫懒夫子,如今想要好好儿重新认识一下他,却再没了机会。 脚印踏过孩子们惯常玩耍的庭院,又走过那株阴郁葱茏的大槐树下矮小的石墩,走过墙角那一只只被刀剑戳破的灯笼,又走过那些被官差们踢翻的蒲团,每一样每一样,仔仔细细地推敲过,宁姝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或者说这整整十年里,他没有让任何人认识过。” “这些年里,他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十足的恶徒,嗜酒如命,道德败坏,唯利是图,他扮得太过成功,以至于连他的学生们都被他骗了过去。而我们,也连带着陷入了管中窥豹的误区。然而,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若他真的拜高踩低,那么钱冬宝家送来的几盏不值钱的破灯笼,又如何会好好地堆在这个角落里,被太阳晒褪了色也不扔?他若是真的嗜钱如命,又如何肯在学生交不出束脩时善心大发宽限几日?若他真的品性败坏,凶神恶煞,叫人惶恐,他的学生们又如何敢爬树逃学,言笑晏晏,在他课堂上反驳放肆?一张冷脸,故作尖利的言辞以及漫不经心的态度,他的假面具做得太真,真得把我们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 徽墨、子归跟在后面,只觉喉咙哽住,谁也说不出话来,唯有那株高大的槐树做着沉默的回答。 宁姝走到墙角捡起一盏被官差刺破了洞的灯笼,用火折子将它点燃,看着灯芯引燃后发出微弱的声响,跳动了两下,化作了一大团足以照耀她身前的光。 “走,我们进去再找找吧,看看袁晚庭还在这里埋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子归点头,三人再度登上那几层矮矮的石阶,穿过那片空荡的厅堂,来到袁晚庭的起居室内。 徽墨笃定道:“钱冬宝肯定是在这里消失的,当时小胖子替他家夫子把东西转交给我们后,二话没说撒腿又跑,我追在最前面,然后亲眼见到那小胖子跑了进来,还听到屏风推动的声音,如果不是他,难不成还能是鬼?可这个屋子拢共就这么大,这里头每一个角落我们都翻过了,愣是没找着小胖子藏哪里了,真是神了奇了!” 宁姝:“袁晚庭的每个举动都藏着深远的意义,他临死前安排钱冬宝把东西送给我们,又让他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肯定不是为了戏耍我们一番这么简单。他会不会想透过这个举动透露我们某个秘密?” 徽墨碎碎念嘀咕道:“既然想告诉我们秘密,为什么不直接说?这一连串想尽办法考验我们,净给我们出难题,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 盛夏夜晚一丝风都无,只是站着便汗水涔涔,感觉身上能拧出水来,宁姝将领口松开寸许,道:“因为,他没有办法全然信任我们吧。经过十年漫长的等待,我们可能是他难得的一点期待,然而,素昧平生的我们甚至连一次面也没有见过,他又如何能把宝全压在我们身上呢?毕竟这世上多少人表面君子腹中恶魔,人心隔肚皮啊。再仔细找找吧,这个屋子里肯定藏着我们还没发现的机关。” 第618章 天下大白(一) 七八盏灯笼将杂乱的屋子照亮,徽墨一头埋进杂物间里,子归靠在墙壁上将每一块砖头的痕迹都摸过,宁姝则专注起居室内,三人各司其职再次将这座破旧宅院翻了个底朝天。 十年前,二十两白银一夜之间凭空消失,没有任何人察觉。今天小胖子钱冬宝在我们眼前消失无形,若说这其中没有联系,她宁姝这些年算是饭白吃,案子白查了。只是袁晚庭给他们布下的最后一个难题,答案到底在哪里? 宁姝蹙紧了眉头,蹲在地上将床板的角角落落第无数次摸了个遍,再次一无所获。她余光不经意间落在散落于床底的一本传记上。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朝徽墨道:“徽墨,我记得你说过,袁晚庭被抓时说过一些很奇怪的话。” 徽墨的脑袋刚从一口破锅底下钻出来,蹭了一脸的锅灰,回头道:“对啊,他说大理寺的牢饭听说口味不错,可惜就算吃牢饭,怕也吃不到这一家。” 宁姝摇头:“不是这句,你再想想。” “不是这句……”徽墨想了一会儿,道,“哦,那就是那句了——你们来啦,不麻烦你们动刀,我跟你们走,只是我这屋子穷归穷,一堆子书倒还值几个铜板,别给我翻乱了,老子回来还要卖钱换酒喝。好像是这么说的吧,怎么啦?你怀疑这些书有问题?可我刚才一本本都快翻烂了,就连上头的笔迹都跟袁晚庭对比过,没有任何标记或者描摹过的样子啊,而且这书一直摊在这儿,若是有问题,萧云翊手下的龙城卫早就该全打包带走了。” 橙黄色暖融的灯光下,宁姝脸庞沁满汗珠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可眼眸却越发沉着冷静,如同两丸经过打磨后更加光华的水晶,她目光落到那三架极其寒酸的破书架上,低声道:“如果他说的不是书架上的书,而是摆放这些书的书架呢?” 徽墨眨眨眼,招呼子归赶紧凑上前检查,直到在推动第二只书架时发现了异常:“慢!这只书架怎么推不动?里头肯定有机关!” 当书架最底层一根木板抽出,终于在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异常的凸起,随着手指轻轻按下,只听一声微弱的闷动,原本隔着起居室与杂物间的那堵砖墙竟向左滑动了起来,连带着那堵通向杂物间的门也随之移位,与墙壁重叠又缓缓分开,直到尘埃落定,交错间竟露出了半个崭新的门洞,而通过这堪称玄幻的半个门洞,他们竟看到了另一个晦暗无比的狭小空间。 拢共不足一尺的宽度,只能供一个大人侧身进入,可就是这不足一尺的狭小空间足以隐藏得下天底下最大的秘密! “那是小胖子身上的弹弓,”徽墨定睛一看,匆匆跑过去将地上的那把木质弹弓捡起来,“刚才他就躲在这里没错了!这袁晚庭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简直,简直——” 谁能猜得到,谁能猜得到,这个看起来破破烂烂,乞丐都不肯高看几眼的破院子,里头竟藏着这样的鬼斧神工!让徽墨惊呆在那处,嘴巴都合不拢:“工部最好的匠师都恐怕做不出这样的机关吧!简直天衣无缝!” 宁姝摇头道:“别忘了,他原本祖上就是极有名的工匠,否则他也无法依凭祖上名气被选去修葺皇陵啊,这个人啊,真是一个百年难见的奇才。” 只是天纵奇才,又终归天妒英才,在忍辱偷生了十年后的今天,他终于还是迎来了黄泉。 至此所有的大谜团都得到了解答,而藏匿起来的人依旧不愿走出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气闷得让人心慌,那云朵中积蓄的暴雨,似乎随时都要带着头顶那片高不可攀的东西一起朝着人砸下来,可它又迟迟不下,迟迟不下,如一把厉剑悬于苍穹随时要刺破这人间的虚假。 第619章 天下大白(二)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子夜,距离午时那场即将到来的审判仅剩短短六个时辰,宁姝容色郑重道:“徽墨,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徽墨大咧咧道:“宁大小姐,咱都什么关系了,还瞎客气啥,但说无妨。” 宁姝便也不再假客套了,直奔主题:“我知道你们王府在九州六府之内皆有掌控,挥斥八极,神通广大,尤其你家世子未雨绸缪早早在各地埋下无数眼线,天问小哥更是其中魁首,所以我想请你代为传话,麻烦他连夜辛苦一趟,帮我从汉江府运送一样东西回京。在运送的过程中可能会遇到极大的阻挠,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请你提醒他们万万要当心。” 徽墨拍拍胸脯打包票,眼睛亮得像星星:“放心,我替他应下了,只要能破案,在所不辞!” 徽墨走后,这座空旷的书院仅剩下宁姝跟子归二人。这是一天中夜色最深沉的时候,沉甸甸的压在心口上,唯余那一盏盏破碎的灯笼中心无声又温柔地挥洒柔和的光,照耀在宁姝几近透明的脸庞。 子归眼眸沉静,关切地点了点宁姝眼下疲惫的青痕,在她掌心写道:小姐,还有三个时辰就天亮了,咱们先睡一会儿吧,你太累了,再熬下去也于事无补,不如好好休息,千万不能自己先垮了呀! 宁姝笑着点点头:“我啦好啦,我的子归心肝儿,小姐我都听你的。” 不想再来回奔波浪费时间,主仆二人索性将马车赶进傲霜书院里,就宿在了马车中,还好夏夜闷热并不担心着凉,宁姝跟子归共盖了一条薄毯,只是到底不踏实,梦中尽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幻影,有袁晚庭被人生生勒断了脖子挂在房梁上瞪大了眼睛回过头默默地看着她,似乎在问她为何还不帮他破案,为何还不帮他破案! 有母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天牢里,本就瘦弱的身体瘦了一大圈,只剩单薄的一层皮肉,她静静地望着她不说话,唯有一双眼睛流着不断的泪水,好像在说:娘亲的小姝儿,难道你不要我了吗?你要眼睁睁看着娘亲去死吗? 有曹皇后面容狠戾地端坐于凤座之上,质问她为何答应她要替她破解难题,却站在了她的对立面成为她的仇敌,那就别怪她心狠手辣! 还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提着剑,一路狞笑着走过来,一剑刺穿了她的胸膛。 最后的最后,是七个高矮不同有胖有瘦的孩子,他们牵着手并排站在午门的城墙上一同跃下了城门,那些稚嫩柔软的身体摔成了一滩滩血肉模糊的烂泥,白色的脑浆混合着眼珠都滚落下来,那些滚烫绯红的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他们破碎的身体里涌出,漫上她的脚背,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不要!她不要这样!不要!!!谁来拉她出去!谁来帮帮她阻止这一切! 她在梦里惊叫着,拼尽全力阻拦眼前那些被鲜血糊满的场景,可是整个身体陷入了泥泞里无法拔出。这样大的恐惧让她浑身都在抽痛,眼角沁出了点点泪花。 就在她即将被那片巨大的恐惧吞没时,一道悠邈的笛音隔着那堵矮矮的院墙,又穿过那层薄薄的车壁,温柔地拂进她的睡梦中,那么温存又那般强大。 噩梦中的宁姝分明看到天底下最温柔的那只手悄悄地出现在她面前,轻柔地拭去她心尖每一寸惴惴,擦掉她脸上每一滴泪水,然后握住她的手,和煦又坚定带她走出那个可怕的梦境,她抬起头想看看那只手的主人什么模样,可那手轻轻地盖在她的眼睛上,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而后在她额头落下一个最温暖的吻,她的世界再无恐惧,别无他求。 第620章 天下大白(三) 短暂睡了两三个时辰,天没亮宁姝又张开了眼睛。积蓄了一夜的雨依然迟迟未落,空气闷得像蒸笼,连喘口气都让人心慌得厉害。徽墨自从昨晚离开,便一夜未归,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而他们的案子,依然找不到新的头绪。 讽刺的是,只是一夜的时间,掳走孩童、污蔑当朝皇后的恶徒已然伏诛的消息便已传遍了京城,甚至不用刻意打听就能见到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白头老翁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那个绑架孩子的连环案已经破了!你猜猜凶手是什么人?竟然是个教书的夫子!” “那也太丧心病狂了吧!竟然连孩子都诱骗,世上怎会有那样恶毒之人,简直令人发指!” “你们就有所不知了,那才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夫子,十年前汉江府那个赵姓的狗官你们还记得吗?就是无恶不作,贪污了整整二十万两灾银,上吊自杀的那个。这姓袁的夫子啊,是那赵狗官的心腹,当年金蝉脱壳逃过一死,一直就藏在咱们京城里,为的就是祸乱天下,替他的主子复仇!” “嚯!那个夫子从前还到我铺子里买过酒,帮我写过几个大字儿,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呐!” “所以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越是看起来良善无害之人越可能不是什么好人。我家有个小侄儿就是跟着这夫子念书的,听说昨天这夫子被官差拿走,全家都吓瘫了,我那小侄儿哇哇大哭了一整夜,梦里都在说夫子要来抓走他。” “别担心,那家伙被官差抓走自知难逃一死,已经上吊自尽了,再也没办法作恶了。只是可惜他临死都没肯吐露出他掳走的那几个孩子的下落,哎,只怕早就被他杀掉喽……我刚经过官府门口的时候看到差爷们往外张贴告示了,说就在今日午时,于午门口三司共审此案,给全城百姓一个交代。” “交代哪够?这狗贼犯下这么大的恶,连日来搅合得京城不得安宁,上吊死了真是便宜了他!叫我说,就该将他的尸首拉出来鞭尸凌迟!” “说得对!鞭尸凌迟!大卸八块!” “不,应该挫骨扬灰,教他永生永世不能投胎!哈哈哈哈……” 接下来的话,宁姝不愿再听下去,拉着子归匆匆离开了早点铺子。听着那些人打了鸡血,近乎失智的言论,子归倒尽胃口,手里吃了一半的包子再咽不下去,厌烦地扔到了那个眼睛发红吐沫横飞的人脚下,那人正蹦起来叫得欢,冷不丁一脚踩到肉馅儿上哎哟哟跌了个狗吃屎,然后破口大骂。 子归理都不理他,冷冷白了一眼,昂首挺胸地跟着宁姝走了。 子归拉了拉宁姝的衣袖,满怀忧心地比划道:小姐,距离午时只剩下三个时辰了,这案子咱们接下来还怎么查下去啊? “先去医馆吧。”宁姝表情很是平静,任周遭碎语闲言人心如鬼,她自岿然不动,因为半点不值。她道,“谈少卿身负重伤我们还未来得及探望,怎么都该聊表心意的。顺便再去看看正德坊那几个小乞儿,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也未可知。” 子归继续狐疑地比划道:什么收获? 宁姝自然没闲心再卖关子的,她目光闪了一下,轻启薄唇,声音如珠玉般清脆明晰:“你还记得前,其中那个叫俊儿的小男孩曾无意间说过一句话吗?他说:琴心姐姐的爹爹明明是个大好人,却被诬陷偷拿了银子杀掉了头。这个爹爹,指的会不会就是赵、明、贞。答案或许很快就到来了。” 第621章 天下大白(四) “小沈大夫,求求你就放我走吧,我现在头不晕眼不花,好得不得了,真的不必再医堂里住下去了。你看这外头病人这么多,还是容谈某腾挪个地方给更需要的人才好。”谈思危苦着脸低三下四地朝着塌前冷脸的少女拱手请求,差点要给她哭出来。 他怎么都没想到,他谈思危虽算不上什么朝中重臣,可好歹大小是个官儿,竟有这么卑躬屈膝朝人恳求的一天。盖因面前这少女不是别人,而是京城又一个女中豪杰——仁医堂最有名的坐堂女大夫,亦是京畿府尹沈泽成唯一嫡女沈嫣。 此女年方十七,容貌雅丽,慧秀天成,本该是金堆玉砌的大家闺秀,偏偏小小年纪就想不开迷上了医道,从此不施粉面不爱红装,偏把医书看将银针拿。为此她父亲沈泽成气得吐血三升,此女大笔一挥果断开了药方,断绝关系全然不顾,累教不改踏进了医堂。刮骨疗毒不动色,血肉横飞自悠然,谁人不背后叹一句——有女如虎沈姑娘。 而这位柔弱的母虎表情变都没变,冷冷睨他一眼,明明是一张灵秀漂亮的脸蛋,个头才到谈思危的下巴,嘴巴一张刀子咻咻咻满天飞:“躺你的吧,我们仁医堂没那么缺床榻。就你这虚弱的身板,难道还想逞能去查案吗?别没把凶手弄死,先把自个儿搞死了。” 谈思危头痛道:“可我就是那天晚上被烟熏了一下晕过去,然后额头不慎磕破了一块,血都没留三五滴,早就结痂了!不信我把纱布揭了给你看!” 沈嫣杀气更重了:“闭嘴,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我说了你还没好就是没好,再动一下银针伺候!” 谈思危下意识咻地收回了落下床的一条腿,欲哭无泪。 这时药炉上发出咕咕的声响,沈嫣冷着脸亲自将药倒入碗中,亲自送到谈思危面前:“张嘴。” 望着又一碗苦如黄连的药汤,谈思危抽了抽嘴角,悲痛欲绝:“……烫。” 沈嫣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嘟囔道:“个大男人竟然从小就怕苦怕成这样。”可嫌弃归嫌弃,还是口嫌体直地将药汤给他吹凉,“好了,现在不烫了,喝吧。” 再逃不过去,谈思危心中一声长悲,将那滚烫的苦药同眼泪一起咽下。他想了想,忽然道:“对了,小沈大夫,你怎么知道我在查案呢?” 沈嫣纤细的身影,不知为何僵了一下,她掩饰地背过身将空药碗搁在案上,状似随意道:“自是猜的,你前夜被大理寺官差慌忙送来诊治,身上又是火烧的黑灰与烫伤,若非查案,怎会伤成这样?且我这医堂每日来来往往如许多人,偶然听人提起又有什么奇怪的?” “原来如此。”谈思危了然点头。 “服过药,那你先好好休息吧。”沈嫣悄悄呼出一口气,端着药碗出去,却在踏出门槛时抿了抿唇,从怀中取出一小罐蜜饯来,淡淡道,“对了,刚才为一个孩子医治时,他特意给了我一罐子蜜饯做诊金。我自小不喜甜食,放着也是浪费,若是你需要便给你吧。” 要要要三个字简直写在谈思危脸上了,可他念着维持他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威严,刻意清了清嗓子道:“谈某一介男儿,也是不大喜甜食的,不过盛暑天热,蜜饯之物不能就存,若是放坏了反是不美,那谈某就勉为其难替小沈大夫解忧吧。” 沈嫣唇畔微微提起一道春水似的弧度,将蜜饯递到谈思危手边。谈思危眼睛都亮起来,正准备郑重致谢,忽然余光一瞥,见到了宁姝从门外走来。 他喜出望外,鞋都忘了穿,急急下榻迎接:“你怎么来了!” 没有注意到沈嫣瞬间暗淡的双眼。 第622章 天下大白(五) 迈进门槛,宁姝先是同谈思危打了个招呼,又朝着一身素色医袍的沈嫣点头示意,热络笑道:“这位就是沈大夫吧,早闻您心志坚定,悬壶济世,扶危济困的雅名,一直想见而不得,今日有幸得览沈大夫风采,幸甚至哉。多谢沈大夫为谈少卿诊治,宁姝这厢有礼了。” 在察觉到谈思危脸上惊喜羞怯的表情,一双眼全然黏在宁姝身上,再装不下第二个人时,沈嫣默默咬住了下唇,一双清冷的杏眸淡淡看向宁姝,只“嗯”了一声,说:“宁小姐客气,沈嫣还有病人要治,先行告退。”稍稍屈膝便转身走了出去,在跟宁姝擦身而过的时候,还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一张热脸平白贴了冷屁股,宁姝哭笑不得地揉揉不怎么痛的肩膀,感叹道:啧,好像莫名其妙被人讨厌了怎么办? 她望了望一派懵懂全然不知发生何事的谈思危,心道:蓝颜祸水啊蓝颜祸水,这年头男人比女人更不让人省心。 那边厢谈思危兀自沉浸在这么点小伤宁姝还亲自来看他,是不是担心他关心他心里更在意他的美好臆想里,压根不知道宁姝已因为他受了无妄之灾,美滋滋儿地招呼宁姝坐下。 看着他这副傻样,宁姝想了想试探道:“谈少卿同沈大夫从前可是相识?” 谈思危讶异地瞪大了眼睛,思索半晌才郑重道:“似乎没有吧,我也是今次受伤才与沈小姐初次相识。” “你确定?” “自是当然,否则谈某怎可能一点印象也无?”谈思危斩钉截铁道,“所以肯定没有见过!” 谈思危话音刚落,便见沈嫣去而复返,她捧着一叠干净的衣裳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见谈思危跟宁姝一同望过来,她表情僵硬地将衣裳送进来:“这是宁家下人刚才送来医馆的,我代为转交,拿去吧。至于这顶绢帽,透气很好,你头上有伤近期都不好吹风受凉,医馆里多出来的,你爱要不要。” 她极快地说了两句,将衣帽塞进谈思危怀里,也不等他回应转身便走了。可宁姝分明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像是一面被小心翼翼打磨好捧在怀里的镜子,被人随手摔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谈思危不明就里,笈上鞋子追上去道:“哎?沈大夫稍等,沈大夫如此悉心叮嘱,谈某感激涕零,还未致谢,请您稍等一下——啊!!” 还未等他追上,脚底不知为何忽然一滑,重重栽倒在地上跌了个倒栽葱,捂住屁股痛得龇牙咧嘴,颜面无存。一看,地上滑倒他的不是别物,怎似沈大夫手上惊鸿一瞥的红豆串子?红绳断裂,血珠似的相思豆胡乱散落一地,浑似某个绝世美人的相思泪。 谈思危随时抓了一颗,欲哭无泪,遥遥望向冷若冰霜的沈大大夫,沈大夫头也不回。 唯有宁姝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了这场短暂的热闹,默默送上一句:活该。 第623章 天下大白(六) 这场插曲似的闹剧结束,谈思危拂去衣上薄灰回到屋内,招呼宁姝落座。两人短暂客套了几句,确定谈思危的确无大碍,话题便顺势转到了案件上。 在听完袁晚庭的内情后,谈思危亦陷入无限唏嘘与怅然中,压低声音皱眉道:“我大理寺虽无重兵把守,但一直以来京中要地,主理了无数悬案疑案,档案无数,里外绝不止三层把手。怎么会突然失火?这把火中必有蹊跷。你说,会不会是皇——是那位下的手?” “即便不是皇后,也有曹家的手笔。别忘了,当年那笔二十万的贡银监制者何人。”宁姝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一把火将所有账簿画押凭证,连同深藏在里面的腌臜污秽一同烧得烟消云散,如今除了那两锭碎银以及那找不到踪迹的十万两贡银,再找不到任何证物可以洗清赵家冤屈,光凭我们一张嘴,空口推论,便是说便天下也无人肯信。” 谈思危亦知其中沟壑,握拳道:“最难的是皇后与曹家必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实情掩埋下去,届时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事。” 宁姝低叹一声:“是。” 谈思危双眉皱紧,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望着一张张想笑不敢笑,想哭又哭不出,唯有满脸的惊慌。他犹豫许久后,终于咬牙做下了某个决定。他呼出一口长气,似将某个沉甸万斤的东西从胸腔里抛下了,毅然回头道:“如果想要那些账簿画押凭证的话,或许我有一个法子。” 宁姝惊愕道:“整个库房都烧毁了,少卿如何来的法子?” 谈思危郑重道:“姝儿有所不知,这件事即使是我们大理寺都没有几人知晓,只有我、冯大人、张侍郎以及当时辅助誊抄的四名已致仕的寺丞。缘由是冯大人前几年,也就是他老人家还没开始改变兴趣爱好,沉迷上嗯……品鉴美酒与美人这一道时,某一天他不知为何突然心血来潮视察了旧档库,特别翻阅了一些重案要案的陈年库录,发现许多卷册上都被虫蛀返潮了,空存不了几年便成了一团烂纸。他老人家灵机一动,便命我等选取其中最有典型的案例重新誊抄一份,放入密库留存,待后世若有需要可做参考。但这些旧案因为牵扯甚广,所以在得到陛下点头后,全程都秘密进行,是以外人谁也不知。我记得,密库中就存有一份汉江府案的誊本。你等着,我这就回大理寺打开密库将其取出来,或许能帮助我们直接扭转此案!” 谈思危是个行动派,说去就去。 “先别走!”宁姝忙出声将他拦下,皱眉道,“等等,少卿你还有话没有说不是吗?若依你说,这个密库全程秘密进行,全京城除了陛下,也只有你们六人知晓,从未向外人公布。若你擅自闯入打开密室,必会受到极大责难,连安危都要受到威胁,绝不是你说的那般轻巧,谈少卿,你不要瞒我!” 被宁姝戳穿,谈思危尴尬地笑了笑,一张圆圆的笑起来甚至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如一团棉花般和气,却坚定道:“的确会受到一点责罚就是了,不过别忘了我爹是谁,他虽然犯下过错,可他曾经是无数百姓心中的谈青天啊,就算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陛下跟皇后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而且,十年前就是我父亲前往汉江府接下了当年的案子,定了赵家一家的罪,作为他的儿子,我怎么能置身事外呢?我是谈家的儿子,更是大理寺的少卿,大越朝的官!” 第624章 无声之焰(一) “我平生所学浅薄,虽无三两本事,可只要我还食着百姓给予的俸禄,就该对得起身上这身官袍。” 这样一段话从面前这个包子一样圆圆脸,一团和煦的人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分外震撼。宁姝不由感佩盈怀,起身退后一步郑重朝谈思危拱手道:“少卿大义,倒是宁姝分外局限了,请少卿受宁姝一拜。” 谈思危的脸刷地红起来:“啊,不不,你快起来,我没有你说得那样好的……你这是要折煞谈某了。”他忙不迭起身将她扶起,却在触及她一双柔夷时,冷不丁被窗外一枚暗器击中,“哎哟”一声向后跌去来了个倒栽葱。 谈思危捂住胸口直叫唤:“什么东西!是不是刺客?姝儿你速速藏到谈某身后,我来保护你!” 宁姝定睛一看,从他胸口滚落的不是别的,正是一枚金珠。她赶紧上前一脚踩中,而后将之踢到子归脚边,眼神示意她速速藏好。 谈思危疑惑地望向她们主仆的小动作,宁姝忙错步挡在子归身前,打马虎眼道:“光天化日,又是医馆,怎会是刺客呢?”她眼神一飘,从墙角捡起一粒小石子道:“是这颗石子吧,定是医馆外玩耍的稚童一时顽皮捣蛋失了分寸,恰巧射进来击中了少卿。顽童年少,估计已经跑了,还是不与他们计较了。” 谈思危狐疑道:“真的?” 宁姝笃定点头:“肯定是这样没错!”她余光飘向窗外,简直想扶额:是不过是无意碰个手,她还真是低估了某人的幼稚程度。谈少卿啊谈少卿,只能对你不起了。 谈思危不疑有他,默默点了点头,好在并未受伤,只大概胸口青了一片,回归正题,他将头上的厚纱布解开,披上那身官袍,又补充道:“对了姝儿,昨日我与那几个小乞儿同在这里就诊时,无意听沈大夫说了一句,那个叫雯雯的女孩儿病情有些奇怪,当时头晕得很,未及多想,也许可以找沈大夫再详细问一问。” 交代完后,他刚抬脚想了想又回头将那顶绢帽戴上,匆匆走了出去。 宁姝环顾四周,望着窗台上那盆清雅别致的茉莉花以及妆镜后隐约露出的半截素色发簪。子归则屈膝半蹲下,握住床脚处系着的那只清凉解暑、防虫驱病的艾草玲珑香,主仆二人不约而同挑眉相视一笑。 好在沈大夫虽然脸冷,心倒不算凉,宁姝一问便据实相告,讲述了那个叫雯雯的小女孩患的乃是痨病,且患病一年有余,按照她的情况早该病故了,却挺到了现在,所以她断定期间肯定有一位极高明的大夫为她施药延续了生命。那三个小家伙嘴巴很严,沈大夫再三询问,他们拒不回答,昨天晚上三个小家伙拿走医堂几服药后悄悄跑了,下落不明。 临走的时候,宁姝将那把散落相思豆跟红绳一起还给沈嫣:“沈大夫,这串相思豆应该是你的吧,谈少卿离开前特意叮嘱我代为转交,都是谈少卿刚才蹲在地上一颗颗捡起来的。我观这红绳有多处磨损,向来是沈大夫贴身佩戴了多年的珍惜之物,还是收好了吧。” 沈嫣停下手中的药杵,一双清水眸朝那把珠子看了一眼,别过头去:“它已经旧了,我不要它了,麻烦宁大小姐替我扔了。” 宁姝笑了笑,强行握住她的手将那把红豆塞进她的掌心:“沈大夫口中说着不要,余光却还控不住看着它,这可是典型的口是心非啊。若我没猜错,谈少卿宿的那间根本不是病房,而是供沈大夫你平素自己小憩的闺房吧。” “你!”沈嫣恼羞成怒地皱起眉,就听宁姝目光真挚继续道:“谈少卿这种人贵在性情至纯,毫无杂念,但缺点也是这点性情至纯,毫无杂念,有些话若不挑开说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往那个方向想。与其守在一旁等他主动开窍,不如主动挑明,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沈嫣怔了怔,感受着掌心这一粒粒红豆圆润熟悉的触感,她垂下头笑容里分外苦涩,轻轻道:“可是他根本连记都记不得我了,我在他的世界里从不曾存在过,我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不被他记忆的过往,我也有我的骄傲啊。” 宁姝全然不顾及形象地弯下腰望着她道:“骄傲,算个屁。” 第625章 无声之焰(二) 一个“屁”字,把作为斯文人的沈大夫震得不轻,宁姝却毫无芥蒂继续道:“时间有限我同你长话短说吧。这世间男男女女何止万千,对一个人产生好感也不算难,在这过程中悲了伤了受到了辜负,那都没什么,千万别放在心上,一脚把他踹开,擦干眼泪大吃一顿睡个大觉重新来过便是。但若是一心一意认定了的,很可能九生九世再遇不到第二个,那便截然不同了,什么骄傲、颜面都算个屁。与其枯坐等待,不如大胆去试一场,赢了便是一生之喜,输了也无愧自己。若是连试都没试就草草放弃了,等来日亲眼见着他披上喜服骑上大马迎娶别的女子,恐要抱憾终身的。 沈大夫,我闻你三年前打破世家女子的禁锢,不惜与沈大人决裂,执意走上这条崎岖艰难不为世人所纳的医道,我便知你是这世上最勇敢有决断,心有天地的女子。至于如何选择,你当自有决断。” 宁姝的声音轻盈有力,雨打芭蕉般落在沈嫣的耳边,分明不带任何攻击性,却让沈嫣垂下的睫深深一震,咬唇陷入了深思之中。 宁姝相信她是个聪慧的女子,不用多说,便起身道:“宁姝言尽于此,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却被沈嫣唤回:“你回来。” 宁姝眨眨眼:“沈大夫还有事?” 沈嫣上下扫了她一眼,纠结又克制道:“你……是不是需要一套干净衣裳?我之前去山上为乡里老人看病,为行动方便备过几套干净衣裳,可以先借给你,你等着我去取来。” “……”看着沈嫣极力克制,尽量不显露出嫌恶的表情,宁姝尴尬地闭上嘴,默默接受了沈嫣的好意。 宁姝回头望着衷心乖顺的子归,低头使劲儿在自个儿身上闻了闻:“子归,我身上这味儿是不是都馊了?” 子归短暂地沉默后,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 宁姝欲哭无泪。自从接手此案她就没回过府,连吃饭的时间都不够,睡觉也是挤时间,这样的大热天,连着三天没沐浴更衣,可以想象身上有多臭。一想她这两天就顶着这一身“香喷喷”的气味儿东奔西跑,见了那么多的人,怪不得一路上不少人盯着她看,还以为被人认出来了,这感觉不能更酸爽。 从医馆出来已是辰时,距离午时只剩两个时辰,宁姝快速换好衣服又马不停蹄地出发。按照沈嫣的说法,雯雯他们肯定还有好多很重要的事没有告诉他们,所以才连夜逃走。很可能这个案子的背后,不仅站着袁晚庭跟那几个孩子,还有一个藏得更深,能从阎王爷手里把人抢回来的高人。 这样,袁晚庭才能在自己主动奔赴黄泉时,安心将剩下的事交给那个人来做! 只是那个人,连同那几个猴精一样的孩子到底在哪里? 天上的乌云地压得更近了,仿佛就压在头顶,让人的心也不受控制感觉到沉甸甸,像灌了大把大把的铅。刚换好的衣服没多久又被汗水打湿,宁姝站在这四四方方,重叠如巨牢的皇城之中,感觉到无限迷茫。 在人来人往异样的眼光与匆匆无踪的身影里,宁姝脑中忽然忆起了那堆浩如烟海的书卷中记录过的只言片语——赵明贞遭到贬斥,放官汉江府前,所居的宅邸似乎就是正德坊附近!怪不得那几个小乞儿会选择那里作为大本营! 那里,一定是那里! “琴心,时间到了。” 一间荆草遍布,浑不似人住的破屋里,残垣断壁,似乎角角落落里飘满了枉死的鬼魂,一个鬓边染霜高高瘦瘦的男子将怀里沉甸甸的钱冬宝放到里屋那张破席上,同王小胜这几个小家伙安置在一起,全程这些孩子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反应,像死了一样。 待将这几个孩子安置停当,男子握拳弯腰,压抑地咳嗽了几声,走出来对着仍站着的琴心、少原、子墨道:“都准备好了吗?时辰快到了,咱们该提前去布置好了。” 三个刚褪去稚气的半大少年眼含星芒,坚定地点了点头,没有半点犹豫。 男子那双苍老发黄,布满血丝的浊眼复杂地看着他们,有不忍又有犹豫:“孩子们,你们都决定好了吗?此去可能性命不保。” 最年长的少原笑起来道:“那便性命不保。”他脸上并不是没有即将面对死亡的恐惧,甚至因为那些恐惧而脸色发白,手指也在颤抖,只是少年心中藏着的火焰,鞭策着他超越那些恐惧,却奔跑,去追寻,去还原那个更重要的信念。 而琴心、子墨亦是如此。 男子眼眶微湿,伤感地笑着,拍拍这几个孩子的肩膀:“你们的爹爹在黄泉之下,若是知晓我们做的事,一定会暴跳如雷。不过也好,不久之后我们就会重聚,届时咱们再一起朝他老人家磕头请罪吧。不怕,快了,都快结束了。” 第626章 无声之焰(三) 本朝往前数十余载,谁人不知城东赵家那可真是文魁之府,一门曾出十翰林,诗人大家遍地走,赵家子孙五岁七步诗,八岁笔走龙乃再寻常不过的标准,就连最不成器的子孙也能出来开上一家书院被广大学子们争着打着挤进来求得一个入学名额,堪称京城四九地一府活着的文曲星。最夸张的时候,只要是准备科考的学子都会在走进贡院前一天跑到赵家门前烧上一炷香,拜上一拜,祈求沾上一点文神福气,科举之途一路过过过。 直到后来出了个不肖子孙赵明贞,害的赵家太爷八十自刎,其余九族皆遭诛连,一夜之间百年赵家榱栋崩折,从此湮灭,再无人声,只剩一屋子游魂野鬼。 宁姝来不及感伤,匆匆推开赵家的破门,还没找到那后面的第二人,就与一群侍卫迎面相撞,而他们手中抱着的不是钱冬宝他们又是谁! “你们是谁!把人放下!”宁姝眼眸含刃,当即从子归手中接过一把软剑,直指对方眉心。 眼看一场混战将起,却有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从屋中走出,轻慢的语调里凭空一丝邪气:“都把剑放下,没见这是本公子心心念念的宁大小姐么?怎好唐突佳人呢?” 宁姝眯起眼打量着面前这个邪气森森的浪荡子,皱眉道:“曹化雨?”她今生还没见过这人,只在第一世里萧云翊登基大典上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 此番他们二者立场相悖,针尖麦芒,再加上数月前阮妃一案中,她当众爆出曹化雨指使阮长安险些害死云扉之事,害得他被陛下下令禁足三月,在名门圈里颜面大损。新仇加旧恨,这家伙肯定没打好主意! 曹化雨摇着扇子慢悠悠走过来,眯着眼睛了有兴味地打量她,扇子只差一点就碰到她的下巴尖:“原来你就是宁姝,果真是个大美人儿,怪不得能将六殿下迷得神魂颠倒,险些坏了大局,这模样长得倒真算蛊惑人心,有些滋味儿。” 被他这种轻薄的口气激怒,子归软鞭破风而出,被曹化雨侧身避开,他眼神一闪,瞬间五六个侍卫拔剑将子归包围住,让她无暇他顾。 宁姝眼见着钱冬宝他们在她眼皮底下被带走,心急如焚:“曹化雨,他们都是无辜的孩子!你们要干什么!放开他们!” “啧啧,大美人儿,你这就误会了不是?谁说本公子要对他们不利了?我只是不小心经过这里,碰巧发现了这些可怜的孩子,同情他们遭奸人利用所以施以援手罢了。我发现时他们已经被人下药迷晕,本公子天生心肠软特意将他们保护起来,来日亲手送到他们的父母手中,本公子可是大大的好人啊。” 这样厚颜无耻的言行,险些让宁姝胃里翻滚吐在他脸上:“既然曹公子是意外来此,那么还是请公子把这四个孩子交给我吧,想必您听说了皇后娘娘不日前将此案交由我主理,我这里还有娘娘的令信。” “令信?”曹化雨冷笑,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我姑母把令信交给你是想让你替她老人家解忧,而不是培养出你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反骨!” 宁姝忍无可忍,怒道:“滚开!” “滚?好啊,那就请美人你滚到本公子怀里来吧,你上次险些害了本公子我,现下我讨回点利息可是半点不多!与其让你继续祸乱六殿下,扰乱他的心智,不如让本公子消受了你才好!” 第627章 无声之焰(四) 他强她弱,此时局势高低如此明朗,曹化雨笑得像一只伸出尾巴的毒蝎,想要染指最甜美的一颗胭脂果:“那样午时,你也就没法去午门捣乱了,可真是一举两得啊!” 眼看着他那双脏手要染指宁姝的脸上,一串飞箭破空而来,先是第一箭挡开了曹化雨的脏手,迫得他为保命连连退后,紧接着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闪电般追来,教围攻在子归身边的几名侍卫一个个胸口绽出血花,命丧当场。 震惊之中,曹化雨声音都劈了,怒道:“什么人!” 一道桀骜不驯的少年音伴着他飒爽的身姿,翻身过墙,手持弓弩背负箭筒以最潇洒的姿势落到了子归身边,勾唇道:“老子是你祖宗!”正是三日不见的“孙猴子”——歙砚。 一蹭到子归面前,刚才那个天都敢捅窟窿的孙猴子,立马现回原形,厚颜无耻地抱住子归的手臂撒娇道:“我的亲亲子归好媳妇儿,三天没见有没有想我呀?我可想死你了,吃饭想你睡觉想你就连上茅厕都在想你,想得我肝肠寸断,食不下咽,你摸摸看我这张英俊无匹的脸蛋都瘦了一圈了,快摸快摸。” 子归嘴角抽搐,一脸铁青,若不是这家伙现在还有用,她恨不得把这个没羞没臊的东西一脚踹出去。 单方面打完情骂完俏,“酒足饭饱”的歙砚回归正题,冷声道:“曹家的龟儿子,刚才就是你派人欺负我媳妇儿,还欺负我媳妇儿的主子,找死!!” “你是南平王府的人!” 曹化雨邪,歙砚就比他更邪:“是啊乖孙,这外头还有一大群你家祖宗,识相的把人交出来滚,如若不然,记住今天这个日子,这就是你的死期!” 刚才还是他强她弱,顷刻间局势完全调转,曹化雨脸色铁青,手中那把破扇子差点被自己戳破,他咬牙切齿怒到极致,终究是认栽形势比人强,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把那几个小畜生,交给他们!” 那几个沉睡的孩子终于安然无恙回到他们面前,宁姝长长呼出一口气。 曹化雨毒蝎一样的眼睛,冷冷地看了宁姝许久,带人转身离开。在纵马离开的刹那,他运起内力留下一串流着毒液般的狂笑:“宁姝啊宁姝,你可别高兴得太早!这些孩子你今日便给你带走又如何?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吗?我告诉你,此时此刻你的母亲就悬挂在午门城楼的某道房梁上,全身被缚,纹丝不能动弹,她纤细的脖子上正套着一根雪白的缎子,她那双多愁善感的眼睛里正流露着悲苦的泪水,兴许心里念的想的全是你、你的幼弟还有你那位宽厚仁义不堪一用的父亲。你给我听好了宁姝!今日午时,只要你胆敢出现在午门口,坏了我曹家好事,那就等着看你的好母亲如何为我曹家陪葬吧!哈哈哈哈哈!!!” 宁姝脸上刷白,眼眶震动,一时心痛如绞。 “龟孙受死!”歙砚怒急,一箭离弦,可是曹化雨溜得像兔子一样快,箭未触肉被他躲开。却有另一枚金叶更快,霜刃般飞射而出正中他的肩胛,爆出一朵绽放的血花。曹化雨向后栽倒,被旁侧侍卫及时托住,主仆如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逃。 而赵宅之中,宁姝急火攻心,眼前一黑,猛地晕眩了过去。 第628章 衷骨陈情(一) 在经历了长达近二十日的人心惶惶,闭门不出后,数万百姓在闻讯后一大早便早早从京城的各个角落挤向午门,想见识见识三司会审这害得他们日夜不安的大魔头到底是谁,给他们一个交代。因此平素庄严肃杀,寥有人过的午门口,今日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翘首以盼,连饭都忘了吃。 至巳时二刻,宫门终于大开,数千龙城卫与各府衙役腰佩利刃鱼贯而出,刑部尚书钟言、大理寺卿冯正、督查院左都御史唐朗,三人官袍加身,肃面而出,并排坐于审判席上,另有十二名官员陪审一旁,一台吊架与狗头铡就设在午门正前方,满身横肉重达二百斤的刀斧手蓄势以待,端的是满场肃杀。 就是那个每日哎哟哎哟心疼脚痛的冯正,在抬头望了望午门城楼最高处那扇屏风后独属于皇后的凤袍一角后,低叹一声,也难得收起了本性,板着脸配合所有人将这场大戏完好地唱到尾。 当午时的钟鼓敲响的刹那,官差一声唱和,审判正式开始,刘老三夫妇二人抖如筛糠,丧家之犬般被押到了午门上,满脸茫然地应对上京城百姓数万张模糊愤怒的脸庞。 刑部尚书钟言主审,他双眼怒瞪,惊堂木一拍,朗声斥道:“刘老三、朱慧娘,你夫妇二人何来狗胆!竟敢协助十年前汉江府余孽袁天望祸乱先帝陵,绑架全城数名儿童,并企图陷害当朝国母!所作所为简直胆大包天,罄竹难书!如今你二人罪证确凿,还不素素认罪!否则,大刑伺候!” 刘老三下意识张嘴就想喊冤。 他承认自己实在算不得好人,活着的这三十来年,占过的便宜欺压的邻里数都数不清,德行这两个字儿就没在他家出现过,以至于后来好不容易生了个大儿子,脑子也是傻的,就连他自己偶尔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时也在想,这会不会是报应?然而大被一蒙一觉过后,还是一如既往死不悔改。被人背地里骂又怎样?只要钱赚到了便宜占到了,得意的不还是他老刘家?什么报应,他呸!他们一家三口锦衣玉食活得痛快自在,便是最实在的。至于他们的傻大儿,不拘哪里买来个愿打愿挨的童养媳,一辈子给他儿子当牛做马不就成了?然后他某一天就“幸运”地捡到了一个不要钱的,笑嘻嘻地带回了家。 他是有错,可罪不当死吧?他实在没明白为什么平白无故就弄成了这样。狗头铡,刀斧手就在离他百步不到的地方,随时准备取他狗命,而他的结发婆娘就跪在他旁边儿,两人相对无声垂泪。 想喊冤啊,真的真的,这些罪过真的不是他们犯的,什么逆贼,什么袁天望,他们见都没见过啊,可是就在他们身后那堵厚重的午门背面,他们那个痴傻愚蠢的好大儿正被人刀剑抵住心口,随时一命呜呼。 报应啊,这世上真的有报应,这就是老天爷最大的惩罚! 百姓们数万双眼睛亲眼见证下,刘老三夫妇低下头颅,好似供认不讳。 钟言继续追问:“你二人这是默认自己的罪行了?” 刘老三、朱慧娘含泪咬牙,面如死灰地点下了头,颤抖着,按照来之前背好的供词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挤出来:“是……这一连串的案件,的确是我夫妇二人鬼迷了心窍,被袁天望收买,一起犯下的……” “先帝陵诸多诡谲妖异之事皆是你等为之?” “是……都是我们刻意伪造的假象……想要陷害当朝,当朝皇后娘娘,娘娘她的确是无辜的,平白受了无妄之灾……” “你们是如何作的案?那些被你们掳走的孩子又去了哪儿?” 刘老三只剩下一副躯壳,里头早死透了,木讷道:“我趁每日去皇陵送菜,按照袁天望的吩咐,偷偷潜入布下了局,然后……逆贼袁天望利用自己书院夫子的身份,诱哄了数名孩童,外加我捡来的童养媳,一起,一起虚张出这个声势,把京城搞得越乱,我们才能从中获更大的利……那些孩子我们藏起来了,想知道他们在何处,那就把我们夫妇完好无缺地放掉,赦免我们所有的罪,那样我等才肯透露出那些孩子一星半点踪迹!” 第629章 衷骨陈情(二) 刘老三话音未落,便有无数烂菜臭鸡蛋从四面八方飞来,砸了他们一身。刘老三跟朱慧娘像被割了舌头一脸麻木地低着头,所有说话的能力都在昨夜儿子半截血淋淋的舌头被从嘴巴里挤出来时丧失了。 直到百姓们差不多泄完了愤,钟言接到曹国舅的眼神示意,这才虚虚抬手,命官差们装模作样地上前阻拦。 惊堂木再次拍响,钟言不怒自威,将他们的罪名彻底坐实:“你们夫妇是承认了此案乃你们与袁天望合谋所为,是也不是?” “是……” “逆贼袁天望自知事情败露,罪恶滔天,无颜见天下人,所以畏罪自尽了是也不是?” “是……” “来人,拿供词朱墨来让他们签字画押!” 当刘老三跟朱慧娘在数万双眼睛下自愿按下红手印的刹那,无数声呐喊山呼海啸,每一张义愤填膺的脸都在叫嚣着他们压抑许久的愤怒:“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恶夫毒妇,死不足惜!大胆袁贼,五马分尸!” “杀!杀!杀!” “杀!杀!杀!” 曹正威坐于陪审席首座,他双目半阖,慢悠悠地望着四周百姓们一张张杀气腾腾扭曲狰狞的脸,听着他们那些充满暴戾的嘶喊,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直到欣赏够了,他才心满意足地端起手边那盏茶,并不喝,而是吹了吹水面漂浮的茶叶就放下,叹道:“钟尚书,我年纪大了,本是看不得这些血腥事的。只是此情此境,这夫妇二人罪大恶极已惹天怒人怨,若是不处置了他们,怕是无法平息百姓的满腔怒火啊。” 钟言点头应道:“国舅所言正是,唐大人您意见如何?” 检察院左都御史唐朗接到这颗踢过来的皮球,眼珠一转心下了然,亦道:“下官亦觉如此,按照我大越律法,就该处以极刑,以儆效尤!此案才得告终,京城亦可重新恢复平静。” 唯有冯正那小把稀疏雪白的山羊胡颤了颤,犹疑道:“只是……那几个孩子还未寻得下落,若是仓促处置了这二人,恐怕……” 钟言眯眼道:“冯大人,你是当咱们京城六万龙城卫都是吃白饭的吗?凭这么多官差寻不得几个孩子?且今日午门公审正是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还京城一个太平。若是将这两个逆贼放虎归山,又惹出新的祸端犯下新的案子,冯大人准备全权负责吗?!皇后娘娘被损毁的名声,冯大人又准备如何弥补呢?” 十几双犀利的眼睛齐刷刷扫来,同仇敌忾已成一势,冯正独木难支,嗓子眼无形中被堵住,唯有低声微叹,再不说话。 狼与狈相视一笑,齐心协力将局势推向尽头。随着钟言手中令信落地,刘老三夫妇被押到刑台之前,刀斧手抖了抖脸上的横肉,将那把重达四十斤,闪着冷冽的银光的大刀慢慢举向头顶,周围百姓们激动呐喊,期待血花四溅的精彩刹那。 午门之上,曹化雨百无聊赖地看完这场亲手炮制的好戏,砸吧砸吧嘴,眼珠子懒洋洋扫视了整个午门也未寻得那道身影,他讽刺地勾起唇冷笑一声:“果然人呐,说得满口礼仪道德,冠冕堂皇,仿若正义化身,可事到临头,还是逃不过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自己的亲人面前,别人的死活与公义,说到底不过一句放屁。宁姝啊宁姝,你也不过如此!” 他弓下腰身朝着那道明黄色的凤袍低声笑道:“姑母,雨儿同您保证得不错吧,那宁姝跟夏侯轻今日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碍姑母的眼,此事尘埃已定,也没甚趣味,姑母,雨儿恭送您回宫吧,免得被这腥臭的血气污了您的凤姿。” 曹皇后雍容华贵地笑着,轻轻转动指间那只镶嵌着八种绝世珍宝的玉扳指:“总算那姓宁的丫头还识点时务,不敢与本宫为敌,既然事已了,那便同本宫摆驾回宫吧,陛下还在宫中等着本宫回去照拂呢,可不能缺本宫片刻。” 她伸出手,不紧不慢地在曹化雨的搀扶下走下午门,末了在瞥见屋梁垂挂着白色身影时,这才恍然忆起,还有这么个大活人,她抬起眼尾嗤笑道:“本宫到忘了,和馨还在呢,那就让她在屋梁上再挂一会儿吧,记着,留她一口活气再送给那个贱丫头,算本宫送她的一份大赏!” 曹化雨摸了摸自己被伤到的肩胛骨,嘴角的弧度里尽是阴毒,微笑称:“是,谨遵姑母懿旨,务必给那宁姝一个大大的回礼!” 明黄色的凤袍如来时那般,又不动声色地登上了凤驾,带着满面笑容准备摆驾回宫。而她的身后隔着一扇厚厚的午门,刑台之上刀斧手一口烈酒喷洒刃上,终于将利刃举到了最高处,正准备手起刀落! 忽然,谁也不知道天空的一角,从何处飘来了几只大鸟似的东西,张着生硬的翅膀在乌沉的天空中飘忽着,就当着无数百姓的面,晃悠悠落在了午门城楼最高的那一片屋脊之上。 激起了一阵阵的惊叫。 百姓们纷纷昂起头大喊道:“快看!那是什么!” 那三副翅膀从屋脊滑落,坠落地面摔成粉碎,而百姓们定睛一看落在那八尺屋脊上的竟似几道人形!这突然的变故,将原本走到最后一粒棋子的棋盘打乱,就连刀斧手也一时停在了半空中。曹正威脸色倏变,手中的茶盏啪的打翻在地! 有眼尖的百姓很快认出来:“娃儿,好像是三个娃儿!我的天爷哦,这三个娃儿啷个爬这么高!他们想做什么哟?” “呀!我认识我认识,这不就是官府门口张贴的画像上,那几个小乞儿的模样吗!他们不是被袁贼跟刘老三绑走了吗?怎么会站在那么高的地方。霍!!他们手拉手想干什么,难不成……难不成想跳下去吗?!!!” 第630章 衷骨陈情(三) 人们惊愕的目光中,那几个孩子双手紧紧相握,三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直白地俯视着脚下这些密密麻麻看不清面目的黑点,他们的双腿在颤抖,后背在流着恐惧的汗水,可他们的眼眸没有丝毫的犹疑。 双眼在搜寻完整片午门广场也未寻得宁姝的身影时,琴心目光暗淡下来,失落咬唇:“夫子说的果然没错,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值得我们倚靠。” 她以为那位宁大小姐会跟别人不一样,这几天里他们一直在暗中旁观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不分日夜绞尽脑汁追查这个案子,看着她那天晚上不顾一切地想冲进火场救他们,看着她以身犯险,三番五次与各路刺客,与龙城卫,与曹家争锋相对。她天真地以为,这个宁大小姐跟那些沽名钓誉,满口正大光明,背地里脏污狼藉的人是不一样,或许他们可以相信她一回,这才说服了夫子把那两锭银子送到她手中。可,终究还是看错了人。 少原浅笑摇头:“没有关系,就算没有她,我们自己也可以的不是吗?” 子墨道:“嗯,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夫子用他的命才布到今天这局,接下来该轮到我们了啊。琴心,子墨,你们害怕吗?” 琴心低声道:“有一点的。” 几只手握得极紧极紧,是这世间最牢不可破的堡垒:“不要怕,我们一直在一起。比生死更重要的,是真相。” 三个半大的少年,因为长期的食不果腹,东躲西藏,身量比同龄孩子的足足矮上一大截,然而当他们抬起双手展开身体的时候,满是补丁的麻衣在高空的巨风里翻飞,仿佛这世上最大的一只鸟。 鸟儿张开翅膀,一张比他们身体要巨大数倍的白绢滚入风中,刺入人眼,上面九个用血红朱砂写成的大字,在头顶乌沉的苍穹下,字字泣血,怵目惊心。 “妖后不除,国将倾覆——冤!!!” 即将落地的尘埃,顷刻间被狂风卷起。风里藏着火种,跌入油锅,瞬间烹开了那些不动声色的疑。 陷入血腥狂欢的乌合之众们,瞬间瞪大了眼睛,如梦初醒,整片广场爆发出惊人的躁动,就连刀斧手也下意识放下了手中的刀斧。 曹皇后唇边那抹还未散尽的笑,弹指之间凝固在那里,转变怒不可遏的狰狞。她不顾仪态从凤驾上立起,朝着曹化雨道:“化雨!你是如何向本宫保证的!这几个小孽畜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曹化雨脸色煞白,满目愕然。 曹皇后怒火攻心:“弓箭手哪儿呢?把那三个小孽畜给本宫射下来!” 曹化雨急道:“姑母不可!若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将他们射杀当场,恐会教百姓生出更多疑窦,平生更多的祸端,届时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那我们今天做的这一切可就前功尽弃了呀!”他算是明白过来了,那姓袁的为何龟缩了整整十年,现在却肯老老实实浮出水面了,甚至他昨天拿着白绫推开监牢送他上死路时,那姓袁的一声不吭竟笑着接过了白绫。原来他早就算好了今天!袁天望算是料定了,只要他一死,他们便会下意识松懈,根本不把这几个小乞丐放在眼里。更算到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们逼不得已只能选择在午门,当着百姓们的面公审此案,给出一个最终的交代。 他慷慨赴死,等的,就是此时此刻!等的就是在这午门周围,数万百姓这些雪亮的眼! 曹皇后阴沉着脸冷眼回头,睥睨着他:“那你且说有何办法!难道就叫这几个孽畜当着几万百姓的面胡说八道,将本宫的面子里子扒个干净吗?如果没有,那就住嘴!本宫再不会信你们任何人!来人,领本宫懿旨,这三个孽畜为袁贼同伙,易容改妆,意图刺杀本宫,刺杀朝臣!本宫要这三个孽畜立刻乱箭穿心而亡!!!” 第631章 衷骨陈情(四) “我们袁夫子根本不是什么逆贼,十年前汉江府大案的真相是——”少原奋力一喊,话音才甫出口,一支利箭已如毒蛇的信子般咬中了他的肩膀,将他单薄的身体从八尺高的屋脊上直接射落。 “少原——!!!”琴心跟子墨伸出双手嘶声大喊,指尖只来得及触碰他的一片衣角,眼睁睁看着他掉了下去,紧接着成千上百支箭组成的箭雨织网般朝他们盖了过来,子墨弓起背将琴心牢牢护在怀中。狼狈躲避之际,两人脚下一滑,双双从屋檐上滚落了下来。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根精钢打制的软鞭破空而来,卷在他们的腰上,一道淡紫劲装身轻如燕飞身朝他们掠去。同时一把巨大的铁伞唰地一下在半空中展开,执伞之人犹如下凡天兵,操控着手中竹柄飞旋着挡在他们身前,伞面发出啪啪啪啪的闷响,如一只仙人挽花手将那如细雨浓密的利箭根根兜住,弹落地面,竟无一根箭羽能穿透这无缝的网。 乱麻将斩,变故又生。百姓们如慌乱的蝼蚁般四处鼠窜,躲避那些乱窜的流矢,可心中的疑窦却在无形间油然而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刘老三跟那袁贼合谋,在全城掳劫孩童吗?这些孩子怎么又自己出现了?不是说这些孩子是受害者,为何又要将他们射杀当场?这案子又跟十年前汉江府那场大案扯上了关系?这一切的一切,像一把刻意播撒的火种,在全场所有百姓心中无形点燃,而后所有的火种都不约而同汇聚在落在地面上那块白绢上大大的“冤”字。 在场所有官员脸色皆变。曹化雨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从午门后怒面而来剑指来人:“来者何人?敢在午门放肆!” 伞下人爆出一声桀骜大笑:“个龟儿子,才两个时辰没见就把老子忘了?那老子大发善心再告诉你一遍,老子是你祖宗!” 他儿子、老子、祖宗一串辈分乱七八糟,可这并不妨碍曹化雨那张善于欺骗的脸孔在听到这道声音时,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是、你!宁姝呢?那个女人在哪里!” 当那柄闪着银光的巨大铁伞落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数道身影,一道是执伞的黑衣少年,背负箭筒,嘴里叼着一根草叶,挑眉而笑。一道是淡紫劲装的青竹少女,刚将惊魂未定的琴心、子墨稳稳拖到地面上。将重达百斤的铁伞收起,歙砚甩了甩并不怎么酸的手腕子,懒洋洋朝曹化雨身后指了指:“喏,乖孙儿,不就在那儿吗?” “小女宁姝,见过诸位。”一道清泠如泉的声音不紧不慢自他身后走出,摘下脸上易容,走到曹化雨,也走到所有人面前。而她双手扶着的,正是刚才中箭后从屋檐坠落的少原。 曹化雨脑中紧绷的那根线,在见到她的刹那,再绷不住一下断开,他瞪大眼睛,几乎劈声道:“你怎么,你怎么敢来!” 她垂下双睫,微微笑道:“有曹公子时刻挂念,小女岂敢不来?而且,此案尚未了结,真相更是离我们十万八千里,小女若是半途而废,岂不是辜负了家师教诲,辜负了娘娘的嘱托?” 曹化雨捏紧的拳头,手背青筋几乎崩裂,他逼近到宁姝面前,压低声音,用这世上最恶毒的声音道:“宁姝,你是决计不要你母亲的命了是么?” 在听到母亲二字时,宁姝心口不受控制抽搐起来,她慢慢摇头,将少原推到歙砚手中,示意她赶紧为少原处理伤处,几个孩子在死里逃生后紧抱在一起,无声大哭。 宁姝深吸一口气,将胸口泛滥的那股血腥气压下,她笑道:“二公子误会了,小女岂敢。小女今日出现在此并不是想同二公子做对,更不敢与皇后娘娘做对。而是要当着所有百姓的面揭开这几个乞儿的真面目!他们并不是所谓的受害者,而是这大半月以来,炮制了这一整串案件,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罪魁祸首!” 第632章 衷骨陈情(五) 当宁姝出现的一刹那,很快有人认出了她。 “宁姝!那不是宁家那个丧门——啊不,那个牙尖嘴又利命还特别硬的宁姝吗?她怎么在这儿?还说那几个小乞丐也是同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啊是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他们一出现,官差们就痛下杀手?” 听着周围甚嚣尘上的议论声,冯正山羊胡一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曹家怒不可遏的表情,心中默默叹气,这宁家丫头此番着实莽撞了呀。如今皇帝犹在病榻,皇后一手把持朝政,谁人弗敢逆她之意,近万龙城卫镇守午门四周,以弱搏强,实非明智之举啊。很可能人救不了,反自己粉身碎骨命丧于此。 而清楚这一点的明显不止冯正一人,曹化雨冷笑一声,目光阴鸷地盯着宁姝道:“宁姝,你以为我看不透你想耍什么花招吗?别把人都当傻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不知是这头顶的天太过阴沉,还是宁姝本身就虚弱到了极点,她的唇色显出不正常的白来,子归忧心上前扶住她的后背,这里谁也不知道她家小姐在决定赶来前心里受过怎样的纠结与磨难,她喉头呕出的那口血现在还藏在子归的帕子里,烫在子归的心口上。 宁姝摇摇头,示意子归她无碍。她低顺地垂下睫,浅笑吟吟,八风不动:“曹公子误会了不是?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是来搅局的,而是特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将袁贼与他的同伙们的阴谋公诸于众的呀。京城百姓们因他们担惊受怕半月有余,食不安寝夜不能寐人人自危,难道他们不该得到一个合理的交代吗?还是说在曹公子心中,他们的想法从来就没有半点所谓呢?” 如果说百姓们刚才还只是狐疑,那么此刻宁姝话音落下,百姓们心中的愤意被彻底点燃,他们或许不如在场这些当官的聪明,但是谁也不是傻子,更厌恶被人当成傻子戏耍糊弄!所谓民为贵,社稷次,君为轻,这些话哪怕是冠冕堂皇,谁也不会当真,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蝼蚁们一旦被逼到极怒团结起来的力量,亦有撼天之能。 哪怕曹化雨手中的箭有多么想刺穿她的喉咙,让她血溅当场,有多么想割下她的舌头,将她身上一刀一刀割得七零八落,教她衣不蔽体受尽天下耻骂,可是此时此刻宁姝毫不畏惧的眼神正在告诉他:想动手,好啊,但在动手之前最好先想一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这么多的百姓杀人灭口,如何挡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当民愤起江山乱,他曹家在这波澜倾覆中,又能得到什么呢? 有些事,在宁姝出现的时候,已经注定看到了结果。不久前运筹帷幄,好似世间万物皆拿捏他手的曹正威,此刻脸色灰败,用力闭上了眼睛。 “真相!我们要真相!我们要真相!”当呐喊声响起,再也没有人能阻挡真相的脚步。 宁姝唇畔微微一笑,走到众人面前款款低头,敛衽为礼:“多谢各位信任,小女定不负各位信任。” 她昂起头,眼眸似一片看似柔和却永远不会被撕裂的水面,指着少原琴心道:“那么首先,我要讲述的就是这三个乞儿到底是如何拐骗稚童犯下了这起惊天大案!” 百姓们惊异纷纷:“不是说袁贼所为吗?” 宁姝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望着无声落泪的琴心他们,摇头道:“其实,并不是。” 第633章 衷骨陈情(六) “事情从十五日前说起,那日深夜灯笼巷钱家唯一的儿子,八岁的钱冬宝与父母讲明去找伙伴玩耍后,一去不返,直到在离家五里的梨水河畔发现了他丢失的鞋子以及一个形状诡异的黑色图案;紧接着与父母斗嘴的王小胜、父母早亡与七十祖母相依为命心思敏感的赵勉儿,逐一失踪;下一个就是被刘老三与朱慧娘半山腰捡回的孤女苓儿;直到前天晚上一场当着百人窜天而起的大火,帮助这三个乞儿画地遁形,形成了这接连五桩骇人听闻的连环失踪案。 一开始我也怀疑是袁贼所为,尤其钱冬宝乃其书院学子,与他关系匪浅,诱拐哄骗实在是便利至极。然而其他几个孩子呢?我们仔细查过他每日的行迹,他整日不是在书院喝酒虚度发酒疯,就是摇头晃脑糊弄学童,每天出门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书院前面隔着两条街的那间酒肆,靠着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用一杆书画换半壶女儿红。 而这几个孩子,分别居于京城五个不同的方向,他又如何能每天在街上闲逛,不引人瞩目,大肆宣扬他书院夫子的身份,哄骗住这一个个敏感得猴儿精似的孩子呢? 与其牵强附会是他所为,不如说,从头到尾他都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旗帜鲜明的幌子,招摇撞骗,把我们的眼睛全吸引到他一个人的身上。而使我们忘记,这京城之内百万人口,有谁比上无片瓦遮身,整日走街串巷乞讨度日的乞儿们,更名正言顺,满京城游走却不引起任何怀疑的呢?乞儿这个身份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莫大的便利啊。” “钱冬宝,年八岁,性格开朗,乐于助人,他的同学曾偶然撞见过他在长干巷与混子斗殴,并用砖头砸破了对方的头。之后我们寻到了那两名混子,据他们交代,是因他们醉酒后犯浑见一个乞丐小丫头眉清目秀想逗上一逗,教钱冬宝瞧见了,于是起了争执。若我猜得没错,那个小丫头说的就是你吧,琴心?”宁姝的眼眸,像一捧融化了的雪轻柔地落在琴心身上。 琴心用力咬住下唇,咬出一片血印,攥紧了手心不敢看她:“是……是我……” 听到她的“认罪”,人群里早就哭到虚脱的冬宝娘亲挥舞着一双皮包骨的手从人群中踉跄冲出,朝她怒吼道:“那我冬宝呢?你究竟把我冬宝骗去了那里!” 面对这样的质问,琴心小脸更白了,瑟缩地低下头不敢看她悲伤的那双眼。 宁姝忙上前安抚道:“冬宝娘亲别着急,冬宝现在很好,在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待我将这一切事情疏离清晰,我们一定会将他完好无损地交还给你,相信我好吗?” 冬宝娘亲泪眼婆娑地望着她,认出面前这个少女正是几日前上门安抚关照于她的小差爷,犹疑许久按捺下内心的惶恐不安,紧握住她的手暂时止住哭声。 宁姝请子归代为照顾她,直起单薄的腰身,立于刀斧手那柄渗着薄薄血光的大刀之前,继续讲述下去。 “再来是赵勉儿,赵勉儿父亲战死沙场,母亲久病成疾撒手人寰,祖孙二人走投无路,靠七十岁赵奶奶每天给人浆洗衣服换钱,有一次遇到一户流氓,诬陷她洗坏了衣服还要倒赔钱,是琴心子墨他们偶然撞见帮其作证,后来相互结识。” “然后是苓儿,被刘老三一家捡回去后,她每日都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稍有不慎便被刘老三打骂折辱,苦不堪言,几次三番她受不了逃出去活命又被抓回,我猜她在某次逃出去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你们吧,她遗落在草丛里的那根信物头绳,跟雯雯衣带上的绑法一模一样,若不仔细瞧,根本没人能发现这个细节。” 第634章 衷骨陈情(七) “还有我家小胜!我家小胜虽说顽皮,可我们每天带在身边的照看着的,就是我们夫妻出去做活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的,他怎可能有机会结识什么乞儿呢?”说话的正是王小胜的娘亲,这些日子里亦是早把双眼哭肿。 宁姝缓缓道:“敢问你们夫妻是在何处做活的?” 小胜娘嘴唇颤抖道:“城东一家小酒楼里,我是在酒楼里洒扫收拾的,我家那口子是酒楼里的跑堂,我家小胜脾气是倔了些,可我们让他乖乖在后院里玩耍读书千万不要跑出酒楼,他从来都没有偷溜出去过啊。” “若我猜得没错,你们做活的那家酒楼所选的菜商是个叫李愚的人吧?” “好像是这个名字……我想起来了,对对,就是他!” 宁姝点点头道:“那就是了。你们有所不知,此人为了赚取豪利私下与刘老三合作,所以每日去酒楼送菜的人并不是他的手下,而是刘老三等人,而刘老三自从平白捡到了苓儿,便将她当奴婢使唤,也就是在一次次送菜的过程中,两人无意间成为了朋友。我想,也是通过了苓儿,少原他们与小胜间接产生了联络吧。” 一直沉默的少原双手藏在袖子里,捂住自己的伤处,苍白道:“是……我们从苓儿那里听说了这个热心讲义气的小胜,而那时,我们计划初定,原本选好的另一个伙伴因为突然染上风寒没有办法配合我们的行动,所以不得已辗转找到了他,而他的确是个心思纯善的孩子,在知晓我们的意图时,想都不想一口答应了…… 宁大小姐你有一点说错了,夫子根本不是我们的同伙,这起案子从头到尾都是我们私下谋划的,夫子一开始完全不同意,直到我们执意开始执行被他察觉,才不得已向他和盘托出……包括先帝陵的那些事,也全都是我们所为!” 当少原终于点头认下所有罪责,全场哗然。就连主理了无数大小刑训案件的钟言都不由为之瞠目。先帝陵接连两场震惊朝野的异相,导致当朝皇后投鼠忌器,险些后位不稳,竟出自这几个小鬼的手,简直荒谬,可笑,滑天下之大稽! 可事实,就是如此!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他们所有人脸上,令人捧腹大笑! 宁姝不忍地走上前,将他藏于袖下的那只手握住,令它昭告天下,刺伤无数人的眼:“是啊,的确是你们自己,否则你们夫子怎么舍得看着你生生斩断自己一根手指,以此为饵呢?”袁晚庭,那个永远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袁晚庭,十年来为了护住所有孩子的安危,他舍弃了抱负,舍弃了自尊,舍弃了曾经满腔热血,将自己活成了一滩谁都看不起的烂泥。怎么舍得为了报仇,而将这些孩子置于危险之地呢? 少原眼眶通红,他颤了颤苍白的嘴唇想要继续讲下去,可身上的伤让他无比虚弱,琴心抹去脸上的泪水拍拍他的手,主动站出来替他讲下去:“既然你们都想知道,那我们就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了。苓儿,我们是故意接近她的。” 第635章 衷骨陈情(八) 那么宽广的午门口,琴心的声音柔弱得像一只随时会被掐断脖子的黄莺,可再柔弱的鸟,临死前也想扑打翅膀尽力一飞:“几年前夫子某次酩酊大醉后,我们偶然听到了他曾在先帝陵埋下过一样东西——就是那块石碑。其实我们知道的,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曾经有无数次念头都想什么都不顾,豁出性命不要向朝廷复仇,可就是因为被我们拖累,他怕我们在这吃人的人间活不下去,于是一次又一次又强迫自己按捺下去,这一等,就等了十年,等得我们长大成人,也等得他鬓边白了头。 此后的那些年里,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在先帝陵附近徘徊,当时我们懵懵懂懂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直到一次意外,我们发现了那个贩菜的李愚私下与刘老三暗中的勾当,于是一个想法忽然从我们脑中油然而生,或许这就是老天爷给我们赐下的机会?他在暗示我们时机到了,我们也长大了,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若是错过了它,或许我们一辈子都再没有指望。于是我们顺着刘老三这根藤找到了苓儿,刘老三……刘老三……” 琴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肉里,愤恨地看向刘老三夫妇,怒声道:“简直是个畜生!苓儿当时刚被他们捡回去,满心满意感恩戴德,直把他们当救命的菩萨,对他们全无防备,就连被他们哄骗着签下婚书都觉得自己的命是他们救的,嫁给他家的傻儿子也是理所应当的报恩。一开始我接近她的时候,她还反驳我,说我从中挑拨。可后来才几天,这姓刘的畜生就露出了他的真面目!竟然趁喝醉了酒跟他的傻子儿子想一起……苓儿生生将自己的额头砸破,才吓退他们拼死逃出……那次,我们带着苓儿在外头躲了整整两日,那之后姓刘的虽有所收敛,可非打即骂,仗着婚约在手,根本不把苓儿当人看,你们说说这样的畜生该不该死?不仅该死,怎样死都不过分!” 宁姝不无唏嘘道:“所以你们设计了他们?” 琴心面无表情地点头:“是啊,为了给苓儿报仇,也为了给我们自己报仇。我们跟苓儿商量好,令她假意回了刘家,而后每天主动乖顺地给刘家夫妇帮忙,洗衣做饭,推车送菜什么都不喊累,渐渐降低了他们的防备。直到那天晚上,刘老三悄悄替李愚送菜的时候,苓儿将少原跟子墨偷偷藏进了菜车里,随后混进了皇陵。” 宁姝蹙眉:“你们是如何知晓皇陵地形的?” “夫子藏着的一本书里发现的,他无意让我们看,但还是被我们发现了。” 看着面前这些瘦弱不堪的孩子,仿佛被风一吹就会倒,可是内里之中又坚韧得像一群拔地而起的青竹,任狂风四起,他们咬紧牙关从不肯屈服,宁姝心里不由微微酸起来,为之一疼:“所以,那两日里你们两人一直藏在那座钟楼中?” 子墨接下去道:“对,钟楼顶那里光线本就暗一些,我们身量小,只要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谁也不会发现我们。” 坐于审判席上听得入神的冯正忍不住抹着山羊胡,疑惑道:“那些血书上的字迹你们如何模仿的?那可跟先帝爷的墨宝一模一样啊!” 子墨不屑道:“少原很厉害的,他从小就跟夫子一样聪明,只要看过的字就能模仿出来,这些年里我们走遍京城各处,将先皇在各个地方留下的石碑、牌匾等等字迹全都看过一遍,少原很轻松就拼凑出了那几个字来。” 宁姝心中的不解此时终于获得解答,一时实在不知该作何表情。若是那位字丑得实在独树一帜,又特别爱好各处留下“绝世名篇”的先帝爷知晓了他死后那么多年,还被几个半大的孩子算计了,该如何“惊喜”地吐出一大桶血来呢? 然而,她目光再望向少原那根被自己亲手斩断食指,往后再不能稳稳地拿起毛笔的右手时,心底狠狠一抽,无限怅惋。 她放低声音,慢慢道:“你们就不怕万一被发现,会死吗?”不谈那些将皇陵围绕得里三圈外三圈的守卫官兵,只需敲钟人无意中抬一下头,随意一个眼神,就能了断了他们蝼蚁一样的生命啊。 孩子们不约而同道:“怕什么,死了就死了,我们十年前本该早就死了!” 第636章 沃血丹心(一) 当十年前这个关键字眼被他们脱口而出时,曹化雨脸色骤变,像被逼急了的猛兽,张开獠牙,随时准备扑上去咬断他们的脖子,与他们同归于尽。 一直双目半阖,沉默无言的曹正威在沉吟许久后,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极短的时间里苍老了二十岁,接受了某种无法回避的命运。他抬起手朝着曹化雨扬了扬,示意他克制情绪暂退一边,而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慢慢扬起头,用那双鹰隼般的老眸质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琴心眼里的光晃了晃,少女的双眼通红,像是一片压抑了十年终于控制不住漫出来的汪洋大海,她心口急促地起伏喘息着,一步步站出来,从心底最深处挤出这世上最大的勇气,用这世上最怨恨的目光逼视着面前这个功名利禄堆山之高的人臣,也逼视着在场每一个披着官袍,穿得人模狗样的人:“十年前,汉江府,赵明贞,你们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难道你们是——”曹正威略微迟疑,当即眯起眼睛冷笑否认,“不可能,赵家后人全都死绝了!当年赵明贞犯下滔天之罪,陛下亲自下令将其满门抄斩,死后尸体挨个验明正身,老夫亲自带人去验的尸!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疏漏!” 琴心抹去泪水冷笑道:“你难道忘了赵家还有个刚出生没多久就淹死在荷塘里的小女儿了吗?!” 那些蒙了尘,洒了血,腐烂掉的回忆被迫在脑海中一幕幕忆起,逐一对应,曹正威目光闪烁了片刻,握紧座椅把手道:“不对,就算那个孩子被赵明贞调了包,可你们的年龄对不上,那个孩子若活到今天也只不过十岁!” 琴心稚嫩的声音极尽讥讽:“没想到你这样的人渣竟然还能记得她。你说的对,的确不是我啊……如果是我,或者是我们中任何一个人该有多好啊……如果当年爹爹答应了夫子的提议,将我们中某一个替换了他亲生的孩子,或许还能给赵家留下一两条血脉,可惜没有,他到临死都安排我们先走,而舍弃了他自己的家人啊……” 她脸上的泪水仍然簌簌地往下流,像要积蓄成一片永远无法被装满的池塘,“那年,我三岁,才被爹爹捡回去没多久,我身量小躲在竹林里亲眼看着你们这些豺狼满院子地烧杀抢掠,大笑着砍下苏伯伯,柳姨姨的头,一剑刺穿了澜哥哥的胸膛……我吓傻了呆呆地趴在地上滑进了那个小小的兔子洞里,什么话都说不出,眼睁睁看着夫人她抱着刚出生的小妹妹,一下一下地向你们磕头,祈求着饶过妹妹一命,磕得满头血,可是你们这些畜生呢?非当着她的面,一剑一剑刺烂了妹妹柔软的小身体,刺得她再也哭不出一声……夫人绝望之下抱着小妹妹一头栽进了那片池塘里,我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那片被血染透的池塘,忘不掉你们这群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恶鬼!!!” 琴心说完后再控制不住情绪,险些哭厥过去,子墨忙上前将她搂住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少原擦掉嘴边的血,踉跄着走到他们前面,将他们挡在身后,那双少年初成,宝剑出锋的眉眼毫不怯懦地面对这里每一个人,纵心有恐惧,吾亦往矣:“你不是想问我们到底是谁吗,我告诉你,我们站在这里的人,包括没有来的雯雯、俊儿,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流着不同的血,可都拥有着同样一个姓氏——赵,我们全都是赵明贞的子孙!他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今天我们便要代我们的爹爹,向你们这里每一个人讨一个公道!” 第637章 沃血丹心(二) 赵明贞这个名字阔别多年后再度回到人间,百姓们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半晌后才逐渐唤醒尘封的记忆,这不就是当年那个贪墨了二十万两灾银,恶贯满盈的大贪官吗?今天这桩案子怎么跟那事儿又扯上了关系?难不成这里头竟藏着什么门道道?怎么可能! 宁姝望着少原他们满目的激愤,以及那剧烈起伏的胸膛里装着的满腔都承载不下的悲哀,不由为之鼻酸,她侧过身替他们挡去大半百姓探究质疑的目光,伸出手臂护在他们的肩上,同他们站在一处,给予他们无声的力量。 曹正威脸皮扯了扯,忽然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笑话!当年赵明贞他贪赃枉法,私募门客,因救灾不利致使数十万百姓命丧黄泉,所犯之恶罄竹难书,一条条,一桩桩都被他临死前亲自写在那张认罪书上,笔迹画押全做不得伪。他那根自尽的绳子是他自己的裤腰带,他每日高枕的塌下就藏着那沉甸甸迷人眼的雪花银,试问若非他自己知晓授意,谁又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往他的床底下运进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呢?你们竟还为个举世震惊的大贪官讨公道,简直笑掉人大牙!愚蠢至极! 依老夫看,今日这场审判也就罢了吧,毛头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本座念你们尚且年幼还未成人,放你们一马,钟尚书,将他们三人羁押入牢,从轻发落吧。” 曹正威起身便要走,子墨怒道:“胡说!我爹爹根本不是什么贪官,那张纸上所写的罪过,他一条都没有做过!我们几个全都是那场饥荒里失去了父母家人,险些被饿死在荒郊野外池塘路边,甚至葬送在野狗腹中的野孩子,若非侥幸被爹爹发现捡回去,我们怕是早就重新投胎了!我们虽然在爹爹身边的时间短,有时候一天也见不到一回,可是我们亲眼看着他,他为了救灾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为了省一口饭让多一个人活命,他堂堂一个三品大官每天跟大家一起吃糠噎菜。因为他隔三差五都要往府里带回一个孤儿,有时候府里的份例都不够吃,他就悄悄把他那份省出来留给我们,自己笑嘻嘻地对我们说饱了饱了,今天吃太多东西实在撑不下,转身又出门去游说那些富绅们求他们捐出一些银米来……可是我们知道,实际上他那个撑得鼓鼓的肚子里,灌满的全是水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写下那张认罪书,但是我们可以拿性命担保,他绝对没有做过那些事!绝对没有!” 曹正威长叹一声,回过头,像看待几个迷了途的羔羊般怜悯地望着他们。双手撑在扶手上起身,慢吞吞走到他们面前,弯下腰朝他们道:“孩子们,你们到底是年纪太小,经世太少,怕是被他骗了呀。这世上总有一些恶鬼喜欢披着一张人的皮偷偷地藏在人堆里,摆上一张悲悯济世的脸,你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活菩萨,实际上做尽了天下恶事。那赵明贞心机阴险如此,所谓收养你们,实际上是为了利用你们啊!表面上装出副大善人的样子,将你们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收养回去,随便养个三五日待到朝廷去查他救灾举措,便可以大喇喇将你们推出去,作他慈悲为民的政绩。这样便更方便他背地里搜刮敛财,迫害民生!待你们利用完了,你们还以为他还会管你们死活吗?若不是朝廷发现及时,你们早就被他随手扔了埋了啊。汉江府民间一封封告发他欺压百姓、强取豪夺的文书可不是假的啊,要是你们相见,老夫即刻便可命人将那些告发的百姓召入京城带到你们面前。可怜的孩子,你们的父母死于他手,你们竟还认贼作父呢,哎……可悲啊可悲……” 被他一番颠倒黑白,子墨气得浑身发抖,大吼道:“你放屁!” 第638章 沃血丹心(三) 因为过度的激愤,子墨浑身一根骨头都在打架,从五脏,从六腑,从每一个毛孔里向外抒发着内心的咆哮。 他双拳握紧道:“那些所谓的告发文书,全都是当地那些为富不仁的富豪所写!当年我爹爹求他们看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份上,发一发善心开仓放粮先救救快饿死的乡亲,可是那些富绅半点不理睬,甚至趁着米粮短缺的机会,大肆囤积抬高粮价大赚一笔,逼死了更多的乡亲。爹爹实在怒从中来,下令处决了一批昧良心的奸商,这才稳定了米价,可也遭到了他们的记恨。之后爹爹走上绝路,这些人便跳出来火上浇油,此等卑劣之人,将来入了黄泉统统都该进拔舌地狱!” “原来赵明贞就是这样哄骗你们啊……”曹正威痛心疾首道,“商人重利不错,可是他们也不是傻子,岂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逼死了百姓,他们又能到哪里做生意呢?明明是你爹爹想要敲诈勒索不成,以此为借口罗织罪名寻衅报复啊。就算如你们所说,赵明贞处决了一批豪绅,那么他收公的那些家产怎么转头就没,账目上一个字未提?明显是被他贪墨了啊!” 曹正威又道:“不知在场有没有从汉江府牵来的百姓?” 人群中很快有三五人回应:“有!有!我们就是汉江府牵来京城讨生活的!” 曹正威步履蹒跚地回头,朝着那几人弯腰拱手道:“请教各位,听说当年朝廷第一拨赈灾抵达汉江府,可迟迟没有分发到百姓手中,百姓们终于起疑,于是联合起来向赵明贞讨说法,却惨遭他毒打镇压,可有此事?” 那几人纷纷怒发冲冠:“确有此事!当年我的亲叔叔就参与其中,被赵明贞一顿毒打关入狱中,险些死了!那赵明贞亲口所言,蝼蚁之命何足挂齿敢同天人叫嚣,死不足惜!也就是这番话将他麾下几名衷心门客逼反,将关在狱中的无辜百姓私下放了,这才救了我叔叔一命。赵明贞此人实在是无耻至极!”其他几人纷纷应和,午门上刚开始摇摆不定的百姓们闻声又倾斜回了原处。 曹正威喉底隐隐一声嘲弄,那双老辣的眼睛重新落回到子墨他们身上,双手拄拐微扬着下巴悲叹道:“所以说,孩子们啊孩子们,你们真的被骗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早日回头是岸吧……” “你胡说!你胡说!”三个孩子被气得浑身都在哆嗦,少原血气上涌伤口再度崩出血来,可面对这样一个如恶龙般的曹正威,是除了“胡说”这样苍白无力的字眼,竟一个字无法反驳出来,只能任由更多更多的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们彻底淹没。 一颗颗臭鸡蛋烂白菜从狂欢的人群中啪啪砸过来:“狗官的余孽,赶紧闭嘴,滚!!!”歙砚牙疼地皱眉,扬手挥伞,将即将崩溃的孩子们护在身后。 在这场恶的狂欢即将到来前,助兴的掌声一声一声从铁伞下响起,伞下人声音如玉石击打在铜皮上清脆通透,震耳发聩:“曹国舅果然一副铁齿铜牙好口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真的说成假的,死的也能说成活的。怪不得陛下曾经都夸国舅乃是国之重器,栋梁之才!真叫宁姝敬服啊敬服!” 曹正威眯起眼,望着面前这个比他女儿都小上几岁的丫头片子,沉下脸孔道:“怎么,难道刚才老夫说的那番话有假吗?还是说,你怀疑老夫与这几位汉江府的百姓早有勾连,私下串供?” 宁姝摇头道:“自然不是。否则在场再有一个汉江府的百姓立刻能将这谎言戳穿,国舅得不偿失啊。所以,百姓的确是赵明贞下令打伤的,那些凶狠残忍的狂逆之言的确出自他口不错的。” 曹正威当即冷笑:“那你还有何废话要说!” 宁姝亦毫无畏惧地对上他凶狠的眼眸,目光如曜石闪亮,锋芒毕露:“但谁说这世上亲眼所见就一定为真,亲口所言一定出自真心,看似为真就不能是假呢!” 第639章 沃血丹心(四) 审判席上,向来看宁姝不顺眼的钟言讥讽道:“什么真真假假的,装神弄鬼!若是赵明贞无辜,那么汉江府灾情刚起时他为何隐瞒不报,直至途有饿殍,瞒不住了才和盘托出?光这一条,那赵明贞便活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宁姝半点未将他放在眼里,她望着身上被波及到的一颗臭鸡蛋,雪色的锦缎上被污上浑浊发臭的黄,难登大雅之堂,如同看着某个人残破不堪、不合时宜的一生。 “是啊,这个人似乎一辈子都在做错事。”她缓缓道来,“说得好听是无偏无党,刚正不阿,说得难听些就是脾性古怪,不知变通,不容于世,明明是一介状元材,又出身当朝望族,别人若有他一半资本早就飞黄腾达,高官厚禄了,他倒好,硬是在翰林院熬了八年才熬上个主簿的位置,又是数年勉勉强强当了个御史大夫。结果他还不珍惜,不到半年就将朝中同侪得罪了净,被发配汉江府那片穷乡僻壤当了个府尹。此为第一大错。 到了汉江府后,他还不知收起锋芒,低调做人,为振奋民生整日风餐露宿往来阡陌,打了前任府尹的脸不说,又将一众利益集团拒之门外,断了无数人的财路,再度为自己结下一串的梁子,乃至后来灾情严重,而他举目望去孤立无援,束手无策,此为第二大错。 为官十五载给自己树下无数仇敌,明眼人都该有些自知之明,可他竟还保持一派可笑天真,指望着那不会说话走路的灾情折子能够飞天遁地直接飞到陛下面前,却不知别说几道折子,就算是百道千道,怕是刚抵达京城就被趁热烧成了一把灰。此为第三大错。 在苦熬数日终于得到陛下金口玉言的赈灾拨款,他欢天喜地得像个傻子,可没料到这笔救命钱刚落地就出了疏漏,重达二十万两的银子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其中隐藏的巨大秘密让他毛骨悚然,他明明有机会上达天听,自证清白,将自己从此事中摘出去,可他眼看着他视若眼珠的百姓们饿得瘦骨嶙峋,一片又一片不断奔向死亡,内心的妇人之仁打败了自家的安危,让他背弃了家族的名望,葬送血亲妻女的性命,将他一辈子最珍视的原则、名声全部踩在脚下,主动当了人家的替罪羊,从此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远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他明明一错再错,错上加错,却从头到尾不知自己错在何处,甚至连赴死都甘之如饴,实乃这大越朝前前后后两百余载,上天入地举世闻名第一大傻子!” 听到此处,在场所有官员脸色深深浅浅大多都为之色变,曹正威刚才的气定神闲全都消失不见,怒指道:“宁姝,你到底在胡编乱造些什么!” 一腔热血在胸膛中翻涌,宁姝从袖中将那一真一假几块碎银子一股脑抛出,重重砸在世人面前,她语速极快,恨不得将这段隐藏了十年的愤怒一股脑替赵家,替那个冤死的赵明贞全都倾泻而出:“我在说什么,曹国舅应该最心知肚明不过了吧!十年前为贺圣上大寿,曹家奉命督造二十万两寿银,其中一半为真,可另一半实为白铜与铅块混合的假银!原本是想着寿银专用,一经铸造便收陛下私库,兴许十年二十年甚至陛下退位都等不到流通入市那一天,却不知汉江府突如其来一场天灾,将这批寿银瞬间推到了天光之下。 情势顷刻便走到了绝路,一旦其中造假之事被纰漏出来,别说一个曹家,就连当朝皇后也无法力挽狂澜。如此绝境该当如何?不止曹家,铸银过程中每一个参与者都投鼠忌器,心急如焚。而后,一束束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那个被所有人排挤痛恨的傻子身上。同样在朝为官多年,他们是这世上再了解他的人不过。他们知道他的迂腐,明晰他的仁义坚守,更打心眼里嘲弄他那些登不上台面的妇人之仁,一场精心布置的幻影戏法后,他满心期待的救灾银一两也无。想要申请第二批灾银,起码月余,届时饿死的百姓数量又将增加数万,哪怕对方承诺归还的灾银只有一半,可几万人的性命与他一家几十口孰轻孰重,赵明贞在心中早已做出了抉择,主动替他们当了那倾世的罪人!安排好的剧本,他不需动什么脑子,照做即可。百姓不解的唾骂,他面容平静,照单全收。直至解下腰带上吊自杀,他亲笔写下自己一条条罪证时,他心里傻乎乎想着的可能都是他的子民终于得救。这天底下还能找到比他更蠢的傻子吗?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曹国舅,您说,这种傻子是不是不死何为!” 第640章 沃血丹心(五) 一道电光如鞭从天际抽来,随即一记闷雷,震醒了无数混沌无知的惊魂。当宁姝声音落下,整个午门上瞠目结舌,鸦雀无声。 午门之后,曹皇后手上那只七宝玉扳指险些捏碎,那张雍容华贵的脸庞在那道闪电的冷光下,顷刻间转变了数种颜色。 “来人。”扬了扬手朝着身边心腹叮咛了几句后,她冷冷地望着那扇厚重的朱门,像是隔着门板望穿了宁姝。 曹正威额头上的青筋抽了抽,爆出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可笑,真的可笑至极,老夫实在不知你哪来的想象力,竟然编出这样精妙绝伦的故事将老夫钉上这样不堪的耻辱柱!你说是老夫铸造了假银,是老夫主谋了这起惊世的冤案,是老夫迫害了忠良……丫头,你且睁大眼看!” 在列为官员震惊的目光中,曹正威一把扔掉了手中的拐杖,褪去身上官袍,露出那具黑瘦干瘪布满伤痕的上半身。 “我曹正威戎马一生,为这大越的朝堂为天下万民呕心沥血,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这具濒死老躯上一共有多少伤疤,你这黄毛丫头可数的清?我告诉你,一共十七道!其中十四道是刀伤,剩下三道为箭所伤,每一道都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这几道是先帝在时,南燕狗贼入侵,老夫受先帝之命同毓老王爷一同荡平敌寇不幸落入埋伏,老夫身中六刀,浑身披血杀出重围! 这一道是天择三年,妖后周氏余孽贼心不死,意图刺杀陛下,是老夫替陛下挡下了致命一箭! 最严重的是胸口这一道,二十四年前陛下刚登基不足一载,朝中局势尚且不稳,外面犬戎南燕虎视眈眈,可谓是内忧外患。为扰乱政局,犬戎贼子屡次潜入行刺朝中大臣,多少老臣被吓得告老还乡,可老夫偏不信这个邪!上朝路上中了刺客埋伏,这一箭就从老夫当胸而过,直穿老夫的胸膛!当时老夫仅剩一口气,但老夫知晓若是就连老夫都因未死求生打了退堂鼓,那么朝中文武大臣看在眼里又当何如?于是就靠着这一口气,老夫硬生生撑到宫中,得陛下赐太医救治才保住这条老命! 我曹正威贵为国舅,享受着至高荣华不错,但是你们扪心自问,难道老夫不配?!今日,就凭你们几个黄口小儿红口白牙,便想治我曹家之罪?贻笑大方!若是你们今日拿不出证据来,我曹正威必要同你们追究到底!” 当他一身伤疤露出后,曹化雨那双阴鸷的眼中终于露出了嘲讽的讥笑,似乎在嘲笑着宁姝蚍蜉一只竟敢同大树较量,不自量力。 宁姝眸色一变,立刻回头朝歙砚递去一个眼神,得到示意歙砚点点头将铁伞交到子归手中,快速隐入人群里。 少原子墨三人紧张得捏紧了拳头,心跳如鼓,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天是那么闷热,像将所有人放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中,宁姝的额头细细密密满是汗水,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从所未有的敌人,他的强大胜过了之前遇过的所有人。可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能退却。 她默默挺直了并不厚重的腰背,如这苍茫大地上唯一一株特立独行的兰草,纤细,宁折不弯,因为这一场无声的拉锯战,谁先露出怯意的一刹那,便注定了败局。 面对宁姝的沉默,曹正威提起嘴角,逼问道:“证据呢?” 宁姝绷紧了肩膀。 子归焦急地摇了摇宁姝的衣袖。宁姝无声垂下了长睫。 曹正威前进一步,又提声问道:“老夫问你,证据在何处!”他冷笑道,“拿不出来吗?那你今日伙同这几个逆臣贼子一起构陷老夫,构陷我曹家,意欲何为!莫不是想趁着陛下重病,掀起朝中大乱,祸乱我整个大越疆土?!” 第641章 沃血丹心(六) “老夫倒听说一件密事:之前南燕使团进京,那位看似柔弱无害的和馨郡主,也就是你的母亲,还曾掩人耳目,私下与南燕副使见面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协定。莫不是你宁家早就被南燕国买通,成为了卖国贼!来人!将证人带上来!今日列为朝臣在此,老夫肯请诸位百姓一同见证,为我大越王朝仔细审一审你宁家满门叛贼!” 一顶又一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目的如此简单,将宁姝连同宁家一同打入死境,一举消灭,彻底除了她这个后患。 当早已备好的证人被推上来,局势完全逆转,百姓中哗然一片。 大意了! 宁姝心脏陡然停滞,仰起头,正望见曹皇后施施然出现在午门城楼之上,含笑着俯视她,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本宫执掌六宫,做这天下国母二十五载,你当本宫是吃素的吗?!你要做那拨乱反正的大好人,连自己亲生母亲的性命都可以抛下,那么本宫便有的是办法,让你鸡飞蛋打,满盘皆输!你同情那个愚蠢的赵明贞,那本宫就成全你,让你做那第二个他!尝尝那做好人的滋味,到底如何!!! 子归护在宁姝身前,口中唔唔大喊,用目光拼命央求她赶紧撤退,她用性命护她逃出去,却被宁姝拉住轻轻摇了摇头,她目光向四周望去,数百名侍卫早已抽出腰间刺刀,将她们团团围住。 曹正威狂悖大喊:“大胆宁姝,还不快快放下刀剑认罪伏诛!若你肯当场跪下向老夫磕一百个响头,承认自己的罪行,老夫兴许还可大发善心向皇后娘娘请求留你宁家贼子一具全尸!” 宁姝怒到极致,反倒心静无波。她静静地望着曹正威,像是要透过他这张扭曲的人皮,看穿他那颗丑陋无比的心脏。都说鬼怪骇人,可她流连地府三百载,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她没见识过,到头来最可怕的还是活生生的人心! 曹正威双眼通红,仿佛已经陷入了癫狂:“还不肯认罪是吗?来人,将这妖女的双腿给老夫打折了,老夫要她在这午门之上跪上三天三夜向天下人请罪,我要她一直跪到死!!!” 在这样骇人的威压下,宁姝却好似突然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徐徐牵起嘴角笑了起来,挑眉道:“小女身份低微,磕一百个头倒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国舅爷确定消受得起吗?” “你什么意思!” 宁姝目光向远处某个方向望了望,浅笑吟吟道:“没什么意思,只是刚才国舅爷一直向小女追讨证据,怕是自以为当年证物早就被您毁灭干净,就连藏在大理寺库房的最后一点也在昨日被一把无名火烧了个精光。只是,有句话叫百密一疏不知国舅听没听过,小女才疏学浅就班门弄斧跟您讲一讲吧,这话意思是自高自傲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在不曾察觉处还是隐藏着一丝疏漏。还有一句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它的意思,天道如大网,看似不周密总是无意中漏掉了一些小杂鱼,让人浑水摸鱼,自以为可以摆布天命,可实际上天道之眼一直在苍穹上静默俯视,或许它来得迟了些,但只要做过恶的人,一个不会放过!你要的证据,来了!” 随着她目光聚焦之处,一道头上包着纱布看似文弱的身影在歙砚的保护下跌跌撞撞挤到了午门之上,他满头大汗,衣衫凌乱,护着满怀的文书从人群中拼命挤进来的样子格外滑稽,活像个刚怀孩子捧着肚子心惊胆战的妇人,却见他一双眼睛赤诚如星,闪着最明澈干净的光芒。 在看到他的刹那,坐于公审席上的冯正冷不丁哎哟,牙齿吸溜疼起来,直叹气。 却听谈思危将那满满一包袱的东西捧于头顶,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呐喊道:“十年前汉江府一案所有文书俱在我手!这其中所有签押的认罪书,造假的账簿,全都是活生生的证据!” 第642章 沃血丹心(七) 当这厚厚一包文书现世,曹正威一双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巨大,像被一个巴掌狠狠地扇过愣在那处,他脸上的肉抖了三抖,阴沉着那双眼咬牙切齿道:“这、不、可、能!” 宁姝反唇相讥,声如劈玉:“曹国舅是想说你明明亲自派人将这些文书,包括整个库房都给烧了,怎么这些东西还留着呢?这就是臣女刚才所说的百密一疏啊。几年前大理寺在陛下示意下暗中设下密库,将历年旧案要案全都誊抄一份另做留存,此事全城秘密进行,除陛下与少数几位参与其中的大人,外人一概不知。而幸运的是,当年汉江府的卷宗就在其中!这本是一场心血来潮,不曾针对任何人,却不想冥冥中帮了我们这么大忙,国舅爷,您说这天意有趣不有趣?” 坐于审判席首位的钟言当即怒道:“谈思危,你身为大理寺少卿,可知私盗文书乃大逆不道之罪!” 因为跑得太急,满头大汗早就将他头上新鲜的疤痕浸湿,丝丝地发疼,他顾不得擦,一字一句认真道:“谈某知晓,按照大越律例,为吏者若无上级批核私盗文书,轻则剥官削位降为平民,重则流放三千里,百年不得踏入京城。再有严重的,私通叛贼为祸江山者,午门斩首不在话下。不过谈某早有自知之明,本就不是什么为官的料,这些年也不过在我父亲庇佑之下才得以在这纷杂的朝堂上面勉强站稳跟脚,如今若是为此丢了这顶官帽,也没什么可惜的,就是因此死了,也不过死得其所。 刚才赶来的路上,谈某已经草草翻过这些账簿,上面有多处错漏矛盾之处,明显人为假造,足以证明当初赵明贞乃是遭人设计陷害。若有不信者,自可上前与谈某一驳!” “谈思危,你!”面对这不知死活的毛头小子,钟言有一肚子的脏话想破口骂出,可是对上他那双无所畏惧的眼眸,一时间竟一个字憋不出了。 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个看似软和可欺的少年,此时此刻站在这午门之上挺直了腰板与宁姝站在一处,与千人万人为敌,是真的将生死抛到了脑后。 可堵住了钟言的嘴巴,不代表堵住了别人的。曹正威垂下苍老的眼睑,像一条被逼到绝路的响尾蛇,慢条斯理地将刚才褪下的衣袍重新整理好,高高扬起着下巴:“你们说那赵明贞是被冤枉那就是被冤枉?你们说老夫欺世盗名那便是欺世盗名?老夫焉知这些破烂账簿不是出自你们的手,用以嫁祸老夫呢?” 厚颜无耻这四个字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谈思危一肚子四书五经之乎者都找不出一个字能形容他的无赖。宁姝险些被这副嘴脸恶心吐了,可当一个人彻底私下脸皮不要的时候,便抵达了坚不可摧的臻境。 一直神神在在一言不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当自个儿不存在,一心只想着赶紧退休回老家,什么混水都不想蹚的冯正,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晃晃,一步三颠地撑着那把老骨头起身。 他拿起手帕不停擦去满头的虚汗,那身骨头看起来极脆,似乎风一吹就要散了架去,慢吞吞道:“请列为恕罪,容老臣斗胆插嘴一句吧。当年陛下下令建立密库一事,老臣亦参与其中,若想验证这些账簿文书的真伪十分简单,只需一盆炭火即可。这些誊抄的纸张都是陛下命人特制的,为防造假,每一张纸的右下角都做了一个暗记,平日里半点看不出,但若放在炭火上稍微熏烤个半柱香一盏茶的时间,便可现出真身。依老臣看,这些文书怕是做不得假的。” 曹正威料到了任何人会反水,偏偏没想到会是这个贪生怕死的老东西,当即怒不可遏道:“冯正,你是要反吗?” 冯正慢悠悠整了整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弯起那双善于鉴赏西市美人的眼笑道:“冯某这把老骨头身上穿的是大越朝祖制传下的官袍,头上戴的是陛下赐下的官帽,冯某要尽忠的只陛下一人,该尽忠的也只陛下一人,这反不反的,就算是皇后娘娘面前也是谈不起来的,更何况是国舅爷您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一句话老辣至极,直刺曹正威的胸膛,直指他曹正威将自己当成了皇帝,大逆不道,其心可诛!让宁姝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643章 沃血丹心(八) 果然贱人得有贱人磨,对付这种厚颜无耻的豺狼,就得经了年的老狐狸。宁姝仰头望向那抹隐匿在城楼上的耀眼明黄,勾起唇畔,算一算,这时机应该到了! “够了!” 果然,当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眼看着局势越来越乱一发不可收拾时,一直隐身幕后颜色阴晴不定的曹皇后在听到宫女禀报后,陡然色崩。 “你说什么?!那孽畜竟敢趁本宫不在带人闯入后宫抢夺陛下,他好大的胆!”她低吼一声,望着城楼之下这一锅乱粥,尖锐的指甲深深扣在朱栏之上,险些将那点缀着华美宝石的指甲折断,终于按捺不住怒吼出声。 “本宫说,够了!本宫刚才于城楼上旁观了这整场审判,你们人证物证俱在,本宫姑且信那赵明贞的确是为人构陷。只是仅凭一本不知何人主使的假账簿,便要将嫌疑推到国舅爷身上,就是翻遍律典也没有这样草率定罪的案例,除非你们拿出真正的账簿,否则今天这场闹剧到此为止,赵明贞一案疑点颇多,推后重查,本宫保证势必还冤死的赵大人一个清白!午门上所有人顷刻散开,再有敢滞留胡言者,本宫必将以重罪论处。” 眼看着曹皇后急不可耐,要将此事糊涂盖过去,宁姝心中爆出一声冷笑,看来那位急不可耐的四殿下果然采取行动了。也对,这么大好的机会,又有谁能轻易放过呢?每一位肖想那个宝座的皇子,心里都住着一个足以吞没一切的巨兽啊。 皇后娘娘,您现在想走?迟了! 你想要匆匆盖过此事,来日不拘随意找个替死鬼为曹家担下所有罪责,一切翻篇,从此曹家依然可以高枕无忧,可真是一场好算盘。可你低估了我们站在这里的所有人,今日我等既然要行此计,便势必要将这场大戏唱到最后! 宁姝朗声道:“皇后娘娘且慢!真账本在何处臣女等的确不知,可是有一样东西,臣女知道它在何处?” 曹皇后耐心已到了极致,恨不得将宁姝千刀万剐:“你还想说什么?” 宁姝的眼中似乎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此刻她毫无畏惧,有的只是追求真相的执着:“那便是当年不知所踪的另外十万两假银!” “家师死前曾交给臣女一个道理——凡是这世上存在过之物,必会留下蛛丝马迹。二十万两白银,整整两万斤的重量,就算想要抬出去扔了也相当于百十个大活人的重量,其中一半后来在赵大人的床榻下被发现,而另一半时至今日仍无下落。当年谈相爷带人将官衙、府邸来来回回搜查了不下数十遍也未寻得它们的踪迹,连池塘中的水都抽干,每一寸土地都掀开,也未找到一点线索,臣女一直在想,难道师傅说错了,这世上真的有可以隐匿一切的法子?直到前两日臣女亲身经历了一场障眼法,忽然醒悟,或许那丢失的十万两假银从来都没离开过。” 还未等宁姝说完,便有人急不可耐道:“到底在何处?你快说啊!” 这样一个隐藏了十年的秘密,除了布局者外不知多少人好奇过多少回,甚至曾有人不远千里悄悄潜入,指望着能找到它的蛛丝马迹,哪怕其中十锭百锭也能保一个人一辈子衣食无忧,更何况其中又牵扯着那么大的秘密。 “就砌在那座府库的墙壁中啊。” 第644章 沃血丹心(九) 在曹正威几欲崩裂的眼眶与皇后噬人的目光中,宁姝将他们最后一块遮羞布扯得干干净净:“小女昨日便请人连夜快马加鞭赶至汉江府,十里一箭,百里燃烟,就在刚才,这场午门审判开始的最后一刹,小女收到了他们传回的消息,证明小女所言非虚!为防列为猜疑,小女特意叮嘱他们在破墙之前,邀请汉江府数千百姓从旁见证,他们中每一个都能作证,那整整十万假银这么多年来一直安静地待在那片平平无奇的墙壁里,混了泥浆,抹了白灰,被伪装成一堵墙壁的模样,可它们就如同人深埋心底的那件亏心事一样,无论多么想将其抹杀,可它从来没有消失,只为等待今日的到来!天下大白!” 当这些话从她那双略显苍白的唇瓣中一字字脱出,她声音早已沙哑,甚至每说一个字喉咙里都尝出血味,可目光却似一只从不肯低头的不死鸟,势要将全身的光与热全部烧光! 曹皇后脑中忽然一阵晕眩,脚下不由虚晃,宫婢忙上前搀扶。 随着宁姝最后一句:“三日之后那批由曹国舅亲自监制的假银便会在百姓的见证下被护送回京!此案,结了!” 曹皇后那长长的金色指甲深深的刺进宫婢的皮肉中,掐出一道血流。她尖利的目光如绳,似鞭,是千万把锋利的刀,恨不得当场将宁姝千刀万剐,剁成烂泥。 高耸的城楼之上,宽阔的午门之前,一上一下两双同样锐利的眼眸争锋相对,似乎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而天边,电光如练。 那只是高高在上的凤凰,二十多年盘旋九天,早已习惯将世间万物践踏于脚下。而地上这株不过是生在河边的小小兰草,那月白尖上一点水绿的花朵,看起来那样柔弱,轻轻一捻就能将其捻成一滩烂泥,可那花朵之旁兀自抽出的碧绿长叶,却如一把把利剑,守护内心的信仰,谁人来犯,殊死相搏。 ——好你个宁姝!你明知道只要百姓亲眼见到了那些假银,势必再无转圜之地,可你还是故意为之,你是明着要与本宫势不两立! ——是又如何?有冤而不能平,有不公而视若无睹,那生来何用?死又何惧!我七世轮回,重回此生,不是为了做一个废物! ——那你父母兄弟都不要了吗? ——要的,只是若不能陪他们一起活,那便陪他们一起死,黄泉路上好有个照应,死而无憾。 那兰草仰起头望向脸色铁青的凤凰,微微屈膝:“皇后娘娘,您乃国母啊。” 一个天大的巴掌当着万千百姓的面狠狠扇在皇后的脸上,扇得她颜面无存,扇得她体无完肤。她怒得浑身都在发抖,从她戴上那顶后冠二十五年来,从没一个人能将她逼到这个境地。 高贵的凤凰终于被迫第一次低下了她的头颅,她望着她一母同胞的兄长那双灰败的老眼,也望着这城楼之下几万双灼灼的眼睛,声音从喉咙中挤出:“前汉江府尹赵明贞切实为人构陷,蒙受不白之冤,本宫今日特颁下懿旨,为其平反冤屈,择日满门厚葬!另十年前国舅曹正威督制贡银不利,无可辩驳,还不快将罪情从实招来!” 第645章 沃血丹心(十) “老臣,认罪!”曹正威那双铁做的膝盖终于轰然倒塌,伴随着那副弯下的膝盖是他曾经不可一世的自大与狂妄。 事到如今,大局已定,覆水难收。是一人断腕,还是整个曹家的覆灭,无论是皇后还是曹正威,心中都已作出最终的抉择。 曹正威涕泪横流道:“那十万两造假的白银的确与老臣有莫大关联,老臣难辞其咎!老臣愧对陛下,愧对娘娘,更愧对在场所有同僚与天下百姓。老臣再无颜面存活世间,请娘娘代陛下赐老臣死罪!只求娘娘在砍下老臣头颅前,容老臣申辩一句——当年铸银之事老臣虽参与其中,可当时老臣因旧伤复发,实在无暇多顾,遭受了奸人蒙蔽,时至今日才知晓其中曲折,若老臣早知此事,岂会让赵大人喊冤而亡啊……” 他额头砰砰砸在地上,很快便砸出一片血红,那浓稠的液体顺着他布满沟壑的脸庞滴落在他布满伤痕的躯体上,仿佛那些旧伤活过来一般,显得无比刺眼。 很快便有一名官员主动站出认罪道:“启禀娘娘,此事乃微臣所为!是微臣胆大包天利用了国舅爷对卑职的信任,暗中行下此卑劣之事,后又唯恐案情暴露这才对赵大人痛下杀手,国舅爷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中,全然不知。这些年来微臣一直饱受内心折磨,寝食难安,实在难过良心一关,微臣再不敢隐瞒下去,今日以死谢罪!” 语毕,他竟抽过侍卫腰间佩剑横卧颈前,当着万千百姓的面赤红飞落,血溅当场,喉中吐出一串血沫,浑身抽搐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曹皇后见状长叹一声,悲愤道:“其中隐情原是如此。国舅啊国舅,你怎会如此糊涂,叫属下蒙蔽至今!如今正凶已亡,此案已结,然国舅失察之罪无以辩驳,即便你是本宫兄长,本宫也无法饶恕于你。今日本宫便大义灭亲,夺你副相之职,黜你外戚之位,从此贬为平民,流放靖州,永世再不得入京,你可有疑议?” 曹正威老泪纵横:“老臣,谢娘娘开恩!” 曹化雨双目发红地准备冲出来求情,被曹正威一个眼刀徐徐摇头劝回,他不甘愿地握紧双拳,一步步退回了原位。 随着曹皇后抬手示意,几名龙城卫上前摘掉了曹正威的官帽,剥去了他的官袍,统统劈成两半丢进百姓群中,迎来百姓一阵山呼叫好。 眼看着曹正威完好无损地被龙城卫羁押离开,准备不日流放,宁姝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这场虚假的闹剧,胃里一阵翻滚。 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替死鬼,一句轻飘飘的夺官削爵,再当着万千百姓面前掉下几滴鳄鱼的眼泪,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了结了这桩泼天的冤屈?从此盖棺定论,再无后话? 就连流放地也特意选在他曹家百年前发迹之地,这样的敷衍,这样的无耻,这世间公理难道在这群人眼里,不过就是一场随她揉搓的笑话?!赵家上百条人命算些什么?赵明贞毕生的清誉与坚守又算什么?袁晚庭十年的等待与慷慨赴死又算什么?! 第646章 沃血丹心(十一) 歙砚郁闷得直想骂娘。子归的眼睛已经红了,不敢看她家小姐,为了这个案子她家小姐几乎放弃了一切,抱着必死的决心站在这里,可是等待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呀,她好恨! 子墨愤恨得怒瞪着眼睛,急促喘气,少原紧闭双眼面色如灰,琴心的肩膀抽动着,哽咽呢喃:“夫子白死了……所有人都白死了……不值啊,真的不值啊……” 胸口被一团棉絮堵住让她喘不过气来,宁姝不甘地捏紧掌心,任由指尖深深嵌入肉里,也觉不出一丝的痛。有水光在眼底飘摇,她隔着遥遥的距离,望着人群中闻讯匆匆赶来的父亲,万语千言如鲠在喉,只能化为一句无言的:父亲,对不起…… 几根银丝在鬓边晃动,宁德远隔着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如同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朝她慈爱地摆摆手,红着眼笑了笑,仿若在说:傻丫头,哭什么,你母亲亦不会怪你,便是地狱我们一家同行,又有何惧呢? 宁姝眼眸一晃,一滴泪终于支撑不住从眼角倏然滑落。她不甘心啊,真的真的没办法咽下这口气,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却始终无法主掌这结局。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真的,没有了么? 当龙城卫装模作样地将枷具套上曹正威的脖子,他慢吞吞起身故意从宁姝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刹那,曹正威那双下垂的眼睛抬起,冷冷睨了她一眼,仿佛一个极尽鄙夷的嘲弄,笑他们连日奔波连命都不要,最后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笑他们碧血丹心,极尽全力,到头来又能耐他何?什么拨乱反正,在极致的权利面前,不过是一场笑话!哈哈哈哈! 宁姝心口一阵激荡,血气翻涌。 曹正威嘲讽完依旧垂下眼,摆着那副悔不当初的嘴脸,在龙城卫羁押下慢吞吞走回午门之内。 就在午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忽然一道低沉清冷之声乘着飞旋的机关鸢鸟自从天上来,随着来人翻飞乱舞的黑色帛衣缓缓降临人间。 那声音清冷慵懒,带着无边的傲气,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灌入在场每个人耳中:“慢着,本王还未到,岂可说此案已结?” 数千龙城卫们还未来得及提起手中弓箭,那姗姗来迟的贵客已经脚尖轻点,翩跹降落在城楼之上,十丈之远,与皇后遥相对立。 而后,他略微拱手向皇后道:“南平王世子夏侯轻,见过皇后。”而他身后,九思等人自另两架飞鸢上陆续飞落,双手持刃将夏侯轻围在中间,护得密不透风。 是他!她没看错,真的是他来了!在看到那道身影的第一眼,宁姝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定在了那处,再难转移:好你个夏侯轻,既然要来也不提前告诉她一声。可心却悄无声息地安定了下来,她唇畔悄悄扬起一道熨帖如春的弧度。她就知道,他不会放她一人面对这些魑魅魍魉,单打独斗! 在看到他时,曹皇后竭力维持的最后一张假面再绷不住,险些撕裂,她侧过身躲开万民好奇的目光,用滴毒般的目光冷冷望着他道:“夏侯轻,你也想与本宫撕破脸皮吗!” 夏侯轻笑起来,几簇电闪雷鸣之后,头顶那一团团酝酿许久的乌云终于拉开了序幕,有风自九天来,将夏侯轻眼前那条黑缎掠起,仿佛一对将飞的羽翼。 他不咸不淡道:“轻不过小小世子之身,岂敢与皇后娘娘撕破脸皮,只是偶闻娘娘午门问案着实辛苦,而轻手中恰巧抓到个人与此案干系颇深,怎能不带来为娘娘分忧呢?这人说起来即是筹谋了今日孩童失踪案的主谋,亦是此案的重要证人,实在不能不见啊。段先生,请——” 九思等人应声分开,将这路让给最后面那位斗笠遮面这人,当遮盖摘下,露出下面染霜之鬓,枯树皮囊,宁姝一惊,竟是他们共同的老熟人,曾经救了她一名的神医段长风! 段长风那双被塞外风沙吹浑的老眼,朝着久违的四方之城环视一圈,先是与城楼之下的宁姝以及孩子们打了个照面,微微一笑,而后视线移开冷冷地望向其他人,启唇道:“世道恶,恶如鬼。当年我对故人言,故人笑我太激偏!明贞啊明贞,如今你再睁眼看,这遍地魑魅,遍地魑魅你可悔!” 他刷的扯下外面那层灰蒙蒙的衣袍,露出早已干瘪的肉身躯壳以及系在腰上的上百颗火丸,狂放大笑:“看到了吗?我身上这是什么!当年赵家上上下下一共死了三百四十六人,如今我这腰上绑的就是三百四十六颗雷火丸,只需我轻轻点燃一粒火星,这方圆三里站着的各位,就与我这把枯骨一同去地府见见久违的明贞吧!” 第647章 沃血丹心(十二) “原本我是想与你们一起同归于尽的,不过你们真得庆幸,有人为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段长风扯嘴笑了笑,望了望旁侧的夏侯轻又朝宁姝瞥了一眼。他抬起头望了望头顶盘旋呜咽的黑云,仿佛隔着久远的时空在思忆某个久违的旧人,他深吸一口气将雷火丸解下来扔在地上,背过身去,将那面早已被风沙吹弯的脊背展露在世人面前。 他闭起眼睛朗声道:“拿火来!” 九思点燃一支火把,按照他的指示慢慢燎在他的后背上,就见那面枯黄干瘦的皮肉在窜动的火苗下慢慢焦黄,豆大的汗粒从额头冒出,段长风咬紧牙关,以全身的气力抵抗那非人的疼痛。 众人都浑身发毛,匪夷所思不知他想干嘛。拿火烤在自己皮肉上,这人疯了吗? 下一瞬就见那张被燎红的皮肉上竟逐渐变色,现出一条一条的黑纹来。而黑纹愈来愈多,竟逐渐勾连在一起,形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幅字。宁姝震惊地望着这一幕,心中五味陈杂,不忍地别开眼去。 待所有的字眼显现完毕,九思赶紧拿开火把,将几乎痛晕过去的段长风伸手捞起:“段先生,你没事吧?” 段长风整个人水里捞出一般,微弱地摆了摆手,而后他双手撑在墙壁上颤抖着将自己佝偻的腰身一点一点撑起,而后使尽毕生的力气,用嘶哑的声音朝着这天下大声道:“你们不是一直想问真正的账本在哪里吗?都给我瞪大眼睛!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着,笑得既畅快又悲壮,“姓曹的,你当年亲自派人毁掉了那本真账本,毁掉了所有跟你相关的证物,自此就以为高枕无忧,彻彻底底跟此案摘干净了?没想到吧?那本账本上的每一个字,早已被刻在我段长风的后背上!这么多年我每天背负着它行走,倚着它睡觉,扛着它在人间过活,每一天都痛苦难捱,背井离乡,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等的就是将你的罪行公诸于世的这一天!你们看啊,全都给我瞪大了眼珠子仔仔细细地看!看着鬼是怎么披上了人皮,看着忠臣是怎样被逼上绝路,看这权势是怎样一手遮天!” 当这份人肉账本现世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此案真正的结局。百姓们义愤填膺的呐喊几乎将整个午门掀翻,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冲破龙城卫的封锁将城楼围得水泄不通,曹正威双膝一软如同烂泥般跌在了地上。 结果显而易见,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曹皇后忍痛含泪判下了斩立决。 当一颗人头落地,这场横跨了十年的惊天大案终于落下了帷幕,而那苍穹中一直徘徊酝酿的那场大雨,也终于叹息般落了下来,将地上那滩滚烫的血泡开,慢慢溶在了一处。至此百姓们终于心满意足,纷纷在官兵的驱散下各自回家躲雨。 望着曹正威野狗般散落的躯干与头颅,曹化雨双膝跪地顿首痛哭,其余人无声注视感慨万千。 琴心双眼含泪,呐呐道:“我们报了仇了,是吗?” “是,我们终于给爹爹报了仇……夫子,夫子,你看到没有,我们成功了,真的成功了……”几个孩子紧紧拥在一处嚎啕大哭。 十年啦,真的太久太久,久到他们都已经不记得那个叫赵明贞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模样,只模糊记得他好瘦好瘦,跟路边被扒了皮的枯树枝没什么两样,满脸愁苦地弯下腰把他们从干涸的河床里、布满死尸的田垄里,一个个捡回,抱进自己单薄的怀抱里,省下自己的口粮给了他们一条命。他的家里也很寒酸,空空荡荡的,跟戏文里说的一点也不像,他们没了父亲,在遇到他的那一天他们又有了家。 算起来,他好像拢共就抚养了他们不到半年,甚至有的就两三个月,十来天。可是蝼蚁的光阴太短暂,一生只能记住一件事,一个人,够了。 第648章 不动参商(一) 这是一场泼天的大雨,比皇陵塌陷那天还要大,大得要将整座京城浮起来,放在水面上摇摆浮沉,飘飘荡荡。 见证了一整场大戏的百姓,在曲终雨落时意犹未尽地舔舔唇,双手抱头,左呼右唤结伴离散。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刘老三、朱慧娘怔愣半天,相抱痛哭,喜极而泣,拉着自家的傻儿子赶紧逃命,却被人流撞翻踩断了手臂,野狗似的在地上打滚叫唤,活像一场闹剧。 当百姓散去,此曲终了,望着那颗污水中被浸透的血亲头颅,曹皇后狠狠闭上眼睛,压低声音道。 “你们,满意了?” “如今本宫唯一的同胞兄长死了,你们满意了!” “姝儿快走!”宁德远心急如焚,下意识将宁姝推出去。 “父亲!”宁姝心中一紧,忙示意子归歙砚将孩子们护送离开,可是已经来不及。 曹皇后再掀开眼皮,一双眼睛暴戾似魔:“来人,把这里给本宫围起来,想从这里离开,除非死着抬出去!” 六千龙城卫听令,封闭午门,如龙蛇猛兽将宁姝等人团团围住,持刀相向,更有上千箭手迅速登上城楼之顶,四面八方,引弓按箭,真正教他们插翅难逃。 数百根箭头寒芒深深扎进她的瞳孔深处,宁姝心跳如鼓,横起双臂将瑟瑟发抖的少原等人护在身后:“皇后娘娘,你不能!今日午门翻案震惊天下,不日便会传遍九州,若是我等前脚为赵大人洗刷冤屈,后脚便命丧此地,在天下人心中娘娘您会变成何等可怕模样!那么您刚才大义灭亲的举动亦将完全白费,皇后娘娘,还望三思!” 可曹皇后此事已陷入绝顶的暴怒中,理智全失,她怒目切齿道:“谁说本宫不能!” “刚才你们借着万千百姓为倚仗,用他们的嘴,用他们的眼,与本宫为敌,逼着本宫不得不亲口下令处决了自己嫡亲的兄长,你可知道,那是多大的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亲被砍断头颅,命丧黄泉,本宫的五脏六腑每一处都在滴着血,割着肉啊!宁姝、夏侯轻!你们为何要将本宫逼到此般地步?! 现在好了,人都走光了,这午门上空空荡荡清净得很,就剩下咱们,本宫就让你们也体会体会自己的亲人惨死当场是什么滋味!宁姝,本宫头一个就拿你开刀!来人,把和馨郡主给本宫绞——杀——!” 皇后身边心腹婢女采颦领命,立刻将挡在前面屏风撤下,将早就悬挂在梁上那个羸弱不堪,弱不禁风的身影展露到宁姝面前。就见她双目紧闭,双手下垂,脖子上被套着一根白绫,除了胸口一点微弱的起伏看不出半点声息,唯有一双脚还被人虚虚撑着,毫不怀疑,一旦那最后一点借力也消失,和馨便会当场咽气。 见到和馨的刹那,宁德远的眼睛刹那就红了,他抽出已经十几年未见过血的旧剑,疯也似的杀进了人群里:“你敢!放了我夫人,放了我女儿!老夫今日与你拼了!!!” 第649章 不动参商(二) 纵使宁德远亦有功夫傍身,可一人之力,何抵万军?就算有夏侯轻助力,可人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宁姝双眼满含热泪,眼睁睁看着他落入龙城卫之手。 城楼之上曹皇后仰天而笑,笑得好不畅快:“本宫刚才还在想该用什么借口定你们死罪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现下好了,主动送上门来了,倒省了本宫一把子气力,国公府宁氏以下犯上,意图刺杀本宫,罪大恶极,论罪当诛!” 曹化雨抱着曹正威的头颅,疯癫呐喊:“姑母,杀了他们!把他们全都杀了去九泉之下给我父亲陪葬!杀啊!” 龙城卫的刀剑高高举起,宁姝脸色煞白,这雨这样大早已将她全身浇透,她脑中一团冰冷,唯余片片恐惧:“不,你放了他……皇后娘娘,忤逆你的人是我,与你为敌的也是我!求你杀了我,不要动我爹爹!” “杀了你?哈哈哈,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本宫就是要留着你这条狗命,留着你这双眼,让你看着自己的亲人在自己面前挨个死去,让你好好尝尝这人间极悲!”曹皇后挥起衣袖正准备将他们就地正法,就见她的亲信采颦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曹皇后眼神一变,忽然改了主意。 她兴味盎然得笑起来:“这个法子倒是有趣得紧!本宫就听你的!来人,把叛臣宁德远押上来!” 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视而下,像一具无情的杀神,冷酷而狰狞地笑着:“念在二十五年前那事上,你母亲也是立过不小功劳的,本宫便再对你宁家网开一面。宁姝你看好了!现在站在本宫左手边的是你的父亲,右手边是你的母亲,这两人中本宫必要其中一人性命,另一个本宫饶他不死!是杀了他,还是杀了她,你自己来选!” 天边一道惊雷,自耳际穿入天灵盖,宁姝脑中嗡嗡作响,这漫天的大雨,恍惚间将她带回了那个永无天明的极黑之夜,教她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再尝一遍。 痛,好痛,痛痛痛痛痛!!! 那些遍布全身即将痊愈的伤口再度撕裂,每一道都撕扯着发疼,疼得她四肢发麻,跌坐在泥泞的雨水之中。 她捂住太阳穴死命地摇着头。 不,不要……她做不出选择,她不要做这个选择……不要! “不选?本宫难得网开一面,你竟不知珍惜,那本宫可就头疼了,怎么办呢?本宫再给你十个数的时间,若是还做不出抉择,那本宫只好将他二人一起杀了!你听好了,十——九——” 一声一声,如魔似魅在她耳边不断萦绕,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狞笑着将她步步推到崩溃悬崖,宁姝几乎疯了,她拼命地闭上自己的眼睛,捂上自己的耳朵,似乎不听不看便能当眼前这场噩梦并不存在。 可是不听不看就能躲开吗?那无声的倒数如影随形在她心中敲响,狂笑着将她逼到了绝路。父亲的眼泪,母亲微弱的呼吸,无论她选哪一个,都注定今生便永坠地狱,灰飞烟灭。 “好姝儿,是为父无用,无法护住你们母女,”宁德远双眼赤红摇着头,不堪最宝贝的女儿陷入这样痛苦的挣扎,“你不必做这个选择,父亲来做。” 他一头撞向旁边守卫的佩刀准备自戕,被侍卫及时躲开,用刀背砍倒在地上。 “爹爹,不要——!”宁姝早已泣不成声,她双瞳通红,形如痴癫,“爹爹不要选,我来选,我来选……” 她呐呐而言,忽然夺过子归手中的软剑横亘在自己脖子上,而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下子抹断了自己的脖颈,软趴趴伏在那片冷雨之中,鲜红的血液争抢着奔流出来,染红了一片凉雨。 子归的悲号声响彻天际,宁德远目眦尽裂晕倒在地上。 曹皇后笑得无比痛快:“痛吗?痛就对了!本宫就是要与你们感同身受,不,不够,本宫要你们比本宫痛上十倍,千倍,万倍!来人,宁姝已死,将宁氏夫妇一同绞杀,去地府做你们的同命鸳鸯去吧!” 第650章 不动参商(三) 当第二根白绫挂到梁上,几名侍卫正合力将宁德远吊上去,然几道银光闪过,侍卫们只来得及瞪大眼睛,脖间一道血线,已经无力地松开白绫,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曹皇后脸色一变:“谁?!” 却是一直无声旁观的夏侯轻徐徐轻咳着,从城楼的另一边慢慢走入曹皇后的视线,声音低低道:“夏侯轻虽双目有瑕,不辨事物,但好歹还剩一口气,皇后娘娘似乎半点不把本世子放在眼里啊。” “你?”曹皇后语中的轻蔑之意毫不掩饰,甚至充满了怨毒,“夏侯轻,你是聪明绝顶没错,若是你完好无损时,本宫的确要忌惮你几分,可你不是要死了么?梅花吻的毒性应当已经贯彻你的全身,最多一个月,你就会五感消尽肠穿肚烂而死。你现在站在这里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吧,否则那宁家的狐狸精自刎时,你也不会那般无动于衷。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值得本宫放在眼里的呢?你放心,待宁家人死光,下一个便是你!” 夏侯轻扯了扯嘴角,似起了什么兴味,低声道:“皇后娘娘怎对此毒了解如此之多,难不成我身上这毒乃娘娘所为?” 曹皇后冷笑道:“你想套本宫的话?本宫偏偏不如你愿,夏侯轻,你这一生自以为七窍玲珑,足智多谋,实际上这二十多年来你一直被本宫玩弄于股掌之中!你想知道真相,待你奔赴黄泉之时,见到那个毒妇再去问吧!恐怕到时候,你的眼泪会哭漫整条忘川河!哈哈哈,来人,还等什么!动手!本宫就不信,这七千精兵无法将你夏侯轻的头颅夺下!!!” 夏侯轻手中轻轻碾着那截黄玉色的指骨,微微笑道:“南平王府夏侯轻,且试娘娘高招。” “口出狂言!找死!” 六千刀剑,一千长弓,在暴雨中织成一张巨兽之口朝着夏侯轻等人扑来。看着他们节节败退,疲于奔命,曹皇后微扬着下巴,一双精芒眼眸只等着那些刀剑将他们欲将他们嚼成一滩碎骨烂肉,可下一瞬变故陡生。 谁也没发现一直如死人一样悬挂在梁上的和馨郡主是怎么一回事,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口中银芒一闪似有千百根针爆射而出,无声间已将周围毫无防备的宫婢、侍卫瞬间灭口,身影如鬼魅似的在空中翻了个身,随后将那根一直折磨着她的白绫抽入了手中。 而她距离与曹后如此之近,只见那白绫一舞已如蛇信缠住曹后的脖颈。 你——怎么会这样! 这一瞬间的变故来得那样快,曹后只来得及惊愕地瞪大眼睛,自己的喉咙已经被牢牢地捏在了他人的股掌之中。 那个几十年来娇弱似柳的“和馨郡主”恶劣地挑了下眉,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对奴家如此信赖,毫不设防,奴家这才有机会对娘娘下手,奴家这厢有礼了。” 这话说完,“和馨”自己也受不了地偏过头去呕吐了一下,浑身一个激灵。女装什么的扮多了果然有毒,有毒! 受制他人,情势顷刻间逆转过来,曹皇后刚才有多傲慢,现在就有多震怒:“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和馨”弯起眼睛笑眯眯,他伸手一扒,一张几乎乱真的假面落于地上,道:“不才南平王府小小侍卫,我家世子身边第一马前卒,亦是十年前汉江府侥幸没被饿死的孤魂野鬼一枚徽墨是也,给皇后娘娘请礼了!” 第651章 不动参商(四) 只听身体关节处咯咯一阵异响,片刻后站在这堂堂大越国母面前的人已换了一副模样,变成了个身高七尺八寸的大小伙子。 夏侯轻缓缓笑道:“徽墨,在皇后娘娘面前岂敢如此失礼?还不快速速赔罪?” 徽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忙应了声是,而后将那根白绫勒得更紧,推到了自家世子爷跟前。 夏侯轻微微笑道:“娘娘,刀剑无眼,若是不小心刺到您身上,可就罪过了。轻以为还是先行退下为妙,您以为如何?” 曹皇后脑中嗡嗡作响,巨大的愤怒在她胸中积压冲撞,几乎让她吐出一口血来:“你们,原来你们早就设计好了!那宁姝——” “皇后娘娘唤小女何事?小女听凭娘娘吩咐。”一道脆生生的声音自地上慢吞吞爬起,嫌弃地望了望自己满身的污水与过于刺眼的鲜红,只是现下也没干净衣裳换,还能怎么办?忍了呗。 “你!没!死!” 宁姝朝惊愕中的子归跟琴心他们眨了眨眼睛,而后牵起湿漉漉的裙摆穿过无数把不敢动弹的刀剑,登上城楼:“这黄泉路一人走太过寂寥,小女又如何舍得娘娘呢?且娘娘难得有如此雅兴,小女若是不配合娘娘演完这整场大戏,未免太不识抬举了。如今戏已落幕,娘娘可还尽兴?若是尽兴了,还请下令列位兄弟给我们开一条道,好回去洗个热水澡,换下这身脏衣,这鸡血狗血的味道实在不是很美妙。” 曹皇后目眦尽裂道:“你们以为今日挟持本宫,便能安然离开此处?别忘了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你们还在这世上活着一天,即便是天涯海角,本宫也要将你们抓回五马分尸!”她不信宁姝他们敢动她一根毫毛,否则这京城另外几万龙城卫顷刻间便能冲进国公府、南平王府,将里面每一个活着的人,无论老弱,全都灭口。 宁姝低叹一声道:“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与皇后娘娘相比,小女等弱小如泥缝蝼蚁,轻轻一捏便死无葬身之地,就如同从前许许多多被您操控生死的人一样。只是娘娘难道从刚才到现在都未怀疑,为何午门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您最信任的六殿下也未前来襄助呢?” 从曹正威头颅落地起便丢失的理智,在宁姝的提醒下急速回笼,她脸色骤变,蓦地将目光移到那片辉煌沉默的巍峨楼宇之中:“你们做了什么?除了算计本宫,你们还做了什么!!!” 夏侯轻云淡风轻道:“没什么,只不过救驾罢了。” 他耳尖微微一动,似乎听到一声遥远的声响,微微弯起嘴角:“似乎待会便会有人来召娘娘回宫,娘娘请吧。” 果不其然,在短暂而漫长的半盏茶后,一骑红马从皇宫猎猎而出,带着一卷新鲜出炉的明黄色圣旨与圣上刚苏醒的怒意仆仆而至,朗声道:“皇后曹氏欺上瞒下,包庇母族,造成泼天之祸,更意欲对真龙不轨,为祸江山,立将皇后曹氏押解入宫,等候陛下发落。” 这位不可一世的当朝国母脚步晃了晃,重重靠在了一旁湿漉漉的栏杆上,那根她最珍贵的凤钗不慎自她如云堆起的乌发中滑落,砸在了三丈之下,那片浑浊的雨水中,断成了两半。 妖后祸国,这四个在石碑上铭刻了十年的字,看似虚妄,却在冥冥中化作一道诅咒,等候了多年,今终应验。 第652章 无我无你(一) 当那六千把刀剑犹疑落下,一颗颗铁打的膝盖依次叩地,低下了那些高傲的头颅,明黄色的凤袍一角彻底从午门消散,被拨乱的算珠各归其位,一切终于回归正途。琴心几人又像笑又像哭,不知作何表情。少原中箭的伤口被雨水浸透晕倒过去,段长风赶紧将他扶起寻一处无雨处医治。 午门之下谈思危默默地抬起头望向城楼上那两道无比般配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连缚鸡之力也无的废手,从曹后发难一直到尘埃落定,他非但没能保护这里任何一个人,反而全然成了宁姝他们的累赘,所以他谈思危纵使一腔热血,终究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样的他又何谈能接过夏侯轻的嘱托照顾姝儿?不配,不配。他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给段长风搭把手,一起将少原托到了廊下。 隔着三丈的距离,宁姝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面前的夏侯轻,屈指算来不过才几日没见这人,恍然竟有种隔世之感。她琥珀色的瞳孔里深深地倒映着他的身影,望着他如玉面孔,唇畔温意,心里便生出一股恼意,恼这人怎么就能铁石心肠在她面前不露一面,可看了看他霜色的薄唇,不知怎么又恼不出来了。 于是她撇了撇嘴道:“昨天晚上徽墨离开后便断了音讯,所以是你派他混进天牢扮成了我的母亲?” “是,自得知和馨郡主被关入天牢,我便派人暗觅门道,直到昨晚才定下万无一失的计划,命徽墨乔装入牢换出了你的母亲,目前和馨郡主应当已被天问妥帖地送回国公府,待你一回去便能看见她了。” 她又问:“那你又如何得知躲在幕后的正是段先生?” “钱冬宝。” “那小胖子是你故意放走的?” “钱冬宝第一次在你们眼前逃跑,被九思抓到,当时九思便在他身上洒了追踪粉,那粉末无色无嗅,再敏锐的人也发现不了,却能被一种叫极乐鸟的雀儿捕捉,十里之内无所遁形。也是因此,我方能顺藤摸瓜找到赵家旧邸,与段先生开诚布公。只是背负了十年的执念想要弹指更改难如登天,周旋许久我才见到他的真人,并说服他改变主意。这也是未能及时与你联络的原因,并非有意瞒你。”他声音低低沉沉,不急不缓,竟是难得的柔和耐心,似乎正在想着办法哄她不要生气。 宁姝并不愿接招,这样容易被他哄好,岂不是太没面子,于是继续板着脸道:“陛下苏醒是你搞的鬼,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后宫中铜墙铁壁,若想浑水摸鱼唯有智取,曹皇后在后宫一手遮天不错,但她唯一的破绽便是她视为最大筹码的六皇子萧云翊还有一个亲生母亲,而这位看似软弱低调的殷昭仪,并不似她外表看起来那般无欲无求,正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样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交易,她又如何会拒绝?再加上十三公主暗中襄助将段先生顺利带入皇宫,为陛下施诊后当即匿走,神不知鬼不觉,只待午门事了,陛下苏醒,拨乱反正。” “奸诈。” 夏侯轻微微提起嘴角:“小姝不也堂而皇之地利用了四皇子,联合数位朝臣领兵发难,对龙城卫产生巨大牵制,我亦因此才能顺利实施我这边的计划,所以我们彼此彼此。” 宁姝默默翻了个白眼,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要是我刚才没有收到你递来的消息,情急之下真的被逼自戕,那你又待如何?” 夏侯轻皱起了眉,不悦道:“想都不要想,若想伤你,除非我先咽气。你才花信年华,还有大把时光要去纵享,要去虚度,不准谈那个死字。” 第653章 无我无你(二) 被夏侯轻明显薄怒的神色取悦,宁姝弯了弯嘴角,心里那点耿耿于怀的别扭无形中消散了一半,她双手抱胸哼哼道:“那这几日一直跟在我后面的人是你,对吗?” 听出她语中薄嗔,夏侯轻无奈摇头:“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 宁姝明知故问道:“你跟着我干嘛?” 夏侯轻嘴唇动了动,一时间梗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回答。 见他不答,宁姝急了,又追问一遍:“喂,我问你呢,你跟着我干嘛?” 夏侯轻心底淌过一抹轻叹,实在不知该如何将心底最剜心的挣扎与纠缠全倾诉于她。他该怎么说,在这场注定死局的漩涡里,他半点不愿她搅入其中,可是每每打定主意将她推远,难以自制的却是他自己。又该怎么说,明知晓优柔寡断的结果只能害了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纵使他万般不舍,最理智的做法也只能是将他这块毒瘤从她生命里完全割除,可是刀子还未落下,他已痛得体无完肤。 怎么说?心中纵有千般言,话到嘴边无可说。 风雨如旧,簌簌而来,是这热夏中难得凉意,可宁姝一身湿透,水里捞出似的,再被城楼大风一吹,不由打出个喷嚏。 夏侯轻眉心一动,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朝她招了招手。宁姝撇了撇嘴没动,夏侯轻的手指依旧停留在半空中,大有她要是不来,他的手就不放下的意思。 她不动,他也不肯动,两个人木头人似的站在那处,直到夏侯轻认输似的低叹一声,示弱道:“小姝,来,我眼睛瞧不见你。” 却听宁姝忽的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脚下一踉跄,口中似哇出一口腥热的液体来洒在地上如同大雨落地。夏侯轻脸一僵,忙抛下披风朝她飞奔而去,揽住她从蓬羽般落下的腰肢。 他近乎慌乱地伸出衣袖抹去她嘴边的血,却因为什么也看不见,非但没拭干净,反而抹得她下巴上全糊开来:“怎么回事?你伤在哪里?是不是刚才有官差趁机伤了你?我要他们以命来偿!!!徽墨!不,段先生,九思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段先生请过来!” 宁姝有些发愣地望着他怒吼的模样,一时呆在那里,印象里这个人冷漠、残忍、别扭、淡然、恶毒、不动如山,好像什么样子她都见过了,唯独现在,这样的失态,她还是第一次见,连手都在颤抖,若是他眼睛看得见,必然此时里面定遍布着血丝。听到旁侧九思犹疑的表情,宁姝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玩笑好像开过了,忙老实交代:“没,没,我……我挺好的,真的没事,这不是我的血,是刚才你派人捎给我演戏的那包鸡血还没用完,想用来吓你一吓的……玩笑,玩笑!”随着他脸色的改变,她声音越来越低,嘟囔道,“谁让你刚才不肯老实交代……” “吓我?”夏侯轻那张玉样容颜刷地定在那里,脸色由白变青,“宁姝你今年几岁!这样的玩笑也是能开的吗?你简直——” 他怒急,恨不得抬手扇她,手已经抬到半空终究没落下,刷的抽回衣袖把她抛在原地,转身就走。 “哎哎?别走啊!”宁姝唤道。 夏侯轻头也不回。 宁姝愠道:“不这样我怎么知道你还在意我呢!” 夏侯轻的脚步刷的停在了半空。 第654章 无我无你(三)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宁姝起身道:“实话告诉你,我的记忆恢复了,准确地说在白马镇最后那两天已经在慢慢恢复了,所以你想瞒着我的那些我都知道了,你那些小心思我也猜到了!我一直没说,就是想看你会怎么做!结果你真的什么都不告诉我。” 心里那一百根针开始作祟,翻滚搅动,搅得她难过、生气、心口发疼,搅得她酸涩、郁结、不得安生。 这样一想,心里又难过起来,恨不得发个火才好,于是她又重复了一句:“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听到她声音中隐藏的颤音,似乎在使劲儿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夏侯轻心倏然软了下来,他喉咙滑了滑,提起的脚尖落回了原地。他慢慢回头,向她走去,低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一直没告诉你。还有,对不起,我快死了。” 猜测成真,宁姝心里蓦地抽痛,蓄在眼里的水意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还好这外头雨声太大,水汽太重,遮住了许多。她别过眼去,狠狠眨了眨:“还有多久?” “三个月总是有的。” 旁边九思愕然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没说话。 宁姝道:“实话?” 夏侯轻点头:“是。” 宁姝还不肯信他:“如果你骗我怎么办?” 夏侯轻:“那便让我生生世世欠你的债,当牛做马供你驱策,可还好?” 宁姝这才点点头:“这才像点样子。” 将脸上的假血一点点擦干净,她朝着雨幕深呼一口气,干硬地牵起嘴角,故作轻松道:“三个月,那就是九十天,一千零八十个时辰,这样算来也不算太少。” 夏侯轻也笑起来:“是啊,总算能赶上你十七岁的生辰的,届时我定给你备一份厚礼。” 宁姝挑眉,兴师问罪:“那你还想着办法推开我,把我推给谈少卿?你以为我宁姝是什么人?难道非男人不可的?你要死了那就再换个新的,不拘哪个随便谁塞个过来都可以?你未免太看不起我!”她越说越气,转头就走。 夏侯轻飞身而来,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将她贴近自己的怀中:“我后悔了!”他道歉,“我从不曾看不起你,只是认识你后我方知晓自己竟是如此胆小如鼠,唯恐我死后你一个人在这人间过得不好。但是,小姝,我后悔了。” 压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脸颊滑落,宁姝红着眼用力用衣袖擦去,咬牙道:“告诉你夏侯轻,我宁姝没你想的那么软弱不堪,若是我宁姝若是看上的,就算只能相守一刻也是此生无憾,若是看不上的,任是天皇老子天外飞仙也相看无言。” “我们做个约定吧,”她说,“在你死之前,除了你之外,别的男子我一个都不放在眼里,这三个月内我们好好地过。但是三个月后你要是死了,我难过归难过,但是我大好人生还长着呢,才不会为了你殉情呢。我最多伤心半年,之后肯定会把你忘了,然后继续查我的案子,顺便再找个好男人嫁给他,做人家的妻子,做我孩子的母亲,我孩子的孩子的亲祖母,好好享受我这一生,等我寿终正寝了再去黄泉告诉你,我这一生有多精彩有趣。到时候你可别太吃醋才好!” 夏侯轻拥紧她颤抖的身体:“那我定要在黄泉路边慢慢等你向我好一番炫耀,你可千万别来太早,至少八十三年,可记好了?” 她攥住他的衣袖:“成交?” “成交。” 第655章 无我无你(四) 福宁殿内,缠绵病榻半月未醒差点引起朝中大乱的天择帝终于醒过来,重回那座金黄色的龙椅,脸色苍白,眼神睥睨,冷冷地望向玉阶之下与他隔着三丈远的曹皇后。 他脸是白的,眼球上却布满了红血丝,狞视道:“朕的好皇后,这段时日朕染上重疾卧病在榻,可多亏了朕的好皇后悉心照料,这才让朕病愈大安,真不愧是朕结发几十年的发妻!朕该怎么感谢你呢,皇后?” 曹皇后孤身一人站在空荡荡的福宁殿中央,佩刀的侍卫听凭皇令将她围在中央,而她身边的亲信早就在入宫前被悉数拿下。这样的曹皇后再没了从前的威严雍容,不可一世,竟露出些失魂落魄的脆弱来。 她低着头呐呐道:“发妻,原来陛下还记得臣妾十六岁嫁入王府,剪下一段青丝与您生世相缠难辨彼此永不分离的发妻啊。三十多年……原来臣妾成为您的妻,成为王府的妃,进而成为这大越朝的皇后已经过去这么久这么久的时光啦,久到您也老了,我也老了,眼看着一辈子快过去了……” “不要同朕摆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这么多年以来朕顾念与你旧时情谊,一直对你再三忍让,无论你做了多了过分的事,朕仍是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有优待,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告诉朕,你到底做了什么!”天择帝手中的玉盏用力掷在她脚边,激起无数碎片,划破了她的手背。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红得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你给朕下药,把持朝政,包庇外戚,意图谋反,你牝鸡司晨,大逆不道,丧心病狂,毁我萧家江山!这些罪名让你死一千遍一万变足以,你还杀了尺素!杀了尺素!” “尺素?”曹皇后的脸庞惊愕地抽了抽,脚步虚晃,眼里迸出两道浓得化不开的悲凉恨意,忽然像是时隔多年,终于幡然醒悟自己竟是个全然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她讥讽地抬起头道,又像哭又像笑道:“臣妾以为这么多年来陛下将那疯妇姜氏弃于冷宫,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也再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心中早已不记得她这一号人了,没想到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做给我看的戏是么?是么!可笑我还以为你早已把她放下,原来都是骗我的,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想尽办法保护那个贱人!” “你住口!”天择帝怒指道,“朕不允许你这般折辱她!来人,若皇后再敢诋毁姜妃一个字,立刻掌嘴五十!” 曹皇后彻底被激怒,冷笑道:“你不允许我折辱她,我偏要折辱她,陛下可奈我何?那么多年,我折辱她的次数她还少吗?为何那些年里陛下一言不发,现在却来替她做主了?故剑情深演给谁看!那贱人早下黄泉了! 我且要问陛下一句,陛下唤那贱人的闺名这么亲热,那么请问陛下可还记得臣妾的闺名吗?那个您已经整整二十多年没唤,早已被您抛之脑后的闺名吗!” 第656章 移花见影(一) 她以为面前的男人听到她的诘问,至少会有一些动容,哪怕只有微弱的一毫,至少让她这么多年的执迷不悟显得不那么可笑,可惜没有,半点没有。 这个曾经与她同床共寝,生命紧紧缠绕的男人极其不耐烦道:“皇后,不要把朕的忍耐当作纵容,朕没有直接杀你,全然是顾念从前情谊,若是再有胡言乱语,别怪朕心狠手辣!” “情谊?”曹皇后凄凉地笑了起来,只觉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只剩漫天悲凉,“什么情谊,全是狗屁!你以为我不知晓吗?当年你娶我不过是为着当年小周后把持朝政,周家一时无两,我曹家是唯一排的上数可助你一臂之力的世家,于是你明明不喜欢我,偏要娶了我,供在王府里当一尊佛。我知晓,我什么都知晓,可是偏偏我蠢,我傻,恋慕了上了你,于是故意蒙起眼睛堵住耳朵当个大傻子。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放着的一直是她姜尺素! 于是你好不容易登上皇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点她为妃入宫伴驾,一夜一夜地与她缠绵床榻乐不思蜀,甚至在她与我同时怀孕时,提出那个荒谬至极的提议,什么谁生出皇长子,那么谁的孩子便是将来的储君。简直可笑!上数这大越朝历经三百年,试问哪个皇帝在皇后无失德之行且正在孕育时,会想出那样荒唐的法子?还暗暗叮嘱太医炮制些辅助胎儿快些长大的补药,好助她早我一步诞下皇子,萧明城啊萧明城,你这一举一动莫非把我曹文毓当成个傻子!” 天择帝脸色倏然一变,避而不谈了二十多年的话题终于被放到了表面,他握紧拳头心如刀割:“原来你当年就知道!你若是心存不满,为何当时不说,而暗暗做下那些手脚?最后导致朕痛失了两个皇子,两个皇子啊!” 皇后双目赤红,眼中泅满了恨意:“原因很简单,在知晓你的所作所为后,我这双被猪油蒙住的心终于被一盆水浇干净,认清了你!你想要让她踏着我跟我孩儿的骨头爬上那个最高位,我偏不如你的意!” “朕承认,朕的确偏爱尺素,可你的皇儿一生下来就是死胎,就算你迁怒于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的皇儿本就不是天定的龙子,尺素她从不曾动过半点手脚!” 曹皇后半颊染湿,眼睛里每一道血丝都是连绵不断的恨意:“你怎知她没有动过!若不是她刻意派人传信于我,你们那些床笫上的缠绵耳语,筹谋打算,又如何会灌入我的耳朵呢?如果没有你们那些乌糟事,我又因何会在临盆在即时受到巨大打击,以至于动了胎气被迫早产呢?那是我日夜期待,翘首以盼的血脉啊,那是自我身体里分离出来,一块与我心连心的肉啊,就那么被人活生生葬送了!”她狠狠地揪住心口,急促喘息道,“所以,你们那个逆子,我必要他死!我要她姜尺素受尽这世上最痛苦的折磨,用她每一个生不如死的夜晚扒在冷宫的栏杆前凄惨哭嚎来赔偿!!!” 被她毫不掩饰的疯狂惊到,天择帝不可置信地站起身看着她,简直像看个恶鬼:“你!你!曹文毓,你简直是个疯子!来人!快来人!皇后曹氏罹患疯痴,屡行大逆不道之举,意图刺圣,从即日起废黜后位贬为庶人,打入冷宫至死不得踏出一步!” “你要……废了我?” “朕没有杀了你,已是朕最大的仁慈!” “你要废了我,你竟然要废了我?哈哈哈……你把我关进冷宫,是准备用同样的方法为你的挚爱报复我是吗?哈哈哈哈……我的好陛下,您可真是这世上第一痴情的好陛下!”曹皇后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满脸是泪,笑得这整座宫殿都毛骨悚然,然后喉头一滑,猛地一口血喷在了天择帝的面前,三两滴溅到了他的脸上。 天择帝厌恶地命人为他擦拭干净,可她还在疯疯癫癫的笑着,直到侍卫拥来准备押她入冷宫,她终于笑毕,徐徐用衣袖拭去,再低下头时她又变回了那个面带微笑永远无懈可击的曹皇后,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一场幻影:“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我曹家的血已经被圣明的陛下你榨干,能为陛下效命的才能之辈都在过去几十年里死了个干净,年少的一辈还未长成,于是陛下准备卸磨杀驴了?我告诉你,这不能够!” 在天择帝古怪的脸色里,曹皇后压低声音阴测测道:“我的好陛下,难道您没觉得身上有哪里不妥吗?” 天择帝忽觉不适,五脏六腑处似有一把火无形中烧起来,烧得他太阳穴都在发痛,眼前骤然一黑,天昏地暗,跌回了龙椅上。旁侧,太监总管赵彬忙冲过去扶稳陛下,却在看到他颈侧徐徐显露出的一片血红梅花瓣时猛地一骇,惊恐地跌倒在了地上。 “怎么了?说话啊,朕这是怎么了?”天择帝艰难地睁开眼,透过黄金打造的龙椅上倒映出来的朦胧虚影,看清自己颈侧骤然长出的那个东西,猛地僵在了那处。 “曹氏,你大胆——!” 曹皇后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松开的云髻,将她重新挽成一个凤首的形状,而后牵起自己明黄色的裙摆不急不缓地走到天择帝面前:“没想到是吗?这么多年来这个东西一直都保管在臣妾的手上,原本臣妾是不忍心将它用到陛下您身上的,只可惜,我的夫君,这一切都是您逼我的呀……” 第657章 移花见影(二) 天择帝五指用力地扣在龙椅上,眼球暴起:“曹文毓,你这疯妇!解药呢!快把解药拿来!朕要……朕要……” 曹皇后弯下腰悉心地帮他整理散开的龙袍衣领,幽幽叹道:“这一幕熟悉吗?千算万算,臣妾还是没算到咱们终究是步了二十五年前先帝爷跟小周后的后尘啊。陛下,您现在的眼神是很想杀了臣妾吧?来不及了,别忘了当年先帝爷是怎么死的,当臣妾咽气之时可就是陛下您的国丧之期啊。” 对上她惊悚含笑的双眼,天择帝下意识向后退去,对这个疯妇避之不及,却避无可避。 她伸出双臂从天择帝身后将他紧紧环绕,将自己的下巴贴在他的颈侧,站在这玉阶之上的最高处睥睨而下,缠绵如丝:“陛下,这九五之位高不胜寒,您一个人太过孤单,就让臣妾长长久久地陪着您,一起走到尽头吧。这一生,唯你与我才是命定的一对。” 天择帝捂住自己火烧的肺腑与颈侧的血梅全身都僵住,因为惊恐又或许是其他,口中说不出半个字。 侍卫们早就被曹文毓下令遣走封口,这空荡华丽的福宁殿里犹如一座死境,唯有天择帝僵硬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咔咔”的声响,混合着曹文毓疯癫的大笑在宫殿中不断回响。 将最后一名侍卫处理干净,赵彬身上早已被雨淋透,他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挥挥手命心腹太监将这些无辜的尸首殓走。他抬起头望着仍然覆盖在京城上方的那片巨大的乌云,一时间惶恐无比,似乎那片乌云再不会从头顶散去。 太监们并不敢问这些侍卫是因不幸窥探了怎样的天机而死,低着头赶紧将尸首蒙上白布搬上拖车,抓紧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宫处理干净,谁也没注意这匆匆鱼贯的步履中多了一个小太监连宋,埋着头耷着肩跟随他们一起混出了宫去。 这场泼天的大雨一直下了一天一夜,直到那潮白河的水面几乎要漫到岸上来,引得下游人心惶惶准备牵着儿女抱着细软纷纷逃命去,这才良心发现地收了雷公锤住了电母镜,勉强饶了人间一遭。至于这一天一夜在大众触不到的角落里又发生了怎样的诡秘之事,那就无人知晓了。 尘埃落定后,袁晚庭的尸首终于被放了出来,宁姝陪着孩子们一起依循他生前的心意,将他的尸骨葬到了赵明贞的骨灰之旁,永远地陪伴他的好兄长、好知己去了。 琴心、子墨以及雯雯他们六个孩子一个不落并排跪在他们的墓碑旁。躲躲闪闪了十年,这一天他们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为他们最挚爱的人披麻戴孝,只是不知他们在黄泉之下能否听见了。 “晚庭啊晚庭,原以为我先走一步,没想到这次又被你抢了先。”段长风一把瘦骨站在风中,脸色暗青,嘴唇发白,似极了一把快散架的老骨。他浑浊的双眼望着这块刚立起的墓碑,弯下腰一杯清酒洒在墓前,摇头叹笑,“你这人啊,一辈子都这个臭德行,一门心思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连告诉都不告诉我一声,当年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过也好,反正我也没几天好活了,很快就下去陪你跟老赵唠嗑下棋射覆去,第一轮我必让着你给你赔罪可好?” 第658章 移花见影(三) 旁边静默安抚孩子们的宁姝听到后,神色愕然,起身仔细地端详段长风枯黄干瘦的皮囊,连眼睛里的光芒都在暗淡,仿佛一盏油灯飘飘摇摇了几十年,终于走到了尽头。她心头一滞:“段先生,您——” 段长风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朝夏侯轻感激颔首:“当年若不是侥得世子援手,我这把骨头早就不知烂成什么样了。如今不过是大限将至,将偷来的东西还回去罢了。如今明贞的冤情已昭告世人,恩情已了,这世上我再不欠旁人,唯有一人我一生对她不住,也该去黄泉向她赔不是了,只是不知晓她还肯不肯原谅我……” 他说着,目光不自觉望向宁姝,目光怀念又叹惋,像透过她看向另一个多年不见的故人。 宁姝心中一动:“段先生说的……难道是我师傅?” 段长风侧首,望向远处层叠的青山与孤远的白云,许久后才微微颔首:“正是。” 一种猜测在心口碰撞,让宁姝不自觉皱起眉,无法不怨怼道:“所以,我师傅临死前口中那个此生决绝,永不相见的人,就是你?” “此生决绝,永不相见……原来她至死都还怨着我啊……”段长风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悲意击中,脚步虚晃,险些跌倒。 夏侯轻闻声一把将他扶住:“小姝,不妨先听段先生讲完再下决断。” 段长风摆摆手道:“不怪她,此事本来就是我的过错,是我负了小慈。”他眼中眼中满是悲悔之意,捂住胸口重咳许久后,靠在一旁的大槐树下开始慢慢讲述当年那段旧事:“我与你师傅乃同门的师兄妹,可以称得上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同师从寒衣圣手门下。” “寒衣圣手?”听到这个名号,徽墨忍不住激动插嘴道,“可是那位传说中的奇人寒衣圣手秦邝?那可是我的偶像啊!” 段长风点头,表情里满是涩意:“正是,我们的师傅是位古灵精怪的神人,奇门遁甲、易经八卦、治病下毒无一不精,好像除了武功之外天底下就没有他不会的,就连种地做饭烹茶他都能做出与旁人不同的花样,他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钻研一切他不通之术,而后在融会贯通的基础之上更上一层楼,再炫耀给我们看。这其中他最得意的一项便是研制出一套与《洗冤集录》全然不同的验尸破案的法子,前无古人。 可以说,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童吧,我们几个师兄妹都是被他从路边捡回来的,他对我们要求不高,只要求我们随便选择他老人家某一项技法学上即可。于是大师兄选了奇门遁甲,二师姐学了八卦术,我习了师傅的医经,小师弟恋上养花种草师傅他老人家也乐见其成。唯独验尸破案这一道不仅需要努力,更需要天生敏锐的慧根,于是一直无人修习,直到师傅将小慈捡了回来,这才有了传人。至此他的每一项技法都有了传人,师傅十分高兴,几乎对我们是倾囊相授,唯有一条——他禁止我们私自下山沾染那红尘俗世,若有违背,赶出师门。 他说这凡尘太乱,人心诡谲,心智不坚定者一旦染指,必定粉身碎骨。可是……可是……每一个初初长成,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又如何能按捺得住那颗蠢蠢欲动的俗世之心呐……” 第659章 移花见影(四) 念起往事,段长风的眼睛回光返照般亮了起来,好似每一个垂暮者念念不忘又不堪回首曾经那个怀揣烈阳,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少年郎。 “眼瞧着大师兄、二师姐他们接连下了山,我与师妹也不免心向往之,于是悄悄不告而别,携手离开师门到这人间闯荡,原本打算见识一番便回去向师傅他老人家赔罪,没想到这一踏红尘便迷了眼睛,从此丢了归期。” “小慈她打小就聪明过人,颇具师傅的风范,我则擅长医术从旁辅助,刚下山没多久就靠着巧破一桩奇案打出名头,而后一个又一个的疑难案件找上门来,那么多的赞誉与崇拜刹那间堆来对于刚入凡尘的我们来说毫无招架之力,很快迷失了进去,自以为天下之大无我们无能。而后,我们就遇到了那桩案子。” 宁姝模糊忆起小时候师傅多番耳提面命之事:“段先生说的是十多年前我师傅险些遭人陷害至死的事吗?那桩案子师傅耿耿于怀多年,并对我多番告诫,千万要警惕人心。” “没错。当年我们接到一个求助,说是一名少女遭当地土绅侮辱求告无门还被逼上吊自杀,小慈同为女子义愤填膺,于是义不容辞接下此案,在经过一番查证后定下那名土绅的死罪,谁想到就在土绅被斩之后那名本该已经亡故的少女突然出现,并指认小慈与土绅有旧怨于是收买少女做下此局。” 徽墨听得震惊不已,瞪大眼睛:“这不是贼喊捉贼吗?肯定是你们之前破案过程中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搞了这么一出想整死你们呢!后来怎么样了,你们不会被判罪了吧?” 段长风忆起那段至暗时刻,他眼中慢慢氤出湿意,不忍回首:“怪只怪当时我们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乍然站上高峰,连自己得罪了人都不晓得,更不知这世间人心险恶,看似最软弱无辜的人往往披着兽皮。此案发后,小慈三年破下五十四桩案子的美名顷刻间被人抛之脑后,无数诋毁骂言铺天盖地而来犹如地崩山摧,官府当即将小慈关入大牢准备秋后问斩。我到处求告无门,才知什么叫世态炎凉。当年受我们救助恩惠的人一个个翻脸无情,对我退避三舍。走投无路之下,我不得已又求到了那名少女面前,请她说出实情。” 徽墨整个好奇心被调动起来:“然后呢?” 段长风点头,低下头:“我找到她才知晓,她帮助别人陷害小慈亦是迫不得已,盖因家中老母身患重疾,亦是穷途末路,而此恰巧是我所长。在治好她的母亲后,她终于有了松动。不过她担心在说出实情后会遭人报复,也怕我们脱困后会找她算账,于是强迫我与她做下一桩交易,她要——与我成婚。” 徽墨瞪大了眼睛:“你不会答应了吧?” 宁姝在一旁安静听着,默默掐紧了掌心。似察觉到她低沉的情绪,夏侯轻默默走到她身旁,伸出手摸索片刻,打开她掐红的手掌轻轻摩挲。 段长风不堪地别过头去:“当时问斩之日迫在眉睫,我,无路可退。” 第660章 移花见影(五) 徽墨小声嘟囔道:“那慧慈先师出狱得知后,该伤心死了吧……” 段长风闭上眼睛,喉咙颤抖再说不下去,于是跳过这段继续讲述:“之后我跟小慈便分道扬镳,此生再不复相见。小慈进了京继续查案断了音讯,我则带着少女继续浪迹天涯,途径汉江府时遇到了义薄云天的明贞,于是受他相邀留在汉江府开堂坐诊。只是没想到后来又遭遇了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明贞他又为人所逼慷慨赴死,而我这次再没能救下他。晚庭带着无辜的孩子们一路扮作乞丐逃出汉江,我则想重归师门求师傅他老人家伸出援手,帮助明贞洗清冤屈,谁曾想刚行至山门便发现里面血流成河,满门被屠,无一活口,师傅他老人家横死山崖。再后来我也遭遇一场截杀,最终只剩下我一个活口在人间游荡,辗转漂泊到了白狼山下,巧遇了世子,再后来我便隐姓埋名留在南燕国当了太医。这些年来我心中唯有二事耿耿于怀,一是定要为明贞洗刷冤屈,为我师门报仇。二是有生之年,想着能不能再……见一见小慈。可是我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生。她至死都未肯回我一封书信……她这是恨我至死啊……” 歙砚也是个八卦分子,摸着下巴摇头道:“慧慈先师与你青梅竹马,当年肯与你携手下山,肯定是存了与你共白首的心思,可你转头娶了别的女人,她能释怀就怪了。” 徽墨忍不住替人反驳道:“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若是当时段先生不答应那个女的,慧慈先师肯定性命不保了。” 宁姝剧烈起伏的心绪终于按捺不住,眼眶发红道:“我师傅恨你,不是因为你娶了别人,而是她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意你为了她违背自己的心意同另一个人貌合神离。你一厢情愿是救了她的命,可是她这一生却要时时刻刻活在沉重的负罪与枷锁中。她恨的不仅仅是你,更是她自己啊。若我是她,我宁愿在爱里活一天,也不愿在悔怨中偷生一辈子。” 段长风如遭雷殛,眼角落下一颗硕大的泪滴,鬓边的白发顷刻间好似又落上一层雪。 “怪不得当年我与她分别时曾交过给她一个保命之物,能用我的半条命换她一线生机,可她至死不用,原是如此,原是如此。我与她相识了一辈子,竟从未懂过她……终是此生虚度啊……” 想起师傅生前那一个个独自枯坐的夜晚,那些一辈子如鲠在喉又无法诉诸言语的惆怅,宁姝知晓不该责备段先生,可是终究意难平。无声中,她感受到一只微凉的手分开她的五指与她紧紧相握,她心里的难过他都能懂,她心中的惋惜他亦能聆听,这世间一切有他与她一起承担,各分一半。 当前缘诉尽,坟前香业已焚到了尽头。孩子们哭得筋疲力尽,他们为了活命东躲西藏了多年,如今又失了最亲近的夫子,举目望去四下无亲,唯剩段长风一个依靠。幸而赵家冤情得以平反,祖宅亦可收回,于是暂时安置在那处。 离开前,段长风想到某件干系重大的事,于是留步道:“世子,有件事可能事关你的性命,段某必须如实相告。几年前我打听到小慈病逝时,曾悄悄回过中原,到她墓前拜祭过后,又返回师门整理师傅的遗物,突然发现一个秘密,或许当年师门被屠的并不仅仅是受明贞一案牵连,还有一种可能——梅花吻。” 第661章 移花见影(六)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眼睛都瞪大起来,宁姝比夏侯轻更心急,迫不及待道:“什么意思?旦请段先生赐教。” 段长风道:“此事我也是才揣度出不久,当时我因怕行踪败露所以并未细看,只在夜深无人时追忆往事,反复琢磨家师笔录才有了模糊的猜测。之前与你们提到过,家师平最大爱好便是钻研一切他不通之术,而后在融会贯通的基础之上更上一层楼,再炫耀给我们看。笔录中记载,在收我们为徒之前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老人家对南疆巫蛊之术颇为好奇,甚至特意在南疆千里迷障之地徘徊二年之久,从那里带回了两对很神奇的蛊虫,其中一对就是我留给小慈的替命蛊。” 子归心里一动,目光下意识望向她家小姐。 宁姝眸光闪了闪,追问道:“另一对是否就是梅花吻?” “家师的手录上其实并未细说,只寥寥几笔言这两种蛊虫颇为玄妙诡谲,尤其是他不肯详言的第二种,师傅给它取名梅花蛊——以血为饵,以花为形,险恶狠辣,于千里之外操控生死,乃世上最阴毒之物,若落入有心人手,恐引天下之祸。意外炼出此物,吾甚悔之,故今特意毁之,望挽天河。然回山途中不慎丢失其一,至今不明下落,吾叩请神明垂怜人间,若因吾一人之祸惹来苍生动荡,吾万死难辞其咎。” “是它没错了!”宁姝脑中灵光一闪,时隔多日终于参透了毓老王妃留给他们那件无头无尾的寝衣中隐晦的暗示,无数梅花,其中一朵由血染就,暗示的就是梅花吻下毒的方式,人血,竟是人血! 一颗心提到了半空中,宁姝下意识焦急道:“那师祖他老人家的笔录可否记录若是不慎中了此蛊,该当何解?” 没想到困顿了这么久的谜团,因缘际会在此时终于找到了起源。那是不是意味着,很可能夏侯轻不必死了?是不是,是不是? 过分的紧张让她掌心沁出满手的汗来,似乎心跳也在此刻停拍,她从未这般期盼,期盼一个肯定的回答,期待某一份希望。 然而,然而。 段长风无法面对他们那么炙热期待的目光,低下视线摇摇头道:“无解。所以我才迟疑许久,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们。”因为他深知,比起一无所知,明知无望的期盼更加残忍。 半空中的琉璃啪地跌到谷底,宁姝眼中的光顷刻间摔成了粉碎。 夏侯轻握住她冰凉的手轻轻捏了捏,示意她无碍,反而给与她安慰,淡淡笑道:“若是有解,想必寒衣前辈也不会那般悔恨,心心念念要毁了它。只是这世上本就有许多病无药可医,许多事无能为力,能在我临死前了解此毒的来龙去脉也算是意外之喜,算是消了我一桩遗憾。小姝,不必耿耿于怀。” 可是他说得这样简单,谁又能真正不介怀呢。 临别前,段长风立在槐树之后俯身重咳许久后,起身郑重道:“此次明贞的冤案多亏你们襄助,段某铭记于心。段某自知死期将近,不过在临死前段某承诺两位必会倾尽全力研究此蛊解法,若能侥幸参透第一时间告知二位,请你们给我一些时间。 另我想拜托二位一件事,段某自知大限将至能力有限,若是可以,请帮我继续追查当年那对梅花蛊的下落。我想知道,师门之灭到底是不是因它而起,那个背后的刽子手到底是谁!” 第662章 天边借云(一) 宁姝不知说什么好,望着他已逼近油尽灯枯的憔悴,只觉得心里被豁开一个口子漏风,难受得厉害:“段先生,谢谢你。” “或许你该叫我一声师伯。”段长风慈爱地看她,仿佛看着自家宠爱的小辈,又仿佛通过她凝望着另一个此生都无缘的人,他悲伤笑道,“我这辈子愧对小慈,若是能帮到你们,也算是一场弥补了。这几个小家伙就劳烦你们照顾了,我会跟随师傅的脚步再入南疆,时间紧迫就不与你们啰嗦了,告辞。” 在告辞前,他最后在袁晚庭跟赵明贞的墓前各洒了一杯酒,道了一句:“老友,来世珍重。”如他来时那般,天涯孤尘无声飘走,再寻不得此生归处。 宁姝眼圈不由自主发红,呢喃道:“师伯……” 夏侯轻朝着他的背影朗声道:“天涯路远,唯望再见。” 段长风大步向前走着,笑着朝他们扬扬手:“山长水远,唯望再见。” 与段长风辞别后,歙砚主动提出负责将琴心几个孩子安置稳妥,当然条件是让子归同去,对于这种明晃晃的私心行为,徽墨表示十分看不上眼,心里酸唧唧。孩子们被送走后,宁姝跟夏侯轻又在这里站了许久,分别向两位亡者上了一炷香后郑重告别。 “小姝,走吧。”夏侯轻朝她伸出手。 宁姝剔透的眸望着那只骨节分明的素白大手,含笑着握住:“好。” 宁姝:“这天真热啊,我都快晒化了。” “嗯。”他伸手示意九思将遮阳的纸伞递过来,朝宁姝的方向倾了倾。 宁姝又道:“我口渴了,想吃西瓜。” 夏侯轻:“好,徽墨去买。” 徽墨:“???” 宁妲己又道:“还想剥莲蓬来吃,上次那位老翁的莲蓬就很不错,莲子剥出来肥白甜嫩,很是鲜美沁脾,降暑气再好不过了。” 夏侯轻:“徽墨去买。” 徽墨:“……” 宁妲己眼珠子一转:“若是再来一碗冰酪就更好了,追云逐月楼的冰酪我好久没吃了,甚是想念呢。” 夏侯轻:“徽墨,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徽墨:“!!!”啊啊啊,他这是前世做了什么孽,今世才被这些讨厌的男男女女接连刺激,这么大热天还要去跑腿啊。好气!!!可是拿她完全没办法……嘤嘤嘤,只得耷拉着脑袋听从周幽王的号令当牛做马哄褒姒一笑去了。 看着他气得爆炸又打不过的模样,宁姝忍俊不禁。 夏侯轻柔声道:“开心起来了吗?” 宁姝抬起头望向咫尺之内为她执伞的人,仿若有人从天边借来一朵云让她踩在绣花鞋下,飘飘悠悠便上了天,天边有素手轻轻拨动琴弦,琴声如琢盈满她的心尖。 笑意再关不住:“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徽墨的效率果然不差,很快便捧来一颗西瓜供他们半路品尝,亲手剖瓜后,徽墨扬起热情洋溢实则咬牙切齿的笑容,朝着宁姝道:“宁大小姐,仔细品尝。”而后继续“任劳任怨”地飞奔去买下一样。 宁姝半点不客气,笑眯眯地享用,自己吃两块又给夏侯轻一块,不亦乐乎。 “经此一案,曹家声誉降到谷底,陛下又已苏醒想必震怒不已,曹后应当要倒台了吧。” 第663章 天边借云(二) 将一口瓜咬进嘴里,细细品尝其中的清甜凉爽,发出一声自在的喟叹,宁姝疑惑道:“只是为什么宫里到现在仍未泄露出风声?难道陛下另有打算吗?” 提及这个话题,夏侯轻薄唇抿了抿,容色沉下:“宫中可能有变。” 宁姝心提起,手里的西瓜也顾不上了:“怎么说?” “据我埋在宫中的眼线传信,自皇后回宫面圣,福宁殿内消息一概封锁。是日神武卫名册中被无故划去上百个姓名,而后深夜皇宫角门向外运出去十几车死尸。翌日朝中不少大臣都向上递了弹劾曹家与曹后的折子,全部石沉大海。” 短短几句其中暗藏的巨大信息量让宁姝脑子嗡了一下,下意识脱口而出:“难不成陛下已经——” 夏侯轻摇头打消了她脑中可怕的猜测:“尚未。陛下这两日都上了朝,状似无恙,只是身体有些虚弱,不到半个时辰便退了朝。以冯大人为首的几名老大人屡次向陛下追问该如何处置曹家,陛下表情极其古怪,像是欲言又止,又终是隐忍下去,只道了一句‘容后再议,朕自有打算’,登上了龙撵。据说,龙撵上等待的那道影子正是曹后。” “怎么会这样?”宁姝眉头皱成一个结,实在无法想明白,“曹家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众怒,百姓间传得甚嚣尘上,尤其在天问他们将那十万两假银运回京城后义愤之声达到了顶峰。而曹后更是胆敢向陛下下药,这样逆天之举,陛下绝没有可能轻饶了她。除非——除非——” 这个“除非——”让宁姝心脏不由自主砰砰直跳,好似骤然置身一片阴暗的漩涡之中,那漩涡深不见底,每一片细小的波纹里都暗藏着可怕的吞噬力,仿佛只要置身其中便会被碾压成一片粉末,肉身与灵魂无一幸免。 一股凉气悄无声息自脚底窜至大脑,让她脑中一片空白,无数过往细节如光点般在其中飞旋环绕,拼凑着一副又一副骇人的画面。师傅生前说过那句话如恢弘钟声在她耳边嗡嗡敲响,震撼心魂:当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性,那么剩下的那一个无论看起来多么难以置信,那都是真相。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中西瓜啪的落在了案上,直到被另一只手捕捉到牢牢地攥住,她才勉强找回了丢失的力气。她回过头将另一只手也按在他的手背上,这样才汲取到更多的力量支撑她一字一句说下去:“曹皇后,会不会,就是,那个对你,不,对所有人操控梅花吻之人?” 我们一直被一桩桩一件件纷杂错乱的案子迷了眼睛,就像置身迷宫,不经意就被其中设置的各个障眼法乱了阵脚。但若是跳脱出来,全然置身事外再看呢?除了赵明贞这起案子,我们细数过往的每一件案子最终受益者似乎都是曹皇后啊。 阮妃案中,身怀六甲的阮青菰身败名裂冷宫自戕,她顺利除掉了她最大的对手。而后狼妖案里,毓老王妃顺利报仇,可身中梅花吻疯疯癫癫的齐妃,也就是四皇子的母妃,正是她辅助六皇子登天第二块拦路石。紧接着再到薛琼薇的案子,使臣暴毙,朝野震动,看似没有人得到好处,可是别忘了,谈相爷最后以落发出家告终,而彼时朝政多年来一直以谈相爷为首,曹家势力根基稳健不错,可是随着曹家老一辈日渐凋零,新一辈还未长成,曹家近些年愈发受到压制,根本不是往年的固若金汤。而谈相名誉尽毁辞官卸印之后,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曹家终于有了卷土重来收复失地的机会!这三起惊天大案,看似毫无干连,可最后每一桩每一件都悄悄成为了曹后登天的垫脚石!再加上这次,这可是谋逆之罪,最后她却能在如此颓势之下全身而退,若说梅花吻与她无干,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第664章 天边借云(三) 京城的盛暑总是要比其他地方更热一些,车外的蝉鸣都弥漫着浮躁之意,仿佛不止天上,就连地底下也拱着大火炉。然而此时此刻,当宁姝亲手将挡在面前的那层棉纱扯碎,随之而来却跌入一个隐藏已久的冰窖中,彻骨寒气自四方而来凝成厚厚一层冰罩,将她、他,将这局中被锁定每一个人都困在其中。 她每一个毛孔都被那寒意激到,思绪却因此而更加清明:“所以我那三次未成之婚也有了解释,云扉是受阮妃意外牵连被当成了棋子,阮妃最后甘愿自戕很可能是与曹后达成了什么协议,以她一命换云扉安然无恙;齐怀瑾,他的死是因为他太过耀眼,木秀于林,当曹家后继无人,而他却逐渐长成京城骄子,成为陆博侯家的门面,曹家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头即将长成的拦路虎杀死于幼时;至于宋小将军的死因,或许真的是一场意外,也可能其中隐晦龃龉我们尚未得知。天哪,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若是她早点想明白,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而不是现在合约一个月,只剩一个月了啊…… 胸口被一场大雨弥漫,控制不住想涌出来,想不管不顾将整座城池淹没。却不敢,因为她知晓面前的人有多么敏锐,哪怕她泻出一丝情绪的波动也会被他捕捉。 所以她装作恼怒地拿起一块西瓜咬下,将心口的酸涩悉数咽下,这才装作懊恼地叹了口气:“终日打雁没想到反被雁啄了眼,师傅九泉之下必在骂我学艺不精,辱没师门。” 夏侯轻淡淡笑起来,嘴角扬起的弧度宛如飞燕过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我深陷其中亦被蒙蔽到现在,你我也算半斤八两,天生绝配。” 宁姝白他一眼,悄悄将眼角水光拭去,笑嗔:“谁与你是绝配,想得倒美。” 夏侯轻挑了下眉,意外风流:“现在想反悔,晚了。” 宁姝斜眼调笑:“若是叫外头那些怀春少女见着,她们心目中天仙似的夏侯世子竟然还有这般无赖一面,该是什么反应?怕是惊掉下巴吧。” 夏侯轻唇畔笑意更浓,身体后倾,曲肘靠在身后的蜀绣软垫上,声音像这外头的蝉鸣一样懒洋洋:“所以你这是吃醋了吗?” 他皮肤本就白得很,在眼前蒙着的那根黑缎映衬下,更是白到让人心惊。唇色却因为她刚才强塞的那块西瓜染上一些微红。雪的白,深的黑,惑的红,他这般姿态让宁姝才瞧一眼便忍不住心跳如鼓,全然失了秩序。 血液一下子冲到脸颊,面前这人哪里是仙人,明明是妖,还是那种专给人下迷魂药的那种,勾魂夺魄。 但若是如此简单就被降伏,怕是再不能在这人面前抬起头来,宁姝眼波一转,亦学到坏笑挑眉:“难道不是世子刚才听我提起那三任夫君各有优越,先吃了醋吗?” 夏侯轻唇角压了压,忽然起身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万千青丝垂下,他声音靡靡秋雨春花:“有没有吃醋,你要不要尝?” 第665章 天边借云(四) “要……要的吧……” 眼前乱花迷眼,喉咙干渴滑动,宁姝半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尽数黏糊糊堵在了口中。初时她惊了一跳,心跳如鼓,却在,待反应过来她含笑着迎上,却明显发现他的身体竟在微微颤抖,连耳廓都是红的,因他肤白,更显得那红格外欲滴。 对了,这人可是天界地府仙鬼尽知,出了名的冷若冰霜清心寡欲楚江王,成排的女鬼们还没碰到他一只手,就已经被挥进了忘川河中。所以,传闻中至少已经修行千年楚江王,竟然生涩成这样,该不会是第一次吧? 似乎察觉到她的窃笑,夏侯轻握在她腰上的手恼羞成怒地收紧,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密不可分,让她再无瑕分心。 当唇瓣被吞掉,感受到他的暗示,宁姝也脸颊殷红,闭上眼睛专心致志接收他传递来的心意,直到—— 竹帘哗啦,某个咋咋呼呼地小孩冲了进来:“世子爷!莲蓬我买——啊!你们,你们,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徽墨一张脸红成红灯笼,刚想逃命,可是已经来不及,就见他家世子爷黑着脸压低声音道:“徽墨,府里的假山前几日刺客来袭砸烂了许多,这两日我给你放个假,索性去收拾一下吧。” 倒霉孩子如遭雷劈,什么???如果他记得不错,王府里的假山群得有几十座之多,他一个人收拾?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哦,错在不巧坏了他家世子爷的好事。可是,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啊!要是知道他们在里面这啥那啥,他在外头晒成炭都没有怨言! 窦娥都没他冤,嘤嘤嘤…… 在他家世子爷杀死人的一声冷哼中,他肩膀抖了三抖,赶紧把刚买回来的新鲜莲蓬放下,悲伤地走了。 从夏侯轻怀里离开,宁姝连吃两块瓜才勉强降下自己脸上的热度,别过头去清了清嗓子才刻意将话题拉回正途:“那什么,刚才没说完,如果说,操控梅花吻的正是曹皇后,第一个问题,小周后为什么会把此物交给她?当年可是今圣与曹后联手将她置于死地。” 她说话太急,声音里分明还有一些微喘,又极力掩饰,这样的小动作让夏侯轻被打断的坏心情悄然好了许多,复又露出笑容,屈指在案上敲了敲,接着她的话说下去:“第二个问题,另一个搅动风云的又会是谁?” 拿起一支碧绿鲜嫩的莲蓬,宁姝点头道:“是。赵大人此案已经说明了许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黄雀之后另有猛禽虎视眈眈,利用我们对付了曹后,险些将整个天地颠覆。若不是走投无路,曹后又怎会铤而走险,为求自保不惜将自己彻底暴露。这个人难道是殷昭仪?”宁姝沉思锁眉,随即摇头困惑道,“她如何有这样大的能耐?” 夏侯轻却半点不急,慢声道:“不管是不是,料想谜底也快接近了。曹后将最后一张底牌打出,背水一战,想必很快就会有动静,我们不妨以静制动,稍安勿躁,静候佳音吧。” 第666章 天边借云(五) 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越是现在复杂的情况,越应该沉下心来,切忌急躁,可是做起来何谈容易? 她穷尽七世方才在这一世找到面前这么个人,刚抓住没多久,突然有一道声音就告诉她,眼前不过是镜花水月,短暂欢愉,做好准备即将别离。一时间她竟生出一股恨意,恨这天道残忍,为何一次两次总是见不得她好,或是她八世、九世、十世,说不清的某一世前曾做了什么毁天灭地的大恶,于是这三百年里反复将她玩弄于鼓掌中,想要之人永远得不到,所寻之爱永远指尖漏沙一场空? 真的真的真的好不甘啊。心里那么多那么多的不服气,不仅想要怨恨天道,连这险恶世道与龃龉人心都想一同牵连。 眼中酸意泛起,直逼得她掀开车帘侧过脸去,让马车外过往的热风吹干即将泛起的涟漪,却在林径旁的看到一个熟悉的少女身影,低着头拎着一篮子纸钱慢吞吞走着,为了避让他们不慎滑了个跟头,摔进了草丛里,纸钱乱飞舞了一地。 马车停下,宁姝忙下车将她扶起:“李娥儿?”时隔月余未见,她乍然都不敢相信面前这个憔悴枯瘦成一把干草的少女竟然是之前认识的李娥儿。 少女木讷抬头,辨别了半天才认出跟前这个香色裙衫,珠钗点翠的高门闺秀:“宁……小姐?” “是我。”宁姝一扫遍地的纸钱,又望着她明显消瘦的脸庞问道,“你在这处做什么?” 一见到她,李娥儿肩膀就瑟缩了一下,抓紧篮子,赶紧将散落的纸钱捡回来:“我,我……”她低头呫嗫着半晌,眼泪都快落下,那些话也没脱得出口。 直到一身粗布麻衣的周庠满头大汗从后面一路追过来,见到宁姝跟王府座驾噗通跪在李娥儿旁边:“草民见过诸位贵人!我们并不是要做什么坏事,而是去送纸钱的。” 宁姝疑惑视之。 周庠握紧李娥儿颤抖的手,眼圈通红:“贵人明鉴,自薛家小姐故去后,娥儿她每天以泪洗面,病了好些日子,待好了便天天去薛家小姐的坟上烧些纸钱,这头一磕就是大半天,怎么劝都劝不住。今日这天着实热,我劝她到傍晚迟些再来,她趁我不注意还是跑来了,今日不慎惊扰了贵人座驾,请贵人万勿怪罪,草民等这就走。娥儿,起来。” 他拉起李娥儿手臂,却不料李娥儿早已满脸是泪,深深跪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任周庠怎么扶拉都没有用,她用力攥住宁姝的裙摆,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哽咽不止。 “对不起……” “我对不起……” 李娥儿不停不停地道着歉,不知是在向面前的宁姝,还是向死去的薛琼薇,又或者自己情难自禁的良知。 “那天晚上……我真的不知道琼薇小姐是女儿身,她自称相府小公子,我以为凭她这样的身份,就算被那个使臣抓住,也会看在相府面子上放了她。而我一介低贱平民,若是报官把事情闹大了,最后一定会火上浇油,全家不保。所以,我怯懦了……我把自己藏到了树林里,打算等到琼薇小姐出来后,再向她致谢赔罪,可我没想到最后的结局竟然会是那样……那天晚上她让我逃跑时,我明明答应她会回来的,我明明答应她一逃走立刻喊官差来……可是一样都没做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是个卑鄙小人……该死的人不是她,而是我啊……宁小姐,如果我当时对你坦白一些就好了,如果我当时没有因为怯懦而躲避就好了,如果……我对不起……” 若不是当日她一时的怯懦与自私,可能薛琼薇还不会走上那条鱼死网破的绝路,可是迟到的后悔,一切都于事无补。 宁姝怜悯地望着面前痛哭的少女,再硬的心肠也不由得软了寸许,她轻叹一声抚了抚少女凌乱的发髻将其理顺。 第667章 天边借云(六) 在李娥儿即将哭厥过去的悲鸣里,宁姝抽出手帕,屈下膝捧起她的脸将她的泪水与泼天的愧疚一起拭去。 “那日琼薇以自己的清白换了你的清白,不管之后如何,在她为你挺身而出的那一刻,她心底是希望你能安然无恙,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时每刻活在悔恨懊恼的牢笼中,无法自拔,深陷泥潭啊。” 李娥儿泪流不止,怔怔道:“可是……她能原谅我吗?她会原谅我吗……她在九泉之下肯定恨死我了吧……无数次我想死,可是一想到了地府我根本无颜见她呀……” “那就带着这份愧疚一直活下去吧,在家里给她立个牌位,每日晨昏定省地上香为她祷告,每月初一十五替她为薛家祖坟清扫整理,烧纸磕头,一点一点洗去你身上的罪孽。对了,前提是一定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好好地活下去,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帮助你能够帮的每一个人,这样琼薇才不算白白牺牲。” “真的是这样吗?”李娥儿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死死地抓住她。 “是,琼薇在离开前跟我说,她原本是准备报复你的,可是当你主动踏进大理寺投案自首时,她心里的恨意便消散了一半。她原谅了你的懦弱,原谅了你的不勇敢,也体谅了你身不由己的难,但是你务必替她好好儿地活,坚强一点,勇敢一点,否则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娥儿嘴唇颤抖了许久,捂住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再压抑不住伏在地上将一腔的泪水都嚎了出来,连同那无边的愧疚与负重一起哭了出来,边哭嘴里边反复哽咽着:“谢谢你,谢谢你……我会的,我一定一定会的……” 不知是在感谢面前的宁姝,还是透过宁姝感谢那个早就离去的倔强不屈的少女。 待李娥儿终于哭得力竭不再闹下去,周庠感激再三地朝宁姝鞠躬致谢,而后弓着腰一手将李娥儿扶起一手提着那装满纸钱的小篮子,扶着她一步步走向薛家的祖坟,继续他们虔诚未竟的路。 有些人天生就是胆小的,就是懦弱的,她们身处低位,从没有能力与命运抗衡,一直以来她们习惯了一直低着头生活,将自己放在路边任人践踏而不敢反击。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可是当魂被点醒,灵被点亮,光与亮在人间默默蔓延,这让人心凉世道或许会逐渐地覆天翻,焕然一新也不一定。 眼前浮现了那个倔强勇敢的少女身影,宁姝刚才心里陡然冒起的怨气似乎无形中平息了许多。那个少女啊,背负了世界上最沉重的石头长大,在遭受背叛最愤怒时依然没有丧失理智,而是选择了原谅与释怀,而李娥儿在一时怯懦后也幡然悔悟;赵明贞在蒙冤而死后,十年之后依然有人记得他,不顾生死为他洗冤;百姓们受到一时蒙蔽,在得知真相后亦不惧当朝皇后的威严,站在他们身后襄助一臂之力;而那位赵大人即便在慷慨赴死前还在说:人行天地,靠的并非腿脚,而是不灭信念。只要一息尚存,便万物不可挡我。世人夺我目,断我肢,割我血,然我心灯犹燃。今我慷慨赴死,无惧也,因我无愧天地……这些的这些,都说明这人间其实没那么糟糕,对吗? “真让人贪恋啊。” 她重生之后第一次有这样浓烈的心绪。 楚江王,你以千载修为为代价让我重生一回,除了给我这个机会挽救父母血亲的悲剧,是不是也想让我重新找回那幽幽三百载里被一片片磨掉的做人的热度呢? 谢谢你。 她回过头微笑着望向马车里浑然不知的夏侯轻,心底柔软成一片羽毛的弧度。不管你这家伙知不知道,我都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重新做回了人,让我认识了你。 至于什么生死,有何惧之! 似乎等宁姝半天也未见她回马车,里头传出夏侯轻略带心急的呼唤:“小姝?” “来喽!对了,夏侯轻,还没几天便是七月初七的乞巧会,届时一定热闹非常,据说那灯会一年胜似一年地热闹,我想去,你陪我一起吧,就这样定了!” 第668章 火树银花(一) 连翘满头大汗地抱着她刚买回来的宝贝,穿过水榭花廊,避开洒扫的王妈妈手里提溜的扫把,躲开宋婶儿怀里捧着的水盆,在刘妈妈的嗔骂里一路冒冒失失地冲进她家小姐的院子,哗啦推开门,一脸献宝道:“小姐小姐!你要的材料我又给你买回来了!这是琉璃,这是玛瑙,这是丝绦……这是书画店里刚到的新一批彩笺,店家说这是店里最好的货,城里不知多少名门闺秀们挤破头想要,被我抢到了,嘿嘿嘿嘿小姐,我厉不厉害?” 宁姝眼睛亮起来,忙接过那满满一匣子的东西:“厉害厉害,我们小连翘最厉害了。快快快拿过来,明晚就到乞巧节了,再不加紧,你小姐我可要丢人了。” 自从打定主意要拉着夏侯轻一起参加乞巧节,宁姝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在屋子里苦练手工,旁边儿小冀儿双手背在后头,挺着圆溜溜的小肚子,学着他的夫子一脸严肃地板着脸,在宁姝周围指点教学,不亦乐乎。 小孩子是长得最快的,才半年的时间,冀儿的个头又往上蹿了一截,因着最近的变故,原本肉肉的小脸蛋消下去不少,还没养回来,唯有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依然琥珀似的干净透亮,仿佛只要他在,这世间便是纯净可爱的。 在宁姝翻看材料时,冀儿踮起脚尖望着宁姝刚完成的一副大作,满脸好奇道:“姐姐,你画的是什么啊?” “小兔子啊,看不出来吗?” “可是小兔子的耳朵是长长的。” “……我这只兔子是特别的,它小时候不听话溜出去玩耍,不小心把耳朵摔断了。” “可是兔子的嘴巴是小小的。” “……我这只兔子太贪吃,于是把嘴巴吃大了。” “可是兔子身上毛绒绒的,尾巴圆溜溜。” “……好吧,其实它是一只长得像兔子的猪。” 冀儿又指了指隔壁那张,“那旁边那只是什么?野鸡吗?” “……不是,孔雀。” “可是孔雀的尾巴是扇子一样的。” “……我这只最近刚换毛,所以羽毛显得不那么丰富。” “可是孔雀的脖子十分修长。” “……我这只比较胖,于是脖子都缩进肉里了。” “可是——” 宁姝赶紧打住,认命道:“好吧,你说对了,它就是一只野鸡。” 宁冀同情地望着他为了制灯熬了几个晚上熬出黑眼圈的亲姐姐,又同情地望了望地上已经不知被做坏的第几批灯笼,人小鬼大一声长叹,默默觉得被她姐姐送灯的那个人,好像有点惨啊。 怎么办?只好他出马了。为了姐姐能顺利嫁出去,他得加把劲啦! 在经过了近几个月的动荡不安,人心惶惶之后,随着陛下苏醒,百官归位,京城难得恢复了平静。哪怕许多人已经隐隐预感到一场更大的潮涌正在蓄势待发,可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谁也不能阻止这场暴风雨来临前的狂欢。于是翌日傍晚的这场乞巧大会,意外比往年还要热闹,月亮还未升上枝头,东西两市便早已香车宝马,人头攒动,火树银花,溢彩流光,美得不似人间。 第669章 火树银花(二) 宁姝牵着冀儿的手刚下马车,便被眼前的热闹撞了满怀。还未走进东市盈目便是水泄不通,无论男女老少,贩夫走卒又或者文人墨客几乎都跑来凑了这场一年一度的热闹,就见投壶的,斗诗的,猜灯的,卖鲜花玉石发钗陶泥人偶扇坠吃食的等等等等,摊位连成了一条看不见尾的长龙。东市街头上,少女们脸颊上连团扇也遮不住的酡红胭脂与飞舞的各色的裙摆相映成趣,装点了半座京城。她们在家人姐妹的陪伴下,提着手中亲手制的宫灯,一双双剪瞳灵动又羞怯,在人群中微微垫着脚尖,焦急又期待地寻找着心中的良人,只盼在这万千人群顺利找到彼此,从此将食指上的红线紧紧相缠。 一看到这架势,连翘嘴巴就张大了:“小姐,今天晚上参加乞巧大会的怕是有十万人吧,不,二十万都可能。这么多人里要是能找到自己想找的那个,得多难啊,怕是就算侥幸走在了一条街上,可能都认不出彼此就擦肩而过了。” “所以坊间才有那句老话呀:若是在今夜能穿过人群顺利找到彼此的男女,必定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若是再交付了亲手制作的宫灯与信物,那更是在满天神佛见证下缔好的情缘,必能相伴白头,一生一世想分都分不开。今天提灯来参加乞巧大会的女子们说是来斗灯夺魁没错,实际上心里打定的莫不是那个主意,小姐,您说是也不是?”说话是白芍,今晚人多,又带着年幼的冀儿,和馨很是不放心,于是多派了好些丫头小子紧跟着。 说完白芍便打趣地望向正抬眸四处张望的宁姝,一片揶揄。宁姝俏脸一红,轻拍上去嗔道:“我一直当你是老实的,没想到也学会了油嘴滑舌,等着小姐我回府便给你月银减上一半,看你还会取笑人了。” 白芍也不急,反而笑得更欢了:“月银减一半有什么打紧,待我见到了夏侯世子必能双倍讨回来,只是小姐恼了,反到证明了奴婢说了大实话哈哈哈。” 宁姝被闹得脸更红,就连旁边一直老实乖顺的子归也悄悄抿嘴笑起来,下一瞬就被宁姝抓包。 “呀!子归你藏在身后的是什么?原来也是一盏宫灯啊,我说你这两日神神秘秘早早就回房休息做什么,原是是偷偷摸摸做这个的。还好意思同她们一起取笑你小姐我!” 主仆两人打闹起来,端的是笑语一片,待笑闹完了便是发愁了。为了制这个灯她这两天都昏天暗地,都忘了乞巧大会有多热闹,更记不起同夏侯轻事先约定碰面的地点。而夏侯轻初来乍到,对京城风俗并不熟识,于是两厢都没想起这茬。现在愁也没办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又或许正好测一下他们之间缘分的深浅。 “姐姐姐姐,那边的糖水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我们快去吃嘛!”冀儿早就眼睛发直,急不可耐,拉着宁姝便冲进了人流里。 “好好好,姐姐今晚陪你吃个够,别着急。” 第670章 火树银花(三) 因着上个案子冀儿被实实在在吓到了,宁姝为了补偿他,特意陪着他将整条街从头吃到了尾,然后换了一条街继续,直将他扁扁的小肚子吃得溜圆儿。冀儿打了个大大的饱嗝,这才依依不舍地离了那个甜茶铺子,捏着一包蜜饯果子心满意足地往前走。 今晚实在热闹,就连向来坐镇追云逐月楼的百晓生也难得出来,在二楼支了桌子,惊堂木一拍,说得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说是正是刚落幕的赵明贞一案。 宁姝竟难得从他嘴里听到了几句自己的好话来,端的是受宠若惊。再一听,夏侯轻也在他的故事里,竟被编成了他俩最佳搭档,同心协力,相携相护一起勇破十年陈冤,真乃一段佳话。听得男客们鼓掌叫好,女客们嫉妒跺脚,端的是热闹非凡。 多有意思,两个从前没有半点联系的名字,这一世却机缘巧合落到了一起,被人从嘴里一同说出,这种感觉之微妙,让人群之后的宁姝嘴角不由上扬,连心都跟着柔软了几分。 百晓生讲完了一遍,宁姝意犹未尽还想听,冀儿却被不远处戏法摊子吸引住了,眼睛一亮,拖着宁姝钻进了人群里:“姐姐你看,那边在变戏法!” “冀儿,慢点儿!”宁姝忙不迭拉紧他的手跟上。 戏法摊周围亦是里三圈外三圈人满为患,摊主正在变他的拿手好戏,黑布一掀,原本空荡荡的笼子里骤然飞出七八只雪白小鸟,最妙的是每只鸟口中还衔着一朵鲜花儿,飞进了人群里转了一圈又乖巧飞回,将围观的男女老少斗得欢心不已,铜板落雨似的丢进了盘子里,让摊主笑得牙不见眼,紧接着又表演了一个口吐火龙。 冀儿激动得直拍手。宁姝一眼认出,可不就是之前查阮妃案时问过的那个摊主,老熟人了,还收了她一锭金子,不过还好,那锭金子是夏侯轻买单。 呀,怎么又想起他来了?好像她脑中所有的智谋思绪弯弯绕绕全都抛空,此夜此月只剩下一个夏侯轻魂牵梦萦般在她眼前不断环绕。她透过摊主精妙绝伦的戏法放眼望去,这条街的每一个角落,都留着她与他曾一起坐在并肩走过的影子。 他明明极不喜外出闲游抛头露面,那日还是拗不过她,“不情不愿”地陪着她闲逛,还被迫戴着一顶极碍事的帷帽,活似个大家闺秀。他明明时日无多,每一弹指都珍贵如金,却还是肯浪费时间,耐心地站在那株紫荆花树下等候她排队买粽归来,恬淡悠远,没有一丝不耐烦。他明明尝不出任何味道,对任何食物没有半点兴趣,嘴里说着“不过如此”,却还是将她递来的粽子一口一口吃完……这个人永远擅长用那样清冷别扭的方式,在她的灵魂里留下一个又一个专属于他的烙印。 “谢谢各位老少爷们儿公子小姐们捧场!”戏法摊主还在卖力表演,努力吸引所有观众的眼球,唯独人群中央那个穿着明艳石榴裙的少女愣愣地站在那里,半点不为所动。 四周那么多声音,那么嘈杂的欢喜热闹,好像都与她无关。怎么办,脑子里全都是他,可是从下马车到现在,找了快一个时辰了还是没与他重逢。难不成,今晚他没来?宁姝蹙眉,他敢?! 连翘一看月已上梢,忙不迭催促道:“小姐小姐,三白水榭那边斗灯大会要开始了,咱们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宁姝目光仍然在人群里搜寻着,意兴阑珊:“斗灯而已,每年都有,没甚意思,还是算了吧。” 再说了, 她低头望望自己亲手做的这盏灯,丢人不可怕,明知要丢人还上赶着去那就可怕了。 子归连翘几个相互递去一个眼神,几人相视一笑,一起去拱她:“小姐去嘛,万一夺魁了呢?听说今年的大会比往年可不一样,获得魁首的除了能得到三白主人亲手制作的织女簪,还有份额外的大礼,能获得它的人所爱之人一生一世都会幸福平安!小姐,奴婢们好奇得紧,咱们去嘛去嘛~” 宁姝心里倏然一动,嘴里虽还不情不愿,面上早已将自己出卖:“争不过你们,去吧去吧,不过说好了,咱们就去看看,绝对不会参加的,听到没?” “嘻嘻嘻嘻,好!” 第671章 火树银花(四) 三白水榭的主人,三白夫人,乃是京城最附庸风雅的前辈,据说她与其夫相识便是在多年前一场七夕灯会上,自此恩爱两不疑,彼此相持相护五十载,成为京城一段人人交口称赞的佳话,而每年三白水榭举办的斗灯大会更是成为无数豆蔻闺秀少年郎心中的鹊桥,只盼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哇,好漂亮!” 刚到三白水榭,就见里面早已是张袂成阴,万千灯火将水榭四周烘托如渺渺仙境,赤红粉黛的暖光透过琉璃片落在少女们粉白的颊上,如同晚霞染透了云絮,惹出一片惊叹。 今夜,整座京城都在梦中。 斗灯大会已经开始,上百名少女怀揣着心中旖梦提着手中精心制作的彩灯轮番上台展示,冀儿被下人抱在怀里看得不亦乐乎。宁姝一边分神看顾着他,一边目光不自觉在人群里搜寻着。 冀儿一回头就看到她在走神,脆生生道:“姐姐姐姐,你在找人吗?怎么不看灯呢?” 宁姝回过神来,落寞笑道:“姐姐走神了而已,冀儿喜欢哪盏灯,姐姐陪你一起看。”宁姝接过冀儿抱在怀里,就听连翘忽然踮起脚尖道:“那个是谁,好像有点眼熟。” 宁姝下意识回头望了过去,人群中那个小麦色皮肤艰难挤进来的少年不是歙砚是谁?她眼睛一下亮了,而歙砚明显也看到了他们,露出爽朗笑容招着手挤了过来,来不及跟宁姝打招呼就自觉挤到了子归身边,傻憨憨地看着她笑。 子归耳朵微热,忙瞪他一眼,示意他正经起来。歙砚这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向宁姝问好。 连翘简直是她家小姐肚子里的蛔虫,左张右望:“怎么就你一个人来的?你家世子爷呢?咱们都在这儿找他一个时辰了。” “啊,是这样的。世子爷原本是要来的,可是临时被陛下宣进宫了,实在分身乏术,特意让我来向宁姑娘致歉,我在东市找了你们好久,这里人实在太多了,现在才找到你们。宁姑娘对不起啊,我家世子爷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生气。” 宁姝笑了笑,嘴里虽说着无妨,可眼睛里的光终究是熄了下来,紧接着她又忧心起来,自那日宫乱后如今宫中情势极不明朗,曹后携着梅花吻一起浮出水面,陛下自己都安危难测,昨日宫里才传出消息,殷昭仪抱恙了,此刻陛下却单独宣夏侯轻入宫,实在难卜凶吉。若是曹后丧心病狂起来,情势危矣! 她心念急转,极短的时间内脑中已经掠过十余种应对策略,可哪一种都没办法能在保证她自己安然无恙的情况下,亦帮助夏侯轻全身而退。可是来不及犹豫,更来不及迟疑,就算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不能让他一人。 “你们把冀儿照顾好,歙砚劳烦你陪我走一趟!” 见她急匆匆要走,连翘忙在后头唤道:“哎?小姐,你去哪儿啊?” 还没等宁姝回答,忽然身后爆出一片庞大的惊呼声:“你们看,那灯会飞!” “天哪,好多好多的灯!有,有几十盏,不,成百上千盏吧!” 然后宁姝回头,就见到了一颗颗灯火从三白水榭之顶遥遥升起,升入夜空之中,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竟连成一片炽烈星辰。那冲击实在太大,好似这世间再无其他,只剩这场盛大的灯火,在这个没有太阳的夜晚,将整个世界点亮。这,这是—— “啊,你们看那是谁!啊啊啊啊,是夏侯世子,夏侯轻啊!!!” 第672章 火树银花(五) 那个名字一出现,仿佛清水如油锅,全场少女们就沸腾了起来。刹那间宁姝瞪大了眼睛,那双映满灯火的眼眸里,那道心心念念的身影自光影深处走来,他一身水色罗衣在漫天灯火的照耀下仿佛全身披着光。 宁姝以为自己早已见惯了大场面,没想到当他出现的刹那,还是停住了呼吸,连动弹都不会了。就见那个人衣袂带着风,脸上带着明月,那只掌心薄茧骨节分明的手中提着一只素灯在万千瞩目中,提起了脚步。 在场人见证这一幕无不惊叹,因为从这斗灯大会设立开始,几十年来的传统一直都是勇敢的少女们苦心琢磨花费多日气力制一盏灯送给她心中的郎君,仿若在所有人见证下将自己的心光明正大地捧了出去,还从来没有一个男子反其道而行之。更让人震惊的是,这人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仙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即,连做梦都觉得亵渎的夏侯轻啊! 真的假的?还是她们认错了人?可是这样的风华全天下还能找出第二个? “我制了一盏灯,想送给一个人。”旁人异样的眼光,他全然不顾,径自说着。 每个人都听到。 “不知那人是否嫌弃。”他一步步穿过自动分开的人流走向他心中的方向。 每个人都看到。 “过去二十余载我夏侯轻尝心比天高,亦曾因际遇怨憎天意弄人,但自从认识了你,我与苍天达成了和解。”他的声音与气息带着盛夏夜晚的微潮的热意,在他全世界的黑暗里伸出手,摸索着,探求着,寻找着独属于他的光明。 直到那光明眼里含着水波,亦穿过重重人障上前接住了他。 夏侯轻笑了起来,如释重负,又像是理应如此,当着今夜半城的烟火对着他眼里的光明说:“小姝,我心慕你。” 宁姝笑起来,眼里的水波里是万物都不可描述的柔意,她不说她饱受七世之苦亦曾对上天充满怨怼与质疑,亦不说一身凉血她以为永不会再热,更不说那悠悠三百载里与他的结识是她近乎死灰的存在里,唯一的幸运与救赎。她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地含着笑道了一句:“哦,我知道了。”然后将那盏其实做得极为朴素的灯笼接过,再将自己的递到他掌中,完成了这场交换,从此他们光辉互映,生命交缠。 许久后,当人群散去繁华落幕,只剩下他们。 宁姝道:“你这灯还没我做的漂亮。” “自是当然,小姝心思玲珑,手艺定是差不多哪里去的,可惜我无法看见。而我这盏不过是最简单的素灯,勉强摸索而成,还请小姝海涵。” 宁姝欣然笑纳他的夸奖,全然不顾其实自己那盏灯花样多是多,连宝石都用了她梳妆台里最昂贵硕大的那几颗,可手艺实在是寒寒碜碜,连灯笼纸都没糊整齐,真可称得上暴殄天物,实在拿不出手。而后她又道:“今晚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我表明心意,指不定那些女孩儿们心里怎么骂我呢,不必等到明天,今晚我这狐狸精的名声又得更上一层楼,你要怎么赔我?” 夏侯轻蹙眉思忖了一下,轻捏她的手,微微叹道:“那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了,如此这般,我用我七生七世赔你可好?” 宁姝挑眉嗔笑:“那我考虑考虑吧。” 两个人之前氛围实在太过黏腻,跟浇满了蜜糖似的,塞了旁人满嘴,嬉嬉笑笑纷纷受不了地扭过头去,再一看,子归早被歙砚拉到水榭旁的角落里拉来拉去说悄悄话去了,直教人叹一句南平王府奸诈主仆。还好有冀儿出来主持正义,强行钻进去隔开两人,而后单手背在身后,拉了拉夏侯轻的衣袖板着一张小脸兴师问罪:“你就是夏侯轻?” 第673章 火树银花(六) 面对这个年仅五岁的小舅子,夏侯轻自是丝毫不敢怠慢的,虽然双目不可视,但这并不妨碍他循声屈膝,保持与他平齐的姿态柔和道:“在下正是。” 冀儿挺直了胖嘟嘟的小腰,努力保持严肃的模样:“你今年几岁?” 夏侯轻毕恭毕敬:“方及弱冠半载。” 冀儿上下扫他一眼,脆生生道:“那比我姐姐大了四岁啊,好老。” 枉他夏侯轻行走人间二十载,享尽繁花追捧,没想到竟然会有被人如此嫌弃的一天,一旁连翘早就笑得牙不见眼,宁姝亦是满眼揶揄,想看他如何招架。 夏侯轻半点不恼,反而极为诚恳道:“的确是有些老了,配不上你姐姐,还请小公爷担待。” 冀儿点点头,人小鬼大道:“态度勉勉强强还算可以,你要知道,我姐姐可是有很多人倾慕的,想娶她的人可以从这里一直排到城门口,既然你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缺点,往后一定拿出自己的诚意来,对我姐姐好些,再好些,绝对不可以让我姐姐伤心,否则我让我姐姐一脚就踹了你。”说完他又朝夏侯轻招了招手,摆出一副强势小舅子的姿态,“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要问你,是我们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不能被别人听到。” 宁姝简直无语,不知这小屁孩儿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一套的,更意外的是,夏侯轻竟然欣然配合,态度柔和得简直不像他自己,任由宁冀软乎乎的小手扯着他的衣摆走到无人的花树下,进行这番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 花树下有一处坑洼天黑看不清,宁冀险些跌倒被夏侯轻一把捞起,扑倒了夏侯轻的一双长腿上。这谱刚摆了一半就落了下马威,宁冀小脸通红,忙不迭扶住他的腿站好,学着夫子咳了咳双手背立,开始问话:“他们说,你要死了是吗?” 夏侯轻并没有拿他当个孩子,反而沉了沉,坦诚相告道:“是,我身中剧毒,命若游丝,危在旦夕,随时可能命丧黄泉。” 宁冀皱起眉,有些难过的意思:“那你死了后,我姐姐该怎么办呢?她年纪还这么轻,这么漂亮又聪明,你怎么能让她当寡妇呢?我们府里花圃的周妈妈就是寡妇,我常常听到她在假山后面偷偷地哭,好伤心好伤心的。要不,你先别死了,或者等一等,等你老了再死可以吗?”他还太小太小,他对生死的所有认知都仅限于春天花园里的蝴蝶到了夏天接连就死了,可是第二年的春天它们又会挥舞着翅膀活过来。 夏侯轻笑起来,眉目如远山般清远怅惘:“小公爷,若有选择,哪怕人间刀山火海烈火烹油等我,我亦可放弃所有,在这世上多苟活一日,然而往往命不由我。” 宁冀更难过了:“可我姐姐很喜欢你。你肯定不知道,自从去年我姐姐十五及笄那日受了伤醒过来,她就不一样了,像变了一个人。她虽然也会笑,会对我们很好很好,可是她一个人的时候特别孤单,像一块石头一样,什么都无所谓。她同之前那几个公子订婚的时候,穿上嫁衣,眼睛里一点开心的样子都没有,就像……就像夫子给我布置一个课业,我一点不喜欢,可是还是得强迫自己去写。但是认识了你之后渐渐就不同了,我有时候下了学找她玩,竟然看到她一个人捧着书发呆竟然在笑,也时候也会突然叹出一口气来,很苦恼的样子。对了,她还偷偷地练习画画,为了做那个灯戳破了好几根手指头,你都看不到!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啊!” 第674章 火树银花(七) 为了说这场悄悄话,冀儿特意选了背对他们的方向,宁姝什么也听不见,待这场神秘的交流结束,冀儿跟夏侯轻返回,那张小脸虽还是刻意板着的,但肥嘟嘟小手已经主动送到夏侯轻手里牵着,那热络劲儿让宁姝挑眉笑道:“你们聊了什么聊了那么久?” 冀儿咻一下将小肉手从夏侯轻手里抽回,红着脸道:“没什么,这是我们男人间的秘密,你不要多问。” 宁姝忍俊不禁,哄道:“好好好,不问不问,我们家冀儿做主,冀儿说什么姐姐都听着。” 冀儿哼哼两声,此时月色更明,半城灯火已由极盛时的璀璨耀眼逐渐温柔,好似漫天星子散落人间,时间已入亥时,往常这个时候冀儿早就入睡了,今日兴奋硬挨到这个时候,于是揉了揉眼睛软趴趴道:“我好困了,连翘,你抱我回府。” 连翘抿嘴笑道:“好好好,奴婢这就抱小公爷回府休息。” 冀儿靠在连翘肩上已经困得头一点一点的,末了还不忘回头“恶狠狠”地挥着小拳头,朝着夏侯轻警告道:“你,记住亥时哦,最迟亥时一定要送我姐姐回府,还有,绝对绝对不能欺负我姐姐,否则,给你好看!” 宁姝俏脸一红,嘴角扯了扯,什么欺负,这小屁孩哪学来的这些胡闹话! 夏侯轻被逗乐了,朝着宁姝的方向勾了勾唇:“好,在下铭记于心,小公爷的姐姐在下就是再多长十个胆也不敢欺负了去的。” 连翘等人再忍不住,纷纷露出揶揄的笑容,饶是宁姝脸皮再厚,也不由红了个透,忙挥挥手命连翘将冀儿赶紧抱走,以防他再“妙语连珠”下去,她真真是不要活了。 九思是个机灵的,当宁冀被抱回府,他一个眼神示意下,众人纷纷识相散到一旁各自守卫,给他们留下极其珍贵的独处时间。 三白水榭的周围栽种着的是一大片竹林,为了今晚灯会布置,水榭的每一道飞檐下都似藤花般垂下一串长长的灯笼,柔和的光罩在竹林之上,整片幽静的青竹都蒙上一层暧昧绰约的诗意。 今晚怎么这样神奇,明明这个人的相貌已经看过千百遍,在心里都看腻了,可是此夜此景,她站在他面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心跳已然快得不像话,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只兔子在怀里,胡蹦乱跳,偏偏它这样软绵可爱,每一跳都恰巧跳在人的心尖上,让人沉醉。 该说什么,赶紧想想该说什么打断她此刻的局促,否则教他察觉她的羞窘,实在太丢脸。她堂堂京城第一狐狸精,今晚竟彻底栽在他手里,英明不保啊。可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夏侯轻已经抢先一步。 “小姝,你的心跳很快。” 宁姝更局促了,赧着脸很快反击:“你胡说什么,我心跳有什么好快的,你耳朵再厉害也听不到这个吧,怎么胡说都可以,那我还说你心跳快呢。” 夏侯轻点头,生涩又努力道:“是的,很快,只要想到你,它就完全跳出我的控制。” 看着他僵硬的表情,宁姝一愣,忽然噗嗤弯下腰:“你的情话是从哪里学来的,还真是生涩得可以。”笑弯了,她伸出指尖在他胸口轻轻戳,“歙砚还是天问,跟谁学的?歙砚对不对?天问天天在市井街头打探消息,什么样的情话没听过,肯定不会教你这么……” 她还未未调侃完,忽然一只手绕上她腰肢,那腰那么细,那只手只是轻轻一环已将它纳入掌心,然后稍稍用力,已经将这腰的主人带进了自己怀里。 月在头顶含笑照耀,灯在檐下安静燃烧,青竹的叶子在微风里互相摩挲嬉戏,落在地面的影子一片又一片黏在了一处,谁也分不清彼此,只有沙沙的声响与微热的喘息,宣告着它们不消言说的快乐。 时间好慢好慢,仿佛这一瞬被拉长到了极致,久到顷刻间昆仑雪已化,人已到白头,久到连灵魂都紧紧黏在一起再不能分离,终于竹叶们依依不舍分开彼此,湿热呼吸,然而苍穹上那轮温柔的月听到他们低语倾诉。 “我一定会努力活下来。” “好。” 第675章 傀儡无心(一) 倩影酥手萤火光,笑语阑珊繁华景,今夜的京城美得不似人间,然而与东市相隔不过数里之外的皇宫,在这个夜晚里却好似被一条无形的线分成了两半,与世隔绝。整座巨兽一样的宫殿静得听不到半点声音,成千上万张嘴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地捂住,每个人都低着头,就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 福宁殿里挂满了灯笼。银红杏黄丁香雪青,仙鹤灵兽鹊桥连理,各种颜色各种图样,将整个宫殿装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凡。可在这座死坟一样的宫殿里,百倍胆寒。 天择帝就坐在那片灯笼簇拥的最中央,享受着曹后柔声细语的俯视:“都说高处不胜寒,历朝历代的皇帝们都感慨君临天下坐拥天下,可也成了孤家寡人,再不能享受凡人的乐趣。今日是七夕佳节,满城的男女今夜都放纵尽欢,咱们坐在这皇宫里却是孤单得很。于是臣妾特意花费一整日时间亲手为您布置下这些灯火,想让您与民同乐一番,感受这凡尘的烟火气,陛下您可还喜欢吗?” 天择帝眼皮微垂着,双手紧紧地贴在扶手下,并不说话,好似将自己锻造成了一具傀儡。这具傀儡乖顺听从,任由她摆布,却不给她任何反应。 曹后被他这样的态度惹恼,起身拂袖冷笑道:“臣妾一番炽情特意为您布置了这一切,您却半点不领情。怎么,这样的夜晚不想跟臣妾一起过是吗?那么您又想谁呢?你心心念念的姜妃早就下了九泉,退而求其次的齐妃如今也中了毒,殷昭仪也不幸抱了恙。陛下啊陛下,除了我,你身边现在还剩下谁!” 天择帝脸皮抽了抽,依然不说话,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像个无情无心的活死人,以无声给予反抗与羞辱。 曹后被彻底激怒,胸口剧烈起伏着:“你的意思是,就算身边只剩下臣妾一人,你也不会将我放在眼里?萧明城,你这个人没有心!” 她愤怒地将面前备来助兴的美酒挥到了地上,任由甘甜的酒液浸润了脚下的金砖:“你信不信,若是你再惹我生气,我立刻命人将你的尺素尸首从枯井里掘出来,烧成一把灰?现在,给我张口回答,这些灯美不美!” 天择帝眼前一黑,浑身都在颤抖,半晌之后慢吞吞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美。” 曹后终于满意地笑起来,如同一朵盛世牡丹得意非常,她抽出帕子摆出个缱绻的姿态,重新伏到天择帝脚边:“那陛下喜不喜欢臣妾的布置?” “喜……欢。” 曹后叹了一句,与天择帝同坐在那张龙椅上,一同欣赏这满殿的灯火,吟诵般低喃:“萧明城不管你愿不愿意,也不管你心里有多想杀掉我,我若一死,你亦不能活。你的性命已与我牢牢绑在了一起,这辈子,你我紧密缠绕,再不能分开了。” 帝后二人就那么亲密地坐在一起,双手交握,像一株交缠紧密的连理枝安静地欣赏着四周百盏灯火,除了蜡烛燃烧的荜拨声,没有一点动静。直到那些蜡烛一根根接连烧光,火光也逐渐消失,终于这这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归于了死寂。 当曹后终于打开福宁殿的大门,如愿看到了在殿外跪了几天的萧云翊。 见到曹后,萧云翊早就跪得毫无知觉的双膝晃了晃,额头砰地砸在了地面冷冰冰的金砖上,喉咙里像破了个大洞,糊糊地漏着血:“母后,儿臣知错!是儿臣吃里扒外,受了外人牵制,险些害母后陷入险境,请母后赐儿臣一死!” 第676章 傀儡无心(二) 望着亲手抚养了多年,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曹后的目光无限凉薄,她淡笑着半垂着眼皮,道:“六皇子何错之有,为何要如此诚惶诚恐?倒显得本宫心如蛇蝎,形如魔鬼了,六皇子赶紧起吧。这夜也深了,本宫也要就寝了,这年纪大了到底是不行,算不清人心,连身子骨也大不如前的。来人,摆驾凤藻宫。” 她声音越是平和,越是让人毛骨悚然。 细密的冷汗不停从萧云翊额头渗出来,他猛地抬起头,朝着准备摆驾的曹后嘶声道:“求母后听儿子解释啊!否则儿子就是死也无法瞑目!” 曹皇蓦然回首,眼睛阴冷,金色的护甲刀剑般指着萧云翊的眉心,勃然大怒:“解释什么?解释本宫呕心沥血,尽心栽培养了十一年的儿子,结果在本宫大难临头之时,非但没有围护本宫,反而与他的生母合谋向本宫的后背捅了刀子?到底不是亲生的!本宫这些年算是白替别人养了一只白眼狼!” 萧云翊不顾渗血的额头,豚犬般膝行到她面前,盈泪道:“母后真的误会儿子了!那日宫中大乱,萧云岑纠结数名大臣一起杀入皇宫来了这样一场逼宫,儿子亦是遭人蒙蔽,毫无准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对战中不慎身受重伤昏厥过去,再醒来时已被殷昭仪关入密室。而萧云岑那里已经得逞,父皇亦苏醒了过来。儿子知晓您陷入危险,第一时间就想冲出去救您,可殷昭仪以性命相胁逼迫我不得现身,儿子承认当日儿子内心的确有所动摇,可最终儿子还是拒绝了与她合谋!因为儿子知道,她对我虽有生养之恩,可真正教养了儿子,扶持了儿子,给了儿子一条活路的人是您呐! 在脱困后,儿子知晓母后定然会对儿臣那日的无能愤怒痛心,于是儿子一直不敢出现在您面前,直到将那几名与萧云岑勾结逆臣统统了结,儿子才敢带着他们的人头跪到您跟前认罪!儿子的确无能至极,辜负了母后的教导与期盼,可儿子对母后的一片赤诚之心从无一丝虚妄啊!” 曹皇后狐疑地眯起眼睛:“真的?” 萧云翊三指指天,诚恳决绝:“儿子刚才的话若有一字虚假,便教儿子遭受天打雷劈,来世今圣沦为猪狗,永不能触碰那座天梯!” 曹后亲手抚养了他十一年,没有人比她更知晓他隐藏的野心与热望,天打雷劈的誓言在他们皇家人看来根本算不得什么,可他却愿意用自己君临天下的愿景来做誓约。曹后微垂着眸望了他许久,像是要挖开他这层皮囊看清那里头那颗心脏到底长什么模样。 皇宫以东的方向,上千天灯如暗夜星芒遥遥而升,融入天际,好似在天与地之间架起了一道银河,一派欢愉盛景,不必想都可猜到那灯下的人有多么快活。而皇宫以内的此地,曹后与萧云翊相互对峙,没有一人说话,仿佛一场关乎生死的战斗无声展开。 直到那万千天灯逐个飘远,再看不到一星亮光,天际完全冷下来归于一片死寂,曹后才终于缓缓摇了摇头,在萧云翊无声的热泪中发出一声长叹,慈蔼地走到萧云翊跟前,弯下腰,亲手将他扶起。 “好了,本宫相信你了,乖孩子起来吧,再这般跪下去这双腿都要废了,本宫又于心何忍啊。” 第677章 傀儡无心(三) “母后……”萧云翊扶住曹后的双手摇晃起身,热泪盈眶。 曹皇后像他小时候般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发顶,叹道:“母后之前生气也是因为爱之深恨之切啊,翊儿,想当年你年纪小小在这后宫中艰难求生,几次三番受到齐妃整治,身边却连站出来替你说话求情的人都没有,就那么跪在齐妃的宫殿外挺直着竹片一样单薄的身子,明明难过得不得了,硬是撑着没有落下一滴泪,没有哀求一声。母后一看你,就觉着特别像看到母后自己,咱们虽不是母子,性子却是一模一样的倔强独立,也是一样地形单影只,一样地从不低头。那时母后就想,若你是我的儿子,我绝不会让你受一丝丝那样的委屈,所以才会生出心思将你带到身边亲自抚养,亲自保护你,照料你。只是没想到一问,你便立刻答应了,当时母后欣喜极了,心想我期待多年的母子缘分终于等到了,你虽不是我亲生的,我却定将你作亲生儿子抚养,倾我所能,把最好的一切都夺给你。” 听着曹后一番剖析肺腑,动情至深的话,萧云翊满脸热泪,双目通红:“我虽有生母,可那生母从未保护过我一次,从未珍爱我一回,她想的从来都是如何保护自己。几次三番我险些在这后宫里死掉,唯有母后垂怜儿子,给了儿子一线生机。儿子知道如今的一切都是您给的,儿子为了母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必不再辜负您的期望!” 曹后感慨地拍拍他的肩,亦是眼中含泪,叹道:“你有这份真心,母后便心满意足了。快给母后看看你身上的伤好了没有,那日局势那样乱,我儿定是受了重伤。” 萧云翊目光闪烁,感动不已:“母后还是不要看了,血污之时恐会吓到您。多谢母后挂心,儿子已经无大碍了。” “那就好,那就好,只有我儿康健,我这做母后才能真正放心。”曹后后怕地拍拍心口,两人相互搀扶,十足地母慈子孝。半晌后,她忽然变了眼色,慢悠悠道,“你刚才说为了母后愿意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萧云翊向上牵起的皮肉急不可查地僵了僵,很快又垂下头,低眉顺手恭谨道:“儿子在母后面前自是不敢有一句假话的,只要能让母后高兴,儿子什么都可以做。” “果然是母后的好儿子,母后没看错人。现下母后就有几件事苦恼得很。”曹皇后慈蔼地笑了笑,拍拍他的手。 “母后,但说无妨!” “你舅舅新近惨死,母后这几日心中大恸,整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只要想起他便恨不得大哭一场。此仇若是不报,便是母后此生心结!” 萧云翊心尖一颤,有所预感般晃了晃,他迟疑道:“母后是想让我……” 曹后牢牢地抓住萧云翊的手,她目光阴狠似一条毒蛇,无限憎恶:“对,母后要你替我杀了他们!那个姓段的,那几个小乞丐,还有宁姝,我要他们统统死无全尸,一个不留!” 听到宁姝的名字,萧云翊瞳孔蓦地撑大,满眼地不可置信。他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可被腕上的刺痛陡然唤醒,曹后手上那一根根尖利的黄金护甲深深刺进他的皮肉里,紧得扎出血来,她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迟疑了。你在心疼谁,宁姝吗?你舍不得她?我的乖儿子,别忘了你刚才在母后面前那番承诺啊,之前那些事母后可以既往不咎,但前提是,替母后完成这件事,然而带着萧云岑的人头回来见我,这大好的江山,母后依然可以双手捧到你面前。翊儿,到底是她,还是你心心念念的江山,你可想好了。” 像心底最深的欲望被吹破,萧云翊喉头不断滚动着,连指尖都在战栗,想要嘶喊,为何要这样逼迫他,为何一定要在这两者中二选其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可是当天下江山四个大字狠狠地撞在他心口时,他忽然迟疑了,那最至高的理想封住了他的嘴巴,拦住了他的抗争,围堵了他的本心,迫使他做了野心底下最软弱的傀儡。 在许久许久的极致挣扎后,他浑身被从水里捞出一样,一点一点地攥住拳头弯下他的膝盖,朝着面前这个代表无上权利的女人低下了头颅与内心所有坚持,喉咙撕破般道:“儿臣,听从母后吩咐。” 曹后伸出掌心,像抚摸一只臣服的兽盖在他的头顶,大笑道:“哈哈哈,这才是母后的好儿子,乖儿子!” 萧云翊复又道:“那夏侯轻呢?母后,为何没有提他?” 曹后脸上表情倏然一变,收回了掌心放在眼下仔细端详,露出一个极其神秘莫测的笑容:“他,不急。母后要亲手将他料理干净,那可是母后我给你父皇准备的最重最重的,一份大礼啊。” 第678章 傀儡无心(四) 萧云翊带着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地推开门,险些倒在地上。 “殿下!”飞鸾立刻迎上去将他扶起,看他半身浸透往下滴着水,竟都是酒液,她心一揪忙将他扶到榻上,忧心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殿下?” 萧云翊皱着眉,带着满身的戾气,将她一把推开,连带着将周身一大堆东西都扫到了地上:“滚开,离本王远一些!再不滚,本王杀了你!” 飞鸾受惊地缩在了一旁,有些吓到了,她见过萧云翊许多许多面,见识过他的冷漠,见识过他的城府,见识过他的忍辱负重,见识过他的嗜血无情杀人不眨眼,也见识过他无数个无眠的深夜里握着一支钗坐在廊下望月独饮,见识过许多许多,唯独没见识到现在这副模样。整个人像是被塞进了黑暗里,暴戾阴暗得让人恐惧,可同时又像是眼里蒙上了一层冰,随时会破碎,让人看了格外心疼。 飞鸾小心地爬过去,心疼道:“殿下,殿下,您不要这样,发生了何事?是不是皇后娘娘为难您了,您同我说说好不好,千万别伤害自己啊殿下……” 萧云翊睁开朦胧的醉眼,望着眼前这张虚晃的熟悉的脸庞,那样相似的眉眼,那样熟悉的让他无数个深夜里辗转思念的担忧着他的表情,让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庞。 他醉醺醺问:“姝儿?你是我的姝儿吗?” 飞鸾身子一颤,而后垂下睫徐徐道:“是……我就是您的姝儿啊……” 萧云翊瞳孔一缩,伸出虎臂一把将她拉到身下,墨黑的长发铺陈在榻上,他痛苦地望着她,声音里充满了愧疚与挣扎道:“姝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终于还是辜负了我们儿时的诺言,我……” 飞鸾颈间一趟,竟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竟然也有落泪的一天。他喉咙痛苦压抑地哽咽着,以祈求的姿态向她低下头颅,恳求她的宽恕,确切地说在透过她这道影子祈求另一个人的宽恕,他说:“姝儿你会恨我吗?不要恨我好不好,我求你,求你……” 飞鸾的眼角也有泪水落了下来,划过侧脸,落进她浓密的发里,就那么一闪,再也寻不见。她深吸一口气伸出双臂拥上这个男人的后背,学着宁姝的声音,像个提线木偶说给他听他想听的话:“不会,姝儿永远不会怪你,姝儿,永远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理解你,帮助你。只要能让你开心,哪怕让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萧云翊惊喜地抵上她的额头:“真的?” 飞鸾笑着,眼睛里蓄着一池的泪,伸出麻木的指尖轻柔地滑过他的脸侧,郑重点头道:“嗯,永远永远。” “姝儿,姝儿,我的姝儿……”萧云翊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呢喃,他用力地将飞鸾勒进自己怀里,紧到仿佛再也分割不开,而后喉头急促滑动着,一把火点燃了他的呼吸,他红着眼,张开唇,吮掉她的泪,放下了帘帐,一点一点将他身下这个渴求多年的美梦剥开,却从始至终未曾发现她紧闭的双眼里深藏着多少奔涌的痛与泪…… 第679章 龙争虎斗(一) “嘶!” 宁姝的指腹被竹篾刺破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来,她下意识把手指缩起。马车的车轮悠悠地行驶在这个灯火不灭的夜晚,夏侯轻听到动静,倾身蹙眉道:“怎么了?” 他眉心蹙成一个结的样子,声音很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受了什么重伤呢,宁姝抿唇好笑道:“不过是被灯上的竹篾刺了一下,没什么的好嘛。” 可他还嫌她不够仔细,竟叫自己受了伤,耳提面命道:“总是要当心些的。”又朝她摊开掌心道,“手给我。” 宁姝不解地将手递了过去,放在他的掌心:“做什么?” “伤的哪根手指?” “食指,针眼大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不需要包……”最后一个扎字还没说完,在她惊愕的瞳孔里,他竟然垂下颈,张开那双薄软的唇一口将她的指腹衔进了齿中,然后轻轻吮吸,用他的津液为她清理伤口。 宁姝浑身一颤,一簇热血直冲颅顶,将她的脸颊烧了个红透,整个人都木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她指尖触摸到的地方软得不像话,也烫得不像话,更温柔得不像话,而面前的这个人最最最不像话。 宁姝甚至连他什么时候松口的都不知道,待反应过来,已见他好整以暇地靠回他的软垫,唇畔微微勾起,朝她轻轻地笑着,声音就像江边钓者手中抛出的鱼线,勾魂夺魄。 宁姝忙缩回那根手指,紧紧攥入自己的掌心,别过头不敢看他。直到许久之后脸上的热度终于消退,两人心跳都回归平静,她才轻咳两声打破刚才被他勾到失魂的尴尬:“曹后下一步应该要对我们动手了。” 回归正题,夏侯轻也敛去了脸上的戏谑,掌中习惯性地捻动着那根牙白的骨节:“嗯,这几日朝中接连几位大臣或因骤发心疾,或在下朝路上遭遇疯人袭击,总之以各式各样的原因命丧黄泉,死相凄惨,无一善终。而这几位大臣正是当日与萧云岑一起合谋闯宫救驾之人,朝中此时一池混水。” 自从那日后,宁姝就劝父亲以告病为名退朝不出,因此这才知道这几日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动荡。曹后这是要清算了,她面色发紧道:“陛下是何反应?” 夏侯轻唇边轻轻一哂:“自是没有反应,只是命礼部拨了银子跟人生,好生置办了后世。有大臣当朝提出他们恐遭人蓄意报复,矛头直指曹后,遭陛下当面驳斥,官降三级。” 宁姝低头一叹:“陛下已被她完全操控,即使什么都知晓,又有何用呢?除非,陛下能够完全置生死与度外,与她鱼死网破了。只是,谈何容易?” 她心中一动,又道,“那萧云岑难道没有任何举动吗?这不合理,当时情势对他来说大好,为何他没有乘胜追击?” 二十五年前,今圣不也是以类似的方法,推翻小周后,将先帝爷推上太上皇的宝座,而后披上龙袍君临天下?野心如萧云岑,必不肯放弃这样大好的机会才对。 夏侯轻扯了下嘴角,提点道:“别忘了齐妃。” 宁姝恍然大悟,这才后知后觉,后怕于曹后的心机。若说四皇子萧云岑身上还存在什么软肋的话,那非他的母妃莫属了,他可以做到不管自己父皇的死活,甚至可以踩着自己生父的尸骨登上那个璀璨的宝座,却绝做不到看着自己的生母白白送死。而站在背后阴影处的曹后,早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然而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微笑着在黑暗里早早地布下了所有陷阱,只等着一声锣响,将她所有的猎物一网打尽。 这个女人可怕,简直可怕至极! 第680章 龙争虎斗(二) 宁姝蓦地心头一寒,惊道:“她的眼中钉一个个被解决了,接下来肯定是我们了。不好!子墨琴心他们肯定有危险,还有段先生,他独自一人赶往南疆,孤立无援,又身系梅花吻的秘密,曹后绝对不会放过他!” 夏侯轻亦想到了此节,当即命歙砚带人去将那几个孩子秘密保护起来,另又派人赶去南疆支援段先生,务必保他安危。歙砚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跟子归黏糊一会儿,又被迫分开,长叹一声,不过终究是任务要紧,人命关天马虎不得,最后依依不舍地摸了一把子归的小手,在她嗔怒的白眼里,一脸嘚瑟笑嘻嘻地干活儿去了。 前面还有两条街就快到国公府,九思特意放慢了马车行驶的速度,叫那乖顺的马蹄踏得再慢一些,再慢一些。 感受到宁姝担忧的情绪,夏侯轻按了按她僵硬的手臂,放缓声音徐徐给她宽慰:“放心,我们也并非全然被动,天问刚传回消息,安插在宫里的线人查到二十五年前见证了那场大乱的人或许并未全部死光。” 被那只微凉的大手按住,连带着心里的动荡也被按下,仿佛一叶在大海中经历狂风骤雨的摇摆不定的扁舟,终于寻得了一只巨大的倚靠,有他在,她再不需要任何恐慌。宁姝道:“你是说,还有证人活下来了?” “惨死于小周后剑下的亡太子萧明楼你还记得吗?他生前乃是被乳母一手带大,而那乳母与小周后关系颇是不错,当年宫乱一场大火烧死了太多人,在清算时那名乳母的姓名赫然在列,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实际上,并未,她改头换面成了另一个人,在宫里继续潜藏了多年,因年岁过大,按照惯例不久前被放出宫颐养天年。若非她出宫时画押的字迹不慎露出马脚,天底下怕是再没人能捕捉她这尾漏网之鱼,我已派人将她带回王府,相信很快我们便能知晓更多当年的秘密。” 宁姝听罢,不由咋舌:“一个乳母,就在曹后的眼皮底下独自一人藏匿多年,一声不吱,看来小周后临死前做的安排远超于我们的想象,那真是一个可怕可敬,令人望而生畏的女人。只是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想明白,在曹后的布局里,萧明雪姐弟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身份,为何一定要将和瑞郡主灭口不可,难道是不满陛下当日信口为萧云翊跟和瑞赐婚?不该啊。” 如今她母亲的危机解除,安然回家,赵明贞的陈冤血案亦大白天下,那一场浩荡了半个多月的动乱,最后唯一的输家竟是长公主萧明雪。听说,在失去唯一血脉后的短短二十多日,曾经尊贵无匹,风头无二的护国长公主,头发已经花白,形同一个老妇。实在叫人唏嘘。而陛下如今自身都难保,那个案子好似人死灯灭,人走茶凉,再无人问津。 夏侯轻的表情幽远沉静,他指节轻轻扣在面前的案板上,徐徐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和瑞的死,与曹后并无干系,而是另一场旷日持久的报复?” 望着他富有深意的表情,宁姝突然间福至心灵,短短一瞬间与他心意互通了:“你是说,这也是小周后临死前的安排?!” 第681章 龙争虎斗(三) 对于宁姝的错愕,夏侯轻并未贸下断言,而是徐徐道:“这恐怕得等见到那位乳母,方可窥探其中一二了。就目前而言,小周后此人的智慧与远见远超我们的想象。” 宁姝点点头,亦不由跟着唏嘘。 这个背负着倾世骂名的女人,在活着的时候创造了数不清的传奇,一度给当朝沉闷颓废的气象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振奋,让无数大越朝的臣民重新看到了希望。即便她狼狈赴死,传奇落幕,她生前留下的一步步暗棋仍然主导了多年后的现在每一场动荡波折。 两人低声细语间,国公府的大门已然映入眼帘,心里说没依恋是假的,尤其是刚刚一起度过了今晚的他们,只是夜色实在晚了,再拖下去真的不像话。宁姝牵起裙角从马车下来,站在车窗外朝他看,低低地道了声晚安,叮嘱他早些回去。他亦微微点头,用素白的手掀开竹帘,循着她的声音朝她轻轻地笑。 她脸颊不由又是一赧,又催了他一遍让他快些回府,他本就身中剧毒,怎么好太过劳累。可他又笑着点了点头,仍然不动。 宁姝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觉得此刻两人太过奇怪,怪得只想问对方:你说,今晚的月色怎么那么美呢? 她还沉浸在这过于摄人心魄的月色中,忽听国公府大门开启的声音,听闻宁姝回府的消息,宁德远带着下人亲自来迎,却不是特意迎接夏侯轻的:“姝儿,你可回来了。冀儿呢?不是说带他去灯会,玩一会子便送回来吗?怎么等到现在?” 宁姝脑子嗡的一下,一簇凉意顷刻间从脚底直冲脉门,她上前一步急道:“连翘没有带冀儿回来吗?大半个时辰前我便命连翘抱着冀儿先一步回府了,怎么现在都没到?不该这样。” 从东市回府,就算路上冀儿睡着了,怕吵着他马车行的慢了些,可满打满算半个时辰也该回来了,怎么会一直到现在?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勒住她的心脏,让她本能地发起抖来。曹后,曹后! 感受到宁姝的慌张,夏侯轻快步走到她身边道:“小姝别乱想,有徽墨一路护送他们回府,出不了事,就算真遇到了,徽墨也会以肉身挡在冀儿前面拼死保护他。你先别急着担心,也许是我们多想了,今夜灯会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很可能是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所以回来慢了些。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他。九思听令!立刻召集王府所有人手,不容半点懈怠!务必将宁家小公子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否则,本王严惩不贷!” 整座国公府灯火通明,几百家丁连同南平王府的亲卫一同出发,沿着国公府通向东市的几条必经之路逐一搜寻。可是搜寻了近两个时辰,仍然音讯全无。和馨郡主急得不行,她身子本就弱,又刚经了上一案,伤到了根本,乍听冀儿失踪的消息,旧疾复发,宁德远匆匆策马太医院延请太医。 “母亲,你别害怕,冀儿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有事的。”宁姝抱着她的母亲不停地在她耳边劝慰着,同时也在尝试说服自己:不会有事的,她最疼爱的幼弟,才五岁半,软绵绵像猫儿一样的幼弟,绝对不会有事,绝对不会! 她一边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千万不要被恐惧乱了心智,一边竭尽最大之能在脑中复盘着京城的地形图,在那一条条曲折纵横间推敲出他们此刻最可能的所在地。 “这里!肯定是这里!”当一个光点撞进她的大脑,她立刻起身道,“沿着文颂街回府的路上会有一条小道与甜水巷相连,那里巷陌深杂,很适合掩体隐蔽,若是有人设下……若是他们遇到什么意外,很可能选择从文颂街折进甜水巷躲避!可是那里曲折回环的同时,人烟稀薄,一条巷子也住不了几个人,进入深夜连零星灯火都很难看见……” 接下来的话,宁姝根本没有办法说下去,零星灯火都看不见的意思是,若在敌方事先在里面布下埋伏,谁都发现不了。 第682章 龙争虎斗(四) 宁姝顶着夏夜沉闷滞塞的风,策马在文颂街上疾驰,夏侯轻等人紧随其后,他理智上明白现在应该安抚宁姝,让她冷静下来,万不可情绪用事,以防意外。可是他更明白此刻的她根本劝不住的,他该做的他能做的就是守护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一串串马蹄敲击在一片死寂的街道上,发出铎铎的声响,如同敲击在人的心头上,让人心脏缩紧手脚冰凉。 直到终于赶到甜水巷,马蹄声终于停下。 “找到了!这里有打斗的痕迹!” 宁姝满头大汗跨下马背,连马鞭都来不及扔下便就着跳动的灯火一路小跑进巷中。 “冀儿,冀儿!你听到姐姐的声音了吗?是姐姐啊!我在这里,冀儿!”她在黑暗里大声呼唤,连声音都干哑,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寻到的却是停在巷中弃之不用的残破马车,车轴断裂,上面遍是刀痕还沾着血迹。 颤抖,不可抑止,她瞪大一双眼眸在巷陌深处飞奔,发了疯似的寻找着他们安然无恙的证明,可是没有,什么都找到。找到的只有一根根深嵌入墙壁的残羽,残垣被刀刃割开落下的一地碎渣,以及四周弥漫的血腥味。 直到最后的最后,在众人围聚的灯火里她终于看到了她拼命寻找的身影,却是僵硬的,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安静的没有一点声息,从他们身上流出的粘稠的液体见了风引来一堆夏夜的蚊虫在四周环绕进食,发出刺耳的嗡声。 一道尖锐的声音刺破了天灵盖,内里一片嗡鸣,宁姝脸上血色尽褪,梦游一般浑浑噩噩地走过去,在那片血泊里艰难地挨个辨别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白芍、张妈……李叔……洪四…… 咄咄怪事,明明这夏夜如此湿热,他们身上却冷得感受不到一点温度?宁姝伸出急促痉挛的手,一个一个为他们合上不肯瞑目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欢声笑语一起逛东市赏灯会,明明不久前她们还在弯着眉眼同她打趣说笑,冀儿那个小馋鬼则挺着滚圆的小肚子嘴边沾着糖汁,还依依不舍巴望着隔壁铺子的糖渍梅子。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晕眩的视界里,忽然听到有人呼唤。 “这是……徽墨!徽墨!!” 夏侯轻脸色一凛,宁姝一个激灵立刻起身一起跑过去,在疾走之时险些被裙摆绊倒,还好被夏侯轻扶住,她想都不想撕掉那截碍事的裙摆,朝着徽墨奔了过去。 只见这个总是干净单纯好脾气,弯着眉眼对所有人笑的小猴儿,此刻浑身烂肉糊在身上,无情的刀剑在他全身上下留下了数不清的血窟窿,每个窟窿里都像藏着一汪泉眼,将他惯穿的那身蓝衣染成了一片刺目的暗紫。 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过去的十年里,他无数次从这孩子身上汲取到活着的力量,可这个孩子,现在死了?在闻到那身血腥气时,夏侯轻身形虚晃了一下,唇上血色尽褪,却在耳尖微动时忽然道:“别哭,他还活着,九思护他的心脉!” 九思等人想都不想,立刻听从吩咐将徽墨虚软的身体扶起,将全身内力强行输入他的心脉,直到原本死尸一般的徽墨忽然喉头一滚,吐出一大口血来,眼睛终于虚虚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他在辨清面前一张张焦急的脸后,先是笑了笑,然后瘪了瘪嘴道:“对不起,宁大……小姐……我没……保护好……二公子……我没用……对不起……” 宁姝满眼是泪,半跪在他面前将他扶稳:“你胡说什么,你这傻孩子,不要再讲话,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向我道歉,否则我无地自容。徽墨,拜托你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徽墨挤出个哭也似的笑容,昏了过去。 第683章 都是输家(一) 将甜水巷每一个角角落落搜遍搜出了十七具惨死的尸体,每一个都是宁姝日日可见的身边人,万幸并没有找到连翘跟冀儿,夏侯轻亲手将徽墨抱进马车放在膝上,命九思以最快的速度驱赶马车赶回王府救治。 三十七道伤口,刀刀见骨,剑剑饮血,将徽墨戳成了一个满是破洞的筛子,身上数不清的筋骨被折断,明显是战到了最后一口气仍然拼死守护自己的职责。他身上最致命的一刀迎面刺在了他的心口,一直洞穿后心,若是旁人必死无疑,幸亏他自小练习缩骨功,在遭受这致命一击时本能施展,移开了心脉要门,给他留下一线生机,可是这样重的伤,即使他能有幸活下来,一身功法也再无法像从前自如施展,成了半个废人。 宁姝伸出柔软的掌心轻轻覆在夏侯轻的手背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属于七夕的灯火彻底暗淡下去,整座京城归于一片静谧至暗,遥远的天际看不出一点亮光,似乎永远等不到天亮。 南平王府最擅长医术的本就是徽墨自己,段先生又为了破解梅花吻之毒远赴南疆,京中大夫无人可治,太医院听说是南平王府来人闭门不出。最后竟是十三公主听闻消息后,强行夜破宫门提着剑横在太医正脖子上,将他挟持到了王府。 在看到徽墨伤势时,萧长平眼圈顷刻就红了,转头再不敢看,却仍然坚持守在旁边等着太医救治的结果。 “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宁姝握住夏侯轻微凉的手,勉强提起笑容,以最轻松的语气道,“他是很有福的孩子,十年前濒临死境也能恰巧遇到你,被你救了回去,这一次定然也会吉人自有天相。” 夏侯轻深吸一口气,反手与她十指交握根根相缠,交换彼此存在的力量,仿佛有着旁边这个人,再难得境遇也能撑下去。 他低声道:“徽墨自小练习缩骨功,他全身筋骨被无数次打断又重新长起,所以此次他必能化险为夷,只是冀儿如今下落不明。” 宁姝牵了牵嘴角,道:“下落不明不正意味着他现在安然无恙吗,否则曹后也不必多此一举了,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我没那么感情用事。一时意气只会让情势变得更糟。” 夏侯轻侧过脸,仿佛用灵魂深深地凝视她,将彼此的手握得更紧。 这一夜,他们都是输家。 太医正不愧是国手,在经过一夜的救治后终于保下了徽墨的性命,十三公主亲自接过婢女手中的温水跟帕子蹲在徽墨的塌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上干涸的血迹,手脚那般轻柔,好似生怕将他从梦中唤醒。 她嘴唇是颤抖的,声音却竭力保持她在他面前一贯的骄傲,仿佛那样才能证明眼前只是小事,一切安然如昨:“你别多想哦,本公主就是人美心善,看在咱们勉强算是认识的份上,不忍心看你去死,所以才大发善心找人来救你,知道吗?” “留下来照顾你也是顺便,昨夜我一时冲动出了宫,破了宫规,回去必会受到责罚,我反正没地儿去只能勉强在这里多待几天了,哼,谅你们也没人敢赶我走。” “昨晚我宫墙外有一盏灯,是你挂在那儿的吧,你这人脑子不利索,本事倒不小,胆子更大,皇宫也是你敢擅闯的么,小心哪天脑袋掉了可没人心疼。” “……你快点好起来吧,你之前答应过我要攒钱请我吃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虽然本公主瞧不上,可是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能食言啊……” 第684章 都是输家(二) “姐姐,我是冀儿,你看到我了吗?我身上好疼啊,这水牢里的水好冰好凉,我找不到爬上去的地方,源源不断的水放进来,啊!我要跌下去了!姐姐你来救我——” “姐姐,我跌下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水从我的头顶没过,堵住了我的鼻子跟嘴巴,灌满了我的喉咙跟身体,好难受,好难受,我喘不过气!我感觉我的皮肤正在被泡开,我的身体灵魂正在脱离我的身体,我在胀大,胀大,胀大,我要撑开了!” “姐姐,我不疼了,因为我死了……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为什么不来救我,为什么不来救我……” 宁姝猛地从这个可怕的梦境里惊醒,后背整个被冷汗浸透,连齿缝都在战栗,她用力掐住掌心,掐得皮肉通红,这才迫使自己从那场痛彻心扉的噩梦里脱离。 多久了,她多久没有梦到那一世,没有梦到那个水牢,没有梦到冀儿被浸泡在水中肿胀泡发的身体,没有梦到那双死都不肯瞑目的眼睛,在水里泡得发灰,却倔强地看着她,似乎在质问她为何没有保护好他。 痛痛痛痛痛。 痛得她要四裂开来。 明明这一世以灵魂发过誓,万幸得此机会重来一回,一定要摆脱那一世的囹圄,决不让她的至亲至爱再受一点伤害,可是她还是食言了。 她的小冀儿才五岁半,明明自己才点儿大的人,却已经早早学会了为她操心,说着我的姐姐世上最好,没人娶她等我长大了我来娶她。可是现在,她的小冀儿,丢了。 宁姝闭上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掀开竹帘:“停车,把马套解下来。” 回话的婢女是茯苓,白芍的好姐妹,自从目睹了白芍的尸首,她眼泪便断了线,眼睛通红。她用袖口按了按哭红的双眼,问道:“小姐,我们去哪?不回府吗?” 宁姝转头,望向这座古老而巍峨的城池中最高耸的方向那一片刺目的金光:“不,我要进宫。” 得到消息便立刻赶回宁姝身边的子归,在察觉她的意图时担忧地撑大了双眼,抓住她的袖口用力摇,焦急地用双手比划挥舞,竭尽全力制止她:不可以!小姐你忘了跟世子说好的吗,绝对不会感情用事,这时候主动进宫见曹后,不啻于自投罗网啊!非但救不了小少爷,连你自己都会搭进去! 宁姝却心意已决,她握住子归匆忙的双手道:“我知道我答应了他,但是这次我不得不食言了。曹后废了这么大周章带走了冀儿,绝不会轻易了结。除了直面她,我无路可走。子归,请你谅解我。放心,既然我决定去见她,必是想好办法脱身的。你家小姐我可是江湖百晓生都盖章过的九尾狐,九条命,死不了。” “跟着我这么多年,总是你照顾我,甚至为了我连你自己……子归,谢谢你。” 她笑了笑,握住子归的双手与她轻轻相拥,然后毅然解下马套,跨上马背,微笑着对子归道:“已经没了白芍,我一定要把冀儿跟连翘完好无损地带回来。驾!” 第685章 都是输家(三) 这是宁姝第四次跪在凤藻宫这片冷硬的地砖上,挺直了后背,低下了头颅。 “臣女宁姝,拜见皇后娘娘。” 鸾座之上,曹后在宫婢的伺候下慢条斯理地净着手,描着半点未见凌乱的妆,自始至终眼皮都不曾抬起,仿佛跟前只有一片空气。 在这死一样的安静里,宁姝掌心死死贴在膝下的那片冷砖上,再一次低下了她的头颅:“臣女宁姝,拜见皇后娘娘。” 曹皇后轻嗤了一声,仍然未曾理会,仿佛她死的似的。 时间一寸一寸地过,恐慌如地底下探出的爪趁人不备揪住人的心脏,然后捏在掌心肆意玩弄,冷眼端详,端看你心藏几寸热血,心有几升挂念,究竟能忍到几时。宁姝默默曲起了十指扣在那片狭小逼仄的砖缝里,直到将指尖扣得发白,她终于如曹后所愿,彻底弯下了她不屈的腰肢。 “臣女宁姝,罪不可恕,特来向皇后娘娘请罪,求娘娘大发慈悲,网开一面。” 终究从她口中等到了那个难得的“求”字,曹后眉尾一动,挥了挥手,命宫婢送上一只软枕搁在她身侧斜斜地倚靠着,这才终于肯垂怜地施舍给她一个眼神,凉笑道:“你说什么?本宫年纪大了,听不大清了,再说一次。” 宁姝一双长睫下,将所有的情绪深深隐藏,亦将所有的自尊全都放下:“臣女宁姝,胆大包天,忤逆娘娘,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论罪当诛,臣女绝无二话。然我幼弟宁冀,年方五岁,什么都不知晓,他是无辜的,求娘娘高抬贵手,放了他吧!臣女叩谢娘娘开恩!” 曹后眼皮掀起,齿间析出一声冷笑,面无表情地睨着她,那双深渊一样的眼睛里窜着浓到化不开的恨意。她挥起衣袖,一把将采颦手中的金盆拂到了宁姝面前,将那盆满满的水掷在了宁姝面前:“开恩?本宫也曾给过你机会,但你是怎么回报本宫的!用你的忤逆,还是你的背叛!” 宁姝闭上眼睛,任由那盆水泼了满脸,串串水渍顺着脸颊滴落滑到脖子里,衣领里,湿了半身,她动也不动,甘愿承受着来自曹后的倾天怒火。因为她知晓,若是今天不能让曹后满意,冀儿断无生路。 曹后自玉阶上走下,行到宁姝面前,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弯下腰来俯视她的投降:“呵,现在你的亲人遇到了危险,你知晓心痛,知晓着急,知晓心急如焚,知晓心如刀割了?那本宫的兄长呢?本宫唯一的兄长,死于你手!” “你以为你做的是利国利民,匡扶正义的大好事吧?当我兄长的头颅落下的时候,你心中想必痛快得想要拍手叫好!可你这等蠢货,又岂止内里不可言说的真相!你们几人联合,为赵明贞那块顽石洗刷了冤屈不错,却生生将我兄长推入了无边的冤狱!” 脖子被那只手死死地掐住,连喘气都是奢侈,宁姝瞳眸一闪,仰起头,一字一字艰难从喉咙中挤出:“……臣女无知莽撞,请娘娘……赐教。” 第686章 都是输家(四) “呵,呵呵……”曹后猛地抬起头,喉中抽出一口长气,那双锐利的眼中蒙上一层血雾,终于在宁姝即将气绝之时,怜悯地松开了手。 终于摆脱了那五指的禁锢,宁姝眼前一片花黑,张开嘴捂着一片肿胀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令她心口胀痛,浑身麻痹,仅靠着一只发抖的手才不至于使自己溃散倒地。 欣赏着她狼狈凄惨的模样,曹后露出鄙夷的冷眼,似乎有些厌烦地背过身走到那片巨大的,镶嵌着奢靡琉璃片的窗前。头顶的光透过窗棂被割裂成无数个小块,浸在她明黄色的凤袍上,显得格外清冷,飘渺虚无,仿佛一场浮生大梦。她明明在嘲讽,却又像是在哭。 “你们猜的不错,那十万两假银在开始铸造前的确是经过我兄长默认的,此事并不假,但你们这些自诩为公道正义的蠢货又岂知那被动了手脚的十万假银并非被我曹家贪墨,而是从一开始都没有存在过!” 耳边的嗡鸣声被她肃杀的声音击破,宁姝捂着脖子慢慢缓过神来,不由错愕蹙眉:“什么意思?” 曹后伸出手,在那片精美绝伦,又好似监狱牢笼的窗棂上轻轻抚过,用最柔软的姿态,抚着她可笑可悲的一生。 “本朝自开国来,经历三百载,如同一片花种倾洒在肥沃的园中,逐渐开出一片繁花似锦,花团锦簇,百姓们安居乐业,朝堂中生机勃勃万象一新,无论是民生还是军政全都达到了鼎盛。可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当鼎盛走到极致便是衰颓的开始。自百年前高祖皇帝继位,因其性情敦厚,宽容乐达,那些原本臣服我朝的塞外狼犬便开始蠢蠢欲动,后我朝又接连经历八王之乱,周氏祸国,我朝虽外表依然奢靡如旧,璀璨如昨,实则早已元气大伤,南燕、犬戎近年来连年进犯,再有各地天灾连年不断更是雪上加霜。原本因连年征战而日渐空虚的国库,在前一年解汉江府洪涝之困时,再度折腰。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迎来了陛下的四十大寿。” “一个国家的精气在于统治万民的君王,尤其是庞大如我大越朝,陛下寿诞那日万国来朝,多少双来自他国的虎狼之眼会紧盯在这一场千秋之宴上,若是连这场十年一次的盛宴都寒酸度过,那么在那些蛮夷眼中,我们大越又会是怎样的软弱可欺,让人肆意践踏呢?所以无论是为了陛下的颜面还是我们整个大越的安危,无论是当时身为计相的兄长还是本宫自己,又或是其他朝臣,谁都不允许眼看着它成为一场笑话!” “可是我们的陛下又是何等的刚愎自用,他有满怀抱负,谋算天下,从小周后,从亡太子手里,亲自抢来了这至高的宝座,何等骄傲,如何肯承认他不过是又一个如先帝爷般的庸君!这江山在他手里虽没有败落,却也丝毫没有繁荣。朝臣们太懂他的不可一世,没有一个人敢触他的逆鳞,这时候唯有我兄长站出来,担下了这一切!” 第687章 水火不容(一) “你们只看到繁华堆锦,靡衣玉食的那一面,就以为皇亲国戚本就是穷奢极欲坐享荣华的败类,又何曾想到我兄长亦无数次为国为民身披热血?” 曹皇后回过头,烈火一般逼视着宁姝:“是,本宫承认在赵明贞的事上,我们所为的确欠妥,甚至有些卑劣,但那不过是走投无路后的逼不得已罢了。一旦让白银伪造之事公诸于众,闹得九州尽知,我兄长受到责罚那便罢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辛苦布置的一切全然白废,从此大越贻笑万国,再也抬不起头。 宁姝,你可知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你扪心自问,维护了你心中的正义,可我兄长难道就真的十恶不赦,该当背负着全天下人的唾弃横死当场吗?那么他曾经做的那些事,流的那些血又算什么!” 她的声音似有剖肉之利,似有千斤之重,如一把刀斧直砍在宁姝弯曲的腰背上。 一座庞然大山轰隆压来,宁姝肉眼可见微微摇晃了一下,那山太沉重太可怕,似乎欲将她整个人压垮踩进泥土里,从此再也无法爬起来。短暂的失神后,在曹后威压审视的目光中宁姝一寸一寸直起了弯曲的腰肢,抬起了头,用如水般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启禀皇后娘娘,宁姝眼里世间从不是非黑即白。诚然,国舅爷曾经所言所行的确教人感怀敬佩,过去的他,担上一句大英雄亦不为过。伪造白银一事情有可原,然而,这就是你们一切恶行的理由吗?” “在娘娘眼中,国舅爷为国为民立下汗马功劳,可在赵家在汉江府百姓眼里,赵大人未尝没有呕心沥血劳苦功高,难道国舅爷的大义是大义,赵大人的大义就不是了吗?没这个道理。” 曹皇后劈声道:“你懂什么!两害相衡权其轻,当时的情况下,死一个赵明贞便可将一切风波掩下,为何不做?更何况赵明贞此人,并非单单是我们害死,想当年因他固执己见不知变通,不知得罪了多少当朝同僚,是我兄长惜才不忍见他孤立无援饱受排挤,这才出面向陛下进谏放他外出做官。你道因何汉江府大旱他连上几十道折子却没有一份递到陛下面前,皆是因为他曾经得罪的人太多!若非我兄长屡次暗中回护之言,他早不知被参死多少多少回了。而后白银案出,我兄长亦亲自奔赴汉江府放下身段与他商量,想共同探讨出一个解决之法一起将此事掩盖过去,可他半点不顾当年恩情,反要将此事昭告天下,逼迫我兄长自请谢罪,呵!说到底,他的泥古不化,冥顽不灵才是害死他的帮凶!” 曹皇后讲得言辞犀利,振振有词,仿佛将天下道理都占尽了,却遭到宁姝毫不客气的反驳:“娘娘,臣女能体谅您身为亲人的哀痛,但这并不能成为您颠倒黑白的理由。起初国舅爷可能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后来呢?在陛下下旨将那二十万两白银援弛汉江府时,最佳的解决办法难道不是立刻向陛下禀明实情,再行商议如何共度难关吗?可国舅爷并没有,娘娘您也没有。难道这其中就没有国舅爷自己的私心吗?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比起汉江府那几十万濒临死境的灾民来说,曹家更爱惜的是自己的羽毛吗? 宁姝无心冒犯,但有句话不得不说,或许从一开始你们商量好的对策,便是用他人血平自己的劫。” 宁姝一番话,声音不高,却字字坚定有力,连着三个难道半点情面不留,似一个个闷声却痛到骨头的巴掌,将曹后打得脸色铁青,颜面无存。 “你,何敢!”曹后那张丰腴端庄的脸孔肉眼可见地冲动,双眼怒瞪,疾步而上抬起手一巴掌朝着宁姝扇了下去。 第688章 水火不容(二) “啪!” 一巴掌用力朝宁姝甩了过去,镶满珠宝的金色护甲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划下几道刺眼的红痕。 曹后的声音如指甲划过琉璃,在这偌大的冰冷的宫殿反复回荡:“宁姝,你以为本宫不敢杀你吗?事到如今,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全都掌握在本宫手里,本宫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便是那夏侯轻肯为你拉着整个云燕州造反,本宫也无所惧!更何况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别忘了,你今日过来跪求本宫为的是什么!” 宁姝被这巴掌打得偏过头去,耳边嗡嗡作响,嘴角破开一个口子,流下一簇鲜红。面对这样的雷霆震怒,宁姝脸上始终冷静,没有一丝波动,她伸出手将那簇血缓慢擦去,而后回过头朝着曹后道:“娘娘如此动怒,不正证明臣女猜对了你们的心中所想吗?臣女今日跪求乃为幼弟安危,娘娘若想杀了宁姝泄愤,这条命您随时拿去,宁姝若喊叫一声永世不再为人。拿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泄愤,又算什么磊落之举呢?这就是娘娘您刚才口中的权衡利弊,秉持大道吗?岂不贻笑大方?” 她平平淡淡几句话,甚至连起伏都找不到,却将曹后刚才塑造的虚假大义逐个揭破,实则不过全是自私自利的借口。权势与威望是天底下最有魅力的东西,却也是最可怕的恶魔,当他们为自己套上自诩英雄的紧箍咒,这一生也就被其裹挟,逐渐化成了恶魔座下的傀儡。 曹后脸孔彻底扭曲,被气得说不话来,眼前一黑胸口剧烈起伏,若非为保持她最后一点身为皇后的尊荣与自傲,恨不得亲手将宁姝打死当场。当曹后第二巴掌扇过来时,她以为宁姝这一次仍然躲也不敢躲,唯有闭眼收下这巴掌,没想到失了策。 宁姝忽然抬起手,一把将那只金尊玉贵的手捉住,捏在了掌中。她抬起纤细的下巴,嘴角向上勾起,露出个极淡的笑容:“娘娘不会以为宁姝今日拜见真的是来自寻死路的吧?那莫非把宁姝看得太低了。” 曹后完全没想到她竟敢如此举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用力了两次才将自己的手腕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后退一步,宫婢手中的匕首已经横在宁姝脖子上:“呵!宁姝你这张嘴倒是一如既往地不肯服输,本宫倒很好奇你还能有什么花招!” 被迫引颈,宁姝并未惧怕,一双长睫掀起,如同随时准备起飞的蝶:“花招谈不上,只是不知娘娘有未想过一点,若是齐妃娘娘不幸出了什么意外,四皇子还会这般受您的掣肘吗?” “你们做了什么!” 宁姝轻轻摇头,仿若轻叹道:“您如今大权在握,弄死我们姐弟再毁尸灭迹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恐怕我们姐弟化成了灰,也不会有人知晓我们的下落。这样的劣势之下,宁姝即便卑鄙一次,也实乃迫不得已。这可是娘娘亲自教导给我的啊。” 第689章 水火不容(三) 曹后眼睛的细纹微妙地抽了抽,喉底挤出的冷笑里是不可置信的荒诞感,眼睛阴得吓人:“你在,威胁我?” 人在屋檐下是不得不低头的,宁姝深知彻底激怒曹后绝没有好处,于是在点到即止后,她沉静下来,再次收敛了全身锋芒,只以那双无瑕黑透的眸与曹后短兵相接:“娘娘三思,您费尽心思抓走我幼弟,不过是为了折磨我,然这世上折磨人的方式又岂止这一种呢?圣人亦言:穷寇莫追。若只为了一时意气,给您带来无穷的麻烦,那真乃得不偿失了。宁姝要的并不多,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幼弟,宁姝愿以身替之,无论娘娘是打是杀,宁姝绝无二话。” 她袖底一滑,将那根通体透白的短哨捧于掌心,俨然拿出了最大的诚意。 曹后睨了那哨子一眼,轻嗤道:“折磨你的方法,比如?” 宁姝好似一株秀挺的玉山,浸沐风雨,岿然不动,好似全然在探讨别人的事,而她毫无所惧:“简单的那便是最俗套的刑罚毁容,割肉断筋,肉体之痛;若难一些的便要攻心了,宁姝此生别无他能,不过在断案解疑上有三两微末能耐,听闻这世上许多令人丧失理智丢失心魄的毒药,尤其一味叫离窍散的,能让人白天行若疯痴做尽一切癫魔之事,待到夜晚又恢复正常将白日一切言行记起反复折磨,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药比杀了我还可怕十万倍。以娘娘手段,那道这种药应该易如反掌。” 她的语气那般平淡,却让凤藻宫里一应宫婢纷纷听得心底发憷。这得是多狠的人,才能这样毫无波澜地给人出着折磨自己的招数?这宁家的丫头,莫不是打小就是个疯子吧! 曹后挑眉,忽然笑了起来,“呵,你这丫头的确很有些意思。”她摇着头,颇有些感慨的意思,“若非你我立场不同,本宫倒要欣赏你了。只可惜你冥顽不灵……这样吧,本宫就难得疼一次人,应下你的请求,采颦,去将离窍散给本宫寻来。” 采颦低头唯唯诺诺:“是。” 横在颈侧的匕首移开,宁姝闭上眼睛狠狠呼出一口气。 水牢。 又是那片水牢! 前世今生,宁姝第二次亲自站在那片无比熟悉的水牢之前,看着水牢中生死一线痛苦挣扎的连翘跟冀儿,她心脏被死死捏住,痛得嘴唇发抖,一时直不起腰。 那水一模一样的浑浊,底都见不到,还在汩汩往里灌。套着黑色的头套,连翘浑身被缚弯着腰泡在那片恶臭的水里,那水早已没过了她的大半身,唯有半截脸跟一头凌乱的发丝挣命似的从水里钻出漂浮在水面上,而她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礁石,因为她柔弱的后背上伏着的是早就晕过去的宁冀。 只看一眼,宁姝就疯了。 两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请、娘、娘、开、恩。” 曹后欣赏着她的痛苦,好不痛快,嘲弄地瞥了她两眼,随意招了招手。宫婢们鱼贯而入打开了水牢。 当水阀关上,那股灭顶的恶水慢慢褪去,连翘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进了水中。宁姝眼底赤红,她瞪大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着看着那些人将连翘跟冀儿从水里捞出,抬出了水牢。 她背后,曹后的声音如佛如魔,如鬼如魅:“本宫实现了诺言,放他们离开。现在轮到你了。” 宁姝扬起手,亲自将那枚短哨捏断,而后提足一步步与连翘冀儿擦肩而过,走进了那片水牢,用饱含砂砾的声音道:“为至亲至交,宁姝,深以为幸。” 第690章 水火不容(四) “小姝去了哪里?” 子归死死咬住嘴唇,不作回应。 夏侯轻脸色更沉,再近一步追问道:“我再你问一遍,小姝此刻在何处?” 面对如此陌生的,近乎咄咄逼人的夏侯轻,子归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不敢对上他的眼神,只能反复摇着头表示无可奉告,死守着她对宁姝的承诺。 旁边,歙砚心疼地将子归护到自己身后,壮着胆子向夏侯轻恳求道:“世子爷,您知道的子归她是暗卫,暗卫的第一准则就是永远不能背叛自己的主人,您这样逼她,会把她逼死的……” 夏侯轻沉沉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站着,便将自己化成了一块玉石,浸在冰里,静得让歙砚胆战心惊。 待歙砚担心他家世子爷会不是一时心急动起杀心时,却见他拔足转身,只留下极冷淡的一句:“你有未想过,你所谓的准则便是纵容,你纵容她将自己置身险境,纵容她孤注一掷不爱惜自己,纵容她自作主张一心求死。待到那时,你又待如何?” 子归滞愣地杵在原地,直到夏侯轻的身影走远,她恍然醒悟过来,抓着歙砚急匆匆跑到他面前伸出双手阻拦,而后焦急地拉扯着歙砚的袖子,连写带比划地将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借由歙砚的口告知给夏侯轻。 “进宫,皇后?!” 歙砚刚脱口而出,夏侯轻脸色骤变,低吼一声:“九思!上马!”几驾黑骑风驰而去。 水牢之中。 宁姝全身被缚绑在一块凌空的木板上,那木板很窄,仅能容宁姝一人躺在上面,两头被铁锁悬挂着,头低脚高,连带着宁姝也头重脚轻,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上,让她心跳得快炸裂开来。头顶上就是进水口,断断续续的水流不停从上空砸在她的额头,或急湍或涓涓或偶尔善心大发暂停片刻,可这随时将来的提心吊胆,却似一把剑悬在人的天灵盖上,让人一直处在对死亡的恐惧里,没有一刻可以放松。 呵呵,水刑。 曹后也算是废了心神了,离窍散还未寻到,先想出用这种方法折磨她,不费一兵一卒,甚至连一滴血都不见,就能活生生将人逼疯。 宁姝自己都惊叹,都到这时候了还有空分神。果然那三百年里五花八门的死法早就锻炼出她一颗铁打的心。只是若父亲母亲知晓了她的自作主张,心里怕是要难过了。但她此番轮回本就为挽前世遗憾,明知他们会伤心,可终究是要伤他们一伤了。还好有冀儿在,孩童总是代表着希望的,父亲、母亲想必也会在世间的冲刷下逐渐缓和过来。若能保全家安泰,她就是死上一死又有何妨? 倒是夏侯轻,啧,麻烦了,那家伙耳灵心更灵,恐怕已经知晓她干的好事了。气死了,她招呼都不打就来送死,那家伙肯定气得不行。原来说好的,最后一个月的时间她好好地陪着他,送他走过最后一程,现在好了,先死的倒成了她。 食言而肥啊食言而肥,将来奈何桥上相见,他怕是要气得认都不想认她。 头上刚暂停片刻的水流又冲了下来,宁姝自顾自露出一抹苦笑,哎,罢了。反正自己脸皮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将来奈何桥边三生石畔她拉下脸来求他一求又有何妨?那家伙嘴硬心软,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这样一想,宁姝又开心起来。 就在她苦中作乐时,水牢的大门发出“吱呀”一声微弱的痛呼,打开一道缝隙从外头走进一道高瘦阴沉的身影来。 第691章 撕破脸皮(一) 那人一步步走进来,走到水牢那片生锈的铁栏前,自上而下俯视着水牢中正在遭受刑罚的宁姝,一言不发,眼神沉得像深渊。 什么人啊?闲得发慌来看热闹? 宁姝想睁开眼睛看看这个看热闹的是谁,可是试了几次,也无法在水流的冲刷中睁开眼睛,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虚影,很熟悉,又陌生得让人心悸。 “萧云……翊?”她张开嘴巴,才发现自己嗓子里像塞了一把沙子,“你来,做什么?” 一直浸在阴暗中的萧云翊终于开口,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隐隐闪着光,似惜似惋似叹息:“还能做什么,我违背母后的懿旨偷偷进来,自然是来看你。姝儿,我曾屡次劝告于你,万不要留在京城,更不该与母后纠缠,你偏如此冥顽不灵。姝儿啊姝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宁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从唇边析出一丝笑来:“六殿下……到现在还要,继续扮演你的情深不寿吗……兴致还是一如既往地高啊……小女险些,就要信了。” 萧云翊不悦地拧起眉:“姝儿,在得到你遇到困难第一时间赶来看你的是我,明知母亲得知后会严惩不贷,却还是固执己见的人也是我,甚至曾经几次三番提出帮助你离开京城,保你平安的人还是我。从头到尾,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保护你,可你却一直不领情,如今又对我这样阴阳怪气一身是刺,姝儿,你当我的心是铁打的吗?还是你心里只装得下那个怕死的夏侯轻?你知不知道,他得知你陷入后宫的消息后,他也进了宫面见了母后,只是在遭受母后威胁后,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灰溜溜就出宫了?你什么时候才能睁开眼睛看清楚,心里真正装着你在意你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我!” 因为沸腾的执念,萧云翊眼角染上一抹红,勒住铁栏的手险些将手中之物折断。 “在意着我吗……”哗啦,新一轮水流的冲刷,让宁姝浑身战栗,缓和了许久后才能继续说出,她声音很低很低,如同一段随时会断的游丝,崩到极致,却在那丝上拨出最锋锐的音,她边笑边说,“所以,六殿下在意我的方式,就是趁人之危,杀我仆婢,掳我二弟,将我逼至绝境,当成向你的母后邀功的砝码。而后又扮出一副好人做派到我面前演你的情深义重,六殿下,我都替你累。” 当脸皮被戳破,萧云翊肉眼可见地慌了一下,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摔了一巴掌,所有的戏都演不下去,颜面无存。 “你如何知道,是我?” 在溅落不止的水流里,宁姝重重咳了几声才将呛在喉咙里的水咳出,断断续续道:“这有什么难的吗?皇后现下虽说,看似把持全局,可是,多年来,左右为敌,另加陛下忌惮,再加上此番彻底丢失了,国舅爷这根左膀右臂,如今就如同一只垂垂老矣的母虎,空有一副庞大的骨架,无法避免外强中干的颓势。除了你,她还能倚仗为她当牛做马?更何况,之前四殿下逼宫,六殿下未能及时援弛,怕是惹了皇后娘娘不快,若不趁机用我宁家头颅向她表献衷心,又怎么能坐稳你储君的宝座呢?六殿下,我从前只以为你是个被权势裹挟丧失自我的可怜人,如今才知,你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我宁姝今生识你,深以为耻!” “闭嘴!宁姝,别以为我会永远容忍你!” 第692章 撕破脸皮(二) 当头顶的水流再次停下,宁姝终于寻到喘息之机,抬起头来审慎打量这个纠缠了她三百年的梦魇。 说不清是痛恨、厌恶,还是其他,一瞬间她甚至是怨的,怨恨天意因何弄人,她明明已经彻底放下,可这噩梦还是追着她咬着她撕扯着她不放,甚至再次将手伸到了她的冀儿身上。她半点不敢想,若是她来迟一步,是不是冀儿又将重蹈第一世的覆辙?她不敢想,不能想,只要一想隐藏在心底的阴暗就开始滋生,她甚至开始后悔,若是当年没有帮他就好了,就那么看着他被齐妃为难折磨,看着他一步步跌入悬崖,让他历他的劫,让他受他的罪,就算被齐妃折磨死又如何?反正与她无关! 是的,与她无关!与她无关! 察觉到自己心性失衡,宁姝赶紧闭上眼睛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被这个不值得的人变得面目全非。 萧云翊被那一闪而过的冷漠目光刺到,下意识辩解道:“我承认,你弟弟是我抓来的,不过我也是真的走投无路,别无他法了。你听我说,我是有苦衷的,我——” 他急急辩解,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萧云翊脸上表情一抽,僵在那处。晦暗的水牢里,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唯有墙壁四周悬挂的几盏油灯发出昏黄微弱的光,照在他脸上,另外半面找不到的地方,在地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浓得像墨,在这间密不透风的水牢里,显得格外阴鸷,他就那么阴沉地自高而下地俯视着宁姝,缓缓冷笑一声:“呵,罢了,我说什么你都是不会听的。从始至终,你站的就不是我这边。那么,我所幸将这恶人做到底吧。” “你想干什么?”宁姝甚至没来得及诘问出声,便见萧云翊手掌拧动了什么,水牢中的机关发出沉闷的声响,铁锁滑动,牢门打开,被悬于半空的宁姝只觉身体随着木板在半空移动,摇摇欲坠,很快便被带到了萧云翊面前。 萧云翊望着被捆缚在木板上,一动不能动,经受了这么久的刑罚,浑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脸上满是被水侵害过的模样,脸是白的,唇也是白的,那么狼狈又那么可怜,让萧云翊在近距离看清的第一眼,眸色就暗了下去。 敏锐如宁姝,第一反应便是偏过头想要远离。可是当野狗吃下第一口人肉,便再回不去从前。萧云翊伸出手,屏着息,近乎痴迷地望着毫无反抗之力的宁姝,凑到她细白的颈侧,凑到她滑腻的颊边,呼吸如火,轻声呢喃:“姝儿啊姝儿,你是我一生执念,你说我欲如何呢?” 宁姝浑身刺都竖起,几乎是尖叫斥道:“滚开!萧云翊,你离我远点!听到没有,离我,远点!” “呵,如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你说的又有什么用呢?姝儿,从你五岁那年对我伸出援手起,我们之间的孽缘便注定纠缠不清,再难隔断,若你乖些,我们之间或许还剩几分情谊可谈,你也不至于那般痛苦,你说呢?呵呵,我的好姝儿,这才乖……” 一道道暧昧的声响在这个幽暗死寂的水牢中响起,伴随着萧云翊志得意满的沉沉低笑,仿佛一个经年的不可出口的贪愿,终于等到了实现,就连地上的黑影也狂妄起来,直到忽然一声勃然大怒:“唔——竟敢伤我?宁姝,你大胆!!!” 拔剑之声应声而起,只听接连利刃割破皮肉的闷响,几道血花在空中簌簌绽放,溅落地面,随之溅落的,还有宁姝软弱无力再无用处的四肢,以及她那根如簧的巧舌…… 第693章 撕破脸皮(三) 不知过了多久,水牢的大门幽幽地开启,萧云翊一身赤羽铠甲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出,一身的黏腻血腥被那猩红披风吸去了一大半,唯有脸上几道鲜血飞溅的痕迹,在盛夏的热风里由鲜变暗,逐渐干涸,伤疤似的粘在他的脸上。 宫婢见到一惊,忙躬身奉上丝帕。 萧云翊双目前视,攥紧掌心一把将她们拂开,转身走在那条长长的,曲折回环的拱廊之下,走在青色金砖上,迈过高耸的门槛,慢慢地,走到曹后面前。 他右膝一弯,膝尖碰地,掌心松开,一块被捏紧捏烂的碎肉“啪”地落在了地上。 “母后,儿臣已经为您把人处置了。” 望着那块碎肉,饶是曹后也不禁有些惊异:“吾儿在说谁?” “宁姝。”萧云翊的脸阴沉得像一块没有感情的木头,“请母后恕儿臣擅自闯入水牢之罪。儿臣挑断了她四肢的筋骨,割掉了她的舌头,从此她再不能忤逆母后,做您的绊脚石。” 曹后细长的眉一抬,眼皮掀起饶有兴味道:“真的假的,你下得了这个狠心?” 萧云翊脸上的肌肉痉挛似的抽了抽,有些狠戾道:“儿臣,原有些犹豫,可她一直冥顽不灵,甚至意图刺杀儿子,这样的女人,即便我留着她,她的心也不会长在儿子身上。既然得不到,不如毁去,也算为母后尽一尽忠。” 曹后眼中幽光一闪,提唇笑了起来,起身感慨地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头顶:“从前母后多少次对你说,上位者万不得被儿女情长拖累,否则大事必不成,你就是不听。如今你终于醒悟了,不错不错,吾儿终于长大了。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母后甚慰,甚慰!” “谢母后夸奖,儿子以后唯母亲马首是瞻。”萧云翊合上眼,依恋地将自己的头送到曹后掌心蹭了蹭,而后他继续讨好道,“启禀母后,儿臣查到那段长风不日前单独出京赶往南疆的方向,好像是去调查什么东西。” 曹后眼睛一眯:“哦?那吾儿知道该怎么做?” “母后放心,儿臣已经派人去追杀了,必要时儿臣将亲自出马,绝不让他活着将任何东西带回京城。” “好好好,吾儿真是越来越聪明,有将来执掌天下的智慧。那夏侯轻看来还没死心,还妄图困兽之斗呢,那就把这截舌头送给他,本宫要让他在最后这些时日里,每一天都活得暗无天日,生不如死!” 萧云翊顺从地低下头,回道:“是。” 再次叩拜后,他直起麻木的膝盖,低着头恭敬地退出这片华丽到刺眼的宫殿,迈出门槛,走了出去。那外头光与热似毒,强烈到无法直视,可他却似一个无底洞,永远吸不到一丝的阳光。 宫门之外。 夏侯轻足足在那烈日中等候了三个时辰,等到金乌都被遮蔽,一片巨大的看不到边际的乌云自天际蔓延而来,霸道惨烈。在得知宁姝擅自入宫后,他没有第二种想法,第一时间便是入宫见圣。可是无论递了多少折子,陛下一律不见,打回。曹后亦是如此。 宫门的侍卫见他脸色煞白如纸,都不忍地劝告:“世子爷,陛下娘娘现下都被公务缠身,分身乏术,不可能召见您的,您要不还是先回吧。” 夏侯轻固执如山,于宫殿高耸入天际的琉璃飞檐下摇头:“今日,我必要面圣不可。” 直到苍穹的最后一角也被乌云吞噬干净,曹后终于施舍似的派人送来一样东西。 当夏侯轻打开匣子,伸出手摸出里面那块血腥软肉时,胸口一烫,他呼吸停滞,仰起头:“噗——” 喉头喷出一大口血腥来…… 第694章 撕破脸皮(四) 一瞬间的悲恸如同狂风席卷波澜,铺天盖地将他淹没,夏侯轻双唇剧颤,呢喃出一声断断续续的“小姝”,身体后倾栽倒下去,似一截被人无情摧折的竹。 “世子爷!!!” 很快,南平王世子在宫门口吐血晕厥的消息便生了翅膀钻进了后宫的角角落落,福宁殿里,曹后在听完采颦汇报后 嘲讽地勾了下唇,而后继续搅动手中的汤药,朝着一脸灰败的天择帝摇头叹道:“陛下,现在的孩子啊一个个都太不会保重自己了,年纪轻轻便患上了咳血的毛病,怕是天不假年啊。若是他的父母知晓了又该如何悲痛欲绝呢,恐怕就像臣妾当年痛失皇儿一样生不如死吧,您说呢陛下?” 天择帝僵直的面庞痉挛似的抽了抽,从眼里流淌出一种复杂似漩涡似的悲哀,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只是嘴唇蠕动了一下,从喉底挤出一个“嗯”字。 曹后像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被大大取悦了:“果然还是陛下懂我啊,对了陛下,谈相家的小公子因为前一阵家中突经变故似是得了什么疯病,这几日竟在朝中大肆编造本宫为祸朝政,谋害陛下的流言,您说可笑不可笑?这样的无稽之谈不仅让臣妾悲痛不已,而且大大折损了我们皇家威严,依臣妾看来,就从轻发落将他杖责三百,流放边境吧,您看呢?” 天择帝的情绪早在刚才那个嗯字里消耗殆尽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现下脖子被人死死拤紧,拤着拤着,就将他的灵魂从身体里挤了出去,就剩下一具干瘪的空壳:“准。” “谢陛下垂爱臣妾。”曹后笑着捏着那只白玉勺将手中的汤药又吹了几下,恭谨体贴地送到天择帝跟前。 天择帝手指颤了颤,迟迟未动。 曹后伸出手,轻轻揉捏在天择帝的颈上,似诱哄着闹脾气不肯吃药的稚童道:“陛下,这汤药已经凉了,您该喝了。喝了药,您才能百岁千岁万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与天同寿啊。” 天择帝嘴唇战栗了许久,终于在曹后冷漠的微笑中,微微张开了一条缝。 而皇宫的另一个无人察觉的角落里。 殷昭仪浑身剧痛地在地上打着滚,口中不断发出的惨叫嘶喊声将整个屋子装满,似乎正有着一千一万把刀子在她身上切割着,捅刺着,要将她整个人捅成一个筛子,全身不剩一块好肉。 “束雪,我痛,我痛啊!!!你来帮帮我,你来杀了我吧,我浑身上下像被火烧着针刺着刀砍着一样痛啊!姓曹的疯妇到底给我下了什么毒!她是想把我折磨到自尽吗?我要杀了她!!!” 她旁边,一个满脸疤痕面容尽毁的嬷嬷拿着冰帕子敷在她脸上身上,试图给她减轻一些痛苦,可是这噬心的疼痛就像万千兽爪将她重重包围,什么舒缓的举措都无济于事,只能绝望痛恨地承受着,直到这每隔两个时辰发作一次的疼痛逐渐缓解后得以短暂的喘息,紧接着再瑟瑟发抖地等待下一次的到来。 半柱香的时间后,殷昭仪被折磨得已经像个死人,全身狼狈地浸在水里,比外面要饭的乞丐都不如。这是曹后对她的惩罚,惩罚她妄图与天为敌。 第695章 问佛何罪(一) 殷昭仪足足缓了小半个时辰,才苟延残喘地从那如猪似狗被践踏的折磨里找回一丝丝的想当人的渴求。 她发着抖阴沉地从地上爬起来,几次狼狈跌倒,被束雪怜悯地扶起,扶到一旁的软榻上。 “帕子,给我。”殷昭仪牙齿打战,伸出手从束雪手中接过帕子,对着角落里那块被摔过无数回也没摔碎的铜镜,将自己脸上染上的灰尘,嘴角的口涎,疯乱的发丝依次整理干净,将曾经那个端庄秀美的殷昭仪一点点拉回来。 时光的捶打淬炼,二十多年前那个文静怯懦的少年医女,早已变了另一副模样,面目全非,连鬓边都不经意间悄悄爬上了霜。她眼里淬着火,用力抓住束雪的手肘,一字一字道:“她曹文毓想毁了我,我偏不,如她的愿!” 束雪安抚似的轻轻拍在她的背上,低声道:“是的,我们偏不如她的愿,昭仪这些年卧薪尝胆,岂是她曹文毓一朝能毁去的。她连昭仪您是医药世家出身都忘了,这毒虽然下得狠,但凭昭仪的医术,很快就能化解。” 殷昭仪笑起来,像一把漏风的筛子,浑身发颤:“是啊,这么多年来我在这宫里就像个蝼蚁一样的存在,把自己缩进黑暗里,埋进角落里,连走路都恨不得贴边,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我的存在,就连我的名字——殷朝颜这三个字,怕是这宫里都没几个人知晓。束雪,你说我隐藏得成不成功?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我更成功的人了。哈哈哈……” 她痴痴地笑起来,眼角却流下一串水渍来,她靠在束雪的肩上,似癫似狂:“这二十多年里,我每天都过得像个影子,尊严、荣华,什么我都抛弃,就连自己的亲儿子也被我制成了一枚棋子,拱手让人。这个局,我筹谋了太久太久,也等得太久太久,终于要等到头了。娘娘您听到了吗?小女终于要等到头了。” 她又道:“你刚才说,曹文毓割了宁姝的舌头,送给了夏侯轻?” 束雪拥住她的肩背,透不进一丝光的阴暗宫殿里,两个人双手紧紧相握,似融成了一体:“是,那夏侯轻在宫门口接到断舌的一刹那,就吐血昏迷了过去。” 殷昭仪脸上露出极其诡秘的笑容,愉快得像个少女:“呵呵,真好。真好呀。你说,当所有的谜底一同揭开的那一天,曹文毓脸上的表情会是怎么样?会不会,精彩得像一场弥天大戏?怎么办束雪,我都迫不及待想看了……还有陛下,陛下知道的时候,应该也会很惊喜吧。” 束雪轻抚着她杂着白雪的发,那张布满肉虫的脸庞有着同样诡秘又疼惜的笑:“不着急,昭仪不是说了,就快等到了,还没到揭开酒封的最后一刻,岂可操之过急呢?” “你说得对,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心浮气躁。”殷昭仪认真地点头,捏住她的手,“束雪,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期待?” “是。” 殷昭仪柔美地笑起来,深深望着面前这张可怖的脸:“那好,我们就一起期待吧。” 当徽墨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眼睛睁开一条微弱的缝隙,对着守着塌边不眠不休的十三公主挤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时,夏侯轻又昏迷了过去,南平王府再度乱成一团。 他四肢僵直,浑身发着高热,口中连着吐出三口血来,九思把剑架在太医院首全家的脖子上,命令他全力施救,否则杀他全家。院首哭嚎着施针,可仍然于事无补。 当夏侯轻触摸到那截断舌的刹那,他的心魂就碎成了两半,连着五脏六腑也血流成河。无论芳嬷嬷她们怎么哭喊,他都没有任何反应,肉眼可见地衰颓下去,一口一口地失去了生命力。 子归天问早就开始哭了,就在九思也克制不住落泪,以为他无法熬过此劫时,夏侯轻忽然口中呢喃出一声“小姝”,睁开了眼睛。 “世子爷!” 一屋子的人悲喜交加地扑过去,围在夏侯轻四周,却见夏侯轻张着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执拗地望向虚空,强行将自己从榻上撑起,什么都解释,径自道:“扶我去,恪亲王府,我要见,萧明岚。” 第696章 问佛何罪(二) 脚下是万丈忘川,滚滚波涛卷着无数残破撕裂的魂魄冲过他的脚面,带着无声的哭嚎被无穷无尽的忘川水卷到了看不见的尽头。 夏侯轻站在那片血色的河流里,一身陌生的缁衣无风而动,他双眼仍然不可辨这世间万物,但他知道,面前这座凌空的,山一样的巨影,就是那位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 他悲悯又无情,祥和又冷杀,于百尺高空凌然俯视,一双巨瞳里漩着这世间万种悲欢嗔痴与爱恨。 夏侯轻抬着头,于黑暗中凝望,问出心中不甘。他说:“请问菩萨,我有何罪!” “既生我双眼,却不得所见。既予我肉体凡胎,却判我英年早逝。既告知我无望不可盼,又让我得遇挚爱。既让我得遇挚爱,又教我旁观她遭受百般劫难破碎陨灭。既如此,为何要生我这双眼,为何长我肉心,为何要予我这具肉体凡胎?请问菩萨,我有何罪!” 菩萨久久凝望,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怒叹,似在叹他仍然执迷不悟:“你罪在本是无心之人,却生有心之念。你本不在轮回海,却因心生奢念自甘堕落跳入红尘。你与她本无寸豪姻缘,却因你一己之私,令乾坤倒转,该灭之魂复生,该陨之缘复起,阴阳秩序大乱,强行将你二者相缠。你一错再错,永不认错,你却问我何罪之有!执迷不悟,执迷不悟!” 他眼眶流出血一样的泪来:“既然是我一错再错,为何不降罚于我一人之身,而令她一同遭受磨难?她何错之有?” “她错就错在,无意中骚乱你心,引你贪念,坏你道行,她的罪源自于你,你的罪源自于她,这便是她最大的罪!”地藏王眼中由暗到明,由青到白,发出一声长长嗟叹,“如今还未到最坏的一步。只要你肯放下执念,收起贪恋,斩断孽缘。她受完她该受之苦,你受完该受之罪,两不相干,再无牵绊,天地命轮秩序重回,或许一切尚有转圜。这是上天给你们最后的机会。” “两不相干,再无牵绊……那她呢,她该受之苦为何?” 地藏王垂下眼睑:“她本受天罚七世惨死,如今重回第一世,自然是依照天命重新再来。” 夏侯轻巨震:“这不公!既然重回第一世,一切归零,她一人未伤一人未害,双手清清白白何错之有?她所有罪孽皆由我而起,却叫我眼睁睁看着她在苦海沉沦,袖手旁观?我做不到!我既本是无心之人,却又让我见她生念,可见这本就是天意弄人!老天无状,将我二人戏如玩偶,然,爱有何罪!” 地藏王菩萨露出凶容,怒极施无上展威压:“冥顽不灵!!!那我便替天惩处你二人此生定无好似,待魂归冥府一同形削魂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那便来试!”至此夏侯轻再无所惧,他挺拔身姿,长长衣袂无风自动,在这座庞然如山的巨影前也似乎如他一般高大憾然,“天命要摆布于我,我偏不信这天命。我夏侯轻平生不堪一提,唯有一件——未及倒下,绝不认输!就算形削魂灭,我亦要牵我所爱,永不折膝!” 第697章 问佛何罪(三) 从昏迷中醒来,夏侯轻拭去唇边血,双手撑在榻边,强行将自己撑了起来。九思们自是知道只要他想做的事,向来谁也没有办法阻止,现在也是这样,所以哪怕眼中含泪,他们还是选择强忍着顺他的意备好马车,把他送到了恪亲王府前。 短短一个月,从前意气风发的萧明岚,现在憔悴得只剩一副骨架,被包裹在那席堆锦缀金的华服里晃晃荡荡,眼下青黑,满身酒气,活似个游魂。而鬼魂是怕见光的,所以这王府中每一扇大门、每一扇窗户都被牢牢紧闭,阴沉幽暗,连一丝光线也钻不进,在这炎夏之末里透着森森寒气。 当夏侯轻强行破门而入时,萧明岚被那乍然的光线刺痛,他哎哟一声下意识背过身捂住了脸,好一会儿才慢慢僵硬地抬起头,辨别出这个光影里如纸单薄的身影:“啊……是夏侯世子啊,你怎么来了?呵呵呵,好,太好了,终于有个人来陪我喝酒了。正好我这坛才刚开,快来!” 他钝钝地干笑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道,“咦?世子,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发生什么事了吗?” 夏侯轻深深抽进一口这屋内的凉气,将五脏六腑翻搅带来的排山倒海的痛意死命压下,低哑道:“小姝,落到了皇后手里。” 萧明岚讷讷张嘴:“啊,那可不好了。她那个人……最是记仇得很,你们大大地得罪了她,那丫头怕是活不成了。不过也好,你也活不成了,我也活不成了,大家都活不成了,那就一起去死吧,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一切翻篇重头再来,嘿嘿……这脏的肉,这臭的魂,全都割掉重来,兴许是天底下最好的事了。” 萧明岚举着酒坛子在空荡的大殿里来回踉跄,笑得痴痴狂狂,好似最后一口残存的理智也随着什么烟消云散了。他越笑越癫狂,险些将这天笑塌了去,夏侯轻面容冰冷循声上前,一掌握住他的脖子。 被乍然锁颈,萧明岚笑声乍然而至,小红烟忙冲来阻拦,被九思强行拦下架了出去。呼吸暂停,萧明岚满脸充血,拼命地翻着白眼挥动双臂,直到他以为会被夏侯轻活活掐死时,那只钳制他的手终于仁慈地放开,将他一把推到了旁边的凉榻上。 他趴在凉榻上缓了许久,这才勉强寻回他的呼吸,也同时找回了几丝游离的理智。 他面前,夏侯轻的声音冷漠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看上一眼就要被冻过去,他道:“亲王若是想死,本王绝不阻拦,但是小姝,绝没可能。我没有闲心与亲王虚与委蛇,今日造访只为一事——当年隐瞒的真相究竟为何,请亲王和盘托出!” 萧明岚捂着还在抽痛的脖子,躲避干笑道:“什么真相,你在说什么,我所知道的事情上次已经全都说了,没有丝毫隐瞒,没有,什么都没了……” “是吗?”夏侯轻从未那么残忍,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逼自己化身为刽子手,将那些最不可告人的真相层层揭出,“那么,和瑞郡主的身世呢?” 当这短短半句话出口时,萧明岚眼皮一跳,整个人就成了一块行尸走肉,浑身的血都再不会热了。这具行尸走肉疯了似的朝夏侯轻扑过来,眼睛死红,只想将夏侯轻的嘴巴牢牢捂住叫他永远说不出口,可是终究迟了一步,有些秘密,藏着掖着捂着烂着,终究还是有大白于世的一天。 哪怕,它早就捂得流脓发臭。 夏侯轻低声道:“和瑞郡主的死因并非是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情杀仇杀之类的,而是一个你们谁也开不了口的秘密,她,乃是大长公主与亲王您的骨血吧。” 萧明岚眼前的世界,一瞬间就坍塌了。 第698章 问佛何罪(四) 大殿内其他人在夏侯轻开口前早已屏退,这片门窗紧闭透不进一丝风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如垂死打斗的兽相互对峙。 萧明岚表情像死了一样。他脑子里炸开一般嗡嗡作响,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满脸狰狞地朝着夏侯轻扑了过去。 他呐喊,他威胁,他祈求,活脱脱像个被人逼到绝路的疯乞:“啊啊啊——住嘴!!!你在胡说什么!你这个疯子,恶人,魔鬼!我警告你再敢胡说,我杀了你!” 满满一坛酒在面前砸碎,他抓起一片碎瓷刺向夏侯轻。 可是连日的酒气颓废已经将他整个人掏空,还没等他跑出几步,已经重重跌倒在地上,掌心的碎瓷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刺眼的颜色糊了满手满心。 明明殿里已经钻不进一丝光,可他还是怕光似的将自己的脸死死盖住,喉头滚动呜咽,涕泪横流。 有些秘密,太脏太脏,他是准备带到坟墓里也不想被第三个人知道的,可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他就那么爬跪在地上压抑哽咽,直到哭得力竭了,终于移开指缝的一寸,嘶哑着问:“是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的,是谁!!!” 终于撬开了蚌壳的一角,夏侯轻并不觉得痛快,相反,他心底生出一种无以言状的悲悯来,因为面前这个可悲的男人,跟此刻的他并没有两样。 他回答:“并没有人告知,而是我与小姝从细枝末节里推测而出。自从陛下赐婚那天起,你们已经在慢慢地露出马脚。你与大长公主本该血脉相连却在十六岁诡异疏远的关系;赐婚当日你与大长公主相同的抗拒,愤然离席;故意大闹香取山后恰巧引出的鱼腹藏书;不消半日便传遍京城的不详之言;以及,之后经我与小姝调查发现,那架突然冲出的牛车主人,在案发前曾被人目睹与一位骄矜的女贵客见过面。若我猜得没错,应当就是亲王身边那位红烟小姐吧。 这个答案起初我们觉得很不可思议,然而当它们组合汇聚在一起时,哪怕再难以置信,也唯有它这一种了。您并不是真的要害死和瑞郡主,只是想阻止这场绝不该进行下去的赐婚,谁也没想到,最后引发的却是那样一场悲剧。” 原本这个秘密他们并不准备揭开,可是走到了这一步,他亦别无选择,只能做这冷血无情的恶人。 在他如流云般低缓平铺的声音里,萧明岚的眼泪终于从指缝泄露了出来,有些东西太重太重,他忍啊,压啊,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可是终有承受不住的一天。 “你说的对……这些都是我,一手布置下的,和瑞的确是,的确我跟,皇姐的……”他哭着,那声音断断续续,比濒死的老兽还要悲还要恸,“孽种,孽种啊!这都是我们的报应,背叛小周后的报应呐——” 大悲之后的平静,萧明岚的肉身彻底焚毁,只剩下一把骨灰,呆呆地瘫坐在地上,将那些难以启齿的往事一点一点揭开,什么面子里子尊严虚荣此刻半点不去想了,只剩下跪在神佛面前挖心挠肺的质问与忏悔。 “当年,我们站在她的尸骸上得到了一切,现在一样样都得还回去,甚至比她当年还惨,都是我们活该,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和瑞,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又有什么错啊?” 第699章 乱魂离窍(一)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们在查些什么,你身上的毒,那丫头身上的诅咒,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我不能说,我什么都不能说。那些秘密,我原本是准备烂在肚子里,跟我一起带进坟墓,带进地府,最后被一碗孟婆汤饶恕个干干净净。可是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呢……” 萧明岚因为瘦脱相,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球异常凸出,每一根血丝都像是在朝老天无声质问为何要这样造化弄人。可是老天不答,唯有他自己的声音如燃到尽头的蜡烛,哔哔啵啵。 “我之前同你说过我皇兄的事吧,呵呵,不是现在朝上坐的那位,而是那个惨死于小周后之手的太子皇兄——萧明楼。我说,因为他,父皇跟小周后关系日渐疏远,直至后来翻脸为敌,其实都是骗你的……他啊,从来都不是我们口中碌碌之才,野心之辈。相反,只要认识他的人都没有办法否认一个事实——他就是天生的领袖之相。仁慈与博大,智慧与坚韧,反正一切你从史书上能找到的仁君的品质,都聚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在他成年那天,满朝文武都发自内心地交口称赞他为大越之光,本朝等了二百载终于等到的再一次威耀天下的希望。” 夏侯轻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反转,忍不住蹙眉,抿唇继续认真地听下去。 “哪怕我恨极了小周后,可是我仍然没有办法说出他的不是来,因为即使是对我这样的人,一个潜在的皇位的竞争者,他仍然彰显了他最大的善良。从小到大连父皇都没有抱过我,唯一的一次,是他。”萧明岚深吸一口气,哭哭笑笑道,“可是最后,我们还是背叛了他。” “你们都知道的一个事实是,他的确是被小周后一剑刺死的,但其实小周后从头到尾都没有疯啊。那个女人,聪明了一辈子,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将半个天下都囊括在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疯了呢?” 夏侯轻本能蹙眉道:“所以真正疯的不是她,而是先太子?” “你猜的没错,疯的是太子皇兄呐。”萧明岚木头似的讲下去,“当时小周后跟太子皇兄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小周后是那样一个聪明的女人,没有任何人能在她身上动手脚。想要打破他们的联盟,从他们手中夺走皇位,那些人想尽了办法,无计可施,于是只能动到了太子皇兄身上。一碗汤药,把一束光变成了一个魔,从此大越再无希望。太子他,疯了。” “他疯的断断续续,并不彻底,时而清醒,时而入魔。起初是还不重,大家都只是惊叹那位温柔入骨的太子殿下怎么突然转变了性格,到后来愈演愈烈,状态一发不可收拾才知晓为时已晚,再无归途。最疯狂的时候他愤怒发狂,连父皇都敢提起剑冲过去想杀,清醒后他又痛哭流涕恨不能自戕。” 敏锐如夏侯轻,立刻想到那味至毒之物:“离窍散?” 萧明岚点点头:“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我当时太小,并不知道,后来我成人后一直在刻意躲避那段记忆,从没敢回过头去追查。只知道那种毒,无人能解。太子皇兄就那么废了。父皇愤怒得险些要杀掉他,被小周后拦下。小周后膝下唯有一个女儿,对待太子皇兄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她不想放弃他。于是太子皇兄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称病不出,其实是小周后在想尽一切办法挽回他。可是迟了终究是迟了,当小周后与陛下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太子皇兄也彻彻底底地失去了理智。一切,终于要瞒不下去了。” 第700章 乱魂离魄(二) 夏侯轻低缓道:“小周后选择亲手了断这一切?” “是啊。她真是我见过最高傲的女人了。她聪明得过了头,也自傲得过了头。甚至我后来想,可能她当初选择入宫都不是为了父皇,也不是为了后位,而是为她周家保住太子这个百年难得的荣耀之光。她将她一切的本领,一切的智慧全都教给了太子哥哥,将他完完全全打造成了第二个她,甚至远胜于她。唯独忘了教他,什么叫小人之心,什么叫恩将仇报,以至于他那么容易就上了当。”萧明岚呵呵笑着,似喜似悲,“这种情况下,高傲如小周后预感到了即使她真的将父皇杀死,也难以挽回败势,周家完了。与其毁于他人手,不如自己亲手了结,于是她放了一把火烧了凤藻宫,穿了太子哥哥的心,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生生世世的诅咒,向所有对不起她们的人挨个索命来了。” 饶是夏侯轻,也没有猜到真相竟然是这样地不堪入耳,凤藻那把烧了长达二十五年的火,似乎也烧到了这里,即将将整座皇城也烧成灰烬。 夏侯轻略略思量,便找出一个逻辑上的漏洞:“若是小周后早已预料到结局,也做好了死亡的准备,那么亲王从先帝那里窃回的玉玺也仅仅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因何会恨你们如此之深?” 萧明岚嘴唇剧烈地抖起来,像是被人强迫直面身上最后一块恶疮,那么脏那么臭让他呼吸都觉得痛苦不堪:“因为,因为……那碗害了太子皇兄的汤药,是我姐姐……亲手所下……太子哥哥不是没有防人之心,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屡次伸出援手襄助的我们,竟然会生出天底下最恶毒的心思啊。靠着那碗汤,我们轻而易举地扳倒了周家,轻而易举地为陛下夺来了江山,更为我们自己挣来了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后来的十年,我都快成功忘记那些事了,我就跟个快乐的傻子似的待在皇姐的公主府里,撩鸡逗狗,信马由缰,心安理得地做着我京城最逍遥的闲人,直到那一天,我十六岁生辰的那一天!” 萧明岚无地自容地再次伏跪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打成齑粉化成灰,塞进地缝飘到天上:“那天皇姐夫不在……他为什么那天就是恰巧不在啊!当年一碗汤害了太子哥哥,那天一杯酒也以同样的方式毁了我们姐弟,彻彻底底——报应啊,这都是报应啊……” 当他尾音落下,空荡的大殿里再没有其他声音,除了萧明岚崩溃到极致的嚎啕大哭。眼泪从来不是救命的稻草,可是人走到绝路的时候,似乎除了哭,也再没有能够解救自己的良药了。 夏侯轻听完了整个故事,心中五味杂陈,当时萧明岚年方六岁,那汤药之事长公主应当并未事先透露给他。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终究是身处囚笼难以逃脱。 他静静地站在萧明岚旁侧,陪着他痛痛快快地哭完这一场。直到萧明岚嗓子彻底哭哑,再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终于收了声,僵尸一样缓慢地抬起头一把揪住夏侯轻的衣摆。 他问,已经发不出任何具体的声音,只剩下喉咙里流着血也要挤出的气音,在挣扎,在咆哮,仿佛他今日若是得不到答案,来日化为厉鬼也要缠着夏侯轻不放:“我知道的,今天,我全都讲完了,没有一个字隐瞒。我就想知道一件事,和瑞她,究竟是,为何人所害!” 夏侯轻知道萧明岚必会问出这个问题,而他也必须回答,有些真相哪怕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见天日的一天,于是他道:“驸马。” 第701章 乱魂离魄(三) “姐夫?姐夫……姐夫……”萧明岚连唤了三声姐夫,从一开始的愕然震撼,到后来的迟疑不肯信,再到最后的哑然失语无声呢喃。 短短时间内,萧明岚便好似重新审视了人生。 不怪他这般失魂落魄,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长公主萧明雪与驸马是多么的伉俪情深,一段佳话,他那位温和宽厚的姐夫,对他的姐姐又多么的怜惜宠爱,二十年如一日,连带着对他也爱屋及乌,照拂有佳。自他们因为那件难以启齿的事闹翻脸,那位好姐夫还几次三番亲自过府苦口婆心,希望他们能和好如初。为此,多少个日夜里他愧疚难眠,把自己摔进酒坛里自我折磨,希望自己良心能稍微好过一点。 他怎么也没想到,怎么都没想到。 萧明岚麻木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路踉跄着朝着门口扑过去:“他对和瑞,那么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他看着和瑞从小慢慢长到大啊,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呐!!!” 萧明岚目眦尽裂,从喉底爆出一声排山倒海的崩溃,砰地撞开了房门,刺眼的光线从异界而来,将殿内关押的悲伤与黑暗撕开一个大大的口子,而后将萧明岚彻底吞噬。 见萧明岚发疯似的提着剑冲出去,九思犹豫要不要追,夏侯轻缓缓摇头:“拦不住的,无论怎么拦也终究拦不住,十六年的恩怨,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明日,他们各自熬了这么多年,总要有了结的一天。” 九思收住了脚步,不禁为这事摇头唏嘘:“十六年引而不发,这位驸马爷也真是把忍字刻进了骨头里。” 将近六千个日夜里,那位驸马爷望着身旁安然熟睡的妻子,望着膝下日渐成长活泼可爱,却流着别人血的女儿,他的内心又是怎样的纠葛,无人能知。而他在看到从唤他为“父”靠在他腿边甜甜撒娇的女儿死去的尸体,在看到举案齐眉的妻子一夜间崩溃的时候,又可否有过片刻的后悔呢? 这场战争,没有人是赢家。 萧明岚发了疯,小红烟流着泪追随而去,恪亲王府乱成了一团。在这场兵荒马乱里,被剩下的反倒是夏侯轻。 从亲王府离开,夏侯轻压抑地咳嗽了许久,直到九思将三倍剂量的药丸伺候他服下,才恢复一些人色。自看到那截断舌后,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只是他强撑着一口气,硬咬着一口牙,逼迫自己绝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 九思担忧地望着他,小心翼翼不暴露自己颤抖的胸膛,他道:“世子爷,您是不是在怀疑当年小周后的女儿明嘉公主并没有死?” 当年萧明城的乳母亦可改头换面在宫里隐匿多年,小周后唯一的女儿又未尝不可呢?小周后的能耐与魄力永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夏侯轻靠在马车上,疲惫道:“不管她有没有活下来,也不管这背后主谋者是不是她,我们终将一面,就在眼前。九思,替我做两件事。一,通知四皇子府齐妃已死的消息;二,将陛下抱病的消息散播出去,我要京城先乱上一乱。做完这两件事后到国公府等我,我要去见和馨郡主。” 九思永远是忠诚沉默的,领命即去。 他转身下车,夏侯轻又掀开车帘将其唤住,面白如纸,薄唇轻吐:“九思,记住:耳听未必为实,眼见亦可虚妄,从现在起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信,一切唯从汝心。” “是。” 第702章 乱魂离魄(四) 国公府内。 和馨郡主轻柔地抱着怀中陷入昏睡的儿子,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眨也不眨望向窗外,她最近一次还能哭出声已经是几个时辰前冀儿跟连翘,被人发现昏迷着被抛在国公府前的小巷中,在确认她身上掉下的这块肉还活着,还能呼吸时,紧紧搂在怀中,当场忍不住嚎啕大哭。 她从来不是什么聪明的女人,她这辈子做的最聪明的事恐怕就是选对了郎君,拼命生下这一对冰雪剔透的好儿女。 可即便她不那么聪明,在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归来时,也猜到了缘由。她的女儿,那个一直最聪明懂事的乖孩子,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了幼弟。 可笑的是,她身为他们的母亲,本该冲锋陷阵,将他们护在身后的母亲,却一无是处,只会束手无策躲在府里哭哭哭。 没用啊,真没用啊,天底下怎么会有她这样的母亲?她不配。 那么多那么多的愧疚与心痛将她压垮,和馨郡主脸上被一串串决堤的泪水打湿,淹没,落在冀儿柔软的额头上,她小心翼翼地擦去,抬起头讷讷朝宁德远道:“夫君,我是不是一直是你们的麻烦?” 宁德远痛心低斥:“馨儿,你说什么傻话。” 他伸出臂膀,将妻子与怀中小儿一同拥在怀中,亦是眼含热泪:“你已经做到你的最好了。至于姝儿,那孩子主意太大,竟然……说到底,反倒是我这个做夫君做爹爹的没用,妻子儿女一个都没护得住。和馨,你放心,哪怕拼去我这条老命,我也要将姝儿救出来的,我这就进宫!” 和馨泣不成声:“可是,你这也是送死啊。” 宁德远笑着吻住她的额头:“死怕什么呢?当年你生他们的时候,何曾怕过死?今日,但凡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保我们的孩子安然无恙,我亦是要试试的,否则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夫君!” “放心,我尽量不让自己死的,走了。”宁德远用力抱了抱他们,转身抹去热泪,拔起院中那杆红缨枪,披上先帝时赐下的铠甲,准备进宫。 正欲离府,被人拦下。 “夏侯世子?” 听到夏侯轻亲自过府造访的消息,和馨郡主怔了怔,直到夏侯轻站到面前,她才反应过来,将冀儿交给婢女好生照料,而后像是终于准备好面对一些必须面对,直起麻木的双腿略理了理凌乱的发鬓,回过了身。 夏侯轻微微欠身,哪怕到现在,他骨子里该有的礼数也不曾忽略:“拜见和馨郡主。” 一看到他,和馨那双泛着泪光的瞳仁便晃了晃,颤声道:“你是来救我姝儿的是吗?” “是。晚辈一直以来心里都有一些疑惑想求教郡主,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亦不知该如何开口。今次小姝落入险境,情势极艰,若想救她,唯有我们所有人齐心协力蓄力一博,才能谋得转机。晚辈恳请郡主如实相告,再无隐瞒。” 和馨郡主点点头,她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找你的。一直以来,我都不想让姝儿同你太过亲近,你应该感觉出来了。其实,是有原因的。今天,我就把知道的,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告诉你。” 第703章 乱魂离魄(五) “听说没有?听说没有?这可真出大事了!” 流言似草,一点便燃。天问放出手中所有耳目,不消半日京城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被这几个消息震得天灵盖发麻,连饭都顾不得吃活儿也顾不上做,纷纷心惊胆战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什么大事?你们是在谈长公主府的事儿不?要我说那长公主也真的不知倒了什么大霉,前脚女儿刚死,后脚亲手拉扯大的弟弟就疯成那样儿,提着把剑就冲进公主府砍人,说什么要同归于尽。驸马爷在制止过程中,将他打伤。长公主为了保护弟弟,无意中推了驸马爷一把,赶巧不巧,驸马爷一个踉跄正撞上贯穿树干的那把断剑,直穿后心,就那么一命呜呼了。长公主悲恸不能自制,也拿剑抹了脖子,一地的死人,就只剩恪亲王。你们说说,这不是黄河里的水,说不清吗?听说恪亲王被抬出府的时候,整个人傻了似的,话也不会说眼睛也不会眨,除了还能喘口气儿,跟死人没两样了。” “哎呀,那事儿也真是桩咄咄怪事,若在平时也算个大事儿,可放今儿个实在不够看了。我要说的大事啊,是宫里的。”说话的人是个酒楼的跑堂,最是神气活现嘴皮抹油的,此刻刻意压低声音,竖起一根手指朝着天,“跟咱们的……有关。听说啊,他老人家病入膏肓,怕是随时要那什么啦,现在宫里全都是凤母娘娘在做主呢,你们想到什么没?” “这不跟当年高宗抱恙,武后窃国的情形一模一样吗!我滴个老天爷哦!” “可不敢说,小心你的小命呐!不过这事儿也是有迹可循的,你们还记得不,前一阵陛下还旧疾复发,听说昏迷了好些日子呢。” “可是他老人家不是后来又好起来了么,还亲自上朝理政了呢。” “呵呵,那小老儿可得仗着年纪说你几句,到底是黄毛小子没甚见识,岂不闻有个词儿叫回光返照。我家有个邻居的远房亲戚可是在太医院里当差的,听说陛下用的药跟流水儿似的往里头送,全都要先过凤母娘娘的手,你们说说,这是怎么个意思?” “不得了不得了,咱这头顶上那片天,这次是真的要变了!我听我老子说,二十五年前那一场改天换日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呐!这可怎么是好哦!” “哎……就是啊。不光这些,我还听说其实二十五年前的人并没有死绝,先太子身边儿有个乳母活下来了,她亲口说,其实先帝爷并不是死于顽疾,而是被人下毒害死的!你们说,咱陛下会不会也是……” 当这群人正讨论得神气活现,兴味盎然时,一伙龙城卫提着家伙事儿匆匆而来,这群大逆不道之徒见状纷纷抱头鼠窜,无数把兵刃已如天兵降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凤藻宫内,在听说此事后曹后原本的运筹帷幄登时荡然无存,她脸色骤变,怒不可遏:“这些蝼蚁竟敢对本宫指手画脚,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她眼睛一眯便猜出其中关窍,“定是那夏侯轻,为了逼本宫交出宁姝,所以故意为之!他想靠这逼本宫就范,做梦!来人,给六皇子传信,京城中谁敢妄议天子者,一律按诅咒天子,大逆不道论处,全部关入大牢!必要时先来个杀一儆百,本宫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少人不怕死!” 采颦怯怯低头道:“启禀娘娘,六殿下那里传话来了,说他正是如此做的,不过仅仅这半日时间,大牢中已经人满为患了,六殿下担心若是再抓下去,一是无处可关,二来民心怕是要乱,六殿下想请示您该如何是好呢。” 第704章 乱魂离魄(六)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曹后脸色变了几变,拂袖怒道,“这么点事都处理不好,本宫要你们这群废物何用!” 七八对膝盖噗通跪了一地:“娘娘恕罪!” 曹后厌烦不已,拂袖将这些人摒退。她阖上双目靠在凤椅上,戴了甲套的指腹在太阳穴上揉按了许久,忽然笑了起来,嘴角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仿佛诅咒低吟般道:“夏侯轻夏侯轻,当年你还在那个贱人肚子里时就一心与本宫做对,害得本宫险些一无所有。你生来,就是本宫的眼中钉肉中刺心中魔!那个贱人自以为弄来个障眼法,将你偷送出宫藏到云燕州那个地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做梦吧!这些年来本宫每一个日夜,每一个晨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该如何折磨你,才能泄本宫心头之愤。你可知本宫心里越是恨,面上就对你笑得越是慈蔼和煦,为的就是等待今天的到来。终于,本宫亲手浇灌酝酿的果子成熟了。你想要跟本宫斗上一斗?那便看,究竟谁才是最终的赢家吧。我曹文毓此生,绝无败绩!” 她冰凉的笑声在这空旷的大殿里低低响起,如同战场上方盘旋的秃鹫,挥舞着翅膀,一双黑如深渊的眼狰狞而贪婪地守候着正在上演的厮杀,血肉横飞,大快朵颐。 “这不可能!” 二十多年来,哪怕得知身中梅花吻时,夏侯轻都没有这样失态过。而现在,他脑中翻江倒海,一个接着又一个的浪头朝他拍过来,将他整个世界都掀翻。若非眼前告诉他一切的人是小姝的母亲和馨郡主,他早就拂袖而去,命九思天问将她的嘴堵牢,让她再不能胡言乱语一个字。 “这不可能!”他又重复了一遍,几乎觉得可笑道,“郡主,我今日造访只为救小姝,我不知你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编造出这番说辞,若是郡主以为这样说便能将我搪塞过去,恕晚辈先行告辞。” 夏侯轻语毕,转身便走,月白色宽大的衣袖下握紧的手背青筋毕露。 “慢着!”望着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孩子,和馨郡主欲言又止。平心而论,她从来不曾讨厌这个孩子,甚至是欣赏的。这样一个天资过人,胸有丘壑的少年郎,耀眼如中天之日,又温润如夜半星月,但凡见过他的人,谁能不青睐他?谁能不喜爱他?谁又能不为他瞎掉的眼断掉的翅暗自一声叹息? 若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哪怕就是个农人之子,她也会欣然将爱女的手交到他手中,可惜造化偏要弄人。 她低抽一口气,缓缓踱到夏侯轻面前,目光中说不出的怜爱与疼惜:“世子,我知道你乍然听到这些,一时定是无法相信的。可是,我敢以我孩子们的名义发誓,若我刚才所言有半字虚妄,便让我儿不得好死。 当年之事,乃是我意外之下搅入其中,你的的确确是已故姜妃托付给南平王的那个孩子无疑啊。因为我,就是将你的襁褓送到南平王手中的那个人。” 第705章 分崩离析(一)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那是因为它们畏惧阳光,一旦强行将它们从阴暗中拉出来放到天光之下,便会化为万千铁刃冰刀,铺天盖地,将人的心捅成一个筛子,四处漏风,再也缝不起。 夏侯轻曾经以为自己走到这步,这世间再没什么能让他惧怕的了,没想到,有的,是有的。当一个从未想过的迷图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事关他身上流的血脉,事关他一直秉持的信念,事关他骨血中最亲密最信赖的那些,巨大的震惊瞬间将他灭顶,将他卷入一片无边汪洋,挣扎沉浮。 这是个天大的玩笑。 他笑,荒谬,荒谬,荒天下之大谬!堂堂南平王府的世子,云燕州百万黎民眼中未来的主,身上淌着的竟然不是夏侯家的血? 他唤了二十多年的父母竟不是他生身的父母?他自能言晓事起便自我认定的一切,竟都是假象?脚下地基土崩瓦解,信念化为齑粉,那么当夏侯轻这个名字被人击碎,他又该是谁? 又该是谁? 一瞬间,夏侯轻脚步隐隐虚晃,如山欲崩,可又被他脚跟抵地顽固地稳住。因为他是他,不管他是否唤那个名字,他长在骨子里的骄傲决不允许他做个战场上不战而降的懦夫。 和馨望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不忍,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刽子手,哪怕她内心有多么不想挥下这双行刑的手,可是命运推着她,拉着她,强迫着她,让她别无选择:“世子天资聪明,博冠古今,当年那些被捂死在宫里的事,想必你早有耳闻。比如我幼年时被选为明嘉公主的玩伴,在凤藻宫中长大。又比如已故姜妃与陛下以及当今皇后之间的旧事……跟外面传的差不多,二十二年前,因为陛下登基三载无嗣,后姜妃跟曹后接连身怀六甲,就立嫡立长一事朝中爆发了一场极大的争论。后以曹后诞下死胎,姜妃子中毒而亡,两败俱伤告终。所有人都以为那事已经尘归尘土归土落下了帷幕,如果不是我亲眼遇到的话。” “当年我亦不过十岁有三,因着一场大病我失去了所有记忆,每天活得浑浑噩噩,不知人间几何。什么嫡长之争,什么贵人诞生,全都与我一个黄毛丫头没有半点关系。就连宫中敲起的丧钟都进不了我的耳朵。因着我身上莫名其妙的病,隔上一段时间,我便去山上禅房里念佛修养,待上三五日以求佛法庇佑。那日,我刚从香取山离开,马车车轴忽然坏在了半山腰上,我们无辙只得等车夫修理好了再继续赶路。这一等,便等到了天黑。 香取山地势陡峭,除却初一十五实在没几个人的,是夜天色阴沉无星无月,就更显阴沉。我心里害怕,待车夫一修好车便命他们出发,没想到就撞上了那个抱着襁褓一身是血的小宫女。天太黑,我数不清她身上有多少道伤,但是我知道她快死了。她哭喊着,额头砸在地上,将襁褓中的你交给了我,同时交给我的还有一封信以及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观文阁大学士的独女,与陛下乃是青梅竹马,可是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年少时的姜妃娘娘吸引的不仅仅是当朝的陛下,与年轻时的南平王亦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莫逆之交。他们因书相识,因书结缘,哪怕相隔千里多年来笔谈不断。或许曾经的曾经,若不是陛下一意孤行点姜妃入宫,结局会截然不同。然而,有些事谁也无法说清。 在那小宫女简短的几句临别之言中我得知,那位姜妃娘娘从来不是什么愚蠢之人,当她还躺在榻上艰难分娩,得知曹后产下死胎的那一刻起,她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等待她等待她孩子的将会是什么,依照曹后秉性,绝不会给她的孩子活路。于是她躺在那片巨大的痛苦里,含着泪为她的孩子谋算出了一个将来。” 第706章 分崩离析(二) 好像无论当年经历起来多么惊心动魄,多么纠葛恐惧、毛骨悚然的事,多年之后再提起,那些危机重重险象环生都像是打了时光的筛子,蒙上厚厚一层灰,变得寡淡稀松。 当年还躺在榻上艰难分娩的姜妃,在短短一刹那间已经预示到了自己孩子的未来,黄泉刀已经在天灵盖上高高地扬起,为了保命一出狸猫换太子在危急时刻匆匆上演。可怜的狸猫不知从哪里来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报恩的宫女冒死将太子送出了那高耸的牢笼。然而托付的友人远在天涯尚未赶到,重伤的宫女只得在临死前将太子托付给了一个半大懵懂的少女。 少女怕极了,她望着被血浸湿的襁褓,她望着宫女临死前眼中饱含的热泪,以及自遥远处一点点移来犬吠与火光,她犹豫了,月光下的婴孩那么安静,似乎刚出生几天已经坦然地接受了他一生颠沛流离的命运。 最终悲悯战胜了恐惧。 那可能是她人生中做过的第一件勇敢的事,所有的灯笼灭掉,她从死者手中接过了婴孩跟书信,而后听从宫女临死的嘱托,将她的尸身推下山崖引开追踪的猎犬。马车也弃之不用,隐蔽进树丛中,三名最忠心的仆人与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就在那片冰一样的月光下抱着染血的婴孩疲于奔命。 回府自是不敢的,寺中又耳目众多,少女哪儿也不敢去,最后想起后山一间早就废弃的禅房,抱着孩子在里面躲了整整五日,忍受着饥饿与恐慌,即使在最深最黑的夜里也不敢闭上眼睛,终于等到了南平王进京的消息。 其中的害怕、躲避、试探与寻找太过累赘,撇去不提,当孩子终于交到年轻的南平王手里,少女与青年俱是双眼发红,无声泪流。 匆匆一面,天涯路远,少女怀着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提,整整藏了二十多年个年头,直到自己也成了母亲,在今天,终于能将它放出藩篱。 待说完后,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身上一直捆着的重重枷锁终于松开了一道,让她难得轻松了寸许。 “如果你还不肯信的话,或许有一样东西能让你相信,”她声音很是疲惫,“你身上应该随身携带着一小截指骨,寸许长,或许你还曾好奇过它从何而来。今天我告诉你——那是那名宫女临死前朝我磕头,硬生生从自己手上切下来的一截。那是她对我的恳求,也是我对她的承诺。当我将你交给南平王后,分别在即,我塞到你的襁褓里的。我希望你一直能受她灵魂庇佑,也希望你冥冥中有所感应,有个人曾经为了保护你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至此,许多东西不再需要怀疑。 那根蒙在眼前的黑色锦缎,不知不觉中被什么东西染透,夏侯轻长久地站在那里,国公府最大的庭院里,四周摒退,除了他们几人再没有旁人。他的头顶是一株巨大的香樟树,葱葱郁郁,慈悲怜悯,将他护在它的倒影之下。 那截被他琢磨揉捻了二十余年,小时候当玩具成人后则助他静心指骨此刻就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夏侯轻没有说话。 第707章 分崩离析(三)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预感的。 从小到大他被唤为母妃的女人,几乎很少亲近过他。印象里她总是生病,愁容满面,不大开心,常年一个人居在离王府很远的竹苑里,只有一些很重大的节日或者庆典才难得回府一次。幼时的夏侯轻,还未练出后来的七窍玲珑心,仗着自己三四岁狗来嫌的年纪,总吵着父王带他去见母妃。可得到的回答总是母妃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万不可打搅她。待到三个月后的婵娟佳节便能见到她了,你要耐心的等。 于是他每天扒着日子等,耐心地等,焦急地等,睡觉时也等,扎马步时也等,念书分神被夫子敲手心也等,终于得到了人月两团圆的那天。 骑马课上到一半他便跑了,穿上父亲说的母妃最爱上霜色衣裳坐在门槛上等,期啊盼啊,终于在过府庆贺的一众官员、家眷里,等到了母妃的马车。 那是个很清雅的女人,跟她居住别苑一样美丽又清冷。哪怕这样难得的机会见了他,她也不似旁的母亲那般激动开心,而是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激动,看着他的渴求,看着他满腔赤子之心的依恋,一双清冷的眼眸里露出似喜非喜,似哀非哀的表情,那表情太过复杂,像是随时有眼泪要从里面涌出来。只那样一个眼神,就绑住了夏侯轻想要扑过去的冲动。 他从前试过告诉自己,也许他母妃就是这样的性子,有的人偏生爱热闹,有的人则习惯离群索居,有些人爱意诉诸于口,而有些人则惯于深深埋藏在心里。他母妃刚好是后一种罢了。她不说,但是她总归是他的母亲。 于是,他每一次生病的时候总是父王一个人陪他挺过去,他不在意。他十岁那年突然中毒,脖子上长出第一枚花瓣,嗅觉全失,他母妃是几天后才得知,他也不在意。至于他骑马的时候不慎摔下,她生辰时为了给她煮长寿面,他烫伤了手指,最后那面她却一口没动,就那么慢慢冷掉干到发硬,他全都不在意。 唯有一次。他十六出头初次领兵,白狼山上身受重伤高热不退危在旦夕,他母妃姗姗来迟,伸出手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就一下,快得让人险些无法察觉,足以让他热泪盈眶把自己生生从黄泉门口拉回了人间。 就那一次,也唯有那么一次,足以让他回味数年。可回味之后的沉默里,却有一种不敢直面的猜测在默默地发酵。直到今天,被逼到悬崖边上,不得不接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夏侯轻淡淡地扯了下嘴角,满是自嘲。 望着他苍白的脸,兀自强撑,和馨郡主眼角早已落下泪来:“孩子,我今日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刺激你为母报仇,去与皇后做对。而是你应当知晓自己的身世,更该知晓你现在身处的陷阱。诚然,我很希望你能为了带回我的女儿,可你也曾是我抱在手里的孩子,我不能那么自私,眼睁睁看着你送死。” 第708章 分崩离析(四) “孩子,无论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和馨郡主最后的声音似一滴水,落入寂静死湖,将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坠入湖底的夏侯轻唤醒。 就那么极短的时间,他好似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遍。他胸口呼出一声沉沉的喟叹,挥动衣袖,从水面钻了出去。 夏侯轻退后一步,双手相合,左腿弯曲,右膝着地,送上那番迟到二十多年的谢意:“多谢郡主当年救命之恩,晚辈感激不尽。”他苍白轻笑道,“只是我身中梅花吻,本就必死无疑,也就无所谓什么好好活下去了。郡主放心,我救小姝不是为了报恩抑或报仇,只因为是她。若能在魂归之前将她带出魔爪,那晚辈也算死而无憾了。” 和馨郡主早已泣不成声,踉跄中将他扶起:“你胡说什么!怎么就必死无疑了,梅花吻不是没有解药!” 这句完全是出自下意识,待它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包括她自己。 夏侯轻的掌心倏然握紧。歙砚救主心切,迫不及待插嘴道:“这么说梅花吻存在解药?是什么,请郡主娘娘救我家主子!奴才叩求!” “我……”和馨慌了神,她完全不知晓自己刚才那番话是怎么来的,就好像有一道声音一直埋藏在她记忆的最深处,它不怎么说话,可是一直存在,“我不知道,我小时候的事都记不得了,但冥冥中我好像听人说过它有解法,具体怎么解我记不清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按住头不停逼迫自己去回忆,可是记忆的闸门落了锁,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淋早就生了厚厚的锈,怎么都打不开,强行逼迫的结果就是连她自己也毁去。混乱的疼痛让她大喊着浑身痉挛起来,宁德远忙冲过去抱住她强行打断。 “馨儿,停!不准想了听到没有?你这样会先逼死自己的!”宁德远大声呼喊,可是于事无补,眼看着她要晕厥过去,他别无他法只得咬牙将她先行砍晕。 打开她的唇,发现她齿间已经渗出血迹,宁德远满身冷汗将和馨拥在怀里,朝着夏侯轻道:“当年那场宫乱,有人强行抹去了她的记忆,这些年里她数次尝试,想要逼迫自己想起,可是每一次尝试的结果都是这样。还没等她想起什么,先折磨去自己半条命。” 夏侯轻道:“自十岁我毒发开始,便已说服自己莫要强求。就算真有解法,那也定掌握在皇后手中。有还是有没有,对我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今日多谢郡主为我解了惑,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夏侯轻恭谨欠身,再没说什么,转身便走。 宁德远在身后忧心道:“世子,你要去做什么!你不会——” “伯父,往后不必称我为世子了,我没资格担这样的称呼。您亦不必忧虑我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我知道自己是谁,更知道自己哪些事能做哪些不能。国公府上下数百口人,大大小小都还要您来照顾,郡主、老夫人跟冀儿都离不开您,所以真正不该莽撞的是您。我以我毕生信仰发誓,定会将小姝平安地还给你们,告辞。” 第709章 分崩离析(五) “一、二、三……十……二十……五十……六十七……六十八……”行刑太监刺耳的数数声伴随着铁棍拍打在人肉上的闷响,在福宁宫前空旷无垠的上空来回盘旋,一声一声钻入人耳,教人止不住毛骨悚然。 谈思危死鱼一样被人摁在特制的铁凳上,起初他还会咬着牙闷哼,甚至有力气昂着头细数曹后的十大罪行,惹得行刑太监一阵痛骂,打得更凶。而现在,只有滴答,滴答的血水自他的衣角聚在青砖上的凹陷处,聚出一小片水洼,而人早就没声息了,只剩下手指尖儿偶尔还会在铁杖挥下来时颤上一颤。 赵彬拿手一探皱起了眉,他叹了一声忙不迭弓着腰一溜烟跑到了大殿里,试探道:“娘娘,小谈大人快没气儿了,再打下去怕是今儿个真要断送在这儿了。大理寺冯大人已经往里头递了几次折子了,怕都是想给小谈大人求情的。” 曹后继续捻动着手中正在研磨的墨块,头也不抬冷笑道:“他刚才不是还叫得凶么,什么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什么若教天清朗,万死有何辞?还有那狗胆编造本宫十大罪状,说本宫谋害陛下,让陛下治本宫死罪?乳臭未干,黄口小儿。本宫今日就遂了他的愿,让他好好地当他的鬼杰。至于冯正,我原以为他是个通透识时务的,没想到老了老了都快告老还乡了,突然脑子抽了筋,那就让他在宫门口等着吧,本宫倒要看看他那把骨头能站到几时。” 旁边儿,天择帝正在运笔的手顿了一下,险些将宣纸上曹后的眼睛画歪。然而这停顿也只是短短一瞬,在曹后目光递来时,他又继续动笔,仿若一具会动的雕像。 “是,奴才遵命。”赵彬袖底下的手默默一捏,低着头一步步退了出去。 殿外行刑的声音继续想起,从一百到一百二,又打了二十棍,这下谈思危连手指尖都不会颤了,赵彬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说来也对,就连他那位坐拥天下的主子现下都受制于人,他又有什么能耐保下这愣头青呢?或许这就叫命中注定,该他一劫吧。 谈思危似乎也预感到死亡的逼近,没气的死鱼忽然回光返照,突然睁开眼睛,从满是沙土的喉咙里吐出两个最执念的字眼:“父亲!” 他苦笑,越是快濒临死亡,大脑反而越是清醒起来。他脑中快速地闪过过往二十年里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有他一生活在枷锁里的母亲,有他长袖善舞通透爱笑的大哥,有他总在夜晚偷偷哭泣的小妹,还有他只会对他叹气的父亲。 真失败啊,作为他的儿子,却从未得到他的肯定,哪怕一个点头半句夸赞都没有。在使臣案后他一言不发转身便迈入了空门,从头到尾看都没看他一眼。或许他从头到尾都没对他抱有任何期待吧。不然,他都快死了,为什么父亲连最后一面都不赶来见他呢?不必求情,就见一面也好啊。 谈思危啊谈思危,你这一生,所亲逐个远离,所爱救不了配不上,所敬更不必谈,失望失望失望,罢了,就这样吧。 谈思危最后在心里扯了下嘴角,合上了双目。 当他意念断绝,最后一根蛛丝将断之时,一名小太监忽然朝宫殿飞奔而来,大声唤道:“陛下,娘娘!不好了,谈相爷,不不,是前任首辅那位谈大人从寺里出来了,他带着一大帮子告老的大人们跪在宫门口呢,说请求面见陛下。同行的还有大理寺上上下下二十三位大人,礼部的宋大人,兵部的周大人,京畿府的卫大人等等,还有——南平王世子,夏侯轻!” 第710章 貌合神离(一) 近百官员跪于午门口,大半头发花白是曾经或当朝的肱股之臣,声势之浩大,自开国以来闻所未闻,尤其是百姓中声望最高的谈相午门一跪,没多久便吸引了众多百姓在午门外遥遥张望。 眼看着人群越聚越多,连侍卫驱赶都无甚用处,福宁殿中曹后手中研磨到一半的墨块“啪”地落在砚上,墨点溅起落在天择帝陛下正在描摹的曹后画像上,终究是毁了那幅画。 曹后见状,眉梢一动,愈加怒不可遏:“反了!反了!他们这是反了!这是什么意思?众目睽睽下要上演一出逼宫吗?天大的胆——谈世渊那个老匹夫,本宫看在他也算为国尽忠的份上没有抄他九族也算开恩,他竟敢闹这一出,来人,砍了他,本宫现在就要他的脑袋!” 赵彬跌胆掉魂,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娘娘三思啊!谈世渊虽已卸官,但百姓中声望不是一日两日的,若是真砍了他,怕是民怨四起啊。” 周遭宫人纷纷斗胆劝言。曹后气得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地往外鼓,宫人们忙扶着她坐下。 曹后缓了片刻才睁开眼睛,冷笑道:“这一出定是那姓谈的跟夏侯轻联手所为。一个为了救儿子一个为了救心上人,还真是煞费苦心,之前京城那些流言蜚语也定出自夏侯轻之手,这是要借天下人之口来杀我!” “冯正、卫泽成、宋悲言……这一个个本宫都记清楚了!就连周家也来浑水摸鱼了,陛下,看来您最小最乖顺的那个儿子对您的皇位也充满了觊觎之心啊。” 扮了数天没有感情的传声筒,天择帝慢吞吞地放下手中湖笔,平淡僵硬道:“当年朕也是怀着别样的心思,才在皇后的辅佐之下登上了这个皇位。如今朕的儿子也长成了,无论朕曾经多么幻想寿与天齐,终归是一场臆想。朕做不了永远的皇帝。势情到了这个地步,朕早已认命,无论哪个继位,亦非朕可掌控的了,皇后应当能体谅。” “体谅?”曹后觉得好笑极了,笑得她连仪态都无法顾及,“我刚才没听错吧?您竟然让我体谅?陛下果然是陛下,演了这么多年的冠冕堂皇都演成一张面具了。好一句非您可掌控,若没有得到您的暗示,就凭他萧云锦非嫡非长非贤非能,一个彻头彻尾的庸才,姓周的那一家龟孙子谁敢冒出来出这个头?我们的陛下,可真是一位擦空人心的高手,险些将我都骗过去!陛下不妨说说,您下一步又要指挥谁来跟我作对!” 被揭了那张假面,天择帝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颤了颤,继续波澜无惊道:“皇后这是在说什么,朕自从病了便精神不大如从前,一刻离不开皇后的药。又如何有精力做哪些,皇后这是多想了。” 曹后仰起头哈哈大笑:“多想?我就是从前想得太少,才会一次又一次落进您的圈套!我的好陛下,你以为你暗中在为谁铺路,我真是猜不到吗?当您也身中梅花吻的那一刻,怕是已经猜出来了吧,夏侯轻身上流着的是你的血!” 第711章 貌合神离(二) 一根锥子毫不客气地将窗户纸捅破,粉饰的太平坍塌成灰,天择帝一直面无表情的面庞,裂开一条缝隙。饶是无情如他,眼眶也无法不震撼。 亲口逼出他那副失态模样,曹后斜眼睨他,畅快又悲凉。 她一挥袖,将所有早就吓得瘫在地上的宫人全斥了出去。她转过身不去看天择帝,而是麻木地望向过于刺眼的窗外:“呵,她姜尺素自诩京城才女,在世班婕妤,到头来不还是一场自作聪明笑掉大牙?为了保住她的儿子,她不惜装疯卖傻,置往日形象全然不顾,将她的儿子送到遥远的云燕州。她以为这样就能够骗过本宫的眼睛了?做梦!在最初的十年里,本宫引而不发,为的就是让她掉以轻心。直到她以为真的能高枕无忧了,本宫再一记重重打在她的天灵盖上。陛下,你恐怕永远想象不到,她得知她心心念念的骨肉中了梅花吻时,她当时表情有多精彩吧。哈哈哈,一开始她是装疯的,结果啊后来就真疯了!您说好笑不好笑?” “那你为什么,”天择帝捏紧的拳头,明显在压抑,“不直接杀了他来得干脆?” 曹后笑声陡止,面色沉郁如铁,即使是炎夏最刺眼的日光都不敢近她三步:“杀了他?想得倒美!那个畜生,从他存在开始,就给足了本宫难堪!他一生下来就克死了本宫唯一的骨血!如此深仇,本宫偏不给他个痛快!三年、五年、十年,那毒本宫就是要一点一点下,让他在痛苦里活得越久越好!本宫就是要他活在日积月累的恐惧里,让他在黑暗里摸索,让他在绝望里沉沦,让他身体里每一寸皮肤都深切地感受到绝望之后还有更大的绝望,折磨之后还有更多的折磨!他是鸟,我就一根一根折断他的骨头,他是猛虎我就一根一根拔掉他的牙齿!直到恐惧将他压垮扭曲,将他从一个天之骄子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就像他现在这样!” 逆着光,她望着她结发的夫君轻声道:“陛下,您最爱的人为您生的儿子,他就要死在您之前啦!哈哈哈哈……” 天择帝脏腑震动,嘴角默默流下一串血线,他踉跄着跌坐在旁边的软椅上,双眼发黄:“朕临死前就想知道,你是如何得到这味剧毒的,小周后临死前,到底与你达成了什么协议?” 曹后抽了帕子,体贴入微地走到他身后,弯腰,为他拭去嘴角刺眼的红,可是不知道是伺候得不得法还是什么,反而将那红晕得更开,天择帝嫌恶地闭上眼睛。 她倒半点不恼,依旧用那不紧不慢的语调轻快道:“其实也没什么,她说,与其把那毒跟她一起带到坟墓,不如留在这人世上继续搅动风雨,也许它能为我所用也不一定,女人嘛,总是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我原以为我是用不到的,就算用到了也是为陛下除去一些眼中钉肉中刺,谁知道竟是这样的用场呢?本宫自己也没想到,冥冥中我也赴上了她的前尘,或许,这便是天意吧。” 第712章 貌合神离(三) 到悲凉到了极致,反而麻木了,曹后说那些话的时候就像个旁观者,平静得让人恐惧。 天择帝又惊又恶地望着这个他虽不爱,却名义上他的妻子,简直像从没认识过她。原来那么早以前,他的枕边人就对他起了异心! 他越是恐惧,曹后心里越是痛快,她温婉缱绻地笑道:“哦,对了,有件事臣妾忘记告诉您了,梅花吻其实是有解药的。” 天择帝脸色一变,指尖不禁颤了一下。 曹后冷笑着睨着他,发出一声苦恼的感叹:“臣妾也不全是那般蛇蝎心肠,这解药,臣妾可以拿出来的。不过教臣妾为难的是,那解药啊这世上仅存一份,您与您最心爱的儿子都中了此毒,这唯一一份解药该给谁呢?” 从激动到盛怒只是一刹,被戏耍了的天择帝怒火中烧,极度的愤怒让他牙齿咔咔作响,那目光几乎想将她嚼碎:“毒妇,你这个毒妇!!!你是想逼朕父子相残——” 那话实在太可怕,可怕得天择帝捂住胸口,唯有大口喘气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晕眩:“你想看着朕与自己的儿子互相残杀……教你看个痛快,朕告诉你,不可能!永远……永远没这个可能!咳咳咳咳……” “哎呀,这都被陛下发现了,陛下果然英明,”曹后体贴入微地探身过去,给天择帝顺气,在他耳边道,“不过我的好陛下,您也不必在臣妾面前装什么情深不寿了,您是对这个儿子心怀愧疚青眼有加不错,就如同您一直对姜氏那个贱人心心念念一样,可是,跟您的性命相比,他们又算的了什么呢?当年,您明知道姜氏饱受臣妾的折磨,可是您什么都不做,眼睁睁任由臣妾将她折磨至死。等她死透了,又在本宫面前义愤填膺打抱不平,陛下,臣妾都替您觉着累。所以,什么舐犊情深,慈父爱子的,千万别演了,在您心里最爱的永远是您自己啊。” 声音是毒药,非但不能以毒攻毒,反添油加柴,天择帝毒火攻心,脸色古怪地僵在那处,肺腑一动便吐出一口血来。 曹后心疼不已,忙去劝抚,可她越是亲近,反教人越是毛骨悚然。她抽出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帕子,温柔地为天择帝擦拭嘴角的血渍,天择帝无处可躲,只能任由那道浸了毒汁的声音在他耳边缓慢温柔道:“陛下还是要保重自己才好啊,这外头的大局还得您来主持呢。以谈世渊为首的那帮老匹夫们既然来找本宫要个交代,那本宫就给他们。三日后,陛下与臣妾就在未央宫设下夏宴款待众卿,以消除他们心中误会。至于姓谈的小子,算他命大,本宫暂放他一马,教人把他抬出宫吧,流徙三千里,往后再不能踏进京城半步。而夏宴过后,臣妾便会将梅花吻的解药交出来,不过,陛下必须为臣妾做一件事——臣妾要亲眼看着您,在夏宴上将夏侯轻,赐死——” 第713章 舐犊(一) 当毒辣的日头日渐西行,宫门口跪谏的老大人已经晕了第三个,宫门终于开启,一份明黄的圣旨从里面款款而出,昭告着陛下安然无恙,一切皆是意图不轨的流言,三日后未央宫宴请众臣,届时必会给众人一个说法。与这份圣旨一同出来的,还有一具被抬在木板上血肉模糊的人影,还在不断往地上滴着血。 谈世渊跌跌撞撞地扑过去,颤抖的手指在探明他还残存一丝蜉蝣之气时,通红的眼眶狠狠闭起,眼角滑下一颗泪来,重回了疾苦人间。 宫人可不管他这迟来的父慈子孝,一心惦记着皇后娘娘的懿旨,忙道:“奴才等奉陛下与娘娘旨意,立刻送小谈大人出京,流徙三千里,有生之年再不得踏入京城地界半步,请老谈大人让道,切勿为难我等。” 谈世渊震惊道:“我儿如此伤势,立刻流放这是要他的命啊!” 宫人摇着头道:“小谈大人以下犯上,编造流言,污蔑凤颜,惹得满城风雨朝中不稳,娘娘肯饶他一条命已是开恩,谈大人便知足吧。若是您再闹下去,小谈大人可能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还是赶紧安排个神医与奴才等随行,这才好一路上及时医治,否则小谈大人不死也得一生残废咯。” 谈世渊望着仅剩的骨血痛心疾首,滚烫热泪将他脸上道道沟壑填满:“可是,这样紧急的时间,老夫该到哪里去延请神医?劳烦公公能不能通融一二,给老夫一点时间,至少让老夫确保我儿性命无忧,再送他上路可好?” 宫人哎哟哟叫唤:“这怎么行?娘娘可下了死令,太阳落山之前必须出城,否则奴才等一起掉脑袋!” 曾经他救过无数百姓的性命,可到他自己身上,却被迫看着他挚爱、血肉一个个从他身边离开,巨大的悲哀将他侵吞,曾经万人敬仰的谈相爷,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死死地扣住门板,不让他们夺走自己的儿子。宫人们忙扑过去将他的手硬掰开。 夏侯轻一掌将那些宫人击开,伏在谈世渊身边低声劝说道:“曹后能将人放出来已经是她的底限,与其留在这风云诡谲,刀剑丛生的京城,或许外边还更加安全些。至于神医——” 若是徽墨未受伤,自然是不二人选,可是连他也卧身病榻,前程未卜。夏侯轻话说到一半顿在那里,心中的悲意,此刻与谈世渊感同身受。 “我去!” 就在他们茫然之际,一道柔韧的女声遥遥而来,带着一路急赶的喘意,不是别人,正是京城唯一一位坐堂女大夫沈嫣。 因为赶得及,她鬓边挽好的发松开了一半,略显凌乱地垂在她的脸颊,身上那身款式简单的素裙在西坠的斜阳下镀着金边,而她眼眶含着的泪里亦金波连连。 在看到爱女的刹那,卫泽成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连着几声痛心疾首的重叹:“哎哎哎!你这死丫头,你这是死丫头喂!为父已经答应你来为这小子求情,你还来这里作甚!算为父求求你,回去吧!不要再管这趟子浑水了,难道你要为父跪下来求你吗?来来来,为父这就给你磕头了!” 第714章 舐犊(二) 泽成还未屈膝,沈嫣已经噗通一声重重地磕在了他面前,一下,两下,三下,声声如雷,砸在这片遭受风雨侵刷被数百万次踩踏坑坑洼洼的青砖上。 “一直以来您虽然都在跟女儿置气,怨女儿违逆世俗,不顾纲常,硬要行那医道,并为此数次扬言要与女儿断绝父女关系,可女儿知晓,其实父亲心里再疼爱女儿不过。 您阻止女儿行医,乃是因为那是一条极艰难的小道,自讨苦吃不说,还极易遭人指指点点,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柄异类。从小到大,女儿被您捧在手掌心如珠如玉地长大,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女儿被人欺负,受人白眼。 女儿知道,无数次当女儿在医堂里坐堂看诊时,您就遥遥地站在医堂外悄悄看着女儿,一言不发,站了许久又叹着气离开。女儿也知道偶有一些地痞流氓过来寻衅,趁机对女儿不敬,都是父亲您暗中替我收拾了那些人。女儿还知道,医堂有一阵药材短缺险些开不下去,是您暗中批了条子,给了我们一条活路。这些女儿知道,女儿都知道。 父亲的恩情,女儿无以为报,女儿给您磕头了!”透明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大颗大颗落在地上。 看着她肿起的额头,哭红的双眼,沈泽成心痛得不行,忙伸手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我的宝贝女儿,我的心肝啊,你快起来,这是要心疼死为父啊。” 却被沈嫣摇头拒绝,她往后膝行一步,又磕了三个头,她望着谈思危的方向,泣不成声,倔强决绝:“女儿不孝,这次要再违逆您一次了……这次我要跟他,一起走。” 沈泽成就这短短的一天老了五岁,枯藤老树亦踌躇:“你要是跟他走了,那你的名节可就毁了!况且他如此重伤,生死不明,万一他撑不过去,你要把下半辈子都托付在未知上吗?就算他侥幸活过来,也不一定愿意为你负责啊。我儿你切勿钻牛角尖呐,若是你走了,为父该怎么活。” 沈嫣泪水涟涟:“正因为他生死不明,我才更要跟他一起,否则他连一线生机都没有了。女儿从踏出绣楼,走入市井开始,名节什么的便早被女儿抛之脑后了。倘若我竭尽全力,他仍旧是死了,那我也算无憾了。若他不死,往后对我定是感恩戴德、感激不尽的,那女儿更是求仁得仁。总之,无论结果为何,女儿甘愿领受,永不后悔。 这些年来,女儿屡次三番肆意妄为,正是因为知道无论女儿犯了什么错,又做了什么的任性的事,最后您总是会原谅我包容我,所以女儿一次又一次地让您为难,包括这一次也是……既然您纵容了女儿这么多年,就请您,再纵容女儿一次吧。求您了,父亲!” 磕完三个又是三个,这一声声的磕头声哪里是叩在身前青砖上,明明是叩在为人父母的心头上,言尽于此,沈泽成还有什么话说,唯有别过头去抬手捂面:“傻孩子啊……” 当父母的好像总是这样,无论看起来多么凶狠霸道说一不二,可最终还是会败在自己儿女的手下。或许当父母成为父母的一刹那,就注定了一生让步。 第715章 舐犊(三) 谈世渊无言以对,唯有躬身郑重朝着沈泽成许下诺言:“沈大人放心,只要犬子侥幸保住一条命,老夫便是押也要把他押上喜堂,与令爱成婚,负责她一辈子。” 却见沈嫣蹙了下眉,咬唇道:“伯父此言差矣,我此番一意孤行,一来是医者仁心,不忍看谈公子品性纯良,年纪轻轻就命丧九泉;二来,也是为了了结心中执念。” 她拭净了泪水,望了夏侯轻一眼道:“有个朋友曾对我说过:这世间男男女女何止万千,对一个人产生好感也不算难,在这过程中悲了伤了受到了辜负,那都没什么,千万别放在心上,一脚把他踹开,擦干眼泪大吃一顿睡个好觉重新来过便是。但若是一心一意认定了的,很可能九生九世再遇不到第二个,那便截然不同了,什么骄傲、颜面都算个屁。与其枯坐等待,不如大胆去试一场,赢了便是一生之喜,输了也无愧自己。若是连试都没试就草草放弃了,等来日亲眼见着他披上喜服骑上大马迎娶别的女子,恐要抱憾终身的。正是因为这朋友的话,我才有了今天赶来的勇气。 若谈公子真心悦我,想与我共赴余生,那我便考虑一二。若只是为了报恩,我沈嫣也有自己的骄傲,我也不是非男人不可的。该试的的我试了,该努力的我也努力了,无愧于己,这才是我的求仁得仁。” 在场谁也没想到看似一个弱女子的她竟然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纷纷为之侧目。只有夏侯轻听出了她话语里指的是谁,脸上滑过明显痛意与思念,同时又为他永远通透勇敢的小姝而骄傲。 谈世渊没想到沈嫣竟是这样的女子,面带愧意拱手向她拜了一礼:“是老夫看低了沈小姐,老夫向你赔罪。这一路上,犬子就拜托给小姐了,请受老夫一拜。” 在沈嫣的一意孤行下,她终究还是拜别了父亲,随着谈思危一起上路了,沈泽成依依不舍一直送出了城。 在与夏侯轻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细细斟酌后,饱含诚挚道:“沈嫣能力低微帮不到你们,此番要先行一步了,但真心希望能看到世子与宁姝共拜天地,互托终身的那一天。” 黑色的锦缎蒙住了他的眼睛,谁也看不到在听到这话时,他眼底眉梢是怎样的悸动,唯见他弯起嘴角,轻轻道了一声:“多谢,我也希望有那么一天。” 京城的夕阳总是充满了百年都城独有的浓烈,似一把火将天际染得赤红,顺带着将嵌在天边的楼宇、山峦与草木悉数渲上颜色,其中以皇宫尤是。金黄的琉璃瓦镀了那红,便似流血般顺着光滑的瓦片慢慢往下滴,滴出一片与繁华截然不同的肃杀。 漫长的朱廊下,一名小太监低着头揣着手一路行色匆匆地往前小跑着,眼睛就似习惯了阴沟的鼠类不停朝四周打量,直到跑到刚进宫的萧云翊跟前儿。 “殿下,那边刚来消息,皇后娘娘已经决定三日后与陛下一起在未央宫宴请朝臣,将事情说清楚,平息流言,给朝臣一个交代。” 萧云翊依旧着那身偷窥铠甲,抓了一天的人,汗水将他鬓间的发丝黏在了脸上,他摘下头盔抹了一把,并不觉得厌烦,反而平淡得似看笑话一般讥讽道:“哦?看来母后是被逼急了。夏侯轻这一连串小动作可谓是釜底抽薪,母后原本是想杀一个谈思危来一出杀鸡吓猴,震住朝中躁动的群臣,没想到他联合谈世渊直接将那一堆极具威望的老臣全请过来,在午门口,众目睽睽之下来了场逼宫。再加上城中早已四散的流言,以及被鼓动起来的萧云岑、萧云锦这些人暗中浑水摸鱼,母后算是被逼上了绝路。看来最乱也是最终的一局,终于要到了。” 第716章 替珠(一) “福子,你说最后究竟是谁能得偿所愿呢?” 福子眯着眼,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自然是殿下您。” 萧云翊唇齿间析出一丝嗤笑,转身拾级而上,不置可否。曹后还在福宁宫没有回来,萧云翊径自在凤藻宫穿行,避开曹后的寝殿,穿过一道狭长的回廊走进去,打开密室,再度站在那间水牢前。 哗啦啦的水声日也不断,而被绑在水牢中央的人,早就不成人形了,就那么跟坏掉的玩偶似的挂在那儿,四肢瘫软,头颅低垂,从她身上流出来的血滴在水里将半池水都染成了浅红。他看着她,神色麻木,没有感觉似的拨动了机关,将她从里面拖了出来,然后如往常般从手边的银盆里取出一根足有三寸长的银针。 她的五感迟钝得不像样,根本没察觉到他何时进来,直到感觉到那针从后背刺进骨缝里,她才浑身一抖睁开眼睛,竭力尖叫起来。 可是她舌头早就被割断了,哪怕嘴巴张开到撕裂,也发不出声音,而连日的折磨更是将她的精气神耗干,只剩下一具皱皱的皮囊,挤不出一点力气挣扎。只能瞪大那双凸起的眼,无声地望着他,望着他,眼角流出一颗硕大的眼泪来。 那双眼里,有痛苦,有祈求,有绝望,还有无边的失望……如草原上最后一颗将灭的火星,无比复杂。被那双眼睛看着,萧云翊心神一滞,忽然停在了那处。但那也仅仅是片刻而已,下一瞬他已经恢复他那副无情无义的心肠,继续木着脸将手中剩余的针尾刺进她后背的骨肉里。 这是他每日必行的功课。 得曹后命令,每天日月交汇之时,他都要来这里给她上一根银针。为了吊着她一口气让她多受些折磨,手自然是不能下在她身前那些致命脏腑的,所以要害相对来说较少的后背就成了不二之选。同时,这针上还特涂了保命的药物,在折磨她的同时,将她肺里那口气拉到最长。而选在日月交汇之时,则是每当这个时候,是离窍散效用消失的时候,一道剧痛直接将她从无边的混沌拉回到痛苦的现实,快哉快哉。 在这足以刺穿天灵盖的疼痛下,她张大满是血污的嘴,又痛得昏了过去。 痛痛痛痛痛,痛啊!让她去死吧! 宁姝就在这片震碎心魂的疼痛里,昏迷又醒来,猛地起身茫然地张着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后背早就被冷汗浸透,心有余悸。 她下意识从身下的木板爬起来想要摆脱这天罗地网的恐惧,可刚逃了一步就被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按了回去,这手的主人正是萧云翊。 她张开嘴巴想说话,可吐出的竟都是气音,她错愕地愣在那处,拿目光去质疑。 萧云翊不紧不慢地捏着她的手,用布条将她重新绑回床板上,绑完又怕她那布条不紧像之前那样被她挣散,于是又绑了一道,算作双重保险。他淡漠地启唇道:“别试了,你就是把喉咙挤破也发不出声音的,我给你下了哑药。另外,你最好还是乖点,别白费力气想逃出去了,这是我亲手布的一间密室,四周机关重重,只要你按错一个,就被把你剁成筛子,你不信就试试。” 他随手捞起一只软枕朝着墙壁上砸过去,果然只见一阵刺目银光,顷刻间那软枕已经被割成了无数片碎末,在半空中缓慢飘摇降落。 欣赏着宁姝惊骇的神色,萧云翊笑了起来,勾起唇探身凑到宁姝耳畔道:“说起来你得好好感谢我,若非我救你,水牢里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可就是你了,我的好姝儿。” 第717章 替珠(二) 你做了什么? 她瞪大眼睛,用最大的力气无声质问。 她记忆的最后一刻还停留在水牢中,她被绑着,萧云翊形似魔煞地捏着她的嘴,朝她挥下了刀子。 “没什么,只不过最近听说了一桩狸猫换太子的旧戏,闲来无事,便也效仿一下。你不是从前总在我耳边提一个叫飞鸾的名字,怀疑我定会跟她有些什么吗?如今我用她换了你,你再不能怀疑我对你的真心了吧。” 萧云翊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特意在她被绑住的手腕、脚腕缝隙里塞了几团柔软的棉花,防止她太痛。 那一世因为飞鸾,她痛失亲弟,堕入无边地狱,这一世命运改写,反倒是飞鸾代她受了过。可她半点不觉得痛快,反而觉得齿寒。 三言两语就用一个女人的性命换了另一个女人,哪怕是作为受益者的她,这份“真心”都让人毛骨悚然。 可无论她心底有多少话想吐露出来,此刻都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听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俯下身,在距离她极近极近,近到只余一指的距离,连呼吸都交错在一起,挑起指尖轻柔地理着她脸颊凌乱的发丝,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干脆救人救到底,把你放了,反把你困在这间密室里想做什么,是吗?你猜?” “我不止一次地同你说过,此生我萧云翊唯爱一人为你,你总是不信,要么拿什么可笑的前世今生来搪塞我,要么将你与天下摆在一处逼我必须二选其一。从前,我总以为这天底下最懂我的人肯定是你,没想到连你也不懂我。没关系,既然你不信,我就做给你看。这江山天下我势在必得不错,可是你,我也绝不放手。鱼与熊掌,我偏要兼得! 三日后就是母后宴请百官之时,届时天地雾散,大局得定。待我将一切擒于股掌之后,便是你重归自由之日,在那之前只能辛苦姝儿在这里乖乖待着了,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那之后,你便是大越下一任的皇后。” 那他呢?他怎么样,我要知道! 哪怕发不出一点声音,可她还是张大嘴巴,撕扯着喉咙,从肺腔里挤出一段一段的气音,用嘴唇不断重复着最在意的名字。 在读懂她的唇语时,萧云翊脸上明显飘过一道伤意,到现在了,都到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心心念念不忘夏侯轻!萧云翊由伤转怒,手指失了力道险些将她鬓间一绺发丝扯断。他故意用最刻毒的语调说道:“说到现在有一件事我都忘了告诉你,夏侯轻的身世,他其实并非南平王府的血脉,而是已故姜妃的逆子,我名正言顺的二皇兄,当年嫡长之斗他被不得已送出皇宫保命。而母后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聪明如你,姝儿,你觉得母后在这一切结束前会怎么做呢?他夏侯轻,必死无疑,而且必定是以这世上最惨烈最痛苦的方式,绝没有第二种可能!” 第718章 替珠(三) 一个巨浪猛地拍过来将她打蒙,宁姝心中的震惊无法形容。 刹那间无数碎羽似的片段在脑中快速掠过,让她震骇心魂,让她恍然明悟,更让她满心恐惧。原来,藏在夏侯轻身上的秘密,竟是这样。她简直不敢相信,他得知了这一切后心中会是怎样的痛苦与崩溃。 而她,不仅无法站在他身边给他安慰与支持,反而成了他的负累。 曹后布了这样一个长达二十多年的局,绝不肯轻易画上句点,三天后那场未央宴上会是怎样的危机重重,不必想都可以猜到。一旦他去了,必死无疑。 她陡然间醒悟,为何萧云翊要把她绑在这里,不仅仅是要将她化为笼中鸟那么简单。她困在这里,而被他伪装成替身的飞鸾就像一只放在陷阱中的饵,诱得夏侯轻不得不心甘情愿跳入深渊之中。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纠葛哽咽的情绪在她心口冲撞争斗,撞得她眼睛发红,漫出两条长长的河流。头一次,她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唯有死死地瞪着萧云翊,才不至于让自己当场崩溃。 被那样的目光看着,萧云翊不悦地眯起了眸,扯着嘴角冷笑道:“不要这样看我,送他下地狱的又不是我,充其量我不过是个作壁上观的看客,在恰当的时候推波助澜罢了。怪就怪他当初就不该进京,乖乖地死在云燕州,反而还能落个好死。可他偏要寻这个根问这个底,自寻死路!好了小姝,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每天我都会看你的,记得要乖一些啊。” 萧云翊说完,轻柔地拍拍她柔软的脸颊,甚至还亲昵地在她发红的鼻尖点了点,转身离开密室。为了防止宁姝看破机关,他刻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 当密室的门即将合上的刹那,萧云翊最后的眼眸阴鸷如蛇,他低声道:“姝儿,你既不肯回头是岸,那我便亲手将你其他路全都毁去,让你不得不回我这个头,归我这个岸。” 密道发出沉沉的轰响,将他的眼神与声音全都阻在了密室之外,轰一声,戛然而止。 同时也将宁姝所有的希望全都锁在了其中。 !!!!! 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宁姝唯有张开唇无声大哭。 她宁姝七生七世从不肯信服天地,哪怕生生世世饱受折磨,不得好死,也不愿向那不公的天地低一次头,可是现在,她败了。 老天爷你听见了吗?我认输了。求你,让他听到我的声音吧,不要去……夏侯轻,千万千万不要去,不要!!! “不能去!” 经历了日夜不停的奔波,夏侯轻难得有这样的闲心静静地坐在不知堂外的亭廊下,静静等候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降落,夜的手在穹顶泼墨,泼出一颗又一颗的星。暑气游鱼一般甩着尾在京城的角角落落滑过,待到夕阳彻底坠落,天边慢慢带出一抹凉风。 夏侯轻感受着这一天中难得的凉意,片刻悠然,而后不紧不慢地将烹好的茶倒入碗中,逐个推到天问他们面前,一人一碗,人人有份,就连还在病榻上修养的徽墨也得了一份。若是平时,天问他们必定受宠若惊,喜不自胜,然而现在。 几人互看一眼,谁也没有动。九思从未有过的失态与鲁莽:“世子爷,你绝对不能去,去了就等同于送死!若您执意要去,请将属下等先行赐死,否则属下等就是以下犯上,也绝不让您踏进那道宫门!” 第719章 囚笼(一) 无须事先商量,天问等同时后退一步,在夏侯轻面前站成一排躬身请罪,态度决绝:“恕属下等违逆之罪!” 就连徽墨在得知了夏侯轻的打算后,在十三公主的搀扶下挣扎着从病榻上爬了下来,脸色苍白地恳求道:“世子,事情是在我手上出的,就是因为我无能没保住小公子,这才导致宁大小姐不得已进宫以身犯险,人自然也该由我救回来。请世子给我一个机会,我可以的,我有易容术,我还有缩骨功,我一定能将宁大小姐救出来,世子,您千万不可以自己去,我可以的,请您相信我!” 徽墨咬紧后槽牙,拼命地绷紧全身关节想施展他的一身缩骨功向夏侯轻展示他依然神技在手,无所不能,可是才发出一点力,碎裂的疼痛便从四肢百骸传遍他的全身,脸色煞白颈中冒出豆大的汗。 萧长平急得快哭出来:“你别逞能了!你浑身筋骨都被捅断了,才清醒过来两天,闹什么闹,想死吗?” “我很厉害的,你别担心,我从前啊啊啊啊——”徽墨咧开嘴还想逞一口气,可是当骨缝断裂处渗出新的血丝来,他眼前一黑,终是痛喊着倒了下去,力竭气散。 夏侯轻立即一枚金珠弹过去,封住他的周身大脉,防止他当场血溢而亡,同时跃身将他托住,扶到了自己坐着的长椅上。 对于九思他们的强烈劝阻,夏侯轻一言不发,而是待徽墨缓过来后,径自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脉搏上:“徽墨,你来摸摸我还有几日好活。” 徽墨四肢仍然乏力,探了几次才探稳脉搏,却在探明后蓦然呆住,不可置信地又反复按了几次,最终滑开手指侧过头无声哽咽。 九思他们也看懂了什么,纷纷攥紧手心一同红了眼眶。 夏侯轻笑了,摸索着走到他们面前,将他们挨个扶起:“我们也算一同并肩长大,这次,也劳烦你们送我一程了,走吧。” 三天的时间,说长也长,三十六个时辰,足以经历无数人间悲喜,足月的孩儿从母亲的腹中呱呱坠地,迟暮的老人在不舍中一声长叹永别人间。说短也是短的,好似眨眼之间,哭泣的人仍然在哭泣,癫狂的人仍让在癫狂,执念的人依旧沉沦于执念,什么都没改变。就这样,在无数人的忐忑翘首中终于迎来了这一场未央之宴。 早在两日前,宫中便为这场宫宴开始准备,恭迎这场自陛下病后就难得的热闹,只是忙活的宫人们却一反常态没有半点欢喜的意思,只各自埋着头专心做着自己的差事,仿佛一片无形的乌云悄然压在了每个人心头。 在宫里生活久了的老人心口砰砰乱跳,昏黄的眼睛与迟钝的脑中冥冥中察觉到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有事要发生了。是的,就如同二十多年前,或者更久之前一样,有一些逃避不了的事终究要发生,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可即便他们对这些早已预示,依旧无处可逃。 一入宫门永世囚笼。 第720章 囚笼(二) “都给杂家小心着点,万不可出一点纰漏,知道了吗?” “是。” 赵彬拉着个嘴角,满目肃然地走在未央宫里,仔细盯着来往做事的每一个宫人,边边角角一处不放过。待全部检查完毕,赵彬抱着拂尘走出来,抬起头望着早上还日头正烈,转个头就沉郁滞塞的天,摇着头发出一声长叹。 今年的光景真是怪啊,好像格外爱下雨,那天上的水跟下不完似的一波又一波地往下灌,像是要把整个京城都浮起。这一场新雨,眼看着又要下起来了。 赵彬抱着拂尘心事重重地走在这座迷宫一样的宫殿里,垂着眼睑不说话,鬓边的发白在朱漆的掩映下愈显刺眼。掐指一算,他入这宫也几十年过去了,快得就像眨了次眼。 他八岁家贫入宫,十二岁就跟在天择帝身边,伴着他忍辱负重蛰伏前行,伴着他大婚成家刀剑光影中夺得大位,伴着他痛失孩儿又获得一波又一波新的孩子,伴着他英姿勃发野心勃勃到如今垂垂老矣形如老兽,而自己呢也随之老了,老得就像一条哈哈喘气的老狗,除了陪他的主子等死什么也做不了。 他愁眉苦脸地加快脚步,回到福宁宫里向天择帝复命。天择帝早就在里头等着了,自从那天过后天择帝除了上朝就没离开过这道殿门,只反复地在案前雪白的绢纸上写着一个字——君。 “赵彬,都备好了?” 赵彬刚抬头一看,就被天择帝脸上的沧桑与浑浊吓了一跳。 都道天子坐拥江山,万民之主,享尽日月之尊,可走到死亡边上,跟那些贱民又有什么两样呢? 这想法实在太大逆不道,把赵彬骇得狠狠咽了下口水,赶紧将这想法驱逐出脑子,颤着声道:“是,是奴才亲自去盯的,确保没有任何差错。” 天择帝点点头道:“那便好,如今朕身边也没几个可信的人了,你做事一向牢靠,朕是信的。还有多久宴会开始?” 赵彬垂着首:“还有不到两个时辰,等会儿大臣们便该陆陆续续进宫了。” 天择帝“嗯”了一声,似疲累了,放下手中湖笔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半晌没说话,赵彬等半天没得回应,弓着身走过去给天择帝斟了一杯茶。 那茶刚斟了一半,天择帝忽然道:“父皇,是朕亲手所弑。” 赵彬手里的茶碗“啪”一声落在地上,有宫人闻声进来收拾,被赵彬劈声赶了出去,忙不迭自己跪下去将碎片挨个捡起,话都不会说了,浑身打着摆子:“陛,陛下,若是您累极了,老奴这就扶您进去休息,有些话,可万万不能乱说啊。” “都到了这份上了,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朕还怕大逆不道?”天择帝继续眯着眼自嘲道,“朕总是自诩比父皇高明,绝不会受一个女人掣肘左右,没想到临了还是走了他的老路。当年,小周后自焚而死,父皇躺在病榻上竟然还为她的死流泪,他中了她的毒,每日痛不欲生像个活死人,竟然还为她流泪!最后还挤出仅剩的力气求朕说,杀了他,仿佛要跟她一起殉情。朕看他那么痛苦,于是就满足了他,伸出手送他跟她一起上了路。” 第721章 但为君故(一) 天择帝阖着双目仰靠在椅背上,眼皮急促滑动,许许多多的情绪喷薄而出最终又被他全部压下,最终化为一句刺痛肺腑的话语:“从前,朕亲手送走了自己的父君,现在又轮到朕的儿子了。你说这一次是他死,还是朕亡呢?” 赵彬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伏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唯有一声断断续续无语凝噎的:“陛下……” “赵彬啊,你说,当年朕是不是做错了?”天择帝又道,竟十分疑惑。 赵彬大气都喘不出了,好在天择帝本也没指望他能回答什么,他睁开眼睛望着头顶上花纹繁复的藻井,似问天又似问自己。 天不答,他自己也没有回答。 唯有申时的撞钟声自远方悠悠传来,一声,两声,三声,震得整座皇宫为之而颤。天择帝听到那钟声终于慢吞吞从椅背上坐正。 “好了,时辰到了,从地上爬起来吧,一身老骨头也不怕跪折了。赵彬,为朕更衣。”大门打开,他浑浊的双眼透过从门缝中刺眼的白光里,看向遥远之外,幽幽启口,“这场宴会,快开始了。” “摆驾——” 这是天择二十五年来最大的一场盛宴,应帝后盛情邀请,除了那三五个告病的大臣,无论是当朝文武,还是已经告老的百官们,均皆携家眷亲至。数百辆马车在宫门口排成一条长龙,穿着各色锦衣的大人们跨下马车,互相拜见,笑呵呵地携手跨入宫门,谈笑着今晚盛宴会有多么隆重,眉头却悄悄皱起。 直到南平王府的马车穿过无数人的视线不紧不慢踱到了宫门口,天问亲自驾车,一声“吁——”后缓慢地停住了马蹄。歙砚从马车上跳下来,将车凳搁在地上,九思则躬身打开帘子,从里面将夏侯轻扶了出来,踩着车凳平稳地落在地面上。 就在这千呼万唤,无微不至的排场里,夏侯轻一身霜色罗衣淡然又惹眼地映入众人眼帘,落下一片无意识地惊叹。好像这么个人往眼前一站,顿时俗世烦恼便不值入眼暂抛了一半。 这件衣裳是入宫前夏侯轻特意挑的那身,因为他知道,宁姝最喜欢。 见到他,三日前一共午门跪谏的老臣们便似有了主心骨,纷纷上前拜见。夏侯轻一一点头回应,客套过后,扶着九思的手继续往前走着,众人无形后退半步,形成了以夏侯轻为首的队阵。 夏侯轻朝着左手边的天问低声道:“国公府那边如何?宁伯父可来了?” 天问道:“听爷的吩咐,我们昨夜便提前派人将国公府守好,务必不让宁大人出府。宁大人试了几次想进宫参加这场未央宴,都被咱们的人挡回去了,”天问挠挠鼻尖,斟酌词汇,“宁大人有点不大高兴,骂您自作主张。” 夏侯轻想都知道,宁德远骂得肯定比这更凶,气急败坏都是可能的,只是骂便骂呗,,他又不会少一块肉,甚至难得有些恶作剧的轻松:“恼便恼吧,在府里恼一恼总比入宫好,小姝最记挂的就是她的家人,待她平安回家,我必得让那满府里一人不缺,才能让她开心。” 第722章 但为君故(二) 未央宫,夏侯轻上次遴选世子妃便在此地,这宫门前每一块台阶都留下过他与宁姝并肩走过的痕迹。不过短短数月,竟有些物是人非。先帝爷最爱的那丛太平花早已落尽,一片花瓣不留,只剩绿叶经受烈日的炙烤兀自枯荣。 今夜无星无月,天空暗淡,然未央宫周围千万灯火齐燃,将一片片碧色琉璃瓦映得着火一般,宏伟通明,犹似仙阙。偏殿大开,丝竹歌舞靡靡而来,金碧辉煌,红纱轻曼。而百官们则如拱月之姿,将帝后供于首座,含笑恭敬。 与百官们忐忑的心境截然不同的是,今晚的天择帝一扫前些日子的萎靡病态,金缕加身,面有红光,格外容光焕发,乐呵呵地跟百官们话着家常,君臣一派和乐融融。 “呵呵,众卿平生,今晚本就是朕与诸位爱卿一同赏月看花拉些家常的家宴,如此多礼反显得咱们君臣生分了,赵彬,还不替朕将诸位爱卿扶起来。” 曹后则面带微笑地坐于帝侧,体贴地为天择帝斟酒,间或提醒天择帝酒饮慢些,以防伤身。 天择帝不以为意地挥手:“朕难得与朕的肱骨们坐在一块儿把酒言欢,皇后就不要扫兴了嘛。” 曹后无奈地摇头,终究是随他去了,只招手唤来宫人时刻备着解酒的汤茶,以防天择帝不时之需。天择帝笑着捏捏她的手背,帝后之间琴瑟和鸣可见一斑,反倒将旁边更加年轻冒昧的周妃冷落在了一边。 曹后侧头道:“周妃,怎么没精打采的样子,这道芙蓉鸡丝倒是不错,是你爱的,怎么不尝尝?” 周妃一直低着头捧着酒杯坐在一边,听到曹后的召唤,忽的一颤,险些将手中酒杯打碎,脸色牵强道:“臣妾,臣妾近日胃口不大好,想是前些日子被暑气热着了,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原是如此,妹妹可要好好保重自个儿,才能长长久久地将陛下服侍好啊。” “是……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曹后如同笑面佛般点点头,转过头继续同那些贵胄命妇们谈笑。谁也没注意到周妃垂下的脸上,一片苍白,如坠鬼道。 几巡推杯换盏后,随着酒气弥散而来,宴上肉眼可见松懈下来,就连以谈世渊为首的一些老臣们在被陛下赐了两回酒后,也不免有些老眼昏花,浑然不解今晚这场未央宴究竟意在何处,便听龙座之上,一直笑得仁慈和蔼的天择帝,借着酒气眼尾一扫众人,不轻不重地笑道:“朕听说,最近外头不少流言在传朕病了,且病入膏肓,不久人世。诸位爱卿们,你们瞧着朕今日气色如何,还能活上几日啊?” 一句话,如同冷水入油锅,激起一片炸响,顿时将混沌中的众人惊出一身冷汗,酒醒了大半,纷纷伏地跪身:“微臣不敢,陛下洪福齐天,寿与天齐,定会长命千岁万岁万万岁!” 天择帝觉得好笑,倾身望下去:“不敢?那外头那些流言是何人所传?前几日列为于午门跪谏又是何人领头?”他手中酒杯啪的砸在地上,带着他的雷霆之怒四分五裂,“你们做出这一出出的,难道不就是巴望着朕死吗!朕死了难道你们就能为所欲为了?就能夺走我萧家江山改弦易辙坐上这张皇位?!你们好大的狗胆!” 地上迅速噗通跪了一大片,脸色煞白,皆陈情自辩,发誓赌咒绝无狗胆。 望着被吓破胆子的百官,天择帝忽然拍案仰头笑出声:“哈哈哈哈,赵彬你看,朕就说你给朕看的那戏文有趣,若是照着演定能将唬倒一片人,你瞧列为爱卿们可不是被吓着了。起来起来,朕与你们闹着玩儿呢,赵爱卿啊你可别打摆子了,小心尿在袍子上,明儿个早朝你可没朝服穿。” “快起来吧,谁若是最后一个起来,朕可要判他心虚之罪。” 被骇到的官员们又纷纷争抢着从地上爬起来,又惹得天择帝一阵大笑。旁边儿,望着他老来胡闹的曹后,无奈地摇摇头,唤了一声:“陛下……” 这才让天择帝停止了玩闹。 笑话完后,天择帝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忽然想到什么,那双龙目在人群里来回逡巡,而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岿然不动的身影:“朕就说身边差了个人,找了半天,原来你在那儿。轻儿啊,还不快过来,听说你最近也病了,快让朕瞧瞧可曾清减。” 第723章 必败之局(一) 听到天择帝慈蔼亲切笑意吟吟的声音,夏侯轻喉头无声滚动着,直到天择帝又疑惑地问了一声,夏侯轻这才在九思的搀扶下缓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御前,走向这个在血液上与他一脉相传的男人,压抑住心口无限复杂的情绪徐徐躬身。 “轻,拜见陛下。” “都是自家子侄,这样拘礼倒显得跟朕生分了。”天择帝起身,亲自将他扶起。当他的手虚扶到夏侯轻的手臂时,夏侯轻身体一僵,本能后避。 “轻已病入膏肓,陛下还是离轻远些,以免沾上轻身上不详的病气。” 天择帝手掌落空,表情一顿,干笑了两声:“轻儿大好年华,少年儿郎,怎会病入膏肓?放心,朕的太医院里能人辈出,定能将你治好。况且朕可是真龙天子,又有什么能伤到朕的金身呢?” 夏侯轻表情极为淡然,甚至带着一抹清浅的笑意,面对着天择帝,也面对着众人,客气而平淡地将面前这出正在上演的君臣和睦的好戏完全撕破,露出里面暗藏的刀和剑,肉和血:“坊间应当已经传开,陛下难道没有听说吗?” 天择帝摆摆手:“暧,坊间流言怎可当真?” “是真的,那个消息是微臣亲口命人传出去的,所言非虚,句句属实。梅花吻。轻自十岁起便身中此毒,至今已是第十一年,如今,的确快要死了。” 若是从前,他可能还有精神同他们虚与委蛇,似假还真,互相试探。可现在,他没时间了,体内刀斧乱搅的脏腑以及喉头不断鼓溢又被他咽下的血沫,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他没时间耽误了。也许是明天,也许就是下一刻,他的肉身倒下,灵魂归地,他也再见不到他的小姝。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他要将他的珍珠捧回大海,他要她,永远自由。 当最晦涩阴暗,不敢出口的秘密被大喇喇摆上了台面,摊开在阳光之下,在场所有人脸色骤变,不由得低抽一口气,僵在了那处,就连偏殿的丝竹歌舞声都默默暂停,被封在冰里谁也无法动弹。 天择帝脖颈本能抽搐了一下,仿佛那厚厚的衣领之下钻进了一只虫,在他颈侧用力咬了一口。曹后掌心默默收紧,谈世渊等人无声地抬起了头。 偌大的未央宫,万籁俱寂,甚至连呼吸声都无法捕捉。 滴答,滴答。 唯有殿外水滴坠进漏壶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一声声滴在每个人的心头。 有人先笑了。 是曹后:“梅花吻?那不是已故小周后用来谋害先帝爷的毒药吗?当年已经随小周后一同葬身火海了,怎么会时隔多年再次出现?这不是玩笑么,莫非那小周后还能从地底下爬出来,起死回生,继续为祸人间?” 她一边给天择帝空掉的酒杯斟酒,一边淡然地掀开眼皮,唇边带着最自如的笑意,仿佛笃定了夏侯轻这些雕虫小技绝没可能伤害她分毫。 是,他夏侯轻生来得天独厚,天资过人。但那又如何! 就算他知道了所有真相,知道她是怎样的心如蛇蝎,谋局多年,知道她怎样手段狠毒,清扫一切拦路石,知道她是怎样在悠悠的二十多年里布好了这场局,将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中,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又如何! 他敢吗? 敢在文武百官面前一条条细数她的恶行?敢当着所有人的面拆穿她的真面目?敢向天下人讨伐她的罪状? 哈哈,他敢吗? 除非他不要宁姝的命! 夏侯轻啊夏侯轻,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你认命吧,此乃汝必败之局! 第724章 必败之局(二) “肉身已焦,人的确不能起死回生,”夏侯轻握拳轻咳了几声,在九思的搀扶下坐到了一旁,慢慢说道,“不过轻却在一本古书听说过一则故事,讲的正是狐妖被正法之后,借尸还魂,占据活人肉身继续危害人间的故事。” 在场所有人或期待,或害怕,都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精言妙语,振聋发聩之言,打破目前的僵持,没想到翘首而盼的竟是一出坊间酒肆茶楼里的下酒菜,连七岁稚儿都觉得可笑,瞬间觉得荒诞无比。 这夏侯世子莫不是病入膏肓,死期将至,于是神智都不清了吧?这不是玩笑吗? “借尸还魂?” 一瞬间,曹后望着他的眼神,甚至是怜悯的。 像看着一只秋后的蚂蚱,明知挣扎无用,还是一下一下不死心地撞着他的南墙。 伴随着这种嘲弄到骨子里的目光,曹后轻笑了一声,道:“那世子倒说说,依你所见,这小周后是借到了谁的身上。莫非是本宫身上不成?” 曹后话音落下,她身侧许多人就应和着笑了起来,仿佛一起取笑着夏侯轻这一场极不高明的小花招。就连谈世渊等人都默默摇了摇头,此种情况十分不利。 一名曹家拥趸立马怒道:“大胆夏侯轻,竟敢在真龙面前诋毁国母,讲什么巫蛊之术,其心可诛!你眼中可还有什么国法?请陛下娘娘立刻治其死罪!” 反倒是曹后宽容地摆摆手,为夏侯轻打圆场道:“暧,当年小周后的尸身是本宫与陛下亲自去辨认的,本宫也算是最后见到她的人,所以有这样的猜测,也是情有可原的嘛。只是,若是世子硬要说是本宫,光凭红口白舌却是无用的,还得拿出些证据来,否则——本宫乃一国之母,本宫即便再宽容体谅,也留不得你了!” 面对八方而来的调笑,夏侯轻兀自沉静:“娘娘误会了,您乃凤母之身,妖气又如何能近娘娘的身?轻所说的借尸还魂之人并非娘娘。” 曹后挑了下眉,笑得兴味更浓了:“哦?那难不成还是陛下?” 夜晚风薄,未央宫里千百盏红纱宫灯将四周映照如同白昼,在夏侯轻过分瓷白的脸上投下橘红的影,好似一件易碎却锋利的瓷:“娘娘说笑了,陛下有天神庇佑,怎会被妖魔鬼怪侵蚀?自中毒之后轻便着手调查此案,到如今整整十一年,那借尸还魂,祸害天下的人终于被轻找到。现在,此人就在殿外。” 夏侯轻说得煞有介事,就连天择帝胃口也被钓起来,想看看他这只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哦?呵呵,既然如此,那就带上来让朕瞧瞧,究竟是哪只妖魔鬼怪。” 夏侯轻点点头,朝着九思抬手一摆,示意他将人带上殿来。众人回首以盼,就见一个作侍卫打扮,步履形态却格外蹒跚变扭的人被带到了御前。当“他”的头抬起,当“他”的假面被摘下,当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展现在所有人面前时,曹后跟天择帝表情同时凝住。 夏侯轻:“此人正是先帝嫡长,疯太子萧明楼的生前乳母,本该死在大火里,却改头换面苟存到现在的嬷嬷张氏。” 那老脸的主人半睁着那双满是皱纹的眼,冷笑地望着所有人:“老奴张锦瑟拜见陛下、娘娘,好久不见。” 第725章 必败之局(三) 天择帝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才恍惚辨认出这个从前故人:“是你?你竟然没死?” 张氏抬眸轻蔑地望他:“你还未死,我又怎么能咽下最后一口气呢?” “大胆!竟敢对陛下如此无礼!” 哗啦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张氏却对此置若罔闻,她就那么淡淡一笑,连嘴角都懒得抬起,已经将所有探究的敌意的目光冷漠地踩在了脚下:“无礼?呵。” 她抬起头,追忆似的将这座未央宫一寸寸望过,视线不经意间穿过大开的窗户,落在墙角处那一片落尽繁花疏懒萎靡的太平花上。 “这丛太平花是他当年最宝贝的,随着我姐姐一同入宫被移栽过来,至今快六十年了,真久啊。久到他们一个一个都死了,它却还活着。我也还活着。姐姐,陛下,经年不见,物是人非啊。” 一声陛下,让在场人心都紧了起来。因为它明显指的不是眼前这位当今陛下,而是早已驾崩的先帝爷。 而这太平花,更是众所周知先帝爷生前的最爱,但极少有人知道,其实它是锦州周家送进宫的第一位皇后娘娘的陪嫁,因花名寓意太好,先帝爷一见便如获至宝,特意将新修的一座宫殿拨来供养它,并为新殿取名“未央”与“太平”之名相互映衬,以求他在位之年国泰民安,太平未央。 当张氏说出这花的来历,在场老臣们纷纷侧目心惊。因为无论面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妇身体里藏的是不是小周后的魂魄,都无法撼动一个预示——当年旧事,今必重提,无法逃脱。 先发难的是赵彬,曹后目光一扫,他便后背一个激灵当即站了出来,拂尘一扫。 “这后宫里能说出这丛太平花来历的老奴少说十几二十人,就是要他们再详细列举五十件一百件先帝生前的旧事也是列举得出的。你这贱仆仅凭这点小花招,就想在陛下、娘娘与列为大臣跟前装神弄鬼,简直可笑!夏侯世子,杂家不知道您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随便抓个老奴就假冒借尸还魂的小周后,恐吓百官,惑乱宫廷,你意欲何为!想造反吗!” 几句话将张氏后面的路几乎堵死,接下来无论她说出什么想要自证身份,若是皆由耳闻,那便是人尽皆知不足为奇,若是无人知晓的私密,那便是胡编乱造不足为信。 面对这样诛心的指控,夏侯轻八风不动,在九思的轻拍下继续认真伏着腰轻咳,眉眼抬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的情况跟他毫无关联。 曹后扫他一眼,将他的无言视为示弱,斜靠在柔软的扶手上,宽容地微笑摆手:“倒也不必说得那么严重,夏侯世子重毒在身,恐惧崩溃下一时走了岔路犯了糊涂也是情有可原的。依本宫看,也甭管这老妇是不是小周后上身,当年她就该死,如今没死绝了,那便教她再死一回。一把火就不够就再加一把,一把刀就不够再加成千上百,本宫就不信,不能替我大越除了这个邪祟!来人,杀!” 第726章 必败之局(四) “谁敢!”张氏淡淡一扫,眉眼如刀,一瞬间的神态竟与当年那个聪明果断又杀伐决断的小周后如出一辙,叫人心头发颤,“我乃大越太后,先帝继妻,就是你曹文毓都得尊讳本宫一声母后。怎么,你是准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弑父杀母不成?就不惧天打雷劈吗?” 她虽是对着曹后说的,可是目光却极为嘲讽地落在天择帝身上,尤其是“弑父”二字被意有所指地挑开,萧明城眼角抽搐一跳,裂开一条明显的缝隙来,里面捂了几十年的脏的臭的在底下汹涌翻搅,搅得他脸色青紫。 “够了!此乃大越皇宫,天神庇佑之所,朕绝对不信什么借尸还魂之事。且那小周后当年毒害我父皇,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绝称不上朕的母后!你这疯妇假借那毒妇之名,惑乱宫廷其心可诛,赵彬!你们还等什么,给朕,杀无赦!” 赵彬一挥手,数百神武卫齐刷刷拔剑出鞘,迅速朝着张氏围聚过来。 张氏看着老态龙钟,没想到手脚意外灵活,还未等第一批神武卫近身,已经敏捷地闪身躲到了偏殿,且退且言,声音武器般犀利:“哈哈,这么着急杀我做什么?连多几句话都不让我说出来,莫非是怕我说出什么让你们害怕恐惧的东西,所以急急杀我灭口呢?” 赵彬斥道:“弓箭手何在,休让这疯妇的风言风语再污了陛下跟娘娘的耳!!!” 偏殿中歌伎舞女们众多,为防心怀不轨,在入宫前再三确认都是弱不禁风的美人灯,张氏带着一群真刀实剑突然莽撞冲入,迅速引起一阵巨大骚乱。饶是神武卫训练有素,杀人却切菜,亦无法当着百官的面将这些四处惊叫奔跑碍事的乐伎们直接灭口。而天黑人乱,到处都是尖叫声,就算是百步穿杨的弓箭手,也失了用武之地。 在那些乱飞的流矢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嘴上将军们”吓得双股站站,整个宴会乱成一团。 “你们以为,我死了,就再也没人揭露你们那些隐瞒了几十年的乌糟事了吗?哈哈哈,做梦去吧!你们越是害怕,越是胆寒,我越是要将一切说出来!” 张氏边说边笑,那尖锐的声音刺破了整座未央宫,掀开了那些璀璨耀眼的琉璃瓦,直冲云霄,将天边沉睡的乌云唤醒,唤出阵阵雷鸣。 偏殿之后今日特意设了一个高台,高台之上几架云梯围绕一根铁柱环抱而上,足有六七丈高,每隔一段距离云梯上便设一环,刚好供美人的足尖嵌入其中,伸展柔肢,不至跌落。而云梯相汇的最顶端是一朵美丽的莲花,如观音座下,神圣如仙,美轮美奂。原先是准备助兴表演后,待到宴会高潮,三十七位绝美舞姬便登上云梯,在上面上演一出叫人目眩神迷的飞天舞,足以叫人三年不忘。 没想到还没派上用场,倒被张氏捷足先登。只见她佝偻的灰扑扑的身影在黑暗中穿行,异常敏捷地登上了那座高台,如有神助地躲过一支又一支飞流的箭矢,爬到了最高处的观音莲座上,在猎猎风中傲然视下。 “苍天在上,请代我昭告天下,萧明城,曹文毓这对蛇蝎夫妇,是如何串通长公主萧明雪,用下作的手段毒害了我儿明楼,毁了大越朝最耀眼的那颗太阳!又如何散播流言,惑得先帝与本宫反目成仇,恩断义绝。今我以肉身为祭,鲜血为媒,请求天神显灵。当我如凤凰涅槃,再次在大火中获得重生,便应证我一切所言非假!” “火,来!” 随着她一声怒吼,一股无名之火突然在虚无中暴起,如同火龙般以极快的速度将整座高台焚起,卷上云梯,将那朵莲台连带其中的张氏,一起吞没,再无踪迹。 第727章 但求一线(一) “来人,灭火!” 熊熊大火带起噼啪的爆响,被烧垮的云梯不断从高空坠落,将整座高台融进大火里,火焰翻滚汹涌,四处蔓延,整个未央宫被火光映得通红。赵彬忙带人将天择帝与曹后护送离开,而诸位与宴的大臣更是跟着奔波逃命。火光之中,唯有夏侯轻一人仍然兀自悠然地坐在原地,接过九思递来的茶盏,一口一口轻抿,咽下喉中的轻咳。 一声霜色在背后冲天的火光里,好似一座不败的玉山。 太监、侍卫们扛着热浪提来一桶一桶的水救火,未央宫里乱成一团,然而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原本守卫宫门的萧云翊闻讯后亦率人前来助力。直到云梯化为灰烬,中间的铁柱也烧得化开,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压垮了半截琉璃墙,受伤的歌女乐伎们纷纷尖叫四窜,在地上翻滚着扑灭身上波及的火苗,天边响起一声闷雷,瓢泼大雨应声而下,上苍施展她的仁慈,终于将这场可怕的大火浇灭。黑色的水流带着残灰的渣滓蔓延开来,没过无数双脚面。 侍卫们、太监们、乐伎们纷纷拖着受伤的手脚躲到一边。无数人犹在梦中,谁也没想到一个疯癫老妇点起一把火,竟然会烧了半座未央宫,连带着宫墙外那丛先帝最爱的太平花,也烧成了灰烬,再不复吉祥。 而张氏自焚前所言之语,犹如诅咒,在未央宫的上方,在每个人心头一遍遍敲响。 天择帝亲眼目睹了这场火灾,饶是九五之尊,也禁不住心襟发凉,脸色极其难看。先发难的是曹后,当最后一簇火苗被浇灭,曹后胸口急促起伏着,疾步走回殿内,采颦立刻撑着伞追了上去。 曹后扫视着那一个个灰头土脸四散治伤的宫人,广袖一摔,怒道:“一个也不许走!赵彬,你眼瞎了吗?立刻派人给本宫去把那疯子从废墟里挖出来,就算是烧成灰,也要把她的渣子捧到本宫面前!本宫,决不允许,任何人,在本宫眼皮底下,装神弄鬼!” 可是今晚这场火,波及之人何其之多,就连与宴的大臣家眷们也不少人在逃命中受了伤,凄惨之声不绝入耳。 赵彬心提到嗓子眼,立刻带人冲进废墟里,结果显而易见,一片骨头渣子都未挖到,而烧焦的灰烬们更是早就被雨水冲刷,四散进每一片青砖的缝隙中。 雨仍在哗哗下着,将受伤的人一个个浇成了落汤鸡,一个个形容凄惨,捂着伤口,抖如筛糠。那千万盏美轮美奂的宫灯早就在大火里被点燃,又在大雨中被浇熄。此刻未央宫周围仅靠着一盏盏飘摇的灯笼发出的朦胧微光勉强照亮。赵彬领着人挨个辨认,终究无法成事。 眼看着,众怒将起,大臣们望着受伤被强行扣在宫中无法诊治的同仁、妻女,纷纷怨声载道。顶着这样庞大的压力,天择帝也无可奈何,只得咬牙放他们通行。 当大臣们扶着各自的亲眷乘上一架架马车离去,嘈杂的未央宫逐渐恢复死寂,只剩卑微如草芥的宫人们、乐人们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等待着总管们的再三检验,曹后走到那片废墟之中,弯腰望着被烧化的那根铁柱,又扫视散落的木架,用力闭上了眼睛。 她冷笑一声,走到仍然端坐在紫檀椅上岿然不动的夏侯轻面前,压低声音道:“是你耍的花招!” “你事先收买了乐人,将那根铁柱换成中空的,然后指使那个老妇爬上高台后,趁着火光起,从中空的铁柱滑落而下,躲在了高台下隐蔽的空间内,又趁着侍卫们前来灭火,众人逃命的乱时,从高台下悄悄爬出来,改头换面混进人群里,最终随他们一起逃了出去。夏侯轻啊夏侯轻,你好卑劣的把戏!” 第728章 但求一线(二) 夏侯轻淡淡道:“多谢娘娘谬赞,不过是从戏法师傅那里学来的一点小花招,又如何与娘娘的手段相提并论。” 大家都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一批人,事已至此,也不必再打什么转弯抹角的机锋。当张氏在火中消失的刹那,曹后已经预测到夏侯轻的打算。一场离奇大火,再加上诡谲玄幻的咒言,当死而复生的“小周后”又再度浴火归来,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在百姓面前,那么引起的震撼绝对是今晚的千倍百倍。 而张氏今晚当着百官所发的誓言,顷刻间就会化为无形利箭,朝着他们扫射而来。 试想,当百姓们人尽皆知,堂堂大越的国主与凤母手中至高无上的权柄竟是窃国而来,这泼天的骂名,足以将世界上每一个圣人压垮。届时,王不将王,后又如何坐稳这后位! 这一招锁定咽喉,不可谓不准,不可谓不毒!是她小看了夏侯轻! 面对他云淡风轻的面容,曹后愈加愤然:“夏侯轻,你有没有想过逼急了本宫,你心心念念的人,性命可就不保了!” 夏侯轻微微摇头:“微臣低微之身,又如何敢逼迫娘娘?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娘娘不希望张氏再次现身,而我也只是想带一个人离开。至于二十五年前的纠葛,本就与我毫无关联。只要娘娘肯放过小姝,我以性命发誓,只要娘娘有生之年,决不让张氏的人或者她的名字重见天日,更不会让她的存在威胁到娘娘半分。这场买卖公平公正,谁也不会吃亏,娘娘以为呢?” 曹后今晚出席宴会时精心打扮的盛装,在刚灭的大火里,在仍在瓢泼的大雨中,在与夏侯轻的对峙中,无法避免地斑驳开来,橘黄色暗沉的灯光里,她长长的护甲嵌进掌心里,拼命压抑着,维系着皇后本该具备的自持与端庄:“夏侯轻,你好得很!” “好,本宫答应你!” 曹后说完,还未等夏侯轻有所反应,又道:“不过,本宫还有另外一个条件。” 夏侯轻蹙眉。 “娘娘请说。”他早就猜到曹后不会那么轻易松口。 曹后勾唇道:“今晚,你要在这未央宫里住一夜,待到明日一早,太阳从天边升起的一刹那,本宫就将你心心念念的宁姝还给你,如何?” 九思用力按住夏侯轻的肩膀,示意他不可,其中必然有诈。 曹后笑起来:“怎么?难道还担心本宫杀你不成?放心,你身上已经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毒,再动手杀你,岂不是多此一举?本宫又岂会污了自己的手,平白再惹一身腥?” 不远处,正在指挥宫卫收拾残骸的萧云翊,不近不远地见证着他们这一场独特的对峙,目光一闪,眼底闪过莫测的暗光,然后一言不发低下头,仿佛事不关己,继续完成他的使命。 就在夏侯轻犹豫之中,曹后优哉游哉地背过身去,泼天的大雨里她低柔冰冷的声音好似一只巨大的鬼魅:“你听好了,这可是本宫唯一一次退让的机会。你大可以再考虑考虑,考虑个三五日也没问题,本宫有的是时间与你耗着,只不过就不知道宁家那小丫头耗不耗得起了,那水牢里的水,可真冷啊。夏侯轻,你有得选吗?” 第729章 但求一线(三) “陛下,您失信了。” 未央宫外,御驾早就在那儿候着了,宫人们毕恭毕敬地弯下腰,等待陛下与娘娘摆驾回宫。 就见帝后二人一言不发从那扇宫门里走了出来,踩过宫人的脊背,登上了御驾。大雨未歇,上百宫人前后簇拥下,八匹御马拔蹄而前,无论是人是马都是湿透,唯有宽大的琉璃下,帝后二人并排而坐,相对无言。 许久后,那暴雨的掩映下,曹后才面无表情缓慢开口:“陛下,您亲口答应臣妾会赐死夏侯轻,然而您还是失信了。” 经过一晚的折腾,天择帝疲惫不已,听到曹后的诘问,他太阳穴跳了一下,缓声道:“朕的毒酒早已命人备好,只是还未来得及寻到机会下手罢了。皇后切莫误会,他毕竟是名义上的南平王世子,人尽皆知,若是毫无缘由便让他暴毙当场,必会引起百官猜忌。所以朕一直在等一个恰当的机会,只是朕的筹谋还未开始,便被那突然冒出的张氏打乱了筹谋。” 对于天择帝的解释,曹后似笑非笑地望过去:“是吗?陛下不会在欺骗臣妾吧?毕竟他可是您的骨血,虎毒不食子,您若是下不了手,臣妾也是可以理解的。” 天择帝的皮相在肉眼可见地衰老着,好似每一瞬都在离死亡更进一步,他摇着头哑声道:“他虽是尺素与朕的骨血不错,然这二十多年里一直养在南平王的身边,与朕谈不上半点父子之情,过去那么多年里朕甚至不知晓他的存在。今晚他拿张氏威胁你,未尝不是在威胁朕?那么,朕又何谈舍不得呢?” 曹后眼中讥讽更甚:“那么陛下可否向臣妾解释一番,宴会开始前的两个时辰里,赵彬在未央宫里到底做了什么?那根铁柱下的猫腻,又是何人所为呢?” 天择帝受了惊又淋了雨,龙体大为不适地咳了起来,五脏六腑气血翻涌,让他重咳许久直到曹后的手落在他后背上轻拍安抚才好些。他皱眉不悦道:“赵彬是朕派去的不错,因为朕派他去做一件事。在夏侯轻的座椅下实现布置了机关,并派人南平王府的侍卫,在恰当的时机行刺于朕,届时人赃并获,顺理成章。若是皇后不信,大可派人去查验一番。” 赵彬听到传召,立刻将早已备好的毒药奉上。 曹后目光落在那瓶毒药上许久,眼尾一动,见到采颦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她声音这才慢慢软下来,含笑道:“臣妾如何会怀疑陛下呢,只是事出突然,有些受惊罢了。” “陛下脸色怎如此不好,可是旧疾复发了?来人,披风还不取来!”曹后愠怒地从宫人手中接过披风,悉心地为天择帝披好,见到天择帝些微舒坦了一些,这才轻嘘出一口气,叹道,“如此说来,宫中必有夏侯轻的内应,否则他今晚的计谋定难成事。来人,把整个伎人班全部押入大牢严刑拷打,若是审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全都打死!” 天择帝虚弱道:“那夏侯轻今夜留在未央宫,皇后意欲何为?” 曹后笑了起来,她柔软地靠在天择帝的肩上,抚着他曾经宽阔的胸膛,温言细语道:“这就不必陛下担心了。既然,他精心送了本宫一份大礼,本宫岂有不回礼的道理?他不是想要回宁姝吗?本宫就还给他。只是今夜,本宫必叫他永生难忘。陛下您说可好?” 暴雨的幕布上,天择帝昏暗蜡黄的脸上闪过无限复杂的情绪,好半天才昏昏沉沉道:“好。” 曹后款款微笑:“那么,就请陛下下令吧,臣妾要割去陛下的一块心头肉了。” 皇帝的手僵硬地拥住她:“只要皇后高兴。” 第730章 但求一线(四) 一场火灾后的未央宫,每一个角落里都弥漫着枯焦的气味,被大雨一泡,那气味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刺鼻,好似什么东西在悄悄腐烂。 谁也没想到两个时辰前美轮美奂的仙宫,会变成这副模样。大火彻底熄灭,萧云翊率领龙城卫撤离,在与夏侯轻擦身而过的时候,两人一个目不斜视,一个不着一词,仿佛冰川上两块短暂碰撞后背道而驰的寒冰。 直到萧云翊踢脚跨出门槛的刹那,夏侯轻的声音沉沉地自身后传来,仿佛一场追问:“在你眼里什么最重要?” “世子以为呢?”萧云翊停下脚步,侧过头用余光望着他,“在这个皇宫里,什么都很重要,首先是活着,保住自己的命才能保住其他,这里,是全天下最弱肉强食的地方,一个不注意就被咬成了残渣。” 夏侯轻缓慢起身,走到还在落雨的屋檐下伸出手,大雨如珠串成一片不断的雨帘,在他苍白修养的指缝间落过。 “曾经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真相,我所中的毒,我身上的秘密,这些是我心中无法消散的执念。后来我发现其实这些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由,仇恨、权利、爱憎都无法禁锢的自由。” 对于这样冠冕堂皇的回答,萧云翊讥讽地轻笑了一下,正准备继续提步,就听身后夏侯轻又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曾经小姝很信赖你。” 一句话,短短八个字,让萧云翊忽然脸色大变,瞳孔收紧,恼羞成怒,他笑怒道:“你想说什么?” 夏侯轻道:“乞巧大会后,宁冀遭人掳掠,宁家断送十七条性命。当时我们推测究竟何人所为,猜测到会不会是皇后最得力的助手——你六皇子萧云翊。后来小姝断然摇头,说绝不是你。她说你知道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绝不忍心伤害她的家人,她还说冀儿刚出生的时候,你还抱过他,不止一次。” 夏侯轻的声音在这漫天的大雨里,不高不低,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却好似什么重器用力砸在萧云翊了胸膛上,他怒气更重,骤然打断对方的叙述:“够了!你跟我啰嗦这些究竟想做什么?想打动我替你违抗母后,把姝儿救出来吗?可笑!不错,她曾经的确很信赖我,但那已经是曾经!现在的她,眼睛、思想、心,没一个落在我身上,是她自己选择了与我背道而驰,又指望我为了从前那一点微薄的情谊,为她舍弃一切吗?夏侯轻,你打的好算盘!” 声音戛然而止,萧云翊知道再说下去,必定会暴露他的真实情绪,让夏侯轻抓到把柄。他握紧拳头,用力闭上眼睛。许久后,待他胸口逐渐平复,他冷笑跨出这道门槛,极尽嘲讽地留下一句:“若我是你,还是担心担心如何见到明早的太阳。” 暴雨中,萧云翊曳着被雨水浸透后愈显沉重的腥红披风离开,留下最精锐的亲卫将未央宫团团围住,不让任何一只麻雀飞出这座已成半片废墟的宫殿。 正殿内,狼狈的宴席散落一地。九思一手撑伞,一手搀扶着夏侯轻,不紧不慢地从这个囚笼的一角换到另一角,移步偏殿。 大雨朦胧。 “爷,您不该答应留在未央宫。”九思忧心道。 夏侯轻咳了咳,缓慢摇头,他掌心握着一块玉佩的残片,曾经宁姝从他这里偷去,然后又破碎后回到他手中:“我必须留下。今晚安排的这出凤凰涅槃,将曹后大大激怒。与其让她迁怒于小姝,残暴施虐,不如由我担心,让叫我心安得多。”夏侯轻唇边一抹轻笑,“我们有张氏在手,曹后投鼠忌器,如今我们棋子各握一半,左右不过一夜折磨,我甘之如饴。” “只要我们熬过去,见到明天的太阳。” 第731章 但求一线(五) 这一夜注定背水一战,当清理掉第三批暗杀的刺客时,九思抹去唇边的血沫,将长剑收进竹杖之中,别回腰后。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仍在汩汩流血的后肩,双指成诀封住周遭穴位,之后再不理会,与天问、歙砚一起聚回夏侯轻身边,三人呈掎角之势将夏侯轻守在中间,誓死保护他的安全。 而经过三场鏖战,三人身上大大小小落下十来道口子,浴血一般,但没有人抱怨,反而相视一笑,一身痛快,颇有当年几人一起在白狼山上并肩作战,浴血杀敌的豪气冲天。 歙砚龇牙咧嘴地拔掉一支没入手臂的暗器,然后洒上药粉,故意挤眉弄眼地叫唤:“哎哟哟,这些人真特么恶毒到姥姥家了,故意朝老子这双猿臂使招呼,想废了老子这身百步穿杨上天入地的绝世能耐,我呸!天问,你过来给我吹一吹,疼死老子了。” 天问一脸嫌弃地给他吹了一下,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没想到这人还可劲儿凑过来,立马把他一脚踹开:“皮肉伤,血都是红的,跟我这儿黏黏糊糊地撒娇给谁看,滚开滚开。有这劲儿攒着,出宫一起撒给你的母老虎看。” 歙砚怒道:“什么母老虎?我家子归最温柔最体贴最忠诚最可爱最最最最了,再敢随意诽谤她,我跟你翻脸。” 天问:“靠!有了老婆忘了娘,我可算知道什么意思了。当年白狼山上你差点儿死在犬戎人手上,是谁冒着被犬戎奴一锤轰掉脑袋的危险把你抢了回来?还有刚才那个刺客偷袭,要不是我眼尖招呼你一声,这暗器可就不是中你手臂,而是正中你脑袋。你倒好,见色忘义,抛兄弃义,麻溜儿给我滚远点儿!” “那我也不是一箭解决了一个想要杀你的小贼?咱俩扯平!” “二跟一怎么扯平?你是真傻还是真傻还是真傻?” “那你小时候练功不专心被师傅罚三天不准吃饭,是谁可怜你给了你一块馒头救了你的命?” “呵呵,你还有脸提那块馒头?我本来只是饿一饿,忍受一点口腹之欲,结果吃了你的馊馒头,上吐下泻足足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所有功夫从新练过,我真谢谢你救命之恩!” “那,那我也不知道那馒头是馊的,那还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从小厨房偷来的,差点被厨娘大妈一棍子打死。至少我救你的心是真切的,你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擦擦擦,究竟是谁在忘恩负义,九思,世子爷,你们给我评评理啊!” 九思完全不参与他们的斗争,一言不发,仿佛用他的无语嘲笑他们的幼稚。 两个人边骂边笑,在这个被雨水浸透,墨一般黑,尸体越堆越多,温血一点点变凉的深夜,显得格外热闹,仿佛将四周的血腥与死亡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热热闹闹充满阳光。 夏侯轻眼前的锦缎在第二波刺客来袭侧身躲避时,就被一道剑风割破,听着他们刻意的打闹,他垂着长睫,轻轻颤抖着,哑声道:“今夜我自知生死之关,还连累你们陪我一同闯,其中情与义我铭记在心。我无以为报,今夜过去,若我们都能活着出去,无论你们想要什么,我必倾尽全力满足,但说无妨。” 九思道:“爷何必说这些,追随于您守护您的安危,是我们从小一致的守则,若是保不了您的安全,我们不如吻颈谢罪。” 天问也道:“当年是您救了我们,给了我们一条生路,为了您我们可以肝脑涂地。而且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各自一身本事傍身,也没什么想要的。” 轮到歙砚,他挠挠头发,一张麦色俊朗的脸诡异通红:“嘿嘿,其实我也没,也没什么想要的,就是吧,世子爷您看,我跟子归也算是一碗生米煮得半熟,就差临门一脚了。她呢,不嫌弃我又笨又傻还爱唠叨,她受了那么多的苦跟罪,我也打从心眼儿里疼她。我们俩这辈子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同个毛屎坑里的石头,分不开了!所以,等咱们把宁大小姐救出来,世子爷能不能替我,替我嘿嘿嘿……” 一声嘿嘿嘿,道尽心里粉色的小心思,听得天问直翻白眼。九思也扯了嘴角,夏侯轻浅笑,“准了”这两个字刚刚出口,一道剑风便遥遥而来,预示着第四场暗杀的上场。 “世子爷小心,天问、歙砚继续摆阵!”九思一声爆喝,几人如同永不倒下的战士,眼露精芒蓄势待发,恭候新一轮血雨的到来。 第732章 但求一线(六) 藏在黑暗的杀手就如同地底冒出的幽灵,借着夜晚这个帮凶,做着人间最无耻的勾当。这一波的杀手相较于前几波的真刀真枪又有了改变,手段下作无比,每每剑风扫过都不真面应战,而是躲在阴沟墙缝里偷袭,让他们全身戒备,疲于奔命。 这一场缠斗足足纠缠了半个时辰仍未见分晓,九思等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越积越多,饶是铁打的身子,这么久时间未得喘息,也逐渐显露疲态。 将一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揪出来,一箭将它从屋脊上射落下来,歙砚刚准备炫耀自己最新的胜迹,忽然喉咙里一阵发痒,脚下虚浮,目眩神晕。 天问最是机敏,立马反应过来:“不好,快屏息,是毒烟!” 几人忙屏息凝神,捂住口鼻。歙砚不慎吸入一口毒气,一脚将扑过来偷袭的杀手踹翻,空手扭断了对方的脖子,然后忙跌跌撞撞冲进大雨里,让雨水将他从上到下全身浇了个透,勉强找回一些清晰的神智。 他清醒过来后,猛地咯噔一下。 不好! 他忙撕下一块里衣,在雨水里浸透后,拿回夏侯轻身边,可还是迟了一步,就听他家世子爷喉头发出压抑的滚动声,猛地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世子爷!” 这种诡计明显是冲着他家世子爷来的!他们正常人五感皆备,一旦闻到毒烟的气味下意识便会屏息自保,唯有他家世子爷视、味、嗅接连丧失,就连听觉都在逐渐退化,即便他能耐非凡,能防得了天下所有的明枪暗箭,也无法防御这无色无嗅的毒烟侵害。 九思、天问还要疲于应对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歙砚忙将浸了雨水的布条蒙住他家世子爷的口鼻。 夏侯轻沙哑道:“不妨事,你去帮他们。放心,这些人主要是来替曹后泄愤的,她只想使劲各种花样折磨我。只要我仍然是名义上的南平王世子一天,她就绝不会让我无缘无故死在这未央宫里。到是你们,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歙砚听着雨声中他凌乱的呼吸,用力咬紧后槽牙,险些将牙齿崩断,黑暗中他双目通红,箭筒里的最后一根箭已经射空,他发狠地用脚尖勾起一把刀,朝着那些打不死的阴沟老鼠们斩了过去。 这一战,比之前都更加艰难。足足一个半时辰,当他们几乎力竭时,终于收场。几人身上红的黑的血将全身染透,早已分不清到底是谁的,仅剩一点力气拖着卷刃的兵器重回到夏侯轻面前,坐在地上合眸休养生息。 这时候他们无比庆幸,他们的世子爷闻不到任何气味,否则他们身上滚烫的血味暴露无遗。 九思放下竹剑,单膝跪到夏侯轻面前,从怀里取出药瓶来:“世子爷,您可有大碍?这药是我们入宫前徽墨特意交代给我的,可解百毒,您快服下。” “嗯。”黑暗中,夏侯轻伸出苍白的指尖摸索着,将一粒药丸压入口中,然后天问、歙砚也各自服下一丸。 夏侯轻低低道:“放心我没事,这一轮暗杀十分凶险,曹后应该是拿出了她身边最精锐的刺客,若还有下一轮至少还需片刻准备时间,你们快抓紧时间休憩片刻。” 三人点头,很快达成共识,两人调气休息,一人轮流守卫。这应该是黎明,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却预示着光明即将到拉开序幕一切满怀希望的时候。就连疯狂下了一夜的瓢泼大雨也在悄悄地收敛它的残暴,雨势一点一点微弱地变笑着。那道微弱的光还没到来,还没到来,可即将到来,定会到来。 那混沌的浓墨里,夏侯轻沙哑的声音如一口低沉的钟,在雨幕里轻轻敲响,竭力给他们力量与抚慰:“再坚持一下,就快天亮了。” 更多的歉意在唇边滚了滚,说不出口,化为最简单也最郑重的一句:“辛苦你们了。” 第733章 雪满枝头(一) 从伸手不见五指等到天边终于泻出第一道仁慈的光,想象中的第五波刺杀竟然意外地没有到来。 望着天际那一抹珍贵的鱼肚白,歙砚眼睛一点点睁大,摇着旁边天问的肩膀既惊又喜:“不是我眼睛花了吧?你们看,是不是天亮了?是不是天亮了?” 天问正在给伤口止血,防止自己身上的血流空成为一具干尸,在看见那抹奢侈的天光时,激动得长呼一口气,躺倒在地上,一拳头锤下去:“他姥姥的,这破天终于亮了!这一夜总算熬过去了!” 饶是夏侯轻,也忍不住松开紧绷的肩膀,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一夜,他们全都熬得太苦,所有人都走到了极限。 九思亦是一身疲惫,伤口无数,刚准备放松片刻,忽然又道:“这会不会是曹后的诡计,专门等我们懈怠之时,再送上一波奇袭,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天问皱眉:“不会吧?就算她阴损歹毒,无出其右,可好歹是堂堂国母,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昨晚约定好的,只要咱们在这里留宿一夜,等到天亮便放宁大小姐回来。若是连这都食言,那可不就是说话当放屁,颜面荡然无存?” 九思却道:“不管怎样,咱们既然已经撑到了现在,再小心一些总没有错处,都不要说话了,凝神,静气,再等一等。” “嗯。” 雨已经慢慢停下,只剩氤氲漂浮的水汽在空中徘徊,将这座未央宫环绕得虚幻迷离真假难辨,就着那抹微弱的天光,九思察觉到夏侯轻异常惨淡的唇色,忙弯腰道:“爷您怎么样?若是撑不住,属下立刻带您出宫,反正天已经亮了,留宿一夜的允诺咱们已经完成,不管皇后情不情愿,她都要放人的。” 夏侯轻就着他递来的帕子,在上面呕出一口血来,脸色却因为这口血诡异地红润了一些,看起来甚至多了点气色,他执拗道:“不急,暂时我还死不了,若是不亲自接到她的人,我总是无法放心的。” 夏侯轻执意如此,几人只得继续静候,待到天边微光逐渐盛放,金乌抬起第三只脚在翅膀下挠了挠,彻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张开新生的绒毛,皇后身边的采颦终于领着人姗姗来迟,她高抬着下巴抚掌冷笑:“不愧是夏侯世子,一夜四场暗杀都没有要走你们的性命,还真是可惜啊。不过我们娘娘金口玉言,自是不会反悔的,这一局你们赢了,人,还给你们,赶快拿走。” 说着她朝身后抬了抬下巴,就见几名宫婢从身后抬出一个人来,那人躺在一块木板上,滴滴答答的水从木板上渗落在地面上,像刚同他们一样淋了一场大雨,又像刚从水里捞出,安安静静一声不吱,唯有从头到脚盖了一块白布。 见到那人,三人便变了颜色,歙砚下意识脸色发白倒抽一口气。 夏侯轻察觉出异样,连唇角都颤抖:“发生什么事?小姝怎么了?你们都看到了什么?”连着三个问题,往日冷静自持仿佛永远不会乱的夏侯世子,镇定全无。 采颦挑眉冷笑道:“人死没死,你们自己过来看不就知道了?” 第734章 雪满枝头(二) 夏侯轻几乎没有迟疑,循声掠了过去,刚摸索着掀开那块湿漉漉的白布,忽然白布之下伸出一把刀来,发狠地刺向夏侯轻的心脏。 “圈套!世子爷小心!” 夏侯轻目不能视,好在多年征战的本能帮助他下意识侧身躲过,刀尖在他胸口划下一道血口,他反手一掌劈了过去,将那人击落喷出血来。 采颦冷笑着向后退去。 第五场刺杀,在天光乍亮清晨已至的时候,正式拉开。九思几人当即备战迎了上去,歙砚边打边骂:“艹,堂堂皇后竟然做出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也不怕天下人嗤笑!呸!” 与她们娇滴滴的外表截然不同,这几名女刺客简直狠戾至极,眼球发红,面目狰狞地提着刀剑,冲着他们几人冲了过来,平心而论,武功并没有多强,至多算是中上。若是九思他们并未负伤,这几人甚至不够看的,但奇怪的是,这几人简直像没有情绪的木人,拼尽一切就想砍下他们的头颅。 哪怕前脚天问刚挑断了她们的右手手筋,卸下她们手中的武器,很快那些人又从地上爬起来,换上左手继续冲过来厮杀。若是双手皆废,那就用身体来撞、用腿踢。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只要还剩一口气,哪怕用咬的,都想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歙砚的手上从来没有杀死过女人,可是今日他无从选择。在亲手拗断一个宫婢的手腕,却被她抓破了肩膀时,歙砚不得已一掌震碎了对方的心脉,可饶是如此,那个半死的宫婢一边吐着血一边竟挣扎着破木偶般的身体从地上爬起来,朝着歙砚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口中不断发出类似野兽濒死的嗬嗬声。 歙砚整个人都悚了,骇得节节后退,惊吓道:“怎么回事?她们为什么感觉不到疼?这哪还像个人,简直是地狱里爬上来的僵屍!” 天问一边应战一边道:“你们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对战犬戎时,犬戎人放出来的那群人奴?跟这群人一模一样,定是被人灌了药物制成了一群不惧生死的傀儡。小心!只要留她们一口气在,都会反扑!” 当年面对那群人奴战得有多苦,现在他们就有多腹背受敌,一个不知痛不知惧为何物的杀人傀儡,比五个十个普通的杀手更加难缠。一名女刺客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在天问后背上刺了一个血窟窿,天问伤势过重,力竭倒在了地上。掎角之势顿时露出破绽,夏侯轻起身补上,与九思、歙砚一起将天问护在了中央。 这一战,比任何一场都要血腥,破碎的血肉与残肢散落一地,打到最后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少女们的年轻的身体破碎成一块块,滚落在地上,滚落进黑红的泥水中,不忍心看第二眼。 夏侯轻纸扇为刃,亲手将最后一名刺客解决,脸色苍白地收回扇子靠在红柱上闭目养神。 “太好了,终于结束了。”歙砚整个累瘫在地上,再动不了一根手指。 “呵呵,精彩,果然精彩。”突兀的掌声在殿外优哉游哉响起,伴随着那道雍容刺耳的笑声,她自太阳初升的方向走来,一身明黄,面容却沉浸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不是曹后又是谁。 “本宫屡屡听闻夏侯世子英姿卓绝,武功盖世,实乃百年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可惜一直不得机会见证,今日亲眼领略,果然名不虚传。好极,好极。” 听到这道刺耳的声音,夏侯轻眉尾飘过一抹杀气,嫌恶皱眉,将脏污的纸扇扔进了雨水中:“皇后娘娘,昨夜我们的赌约已经完成,我还活着,现在日出东升天光大亮,也该轮到娘娘兑现你的承诺了,把小姝还给我。” 曹后淡淡道:“本宫乃中宫之主,这天下的国母,自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来人,恭送夏侯世子出宫。” 夏侯轻脸上怒意更浓,显然已忍耐到了极限:“我说,把小姝还给我。” “夏侯世子在说什么,本宫怎么就不懂了?”被冒犯后的曹后并没有动怒,反而惊异道,“那宁姝本宫早就派人还给你了啊。” 夏侯轻心弦猛地一颤,还未来得及整理明白,就听曹后露出这世上最恶毒最阴沉的笑容,低声道:“刚才你一掌拍死的那个,可不就是?” 第735章 雪满枝头(三) 从人间坠落地狱的距离原来那么近,只一刹那间。 夏侯轻的手指剧烈颤抖着,连呼吸都开始抽搐。他耳边,曹后的声音像地狱里的妖魔,在烈火里起舞,大笑着伸出残缺的爪子,想将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拉进火海里同她一起毁灭沉沦。 “怎么,你不信?你自己去看一看可不就知道了?啊,本宫差点忘了,你这双眼睛早就是了摆设,废物!呵呵,那就去摸一摸吧,趁你还有触觉的时候,仔仔细细地去摸一摸,你刚才杀死的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小丫头。” “不,不会的,我不信……”夏侯轻浑身都是僵的,脸色铁青比死人还难看,一把刀、两把刀、三把刀,这暴雨过后的清晨轻轻掠过的微风,顷刻间化为万千利刃将他周身洞穿,呼呼漏风,流出血来。 他提起僵直的脚步朝着刚才那块白布的方向一步一步挪过去。九思等人见状,忙冲过去阻拦,可他执意如此,谁又能拦得住? 当白布掀开,夏侯轻的手的悬在半空中,迟迟不肯落下,他说:“告诉我,是不是她?” 看着那白布下那张肿胀的熟悉的脸,嘴角凝固的血,以及被一掌震碎心脉时不肯瞑目死死望着天的眼,歙砚震惊地看了一眼,就被堵住了喉咙,再没有勇气看第二眼,红着眼圈别开脸去。这个问题太难太难,谁也无法回答。 一股凉意在胸口弥漫来开将他整个人冻住,连说话都极其困难,夏侯轻唇色煞白,又道:“说话,是不是她!” “这还用问吗?夏侯轻,他们又有谁敢回答你呢?”曹后在背后自上而下欣赏着他们的痛苦,以此为食喂饱自己心里填不满的深渊,她轻笑着摇头,“夏侯轻,这可怪不得本宫,是你亲手杀死了她啊。怎么样,亲手葬送了自己最心爱的人是何感受?心里,疼吗?” 明黄色的凤袍从这片半是焦黑半是血尸的未央宫,一步步雍容退场,带着这世上最畅快的大笑:“知道这叫什么吗?生、不、如、死。活着的每一天你都将沉沦在无边悔恨之中,死后又惧怕无颜见她,你就在这生与死里不断挣扎,永生永世无法解脱,这滋味好不好受?本宫留这丫头一口气,就是为了今时今日这一刻,这就是本宫对你最大的报复!哈哈哈哈……” 夏侯轻心里那根弦,“嘣”一声,断了。他双手失控地在那具尸身的脸庞上摸索着,想要寻找她不是的证据,可是,可是。 夏侯轻喉咙里猛地哇出一大口鲜红,一双手扑过去将他接住。 天问大喊着:“不是,世子爷你别上当!这不是宁大小姐,皇后娘娘在骗你!真的,我天问用性命跟你保证,真的不是,要是我撒谎,那就让老天降下天雷,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世子爷,你知道我最怕死的,你信我!” 可是,太迟。 夏侯轻的眼角竟缓缓流下两道鲜血来,他猛地睁开那双没有焦距的双瞳,抹起一把剑疯了似的朝着周身的活人砍回去,神色癫狂,眼球通红,完全失去了神智。 第736章 雪满枝头(四) 南平王府王世子夏侯轻,入宫后突发离魂之症,神志不清,嗜血成魔,一夜之间杀尽未央宫上下八十七条人命,其中年龄最小的还不足十二岁,是刚入宫没多久的小宫女。 未央宫血流漂杵,陛下与娘娘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派宫卫将其抓获,然终究又迟一步,那夏侯轻又闯入距离未央宫最近的浮碧宫,将卧床在塌的齐妃娘娘,咔,一剑砍掉了头颅!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 “我勒个老天爷哦,连齐妃都杀掉了?那可不是假装的,是真疯啦!那现在呢?他现在在何处?陛下是何处置?” “听说陛下十分震怒,当庭便欲治其死罪,以解心头滔天之恨,只是吧,那夏侯轻终究是南平王府唯一的继承人,而南平王府坐落于云燕州,那可是护国的屏障。若是直接杀了夏侯轻,引起云燕动荡,南平王叛国,可是谁都承受不了的灾祸!” “那他杀了那么多人,难道就这么算了?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倒也不是算了,只是这事儿啊确实棘手。陛下也头疼啊,只得下令将其软禁于梵音阁,任何时候不得踏出一步,待到南平王进京,当众审判。只可怜那四皇子,在听到生母遭受残忍杀害时,眼睛都哭出血来,在宫门口跪求了一天一夜,求陛下砍了夏侯轻的脑袋告慰齐妃在天之灵,而陛下未作任何反应。第二天一早四皇子心灰意冷,离开皇宫出京去了。” 众人们纷纷唏嘘不已。 人群中忽然一个人嘶了口气,缩着脑袋道:“你们觉不觉得耳熟啊?” “什么耳熟?赵老八你又想打什么马虎眼,有屁快放,有话直说。” 那人摇头晃脑,神神秘秘道:“你们难道没听说过那事儿吗?传说二十五年前的先太子萧明楼,孝惠仁太后名正言顺的嫡子,本来应该顺理成章继承大统,结果也是这么突然发了疯病,杀了好些人,差点连先帝爷都——最后被小周后一剑杀喽!” “哎哟哎哟,这也太巧了,难道是一场新的轮回?夏侯轻那样的人物儿竟也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可惜喽可惜喽。” …… 就在京城中人人自危唏嘘时,关闭夏侯轻的梵音阁外三千龙城卫手持重械将其围得水泄不通,萧云翊亲自带兵,隐藏四周的兵士更是不计其数,凡擅自靠近者杀无赦。九思等人亦被分开关押,无人幸免。 梵音阁内黑暗如渊,不泄一丝天光,夏侯轻如死了般躺在南窗边的软榻上,纹丝不动,一张玉色脸庞笼在那片阴暗里,仿佛春日湖面上最后一块薄冰,轻轻一碰分崩离析。 “是我杀死了她。” 在混沌之中,一尊神佛撼天而立,巨大的影子铺天盖地将夏侯轻整个吞没。 阴影中他说:“是我杀死了她。” 神佛不慈悲,无人可渡他。 “你本是天界上神,奉命下凡历劫,拯救大越未尽气数,却自甘堕落,为红尘羁绊所困功败垂成,故得天罚,罚你堕入幽冥,贬为鬼神,已是网开一面。没想到几百年来你仍不思悔改,竟敢再度违逆天规,篡改轮回,将人间秩序全然打翻,真是冥顽不灵!若你能及时悔改,本座念你往昔功德还可为你求上一情,如若不然,白骨烈火,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你可想好!” 第737章 雪满枝头(五) 神佛之声振聋发聩,一声声鞭打在他身上,打出一身血痕。而他依然陷于心魔,毫无反应。 “本座在同你说话,听到没有?冥顽不灵!”神佛愠怒,降下天雷,自天灵盖狠狠劈进他的肉身。 夏侯轻喉中爆出一声痛吼,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一齐剧痛,仿佛被碾碎,嘴角流出一道血线,跌落黑池之中。 神佛无动于衷:“本座再问你一遍,此乃最后机会,若你肯改过自新,本座便洗去你千年记忆,回归人间拨乱反正,将功赎罪,本宫便助你重返天庭,重归神位。自此跳脱轮回之苦,再不必为七情六欲所苦,俗世红尘所累,享受无尽寿数,为人间万民供奉,千载万年永得造化。” “无尽寿数?呵呵,”夏侯轻抹去唇角的血渍,冷笑道,“在你们眼里,七情六欲是毒,是灾,是劫,是避之不及的可怕之物,可在我眼里,若是无情无心无欲,就算与天地同寿,那么活着的每一日都只是活着,毫无用处!这无尽寿数我要它何用!” 神佛双目圆勒,怒意更甚:“大胆狂悖之言,竟敢诋毁天机!你可知若是错失此次机会,你再无翻身之能。凡人寿数不过短短数十载,眨眼便过,就算你甘愿永堕轮回之苦,也未必能与她相守。别忘了她已经死了!死于你手!” 夏侯轻脸色惨白,膛中心魔暴涨,胡作非为,欲将他整个人摧毁,紧要关头他双手握拳,强行将心魔逼回,震出一身内伤,浑身惨白虚弱,垂下长睫暗哑道:“就算她死了,我亦可奔赴轮回寻她,只要我魂魄在这天地苟存一天,我也决不放弃,直到寻得她为止!” 神佛极尽嘲讽:“就算你寻得她,你又如何保证她心里不恨你怨你憎你骂你?或许此刻她已经喝下孟婆汤,跳入下一个轮回,永永远远把你忘记!而后带着干干净净的记忆,再寻一个心爱之人喜结连理,生儿育女,相守度过一生,唯剩你一人困于心魔,永世不得超生。” 夏侯轻合上双眸,声如蜉蝣,却死不悔改:“恨我怨我憎我骂我,这一切皆我活该,我甘愿领受。若她一世不肯原谅我,我便守她一世,十世不肯原谅我,我便守她十世,直到她消气的那一天。若她将我忘记,那我便如鬼魅幽灵缠在她身边,死死缠住不放,直到她重新爱上我的那一天。” 神佛化身怒目金刚,手持重锤:“好!那本座便代上天罚你二人,无尽轮回中你若为人类,她便为花鸟,她若为女童,你便是猪狗,总之生生世世无法投胎为同类,对面相见亦不识。夏侯轻,你改是不改!” 可越是如此,夏侯轻越是执拗如山,心性反而愈加坚定:“不改。” 重锤挥下,一锤打中夏侯轻的脊背。 夏侯轻猛然踉跄,弯腰吐出一大口血:“我不!” 又是一锤,折其双腿。 夏侯轻双膝砸地,仰头大喊:“我不!!” 金刚双目赤红,身量暴涨,手中金锤膨大如山,狠狠朝着夏侯轻的天灵盖砸过去。 “我不!!!” 宁姝从昏睡中猛地惊醒过来,瞳孔四散,浑身战栗,许久后才慢慢清醒过来刚才看到的是一场噩梦。这密室之中明明钻不进一丝风,可她平白发寒,低下头这才发现是汗水将衣服全都浸透。 第738章 雪满枝头(六) “姝儿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可是做了噩梦?还是这密室里太闷,我这就命人送些冰来。”密室门应声而开,走入一个人来,见到宁姝青白的脸色,萧云翊皱眉大步走到塌前屈膝为她拭汗,一摸她的手冰凉,“手怎么这样凉,全是汗,你做噩梦了?梦到什么了?” 宁姝回过神来,将手抽回,垂睫道:“没什么,就是……梦到一些从前破案的画面。”大概是心有牵绊就有了软肋,有些话明明知道是梦,却不敢说出来,生怕一旦说出口就成了真。 “是吗?”萧云翊望着她躲闪的神色,没再多问,他眼尾轻轻一扫便瞥见旁边小几上纹丝未动已经干硬的饭菜,冷下脸来,“姝儿,今天的饭菜你又没动,你是打算用绝食来跟我抗争到底吗?你以为你不吃,我就没办法了?我亲自喂给你!” 他端起旁边的冷掉的饭碗,强行地喂到宁姝嘴里。 宁姝闭紧牙关,一粒米不肯吞进去。 哪怕萧云翊发狠点住她的穴位,硬生生将米饭塞进她嘴里,可是只要她不肯咽下去,便于事无补。 多余的米饭不断从她嘴角滑出来,萧云翊表情越难看:“你以为你用绝食就能吓到我吗?你以为你还跟从前一样,在我心里占据极重之地吗?你以为就算你饿死了,我就会妥协吗?宁姝,你小看了我!” 萧云翊用力一摔将饭碗砸在了小几上,转身便走,却在密室打开的瞬间余光瞥见宁姝胸口虚弱的起伏,以及短短几日便迅速消瘦苍白如纸的脸色时,愤怒地闭上眼睛,将袍摆重重一摔,转身走回宁姝面前,俯下身掐住她尖细的下巴。 “宁姝你好,你好得很!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夏侯轻怎么样了吗?” 在听到夏侯轻这三个字时,宁姝一直闭着的双眼终于睁开,用那双黑亮含水的眼睛焦急地望着他,无限急迫。 被那目光刺到,萧云翊心口微微一痛,像被人不经意剜了一刀,他解开她的穴道,自嘲地冷笑道:“只要你肯自己主动把这碗饭吃下去,我便告诉你夏侯轻的现状。最好快点,否则我的耐心可能就消失了。” 手腕上的布绳解开,宁姝连话都来不及说连连点头,端起那碗米饭便往嘴里塞下去,那是两个时辰前送来的,表层的水分早已干透,每一粒都如同砂砾般刮着她的喉咙,可她浑然未觉,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些米饭强行咽了下去,似乎生怕迟一瞬便丢失了这个获得夏侯轻消息的机会。 很快,萧云翊花了半天功夫没有喂进去一粒米的饭,已经被她全部吃完。 “我要知道他怎么样了,快告诉我他现在如何!” 看着空掉的饭碗,萧云翊脸上冷笑更浓,淡淡道:“没怎么,还活着。只是,也快生不如死了。” 宁姝心里狠狠坠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他遇到了什么事?还是皇后——” 望着她为另一个男人心如刀割的模样,萧云翊心里剜开的那个口子被撕扯得更大,浓重的痛意与不甘搅拌起来,让他嫉妒,令他愤怒,生出一股浓浓的报复感,想要将自己心里所有的痛全都报复到她身上,让她尝尝他心里的滋味。于是他眯起眼睛,冷笑道:“倒也不是母后伤了他,而是他自己。他夏侯轻在杀掉一个人后,如愿以偿地崩溃了,你猜猜,他杀的人是谁?” 第739章 他山之石(一) 聪明如宁姝,顷刻间就从萧云翊这一点只言片语中猜测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要一想夏侯轻此刻的状况,宁姝便心如刀绞,大颗大颗的眼泪止不住从眼眶涌出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做!萧云翊,你怎么可以这样卑鄙!” 萧云翊脸色倏然变得狠戾:“什么叫我卑鄙?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好心冒着被母后发现后重责的危险救了你!否则被夏侯轻一掌活活打死狼狈躺在那儿的人就该是你!你非但不感激我,反而指责我卑鄙,宁姝,你有没有心!” 宁姝满脸泪痕,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要一想到此刻夏侯轻该是怎样地痛苦崩溃,崩溃到连神智都已失去,她浑身每一根血管都跟着抽痛起来,痛得她向萧云翊恳求道:“放我出去。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你既然能救我一次,那就再帮我一次好不好?他不能看不到我,否则他会做傻事的。” 萧云翊面色如铁,毫不留情面:“想都别想!就算你出去了,你以为就能救得了他吗?你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在今天早上他发疯杀死了齐妃!你以为父皇能放过他?你以为百姓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以为大越的律法是摆设吗?这条死路已经在他面前铺好了,他夏侯轻必死无疑,谁也拯救不了!更何况,想让我放你出去跟他耳鬓厮磨,相濡以沫?除非我死了!” 萧云翊斩钉截铁地说完,拂袖而去,却听身后一声碗碎的声音,宁姝发出一声尖叫,从什么地方跌了下来。 他立刻焦急地奔回去,便望见宁姝双脚仍绑在床尾的位置,上半身却扭曲地从榻上跌了下来,刚才吃饭时被解开的双手此刻正惨烈地按在那些四分五裂的碎瓷片里,皮开肉绽,血流了一地。 萧云翊一把将她拖回榻上,怒道:“你在干什么!你就那样在意他吗?在意到你的手都不要了!你的脑子也不要了!” 宁姝张着那双溢满水的眼睛,长睫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颤抖请求:“云翊哥哥,我求你……” 萧云翊倏然间怔在了那处。 云翊哥哥。 这个极其熟悉又极其遥远的称呼。记忆里少年时他是经常听到的,无论她开心还是惊喜,生气还是恶作剧,总是能听到她一声软软的,脆脆的,古灵精怪的云翊哥哥,然后听她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而他总是皱着眉,弯着唇,无可奈何地逐一满足。但是,上一次她这样亲昵地唤他云翊哥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半年还是一年,还是更久,总之好遥远好遥远,远得他记都记不清,只觉得心口酸得厉害,每一个地方都不是不是滋味。 因为她时隔多日再这样唤他,眼里装的却不再是他,而是全心全意为了另一个人。 他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质问道:“你知不知道,只要你一出去,母后便能立刻知道你还活着,是我换走了你!你想要救夏侯轻的命,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命?是不是你跟我的命加起来,在你心里也不如一个夏侯轻重要?是不是!是不是!” “对不起……”宁姝抽泣着回答。 就在他不曾防备的时候,一块锋利的东西沾着血,悄无声息地横在了他的后颈上,她愧疚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响起:“对不起,是……” 第740章 他山之石(二) 在听到那个决绝的“是”字时,萧云翊瞳孔不可自制地缩紧:“所以,你刚刚那些,都是演的?你竟然用你自己来算计我!” 宁姝知道自己这样很残忍,可是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除了这样,她无计可施。 “好好好。”萧云翊自嘲着闭上眼睛,“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杀人不见血,论绝情二字我远不如你,是我猪油蒙了心,竟然还痴心妄想我们能回到曾经……蠢蠢蠢,蠢不自知。” 他眼角发红,待自嘲完毕,蓦地睁开眼睛,眼中悲意彻底被凶狠替代,露出尖尖的虎牙,像准备撕咬进食的猛兽,他冷笑道:“既然你走到这步,那就怪不得我了!” 待他话音落下,宁姝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忽然一道光影自密道口闪过,只觉手背一阵剧痛,手中碎瓷应声滑落。宁姝吃痛地握住颤抖的手腕,下意识抬起头,就看到了一个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影。 一时间,宁姝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被梦魇住了吧?又或者她无意中中了什么迷药让她神志不清吧?否则,她怎么会看到这个人呢? 这太好笑了,绝不可能。不可能,她不信!她不信!! 于是她真的笑了出来,笑得太过用力,甚至笑出泪来。 听到她的笑声,那人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恨不得立刻转身躲起来,却在触及萧云翊的目光时,不得不站定了脚步迎上宁姝刺人的审视。 “连翘,见过小姐……” 听到她的自报家门,宁姝的笑声乍然而至:“我的好连翘,果然是你。你四岁父母双亡卖身葬父,流落人市,六岁时生了重病缩在笼子里,刘妈妈看你可怜将你挑入府中为婢,七岁起便在我身边伺候,平心而论,我们宁家哪里一点待你不好?我甚至,甚至将你看作身边最可信之人,可没想到,最后藏在我身边的那只鬼竟然是你。当然,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这都是你个人选择,我亦没资格责怪于你。我只问你一句,那日七夕灯会结束,你领着冀儿他们先行回府,你知是不知后来会发生什么?” 连翘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亦是双眼通红:“我,我……” “你说啊!” 连翘一个字一个字,无比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每挤出一个字都像是在刮自己的喉咙:“我知道……殿下之前派人……给我传了信,只是……” 啪,一个巴掌,带着浓稠的血狠狠地甩在她脸上。 宁姝手腕发颤,哀莫大于心死:“没有可是!你明知道你主子的打算,你明知道一旦他们回府的路上会发生什么,可是你还是引着他们躲进了甜水巷,再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你主子手里。连翘,我不求你对宁家感恩戴德,可是白芍她们是这些年来同你一起长大的啊,还有张妈、刘叔,以及当年看你可怜将你带回府的刘妈妈,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 第741章 他山之石(三) 连翘生生受了这巴掌,双眼通红无言以对。 其实,也不是没有疑惑的。那天晚上十七人惨遭杀害无一活口,连徽墨也险些丢了性命,偏偏留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连翘,同冀儿一起被带走。只是她不愿意往那处去想,去深究。因为遭人背叛的感觉太难受,就像是捧着一颗热腾腾的心送到别人面前去,被人随意地丢在地上不算,还被人用力踩了几脚。 宁姝别开眼去,再不去看她,转而冷笑道:“六殿下,难为您那么多年前就对宁姝用心如此。” 萧云翊眉眼满是嘲讽:“你不必把我想的太坏,当年我把人安插到你身边,并没想做什么。只是有个人在你身边,以防万一。若是你出了事,我也能第一时间获得消息。只是没想到我们终究越走越远,背道而驰,既然如此,也怨不得我把原本的眼线利用起来了。好了,其他话我也不必与你争辩。连翘,你家小姐从小由你伺候,这几日身边没有你甚是不惯,接下来一段时间仍是你跟在身边吧。记得当心些,务必将她给本王伺候好了,若是掉了一根头发或伤了一根手指,本王,唯你是问!” 萧云翊张狂地大笑着,转身走出了密室。留连翘跟宁姝这对昔日主仆在密室里,相对无言。 “小姐……你手上,还在流血,奴婢给您……”沉默半晌,连翘才敢怯怯启口。 宁姝抽回手,背对着她侧躺在榻上,从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这密室不大,可两人之间泾渭分明,好似横亘一条深远的鸿沟,再无法弥合。 “怎么样,怎么样?得到世子爷的消息了吗?”病榻上,徽墨一见十三公主回来,迫不及待地从榻上爬下去,连连追问。 萧长平忙把他按回去,皱眉道:“不是让你好好躺着吗?就算你急死了,对事情也是于事无补,若是再撕开伤口反而更添乱。” “我怎么能不急,那是我的世子爷啊!更何况是出了现在这样的事,皇后娘娘打定了心思要栽赃给世子爷,用齐妃一命换世子爷一命,外头传得沸沸扬扬,都在说世子爷是疯太子转世,我绝不相信!肯定是皇后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想要嫁祸世子爷。可恨我现在废人一个,什么用都没有,连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他们都被关着,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无能为力,我真恨我自己!真恨我自己!” “徽墨,别自责了,不是你的错,那么多所谓的人证物证直指夏侯世子,这时候,除非是宁姝死而复生,否则谁也没办法为他脱罪。可偏偏……”萧长平咬紧下唇,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我今日入宫,父皇根本不见我。我想尽办法通过几个人” “宁大小姐……宁大小姐……明明不久前大家都好好的啊,怎么转眼就这样了呢……”徽墨怔怔地望着窗外,眼眶滑出一行水渍,“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第742章 他山之石(四) 整整三天,宁姝别说一粒饭,连滴水都未进。 无论连翘说什么做什么,哪怕跪下来求她都不给任何反应:“小姐,您不可这样,否则夏侯世子还没怎么样,您自己先受不住啦啊。” 宁姝动都不动,仿佛当她是片没有存在感的空气。 连翘心急如焚连连磕头,盈着泪道:“奴婢知道您厌恶奴婢,可是您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撒气啊……这样,只要您肯吃饭,奴婢自己自己扇自己,一直扇到您消气为止。” 说着,不等宁姝回应,连翘抬起手便一个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自己脸上,力道之大,每一声都是脆响,在白皙的脸上留下深深的五指印。 五声,十声,二十声,直到三十个巴掌扇完,扇得连翘嘴角流血,脸上根本不能看,连手指都发起抖来。然而宁姝仍然无动于衷,反而扯起嘴角轻轻勾了一下,充满嘲讽:“你我主仆恩断义绝,我是死是活又与你何干,倒也不必这么惺惺作态。就算你把自己活活打死,我也不会心疼,反而觉得痛快。” 因为缺水过多,宁姝的声音有气无力,愈显决绝。她一直是她,睚眦必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连翘的脸肿的老高,疼痛让她头脑发胀,却不得不继续低下头,咽下这口气:“可是如果您死了,六殿下也不会放过我的!昨天他便警告过我,若我今天还没有办法让您吃饭,便重重惩处于我。就请您看在连翘至少伺候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饶奴婢一条命吧,求求您了!” 宁姝笑了起来,痛快道:“那便更好了,来日我们主仆二人一起下黄泉,去见白芍她们,也算有个伴儿。哈哈,哈哈哈哈……只是不知道见到她们后,你有没有那个脸!” 听她这样说,连翘蓦地抬起头,眼睛里露出凶意,她从地上爬起来冷冷地望向宁姝的后背:“小姐,奴婢求了你这么长时间,你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让奴婢好过了。那既然如此,与其我整日提心吊胆你随时断气,六殿下来杀我,不如我先成全了你,一了百了。反正听说夏侯世子那边情况危矣,怕也没几日好活了,奴婢发发善心,刚好送你们下地府做一对同命鸳鸯!” 当恶徒走到了绝境,终于扒下了人皮。 “你做什么……” 一阵恶寒从背后升起,宁姝下意识想要躲闪,可是连日的滴水未进早就将她的身体一点点掏空,她甚至来不及回头看刺进她身体的刀子长什么模样,只觉后背一凉,一道滚烫的液体便从体内被带了出来,飞溅在床榻上,如同一幅泼墨。 起初并没有感觉到痛,只是觉得麻,紧接着第二刀、第三刀密密麻麻地刺了下来,她瞳孔紧缩,张大嘴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虚弱地呐喊。 “啊——” 泼墨飞溅,染湿床褥,声息全无。待萧云翊循声迟迟赶来,密室里已经是一片浓稠的血腥味。 他先是一怔,而后一脚朝着满身血的连翘踢了过去:“你这个孽畜,你对我的姝儿干了什么!” 第743章 他山之石(五) 连翘被踢到墙边,喷出一口血来,这才大脑清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手中刀子啪落在地上,整个人傻了。不知是预感到死到临头还是什么,她抬起头望了宁姝一眼,眼神极其复杂,有泪划过:“殿下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她边望便后退,又受了萧云翊一掌昏死过去。 萧云翊抱起满身血的宁姝便疯了似的往外跑。 “姝儿你别怕,有云翊哥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这就去给你找大夫!”怀里宁姝就像只被扯破的布偶,无论他怎么贴在她耳边说话都没有任何反应,两只手臂软软地垂下去,面白如纸,仿佛已经没有了呼吸。 萧云翊心痛得恨不得大声呐喊出来,又怕吓到怀里的宁姝,只得硬生生将痛意忍下,边跑边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赌气拿连翘来刺激你,小时候我曾发过誓这辈子一定要护你周全,没想到最后伤你的竟然是我……是我失了心发了疯,对不起,姝儿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再给我一个机会,别死,千万别死……” 骄傲如当朝六皇子萧云翊,除了在皇后面前,从未在任何人面前低过头,可是此时他就像个快要家破人亡的可怜虫,喃喃低语,俯首祈求,只为求一个不爱他的人对这人间多留恋一刻。 “大夫!大夫在哪里,把这全城最好的大夫给本王统统找来!!!” 萧云翊的贴身宦臣解语,忙跟在后面阻拦道:“殿下三思啊!一旦您大张旗鼓地全城搜罗大夫,必会惊动皇后娘娘,到时候您偷换宁大小姐出来的事就会败露,皇后娘娘定会勃然大怒的呀!” 萧云翊阴鸷回头:“怪罪便怪罪,你没看到我的姝儿要死了吗!我在她膝下跪了十多年,难道你要我忌惮她的责怪,而眼睁睁看着我最心爱的女人去死吗!你若再挡我,我先要你陪葬!” 解语噗通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声泪俱下:“奴才知晓您对宁家小姐耿耿于怀多年,可是殿下,您难道忘了自上次那件事后皇后娘娘对您的信任已经产生了动摇,若是再次事发,娘娘很可能以此为契机大做文章,甚至连反目成仇都是有可能的,到时候您的大事又该如何是好!您这十多年的隐忍低头又算什么呢?奴才命贱,死不足惜。天下美人多,可那个位置只有一个,殿下!殿下!不能啊!” 萧云翊怀抱着宁姝蓦地僵在那里,双臂发抖,连牙齿都在战栗,怀中宁姝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内心的挣扎却是翻江倒海,折磨得他仰面朝天张开嘴无声地嘶喊出来。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命运为何总是待他如此残忍,连一丝丝的好都不容他靠近。今时今日他终于明了,当日宁姝会那样说,皇位与她只能选一个,鱼与熊掌就是不让他兼得,没有原因,就是如此,或许这就是天命吧…… 天平的两端摆着的都是痛苦,他左右张望,不知该何去何从,一滴泪从萧云翊的眼角滑落,他哽着喉咙将宁姝拥紧,呐呐张开了口…… 第744章 他山之石(六) “殿下!” 就在解语太监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劝说以及萧云翊的纠结中,却听怀里一直了无生息的宁姝,忽然张开了口,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云翊哥哥,不劳你烦心该如何抉择了,我不需要大夫,只要……” “姝儿,你醒了?!”萧云翊一瞬间不知该喜该悲,他嘴唇激动地贴上宁姝的额头,几乎语无伦次,“太好了,太好了!你刚才想说什么?你说。只要你肯醒,只要你不死,我什么都答应你!” 身体里的血仍在往外流,一点点将她的精力抽干,宁姝眼前打着旋一样飘忽,却道:“我只要你……放我走。” 萧云翊的眼神难以置信:“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想走?你难道连死都想死在他夏侯轻的身边?” 宁姝无力解释,随他去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心中的执念:“放我走,你刚才答应我的,放我走……” 这样的大悲大喜又大伤下,萧云翊啼笑皆非,五官都扭曲起来:“是的,我刚才答应你,答应你,”他脸色一变,怒道,“可我并未保证一定会做到!” 对于他的出尔反尔,宁姝并未愤怒,而是虚弱地笑了一下,垂下因瘦弱而显得更加黑长的睫,她轻咳着,硬从萧云翊怀里挣扎了下来,斜靠在旁边冷硬的墙壁上:“六殿下果然还是孩子脾气,只是这一次不管殿下高不高兴,都必须助小女一把了。或许殿下可以试着探探周身几道大穴,是否有……内滞恍惚,脚步虚浮之感。如果是的话,那说明我下的药开始起作用了。多谢六殿下刚才一时情急,对我,不曾设防。” 一瞬间,萧云翊是傻的。 聪明如他,很快明白过来宁姝话里是什么意思,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像从来不认识她那样:“那个贱人跟你串通好的?所以,这是你们联合起来演给我看的一场戏?呵呵,呵呵——宁姝,你竟然将我算计到了这个地步?!那个背叛本王的贱人呢?解语,把她给我揪出来,杀无赦!背叛本王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宁姝有些发晕,她用力在虎口掐了一下,才让自己清醒起来不一头栽倒。戏是假的,可是身上的伤却不全是作伪。为了确保逼真,宁姝硬是逼着连翘在她身上划出七八道伤口,尽量每一道都血肉狰狞,这般萧云翊才不会一眼看穿。 “你不必,为难她。其实直到甜水巷一事发生前,她都一直谨遵你的命令演得很好,将我都骗了过去……直到甜水巷,你明明告诉她不会伤及人命,只是做出个绑人的假象,她这才勉为其难配合你们做了那场戏。只是没想到,你们骗了她。在亲眼看着白芍、刘妈妈她们一个个死在眼前时,她被你亲手推到了我这边。六殿下,你说你不喜欢背叛的滋味,可是有些事为什么不以己度人呢?咳咳……”失血过多让她浑身发冷,额头却开始热了起来,宁姝强迫自己撑住,一定要撑到底,否则这一切功败垂成,“小女实情相告,我刚才给殿下下的药是一种叫七星海棠的毒,若是在四个时辰之内不能得到解药,便会武功尽失,全身瘫软,化为废人。而越往后拖,这毒越是难解。殿下,请你,三思。” 双拳握紧后,胸口明显的滞痛感让萧云翊脚步虚浮,他一把站定怒极反笑,在短暂又漫长的愤怒中,他低抽一口气,冷笑着一字一顿道:“好好好,姝儿,我总是小看你的残忍程度,解语,放、她、走!” “有劳,”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宁姝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想了想又道,“请给我一套下人仆妇的衣裳换上,我便自行离开王府,谁也不会察觉我曾到我这里。” 萧云翊每个字都像针,一戳见血,锋利得不行:“你想的倒是周到,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滚!” 宁姝并未生气,而是轻轻摇了下头,扶着墙壁跟着解语太监循着朱廊往前走着。在拐角时,她忽然听到身后萧云翊沉闷闷道:“回来!” 宁姝心里咯噔一下,唯恐又生变故,却听长久的沉吟后,萧云翊低低道:“其实,就算你不醒,我也不会放弃你的。不管你信不信,刚才我犹豫的时候已经做好决定,即使冒着与母后翻脸的风险,我也不会看着你在我面前咽气。因为——” 他说到一半,自嘲地打住,转身拂袖便走:“罢了,反正你也不会在意,滚吧。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宁姝回过头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身影,一时间心绪纠缠,无比复杂,最终她咬着唇朝着他的背影低低道了声:“我恨你,但是,谢谢。” 第745章 他山之石(七) 六皇子府的侧门在宁姝身后用力拍上,宁姝站在石阶上脚步虚浮险些跌倒,身上那些为了把戏演足而故意划出来的伤口仍在流着血,好在解语给她的这套下人衣裳是黑色的,才不至于让她暴露。 她低着头,故意将自己的头发弄乱,扶着墙壁在巷子里走着。连着几日的滴水未进以及长久地被关在密室里,乍然见到阳光,让她目眩神晕。她努力贴在墙壁上慢慢挪步,终是没坚持住,一头栽了下去。 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跟萧云翊对峙的时候耗尽了,她趴在地上试了几次,爬不起来,长长叹了一口气。 哎,真狼狈,像只死狗。 恍惚回到了第四世,被人割了脖子断了四肢仍在地上等待扒皮下锅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吧。还好这里没人注意到她,否则国公府的脸要被她丢尽了。不,不,全京城现在都以为她死了,就算乍认出她,估计也以为见了鬼了。这样一想,宁姝心情又好了起来,趴在地上嗤嗤笑了两声,没了力气。 嗯,就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只一会儿她就爬起来继续走,爹娘弟弟都在等她呢,母亲那个柔软的性子以为她死了,肯定哭得不行。还有个傻子,竟然连她都认错了,傻乎乎地想折磨死自己,等见了他,绝对臭骂他一顿。做楚江王时的机灵劲儿怎么一当人全都没了,真给阎罗殿丢人。 心里这样调侃着,宁姝的眼睛挣扎着挣扎着,慢慢阖上。 有人在等你呢,宁姝你不能死,听到没!!!不能死!!不能!不能…… 当意识逐渐归于混沌时,隐约几串杂乱的脚步声逼近,说话声嗡嗡隆隆难以听清,却恍惚间有些熟悉。 “啊——是她吗?天哪,真是她!她没死!来人,快过来!” 宁姝再醒过来是在马车上,喂药的人很是不温柔,一碗参汤一半洒在她的衣领里,一半灌进她喉咙里,下巴被捏得生疼。 她皱了下眉就对上萧长平那双瞪得兔子似的眼睛。 “徽墨快看!她醒了!真的醒了!你配的药可真灵!宁姝,你可算醒过来了,刚刚我差点以为你已经死了呢。咦?你怎么皱着眉头,可是哪里很不舒服?” 对于这位单纯又野蛮的小公主,宁姝苦笑:“你把我胳膊掐疼了,那里又伤……” 萧长平脸一红,忙松手:“呀!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身上怎么那么多伤口,是六哥伤的你吗?还有,你怎么没死呢?我那天特意进宫看着跟你长得一样的尸体被抬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宁姝不知该如何说起:“事情有些复杂,一言难尽。你们,怎么会知道,我会从这里出来?” 说话的是徽墨,见到宁姝他眼睛通红,喜极而泣:“是连翘失踪前给我们传的信,让我们在六皇子府邸附近等着,说可能会等到一个人,具体等谁,等到什么时候也没说。我们很是困惑,但想着反正事已至此,不如死马当活马医,等等看吧,没想到竟然等到了你。真是,太好了!这下世子爷有救了!” 第746章 他山之石(八) 宁姝笑望他道:“你哭只是因为你家世子爷有救了吗?那未免太无情了。” “当然不是的!你千万别误会,我们虽然身份有别,但也算一起经历很多事情,破了很多案子,不管我配不配,我是真的心里把你当成朋友,所以看到你还活着我特别高兴,真的,打心眼儿里的高兴……而你能救我家世子爷,我就更高兴,并不是说利用你为他洗刷冤屈什么的,而是……哎,”徽墨脸一红,急忙解释,可是越解释越乱,只得垂下肩道,“自从他被陛下下令禁锢后,我们想了很多种办法给他传信,甚至将南平王府这些年在京里培养的所有暗线都动用了,好不容易传信进去,可是世子爷置若罔闻。他以为他真的杀死了你,所以他给自己也判了死刑。但现在好了,你还活着!对我家世子爷来说,你就是他的独家良药,只要他知道你没死的消息,心病便能不药而愈,也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仅仅是听他几句语焉不详的描述,宁姝心里便哽咽难言,她勉强扯着嘴角挤出一个笑,用最坚定的目光道:“我逗你呢,放心,只要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家世子爷蒙受不白之冤。他是夏侯轻,永远最骄傲,也最自由的夏侯轻。” 徽墨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代整个南平王府谢谢你,谢谢!谢谢!只是……你现在体虚得很,还带着伤,你要不要休息几日再说?” 宁姝摇着头,逞强地说道:“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尽快搜集证据,还有你家世子爷那里,必须尽快安排我见他一面,否则依照他的性子,一定会以为你们在哄骗他,他不会信的,还有死掉的那些的尸体,尤其是齐妃的,我们要——” 徽墨突然一脸担忧地打断:“可是宁大小姐,你的脸色……” “怎么了?”宁姝迟钝地抬头想要摸摸自己的脸,手还没抬起来,就后知后觉失去了意识。 梵音阁。 建立于二百一十八年前,也就是开国初期所建。当时正处朝代更迭之期,大大小小的战争造成数不清的杀戮,妖魔恶鬼盈满人间,民不聊生,于是高祖皇帝特命人建立了这座梵音阁,并恭迎佛骨入阁,日日派诸位高僧诵经,将人间肆意作恶的妖鬼邪祟全部镇压,还百姓一个太平。二十五年前,先太子发疯杀人后,先帝爷就曾命人将他短暂关押在此,只是终究能震得住“这头魔”。而如今,轮到了夏侯轻。 谁都看得出陛下这次是龙颜大怒,小小的一个梵音阁,竟派人三千守卫看守,里三层外三层,将楼阁附近围得水泄不通,并下了死命令谁敢擅闯,格杀勿论。 梵音阁内,睡了长长一觉的夏侯轻于昨日醒了过来,除了肉眼可见的脸色更难看了些,身体更显单薄外,整个人有种大病初愈的脆弱感。叫人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个眨眼,面前的这块玉就碎了。 自他醒来后,东西倒是吃的,水也喝了两口,只一言不发,然后要来了一盘棋,放在窗下的小几上,分明的黑白子在他指缝间隐约斟酌,静静地落在棋盘上,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条河。 第747章 君心我心(一) 当竹帘打开,走进个人的时候,夏侯轻根本连注意都没有注意。五内俱焚,放大十倍的的痛苦早就折磨得他心力全无,仅凭最后一丝意志在强撑。后背滚出的冷汗将他的衣服打得浸透,贴在凸起的肩胛骨上,薄如蝉翼。 自嘲,还是痛苦,亦或者怨恨,他脸色一丝表情也无,就那么静静地居于一隅,迎接自己的油尽灯枯。 “世子殿下,今日可安好?” 进来的是妙泓法师,身披青泥袈裟,一脸慈悲的模样,身后小沙弥亦步亦趋低头跟上,恭恭敬敬地替他捧着木鱼跟小槌,连走路都很轻:“贫僧奉了皇命又来念经镇压妖魔了,秃驴嘴碎经文吵人,还望世子忍耐一二。” 果不其然,依然没有回应。妙泓笑了笑,朝旁边的小沙弥挥了挥手,跟前几日一样自在地选了个角落,与夏侯轻相对而坐,闭上眼睛开始念经。而小沙弥则乖乖地站在他身后,替他敲着木鱼伴奏。 这里是梵音阁的顶楼,拔地十丈,窗外听不到半点人声,只有棋子落地、木鱼轻击以及妙泓低碎有序的念佛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相互排斥又奇妙融合。 一个时辰后,夏侯轻的棋还未下完,妙泓早上的经文暂告一段落,他扶着盘麻的膝盖起身,哎哟打了个踉跄,被旁边小沙弥扶稳站好,这才勉强维持住高僧形象。 他转过头望向夏侯轻,又笑了起来:“世子看起来不必贫僧镇压,自己已经把自己关死了,甚好甚好,省了贫僧一把子力气,小殊,随师父走吧。” 听到小殊这个名字,一直沉默如寒潭的夏侯轻,指间的棋子蓦地停滞在半空中。像是濒死的人被突然喂了一滴水,勾出一点想活的渴望,可是那滴水太少,刚咂摸一下就发现原来是做梦。他的小姝已经死了。 夏侯轻冷笑了一下,低下头,将落了一半的子继续落下。 看着瘦成纸一样,轻轻一吹就要飘走的夏侯轻,扮成的小沙弥宁姝再忍不下去,弃了手中的木鱼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望着他苍白的脸。 “夏侯轻,你不认得我了吗?”声音轻轻的发着抖,连手都不敢碰,唯恐把他碰碎。她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还是夏侯轻吗?这么单薄,这么苍白,就像是一朵无意间从隆冬飘到盛夏的雪,无需风吹日晒,自己就要化了。 然而,就算听到她的声音,夏侯轻仍然无动于衷。 宁姝心痛得快要裂开,她用力咬住下唇才不至于让自己当场哭出来,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只手试探地伸过去:“我说话的声音,我的脚步声,我的心跳声,难道你都认不出了吗?我是小姝啊,死掉的那个不是我,是别人假扮的,你面前这个才是真的我啊,不信你来摸摸我的脸。” 她的手刚触及到他的手背,便被一掌用力拍开。 “谁派你来的,皇后还是九思?”他冷笑着,像是识破了一个巨大的谎言,尖锐得像一只自卫的刺猬,再不相信这世上任何人,“废这么大心力找出跟小姝相貌、声音如此相似之人,你们又想做什么!无论你们想做什么,别白费心机了,立刻从我面前,滚开!” 第748章 君心我心(二) 看着这样的他,宁姝眼里盈着的泪刷一下就决了堤。 “夏侯轻,你摸一摸我,我真的是宁姝,活着的宁姝啊。不是皇后也不是九思,不是任何人安排的,我就是我。那个第一次见面就差点被你捏断了脖子,第二次就胆大包天擅闯王府跟你做交易,偷过你的玉佩,造过你的谣言,诈过你的银子,也爱上你的宁姝。” 她单膝跪在地上,向上仰视她受了伤的神明,成串的泪水自脸颊滑落,湿了大片的衣襟。 “对不起,这次是我自作主张了。是我不听你的劝自己跑去找了皇后,让自己深陷危险,更给了她伤害你的机会。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这次好不好?” 听着耳边那么熟悉的声音,柔软的,坚韧的,带着那么浓重的哭音,只一听他的心就被拧了起来,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加倍撕扯。痛啊,痛得那么厉害,连手腕都开始抖动。 一把丢下手中的棋子将靠近的她拂开,他声音沙哑,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冷漠如冰:“别浪费口舌了,我不会信的。” 宁姝的泪却涌得更厉害,他越是将她推离,她越是要向他奔去,无比霸道:“你信!如果你不信,就根本不会听我说这些。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破解了一场又一场的大案,阮贵妃、南燕使臣、薛燃、毓老王妃……每一次都险象环生,每一次也让我们越走越近。到底哪个是真的我哪个是假的我,我不信你分辨不出来。夏侯轻,我不许你认不出我!” 他从来不喜欢人在他面前哭。 一听到那些期期艾艾的哭声,他便心生厌烦,退避三舍。唯有一个人,只要她掉下一颗眼泪,世界便坍塌了一块。而现在,她又哭了。 手掌用力捏紧,他极力劝说自己不要上当,不要再陷进去,面前的这个人就如同他沉睡时做的一个又一个梦一样,都是假象。只要他醒来,便如烟消散,再觅不得踪影。可是,眼前的人那么真,真得哪怕是个梦,也想就此一睡不醒。眼前黑色的锦缎慢慢泅出一块深色的印记,他低哑道:“你说的这些事,他们都知道……” “那我就说一件别人都不知道的!地宫里,你还记得地宫里吗?除了你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在,那时候,你为了救我身受重伤差点死掉,那天晚上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也像这样抱着你,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我既然上了你这条贼船,就别想着再下去了。现在我还在你这条船上,你难道想赶我走吗?夏侯轻,你做梦!” 她哭着,用力地朝他扑过去,拼尽全力,捧起他的脸将他吻住。 在唇齿相依间,她抽噎道:“你看不到我没关系,听不出也没关系,我只要你全心全意地感受我,我是宁姝,只属于你的宁姝。” 短暂的迟疑,长久的压抑终于唤来了疯狂,眼前的黑缎完全被水渍浸透,夏侯轻一直克制的手终于忍不下去,一把将她拥住,按住她的后脑,用力地、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将她贴向自己…… 第749章 君心我心(三) 这个吻那么用力,像是唯恐面前的她只是一抹泡影,一旦松手就云散迷离,于是他用尽所有力气,吻住她的唇,扣住她的人,连灵魂都想融合在一起,自此血肉交融再不分离。 宁姝被吻得嘴唇发麻,连呼吸都喘不过气,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他们就像两尾鱼死死地缠在一起,相濡以沫,唇齿相依。好在妙泓法师早就默默地退了出去,将房间留给他们二人,胡作非为。 待一吻结束,丝线迷离,夏侯轻曲起食指,轻柔地刮去她颊上的泪水,再度求证一般道:“你真的是小姝?” “是,我是。” “没有骗我?” “嗯,就是我,除了我没有别人。” 于是,心中的阴翳终于等来了光明,嚣张的心魔被顷刻击碎。夏侯轻一瞬间又哭又笑:那么失态,又那么真实。他近乎虔诚地与怀里的人额头相贴:“太好了,小姝,谢谢你没有死,谢谢你。” 第二个吻顺其自然,更加凶狠,也更加温柔。直到尝到气力全部用尽,直到都尝到彼此口中的血腥味,他们红着眼赤着耳尖,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彼此。 宁姝整个人都软成了一滩水,只有靠在他身上,才不至于让自己脱力滑倒。此时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那么近,近得连自己的失控的心跳都能被对方清晰捕捉,溃不成军,甘之如饴。 当呼吸逐渐减速,理智慢慢回笼,宁姝这才想起还有旁人!她脸颊瞬间红彻,忙不迭从对方身上爬起,却因脚软,反而再度把自己撞进了对方的怀里,好死不死她细白的颈刚好擦过他的唇,好像是主动送上门。 宁姝一瞬间就僵在了那处,手足无措了。她明显感觉到有什么,在萌发。 耳边传来夏侯轻低低的闷哼声,揽住她腰臂的手攥得极紧极紧,最终又克制克制着松开。空气热得要命,他低声道:“别怕,妙泓法师刚才已经离开了。” 她愣了一下,才胡乱点头回应:“嗯。”一边悄悄地以手做扇,拼命给自己降温,让自己不至于那么狼狈。 天知道,她刚刚差点克制不住想—— 耳边传来他的低笑声:“趁人之危?就像你从前擅闯楚江王殿做的那样吗?” 宁姝下意识瞪大了眼睛,第一反应是她刚才难道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第二反应是:“轮回前的事你记起来了?你想起自己是楚江王?” 夏侯轻道:“倒也不算全部记起,只是我昏睡的时候眼前滑过一些零碎的片段而已。” 宁姝:“那你的那些术法呢?可有办法施展?” 夏侯轻摇头:“既已化身肉体凡胎,自然是没有办法的,否则人间秩序必会大乱。” 宁姝了然点头:“说的也是。我们既然已陷轮回,还是该应对好眼前的这一生。如今最大的麻烦就是你被陷害虐杀齐妃一事,如果不尽快洗清你的嫌疑,还你清白,后果不堪设想!时间不多了,你快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750章 君心我心(四) 那个最不愿回想的一夜,那一个个黑暗的,没有画面只有鲜血与杀戮,只有刀剑入肉与临死前气息断绝的片段争先恐后地在他眼前滑过,夏侯轻的声音沉下来:“人,的确为我所杀。” 宁姝愕然地看着他:“怎么会?!” 因为在她心里夏侯轻从来不是嗜杀之人,哪怕当时他中了曹后的圈套受激过重,也不可能会做出为了泄愤肆意虐杀的事来,那不像他夏侯轻。 “是夜,曹后将宫人炮制成杀人傀儡,分五批派出刺杀,天黑雨大,我们根本无法判断这些刺客身份为何,为求自保只得斩尽杀绝,未料到其实在答应留宿未央宫的那一刻,就已经落入曹后的圈套。” 这一招简直毒辣至极,宁姝下意识咬住指甲:“那齐妃呢?” 夏侯轻摇头:“我记不得了。在我亲手一掌将扮成你的人打死之后,我便陷入了混沌之中,根本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再醒来便是昨日。” 宁姝锁眉:“曹后给你下了毒?” “我无法确定。自夜宴起,步入未央宫的那一刻,我便多加防范,滴水未进,所以必不是从口中入。而如果是毒气,在天问提醒时我便第一时间屏息,而后又服了解毒的药丸,不应当中招才是。” 宁姝下意识就在他身上动手动脚检查起来:“那你可曾受伤?会不会是那些刺客在刀剑上抹了毒?” 夏侯轻先是一惊,随后哭笑不得地随她检查起来:“并未,九思他们将我护得很好。” 宁姝狐疑地掀开他的衣袖又去摸他的肩膀,好似名正言顺地确定自己的所有物完好无损。 夏侯轻耳尖微红,纵容着她的为所欲为,唇畔一抹似春水的轻笑。 宁姝检查了半天,就差真的伸手进他的衣服里摸上一摸了,并未检查出新鲜的伤疤,看着他被自己扯乱的衣襟,俏脸一红,忙给他衣服理好,手却在按上他胸前时,被他的手一把捏住,轻轻握在手心揉捏起来,每一根指缝都摩挲而过,暧昧又缠绵,让宁姝脸都烧了起来。 这家伙,怎么突然那么会了,简直——要命。 她刻意别过头去,极力忽视他的小动作,咳了咳道:“此案必定另藏玄妙。还有那个假扮成我的人,即使跟我八分相似,也必会有一二点略有不同。可你们四个人同时在场,就算一人两人认错,其他人也该察觉一些蛛丝马迹才对,尤其九思那样谨慎敏锐,做一件事要检查八遍的人,为什么连他都没擦发觉?这不合常理。除非——” 夏侯轻接过话尾:“除非我们四人同时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都中了药。” “对!只有这种可能!可是,那到底那会是什么呢?到底有什么东西无色无嗅,能将你们四个高手不约而同全部骗了过去?” 二人皆陷入沉思中,而后一道灵光一闪而过。 “雨水!会不会是那雨水有问题!” 夏侯轻点点头道:“应当是了。能让我们每个人都毫无戒心,且都触碰到的一样东西只能是它。我虽一直在殿中,可不慎吸入一口毒烟后,天问为救我,撕下里衣浸了雨水蒙住我的口鼻,想来那毒烟不过是掩人耳目,真正的杀招原来是那瓢泼大雨。那雨自高处落下,必被曹后动了手脚。” 宁姝冷笑道:“如此心计,简直煞费苦心!” 第751章 因缘际会(一) 然而,即便想通了此间关节,但想要凭此洗清夏侯轻身上的冤屈仍然太难太难。他们就好似两尾置身苍茫大海的鱼,可怕的风暴扭曲旋转,将他们困于中心,四下望去无路可逃,而他们互交脊背紧紧相偎,纵然在这场看似无法破局的灾难里如此渺小,可他们依然信念坚定,永不妥协。 宁姝进来的时候已经够久,再拖下去恐要引人怀疑,紧扣的十指依依不舍地交缠着,夏侯轻的唇在她额头上珍而重之地落下一个轻吻,而后松开她,催促她离开。 她曲着膝,朝他行了一礼,强迫自己转身:“世子,保重。” “小姝。”他将她唤住。 宁姝回过头,眼中装着的满是他的倒影。 夏侯轻低声道:“我相信你。” 他不会说什么,京城危险,你赶紧离开这里,保全自己。因为他知道,就算说了她也绝不会听。她是宁姝,那个比这世间大多数男子都要勇敢坚毅的宁姝,那个除了她再也没人能与他并肩,甚至能在他陷入万千迷障中将他一把拉住的人,只有她宁姝。 听说这短短四个字背后包含的意义,宁姝弯起那双黑水银似闪亮的眸,在颊边漾起两个清浅的酒窝,笑容比窗棂中泄入的光更加灿烂:“那就一直相信下去吧。” 从阁里出来,妙泓法师已笑意盈盈地候在那儿,见她出来便颔首行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宁姝已加倍回礼道:“多谢法师冒险相助,宁姝感激不尽。” 妙泓法师随意地挥了挥手道:“哎,南平王府世代守卫云燕,夏侯世子小小年纪便代父出战边疆,为万民守住一片安宁,贫僧若是轻信他是那为恶人间的妖魔邪祟,便是佛祖他老人家也要怪贫僧有眼无珠的。且施主的先师曾予贫僧有大恩德,贫僧又岂能袖手旁观呢?” 宁姝好奇道:“先师去世前曾留给我一本手录,上面记载了若是遇到解决不掉的麻烦,或可前来求助于您,可至于原因为何,先师并没有详叙,可否叨扰法师为晚辈讲一讲,您与家师到底有什么渊源?为何晚辈过去数年从没听过您或见过您呢?” 提及往事,妙泓脸上弥勒似的笑意逐渐溶解,转而化为一声化不开的叹息,他低下头手捻佛珠,朝着遥远的天际缓缓施了一礼:“阿弥陀佛。那件事躲避了小半辈子,贫僧原以为再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了,没想到想逃避的东西终究是无法逃避的。作为慧慈先师的唯一爱徒,施主应该听她说过,十多年前她刚下山时遭遇的那件事吧?那件,让她好心收恶果,遭受牢狱之灾险些被判死刑,最终跟平生最信赖之人分道扬镳,至死不见的事。” 宁姝惊道:“您是说师傅她老人家出谷不久收到一名少女求助,替她主持公道,反而掉落局中遭人陷害的事?您跟那个少女是什么关系!” 妙泓躲开她的视线,惭愧垂首,那一道道的皱纹里每一条都写着悔字:“我是,她的父亲。” 宁姝愕然地瞪大眼睛,没想到一切的机缘竟然回溯到了这里。 妙泓法师的声音无比沧桑:“想当年,在削发为僧皈依佛门之前,我曾娶过一门亲。然而我自小对佛法一道崇也敬也,娶妻生子农耕和乐的生活从来不是我心中所愿。即使我依从父母之命成亲之后,仍然无法摆除那个念头,于是在某个夜晚我留下一封和离书悄悄离开家门,一去不归。然而,我并不知晓当时的妻子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更不知晓为了养育这个孩子,她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以致染上重疾,最后不得母女俩走上歪路……待我得到消息返回乡土寻找她们,才发现大错已铸,为时晚矣。贫僧修佛半生,自以为普度众生,实则自己才是那极恶之源……贫僧愧对佛祖,愧对妻女,更愧对你的师傅……” 第752章 因缘际会(二) “贫僧一次懦弱,造成半生大悔,然大错已铸,无力回天,即便向天下人挨个叩首,又如何赎得了我心中愧疚……宁施主,贫僧此生于佛法一道注定再无精进,只希望施主能以贫僧为鉴,万万不要留一个‘悔’字,阿弥陀佛。” …… “真臭。” 徽墨捏着鼻子对着眼前这堆腐烂的尸穴,眼泪都要被熏出来,直庆幸中午开始就没进食,否则铁定吐出来。他验过的尸没有一千也有上百,经验丰富那是不必说的,但是像眼前这样几十具残破不全的尸体,手手脚脚躯干头颅什么的胡乱堆在一起,又经了夏日曝晒后迅速腐烂黏连在一起,不分彼此,周围还萦绕着数不清的苍蝇蛆虫,这画面的冲击力实在太强,让人招架不住啊。 他回过头:“宁大小姐,你怎么半点反应没有?你闻不到这味儿吗?哦,我忘了你是个在尸体面前照啃肉饼不误的神人……” 宁姝从出神中醒过神来,对于徽墨的“恭维”照单全收,举起手中的火折子送给他一个惨烈的微笑,成功被徽墨吓得一身鸡皮疙瘩,继续往尸穴走去,靠得更近些。 无星无月深夜,黑灯瞎火,自是最适合干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的。徽墨缩骨功是不能用了,但还好另一项当家本领——易容还是齐活儿的,于是,是夜二人便扮作两名打更人混进乱葬岗,查验未央宴那晚死去的所有宫人。 “工具拿来。”把火折子放在一边,她撸起袖子伸手道。 “做什么?你想把这些尸首逐个分开吗?它们已经在这儿摆了好几天,天太热,把皮肉晒烂了都,想分辨怕是不容易啊。而且就算分开了,怕也不能证明什么的……” 宁姝摇头:“我知道没什么用,这些人是被你家世子以及九思他们杀死的,这一点无法更改。只是一殿之人皆被炼为傀儡,我不信其中查不出任何破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全力以赴,只要能查出一点蛛丝马迹兴许就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总之时间有限,徽墨,咱们赶快开始吧。” 她想了想又道:“你身体还没完全养好,若是吃不消了,记得告诉我,不要强撑。” “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我可是个大男人,这点小麻烦怎么能难道我?况且你自己还不是也有伤在身,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看不起谁!”徽墨撸起袖子干劲十足,“来!谁先吐谁就就跪下喊祖宗!” 一个时辰后。 徽墨惨白着一张脸,曲着两根手指朝宁姝噗通跪下:“祖宗,我认输……呕……”飞身到角落里大吐特吐去了。 “孙儿平身,你一边儿歇着吧,还有这几具我就拼完了。”宁姝额头涔满了汗珠,她顾不得去擦,聚精会神地看着这满地的残肢,待到徽墨吐完回来,终于大功告成。 她直起酸痛的腰肢,拍拍手道:“好了,开始吧,让我们看看,曹后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控制了这么多人。” 第753章 因缘际会(三) 八十七具尸首在眼前逐一排列,所有的线索全部浮现,只待他们发掘。火折子的光亮太过微弱,实在无法探究其中细节,他们不得已铤而走险,将蜡烛点上摆在周围。 这些尸首烂的烂臭的臭,实在不忍卒视,可现在,它们却是他们手中能够看得到摸得到的救命线索。徽墨到底是宝刀未老,眼睛很精,在检查过二十几具尸首表面后,忽然灵光乍现,惊喜道:“脖子,你仔细看他们的脖子,上面的皮肉同样的位置是不是都缺了一块?一看就是被同样的手法割去了颈皮!” 宁姝闻声,迅速在剩下几十具尸首前阅过,当即道:“检查他们的五脏六腑。” “没问题!交给我了!”发现了蛛丝马迹,徽墨动力十足,胸脯一拍果断从胸口掏出一整排的刀子,捂紧口鼻当即下刀,对着那些已经烂透了的,凑近看甚至能看到白色的蛆虫在里面翻涌的皮肉,划下了一刀,“抱歉了诸位,现在也只有你们能帮助我家世子爷洗刷冤屈,等一切结束,我一定将你们厚葬多烧纸钱,见谅见谅。” 当解剖到第十具尸首时,徽墨抬起袖子抹了把汗,一屁股重重瘫在了地上:“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人死后,一般最先腐烂的是眼睛,而后是肺、肠、胃这几个部位,最后才是剩下的肝脾肾心等,但是你来看它们,肺都烂透了自不必说,可其他几个脏腑的腐烂速度并不亚于肺部,有的甚至烂得比肺还快,比如这几个人的心肝都黑成一滩浓水里,如果仅仅是天热造成内脏腐烂,根本不可能这样。” 宁姝倾身仔细端详着那些剖开的脏腑,面色比这头顶看不到半点光亮的夜幕还要凝重,她直起腰身环视周围所有的尸身:“梅花吻,全都是梅花吻。曹后竟然对他们所有人都用了梅花吻,她已经彻底疯了!” “她用梅花吻控制住了未央宫所有人,让他们唯她是命……不对,按照夏侯轻所说,那些人不仅是唯命是从,最重要的是,他们似乎失去了所有为人的知觉,没有思想没有痛觉,但是杀伤力却倍增,摇身最佳杀人傀儡。她肯定还做了其他的手脚!”宁姝什么都顾不上,单膝跪地,在这些尸身上继续翻找起来,终于就着那些微弱的烛光在尸身的发顶里寻到了一根根银针。 是了!就是这些银针!封住了他们最重要的穴位,让他们感觉不到痛,反而嗜杀成狂。可怕,简直可怕得让人齿寒。 到底,在她眼中,这些人算什么?根本不是人吧,只是她操控摆弄的傀儡、玩物,可能连她头上一根缀满金玉的簪子都比不上。 不知是冷还是怒,或者两者都有,宁姝气到手都在发抖,抽出一块帕子将这些特制的银针仔细包入其中收好。 那边厢,徽墨又有了新的发现。他手里捏着个会蠕动的东西,惊喜地起身嚷嚷道:“啊!你看我发现了什么!一条活的虫子!不是蛆哦,是一条黑黑胖胖的小东西,就在这个人的肝脏——” 他还没说完,忽然一串火光如闪耀流星,带着满身的杀气直冲他们而来。 第754章 因缘际会(四) “护好这只梅花蛊!” 可终究是慢了一步,宁姝焦急的话音还未落,一根流矢已经划过黑夜直射面门而来,徽墨惊愕之下,下意识松了手侧身躲避。待再伸手去捞时,大批的箭矢纷沓而至,围成一张天罗地网。 “你们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做什么!” 是穿着锦衣的龙城卫:“是不是南平王府的人?再不交代,杀!” 二人自是不答,以最快的时间将点着的蜡烛全部熄灭,连连后退,隐身尸山。事态紧迫,若不撤退,必死无疑。宁姝咬牙道:“走!” 徽墨犹自不甘:“等等,我要拿回那只梅华蛊!” 然而没想到对方摆明了是赶尽杀绝,一大串的火箭滴油而来,迅速将尸山点燃,而后一桶桶的如泼水般迅速将地面浸透,俨然准备将他们连同这些尸山一起烧成灰烬。烈火之中,徽墨眼看着那只仍在蠕动的蛊虫被火苗活生生烫死,蜷缩成一粒黑灰。 宁姝心如刀割,亦无可奈何,最后硬生生将他拖走。 “都怪我!我怎么这么没用!明明都抓到那只蛊虫了,还是把它弄丢了!我活着有什么屁用,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徽墨蹲在石头上,懊悔地抱住头,一巴掌一巴掌扇在自己头上,恨不得把自己打死谢罪。 谁都知道那只梅花蛊的重要性。他们追查多年,寻味的狗一样闻着它的味道一路差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案子,哪怕连一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这是第一次捕捉到活生生的蛊虫,极有可能成为揭穿曹后真面目,给他家世子爷翻案的最有力证据,可现在,硬生生在他手里弄丢了,他怎么可能不自责不愧疚,简直懊恼得想要死掉。 宁姝拍拍他的肩道:“别自责了,怪只怪这群人鼻子太灵,他们的眼睛恐怕就一直没离开过这里,不是你的错。而且——” 宁姝眼睛忽然俏皮地眨了眨,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匣子:“你看这是什么?” 匣子打开,徽墨眼睛一亮,惊喜地跳了起来:“这,这,这是什么?另一只梅花蛊?那只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从哪里找到的?” 宁姝扯掉闷出一身汗的头套,解除伪装,将匣子关好同之前找出的银针放在一起,笑意吟吟道:“这得多谢皇后,这次她牺牲了这么多的心腹,八十多个人里蛊虫存活的概率自然要高很多,火光里我十分凑巧看到了第二只。现在,别哭了,证据在手赶紧回府吧,对方已经察觉我们的举动,接下来肯定会派更多的人追杀我们,事不宜迟,溜之大吉。” 徽墨激动得热泪盈眶,像看宝贝一样看着它们,连连点头:“是是是,务必不能让皇后抓住,以及暴露你还活着的事。你现在是我家世子爷的救命稻草啊!” 徽墨恨不得向她跪下了,护宝一样将宁姝护在身侧,神色肃穆警惕四周,那架势似乎时刻准备好了替她去死。宁姝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却在他没察觉的时候目光低垂,落在那只小小的匣子上,笑容渐渐隐去,化为一道复杂的无声的轻叹。 冥冥中她似乎已经做好决定,而后收好匣子抬起眸,以更加坚定的直视前方。 若前方没有生路,那我便用自己这双路硬生生挖出一条生路,那又如何! 第755章 与虎谋皮(一) 白檀木的小匣子里,一只黑色的肥胖胖的小虫子不断翻滚着拱着头,似乎已经极尽虚弱,就快断气,在徽墨好奇地把手指探进去摸一摸时,小虫飞速弹起,在他指尖咬了一个口子。宁姝当机立断,将一块新割下来的猪肉丢了进去。 萧长平吓了一大跳,一把将徽墨扯到后面。 “嚯!”徽墨亦吓得一身冷汗,死死抱住自己险些受到戕害的手指,瞪大了眼睛后怕地看着匣子里那只恶魔似的小家伙在那块生肉里愉快翻滚啃噬。 饿了几日的小虫在吸收了新鲜的血肉后,迅速膨大,极短的时间那块生肉肉眼可见地缩小了一块。 萧长平看得脸色发青,捏起粉拳重重砸在徽墨身上:“要死啊你!你这条命可是本公主日夜不休守在榻前救回来的,你再敢这么胡乱,小心我揍死你!” 徽墨连连谄笑:“是是是,公主大人骂的是,是小的太鲁莽了,公主大人千万别跟小的计较,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好不好?要是再犯,随公主处置。” 萧长平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谁稀罕处置你,哼。” 徽墨受用地嘿嘿嘿,他探过头又望了望那条蛊虫,就见小虫在吃饱后愉悦地昂了昂头,暂停进食,身体发红逐渐变得透明最后与那血肉混在一起,再难分辨。他险些又被这画面恶心得吐上一吐:“这什么鬼东西!非新鲜生肉不食,吃得还这样快,怪不得中了这蛊的五脏六腑都被啃噬成那个样子……” 转念思及他家世子爷体内也有着这样一只鬼东西,被折磨了十年,那看不见的脏腑里是不是也被啃噬得千疮百孔,他心里就梗塞难过得厉害。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晃了晃脑袋叹气道:“怪不得我们查了那么久,也查不出是谁在源源不断地给世子爷下毒,原来一开始方向就错了。对了宁大小姐,这些宫人身上的谜底解除了,但齐妃之死仍然是个巨大的谜题,我们甚至连她到底怎么死的都不清楚。她是尸身被曹后下令严加看守在吉安所里,那可不是乱葬岗,想混进去太难了。” 萧长平自告奋勇道:“要么我先去试试?你们扮成我的随从同我一起去。我好歹是个公主,皇家的女儿,那些人总要给我几分薄面的吧。” 宁姝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公主殿下了。” 萧长平认真道:“世子也是我的朋友,我自是希望他能平安归来的,而且,我相信他肯定是无辜的。以前他做过整个大越的英雄,现在又怎么能该让一个无辜的英雄平白受到冤屈呢。” 望着这个稚嫩又可爱的小公主,宁姝弯起唇,屈膝真心致谢:“我与世子永远铭记公主殿下的援手。” 事不宜迟,几人迅速换了行头,上马入了宫,然而连吉安所的门都没有碰到,就被人拦了下来。萧长平费尽口舌软硬兼施,然而守卫半点不买账,甚至险些将宁姝、徽墨的身份暴露,只得原路返回。 萧长平耷拉着脑袋,自嘲不已:“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公主呢,没想到在别人眼里什么都不是。抱歉,我帮不了大家了。” 宁姝揉揉她沮丧的脑袋道:“我们都知道公主殿下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这个时候你愿意跟我们站在一起,已经是最大的帮忙。” 萧长平道:“可是现在一无人证,二无物证,连齐妃的尸体都见不到,这案子根本查不下去啊。” 旁边徽墨亦沮丧得一脸灰败。 宁姝抬头望着苍穹中那一大片一大片将天都遮蔽住的乌云,那么浓那么厚,仿佛再也不会叫人间见到一丝光明。她们置身那苍穹之下,渺小好比蝼蚁,似乎轻轻一脚就被踩碎。宁姝深深抽了一口气:“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 长平、徽墨不约而同道:“谁?” 第756章 与虎谋皮(二) 城郊的望月庵里,宁姝着一身灰扑扑的小宦官打扮,站在了一个人面前。 她躬下身,朝着对方恭敬地弯腰行礼:“臣女宁姝拜见昭仪娘娘。” 那人挑了下眉,望着这样的宁姝饶有兴趣道:“你真是宁姝?抬起头给本宫瞧瞧。” 坐在她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萧云翊的生母,那位所有人心中棉花似的柔软懦弱的殷昭仪。她脸色有点白,原本就瘦弱不已的身子近些日子好像又清减了些,好似在受着什么折磨似的。那双总是怯怯的不敢对所有人直视的眼珠子却因此显得更黑更深了些,仿佛多年伪装一朝摘下,终于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内核。 那黑只是短暂出现了一瞬,随即又变回了原本那团温温柔柔似乎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棉花,然而已足够让萧长平吓了一大跳。 望着萧长平发青的脸色,殷昭仪分神担忧地望了她一眼:“长平这是怎么了?怎么手脚都在抖呢?你在害怕什么吗?” 她身后,那个名唤束雪满脸疮疤的嬷嬷静静地站着,表情冷漠如佛窟里描绘的罗刹,主仆二人一热一冷,一善一恶,站在一起截然不同的外表,却恐怖得如此雷同。 恍然间,萧长平仿佛看到了第二个曹皇后,至于到底哪一个更可怕,她无从分辨,也没有勇气分辨。因为害怕喉咙紧得厉害,她连忙低下头,连一眼都不敢看她们,慌乱道:“没,没有怕,就是天有些热,来的路上没注意晒懵着了。” 殷昭仪踩着莲步轻叹着走过去,捏住长平发凉的小手,将她散落在颊边的几根发丝理到而后,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温柔责备道:“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你一个金枝玉叶的女孩儿家,我们大越最可人疼的小公主,若是晒坏了可怎么得了,本宫可要心疼极了的,往后可不能这样冒失了。” 她越是这样,萧长平抖得越是厉害。仿佛一夕之间窥探到某个骇人的秘密,萧长平挤干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艰难地扯起嘴角应对道:“是,昭仪娘娘,长平记住了。” 殷昭仪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这才乖。” 应对完一个萧长平,殷昭仪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望向褪去伪装后,露出本真面容的宁姝,熟悉的脸庞,熟悉的五官,以及熟悉的独属于宁姝坚定的目光,殷昭仪浅浅笑起来,眼睛弯起,目光极寒,温柔絮语道:“啊,宁姝,你果然没那么容易死。倒也是,若是你这样轻易就丧于皇后之手,倒让本宫觉得可惜了。” 她放下早就被她吓得瑟瑟发抖的萧长平,在束雪的搀扶下缓慢就座,抽出帕子拭了拭额上不存在的汗珠,继续慢吞吞道:“说吧,你们冒这样大的险请本宫来见你们,有何目的?” 宁姝将刚才卸除伪装散落在肩的长发简单束在身后,抬起那张不施粉黛,却比任何珠光还要耀眼的脸庞,不卑不亢道:“臣女今日特意请昭仪娘娘前来,是有个不情之请——请娘娘利用我。” 第757章 与虎谋皮(三) “请本宫利用你?” 对于宁姝的意外之言,殷昭仪一瞬间以为自己听岔了,她捏着帕子掩唇笑了起来,“难道不是你想利用本宫帮你对抗皇后与她为敌吗?你这孩子果然是能言善辩,这张小嘴花言巧语得紧,怪不得能将翊儿蛊惑得团团转。” 宁姝亦回以温润浅笑:“子肖其母诚不欺我,六殿下算无遗策,昭仪娘娘更是敏锐过人,宁姝这点登不上台面的小伎俩果然骗不过娘娘去。不过宁姝倒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同我讲过一个浅显道理:一笔买卖划不划得来,要看到底最后能否获益。想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往往不在于多劳苦辛累,而是懂得怎样以最低的成本获得最大的收益。就好比这件事上,小女的确想借昭仪娘娘的一把东风,所求不过救一人幸免于难,自此远离朝堂再不问世事。而对于娘娘来说,小女就像一根针,看似微不足道,可若是利用得当,未必不能成为戳破皮球的一根利器。若是双方都能得偿所愿,那便也谈不上谁利用谁,而是双赢。娘娘觉得呢? 更何况,我这心中一人,与昭仪娘娘心中的多年来一直卧薪尝胆的博大夙愿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到底谁是最大的赢家,聪慧如昭仪娘娘,想必比小女清楚十倍。” 听着她不紧不慢,蛊惑力十足的叙述,殷昭仪眼睛眯了一下,她身后立着的束雪忠诚地向她贴近一步,手触在她背上。 殷昭仪摆了摆手,示意她心中有数,而后抬起眼眸审视着宁姝,微笑道:“你这孩子,博大夙愿?你倒说说,本宫的博大夙愿究竟是何?” 一旁萧长平的心都被捏住,紧到忘了呼吸。她不知道如何形容现在的气氛,每个人都带着笑,低声絮语话家常似的款款道来,可看不见的地方,却好似有一条透明的毒蛇围着她们到处游走,然后越来越紧,越来越紧,随时准备将她们捆住捏爆。就连一直双手按在剑上的徽墨,也不由为之心颤。这位昭仪娘娘,有着绝不输给皇后的威压与心机,多年隐藏,一朝爆发,更显骇人。 在那样极具压迫的目光下,宁姝依旧保持着她的不动如山,反而愈显沉稳:“娘娘在那宫中忍辱负重二十载,甚至不惜将亲生的六殿下都狠心逼走,这其中每一个决定都暗含着旁人想象不到的决心。臣女斗胆揣度,娘娘所求恐怕不只是母子平安顺遂吧,那后宫之主,龙椅之位,苍穹之下蝇营蝼蚁无法想象的权柄,乃至更多更多臣女无法窥探的,唯有这些才能配得上娘娘这么多年的含垢忍辱啊。” 萧长平被她的胆大包天吓傻了,想拦都拦不住,宁姝已经全部说完,她知道宁姝这是准备完全豁出去了,可是,可是她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难道又不要了吗! 殷昭仪轻轻摇头,恍若叹惋道:“你这孩子,本宫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为着个男人连自己都不顾了,真真是昏了头了。” 叹完气后,她伸出手在束雪的搀扶下起身,宫中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一直卑躬屈膝的殷昭仪,当她挺直腰身时比天底下大多数女人都要高上一截。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宁姝,眼中充满怜悯:“你今日找本宫来同你一起对付皇后,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本宫也想看你死呢?” 第758章 与虎谋皮(四) 一把刀就这么不动声色地露出了锋利的尖角。 寒芒隐隐,带着微笑。 徽墨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将宁姝跟长平护在身后。甚至开始谋算怎样用一身无用的断骨为她们拼出一条生路。 宁姝拍了拍他紧绷的肩,望着殷昭仪浅笑道:“别怕,昭仪娘娘现在还不想要我的命呢。” “你怎么笃定本宫现在不会置你于死地呢?”殷昭仪眼尾抬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毕竟你们仗着天大的胆子玩了出假死的局,这样大好的把柄如今落在本宫手里,这样的机会可是难得,若是错失了,本宫怕很难等到下一次了。” 宁姝道:“因为小女假死乃是六殿下一力促成,若是此案揭穿,六殿下怕是也要被小女连累了,昭仪娘娘舍不得。” 殷昭仪却道:“本宫不这么觉得,为了翊儿的安危,本宫不是应该尽快灭了你这个口,以绝后患吗?” 宁姝笑了笑,摇头道:“真的是绝了后患吗?六殿下既然甘愿冒着被皇后娘娘发现严惩的险也要救小女出来,若是轻易死在了昭仪娘娘手中,您觉得六殿下又会作何想呢?因着娘娘的一番苦心,六殿下误会娘娘多年,造成母子隔阂十载,娘娘真的愿意用一个宁姝,让你们的关系更加疏远,坠入谷底再难修复吗?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此为其一。 再来其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黄口小儿都如数家珍的故事,娘娘想必更是融会贯通,深解其意的。对娘娘来说,小女、世子以及皇后就是您眼中的螳螂与蝉,鹬与蚌,与其以一敌二平添负累,何不利用臣女与皇后先斗上一斗,无论谁胜谁负,对您来说都是大有裨益的。若是小女侥幸赢了皇后,牡丹凋零,您便是后宫名正言顺的女主,站在九霄之下再来踩死小女,岂不更加易如反掌?若是小女败了,借用皇后之手砍掉小女的头颅,即便是六殿下知道了,亦与您无关。当然,若是我们两败俱伤那就更好了,兵不血刃,坐收渔翁之利更是乐哉美哉。 一把刀主动送到了您面前求您来用,一只走狗主动请命为您猎来那兔。娘娘,您难道要浪费吗?宁姝可以死,可若是死得对您大有裨益,那才是真正的死得其所啊。娘娘,小女相信您是这世上最善经营的商人,何妨三思呢?” 下棋的人不紧不慢,你一来我一往,各自落着黑白分明的棋。宁姝与殷昭仪四目相望,似乎是相似的柔和平静的眸,却在进行着最沉默肃杀的博弈。 直到束雪顶着那张天底下最可怖的脸,从袖底划出了匕首跟毒药,一滴汗珠从徽墨额上滑落砸在地上,砸出了名为破釜沉舟的形状,萧长平惨白着脸梗着脖子瑟瑟发抖。 刀终于亮出了身,准备开始致命的舔吻。 徽墨手中的剑被踢飞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全身被折断捅了无数个漏洞的他根本不是毒蛇的对手,当毒蛇的脚踢上他的心口,萧长平猛地冲出去用后背拦在他身前时。 一直沉默的殷昭仪这才慢条斯理地伸了手。 “等等。” 与虎谋皮就要禁得住那虎的獠牙。 当期待的声音终于响起,宁姝绞紧的手指终于缓缓放下,掌心一片湿汗。 殷昭仪笑意盈盈道:“宁姝,你那一派胡言虽是蛊惑人心,倒还算有几分意思。既然你这把刀都主动送到本宫手里,若是不用,倒显得本宫狠心了。这样吧,本宫这次便遂了你的意,你想要的本宫可以帮你安排,你且等着吧。束雪,时间有些久了,再耽搁下去那女人怕是要起疑,扶本宫回去吧。” 她戴上帷帽,弯下瘦弱的腰背,再提步又变回了那个风一吹就倒了的蒲柳,却在与宁姝擦肩而过的刹那,侧过眼眸含笑地望着她道:“小丫头,你可要活得久一些,最好久到本宫亲自来杀你,可别让本宫失望啊。” 第759章 与虎谋皮(五) 当殷昭仪弱柳扶风的背影带着轻咳声从庵堂离去,长平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断裂,泄力似的瘫倒在地上,不知不觉眼泪都流了下来。 徽墨心疼极了,手忙脚乱去哄:“哭什么,咱们这不是安然无恙么,别哭别哭,我心都要疼死了。” 他伸手去擦她的泪,柔声道:“你都怕成这样了,为什么刚才还要替我挡?你是不是傻啊。” 萧长平柳眉一下竖了起来,一拳头打过去:“你竟然说本公主傻?好啊你,一个小小侍卫竟敢以下犯上冒犯当朝公主,本公主赐你死罪!” 徽墨乐呵呵受了那一下拳头,继续不怕死地压低声音试探道:“那小侍卫斗胆请问公主,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句话像狗尾巴草一样搔在了萧长平的心尖上,让她自雪颈到脸蛋轰一下炸开,红成了石榴:“我我我……要你管!本公主乐意!本公主乃是金枝玉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再敢问,我打死你!” 一记又一记粉拳雨点一样砸在徽墨身上,徽墨浑身酥酥麻麻的美得不行,只觉得现下死了也是值的,他嘿嘿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发誓绝对不再问了,公主殿下别生气……” 萧长平却更气了:“那你还笑,还笑!不准再笑啦!!!” 当两人你来我往的闹腾完,刚才那满室肃杀恐慌的气氛终于消散了大半,萧长平停下拳头跪坐在地上,低下头:“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竟然这样的。从前在宫里头,没多少人喜欢我,也没多少人看得起我,我只觉得三哥哥是个好人,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七哥哥最喜欢玩闹,见着我时常跟我顽皮斗嘴,还会送我一两个小玩意儿。八哥哥是兄长里最老实本分的,整天之乎者也就爱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六哥哥呢,他虽是有母亲的,但跟没有一样,在皇后膝下讨生活,人前看似风光,人后我想未必快活。但我又想,他的母亲怕也是有苦衷的,不然一个当娘的怎么可能忍心将自己的亲生孩子拱手让人呢?就像我娘亲一样,她哪怕到临死了都还想着怎么护着我。 其实,我不止一次看到她躲在角落里,远远地望着六哥哥,然后默默地拿着帕子抹眼泪。我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走过去拉了拉她的手,告诉她别哭。她没想到我会走过去,惊讶了一下,也攥住了我。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她不是个坏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多天真。这么多年能在皇宫里活下来,真是我的狗屎运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抬头望向宁姝满目担忧:“宁姝,你既然已经见识了她的真面目,你还要继续跟她周旋下去吗?她对你的杀机已经浓烈到毫不掩饰,皇后不死灾祸你身,皇后一死下一个就是你,与虎谋皮的结果只能是粉身碎骨。若是最后非但没有救下世子,反倒搭上个你,那才是得不偿失,你真的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宁姝伸出手臂将她从地上扶起,温柔地理好她鬓边凌乱的发丝,笑着道:“什么叫得不偿失呢?如果能顺利救下他,用我一命换他这笔买卖也算不亏,若是我本事欠缺了几分,不幸失败了,那么一条道上有个同你心意相通的人一起走着,彼此肩碰着肩手搀着手,也就无所谓黑不黑了。 人生在世向死而生,而为着他,我甘之如饴。” 第760章 棺内春秋(一) 吉安所,位于宫墙之外两三里,乃后宫妃嫔宫眷停灵之地。因此,终年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阴冷之气,让你走进去呼吸都下意识屏住,唯恐吸进一大口肉体腐败的臭味。寻常人就是绕道三条街,一般也不愿意打附近走过。 却因着齐妃枉死,这里一反常态地热闹,正门侧门一律被堵得死死的,哪怕是一只苍蝇靠近也要被里里外外盘查三遍。 盛暑已去,过了七月七,天不知不觉就凉了下来,初秋就这么悄悄来了,而这微凉在深夜的吉安所外尤其明显。宁姝着一身灰扑扑的宦官服在墙外等了大半夜,直到微薄的秋露将她的衣裳悄悄打湿,那个荒废了多年几乎锈死的角门发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声音,终于开了一个口子,从里面走出个头发花白的老宦官。背是驼的,每一步都走得蹒跚,那双耷拉的眼皮掀起来,眼珠发黄,却是精芒。 他慢吞吞走到墙角下,朝着宁姝上下打量了一眼,也不说话,转过身走回了门缝。 宁姝看不清他是什么意思,想了想,抬脚跟上他摇摇晃晃的脚步。 又是一声牙酸的声音,门关上。 宁姝就这么跟着他慢慢走着,七拐八拐,穿过一条条狭长的小道,来到一间废弃的小屋里在一堵斑驳墙壁前站定,只见老人抖抖霍霍地弯下腰蹲在地上,伸出那只瘦骨嶙峋只剩一张皮的手来,在地砖上拍了一下,地砖移开,这就出现了一条通向地底的小道。 老人终于开了口,闷闷的满是砂砾,似几十年没开口说过话:“进去吧,顺着石阶直到底再往前走二十丈,爬上去就是了。别走错,走错了就永远离不开这儿了。”末了他肩膀似笑非笑的抖了两下,“跟我一样。” 大概猜出他所谓的“永远离不开这儿”是什么意思,宁姝并不生气,抱拳欠身朝老人礼貌致谢,牵了袍摆便无所畏惧地钻进了地道中。 地道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宁姝就着火折子那一点微弱的光在地道中慢慢走着,这里头出乎意料地错杂,一条条石径不知从何处来,在这里交错,又奔向隐秘的地方去,似乎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压下心头的好奇,宁姝谨遵老人的叮嘱往前走了二十丈,果然看到了向上的石阶。 火折子吹灭,她顺着石阶一阶一阶爬上去,伸手便触到了头顶的木板,一二三,拧着老人交代的机关旋了三下,木板打开,再往上竟又是一块木板,只是比刚才那块更重更厚,宁姝使了极大的力气,直至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口又崩开,浑身被汗浸透,那木板才缓慢地移开。 待她终于爬出那狭小逼仄的地方,回头一看,冷不丁一个激灵。 竟是一口棺材。 而就着那一点自窗棂钻进的微弱月光向四周打量,一眼便看到了位于屋子正中央的那口描金厚棺,桐油的气味很是浓郁,俨然是新刷的。周围布着一圈熄灭的白蜡,上方还设了张灵案,规格极高,连香炉都是纯金打造,只是香炉里空空如也一根香都没点过。 不用猜也知道,这里头装的就是她费尽心力才得一见的齐妃了。 看着棺椁,宁姝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761章 棺内春秋(二) 宁姝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朝棺椁里的人真诚地打了个招呼:“齐妃娘娘得罪了,娘娘宽厚,想必不会同小女一般见识斤斤计较?” 然后她又认真地侧耳等了等,果然没听到齐妃反对的回应,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开始忙活。 人死后大抵是好看不起来的,哪怕这个人是曾经美艳逼人冠绝六宫的齐妃,当阖上那双再睁不开的眼后,亦躲不过那个亘古不变的规则,只是因着后妃这个超然于芸芸众生的身份,尸身得到香油与草药的涂抹,得以腐烂得比寻常百姓慢一些。然而就算如此,也不过是一具华丽的,灰败的,自欺欺人的,在香气里发着淡淡臭味的死肉,本质上与死在郊外臭水沟里的野狗并没什么区别。 人死如灯灭。 宁姝吃力地推开棺盖,看着里头裹着华服看似没有半点伤痕只是静静睡着的齐妃,默念一句“得罪”,套上猪尿泡制成的透明手套,她小心翼翼解开了棺中人那身璀璨的华裳。 一个时辰后。 一滴硕大的汗珠落地,宁姝收回手,闭上眼睛后短暂地屏息,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果然,跟她之前猜测的一样。 这个案子啊,是世界上最易查明,却又最难破解的那一个,因为它已经跳脱了它本身,带着一只虫,一具尸,一朵花,穿过长达二十五年的漫漫河流,试图扒开那藏在河底事关三代的天大秘密。 而她所凭借的不过是她一张嘴,要与天下对峙,难如登天。 难如登天,却还是得姑且一试。 天方不知何时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在催促她赶紧离开,宁姝回过神迅速将眼前恢复原样,准备转身离开,忽的,一队沉闷的声响在死寂中强硬地撕开一道口子,带着腾腾地杀气逼近,哐哐哐哐,脚步着地,搅拌着刀鞘与铜扣袋摩擦撕扯的声音。 宁姝心里一个激灵,下意识钻进地道藏匿,可是来不及!来不及! 当门板被暴躁地推开,宁姝用力闭紧了眼睛。 来人一身金铜铠甲,猩红的披风即使在这样昏暗的黎明也足以刺痛人的眼睛,他双目冷彻,如身上的铠甲不近人情,带着嗜杀的嘲弄,在屋内环视一周后,笑了。 糟糕,是萧云翊。 宁姝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攥着,随时都要炸开。 她还记得几天前她从他手中挣脱,他拂袖而去的刹那,嘴里冷冰冰的那番话:“滚吧,宁姝,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必要你的命。” 而在过往情谊一刀两断彻底陨灭后,她相信,他做得出来。因为她若活着,他必灾殃。 那个高大削瘦,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然修炼出独霸者独有的气质的少年皇子,在朝身后侍卫淡淡一个眼神示意后,门在他背后轰然关上。 他抬着脚跟,一步一步在这个苍老的灵堂里逡巡。 他说:“宁姝,你来了是不是?” “我得到下属来报,说有人擅闯了乱葬岗将尸堆扒得乱七八糟,我就猜到了肯定是你。你迫不及待想要查清案子,来为你的心上人洗脱冤屈了?呵,还真是情深义重。姝儿,别躲了,十六岁了还像小时候那样跟我玩捉迷藏,别闹了,出来吧,乖。” 第762章 棺内春秋(三) 一个“乖”字,在这个布满死气的灵堂里轻轻响起,温柔得毛骨悚然。宁姝用力抿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冰冷的金冠下,萧云翊瘦削的五官没有一丝表情:“既然你不肯出来,那我只要自己来找了,只是找到后,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该从哪里找起呢,不如先看看这里吧。”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锋利的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道刺耳的声响,好似划在人的心尖上,宁姝闭紧眼睛,心跳到嗓子眼里,听着他将灵堂内盖着白布的桌椅一剑挑起,然而砸在地上的声音。 轰隆。 萧云翊似乎很是遗憾:“没有?那就挨个找。” 他剑尖所到之处,灵幡、白幔、一个个白纸糊成的假人全部化为狼藉。直到灵堂内所以死物全都毁于一旦,他目光慢慢落在灵堂内错落摆放的九口棺材上。 他摇摇头,叹道:“姝儿,以前同你说过多少次,棺材这样不详的地方不可靠近,否则,会不幸的。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不乖,该罚。” 他边说,边将一口口棺材逐个踢开,在看到里面空空如也时也不着急,继续冷漠地踢开下一个,直到最后一个。 民间百姓总是习惯把黎明与黄昏诨叫为逢魔之时,据说是因为日将出未出,日将落未落的时间里,那半明半暗的光线最易诱发出心底最阴暗的一面,人与鬼天地同行。正如此时。 萧云翊跺着步慢悠悠地站在齐妃的棺椁前,在明暗交错的光线里俯视而下,一直面无表情的人终于慢慢提起了嘴角。 “啊,在这儿。” 他笑了。 黑暗中绷成一张网的宁姝死死闭起了眼睛,连呼吸都停住。 “如果你肯听我的话,乖乖在我身后躲着,一直躲到尘埃落定,我必能保你安然无恙。但是事与愿违,你偏偏要从我的羽翼下挣脱。若是好好藏起来,藏得谁也发现不了,我亦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你再度打破我的忍耐,主动走到阳光下为所欲为。与其被母后发现,你我皆不得好死,不如我亲手了结了你。” 昏暗中,他默默望了那棺许久,那狰狞的笑容里,隐隐看到眼中闪烁的水光,在缓缓提起的剑光里,他质问:“姝儿,你为何逼我至此?” 而后剑尖高耸,在那水光坠地的刹那他闭上眼,削铁如泥的剑身用力刺穿了棺椁,而后一寸寸深入,彻底贯穿,没有血水,然后再是一剑,依然没有。 萧云翊皱紧眉心,正思索怎么一回事,一道黑影在屋外掠过,龙城卫纷纷拔剑爆喝。 “殿下,有刺客!” 萧云翊面上一凛,立刻拔剑转身,破门而出。 “来者何人,追!” 当龙城卫浩浩荡荡离开,灵堂重归平静,无声的黑暗中一声闷哼打破了这片死寂。被割裂的灵幡上方,那片漆黑的木梁上将自己绷开用四肢死死扒在上方的宁姝在等待许久后终于常常呼出一口气,慢吞吞从梁上跃了下来。 嘶。 她捂住肩膀,生疼。刚才萧云焱的剑在黑色灵幡里随意搅动挥舞时,过于锐利的剑气在她肩膀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口子,还好这身宦官服够厚而灵幡又够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萧云翊,现在是真的要杀她了。 “对不起了齐妃娘娘,又给您带来了无妄之灾。”现在不是委屈的时候,她顾不得许多,朝着齐妃的棺冢哭笑不得打了声招呼,在萧云翊回来之前立刻按原路返回了密道。 第763章 棺内春秋(四) 返回原地后,宁姝等了片刻才等到那位老人慢吞吞出现,依旧弓着腰,但精气神明显比刚才还差了些,抱着拂尘的手背在微微颤抖,似乎刚经历过什么。 聪明如宁姝,很快明白过来:“谢谢先生救我一命。” 老人眼皮抬起,不屑地扫她一眼,捡了个布满灰尘的板凳坐下:“别费心思同杂家套近乎,没那个用处,杂家今晚是看在旧主的面子上才助你一把,现在尸你也看过了,地儿你也闯过了,赶紧走吧,别再碍杂家的眼。” 敏锐地捕捉到某个关键词,宁姝心中一跳,试探的词在心里滚了三滚,最终隐晦道:“敢问先生是何年份入的宫,在宫里怕是已经劳苦了几十年吧。这吉安所并非颐养之地,为报今日先生搭救之恩,小女愿将先生以长辈礼侍奉终老。” 老人敏锐至极,似乎一下就猜透了宁姝的算盘,冷笑了一声斜眼觑她:“拐弯抹角地想打听什么,在杂家跟前儿耍这些小花招,再不走,杂家可就不能保证你的安危了。” 老人挥着拂尘,起身送客。宁姝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地随他沿着原路自角门离开。在跨出角门时,宁姝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次向老人致谢:“不管是何缘由,先生今日助我是真,救我是真,宁姝铭感五内。”说着朝着他的背影深深弯腰,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就在角门将合,宁姝提步欲走时,里面的老人忽然停了动作,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沉沉道:“等等。” 宁姝愕然抬头。 “看你这女娃娃还算懂些礼数的份上,杂家勉强同你啰嗦几句:皇家的事,除非你有三千条命,少搀和。有些事,问多了就要捅破天去。” 一声闷响,门缝紧闭,再不见一丝声息。 什么意思? 直到跟徽墨、长平在约好的地点碰头,宁姝的眉头都未见松开,心里反复琢磨着这两句莫测的话。天早就在无声中亮了起来,旭日将出,将天边染成一片微红。 就着那抹微红,长平眼尖地拉住她的手臂:“呀,你胳膊怎么又受伤了!这么长!” 徽墨凑过来皱眉:“这伤口薄且锋,明显是剑气所伤!我刚才潜伏在吉安所附近,听到里面传出的躁动,是不是有人察觉了你的踪迹?早知道我怎么都该跟你一起进去的!” 宁姝还在思考这一夜所发生的事,无数繁杂的思绪在她脑中碰撞飞舞,信马由缰,看似每一个都毫无关联,但冥冥中她感觉似乎已经摸到了这一切的边缘,只待一根线头将它们全部串联。答案,像一位害羞的新娘,与她只隔着一张红盖头的距离,却始终隔雾看花。 她拼命地想着,随口作答:“多一个人反而多一份危险,只是一道小伤而已,我没事。” 晨曦的微光里,她死死地站定,一动不动,逼迫自己的脑自己的心不停转动,不得有一丝懈怠。 梅花吻、小周后、先太子、头顶月、深宫乱、旧时主、帝后妃、吞天火、血海仇……一幅幅画面如走马灯般轮番在她眼前忽闪而过,笑着,哭着,闹着,疯着,万绪千头,死死纠缠。 是的,她知道的,她知道的,谜底就在她的脑子里,她肯定知道的! 就快了,就快了!宁姝,你拼命想啊,你可以的,就快想出来了! “没事什么啊,这么长的口子得赶紧上药包扎才是,没准那剑上还涂了什么毒呢,你自个儿的身体怎么这样不上心?”萧长平怒其不争,碎碎念,可她嚷嚷半天宁姝没有半点反应,已然陷入魔怔。 萧长平直跺脚,伸手拉她:“喂,你不是吧?怎么一句话不说?难道你五感也被陨了?还是那剑上真有毒?啊徽墨,你看她这样子怎么办啊!我就说那吉安所里阴气森森,挤满了鬼魂,她不是被恶鬼夺了舍,不是宁姝了吧?求你了,快醒醒!你要是真傻了,本公主可怎么给世子,给国公夫妇交代啊!” 宁姝冷不防被她拉了个踉跄,从出神中猛地醒悟过来。 一道冷光在她脑中冷不丁滑过,仿佛一根银针,游鱼般在那千头万绪中滑过,将所有繁杂无序的线头统统钩成了一幅暗红的刺绣。闻着那刺绣的味儿,藏在暗处的棺材动了一下,里头的人推棺坐起,朝着她露出一个莫测的微笑。 “我明白了,”她喃喃自语,脸色煞白,“一切我都明白了!” 第764章 情不由己(一) 徽墨、长平一头雾水,急切道:“你明白什么了?是不是这案子你已经破了?求你别卖关子了,你明白了什么快说啊!” 宁姝不答,只在黎明的旭日里抬起长长的睫仰望着那轮夺目的金光,让那光浓烈的刺进她的剔透的眼球里。那光那么璀璨,刺得她眼里蓄出泪来,在晨曦里仿佛两汪不见底的湖泊。 她眨掉眼泪,没有说话,许久后才深吸一口气,低低轻吟,似悲似喜,像个孤注一掷的战士:“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不是时候。走吧,做好准备,我们接他回家。” 而这一切恩怨情仇,横跨了二十多年,也终于要走到尽头。 尘埃将落。 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总是反常地平静,正如此刻的京城,仿佛有千斤坠坠在脖子上,人人都缩着肩闷头走路,唯恐那头顶上破掉的天落下滂沱大雨,将脖子砸断,将地砸穿。 宁德远、和馨夫妇屏退府中一干下人站在夕阳下焦急地等待着,自收到消息后他们便在此等候,片刻也不愿挪开眼睛。直到夕阳落幕,路人行色匆匆返回家中,一道戴着斗篷的人影向他们逐渐走来。 宁德远呐呐道:“那是——” “姐姐,是姐姐!”冀儿年少眼睛最尖,一下子就认出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姐姐,激动得蹦起,迈着两条小短腿急急地扑进了宁姝怀中,唔唔大哭,“姐姐冀儿好想你啊,快想坏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些天都到哪儿去了呀!” 宁姝伸出双手一把将他接住,拉下斗篷弯下膝盖与他平齐,捧住他的小脸轻柔地将他的泪水:“姐姐也想你呢。姐姐的好冀儿瘦了,也高了,是个小男子汉了,姐姐真高兴。” 她抬起头望向父母,和馨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深情地望着她。宁姝鼻尖一酸,起身将她拥住。 “母亲,父亲,对不起,让你们忧心了。” 和馨抚着她柔软的发,闭着眼睛泪水布满脸颊,摇头道:“只要你好好儿的,母亲怎么都可以。那几天所有人都说你死了,说夏侯世子发了疯失手将你杀死。就我不信。说什么我都不信的。我的女儿,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勇敢的那一个,那么多危险难关你都闯过去了,你是要活到一百岁阎罗王也不舍得来收的那一个。德远你看,我说的果然没错,果然没错。我的宝贝啊……” 一句宝贝叫得宁姝的心都碎了,眼泪止不住地流。母女俩紧紧拥在一起,宁德远牵着冀儿的手亦忍不住背过身暗自红了眼球,直到月牙挂在枝头,一家四口方冷静两三分。 待到和馨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宁姝斟酌许久才道:“父亲、母亲,皇后娘娘如今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按理我不应来见你们,免得被她发现我还活着,又连累你们。但有一件事女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必须跟你们说。” 宁德远责备道:“一家人说什么连累,再说那样的话,父亲便要罚你了。你有什么事且放心说,为父虽然老了没用了,但兴许还是能帮你出些注意的。” 和馨理着她鬓边飞舞的发丝,亦温柔笑道:“是啊是啊,你一个人撑不住,我们一起帮你撑,就是都撑不住也不必怕的,大不了咱们一起死嘛,只要咱们一家在一块儿,这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姐姐有什么烦恼尽管说,冀儿现在长大了很聪明的,夫子都夸我,冀儿帮姐姐想办法!” 家人无底线的包容,让宁姝愈加愧疚,刚止住的眼泪汹涌坠落,此刻她不需要再坚强不需要再强撑,在他们面前,她不需要任何伪装,只做她自己。 “我要去做一件事了,但是这件事,可能会伤你们很深,但是我不得不做……” 第765章 情不由己(二) 当裹在外面的丝线被逐渐拉开,深埋在茧中间的秘密在面前展开,巨大的震撼如狂风暴雨将他们所有人都惊骇了。 在家人紧握的温暖的手中,和馨颤抖的唇缓缓平息,她闭上眼睛,捧住自己最心爱女儿冰凉柔软的脸庞,最终释然。 “原来……如此……”她弯起唇笑了一下,“我的姝儿,不要怕。母亲明白的,母亲什么都明白。” 她的声音比春风还要温柔,为了她的女儿,她能包容下天地万物,亦能弯下腰肢用瘦弱的脊梁担下整片天地,无所畏惧:“人生下来,行于天地,总是要承担一些责任的。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而不该逃避的,想逃避也逃不了。去吧,我的孩子,去做你该做的事,母亲绝不会怪你。相反,若是你不去,反而不像我的女儿。” 她越是这样,宁姝的眼泪流得越是汹涌:“母亲,可是——可是——” 宁德远亦摇着头温和笑道:“没有可是。”他一手扶着和馨的肩,一手牵着冀儿,而冀儿的手则牢牢地拉着宁姝,几道人影在薄薄的月光下紧密地融在一起无法分开。 “既然这是我们一家的宿命,那便绝没有逃避这个选项。我们宁家人虽没什么天大本事,但是仰无愧于心,俯无愧于地。与其背负着愧疚过一辈子,不如正面应对。放心吧孩子,无论是怎样的结果,我们都能够承受,也应该承受。我们,绝不会怪你。 去吧,去了结这段旧事,终结这一切的混乱。对了,夏侯世子一个在梵音阁里也关了够久了,命运待他太薄,也是时候该接他回家。” 宁姝鼻子狠狠一酸,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这样无底线包容着她的至亲才好,膝盖刚刚弯曲就被和馨跟宁德远一人一只手拉住。 冀儿还太小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谈什么,也急切地扑上去道:“还有我还有我,无论姐姐要做什么,冀儿都支持!冀儿力气可大啦!” 此刻再无需多言,笑着的泪水已经足以抵得过万亩金山。 为了防止曹后发现,宁姝不便久留,而和馨他们亦是悄悄出府,若是滞留太久怕是会引起注意。所以匆匆一见,又要道别。 不舍地告别父母,宁姝还未来得及拭干眼泪,便见徽墨急匆匆地赶来,眼睛发红,面目极为凝重:“宁大小姐,出事了。” 一见他的脸色,宁姝就知道有噩事发生:“怎么了?” 徽墨死死地咬着牙才没让自己愤怒地嚎叫出来,他嘴唇颤抖道:“自陛下颁下指令宣王爷进京一同探讨世子爷的罪名,王爷便星夜启程,一路风餐露宿。昨日我还得到消息,王爷他快到京城了,我还想着太好了,王爷来了,世子爷的事就有回旋机会了。没想到我今天一早派底下人去城外迎接王爷,等到日落都没等到,然后才后知后觉听到探子说:就在昨夜,陛下派人在城外五十里处将王爷,生擒了!现下王爷就被软禁在宫里呢!” 第766章 情不由己(三) 原本老王爷是他们危如累卵的局势下,仅剩的一点倚仗与指望。然而,现如今就连他也身陷囹圄自身难保。徽墨心口像塞了一大团棉花,愤懑得一拳砸在树干上。 宁姝垂下眸,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这是连环计。陛下跟曹后一方面利用我,引世子上钩下毒陷害,另一方面又将世子作为了诱饵,将多年未曾进京的老王爷诱入京城,拿捏在鼓掌之中,目标直指云燕州。这样一箭三雕的毒计,陛下跟曹后是铁了心要将南平王府一网打尽了!” 徽墨脸色惨白,抽气道:“可是,可是我们王府多年来极尽低调,为了收敛光芒,表达忠心,让皇帝他们放心,就连开国一字并肩王的独特地位也主动放弃,请旨自降一级,这才成了南平二字。这么多年以来,我们王府为了保卫疆土,抛头颅洒热血,死了不知多少的兄弟。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宁姝叹道:“徽墨,你不懂。有时候并不是好人就一定有好报,忠臣就一定会受到重用,否则历朝历代那些血案冤案又是从何而来呢?所谓君心难测,并不在于你们做了什么,有无不臣之心,而是只要你们存在一天,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当朝者是个明君还好,若不是,那么一个声势、威望、能力、兵权、万民爱戴一样不缺的藩王,原本就平庸的皇室只会被衬托得更加渺小无用。这样的情况下,皇家又怎么可能忍得下去呢?史书总是由胜利者书写啊。尤其,据说我们的陛下头疾已入膏肓了啊。” “他一辈子庸庸碌碌,唯一的成就就是二十五年前利用不光彩的手段夺得了皇位,所以,他必须要在咽气之前,踩着南平王府的血成就他最后的霸业?如此可笑。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堆积的愤怒像巨兽的爪踩在徽墨的心口,让他一拳又一拳不停地砸在树上,砸得满手是血。 宁姝劝都劝不住。 是啊,凭什么呢? 就连老天都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吧。天地不公,苍穹之下三六九等,从来不由自己选择。有的人生来就是龙凤,天赐权利对着脚下蝼蚁生杀予夺,而蝼蚁们就连反抗一下就是大逆不道。凭什么?他不服,她不服,他们谁也不肯认下! 刚刚赶来的长平听到动静后,急得连裙角都来不及捻起,扑过来拦住徽墨,抱住他的手心疼地望着他皮开肉绽的手背,脸都皱起来:“你疯了吗?砸树做什么?你当你是石头做的不会坏吗?大傻子!” 却见徽墨抬起头,用那双愤怒赤红的双眼望着长平,眼里是看不清的冷漠与疏离:“我恨皇家。” 一瞬间长平愣在那里,只以为自己不小心听错了。 宁姝心道不好,赶紧斥道:“徽墨,你胡说什么!不要被一时的情绪操控了你。长平,昨夜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徽墨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你不要——” 徽墨:“我恨皇家!我恨里面的所有人,那座宫墙里流着萧家血的每一个人都是我南平王府的仇敌!” 长平慌乱地张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在对上他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时,心跌落到了谷底。 第767章 情不由己(四) 看着长平哭泣着跑走后,地上留下的一串泪水打在地上深色的痕迹,宁姝目光复杂的望向徽墨,拍拍他的肩膀慢慢叹道:“你……不必如此的……” 徽墨的眼睛盯在那些泪痕上,努力想挤出个满不在乎的笑来,可是用尽所有力气,也没能成功,于是他哑着嗓子用抹了把脸道:“如今皇帝皇后齐心协力,想要将我们王府上上下下连根拔除。这一仗的凶险,你我都无法保证。我徽墨,但凡有一点点机会,哪怕豁出去一条命也要把世子爷跟老王爷救出来。可是万一,我说如果万一……她再跟着我们,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受到连累。我怎么能拖着她一起冒这样的险? 对她来说,回宫躲着是最好的了,哪怕皇帝皇后不喜欢她,可她至少能活着啊。而且,而且,她跟我……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她的将来更不该跟我们牵扯在一起。” 徽墨就那么似哭的笑着,脸庞皱成了一团就好像他的心,他长吸一口气,弯起嘴角,这一次终于成功:“被赶走的人又不是我,哭的也不是我,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而且我一个小小侍卫,又有什么资格为一个公主难过呢?好了,距离我们计划实施的时间越来越近,宁大小姐,你去忙你的吧,我就在这儿待一会儿,等会儿就回去了,走吧走吧。” 徽墨笑着朝她摆摆手,宁姝张了张唇,最终将那些无用的宽慰吞回了口中,转身离去,留徽墨一人独处的时间。 正因为站在如今的位置,她才懂得徽墨的用心良苦,无从劝起。明知前行的道路被蒙在一片雨雪之中,茫茫天地,看不清前路是生是死,他们可以孤注一掷,不顾生死,然而又怎么舍得拖着最在意的人一起共赴深渊?放手,或许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只是心呢?真的可以不痛吗? 宁姝回过头,远远地望了一眼,看到无人之处一直笔直站着的徽墨低下头弯下腰,单膝跪在地上,伸出手指在那摊泪痕上沾了沾送入口中,然后深深埋下了头。 南平王奉旨进京,拒不认错,反斗胆顶撞今圣,携剑欲行刺杀之事,其不臣之心跃然纸上,实在大越第一乱臣贼子。今圣念在过往功劳,网开一面,将其打入天牢静思己过以待洗心革面。这个消息如燎原星火,迅速在京中传遍。 有什么比一个英雄被打成狗熊更让人心潮澎湃,两眼发红的事?天神在天上站了太久,受到无数人敬仰的同时,也总有无数只秃鹫在暗中窥伺,只等机会一到,便冲上去撕下他的肉,扯下他的骨,挖出他的心脏,然后举起来笑着对旁人:你们看,所谓的战神,不过也是一具肉体凡胎,跟我们没什么不同,甚至被千万只脚踩死的时候比我们还不如。哈哈哈哈! 曾经的功劳好像在一夕间被刻意遗忘,往日的赞誉全都叠加成百倍千倍的唾骂,人人都怒红了眼睛,好像遭受了巨大的背叛,受到重大的伤害。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呵呵,关他们何事? 第768章 宁折不弯(一) 就在这样泼天的唾骂里,迎来了夏侯轻的判决之日。 “准备好了吗?” “嗯。” “怕吗?” “怕?那是什么东西,小爷没文化,不认识那个鬼字儿。你呢?” “碰巧了,我也不认识呢。” 徽墨跟宁姝相视一笑,带着南平王府剩下的六百侍卫,无惧地抬起头望着前方一起踏上了征程。 以几百敌一国,螳臂当车,然,有何惧! 又是那个午门,曾经年少的曹皇后在戴上后冠后第一次在这里牵着皇帝的手,一起接受来自百姓的顶礼膜拜,掌声雷动,山呼千岁,那是她此生最盛大的荣光。后来,又是在这里,她在万民面前被宁姝一掌打掉了所有的尊荣,甚至被迫亲口下令处死了自己的兄长,整个家族身败名裂。 而今天,又是这里。就在这个她曾经无数次怀念又痛恨的地方,她还是选择了它。因为她不仅要在这里处决她今生至恨之人的儿子,而且要将她昔日的荣光一举夺回! 带着这样的想法,曹后一大早起身,在采颦的精心侍候下扮上最夺目的妆容,而后握住天择帝伸过来的手,戴上最完美无瑕的笑容登上了御驾,在百姓面前巡游,直至午门的正中央。 “陛下,你听,这些声音真动听啊,这可都是我们的百姓对陛下,对国家的爱戴呢。”她说。 天择帝冷漠的脸上,无比的麻木,他先没听清似的愣了一下,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望向那片密密麻麻山呼海啸的百姓。 “处死反贼,保佑大越!” “明察秋毫,圣上万岁!” “南平王府,第一毒瘤!” 类似这样的呼号不绝入耳,甚至连“乱臣贼子,勾结外敌,满门抄斩,死不足惜!”“暴戾太子,鬼府阴魂,务必斩尽,除魔卫道!”都冒了出来,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红的,所有人的手都是高举的,所有人都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天择帝听了一阵,又缓缓回头笑了笑,对着曹后应和道:“皇后说的是,你是一国之母,朕的贤内助,这番盛世亦有你的功劳。” 华盖之下,采颦奉来了茶,接着饮茶的姿态,曹后不紧不慢道:“就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了,陛下心情如何?” 天择帝的脸冷了下来:“皇后说笑了,朕不需要什么多余的儿子,朕只需要这天下。” 曹后安抚着伸出手,盖上他的手背:“那臣妾就如二十五年前一样,倾尽所能助陛下坐稳这天下。现在,开始吧。” 随着天择帝一声令下,那个曾经九州中最耀眼的少年,白鹤振翅比天高,敢叫人间失色三丈三的夏侯世子,如今双手被缚在枷锁上,在侍卫的看守下一身风尘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瘦得很,连身上那根腰带也松了几分,脸是白的,如玉,看不到一丝血色。这样的他,形单影只,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当初进京时坐着马车行过朱雀街,被人掷了万千香囊鲜花的光鲜热闹? 然而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他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像一把剑笔直向天,想要它弯,除非折断! 第769章 宁折不弯(二) 当他出现的刹那,百姓先是短暂停滞了一下,然后沸反盈天破口大骂,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鬼屠戮了满城,于是他们迫切地需用痛骂他,表达对朝廷对大越的无限忠诚。 一棵棵烂白菜臭鸡蛋砸过去:“去死吧!披着人皮的妖魔!” “人面兽心,死不足惜。” “大越为有你这样的人感到羞耻!” “不是一天到晚标榜着南平王府乃大越脊梁,人肉长城,没了你们国家都完了吗?那么能耐怎么没有一下子把敌国灭了,反让他们年年来犯?莫不是为了给自己捞功,于是跟敌国勾结做戏吧?我看,根本就是卖国贼!” “卖国贼!卖国贼!自从他进京以来,京中就没有一天安生,原来都是他所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杀杀杀!” “杀杀杀!” 一张张血盆大口,一双双激动发红的眼,如同挤在树上等腐肉的乌鸦。四面八方来的污物砸在他的脚下、袍摆、衣襟,真正的身败名裂。人群里,有三两个少年艰难地挤在中间,伸手阻拦,努力地跟其他人解释:“他不是这样的,他是好人,大好人啊!” “他曾经做过很多很多的好事,还给我们的爹爹平反了冤屈,求求你们相信他一下吧!” 可是才说了几句,就被人一脚踹翻,险些被人踩死。 夏侯轻嗡鸣的耳朵里,隐隐听出那几个微弱的熟悉的哭声,是琴心他们。然而隔了太远,他走不过去,只能淡淡地笑着朝他们摇摇头。 谢谢,但是不必了,回去吧,保护好自己。听我的。 琴心他们捂着嘴嚎啕大哭,然而何其渺小,何其渺小,只能相互挤在一起无措含泪,痛彻心扉。 冷面的侍卫不客气地将他往前推:“回禀陛下、娘娘,罪臣夏侯轻带到!” 曹后放下手中那枚雕着盛世牡丹的金色茶盏,轻描淡写地抬起眸上下打量着他的狼狈,眯起眼,冷笑道:“见到陛下怎么不跪?” 夏侯轻静静地站着,不应,不答。 曹后怒目而视:“放肆!乱臣贼子,简直视皇权为无物!来人呐,给本宫打!” “遵命!” 侍卫们拎起铁棍,一棍子朝着那双笔直的膝盖恶狠狠地夯了下去。金属与骨头相砸的声音,嗙的一声,听得人齿寒,却博来一群叫好。 夏侯轻晃了晃,没倒。 然后又是一棍子,嗙,狠狠砸在他的左膝上。 夏侯轻浑身爆出青筋,依然硬撑着,绝不倒下。 行刑者发了狠劲:“嘿,我还就不信了,就没有在老子手底下跪不了的人!你硬熬是吧,老子看看你到底你能熬到第几棍!” 然后一棍又一棍,每一下都像是要置他于死地。夏侯轻咬紧了后齿一声不吭,直到浑身发抖,直到齿间渗出血来,连膝盖都不停战栗,可他就是不肯弯下。 “三、四、五……十、十一……十七,十八!” 随着最后一声“十八”落下,那个瘦得不成样的人终于胸口一股,喷出一大口血来,血雨洒得极远,喷在皇帝下巴上,烫得皇帝忍不住一个激灵。 第770章 地动山摇(一) 那血还在下巴上没有滴落,天择帝晃了晃,下意识唤道:“皇后——” 曹后看着那几滴血,又看着她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的夫君,这个国家的皇,不知怎么就笑了一下,既嘲且悯,终究侧过脸朝行令官抬了抬下巴:“怎么回事?让贱人的血污了陛下的龙颜,真是废物!退下吧!” 行刑者忙战战兢兢,毛骨悚然地收了铁棒,暂立一旁,等候吩咐。 那个午门中央,众目睽睽一直靠一口气硬撑的人终于一口气松掉,笔直地后仰着倒了下去,被侍卫嫌恶地托举起来,继续这场未竟的审判。 曹后接过采颦奉上的帕子,而后倾过身轻柔地为天择帝拭去那污秽的血液:“还有气,那就继续吧,否则今儿怕是平不了民愤,无法给百姓一个交代了。” 柔语落下,便是无数高声附和:“交代!交代!交代!交代!” 城楼之上,领着龙城卫守卫午门的萧云翊,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切,心中复杂万千,终是一言不发。 听着耳边振聋的声音,天择帝点点头,抬起眸认真地望着那个倒在侍卫手里还剩一口气的,流着自己身上血液的孩子,一字一字钝得麻木:“案犯夏侯轻,自持南平王世子身份,自入京后勾结同党,收买朝臣,桀骜不驯,为所欲为,朕念在你南平王府护国有功网开一面,没想到你竟敢于未央夜宴当夜凶性毕露,虐杀无辜宫人八十七以及后宫妃嫔齐氏,更欲谋害朕与皇后。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你可认罪?” 夏侯轻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许久后才仿佛隐约听见对他的指控,挣扎着张开嘴唇,模模糊糊吐出什么字来:“不……” 天择帝道:“你说什么?” “我……” “再说一次!” 夏侯轻虚弱地勾起嘴角,对着苍穹,一字一句缓慢道:“就是不认……你们……又奈我何?” “狂妄至极!”曹后一掌拍在案上,明黄色的凤袍腾地起身,“陛下,南平王父子所作所为百姓人尽皆知,何必再审?臣妾一介妇孺,自比不过陛下文韬武略,却也曾听先贤们说过一个道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既然如此,此案不如交由百姓们定夺如何?” 天择帝还未发话,便听在场百姓们如打了鸡血般狂热起来,仿佛人人手中都一手拿着惊堂木一手拿着判刑牌,掌控生杀大权,各个都当起了判官。 至于这案怎么审?还要听什么证词,查验什么人证物证真伪? 大家不都说了么,罪无可恕,还浪费什么时间? 直接一个字:斩! 站在那明黄色缀满织锦流苏的华盖下,曹后抬着高贵的下巴,仿佛领着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她叹道:“原先臣妾还一时妇人之仁想留他一条性命,然而现在民意如此,陛下,咱们也只好顺从民意了啊。” 天择帝张了张嘴,端详着那张脸,似乎心中闪过无限思忖,最终别过头去,伸出的手慢慢垂下,对着侍卫官:“那就——” 就在那一声令下,死罪将判之时,忽然不久前还晴空万里的头顶,轰隆打下一道霹雳。人们还未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紧接着脚下地动又起,整个地面晃荡起来,无数蛇虫鼠蚁自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爬过人的脚背,窜上人的衣摆,一时间整个午门人人自危,惶恐遍地,热油泼洒,尖叫四起。 刚才的正义大旗哗哗丢到一边,所有人都抱头鼠窜,直呼起逃命。 “地动了!地动了!快逃啊!” “天爷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天雷,地动,百虫骚乱,难道是有异事发生的预兆吗?救命啊!!!” 第771章 地动山摇(二) 午门中乱成一团,人人自危,琴心他们互相扶持着被裹挟在人流里,无所是从。见到事变的刹那,萧云翊便敏锐地带着侍卫从城楼冲了下来,用丹田之气遥声大喝:“赵彬护驾!” 赵彬手中的拂尘慌忙落到地上,拼命召唤着周围的宫人、士兵:“快快,保护陛下,保护娘娘!神武卫、龙城卫在何处,快保护陛下娘娘离开!” 脚下持续晃动,颠簸不平,天择帝用力抓住赵彬的手臂,龙颜不稳,曹后却当机立断,一声低斥:“慌什么慌,这点小事成何体统!” 赵彬苦口婆心:“可是娘娘,这天雷地动着实来得蹊跷,您与陛下乃是真龙金凤之体,若是出了半点差错,那可如何是好啊?” 乘着披风猎猎而来的萧云翊亦道:“母后,您跟父皇的安危要紧啊,其他事情交给儿子来!” 曹后锐利地眼睛扫视着周围传染病似的鸡飞狗跳,冷笑道:“这青天白日,何来霹雳?地动山摇,却连一条地裂仍未出现,蛇虫鼠蚁更是雕虫小技,本宫今日就在此不走了,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本宫面前装神弄鬼!云翊我儿,你立刻带人把那夏侯轻给本宫盯好了,且不可让人趁乱行事!陛下,您以为呢?” 曹后沉沉的目光看来,天择帝攥着赵彬的手臂站稳之后,垂下龙目默默道了句:“听皇后的。” 萧云翊不知怎的背后竟有种发凉的感觉,这股凉意直冲大脑让他立刻保持清醒:“儿臣听命!” 曹后笑起来,淡然雍容:“那好,采颦将陛下与本宫的坐垫扶好,案上震倒的茶盏也换了新的来,本宫便陪着陛下一起稳坐这钓鱼台了,看看哪条蠢鱼迫不及待要上钩。” 这一片宽阔的午门里,龙城卫手持刀剑重兵镇守,将噪乱的百姓隔绝在外,帝后二人稳坐其中,甚至在安然地饮着茶。而百姓们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发现并未发生什么逐渐冷静下来,停下了脚步,互相张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头顶太阳穿过云幕,继续燃烧着,曹后勾唇一笑满是轻蔑。 萧云翊看着身侧被侍卫托在那里半死不活的夏侯轻,眼里飘过一抹浓厚的阴霾,低声道:“夏侯世子可还安好?” 夏侯轻一直沉默不言的嘴角动了动,懒洋洋的用气音从胸口挤出一点声音道:“不劳……六殿下忧心,尚且……死不掉。” 萧云翊笑了起来:“世子果然不愧一朝人杰,只可惜,项羽亦有乌江自刎的一天,不知世子又能硬撑到几时呢?” 在萧云翊期待的目光下,夏侯轻缓慢地扯了扯嘴角,萧云翊还以为他还说些什么,正想靠近一步弯下腰来听一听,却听到夏侯轻一言不发,只慢慢在唇齿间析出一两声轻笑,跟云絮一样轻飘飘,却极尽嘲讽。 萧云翊面色一变,将他弃之一旁。他用力按住剑身,压抑着胸口澎湃的怒意,抬眸在那成千上万颗挤挤攘攘的脑袋里逡巡,如同鹰隼。 宁姝,刚才是你做的手脚对不对?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放弃垂死挣扎吗?你还想做些什?今日情势如此,你必败无疑,冥顽不灵简直愚蠢至极! 看在往日情分上,你最好不要出现,否则——否则—— 第772章 地动山摇(三) 头顶的日轮炙热如火,无论是稳坐钓鱼台的帝后、萧云翊,亦或者其他百官,都在静候着某条预料中的大鱼上钩,而乍然经历了恐慌的百姓们发现刚才只是一场虚惊,于是逐渐消停下来,刚才义愤填膺恨不得拿着刀子冲过去把叛国贼千刀万剐的热血激情,被一大盆冰水浇下来,降温一大半,纷纷犹疑议论。贼人杀不杀暂且不那么重要了,先确保自己的小命再说。 “这天地异相如此诡异,难道是某种不祥的征兆?我听我姥爷说,每当六月飞雪就是有大冤案,这天雷地震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呵?冤案,都证据确凿成这样了,冤个屁。我看恰恰相反,乃是他体内妖邪作祟,临死了还要拖我们一起下地狱!” “那这夏侯轻如此凶邪,还杀不杀?若是再引来一次地动可怎得了?刚才我差点儿被人踩死,可吓死个人。” “喂,你说,陛下跟娘娘都要下令处死了,突然来了这一场,难不成连真龙之气也镇不住他?还是说咱们想错了,是老天爷不想让他……” “嘘!闭嘴,胡说什么要死啊你!咱们先等着瞧瞧吧,兴许就是个巧合!再敢乱说一个字,我回家先打死你。” 就像是等待一支随时会来的箭,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它下一瞬就至一箭穿过脑袋,然而久等仍是不来心焦如焚。 等了足有一炷香时间,待到龙城卫们弯着腰弓着背,兵荒马乱地将那些蛇虫鼠蚁全部清理完,仍未钓到想象中的那条鱼。眼看着百姓们重新躁动起来,曹后沉下脸孔冷笑一声:“与本宫玩这种招数,班门弄斧!你不出来是吧,那本宫就把人杀给你看,看这主动权到底在谁手中!” “陛下,这时辰不早了,闹剧也该结束了您说,是吗?” 天择帝握拳重重咳嗽几声,这漫长的等待眼看着让他疲惫至极,摆摆手道:“朕身有不适,便交由皇后代朕处置吧。” “好!案犯夏侯轻乃邪神降世,邪魔附体,犯下如此大罪,竟还敢挑动天地异相为祸人间,今日幸有陛下金龙坐镇,天子之气克制邪祟。今若不杀,大越亡矣!来人!将那夏侯轻架上火台,将这邪祟烧死成灰,彻底灭绝!” “是!”龙城卫听令,开始架设火台,成捆的木柴往上堆去,在正中央竖起一根一丈高的木棍来,铁锁已备好,就等着人上酒席。 今时今日,亲手将宿敌架上了高台,萧云翊一时间肺腑之内翻滚搅动,不知为何竟有些感慨:“世子,还记得你我之间的第一次较量吗?彼时你出入皇宫,我乃落魄皇子,而你是南平王府唯一嫡子,所有皇兄弟都簇拥在你身侧,对你比对我这亲兄弟还好,只为争夺你这最大助力。” 冰冷的铁链捆缚住他的手脚,一圈又一圈,夏侯轻无力地垂下头颅,孱弱笑道:“若是如今,情势便截然不同了,殿下的诸位兄弟怕是碰上在下躲还来不及。殿下说这些是为在下送行吗?那便领了殿下的好意。” 第773章 地动山摇(四) 萧云翊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顿了一下继续低声说下去:“当时我冷眼旁观,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羡慕你,明明冷着个脸话都不说两句,却被一群皇兄弟围绕捧着笑脸,若换我去做藩王世子,换你来做这大越皇子,该是多好。但我又嫉妒,凭什么我明明拥有这天底下最尊贵的血统,过的却像一条狗,看着你眼跟前耀武扬威。” 那缕血挂在夏侯轻的嘴角逐渐干涸,让他连说话也愈发艰难:“殿下想多了,当时我亦年少,天生喜静,初入皇宫并不知该寒暄些什么,只好闭口不言。” “我知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根本谁都不想搭理,恨不得离得远远地,跑旁边儿自个儿晒太阳去,所以后来三皇兄提议马球比赛的时候,你眉头就皱了起来,可三皇兄执意要比,还把父皇拉过来观战,父皇问你要跟何人一队,没想到你回头看了一圈竟然指了角落里的我。更没想到你我竟然配合如此默契,配合着夺得了头名,将其他兄弟死死摁在了下面,惊了所有人一大跳,夺得了父皇用来作彩头的随身玉佩。那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入父皇的眼。最最没想到的是,我兴高采烈拿了那玉佩没几天,就遭遇了其他兄弟们近乎疯狂的报复。” “殿下可是责怪我无心之举,打搅了殿下多年以来的韬光养晦?” 萧云翊摇摇头,笑得很淡:“不,我并不怪你,相反我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或许我直到现在还是那个只知道躲在壳里保命的缩头乌龟。其实,球赛刚开始时我也并没想太出风头,一个人低头低惯了连偶尔抬抬头都觉得不自在,可你光芒如此之盛,不知怎的心里就点了一团火,让我发了疯,你击中一个球,我偏要比你多中一个,以证明我不屈于你的光环。那腔热望因你而来,进而逼着我在遭遇齐妃陷害后割断脐带,来到了母后身边。可以说,正是因为你的存在才造就了现在的我。那场马球同世子打得十分痛快。” 这一番心理剖析,萧云翊隐藏在心底三千多个日夜,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没想到今日宣之于口,竟然觉得甚是痛快,像是狠狠地吐出一口气来。 过去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时隔多年再提,恍然如镜花水月,啼笑皆非,夏侯轻笑道:“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在下忆起了,那场球,的确痛快。不谢。” 绳索已扣紧,柴堆架好,一桶桶的热油快速地浸没了柴堆,萧云翊接过属下递上的火把,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沉默地倒映着夏侯轻的孱弱的肉身,道:“今生已断,本王便期待着若有机会,来生与世子再战一回,届时你我互为敌手一分高下。” “点火——” 火舌如蛇信顷刻间点燃了木柴,朝着夏侯轻的脚下游了过去,跃跃欲试舔上他的袍摆。所有人就瞪大了眼睛,凑着鼻尖,兴奋地屏着息拍着手等着一具活生生的肉体在他们眼前烧成骨架,发出皮肉跟柴火烧成灰的焦臭味,仿若灵魂都得到了熨帖。 曹后用力攥紧天择帝的手臂,几乎将隔着龙袍将他的手臂掐烂,她一生至恨终于将在此刻全部消散。这激动险些将她眼底激出泪来。 哈哈哈,这次火台乃她亲自命人搭设,你那些金蝉脱壳的鬼把戏别再想有兴风作浪的机会。 烧!烧!烧! 烧!烧!烧!全烧个痛快! 就在那大火即将将夏侯轻吞没的刹那,忽然,一声尖细的呐喊隔着人山人海刺破了脑袋。 “陛下!不好了,刚才地动之时,香取山那里突然山石四溅,尘土漫天,待到平静之后,香取山那尊镇山的大佛身上忽现几个斗大的血字!” 天择帝脱口而出:“上书何字?” “太子归来——” 第774章 太子归来(一) 一声太子归来,立马惊起无限震颤。 “嚯!太子?本朝可没有太子,那这所谓的太子只能是前朝那个不能说的大疯子了?” “可大家都不是都说,这夏侯世子身上就附着那疯太子的鬼魂?怎么又归来了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正在众人惊异时,紧接着又是一匹马迅雷般疾驰而来,大喊道:“报——护国寺刚才地动之后,殿前莲花一瞬凋零,从池底露出一块佛头石来,石头背面书着四个字:浴火将出。” 正在近距离旁观着这场烈火的萧云翊,手中执着还未熄灭的火仗瞬间错愕,而后瞬间醒悟过来,可还未容他说些什么,源源不断的“报——”争抢着从四面八方鱼贯而来,狠狠冲击着百姓们脆弱的头脑。 “报——陛下!太庙那里出事了!高祖皇帝的画像无风自燃!” “报——蓬莱池那一池的鱼全都死了!” “报——” 这一声声不断歇的“报”如一颗颗火雷在百姓间引爆,曹后起初还想命人不惜一切代价平息慌乱,可是仍然疾驰而来的马蹄,将她提前暗埋在百姓里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天哪!天哪!一场地动引来如此多不详之征,这分明是天降预示,警告我们要是人真的烧死了,那疯太子脱离了肉身禁锢,怕是更加为所欲为!万一真是这样那可不得了!不能烧!不能烧!” “对,不能烧!不能烧!” “留他一命!” “快留他一命!” 眼看着百姓的尖叫声越来越响,竟争前恐后失控地朝着火台冲了过去,连拔了剑的侍卫都难以招架,眼看着局面即将失控,天择帝迫不得已,当机立断起身令道:“来人灭火!把人给朕架出来!若是烧死了,为你们是命!云翊你在干什么?朕说的就是你!” 手中火仗纵使万般不甘,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成千上万的如雷声势,压得他不得不压下心头万千的愤意,咬着后槽牙,挥动虬满青筋的手,朝着手下下令道:“没听到父皇的话吗?把人给我拖出来!我要活的!” “是!”这些刚刚费了大劲儿搭台扛柴浇油放火的人,现在又兵荒马乱一窝蜂地跑过去冒着被烧死的危险灭火救人,一个个铠甲焦灰一身狼狈,烫伤了好几个才好容易将铁锁解开,将夏侯轻拖了出来。火苗已吞到他脚边袍摆正往上窜,哗啦一盆凉水慌不择路地泼过去,像救自己亲老子一样急切。 萧云翊冷着脸蹙眉俯视:“人怎么样?” 副使伸出二指探鼻息:“还有一口气。” 萧云翊爆着青筋的手背险些血管炸开,他用力甩开手,面无表情地回头朝着天择帝躬身道:“回禀父皇,夏侯轻尚无性命之虞。” 天择帝长出一口气,坐了回去:“那就好,那就好。”短短两句话已让他疲惫至极,他回头望向曹后:“皇后,现在这如何是好?还是你拿个主意吧。” 杀是现在不能杀的,否则这躁起的民意势必压不下去。背后之人既然暗中布置了这么多花招,想必一旦夏侯轻毙命,之后会有更多的动作层出不穷,那么届时一旦爆发,谁下令杀夏侯轻,谁便是百姓的敌人。 她安排刺向夏侯轻的刀,没想到反过来又一样的招式刺回了她身上。那个指点了这一切的人,到底是谁?宁姝?难道她没有死?这不可能!她亲眼见着她的尸首躺在她眼皮底下,然后交代云翊处理了那具烂尸。可如果除了她,还会有谁?! 除非—— 萧云翊望着再度逃过一死的夏侯轻脸孔无比阴鸷,还未盘算出下一步棋该如何走下去,忽觉眼皮一跳,就见母后那双冷冷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第775章 天子归来(二) 萧云翊下意识开了口狡辩:“母后——” 还未等他一句话说完,就见一道枯瘦清癯的身影拨开人群,自茫茫人海中走来,一道明黄色的卷轴高举过头顶,像捧着大越的江山。 人群里很快有人认出来:“是谈相爷!” “真的是哎,是我们的谈青天!快让开,让开!” 人群自动分开,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谈世渊?”曹后的眼睛暂时放过了萧云翊,敌意地锁向谈世渊,揣测这突然冒出的老匹夫又有什么新戏要唱。 天择帝先发了话,冷着脸道:“谈爱卿,朕记着你近些时日在山中修行,突然下山所为何事?若是不甚要紧,那便回宫再说吧?” 谈世渊并未退让,反而不屈不惧放声道:“启禀陛下,微臣要禀报之事并非小事,而是事关国家社稷江山迭代的大事!如陛下所知,微臣自知犯下大错后便堕入空门,静思己过,于佛前忏悔,本不该再踏入红尘半步,然而刚才地动之时,微臣正跪在高祖皇帝像前思过,骤然地动,微臣惊慌不已,唯恐高祖金像震碎,遂立刻唤人前来护驾。然,还未触及金像,忽见震动之际一明黄色卷轴自高祖袖中落下,正落在微臣的脚边,微臣惶恐至极,不敢有丝毫怠慢,特快马加鞭一路下山赶来面见陛下!请陛下过目!” 曹后睨着那张卷轴,如同看着一粒明知会炸的火雷,怒道:“开什么玩笑!高祖金像乃是纯金所塑,内里实心,怎么可能会平白落下什么卷轴来,简直荒谬!” 谈世渊苦苦道:“娘娘所想亦是微臣所思,正因微臣明白,所以才更觉得诚惶诚恐惴惴不安。当那卷轴落下之时,微臣立刻求证在场所有人,是否是微臣年老眼花或者神思混沌,中了障眼法。可是在场十数人,人人皆可作证,微臣并未看错。陛下、娘娘,请您过目!” “谈爱卿你——” 哗的一声,萧云翊提步飞身而去,未给来得及触及那黄绢一块角落,那张卷轴已向着所有人打开,上面一个个刺目的朱砂字连成一片,顷刻间引起震撼如海。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然至天择日月混沌,紫薇暗淡,再不拨乱江山亟怠。朕于沧溟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亲降凡来,点拨汝等,皇长子轻,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可承江山。谨告天地,补偏救弊,再绵百载。”谈世渊朗声念出,一字一字振得人耳嗡鸣,一时间谁人也反应不过来。 轩然大波如潮而至。皇家最丑陋的一块遮羞布就这么大喇喇的,被当着无数人的面揭了下来。 天择帝甫一亲闻,便震得龙颜色变,霍然起身,曹后面色铁青一片,缀着珠宝的的金甲啪的折碎。 百姓们都懵了:“什么皇长子轻?咱们陛下的皇子里最年长的不过是三皇子萧云焱,哪里来的皇长子啊?这诏书里写的什么玩意儿?” “谁说没有皇长子,二十二年前陛下苦于无嗣,太子悬空,当今皇后与彼时最受宠的姜妃娘娘前后怀上龙胎,陛下一时难以抉择,于是金口玉言,无论哪位娘娘先诞下龙子,便封为太子,继承咱大越的万里江山。谁料到后来意外频发,两位龙子竟然一位都没保住,于是那太子之位便悬空到了今天。这诏书啥意思?当年的皇长子根本没死呗!” “没死的话,那又是谁?” “笨啊!你怎么还没听明白,日月混沌,紫薇星暗,补偏救弊,再绵百载!皇长子轻,说的就是刚才差点差点被烧死的南平王世子夏侯轻啊!” “哈???我滴个,我滴个……天爷啊!!!” 第776章 太子归来(三) 眼看着各种揣测层见叠出,曹后再忍不下去,愤而拂袖,起身冷然道:“什么皇长子?!本宫的皇长子还未诞下便已不幸为奸人所害,回归天冥。现在还葬在皇陵之中,此事人尽皆知,从何而来另一个皇长子,简直荒诞可笑,无稽至极!谈相,陛下与本宫看在你过去多年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分忧的份上,这才给你几分薄面,若是你还在这里散播此等荒悖谣言,别怪本宫对你不客气!” “娘娘,微臣所诵字字皆为诏书上所书,无一字是微臣夸张编造,若是娘娘不信,可亲自过目!” “诏书?皇家御笔,金印加盖才可称为诏书,此等来路不明之物,分明乃汝编造!说!谈世渊你今日之行到底意欲何为!还是你早就与这妖人同伙,想要败坏我萧家江山!”曹后字字如锤,恶狠狠地砸向谈世渊,恨不得将这老匹夫立刻拖出去撕扯了,“谈世渊,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及时认错,本宫与陛下还可再网开一面,否则别怪本宫不念旧情了!” 面对着杀气腾腾无形中围聚而来的龙城卫们,谈世渊丝毫不惧:“陛下、娘娘以及在场所有的百姓们,老臣敢以性命担保,这份诏书上所言没有一字乃老臣编造,如若不信,可有一最简之法法验证——滴水认亲!若是证实了,陛下与夏侯轻的血液可以相融,那么一切真相即可大白!” 谈世渊一句话,如同一个盖地的巴掌狠狠扇了过来,扇得帝后顷刻间蒙了过去,萧云翊脸色骤变,虎口死死按在剑柄上,眼如剑刃,满是杀气,竭尽全力克制再克制。 曹后惨遭将军,心头怒火如火山爆发,怒不可遏,咬牙道:“谈世渊,你居心何在!此等荒谬之言如何说得出口?一来,这夏侯轻天下皆知为南平王府唯一嫡子,一出生便向朝廷请封世子,你今日竟说他是陛下的龙子,还要陛下当着百姓的面听从你的指挥滴血验亲,你究竟将陛下的尊崇置于何地?简直可恶至极!二来,陛下近日身体抱恙,缠绵病榻,本宫恨不得将陛下劝至行宫修养,无奈陛下实在放不下朝政与百姓,屡次否决,现如今每日汤药勉强将养着,处理朝政都是强撑,本宫日日伴驾心痛不已。陛下乃朝廷之根本,若是陛下有碍,你以为这天下能太平到几时?如今你想着为陛下分忧,还想逼着陛下损伤龙体,谈世渊啊谈世渊,你简直其心可诛!来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老贼给本宫拿下!” 萧云翊得令,立刻冷着脸孔奔赴而上,布满刀伤剑茧的手掌轻轻一挥,数十侍卫便蜂拥而上。 遭到侍卫禁锢,手中的黄绢被劈掌夺走,在被捂住嘴巴前,谈世渊大声嚷道:“娘娘此言差矣!滴血验亲只需一滴龙血即可验明,又岂会伤及陛下根本?若是不验,才会让百姓们心中始终狐疑,难道陛下跟娘娘是在怕什么吗!娘娘,您抬头看看,这么多百姓的眼睛都在看着您呢,您到底在怕什么!” “住口!本宫跟陛下有何可惧!本宫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你还在这危言耸听,迷惑百姓!鸩杀!给本宫将这老匹夫鸩杀!” 第777章 太子归来(四) 曹后勃然大怒之际,萧云翊敏锐地皱了下眉,而后朝着身后的副将使了个眼色,副将心领神会,立刻点头悄悄退出了午门。 午门上亲眼见证曹后要鸩杀谈世渊,百姓们刹那间鸦雀无声,就听一道稚嫩的童声忽然在人群里脆生生响起。 “我是汉江府的遗孤,当年我们那里大旱,我爹娘都死了,要不是谈相爷,我们那里都要死光,谈相爷是我的恩人呐,求求皇后娘娘不要杀他。” 一石激起千层浪,谈世渊过往的功绩迅速被百姓们念起,曾经的那些被平复的苦痛冤屈以及受过的恩惠,一幕幕往事如书页般浮现眼前,让人红了眼酸了心。 第一个噗通跪下:“谈相爷不能死啊!” “对!谈相爷他是个好人,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实事好事,求陛下娘娘网开一面,饶谈相爷一命吧!” “恳请陛下!恳请娘娘!” 几万百姓如潮水般纷纷弯腰屈膝,跪成了一片。琴心、少原他们发完话以后迅速低头,也跪在地上,被人群淹没其中。 望着眼前齐刷刷下跪的人群,听着耳边这山呼海啸的恳求声,曹后被民意裹挟着硬生生架在半空中,不久前被迫亲自下令处死嫡亲兄长的羞辱再次回到眼前,滔天的怒意令她手指都颤抖起来。 “好!”齿缝里那些咬牙切齿的字眼一个字一个字,伴随着冷笑逼出,“真是好极了!” 而与此同时,距离午门十里外的一条偏僻小巷里,远远地看见宁姝跟徽墨压低着身子,纵着马在巷口集合,身后几十名侍卫,马蹄上裹着棉花紧随其后,其余数百人分批次按照计划从别的方向向午门疾驰汇合。 宁姝道:“事情都完成了?有没有人受伤?” 徽墨骄傲地笑起来:“那是!也不看看咱们王府的兄弟们什么身手,这些事情还不都是小菜一碟,放心吧。” 宁姝点点头:“辛苦各位兄弟了。接下来就是午门一战,谈相现在在那儿等着我们呢。萧云翊知道我还活着的消息,他也知道我一定会赶过去。所以必定会派人截杀,这一路势必凶险异常,随时遭遇截杀,我们必须快!再快一点!” “嗯,没问题!”徽墨眨眨眼睛,手中马鞭高高挥起,少年意气风发,势不可挡。 宁姝亦笑起来,忽然间她眼皮一跳,一种本能的预感让她侧过身去,就见一道森寒箭光自虚空中飞射而来,与她擦肩而过。 她眸色一厉,望见巷尾那一排排早就潜伏好的士兵,她从马腹边抽出一把事先备好的剑,朝着徽墨俏皮笑道:“你看,说曹操曹操这就到了,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此行有我们可能赢也有可能输得血本无归,我心里亦是没有丝毫保证,若是一去不归,你怕是不怕?” 徽墨亦是拔剑而出,抡出一道剑花,便将打头阵冲过来的士兵一剑抹断了脖子,飞溅的血花正洒在他手背上,他浑不在意的歪过头挠挠耳朵道:“什么?怕?哈哈哈哈,人生在世不就活个痛快,若是不去不归那就一去不归!而现在,老子先来杀个痛快!” 第778章 太子归来(五) 因着午门审判的大事儿,百姓们除了惯常做工养家的,但凡得一点儿空的都聚到午门周围瞧热闹去了。这条长长的巷道里竟是听不到半点人声,只有刀剑相撞、摩擦,最终割断脖子、刺穿胸膛的声响。 徽墨眼含热泪,将一名死去兄弟的双目阖上,反手一剑刺穿了敌人的胸膛。人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又一个紧接着一个地顶替冲上。他们从一条巷子,杀到另一条巷子,这漫漫十里路,竟是步步血铺就。十里、八里、三里……死去的兄弟越来越多,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宁姝早已泪流满面,却不得不强迫自己硬下心肠,往前冲,再往前冲,否则功亏一篑,今日所有的牺牲就都成了白费。 跨下的汗血宝马在机敏地躲过数次黑手后,还是被斩断双蹄,宁姝从马上重重跌下,手臂接地,擦出半身血痕,颊边也染出一道红。 徽墨回首唤道:“宁大小姐!” 宁姝浑不在意地从地上爬起,躲开剑刃,一鞭子卷过对方手中的剑,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没事。” 现在所有人都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徽墨咬牙应敌道:“只差最后两里路,宁大小姐,你把我的马拉走,这里我们来牵制住,你快走啊!” “可是你们——” “放心,死不了。我徽墨用性命同你保证,下次一定活着见你。没时间再废话了,快走啊!求你!世子爷他在等你!” 徽墨吹了声口哨,那匹跟随了他多年的老马激灵地跑到了宁姝身边,弯下了马首。最后望了兄弟们一眼,宁姝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决绝地跃上马背:“驾!”再不回头,眼泪抛在风中。 徽墨笑了笑,率领最后几十名兄弟将护在她身后,用肉身将路彻底封死,鲜血如花,将碧空染红。 短短两里路,从未如此漫长,好像人生被撕成了无数块,而每一块又被无限拉长,似乎这么段路永远走不到头。前方逐渐听到鼎沸人声,宁姝自马背上跃下,披上黑色斗篷将自己的脸遮得密不透风,弯下腰学着老妪的步态,躲避耳目疾步前行,每一步都好似踏在刀刃上,踩在夏侯轻那根脆弱如丝线的命弦。 心脏发了疯似的剧烈跳动着,只差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知道快了,快了,心里不断默数着,只差两道弯即将抵达午门! 还未等她激动起来,一道森寒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转弯处,拦在了面前,亦穿着斗篷。那人冷着面孔,用那双寒冷的眼睛无情地凝视着她。 “想过去?没那么容易。” 宁姝咯噔一声,一颗心跌进了深渊。 近在咫尺仿佛被分割成两个世界,午门上,鼎沸的人声达到了高峰,万民请愿将曹后彻底激怒。第一次,第二次,短短时间内竟被这样相似的小花招打了两次耳光,曹后怒不可遏。然而民意既起,无法平息。 曹后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她勾起嘴角忽然笑了起来,朝着萧云翊睨了一眼。萧云翊心领神会,抬起头朝着某个方向轻轻挥了下手。 下面的事,在场百姓谁也没有预料到。 一根飞箭瞄准陛下离弦而出,曹后拼死护驾。午门上乱成一团,萧云翊举兵呐喊:“罪臣谈世渊勾结外贼,伙同叛臣夏侯轻意欲行刺陛下!来人!将他同他的同伙,斩立决!” 第779章 太子归来(六) “慢!” 一声娇叱在午门的一角响起,再次打乱了即将画上句点的节奏。曹后烦腻至极,眼中是按捺不住的杀意。 萧云翊心里咯噔一声回头,却不是熟悉的那一个。他狐疑的眯起眼睛,望着自远处走来,那个着粉色宫装娇俏稚嫩的少女:“小十三?”手中已拔出剑鞘一寸的银光不动声色地回归原处。 马靴上的铜扣碰撞,哐哐作响,他冷着脸孔走过去朝着少女严肃斥道:“此处是午门,父皇母后处理国家要务的之处,百姓们都看着呢,可不是你玩闹的地方,还不快回去!” 萧长平却不以为意,故意朝他努努嘴,歪着头翻白眼道:“皇兄,你怎么这么凶,可吓死个人了。正是知道父皇母后有事关国家的要事要处理,长平才敢斗胆过来打搅啊。”她踮起脚尖,朗声道,“父皇、母后!你们快看,我今天在外面溜达的时候抓到了谁!她才是宫里最大的悬案!父皇母后一定要重重奖赏儿臣啊,嘻嘻嘻儿臣可是为朝廷立了一大功!” 她笑嘻嘻地从身后马车里拉出一个人,萧云翊本能觉得不好,然而来不及制止,萧长平已经快刀斩乱麻地伸出手,在萧云翊骤然色变的瞳孔里,一下子扯掉了那人头上遮住的黑色斗篷。 一张苍白小巧的脸就那么如魅女般冲击进众人的眼。依然是美的,身上还溅着不均与的血,如一朵开到荼蘼震人心魄的石榴花,可你仔细看她,却比从前更加坚毅,似乎挨过千难万苦将肉身炼作了一块金刚石,任尔狂风骤雨,再不会被轻易砸碎。 前排百姓登时骇得往后连退三步,一片哗然:“宁……宁……宁姝?这不是宁家那个天降灾星的大小姐宁姝吗?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我亲眼瞧见前些日子国公府门口白花都挂上了啊!” “不,不是说夏侯世子发疯,一并将她刺死了吗?前些日子到处张贴的公文都是这么写的啊,陛下怜她可怜见,还钦赐了一块墓地给国公府,尸首都葬进去了,怎,怎么还活着啊!” “天哪!天哪!这才是真正的死而复生!!!” …… 萧云翊死死地盯着宁姝不动,一个个低沉的字眼像是从深渊里抠出来,每一个字都沾着无形的鲜血:“你为了救他,所以要亲手送我去死?” 听到他的声音,宁姝静静抬眸,却不看他,而是迈出一步看向帝后,看向百姓,看向全世界,最后与曹后那双噬人的眼平静相接。 被那个眼神激到,曹后的手腕在一瞬间剧烈地颤了几颤,她愤怒地望向萧云翊,眼里是足以压垮一个人的质问,压得萧云翊弯下了膝盖噗通砸在了地上:“儿臣办事不利,请母后,降罪。” 曹后的嘴角抽了抽,突然仰起头大笑起来:“我儿快起!怎是你办事不利?那宁家女乃本宫与陛下亲眼所见,枉死无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分明不是宁姝!而是为妖女假扮!说!你究竟何人,今日混到午门到底意欲何为?!” 第780章 小女使诈(一) 望着曹后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宁姝顷刻间已明了她的意图,她会意一笑,弯下膝盖盈盈一拜:“娘娘英明,小女的确当时断气了不错,陛下与娘娘怜悯小女,特意赐下厚葬,小女于九幽之内亦感激不尽。只是当小女魂入黄正在泉奈何桥上排队等孟婆汤时,发生了一件异事——” “一尊黑金神者突然出现在我头顶之上,将我带入一间无隅之殿,殿中黑面铜眼,头戴金冠手持簿册的擎天阎罗就坐在殿中等我。我不过一介小鬼,一见到他,便骇得浑身打颤,求问我所犯何罪,请他网开一面。他却十分慈悲,命我起身,将手中簿册遥遥地扔到我面前。他说:原本我阳寿已尽,的确该魂归地府。不过现下尘世间有一件要事未竟,必须要派一个人去处理完毕。他老人家在簿册里随手一翻,发现小女虽不慎聪慧,倒也不算太过愚笨,稍加点拨也还有三两用处,于是金指一点便点中小女来完成这个任务。但小女一听吓着了啊,我那肉身已损,若是乍然返阳,不是要被当做妖魔鬼怪处置了吗?说不定才还阳,很快又死一遭,那可是活受罪,不行不行怎么能行!” 宁姝讲得活灵活现,表情更是真挚跌宕,不相干的听众们不由被唬得一惊一乍。唯有半死不活的夏侯轻,在嗡嗡的耳鸣声中突然捕获那道极其熟悉的,柔软又坚定的声音,微微弯起了宠溺的嘴角。 宁姝远远地看不清他,可却望见他身影的一刹那,心有灵犀般笑了出来,继续这场各怀鬼胎的大戏:“阎罗王说不怕,我赐你一宝,待你重回人间,若有人疑心于你,便将此宝拿出来,可除人间所有阴邪。” 宁姝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尊小小佛塔,纯金雕塑,中间是水晶琉璃,通身不见佛却让人心魂荡然,只觉满身污秽,欲垂首忏悔思一世之过。而水晶琉璃中间,摆放着一粒古朴白石,黯淡无光,却让无数人见到的刹那膝盖就软了下来,砸在地上。 “佛……佛骨舍利?”赵彬一愣,脱口而出。 宁姝回眸,浅浅笑道:“正是。这一枚便是佛祖圆寂后分散到四处的八颗舍利中,寻遍山河也不得踪迹的第八颗。” 她将那佛塔收回衣内,又继续讲下去。 “我又问了,那请问阎罗殿下派我回人间到底有何要事啊?阎罗王长叹一声,从虚空中抓出另一本簿册来,飞到我手中,说:盖因人间皇族将倾,若是不及时插手,此朝断送在即,届时人间大乱,生灵涂炭,又要平添多少无辜冤魂,多到我这小小地府都挤不下,堪比当年长平之战,那才是真正的要坏事。本座特为你重塑一具鲜活肉身,祝你还阳,与家人团聚,并将真相大白天下。小女虽然心中胆怯,但想着父母胞弟尚在人间,实在是割舍不下,这才一咬牙一跺脚,接受了阎罗王的条件,实在是逼不得已才回来淌这趟浑水啊。哎……” 第781章 小女使诈(二) “呵,阎罗?地府?死而复生?编的好一派鬼话连篇!本宫算是看清了,今日这一出又一出,全是你们布下的局!天大的胆子啊!竟然意图将陛下,将整个皇家操控于鼓掌之中,你这妖女,罪该万死!!!” 刷的一下,无数支利箭齐齐瞄准了她心口的方向,只待曹后一声令下,立刻当场将她射成一个全身血窟窿的大筛子。 暴露在那么多利箭射程范围之内,周围的百姓纷纷骇得脸白心颤,忙不迭连滚带爬地躲得远远的,想要保命要紧。更有一些吓得腿都软了,膝盖噗通跪在地上,被旁边的同伴连拉带扯地拖走。 “死”这一个字,剥去了所有掩饰,就那么大喇喇地贴在了宁姝的额头上。夏侯轻心口一紧,勉力提起一口气,含着血大喝一声:“姝儿!” 短短两个字,后面无数未竟之言,想脱口又收回。和着那滚烫的血,一起遥遥地撞进她的耳朵里,淌到她的心口上。 宁姝哪里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又舍不得说些什么,望着他笑了笑,俏皮地眨眨眼:“哎,我在这儿呢。”听到没有?我在这儿呢。你别担心,死不死的,姑奶奶从来不怕。要是真死了,那就死了呗,反正姑奶奶今天就是来同你死在一处的。 一个自以为是,一个自作聪明,刚好配在一块儿了,多有缘啊。 她就那么在无数吃人的目光里,无数见血封喉的寒芒里,乐不可支地笑了出来,笑得萧长平一口心揪成了一团,裙角都被攥烂;笑得萧云翊面色如铁,手背青筋炸开;笑得旁观的百官与百姓们背后阴测测,一身冷汗;笑得曹后怒不可遏,杀意毕现。 待笑欢实了,她才缓缓收了眼角笑出的泪花,混不吝道:“小女是真是假,是死是活,是谎言还是真实,这些都没什么要紧的,反正小女都死过一回的人了,再死一次也不过熟能生巧。皇后娘娘难道不想听听阎王爷到底告诉我什么了吗?万一,那真的是能影响我朝国运的天大秘密呢?例如——跟二十五年前那位只手遮天,为万民唾弃的小周后有关?” 从她今日出现开始,一个又一个莫测的词语从嘴里吐出来,每一个都能震昏人的脑袋。 宁姝字字如锥,连珠成炮一长串地吐出,一丝余地不留,毫不客气地将那些他们最想隐藏的秘密大喇喇地公诸于众,扯掉他们最后一块遮羞布:“皇后娘娘如此勃然大怒,难道是忧心百姓们知晓,当年小周后之死的秘密,根本是一场天大的阴谋!就如同那味最邪恶不堪的继承到您手里的剧毒梅花吻一样!” 一阵阵倒抽气声争先恐后地从百姓们口中吐出,吓煞了所有人,又激起了无数隐秘的热望。那热望太浓,如同添了油的干柴,引线已经点燃,怎么扑都于事无补。整个大越朝谁人不惧梅花剧毒,那可是杀人于无形,带了无数恐慌的天底下第一可怕之物,传闻中就连先帝爷都死于此毒,让人闻风丧胆,可刚才那宁家丫头说什么?那种可怕的东西,竟然就在当朝皇后手中,这这这,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消息更让人胆寒?! 第782章 往事重现(一) 曹后的声音像撕裂一般,怒道:“妖女!你在胡说什么?!什么佛骨舍利,什么死而复生,全都是妖言惑众的诡计!本宫到现在还不杀你是本宫仁慈,你若再危言耸听下去,本宫不介意让你即刻,血祭午门!” 宁姝寸步不让,立刻针锋而上,声音又疾又稳,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危言耸听?娘娘如此失态,难道不正是因为被小女戳穿了心底的隐秘吗?二十二年前,您与当时的姜妃同日生产,您的皇儿一出生便是死胎,姜妃的孩子明明健康,却因为担忧您报复,不得已送出宫外逃命。可还是遭到您的截杀,那宫女临死前遇到一个人,这意外才保住了皇长子的性命。那个人,正是我的母亲!所以这些年您才会对我母亲,对我记恨在心,开启了您漫长多年的报复!” 随着宁姝干脆利落的话音,和馨郡主在宁德远的搀扶下自人群中缓慢地走出,站到宁姝身后。宁姝深深地望着他们,热泪盈眶。 和馨郡主微笑着将她脸上的泪拭去,安抚地摇了摇头,用平生最大的最为坚定的声音大声道:“没错,臣妇可为此事以性命作证,臣妇身边几个随行的老人亦是亲眼所见!” 人群中爆出一阵短暂的倒抽气声。 最厌恶的往事被强行提起,曹后眼睛已隐隐发红,她压着一口气眯着眼睛冷笑起来:“笑话!你们一家自是沆瀣一气,你作证?简直可笑至极!分明是替她一起撒谎!本宫算是看明白了,你整个国公府都是逆贼!” 被打成一窝逆贼,宁姝并未动怒,反而更加淡然,她用那双剔透似水晶的眼睛,冷冷地睥睨面前毕现的丑态:“既然娘娘不认我母亲这个证人。那小女只好继续说下去了。我想想,下一桩就该轮到二十五年前了,当年,长公主萧明雪因一己私利与娘娘勾结,一起毒害了当时的太子萧明楼,令他发疯发狂,小周后不得不在大义灭亲后自焚而亡,而在她自焚前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不正是皇后娘娘您吗?您以为当年见证的人都灭了口,这世上再无人知晓,可偏偏就是留下了一个啊。” 曹后眼角蓦地抽动了一下,但很快隐匿过去,扬着下巴朗声讥笑道:“谁?!根本没有发生的事,你想编造出什么牛鬼蛇神来蒙蔽百姓?本宫告诉你,那不能够!那些人全是你的同伙!” 宁姝勾唇隐秘一笑道:“这个人,您待会儿就知道了。” 曹后却以为她心虚,故作神秘。是了,当年的事她做得那般隐秘,每一个见到她入凤凰台的人,都被她兄长送去了地府,每一具尸体都仔细清点查看过,她曹文毓想做的事,从来不可能有疏漏!心里的堵一下子清扫了大半,于是她大声嗤笑起来,朝着天择帝义正言辞道:“陛下,您听到了吗?你我的慷慨仁慈,却被她当做了惑乱江山的可趁之机。现在,这妖女编不下去了,她那套把戏彻底结束了,阴谋也走到了尽头。陛下,请您下令吧。杀了她!平了这个阴谋里参与的所有人,包括国公府!用您的金口玉言,让这场荒唐的闹剧彻底结束!” 天择帝懦弱地点点头:“好,朕,咳咳,朕听皇后的……”他话说到一半,忽然用力地咳了起来,咳得脸色青紫。 曹后见状,眉心一蹙,下意识住了嘴上前将他搀稳:“陛下,您怎么了,可是被气伤了身?您是九五之尊,可万不得为这些腌臜东西,气坏了龙体啊?采颦,你傻了不成,快把温茶给本宫端过来!” 她一边给仍在剧烈咳嗽的天择帝顺气,一边接过茶盏吹了吹,小心地送到天择帝唇边喂了下去。 天择靠在曹后身侧连饮了几口茶,这才缓慢地平复过来,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他长出一口气,握住曹后的手背道:“朕好多了……着实让皇后忧心了,若是朕离了你,该如何是好啊?” 曹后笑了笑,暂把其他搁置一边,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将这出龙凤呈祥表演得尽善尽美,情真意切:“陛下说什么傻话,臣妾与陛下乃是一体,臣妾若是不关心您,又该关系谁呢?” 天择帝拍了拍她的手背,露出个温和的笑来:“是是是,皇后说的是,你我可是结发的夫妻啊。” 曹后亦回以得体笑容,然而心里蓦地生出一出古怪的感觉来,还未等她想明白这感觉自何处来,眼前忽然一片血红,某种粘稠滚烫的液体猛地从天择帝喉头挤出,模糊了她的视线,脏了她整张脸。 周围是一片哗然,前一刻还与她温存的声音,下一瞬用天底下最惊惶的嘶吼,在她耳边炸裂。 “皇……后,你,因,何,害,朕——!” 第783章 往事重现(二) 一道刺耳的嗡鸣贯穿整片识海,那一瞬间曹后什么都听不到了,只隔着那层血污呆呆地望着天择帝在她面前后仰,张着嘴巴,用天底下最憎恶的语气朝着她翕合着。 那几个字她甚至没听清楚,或者说就算听清楚了一时也无法反应过来。脸上的血沫缓慢往下滑落,在百姓们惊恐的哗然声里,她怔怔道:“陛下,你在说什么?臣妾,臣妾没有……” “来人!皇后刺杀皇上!快来人护驾!!!”天择帝靠在赵彬身上,被搀扶着急促向后退去,离皇后远点再远点。萧云翊的双脚被冻住,手中的剑啪嗒落在地上,面对眼前这一幕不知该何去何从。 天择帝捂着胸口嘴角不断涌出新的血沫来,双目赤红地怒指着她,声音都连接不上:“茶……那茶里,有毒……皇后,你好狠的心,为何要,谋害朕……” “陛下!您醒醒!太医!侍卫!快传太医啊!!!” 曹后下意识回头望了那杯打翻在地的茶,又抬头望了望最信赖的采颦,最终麻木地收回视线,空空地落在歪过头昏厥过去的天择帝身上,电光火石间,她骤然明白了过来,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将她从头到尾吞没,荒诞到甚至让她不自觉笑了出来。周围来自百官、来自百姓、来自侍卫、来自所有人,那么多那么多双直白的眼睛,每一双都像是一面镜子,将她此刻的狼狈映照得一览无遗。 哈哈哈,她曹文毓自诩聪明一世,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没想到最终那个天大的蠢货竟是她自己。 今日这一出出哪里是什么对他夏侯轻的审判?分明是针对她——她这所谓大越朝地位最尊崇的女人、一国的凤母,而精心布下的一场血腥谋杀! 她在这世上没剩几个可信之人,满打满算两个半,她最信赖的兄长早已被她亲手赐死,身边的跟随了几十年的采颦,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最后半个呢,就是她的夫君了。她爱了他一辈子,也恨了他一辈子,却始终放不下想要伴他到死,哪怕将他制成傀儡也不愿放手。可这傀儡拼着命不要,也要彻底反目成仇,互相置于死地? 她疑惑地歪着头,望着昏死过去的天择帝轻声道:“陛下,你究竟是多恨我啊,宁可以你一命换我一命?” 胸口蓦地一烫,像被热油滚过,烫得她气血上涌,蓦地也吐出一大口血来。那血吐尽后,她冷漠地抬起明黄色的衣袖,将她脸上粘稠的血污一块一块拭净。 待到全部擦拭干净,她忽然想到什么穿过层层人海望向夏侯轻的方向,自嘲地笑起来:“哦,本宫明白了,你想换的根本不是你我的性命,而是为了那个贱人的孩子……呵呵,呵呵呵呵……本宫苦心孤诣,最终还是败给了你姜尺素!!!哈哈哈哈……都给本宫滚开!本宫还没输!云翊我儿何在!保住本宫,自即日起你便是这大越下一任的皇!” 第784章 往事重现 曹后凄厉的声线刺破苍穹,她展开双臂仰天大笑,狂妄如魔:“二十五年前,我们敬爱的陛下是如何逼的宫,今日本宫便叫它往事重现给天下人大饱眼福!” 几万百姓、满朝文武,瞬间愕然,一片惊慌。 “皇后娘娘不可啊!”老臣们纷纷膝盖战抖,僵着脊背衷心进言,然而得到的却是一道轻蔑至极的冷笑,连只言片语都懒得搭理他们。 那么多颤抖的炙热的目光就那么错愕地落到了萧云翊的身上,顶着那些骇然的抽气声,萧云翊额上的青筋狠狠抽动了几下。二十年来头一次,命运的权杖竟落到了他的手上,这种从天而降的宿命感让他怔愣了几瞬,而后那股强压了多年,汹涌了多年的热血哗哗地翻涌起来,喷薄而出,让他连眼球都红了起来。 他要紧牙关,克制着战栗的后槽牙,用最低沉的声音道:“儿臣……遵命!” 随着萧云翊一声令下,他麾下龙城卫精英立刻转刀相向,而隐藏在暗处的那些收到讯号,纷纷从午门周围的巷陌中鱼贯而出,将整片午门围得水泄不通。那些鬓发花白的老臣们,后背上纷纷被人顶上了刀尖。赵彬拥着昏迷的天择帝老泪纵横。慌忙逃命的采颦被龙城卫一箭刺穿了肩膀,拖回去供曹后好好折磨,细细凌辱。人群里孩子们的哭泣的尖叫声响彻耳际,无人不惶恐,无人不自危,却在见识到围来的冷兵时,赶忙死死捂住了嘴巴,只敢从喉咙发出无法自制的呜咽声,泪往肚子里流。 改朝换代的气息,就那么平凡地落在了每一个人头上。 亲眼见证着这一幕,宁姝脸色骤白,愕然道:“萧云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听到宁姝的质问,萧云翊后背僵了一下,缓慢地回过头,布满炙热的眼睛缩了缩,这才聚到了宁姝身上。他提了提嘴角,垂着眸子低声道:“我在做什么,你看不清吗?我等了那么多年的机会,现在终于落到我手上了啊,姝儿你不为我开心吗?小时候我同你说的话我做到了啊,若是从前的你,肯定会为我开心的是不是?” 望着因畏死逃跑而中了一刀的百姓,宁姝愤怒到嘴唇都在颤抖,握紧拳头道:“萧云翊,无论是现在的我还是以前的我,若你以为我会为你开心,那你就从来没认识过我!从前你说你会凭借自己的努力,靠自己这双手让人刮目相看,成为人上人!那是一双应当是给自己擦汗的手,而不该沾满了别人的血!”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软了下来,甚至有一丝祈求,“萧云翊,你停下好不好?别让我看不起你。” 曹后的怒吼插了进来:“云翊我儿,你还同这丫头废话什么!她今日所图不过是你我母子的性命!杀了她!本宫命你立刻杀了她!这个可恶的丫头,本宫无法容忍她在这世上再多喘一口气!” 萧云翊眼眶震动。 “好!好!好!你下不了这个手是吧,那母后来助你!”曹后从喉底挤出一声浓重的鄙夷,从一旁侍卫的手里劈手夺来一把长剑,带着阴鸷的冷笑朝着宁姝的心口狠狠刺了过去。 很少人知晓,她曾经在待字闺中的少女时期,为了将来成为一名天下最无懈可击的国母,也曾习过一些骑射之术刀剑皮毛,只是这么多年并未寻得用武之地,直到今日。 第785章 往事重现(四) 宁德远正忙于与龙城卫缠斗,无瑕顾忌身后,当曹后手中的剑尖距离宁姝心口仅剩寸余时,和馨郡主一声惊叫,不要命地扑过去将宁姝护在身前。 “唔!”利刃切开皮肉,一声近乎裂帛的声音。 “母亲!!!” “和馨!!!” 宁姝心跳都停了,反手将母亲抱住,一看她后背淡紫的丝帛被血浸透,一道长长的口子自肩膀到肩胛骨下,皮开肉绽,翻开的红肉里血汩汩地往外翻涌。谁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一直病恹恹被风一吹就倒的她,一时间竟挤出了这么大的力气,替她的女儿抵挡住了致命一击。 在宁姝的泪水里,和馨勉力笑了笑,伸出手去摸她的脸,用力将她推开:“别,别哭,娘亲好好儿的呢,快跑……快跑!德远,保护我们的女儿!!!” 曹后收回剑,看着剑尖上滴落的热血,甚为惋惜:“跑?如今这情势已尽在本宫掌控,你们还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还真是天真至极啊。来人,恭送宁国公上路。” 宁国公以一敌多,一道道伤口如织网般落在他的周身,他隔着刀光剑影深深望向自己的妻女,双目通红,发出一声怒吼,挥刀抹断了一名侍卫的脖子,却有更多的人补上,血影寒光劈头而来,宁国公举起刀一力当之,被合力压弯了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眼看他将被乱刀砍死,宁姝从地上捡起一把残剑不顾一切冲过去,为父亲抵挡了一招,却将饿狼嗜血的牙引到了自己身上。 宁国公眼含热泪:“姝儿!别管为父,你快走啊!快走!” “不,不可以,不可以!!!”宁姝咬牙抵抗,步步逼退,是她亲手把家人带进了火海里,若是自己逃了,她算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手臂被划伤,腿上受了一道,宁姝以一把残剑抵挡,一步步被逼到了后方。几近竭力,五脏六腑火烧一般灼痛,嘴角流出血来。她忍住眼泪死命不肯让它落下,咬牙笑道:“爹爹、母亲,你们说的,我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死也该死在一起……” 直到叮的一声,断剑再折,她手中再无任何自卫之物,心中的石头无声落下,她苦涩地笑了一声用力闭上眼睛,等待最后一刻的降临。 却在耳边听到几声同时骇人的惊呼,那般惶恐,将耳膜刺破。 紧闭的眼帘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觉一道突如其来的光影滑过,替她挡住眼前的千军万马。那身影薄瘦如纸,满是干枯血迹,分明自己都步入膏肓,身体细微颤抖着,步伐都稳不住了。轻轻一动就像要趴下,却始终如一尊不肯跪的神明倔强地将她护在身后,分寸不可动摇。 宁姝眼眶剧烈震动着,硕大的泪珠子哗就不可控地落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却是一阵震撼人心的哗变。 “六皇子!六皇子他——皇——”后面一个字还未吐出口,就被那老臣死死地捂回自己的嘴里,吓得噗通晕倒在地上。 就在这片骇人心魄的哗变里,宁姝那两丸瞪到最大黑水银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曹后那道明黄色的凤袍缓缓坠落的余影。 四处退散的人群之中,萧云翊抬起溅满血光的冷,面无表情地将刺入血肉的长剑拔出,朝着人群扫视一圈,对着宁姝隔海相望足足几瞬,最后复杂而冷漠地收回,走到半昏半醒的天择帝跟前举剑下跪,朗声叩首:“皇后曹氏逆某犯上,罪该万死,儿臣萧云翊斗胆为父皇、为天下,除之!!!” 第786章 从今陌路(一) 亲眼见证眼前一切的文武百官莫不心惊胆寒,望了望那个单膝下跪溅了一身热血义正言辞的六皇子,又看了看地上受了重伤浑身打摆子的当朝皇后,不由自主低下了头颅。百姓们的山呼海啸声将整个午门吞没:“六殿下英明威武!六殿下英明威武!” 在这片几近狂热的追捧声中,宁姝瞳孔里倒映着那个全然陌生的身影,彻骨的凉意自心脏一直弥漫到四肢百骸,让她牙齿都战栗起来,手脚冰凉。 眼前倒下的身影将她骤然唤醒,她呼吸一滞,凉掉的血迅速回热,她心脏一抽,忙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将倒下的他竭力地托住。 “夏侯轻?你怎么样夏侯轻,你别吓我!”蓄在眼里的泪水不要钱似的夺眶而出,宁姝俯身听着他胸口低弱到几乎听不到的心跳声,撕扯的疼痛一直蔓延到脚趾,“夏侯轻,你敢吓我,我以后再也不理你,大夫!大夫在哪里!徽墨!!!” 她想死死将这人拥进怀里,可是这具布满伤痕的身体,薄得像一片残破的纸,用力碰上一下就足以让人撕心裂肺,手臂后背上那几道最新鲜,正是刚才挣断绳索跑来救她留下的,每一道都在往外渗着血,更别提那白如墙灰的薄唇。 这个人,快死了。 真的,快死了。 这可怕的念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钻进她的脑子,如万年寒渊,如躲不掉的魔咒让她泣不成声:“你这个人怎么那么自大?自己都要没命了,还逞强来救别人……谁要你救,谁要你救!我才不会领你的情……你听到没有!” 怀里的人似乎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手摸索着在她脸上碰了碰,似乎想擦掉她啪嗒啪嗒落下的泪,却无意中将自己手上的血蹭到了她脸上。 那干哑的声音含着表达不出的笑意,轻声地说:“听到了,别哭,我暂时还没想死呢,放心……” 还未等宁姝高兴,那手便重重地落了下去。 “夏侯轻——!!!” 遥远处专属于宦臣的尖锐嗓音刺在耳蜗上,嗡嗡作响:“太医在哪里!快把太医架过来!救陛下,救大皇子!!!” 当满面惊惶的太医终于姗姗来迟,昏迷过去的天择帝被忙不迭护送回宫,宁姝忍着泪强迫自己松开手,与太医一起将夏侯轻抬上了人轿。和馨郡主身受重伤,宁国公亦是多处受损,宁姝再三恳请赵公公,得到应允,入太医院接受诊治。而众人皆以为死了的曹后,没想到竟还剩了一口气,为保最后一丝皇家颜面,也被抬回了宫中,等待陛下清醒后发落。 就在这满地鲜血与隐忍哭泣里,这一场午门之乱终于走到了尽头。目送太医们护送天择帝明黄色的龙袍渐行渐远,萧云翊慢吞吞直起膝盖从地上站起,他手中那把带血的剑重新握入虎口,他回过头望着胆怯打量他的众生,从此目光所及,睥睨天下。 唯有一人,在与他擦肩而过时,自始至终看都没看他一眼,彻底陌路。 第787章 从今陌路(二) “陛下,您喝药。” 福宁殿上那铺满软垫的龙椅上形容缟素的天择帝无力地靠在扶手上,赵彬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托住他的后背,但凡他一松手,这位万民之上的天子可能就会从龙椅上滑下,连带他最后的颜面滑了个干净。 宁姝安静地垂首立于殿下,听着天择帝肺里沉闷的粗喘声,似乎随时会戛然而止。殿内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那是,阎王爷站在殿外的气息。生死之前,无论草芥或者天下之主,终于等到了一次难得的公平。 天择帝又重重咳嗽了几声,从血肉深处挤出一点力气将赵彬手中的药碗推开,推搡间他脖子上被龙袍遮住的血色梅花,五颗花瓣,瓣瓣饱满,触目惊心:“朕自知命不久矣,还喝那劳什子苦东西做什么?给朕……拿开!朕喝了十几年苦东西,还喝个屁。咳咳……” 赵彬苦苦相劝,可是天择帝心意已决,赵彬抹了抹泪只得将洒了大半的药碗递给旁边的小太监,忙不迭给天择帝摸着后背顺气。 待咳出一口血,胸口终于舒服些许后,天择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有空子理一理玉阶下等候许久的宁姝。 天择帝招招手:“宁姝,你来,到朕面前。” 宁姝垂着首安静地上前几步:“臣女遵命。” 天择帝皱了皱眉:“低着头做什么?怕朕吃了你不成?呵,想吃你也得有那口力气。朕,快死了。”最后一声,异常悠长。仿佛挣啊扎啊无数的不甘心,最后还是得闷头接受后的平静,死水一般。 宁姝听着,心里不知怎的揪了一下,默默抬起头,这才发现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在众人从未发觉的时候早已头发花白,苍老如干裂的树皮,眼睛也不复往日清明霸气。 这个人,脱去皇帝的皮囊,五官细细看去,的确跟夏侯轻有着类似的轮廓。而这个人,孤傲自私了一辈子,也终于在最后的最后为自己辜负了多年的儿子做了弥补,用性命。 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湿意,宁姝低声回答道:“陛下乃真龙天子,洪福齐天,定会化险为夷。” 这种客套话天择帝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别说这种废话,朕今日传你来是为两件事,一,你说你们有个姓段的挚友,说是寒衣圣手唯一的徒弟,去南疆寻解药去了,可得了回信?” “是,不日前段先生的确传了消息来,寻到了一种密法,极有可能可解梅花蛊毒,”宁姝顿了顿,迟疑地望向天择帝,咬唇道,“只是,南疆回京山水迢迢,一路又极其艰难,飞鸽传书就用了五日,恐怕等他抵达京城至少……十日。” 天择明白她的意思,不在意道:“你不必畏首畏尾不敢说,朕知道自己活不过这三五日了,只消他能赶回来救轻儿便好。第二件,你是否已经明了自己的身世?” 宁姝顿了顿,心情复杂地捏紧掌心,据实已告:“是。” “所有真相都懂了?” “是。” “是否嫉恨着朕?” 宁姝长睫一颤,心里一汪平静的水被搅乱,里面压抑的情绪全都波动作乱起来,搅得她心情无比复杂。短暂的相对无言后,宁姝深吸一口气,以最直白的目光对上天择帝的审视,依旧回了那一个字:“是。” 第788章 从今陌路(三) 天择帝冷冷地盯着她,那双蒙着翳的眼球模糊地刻着她的倒影,福宁殿鸦雀无声,只天择帝跟宁姝相互对峙。半晌后,天择帝笑了一下,捂着帕子又继续咳了几声:“你这丫头倒是实诚,在朕面前装都懒得装,罢了,终究是朕于心有愧……” 他说了一半,就此打住,歪过头朝赵彬道:“朕今日难得精神好些,再往后可就不知道了,趁朕还能说几句话,就让所有事在今儿个都了结了吧,赵彬。” 赵彬会意,朝着手下小太监抬了抬下巴,继续红着眼睛哄求天择帝好歹再喝下一口药。而闻讯而来的殷昭仪看到的就是这般情形,她似乎都未注意到宁姝,两弯柳眉就泫然蹙起,连裙摆都想不起牵,满面忧容地疾步而来,蹲到天择帝脚边,双手攀在天择膝盖上,只那一抬头,两行蓄了很久的泪便顺着光洁的腮落了下来:“陛下,您身中剧毒怎么还这样不爱惜自己,叫臣妾看了如何不难过……陛下,臣妾代宫中所有姐妹求您万万要保重龙体啊……” 殷昭仪其实是美的,哪怕年近四十,多年来并不受宠爱,也否认不了这点,否则当年也不会凭借一介小小医官之女的身份,被天择看中,赐了后宫的殊荣。只是她太不张扬,又整日扮作一副畏畏缩缩模样,任谁再美艳,光那副模样就叫人看了倒胃口。而如今在无顾忌,只这一抬头一落泪,竟有种可人疼的脆弱感。 只是,欣赏这美的人却是天底下最无情的那个。天择帝伸出手掌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爱妃,朕还没死呢,你这是哭丧给谁瞧呢?” 一句话让殷昭仪僵在那处。天择帝冷笑一声,用最嫌恶的目光将她拂到了旁处,殷昭仪往后一踉跄,被束雪忙不迭扶稳。 “陛下——” 殷昭仪的委屈哭喊还未出口,已被赵彬狠狠瞪了一眼:“昭仪娘娘,陛下龙体抱恙,您还是且住嘴吧。” 殷昭仪噎住,福宁殿的大门便应声再次开启了。褪去了凤袍,一身素纱单衣的曹后被侍卫们搁在门板上抬了进来,而看押她的人竟然是她精心挑选的好儿子——萧云翊。仔细瞧,她发是蓬的,面是垢的,灰色的单衣后背是一滩红褐色的血痕,丧家之犬般伏在木板上苟延残喘着,只靠着最后一口气不肯死去。 六个人,五方势力,就这么以微妙的站位,共存在了这一方空旷又渺小的福宁殿中,阖上殿门屋内有点暗淡,唯有天择帝身下那尊龙椅发出无上夺目的光芒。 当眯着一条缝的眼睛,看清天择帝如今惨状时,曹后一张死白的脸突然回光返照般红了起来,无比激动,她边笑边从嘴角流出血沫,将那张曾经雍容天下的脸污得路边乞妇都不如:“嗬……嗬嗬,你也要死啦……哈哈,我的陛下,你精心布了那么大一个局,将我跟我的家族一网打尽,最终你也要死啦……嗬嗬……萧明城啊萧明城,你这一生,害得我好苦啊!” 第789章 往事前尘终清明(一) “你又何尝没有害了朕!”面对曹后的质疑,天择帝眼中温度寸寸冷却,将至冰点,“曹文毓,莫非你以为朕不知晓,当初你选择嫁予朕,不过也就是认为朕一个落魄皇子好拿捏,能帮助你曹家平步青云吗?还是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曹家一开始暗中想将你塞给我的好兄长,却被退回的事吗?” “说到底,你我一开始便是相互利用,何须扮什么伉俪情深,情意甚笃?朕原本也曾想着念在你曹家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保你颜面,厚待于你,可你是怎么做的?你逼得朕不得不漠视自己最爱的女人受苦等死。你害得朕与自己的儿子天各一方,你又将手伸到了朕的身上,你把朕当成了你手中的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若是有那机会,怕是你巴不得弄死朕,好当那威震天下的女皇!”因为激动,天择帝再度疾咳了起来,咳得险些喘不过气。 赵彬哎哟哟忙不迭单膝跪地,把天择帝怒不可遏的那股气儿给顺下去,老泪纵横:“我的好陛下,您可万万,万万不能再动怒了呀。” 天择帝单手将他拂开,没耐心道:“事到如今,朕没必要与你争个孰对孰错。宁姝,当初朕把这案子交给你,那就还是由你把这案子了结个彻底吧,除了你,也没更合适的了。” 短短几段话,听得殷昭仪遍体生寒,她攥紧了手指怯怯笑道:“陛下,您在此处理要事,臣妾一个愚钝妇人,实在听不大懂,且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的事,臣妾身份低微,不宜在此打搅。臣妾新近得了几个治疗头疾的药方子,能让陛下的头痛舒适许多,不然容臣妾先行告退,将那药方煎了来,为陛下分忧?” “昭仪娘娘,留步。”宁姝骄矜屈膝,快速行礼后,起身挡住了殷昭仪的去路,“接下来臣女要说的事,您可是极重要的主角之一,若没了您,今日这戏台子也算白搭了。今日种种,可是娘娘花费了二十多年才推动到这般结果,若无法亲眼见证,岂不可惜?” 殷昭仪被素雪搀扶着,还未走两步脚步顿住,她蹙眉道:“宁家小姐,你在说些什么,本宫全然不明。本宫这么多年来在宫里安分守己,只想着能为陛下分忧,旁的事一概不敢多管,连一句话都不敢插的,你若再信口雌黄,本宫只得恳求陛下,治你失敬之罪。” “安分守己?”宁姝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低头掩唇痴痴笑起来,“好一个安分守己,娘娘这么多年来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几乎将这宫里宫外玩弄在您的鼓掌之中,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惜送去劲敌那里做棋子,您难道就不会不舍,不会心疼吗?哦,臣女懂了,并非您不是一个好母亲,而是对于他身上流着的血统,您深恶痛绝,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儿子!臣女猜的对吗,医女殷氏,以及明嘉长公主。” 第790章 往事前尘终清明(二) 一声“明嘉长公主”如平地一声雷,将在场数人都震惊了过去,赵彬手中的拂尘险些滑到地上。 就连刚才还在谩骂的曹后也一时愕住了,萧云翊脸色骤然难看到极致,将脸侧到一旁去。 “明嘉……长公主?”曹后断断续续的声音,不可置信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来,额头抽搐,仿佛听到了极大的荒谬。 众目睽睽之下,那个一直以来顶着那张被烧成半只鬼脸,平素连抬个头都恍若要她命的老婢,惊恐地扫视四周,忙不迭将脸深深埋到胸口,弯膝就跪:“什……什么长公主?这位小贵人你在说些什么,老奴真的听不懂啊,老奴就是一只上不了的可怜虫蚁,求小贵人放老奴一条生路吧……” 那瑟缩孱弱的枯瘦身躯,如同一只断了腿缺了爪的老狗,瑟缩在墙角边哀求着一根即将挥下的杀狗棒,浑身上下都写着可怜兮兮四个大字。 殷昭仪长吸一口气,因悲愤而面容发红,捏紧掌心怒道:“本宫从前是医女不错,若非医女也不会在入宫诊脉时偶遇陛下,与陛下结缘。本宫虽是低微医女,常年受人白眼,可本宫从未觉得自己低贱旁人半分,何至于你如此羞辱!宁大小姐,本宫不知何处得罪了你,若是能让你消气,本宫豁出后妃尊荣不要,向你道个歉赔个礼也未尝不可。可是,素雪是本宫身边二十多年的老人儿,命运已苛待她至此,就不求你善心怜悯,你如何忍心将这么个可怜人逼上绝路?什么明嘉长公主,当年可是陛下跟娘娘亲自率人去看过尸,验明正身的,你难道在质疑陛下的慧眼吗!实在可笑至极!” 一直处在震惊中的赵彬,讷讷道:“的确……当时老奴亲自陪陛下……那尸身上的特征跟明嘉长公主一模一样,按到底做不得假的啊……” 宁姝望着殷昭仪声泪俱下的控诉,丝毫不惧,眼眸刀剑般犀利,“如果一开始,那场大火,包括那具被烧死的尸身就是预谋好的一场做戏呢?”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戏不戏的?”殷昭仪险些荒谬地笑出声,“当时那场大火阖宫里无数人知晓,那是小周后突然发了疯病,这才杀的人点的火,当时连她自己都差点烧死,等她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杀了亲生女儿,连着数次自残,最后又放了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在凤凰台。你却说那是预谋?本宫且问你,若是她真的有那天大的能耐,为何会将自己弄到那般惨烈境地?惹得死后依然遭受天下唾骂?再者,她若是真的作假,又如何帮助自己的女儿逃脱升天,又瞒过陛下跟娘娘亲自验尸的呢?宁大小姐你甚为聪慧不错,但有时候还是太自作聪明才好!” “怎么逃过验尸的非常简单,只要买通一个人就可以。”宁姝淡淡道。 “谁?” 赵彬不知怎的后背寒毛直竖,吓得老鼠似的慌张道:“可,可不是老奴啊,老奴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宁姝抿嘴笑了一下:“赵总管放心,臣女说的并不是您,而是咱们在场的另一位——”她目光一扫,平淡地从一个人扫到另一个人,挨个扫了过去,直至趴在木板上似野狗狼狈的曹后身上。 她浅浅笑着,目光如锥无比锐利:“皇后娘娘,臣女没猜错吧,明嘉公主能活下来,可是拖了您的服气,多亏您跟小周后一起,布下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第791章 往事前尘终清明(三) 曹后浑身触雷似的抽搐了一下,瞪大那双发红的一夜之间就被皱纹爬满的眼睛,用嘶哑的声音劈声道:“你胡说什么!本宫与小周后势不两立,何曾,何曾与她有过什么勾连!” 看着临头还在试图狡辩的曹后,宁姝心里翻滚万千实在不知晓该以怎样的目光看待这位,大越朝名义上仍然最高贵,却也最狼狈的女人。 痛恨吗?痛恨。可怜吗?可怜至极。 “娘娘,真的没有吗?”在曹后的气急败坏中,她的声线显得格外平静,“若是没有,为何您的眼神一直在恍惚?事到如今,您的负隅顽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不是吗?” 一句话,那么地平淡却又那么地尖锐,如一把铁锤,将曹后扯在身前的最后一道虚假屏障打成粉碎,从此她无所遁形。 “二十五年前,您辅佐陛下亲手策划了当年宫变,拉拢长公主萧明雪一起给先太子下了毒,致使他成为一个疯子,一个废人,也彻底与皇位撕裂。小周后痛失砝码,彻底失势,眼看着死到临头,为了护住自己唯一的骨血,不得不亲手将自己逼上了绝路,与自己原本最痛恨的人,达成了那项协议。 一味能操控天下人叫人闻风丧胆的蛊虫,换一个随时会死的病秧子的性命,这样一笔买卖,足以让任何人动心,也包括彼时虽然已注定母仪天下,却依然野心无法满足的皇后娘娘您。于是一手交货,一手交人,一场预估好的高热,那个与萧明嘉同年同月同日生生,命盘相合,一身祥瑞之气,被精心挑选来为萧明嘉抵挡命数中的煞气的小姑娘,静悄悄地被送出了宫,抹去了记忆,当回了那个普通官宦世家的小女儿。再然后没多久一场大火,血溅凤藻,叫天下悚然,最后小周后自己也死在了凤凰台中,一代传奇就此成为不可说的秘辛。” 别说是赵彬,就连刻意一脸漠然的萧云翊在听说这样悚然的内情后,都难掩错愕之意。 天择帝面容无比沉重,他虎掌默默拢起,目光阴杂,沉声道:“你是说,你的母亲和馨郡主其实就是小周后刻意送出宫的萧明嘉?” 宁姝笑笑,摇头道:“我也曾经这样怀疑过,毕竟母亲出宫的时间那样巧妙,且母亲幼时入宫前曾那样活泼健康,没道理出宫后,竟变了一个人,一年四季小病不断,大病不鲜,活似一个柔弱的美人灯,与那位传言中的明嘉公主实在太像太像。 然而不是,我确信,不是。这十多年来我一直被养在她膝下,这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一个怎样柔弱心软之人,她连碾死一只虫蚁都面露悲色的人,怎么可能是藏在暗中布这局的人呢?她没有这个能力。 于是,我继续困惑下去,直到——” 她慢慢扭过头,望向殷昭仪旁边那位一直低着头,看似卑躬屈膝连脸都不敢抬,手背上却不经意间冒起青筋的素雪。 “那日山庙,我第二次与素雪嬷嬷照面之后才发现,除去她脸上那些狰狞的伤疤,竟与我母亲,隐隐几分相似,而后心中一切答案跃出水面。原来小周后娘娘随意扔出一个诱饵,竟将在场,乃至这整个后宫,整个朝堂,准确地玩弄于鼓掌之中,二十五年!” 第792章 往事前尘终清明(四) “那位,可真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懂人心的女子啊,束雪嬷嬷——啊,真正的明嘉长公主,您说是不是?” 随着宁姝这一声复杂感怀的轻笑,整个大殿内陷入一片惊愕的死寂,目光几乎是僵僵得锁在那个堪称丑陋猥琐的卑微老妇身上,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在那一束束惊恐滚烫的目光里,束雪慢慢抬起那张布满疤痕的至冷至暗的脸庞,面无表情地迎接着所有人的审视,喉咙里滚出一声奚落的冷笑,嘲弄至极。 打破死寂的不是别人,反而是皇后。曹后在短暂的愕然后,喉咙里咯咯作响,浑身痉挛似的抽搐,几乎是失声而啼:“所以……本宫从头到尾,都被那个毒妇愚弄了!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本宫竟然……竟然……”多年自傲,一夕尽溃,仿佛一个傻瓜。 对于这样的曹后,宁姝甚至是有些怜悯的,对于这样自傲近自负的人,这是一个近乎灭顶的打击,随意一笔将她一辈子草草否定。 宁姝继续说下去:“小周后此生最牵挂的便是自己捧在心尖上小女儿,可她深知,就算与皇后娘娘达成协议将之偷送出宫,按照皇后娘娘的一贯狠辣手段,也断不会教她好过,必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这个把柄不动声色地彻底铲除。于是小周后想出了另一个堪称绝妙的法子,放出我母亲这个诱饵声东击西,同时给明嘉公主换了另一重身份偷天换日。这一计中最厉害的一环是,哪怕再最聪明的人也不会想到,天底下最爱女如命的小周后,竟舍得亲自将自己最宝贝的小女儿毁了容!” “而结果,正如小周后所料,无论是我母亲还是我,这些年的日子都可以用诅咒来形容,承受着来自皇后娘娘的赶尽杀绝。而真正的明嘉公主,则悄无声息地藏匿在宫中,平平顺顺,一待就是二十五年!直到今日,终于无可隐藏!” 直到宁姝语毕半刻,天择帝才慢慢消化这个惊人的真相,迟钝地转向束雪:“你真的是,明嘉?” 束雪不知何时,早已挺止了她的后背,然后单手撑膝,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动作雅致温婉,脸侧两粒珠坠动也不动,形态礼仪比这后宫任何一位公主都要端庄骄傲。她顶着那张毁去的脸,轻轻笑道:“是啊,我敬爱的皇兄,你已经完全认不出我了吧,皇妹我倒还清晰地记得,幼时你来母后宫里请安,你那卑躬屈膝的模样。” 天择帝眼神变了几变,最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闭上眼睛,无限喟叹不可说,唯有沉沉道:“萧明嘉,你大胆。” 先崩溃的是曹后,被摆弄了二十多年她似乎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一切,疯也似的从门板上往下爬,怒吼道:“萧明嘉,当年我儿的死,是不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说!” 束雪回头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你现在才反应过来吗?一点手段,就让你跟那个姜氏斗得死去活来,真是愚不可及。” 就这么短短两句话,曹后彻底疯了。 第793章 往事前尘终清明(五) 堂堂一国公主,被满皇城捧在手心里,连吹上一丝风都要被心疼到骨子里的小公主,一夕之间,人生全部颠倒。 束雪,不,萧明嘉,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无数次噩梦缠身,那一夜漫天的大火在她眼前舞动吞噬,旁边是她皇兄的尸体,被母后一剑穿心。她母亲满手热血双目含泪走到她跟前。 她大声哭叫着,被母后死死摁住,然后一寸寸被那双从前温柔的手摁进了火里,那滚烫的火舌在她脸皮上舔着,疼疼疼疼疼啊!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皮肉正在被烧化,却无法躲藏。 她疯了样挣扎啊,哭啊,求啊,甚至大声嚎叫哀求一死,可是得到的回应只是摁在她脖子上更用力的手,以及两滴坠在她头顶的水滴。 直到大半张脸被烧烂,脖子上的手终于松掉,她才听到她母后悲怆至极的声音:“对不起,母后护不住你,对不起……母后没有别的法子,我的嘉儿,你要活……” “你要活!!!” 萧明嘉用力闭上眼睛,将那段不堪的记忆驱散,再睁开眼睛,满是毒光,她自上而下蔑视着曹后,沉沉道:“你当年跟萧明楼用一碗药害了我皇兄,害了我们母子三人,害得我二十五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我便也如法炮制,用一碗药原原本本还给你,甚至我连嫁祸对象都不需要苦心寻觅,你已经自动为我找到了替死鬼,那姜氏可真是倒了大霉,遇到你——”她调转方向,恶狠狠地指向天择帝:“还有你!一个只知躲在女人裆下窃国,连心爱的人都眼睛不眨推出去送死的懦夫!” “列祖列宗们啊!你们都睁开眼看看!一个毒妇,一个懦夫,我大越朝数百年基业,竟教他们这对名不正言不顺的东西窃取了去,如今这一切,全都是你们应得的报应!哈哈哈!” 曹后听完这些彻底疯了,她骨头被打断,不惜在地上爬着,想爬过去跟萧明嘉同归于尽,从前高高在上雍容无匹的皇后,如今跟街头乞妇哪有什么两样:“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啊!!!” 萧明嘉动都不动,看着她在地上乱爬,冷笑道:“曹后,你如今还能杀谁呢?” 她背后,天择帝剧烈地咳嗽着,一掌颤抖着拍在龙椅上,挤干净全身力气怒道:“萧明嘉,别忘了朕还没死,朕可以杀你!” 萧明嘉半点不惧,挑眉道:“皇兄,你有这闲心对我喊打喊杀,不如先忧心一下自己的老命吧,何不掐指算算?你这毒,可等不来你几个时辰了!” 赵彬怒得发抖:“明嘉公主,老奴劝你识相的话,赶紧把解药拿出来!否则,不需陛下动手,老奴斗胆先结果了你!” 萧明嘉痴痴地笑着,一言不发,仿佛一只饿了二十多年的孤魂野鬼,旁人越是恐惧越是愤怒,她越是饱腹。 旁边,天择帝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又吐出一口血来,腐烂的黑红。赵彬急得满头密汗,尖细的声音充斥了整座宫殿,疾声唤来侍卫将这毒妇杀无赦。 然而宁姝轻叹一声,缓缓摇头道:“没用的,解药不在她身上。” “那在谁身上!快说啊!” 宁姝回过头,几近怜悯地望向地上如野狗爬行着的曹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