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边缘(年下 1V1)》 通报 通 报 我校数学系大一年级学生卢秉孝,学号1002003004,4月11日晚游离校外,次日凌晨1时25分于光明街南巷与外校学生发生口角继而打斗,后被闻讯赶来警察同志制止。 经查,卢秉孝行为有帮助他人性质,但方法失当,影响恶劣,经校团委研究决定,给予卢秉孝同学院内通报批评的处分。 在此提醒广大同学,请严格遵守学校宿舍管理的各项规定,夜晚23时前务必及时归校,发现不法侵害情况及时报警,切勿以暴制暴。 校团委 20XX年4月15日 斗殴 接到电话的时候,祝煜正在休息室睡觉。 休息室被隔板一分为二,外面摆着一张小沙发,叁张上下铺,床上睡着老高;里间供女警休息,这晚睡着祝煜。外面吕洋一个人守着值班电话,他年轻精力盛,能自如地把觉掰成两瓣,凌晨之前睡上一阵,六点以后再睡上一阵,中午起来一点不觉得疲惫,起来呼啦呼啦喝下去两碗面。 但老实讲,吕洋之所以自告奋勇错峰值班,并不是因为年轻力盛爱折腾,也不是因为半夜挂多适合吃鸡,着实是迫于无奈——同事老高擅长以梦为唢呐,鼾声轰轰,响彻全室。跟他睡在一屋,压根别想合眼。纵观全所,只有睡眠质量极佳的祝煜一人能伴着这滚滚鼾声安然入睡,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几乎每次值夜班,祝煜都能跟老高排在一起,再加上个夜猫子吕洋,叁人几乎已经成了长石街道派出所的一套固定班底。 屋里两人正睡得香甜,木门板“嘎吱”一声响,吕洋进来喊道:“起来了起来了,来活了啊。” 老高睡觉动静大,醒得也快,吕洋还没走到床跟前,他已经坐起来了,把被子掀开,打着哈欠问:“去哪儿?” “光明南巷,”吕洋说着敲敲隔板:“姐,出警了。” “又是打架?”老高脸上睡得尽是枕头印子,惺忪着问。 “嗐,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这帮瘪犊子,”老高揉揉眼,嘟囔了一句,“沾几滴酒就皮痒痒,想让光明街和谐点,就该把这些个酒吧整治整治,卖个屁的酒,一律都他妈喝娃哈哈,打架的纠纷能少叁分之二。” “你可以开一个卖娃哈哈的bar,我第一个去捧场。”传来清亮的女声,祝煜眯着眼睛走过来,一面披外套一面对吕洋道:“什么情况?说说。” 吕洋立刻收起前一秒的玩世不恭,老老实实汇报:“一分钟前接报案,俩男的在光明街南口Style酒吧门前打架,有一个手里还拿着钢棍,需要出警调解。” 祝煜听见“钢棍”两个字,立即瞌睡全无,两条柳眉拧在了一起:“钢棍?奔着把人打死呢。” “难说,”吕洋咂咂嘴,“报警的是个女孩,电话里吓得不行,说到处是血,周遭人劝不住,让咱们快点过去。” 祝煜点点头,娴熟挂上传呼机:“吕洋留下继续值守,老高,速度去开车。”说罢推门便走。 现场不远,五分钟后,警车稳稳地停在了Style门前。打架的两个都是年轻学生仔,拿钢棍那个明显经验更丰富些,远远看见警车开来,架也不打了,丢下钢棍就跑,得亏另一个足够一根筋,看他要溜,死死拽住了他的裤腿,那人踹了好几脚仍不松手,这才给了祝煜充分的时间把这两人绳之以法。 把要跑的人铐牢稳了,祝煜开始询问情况。 报警人倒也没胡说,确实打得到处是血,尤其是那位钢棍哥,脑袋跟在血缸里泡过似的,满头满脸鲜红,乍看十分吓人。但再仔细瞧瞧,祝煜悬着的心当即放下一半:血脑袋不是别人,正是这一带的知名人士,附近体育学院的着名刺头,张文强。 张文强这名字怎么来的祝煜不知道,兴许是因为《上海滩》,也兴许是寄托了他爸妈对儿子的殷切期望。如果是后者,只能说这名字取得相当失败,这位“文强”文一点都不强,在武上倒是很有追求,今天找人单挑,明天组织群殴,下手都不重,属于雷声大雨点小类型,就是频率高得过分。去年九月起在体育学院上学,今年已是全所都面熟的一张脸。 祝煜走到张文强跟前,瞥他一眼:“这回是伤着了还是抹的?” 张文强顶着张血淋漓的脸,笑得欠揍:“抹的,抹的。” “蹲下,脑袋起来。”见张文强蹲好,祝煜走近拿手电筒照了一圈,看他头脸确实并无伤口,收起手电:“又来这套,你小子也不嫌恶心。” 光明街一带酒吧多,年轻人喝点酒就容易上头,打架斗殴事件层出不穷,作为一个学生,单靠“混”要从这些人里脱颖而出并不容易。而张文强之所以能够一举成名,恰因于此人行事具备极其浓烈的个人风格——拉得下脸,豁得出去,行为极其恶心。 一般的小混混都极爱面子,生怕别人看见自己挨打,张文强偏反其道而行之,他容易流鼻血,打架常先把鼻子凑上去,一旦被人殴出鼻血,便豪横地拿手在脸上一抹,摊煎饼似的抹匀示众,看上去血淋淋的。心理素质差点或是对个人卫生讲究的对手时常遭不住这一抹,下手稍一迟疑,张文强便会借此机会反将一军。 祝煜看明白张文强没什么大碍,这时转向另一个男孩:“你呢,伤到哪了。” 男生拍拍身上的泥,和祝煜对视一眼:“没受伤。” 祝煜打量着这个年轻学生,他很高,比吕洋还要高一些,体型偏瘦。白天下过雨,地面湿,他在厮打过程中滚了一身的泥。但奇怪,被泥裹着竟不显脏,那双眼睛冷沉沉的,很亮,鼻梁挺直,背也绷得很直。 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混子。 祝煜眼睛从他脸上流连:“他拿钢棍,你赤手空拳,没事?” “没事,”男生平静说,“他水平不行,没从我这儿讨着便宜。” “操你妈的你算哪根葱敢说话这么狂,”张文强手一抹鼻子,站起来,“老子——” 后面的话没说,因为祝煜的眼刀已经杀来了,伴着一根抵到腰间的警棍。老高喝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问你话了吗?” 张文强骂骂咧咧蹲了回去。 跟张文强交流忒费劲,这人不讲究,鼻血四处乱飞,屁话还多,祝煜便打算从那清俊男生处下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答:“卢笑。” “怎么写。” “的卢马的卢,笑话的笑。” “学生?” “嗯。” “哪个学校的。” 男生不说话了。 这情形常见,学生都怕在外胡作非为被告发到学校,不费点时间一般不会马上吐口。祝煜也不急,换了个问题:“证件带了么,身份证或者学生证。” 男生摇头:“忘带了。” 祝煜冷笑一声:“身份证号也不记得了吧。” 男生“嗯”了一声。 祝煜接着问:“那你来讲讲,为什么打架,这个总该记得。” “你问他。”男生说。 祝煜转头瞥张文强,蛤蟆似的蹲着的张文强立即向她奉上一个讨好的笑,看样子很有表达欲望,不待他开口,祝煜已冲老高递个眼色,“把他弄车里,一会儿带回去审。”又对男生道:“搞清楚,现在是问你。” 她声音不大,也没刻意把声线压低,但音色很冷,威严十足。 男生抬眼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低下头说:“这人手脚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 “……” 祝煜见他不吭声,有点不耐烦:“别挤牙膏似的,问你话一口气说完,不在这交待也得回去交待。” 沉默片刻,男生说:“……他摸女人胸,还想把人背走。” 这在张文强身上倒还是桩新鲜事,祝煜凉凉看他:“接着说,哪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祝煜在离Style30米不到的电线杆子底下找到了一个醉得人事不醒的年轻女孩,穿着短裙和露大腿的黑色长靴。找到人的时候,姑娘还没醒过来,头发乱蓬蓬的,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来醉梦里也知道冷,人缩成了一团。 来的时候是祝煜和老高两个人,回去则是满载而归。张文强已经成了个年轻的老油子,审他时问他有没有对醉酒女生起歹念,他死不承认,只说看见有个睡在电线杆下头的姑娘,他是怕人冻着想去帮忙。 “所以你就摸人胸?”老高问。 “冤枉啊警察叔叔,”张文强挤出一脸可怜相,“这女的醉成那副德行,我可没心思乱摸,要不你们调监控看看,那小子是纯心想诬陷我。”他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一圈:“嘶,没准是这事儿逼自己想摸,你们审审。” 不用审,祝煜就清楚他打的是哪门子算盘:监控坏了几天了,张文强常厮混那帮好哥们给弄的,他应该比谁都清楚。不巧的是目击者也只有那学生仔一个,其他人光看见了打架,没看到摸胸。 ——讲究法治就有这样不灵的地方。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张文强没安好心,可无奈当事人没有意识,关键性证词证据缺失,又未造成确切伤害,这件事,大概只能草草这么了了。 张文强觑着几人的表情,满脸得意:“唉,打来打去,其实是误会一场,大家本意其实都是助人为乐嘛,现在误会解开了,我也反思了,保证以后不冲动,警察叔叔姐姐你们行行好,通知辅导员赶紧来接我行不行。” 老高瞪他一眼:“想得挺美,还真以为持械斗殴也能饶了你?” “没有,不敢,您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要杀要剐随便。”张文强嘻笑笑,“把我关起来也行,反正过两天学校有期中考,我正不想去。” 跟这种无赖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祝煜合上记录本,对老高说:“你去吧,给他辅导员打电话。” 张文强满脸笑:“谢谢美丽的警察姐姐。” 老高出去,祝煜双手抱在胸前,松散地靠在椅背上:“这会儿就你我两个人,也不审你了,咱们就私下聊几句。” 张文强嘿嘿笑起来:“我就喜欢听美女说话,姐您说。” “今天晚上你是想‘捡尸’来着,没毛病吧?” “刚才解释了,真是误会。”张文强说,“姐你可以去查监控,我……” “别废话。”祝煜打断他,“今天你没弄成,我不多追究。就问一句,你以前干过这事没,老实说。” 人的眼神是能练出来的。祝煜长了张清秀的脸,面皮白净,眼睛长,眼尾微微向上,原是很有风情的模样。但干这份工作久了,她盯人的时候眼睛如同带了锋利的钩子,看人极凌厉,这时候任谁也不会把她跟“风情”抑或“妩媚”联系在一起。 张文强被她盯得发毛:“没……真没……”他屁股在凳子上挪了挪:“我以前有想法会花钱去按摩,没干过这个,今天也就那一会儿鬼迷心窍。啧,姐你别不信,我发誓,刚才那话要是有假,我张文强不得好死,出门就被车撞成植物人。” 祝煜面无表情又看他一会儿,收回视线:“最好是这样。” 张文强忙不迭说:“是这样,保证是这样。以前没干过,以后也不会再干了,再遇见喝劈了的娘们儿,我报警!” “话我记住,也还你个保证——再让我逮着你干这种下叁滥事,”祝煜缓缓地,一字一句说:“废了你。” 只是一句话,张文强却已然感到会阴一痛,他苦着一张脸:“姐……” “还有,”祝煜站起来欲走,又想起什么,停下问,“你平常不都甩着膀子跟人对抡么,今天怎么拿起钢棍来了?” “……那小子不好收拾。”张文强摸摸鼻子,极不情愿地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上来一拳把我给整蒙了,不用家伙制不住他。” 仿佛是为了给自己的狼狈找适当借口,张文强正色道:“我猜他是个练家子。” 卢秉孝 练家子不练家子,祝煜看不大出来,但有一点很显而易见——这青年是个嘴上没溜的主。 “你还挺会瞎编,‘笑话的笑’,现在还笑得出来么?”老高瞥一眼坐在对面的青年,甩甩圆珠笔:“重新说,叫什么。” 学生卡就在祝煜手里,青年看看她,又瞧瞧老高,并不怵:“卢秉孝。” “出生年月。” 他报了,老高接着问:“学校。” “卡上写着。” 祝煜抬起头,不做声与他对视一眼。 卢秉孝说:“城大。” 老高“呵”了一声:“高材生啊。” 高材生听见这句褒奖没什么反应,老高接着问:“你们学校不是纪律挺严的么,两点半在酒吧街晃悠,老师不管?” “逛街违法吗?”卢秉孝沉着地反问,“哪条法律规定的?” “半夜逛街不违法,打人违法。”祝煜说,“都把人打成血葫芦了,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43条,请你唱几天铁窗泪不成问题。” 卢秉孝轻吸了一口气:“警察同志,我是见义勇为,有难为我的时间,麻烦你们去管教一下真正需要管教的人成吗?” 祝煜眯起眼睛。在派出所工作几年,叁教九流的人都有机会见识,像这种看着乖的学生,十个里头九个没胆,问什么答什么,剩下一个则跟把前九个的胆子吃了似的,特别有胆。 无疑,卢秉孝就是那个有胆的。 祝煜身子往桌前探探:“是不是见义勇为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要看调查结果,”她用学生卡戳了一下桌板:“人证物证都没有,你又不配合,我们能查出什么?反正你们俩一个轻微伤,一个没受伤。公平起见,我琢磨着各打五十大板也不是不行,干脆罚完款送去拘留所执行得了。” 卢秉孝倒挺识劝,一句话,毛就顺了。 接下来,祝煜问什么他答什么,包括这天晚上为什么半夜在外游逛不回校,以及为什么要出手打张文强。 打架这种事犯不上浪费太多警力,没造成什么后果,依照惯例,便两头调解加教育了事。 “热血值得提倡,不过以后还是要注意方法。”收起记录本,祝煜说,“行了,通知老师过来领人吧,签个字就可以回去了。” 卢秉孝一直表现淡定,听到这儿却眼神一黯:“必须通知学校?” 老高收谅解书,祝煜关掉录音设备:“必须通知学校。”看他表情,又解释:“以往光通知家属就行,最近跟教育系统搞联合行动,特殊时期特殊对待遇。” “我是见义勇为,没撒谎。”卢秉孝低下头,两手紧并在一起:“而且你们不是有我学生证吗,不够?” 老高打了个哈欠:“证是证,人是人,我们就是走个流程——反正你又不是编的,怕什么?” 卢秉孝还是低着头,老高说:“放心,今天这事儿不立案,不会影响你前途。” 说着把手机递给他:“打吧。” 卢秉孝接回手机,指头烦躁地在屏幕上摩挲来摩挲去,解锁的指示亮了,他熟视无睹,手仍空划着,眉头紧锁。 祝煜没言语,只静静地观察他,卢秉孝大概是注意到了,猛地抬起头,触到祝煜的目光,又把头低下去。 祝煜走近:“怎么了?” “太晚了,”卢秉孝哑声说,“等天亮吧。” 醉酒的姑娘还在沉睡中尚未醒来,鼾声低低地伏着,摇狠了,支吾哼唧几声,还没问清情况,便又昏睡过去。老高嘴里不住嘟囔着:“效率低下。效率低下。” 明石街道派出所原是个不怎么规整的五级派出所,人财物皆缺。原先因由地处偏远,事比人稀,上面对他们自由散漫的管理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自打去年酒吧街建成,出警率骤升,好日子跟着一去不复返。上级空降来了雷厉风行的所长杨童,看他们哪哪儿不顺眼,批评起来,句句不离“效率低下”。 祝煜打趣老高几句,洗把脸和吕洋做交接。 推门,她看见了坐在外面长椅上的卢秉孝。 4月的夜晚仍然冷,不锈钢座椅看着就让人觉得屁股凉。但青年却只是很坦然地坐着,两手平静地搁置在腿上,头微微昂起,露出线条利落的脖子。 听见动静,他偏头看祝煜一眼,又闭起眼睛。 好像就要这样睡着。 祝煜盯着他凸起的喉结默默看了一会儿,折身找了一条毯子,丢了过去。 卢秉孝睁开眼:“谢谢。” 他背后靠着块印着警徽的布告板,在这睁眼的瞬间,蓦地,祝煜突然发觉,在图上蓝色盾牌和金色麦穗的映衬下,场景有些熟悉。 祝煜恍惚着, 脚尖下意识在地上旋了个180度的弯。停住。又不忍自哂:躲什么呢。 她转回身,递一眼青年琥珀色的眼睛,大踏步走向了卫生间。 后半夜没什么大事,但觉仍没睡安稳。又接了四通电话,都是酒吧门口的纠纷,除了一对愣头青,均是干打雷不下雨。看来最近宣传没白搞,都知道嘴上耍花腔可以,动手不行。祝煜带着吕洋第叁次回所的时候,心说要是大伙儿能再体谅体谅民警同志,把矛盾憋到白天再开骂就更好了。 头再沾着枕头没躺多久,天就亮了。 人陆陆续续地来,最先到的是户籍员张若宁,她腼腆地跟祝煜和吕洋打了招呼,便勤快地去打水扫地。后脚来的是辅警赵一池,风风火火进门,呲牙冲祝煜叫了声“姐”,跟张若宁抢起了扫帚。 杨童到的也早,赵一池刚把拖把浸湿,他就来了,手里拎着几个大大小小的早餐袋子,进屋瞅一眼祝煜:“昨天又忙活了一晚上?” “哪天不是。”祝煜苦笑笑,从他手里接过一份深色牛皮纸袋,咬了口袋子里的碗仔糕,叹道:“啧,热乎着呢。” 杨童和祝煜在警校就认识,他长她一级,先前干过7年刑警,高个子,黑面庞。刻板印象中此人该粗犷莽撞,可杨童却心细如发。所里谁忙不开身,谁偷奸耍滑,谁家老人生病需要照顾,谁家孩子面临升学,他都记着。就连祝煜喜欢吃桥头老店家的碗仔糕这种小事也记着,嘴上没提过,但每逢祝煜值夜班,第二天他总会买来做早点。 眼下,两人来到办公室,杨童翻着昨晚的记录本,指着其中一页对祝煜道:“这儿少了个签名,你一会儿记着补上。” 祝煜顺手从笔筒里抽了只黑色水笔,龙飞凤舞签上字:“还有什么一口气交代利索,我弄完再走。” 杨童大概原本想说什么,嘴张开,抬眼瞥见她布着血丝的眼睛,又合上。迟疑片刻说:“没了,回去睡吧。” 走出办公室,其他人都已各就各位。祝煜看了眼长椅处,卢秉孝还在那里坐着,俯着身子,两只手支在膝上,紧捏着手机,旁边搁着她早上递过去的煎饼牛奶。 饼没动,牛奶也没动。 其实没必要多管闲事,但鬼使神差地,走到门口的祝煜又退了回去。隔了一个位置挨着卢秉孝坐下,问道:“辅导员还没过来?” 他一愣:“一会儿就来。” 祝煜指指塑料袋,“饿一晚上了,先把饭吃了吧。” 卢秉孝挤出一个笑:“谢谢。” 他看上去并没胃口,拿起饼来,送到嘴边,咬了一口,随便嚼了嚼咽下,就再没咬第二口。 祝煜看不下去他这龟毛样:“愁什么呢?” 卢秉孝抬起眉看她,面带讶异。 “昨晚上不还挺横,怎么一夜就蔫儿了。”祝煜问:“怕老师?” 卢秉孝惜字如金:“算是吧。”他说:“怕没学上。” 祝煜感到意外,她看这家伙挺能沉住气的样子,未料这点事就让他惦记了一晚上:“至于么,被你揍那小子都几进宫了,也没见被劝退。”转念一想,又道:“不过也好,借这事长长记性,知道怕,今后就不会再冲动了。” 卢秉孝没接腔。 他眉微微皱着,眼神冷冷地,辨不清是冷漠还是懊丧。 较之于张文强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赖,祝煜到底还是对眼前热血挥拳的青年有几分偏袒。她瞧卢秉孝依旧一脸冰霜,从怀里抽出名片夹,递过去道:“甭愁了,我同事会跟你们老师解释清楚,耽误不了你上学——喏,万一有什么问题,打我电话。” 祝煜拖着疲惫回了家,值班时困到不行,眼皮子仿佛涂了胶水,现在有条件睡觉反而不困了。她到家,躺在沙发上摆弄了一会儿手机,冲了个澡,倒是越发觉得精神,直到慢慢呷完一瓶啤酒,才渐渐有了睡意。 这一觉直睡到下午叁点,再醒来,手机里多了几条短信,一通不认识的未接来电。 拨回电话,无人应答。祝煜便去看短信,尽是广告和宽带推销。 只有一条不同。 上面写着:你好,祝警官,我是卢秉孝的辅导员孟老师,关于该学生有些情况还需要详细咨询,拨打电话未接通,请问何时方便联系? 肉体盛宴 每年热辣的8月末,成群的学生便拎着行李从各地奔来,几乎与此同时,在N城经年苦读的学生们又会拎着行李四散而去,换一座城市逐梦。 这是座早已没落的城。 叁十年前,N城曾以两样事物闻名,一是知名学府城大,二是煤。 早在日据时期,N城就组织过规模化开采,八九十年代,煤炭更是为城市带来了咂舌的财富。当很多内陆城市尚未把私家轿车提上日程,N城的街道上已经飞驰着令人应接不暇的菲亚特。腰缠万贯的矿主们喝着茅台,学着电影里的外国佬抽雪茄,却没有想到资源的枯竭会来的如此始料不及。先是接连发生数起大矿难,随后,矿主们忽然发觉,在N城挖煤已经变成了件得不偿失的事。香港回归那一年,大大小小的矿主,不约而同地停下挖矿作业,携着家眷与财富离开了此地。 城市昔日浮华消散得突然,留下的,只有塌陷的地面和深沟。如果不是那些无人购买的楼盘和烂尾高楼,N城过往繁荣好似一场幻觉。 但一根脊柱塌下去了,另一根还好端端立着。 城大还一如既往,睿智、冷静,代表着N城残存的体面。 也似乎是同个原因,这所学校的老师、学生,总带着股傲慢的气质——具象化到个人身上,常体现为“事儿逼”。 祝煜似乎在该孟姓辅导员身上已隐约看见了这一特性,不禁腹诽:城大打架的学生纵然少,不可能没有,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么? 她粗略扫一眼短信,手点在回复的光标上,想想,又退了出去。 祝煜一通电话打给了赵一池:“昨天那个学生后来怎么说?” 赵一池刚毕业,当上辅警不足半年,人有点傻气:“哪个学生?” “就昨晚带回来那个——高个头,鼻梁特挺那个,”祝煜“啧”一声,“你什么脑子啊,我家楼底下得老年痴呆的大爷都比你记性好,下班赶紧买点核桃补补。” “哦哦,想起来了姐,你是说那高材生吧!”赵一池恍然大悟,说完“嘿嘿”笑起来:“姐,我去补脑子是不是晚上就不用加班了?” “别贫,然后呢,高材生那儿什么情况。” 赵一池收起玩笑口吻:“他辅导员来了,人领走了,也签字了。” “情况都说了?” “说了,说得再没那么清楚。”赵一池语气很有些羡慕,“姐,好学校的老师就是负责哈,告诉她签了谅解书还是一直问,问得忒细,我差点把笔录给她念一遍。” 都把笔录念一遍了,还要详细咨询什么? 祝煜挂下电话,心下直摇头,对该老师“事儿逼”印象又加深叁分。 胃里已经唱起空城计,祝煜不再细想,换了衣服,骑着电车去门口小吃店买米线。付完钱,米线还没端上,电话又响了。 “你好。” 电话那端是个有点尖锐的女声,正是城大的辅导员,她做了自我介绍,接着说:“打扰了,还是卢秉孝的案件,听说是你经办的,现在想核对些细节,方便吗?” “我们一般不把这叫‘案件’,叫‘纠纷’。”祝煜纠正她:“你说。” 孟老师随即问了几个问题,无非就是问卢秉孝态度怎么样,是当真见义勇为还是打人撒气,问也问不出什么新花样,祝煜听着嫌啰嗦。服务员把米线端来,她往碗里舀了一大勺辣椒,耐下性子解释:“能说的我同事都说过了,没有确凿证据,但根据过往经验,你的学生大概率没撒谎。” 孟老师“哦”一声:“冒昧问问,你工作几年了?” 祝煜放下辣椒勺,有些好笑:“贵校不愧学风严谨,连民警的简历也得审查啊?” 可能是因为做老师的习惯于跟学生打交道,居高临下惯了,不知道孟老师是把祝煜的阴阳怪气错以为真奉承,还是压根不在乎,她说:“警察我们当然不管,但卢秉孝的事情学校必须得弄清楚,这学生跟别人不一样。” 祝煜好奇起来:“哪不一样?” 电话那端静了一阵,孟老师说:“这学生背景不太好,需要防范。”她支支吾吾,“真不行,就得把他开除了。” 孟老师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半,再往下,却叁缄其口再不肯说了。 祝煜坐在米线店里,眼前又闪现出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块已经开始褪色的警徽图案,以及图案下面,卢秉孝浅棕色的眼睛。 听她的意思,卢秉孝大概犯过什么事。可会是什么事呢? 说不好。 祝煜匆匆扒拉着把饭吃完,回到单位,坐在内网电脑前回忆她碰见过的各种奇葩罪犯。前几年,她遇上过一个老太太,跟在上户口的人后面排了半天队,临到跟前,说排错了,工作人员就问她是来干嘛的,老太太质朴一笑,说来报警,她把自家不足一岁的孙女给丢了。 这听起来不合理——不到一岁的小孩路都走不稳当,怎么会丢?所里民警把情况报给分局,后来查清楚,老太太重男轻女,不是把孙女给丢了,是杀了。监控拍到她用手掐住婴孩的脖颈,攥了一会儿,一阵踌躇后,像扔破布一样扔进了护城河。 祝煜至今仍记得那老太婆的样貌,慈眉善目,银发满头,说话不紧不慢。如果不知详情,断然猜不出是个狠毒的角色。这件事令她深刻意识到,人的外表是比变色龙更不可信的伪装,一个人看上去善,未必就真善,不剥开瞧瞧内里,永远无法得知藏着的是个怎样的灵魂。 她对卢秉孝感到好奇,解开好奇也很简单,面前这台电脑就能解答她的疑问。 屏幕亮起,祝煜等待片刻,等屏幕弹出登录框,随后,在数据库输入了卢秉孝的名字。 如果有身份证号会好办很多,不过昨晚卢秉孝始终没说,幸运的是,这名字不烂大街,搜寻结果弹出,只寥寥数行。祝煜一一点开,很快,便找到了她想了解的那个卢秉孝。 21岁的,城大一年级数学系男生卢秉孝。 她把搜到的信息逐字地看了,五分钟后,关闭了页面。 办公室窗子关着,空气混浊,有一股呼吸久了沉积下来的气味。祝煜把窗推开,没有风。 她仰靠在椅背上,盯着头顶米白色天花板,这么着愣愣地思索片刻,掏出了手机。 “卢秉孝不该因为这件事被开除。”祝煜给孟老师打完这行字,在心里补充道:“哪怕他背过命案。” 后来那个老师没有再打过电话。至于卢秉孝的事后来发展如何,他是被开除了,被处分了,或者是无事发生,和从前一样地上课打工,祝煜既无从得知也没有精力去打探。毕竟,她实在没有那么多闲暇。 只有很短暂的偶然时刻,譬如等待泡面绵软手机又在充电的时候,或是跑步锻炼的间隙,她会想起卢秉孝,想起他的眼睛,继而想起他这个人。 这天周六,好容易不用值班,上边又给安排了新任务——要各个派出所在各自辖区开展防电信诈骗宣传,众民警一人一沓宣传页,又是发又是讲。一直忙到天黑,教导员老石才终于放过他们,并提出请吃烧烤犒劳大家。 “我就不去了,”祝煜把手里教轻的文件袋交给张若宁,换过她手里沉甸甸的矿泉水:“有点上火,想早点回去睡一觉。” 她起了个头,其他人便也纷纷说不去,有家室的都急着回去陪家人,光棍也不愿意去。 “今儿一天说的话比过去一个星期都多,只想回家躺着。”赵一池嗓子都快使唤哑了,说话像只旧风箱。 “行吧。”老石搓着手:“同志们辛苦了,今天先休息,饭咱们改天再吃。” 一行人提着横幅宣传喇叭往回走,把宣传物料搁回办公室,便各回各家,作鸟兽散。 祝煜吃了块面包垫底,到家就钻进了浴室。但十分钟后冲完澡出来,她却并没向同事声称那样上床睡觉,而是换了件紧身连衣裙,到镜前描眉涂唇,抹上枫叶色口红,把一头海藻似的长发披散下来,喷上了诱惑的香水。 她这晚有个约会。 约会的对象个头高大,肌肉虬劲,祝煜数过他的腹肌,不多不少正好八块,配着络腮胡煞是性感。但胡子再往上,她并不知道这人张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就是约炮的风险所在,开盲盒似的。 一个长着性感身材的人,可能有着和身材匹配的面孔,也可能丑得让人不忍细看。祝煜就约到过后者。男人软件上的名字叫Duke,操着一口让人听了想湿的低音炮,下面尺寸也很惊人。但见了面,魁梧的身材上面却顶了一张应当去《乡村爱情》剧组的脸,把祝煜看得性致全无。 冲着Duke的绅士风度和身材,祝煜和他搞过两次,但也就两次了。她终究是个肤浅的女人,没办法做到只看本质而忽略表象,实在受不了只能关灯进行的性爱。 ——不知道今天这个叫阿飞的男人又长得如何,是像Duke那样徒有身材,还是秀色可餐。祝煜衷心希望是后者。繁忙工作缠身,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性的滋润,亟需一场餍足的肉体盛宴来犒劳自己。 只是她没想到,这场盛宴还没开场,便迅速宣告终结。 跑啊 收拾停当,祝煜立即出发。 对于一个叁十出头,恪尽职守的本分女警,大众对其私生活也有一定期许,多半认为其应具备稳定的家庭,包括体贴的丈夫,乖巧的孩子。 不巧,这些祝煜统统没有。 她是货真价实的“单身贵族”,独居,无男友。与工作关系以外的异性交往只走肾,不走心。身体有需求,就通过软件与人约着春宵一度。 这么做不违法,也姑且算不上缺德,但根据社会主流价值观,至少并不光彩。所以祝煜也很有自知之明地,向来把一夜情做得很私密:定位都在十公里开外,跨区起步,偶尔跨城。如果不是因为时间和金钱成本太高,她甚至很乐于接受外省床伴。 这晚上的阿飞,与她约会见面的地方就在距离她家十二公里外的新城中心,中间隔了一个区。考虑到初次见面,需在对方照骗情形下及时撤退,祝煜选择了开车前往。 她刚走一个路口,工作铃便欢快地唱了起来。 祝煜犹豫了一秒,心说哪个天杀的这时候来坏她好事。想想每月那好歹过了个税起征点的工资,还是按下了接听:“喂?” “祝警官,”一个年轻的男声说,喘着气:“你说过有问题可以打这个电话,现在方便吗?” 声音略耳熟,祝煜咽下“不方便”叁个字,减缓车速:“什么问题?我今天休息,可以帮你转接值班同事。” 年轻男人停顿片刻:“但我只想找你。” 祝煜感觉这人怕是专门找事的,挑叁拣四,以为找警察跟买菜一样呢? “你先说说什么情况。” 男人依旧问:“你现在方便吗?” “哥们儿,”祝煜眼睛瞥着仪表盘,火已经腾腾地燃烧起来:“你要是有事就直说,要没事,麻烦去找点事,别拿调戏人民警察当乐子——干什么呢还非我不可?” 听筒里传来接连一阵嘈杂,祝煜等了会儿,等到了男人的答复。 “你不方便就算了。”他说。 电话挂了。祝煜却有种平白被人耍了的感觉。她把车靠路边停下,拿起手机又原路拨过去。 几乎打通的瞬间,那边立刻接了起来,并且叫道:“祝警官。” 这是他第二次叫祝煜“祝警官”。背景很嘈杂,但男人的声音完全没有受此影响,冷静而克制,听起来彬彬有礼。 祝煜听着,忽然记忆浮现一丝光亮。 她想起了声音的主人。 “卢秉孝?”祝煜试探着问。 “是我。”卢秉孝声音提高了些:“你还记得我?” “遇上什么事了。”祝煜单刀直入问。 “被张文强带人堵了,想找你帮忙。” “现在?”祝煜皱眉:“你人在哪?” “天平街巷子口。”卢秉孝声音压得很低,“不想让学校再找理由给我处分,所以没报警。” 祝煜点开导航,看从这里到天平街最快的路线:“先说现在什么情况,动手没有?” “没,这地方绕,他们找不到我,但出口堵死,我也出不去,已经耗大半钟头了。” “没动手就好。”祝煜放下心,又问:“张文强带了几个人?” “至少十几个,具体不好数清。”卢秉孝顿了顿,“你一个人过来的话,开警车鸣笛转上一圈,把他们吓唬走就行,别起正面冲突。” “用不着你教,”祝煜干脆地说,“原地等着,我马上过去。” 临见面放人鸽子,这行为极其没品,但卢秉孝的事情况特殊。上回的事祝煜虽批评了他,可打从心眼儿里,她觉得能挺身而出暴打色狼的男人都不错。帮一帮并不亏。 更何况,人还因为见义勇为受了处分。 祝煜给阿飞发了一个表情包,备注“抱歉,临时加班,晚点见”,便转头往天平街奔去。 十分钟后,一帮小混混吹着口哨,正用地道的家乡话亲切问候卢秉孝的列祖列宗,忽见一辆SUV出现在眼前。 大家都别过头去看这车——不是因为这车高、大,它也并不昂贵或是罕见。 能得到众人瞩目,纯粹因为车主太欠。 祝煜把车挑衅地开近停下,鸣了一声喇叭,待这帮混混闻声转过头,手“啪”地按下了灯光转换按钮。 暗淡的近光倏地变成了刺目的远光。 耀眼的光束剑一般凌空射出,混混们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眼前一片炫目的空白。一时间,“卧槽”之声不绝于耳,这帮人不约而同地抛下了在巷子里跟他们打游击的卢秉孝,同仇敌忾地把刚才的下流话和生殖器攻击慷慨地奉予了这不知是贱是闲的车主。 祝煜淡定地接受着杂碎们的人身攻击,隔着车窗,看见有几个没脑子的愣头青握着棍棒逼近,“啧”了一声。 接着,她把车挂空挡,猛踩油门,发动机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 有道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混混们听见发动机震耳的轰鸣,脸霎时比灯光还白,以为这司机是专程寻死或者嗑药嗑嗨了,纷纷惜命地后撤几步。 车却在这时熄火了。 目瞪口呆中,一个长发女人从车上下来:“都聚在这儿干什么呢?” 当下小姑娘都流行以瘦为美,一个个跟扶风弱柳似的,祝煜却不然。在刻意锻炼下,她的腿臀格外结实,上臂有着清晰的肌肉线条。平时穿着刻板的工作服时稍显臃肿,可穿上这条贴身裙子,只有一个词可妥帖形容:辣。 混混们都看呆了,看腿,看腰,看她隆起的胸脯和丰满的屁股,眼睛忙得几要抽筋,有色胆包天者迎合道:“在这儿当然是为了等美女啊!” 又有人说:“小姐姐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喝两杯?” “喝酒就免了。”祝煜淡淡一笑,“我来找人。” “找什么人,美女看我这样的行不行?”一个染着绿色头发的瘦子嬉皮笑脸走近说。 祝煜笑而不答。 另一个仿佛头顶调色盘,满脸青春痘的混混立刻高声道:“猴子你他妈少卖骚,让美女选,想挑我们当中哪个?”他嘿嘿淫笑几声,“还是说都想挑?” 不知是哪个不要脸的喊了一句:“一个哪能让美女满足,都上啊兄弟们。” 说着,口哨四下响起,几人凑过来,把祝煜团团包围在中间。 祝煜却扬起下巴,瞥了眼对面黑洞洞的胡同:“不好意思,我找的人已经过来了。” 众人循她视线望去,卢秉孝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他脸色极冷,惨淡的路灯下泛着铁青,仿佛要板结着霜粒。 “这小白脸?”绰号“猴子”的混混吐了口唾沫,“张文强呢?这人不是他逮么,还不赶紧滚过来把人领走,杵这儿净耽误兄弟们的好事。” 那位“调色盘”上上下下打量卢秉孝,转头对祝煜说:“美女,你找这小子也就是看着好,不实用。信不信,上去叁分钟就得缴枪。”他挤眉弄眼道:“要是我……” 说着,他抬起一只胳膊,倾过身准备往祝煜肩膀上搭。 说时迟那时快,祝煜两手轻松抓住了他的手臂,一拉一拽。 登时,巷子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人都愣了,疑惑看去,“调色盘”那张因为荷尔蒙分泌过剩而满是青春痘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再往下看,他的袖口仿佛一截疲软的橡胶管,没了骨头似的垂着。 祝煜把人膀子给卸了。 见过卸人胳膊的,但没见过卸这么利索的,十几双眼睛再看祝煜,已经没了调笑的神情。一直手插着裤兜站旁边吸烟的高个子青年把烟踩灭,阴森地望着祝煜:“你他妈谁?” 高个儿应该是混混头子,他一开口,其余人便自动围在了他后面。 就连刚才喋喋不休的猴子等人也老实地闭上了嘴。 “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没人教过你要讲礼貌吗?”祝煜云淡风轻地拍拍手,“问人问题先说‘请’字,叁岁小孩儿都知道。” 高个儿上前,把“哎唷哎唷”叫唤的“调色盘”搡到一边:“臭婊子,别给你脸不要脸,知道这是谁的地盘么?” 他有点叁白眼,耍狠很有说服力,但这股狠劲只残留了十几秒便被打断了。 一个人像一道飞驰的影子,猝然冲出,猛地挥拳揍向了高个儿的腹部。 谁也没想到卢秉孝会被这话激得动手,包括那帮混混——毕竟他已经在巷子里东躲西藏挨了半天混骂,跟前面那些脏的话相比,这句根本算不了什么。 对比之下,甚至还很文明。 可他的确动手了。 高个儿也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余光瞥见有人袭来,立刻侧身躲闪。但卢秉孝速度很快,个头与他几乎不相上下,突袭中他失去身高优势,这扎实的一拳还是挨上了。 他躬下身,低声叫了句:“操。” “以后说话前过下脑子。”卢秉孝说。 气氛立即变得焦灼起来。 这帮街溜子是砂轮区一帮早早辍学的无业游民,晚上在天平街一带的游戏厅“上班”,业余爱好是四处找茬,本质上讲,跟张文强属于两种性质的混混。而他们今天之所以会帮着张文强围堵一个学生,纯粹是因为有限的几次会面中,张文强舔狗角色扮演得很尽责。不光哥长哥短地捧臭脚,还给他们弄过体院篮球比赛的票子。 谁都乐于在小弟面前秀一把,树牢威风,但因此惹上麻烦就是另一回事了。 高个子一拳揍回去,在心里默默日张文强八辈祖宗:个只会抹鼻血的蠢货,招上这么麻烦两个刺头,居然好意思跟他说就是个年轻学生? 祖宗被人在心里惦记的张文强本人则一无所知。他只想着高个子陈明肯带兄弟们替他出头,也算和这一带的头号人物攀上了交情,该请大家吃顿饭犒劳犒劳,这时正在八百米开外的街边大排档乐滋滋地安排酒菜。 发生直接冲突的两人很快扭打做一团,你来我往,一时间腿脚乱飞,好不热闹。旁人想插手,苦于高手过招力有不逮,为求不被误伤只好干看着。 这些人里,自然不包括祝煜。 她是在场最不希望打起来的人,不打,批评教育了事。打起来,就得去天平街道的同僚那里搞业余学习交流。也就意味着,这天晚上的约会将彻底泡汤。 “都住手!”祝煜用车钥匙猛敲不锈钢垃圾桶,大喝:“我是警察!” 前面一句话屁用没有,但听见铁桶敲击的嗡鸣和随后“警察”两个字,所有人都精神了。 像是一瞬间按下暂停键,高个头和卢秉孝都停下了动作。收手瞬间,卢秉孝还迅疾地往高个头的小腿肚踹了一脚。 众人都沉默着看祝煜,见她摆出深沉面孔,手摸向了后腰口袋。 她的手动,其他人腿动。 大家摆出的都是同个姿势——预备·跑。这是丰富经验使然:万一这女人当真掏出证件,可以二话不说随时开溜。 然而祝煜摸完,自己却愣了。 她摸了个空。 这件该死的裙子根本就没有口袋。 祝煜后知后觉想起,她去约炮是从不带证件的。 被人围观着在后腰抓了两把空气,祝煜深呼吸一口,仰起头,冲卢秉孝大喊道:“还傻站着干什么——跑啊!” 去我那得了 叁个钟头后,祝煜和卢秉孝走出了天平街道派出所。 入夜,天凉得像浸过冰水的刀,祝煜还穿着那件单薄的香槟色紧身短裙,半个胸和大腿在外面晾着,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可饶是这样,她宁愿出来受凉也不想在里面接受同行们的目光检阅。 ——听她说自己是警察,那几位同行活像见了鬼,目光好似探照灯,上上下下地扫视。 祝煜很清楚这种目光意味着什么,扫黄打非的活动她也没少参与。在灯光暧昧的按摩店里拿人的时候,她也常常这样看那些个衣不掩体的失足妇女和嫖客。 祝煜感到很不舒坦。 毕竟她既不依靠性交赚钱,也不通过性交花钱,跟人床上翻云覆雨只图个爽。 可都赖这群混球无事生非,爽也没得图了。 想到此,祝煜顿觉了无生趣,张嘴想叹口气,却“阿嚏”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牺牲保暖的美丽果不可取,随着这声喷嚏,祝煜有种不妙的感觉——鼻孔里微微发痒,有液体似乎在缓慢爬行。 她尴尬地挠挠鼻子,转脸问卢秉孝:“带纸了吗?” 卢秉孝随身背了一只黑色双肩包。他把包取下来,翻找一阵,将一盒印着火锅店logo的纸巾递了过去。 大兵压境,再不擦,鼻涕就要越过人中到达上唇。祝煜接过纸盒,急吼吼地撕扯开,毫无顾忌地揩了把鼻涕,发出了一声极不雅的鸣响。 世界清净了。 用过的废纸团被丢进路边垃圾桶,祝煜又随手扯了两张纸胡乱擦擦,把纸盒还了回去:“谢谢。” 卢秉孝收下纸巾,一声不吭地夹克外套脱下来,递给祝煜:“你穿太少了。” 说完便低下头,安静地把经历暴力撕扯的盒子折好,搁进双肩包。 祝煜抱着衣服,没穿,而是这么定定地睨着卢秉孝。 裹在帆布夹克里,他看上去是个细瘦的少年,但脱了外套,下面只有一件黑色短袖,这具身体的性特征暴露无遗,强健、匀称。 卢秉孝无疑是一个成年男人——且还是颇具性魅力的成年男人。 祝煜眼睛瞥着他骨骼分明的小臂,和手腕内侧微微突起的青筋,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卢秉孝把东西收拾好,发现她凝固不动,抬起眼皮道:“不冷吗?” 祝煜感觉自己怕是有点饥不择食了,收回打量的视线,把衣服套上,说:“还行。”又问:“你打工版图覆盖面还挺大,接下来去哪儿?捎你一程。” “你不是还有事么?” “黄了,拜你所赐。”想到嘴边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祝煜没忍住抱怨:“你那会儿逞什么强呢,要是不出手也用不着这么麻烦,咱们早解脱了。” 卢秉孝跟在她旁边走着,闷声道:“那也没见你打人的时候下手轻点。” “我下手轻点你还能囫囵个儿出来?” 卢秉孝不说话了。 又走一阵,他低声问:“你手怎么样了,疼么?” 这场战斗祝煜和卢秉孝都逃得狼狈,但伤情尚好,只祝煜手腕划了一道,路灯下看是一条浅淡的红痕。原因是警察赶来的时候她大喜过望,一巴掌拍了一把石墙,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割了一道。 祝煜根本不拿这点小伤当回事,当下,抡圆了胳膊给卢秉孝看:“这算什么,喏,你看,好得很。” 她挥舞着手,卢秉孝笑起来。 他先前似乎也是笑过的,但笑得大约有几分敷衍,只唇角两边的皮肉往上挑起半寸。今晚却是用眼睛在笑,眉眼微微弯起,终于有年轻男孩该有的朝气,然话语还是带着股老气横秋的意味:“当心点。” 被一个小十岁的男生如此叮嘱着实没趣,祝煜把袖子揣回口袋,老老实实地走路。 不多时,两人便走到了祝煜的车前。祝煜拉开车门,见卢秉孝干站着不动,又催促他:“上车啊。” 卢秉孝摇头:“你回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祝煜最讨厌与人推搪,索性合上车门:“都一起打过架的交情了,你还假客气什么。” “不是客气,”卢秉孝手撸了撸冰凉的胳膊,说:“我没可去的地方。” “不打工了?” “今晚不用。” “回学校呢?” “宿舍关门了。” “那——”祝煜张嘴,发现好像再没什么想得到的去处,她查过卢秉孝资料,他并非N城本地人,没家可回。 她挑起眉毛:“你打算晚上怎么办?” “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晚上吧,”卢秉孝环视左右,“这附近有网吧,应付一夜不难,等天亮了我坐早班车回学校。” 祝煜边听边拨弄手机,社交软件上阿飞的最后一句话是“还来不来”,点进个人主页,她已经被拉黑了。 祝煜颇感烦躁,没想太多便说:“要不去我那得了。” 说完,又意识到孤男寡女似有不妥,祝煜搔搔头发:“你要是不想就算……” 卢秉孝眼皮微颤,轻轻吁了口气:“你不介意?” 祝煜一口气噎住。 话赶话,这时候好像也只能不介意了。 她又按一遍解锁:“走吧。” 祝煜住的房子是她奶奶家的旧居,几年前老太太去世,祝煜便独自住在这里。一桌一椅都没动,装修仍是二十年前流行的款式,天花板悬着青白色叁页吊扇,黄木包边门框,同色木质墙裙。推门进去,迎面就是满满一片年代感浓郁的褪色黄木板,其间泛着股潮湿的陈旧气息。 祝煜把卢秉孝让进屋:“坐。” 卢秉孝看着只剩半壁江山的沙发,上面放着好些衣服,看样子刚洗好晾干,衣架都没拆,有衬衣,外套,乳罩,也有袜子和…… 卢秉孝不知道那是什么。比鞋带粗那么一点,丝绸质地,反着光,像领带,又不太像。 祝煜跟过来,留意他观察的神情,嗤笑一声,大喇喇将衣物抱起来:“盯着我内裤看什么,没见过?” ?? 内裤? 那指头粗的玩意儿是内裤? 卢秉孝当然见过内裤,但没见过这样的内裤。他慌张别过头,耳根泛起粉红,绝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坐它占据过的神圣领地。想帮祝煜掬衣服,余光瞄见那一条绛红色绸布,又像被烫着了似的缩回手。 “我睡哪?”他站在原地问。 “我想想,”祝煜把衣服抱进卧室,一股脑丢在床上,“书房?不过书房背光,潮气重,我都拿它当储藏室用,估计得打扫打扫。” “不要紧,凑合能睡就行。”卢秉孝说。 祝煜没吱声。 卧室里窸窸窣窣地响,门敞开了一半,卢秉孝等一会儿还没听她回应,便探过头去看她在忙些什么。 头刚探过去,他脚底板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祝煜在里面换衣服。 卢秉孝急忙把头缩回来,手紧紧地攥着,然而刚才瞥见那一幕还是无法轻易在他脑海中抹消。 他看见了女人白皙的脊背,丰盈的臀,像柔和的山脉,起起伏伏。他只看了一眼,短暂的一眼,所望见的内容有限,可或许是大脑太过亢奋,自作主张地又用很多遐想去弥补观察的不足。 他仿佛还看见了她腰际和臀沟亮晶晶的细汗,闻见了女人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幽香。 那缕香飘荡到他耳际,撩拨得他心乱。 卢秉孝盼着这种乱早点平息,但待他冲了澡,在散发着发霉木头气味的地褥上躺下,这种陌生的情绪仍然高涨。 就像被点起了一簇火苗似的,他小腹在热烈地燃烧,烧得他坐立难安。 最后,卢秉孝只得拼命回顾刚刚过去的冬天,想象房檐上堆积的雪,树梢垂下的冰凌,凛冽的风,想象一切很冷的事物。这样才马马虎虎睡着。 这一觉入睡过程艰难,睡着也不安宁。 洗澡的时候,卢秉孝感觉后背吃痛,扭结着照镜子,才明白是受了伤,一道比祝煜手臂上重的多的血痕。 他没把这件事告诉祝煜,在卫生间用纸巾蘸着擦拭了,纸团扔进马桶冲走,晚上若无其事套上自己的黑色短袖,侧身入睡。 半夜他是被疼醒的。 卢秉孝习惯仰睡,一琢磨,估计是睡觉时姿势不对,牵动了伤口,再往T恤里一摸,湿滑滑的一片血渍。 他不怕流血,但不愿弄脏了别人家的床榻,于是挣扎着起来,轻手轻脚走到卫生间,再度用扭曲的姿势清理背后的血。 你倒是把衣服脱了 “在这偷摸干嘛呢?”卢秉孝正擦着,祝煜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门锁是坏的,这间房子像个疾病缠身的老人,各处都年久失修充满破绽。不单卫生间的门锁有问题,卢秉孝睡觉的书房也是一样,左右随便拧,它自岿然不动。 可尽管如此,卢秉孝还是没想到祝煜会不打招呼将门推开。 万一他在上厕所呢?万一他没穿衣服呢? 不知道祝煜是没考虑这些,还是不在乎。 卢秉孝愣了愣,想到自己现在打着赤膊,有点发赧,抓起洗手台上的衣服就要往身上套:“没事——吵醒你了?” 祝煜已经看见了他背上的伤,脸色一变,上前拨开他细看,一巴掌拍在卢秉孝后背完好的皮肤上:“是今天晚上搞的?” 伤口附近猛地一痛,卢秉孝闭了闭眼:“嗯。” “怎么不早说。” 伤着的地方仍痛,但比起痛,卢秉孝在意的只有停在脊背上的那只手。 根据他那一瞥而引发的遐想,祝煜的手应是冰凉凉、软绵绵的,如同细腻的奶油。而现实中的手,却比想象中更要粗糙,带着温热。 他心猿意马:“忘了。” 祝煜打开客厅灯,在电视柜前蹲下,拉矮柜的抽屉。那抽屉应该是很久没被打开过了,拉了一半就卡了壳。 祝煜上下摇晃着猛用力,“哗啦”一下,整个木屉掉了下来。 里面乱七八糟,笔记本,剪刀,电工笔,棉签,胶棒,还有些药瓶,统统散落在地面。 祝煜把这堆东西抓回去,拣出一只红色软管药膏,吹去上面的浮灰。 接着,一屁股坐在沙发扶手上,赤脚踩上沙发布。 “过来。”祝煜冲卢秉孝勾勾手:“给你上药。” 她好像是在使唤狗。 卢秉孝自尊心挣扎了一刻,站在厕所门口未动,一抹红却跃进了他的眼睛。 那是祝煜脚上的指甲油,暗色调糜丽的酒红。 卢秉孝忽然就觉得喉咙很干。 他身体不太受使唤,看见那红色,自动走了过去,坐在了祝煜脚踩的位置。面上依旧沉静冷淡。 祝煜“啧”了一声:“你倒是把衣服脱了啊。” “脱”字使卢秉孝马上想到她换衣服时脱得精光那一幕,脸唰地一热,马上就要站起来:“不用你了,伤得不重,我自己涂。” 祝煜力气大,没等卢秉孝站起来就又把人镇压了回去。她对着他后脑勺,不知道卢秉孝脸上热得已经可以烤地瓜,还不耐烦地用赤裸的脚不轻不重在他腰际踹了一把:“少废话,你自己脱还是等我上手扒?” 这话威胁多过劝服,卢秉孝绝不敢再做推搪:“我来……” 祝煜眯起眼睛,看卢秉孝那漂亮的背阔肌。脱下衣裳看,这副身材更显优越,肩膀宽而不厚,肌肉不粗笨大块,修长清秀。 她欣赏一会儿,又踹一脚:“我犯瞌睡手滑,你可别乱动。” 卢秉孝:…… 他不知道该吐槽什么,眼前的女警察大概是他见过的人里匪气最重的一位了。好好的涂个药,搞得像强抢民男。 他强作淡定,身体绷得像被石化的雕塑:“那快点。” 他想快,祝煜才不会听从毛头小子指挥。慢悠悠地挤药膏,慢悠悠地拧瓶盖,抹酱似的在他伤患处摊开,慢条斯理问:“你平时去健身房么?” “不去。” “那肌肉怎么练的,”祝煜慢腾腾涂抹完,吹一口气:“还挺好看。” 一口气吹得卢秉孝如同一只拉满了的弓,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绷到极紧,对比之下,祝煜却是十分放松坦然,悬在沙发边沿的脚不时自如地摆荡。 卢秉孝头皮发麻,他逼迫自己忽视掉那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脚,答:“不知道。” 声音干哑哑的,一点不像他,卢秉孝清了清嗓子,又说:“可能因为平时经常打工。” 祝煜换了只棉签:“打什么工?” “有什么干什么。” “比如?” “饭店后厨,照片修图师,传单派发员……”卢秉孝一一说着,感到这样有问必答很傻气,便闭上嘴:“大概就这些。” “不影响上课么?” “课简单。” 祝煜漫不经心地“哦”一声:“你学习这么好,怎么不做家教,不是更省力?” 这回卢秉孝没立刻作答。 他情绪好像一下子低沉了。喉结滚了滚,片刻,才说:“不太方便。” 祝煜的手顿了一下。忽想起,卢秉孝蹲过监狱。 应该没哪个家长敢把孩子送交一个有前科的家教,甭管坐牢的原因是什么。 想起这件事的同时,祝煜调戏卢秉孝的意趣顿时有所消减。 她淡淡“嗯”一声,不再问话,安静地涂抹。 气氛陡然深沉起来,夜这时才涌出夜的气氛,空空的,让人再没心情聊些什么。卢秉孝的轮廓似乎被灯光照得更加分明,侧后方望过去,他的唇紧紧抿着,仿佛带着股说不尽的倦意。 专心处理伤口效率马上高了许多,不久,祝煜便处理好了伤口。 “好了——晚上尽量趴着睡,别把药给蹭掉了。”拧上盖子,祝煜把药膏丢到卢秉孝腿上:“有空再抹抹,过个两叁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卢秉孝站起身,低头看看那药管,又看看祝煜:“谢谢。” “谢谁?” 卢秉孝被她问得一愣:“你。” “当然是我,”祝煜嫌弃地拨拨头发,翻个白眼:“可我这么帮你,替你解围还管住,连声‘姐’都没混上啊?” 说完,她继续晃荡着脚丫子,等着卢秉孝乖乖叫姐。 卢秉孝却说:“谢谢祝警官。” 祝煜瞪着眼:“祝警官?” 卢秉孝看着她,低头的瞬间好像微微勾了勾唇角:“我知道你会来帮我。” “……” 祝煜挺想问问为什么,因为比起慈眉善目的老高,温婉亲和的张若宁,她绝对不是活菩萨面孔,真不知道这姓卢的小子怎么就自作多情地认定她肯帮忙了。 “怎么说?” “直觉。” 这不着调的回答使祝煜差点呛住,她正想挤兑卢秉孝几句,一抬眼,看见了卢秉孝极亮的眸子。 想说什么,忘了。 祝煜悻悻地搔搔头发:“行吧,那我睡去了。明儿早你直接该忙什么忙什么,我补觉,别吵我。” 卢秉孝说:“好。” 祝煜飞快地扫一眼他的眼睛,撇过头,抚了抚睡衣上的折痕,回了卧室。 第二天,祝煜一觉睡到早上日上叁竿才起来。 她探头瞧瞧外面,确定卢秉孝已经走了,便放下心,大摇大摆敞着睡衣出来倒水喝。 昨天肉没吃上,半夜,祝煜拿出了不怎么动用的小玩具,亲自动手丰衣足食一番。纵欲的结果是今天不仅格外疲惫,还总觉得身上有股来路不正的汗味。 祝煜喝完水,左右嗅嗅身上那股一言难尽的味道,决定先填饱肚子。 冰箱里有她前天晚上心血来潮做的懒人蛋糕,教程是张若宁给的,祝煜严谨地按步骤进行,最后做出来了和图片迥然相异的玩意儿。教程上的蛋糕虚绵绵、黄灿灿,她做出的版本又扁又糊,鉴于这饼一样的蛋糕废了她半打鸡蛋和一盒牛奶,祝煜没舍得扔。饿了就拿出来啃两口,饱腹效果奇佳。 打开冰箱,却不见那蛋糕。 祝煜奇怪,合上冷藏室,又找冷冻室,找了一圈,发现不仅蛋糕没了,冰箱里空了好多。她不知道何年月放进去的剩饭,喝了一半的啤酒都消失了。 再瞅瞅地板和桌面,好像从没见这么干净过。 最后在门口入户柜发现了线索。 上放着一张纸条,写着:打扫了卫生,垃圾都扔了。昨晚谢谢,卢秉孝。 祝煜脸色陡转。 垃圾——这小子把她辛辛苦苦做出的蛋糕当成了垃圾。 祝煜面无表情地把纸条团吧团吧扔进了垃圾桶,心说,下回再遇见卢秉孝挨打,她一定要鼓掌欢呼绝不阻拦,看这有眼无珠的小子的“直觉”还好不好使。 然而世界并不以祝煜的意志为转移,接下来的几星期里,不管她主观意愿如何,再没有碰上过卢秉孝,更没遇上他挨揍这种好事。 祝煜工作依旧忙碌。兴许是因为天热了的缘故,年轻人火气愈盛,劳动节当天晚上,酒吧街发生了一起恶性斗殴,喝高了的17岁高中生拿刀捅了一个19岁的男生,刀划破大动脉,对方当场死亡。 整个区都因此加强警戒,五一假期,祝煜一天都没歇着。 酒吧里喝酒撩骚蹦迪唱曲,外面,祝煜他们开车举着喇叭吆喝:“不要打架,打输住院,打赢坐牢……” 直连轴转了整一个多月,杨童才终于抽出时间安排着让大家轮休。 这天临下班,他找到祝煜:“明天你先回去休息两天,休整下再过来。” 祝煜倒是想休息,但想到副所长跟教导员还在岗,觉得抹不开脸:“休也是老石他们先休,怎么轮得到我。” “是不是忙昏头了,知道明天几号么?” 祝煜方才还轻松,经杨童提醒,心里咯噔一跳。 杨童没说话,把亮了的手机屏幕出示给她。日期明晃晃写着6月7日。 “我走不开,你代我去看看升子吧,”杨童说,“告诉他一切都好。” 第二天是6月8号,又有六又有八,听上去很吉利。但对祝煜而言并不是个好日子。至于不好到什么程度,每年都有递减,似乎难以给出一个明确界定。 祝煜前男友,杨童的发小兼同学,祁升,就是五年前这一天走的。 祝煜已经不太记得祁升死的头一年是怎么过的了,她好像一直泡在酒精里,歇了半年长假,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的路上。当时的教导员隔叁差五给她打电话,不断做思想工作,劝她要朝前看,还有组织,有同志们等着她,其余说了什么,祝煜一概没记住。 记住的就是,她的胃不太服红白半掺,单喝各一斤不成问题,混喝二两就得吐。 混乱的日子结束于严重胃溃疡,第叁次住院后,祝煜戒了酒。 她花了两年时间回归平静生活,上班工作,下班睡觉,也尝试相亲。但要么男方嫌她工作性质不顾家,要么是她看不上人家:丑、胖、谢顶一概不行,满足以上前提条件,脾气差不行,屌小也不行,筛选下来,认识的人里,除了个别同行,没几个能入她法眼。 但祝煜坚决不再找同行。 她也不愿再正儿八经谈恋爱。甜蜜起来是好,可伤起来,太疼。她遭不住再来一回了。 到第叁年,祝煜开始流浪于不同的床。祁升对他而言,渐成为6月8号这一天,必须去跟前看看的一个坟冢。留恋怨恨都被稀释,她已经和这坟没什么话说,去也只是看看。 而今年她甚至差点把这日子给忘了。 扫墓 祁升的墓不在N城,而是在隔壁省城下辖的乡镇。 祝煜一大早就醒了,拎着哑铃活动腿脚,磨蹭到过了晌午,吃了顿小面,才开车准备出发。 她这么掐着点磨蹭,是想把到达时间卡过下午叁点之后——民间习俗讲究上坟要选阳气旺的时辰,一般应在上午,最迟不过下午叁点。过了这个点,墓园人烟稀松,就不大可能会碰上祁升的妈妈。 祝煜实在不想碰见她。或者说,是怕碰见她。 祝煜跟祁升都来自单亲家庭,在一起第一年,祁升就带她回了老家。祁升妈妈高且苗条,长相清秀,有不错的姿色却在一个小镇坚持守寡多年未嫁,可以想象是个有些骄傲的女人。听祁升说她是个业务能力颇强的会计,祝煜不了解会计这项工作,对其业务能力好坏无从评定。但知道她手艺不错,烧的一手好菜,尤其是酸菜鱼。 第一次上门,祁升妈妈就做了酸菜鱼,祝煜记得他们还喝了酒,碰了杯。后来每年也去,她做梅菜扣肉,醋泼羊头,肥肠豆腐,祝煜常吃得满嘴流油。 那时祝煜不怕她。 怕这种情绪,是从她要和祁升分手那一年才有的。 祝煜拉黑了祁升的电话号码,拒绝见面,祁母拎着保温饭盒穿过风雪来叩祝煜的门,告诉祝煜:“求求你,别跟他分手,要是连你都不要他,他就什么都没了。” 饭盒飘散着酸菜鱼的香味,祝煜不敢接受。祁升的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升崽命太苦,老天爷怎么能这么狠!” 自那一刻开始,祝煜就有些怕她。 祁升出事后,这种畏惧更加严重。葬礼上,祁升妈妈像先前传授她菜谱一样,细致地向祝煜描绘她想象中祝煜和祁升的未来。他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像祝煜,头发茂密,女孩像祁升,浅色眼瞳。她带着两个孩子去幼儿园上学,遇上卖小玩意儿的,孩子就抱着她的腿撒娇,老人和孩子最后在夕阳里牵着手回家。 祁升的妈妈描述完,转脸微笑着看祝煜:“是不是,你说,本来是不是要过这种日子?” 祝煜先是鼻酸,后来,又感到毛骨悚然。 她自己都没有想过这么遥远,这么极富细节的事情。 两个女人的生活都在艰难中继续。区别是,祝煜挣扎着企图往前走,但祁升的妈妈竭力留在原地,并且希望祝煜也陪着她停驻,一起长久地怀念祁升。 祝煜酗酒那阵子,她常打电话,少则叁五通,多则十几通。祝煜起先不忍,接听电话和她一起凝噎垂泪,后来发觉,这种帮助除了把自己拖进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外毫无意义。 她把电话换了,祁升的母亲又坐着汽车跑来祝煜家,于是租住多年的房子祝煜也给退了,向上级申请调动,从分局来到最破败的基层派出所。 祝煜拒绝了祁升的妈妈,同时隐隐担心她会死。 人说过刚易折,祝煜眼里,祁升的妈妈就像一根极长极细的签子,一掰,就得断成两截。 这方面倒是她低估了女人的坚韧。 听每年过年去看望的杨童讲,祁升的妈妈还好端端活着,她现在的唯一爱好是扎灯笼。用纸糊出六棱体状的纸灯笼,几个面上贴满祁升的照片,大大小小规模不一,成摞堆积在房子各个角落。 那场景,想想就令人脊背生寒。 她几次想过去看看这个可怜的女人,但一想到那屋子里迭摞的灯笼,这念头就退缩了。 祝煜车开到,已是下午叁点半。 此时,日光已由盛转衰,天空灰蒙蒙地,滚动着云彩。墓园未见旁人,只有个上年纪的清洁工,带着帽子,手持垃圾捡拾器和大布袋,一路清理访客丢弃的果壳纸屑。 她见祝煜这时候过来,很警惕:“你是来扫墓的?” 祝煜比她更惊讶:“多新鲜,来这儿还能干什么?” 大妈捶捶腰:“能干的事情多了去嘛,前几天就有些小年轻大晚上跑这来搞什么直播,垃圾丢得到处都是。”她视线向下,看祝煜拎了一瓶酒,又叮嘱:“你这酒瓶回头可别乱扔,逮住了会罚我钱。” 祝煜应下,大妈也不再撩闲,一路捡拾着走了。 墓园的设计是讲究活儿,该县无山无水,为迎合风水需求,便人造了土坡,挖了渠,围成一个低配太师椅形状。 祁升和他爸的墓,就在这太师椅的臂弯处。 这是个好位置,纵是假山假水,站这里,也让人无端产生种平静的感觉。 祝煜站在祁升墓前,看样子祁升妈妈上午来过,不单把碑擦得干净,还在上面放了束开得正盛的白菊,经历日晒,边缘已经有些打卷。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蹲下,拧开酒瓶,开始沉默着往地上倒酒。 绿化做得好的地方鸟雀很多,有叫不出名字的长尾巴鸟在一旁歪着脑袋,好奇观望祝煜的举动,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惊吓不已,箭一般射向天空。 祝煜把一瓶酒倒下大半,停下了,这时土地四周都溢满醉人的酒香,她吸吸鼻子,盖好瓶盖,站了起来。 要不是开着车,祝煜还真想喝两口。 不过今天只能想想。 第六年了,算算,原来她已经在这地方倒过六瓶酒。 风徐徐地吹来,把一缕头发刮到祝煜嘴边,她捋开,沉静地盯着不远处人工湖面太阳的倒影,回想起祁升死前那一晚给她打的那通电话。 那时他们复合不久,祁升跟她说话常带着种哀求的意味:“小煜,晚上忙吗?” 祝煜说忙。 他就又问:“那你几点能忙完?” “不知道。”祝煜实事求是道:“事情太多了,怎么?” “没什么,想跟你见一面,喝杯酒,聊聊天。”祁升声音低低的,“酒跟菜都买好了。” “就你跟我?” “嗯。” “行,我先干活去,忙完有空再说。”有人找祝煜打印材料,她就把电话挂了。 当晚祝煜不觉得跟祁升两人喝酒有什么要紧,她把卷宗整理完已经近11点,于是下班回家,洗澡睡觉。睡一阵才想起祁升的邀约,但当时的她很累了,一部分是疲惫于工作,一部分是疲于应对心思变得很敏感的祁升。 祝煜连当晚的心理活动都记得清清楚楚,她随后翻了个身,把无关紧要的邀约弃置一旁,继续酣梦。 接着在第二天上班路上,祝煜收到了祁升的死讯。 祁升死状惨烈。他们之间很少甜言蜜语,却未曾想结局更无情,终止符竟是“忙完再说”和一地模糊的血肉。 祝煜盯着墓碑上那行名字看了一会儿,翻出一支烟来。 她慢慢抽着烟,眼睛望着远处。假的到底是假的,山坡笨拙,水潭沉滞,细嗅有股陈旧和腐朽的气味。 抽完烟,祝煜用脚把烟蒂踩灭,想起清洁工大妈的叮嘱,弯下腰,把烟蒂捡起,连着酒瓶一并丢进了垃圾桶。 她花了两个小时车程来到这里,只呆了一支烟的时间。 进来的时候,门卫大爷在翘着腿看《老王调解室》,出门离开,电视上的节目还是《老王调解室。 回城已天黑。 祝煜猜想祁升对她而言或许还是不如她想象那样无所谓,她平日盼着休息,在家干躺着也很爽,但今晚,推开房门,看见空荡荡的屋子却觉着很难受。 不想一个人呆着。 祝煜没开灯,烦乱地拨弄手机,打开约炮软件停了下来。 手机屏幕的光只有一小块,投射到祝煜的脸上,映出一小片莹蓝。好些对话框有未读信息,闪着红色的提示符号,引诱着她点开。 祝煜看着那些中文、英文混杂的昵称,头像都是肌肉帅哥,倏然觉得没劲了。 床上大家再怎么缠绵,下了床,还是连彼此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就很没意思。 她这么想着,决定找个人多的地方喝酒。 祝煜打车去了离天平街道挺远的一个酒吧,到了地方,叫了一摞酒一边喝一边才开始打电话攒局。 她不想请同事,不论如何,这是她想竭力翻过的一章,同事里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祝煜给学生时的朋友打电话,打了几通,第一个说要在家里看孩子,第二个还在加班,第叁个正头疼在家睡觉,第四个…… 祝煜收起手机,干脆不再找第四个。 这是人过叁十经常面临的窘境,她认了。让酒保把酒打开,看着舞台上唱歌的歌手,就着果盘瓜子喝起了闷酒。 差不多等到十点,酒吧终于迎来了进场高峰,音乐从民谣变成热曲,男男女女拥簇着纷纷落座,不舍得掏开台费的就拿着酒瓶在池子中央干蹦。 祝煜这会儿已经喝下四五瓶酒,人清醒,只是肚子胀。她看池中央那些摇头晃脑的年轻人,感受到了年龄代沟。祝煜实在不懂干蹦有什么意思,看着就嫌累。 那些年轻人大概也累,祝煜坐着,不多会儿一个年轻男孩儿走了过来,问他能不能在这里稍坐坐。 祝煜很大方地给他腾出地方:“坐吧。” 男孩儿看来是常客,坐下后很暧昧凑近祝煜道:“姐姐,能跟你碰一杯吗?” 祝煜拿酒瓶子跟他一碰,豪爽饮了几大口。 她一点都不介意有人陪着喝,位置爱坐就坐,反正她只有一个屁股,地方也不可能占完。但这小子并不满足于此,碰完酒又问:“姐姐今晚没人陪吗?” 祝煜撩起眼皮瞅他一眼:“干嘛?” “没别的意思,觉得姐姐很有魅力,想交个朋友。” 祝煜不否认这句恭维:“你多大了?” “20岁,姐姐呢?” “骗鬼呢,”祝煜瞄着他青涩的脸和细瘦的胳膊,“有18吗?” 男孩嘻嘻笑:“姐姐加我微信,我再告诉你。” “我对未成年没兴趣,”祝煜简单粗暴地把他驱赶开,“你作业写完了吗?没写完回家写作业去,或者拿上你的饮料到中间蹦跶,别来烦我。” 小男生迎面被浇了一头凉水,拿着瓶子走了。 接着又有几个男人来搭讪,要么长相有碍观瞻,要么废话多,祝煜把一群人都撵滚蛋了,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矛盾的境地:她既想要有人陪着喝,又不想这人多话,最好赏心悦目,且只是坐着陪他喝。 这样的目的注定很难达到。 在接连撵走六七拨人之后,祝煜示意叫来了旁边的侍应生:“你们这儿服务生能陪人喝酒吗?” 侍应生赔笑道:“咱们店里有男公关,美女要是一个人坐着无聊,我给您叫一个。” 祝煜知道这些个男公关,表面卖艺不卖身,实际上除了卖不出去的,都很乐于拿胯下二两肉换人民币。 想到扫黄时这帮鸭拿手捂裆的丢人样,她心里有点膈应:“不要公关,就要服务生。” 侍应生有点为难:“不好意思,我们这儿的服务生有规定,工作期间不许饮酒。” “要是不喝酒,喝水呢?” “啊?” “我喝酒,服务生喝水。”祝煜手指敲桌,“只要坐这儿,把那些过来搭讪的挤兑走就行,没坏规矩吧?” 侍应生有些为难:“这……我得先请示下经理。” “快去——最好找来个人帅、坐得住、话少的,”祝煜霸道地一挥手,“找不到你就别回来了。” ============ 虽然我隔天更,但真的很长啊,将近4千字T T 如果大家觉得不好看可以批评我,请别弃文 卑微流泪 希望小卢跟煜姐早点开始搞起 你是想奸呢还是想盗 侍应生赶忙找到经理,把看上去颇难应付的女客要求一一说了。 经理听完只关心一件事:“客人办卡没有?” “没。”侍应生答:“就开了个卡座,自己叫了一堆酒干喝。” “一个人开卡座?” “要不怎么让人陪呢。”侍应生咂嘴。 经理当机立断:“找,按她说的要求找——这种人舍得花钱,把她伺候舒服了肯定开卡。” 他一转脸,看见后厨切配正闲着没事,冲他打了个响指:“你,叫什么来着?” 青年拿纸巾擦擦手:“阿孝。” “对,阿孝,”经理露出一个黄鼠狼给鸡拜年般的笑容:“就是你了,做出点牺牲,去陪个客户。” 侍应生乍听经理要后厨去陪酒,讶异地“啊”了一声,后一想,发觉这的确是个极佳的安排——这位后厨切配小哥是兼职,到店工作不久,长相没得说,刚来店里曾使男公关们纷纷危机感骤升。他从不跟人唠闲嗑,也不怎么出后厨,只做切配。老板几次起意想让他出卖色相招徕生意,威逼利诱的手段都用尽了,人家就是不肯。 不出意料,这回阿孝依旧不买账:“不陪。” 经理瞪起眼:“你还没听我说完呢,这客户不要陪酒,坐着就行,不是你想那种服务。” “那也不去,”阿孝走到操作台,拿起一块西瓜皮雕花:“当时招聘说的是要我来做后厨,没说要陪客。” 侍应生“唉”一声:“救救急吧哥们儿,那美女指名不要男公关,就要一好看的木头桩子,舍你其谁啊?帮兄弟一回,以后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任他俩磨破嘴皮子,阿孝就是不肯去,宁愿窝在厨房削果皮调酒。 经理只好让其他男公关顶上,但公关们都是油滑惯了的,坐着不难,喝酒更不难,不说话却是万万不由己,坐下没多久,都被祝煜打发走了。 侍应生在一旁看着,心下焦虑不已。 他这会儿看祝煜已经不是个热辣女人了,而是下个月的绩效工资,是账户里令人欢欣鼓舞的数字。他跑回后厨,恳求阿孝:“老弟,可怜可怜哥吧,工资绩效就指望你了,你就去捧捧场,什么也不干,行么?哎,这样,万一她开了卡,我奖金分你一半……” 卢秉孝被他叨叨得心烦,厨房里其他人也一直拿这事调笑,于是掀开帘子干脆去上厕所:“不陪就是不陪。” 侍应生也跟着他去厕所:“我明白你不愿干,你们学生都想法简单,觉得出卖肉体,不光彩,是吧?其实这么想就错啦,各行各业都有学问,咱们这是提供情绪服务,不丢人……” “能先出去吗?”卢秉孝站到小便池前,冷淡地打断他:“你一直看着我尿不出来。” 侍应生转身出去。 他懊丧地出去洗了洗手,心想,妈的,跟老子傲什么呢。 不就是个切菜的小白脸,傲个屁。 可奈何干得就是个看人脸的工作,不单要看客户的脸,还得看同事的脸。 小哥还是忍到了阿孝上完厕所,等他洗完手,连拖带拽把他拉到能看见卡座的位置,指了指前排女人靠坐着的地方:“就那个客户,怎么样,没骗你吧?身材好着呢,不亏!” 他太明白年轻男人,荷尔蒙动物,性冲动大于一切,看见漂亮妞儿就眼睛发直。心说着阿孝这犟驴嘴上再倔,等他看见客户真容,指不定也会改变主意。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阿孝主意会改变得这样彻底。 卢秉孝不耐烦地抬头,漠不经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瞥一眼。 头已经转过去了,突然,他又像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头猛地回转过去,死死地盯着女人。 侍应生瞧出眉目,拿肩膀拱他:“上不上?” 卢秉孝没答话。 他把围在腰间的围裙解下来,丢给这位连名字都不太记得的同事:“你不用管了。” 说完大步走向了卡座。 一桌酒已经被祝煜一人消灭了一大半,她有心事,反而越喝越清醒,卢秉孝过来时,她以为又有人要来搭讪,一只腿先一步翘起,蛮横地踩在了沙发边缘。 肢体语言大写加粗明示着两个字:滚蛋。 卢秉孝无处可坐,只好站在一边:“祝警官。” 酒吧里这会儿改放了抒情民谣,不那么喧闹。祝煜清楚听见了这称呼,乍以为是幻觉,抬头看清来人,愣了一瞬,随即脸上浮现出罕见的不自在。 祝煜把腿收回去:“坐。” 卢秉孝坐下,看桌上琳琅的酒瓶酒杯,这些酒指不定就是出自他本人之手,看起来花红柳绿,质量都不怎么行,都是街边的次等货。 不过次归次,喝多了人仍旧会醉。 卢秉孝皱眉:“你怎么喝这么多?” 祝煜不答反问:“你怎么在这儿?” “打工。” “陪酒?”祝煜斜起眼睛看他,若有似无笑着,“有前途,来钱挺快吧。” 卢秉孝没说话。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如果光再亮些,看清他的眼头,会发现已经有点发红,唇也绷得很紧。 这是他生气时的表现。 卢秉孝没吭声,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小刀。 祝煜天天跟刀棒打交道,看见刃光比看见钱还激动。 刀光一闪,她身体倏地绷紧,下意识动手劈夺,却见卢秉孝又从果盘捡了一块相对完整的瓜皮。 祝煜拿不定这一拳还要不要出,狐疑地观望,便见卢秉孝刀柄微动,在瓜皮上飞快地拨划。 她舒了一口气,用揶揄的口吻道:“原来你是要削果皮。” 卢秉孝“嗯”了一声,继续认真地刻削。 祝煜好奇,靠近他坐了些,不一会儿,瞧出了一朵蔷薇的雏形。 她更感到惊讶:“行啊,还有这手艺呢?” “平时就靠这手艺在后厨混,今天坐这里,是破例。”卢秉孝把花搁在桌几上。 祝煜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动了动眉,“哦”了一声。 “你一个人?”卢秉孝换了个话题。 “嗯哼。” “怎么跑这儿来了?” 祝煜抿了口酒,笑笑:“不是很明显么,买醉呗。” 卢秉孝看桌前那一堆空了的酒杯,拧起眉头,把矿泉水和祝煜跟前的酒杯对调了位置:“别喝了,你喝不少了。” 祝煜不以为然,笑道:“小子,”她又灌一大口:“姐喝多喝少,还轮不着你管。” 卢秉孝:…… 他愈加不爽。 不是因为祝煜对他的好心劝告当成驴肝肺,而是因为这声刺耳的“小子”。 “别这么叫我,”卢秉孝低声说,“我有名字。” “什么名字?” “……” “想不起来了,提醒提醒,”祝煜眨眨眼,“你姓什么,张?王?李?赵?” 卢秉孝脸色变得很难看。 祝煜仿佛不会察言观色,仍说:“我们工作性质就这样,一天要看几百张脸,几百个名字,哪能个个都记清楚,真的忘了。” 卢秉孝“呼”地一下站起来:“你喝吧,我不打扰了。” 他今天穿着件休闲长裤,裤袋里还装着一管过期两年的药膏。亏他还傻子似的把这玩意儿当成个宝贝天天揣着,药膏的主人连他姓什么都给忘了。 卢秉孝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愚蠢。 他不该叫卢秉孝,不如叫卢孝秉,孝秉,笑柄,多贴切。 强烈的自尊心让他感到十分煎熬,这张沙发椅就是炼狱,卢秉孝一秒也呆不下去了。 但他并没成功离开。 下一秒,那双略粗糙、温热的手便攀了上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卢秉孝,”祝煜嗤笑着望他,“亏你还是堂堂高材生,气量怎么这么小,这点玩笑都开不得?” 这时候卢秉孝才知道,他最蠢的时刻不是刚才,而是现在。 祝煜戏耍他,他却一点也气不起来。 “没有。”他说。然后便坐下来,喝水。 祝煜这天的装扮比那天晚上要收敛许多,上身素色高领针织,下身是牛仔裤,她的脸其实已经有了岁月痕迹,笑起来眼角拖起了浅浅的鱼尾纹。但女人的美丽不只在于皮肤是否紧致或是胶原蛋白的多少,而是一种整体的韵味。卢秉孝挨着她,领悟到祝煜身上有股危险而捉摸不定的气质,这令她比学校那些身材纤瘦、皮肤光洁的女孩们更具有诱惑力,引着他不由想入非非。 他继续喝水,比喝酒还上头,不太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直到祝煜问他:“你盯着我瞧什么,我脸上有东西?”他才意识到自己举动太过了。 卢秉孝再次拿出了小刀,从果盘里捏了一颗青枣,在上面练刀工。 这件事他做起来轻车熟路,不用动脑子,就像老和尚敲木鱼,机械式的动作很快促使他冷静下来。刻了一会儿,他问祝煜:“待会儿你怎么回去?” “打车。” “太晚了,你喝了酒打车不安全。” 祝煜笑起来:“你要送我?” 卢秉孝脸上热,声音依旧冷:“我送你。” “服务这么贴心么,”祝煜仍笑:“不是想骗我办卡吧?” 卢秉孝斩钉截铁地否认:“我不在乎你办不办卡。” “是吗?可老话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祝煜下定结论,把身子压过来,揽住男孩结实的脊背,音浪扑进了卢秉孝的耳朵:“老实交代,你是想奸呢还是想盗?” 狗拿耗子(上)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卢秉孝终于确定,祝煜喝多了。 有的人喝多了容易看出来,面红耳赤,眼睛发直,或者说话大舌头。有些人就不容易看出来,神态自若,表达流畅。 祝煜就是喝高了还看不出高了的那种,她脸色一点没变,反应很迅速。但卢秉孝还是发觉她喝多了。因为眼前的祝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笑,且异乎寻常地下流。 这种下流极容易观察——譬如她不光用露骨的言词逼问卢秉孝,还一只手摁在他的裆上,抓着他的命根子。 卢秉孝被她抓得浑身一颤,低声道:“你放开。” 没喝多的时候祝煜就不听他的,这会儿就更加不听。 “你让我放我就放,想得美。”她笑着,眼睛弯弯的:“问你还没答呢,干嘛对我这么殷勤?” 嘴问着,手也不闲。祝煜边说,边大大方方地隔着布料握住那根粗壮的圆柱,拇指缓慢而卓富技巧地揉搓顶端,唇贴着卢秉孝的脸颊,低叹了一声:“这么硬,那我猜一定是……想奸。” 第一排的位置,舞台的光束明晃晃照着,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专注地喝酒攀谈听音乐,又有多少人会左顾右盼,观察到沙发上的一男一女不堪入目的举动。 卢秉孝仿佛已经看到了别人的目光,好奇、淫邪地投射向他们。他鬓角起了一层汗,压着声音:“快放开!” 祝煜手搭着他的肩,嬉笑道:“抱我一下我就放。” 卢秉孝脑子里好像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把,他情不自禁吞咽了口唾沫。 卢秉孝有过密切交集的女性有限,大致能够分为两种,一种是对他怀有情愫、纯洁羞涩的同龄少女,示爱的方式多是辗转多人地向他投递情书纸条,大胆到极致的,也只是走到他跟前要联系号码;另一种女人,则是比他年长的妇人,多半对他怀着慈母般的柔情,那是跟肉体绝无关系的情感,对他的善意具象化后,便是劝他多吃,或者劝他天冷加衣。 祝煜的出现则像一道大地惊雷,不但把一度泾渭分明的界限混淆了,且劈出了一片新天地。 一个性感、引人想入非非,且直白地用手抓着他下体的成熟女人,要他拥抱。 她显然不能归属于两种分类中的任何一种。 卢秉孝心如擂鼓,僵了片刻,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 他张开手臂,小心翼翼环住了祝煜的腰,虚点着轻搂住,闻见她发间馥郁的芬芳,方才如梦初醒般匆忙松手:“可以了吧。” 祝煜没答话,上臂却猛一用力,把两人距离骤然缩短。 现在是肉贴着肉了,衣服的薄布料被用力挤压,卢秉孝感觉有两团柔软弹性的肉球压着他的胸膛,血即刻沸腾起来。 他压根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卢秉孝出生二十余年来,第一次和女人有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这是跟小姑娘们的情书、篮球场上的欢呼声绝然不同的事情,饶是他老成沉稳,遭逢此劫,也束手无策。 祝煜说:“这才叫抱,懂吗?” 卢秉孝默然片刻,环她腰的手收紧些许:“懂了。” 祝煜的捉弄并未到此即止,她笑笑又说:“抱都抱了,不接吻么?” 卢秉孝内心天人交战,他忽而觉得自己与鄙夷的张文强之流并无本质区别。 祝煜醉了,他没醉。 可是他却想吻,比她更想。 他视线落在祝煜的唇上,口红在暧昧的灯光下呈现紫色,像覆着某种可惧的毒剂。毒剂之下,是祝煜饱满的唇形,仿佛在渴求着他的爱抚。 温度骤然上升,卢秉孝听见血从耳朵里奔流而过。 他俯身向前。 距离缩近,突然,祝煜脸色变得有些怪异。 祝煜:“等等……” 说一半,她捂住了嘴,干呕两声。 卢秉孝刚才的邪念顿时消弭无踪,情急抓起一旁地上的垃圾桶,刚递到祝煜跟前,她便呜哩哇啦——吐了。 卢秉孝拍着她后背。再漂亮的女人,吐出的东西也仍是呕吐物该有的样子,色、香、味皆引人反胃。 他努力不看那垃圾桶,把水递给她:“你漱漱口。” 祝煜拿过水,漱了口,又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角:“行了,现在可以亲了。” 狗拿耗子(下) 卢秉孝:…… 这女人怕不是有毒。 卢秉孝把祝煜拨开,端起桌上的酒,尽数倒进垃圾桶:“不亲,你酒也喝够了,我送你回家。” “你算哪根葱,”祝煜眯起眼睛,“我凭什么听你的?” “不算葱,充其量就是拿耗子的狗,”卢秉孝淡淡说着,帮她收起桌上的钥匙、手机:“走吧。” 祝煜从包里翻出一颗烟,叼在嘴里,没点燃,歪着脑袋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拐弯骂谁耗子呢你?” “……” 卢秉孝方才是随口一说,未料想祝煜的CPU还能处理这种颇有些复杂的运算,便安抚她道:“骂我自己。” “可以走了吗?”他又问。 没人应。 卢秉孝转过头,祝煜保持着叼烟的姿势,睡着了。 送祝煜回到家的路比预想艰辛。卢秉孝上次来的时候就有种冥冥的预感:他一定还会再来。他把路记得一清二楚,顺利找到了没标记门牌号老巷口,准确走进了祝煜家的楼栋。但老宅子没电梯,醉着的祝煜沉重好似小牛犊,背着她上楼梯简直要把卢秉孝的腰给累折了。 他气喘吁吁把祝煜背到五楼,站在门前,捏了捏祝煜的手指:“醒醒。” 祝煜还在酣梦中,手烦躁地抓挠两把,头转个方向继续睡。 卢秉孝只好把她从背上放下:“你再不醒,我就亲自上手了。” 依旧没有反应,卢秉孝小心翼翼扶她倚靠在自己身上,手去摸祝煜的包。 叫都叫不醒的人,一摸包倒是说话了:“干什么?” 睡梦中的嗓音有点发粘,卢秉孝听得耳根一热,扶肩膀的手忽然心虚地不敢用力:“找钥匙。” 祝煜含混地“哦”了一声。 卢秉孝见她不再作声,继续找钥匙,半天才摸到,开始一一尝试着开门锁。 老房子声控灯也是坏的,该亮的时候,睡得比祝煜还死。卢秉孝脚快跺麻了,它只亮了一回。幸而旁边有扇窗,月亮的光辉从木窗流泻,卢秉孝就借着这点白色的光亮开锁。 祝煜大概等得不耐烦了,这时皱眉道:“吵。” 卢秉孝生怕她发酒疯,拍拍她的背:“再等下,马上就好。” 祝煜先是点头,脑袋往卢秉孝颈窝蹭蹭,又嫌不够舒适,抬头把眼帘掀开了一条缝:“这是在哪?” 卢秉孝:“你家。” “我家……”祝煜伸出手指头,直指着卢秉孝眉心:“那你是谁?” 卢秉孝把她搂稳了些:“你说我是谁?” 祝煜抬起头,睁大了眼。 她端详卢秉孝,眉皱着,仿佛竭力辨认他。 “想起来没有?”卢秉孝问。 祝煜视线触及他的眼睛,猛地挣了一下,踉跄半步:“你怎么在这?” “我不在这在哪?”卢秉孝好气又好笑:“说好送你回家——送你而已,不骗你办卡,也没打算图你什么。” 他说完把祝煜又往怀里带了带,扶着她的手臂:“站好,我先把门锁开开。” 祝煜这时候却强烈反抗起来。 卢秉孝无可奈何:“再乱动当心跌倒。”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话音将落,祝煜便一脚踩空,人猛地向后跌去。 这样栽倒,祝煜必将脑壳向下栽倒在地,后果不堪设想。卢秉孝连钥匙也不顾了,手里东西都扔开,忙去搀扶。 好险,人拉住了。 卢秉孝惊出了一头冷汗。 他冷静下来,后怕中欲斥责两句,这回却见祝煜已昏睡过去,眼尾处湿漉漉的。 * 祝煜这一觉直睡到晌午。 醒来时,天色大亮,她看见头顶熟悉的天花板,先是安心地闭上眼准备再睡,接着,就感到头里被炮仗炸开了似的。 ……真疼。 祝煜按着脑袋,这感觉她太熟悉了,是喝高到一定程度才能体会的生不如死。 怎么喝成这样了来着? 自从结束酗酒,祝煜就只有微醺,再没过大醉。这还是头一回喝断片,她头昏脑涨地思考半天,终于勉强想起,昨晚攒局未遂,跑酒吧把自己给灌蒙了。 她叫了一堆花里胡哨的特调鸡尾酒,撵滚了一帮没话找话的屌丝男,果盘里的葡萄挺好吃……但再往后,记忆就断了,她怎么从酒吧回的家? 祝煜摸摸身上,除了外套,没被人脱过的迹象。 一个不祥的念头浮现。 祝煜连滚带爬起来翻包,抓起手机,立刻查看过往通话记录。 昨晚十点以后,并没有任何同事联系过她。 ——送她的人不是同事。 祝煜长出一口气,躺倒在床上,枕头蒙脸。管他活雷锋是谁,只要别是同事,睡醒再慢慢回忆也不迟。 祝煜准备睡个回笼觉,闭上眼,听见门锁响了。 祝煜:“谁?” 外面的人还挺镇定,步履沉稳地把钥匙搁在茶几上,“哗啦”一声,接着,脚步一声声接近了祝煜的卧室。 祝煜头皮发麻,这片刻功夫里,她已经想到了好几个绝对不想看到的脸:已经拉黑的若干炮友,派出所的领导同事,还有以前分局上班的老相识…… 一看见出现在门口的是卢秉孝,祝煜一愣,心头乍然明快:“是你?” 卢秉孝避开她的视线:“嗯,上午课完了,过来看看。” 祝煜轻轻“哦”了一声。 “还难受么?”卢秉孝问。 “正常反应。”祝煜尴尬地笑笑,粗略用手指头梳了梳头发:“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 “嗯。” “谢了啊。”祝煜用食指挠挠鼻尖,“……我没胡说八道什么吧?” 卢秉孝视线不躲闪了,他这回盯着祝煜,眼神古怪。 仿佛失落,又像不甘心。 祝煜被他看得很不自然:“那什么……主要是我这人酒品不好,昨天有点事,一不小心喝多了,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或者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你都不记得了?”卢秉孝问。 祝煜被问得语塞,她其实已经想起了部分,但全是尴尬的情景,还不如不记得,于是干脆抵死不认:“记得不多。” 直觉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沉闷。 祝煜瞧见卢秉孝淡漠的神情,刚还想开个玩笑缓缓氛围,觉出不妥,便生硬地转了话题:“你今天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卢秉孝默默看她一眼:“做饭。” 他手里拎着塑料袋子,一簇新鲜的小葱探出嫩绿的脑袋。 祝煜有点糊涂:“给我?” 卢秉孝从袋子里掏出瘦肉、青菜:“酒伤胃,做点粥好消化。” 祝煜“哦”了一声,抱着胳膊转回卧室,她想起昨天晚上最后来陪酒的人是卢秉孝,狠狠惊讶之余,她好像还调戏了这生瓜蛋子……可不记得有什么实质性举动。 搞了吗? 没吧……衣服都好好穿着呢。 祝煜也有点拿不定主意,她想不通如果没搞,卢秉孝这么上赶着殷勤对她是图什么。走出两步,又抱着膀子转了回来:“昨天晚上……” 卢秉孝抬头:“嗯?” 祝煜:“我到底干什么没有?” “你不记得就算了。”卢秉孝说。 他预想祝煜不会善罢甘休,等待着她威逼利诱。 未料想祝煜却豁达地点头:“说得对,算了就算了。” 卢秉孝的粥很快出锅了,玉米瘦肉蔬菜粥,卖相好看,香味扑鼻。祝煜原本回到了床上趴着装死,闻见味儿坐不住了,跑进厨房,破天荒地把餐桌擦干净,摆上两副碗筷。 卢秉孝做了两样,除了粥,还有一份西红柿鸡蛋面。 祝煜喝粥,他吃面。 “看不出来啊,”祝煜喝完两小碗粥,抹抹嘴说:“你还挺全能,会刻瓜皮,还会煮粥,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卢秉孝倒是谦虚:“自己随便琢磨。” 祝煜又盛下一碗粥,夸人不要钱,好话随口诌:“能琢磨到这种程度,牛逼大发了,有机会请你去尝尝我总点外卖那家粥铺,手艺差你十条街。” 卢秉孝不能免俗地喜欢听这些话,眼角弯起:“真的?” “当然。” “那要不要考虑雇我做厨师?” 祝煜一口粥差点喷出来:“我?” “嗯。” 祝煜翻了个白眼:“我像雇得起专职厨师的人吗?” “不用花钱。” 卢秉孝往桌前移近了些,佯装镇定说:“暑假要开始了,我想找个留宿的地方。” 此时已过晌午,太阳正盛,日光穿过玻璃窗洒进屋子,照在卢秉孝的脸上。他的眸色本就浅,现下更是被光照成了一片金黄。 祝煜看他就像看一池子被照透的水。 她放下碗,意味深长地笑了:“我说你怎么这么花心思对我卖好,原来别有目的。” 卢秉孝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他“嗯”了一声,低下头,默默吃面。 这时,面前忽而伸来一双筷子。卢秉孝看见祝煜的竹筷突兀插来,从他碗里挑了一根长长的细面,高高地,挑到了半空。 接着,面恶作剧般重新落回卢秉孝的碗里。 汤汁四溅。 卢秉孝惊愕地抬头,发现祝煜不知何时变了脸。 “为了留宿?”祝煜一拍筷子,凉凉道:“不止吧。” 卢秉孝沉默片刻:“没有。” 祝煜盯着他,轻轻拿手指头有节奏地敲着桌板。 她这会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宿醉的人了,目光带着十足的审视。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见面的那个晚上,披着睡衣的祝煜与凌厉、干练的女警形象相重合。 咚——咚—— 敲击戛然而止。 卢秉孝心莫名紧张起来。 “卢秉孝。”祝煜皮笑肉不笑地叫他名字:“咱们也算熟人了,看在有点交情的份上,给你个友情建议,”她顿了顿,接着说:“想想我靠什么吃饭,说实话。” 卢秉孝:“刚才就是实话。” 祝煜轻挑起眼皮:“蹲号子学来的本事还遮遮掩掩的,你他妈好意思管那叫实话?” 几句话的功夫,卢秉孝仿佛被水泥给铸在了椅子上。 时间不会凭空流走,他和祝煜年龄的差距摆在那里,并以各种形式得以体现,譬如双方对性的态度,亦或者祝煜的职业经验。 她像一只敏锐的猎鹰,一眼就能看穿谎言与真实,根本无从遮掩。 卢秉孝深吸了口气:“你查过我。” 祝煜不置可否。 卢秉孝:“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缠着我想干什么?” 完美的谎言需得真假半掺,卢秉孝略一思索,说:“我打算做暑期工,怕张文强他们再找麻烦,所以想跟个警察搞好关系。” “就这?” “就这。” “怎么不找别人?” “直觉是你。”卢秉孝说。 又是见鬼的直觉。 祝煜翘起腿,点燃香烟,低头抽了一口,隔着朦胧的烟雾打量卢秉孝。 她有点后悔那天早上多管闲事了,不跟那辅导员多嘴,兴许就不会有这些破事。 也不对,出岔子不止那一回,胡同口那次她不该出面,昨晚更不该酗酒。 都他妈赖祁升。 祝煜面无表情地头疼着,看了一会儿,从桌上拿过一只卢秉孝刚洗净的马克杯,往里面抖抖烟灰:“让你住下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会做饭。” “外卖比你花样多。” 卢秉孝环顾屋里杂乱的摆设:“擦桌扫地,洗衣浇花,搬运杂货,你也可以让我做别的,干什么都行。” “干什么都行,”祝煜莞尔一笑:“包括陪床?” 卢秉孝藏不住讶异,骤然绷紧了下颌。 祝煜假装没看见,缓缓吸了口烟:“说实话,你讲那些我都不缺,什么洗衣服浇花,我用不上。我就需要一个年富力强、身体健康的小伙子给我暖床,你行吗?” 行或是不行。从卢秉孝的意愿来讲,当然是行的。 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异性恋,祝煜是现实中第一个勾起他性冲动的人。 可是眼下,应下这个“行”字,却是再难没有了。 卢秉孝觉得这不是答应一句问话,是刮下一层脸皮。 他想不明白祝煜怎么就能光明正大把这种话问出口来,昨天醉了,今天可没醉。 卢秉孝半天没吭声,脖子根发红,他最后想出的应对说辞十分苍白:“你可是警察。” 祝煜乐了:“警察怎么了?警察就不过性生活了?” 卢秉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站起来,垂着眼,冷眉冷脸说:“我去洗碗。” “慢着。”祝煜把烟在桌边拧灭。 卢秉孝端着碗停住。 “转过来。” …… 祝煜还是像在叫狗。 如果是在学校,哪怕坐在这儿的是辅导员——不,就算是学院院长,用这样的口吻唤他,卢秉孝大概也会拍桌子走人。 然而这里既不是学校,祝煜也不是祝煜以外的任何人。 卢秉孝克制住了,没拍桌子,也没走。 他也没乖乖转过去。 祝煜的声音从背后飘了过来:“逗你呢。摆这么大谱儿,还住不住了?” 卢秉孝顿了一下,放下碗坐回原位:“你同意了?” 祝煜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她还是一副轻慢的态度,一只手搭着桌沿:“平时抽烟吗?” 卢秉孝摇头。 “喝酒吗?” “不喝。” “烟不抽,酒也不喝?”祝煜轻笑了一声,“挺好。” 卢秉孝看着被丢进烟头的马克杯,再回忆今早清理出去那堆酒瓶,怀疑她这句“挺好”是反话。 但听完下一句,他且放下了心。 “一个屋里容不下两个烟枪或者酒鬼,”祝煜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拍拍卢秉孝的肩膀,“洗碗去吧。” 一周后,卢秉孝背着一只单肩包住进了祝煜家。 暖床当然是个玩笑,真要睡的人祝煜绝不会留在身边,她信奉一条准则:炮友下床就该一拍两散,如果穿上衣服还总在彼此身边晃悠,那不成谈恋爱了么? 她之所以留下卢秉孝,却也不全是因为信了他那套说辞。 怕张文强找麻烦? 这话估计只有张文强本人会屁颠屁颠地相信。 近些年国家安全正在风口,系统内还出过典型案例,有些心怀不轨的人专挑大学生下手,教唆脑子里长泡的学生们套取信息。 这中间,不乏个别泡特别大的学生,选择黏上公职人员这条不寻常路。 卢秉孝看起来挺精明,但憨憨并不会把这俩字刻在脸上。 谨慎起见,祝煜决定把卢秉孝留在眼皮子底下,亲眼看看他要搞什么幺蛾子。 闷雷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预示着暑假正式来临,卢秉孝班里组织了一次聚会。 这种场合卢秉孝一向不积极参与,他在学校惯来独来独往,一个人上下课,一个人泡图书馆,一个人打工。寝室是四人间,但除却名字,他几乎对室友们一无所知。 对这次聚餐,卢秉孝依旧不打算去。他前脚刚拒绝了班委,后脚,辅导员孟修韵就找了过来:“不是我非得要你去吃这顿饭,”孟修韵拍拍椅子示意他坐下,“黄教授的意思。” 前一刻,卢秉孝的态度还是“天王老子来喊也不去”,听她提起黄教授,沉默了。 卢秉孝之所以还能有学上,全得益于她的帮助。 学校不怕学生没出息,唯怕招是非,尤其在名校。遇上引起社会舆论的学生,校方恨不得像丢长蛆虫的臭蛋一样,扔得越远越好。 当年判决还没下来,城大就打定主意让卢秉孝退学,是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物理系教授黄锦兰力排众议,把卢秉孝的退学决定改成了休学。 卢秉孝只听过老教授两堂报告,与她仅有照面之缘,明白这帮助全无私情,纯粹出自教书育人的热忱,但始终觉得欠黄教授一声谢谢。然而当他终于再次回到校园,老教授早已随爱人移居海外,那些感激到如今仍没清楚地得以传达。 毕竟隔着无边的太平洋,邮件里能够叙述的太过苍白。 卢秉孝喉结滚了滚:“黄教授和你联系了?” “前两天拍校庆VCR,通过学校打了电话,”辅导员说:“黄教授对你还有印象,问你回校以来表现怎么样,能不能适应学校生活。” “你怎么说?”卢秉孝马上问。 “如实说——成绩不错,但不合群。”孟修韵瞥一眼卢秉孝的表情,语重心长道:“她叮嘱我,要多帮帮你,督促你参加集体活动。” 卢秉孝面无表情听着。 辅导员合上茶杯盖,斟酌着道:“所以我才劝你参加聚餐,顺便拍点合照,不光作为班级留念,也可以作为学生工作的成果,给领导们进行展示——像黄教授这种资深园丁,最关心的就是这些。” “聚会在周五晚上是么?”卢秉孝打断道:“我去。” 到了周五晚上,卢秉孝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班里居然有这么多人。 5个女生,26个男生,把促狭的火锅店二楼都挤满了。 卢秉孝跟室友挨着坐在一起,除了这叁个人和孟修韵,其他人他连脸都不熟,更别提对上名字了。 他也不打算记这些人的名字。 卢秉孝不在乎孟修韵的功利心理,他之所以来,是因为抱着一丝侥幸,希冀着极小的可能,黄教授有朝一日会看到他出席集体活动的照片,相信他不是一个听起来孤僻、惹人讨厌的学生。 尽管这对黄教授不重要,对他自己也不重要。 年轻男男女女聚在饭桌,话题并无新意,无非是哪门选修课好过,哪个老师挂科率高,时下明星绯闻……卢秉孝对这些不感兴趣,吃了一阵子,待到大家开始玩游戏,独自踱到了外面。 树下尽是蝉声,一片一片地,聒噪地响着。 卢秉孝手插在裤袋,内心比知了的唱曲还要寡淡无味。 这家开在校门口的火锅店四年前就存在,过去叫老狼火锅,现在叫诚明火锅,招牌底子都没变更,只替换了两个塑料字,就从一个杀马特店摇身一变,成了童叟无欺的象征。 树也还是四年前的样子,没长高,也没变粗。 变了最多的果然还是人。 若是过去的卢秉孝,绝不会在聚会时煞风景地杵在外边。尽管不擅长聊天,他常有耐心去听别人说什么,所以周围总是簇拥着很多话语稠密的朋友。 是的,那时他是有一些朋友的。 望着黑暗与地平线的交界处,卢秉孝心想,他宁愿那些人没有拿自己当过朋友。 “还以为你先溜了,没想到站在这儿蒸桑拿呢,”正看着,一个女生走近,很友善地对卢秉孝微笑说:“里面坐久了有点闷,我也出来透透气。” 卢秉孝对这女生有点印象,一来是她皮肤过白,像纸似的,看起来很缺乏日晒,使人不得不注意;二来是刚刚在饭桌上,好几个男生明显对她格外殷勤,争抢着替她倒饮料。 卢秉孝手插在裤袋,不着痕迹和她拉开了点距离:“外面也闷。” “总好过里面,”女生没有被卢秉孝冷淡的态度劝退,俏皮地抿了抿嘴:“对了,这次数学分析的题目你写完了吗?” “嗯。” “我就知道!”女生有些兴奋地说,“最后一道大题涉及还没学的曲面积分,咱们班应该也就你能做出来了。” 卢秉孝不知道她提这个干什么,从考场出来,他就把题目忘了个一干二净。如果这女生指望他现场解题,他什么也说不出。 卢秉孝:“……未必。” 对方是在说他好话,碍着同班同学的面子,卢秉孝理应陪她聊上一阵。奈何实在话不投机,又尴尬地听她吹捧了一阵,卢秉孝站不下去了:“我洗把脸去,先走了。” “哎,别急,”女生在后面叫他,“加个微信吧。” 卢秉孝不太想加,他转回头,女生却已经迅速地点出了二维码:“我叫韩榕榕,榕树的榕。” 这个名字卢秉孝熟悉,期中考时,有个叫韩榕榕的解析几何跟他并列第一。 卢秉孝抬头,认真打量韩榕榕。 “加一下吧,”韩榕榕笑着催促他,“毕竟大家是同班同学,以后专业上有什么问题也方便交流。” 卢秉孝不再推辞,他扫码确认,往后退一步:“好了。” “一会儿大家还去唱歌,你参加吗?”韩榕榕问。 “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方便调时间吗?要是能调得开还是去吧,难得全班到这么齐全,大家都去呢。” 说话间,二楼探出一个人影,双手扩成喇叭状:“要拍合影了,学霸们悄悄话说够了没?说够了快点上来啊!” 话音将落,又有几个人出现在了窗台,瞧好戏似的往下看。 韩榕榕大约有点羞,跺脚道:“胡说什么呢!” 她转眼看卢秉孝,见他仍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低声对他道:“别听这些胡话,陈聪他们几个就喜欢乱说,不过人还是挺好的。”说完又是一笑:“去唱歌吧,你跟大家熟悉熟悉就知道了。” 卢秉孝点点头:“再说。” 晚上,卢秉孝到底没有参加唱歌,对他来说,吃完这顿饭比考期末考折磨得多,他没道理上赶着做附加题。在火锅店门口和老师同学告别,卢秉孝骑上小电车回了祝煜家。 这对他来说才是更有意义的交际。 卢秉孝住进祝煜家已经有些日子了,两人的关系却一点也没近。 ——他根本不怎么能碰得上祝煜。 如果不是近距离观察,卢秉孝想不到基层民警居然这么忙。 祝煜早出晚归,时不时要彻夜值班,卢秉孝之前做好饭放在冰箱,她懒得热,也懒得洗碗。她回到家常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卢秉孝怀疑如果不是不吃饭会饿死,祝煜大概嘴都懒得张开。 那些饭放在冰箱里坏掉也没动。 卢秉孝调换个方向,及时地给祝煜在生活上提供其他便利。比如修缮坏掉的水龙头,补充冰箱里的冰啤酒,帮她洗衣服并且晾干收好。从前他看那些布料少得可怜的内衣,生怕眼里生疔,现在已经面不改色心不跳,内衣在他眼里和翻花绳没区别。 饭局结束才九点多,卢秉孝预料祝煜应该还没回去,不疾不徐地骑车回到老家属楼。 锁好车,他下意识往五楼看了一眼。 灯亮着。 卢秉孝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也不觉得疲惫和热了,叁步并作两步,迅速地攀到了五楼。 推开门,祝煜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卢秉孝,她扬了扬手里的遥控器:“回来了?” 卢秉孝把背包挂在衣架:“嗯。” 茶几上放着一个只透明餐盒,里面装着炒米粉,颜色乌七八糟,剩着一大半。祝煜晚饭经常这样潦草解决,路上遇见什么买什么,随便吃吃了事。 卢秉孝上前,收拾了塑料袋和一次性包装,指了指餐盒:“还吃吗?” 祝煜摇头:“扔了吧,太油。” 天热起来了,垃圾不能隔夜,否则会长出许多小黑虫。卢秉孝上前把餐盒装在一起,放进垃圾袋系紧。 做完这些,他洗手,拿上浴巾,进了卫生间。 卢秉孝洗澡很快,十分钟后,他已经擦干了身上的水珠,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T恤,一边套着短裤,一边思考待会儿出去跟祝煜聊点什么。 毕竟他千辛万苦蹭住在这里,不是真的只为了在书房打地铺。 沐浴露带着股很清爽的气味,卢秉孝穿好衣服,满意地理了理头发。出来,却见祝煜闭着眼,还保持原来的姿势斜躺着,遥控器被丢在一旁。 卢秉孝压着步子过去,在她脸上挥了挥:“睡了?” 祝煜大概是累到了极致,没有丝毫反应,均匀吐纳着呼吸。 卢秉孝进门的时候有多兴奋,现在就有多失落。 可是人已经睡了,他不可能把她再叫起来,假装无目的地东拉西扯。 卢秉孝沮丧了短暂的一小会儿,很快,他便从这种情绪里挣脱出来。关掉电视,调高空调温度,帮祝煜盖上了一条薄毯。 异常的闷热果然昭示着天气转变,卢秉孝回到书房的时候,听见窗外传来了闷雷的响动。 这晚是十足大雨的征兆:天色比往常更明亮,蝉被雷声惊得不敢叫唤。不时,一道亮到刺眼的电光在天际一划,随即传来一阵响得令人肝颤的雷声。 卢秉孝记不起多久没遇见这样的惊雷,仿佛有人往附近丢了炸弹似的,地面都在轰轰地颤。 他匆忙收起阳台晾晒的衣服,抱进房间。走到客厅见祝煜胳膊动了动,以为她被吵醒了,却看这姐换了个方向,继续淡定地睡。 卢秉孝不得不承认,比起这晚牛逼的雷,还是能在这雷声里酣睡的祝煜更牛逼一些。 不待他有更多感慨,屋里忽然黑了。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室内光源同时熄灭,连电视显示待机的小红点也黯淡下去,电器轻微的嗡鸣声乍然止歇。 停电来的猝不及防,卢秉孝低低“操”了一声。 他把衣服一股脑丢在餐椅,打开手机电筒,借着光把电器插头挨个拔掉,顺便探头张望窗外。 不知道雷劈中了哪里,整栋楼都陷入了沉寂,前后楼都黑着,有人在高声咒骂。 雷声还在不停地响,卢秉孝坐在客厅等着。 他先是等来电。过了一会儿,房间的凉气都散尽了,等待的事物便降到了更低的层次。 雨要下不下最潮热,卢秉孝等下雨。 偏偏这晚干打雷,就不下雨。 卢秉孝等了一个钟头,时间长到他听见炸雷已从震撼转为无动于衷,还是未见落一滴雨水。他洗过澡的身体已经又变得很黏,毛孔仿佛被堵住了,汗流不出,浑身浮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燥气。 卢秉孝不堪暑热,去书房翻出一张旧报纸,折成纸扇,来回扇着。 从书房出来,客厅里有黑乎乎的东西猛地蹿了一下。 卢秉孝被惊了一跳,冷静下来,发现是祝煜在伸懒腰。 “热死了。”祝煜掀开身上的毯子,瞥了眼外面电闪雷鸣的盛况,问卢秉孝:“停电了?” “嗯。” “完蛋,来电最少也得明天,”祝煜扇着短袖下摆,气狠狠道:“垃圾物业,效率比蜗牛跑马拉松还感人。” 卢秉孝现在明白刚才那些住户为什么破口大骂了。 闷热还在蔓延。 “停电有一会了吧,”祝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不嫌热吗?” 卢秉孝摇着纸扇:“热。” “热就别傻站着了,”祝煜低声道,“你过来。” 那是错觉 卢秉孝不知道祝煜叫他过去是何用意。 只有空调电扇才能缓解炎热,可没电,而他既不是发电机也不是蓄电池。 他摸黑走到离她很近的沙发边,提醒道:“你去卧室睡吧,铺着凉席比沙发凉快。” “凉快也凉快不到哪去,”祝煜懒洋洋一伸手,夺过他手里的报纸,指挥道:“去,拿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卢秉孝无语:“你怎么不自己拿。” “黑灯瞎火,你得尊老爱幼吧,”祝煜大言不惭地催促:“快点快点。” …… 卢秉孝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啤酒,随后在厨房橱柜边摸了摸,问祝煜:“开瓶器呢?” 这东西只有祝煜用,随用随仍,每次收拾卢秉孝都重新放到冰箱旁的台面上,但收拾的速度总是跟不上她乱丢的速度。 “不知道,”祝煜说,“你只管把酒拿来。” 卢秉孝原路回去,把冰凉凉的啤酒递给她。 “不是让你拿两瓶么,怎么就拿了一瓶?” “你一次只能喝一瓶,放着就不冰了。” 祝煜嗤笑:“还挺有理。” 卢秉孝刚在她旁边的沙发坐下,听这声浅笑,又有点坐不住了:“你要的话我再去拿——” 祝煜拦住他:“不用了。” 她从茶几上捞起钥匙,黑暗中,卢秉孝听见金属“咔”的一声细响,随即是瓶盖掉落瓷砖的声音。 不知道喝多少啤酒才能练就这样娴熟的技巧。 卢秉孝心下正感慨,猝不及防间,胳膊忽然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他惊道:“我——” 意识到是酒瓶子,后面的“操”被及时咽回了肚子。 祝煜像是被他的反应逗乐了,低低笑了一声,把冰啤酒往卢秉孝的胳膊怼了怼:“正好我胃胀,咱们两个喝一瓶,喝点就不那么热了。”又问:“你不酒精过敏吧?” 卢秉孝接过酒瓶:“不知道。” “你没喝过酒?”祝煜声音似乎有点兴奋。 卢秉孝确实没喝过酒,这说来很不可思议,他一个长相英俊的酷哥,常因打工辗转各处酒吧饭店,却没沾过酒。 卢秉孝:“嗯。” 祝煜“噗嗤”笑出了声。 卢秉孝对这反应有点恼羞成怒:“笑什么?” 祝煜摇摇头,倾过身子,拿起酒瓶,痛快地喝了一大口:“笑你还真是挺乖的。” 自从小学毕业,卢秉孝就没听有人用“乖”来形容自己。他的第一反应是别扭,琢磨着祝煜的语气,又觉着像是在说好话。 琢磨来琢磨去,好像也没那么不可接受。 乖……就乖吧。 “喏,该你了。”祝煜把酒瓶递回给卢秉孝。 卢秉孝呷了一口,一小口,带着气泡的液体冰凉微苦。不好喝,也不算难喝,滚入喉咙,那种热得无处发泄的感觉淡去不少。 他又喝了几口,祝煜笑起来,夺过酒瓶:“你慢点。” 啤酒的味道习惯了好像也不错,卢秉孝想再喝一些,却因为不想破坏和祝煜共同分享一瓶酒的现状而慢慢地,小口小口啜着。 她和他好似在间接接吻,尽管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想,可这么想的时候,未免就有种暧昧的氛围,酒也更加醉人。 外面还在打雷,隆隆声中伴着闪电。 “我把酒吧的兼职辞了。”黑暗中,卢秉孝冷不丁说。 卢秉孝洗澡时做了半天心理建设,预想中,如果跟祝煜聊天,话题应该围绕祝煜本人,聊聊她的工作,或者生活,随便说点什么。 然而这一点酒却仿佛使他醉得找不着北了,开口就跑题。 还好祝煜不在意:“怎么辞了,嫌钱少么?” “不是。”卢秉孝说。 他错手拿过酒瓶,咽了口酒,才说:“老板总想让我陪客户,我不干。” 祝煜拍着沙发扶手笑道:“不对啊,那陪我的时候怎么就干了?” “你不一样。”卢秉孝立刻说。 祝煜愣了一愣,不是因为卢秉孝答得太快,而是因为他答得太认真。 语气的认真,神情的认真。 认真得让她没法把这话只当成玩笑。 祝煜眯起眼睛:“怎么不一样?” 卢秉孝没搭腔。 很显然,他并没有什么很有说服力的论据,不过这不妨碍他嘴硬,沉默片刻,卢秉孝坚持道:“反正不一样。” 祝煜瞟着窗外,轻描淡写笑笑:“那是错觉。” 一瓶啤酒快见底的时候,大雨终于落下。 暴雨下得凶,但停得更快,雨像瓢泼似的猛落了半个钟头,然后就像到点自动收束的喷泉,一滴也不见了。 凉爽勉强持续到天亮,日出后,又迎来一个燥热天。只有地上浅浅的水坑,显示着昨晚确曾有过一场雨。 第二天一早,卢秉孝去了学校。 这种时候课业歇罢,教室都空了,卢秉孝回宿舍整理了旧书,骑车转到了图书馆。 在读书这件事上,卢秉孝是有点天赋的,他当年考入城大,原是擦线录取在少年班。能够在这种天才济济的地方立足,可见其聪慧,但比起班上那些真正聪明绝顶的学生,他又显得很平庸,既不能一目十行,也不能过目不忘。 卢秉孝明白这点天赋的局限性,故此对读书常抱着十分的热忱。没有热忱的时候,逼迫自己也要读下去。 他这天要借的书是《近世代数概论》,可视作下学期的课程导读。 城大的图书馆有中央空调,一二楼布着长椅和桌台,挤坐着复习各种考试的学生。有的人占不到座位,便坐在木地板上看课件,不时惊动保安上前提醒驱赶。 卢秉孝穿过大厅,略过人满为患的自习区,来到四楼,理工书籍借阅区。 这是整个图书馆最清净的地方,踏入门,迎面扑来一股纸页的气味——在报刊书籍飞速电子化的今天,这气味过时得令人怀念。借阅室南面是扇巨大的玻璃窗,被书架遮住大半,只露出顶端一小截,闯进炽烈的阳光。 卢秉孝要借的《近世代数概论》,就在倒数第二排书架。 他熟门熟路,踏入门,便径直左转向里。同个书架还站着一个女孩儿,卢秉孝乍看眼熟,又瞟一眼。 他发觉这回是遇上了新朋友。 韩榕榕也看见了他,眸中惊喜之色一闪而过:“你也来借书?” 卢秉孝点头。 他思忖和韩榕榕并不熟,一则两人没话好聊,二则没有必要多聊,叁则这也不是聊天的地方。借好书,卢秉孝便匆匆地走了。 韩榕榕在图书馆门口追上了他。 卢秉孝走到门口,韩榕榕气喘吁吁地追赶上来,叫着他的名字。卢秉孝没有办法置之不理,就帮她撑着遮阳伞,一路攀谈着往校外走。 “我买了明天的车票,跟外院的同学一起坐动车回去,”韩榕榕拿纸巾揩着额上的汗珠,转问:“你呢,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假期不回去。”卢秉孝说。 韩榕榕很惊讶地问:“实习吗?实习应该也不需要这么早,专业课还没开始呢。” 卢秉孝不愿细谈,应付着说了几句,两人的话题便转到了下学期的课程上。 “明年有数学竞赛和建模竞赛,过完暑假就该准备组队了,你有没有兴趣?”韩榕榕提醒道,“如果能拿奖,对未来申奖学金和交流都有帮助。” 卢秉孝想起似乎先前听孟修韵说起过这件事,但当时听说要组团队,他没细问就给拒了。 现在韩榕榕再提,条件仍是一样的,还是免不了组队。 “到时候再说吧。”他答。 卢秉孝下午回到祝煜家的时候,电路依旧没修好,楼下站着几个骂骂咧咧的大爷大妈,领头那位嗓门尤其高,卢秉孝站在五楼,听他说话一清二楚。大爷从“日他八辈祖宗”骂到“生儿子没屁眼”,中心思想很了然:物业无能,维修工作需要延长到明天。 卢秉孝把这消息告诉祝煜,她大概在忙,过了很久,才回信说知道了。 卢秉孝的暑期工还未正式开始,下午,他读了半晌书,照常收拾祝煜留下的一片狼藉。还找到了下落不明的开瓶器——在鞋柜里,挨着同样属于外来户的一卷胶带。 到七点多,天渐渐转黑,祝煜才终于发来第二条消息,说她晚上不回来。 收到信息,卢秉孝反坐立不安起来。 祝煜经常夜班,前几次也同他发信息,但只是直白地说值班,这次改变了措辞,短短五个字,却让他嗅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猜她不是在忙工作。 可不忙工作,她又会是在做什么? 卢秉孝想不出答案,他住着祝煜的房子,却对她一无所知。 这一晚,卢秉孝始终没有睡好,前一晚喝下的酒好像到现在才流进了胃。他很恍惚,在闷热的房间里,躺在床上不住地翻来覆去。到后来,意识睡着,耳朵还醒着,听见响动就要半醒过来,确认不是开门的声音才继续往下睡。 祝煜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卢秉孝在没有空调的房间熬了一宿,很没精神,但祝煜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穿着件裙子,外面套着薄衬衣,头发蓬乱地披着,眼周似乎还残存着没有擦干净的化妆品,颜色发乌。 “我补个觉,你忙你的。”进门,卢秉孝正刷着牙,祝煜疲惫地冲他笑笑,踢开鞋子,钻进了卧室。 卢秉孝的牙刷好像长在了嘴里。 他看了眼时钟。太早了,不到六点,祝煜值班不会回来这么早。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卢秉孝从捕捉到了一股气味。 可能是烟草,酒精,或是须后水、香皂。 复杂物品混杂在一起,陌生的气味,泛着苦涩。 那是股毋庸置疑的男人的气味。 冰棍 祝煜确实在逗卢秉孝。 她会挑人暖床,只是挑的人不会是他。 认识到这个现实,花的时间不长不短,是在一个月之后。 卢秉孝暑假的工作是在线上给人指导PHO高中物理联赛培训,说白了,就是帮人解题目。这份工作报酬尚可,缺点是上班时间不那么固定,晚上时常要到八九点钟。 这晚结束连麦已近十点,卢秉孝从公司的直播间出来觉得喉咙不适,绕到了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药房买咽喉含片。 药房里陈列了四五排货架,喉糖和清热药物在最左边,种类繁复,卢秉孝低头挑着,听见药店的自动门响起一串迎客的乐声。 进来了两个人,没往里,只在收银台附近转了转。一人问:“这款行吗?” “我习惯用灰的那款,”另一人说,“既然房钱你付,这个我来。” 卢秉孝听见这声音,下意识地回过了头。 声音跟祝煜太像了。 卢秉孝转头,正巧说话的人也在抱着手臂四处打量,两人视线恰好碰在了一团。 难怪像,就是祝煜。 祝煜见是卢秉孝,也愣了一愣:“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润喉片有好多品牌和口味,卢秉孝顾不得细挑,随便捡了一个,走上前:“买药,公司在附近。”说罢充满敌意地注视她身旁的男人:“他是谁?” 这男的个头中等,比祝煜稍高,梳着时下流行的背头。以卢秉孝挑剔的眼光看,他相貌平庸,圆眼,浓眉,鼻头略大,唯一值得称道的是锻炼得当。 眼下,男人穿着一件健身人士经常穿的卡其背心,腋下的开叉恨不能低到裤腰,宣耀般展示着肌肉充盈的花臂。 听说警察不纹身,肯定不是同事。 卢秉孝的视线居高临下,携着不加遮掩的冰冷,扫过男人的脸,落在这人手里的小盒上。 他的脸色瞬间更加阴沉。 大写加粗的Air,上面印着一个耳熟的商标。 卢秉孝没吃过猪肉,但通过各种弹窗小广告,充分见识过猪跑。 这他妈是盒避孕套。 一瞬间,卢秉孝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愤怒:他感觉自己遭受了背叛。 愤怒是荒唐的,因为就他和祝煜之间,并没有构成背叛的要件,祝煜没有义务对他忠诚。 可卢秉孝还是愤怒。 这挫男是什么时候粘上祝煜的? 上次停电祝煜也是跟这男的厮混吗? 最重要的是,祝煜到底看上这男的哪里,一个避孕套钱还要她来结账的男人。 祝煜原还有几分笑意,瞧见卢秉孝的臭脸,也懒得给他好颜色。她没接腔,点出付款码,出示给收银员:“结账。” 空气尴尬得令人要窒息了。收银小哥忙着操作,祝煜和卢秉孝都像脸上刷了浆似的,面无表情。 肌肉男有点呆不住,摸摸鼻子,对祝煜道:“我打个电话,外面等你。” 卢秉孝目不转睛地望着祝煜,等人走开,缓和了语气问她:“你朋友?” 祝煜终于赏他一个字,“嗯”了一声。 小票机发出滋滋的打印声响,卢秉孝焦灼地站在原地。 他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离开这药店以后,祝煜要跟那男人去干什么。 他不想让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可又无能为力,无法阻止。 卢秉孝读的书、懂得的知识能让他快速估算出一颗白矮星的表面温度,理解洛伦兹变换的严格推导,却没教会他该怎么挽留一个女人。 收银员把避孕套装进袋子,提给祝煜:“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祝煜接过塑料袋,把避孕套小票撕碎丢进垃圾桶。 走前,她淡淡瞥了卢秉孝一眼:“晚上我不回去,记得锁门。”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药店。 卢秉孝像失了魂。人走许久,他还在门口站着。 街上已经找不到祝煜的影子了,他却恍惚觉得还能看到她,看到她小指勾着白色的袋子,里面盛装着棱角分明的银灰色小盒。 那是她和一个男人通向这个夜晚的钥匙。属于他们两个人,没有容许第叁人置喙的空间。 就算有,那人也绝不会是卢秉孝。 卢秉孝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 从这天晚上开始,卢秉孝和祝煜的冷战正式拉开序幕。 第二天祝煜到家,照例锻炼洗澡,靠在沙发上看电视。 到晚上十一点,卢秉孝回来了,他把祝煜当空气,挂上背包,钻进书房,门“砰”地关上——以前摔门不会有这种效果,最近才有,因为卢秉孝把门锁都修好了。 祝煜淡定地翻了个白眼,年轻人么,火气旺,心说就由他去,看他自找不快到几时。 未曾想,隔了几天,卢秉孝的火气非但未消,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卢秉孝一直避着她。 祝煜早上上班时间更早,原先卢秉孝会先起床做早饭。一个月以来,除了值班,她几乎没光顾过早餐铺子。 而现在,只有冷锅冷灶。 胃养刁了也不是不能过,祝煜重新去街头买早餐,却觉得一条街上的商家都比从前不厚道了,肉包子见不到荤腥,素包子皮厚,豆浆稀得能照见影子,只有茶叶蛋还凑合。但由于天气太热,为延长存放时间都腌得死咸。 吃着不可口的早饭,祝煜决定,如果卢秉孝肯主动向她低头,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翻过这篇不谈了。 但显然卢秉孝不这么想。 他的躲避还在继续。 卢秉孝坚持着与祝煜向错的作息,早出晚归,祝煜在哪,他就绝不出现在哪。周日晚上祝煜在客厅整理资料呆到凌晨两点,他足足在书房憋到两点。 等祝煜回到卧室,门锁“咔哒”作响,卢秉孝才冲进厕所,撒了这晚的第一泡尿。 哪怕是共住同一屋檐下,有意为之的躲避也能显着缩小交集,很快,祝煜和卢秉孝互动只剩下了某支付软件的喂鸡游戏。 祝煜认为,她允许卢秉孝住进来,是她善良,大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没罪找罪替自己请爹。 更何况,就算是祝煜的亲爹,也管不着她跟谁上床。 想到那天晚上,卢秉孝不加掩饰地向她甩脸色,祝煜就来气。思及冷战中不宜震怒,她选择把怒气发泄到卢秉孝账户下的鸡身上。 ——只要卢秉孝的鸡仔出现,祝煜便二话不说一顿胖揍,揍完不忘选择系统留言:不要逼我出手,我若出手,鸡毛飞满天。 狠辣决绝之余,不乏提醒意味。 卢秉孝的态度亦可从鸡身上窥见一二。 过去祝煜的鸡随便偷吃他的饲料,卢秉孝从不驱逐,现在则不然,鸡只要下嘴啄米,准被撵滚回家。 卢秉孝撵祝煜的鸡,一回两回,祝煜忍了。忍过叁回四回,她有了新想法。 祝煜想撵滚卢秉孝。 少年气盛,人之常情,可也不能不识抬举。归根结底,这是祝煜的地盘。 周日祝煜休息,她睡了一个长觉,醒来已近十点。 这是个尴尬的时间,早饭嫌晚,午饭尚早,来到厨房,祝煜打算凑合煎个蛋。 煎蛋是祝煜最早掌握的做饭技能,这项技能以前常用来救急,现在仅冷却了一个多月时间,退化程度却不容乐观:煎蛋正面能看,反面全糊。 祝煜为难地用筷子戳着鸡蛋,尝试若干角度,均没能找出下嘴的地方,最终把糊蛋丢进了垃圾桶,从冰箱里切了小半只西瓜填肚子。 凑合吃完,她到楼下取快递,顺便扔瓜皮。 自从卢秉孝住进来,祝煜就再也没有亲自丢过垃圾。下到楼底,她忽然发觉居民楼口的大号绿色垃圾桶失踪了,拉住一个遛狗的老头问:“大爷,您见这儿的垃圾桶了吗?” “垃圾桶不是早收走了么,大半月了,”老头对祝煜很热心,拿拐棍戳戳祝煜手中纸团瓜皮混杂的塑料袋:“你要丢垃圾啊?这不行,你没分类,得分了类到前面楼前去丢。” 祝煜这时方才想起,垃圾分类在附近好像宣传有一段时间了。 她完全没上心,因为家里有人上心。 老头还要跟祝煜详细讲明垃圾分类的条条框框,祝煜嫌热,应付了两句,把垃圾袋原封不动提回了家。 撵滚卢秉孝的事暂且按下不表。 这种双方互不说话的情形直到又过去叁天才被打破。 当晚,祝煜把车停在胡同外,进院子见卢秉孝端着盆水在擦车。 天已经黑透,楼前支着一个临时麻将桌,拉了大瓦数的电灯泡,好些人在摇着蒲扇观战,大个儿的飞蛾绕着灯泡盘旋,灯光忽明忽暗。 卢秉孝就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借着跳跃的光,擦洗祝煜那辆枣红色电动车。 他动作熟练,从盆子里捞起毛巾,两手拧干,半蹲在地上,手臂上上下下地挥动。 漂亮的线条随着他的动作,舒展,收缩。 好看的男人竟然能把擦电车变得赏心悦目。 祝煜站在不远处,盯着卢秉孝背后那团被汗水浸湿的痕迹,默默看了会儿,折返回去,到楼口的小卖部买了两根冰棍。 天气热,等祝煜买好冰棍,提着再走到卢秉孝跟前,冰棍已经有要化了的趋势。 “吃冷饮么?”她在卢秉孝面前晃悠袋子,用鞋头戳他的鞋帮。 卢秉孝停住擦车的动作。他像在思考什么,或是犹豫什么,顿了两秒,恢复了刚才的擦拭动作:“我手不干净。” “有湿巾,”祝煜从包里翻找一阵,手越过卢秉孝的肩膀,递过去道:“擦擦。” 卢秉孝接过湿巾。 他把抹布丢回盆子,回身仰头看祝煜一眼,站了起来。 这天晚上有点风,不是那种要腻死人的闷热,也是因为这样,才有人会出来露天打牌,卢秉孝才会出来擦车。 可是卢秉孝还是出了一身的汗,祝煜看见他脖子和锁骨都带着濡湿的水光。 他眼里也好像沾了水。 亮,亮到发黏。 麻将摊周围有人注意到他们俩,好奇地不时转头,递来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一人冲祝煜笑着吆喝问候:“回来啦?” 祝煜笑笑:“回来了。”转过头把冰棍递给卢秉孝,压低声音:“车先丢下,吃完再收拾。” 卢秉孝这些天浑身竖着的硬刺好像都没了。 他看着祝煜,微微笑着:“好。” 两人没上楼,一人拿着一只冰棍,一前一后往胡同外走。 卢秉孝看着祝煜的背影,思绪飘回了几个月前那个夜晚,祝煜和他在巷子里奔跑,她香槟色的连衣裙月光下像轻纱,笼着一个让他魂不守舍的梦。 他是离这梦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卢秉孝自己也不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眼下怀揣的希望: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希望这个夜晚长一点。 走到胡同口,祝煜的冰棍已经消灭叁分之二,卢秉孝的还没怎么吃,化了一大半,往下掉着冰。 “你怎么不吃?”祝煜笑着问他。 “吃,”卢秉孝说。 他咬着冰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祝煜。 祝煜觉得他的嘴不是在咬那些冰,是在咬人。 在咬她。 聊聊天 祝煜吃不下冰棍了,剩下的丢进垃圾桶,从包里翻出烟,站在巷子口,点燃,淡淡吸了一口。 “转转?”祝煜问。 “转吧。” 她走在前,卢秉孝走在后。 附近有座破败的街心公园,布着脱漆的凉亭,没鱼的池塘,还有缺胳膊少腿的简易健身器材,夏天的晚上,有很多小孩在里面捉迷藏胡闹。 里面吵,外面倒清净。 祝煜跟卢秉孝就在公园外,顺着栅栏缓缓地绕圈。 没有刻意,走着走着,他们从一前一后,渐成了并排前行。 祝煜再次意识到卢秉孝的个头和肌肉都没有白长。 她体测身高一米七整,肩膀平宽,在寻常女人中格外显个头,甚至有些魁梧,可站在卢秉孝身边,因为身高差竟有了种稀罕的小鸟依人之感。 两人无声地走了一阵,祝煜瞄见卢秉孝手里还抓着冰糕棍,碰了碰他的胳膊:“怎么还不把垃圾扔了?” “忘了。” “这都能忘,”祝煜笑了一声,捋了捋耳际的发丝:“不过要说你记性差吧,生个气倒是能记挺久的。” …… 卢秉孝欲言又止,低头侧过脸看祝煜一眼,淡淡道:“我没气。” “躲瘟神似的躲我了十几天,”祝煜抿嘴,“这还没气?” “我就是——”卢秉孝深呼吸,说:“烦。” 祝煜:“烦什么?” 卢秉孝笑了一声。 很轻的笑。 这地方树木林立,有条小水渠。到夜晚,知了唱罢,青蛙开始呱呱齐鸣,仿佛车鸣渐淡,喧嚣远去。 是很自然的环境。 在这样的环境中,人无端会多出许多坦率。没勇气直言的事,便不那么难以脱口了。 卢秉孝声音低下去:“你跟他还联系吗?” 不必细说,祝煜也明白“他”指的是谁:“没有了。” 卢秉孝眼睛立刻亮了。 他尽力克制着喜悦,但喜悦还是像活泉,汩汩地往外冒。 “不过——”祝煜又说,她指间夹着一根未燃的烟卷,眼睛从卢秉孝身上,游移到了远处的路灯,“我不跟他联系,还会跟旁人联系——明白吗?” 明白吗。 卢秉孝像被这叁个字迎面锤了一棍,眼冒金星。 他眼睛牢牢锁着祝煜。 祝煜转回头,淡然地看着他。视线极冷,极空。 起风了。 不知道哪个缺德鬼往打扫干净的街上扔了塑料瓶,风一吹,在地上飞快地翻滚,发出啷啷的声响。 卢秉孝沉默地站着,仿佛在对那只夜里狂奔的瓶子行注目礼,过去良久,才哑着嗓子说:“明白了。” 晚上两人和平地回到家,各自睡下。 祝煜这晚有点失眠,心里乱糟糟的。 她关下灯,望着头顶灰蓝的天花板愣神一会儿,起来又抽了一支烟。 祝煜烟瘾不大,她一向有意克制数量,一天最多一支,烦乱着也就忘了禁制,坐在床上,随手拿了只玻璃杯盛放烟灰。 不是看不明白卢秉孝的想法,她也年轻过,纯粹过,看得懂他的热情。 那种年轻的,冲动的热情。 祝煜曾怀着同样热情的目光看过很多人,高中同桌,成绩优异的学长,大学沉默寡言的教导员……当然,也包括祁升。 荷尔蒙会败给时间,不值一提。 她热切迷恋过的人约有一打,现如今,记得名字的不足一半,大多都沉淀在记忆深处,淡化成了轮廓模糊的影子。 祝煜呼了口气。 烟在空中缓缓散开,女人眼神迷离。 一切因卢秉孝而起,又与卢秉孝无关。在这个夜晚,祝煜想,她只是有些怀念青春,怀念年轻又莽撞的自己。 偶发的矛盾有时会让人更加亲近,正如夜以继日的相伴未必会把距离缩短。 在这场无声的纠纷之后,祝煜和卢秉孝都感受到了一种轻松的氛围。 派出所叁个月前搞过一次体检,当时是教导员逼着大家去的,一群人被迫着体检完,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休息日张若宁陪家人去体检中心做检查,后知后觉想起了这茬事,于是顺手把所有人的体检结果捎回了单位。 第二天,大家翻看各自报告,互相情绪高涨地分享内容。除了人傻体健的赵一池,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毛病,以老高为典型的偏胖男同志大多有“叁高”倾向,杨童教导员等人是心电图见异,张若宁甲状腺上长了结节。 严肃又充满忧虑地一讨论,大家在把养生提上日程之余,达成一致赞同,下回聚餐得多灌赵一池两杯——这个健康又幸运的兔崽子。 吕洋反复地看标注着慢性胃炎的那页报告,感慨道:“都说傻子身体好,没想到是真的啊!”并因为这句话得到了傻子的报复性熊抱。 等人都出去,祝煜才撕开了自己那份报告封条,心情复杂地浏览各项指标。 她料想自己身体不会太好,毕竟用得太过不爱惜。但结果倒算是不错,除肠胃问题以外,祝煜只是胆囊长了一个大小在切除边缘的息肉,其他一切正常。 健康建议要她注意饮食,少吃生冷油腻。 祝煜懒懒翻了两眼,还是看进去了些许,晚上加完班,没再去街边小吃摊。 回到家,她开始翻腾冰箱。 卢秉孝进家的时候,见祝煜正把七七八八统一摊在桌面,摆的跟菜场出摊似的,哑然失笑:“你干嘛呢?” “做饭。”祝煜左右挑拣着,“就是没想好做什么,算了,凑合凑合吧。” 卢秉孝忍不住问:“你打算怎么凑合?” “拌个黄瓜,再拌个西红柿……”祝煜说着,皱着眉咂嘴道:“要不还是直接吃得了,还省事。” …… 卢秉孝叹了口气:“我来吧。” 他洗了洗手,站到了厨房。 刀在砧板上响着,卢秉孝熟练地洗切香菇青菜,他的手很好看,纤长且指骨分明,祝煜靠在厨房门口,饶有兴味地看。 祝煜感觉这晚异乎寻常地充满烟火气。 烟火气不是房子里陈旧的摆设,过时的吊灯。要想找它,得去听抽油烟机的鸣响,蔬菜下油锅时“刺啦”的声音。 厨房真是个绝妙的地方。 祝煜忽而很饿,饥肠辘辘的饿。 她捏了一块案板上的香肠,细细咀嚼着:“待会儿陪我喝两杯吧。” 一碗香菇香肠青菜线面费不了很久,不多时,卢秉孝把面碗放在了桌上,摆上两瓶啤酒,配了一盘煮花生米。 开盖,一人一瓶。 祝煜笑笑:“对瓶吹?” 卢秉孝:“嗯。” 碰了碰瓶子,祝煜低头吃面,卢秉孝在对面看着。 吃饭前,祝煜快饿疯了,觉得哪怕给她煮一只大象也能生吞下去,当面做好,吃两筷子又没了胃口。 卢秉孝看她撂下筷子,问:“不合口?” 祝煜摇头:“饿过头了,吃不太下。”她转着桌上拧落的瓶盖,有了另一个主意:“聊聊天吧。” 卢秉孝说“好”,又问:“聊什么?” “随便什么,又不是审犯人,哪还有固定的议题。”祝煜支起下巴,想想说:“要不就聊你。” “我?” “嗯。” 卢秉孝呷了一口酒,轻笑笑:“我有什么好聊的。” “瞎聊呗,你不是想跟我交朋友么,不聊聊过去,聊聊自己,怎么交朋友。” 卢秉孝缓缓眨动眼睛。 过了片刻,他平和地说:“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祝煜唇角浮起一抹笑,她想起卢秉孝被押进派出所的那晚——那时的他桀骜不屑,沉着地反驳她和老高的盘问,嘴巴严实得像一只死蚌。 “先说爱好。”祝煜说:“喜欢什么?” 卢秉孝:“赚钱。” …… 还真是无可挑剔的答案。 “别的呢?” “你上学有没有学过鲁迅的散文《秋夜》?” “忘了——不是,你爱好跟鲁迅有什么关系?”祝煜一头雾水。 “《秋夜》里鲁迅有句着名的句子,描写他家后园两棵树,说‘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手法很高明。”卢秉孝淡淡笑着:“我借鉴一下,两个爱好:一个是赚钱,另一个还是赚钱。” …… 祝煜一脸鄙夷地喝了口酒:“没有就没有,为生活所迫还好意思说了。” 两人都笑起来。 屋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这会儿,的确酝酿出了点“聊聊天”的氛围。 “其他呢,”两人又碰了碰杯,祝煜接着问,“讲讲你小时候。” 卢秉孝看上去不大想谈这些。 他脸上闪过一瞬的沉冷,喝了几口酒,才缓缓道:“我是隐州人,小时候一直待在隐州。” 祝煜已经知道这些。 隐州是Y省的一个镇子,除了穷,几乎没有别的标签。 “很远啊。” “是远。”卢秉孝注视着祝煜身后的白墙:“七百多公里。去一趟要坐六个小时动车,换乘大巴,然后换乘依维柯,再步行。” 祝煜听他描述就觉得腰椎酸痛,忍不住感慨:“我要是你,要么不出来,出来大概就不会再回去。” “我也不会回去。”卢秉孝说。 他仰头,静静地凝视天花板,看了一阵说:“我妈也没有再回去。” 好奇(上) 这是一般人该展示同情心的时刻,祝煜却没心没肺地笑了。 “你妈跟人跑了?” 卢秉孝倒也没生气,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今天晚上,他身上那种年轻男孩特有的,容易被挑衅激怒的情绪很稀薄。 他摇头:“她是自己跑的。” “你几岁的事?” “叁四岁。” 祝煜收起戏谑的表情,捏了颗盘里的花生米:“说句话你可能不乐意听——别怨她,一个女人撇下正要娘的孩子往外跑,十有八九是走投无路,被逼得实在过不下去了。” “我没怨她,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跑。”卢秉孝仍是神色淡淡的,“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为什么跑?还是为什么没带上你?” “好奇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卢秉孝说。 碗里还余着汤面,热气消散,表面结了一层凝固的膜。 祝煜咀嚼着嘴里的花生,忽问:“她在N市?” 这句话比起疑问,更像陈述。 “大概。” 祝煜沉静地听。 “她跑的时候我还小,没什么记忆,”卢秉孝回忆着说,“就记得她不怎么说话,从这到这,”卢秉孝比划着耳根和脖子,“有一片被我爸用火钳烫伤的疤。” “我知道的就这些,后来——到我爸死,村医的老婆才告诉我,我妈提过她是在N市被拐走的。” 祝煜换了个姿势,背往后靠了靠。 “你是为了这个来这里上学的。” 卢秉孝:“嗯。” “过失弄死那男的呢,”祝煜点了支烟,“又是怎么回事?” …… 卢秉孝笑笑,把两只腕子直直伸到祝煜跟前:“祝警官,你要不把我铐起来审得了。” 祝煜扬起眉毛,拍了一把他的手:“不说拉倒。”她垂眸吸了口烟,“兜这么大圈子,是想让我帮你找人吧。” 卢秉孝表情不再轻松。 他与祝煜对视一眼,没言语。 也不必言语。 祝煜掀起眼皮,手轻轻抖落烟灰:“你有没有想过,你想找她,但是,”她简洁地一顿,“你妈未必想认你。” “我也没想要她认我。”卢秉孝说。 “……时间太长了,十六七年,她要是重新嫁人,孩子可能已经上中学了,我突然跳出来算什么?”他自嘲地笑笑,“你知道电视有很多寻人节目,我从没考虑过,也不打算去派出所报案,因为不想打扰她。我只想看看她,只是看看,哪怕离得很远。” 祝煜不是很理解卢秉孝的心态:“你这不是给自己找堵么。” 卢秉孝却摇头:“你不明白。不堵,找不到才堵。” 祝煜没说话,闷头抽烟,一口接一口。 等烟烧到滤嘴,她把烟头拧灭,淡淡道:“这忙我不帮。” 卢秉孝抬起头:“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祝煜平静地说,“你信命吗?反正我信。被拐的女人疯的疯,傻的傻,死的死,哪怕侥幸没疯没死,不少也要被打成残废,你猜有几个能有心气和运气逃出生天?” 卢秉孝没有回答,这个数字必然不是很乐观。 祝煜接着说:“你妈能跑出来,是她的命。个人见解,我不觉得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有资格替她决定再续前缘。” 卢秉孝被她噎得无话可说。 祝煜说话完全不拐弯。 “那就算了。”过了一会儿,卢秉孝说,“反正我也没指望你会帮我。” 祝煜心里清楚这小子是在使激将法,但忍不住动一动饵:“怎么说。” 卢秉孝的笑里带着一缕不易觉察的酸意:“做人总得有自知之明。” 祝煜面上没有答应卢秉孝的请求,但第二天一上班,便给市局的老朋友打了通电话:“老万,有个事需要你帮忙,调一下二十五到叁十年前的失踪案记录,对象是年轻女性,文字记录和图片都要。” 老万在系统工作多年,接起电话一幅老机关腔,“哦哦”了两声,先问:“没听说最近要调这个啊,干嘛用呢。” 祝煜道:“小蝌蚪找妈。”顺便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老万听完,咂摸了一会儿:“这可不好找啊,二十五到叁十年前的记录,那时候还没无纸化办公呢,得一个个扒档案。这边最近正忙,等忙过这阵有空了吧,我给你查查。” “少敷衍我,叁百六十五天你们哪天不忙?等你有空怕是得等到猴年马月了。”祝煜笑骂道,“放心,走正规程序,我回头跟魏队打个报告,保证专事专用,不给你添乱。” 老万这才松了口,说去年市里侦破一起案子刚整理过失踪案卷宗,祝煜可以捡个现成,只不过年限比她要的更宽泛,等报批完还得再筛找。 “帮大忙了,”祝煜说,“人找着了一定好好谢你。” 好奇(下) 在祝煜趁工作闲暇往市局打报告的时候,卢秉孝的暑假也接近尾声。 他不打算在培训公司长期做下去,“授课”这件事卢秉孝能做好,但做得痛苦,他时常因为授课对象迟钝的理解能力感到烦躁,心理的疲惫远大于肉体的劳累。 但公司却很想留下卢秉孝,主管几次找他谈话,表示想和他长期合作。 某天晚上,在结完课之后,主管再次叫住卢秉孝,交给他两张演唱会门票:“这是领导的意思,员工福利,你收着。” 卢秉孝既然不想长做,自然就不愿收下人情,连连推辞,主管却说:“以后的事再说嘛,最近忙不开还有寒假、暑假,合作机会还有的是。你别想那么多,票先收着,可以和朋友一起去看看。” 卢秉孝尴尬地往回推:“我没什么一起能看演唱会的朋友,平时也没有时间……” 主管“哎”了一声打断他:“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么,请姑娘去,这种场合告白成功率最高。”说罢讳莫如深地冲他一笑:“这是过来人的经验。” 卢秉孝几乎傻了似的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怎么泄露了“有喜欢的姑娘”这一重要情报。他推也忘了推,心事重重地把门票装进了背包,又装回了家。 等这票在他背包里躺了叁四天,捂得快能下崽了,卢秉孝才想好说辞。 卢秉孝状若随意地做了很多铺垫,问祝煜有没有听过某乐队的歌,祝煜说没有,他又问祝煜对演出有没有兴趣。 “从来不去,演唱会就是骗钱的,”祝煜擦着头发,不屑地说:“吃饱了撑的才花这种冤枉钱。” 卢秉孝垂头丧气地掏出了门票:“公司发的,你要是不想去我就送别人。” 祝煜前一秒的高冷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毛巾丢到了一边:“去啊,当然去。” 卢秉孝心情复杂:“你不是说演唱会是骗钱的吗?” 祝煜振振有词:“但这不是没花钱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卢秉孝发现自己已经不对祝煜的举动感到惊异。他的房东就是这样一个稀里糊涂又充满矛盾的人,会一时上头刷卡几千块钱包一个卡座,但不会轻易替换一个漏雨的电车雨披。 演唱会是在一周以后,正好在开学之前。 卢秉孝没有去过演唱会,就算除开和祝煜一起的因素,他也对这种新鲜场合感到好奇,整整一周心里都浮着一种浅浅的激动。 他很期待和祝煜肩并肩坐在一起看演出,但对“告白”这件事,却不敢肖想。 那天晚上在公园外,祝煜已经明确拒绝过他,这时候如果告白,那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纯属愚蠢而毫无意义的勇敢。 卢秉孝一点也不怀疑,只要他敢露出这种想法,祝煜会立刻将他却之千里。 他宁愿维持虚假的平衡。 到演唱会这天晚上,祝煜提前结束加班,按约定和卢秉孝开车前去体育场。 卢秉孝赶着时间到家,他简单冲了澡,换了件黑T短裤,然后就坐在沙发等祝煜。 祝煜的着装也是种值得解读的符号——她约会的时候要么是裙装,要么是显露身材曲线的紧身衣。 今晚,她连妆都没有化,进门洗了把脸,去房间套了件宽松的运动短袖和休闲裤,松散地扎起个马尾,便对卢秉孝说:“走吧。” 说不失望是假的。 卢秉孝不在意祝煜看起来怎么样,只是为她的态度而感伤——祝煜显然不把和卢秉孝的出行当成约会,哪怕是去超市买瓶酱油,她也不常打扮这么随意。 卢秉孝勉强地笑笑:“好。” 两人时间都紧张,晚饭没来得及吃,到走到巷子口,祝煜提议附近买点随便垫垫肚子,卢秉孝也同意了。 距离此处不远有猪蹄店,兼售卖卤菜和卷饼,味道过得去,但由于店面偏僻,光顾者一直寥寥,他们就打算在这里简单解决晚饭。 路不远,开车反而不方便,祝煜和卢秉孝步行着往小店走。 过完处暑,太阳落山的时间明显提前,还不到六点半,街上已经是一片沉静的灰蓝。两人静静走着,祝煜先开口问道:“是不是快开学了?” 卢秉孝“嗯”了一声:“九月叁号。” 宿舍其实已经开放了,他迟迟没有告诉祝煜,但这种拖延意义不大,等真正开学,他总是要回去的。 毕竟是连朋友都勉强的关系。 卢秉孝手插在裤袋,拨弄着钥匙,心里隐隐涌上惆怅。 祝煜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突然说:“回学校了安分点,别招惹是非,钥匙你还只管留着,万一又半夜回不去宿舍,可以在我这边凑合。” 卢秉孝余光瞥着她的侧脸,心里有种很模糊的情感,湿润地晕开:“真的?” “这还有什么真的假的,”祝煜轻描淡写说,“千万别感动,主要是我不会侍弄你搬回来的那盆草,好歹是条命,死了还怪可惜的。” 路上有鸟在啾啾地叫,卢秉孝脚踩在水泥砖地上,出门时的消沉都感受不到了,心里像藏了一只气球,缓缓地飞。 他唇角勾起一抹笑:“嗯。” 说话间,两人经过一个烟酒铺子,招牌亮着,里面却没有开灯,像是一个黑色的窟窿。 祝煜没当回事,路过小店门口的时候,出于习惯往里飞了一眼。 她眼角猛地一跳。 首-发:po18.org (ωoо1⒏ υip) 老板在吗 附近有一个菜场,清晨有卖果蔬肉蛋的个体户在这里出摊,但热闹维持不过一晌。不到中午,人就都散了。 到这个点,几乎已经看不到人影。烟酒店旁边的包子铺卷闸门拉着,门前竹筐堆着没及时处理的垃圾,易拉罐、西瓜皮和塑料纸袋混在一起,盘旋着很多苍蝇。 刚才那一瞥的功夫,祝煜忽然发觉不对劲——她印象中,在和卢秉孝往这个方向走的时候,似乎灯还是亮着的,且光源是白炽灯的白光,而不是灯箱泛着的莹蓝。 毕竟没有特意观察,仅凭印象很难确保那不是错觉,但祝煜下意识地,觉得有蹊跷。 她如常和卢秉孝聊天,路过烟酒店铺门十余米后,忽地勾住卢秉孝的脖子,低声道:“那家店不对劲,我过去看看。” 祝煜语速出奇地快,神色凝重,和几分钟前判若两人。卢秉孝先是被这突然拉近的距离弄得有些慌乱,抬眼看清她的表情,不由一凛:“我跟你一起。” “你得这儿守着,”祝煜脸擦着他的耳朵说:“如果我没立刻出来,马上报警。” 卢秉孝还想再论,祝煜手在他小臂抚了一把:“听话。” 他一下子就没了抵抗力。 祝煜推开卢秉孝,逼他不情愿地闪避到旁边树丛,开始折身往回走。 她这晚一直觉得心里发慌,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祝煜方才简单地把这种状态解读为肠胃的呼吁:毕竟老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上一顿饭间隔太久,祝煜想自己大概是饿了。 然而这会儿,心慌似乎已经超过了饥饿的肇事范围,祝煜靠近小店,发觉掌心不觉沁出了一层薄汗,指尖在颤。她感到紧张和不安,面前塑布包裹着的广告牌散发着诡异的幽蓝,像呼唤,又似乎是警告,冥冥中似乎昭示着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祝煜定了定神,自若走到店铺门口,抬高声音问:“有人吗?” 没人回应。 然而屋子里并非真的无人——祝煜听见了压抑的说话声。 她往里走两步:“老板在吗?” 祝煜声调虽高,语气却比往日都要柔和,听上去没有丁点的攻击性。她小心地往里走,四处找墙上的开关:“老板在的话给拿一包纸巾吧,急着用呢。” 屋里的黑并不纯粹,背墙镶着镜子,折射了屋外残余的日光,站在里面反倒比外面看得清楚。靠近门的玻璃柜台下面陈列着香烟、纸巾、口香糖,空气里飘散着通风不畅的霉味。 祝煜没找见开关,这时由远至近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出来了一个人。 是个女人,头上烫着泰迪似的小卷,打着手电筒,声音颤着说:“关门,不卖了。” “急着用嘛,”祝煜嗔怨道,“又不是不给钱。” 那女的只是一味摇头:“不卖,什么也不卖。” 她看祝煜还是不走,一脸着急得快哭出来的神情:“你快走吧。” 祝煜已经进了门,哪还那么容易出去:“怎么就不卖了,有货不卖算什么,纸巾就在柜台,给我拿一下有什么要紧。” 女人唇动了动,最终紧紧抿上,她放弃劝说,用手推祝煜:“妹子,我求你,走吧。” 女人看着挺胖,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推了半天,祝煜纹丝未动,只觉得这女的手很凉,滑腻腻的,贴在臂上像攀了条蛇。 这时屋里传来一个暴躁的声音:“有完没完?” 祝煜不动声色地观察女人,她明显处于一种极度惊惧的情绪中,里面人一说话,她惊弓之鸟似的差点从地上蹦起来,借着手电能看见她眼里流动的水光:“有人来买纸呢。” 里面沉默片刻,不耐烦道:“他妈的,快点。” “好,好。”女人也不劝祝煜了,举着手电匆忙往收银台里面走,祝煜问她:“你们怎么不开灯?” 女人慌乱摸着前柜里的纸巾,过一会儿才说:“停电了。” 祝煜没吭声,站在原地等她翻找,一边静静观察。 嗡——咔哒——嗡——咔哒 很熟悉的声音,她在哪里听过,一样的节奏,在长长的、细微的嗡鸣之后,会有一声“咔哒”的响声。 电光火石间,祝煜想起了这声音的来源——她光顾过的馄饨店、各种街头小吃铺。 当地商贩普遍喜欢用一款挂式摇头电扇,本地生产,便宜,省电,噪声不大,“咔哒”的那一声,是电扇转向时的声音。 “给。”女人把纸巾递给祝煜,“走吧你,走吧。” 祝煜“嗯”了一声,手伸过去——却没接纸,而是上身一窜,撑坐到了柜台上,胳膊一伸打开了女人无意中照到过的电灯开关。 “啪”的一声,灯亮了。 惨白的灯光骤现,照亮了柜台上的香烟酒瓶,槟榔货架,走廊上堆迭的高高的饮品箱子,也照亮了女人脸上那惊恐到几乎扭曲的神情。 “啊—” 于此同时,店铺深处传来一声被迅速掐断的尖叫,又细又高。 祝煜头皮一麻,猛地从柜台上跳下,顺手捞了一只玻璃酒瓶,往店铺里侧奔去。 店铺是间L型房间,她只来得及拐了个弯,便被前路的景象惊了个急刹车。 房间最深处站着一个男人,瘦且高,他的脸像刀削过似的,没有一丝多余的肉,仿佛皮都是严丝合缝贴着骨头长的,眼和腮全都深扣下去,嶙峋起突出的颧骨。 仿佛一个来勾命的野鬼。 祝煜倒吸一口气。 她的惊惶并非来自男人丑陋的脸,而在于他此时手里握着把二十厘米左右的弹簧刀,而刀尖正戳在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脖子上。 这不是闹着玩——地上还躺着一个,姿势扭曲,从这人脸上的表情和身上那团被染得血红的毛巾被看,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了。 祝煜强行镇定下来,背过手将酒瓶藏在身后,缓缓道:“有话好说,别冲动,你先把刀放下。” 男人手紧捂着女孩的嘴:“放屁。”他眼瞳比常人大上一轮,看人时有股恶毒的凶狠:“你手里拿着什么?操你妈的想害我是不是?” 刀往女孩脖子又靠了靠,女孩眼里噙泪,微微挣扎了一下,一股殷红的血流顺着她细瘦的脖子淌进了衣领。 祝煜再不敢耍手段。 男人有明显暴躁,她只能顺着。 祝煜把酒瓶搁在地上,踢了一脚,看它咕噜咕噜滚远,向他摊手:“我只是来买东西……” “闭嘴!”男人喝道:“谁都别说话,谁说话,我捅完她就捅谁!”他拎起刀指着命令跟在祝煜后面的妇女:“你他妈赶紧把灯关了。” 关灯后解救人质会更难,只能趁现在。 祝煜瞅准刀离开女孩脖子这瞬间,一个跨步冲了上去,右手拧住男子持刀的手腕,左臂猛地肘击男人的头部——祝煜没有实际徒手缴械经验,训练过程中最熟练的动作是挑臂擒拿,一手捉腕一脚踢裆,演习中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糟糕的是,人质在前,空间又狭窄,着实没有容许她这么做的机会。 这个动作起到了一定的效果,祝煜捉腕的手用力向下拧压,男人身子跟着往前探,随即便很快恢复知觉,用力向后收刀。 形势转变成为纯粹的力量角逐,祝煜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唧唧的男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并不占上风,拼命使出吃奶的力猛地一抽,才终于把刀拔了过来。 只是这一拔,祝煜已经脱力,刀飞了出去。 不锈钢落在地砖上,“锵”地一声脆响。 后面的妇女惊恐万分地看着刀坠落在地,这时才活过来了似的,大声哭喊道:“救命啊!出人命啦!救命!” 女孩也被吓坏了,男人捂她嘴巴的手挪开,她只知道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听见女人哭喊,才“哇”地哭出声。 一片喧闹中,祝煜跟男人厮打在了一团。 两个人先是胳膊腿乱飞,打着打着扭到了地上,祝煜肋间被对方狠狠锤了几拳,疼得她险些背过气,后来是她用脚凶狠地踹了男人脸一脚,才得到喘息的机会。 祝煜艰难地扶着饮料箱站了起来,现在,她、女孩还有一具尸体,被堵在了过道里面。 不知道卢秉孝有没有报警,也不知道救援什么时候能到。 祝煜吞了口唾沫,紧张到了极致,思维异常活跃。她留意着男人的动向,用余光搜寻着趁手的家伙,一面想:要是店主消防搞到位就好了,后门不至于被货物堵死,起码小姑娘能趁机跑出去。 仓促中,祝煜找到的唯一一样武器,是一个缠满了头发丝和灰尘的绿色塑料扫把,她正欲用这件武器和男人厮杀,一抬头,却看见男人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一把折迭水果刀。 男人弹出刀刃,瞥祝煜一眼,掉头去找瘫坐在地上的妇女。 祝煜心说完蛋。 她抓着扫帚就跟着去追,刀尖晃,祝煜的心也在晃。男人大步往前,刀马上要落到那吓瘫了的女人身上,祝煜惊呼一声,忽见一个人出现,拎着女人的手臂,迅疾把她拖拽开来。 刀没捅到女人,但割伤了来人的后背。 割伤了卢秉孝的后背。 首-发:po18.org (ωoо1⒏ υip) 玩笑 这条巷子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路灯不及车灯明亮,门前停着闪烁的救护车和警车,路两旁挤站着许多特来看热闹的群众。大家穿着睡衣、背心、裤衩,小孩嗦着冰棍,伸长着脖子看店门里进进出出的人。看见担架抬着蒙白布的人出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齐刷刷把眼睛瞪大,生怕错过一分一秒的精彩。 一条路,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祝煜向杨童以及刑警大队的同事简单说明了来龙去脉,便押着卢秉孝坐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 卢秉孝被混混围堵都唯恐避之不及,被杀人犯划了一刀子却全然不当回事:“小伤,到诊所随便包扎一下就行,没必要来医院吧。” 祝煜不轻不重在他头上凿了个栗子,简单粗暴说:“滚蛋。” 她撩起卢秉孝的T恤,看着缠了好几圈的绷带,几经忍耐,还是没按捺住埋怨道:“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么,赤手空拳跑进来跟送死有什么区别?还好有我,要是这一刀捅到动脉,你就小命呜呼了,还拿什么找妈?” 卢秉孝也不反驳,任她数落,等祝煜说累了闭上嘴,才抬眼眼皮对她笑笑:“我有点困。” 祝煜感觉对牛弹了个琴。 “困了就睡。” “没床。” “回去就有了,”祝煜说,“我先送你,再去警局。” 卢秉孝握住了她的手腕:“让我先歇一会儿。” 他说着,把头仰靠在了祝煜的肩膀:“要不了很久,十分钟就好。” 卢秉孝的头发茂密,但很软,扫在祝煜的脖颈上,痒痒的,带着一股她再熟悉不过的沐浴露的气息。 像是被电突兀地打了一遭,祝煜觉得有火在顺着她的脖子蔓延。 她本是要推开这无赖小子的,因这种烧灼,犹豫了一刻,而这一刻已经足够让卢秉孝在她肩膀靠得稳稳当当。 要是敢蹬鼻子上脸,再把他推开也不迟,祝煜想。 卢秉孝当然没有蹬鼻子上脸。 他对这种事始终无法做到祝煜那样的坦然自若,耍赖一次,已经消耗了很多脸面,眼下心跳得像揣了兔子,只老老实实地靠在祝煜颈窝装睡。 时间变得很漫长。 祝煜坐老虎凳似的坐了一会儿,拱了拱肩:“没睡着吧。” 卢秉孝:“嗯。” 祝煜左手从裤袋里摸出门票,递给他:“可惜了这两张票。” “还好。”卢秉孝说。 他由衷不觉得可惜,虽然受了伤,可两张票与两条人命,自然是人命更重——更何况,就算看了演唱会,他也不会有机会这样和祝煜亲近。 相较之下,这晚的经历怎么看都很划算。 祝煜手里捏着票,微微侧过脸,看见卢秉孝的眼睛在眨动。他睫毛很长,长得令人羡慕,如果长在别人脸上,应该会很引人瞩目,但生在卢秉孝脸上,因其他部件也十分出众,便只显得平平无奇了。 一个护士拿着一迭单据匆忙地走近,祝煜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收回视线,伸手戳了戳卢秉孝:“嫌难受还是回去趴着吧。” 祝煜个头高挑,但卢秉孝比她更高,大个子倚靠在小个子身上总有点憋屈,她看卢秉孝的坐姿,替他脖子受累。 卢秉孝说:“再等会儿。”然而还是稍稍动了动身子,接着问了一句:“你当时怕么?” 祝煜神思还在别处,顺口问:“哪个当时?” “跟凶犯周旋的时候。” 祝煜简短回忆片刻,不假思索答:“怕啊。毒虫拿着刀,我什么家伙都没有,当然怕。” 卢秉孝皱眉:“毒虫?” 祝煜“嗯”了一声:“看那烂胳膊烂腿,十有八九是玩冰的,这帮人溜出幻觉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大概率有乱七八糟的传染病,不然你以为咱们为什么非得来医院做检查?” 卢秉孝听着,脸上没有表情,他心事重重地,过一会儿才说:“要是当时我跟你一起就好了。” 祝煜没预料到他此时看上去心思沉重,是为思考这件事,浅笑一声道:“想什么呢,如果我既要顾你,还要顾那对母女,哪还有精力跟瘾君子斗智斗勇,搞不好咱们已经一起歇菜了。” “我不拖你后腿。” “可你也不是警察。”祝煜说,“记牢了,人民警察保人民。我端的就是这碗饭,所以再怕也得上,可你不一样,”她伸出手,掐了掐卢秉孝的臂膀,“你就是一社会公民,遇事量力而行,报警就对了,别总是不顾后果硬抗。” 卢秉孝久久不说话。 祝煜说完听着没声儿了,耸了耸肩,问:“又想什么呢?” 卢秉孝从她肩上直起身,侧过脸看祝煜,他宽阔的肩膀有种雄性荷尔蒙强烈的压迫感,浅褐色眼睛里却闪烁着浓重的忧郁:“想我一辈子也做不了警察。” 祝煜愣了一愣,苦笑道:“做警察有什么好,像我这样的派出所民警,天天忙得脚不离地,管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像什么张叁家里被人偷用了电,李四买菜少找了钱,王五摆摊跟城管闹纠纷,路上广告牌被大风刮掉在地……一天到晚不得空闲,净磨嘴皮子搞调解了,你要是做了警察才可惜,肚子装了那么些个知识,调停时也派不上用场。” “除了民警还有刑警,”卢秉孝说,“总有能够保护你的角色。” 这话说完,鸦雀无声。 祝煜希望卢秉孝是在开玩笑,但她清楚,卢秉孝并不是有那么多幽默细胞的人。 他每句话都认真。 祝煜脸上表情十分精彩,品咂着这番话,她似是想笑,又笑不出来,挤出了个古怪的模样:“你是不是脑袋也受了伤,怎么说些糊涂话,我还用旁人保护?”说着若有所思地研究卢秉孝的肌肉,竭力把话题岔开:“印象上次给你抹药的时候胳膊比现在细,最近是不是长肉了。” 卢秉孝一脸平静:“我在锻炼。” 祝煜对话题成功转移松了一口气,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抓紧问道:“哦?什么时候开始的。” 卢秉孝抬眼,诚实地说:“从那次跟你在药店巧遇。” …… 这天没法聊了。 祝煜脑海里闪过当晚约过的烧包健身男,摸卢秉孝二头肌的手指险些抽筋。 她没出息地选择了尿遁,掩耳盗铃式躲避掉了剩下的闲聊。 这晚,警局的人还在加班加点,很快就捋清了来龙去脉。 案情并不复杂,正如祝煜所预料,持刀者砍人是因吸毒致幻,死者则是其亲兄弟。这人嗑药嗑光了积蓄,本是来投奔哥嫂求张饭票,没料想嗑药嗑过了火,酿成了一场悲剧。 杨童掐着眉心:“幸好店里的卷闸门坏的是时候,嫌犯完全失去了理智,要是门锁着,一家叁口恐怕一个也没有活路。” 祝煜受人连锤带踹,从背到腿贴了一身的止疼膏药,浑身散发着令人欲仙欲死的气味,她捏着鼻子问:“专项排查管控的时候怎么把这人给漏了?” 去年起省禁毒办就搞了针对吸毒人员的专项排查工作,周排查、月通报,于理来讲,嗑药到这种程度的,应该早已经被强制扭进了禁毒所。 “他刚从外地过来,正巧躲过上轮排查。”杨童说着叹了一声,“这人可恨,也可怜。你没见他清醒后的模样,嗓子都哭哑了,不停扇自己耳光,想寻死,刑警大队的人做了半天的心理疏导才冷静下来。” 祝煜放下了捏鼻子的手。 她垂眸从口袋里抽了支烟,轻轻地说:“凡吸毒的,哪个不是这种德性,还用看?” 话不重,可语气冰凉凉的,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更接近于刻薄。 杨童觑着她的神色,没再就这个话题多谈,短暂的沉默之后转问:“今天报警那个卢秉孝,跟你很熟?” 祝煜:“一般般。” “我听吕洋说他就是几个月前因为打架……” “——杨所,”祝煜打断他,淡然一笑:“卢秉孝这次是救了人。” 杨童抬头,深深望了祝煜一眼。 他跟祝煜从警校读书起就相识,因为祁升的缘故,关系一度十分密切,如今又成为朝夕相处的同事,没人比他更清楚祝煜的脾气。 碰上不愿聊的事,她的嘴跟被电焊焊死了似的,再怎么试探也不会有结果。 一声拒人千里之外的“杨所”,道出了她的态度——关于这个和她在夜晚一起外出的年轻男人,祝煜并不想多谈。 杨童点点头,缓了一会儿说:“那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祝煜回家已经是后半夜,这正是城市沉沉入梦的时刻,街上空无一人,夜幕呈现一片缄默的藏蓝。 她把车照常停在路边,踱着步子,一个人穿过狭窄的巷口,往家属院走去。 夜里温度比白天低好几度,走到弄堂口,一阵风来,吹出了些许凉意,祝煜手搓了搓裸着的小臂,不由想起了那对母女。 她很少和邻里搭话,但猜得到这条街上男女老少最为关切的内容。谁家有喜事,人们闲闲地聊几句,语气总是带着不遮掩的羡慕嫉妒,但若是分享坏消息,譬如哪家儿孙不孝、违背人伦,那可是邻里们感兴趣的话题,一定会热火朝天地深入探讨。 晚上站在街边看热闹的街坊们都散了,他们已经各自回家,香甜地睡下,流言却不会到此即止。到明天,叁里开外的街巷都会知道这家人遭遇的不幸,众人会用这可悲的消息作为早餐的佐料,从中品咂生活的叵测,在对那可怜母女施以同情的同时,也找寻到应对眼下困境的乐观:日子都是比出来的,瞧瞧更惨的,自己的处境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她们将会度过很难捱的日子,祝煜想。 喘息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云像一层薄薄的棉絮,束缚了月光,祝煜沉重地走了一阵,陡然加快步伐。 她的伤处到这会儿,才存在感强烈地疼痛起来。 祝煜感觉自己像一只经受锤扁的沙袋,且是被膏药腌入味的沙袋——麝香和冰片单拎出来好像都不是很难闻,混在一起却十分引人胃部痉挛。 她携着这股难闻的气味爬上楼,用力跺脚,感应灯应声而亮,祝煜从包袋里掏出钥匙,对着锁眼往里戳。 门“吱呀”开了,卢秉孝站在门口。 祝煜讶异地抬了抬眉,将钥匙丢回包:“还没睡?” “等你。”卢秉孝替她拿包,“下次晚上回来停车前打我电话,晚上这附近不安全。” 祝煜还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只脱出了一个单音节词:“嗯。” 屋子还是破旧的屋子,白墙泛黄,但有人等的确很妙。祝煜不得不承认,在看见卢秉孝开门的一刹那,她心动了。 是和看见他肉体不一样的心动,就像很冷的时候捧住了杯热水,鼻腔都暖得泛酸。 “你怎么了?”卢秉孝瞧出祝煜有些愣怔,靠近问。 沾血的短袖已经被换下,卢秉孝身上是件新换的纯色棉布短袖,上面残存着清新的洗衣粉味,倾过身来,把祝煜身上的膏药味都稀释了。 不知怎么回事,一时间,似乎到处都是他的气味。 “没事,”祝煜打马虎眼道:“困死了,睡觉去呵!” 困倒不是假话,折腾半宿,祝煜上眼皮跟下眼皮直打架。她澡都没洗,胡乱擦了擦就躺到了床上。 然而睡却是睡不着的。 八月将尽,时节已经不适宜开空调,门窗打开,自然有清凉的风吹进。祝煜没有关门,卢秉孝也没有。 两个人只隔着一堵旧墙,两扇未合拢的门。 祝煜躺在床上,黑暗中,听觉变得灵敏到不可思议,她听见隔壁男人的喘息,——呼——吸,——呼——吸。 好像这辈子第一次听见这样扰人的眠声。 祝煜翻了个身。床很大,她的心也很空,一颗小小的心脏如若无边的洞崖,敲一声,引来震荡不休的回音。 她厌恶甚至恐惧这种感觉,每当孤独感来袭,祝煜无法招架。她采取的应对措施是懦弱的:不是酒,就是人。 在戒酒以后,主要是人。 祝煜痴迷的或许并非是肉体纠缠本身,她喜欢做那件事,是因为做起来就不再有空闲去思考其他问题,而那些一夜限定的怀抱,又能给予她充分被爱着的错觉。错觉第二天会消散,她的孤独感会消散,与陌生人的牵连同样会消散。 爱情曾在她身上留下过疮疤。这样很好。这样,不会有爱情滋生的空间。 祝煜数着隔房的喘息,思绪纷乱,睡着的时候做了许多梦。梦里时而是烟酒铺那可怜垂泪的小姑娘,时而是把头埋在她颈窝的卢秉孝,最后还有些什么,但她已经无法再记得。 一个凶杀案就像一个掷入河畔的小石子,给长石街道派出所带来了短暂的忙乱,随即便恢复了往日步调。 大家依旧忙碌于鸡毛蒜皮,下午祝煜出警五次,调解了两起纠纷,帮一人找回了被盗的电动车。晚上临下班,杨童提出让所里的女同志去看看昨天的母女:“她们条件不好,过去看看一是了解情况,二是给母女俩送点爱心,女同志去方便些。” 张若宁立刻应:“好。” “何姐跟小宁去吧,我就不去了,这种场合不知道说什么,”祝煜说着从手机里转账给张若宁,“小宁帮我把心意带过去就行。” 张若宁点头,打开手机,睁圆眼睛问:“姐你是不是转错了?转的钱差不多两个月工资了。” 赵一池凑跟前去:“真的假的?”看完数字“卧槽”了一声,竖起拇指:“煜姐牛逼,我也多捐点。” 祝煜说:“量力而行,没必要跟我比,我是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多出点应该的。” 杨童闻言抬头,瞥了祝煜一眼。 一眼也就一秒,杨童视线下一刻便回到了桌面的文件,谁也没有留意。 赵一池受祝煜点拨,最后犹豫一阵,还是捐了个随大流的数目。从单位出来,他一直跟在祝煜后面,问东问西,把祝煜问得哭笑不得:“电脑配置的事儿别问我,问你的好兄弟吕洋去,他最爱琢磨这些。” 赵一池看左右无人,这才说了实话:“姐,我其实不是想问电脑,是想问卢秉孝。” 祝煜“哦”了一声,挑了挑眉:“他怎么了?” 赵一池搔搔头:“你没跟他好吧?” 祝煜白了他一眼:“你说呢。” “要我说,是没好。”赵一池瞧着祝煜的神色,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便继续道:“但我看那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你的眼神儿不对。” 祝煜觉得有点意思:“怎么不对?” 赵一池发出“啧”的声音:“他看你那眼神快拉丝了,黏糊得不行。” 祝煜没吭声。 赵一池说:“姐,你可不能因为他年轻皮嫩就动心啊,你要是坚决把单身主义贯彻到底,我闭嘴,但要是谈恋爱,我建议千万擦亮眼,别被小白脸迷惑了,还是得多看看身边的好男人。” 祝煜似笑非笑:“我身边哪有好男人?” “怎么没有?”赵一池反驳道:“我不是么,老高不是么,还有吕洋……” 祝煜的白眼已经快翻上天。 赵一池不再开玩笑:“就算我们都不是,杨所总归是。英俊威猛,多有男人味儿。” 祝煜跨坐在电车上,神情冷淡下来:“你想说什么,别兜圈子。” 赵一池支吾着说:“我上星期用杨所手机传文件……一不小心,一不小心看了他的相册,里头有好些你的照片,包括你们一起上学的合影,你的毕业照,还有工作照……”他讪讪看祝煜:“杨所对你肯定有意思。” 祝煜愣了一下:“扯淡。” “谁扯谁是王八,”赵一池急急地说:“他微信聊天还把你置顶了呢。” 派出所大门又出来一个人,是老高,他下班时间总是卡很准,因为要去接上辅导班的女儿。 祝煜跟老高挥了挥手,转问赵一池:“你知道我手机里谁的照片存的最多么?”她拿出手机,划拉着出示给赵一池:“喏,看见没,是八戒的表情包,你猜我对马德华老师有没有意思。” 赵一池不愧是全所第一傻,这逻辑就把他给唬住了:“这……这不一样吧……” 祝煜:“怎么不一样?” 赵一池说不出来。 祝煜拍拍他的肩膀:“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我跟杨童是纯粹的同事关系,你跟我什么感情,我就跟他什么感情。”想想又不怀好意地一笑:“记得把嘴捂严实点,要是刚才那段捕风捉影的话让第叁个人知道,我就告诉杨所你偷看他照片。” 赵一池脸都白了:“放心姐,我死都不会再多嘴。” 周一卢秉孝返校,于是周日晚上,两人约好在家里吃火锅。 下了班,祝煜出门就看见对面的树荫下停着辆眼熟的电车,卢秉孝跨坐在上面,长腿支着地,正看一本书。 落日的太阳散着金黄色温柔的光,洒在卢秉孝身上,说不出的英俊。祝煜站在台阶上看了几秒,才上前道:“你怎么不进去等。” 卢秉孝收起书,说:“在这里也一样的。” 他说话的时候很认真地看着祝煜,祝煜就觉得日暮的光有点热。不知道是为什么,没来由地笑了。 “走吧,”祝煜笑完,意识到这一幕很容易成为八卦话柄,便催促他:“别在我们单位门口杵着了,快点去超市买菜。” “你的电车呢?” “今天开车过来的,车借同事了。”祝煜说,“你骑车载我。” 车上有一只安全帽,卢秉孝说“好”,接着帮祝煜帮祝煜扣安全帽滑扣。他做这件事的认真无可挑剔,戴好了,还再叁确认帽子够不够紧,确认绝对不会掉下才放心。 祝煜这辈子第一次对一段两公里的路程有如此严谨的安全戒备,吐槽道:“你把帽子扣得像锅,我头发都塌了,好傻。” 卢秉孝已经坐上车,他从后视镜望了祝煜一眼,只说:“不傻,好看。” 祝煜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反正以她的了解,不管接下来说什么,卢秉孝的回应大概也都是“好看”。 到了超市,祝煜走前面,卢秉孝推车跟在后面,祝煜想吃什么,就往车里丢什么。 转了半圈,车筐里都是祝煜喜欢吃的东西。 只有拿火锅底料的时候卢秉孝很不容拒绝地阻拦了她:“你胃不好,别买辣汤底。” 祝煜说:“你不也吃辣,我们弄鸳鸯锅。” 卢秉孝态度很坚决,不由分说把她手里的牛油锅底放回原处,换了包菌汤底料放进车筐:“我陪你一起吃清淡点。” 祝煜据理力争无效,只得退而求其次,配了微辣的蘸料。 火锅是很神奇的食物,放大热闹,也放大孤独——一群人吃,熙熙攘攘,气氛会越发欢腾,而一个人吃,锅中热气缭绕,执筷者孑然一身,越发显得冷清。 祝煜独住,她很少请人来这老旧的住处,更没有在家吃过火锅。所以连锅子都是现买的,卢秉孝挑了一款相对昂贵的电火锅,说:“以后还要常用,买质量好的。” 祝煜当时忘了反驳,等绕开卖锅的柜台很远,才想到,她以后又是一个人住,哪来的常用? 火锅(H前 挑好东西,卢秉孝推着车筐去结账,祝煜独自到门口柜台买烟。 结账队伍很长,祝煜等得无聊,便顺手撕开了烟盒包装,抽出一根到门口兀自打发时间。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细细的,在灰蓝色天空中罗织起一张柔软的线网,落在脸上有点痒。 祝煜往房檐里避,一个带孩子的老太太也在一旁,祝煜看着她给小姑娘套儿童雨衣,嘴里念着:“这场雨下完天就凉啦,你的花裙子得明年再穿喽!” 老人很快帮孩子穿好衣裳,一老一少走进雨幕。 祝煜手夹着烟,望着两人越行越远的背影,有些发怔。 天气转凉,意味着这个夏天也将走到尽头。 出于说不清楚的原因,她觉得卢秉孝似乎与这个夏天是一体的,同样炽热,直白。他们连脚步都如此一致,在同样的节点出现,复又将在同样的节点离开。 卢秉孝买好东西出来,见祝煜盯着虚空出神,问道:“怎么了?” 祝煜醒过神,摇摇头:“没什么。”她把烟蒂熄灭在门口金黄色的垃圾桶,说:“雨不大,趁早回去吧。” 天气预报这天不准,谁也没有料想看起来温柔的雨后来竟会呈磅礴之势,卢秉孝和祝煜在回家的半途被雨淋了个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冒雨冲到底,回家衣服都狼狈地贴在身上。 火锅便放一放,两人先洗澡。 祝煜第一个进浴室,等她洗好,卢秉孝已经把购物袋里的七七八八分门别类,在厨房忙活着把洗净的青菜肉类搁置进盘碗。 祝煜站在厨房门口,擦着头发。眼前卢秉孝还穿着那身湿漉漉的衣裳,白色的短袖沾水变得半透明,勾勒出他形状漂亮的肌肉。 他头发也是湿的,显得比平时更黑更亮。 如果一个人生着浅色的眼睛,常会给人以温柔的印象。卢秉孝的五官太过轮廓分明,故而不大显温柔,他身上更多体现出的是沉郁,淡漠。 但沉郁的卢秉孝偶尔也有另一面——正如现在。 “我洗好了,”祝煜说,“该你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敲在陈旧的褪色雨棚上,啪嗒啪嗒直响。 卢秉孝捋了捋头发上的水珠:“这些东西放着,待会儿我来收拾。” 或许是那簇湿发的缘故,卢秉孝的声音,他的表情,和平常近距离接触祝煜常表现出的羞赧很不一样,强势且具备侵略性。祝煜与他错身相交,待听见浴室哗啦啦的流水声,胸口有什么东西就要破茧而出。 祝煜在灯光暗淡的厨房杵了会儿,无故热出了一头汗水。 她拿起桌台上的葡萄,剥开外面一层包装纸,走到水池旁边冲洗。厨房的纱窗传来了不知哪户人家播放的地方戏,人声在雨里模糊,二胡像哭哑了的喉咙,如泣如诉地唱。 祝煜在那首无法领会的曲声中搓洗葡萄,一粒粒果实像饱满的紫玉,她动作轻慢,生怕把它们弄坏了。 刚把葡萄倒入白色是搪瓷碗,卢秉孝就从浴室出来了。 祝煜听见他走进厨房,一股潮湿的热气随着一起移动过来。她转回身,一手拿着碗,一手捏了一颗葡萄,佯装淡定地丢进嘴里:“洗的挺快。” 卢秉孝未置可否,只是盯着她开合的唇,问:“甜吗。” 他没有吹干头发,头顶的黑发柔顺地垂着,眼睛很亮。亮得像深夜里映在刀尖的月,锐无可挡。 祝煜望着他的眼睛,胸口那团隐隐臌胀的东西好像突然破裂了,如同火山迸泻。卢秉孝忽然不再是平常的卢秉孝。他毫无怨言地在厨房忙碌,他垂头坐在派出所的铝合金长椅,都属于过去。 他变了一个人似的,沉沉的,像一座将倒未倒的山,就要把他自己和他满腔的欲望倾泻在祝煜身上。 祝煜垂下眼:“你自己尝——” 她话没说完,手里的搪瓷碗就被一张大手夺了过去,紧接着,炙热湿润的唇贴了上来。 葡萄的滋味甜不甜,卢秉孝尝了,不是亲自咬碎浆果地尝,而是通过祝煜,通过她柔软的口腔去尝。 双唇触碰,祝煜愣神了一秒,随即,她轻易地张开了嘴。像池塘迎接一尾游鱼那样迎接了卢秉孝粗鲁的舌头。 她的手攀上宽阔的脊背,揪紧了他的棉质背心。 女人的唇齿间还存留有葡萄的甘甜和清香,卢秉孝陶醉其间,忆起曾经在监狱的日子——更具体来说,是忆起了一段牢狱中匪夷所思的经历。 所有犯人都要参加劳动,卢秉孝也不例外,他所呆的监区劳动内容主要是制衣,那件事就发生在一个缝纫机此起彼伏作响的上午:指导工艺的女师傅正向犯人作着讲解,出其不意地,一个鼻头矮塌的胖囚犯猛然冲了过去,饿虎扑食一般把女人压在了地板。 卢秉孝记得胖子仿佛一只野猪,在众人的呆若木鸡中,他耸动肥硕的下半身,疯狂地啃吻女师傅的面庞和脖子。 这件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是只有犯人的众目睽睽,还有狱警。这种下流的蠢行迅速被警察制止,快到如若不看地上狼狈的女人,一切几乎没有发生过。 自此有很久囚犯都没有再出现,当他再次露面,肥圆的肚子瘪了一圈,显然度过了一段比寻常牢狱生活更难捱的日子。但毫无疑问,他成功掀起了一丝罕见的波澜,尽管明面禁止,所有人私下都在谈论他,认为他疯了。 “肥皮说他是想女人想丢了魂,把乱七八糟全忘了,只想尝尝女人的滋味。”在食堂洗菜的时候,一个因为诈骗入狱的犯人眉飞色舞说,“肥皮这衰星,七八年没尝过女人了,哈,原本再有个一年半载就能出去开荤,这下又要受一阵子喽!” 从那以后,出入监狱的师傅里再也没有女人,不论是什么性质的活计,统统经由男师傅指导。犯人们因此怨声载道过一阵子,但后来也就罢了——毕竟就算有女师傅,也多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已经没有什么姿色可供他们消遣浏览,相较之下,绰号“肥皮”的犯人为他们带去的乐子或许更多。 在看到画报、图片,或者任何可以联想到异性的事物时,犯人们便会把肥皮的行为拿出鞭尸娱乐一番。卢秉孝曾听到有犯人趁狱警不留神,拿着牛奶对他开恶劣的玩笑:“肥皮,这牛奶是母牛挤出来的,母牛——母的,你是不是几把动了?想不想日?” 卢秉孝厌恶那样的环境,一如他厌恶那些以肥皮为代表的下流、肮脏的囚犯。 可是在这一刻,他却可悲地懂了那种心情。 想女人想疯了。 他就是想女人想疯了。 他想祝煜。 拥抱不够,接吻也不够,必须肌肤相亲——必须皮挨着皮,肉贴着肉才能满足。 首-发:yuwangshe.me (ωoо1⒏ υip) 你学得倒快(H 攀在背后的手是一个信号,揪紧布料的刹那,意味着领土主人首肯了入侵者的行为。卢秉孝感受到背上的温度,脊背过电似的钻过一阵热流,他忙不迭把舌头探了出去,乱七八糟地舔起了祝煜的唇舌。 这件事他没经历过,只从书籍电影里窥探过一二,理论到底不同于实战,他火烧火燎地亲着,却觉得不是想象的滋味,祝煜的美处就在眼前,他这么没有章法地吻,错误的方式使他无法充分品得其美妙。 祝煜被他野兽似的啃温亲得好笑,唇和他分开,低笑着问:“你不会么?” 卢秉孝是不会,但他不想承认,正欲辩驳,祝煜已然含笑眯起眼睛,手抚弄上卢秉孝的耳垂:“那姐姐教你。” 卢秉孝脑子轰地一热,原滚在嘴边的话,全忘了。 他们还紧密地贴着,祝煜的舌头像条灵活的小蛇,湿润地滑进他的口腔,它柔软而多情地拨弄卢秉孝那根笨拙的舌头,引领着他,且推且拉,舔弄他敏感的上膛。 卢秉孝的情欲犹如见风的火,忽地蓬勃到不可遏制。 他到底是聪明,哪怕是这样令人失智的事,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原还是祝煜占着上风,不知不觉形势便发生了逆转。卢秉孝环抱着祝煜的腰臀,吻得渐深渐烈,祝煜在情海里挣扎一阵,几乎要喘不过气了,手脱力地勾着卢秉孝的脖颈,身体软绵绵地,舒服得有要飞起来感觉。 待这个吻终于结束,唇间沾了一条淫糜的,长长的银丝,祝煜脸颊绯红,喝醉了似的对卢秉孝道:“你学的倒快!” 卢秉孝对这句不算褒奖的褒奖不置可否,他的怀抱热烈而滚烫,经过锻炼后的臂膀结实有力,一使劲便把祝煜往上托在了腰间,恰好抵在灼热而坚硬的部位。 他箍紧了祝煜,声音低哑:“我想你太久了。” 话音未落,下身不安分的东西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一点,猛烈地跳了一跳,敲打祝煜已经汗津津的腿心。 这一敲,虽不说有多销魂,却正是往烧得正烈的火苗上迎头浇了一勺热油。祝煜浑身一颤,下体一阵热流涌了出来,她双手插进卢秉孝浓密的头发,晃着腰指挥道:“去卧室。” 胸脯就在卢秉孝的脸上,绵软的触感让他意乱情迷,他隔着那层极软极薄的布料,用鼻尖顶了顶祝煜的乳尖,急不可耐道:“先让我舔舔。” 祝煜半睁开眼睛,眼前的卢秉孝是和往日截然不同的样子,写满了年轻人特有的急促、毛躁,像蓄势待发、急于进攻的士兵,他的脸色很红,额间已经淌了一层细密的汗,流下来挂在了眉尖。 祝煜轻呼了口气,伸舌舔掉那颗咸咸的汗珠,手在他下巴勾了一把:“厨房隔音不好,要是干点什么,楼上楼下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你想好……” 她说着,忽觉胸前一凉,原来卢秉孝已经扯开了绛红色V领睡袍,头沉醉地埋在她的胸口,张口含住了祝煜的一只奶子。 舒服和刺激的感觉顺着脊背扩散开,祝煜浑身热烘烘的,她仰起头,睥睨着贪婪吮吸的卢秉孝,一面抖抖肩,把另一边挂在肩头的睡袍抖落下去,露出两只浑圆的乳房,一面把胸往前送了些,扣住卢秉孝的头道:“既然舔,那两边都要舔。” 卢秉孝吐出左边的乳头,忙不迭去含右边,另一手去揉捏刚被解放的奶子,柔软的肉在他手里变换形状,祝煜也不知是疼是爽,按着卢秉孝的手,大口大口地粗声喘息。 两人被撩拨得都有些难耐,卢秉孝下身硬得实在受不住,往上拱了拱,他下身是件内裤,外面还套了件四角短裤,这会儿却被体液泡了个透,拱一下就好像拱到了祝煜的肉缝,更令人难受得快要爆炸。 祝煜大概也憋得难受,不再挑逗他,从把兜着夹缝那块布料拨到一旁,不由分说:“别磨蹭了,快他妈进来!” 卢秉孝仅存的一丝理智支撑着他走出厨房,关上了那扇褐色木质房门。 下一秒,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火急火燎扯下裤子,茄子粗的肉棒槌立刻弹了出来,“啪”地拍在了祝煜湿黏的肉缝。 卢秉孝抱着祝煜,气喘吁吁把她抵在门上,套上套子,性器便急切地往里插,可湿滑中怎么也找不到入口,祝煜等得不耐烦,急不可待地伸手扶了一扶,性器便如入无人之境,“噗”地进入了一片又热又紧的天地之中。 在这一瞬间,卢秉孝脑海中涌出一种几近炸裂的舒爽,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敢动,生怕动一下,就爽得要射了。 性器还有一截留在外面,两人喘息着缓了缓,卢秉孝逐渐地把那根东西插进了祝煜的身体,仅是这样被严密的包裹着,快感已经快要灭顶,他无法想象再往下该是怎样令人销魂的爽快。 祝煜对卢秉孝的尺寸既惊讶又满意,在下体被空前充实的填满后,她扭腰道:“动啊。” 突如其来的耸动险些让卢秉孝泄身,也让他终于如愿以偿品得了酱酿。 不得不说,和祝煜真的做起来,比想象中还要爽。 卢秉孝忍过这一波快感,双手往祝煜屁股下面一托,把她卡在腰间的大腿分得更开,眼睛看着两人交合的那一处,粉红的穴口紧咬着他粗长的物什,心头的火烧得他简直疯了。 他着迷地看着,挺着腰开始了抽送,那小嘴不停地追咬着他的肉茎,搅打了一片淫糜的白浆。每抽插一次,祝煜胸前沉甸甸的奶子便兔儿似的一晃,卢秉孝被这景象刺激得头昏,只觉得一股热浪当头扑来,禁不住浑身一颤,射了出去。 祝煜很快发觉了卢秉孝的变化,她喘着气,揉揉卢秉孝的乳头,手顺势滑到他淌汗的腹肌上,点着笑问:“爽了?” 卢秉孝点头,同时难免觉得失落——他知道自己尺寸了得,但才抽动了两下就射,说明他那玩意儿只是中看不中用,是个男人都会失望。 祝煜拨开卢秉孝抱着她的手,从他身上跳下来:“爽了就去洗洗,我去卧室休息一会儿,等下再吃饭。” 卢秉孝看着她背过身,半裸着走进房间。 祝煜脱了衣服比穿上衣服好看太多,紧实的肉像熟透的浆果,而他刚才竟美梦成真,真的吃进了这美味的浆果。 卢秉孝痴痴地望着,不可避免地想起方才两人交媾的画面,心如擂鼓怦怦直跳,比心跳更直白地是他的小兄弟——经刚才那番回忆,套子还没摘它便又一次,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我不行 祝煜懒懒翘腿坐下,打开台灯,到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感性过头:卢秉孝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一夜情伙伴,年轻、稚嫩,带着满腔的认真执着——而后者恰恰是一夜情里最多余的部分。 祝煜轻叹了口气,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里躺着一张倒扣着的相框,把它调转方向,便能看见祁升俊朗而热情的面庞。 这张照片是祝煜本人拍下的,那年祁升从警校毕业,他们一起去了黄果树瀑布,一起看气势磅礴的白水河。照片上祁升的pose土得要命,左手掐腰,右手比划着一个二兮兮的“耶”,好一个阳光无限的哈士奇。 可能正是因为这张照片上的祁升太阳光无害,祝煜才会在毁掉了所有和祁升有关的相片后,唯独留下它。 祝煜盯着相框背后的棕色木扣,呆呆地望了会儿,听见了敲门声。 她随手合上抽屉:“进来吧。” 屋顶的白炽灯用了有一阵子了,房里的灯光不是很亮,黄澄澄的,照到卢秉孝挺直的鼻梁上,祝煜看见他的眼睛不自在地眨着,黑色的睫毛上下颤动,像一只将飞的蝴蝶。 她几乎是痴迷地欣赏着着这一幕,等卢秉孝走到她跟前,才注意到他精神昂扬的下体,和他赤裸滚烫的胸膛。 祝煜唇角浮起一抹笑:“年轻就是不一样,”她微笑着伸手摸了一把:“这么快就又硬起来了?” 卢秉孝被她摸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色发红:“我又想了……” “又想什么?”祝煜毫不羞耻地挺着饱满的胸脯,调笑问道。 卢秉孝吞了口唾沫,视线像只狠毒的狼崽子,他和祝煜对视一眼,猛地将她扑倒在了床上,气喘吁吁地:“……想干你!”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卢秉孝急躁中多了耐心和技巧,他不再急吼吼地追求那一对玉兔般丰满的乳房,而是循序地将大手在祝煜的身上游走,爬过高山,走入林地,小心地挑逗树丛里柔软的阴蒂。他着迷于和祝煜接吻的感觉,舌头终于发现了比品尝美食更令人激动的功能,他鲁莽地亲着,索取着,唇齿的交缠最初激烈如火,空气中激荡着剧烈的喘息。 祝煜原还游刃有余,但年轻的热情强劲到令人惊叹,她渐渐有些被他感染,沉迷其中。两人唇瓣恋恋不舍摩擦,祝煜身体滚烫,她缓缓放慢节奏,忽问卢秉孝道:“你什么时候有跟我睡觉这想法的?” 卢秉孝喉结滚了滚,没有作答。 祝煜一笑,拿过卢秉孝的手,张口含住,又将那双覆着银丝的手塞回阴道口:“是帮我洗车那天,还是更早之前?” 她的态度半是好奇,半是调戏,想问的还有,但没等她说,卢秉孝的行动已经先于答复压制了她,他说“比你猜的还要早”,遂将硬撅撅的下身抵在了洞口,“噗嗤”滑进了又紧又热的小穴。 祝煜被这出乎预料的举动惊得轻“嗯”了一声,她不讨厌这种恰到好处的强硬,更何况,紧接着被充实的感觉着实妙不可言,卢秉孝狠狠地冲撞进来,那粗壮的玩意儿有节奏地撞击着,祝煜挺翘的臀肉拍打着卢秉孝的大腿,发出淫荡的“啪啪”声响。 技巧上,卢秉孝当然不及祝煜过去的许多床伴,可刚射过一波的年轻男人的好处又是其他人所不具备的。在祝煜的引导下,他节奏时快时慢,偶尔调节角度、姿势,已然把祝煜的身体伺候到了极致。 很快,卢秉孝连引导也不需要了,他观察着祝煜的神情卖力地拱腰,舔着祝煜颈子上淋淋的湿汗,问她:“舒服吗?” 祝煜点点头,她发觉后背很黏,像从没出过这么多汗似的,伸手在卢秉孝头顶揉了一把道:“换个姿势。” 卢秉孝嘴里说好,又猛力干了几下,才把性器一点点、慢吞吞地退了出来。 祝煜浑身轻飘飘的,黏糊的不止后背,还有臀和大腿,再转回头看,床上湿黏的根本不是汗渍,而是她腿心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淌着的淫水。 祝煜从不动心,她想,能让她反应至此,或许她和卢秉孝在肉体上是真的很合拍。 这样想着,祝煜注意到了卢秉孝看她的眼神,像要把她一口吞吃了,却又舍不得、怕弄坏似的,他的目光炽烈近乎虔诚,一汪清水般,低声问:“换什么姿势?” 祝煜起身,她要求卢秉孝坐下,随即自己抬起屁股,对准粗长的性器坐了下去。 这姿势插得极深,卢秉孝重新回到这片潮湿紧窄的天地鸡巴硬得快要炸了,他险些立即泄掉,好在忍住了。只见祝煜乌黑的长发披在光洁的背上,随着上上下下的动作摇出令人心池荡漾的发浪,顺着腰部的曲线往下,她丰硕的臀紧紧夹逼着他的阴茎,疯狂地吞吐,她是这样热辣性感,大方迷人,像一团灼灼的火,让人明知危险而按捺不住想靠近,明知不可能拥有却还无法停止猖狂的欲念。 卢秉孝忘情地抽送着,老旧的床板被压得咯吱直响,楼下的人一定也听到了,任何人听见这种老式床板节奏分明的声音,都会猜测到正在进行中的忘情的性爱,可他们不在乎。交缠着的人们被情欲烧得滚烫,如非这样紧密的相连,那股燃烧在他们心头的火无论如何也无法熄灭。 这样弄了许久,卢秉孝终于射了,祝煜对这一晚十分满意,在疲软的阳具拔出前,她抬起卢秉孝的下巴,颇为赏识地点评道:“表现不错。” 作为处男,卢秉孝表现的确可圈可点,但祝煜没预料到她的预判还是早了,她的手指刚在卢秉孝脸上画一个圈,还插在她体内的性器再次恢复了勃勃生机。 祝煜这回有点头皮发麻。 做爱和世上任何令人舒爽的事情一样,过犹不及。两次很好,叁次略多,而不妙的是卢秉孝看起来比刚才更有精神了。 “你要不要先吃点饭?”祝煜问他。 卢秉孝定定地看着她,低头蹭了蹭她的唇:“如果你饿了就吃。” 祝煜心中大呼不得了,硬成这样插在里面还能和她心平气和地讨论晚饭事宜,这崽子必定是个狠角色。 两人从一片狼藉的床上爬起来,等再次洗完澡坐回饭桌,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夜宵时间。祝煜拆着一次性包装的蘸料,卢秉孝鼓捣着新买回来的电火锅,然后他们坐在桌边,一起等待锅子沸腾。 祝煜吃火锅向来喜欢配啤酒,她打开冰啤,刚把面前的杯子满上,卢秉孝就用一碗汤换过了那只玻璃杯:“先喝点热的。” 祝煜气哼哼地:“别瞧不起老年人。” 说着,她不情不愿地舀了口汤,必须承认,被人伺候的感觉不坏,热汤喝下去整个肠胃都是暖烘烘的,比冰凉的啤酒舒服多了。 卢秉孝往她碗里夹了只虾,听见这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横亘在那里,是他刻意蓄起胡须、梳起头发仍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但他不喜欢祝煜说和“老”有关的字眼:“你不老,”他顿了顿说:“我们没有差很多。” 祝煜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虾,刚才还很饿,卢秉孝一句话里的隐含意义把她弄得有点没胃口了。 有些事情可以打马虎眼,有些事则必须说清楚。 不等卢秉孝从锅里捞起第二只虾,她叫了他的名字:“卢秉孝。” 卢秉孝的手还悬在热气腾腾的锅上,蒸汽把他的手熏红了,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你说。” 祝煜别过视线:“只是睡了一觉,你别想太多。” “为什么?”卢秉孝把筷子搁下,注视着她问:“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