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热》 序曲 “叁哥,打通了。” 着黑色西装的飞仔推门走进烟雾缭绕的休息室,六呎六吋高、二百一十磅重的体型,必须弯下腰侧过身才能顺利挤入,他的脸被垂下的电灯胆挡住,顾沅只看到他递来一部摩托罗拉手机。 室内摆着两对真皮沙发,但没有一个人坐,顾其昭踩灭烟头,抓过飞仔手中那枚黑色长方块,深吸一口气:“一天一夜啦大佬,你到底几时能到——” “航班取消?你骗鬼,挂叁号风球而已,又不是‘泰培’!维港的游艇还和鸡一样多——” 他吼到一半,顿了顿,强压火气:“会不会请假啊阿sir,警察没人权的?不行,这次你一定要回,医生讲他已经——” 不知电话那头的人又说了什么,顾其昭突然对着话筒大吼:“顾沉,立时去买机票!我不管你那边纪律几多严,游也给我游回中门,不然我直接给处长办公室拨电话!” 他讲完,丢手榴一样将电话丢回给飞仔,从裤兜里摸出镀金Zippo再点上一根烟,青色烟雾徐徐升起,透过肉眼不可分辨的焦油颗粒,他眯着眼看向冻立在窗前的顾沅。 从薄扶林玛丽医院的顶层向外望,本埠的夜色吸饱了无数霓虹灯牌的光辉,蘸满色彩的雨水在窗玻璃上流动为莫内名画,她在阒静中率先开口。 “我不打,他不会听我的。” “我想的同你有点两样,真正你一句话比我十句还顶用,”顾其昭吐一口烟:“沅沅,你帮忙劝劝他。” 顾沅活动麻木的小腿,布洛克鞋的硬底让她脚掌发痛。 “他是什么人你清楚的,就算开条专线给我打到电话报废,他也不会睬。” “我好话都说尽,你就不能——” “我不要。”顾沅的声音陡然尖锐:“他不回来才好,我一定开香槟庆祝。” “砰”一声,正是香槟塞子被骤然拔掉的声响,房门再度打开,空气流动,带来一股杀气腾腾的古驰香水味。 是顾其姝,大波浪卷发,黑色连衣裙,两只眼红肿如核桃,却仍旧带着天生的傲慢睥睨,微微扬起下巴,咬牙说:“我阿爸要见你。” 她特别强调那个“我”字,让顾沅深感可笑,她宁愿死也不叫顾起澜爸爸,但他的一切作为都让外人以为顾沅是他的私生女,不愧是他,永远有方法叫她恶心,任何人和魔鬼在一起久了,都有可能变毒蛤蟆。 赞美耶和华,他命不长。 “快啊,要我绑你?” 顾沅看清门外的人影,是顾起澜的贴身保镖阿乐,一只魔鬼圈养的忠实恶犬,看来她没得选。 走出门时,顾其姝已然在茶几前坐下,双手食指交握,合上眼小声祷告。自从顾起澜查出癌症,她就变成本港最虔诚的信徒。 我也该祈祷,顾沅想,上帝保佑,别让我在葬礼上笑出声。 电视里,亚洲新闻标志性的前奏曲响起:“欢迎收听十一点新闻,本港悬挂叁号风球已近十叁个钟头,强烈热带风暴‘约克’预料向西北方向缓慢移动,直指本港,预料本港平均风力每个钟头四十一公里到六十二公里,皇家天文台称接下来有机会悬挂更高信号……” “请民众做好防风措施,将易被吹倒的物件缚紧,易被吹走的物件及时搬入室内,关闭窗户,停止一切水上活动,所有幼稚园及特殊学校已经停课,港铁、巴士将维持正常服务,的士有加价可能,请留意最新的风暴消息……” 顾其昭按下遥控器,电视屏上的画面瞬间变黑,他看着沙发上捏着钻石十字架项链不停祷告的顾其姝,心头更加烦躁,想叫她别再念,终究没张口,一支烟抽完又点上一支。 顾其姝倏地睁眼:“你别抽了行不行,我怕狗仔还没走,又引来消防车。” “阿爸见沅沅想做什么?” 顾其姝冷笑:“不知啊,没所谓,未必不是看她不顺眼,让阿乐做掉她。” 特护羁留病房就在休息室转角,短短一段路,顾沅开始想是否在休息室继续吸收顾其昭传播的二手尼古丁更自在,被迫过滤了十几小时致癌物质的肺叶还没适应走廊中的干净空气,她已经站在厚重玻璃门外,洁白影壁截断视线,无法察看病房里的情形。 但反射的灯光让它们组合成一面明晃晃的全身镜,完整真实映出她此刻模样:长袖冷杉缝着圣玛丽校章,二十四吋腰围深蓝色百褶裙露出半截小腿,和身后数名黑西装黑皮鞋的彪形大汉格格不入,仿佛一个失智的剪辑师把青春校园片错剪进了日本极道电影。 保镖推开玻璃门,她的身影随之裂为两半,顾沅绕过影壁,又消过一遍毒,穿过一道闸门,终于来到神秘园,见到躺在病床上的顾起澜。 五十岁的身体,枯瘦苍白,那是一棵长满霉菌的腐植,癌细胞是疯狂繁殖的菌类,榨取他仅剩的生物能量。 除了点滴的针管,各种不知名的生命监测装置在他手臂和胸口伸出十几根触手,长期的药物化疗使他眼圈发黑,加上高耸瘦削的颧骨,顾沅不由想起超英漫画里那些画着面部阴影线的反派,不,他就是反派,或许下一刻就被某种神奇新药治愈,原地满血复活,还生出毁灭世界的可怕异能。 顾起澜双眼微眯,鼻腔插着管子,声带像裹了层浆糊:“看你今日装的周身辉,和十年前没得比,谁记得到你刚来时是只乌面猫,梳孖辫……” “这是校服。” “不是用我钱制的衣裳?” “你不该叫我进来,董事长。” “我问完你话才心甘,阿昭他们不讲实话……顾沉还未回?” “他不回来。” “好狼死。”顾起澜低声咒,喘着粗气:“我就快钉,你想拔管就现在,保镖都在屋外。” 顾沅抬眼冲他笑:“这里有CCTV。”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顾沅耐心的等待,顾起澜呼吸渐渐恢复平静:“你长的同你妈很像,都是一张笑骑骑脸,错生两只狸猫眼。 顾沅歪头想了想:“我只眼睛像阿妈,其实我长的更像我阿爸。” 顾起澜露出一丝得意与讥笑:“我知你恨我……” “我小时不懂事,现在才明白,没有董事长,我怎么在本港最好女校念书,您还请老师给我补习英文,教我画画,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当感激您。” 顾沅凝视那条输送氧气的冰冷细长管道:“妈妈恨了您一辈子,最后还是没躲开,我如果还延续这种感情,真正才浪费生命,人不笑狗都吠啊董事长。” “梁沅——” “沅有芷兮澧有兰,”顾沅打断他,柔声说:“是《九歌》里的句子,你知她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吗?因为我阿爸喜欢楚辞。他刚去世的那段日子,阿妈怕的不敢睡觉,我让她抱着我,可她还是发抖,她怕做噩梦,怕一闭眼,就梦到你,梦里都逃不脱……所以她选择了死,只有这样才能永远逃离你。” 顾沅走近,居高临下的俯视他爬满颓丧和怨愤的面孔,如果是一年前,他早就一巴掌扇聋她一只耳,她曾经对他充满无限恐惧,但此刻截然相反,疾病让他变得前所未有脆弱,如同一个愤怒的婴儿。 她叹息:“董事长,您一定要长命百岁,您和她永远不见,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和周琼一样蠢……你以为你知道什么叫做狠,你不知道,我会叫你知道……”顾起澜再度咳嗽,他的肺早已变作一个呼呼拉扯的破风箱,良久后低声说:“滚出去。” “早日康复。” 顾沅默默颔首,像一个礼貌谦逊的晚辈向家长告辞,微笑着退出病房。 医生护士再度鱼贯而入,两位黑衣门神小心翼翼的合上门,不发出丁点声响,只用疑窦的眼神锁住她。 飞仔护送顾沅或者说押送她回家属休息室,顾沅拼命抓紧校服外杉,直到指甲在针织纹路上撕开五个不可修复的破口。 她在心里一遍遍咒骂那个病床上将死的老人,他马上就完蛋了,一定,癌细胞扩散到全身,器官在疼痛中逐渐衰竭,再好的医生也救不了他,他不可能活着走出这家医院,他的嘴再也不能叫那个名字,再也不能若无其事的和她谈起阿爸阿妈,再也不能威胁她…… 逝去亲人的面容在她眼前闪过,心中剧痛,她多少次的幻想过今天场景,如果能让顾起澜的死提前叁十年,她愿意下地狱。 将眼中的泪逼回去,顾沅推开门,不出所料,顾其昭手边烟灰缸里的烟头堆积成小山,而顾其姝扔开冰袋快步走过来,钻石耳钉璀璨,眼睛已经消肿,但还是红的,劈头质问:“我阿爸同你讲什么了?” 平时的顾沅必会以沉默相对,但今天她想放纵,不计后果,于是勾起嘴角:“他讲他对不起我阿妈喽,遗嘱里分二成身家补偿我——” “啪——” 力道极大的一掴袭来,极快极清脆,顾沅的头偏过去,又若无其事转回来,带着鲜红的手印,绕过被顾其昭死死扣住才不至于扑上来撕碎自己的母狮子,拿起桌上没用完的冰袋敷脸。 “贱格!养条狗都好过养你!”顾其姝每月由专业美发师打理的昂贵发型散乱为一堆海藻,拿起茶几上烟灰缸向顾沅扔去:“白日做梦,二奶仔,供你吃穿,还想占我家家产,你一文都拿不到,今天就切肉离皮,一刀两断,滚出我家门!” 顾沅闪身躲,水晶烟灰缸直直砸中墙壁,碎落一地,她挑眉扮个鬼脸:“虎姑婆,准头太烂。” 顾其昭箍住顾其姝的腰,黑色西装裤上全是她乱踢乱踹的脚印,他庆幸顾家大小姐今日未穿高跟鞋:“姐,姐,她乱讲的。”再冲门外大吼:“飞仔,虾球,还不来帮忙!” 顾沅弹弹指头,笑咪咪对着顾其昭怀里那个疯狂扭动女人说:“二奶仔也是仔嘛,公司股份哥哥们得六成,你分两成,剩两成股给我,还有阿姐,你忘了自己已经结婚,现在是程太太,不算顾家人啦。” “Diu!”顾其昭被她的火上浇油给气疯:“收声啊你!” “阿爸不会给你股权!你再讲当心口生烂疮!” “口生疮的是你吧阿姐,快去找律师,遗嘱登报你烧炭都来不及。” “顾沅!” “叁哥。” 紧要关头飞仔一闪身钻进来,山一样的身躯却灵巧如同芭蕾演员,两只手托起顾其姝的腰,轻轻松松将她举到半空,只能对着空气蹬脚。 “你食猪油膏啊这么慢。”顾其昭摸了把额角的汗,插着腰喘气:“把大小姐送回程家,别出岔子。” “是。”飞仔点头,手被顾其姝抓出几道血痕,眉都未皱一下,拎玩具一样带着她出去。 虾球让人进来打扫满地狼藉,顾其昭摆摆手,门重新关上,屋内两人许久都未说话。 “你的脸……” 顾沅敷着冰袋:“又不是巨灵之掌,没事的。” “大姐的性子你知道,何必惹她。” “我开玩笑,是她突然爆炸。” “你知道她会信的,没人比她更在乎阿爸。” “我哪想到她练过小李飞刀,出手那么快……”顾沅撇撇嘴,没想到带动面部肌肉,一阵抽痛,“要不是你把她拉开,我早还手。” “水浸眼眉,唔知死。”顾其昭嘀咕。 见他又打开包烟来抽,顾沅皱眉:“别抽了,再抽肺都烂掉。” 顾其昭冷哼一声,点上烟:“你要是关心我,就叫顾沉回来,他是长子,不能不在,二叔那边已经快闹翻天。” “拜托,你不会把他当作我儿子了吧?”顾沅无语的瞪大眼睛:“就算我真是他妈咪,他也不是个听话儿子。” “你不试怎么知,我感觉他就在等你电话。” 轮到顾沅冷哼。 顾其昭坐到她身旁,他比顾沅重很多,沙发立即塌向他那边。 “沅沅,你帮哥哥一个忙好不好。” “你不是我哥哥。”顾沅警惕的注视他。 “没心肝,就顾沉是你哥哥,从小到大我对你哪里不好,刚才我还救你,掉转头忘的干净。” “我没忘,但我帮不了你,顾沉去英国时亲口讲让我别再联系他,我们已经两年没通过话。” “他吃错药。”顾其昭不以为意:“不联系?你也信,你现在call他,说你怀孕,他不即刻飞回来斩死我,我叫你一声阿妈。” “他斩你?你放心,他有枪的,一枪崩了我还差不多。” 顾其昭大笑:“你放心,他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你有事,他能骗过你,但骗不过阿爸。” 顾沅遽然变色:“你什么意思?” “让顾沉回来,不然你们要后悔……遗嘱提及你。” 顾沅显然不信:“你看过?” 顾其昭耸肩,把烟灰弹在地上:“我讲实话,别问我如何知道。” 顾沅一怔,又立刻恢复镇定:“遗嘱怎样都和我无关。”她咬了咬下唇,背起书包:“我不想呆在这,我要回去睡觉。” 顾其昭突然摁住她肩,她向后倒,重新陷入沙发靠背里,被他冷肃的眸光牢牢锁住:“钱能杀人,顾沅。” 顾沅推开他站起来:“是啊,董事长家财万贯,还不是逃不开一个死,这就叫天理报应。” 顾其昭比她高出一个头,站起身俯视她:“阿爸从不敬鬼神,他发狠,你几条命都不够用……我最后讲一次,call顾沉回来,他和阿爸谈,一切还有回转余地。” “我也最后说一次,关我乜事!”她气极,肩膀撞开顾其昭,向门外逃。 顾其昭拽住她双肩背的带子猛然一扽,攥住她手腕:“打电话!” “他杀了我阿妈!”顾沅突然尖叫,疯狂挣扎:“他杀了她,你明知道的,他杀了她!” 医护的叫喊伴随杂乱脚步声在走廊响起,虾球打开门:“叁哥,董事长在ICU ——”他住嘴,黝黑脸上闪过震惊和尴尬。 顾其昭没时间解释,沉着脸拉起顾沅大步走出房间,走廊灯光亮的刺痛人眼,有两个白大褂推着满载仪器的小推车奔进抢救室,阿乐和其余几人将门团团围住,见到顾其昭齐刷刷留出一条道。 顾其昭揪住门前一个正和护士叽叽咕咕的金棕色卷发医生,双眼要将他烧出两个窟窿:“死鬼佬,不是说撑叁天无问题!” 葡国医生吓得连连摆手,用蹩脚的白话结结巴巴讲:“理论上是,顾先生,我们正在拼命,抢救顾先生……” “叼你老母!”他一手指他两只蓝眼中央,压低声音:“董事长醒不来,我送你进太平间。” 门内有人紧张呼叫:“病人出现‘室扑’。” 鬼佬一头汗顾不上擦,飞进ICU:“快准备Defibrillator!” 顾其昭拧着眉,疲惫的冲虾球招手,嗓音沙哑:“去,叫飞仔把大小姐带回来。” 这时门内清晰的传来:“电极片就位!” 虾球一愣:“飞哥?飞哥不在啊。” 顾沉踹他一脚:“给他打电话啊死木咀!” “充电!” “叮——” “是是。”虾球没有行动电话,短跑运动员一样冲进值班室找座机。 顾其昭抓着头发,嘴里又连骂了几句从青春期结束后就再没讲过的脏话,顾沅疑惑的瞅了他一眼,暗中猜想那些词是什么意思。 抢救室里紧张焦灼的氛围愈演愈烈:“离手,离手!Stand clear!” “放电完毕!” “第一次CPR!” …… 被送回来的顾其姝失去了由愤怒催生的战斗力,站在发光的“抢救中”标志牌前,苍白的脸印了层绿光,偶尔抹着眼泪祈祷,大多数时候则都双眼失焦的望着抢救室门上的毛玻璃。 顾其昭身上烟都抽完,双手插兜站在窗前,已经过了凌晨,黑蓝夜空中星月俱都黯淡,俯瞰山脚依然有零星阑珊灯火,只有一圈地方黑黢黢无一点亮,像被泰坦巨脚踩过,那是薄扶林道坟场。 寒意从他脊柱间升起,他转头,见顾惊波走过来,轻拍他肩头:“阿昭,楼下狗仔我已打发,你阿婶和细妹们出门时被狗仔跟住,晚点才能甩脱。” “小五,衣衫这么单,冷不冷?” 顾沅阖着眼,双手交握放在嘴边,仿佛在小声祈祷,顾惊波若无其事的对侄子笑:“阿沉不回来,小五肯定生他气。” 顾其昭点头,懒得再寒暄,长腿一伸,走到顾沅身畔的长椅上坐下。 片刻后,顾惊波的太太和两个女儿也到,围绕着顾其姝低声安慰。 顾沅虔诚的喃喃低语,顾其昭冷眼旁观,从口型分辨出她在念绕口令:“掘柑掘桔掘金桔,掘鸡掘骨掘龟骨,掘完鸡骨掘金桔,掘完龟骨掘鸡骨……” 顾其昭扶额:“别念了,我头好痛。” “让我回去,不然我还要唱歌……明天早上我有小测的,圣玛丽中七的课业几多重你知不知道?” “再等等吧优等生,或许今后的你,念不念书都不重要。” “痴线……我唱了。” 顾沅张口的前一秒,“抢救中”的绿灯牌突然熄灭,除了顾沅,所有人都迅速站起来,稀里哗啦一片金属椅腿移动的声音。 顾沅定定坐在椅子上,和顾其昭对视,他年轻的面容第一次丧失了所有表情。 “病人家属——” 医生打开门,顾其昭率先冲进去,后面紧跟捂着嘴抽泣的顾其姝和沉默的顾惊波一家四口,这样的场景在西高山山麓的这座医院不知上演多少回,今日也并无不同。 阿乐提起那个葡牙医生的衣领,不知说了什么,医生双眼圆睁,惊恐万状:“先生,我们有签免责协议,我已经尽力……” 从中午到现在只吃了一块西多士的胃在激烈抗议,顾沅去饮水机接一杯凉水,走到顾其昭之前站的位置,顾其姝压抑到极点的哭喊刮过耳膜:“阿爸,你醒来,阿爸……” 她喝水的动作一滞,接着用纸杯挡住半张脸。背后窗外,青紫色闪电在云层里跳跃,可怕的风暴气旋即将横过港岛,“约克”的雨带造成一连数日的丰沛降水,无情的洗刷着这幢古老的白色建筑,淹没高墙,淹没她冰冷颤抖的身体,淹没她每个噩梦中惊醒的深夜,然后恋恋不舍的退去。就像某个人,即使离开,也能留下渗血的伤口和渊默的狼藉。 她突然好想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我会让你远离我的生活。” 我好想你。 chapter1新世界 穿过正被旋转喷水器灌溉的草坪,顾沅的鞋袜毫无意外全部淋湿,好处是直线距离更短,她能在七点前一分钟踏上顾家豪宅的台阶。 这座典型的二层英式建筑,红砖白顶,加上周围的喷泉花园,面积有一个足球场大,顾沅小时经常迷路,等她可以穿过那些一模一样的空房间准确找到客厅与自己的卧室,顾起澜又给所有人设了门禁时间,顾其姝和顾其昭是十点,她是八点,因社团活动晚过两次,作为惩罚,她的死线就缩水了一小时。 她无视巡逻警卫的疑惑目光,轻拍角门,后厨每日傍晚都从这儿运送第二天的果肉蔬菜,胖胖的戚婶替她打开门,胸前捧着双黑鞋和白袜,满脸担忧,小声道:“五小姐,董事长叫了你两遍,我只好说你还未回,东屋里有客人,熟口熟面,我好像在新闻里见过他。” 顾沅一边点头,一边气喘吁吁的换好干净鞋袜,问:“东边哪间?” 戚婶为难的摇摇头:“董事长要谈事情,阿乐把人都清走……” “谢谢阿婶。” “乖女,快别这样讲,被董事长听到就遭殃。”戚婶吓得不轻,又拿出手绢擦她濡湿的额头:“肚子饿不饿,我给你煲了汤当宵夜,喝靓汤才能长高,晚上送到你房间。” 顾沅甜甜的笑了,在戚婶圆润温暖的手肘上捏了捏,小跑出后厨。 她一口气赶到东边走廊,无需询问佣人,她已看到其中一间会客厅外那个高大黑衣人,是和顾起澜形影不离的保镖阿乐。 顾沅目不斜视的走过矗立在花瓣形顶梁下的阿乐,门开着,顾起澜坐在他那套法国产皮沙发正中间,右手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男子,灰西服套装裁剪精良,打了半斤蜡的头发全部向后梳,带无边框眼镜,斯斯文文像大学教授,两人应该已经聊了许久,桌上开了叁四瓶不同年份的红酒,摆着两只高脚杯,黑比诺陈酿挥发的特殊甘草香在空气中弥漫。 “沅沅,来和你阿叔问好。” 顾起澜脸颊带着一抹潮红,看起来喝的微醺,那双眼却极亮,顾沅想到纪录片里正在捕食羚羊的豹子。 那个中年男人自称毕凯唯,站起身和顾沅亲切的打招呼:“来来,放低个包包先,不好意思,阿叔不知你在,没带手信来,莫怪莫怪。”坐下后又赞道:“董事长好福气,女仔们个个比香港小姐还靓。” 顾起澜转动手中雪茄:“算什么福气,女孩子长大了都是嫁去别人家,跟着别人姓,眼里只有老公啦,早忘记她老豆姓甚名谁。” “嗳,开什么玩笑,董事长的大名新闻每日早中晚播送叁遍,难道她一辈子不看报纸电视的?” 顾起澜低声笑道:“你这才是开玩笑。” 毕凯唯忙说不是,拍着膝盖感叹:“世侄女一看就孝顺,阿沉阿昭都生性,董事长等着享儿孙福就好,哪像我,家里两个讨债鬼,书也不好好读,成天给我闯祸,一想起我头发就要白几根。” “生性?那两个衰神没一个听话,迟早气死我。”顾起澜中指轻轻敲击桃花心木扶手:“不如我两家做亲喽?我幺女没别的好,就是读书考试犀利,听起来和你个仔刚好互补。” “真和董事长结亲那我家祖坟都得冒青烟的,就怕世侄女看不上我那两个衰仔,现在时代不同了嘛,年轻人都要自由恋爱,牛不吃水强按头,生出怨气就不妙了。” 顾起澜放下雪茄冷哼:“你儿子配她绰绰有余,她会看不上?” 毕凯唯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过她还小,这件事也不急。” 顾沅一直把自己当成盆栽植物,提着书包立在沙发远端,此时终于找到空隙开口:“我还有功课,没事的话我先回房间……” “没礼貌,你阿叔在这,你都不在旁边招待?你读再多书有什么用?只会吃白饭。” 顾起澜声音不大,却足以令听者胆寒,顾沅后脑勺发麻,紧抿住唇一语不发,毕凯唯摆手:“没事没事,小孩子哪用讲那些规矩,董事长,大人谈的事情她也不懂——” 顾起澜打断他:“给你阿叔道歉。” 顾沅嘴唇微微翕动:“……对不起。” 毕凯唯的笑容中透出一丝尴尬与迷惑。 在顾沅踏入会客厅后,直到此刻,顾起澜的眼神终于落在她身上,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用温淡的语调说:“沅沅,阿爸要注册家新公司,名字还没定。” 他身体前倾,将手边一份薄薄文件“啪”的扔在茶几另一头:“来,你替我选选。” 顾沅将棕色牛津包放在脚边地板上,她掌心出了一层湿汗,在校服裙上轻轻按压,短暂犹豫之后,上前拿起那份文件:白纸上分两栏写着企划方案,分别是“World Club”和“World Clock”,底下还绘有不同的彩色logo和细节注释。 她心惊,匆匆扫一眼,方了解这是顾起澜即将成立的一个控股公司,用来持有他手中近六成的天新博彩股份有限公司股票,文件中夹杂许多陌生的经济学单词,她实在读不懂。 “World Club是我拟的,你二叔中意另一个。”他饱含深意的看她一眼:“哪个好?” 自恋狂。 顾沅仰起头直视顾起澜,酷似猫咪的眼瞳充满无辜与无畏,缓缓说:“我觉得,都不怎么样。” 毕凯唯轻轻倒吸一口冷气,又确认一眼她短袖衬衫上的胸牌:中叁。蓝底黑字清清楚楚,十四岁的小姑娘,毕凯唯差点拍手夸她有胆气。 顾起澜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微眯,似笑非笑:“你讲讲为什么?” 顾沅飞快答:“因为没人喜欢自己公司被叫‘抽水马桶’。”(water closet,即w.c.) 她说完乖巧低下头,诺大的客厅空气似乎凝固,天花板上巨型水晶吊灯传来“滋滋”电流声,毕凯唯扶了扶快要滑落鼻梁的眼镜,只见顾起澜轻勾嘴角,逸出一丝笑,尔后突然忍不住似的大笑出声。 “讲的有道,”他笑完,勾勾指头,示意她靠近:“沅沅,你来替阿爸想个好名字。” 他不是在征询,而是命令,顾沅太阳穴一阵刺痛,垂在两侧的手攥成拳,只想变成一缕青烟消失在二人眼前。她暗骂自己那被激怒后的愚蠢莽撞,言语上的讽刺对他根本毫无意义,在无数次与顾起澜的对抗中,她应该早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无力才对。 顾起澜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到顾沅身边,毕凯唯也连忙起身。 “写下来。”他摘下别在胸口的派克钢笔,拔开黄铜清漆笔帽,灼热的烟酒气喷在她头顶。 顾沅双腿打颤,几欲作呕,屏住呼吸提笔在文件空白处飞快写下两个词。 优美的花体字母微微倾斜,顾起澜看一眼,将它递给毕凯唯:“你也是股东之一,有什么建议?” 毕凯唯端详着尚未干透的飞扬墨迹,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斟酌道:“我这个人对起名不太在行,我当年差点给我阿仔起名毕多士。” 顾起澜瞥一眼直挺挺僵在一旁的顾沅:“比‘抽水马桶’好点。” 毕凯唯此刻才敢一同笑:“董事长中意最重要,其实经世侄女一讲,我也觉得上市公司叫WC不太吉利。” “把方案交给企划部,让他们重新做。”顾起澜倒上两杯酒,其中一杯递给毕凯唯。 毕凯唯点头举杯:“好市发财。”他们已再度获得博彩专营权合约续期,整整二十年,十七家Macao的娱乐场全速运转,加上酒店、海空客运码头、赛马场和数不清的彩票投注站,赤潮席卷港岛也改变不了一张赌牌创造的纯利,不会有人比他们更发财。 “应该的,”顾起澜将玻璃杯举至眼前,杯口至杯底闭合的弧线恰好框住顾沅纤细的身影,她整个人好像浸泡在摇晃的宝石红酒液中。 “毕竟我们拥有新世界。” ****** 趁顾起澜送走毕凯唯,顾沅匆忙跑向二楼房间。 “站住。” 她踩在转角楼梯上的脚步一顿,僵硬的脖子几乎无法扭转。 “今天学校里如何?有没有认识新朋友?”楼梯下,顾起澜的语气仿佛询问一个新入学的幼稚园小孩。 “董事长,你喝醉了。” “沅沅长大了,还是学不乖。”他双手插兜站在楼梯口,壁灯射出的光线被眉骨挡住,在眼下铺开一道阴影。 “阿沉快要回来,你和我讲话都愈发有底气,是不是?”顾起澜稳健的跨上楼梯,缓缓逼近。 顾沅像被野蜂蛰到,猛地向后退,差一点踩空台阶。 “暑假整整两个月,你呆在家不嫌无聊?阿爸给你报个夏令营怎么样?头等舱直飞多伦多,去同鬼佬讲外语,还能顿顿食海鲜大餐。” 顾沅的心下坠到深渊:“董事长,我不敢了,我再也不——。” “你不敢?没人比你敢。抽水马桶的笑话好笑?” 顾沅声音发颤,不断摇头:“我错了,董事长,你饶了我……” “我忍你几回了,你什么时候真正知错?”他下了定论:“你永远都学不乖。” 终于在顾起澜要伸手抓住她的前一秒,顾沅掉头飞奔向二楼。 “哒哒”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盘旋,顾沅不知道顾起澜追上来没有,推开一间门,她想要上锁,一只脚从门缝切进来,门被狠狠推开,顾沅向后跌倒,惊恐的注视着走进来的男人,他那样高大,顾沅在他面前如一只瘫痪的鸡仔。 “哈哈哈哈……” 她的恐惧显然取悦了他,顾起澜神经质般的笑,欣赏她的惊惶。 “你跑啊,你接着跑啊。” 狎昵的目光蒙了几分混沌醉意,他讲话已有些大舌头:“小鬼豆,跑什么,来陪阿爸睡觉啊。” 顾沅除了尖叫什么也不会做:“放开我!放开我!” 顾起澜箍住她轻飘飘的身体往床上压,顾沅抬起手击在他肩颈连接处。 “啊——” 顾起澜痛叫一声,侧头去瞟,是那支派克钢笔,镀金笔尖扎入血肉之中,墨水与鲜血顺着激光雕刻的花纹爬下,滴在白衬衫上。 “贱閪!你刺我!” 顾沅向门口跑,被顾起澜一巴掌甩过来,她后腰结结实实撞上木床角,痛的几乎断掉,倒在地上有数秒的昏阙,重新清醒时,一侧脸又痛又麻,眼前模糊重影。 钢笔掉落地板,顾起澜捂住脖颈,扶着床头柜站起,血从指缝不断溢出,他双眼猩红,面目狰狞如十八层炼狱中的恶鬼。 “臭婊子!和你阿妈一样,养不熟的狗,我对你这样好,你想的是怎样骗我害我!” 他疯了似的抬脚去踹她,顾沅用最后一点力气滚到一边,肩膀撞上上一块冰冷的磨砂玻璃。 “敢给我戴绿帽,我让你不得好死!”顾起澜踹空,跌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大骂。 顾沅爬起来扳开推拉式玻璃门,初夏晚风吹拂起轻薄的洁白纱帘,月光如雪霜洒落在阳台,她跌跌撞撞走过去,攀上半人高的栏杆,从二楼跳下。 chapter2胆小鬼 不知道顾起澜死了没? 顾沅从枝叶茂密的女贞和红叶石楠里爬出来,她身上凡是露出的皮肤都被灌木丛枝桠划出许多破口,沾到砂土,再被血液黏住,像糊了咖啡磨砂膏。 她没摔死,或许顾起澜也死不了,她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在阳台上冲自己笑…… 顾沅被这个念头吓住,竟不敢回头看,逃离那丛被自己砸扁的园艺植被,站在一棵矮松树下瑟瑟发抖,这是一座被石墙和高压电网圈住的巨大监狱,她不可能翻墙遁走,更不可能像鸟一样飞出去,手电筒的光在不远处左右摆动,是保卫处的巡逻组…… 绝望在心头升起,正在这时,她听见头顶传来高亢尖叫,是戚婶:“顾先生!顾先生!” 看来戚婶上楼送她的爱心营养汤,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冥冥中自有安排。 保安听见动静,一股脑的冲进顾宅查看状况。 顾沅向大门口悄悄走去,她走不快,脚踝大约在跳下来时扭伤,错位的筋骨反复摩擦挤压,痛的她想放声大叫。 她幻想着顾起澜血流如注的无力模样,他变成了一具青灰色尸体,混浊的双眼瞳孔扩散,一动不动。她的疼痛好像减轻了。 只过了不到两小时,她重新穿过湿漉漉的草坪,直线距离最短,在他们call白车之前,她离这座罪恶的坟墓越远越好。 黑色铁栏杆大门就在不远处,喷泉水柱哗啦啦的响,地灯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里停着一辆红色双门敞篷跑车,蓝宝坚尼,定制最少要叁年,起步那一刻引擎轰鸣声惊人,是属于顾其昭的新宠。 车身微微前后摇动,超低的底盘好像要刮到地砖,也不知车内战况如何,蓝宝坚尼不远处还静静伫立一台黑色奔驰。 顾沅见虾球从奔驰里急匆匆探出头,看来今日飞仔轮休,他瞪着铜铃般大眼,呲牙咧嘴的朝她比一个立即止步的手势。 顾沅走上前轻敲蓝宝坚尼黑洞洞的车窗:“你能让门卫把门打开吗?” 车子停止晃动,她听到不下五遍“叼你老母”或者“叼你妈嗨”,分别来自一男一女两个不同的声音。 车窗摇下,那人嘴角脸上还挂着玫粉色唇印,眼珠子要掉出来:“沅沅!” 顾其昭推高剪刀门钻出来,牛仔裤拉链尚未拉上,一条皮带松松垮垮解开,看着校服被挂破,手臂和小腿全是血痕的顾沅,抓狂的问:“你搞什么!” 月光透出云层,他看清她脸上肿起的鲜红手印:“叼你老母……” 顾沅像瞎子一样盯着顾其昭,眼里没有焦点:“我脚受伤要去医院,你让门卫把门打开。” “Simon,哪来的衰人,神经病,赶紧让他滚蛋啊……”一个金发妹从跑车另一侧探出上半身,一对傲人大波几乎要挤爆小吊带,她一边系着皱巴巴的棒球衫纽扣,一边抱怨。 顾其昭抹了把脸,把金发妹从真皮座椅里揪出来,又将一个亮晶晶的坤包塞到她怀里:“honey,你该回家了,我让虾球送你回去。” “咩啊?”金发辣妹怨气横生,瞄着浓黑上挑眼线的双眸直勾勾瞪向顾沅,惊的张大嘴巴。 顾其昭把她扔给早就等候在旁的虾球,拍拍她鲜嫩Q弹脸蛋:“乖,下次补偿你,今晚你什么都没看到,晓得了吗?” 金发妹变脸似的收起不忿之色,换一副娇憨听话模样:“当然啦达令。” 回头看顾沅已经一瘸一拐的上了副驾驶座,自顾自打开黑色顶棚,顾其昭跑过去,慢慢蹲下,抓的一头短发乱糟糟:“沅沅,真要去医院?我叫医生来家里好不好?” 顾沅冷冷注视他:“我不会回去的,死也不回去。” 顾其昭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宅,似乎有许多人影攒动,他有片刻失神,随后给顾沅扣好安全带关上门,上车点火。 菱形前灯打出刺目光束,如丛林中的两只兽眼,蓝宝坚尼Diablo狂躁的十二缸引擎在静夜里发出嘶鸣,几乎要传至海峡对面,五点七公升排气孔喷出滚滚浓烟,顾其昭泄愤似的猛打方向盘,跑车四轮抓地几乎要擦出火花,旋转一百八十度后加速开上主路。 门卫打开电动门,连敬礼都来不及,红色鬼怪已绝尘而去,后面跟着辆黑色奔驰,平缓臃肿如裹脚老太。 顾其昭又踩一脚油门,前挡玻璃排开刀锋般的气浪,时速表指针跳到二百,对五百一十匹马力的引擎来说吹灰不费,他瞥见顾沅缩在座椅上紧紧抠住把手,面如土色,总算想起放慢速度,后视镜里奔驰的身影逐渐变大,他骂:“叼你老母,虾球个木嘴怎么还跟住我?” 顾沅无暇分心去想跟着顾其昭的车和车上新女友,她在思忖:为什么没见到救伤车?她没扎到动脉,否则泵出的血会喷她一脸,顾起澜一定是清醒的,他不让人call白车,就没有人敢,家里有急救箱和专业护工,可以处理他的伤口,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受伤的事,为什么?他可能会用这件事当筹码,那支布满她指纹的钢笔可以作为凶器,永远的威胁她,或者顾沉…… 顾沅狠狠打了个冷战。 顾其昭目视前方,像被掐住喉咙:“是不是……” “是他。”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顾其昭脸上血色褪尽。 “也担心下你老豆吧,他被我在脖子上扎了个洞,说不准你明天就要给他上香了。” “那我最好赶快抛售股票期货,天新博彩的董事长去世一定让恒指暴跌。” 顾沅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居然还能如常交流,又或许是她太紧张,一旦她静下来,之前的一幕幕都会在她眼前反复上演,所以她借不停说话转移注意力。 “你要去哪?” “你傻的吗?不是你要去医院?” 蓝宝坚尼堪堪擦过一辆轿车,刺耳刹车声和咒骂声在背后逐渐变淡,顾沅忍不住惊呼,好在晚上本埠行车不多,不然可能明天被上香的就是她和顾其昭。 她惊魂未定,问:“哪家医院?” 司机倒十分从容:“最近的。” “别去那,我阿妈就是在那死的,我怕。” 一辆慢吞吞丰田皇冠挡住路,顾其昭猛按喇叭:“叼你老母!” 皇冠快速的换到另一条道,或者说只能变道,任何一辆皇冠见到无字头牌照的蓝宝坚尼都会变成弱小可怜的童车。 “好好,听你的,你说去哪?” “去薄扶林道好吗?我记得那有教会,我想去告解。” “圣玛丽人,那还有好大个坟场,你不怕?” “……你为什么要在院子里办事?” “叼,你个小豆丁懂什么?” “为什么不去宾馆?” “我就是喜欢野战!你别再问了好不好?” 顾沅想了想:“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大波?” “还好啦,屁股也很重要。” “像她那样吗?那个金发妹。” “Cherry?她屁股翘,不过波是假的啦,我一眼就看出来。”他说完,脸有些红:“女仔你几岁,能不能矜持点。” “你还讲矜持……你每次办事都要有人行注目礼吗?” “拜托,你当我想?不带保镖阿爸会——”他突然哽住,之后一路两人都不再讲话。 顾其昭将车驶入薄扶林道玛丽医院的私人停车位,晚九点,大多医生都已经在家看电视喝啤酒了,值班室有一个打瞌睡的刚毕业新仔,枕着本砖头厚的执照考试教材呼呼打鼾。 顾其昭踢一脚桌腿,对方猛地惊醒。 “脚伤要看哪一科?” 新仔揉揉眼睛:“先生,我们已经落班,只接待急症病人。” 顾其昭一掌拍在桌上,玻璃面板上的笔筒水杯震得“叮铃咚隆”,他压住火:“死人头,我问你看哪科?” “外,外伤科喽。”新仔睡意全无,撩一眼他背着的顾沅:“跌打扭伤的话先回家休息,明早九点钟去叁楼挂号。” 眼看就要发生暴力流血事故,万幸是虾球此时拎着金发妹也赶了来,成功转移火力。 “不是叫你送她回家?”顾其昭气到快爆顶。 虾球一脸大义凌然:“叁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飞哥知道要打断我腿。” 顾其昭吐出口浊气:“去打给裴家明,让他老豆把外伤科医师都叫来,就现在。” “是。”虾球转头回奔驰打车载电话。 顾沅抬眼望着顾其昭:“我的衣服没法穿了。”怕他不相信似的,将百褶裙上最大的一个破洞指给他看。 “我现在去买。” “长袖长裤。” “无问题。” “还有鞋。” “十双够不够?” “一双。”她想了想又补充:“34码,英制2码。” 顾其昭将钱包丢给一边缩手缩脚的金发妹,购买女装的任务最后落在她头上,顾其昭把顾沅往上颠了颠,继续背着上楼。 “我不要坐电梯。” 顾其昭叹气:“你还没好?” “……我的阿普唑仑一周前就没了。” “你有病啊,拿安定当饭食。”港岛的夏夜依旧闷热,顾其昭顶着一头汗在楼道跋涉:“一群庸医除了开药方没叼用,本埠医不好就去国外……” 顾沅环在他颈子上的胳膊骤然收紧,顾其昭像被口水呛到:“是我忘了,你个胆小鬼连飞机都不敢坐。” 叁楼候诊室空荡荡,输液架堆在墙角,地面刚拖完,加几盏闪烁的白炽灯就能拍鬼片,一个保洁阿姨带着黄色塑料手套在给电扇除尘,见到顾其昭,莫名惊恐的低下头跑开。 顾其昭把顾沅放到其中一间诊室的床上,他的烟瘾已经忍到了极限,再不抽一支就要像出现戒断反应的瘾君子一样,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 顾沅拽拽他:“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但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在乎。” 顾其昭紧张的俯下身:“你说。” 顾沅附在他耳朵上:“你门没关。” “什么?” 她指指下面。 他低头,默默的拉上裤链,刚系好皮带,便瞄到远处一个身影:“裴家明?” “你怎么在这?” “今晚我值班啊大佬,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家里金山银山几辈子吃不完,我们老百姓要揾钱才能过生活的啦。” 在顾其昭刚才还觉得他二十年的人生不可能比此刻更衰时,生活又同他说明一切皆有可能。 那个油头粉面的白大褂慢条斯理走过来,笑咪咪问:“Simon,你又搞大哪个女同学的肚子啊?” 低头看见他背后的顾沅又吃惊道:“哇塞你个金鱼佬,这么小的妹妹都不放过——” 顾其昭已经不敢去想他今后该怎么面对顾沅,拉下脸威胁道:“嘴巴放干净,快给她治伤。” “对不住,”白大褂摊手嘀咕着:“开个玩笑而已。” 他欲拉上绿帘子,被顾其昭挡住。 “喂,别耽误我工作,家属去外面等。” “找个女的来。” 白大褂皱眉:“我是医生,请相信我是专业的。” “我叫你找个女的来啊死扑街!” “明白明白……”裴家明显然被他马上要从腰间掏出一把西瓜刀砍人的模样吓到,溜着墙根出诊室外喊值班护士。 过阵子一个女护士推着一车瓶瓶罐罐进来,她看来并不知道顾其昭身份,瞪一眼他:“先生请你回避。” 顾其昭看着顾沅:“我就在外面。” “你不在最好。” 走出诊室,红色禁烟标志就在眼前,他一拳砸上去,贴纸同墙皮一齐掉落,他低咒,活动着发麻的五指从口袋里摸烟。 “叁少爷,您大驾怎么不提前通知啊?” 走廊里一个灰胡子老头笑得如弥勒佛似的走来,身后乌泱泱一群带着听诊器的白大褂。 顾其昭丢开烟,弓着背上去同他握手,一脸愧疚:“不好意思裴院长,这么晚还麻烦您。” “哪里哪里,刚接到董事长电话,听说五小姐不小心跌伤,我立时就带着专家过来了嘛。” 顾其昭笑意凝固:“董事长?” “是啊,太客气啦,直接叫我派人过去就好,哪里需要叁少爷你们亲自到医院来。”裴院长左右观察:“五小姐在哪?我这边十几个主任医师,全都是叁十年以上骨科临床经验……” “多谢。” “都是应该的,没有鑫瑞建设为我们翻新旧楼,本院哪有现在这么好的环境,如今本埠医生能够更好救死扶伤,顾先生也出一份功啦。” 诊室内,顾沅身上伤口已经用酒精冲洗消毒,严重的地方贴了胶布,鞋袜都除下,露出一双光溜溜白皙小脚丫,裴家明握着她脚踝轻轻转动。 “这样痛不痛?” “……还好。” “这样呢,痛不痛?” “有一点。” “骨头没断,应该是软组织挫伤,最近注意不能剧烈活动,修养几天就好,不过为保险起见还是去照下片。” “谢谢,裴医生。” “叫我Jerry啦,please。” “……Jerry,我需要住院吗?” “如果X光片显示无问题,就不用住院,不过既然来了,做套全身检查也不错,反正不用花钱,全身骨头都照一照,再做个脑CT……” “我不做!” 裴家明见她脸色苍白,连忙安慰:“好好好,不喜欢就不做。” 顾沅咬了咬下唇:“你能给我一只口罩吗?” 裴家明外套口袋里刚好有包没开封的一次性医用口罩,欣然道:“要多少有多少。” 她接过来微微一笑,一侧脸残留着红肿手印,另一侧却像海贝中刚采出的珍珠,灯光照亮她黑白分明的澄澈双眸,长而密的睫毛蝶翅般轻颤,裴家明手里还握着她的脚,不足他手掌长,又软又白。 他咽咽口水,心里暗骂:“干,我不是变态啊。” “死变态你干什么!” 顾其昭带着一个银发苍苍的老专家来给顾沅看诊,见到这一幕的双眼如寒冰利剑,粗暴的把裴家明揪出来往隔壁走。 “你得躁郁症啊,走这么快。” 顾其昭把他甩到一间屋内,抵住脖子恶狠狠道:“再晚一步你个扑街口水都要流到我细妹脚上!” “我哪有那么咸湿!”裴家明义正言辞反驳,随后又化身专业狗仔:“她是你细妹啊?她长的同你根本两样,是你老豆外面生的吧,叁少爷,我少读书你莫骗我。” “不关你事。”顾其昭无情浇灭他眼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靠着墙沉默半晌,终于涩然开口:“她有没有……有没有……” “哦,你是想说有没有受到性侵害?” 看顾其昭脸已经黑似碳,裴家明连忙答:“根据护士检查没有这方面的迹象,病人自己也否认这一点,所以,应该没有。” “你条粉肠!”顾其昭突然咆哮,吓的路过去洗手间的住院患者差点失禁。 顾其昭瞪一眼门口,把他挤到墙角压低了音量:“让你检查谁让你问她?你个医生只长嘴没长眼?你们不会看啊!” “大佬你今天吃炸药啦,是你不让我看的,还要怎样?冤有头债有主,谁惹你生气你去找他算账啊。” 顾其昭放开他摇摇头:“你不会懂。” 他的手摸到烟盒,抓住救命稻草般,挤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正要点火。 “Simon,Simon?” 顾其昭咬着烟深吸口气:“小喇叭。” 金发妹扭着小蛮腰,提着叁四个购物袋钻过一堆鸡皮鹤发的医生,娇喘连连:“Simon,天,信德商场马上就关门,我走的脚都疼,还有,你不知道新款阿迪达斯几多贵,还有路易威登,一双就是我一月工资呐……” 顾其昭接过纸袋,重新走进病房。 顾沅见他进来,拉上被单把全身藏起来。 “我要住院。” 顾其昭让其他人都出去,他插上门,平静异常:“你先去换衣服,然后拍片,拍完我们回家。” 顾沅蜷缩成一团:“别送我回去,我求你了。” “我陪着你,以后我都陪你,你回家我也回家,我不让你一个人……” “我不要!你别管我,你装作没见过我不行吗?” 他走过去:“阿爸知道你在哪。” 顾沅绝望的抓着胳膊,一阵阵的颤栗:“我受不了了,阿昭,你救救我,我不能再呆在那,我真的不能,我会死的……” 顾其昭捂住她的嘴:“想想被他抓回去的后果,你受不了的……你忘了他之前是怎样把顾沉送走?这一次不止让你见不到他那样简单。” 顾沅感觉自己的心整个破碎了,眼泪簌簌落下,打湿他的手,顾其昭放开她,听见她说:“你和他一样,你们都没有心……你们都是怪物。” 顾其昭胸口憋闷,想挤出一丝笑也做不到:“其实顾沉今天回来,我叫飞仔去接他。” 顾沅忽然坐起身,腰上的伤让她呻吟出声,她忍住痛:“你骗我!” “我没有,是阿爸不准告诉你。” 他尽量柔声道:“沅沅,你回去就能见到他了。” 顾沅默默垂泪,顾其昭想哄她,张不了口,直到她自己止住哭,红着眼说:“我想去洗手间。” 顾其昭点点头,如释重负的打开门,叫金发妹陪着她去。 到医院卫生间,顾其昭打开里头所有隔间门,确定没有人,才让她们进去。 顾沅拿着纸袋:“我还要换衣服,你们在外面等。” “让Cherry陪你。” “不要。” “听话,地上有水,你摔跤怎么办。” 顾沅只能点头。 顾其昭走出去,低声叮嘱Cherry:“盯紧她,有事立刻叫我。” 等顾其昭身影消失在门口,顾沅小心翼翼脱下校服递给金发妹,露出腰后已经转为青紫的可怖淤伤。 金发妹靠着门框,呐呐说:“看开点啦,妹妹仔,就当被狗咬,没道理为人渣伤心……我见过人比你惨多了,被揍的面目全非哎……你至少能叫Simon把他手脚打断去填海喽。” 顾沅穿衣的手顿住,看向她,金发妹不自在的咳嗽,眼神游移:“我发神经,当我什么都没说。” “多谢,我没事。”她把头从宽松运动衫领口里钻出来:“我没有被强暴。” “别说给我听!”金发妹瞪她,又慌张的观察四周,确定没有人,低声说:“你莫害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对不起。” 顾沅换上长袖长裤,遮住了身上大大小小伤痕,除了脸颊肿起,她问:“Cherry姐,你借我点钱好不好?” “你发傻啊,找Simon要,我哪里有钱?” “你帮帮我,”顾沅目光落在她汹涌澎湃的双峰中央:“不然我就告诉顾其昭你知道我被强暴,还知道是谁……” “喂,你恩将仇报啊!” “我会告诉他你的胸是做的。” “放屁!”金发妹从坤包里掏出一张“红杉鱼”拍她手心里:“小八妹,今天算我倒霉。”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自己摸都无问题。” “你能帮我问医生要只口罩吗?我不想带着脸上的伤出去。” “屌哪妈。” “Simon虽然常常爆粗,但他其实不喜欢女人讲脏话,你如果能文雅一点,他会喜欢你更久。” 金发妹撇撇粉红樱桃小嘴,不情不愿的扭着臀出去,小高跟有节奏的钉在水磨石砖上,清脆悦耳。 顾其昭正在走廊里吞云吐雾,他从来没有觉得尼古丁这样让人上瘾,几乎令他暂时忘掉周围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疯狂,几乎。 “Simon,妹仔问你要口罩。” 顾其昭一愣:“她人呢?” “还在洗手间。” “叼你老母!” 顾其昭飞奔至洗手间,不见顾沅,只有几个瘪瘪的购物袋横躺在地上。 他检查所有隔间,都没有人,跑到窗前探身向外望,右边外墙上装有铁艺消防楼梯,只和窗台隔着一步距离。 他一眼看到穿一身白色宽松运动衫的顾沅,正“噔噔”踩着扶梯逃的飞快,转眼已经下至一楼。 “顾沅!” 他大吼,确定她听到了,但她没有任何反应,灵巧的从围栏钻出,毫不犹豫跳上一辆红白的士驶出视线外。 chapter3梦中人 “叔叔,中文大学北门,要快。” 司机按下计费牌,从后视镜里瞅一眼长袖长裤的女乘客:“妹仔,这么热的天口还捂住面啊?” 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弯成月牙:“我也不想,都怪港督批准在绿荫道种月季喽。” “不喜欢花香味?” “是花粉引发的季节性过敏性鼻炎,我从小就这样,我阿爸阿妈带我看了几多个医生都医不好,吸到花粉就打喷嚏流鼻涕,眼发热发肿,身上长红斑,还会气喘。” 她一通乱侃,成功将司机吓到:“这么严重,那你一定要戴好口罩。” “嗯,好在这个病不传染。” “原来如此,哈哈……” 司机不再和她聊天,大概还是担心她多说一句话便会喷吐可怕细菌,使他也变成靠近鲜花就会发热出疹,咳嗽气喘的痨病鬼。 顾沅把车窗全摇下来,为什么没有的士是敞篷版的?狭窄的交通工具让她窒息,只能全身僵硬的缩在窗口处,拽了拽裤脚,盖住绑着夹板的脚踝。 电台晚间新闻里女主持人正毫无起伏的念稿:“今日早间,为期一个月的赌牌竞标终于揭盅,原持牌法人天新博彩股份有限公司以七千叁百一十七万元,低于龙孚娱乐股份有限公司一个百分点的底价再度中标,成功竟得幸运博彩专营合约,续期为二十年,对此,龙孚法务团代表陈育礼律师向记者透露,天新博彩高层存在以不正当手段取得竞争对手底价的行为,并将保留向博彩监察协调会提出抗议的权利……” 司机感慨:“同人唔同命啊。” 计程车在本埠街道穿梭,晚高峰已过,五十铃也能开出玛莎拉蒂的速度,不到十五分钟,司机潇洒拉起手刹,翻起计费牌:“小姐,到啦。” “多谢叔叔。”顾沅递过对折整齐的“红杉鱼”,逃命般从座位上滑出去:“不用找了。” 校门两侧的夜粥铺和咖啡店人满为患,还有一票摊贩推着保温箱卖冰啤给那些不睡觉的夜游神,发烧音响店门面贴着四大天王海报,发白的达明一派半边被叶倩文盖住,而音响正大声放送《重庆森林》插曲。 “我彷似跟你热恋过,和你未似现在这样近,思想开始过份,为何突然袭击我,来进入我闷透梦窝,激起一股震撼……” 空灵迷离的曲调让任何一个路过的男男女女脚步都轻盈,无论是洋溢青春荷尔蒙的大学生还是满肚肥油的中年秃顶上班族,通通回到腼腆娇羞,又怀揣一腔赤诚爱恋的十六岁。 顾沅包裹在涤棉运动服里的身体闷出层细毛汗,但是她连把后颈的头发撩起来扇扇风的时间都没,她要像一条拼命逆流而上的鳟鱼,蹒跚穿过大群刚下晚课的大学生,找到教师办公大楼。 她开始抱怨Cherry过度张扬的个人品味,虽然顾其昭一定会付给她十倍的钱,她也没必要给中叁学生买一双当季的路易威登运动鞋,已经有人在她脚上扎眼的四瓣花皮纹上逡巡。 她把头垂得更低,进入冷气充足的办公楼,政务处的门牌旧到字迹模糊,如果不是她曾仔细研读过一份中文大学的新生入学指南,不可能寻得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房间。 一个丰满的短发女人坐在大长桌摞摞文件堆后,小吊扇对着她座位狂吹,顾沅浑身一阵冷一阵热:“你好,我想找叶教授,叶继航,九零年,他九零年在文学院授课。” “文学院?”那女人看起来五十多岁,斜分刘海烫成两个大括号,颇像当红歌星彭羚在某个音乐录影带里的造型,她正埋头看一本岑凯伦的爱情小说:“文学院没有姓叶的教师,请去别处问。” “有的,一定有!”顾沅急道。 女人抬起眼,按摩着肩颈处的僵硬肌肉:“都说了文学院没有姓叶的教授,同学,你几年级?”她颦起细细描画的柳叶眉,狐疑地打量戴着口罩的顾沅:“你是不是本校生?” “他可能已经离职,但九零年前他就在这工作。” 女人心生不耐,急于重回手头那本小说的精彩世界中:“小朋友,这里不是警署,有什么事请call999,我没时间同你玩找人游戏。” 顾沅央求她:“真的,是真的,我,我家里出事了,叶教授是我阿爸好友,求你帮帮我,我找他有急事,只有他能帮我……求你了。” 或许是她无助惊惶神态令那女人起了恻隐之心,最后放下书哀声叹气道:“……好,我替你查一下。” “谢谢,谢谢你。” 短发女人从脖子上挂着的一大串钥匙中找到一把乌突突的,费劲地打开身后底层一个铁皮斗柜,抽出一册纸页发黄的硬皮文件。 “你说他叫什么?” “叶继航,树叶的叶,继续的继,航空的航。” 那女人带上眼镜,在一列列细细麻麻小字间查找,顾沅一分一秒的等待,那本岑凯伦的《双面娇娃》被翻阅了叁分之一左右,倒扣在桌上,不知转过几回手,线装书脊破损得好像下一秒要从中间裂开。 她从笔筒里找到一只斜插的建校八十周年纪念书签,将它插进《双面娇娃》里,又把书平放。 书的封面沾染了褐色污渍,下边角卷起来,顾沅正想找个重物将它压住,那妇女指着花名册中的一行油墨印刷字说:“九零年是有个叫叶继航的人在翻译系讲课,不过他当年四月就已经离职。” 顾沅紧张地问:“上面有留下联络方式吗?” 女人瞪她一眼,最后不情不愿地报了一串号码。 顾沅手肘撑着上半身从桌子那头凑过去,看清了电话号后面的详细住址。 她收回目光时在叶继航的姓名上方捕捉到一栏:梁咏昕,男,中文系古汉语文学,1980至1989…… 那女人把花名册“啪”地合住:“这都是机密档案,我本来不该给你瞧的。”她摘下眼镜,将东西重新锁回柜子,下逐客令:“我也要下班了,细路妹,尽快回家,别让你妈咪担心。” 顾沅的脸色在灯光下惨白,目光呆滞,女人不由心惊:“你无问题吧?” 如迷雾般的影像碎片在她的脑中浮游,顾沅摇头,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拧干水的抹布,只想软趴趴瘫倒在地上:“那个,阿姐,我口渴,能不能喝杯水再走?。” 万幸她还没神志不清到喊她阿姨或阿婶。 她低头装作擦汗,用袖口蘸蘸眼眶:“……我大概中暑。” 女人略松一口气:“吓死人,还当你发癔症,先讲好,我可没钱给你叫白车。” 她从转椅上颤巍巍抬起圆润臀部给顾沅倒了一杯凉茶,口中念叨:“看起来蛮机灵,做事傻捞捞的,不看看外头几度啊?八十九度,穿成木乃伊——” 突兀刺耳的警笛盖过她的抱怨,女人差点将保温瓶摔在地上,她趴到窗边张望,天,湾仔区的警察机动部队似乎顷刻间出动,蓝帽子挤满了逸夫楼外的广场,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警车从后方顶上来,那些小摊贩通通收拾东西四下逃窜,临街的商铺伙计忘了做生意,俱都挤到路肩好奇打探。 “搞反恐演习啊?”女人突然捂着嘴慌道:“不会是,不会是张子强藏到这里来吧……” 顾沅趁她不注意,找一本沉甸甸牛津大词典压住《双面娇娃》,舒畅不少,随口说:“可能是唐季礼有新戏在这取景。” 女人发出米奇老鼠一样的声音:“新《警察故事》!” 她目光灼灼地寻找摄影机和Jackie Chan踪影之时,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从天而降,由远及近,女人大惊失色,捂住耳朵朝顾沅喊:“空袭!快找掩体!” 顾沅走至窗边,只见对面叁层图书馆的天棚降落一架黑色警用直升机,巨大的旋翼周围升腾起青色烟尘,几簇光束在浓黑天幕中摇曳,舱门打开,一个熟悉高大身影被光勾勒出一圈银线,隔了如此远距离,依旧能看出他满脸的躁郁,不是顾其昭又是谁? 顾沅叹气,她能到哪去?医院外有监控,顾起澜可以去查的士牌照,何况他对她一举一动始终了如指掌,甚至不必查也知道她会去哪,因为她在本港没有亲人了。 她取得的短暂自由背后是有沉重代价的,如果她今天是从更高的地方跳下,摔断几根骨头,是否就可以住院?可惜她的勇气已经用光了,做不到再跳一次楼。 她转过头说:“阿姐,不是空袭,是直升机。” 女人正抱着头躲在桌子下,难为她不算苗条的身体能挤进去,她探出头,抹了厚厚粉底液的脸比纸更苍白:“夭寿了,我以为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 顾沅扶着她从办公桌底爬出来,再度看窗外,顾其昭已经不见,她在楼下攒动的蓝帽子中扫过,对讲机和警笛纷纷嚷嚷交错,恍惚间一个背影跳入眼中,她浑身一震,脑中如遭斧劈。 那女人抚着心口费劲地喘气:“后生女,你哪里懂,我家小时从福州逃难到九龙城,那帮打靶鬼的飞机来下一两个蛋,就把学校医院都炸平,我阿妈还有胞姐全都给炸死,沦陷后我阿爸死在赤柱战俘营,有人饿得去教会医院偷尸,把大腿斩下煮来食,我现在都做噩梦……” 无人回应,女人这才发现窗边只剩一盏空茶杯,顾沅不知所踪。 顾沅一瘸一拐步出办公楼,热浪乍然袭来,她急促的呼吸使肺都开始疼痛,周围大部分是捧着书本的学生,叁五个围成团,边喝冰茶边议论堵住校门的警察究竟为何而来。 她的脚踝很痛,可是港岛四百二十七平方英里土地,没有一处能给她真正安心休憩。 顾沅捂住酸涩的眼,该死的阿普唑仑,一定是停药后产生了副作用,出现的幻觉让她像个傻瓜一样冲进满是警察的广场。 只是一个幻影…… 低沉声音在背后响起:“Freeze,举高手转过来。”在嘈杂背景中冷静而清晰。 顾沅脑中一片空白,像个上了一半发条的木偶,慢慢转身。 那家音像店的老板一定有颗发烧文艺的心,警笛都盖不住先锋音箱四个喇叭震天响的外放,录音带自动倒带,“嗞嗞”几声后,王靖雯重头再唱。 “梦中人,多么想变真,我在心里不禁,梦中寻,这分钟我在等,你万分钟的吻,我仿似跟你热恋过,和你未似现在这样近,思想开始过分,为何突然袭击我……” 顾沅两只眼圆溜溜睁着,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对方微微眯眼,摊开手:“小姐,请把双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顾沅依旧呆呆地伫立,他上前攫住她两只手腕,灼热掌心滑上她手臂,托住她的手肘将她拉近,锐利地从头到脚扫视,最终落在她泪光闪动的双眸,没有一丝犹豫地摘下她口罩。 她看见他蹙眉,脸瞬间蒙了层寒霜:“是谁?” 顾沅沉默的凝望着他,泪水在她角膜上结成一个薄薄的壳,她眨了下眼睛,世界再度清明。 他不是幻觉。 chapter4真心话 顾沅望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跳得厉害,他身上深灰衬衫皱巴巴像刚从洗衣筒里拿出来,淡榛色双眸生出疲惫的血丝,好像报纸上刚照完罪犯大头照的毒贩。 她有一瞬扬起了嘴角,随即又转为嗔谑:“你知不知冒充警察要坐监?” 他的手箍紧让她知道他生气了:“先回答我,你的脸怎么回事?” 顾沅贴向他,仿佛依偎在他怀中是在自然不过的事,倾听稳定而急促的心跳,他的体温真实地透过皮肤与衣料传来,她嗅到皮革、咖啡和汗混合的淡淡咸味,仰头可以看见他喉结及下颚新生胡茬的阴影。 “你怎么在这?”她带着鼻音轻声问。 “我放暑假。”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不知道,我猜的。”他的眼睛因愤怒而发亮:“我在启德听见你从医院跑掉,你知不知道我快——”他吸口气,拢着她手臂:“到底怎么了?” 顾沅嗫嚅道:“我想找叶教授——” “你当初怎么和我保证的!” 顾沅看他好像要把她按在腿上打一顿,吓得缩起来:“哥哥……” “你别以为这样就——”他突然顿住,有微热的湿意在他胸前晕开,他叹口气,抚过她耳畔柔软的发问:“你用我衣服擦鼻水?” 顾沅更用力的将泪蹭在绵绵的恤衫面料上,小声咕哝:“是汗啦……” 急促的哨音突然响起,“我受够了!”一声咆哮令顾沅浑身一震。 顾沉回头,几步外顾其昭怒目而视,头发凌乱如鸡棚,想必是刚才给直升机吹的,他身后还站着几名荷枪警员,正端着对讲机呼叫同事。 “你两个联手搞鸠我是不是?” 顾其昭戳着腕上的劳力士金表连珠炮一样发射:“你干嘛不坐飞仔的车回家,存心气我?大佬拜托你看看现在都几点钟, 我以为你遭绑架啊!知不知道最近那个插头张子强刚出狱——”他突然被自己呛住,一脸不敢置信:“叼,我居然和你讲这些话,好像我是你老婆。” 顾沅尽量把自己藏在顾沉怀里,退避到他口水射程之外。 红蓝警灯熄灭了大半,路灯下反光条的隐隐绰绰中,有巡警在疏散围观的市民,把才拉好不到十分钟的警戒线匆匆收起来。 一个叁粒花肩章的警官走过来,满脸堆笑:“叁少爷,看来人已经找到啦?” 他摘下制服帽用纸巾擦拭泛着油光的额头:“现在是电子讯息社会,以后如果发现家属失踪,可以先试试打行动电话,省时省力,我们警察毕竟不是戏里特技演员,大晚上从机场追到中环很累的,我对下面也不好交代。” 顾其昭走过去想同他握手:“对不住,我哥哥不懂事给黄总帮添麻烦啦。” 黄警官直接略过他笑咪咪同顾沉打招呼:“顾生,久仰久仰。” 顾沉和他极短暂地握了下手:“多谢督察一路护送。” 黄督察戴好贝雷帽:“哪里,服从命令而已,讲真凭我和董事长的交情,派十辆冲锋车开道也无问题,但这回我们环头老大发飙啦。” 顾沉不解:“刘sir?” 黄督察压低声道:“刘sir上月给廉署查出违纪,被调去守水塘,新任长官叫温士明,他是个硬颈愣头青,新官上任叁把火,要拿你开刀。大少爷,光是太子道就有四把雷射枪测到你超速,我实在搞不掂这么多张告票。” 顾沅听见,小小地哼了一声。 顾沉刮刮她鼻子,对黄sir说:“让运输署把违例通知书寄来。” “在总署,十分应该扣定了,除了罚款,温sir肯定想你去上驾驶改进课,他和运输署很熟,不上课就不能续发驾照。” 叁人对视一眼,顾沉说:“好,我会去一趟总署。” 黄督察犯了难:“我call护送组过来吧,顾生,你的那台奥迪,呃,刚叫巡警拖走,温sir他想见你。” 顾其昭毫不掩饰幸灾乐祸:“大佬,总警司要请你去差馆喝咖啡呀。” 黄督察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顾其昭僵住:“我车呢?” “在校门口违停,也给交通督导组一齐拖去总署。” 顾其昭变身炸毛的猫:“蛤?叼他老母!姓温的个白帽边手伸这么长,他以为他是一哥啊,我要去廉署检举他滥用职权!” 最终为了爱车他不得不去,顾其昭以挖机驾驶员推平警署的气势坐进冲锋车,顾沉把顾沅抱进去,她新奇地打量车内构造,尤其对挂着的黑色防弹背心很感兴趣。 车开动,贴了隔热纸的玻璃外能看到两辆警用摩托并列而行,顾其昭今夜诸事不顺,眼前从见面开始就用胶水黏在一起的两人更使他憋闷,他要挑拨离间,他要借刀杀人,他要把一个被打断好事的男人的怨念传播给顾沉,于是他指着顾沅恶狠狠说:“你问她,她今天在玛丽医院怎么溜出来的。” “这么晚你带沅沅去医院?” “她要去的……等等,你是怪我喽?又不是我把她脚扭伤。” 顾沉眼睛暗下来,立刻去翻顾沅的裤腿边:“哪只脚?” 顾沅想抓住他手:“我没事,医生都说不用……” 顾沉用行动表达对她的不信任,卷起她袖子和裤腿一寸寸查看。 顾其昭叹气:“大佬,要不要给你找个放大镜?” 他看着顾沉活像个斤斤计较的汽车保险公司定损员,正审慎地检查一台事故车零件的受损情况。 更让他汗颜的是,保险杠、机盖、车门和车后盖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新鲜刮擦,一边轮胎也出了点问题……而顾其昭连告诉他事故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当那个可耻的肇事司机,完蛋,他才应该用胶水把嘴黏起来。 他怎么赔给他?难道问顾沉可不可以等一两周,让这个五呎二吋高的汽车人自己变得崭新如初? 他快要疯掉时,见顾沉再次轻轻碰了碰前挡风玻璃——顾沅的脸颊,眉头皱得能夹蚊子:“怎么弄的?” 顾沅抬头看一眼顾其昭,委屈巴巴的说:“哥哥……” 顾其昭脑中炸开,他想象顾沉冲回家,对着顾起澜心口戳上几刀,然后面无表情的等待警察赶到,一边给他血尚未干的双手拷铐,一边念米兰达警告:“你有权保持沉默……”短短几秒,他脑中演完一出五十集黄金档连续剧,主角最后被判坐监四十年,悲剧收场,赚足观众热泪。 “你别听她发嗡风——” “哥哥,都怪Simon,他被个大波妹缠上,就拿我做挡箭牌,那个女仔当我是他女友,就推我……”顾沅吸着红通通的鼻尖认真告状:“她还骂我是狐狸精。” 一瞬间,顾沅在顾其昭心中的形象比微笑的特蕾莎修女更加圣洁可爱。 他用耶稣遭遇犹大背叛的眼神责问她:“二五仔,不是答应我再不提的么?” 顾沉闻言沉默注视他,顾其昭向各路神佛祈祷,叁年了,顾沉必然不会仍像十八岁那样冲动,但他又猜测那双冷淡双眸后,是否正在思索如何敲断他的鼻梁,或者把他剁成块烧成灰,然后在他的骨灰上请张学友开一百场免票演唱会。 “哎呀,Cherry她胸大无脑,我和她解释她都不听,不过你放心,我已经狠狠教训过她啦。” 他翘起二郎腿,熟练摆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坦然自若:“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开心心,难得回来,我带你去坐水翼船怎么样?新进口德国装配,一个钟头就到外港码头,百家乐还是廿一点,玩多大,你来定。” 顾沅又惊又怒:“你个赌棍就不要污染别人了好不好。” “什么赌棍,没大没小……你还敢瞪我,你不信我带你去水晶宫,让你见识见识我怎么听骰——” “哗”一声,车门拉开,顾沉抬手遮住顾沅的眼睛,夜色中刺目手电筒灯光如匕首在车内挥动,顾其昭觉得他们好像被海警抓包的偷渡客。 看来他的水翼船娱乐项目至少今晚没机会实施。 ****** 温士明拿着张违例告票,啧啧叹:“XX1230,哟,车牌不错。”他又拿起另一张:“蓝宝坚尼!我的天,也不知我干一百年能不能买得起一只轮子。” 顾其昭懒洋洋坐在长条沙发上,像被抽去了骨头:“不是吧温sir,CSP都这样谦虚吗?还是说皇家警察薪水一百年没长过?你们也学学的士司机罢工示威啊。” 温士明继续夸张的惊呼:“9999,喔噻我第一次见,有钱佬连牌照都这样威水。” 他摘下眼镜,把告票拍在桌上:“顾生,我们从启德机场一路追来,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几多警车还堵在红隧?又调动九龙和港岛几多台车到这里来寻人?又有多少人为了你们这些特权阶级不能按点收工?” 顾其昭望着天花板,一脸无奈:“温sir你讲话要负责,我家从来是按时纳税的良好市民,几时有过特权?我哥在机场失联,我老豆急得差点中风,没办法才给长官打电话求助,温sir要是不想履行皇家警察保护公民的义务,就向上级打报告,何必朝普通市民发飙?” 黄督察在一旁打着平直的官腔:“士明,可怜天下父母心,顾先生也是紧张独身回港的儿子嘛,现在平安无事,早写报告早交差,何必在这里浪费大家时间。” 温士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黄sir,荃湾事件搞的人心惶惶,我们在一线拼命,就是为了维护港岛治安,挽回皇家警察形象,如果下班后还要负责替有钱佬追踪失联五分钟的成年男性家属,干脆大家一起摘掉警徽去当私人保镖好了。” 顾其昭挑眉:“你们工作辛苦我怎会不了解?实在对不住,不如这样,我诚邀二位,百忙中到我家在凼仔的几处小产业放松心情,本月万濠娱乐场开张,鄙人作东请阿sir吃叁头鲍补补肾水啦。” 他脸上丁点歉疚的意思都没有,温士明忽然咧嘴笑:“叁少爷,我虽然虚长你廿岁,但见识比起你们这种天天坐飞机谈生意的大人物真是少之又少,前段时间我才听到个有趣段子,讲本港有钱佬的身份地位要看叁件:第一,是不是马会会员,第二,是不是乡村俱乐部会员,第叁嘛,就是看在天新博彩公司是否开有信用透支户头。” “什么有钱佬叁件套,坊间戏说而已,透支户口这种东西谁都能开的,”顾其昭摊手:“温sir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为你注册一个,叁百万额度如何?叁不尽好发财嘛,不嫌弃的话,我当你担保人喽。” “呵,不敢,赌博这种东西,对腰缠万贯的阔佬来讲,不过是耀身价或是过赌瘾,但对于普通人而言,至多发点横财,结果却更多是倾家荡产,还有人跳楼蹈海,家毁人亡,希望你们作为本港市民能多担当一些社会责任,而不是只钻研如何榨空他人荷包。” 顾其昭轻笑,眼底却冰冷:“温sir,我们是幸运博彩不是叁合会,赌牌是政府发放,客户是自愿买票,自愿兑筹下注,请问有人吸烟成瘾,是否要怪罪商铺贩售香烟?” 他原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尤其是对着差佬,他磨着牙,想着自己被扔在楼下停车场的孤苦无依的跑车,忍不住向始作俑者那边瞧,半扇玻璃隔断外,顾沉正把顾沅拉在膝盖上低声说话,顾沅摇摇头,他立即蹙眉威胁,但眼里却泄露了呵护。 顾其昭放心地翻翻白眼:这种纸老虎架势怎可能吓住顾沅。 他今晚的心情就像过山车,先是顾沅在玛丽医院叁楼玩特技,又是飞仔在启德机场大嘴巴说漏了顾沅逃跑的事,然后是顾沉从九龙开始和差佬玩追车游戏,二十台警车紧急封锁红磡海隧,可顾沉名下那辆奥迪A4转眼又现身皇后大道,领着中环的巡逻车一路跟到中文大学。 如果不是顾沅逃跑,他本可以把这个毫无办法的惹祸精交给顾沉,然后抛开一切,去一个知情趣的嫩模床上抚慰疲惫心灵,最后在太平山顶豪宅家中安然入睡,然而现实却是他身处警署,应付两个浑身汗臭的四五十岁差佬。 他回神,誓要将烂摊子推给顾沉,打断温士明的慷慨陈词,狞恶地向隔断那头喊:“喂,大佬,别讲悄悄话了,温sir要你来谈谈良好市民义务!” 顾沉向他的方向撇一眼,捧着顾沅的脑袋耳语几句,顾沅捉着他的衬衣领埋在他肩窝,他安抚似的用下巴蹭乱她的秀发,顾其昭突然一阵脸红。 叼他卤味,他从几岁开始就再没脸红过?十二岁还是十一岁? 顾沅看着顾沉走进办公室,她正眼打量港岛区总警司温士明,他六呎左右,但因身姿挺拔看起来比实际要高,浓眉犀利,肩头的皇冠勋章闪闪发亮,浑身充满执法者的气势。 “我们今天该去买彩票啊黄sir,本港的架势堂人士和大白菜一样,抬眼就见到两个。”温士明示意他坐下:“听说顾生是雪城大学法律高材生,在总统摇篮读书,美利坚法条一定烂熟于心,但是做人也别忘本,也抽时间了解一下家乡法律嘛,尤其是本港交通法。” “我正想同温sir说抱歉,我刚回来,有些忘记市区规定时速。” “抱歉就不必对我说了,还请大少爷今后遵守法规,叁月内把驾驶改进课程修完。” “那温sir应该同意物归原主?按照本埠法规收到交通署的违例通知前,你无权扣押我的车。” “当然,我知道你们家有爵士勋衔傍身,无法无天惯了,但是抱歉,我的血是红色不是蓝色,不能看他人践踏法律、危害公众安全却无动于衷,我希望顾生你认识到,也请传达给令尊。” 顾沉半靠着沙发靠垫,漠然的交迭双手:“我父亲的思维方式与常人不同,或许温sir在乎的,对他一文不值。” 他不等温士明开口,话锋突转:“赛马会会员、乡村俱乐部会员,还有叁百万的透支户头,只需打几个电话就能办好,我相信等温sir做了有钱佬,也学会换位思考。” 办公室的气氛一时僵到极点,顾其昭挫败地捂住眼睛,他一定脑子进水才会相信顾沉比自己懂得圆滑。 顾沉眼风扫到外间饮水机旁的顾沅,突然在其余人的注目中起身出去,玻璃门哐当晃动,他从顾沅手里把纸杯接过来:“你不能喝冰水。” 清凉的甘泉被无情夺走,顾沅十分恼火:“今天八十九度啊,我要热死了。” 顾沉给她兑了杯温水,又把她放回高高的金属椅上:“坐下,别乱动。” 顾沅觉得他好像对着一条宠物狗讲话,不满的晃着小腿:“我肚子饿。” “忍忍,我们很快就走。” 她睫毛扑闪:“我想吃汉堡。” “快餐没营养,还有激素……” 温士明拿起办公桌上听筒,按下四位号码呼叫总机,扬声问:“麦记还是大家乐?” 顾沅立刻期待地回答:“麦记。” 又引来顾沉皱眉。 电话接通,温士明说:“阿东,麻烦你给我订一份麦记吉列猪扒汉堡套餐,送到办公室。” 顾其昭欣然举手示意:“两份,我也肚子饿。” 温士明好像听到了蚊子叫,对着电话里重复:“一份麦记汉堡套餐。”然后挂上听筒。 顾沉进来重新闭紧玻璃门,脸上挂着礼貌的笑意:“刚才说的事情,温sir考虑考虑。” 温士明无所谓地耸肩:“你想污蔑我尽管去,我温士明是二打六,不过天新博彩的头面人物究竟涉猎几多灰色地带,我也想请媒体老记们好生查一查。” “本埠会相信警察的人有几成?到时只怕温sir一人陷入泥潭,名誉扫地,跳楼蹈海,累及妻小,不知和赌鬼比谁更惨。” “在此之前,恐怕顾生先要头疼向博彩监察协调会举报的正义人士,否则顾得头来反脚筋,博彩是Macao支柱,可经不起第二次股灾。” “比起博彩监察会,廉政公署才是吸收世界各地的反贪经验,对举报人士尤其重视,接待室的椅子也比您办公室的舒服。” 顾其昭的心智已被摧残得不成样,他原本想让顾沉替他迂回一番,尽快打发温士明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谁知道他看起来冷静,说出的话好似火箭弹,生怕点不着这个易燃易爆的炸药桶。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能以向公务员行贿罪将你逮捕?” 顾沉不为所动:“是吗?我一进来就听见温sir讲要去买彩票,我把它当作你索贿的暗示。” 话题好像要朝更危险的地方驶去,黄督察找机会出面斡旋:“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就好,温sir,你叫人家来不是为吵架吧,超速违例的事情解决就stop,你今天想守夜尾?” “不守夜尾我怕黄sir你已经坐上新渡轮去凼仔玩角子机。” 黄sir被diss,不再吱声,顾其昭在旁打哈哈:“又不是上班时间,老话不是说赌博无常胜,轻注可怡情,怡情而已,同桥牌下棋没差的,你们警察不打牌不下棋吗?何必那么较真,温sir。” 此时一个散仔捏着塑料饭盒探出头敲门:“温sir,汉堡来了。” 顾沅兴奋地从椅子上爬下去接,顾沉朝温士明和黄督察道:“请将告票寄给天新法务部,没别的事我们先走了。” 黄督察跟在后面,向顾家兄弟颔首:“代我向董事长问好。” 顾沉径直走到门口时又说:“下次温sir有事传唤,请直接联系董事长,我对公司业务一概不知,还有,记得带上两位以上警员和法官签署的传唤令。” 温士明插着兜站在办公桌后:“二位记得检查车子,出了大门发现有任何刮痕我们不负责的。” 黄督察目送他们转过走廊,听着蠹蠹的脚步声远去,才带上门。 他说:“士明,你今天吃了豹子胆,和天新太子爷叫板,求求你以后在外千万别说我们是校友,我不够格。” 温士明拿起衣架上的普通白恤衫换上:“黄sir,我哪句说错,你指出来?” 黄督察叹道:“我混了这么多年上不到位,要咬粮(退休)无所谓啦,你前途无量,我只是想劝你别去捅顾氏的马蜂窝,做人留一线,日后未必没有得用时。” 温士明嗤笑:“师哥,我也盼着有得用那天。” 黄督察拍他肩:“走,我请你喝冰啤,吃热炒,出警报告的事就拜托了。” “公事还得分明白,你一半,我一半。” “哗,你个年轻仔这么不讲义气啊……” 走过总署一楼,报案室还有人坐堂,也不知哪个倒霉鬼在里面受训,从非工作人员免进的通道里出来,红色蓝宝基尼闪亮亮停在一堆日系车中,如同一群野山鸡中钻出一只天鹅,相比之下,旁边的黑色奥迪就显得低调多了。 顾其昭也懒得检查爱车是否完好无损,声音像吞了钉子:“温士明好好丑丑也是岛区警界话事人,你这么不讲情面,在美国念书念傻了?你现在是在华人地盘,人情社会懂不懂?你告诉我故意得罪差佬有什么好?” 顾沉从印着大大“M”字样的塑料袋里拿出冰可乐,放在蓝宝坚尼机盖上,面露一丝疑惑:“人情?我以为这里从来都是金钱至上。” 顾其昭被他气个倒仰:“好,你犀利,怎么不去给《明报》写社论。” 他注意到旁边那台黑色奥迪,落得灰好像有一指头厚,不由嫌弃地问:“你这车还能开吗?感觉停了一世纪。” “我一直放在机场仓库,可能哪个小子把防尘罩扯下来。” “我的可乐!”顾沅被顾沉塞进车时仍在回望着那杯有缘无分的可乐:“你不可以……” “我可以。”他给她扣上安全带,像古代给囚犯上枷。 顾沅恨恨地捏紧拳头:“你这个,你这个独裁者!暴君!隐藏在本埠的德意志纳粹!” 车窗外顾其昭咬着可乐的吸管,哼道:“小莎士比亚,珍惜你的汉堡包,纳粹不会让你吃薯条。” 顾沅那双猫咪般的眼睛窜出闪电,突然俯身拽掉脚上的LV鞋子丢给他:“请告诉Cherry,我接受她的道歉,但鞋我不要,太丑!” 顾其昭侧身躲过鞋子攻击,又吸了一口可乐,不甘心地追问:“我的水翼船……” “你先约束好你自己。”顾沉说话时的神情让他倍感陌生,但也只有一瞬。 黑色奥迪A4消失在停车场捕蚊灯的淡蓝微光中,今夜太漫长,顾其昭觉得自己像一个谢幕的演员,筋疲力竭,帷幕落下,他可以做他自己。 他捡回那双运动鞋,栽进驾驶座,拿起一只诺基亚,滑开前盖拨一串号码,“嘀”声响后,飞仔在那头接起:“叁哥,人在我这。” “嗯,注意分寸,能送医就行,别送太平间,我一会儿过去。” “是。” ****** 顾沅打开油纸,把面包片中间的两瓣洋葱挑出来,顾沉看到但什么也没说。 车子突然在一处路灯下稳稳地停住,他开口:“究竟出什么事了?” 顾沅咬着汉堡说:“我已经告诉你——” “说实话。” 她咽下嘴里的东西:“我是罪犯么?你要审我?” 顾沉盯住她:“你不是罪犯,但你撒谎。” “我已经告诉你,没有。”她火了,霍然去扳车门想下车。 显然他不允许自己权威这样被挑衅,一把攥住她胳膊摁回座位。 顾沅的后背撞在皮质椅背上,痛得眼冒金星,立刻飙出泪来。 顾沉脸色愈发难看,转过她上身去撩她衣服。 已经来不及,她感到灼热视线落在她后背,他的沉默比愤怒更可怕,顾沅把衣服拉下来,惊恐地看他。 “你哪还有伤?” 她颤声说:“没了,真的没有了。” 他点火发动车子:“去医院拍片。” 顾沅扁扁嘴:“我很好,不用去。” 他声音猛地拔高:“你是医生?万一骨头裂了呢!” “骨头长在我身上,好不好我很清楚!” 顾沅一点胃口也没了,凝视着窗外盘旋的小飞蛾,低声说:“你别问了,你改变不了发生了的事。” 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顾沉逼她看着自己:“你现在同我保证,不会再去找叶继航,不会自作主张。” 顾沅扭着安全带,死死咬住唇。 他厉声道:“你说话!” 顾沅被他一吼,眼泛泪光:“……我讨厌你。” 他心里某个地方绷断了,他闭了闭眼:“我不该吼你。” 她哽咽着控诉:“你两年多不回来,见我就知道骂我。” 仿佛按下某种神秘开关,顾沉变成了弱势那一方,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无助仓惶。 “我哪有骂你,我担心你。”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顾沅的眼泪突然像开了闸的水坝,止都止不住。 “……是我不好。”他手足无措。 在她哭得开始打嗝的时候,顾沉已经一点怒气不剩,他像一个受尽严刑拷打的囚犯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折磨,无力地问:“到底怎样你才能不哭?” “我想吃冰激凌。” 他拉下脸:“想都别想,不可能。” chapter5冷冰冰 顾沅舀了一勺冰激凌送进嘴里,露出少女坠入爱河般的甜蜜微笑。 顾沉给她买了两球冰激凌,一球是香草味,一球是草莓味,上面还淋着巧克力酱。 “你应该先吃汉堡。”顾沉目光涣散的开着车,脸上透出颓丧的懊恼。 她盯着他侧脸,又吃一勺,果然见他倒吸凉气,仿佛她吃进肚的不是糖和奶油,而是穿肠毒药。 “可它过一会儿就化掉了。” “你忘记你以前偷吃沙冰,结果犯急性肠炎,半夜背你去医院急诊科吊水。” “那会我才多大?现在我的肠胃很健康也很坚强。”她报复性地又挖掉几乎是一半的香草球塞进嘴里,冰得太阳穴隐隐抽痛。 她想顾沉如果不是在开车,现在已经扼着她脖子逼她把冰激凌吐出来,但他双手仍紧紧抓着方向盘,下定决心般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要离这些垃圾食品远远的,听到没?” “听到什么?你马上就又回学校,隔着东西半球怎么盯着我?纽约有时空穿梭机啊。” “我会用我两只眼盯着你。” 顾沅愤愤不平:“麦记标榜自己是纯美国口味,菜单都是英文,你在美国吃快餐,凭什么不让我吃。” 顾沉无奈道:“谁和你讲我吃快餐?” “我从地图上看的……你大学城附近有叁家麦记,四家家乡鸡(KFC),你不吃饭的吗?” “我都是自己在宿舍烧菜煮饭。” “什么?”顾沅突然怔住,失落地盯着手套箱上的半个汉堡,嘀咕道:“我以为,我以为我至少能和你吃一样的东西……就算不在一起。” 车速慢下来,他说:“以后我天天给你烧菜做饭。” 冰激凌杯子脱手掉在膝盖上,草莓味的那部分恰好砸中白色叁叶草logo,顾沅仿佛没感觉,张大嘴巴:“你别开玩笑!” “不是玩笑,我不会再回美国,我会留在本埠工作。”顾沉一边说一边停下车,从中央扶手的储物盒里翻出纸巾给她擦拭,巧克力糖浆全沾到她身上。 他捏起黏糊糊的杯子问:“你不吃了吧。” 顾沅轻轻摇头,神游天外般任他将冰激凌和汉堡一股脑的都装进M记外卖袋,系紧了抛到后座上。他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好像那是一包刚拆除完毕的定时炸弹。 顾沅呆呆地凝着他,她也搞不明白,明明顾起澜的脸和他那么相似,但一个如同噩梦般鬼影森森,一个却可以让她感到全然的安宁温暖。 有温热的水划过脸颊落在手背上。 顾沉心虚地瞥了一眼后座:“是你说不吃了的。” 顾沅注意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突然又破涕为笑。 他像老了十岁一般叹气:“别再提什么无理要求。” 她撅起嘴瞪他:“你是哥哥,你比我高十吋,比我重九十磅,你本来就应该照顾我,无条件的包容我,当我伤心的时候紧紧抱住我安慰我……” “等等,你到底比我小七岁还是十四岁?” 顾沅的眼睛又蒙上泪光。 他立刻投降:“我还要用毯子把你裹得只露出脸,然后抱着你,一面摇一面唱《月光光照地塘》。” “今天不用,”她垂下眼喃喃道:“不用毯子,太热了。” 他听懂了,真的抱住了她,放在她脖子上的大手摸到热汗,他梳拢她濡湿的头发握在掌中,低声问:“我给你扎起来好不好?” 顾沅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没有发圈。” 顾沉四处瞧,遮阳板上套着一个黄色橡皮筋,他以前为了方便把停车票据塞在里面。 他伸手取下那个橡皮筋弹了弹,要给她绑头发,顾沅瞄到即刻摇头:“我不要。” “只有这个,将就一下。” “不,它取下来会夹到头发。” “发圈都会夹头发。” “发圈不会痛。” “发圈不也是皮筋?” “发圈是皮筋上裹了层布,它们不一样的。” “……好吧。”他只能放弃,扔开那条不配当发圈的橡皮筋,继续搂着她。 柔和的晚风将路边康文署新栽培的月季花香送到鼻端,天幕中林立的高楼大厦灯光忽明忽暗,好像萤火虫一样,顾沅靠在他肩膀上,悄悄揉了揉眼睛,很久以前,她曾在这样的季节里追逐真正的萤火虫。 “你好久都不给我打电话。” “你搞搞清楚,是你挂我电话。”顾沉捏一下她的下巴:“你还和戚婶讲我号码是诈骗犯,让她不要接。” 顾沅眼崛崛地道:“因为我还在生你的气,你骗我说圣诞节就回来,结果呢?” “我不是和你解释过,是我的护照出问题,我总不能闯关。” “所以是你食言了对不对,我为什么不能生气?你为什么不能多打几个电话?” 他呼出一口气:“我难道没打?是你一直在电话里哭,哭得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怪我?”她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你觉得我烦?那你还回来干嘛,是美国佬不给你发绿卡?” 顾沉不知道两个人怎么又吵起来,额角像有人在打鼓敲锣,他无奈地看着她倔强的眼睛道:“你就不能乖一点听我把话——” 顾沅被电了似的从座椅上弹起来,打开门就要逃出去:“我不要!” 顾沉抓住她,“砰”一声巨响砸上车门,厉声喝道:“给我坐下!” 那双浅榛子色的眼眸里装着闪电:“梁沅!别让我讲第二遍。” “不许这样叫!不许你这样叫我!”顾沅突然扑上来撕打他,对着他头脸一通乱拍乱挠。 她的指甲修地很短,擦过他脸颊时还是留下一道血痕。 他下颚一绷,两只手穿过她腋下在肩胛骨上按了按,顾沅两只胳膊立刻酸得脱了力,软绵绵垂下来。 他捧住她的脸:“我们不能好好说话吗?” 讨厌的眼泪又涌出来,顾沅也厌恶这样软弱的自己,她想表现的更成熟更冷静,向他证明她已经长大,但很明显她失败了,除了无理取闹和哭诉她还会做什么? “我很乖的,我明明很乖的,可你还是走了……他不让我见你,你把我丢下了,丢下我一个人……” “沅沅……”他的声音变得再轻柔不过:“哥哥错了,你别哭,别哭了好不好?” 不,是她错了,她多想告诉他真相,可她羞于启齿,又或许他已经猜到了,可她还是不敢张口,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将所有心事都对他讲呢? 顾沉轻轻地摸她后背,仿佛在安慰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你知道我脾气坏,以后我再惹你生气,你就打我,”他捏着她攥得紧紧的小拳头放在胸前:“像这样,好不好?” 顾沅在他硬硬的胸上按了按,红着眼睛问:“万一我真的错了呢?” “那我也有错,我是哥哥。”他的手好大,一只手几乎可以包住她毛绒绒的头顶:“谁让我比你重九十磅,高十二吋……” “十吋。”她坚持。 顾沉给她擦眼泪:“以前是我不好,我会让一切重回正轨,我保证。” 顾沅再度哽咽:“骗子。” 他没反驳,只是俯身去检查她受伤的脚:“你刚刚踢到门上,有没有事?” 顾沅的脚踝肿的像馒头,她觉得很丑,拉下裤腿挡住他视线:“我又不是纸糊的,医生都说没事,你不要再大惊小怪啦。” 顾沉微微摇头:“我去给你买冰块,不冰敷你明天路都走不成。” 顾沅拽住他:“我也去。” “你鞋都没得穿。” “那你给我买一双嘛。” “去哪?”他环顾四周,路边除了零星餐馆酒吧,有一家全天候便利店还亮着灯牌。 “买人字拖啊,肯定有的。” 他妥协了,点点头:“数到二十我就回来。” 顾沅气鼓鼓道:“你当我傻的吗……” 他脸上的微笑一闪而逝,他极少真心的笑,像一种罕见的自然现象,比如流星划过天幕,短暂而炫目。 顾沅盯着他疾步而去的背影,突然想到他的脸刚才被她抓破了,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买止血胶布…… 她翻下遮阳板,小镜子里映出一双红肿眼睛,还有她脸上的红巴掌印,除此之外一片苍白,她看起来真像只幽灵,顾沅吓得慌忙又把口罩戴上。 一个高大身影忽然挡住灯光,顾沅一惊,抬眼见外面站着穿便装的温士明。 顾沉拎着两个冰袋,对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头绳发愁,花花绿绿的颜色,有的还粘着兔耳朵或者米奇老鼠头,他记得顾沅小时候最喜欢跳跳虎,但小女孩总是一时一个样,他放弃了纠结,从架子上各样抓了几个,连同女式凉拖一起放到柜台上结账。 他看一眼墙上挂钟,将近十一点,便利店只一个哈欠连天的收银员,坐在柜台尾的小电视前看连续剧,他口袋里的行动电话此刻振动起来,顾沉走到角落。 电话里咳嗽一声:“差馆好玩吗,玩到现在还不回?” “见到老朋友聊了聊。” “见到就好,你知道要做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 顾起澜笑起来:“现在不一样。” 顾沉按下挂断键。 他将钞票递给收银员,对方怔怔地盯着他脸出神,他眯起眼,收银员脸涨红,飞快给他找零:“抱歉先生,我看你比较眼熟,所以……不好意思。” “妹仔,一个人?”温士明低头打量车内:“你阿哥呢?” 顾沅故作天真地趴在车窗边:“阿sir,我超速了吗?” 温士明一手臂搭在车顶上,看上去比在警署时可亲:“放宽心,阿sir已经收工了,和同事来屋村宵夜,你阿哥怎么把你丢下,他跑哪快活去了?” 顾沅下巴朝不远处7-Eleven的红绿招牌扬了扬。“他在便利店。” “这样啊,”温士明问:“这么晚还不回家,学校明天不上课吗?” “温sir不也在捱夜,温太放心你?” “我太太过世几年了,家里就剩个女仔,在警校念书。” 顾沅沉默,一点继续话题的意思也没有,温士明的态度却更加随和悠闲,靠着车右脚搭在左脚踝上:“长大了有没有兴趣考警察学院?骑摩的、穿制服,还有好多靓仔追着问你要告票。” 顾沅戒慎地瞧他:“我会考虑。” “警察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 顾沅眼睛一亮:“哥哥!” 顾沉眉眼沉沉地走过来,手上拎着一个沉甸甸塑料袋和一双淡粉色人字拖鞋。 他从车窗里把拖鞋塞给顾沅:“温sir来讨汉堡的钱?” “开玩笑,”温士明笑着走向车后,路过奥迪后备箱时在上面拍了拍:“一份快餐才值几文钱?” “我不希望再被传唤至总警司办公室还钱。” 温士明耸耸肩,打开停在后边的灰色大众车门:“一回生两回熟,再见面说不准我们就是朋友了。” 他把车开到和奥迪并排处,摇下车窗冲顾沅挥手:“再见。” 顾沅大半张脸都被口罩遮住,语调平平:“祝你升官发财。” 温士明的车消失在路口阑珊夜色中,顾沅小心翼翼开口:“你生气了吗?” 顾沉摇头,把她的小腿搁在自己膝盖上,从塑料袋里拿出冰袋。 顾沅在他衬衫袖子上揪了揪:“我想去看电影。” “今天太晚,你该回家好好休息。” 他绑好冰袋,再抬头发现顾沅又眼泪汪汪的,“我讨厌你。” 他已经习惯了叹气:“我又做错什么了?” “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你连一个晚上都不肯陪我。” 想起刚才的来电,顾沉心头漫上焦虑,但他实在做不到再让她伤心失望。 “……好。” “真的?” “真的。” 顾沅激动地攀到他怀抱里,头差点撞到车顶,她开心地看向顾沉,见他依旧深深的注视着自己,眉头越拧越紧。 她停住笑,不安地问:“怎么了?” 他以手背轻抚她未受伤的面颊:“我觉得我真的太坏了,我居然现在才答应你。” “对,你是本埠第一大恶人。” 她重新展露笑靥,手环上他的脖子,使她能够从肚子到肩膀全部贴着他。 合上眼埋在他颈窝里闻他的味道,他的气息充斥她小小世界,怎么闻也闻不够,她扭动一下:“哥哥,我好想你。” 紧偎的火热身躯突然紧绷得和石头一样,她被两只略显僵硬的胳膊带回座位,顾沉松开她,躲避她疑惑的眼神,边发动车子边扯出一个笑:“再不走票都没得买。” 顾沅没察觉他的异样,美滋滋地筹划着接下来要去哪家戏院看什么电影。 路上黄晕的光在玻璃上有节奏的闪烁,顾沅眼皮开始打架,她在混沌中告诫自己清醒过来,但她还是睡着了,她真的太累了。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她觉得自己变成一条海中的小鱼,不停地向最深最黑的地方游去,周围一个同伴也没有,有时候她随着温暖舒适的海流尽情徜徉,有时候是冰冷的漩涡拉扯着她,只能身不由己的下坠,下坠…… “梁沉,梁沉!”她趴在床沿不停的摇晃他肩膀:“起来啦,早餐要凉了!” 他用被子蒙住头,迷迷糊糊说:“你们先吃,我再睡会儿。” 顾沅费劲地爬到床上,变成一个陀螺在他被子上 打滚:“快起床,你要迟到了。” 被折腾得睡意全无,他翻起身吼:“梁沅,信不信我揍你!” 她耷拉下眼睛大喊:“妈咪,哥哥要打我!” 周琼刚煎好两只荷包蛋,闻声从厨房赶来,手里还握着油乎乎的锅铲:“梁沉,不许欺负沅沅。” 梁沉嘴里小声咕哝,搓着脸去洗手间。周琼又指了指她:“你也吃快点,阿爸早上有课,今天没人送你,你自己坐小巴。” 兄妹俩打仗一样吃完早饭,顾沅从专属于她的高凳子上跳下来,去玄关穿好皮鞋,周琼帮她背上小书包,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宝贝,放学早点回家,路上别贪玩。” “知道了妈咪。”顾沅乖乖地说。 梁沉叼着一片烤多士从鞋柜里拿出球鞋,发现鞋带被打成死结,鞋帮子上用蜡笔画了只粉红Kitty猫头。 “梁沅!” 轻悦的鸟鸣声钻入窗缝,顾沅缓缓睁眼,坚硬的地板硌得她肩颈僵硬如同打了石膏。 她从地上爬起来,被子一多半垂在地上,她不知何时掉下了床,身上是常穿的白睡裙,脚踝还是肿的,但已经不那么痛了。 她先拉开窗帘看了看日头,又去找桌上的闹钟,居然已经十点钟,在停止服用那些镇定剂后,她从没睡过这么久,昨天的一切似水波在脑海中荡开。 顾沅心中的惶恐要溢出来,她可能真的做梦,又或许她仍在梦中,她匆匆奔下楼,转一道弯,送餐的佣人见到她一脸惊讶,她耳边传来熟悉声音,顿时定在台阶下一动不动。 七十二吋电浆电视里正播放屋邨新盘出售广告,顾沉坐在餐桌边和顾其昭低声交谈,见顾沅光着脚跑下来,马上蹙起眉走到她身边:“怎么不穿鞋?地上凉。” 顾沅如梦初醒,仰起头喃喃问:“你是真的吗?” 他刮了脸,下巴干干净净的,半袖恤衫和长裤上没有一丝褶皱,看起来倒像个高中生。 她紧紧抠住他衣摆:“我以为我做梦。” 顾沉微笑,用拇指拂过她眼皮:“我在这。” “你没睡醒?”一声冷哼传来。 顾沅才注意到餐桌另一头坐着顾其姝,她大抵刚从巴黎时装秀场飞回,着一件闪闪发亮的香槟色紧身裙,蓬松长发在脸颊边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正优雅地翻看手中报纸。 顾沉接过佣人拿来的拖鞋给顾沅踩上,她绞着指头悄声问:“我们还能去看电影吗?” “等你全身上下彻底好了就去。” 顾沅睁大眼睛:“为什——” “因为我是哥哥,因为我觉得你现在最应该回房休息。”他的手掌从她头顶到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再次声明:“十二吋。” 顾沅不再和他争辩彼此身高的差距,伸出胳膊严肃地看着他:“抱。” “你再这样撒娇,我就给你同学打电话,问问他们你在班上是不是也这样。”顾沉嘴里威胁着,同时却弯腰让她吊在自己的脖子上,托住后背和膝弯将人抱起来,一边上楼一边在怀里颠了颠。 “小猪仔,你再不好好吃饭,翻过年都出不了栏。” 顾沅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已然忘掉看不了电影的难过。 顾其姝翻一页报纸,小声说:“神经……” 顾其昭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嘴里叼着根叉西瓜的银叉子:“你敢不敢当他面再讲一遍?” 顾其姝嗤之以鼻,但没有再开口。 chapter6老朋友 回国前几天,顾沉将两年间拍摄的雪城大学照片、纽约街景和郊区风光全部冲洗出来,回到家的他不出所料变做好奇宝宝顾沅的讲解员,指点着照片给她讲述大学期间的琐事、纽约与香港的差异。 顾沅盘腿坐在床上听得入迷,对他两年多的异国生活事无巨细地研究,顾沉讲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休息时,她还眼巴巴瞅着他,他看了眼腕上的卡西欧,问:“你饿吗?” 顾沅眼中焕发光彩:“对,你答应过给我烧饭。”但很快又黯然:“……他不会同意的。” “董事长昨晚赴京开会。” “北京?”顾沅双眼圆睁:“是不是,是不是要取缔博彩,就像大陆那样?” “不大可能。”顾沉摇头:“天新已经获得当局同意续约,董事长飞去首都,应该是为商议内地的投资合作,还有捐资航空航天——” “别说了,我不想听。”顾沅打断他的快讯播报,兴致缺缺地在卧室地板上搜寻半晌,问:“你给我买的凉拖呢?” 顾沉轻咳一声:“扔了。” “凭什么!”顾沅差点跳起来,在他胸上捣了一下:“你给我买的!” 顾沉呻吟一声,倒下去按住胸口喘气:“你偷练咏春吗?我被打出内伤。” “别装啦好不好。”她憋着笑企图把他从床上拽起来,可他沉得像座山,床头到床尾被他庞大的身躯占领,她只能气喘吁吁坐在书桌前,突然注意到桌面上放着一只7-Eleven塑料袋。 她打开,在一堆毛绒绒的卡通发圈里翻了半天,失望地问:“怎么没有跳跳虎?” 顾沉摸摸鼻子:“我没注意……你看,这个兔子也不错,粉粉的。” “……它是小猪皮杰好不好。” 顾沉有点紧张地坐起来:“它长得就像兔子。”他拿起另一只天蓝色发圈:“这个河马也蛮可爱的。” “这明明是驴……” “嗯?”他倒吸口气,见到救命稻草般指着那根橘色的:“这头熊我认识,维尼熊,它是主角,你也不喜欢?” 她坚决表示:“不喜欢啊,它好笨。” “它们都是动物,你指望它们多聪明?” 顾沅显然要据理力争:“可是皮杰还很胆小,驴仔咿唷总爱哭,跳跳虎就不会,所以我最喜欢跳跳虎。” 一时间顾沉很后悔自己从没有看过《小熊维尼历险记》,而且他已经开始讨厌跳跳虎。 “是人都有缺点的,维尼只是笨点,女孩子笨一点也一样讨人喜欢呐。” 顾沅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维尼是男的!” 顾沉震惊了:“不可能,哪个男人会叫维尼。” 顾沅被他打败,郁闷地望着天花板:“男人也都很笨。” ****** 顾起澜在平顶山兴建豪宅时,顾惊波曾经依俗例请过风水师相地,大师讲:水,财之形也,且与屋主姓名相合,必要在东南角开凿一处人工湖泊引财气进门,此刻从顾宅的一处书房朝窗外张望,就可以看到波光潋滟,湖边红棉树枝条阑干,黑尾鹬疾速掠过湖面捕食飞虫。 四个男人围坐茶几吞云吐雾,窗外西斜的残阳浮动在碧绿湖面,白云如破碎的棉絮,预示傍晚将有一场骤雨。 “还是家里好,寮国入夏能热死人。”程劲仁享受着室内柔和而充足的冷气,又往威士忌里夹了一大颗冰球。 顾其昭穿着绉绸POLO衫和大短裤:“那些东南亚的黑皮姑婆怎么没套住你那条腿。” 程劲仁没搭理他的打趣:“姨丈,我这趟从南洋回来时听说,姓罗的在暗地里耍拳,要祭出叁板斧砍断顾氏赌旗,怎么能任他这样嚣张?” 上一个二十年合同期内,天新博彩公司纯利共计叁十二亿余澳元,单单每年所缴的博彩特别税平均超过一亿,这样大一个奶油蛋糕谁不眼红,所以龙孚总司在竞标前期,想尽办法摸透天新集团的底牌,又千方百计同澳葡当局拉关系,自以为稳坐钓鱼台,没想到顾起澜最终出价高于自己叁十万,仅差一个百分点就令竞投失败,龙孚娱乐折戟而归,据传董事长罗绍龙当天就因血压升高入住养和医院。 罗氏集团随后在黑白两道放出狠话,一是要拍发专电给葡萄牙大使馆,言明天新在竞标中窃取龙孚机密,让本次投标结果无效;二是要港口一切码头客轮停运,叫赌客无路可去;叁是要取顾起澜性命。 顾惊波笑道:“他老眼昏花,脑子也糊涂了,还当现在是清末民初,搞土豪勾结军阀强抢那一套。” 顾起澜磕磕烟灰缸:“他要来就让他来,他有叁板斧,我有大金牛,他能花五百万雇凶杀人,我就敢出一千万买他的狗命。” “最要紧的是客轮通航,姓罗的现在把着佛山客轮,想断我们生路,两百万海外赌客不是小数目,一旦停航,别说赌场酒店冷清,旅游区全都要停摆。” “我已经致电澳督府,港澳交通绝不会受影响,龙孚牢笼了佛山轮,我们就另起炉灶,成立新船务公司。” 顾其昭摁着太阳穴:“喷射船要想负担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就只能载贵宾,至少还要新购置两艘快船运输普客。” “早该如此,天新命脉不能握在别家手里。” 四个人商议着如何建立港澳通航新局面,把佛山轮撵出维港和赌场,叫罗绍龙再进一次医院,最好这回永远别出来。 电话分机乍然响起,顾起澜看着来电显示上的陌生号码,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起,反而朝程劲仁和顾其昭使了个眼色,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道走出了书房。 门锁“咔嚓”声响起,顾起澜拿起听筒,电话那端传来低不可闻的喘息声。 “陈大律师,这两天东奔西走好不好过?什么时候开新闻发布会公布我罪行?” 电话里的男人声音沙哑:“顾先生,我哪有心思开玩笑,你派的马仔太热情,我有家不敢回,说好的支票影子都没捞到,讲真我油都快加不起啦。” “怎么,罗老总没给你支薪水?是他们也找不到你人?” “呵,我可是在油麻地混大,想找我没那么容易。” “本港面积只比巴掌大点,刨去瑞鑫系的地产,一寸寸地翻地皮,迟早把你揪出来,大律师,你不会只懂法律,不懂算术吧?” “我没泄露底价,我知道是你在背后搞鬼,别想逼我食死猫。” “这些话讲给罗绍龙听,你个金牌大状也给自己做一回辩护人。” 陈育礼呵呵冷笑:“我听说你家大仔也念法学,唉,劝你一句,学法律没出息的,我不就是?恒指都快突破万点,还不让他学炒股?你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是靠当年在股市玩的转?不过说起来,这里面也有我一份功劳,食碗面反碗底,传出去儿孙头都抬不起。” 顾起澜还是张扑克脸:“大家相识一场,我也不想同老朋友撕破脸,把东西交出来,别当条疯狗什么都想咬一口,真以为自己铁嘴钢牙?我怕你吃下去穿肠肚烂。” “我不是铁嘴钢牙,董事长也不是铜皮铁骨金刚身,我手上的东西你最清楚,交给ICAC ,你等着坐监坐到死。” “想清楚,那样你可一文钱都拿不到。” “是,但我更怕有钱没命花,这可是我的保命符,董事长你家大业大,也想清楚,我开的条件对你来说九牛一毛,别再逼我,否则一切曝光,天新A股成个垃圾股,扔到大街也无人拾啦。” 电话被挂断,听筒里只剩单调尖锐的“嘀”声信号音回响。 顾惊波在旁听了分明:“这个祸头,当初就该——” “他是买棺材不知埞,既然赶着找死,就成全他。”顾起澜扣上听筒,目光阴森:“谁也不能勒索我。” “说的轻巧,万一他真藏到深水埗笼屋里,翻一百年都不见得找到他。” “沉住气,我的朋友遍天下,用不来多久就有消息了。” “大哥,万一他狗急跳墙,真去自首。” “自首?那些东西拿出来,谁都逃不脱,他脱层皮才从油麻地的公屋爬上来,赚几多身家都嫌少,不会蠢到想去蹲几十年监。” 顾惊波眉头紧锁,端起酒杯让冰凉刺激的液体滑入喉咙,沉声道:“我还是想不通,他当年怎么偷到那些文件的?” 看着顾其昭的开领衫和卡其色短裤,程劲仁很是羡慕,毕竟在炎热盛夏依旧穿着深色西服套装纯粹是自己找罪受,但没办法,谁让他必须在顾起澜面前留个好印象,起码别再被发配去廖国建毛绒玩具工厂。 他坐在客厅的大皮椅里,低声问:“姨丈的脖子怎么了?”他敢说顾惊波一定也好奇死董事长为何在颈上缠了一圈白绷带,只是无人敢当面开口。 顾其昭翘着脚盯着头顶的枝形吊灯:“天色不早,好不容易从爪哇爬回来,再不回家仔细姨妈上门收拾你个不孝子。” “急着赶我走,怕我蹭你家饭啊?” 顾其昭笑得狡狯:“大表哥,我可是一片好心,顾沉最近这个点到家。” 程劲仁陷在坐垫里不挪窝:“多谢提醒,我和他也快叁年没见,正好叙旧。” 顾其昭转着手中的Zippo:“那你记得护好鼻梁,别又断掉。” “哦,你有没有问过他,种那两颗后槽牙的时候舒不舒服?” 顾其昭笑得咳嗽起来,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戒烟将近一周,“我是唯恐天下不乱嘛,别怪我没提醒,这回说不准阿爸派你们同去非洲钻油井。” “你当我是古惑仔日日街头械斗啊,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落地窗外,金紫晚晖相接,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平稳停在花池边的树荫下,车上下来一高一矮两个人。 程劲仁瞟了眼窗边的古董座钟,最短的时针指向数字六:“他们怎么一起回来?” “有人就乐意当专职司机呗,你这么好奇自己去问。”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程劲仁看着那女孩一手抱着纸袋,另一只手挽着男人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走进大门,拉长了声音:“你不觉得,她和Nate,太亲密了嘛?” 顾其昭白他一眼:“拜托,他们一直这样。” “她也是你妹妹,怎么没见她对你这样。” “喂,你真是丁点没变,满脑子黄色废料。” “你说谁——”程劲仁说到一半,突然张开双臂,夸张地惊呼:“哇哦,这位靓爆镜小姐是谁?” 顾其姝披着半透明披肩,像是打算出门,刚做完全身钻石微晶SPA的皮肤闪闪发光,她吃惊地摘下雷朋墨镜:“Robert,你回来了?” 程劲仁挑高一道眉,露出十万瓦特的魅力微笑:“Suprise!” “你讨厌。”顾其姝嘴里埋怨,两只穿着五吋系带高跟凉鞋的纤足却飞奔而至,扑入他怀里。 程劲仁对着她嫩鸡蛋似的小脸眨眨桃花眼:“愿不愿意给讨厌的人一个吻?” 顾其昭退后两步,看着你侬我侬的两人浑身起鸡皮,作呕吐状:“你们先聊,我去洗下胃。” 他捂住嘴冲到走廊,仿佛身后是浓烟滚滚的火灾现场,却又迎面撞见两个人,今天所有人非要成双成对出现在他眼前吗! 顾沅捧着一袋绿汪汪的叶子菜,顾沉提着她的白色皮书包,那书包在他手里显得出奇的小。 她脚步轻快,看起来心情不错,朝顾其昭礼貌地点了下头:“早唞。” 他幸灾乐祸地回击:“Robert回来了,阿姐也在。” 顾沅立刻变了脸色,神经质地向四周瞧了瞧,顾沉握住她手:“走吧,该吃晚饭了。”暗中给了顾其昭一个警告的眼神。 顾其昭心里嘀咕,你干脆把她绑在裤腰带上好了。 这几周顾沉不光接送顾沅上下学,还在厨房折腾地火热,引得顾其姝嘲讽他不是回本埠当律师,而是来开设楼外楼尖沙咀分餐厅,连顾其昭都不止一次听见帮佣在背后对大少爷啧啧称奇,昨天顾沉甚至拎了一尾黄鳝回来,重点是菜谱上没细写怎么搞掂活鳝,他一刀斩在鳝头上,德国不锈钢刀卷了刃,但鱼身还在扭动,滑不溜手,从料理台上弹射而出,正中一旁凑热闹的顾沅的眼睛,顾沅撞到收瓷碟的女佣,伴随一阵“叮铃咚隆”整个厨房人仰马翻,红案掌厨实在看不过眼,出手宰鱼净膛,炸鱼勾芡,顾沉在最后拿锅铲随便翻了两下就装盘了。 事后,顾沅对顾沉说的在异国独自烧饭的话表示强烈怀疑,他解释说是因为生爆鳝片难度有点大,他在美国都是炒青菜或煲汤,肉都是买半成品,不管怎样,为了找补回来,他今天买了莼菜,莼菜羹应该是一道比较简单的杭帮菜……吧。 顾沉回忆着菜谱的思绪被一道热情洋溢的声音打断,“嗨,Nate,知道我在这儿,都不打招呼吗?” 他转头:“你想我用哪只手打?” 慢悠悠晃到他们眼前,程劲仁面不改色笑道:“看来美利坚不光给你个文凭,还让你学会幽默。” “好久不见。”他伸出右手,顾沉看他一眼,紧紧回握住,然后时间如同静止一般,两只手像被强力胶粘住,程劲仁指节泛白,脸颊渐渐漫上红晕,顾沉绷着下颚一言不发。 顾沅的眼神在两人之间不安地来回切换,最终求助地看向顾其昭。 顾其昭爱莫能助地耸耸肩,如果顾沅能听见他的心声,就会知晓这是一种男人间的角力,幼稚程度堪比五岁男童的撒尿比赛,制止倒不必,反正比完以后也无需担心发生流血事故。 比赛结果是程劲仁先松开手,硬挤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好久不见。” 他掉转头看向顾沅,上上下下打量,好像她头顶突然长出一对角:“天,沅沅,你都这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靓。” 顾沅干巴巴地道谢。 他扶着双膝平视她,变得比儿童节目主持更亲切:“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你不会还是大喊包吧。” 顾沉的眉间出现一条竖线,顾其昭觉得撒尿比赛大概已然无法解决矛盾,开口问:“Robert,你在廖国学到什么?涂口红吗?” 程劲仁连忙下意识摸了摸嘴,手指上干干净净,他想起顾其姝今天并未在嘴唇上涂什么黏糊糊的玩意,叹口气指指顾其昭:“我大意了。” 一番插科打诨,紧张气氛消解不少,程劲仁毕竟不想再争口舌之快,干脆一笑了之:“该走了,替我向姨丈和Tibby道歉,改天再来拜访。” 话音刚落,书房的厚重木门被推开,气温瞬间下降了几度,顾起澜高大的身影从门框阴影中走出来,他的那双浅褐色眼瞳比大型猫科动物更亮,身后跟着浅笑晏晏的顾其姝。 不知是何原因,顾沅从她眼神中看出危险的兴奋与得意。 “Robert,阿爸要留你吃饭,”顾其姝卷翘的睫毛妩媚地扑闪:“你和Nate平安回家,阿爸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庆祝。” 在她轻悦的声音中,顾沅的心越缩越紧。 ****** 注: 廖国:老挝。 大金牛:港币发行的最大面值一千元。红杉鱼指一百元,大牛指五百元,青蟹指旧版十元,都是根据港纸颜色或图案起的花名。 食死猫:受冤枉,背黑锅。 早唞:早点休息,也有早点死的意思。 喊包:爱哭的人。 chapter7四方城 顾起澜生于东莞长于濠江,厨师按他口味喜好做了一桌洗尘迎旋宴,先上两大热荤,一道金钱玉盒,其实就是肥猪膘片成皮,包裹蟹肉和冬菇馅的云吞下油锅炸,另一道满载而归,是用炸雪鱼做船,船上装煎带子、螺片和虾。 除此外还有大展鸿图翅 、翡翠烧鲍脯、阖家团圆鸭、金银鲜肫球、大红明虾碌,菜名都要讨个彩头。 周琼祖籍钱塘,所以顾沅小时候吃惯清淡的杭帮菜,对这些看上去油汪汪的重口菜品缺乏兴趣,捏着筷箸端着扬州炒饭,一语不发埋头猛吃。 毕竟能坐在一起吃中餐比吃西餐幸运的多,第一次和他们吃西餐是顾沅的噩梦,她对餐桌礼仪毫无头绪,不知道将餐巾铺在膝上,而且小时候顾其姝会像只午夜捕食的猫头鹰似的盯着她,在她拿错刀叉汤匙或者分不清水杯酒杯时发出轻蔑的嗤笑,虽然顾其姝现在是成年人了,不再把嘲笑顾沅当乐趣,仍给她留下众多不甚美好的童年记忆。 顾沅撇见坐在上首的顾起澜,白衬衣领口露出一截绷带,心里又解气又后怕,她朝斜对面的顾沉望去,他立刻察觉到她的目光,发出无声地警告,看口型大概是:“多吃菜。”顾沅不情不愿地夹一根白芍菜心在自己的碟子里。 顾其姝突然放下银筷,朝侍者轻轻勾勾手指,对方立即捧来一个精致天蓝色纸盒放在顾沅右手边。 “送你的。” 黄鼠狼给鸡拜年……顾沅呐呐道:“谢谢。” 顾其姝轻笑:“不打开看看?” “我想……保留一些神秘感,回房再看吧。” “你对我太不尊重。” 一场闪电在寂静的空气中激荡,顾沅戒备地看向礼盒,仿佛里面暗藏邪恶。 坐在她旁边的顾其昭突然伸长胳膊拿过盒子,好奇道:“你从巴黎回来带的什么好东西?让我瞧瞧。”边说边抽下细长绸带绑成的蝴蝶结,揭开盖子。 是一盒摞得满满的硬币,最大的一元,最小的甚至有一分,崭新的仿佛刚从铸币机里拿出来,码放在一层洁白羽毛上。 顾其昭面露疑惑:“这是巴黎特产?” “Simon,谁让你拆的?”顾其姝瞪他一眼。 顾沅看了看顾其昭,默默盖上盖子。 “就这样?”顾其姝向后轻轻靠着椅背:“当收到礼物的时候,有礼貌的人起码会说一句——‘多谢’。” 顾沅只做听不见,继续机械地嚼着菜心,心中嘀咕,这算什么礼物,她很难不去怀疑顾其姝在拐弯抹角骂她是街边要饭的乞丐。毕竟顾沅刚来这里时,顾其姝从来不叫她名字,万不得已时就喊她“小乞丐”。 顾其姝锲而不舍地冷声问:“你该说什么?” 顾沅已经明白了,肯定是她猜到自己是刺伤顾起澜的“凶手”,借送礼来找茬,顾大小姐毕竟是名门闺秀,报复手段也最多是暗示性的侮辱,做不出电视剧里扯头发甩耳光种种不入流举动,顾沅只要不放在心上,就能将伤害降至零了。 “你耳朵聋了?”突然传来的低沉声音令所有人目光汇聚一处,顾沅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她刚才谢过你了。” “你——”顾其姝面前的陶瓷碗和玻璃杯碰触,发出脆响。 “够了。”一直沉默的顾起澜开口:“你们不能好好吃顿饭吗?这么多废话。” 顾其姝的脸僵了一瞬,又恢复温柔:“知道了,阿爸。”她若无其事对顾沉笑笑:“我差点忘记恭喜你,Nate,你通过资格审查了,几时参加考试?” 考试?顾沅怔住。她看顾沉,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又去看顾其昭,他冲她扯扯嘴角,脸上一点惊讶也没有。 “阿爸应该告诉你了,”顾沉端详着眼前香槟杯里笔直上升的气泡:“你最近记性不好,别人才说过的话调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 顾其姝再次被他堵了嘴,还要忍气吞声,程劲仁忙偏头问:“Tibby,什么考试?” 顾其姝捂着嘴压低音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程劲仁听罢微微一愣,目光若有所思地在顾沉和顾起澜之间切换。 顾沅听不清他们之间的哑迷,餐桌下的手用力砸了下顾其昭的膝盖,他却不看她,清清嗓子,夹起一块金黄的蟹盒眯着眼仔细研究,好像上面刻了什么赌博秘籍一样。 “那些钱方便你以后乘巴士,”顾其姝面露胜利之色:“毕竟Nate通过笔试后还要去训练学校上课的,十来个月时间都不能回家,你不能总指望别人迁就你吧。” 程劲仁岔开她的话:“Nate,提前祝你成功。” 顾沅低头攥着筷子拨弄瓷碟中的米粒,也没听见他们又聊了些什么,只是怔怔地想: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顾其昭知道,我不知道,他们都知道,我不知道…… 她鼻子正发酸,听见顾起澜说:“Robert,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客人抹完嘴巴就开拔,吃完饭玩一玩再走,免得你阿妈怨我。” 程劲仁不敢拒绝,连声说好。 “来都来了,不摸两圈说不过去吧大表哥。”顾其昭一提打牌就双眼冒绿光。 “你也来吧,”顾其姝指指那盒硬币,对顾沅说:“你今天也算有本钱了,不是吗?” 顾沅还没张嘴,顾沉突然道:“你不用做功课?吃饱了就回房看书。” 顾其姝眨眨眼:“明天是周六……” 我又没说要玩!顾沅忿忿地瞪一眼顾沉,不顾众人眼光,起身离开餐厅,把顾其姝轻蔑地冷哼甩在脑后。 程劲仁和顾家兄妹在棋牌室摆起四方城,他心思不在牌局上,仍在想晚餐时得知的消息,看来姨丈是想要一个儿子从政,一个儿子从商,这并非难事,顾沉叁年前转而学习法律他就有所预感,从确定回归开始本港局势就一直扑朔迷离,尤其97之后经济前景都是未知,有些华资甚至直接将资产转移英国,顾起澜却选择积极投资,丝毫不受影响,显然对大陆政府接管港岛充满信心,现在看来他有必要重新审视自己和这两兄弟的关系。 他心不在焉的摸着牌,面前的筹码却渐渐堆成小山,倒不是他牌技有多高超,只因有顾其姝不停给他喂牌,加上今天顾沉也不知抽的哪门子邪风,给他放了几回炮,摆明要当散财童子,大糊小糊大四喜十八罗汉接踵而来,只剩顾其昭一人急赤白脸地苦苦挣扎,除了自摸几把其余全在输钱,从东风到北风,桌面上牌山不断推倒又重摆,只有程劲仁一人财运大行。 这几个人凑的牌局,赌注起码以一千起步,不一会程劲仁就赢了十多万,他再一次抢了顾其昭暗杠后暗叫不妙,赶紧罢手,说:“今日你们照顾我心情,实在不好意思,就别当真了。” 顾其昭看着程劲仁那副十叁幺,大笑:“牌桌上的规矩,是输是赢不能反悔,大表哥你今天手气好,赢个彩头回家,一点钱而已啦,当什么真?” 他看向顾沉,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大佬,你说呢?” 顾沉因为放了几回炮,输给程劲仁最多,顾其姝心里乐开花,连忙道:“对啊,Nate,你可不能反悔。” 顾沉推开椅子站起来,从桌下抽出那只熟悉的天蓝色盒子放在牌堆上:“我手上没那么多现钞,你先点一点,差多少我给你开支票。” 顾其姝气得脸蛋嫣红,抓起麻将牌就要扔他,程劲仁一个头两个大,死死抱住她胳膊安抚:“好啦好啦,开个玩笑而已嘛。” 顾其姝转而打他脑袋:“死人,别拦我!你敢拦我?我今天一定要……” 两人拉拉扯扯间,顾沉已经走了,顾其昭也跟着出去,顾其姝把他也连坐了:“输了就跑路,你是不是男人?” 顾其昭头也不回,指指前面的顾沉,含糊道:“找他,找他要。” 输了钱不是重点,对濠江“小鬼王”来说,在牌桌上丢面才是最不能忍的,顾其昭心情宕到谷底,走出棋牌室,他硬拉着顾沉去吧台找酒喝,他烟瘾上来,要靠多喝几杯来麻痹神经,一不小心喝到舌头打结,还凑到顾沉面前,反手指自己道:“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系你亲brother啊,你都这样坑我?” 顾沉其实晚饭没怎么吃,陪他喝了几杯后也有点头晕眼花:“钱是你自己输的,关我什么事?” “放屁,我打什么牌你也跟着打,拆自己暗刻给Robert点炮,阿姐还不停给他喂牌,周润发来也糊不过他。” 顾沉觉得不能再喝,推开他:“我明天还有事,先睡了。” 顾其昭握着冰锥在威士忌酒杯里随意戳弄,冰球轻易碎成几瓣,他打了个嗝,问:“沅沅是你亲妹妹吗?” “你想干嘛?”顾沉脚步突然定住。 “哇,你别这样看我,好像我杀人了。”顾其昭挑眉道:“我是你弟弟,她是你妹妹,拜托注意一下你的态度,简直赤裸裸性别歧视。” 顾沉似笑非笑扫过他全身:“你想变成女人去找医生,我帮不了你。” 顾其昭用一双看起来不太清明的眼睛深深望着他:“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想斩也斩不断,对吧。” “……你喝醉了。” 顾其昭拦住他:“喂喂,你才喝醉了,你卧室在那边。” 顾起澜有时在宅子大宴宾客,喝酒划拳打牌到半夜不能消停,所以男人的起居室都干脆搬去一楼,顾其姝和顾沅则睡在二楼。 顾沉没理他,径直上楼梯:“我去天台吹吹风。” ****** 顾沅回到卧室,做完功课不到九点,她隐隐听见楼下“噼里啪啦”搓麻将之声,屋外雨已经停了,盘旋在港岛上空的热气压暂时退却,难得有清凉惬意的晚风吹进屋子,她带上耳机听了一会英文磁带,却总也静不下心,翻看几章武侠小说,终于捱到表针指向十点半,气鼓鼓地洗漱上床,在床上烙饼般翻来覆去,脑中全是之前晚餐时发生的事情。 她思索着顾沉参加考试的事,心中暗暗发誓:不管明天顾沉怎么解释,她都不要理他,后天也不,大后天也……大后天看情况吧。 她又想起顾其姝说过他以后十来个月都不能回家,心中茫茫然,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顾沉不肯让她知道呢?是怕她难过吗?还是嫌她烦,不想浪费时间同她解释了?顾沅钻起牛角尖,把顾沉在晚餐时的举动通通加工成他不耐烦的表现,越想越觉得是后者,因为在他心里她已经不值得在乎,他们的世界终归是截然不同的,只剩她一个人在等待他施舍一点关心…… 就这么戚戚惨惨想着,枕头渐渐被打湿了,顾沅坐起来,打算去用冷水洗下脸,免得第二天早上眼皮肿起来,谁都知道她哭过。 她从床头抽一张纸巾撸鼻子,开启的窗户外边忽然冒出一个黑幢幢的巨大影子,“唰”一声纱窗被弹起,一个脑袋探进来。 顾沅毛骨悚然,从脚底板升起一股恐惧,在尖叫的前一秒,朦胧的月光清晰照在黑影头上,她全身瘫软,呆呆地坐在床边。 “是我。”那影子落在地毯上,丁点儿声响都没有,飞速扭开台灯:“别怕。” 灯光并未调的很亮,但依然能映出顾沅通红的眼睛和脸上的一片惨白。 他几步走过来握紧她急道:“怎么了?哪不舒服?” “因为你故意吓我!”顾沅原本气得不想说话,但又忍不住:“你想干嘛,放着门不走非要翻窗户。” 顾沉有些尴尬:“我怕你不给我开门。” “我当然不开!”她皱着鼻子嗅了嗅:“你喝酒了,好难闻,离我远一点。” 他浅棕色眼瞳笑意闪动,像一只傻气麋鹿:“我哪有?”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换上审讯罪犯的神情,双手叉腰:“你怎么上来的?” “我下来的,从屋顶。” “你疯啦?掉下来怎么办?” 顾沉变魔术一样攸地从裤兜里抽出两份广告彩页:“怡和半岛,嘉湖山庄,你中意哪个?” “什么?”顾沅一时反应不过来。 “买楼啊,给你住的,你想住哪?” “……为什么?”她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喜,反倒困惑加惶恐,像个被训话的小孩。 顾沉皱眉,放下广告单:“你不想搬出去?” “我当然想。”她立刻答:“可是,可是董事长那边呢?你让我相信他突然信佛,日行一善?” “这些事都不需要你担心。” 他的独断专行影响不了顾沅急迫的追问:“代价呢?代价是什么?” 他眼睛锁住她,像在思考是否要回答这个问题。 “你说过我要对你诚实,你也不能骗我。” “……我会去投考警察学校。” 果然是这样!顾沅跳起来:“你要帮他做坏事,做违法的事!” 顾沉连忙捂住她嘴,示意她轻声,“我做什么都没差,你一定要离开,这样你的病才能好。” 顾沅一惊:“我的病早就好了。” “你没有。” “真的,我不用再吃药。” “那我不在的时候呢?我问过戚婶,她讲你先前下课走路回家也不肯做车。” 她捏紧拳头:“我不喜欢坐车!” “你想一辈子这样?”顾沉的眼睛在黑夜里发亮,慢慢蹲下直至和她平视:“一辈子不坐车,也不坐飞机,连电梯都不敢坐?” 顾沅从没考虑过这么长远的事,一辈子很漫长、很遥远,从说出这叁个字开始到一辈子的终点,全是不可能预知的未来。 “这些事都不需要你担心。”顾沅故意学着他的口气小声道:“你能一辈子管着我吗?” 顾沉并没有生气,反而充满耐心:“就因为我不能一直陪你,你才更应该快点好起来。” 顾沅没由来的伤心,差点又落下泪,原本想接着问为什么顾起澜要他去当警察,最终却只说一句“我要睡觉了。”然后便掀开蚕丝被钻进去。 他俯下身凑近,手指轻柔地捋了捋她耳边翘起的头发:“明天我带你去选户型,有大窗户,你一定中意。” 顾沅背过身,闭上眼不理他,这是她曾经最惯用的战术——假装他不存在,用以表达对他决定的不满和抗拒。 “沅沅?”他再度轻摇她露在被子外的肩头,顾沅像甩虱子一样抖了抖肩,飞快将被子拉至耳朵,随后一动不动。 溶溶月光洒在床上,顾沉又看了一会儿她露出的半个乌黑后脑勺,下了命令:“明早九点,我们去怡和售楼部,怡和半岛不行还有嘉湖山庄,加州花园,你选出来为止。” 卧室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顾沅轻微的呼吸声,仿佛她真的已进入梦乡。 他无奈道:“我走了,记得锁好窗,别贪凉,夜里有风,吹多了头痛。” 顾沅缩在被子里毫无反应,只听见背后传来低不可闻的摩挲声,床单上的月光一暗一明,纱窗被拉起,窗户在咯吱声响后又被关上,然后再无动静。 她等了一阵子才跳下床,冲至窗边向着左右张望,一个昏暗的影子在下方一楼凸出的露台上闪过,贴着红砖外墙跨进阳面卧室的窗台,消失于墨蓝色夜幕,除了顾沉不会是别人,也不知他怎么无声无息地跳到一楼去的。 她恨恨地把窗户开到最大,回到被窝忍不住腹诽:“考什么警察,做贼算了。” chapter8男主角 港岛是一颗被包围在宝蓝色海水中的明珠,终年绿草如茵,槟榔摇曳,地处南海之滨,十一月却颇为干燥,但最低气温仍有五十华氏度,只需套一件衬衣便不会感到丝毫寒冷。 程劲仁捧着尤带水珠的玫瑰花敲开平顶山顾宅大门,顾其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来,只有一个皮肤黝黑的胖菲佣,于是问:“二小姐呢?” 菲佣不太会讲白话,十根短短手指比划半天,程劲仁才从她蹩脚的英文中听明白,顾其姝去日本泡温泉。顾小姐真是五时花六时变,比袭港台风还捉摸不定。 上茶的空档,程劲仁在客厅踱步,怪事,诺大间屋一个姓顾的人都没,该不会是顾起澜拖家带口去日本温泉疗养?黄金崎是有个不老不死名汤,但又不是得了绝症,不至于抛下正在集资升水的公司,去验证海对岸的传说故事吧。 他放下花束掉转头正要离开,耳边突然听见“嗞嗞嗞”声,这栋房子建成没两年,从家具到彩电俱是最新最好,会有插座漏电?他径直寻声推开一扇窄门,电流声愈加清晰,两只漆黑透亮玻璃珠在昏黄房间中无辜地闪烁。 他微微一愣:“沅沅,你搞什么?” 顾沅见是他,指了指面前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黑白小电视,郑少秋激情澎湃的声音恰好穿过屏幕飘来:“这是什么时代?大时代!” 程劲仁一听脑子都疼,最近《大时代》实在太火爆,街头巷尾都在热议,连他阿妈晚饭后都不再抹牌健身,改为七点半准时守着翡翠台,张开闭口就是丁蟹、炒股必胜法、大奇迹日…… 他以前看过一会便觉没意思,剧里角色都是正邪分明,好人在前期受尽折磨,又穷又惨,坏人却总是顺风顺水,威风得意,只为让观众继续选择每晚守在电视机前,看家破人亡的主角最后如何报仇雪恨,坏人又如何下场凄凉。 菲佣闻声走过来,顾沅“砰”一下合上门,叫她走开。 “五小姐,你在里面做什么?” “运动。” “要我帮忙吗?” 顾沅提高嗓门:“不用。” “是的。”哒哒脚步声渐弱,菲佣离开了。 程劲仁很无语:“她真的能听懂吗?干嘛找个连白话都不会讲的黑鬼?显白吗?” “她是黄种人,和我们一样,而且最近流行请菲佣,阿姐很中意。”顾沅冷哼,继续和电视较劲。 “怎么不去客厅看啊?这破电视连人都看不清。” “客厅看不了。”顾沅咬着嘴继续捣鼓天线,黑白画面像波浪一样扭动。 程劲仁回想客厅那台令人印象深刻的宽屏超大彩电,“坏了?不会吧。” “没有闭路线。”其实是被顾沉藏起来了,现在这台值夜班佣人的老机器将是她唯一希望。 她烦躁地猛拍电视塑料外壳,那东西像是故意和她作对,小屏幕闪过叛逆的雪花,后壳冒出一簇金火苗,伴着青烟彻底黑屏罢工。 “快闪开!”程劲仁急忙把顾沅拽出来,偷笑:“别修了,当心它爆炸。” 顾沅甩开他,懊恼地盯了一会那具报废电视的尸骸,耷拉着脑袋“噔噔”跑上楼去。 看着她沮丧的背影,程劲仁想起上学时偷藏的任天堂游戏机被程太砸烂时的心痛,生出一丝不忍,叫住她:“这么想看上我家看喽,我爸妈今晚去票友会听李和生的戏,你想看多久看多久。” 顾沅回头,大眼睛放光,又喃喃踌躇道:“我哥哥回来怎么办。” “居然把你一个人留在家,他去哪鬼混了?” “他们好像是去新界,见港督。” “这样啊,放心,九点前我再送你回来。” 她走了两步又停滞:“你开的什么车?” “我踩单车。” “有后座吗?” 程劲仁垂首轻笑:“逗你的,我开摩托车。” 顾沅长舒一口气,跟在他后面,小声说:“谢谢你,Robert。” 程劲仁耳朵有点烧,感觉自己真是高尚:“客气,反正我是个闲人,打发时间而已。” 两人大摇大摆到达大门时,保安巡逻队刚交完班,程劲仁远远同门房招招手,门口站岗的哨兵显然只管进不管出,要么就是对程劲仁太过放心,匆匆一撇就按下电钮放行,然后继续打牌了。 顾沅稍稍弯下腰被大摩托完全挡住,她偷偷笑了一下,跟着程劲仁穿过铁门。 顾沉出门前和顾沅又为看《大时代》的事情大吵一架。她现在变得很不听话,规劝和威胁已经不起作用,顾沉决定不能纵容她对电视机的痴迷,也坚决不同意再让其接触这种含有暴力和色情镜头却不标明少儿不宜的破电视剧。 昨晚顾沅再度偷偷打开电视时他终于忍无可忍,把她按在腿上狠狠给了她屁股几巴掌,即便她含着一包眼泪抽噎也不为所动,最终结果是顾沅整个早上都当他是件木头家具,他当着她的面拆走电视机闭路线后扬长而去。 怒气在他胸腔内盘旋了半晚上,这回决不能轻易妥协,务必要给顾沅难以忘怀的教训,但当脑中闪过她可怜巴巴吸着鼻子的模样,他又后悔,或许他下手有些重,或许他吼得太大声吓到她……家里只剩帮佣,他们能照看好顾沅吗?不知道戚婶是否盯好她吃掉晚饭,万一她不肯吃怎么办?她那样鬼马,万一她偷偷溜出门去……他记得对面的马路正施工,要拆下沿路所有Marlboro和Kent烟草广告招牌,万一哪个没长眼的钢筋工手滑,让钢板砸到她…… 他好似心脏骤停,下倾的身体略微向前僵住,带动球杆微微偏移半吋,母球直线飞出,畅通无阻地掉进底袋。 顾其昭发出响亮的嘘声,擦擦球杆皮头站起来:“哎哎,好臭的球,下去下去,轮到我了。” 一旁观战的毕凯唯调侃:“大公子心不在此地,今晚上必定有个很紧要的约会。” “……是的,”顾沉的表情像在承认谋杀:“我先失陪了。”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推门离开桌球室,半片影子都找不着。 “喂——”顾其昭瞪着他离去的方向:“输球就耍赖呐!” 穿黑制服的俱乐部boy正端着彩虹鸡尾酒进来,闻言一脸茫然。 毕凯唯急道:“叁少爷,不妙啊,董事长签完承包合同还计划给港督引见你们二位,还有商议新机场规划……” “没事,他肯定会回的。”顾其昭拉住意图追人的毕凯唯:“毕经理,你莫走啊,还早呢,我们重新计分。” 毕凯唯哭丧着脸被拽回到绿色球台,悲哀地想,他当真是老了,这俩年轻仔平常打通宵的桌球,还能神采奕奕饮过早茶再赶去快活谷看赛马,自己陪着熬到半夜就注定失眠,第二天眼圈乌黑涕泗横流,昏昏沉沉连工作开会都困难。 平顶山别墅,保安趁主人不在家,聚在门房摸鱼,窗外雨点打鼓般敲着玻璃,窗内钢罩电暖烧的通红,玻璃上很快凝结一层细密白雾,几个中年人仅着工字背心,刚喝完两扎啤酒,突然一声声鸣笛刺透人耳膜。 “开门!” 黑色劳斯莱斯的雨刷快速摇动,看清黑色牌照,众人藏扑克、穿外套、整帽檐,小小门房里乱作一团。 高耸的铁栅门终于在狂风中吃力地打开,劳斯莱斯的两盏大灯劈开雨幕消失于夜色,除了排气孔的两道尾气就像一场梦。 几个保安劫后余生般长舒口气,还以为是董事长突然回家,幸好是大少爷,他一向对下人的工作漠不关心,今天真是黄大仙显灵。 顾沉闪电一样倒车入库,没有立刻上楼,反而朝别墅后面走去。 顾宅的园丁正披着雨衣加固覆盖花木的草棚,这些玫瑰被剪的只剩桩子,但只要细心养护,春天仍可嫁接更多花朵。 他挖好排水渠,起身捶着酸痛的后腰,正要回屋,忽然见不远处一个扎眼的黑影在垃圾桶前翻翻捡捡,他开始还以为是从墙外钻进好大一条野狗,定睛一瞧发觉是大活人,他心中擂鼓,端着铁铲小心靠近,雨声盖住他脚步声。 两人只差两叁步,那人突然回头,指着后院车棚的空档问:“垃圾车呢?” 园丁呆如木鸡:“大,大——” 顾沉以为他耳背,又大声问一遍:“垃圾车呢?” “哦,刚刚运走。” 他擦去脸上雨水:“……知道了,你去忙吧。” 园丁犹豫一下问到:“您在找什么东西?” “一根白色电缆,这么粗,”他手指比了比:“我中午扔在这。” “在的在的,在我这。”园丁激动地点头,带着顾沉去工人房,从工具包翻出一根沾了油渍的白线,搓着一双粗手道:“工人房的老电视今天出了故障,我看铜丝还那么新,就捡回来了,本来想着说不定能接上试试。” 顾沉甚至来不及道谢,火烧眉毛般直奔一楼,客厅和饭厅都黑洞洞的并不见顾沅,他看表,八点半,问身后站着的佣人:“戚婶呢?” “她大女生病,请假回家。” “你去叫五小姐下楼。” 佣人看着浑身湿漉漉的顾沉,什么也不敢问,把脚步放到最轻跑上楼梯。 顾沉擦干手,把电视机搬开,重新接好闭路线,脸上露出一丝笑但又很快忍住了,顾沅一定会不情不愿地下楼,他必须保持严肃好彰显权威,告诉顾沅他这么做全是为她好,她其实已经比大多数同龄人懂事,不过依然要确保遥控器在他手里,在觉得必要之时换台。 “不见了……”佣人踉踉跄跄冲下来。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 佣人快哭出来:“五小姐,不见了……” 程劲仁家住皇后大道西,跨上KTM摩托一阵风驰电掣,二十分钟后,措不及防的大雨倾盆而至,所幸他和顾沅已经人手一瓶冰镇汽水,吹着暖风,目不转睛地坐于别墅电视机前。 “嘿,周慧敏真是越看越靓呐。” “李丽珍也不错,前凸后翘。” “蓝洁瑛最正,不过太年轻,和秋官根本不是一辈嘛。” 听见程劲仁说来说去总离不开女演员的脸和身材,顾沅怒道:“你能不能专心看啊。” “好好我不说了……” 广告时间,程劲仁气不打一处来地捶膝盖:“这个方婷,脑子注水吗,她老豆给丁蟹打死居然还能爱上他儿子?我要是方进新被她气得活过来。” 顾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咬着吸管问:“展博那么衰,炒股把钱都赔光,为什么纪文和阮梅还对他那样死心塌地啊?” “废话,他是主角,变成乞丐也有女仔追。” 气氛到这里还算和谐,但很快顾沅就变得紧张兮兮:“敏敏怎么死掉了?” “自杀的,呃,在你修天线的时候吧。” 程劲仁心头涌出一股不祥预感,恰逢此时座机响起。 他抓起听筒:“阿妈?” 程太声音焦急:“阿仁,你姨丈家不见了五小姐,你快出门帮忙找找人啊。” “她就在我们家啊。”程劲仁想一定是那个蠢菲佣口齿不清,叫人误会。 “你个憨鸠,气死阿妈就得意了是不是,别鬼混了快点去给我找人。” “妈咪,我唬你干嘛,沅沅就在我们家,正看电视呢。” “什么?大公子都急得报警了你——” 顾沉?程劲仁霎时来了劲头。顾沉是顾起澜名正言顺的长子,人人都把他当做天新集团接班人拼命巴结,程劲仁说不羡慕是假的,想到他平日目中无人而此刻焦头烂额模样,不由心中暗爽。 “拜托,我又不是人贩子,她想看《大时代》可家里电视坏掉了嘛。”程劲仁仿佛没听到程太的死亡威胁:“好了好了,我晓得啦,雨这么大,我等雨停送她回。” “等你个大头鬼,别不当回事,现在就给我把她原封不动打包送回去。” 程劲仁看着电视机画面:“妈咪,丁蟹判了死刑。” “什么?” “我说丁蟹终于给法官判了死刑,他要死了。” “你当我傻的?丁蟹是跳楼死的,你看过第一集没有,一只两只叁只全都——” “我发誓是真的。” 被剧透的程太声音近乎尖叫:“要不是我李漪纹叁十岁只得你一个仔,早把你扔去垃圾场!” 程劲仁潇洒扣上听筒,他知道他阿妈现在一定正忙着寻觅电视机,验证他刚才说的是不是真。 顾沅难过地放下汽水:“我该走了。” “急什么,坐下。”程劲仁从容拍拍沙发:“我已经和阿妈讲,雨停再走。” “可我哥哥……” “有没有搞错,外面下暴雨,行车好危险的,Nate肯定也这样想啦。”他才不管顾沉怎样想。 顾沅看看窗外,又看看电视,想起中午她曾在顾沉面前赌咒发誓,说再也不理他了,他却冷哼一声摔门离去,还有比这更伤人心的吗?于是坐下继续观剧。 “这才对。” chapter9锋面雨 “黄Sir吗——我现在没时间寒暄,有事请你帮忙,对,很紧急,请你查查交通署CCTV,我家附近,尤其是下山的通道,找一个十岁左右的……” “随你怎么做,出警还是贴告示都无所谓,找到立刻联系我。” 打完电话的顾沉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胖胖的棕皮肤菲佣揉着围裙:“我听见五小姐上楼。” 另一个年纪大的女佣操着潮州口音颤巍巍说:“我听见有人出门去……” “谁出门?” 菲佣战战兢兢答:“送花的人,他送完花就走了。” “谁?男人女人?” “男人,不晓得。” 菲佣是新来的,并不认识顾家以外的人,顾沉锐利地看向潮州阿姨,她紧张地解释:“我,我当时在忙着收衣服啊,我看天色要下雨。” 一阵凌乱的脚步解救了她,一群穿着塑料雨衣的壮汉熙熙攘攘挤满门廊,鞋袜全是泥水的保安队长一副大限将至模样,硬着头皮出列:“大少爷,我们宅子里外都找过一遍,没见五小姐,警报器也没被动过。” 顾沉在客厅扫视一圈,一束似曾相识的玫瑰插在修长的玻璃瓶中,顾其姝最爱的品种。 他两步走过去,渐变的桃杏色花瓣层层迭迭,托着张香气扑鼻的金边卡片。 “Juliet roses for beloved one.Yours, Robert.(朱丽叶玫瑰给挚爱,你的罗伯特。)” 菲佣犹在状况外:“我们报警吗……” 顾沉把卡片捏成一团,心中升起一丝侥幸的希望,几小时前在桌球俱乐部喝进胃里的酒,在一瞬间从全身的皮肤表面蒸发出来。 “程劲仁来过?” 门卫点头如捣蒜:“表少爷来过,没一会儿就回去了。” “沅……五小姐呢?和他一起?” “不,不知道……” 顾沉把纸团砸在他脚边:“不知道?那么大个人你们这么多双眼都瞎了!” 房间里静若寒蝉,只剩风声雨声雷电声频频催人心魄,每个人都恨不得变成“叁不猴”那样又聋又瞎又哑,除了菲佣,她想到政府对违规外劳的最终裁处是遣返原籍,不由低声啜泣,但立刻被潮州阿姨捂住了嘴。 顾沉指着大门,声音冷得像冰:“沿路找,找不到通通滚蛋!” 电视里丁家四子得知老豆丁蟹被判死刑,立即报复方家,把方展博和他两个妹妹拖到顶楼抛下去摔死。 突如其来的死亡让顾沅脸色煞白:“怎么会这样?” 程劲仁一口汽水差点喷出:“不是吧?方展博就这样杀青了?” “不会的,他们是主角,主角不会死的。”顾沅捂着眼睛哀号。 程劲仁半信半疑:“拜托,那么高的楼摔下去一定摔成稀巴烂了,又不是武侠片……” 话音未落,屏幕上出现几行字,方婷和方芳坠楼身亡,展博重伤逃去台湾。 程劲仁对编剧肃然起敬,这部剧果然有不落俗套之处,起码反派坏得很到位。 看看身旁拥着抱枕淌眼泪的小豆丁,他于心不忍,安慰道:“好啦,这是电视剧嘛,展博一定会回来复仇的,最后五蟹都跳楼死光光了……” “那样也换不回婷婷芳芳呀!” 程劲仁敷衍地说:“已经这样了,来,吃薯片。” “我要写信给电视台,我要电话投诉!” 引擎的巨大噪音倏地盖过雷电轰鸣,紧接着门庭处传来嘈杂声,佣人尚未来得及合上大门,雾蒙蒙的水气裹挟着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玄关,程劲仁把送到嘴边的薯片放下:“Nate?” 顾沉从程家庭院大门冲至屋门口,他的衣服开车来的路上本来烤干不少,片刻功夫又给暴雨淋成一只落汤鸡,黑色夹克在重力作用下向地板滴水,漆黑发丝贴在脸上,与白兰地酒同色的双瞳被怒火映得雪亮,他喘着气,目光在两人间流转最终落在顾沅犹带泪痕的脸上,几步走上来,攥起拳头挥向程大公子错愕的俊脸,将他击倒在地。 女佣尖叫一声,捂着嘴站在原地。 顾沅极度震惊之下声音都发不出,顾沉一把将呆滞的她扯到一边,对躺在地上的人寒声说:“起来。” 程劲仁很快从眩晕中清醒,他敢说现在自己的鼻梁一定歪了,堵塞在鼻腔里的血液流入食道,他满口铁锈味,只能用嘴呼吸。 他听见顾沉的声音从很遥远的方向传来:“听好,以后你再敢带沅沅出来,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顾沅在旁焦急地拽着顾沉摇头:“哥哥!是我自己要来的,Robert没——” “你来啊!”程劲仁咬牙盯着他,胸口燃起烈火,再无需多言,跳起来猛地撞向他,巨大的惯性下两人一齐砸在茶几上,诺大台面上玻璃果盘和花瓶这下全遭了殃,翻滚几圈后错落有致地坠地,在“噼里啪啦”的剧烈破碎声中化为斑斓的狼藉。 花香果香肆意交融,程劲仁耳中嗡嗡,毫不犹豫地照着顾沉的脸砸过去,顾沉闷声挨了他两拳,趁他喘气的空档对着他肋骨猛击,他吃痛,手腕松了劲,被顾沉捉住机会翻身揪住衣领,往同样的地方毫不留情地送上几记直拳。 程劲仁比顾沉大几岁,但两人身高体重差不多,相互扭作一团,打得难分难解。 “停手啊你们!”佣人不敢上前,顾沅情急之下扑上去想把顾沉拽开,但他们打红了眼,混乱中也不知谁的手肘捣在顾沅脸上,她“啊”地叫一声被弹开,摔坐在碎玻璃渣上,感到人中一阵热,用手一擦,鲜红的鼻血冒出来。 顾沉见她受伤,忘了手下犹在挣扎还击的程劲仁,扑过来问:“沅沅,你没事吧?” 顾沅见他眉骨破了道口子,血顺着淤青的眼眶流到下巴,半边腮帮子肿起,眼泪顿时像打开水龙头,呜咽着:“你发神经啊。” 顾沉看不到自己此刻狼狈样子,抬手给她擦鼻血,哪知他手指骨节也在打斗中擦伤,鲜血顺着指缝染了满手,擦来擦去反倒把顾沅擦成一张小花猫脸,他想到她居然跟着程劲仁乱跑,抓住她肩膀一顿猛摇,还厉声教训:“出门不能吱一声啊!我当你偷偷跑掉!天多黑了还敢出门,知不知道外面坏人很多——” 他大吼时牵动了肋骨上的淤伤,疼地拧紧眉,接下来的责备也忘掉了,顾沅看程劲仁瘫在地上人事不知,想去拨电话叫人,却被他从地上拎起来向外撵:“还不走?” 顾沅的腿下刚才压着了冰凉的玻璃渣,疼得眼泪汪汪的,她觉得今天是在劫难逃了,索性破罐破摔:“我能去哪?我又没地方可去!” 顾沉被气得头昏脑胀,根本没注意她身后的伤,指着她鼻子威胁道:“你还哭,再哭一声试试?以后我不管你了,你爱死哪死哪去!” “Robert他不是坏……”顾沅被他冰冷凶恶的表情吓到失声,他刚才一拳头就打得程劲仁趴在地上鼻血横流,她的体形和程劲仁比就是麻雀和大鹅,她不敢想象自己挨他一下还能有命在:“我会听话的,你,你不要打我……” 看着瑟瑟发抖的顾沅,他的眼神仿佛已化成无形巴掌落在她臀上:“你想得美,我这回要把你打得凳子都坐不住。” 两人都没注意背后有人喝醉了般跌跌撞撞走过来,半张面是血,看起来比顾沉也好不到哪去,他手抄汽水瓶口对着顾沉的脑袋狠狠地一挥,他就像棵被锯断的大树,直挺挺向前倒下去。 程劲仁掂了掂玻璃瓶,咧开嘴:“细佬仔,真以为,我不敢,揍你……”随后也两眼一黑在顾沅颤抖的呼救声中倒地不起。 再醒来时,微薄的曙光透进窗帘,雨后的温度清凉宜人,能听见树间麻雀啾唱,顾沉觉得周身每根骨头都在抗议,嗓子又干又痛,轻微摇头就引来脑内小铁锤的敲击,鼻端强烈的消毒水味更令他恶心反胃。 他眯了眯眼,问视野中唯一认识的那个人:“沅沅……怎么样了?” “你好意思问?先照照镜子吧。” “脸上缝叁针,后脑缝四针,伤口愈合以后还要种两颗牙,你真的有够丢人。”顾其昭狠踩脚下烟头,同时挥手让病房里的护士都出去。 “虽然我也看不惯那个擦鞋仔,但能不能拜托你悄悄把他打成花肥埋掉,老大,你一个人跑到他家里干架?你干脆当着姨妈的面拿马鞭抽他,到底你痴呆还是他痴呆啊?” 顾沉一只眼肿成一条细缝,用能正常睁开的那只眼瞅他,不情愿地低声咕哝:“我去给他道歉。” “Robert昨晚就飞去美国接骨头,你最好祈祷鬼佬把他鼻子粘好,不然姨妈很可能割了你鼻子换给他。” 顾沉靠着床板,无精打采道:“我还需要去找他吗?” 顾其昭冷笑:“去啊,反正阿爸也让你去美国呆两年,冷静冷静再回来。” 他闻言震惊地抬眉,扯到刚缝完针的伤口,麻药早过了,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很精彩,如果换另一种情况,顾其昭一定会笑出来。 他嘶一声:“我不能走。” “不由得你,”顾其昭压低声:“你报警说沅沅失踪,阿爸很不高兴,你知道他有多烦差佬问东问西的。” “我知道。” “还有姨妈和阿姐,两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在耳边哭叫整整一个钟头啊,长城都能哭倒两回,他只不过叫你到美国念书,没赶你去客轮刷马桶就烧高香。”他抓乱半长的头发,有些颓然:“老大,你真改下你的炮仗颈好不好,这不是第一回了,不替自己想也该为沅沅想一想。” 顾沉头痛欲裂,他本想捶脑门,可他的肩膀麻木到抬不起来:“我当时以为——沅沅知道吗?” “求求你饶了我吧。”顾其昭瞪他:“你和她讲,我可应付不来。” ****** “沅沅?” 顾沉轻轻敲门:“开门。” 里面的人回道:“不要。” 他继续敲:“起床了?九点钟啦。” “No!” 他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备用钥匙打开门。 床上的夏凉被隆起一个小包,像一只圆圆的蚌壳藏在底下。 “出来。” 毫无反应。 “我数到叁。叁、二——” 一个小脑袋从薄被边缘平移出现,打个呵欠,猫头鹰似地眨眨眼睛:“我困。” 他注视着她:“你穿衬衫睡觉?” 顾沅低头,见乳白色的衣领有小半截露在了外面,只好悻悻地滑出被窝,原来她早就穿戴好了,差一双凉鞋就能出门。 顾沉拧起眉:“你衣服缩水了?” 顾沅低头看看自己的短袖和浅蓝长牛仔裤,怒道:“哪里缩水啦!” 他指指她露出来的小肚脐:“下半截布料去哪了,你剪掉了?” “它本来就这么短!”顾沅张大嘴巴:“大家都这样穿的!” 顾沉不理她的抗辩,打开衣柜找出一件宽松的恤衫扔在床上:“给你叁分钟,下来吃早饭。” 顾沅嫌弃地看一眼那件衣服,偏过头:“我不换。” “如果你今天表现好的话,可以吃一根雪糕。” 去鸭脷洲海怡路的叁十分钟车程里,两人一句话都没说。顾沅像条绷紧的弦,顾沉看得出她在生闷气,只能谨慎地一言不发,他此时甚至期望能暂时变成女人,这样或许能明白她为何心情低落。 怡和售楼部地面铺着灰底金丝纹的大理石,装修得如同高档会所,不到十点,售楼部正门居然就排起长队,一群背着水瓶夹着雨衣睡袋的老头老太,或坐或站,把售楼部入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顾沉似乎早已预料到,把车停在售楼部后面的角落,低矮的洋紫荆树旁,一扇不起眼的侧门敞开条缝,一个中年男人探出身子,飞快四下张望,随即把他们请进去。 本港正值夏末最闷热之时,那人却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稀疏的短发打了发蜡,活像个掉毛的鲍鱼刷,不过最惹人注目的还是打了石膏吊在脖子上的右臂。 他把两人请到一间典雅的展厅,吩咐员工上茶,客气地朝顾沉鞠躬:“梁先生,请上座,鄙姓薛,是这里的经理,您就是黄先生介绍的朋友吧?” 顾沉点头。 “久等了,实在对不住,我们怡和半岛明早开售,外面那些‘排队党’从昨天起就把门都堵死了,只好请您从便门进,实在不好意思。” 想起售楼部前门那些摆成长蛇阵的阿公阿婆,顾沅忍不住好奇:“‘排队党’是干嘛的?” “阿,新楼盘的单元数量有限,先到先得,这些人大都是受雇来排队的,他们早早占了前面的号,再兜售给排在后面真心想买楼的,一个筹码能卖几万甚至十几万。”薛经理头疼道:“不光是我们,太古里、加州花园,凡是新楼盘出售的地方,都有‘排队党’。” “他们欺行霸市,警察怎么不管?” “扫黑组也派便衣来巡查,但人手有限,哪能每时每刻都盯住他们,只要不闹出恶性事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普通人更不敢管,这些老人团背后是十四K,凡在本港捞世界的都绕不开他们,尤其是德字堆有两个狠角色,专门卸人胳膊,谁要是敢多事,暗地里遭殃。” 顾沅看着他的胳膊,眨眨眼睛。 薛经理强颜欢笑:“我昨天没摸清人家的底细,想把他们劝走,结果和那几个烂仔起了点冲突……” 顾沅再看他的眼神带了同情。 顾沉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轻拍她后背:“你忘了我怎么和你说的,表现好的话……” 顾沅立即指指眼前沙盘模型某处:“这些小红旗是什么?” 薛经理并不知道顾沉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是黄督察暗中叮嘱过,绝对不能慢待的人物,况且他一双利眼阅人无数,瞧出眼前这位和那些查摆行市的普通散客不同,是真正能做成买卖的大客户,遂拖着折了的胳膊也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招待。 “是这样的,年初从大陆来了一帮表叔扫货,一入市就生猛,本地人不敢做的事他们都抢在前面,他们秤砣大,扫起货响当当,一扫就是二十几个单元,二叁个亿的现金说掏就掏,吓死人。” 顾沅在心里默念,二叁亿的现金,十张大金牛迭在一起差不多叁十分之一吋,叁十万就是一吋,一千万是叁十叁吋,一亿就是叁百叁十叁吋,约等于二十八呎,比四个顾沉加起来还高,两叁个亿堆起来该是什么样? 她摸着下巴仰望顾沉的头顶,眼神上移至天花板又落回他头顶,引得后者面露一丝疑惑。 薛经理讲到了重点:“去年楼价跌到谷底,谁都以为会跌更低,那些表叔过来把四千多的楼盘扫个干净,您看这些插旗子的都是已售出的,剩下每呎五千以上的高价单元,楼价一下就被抬起来,说句实话,过两天五千都买不到。” “这么贵?”顾沅仿佛吓了一跳,扯扯旁边人的手:“哥哥,我们再等等,说不定明年楼价就又塌了。” 顾沉瞟了她一眼,捏起一只小旗插在靠近海滨的一栋模型楼顶:“这里怎么样?” “梁先生你真有眼光,顶楼视野开阔,还附送阁楼和天窗——” 顾沅看都不看连连摇头:“我不中意啊。” 他拔出旗子“啪”一声掷在沙盘的草皮上,对薛经理说:“至少要两房两厅,一千呎以上,其它无所谓。” 然后坐回沙发,递给薛经理一个“该你上场了”的眼神。 薛经理斗志昂扬地颔首,转向顾沅,笑得亲切又不至招人讨厌:“梁小姐,您看这个单元怎么样?一千一百呎,而且房间面积分配合理,我建议选择F室或者H室,东西走向,坐山面海,从风水学来讲,可以聚财旺家,两个睡房都在阳面,楼下还有草坪和休闲娱乐设施……” “一般来说中层销量最好,噪音小,采光有保障,价格呢也相对高,不过咸鱼青菜,各有所好,有的客户喜欢居高临下,有的注重便捷实用。” 薛经理滔滔不绝,顾沅的眼神却根本没落在沙盘上。 “梁小姐,您是否还有什么顾虑,或者特殊要求?”薛经理诚恳地询问。 顾沅想了想,用梦幻般的口吻道:“我想要附近有滑雪场,打开窗户就能看到远方山顶戴着雪冠。” 薛经理明显噎了下,嘴角抽动,斟酌道:“……这个,很抱歉,我们这里只提供海景房,梁小姐,想欣赏雪山的话您可能要去温哥华……” 顾沅学顾沉转到沙发上翘着脚坐下,两手放在扶手上,兴致缺缺道:“哦,那算了。” “等等梁小姐,再考虑下——” 顾沉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回避,薛经理只能擦着汗退出去。 “为什么不想搬家?” 顾沅双手抱胸,认真欣赏墙壁上的油画:一黑一白两只天鹅在湖面互相依偎。 “我想啊,我真的想住能看见雪山的房——” “没有雪山!”他嗓门忍不住提高,见顾沅微微缩了一下肩膀,又放缓语调耐心道:“本港雪都没有,哪来的雪山?条件暂时有限,你先将就一下,等以后说不定就有人造雪景了,或者你以后念完书去加拿大,去美国,去有雪的地方,等你病好,想去哪就去哪,坐飞机去瑞士滑雪……” 他口才显然不及薛经理,讲到词穷,顾沅仍旧垂下头不吭声,两瓣嘴唇像被黏住一样紧紧闭着。 顾沉做了个深呼吸,站起来:“总之,雪山不会有,忘掉雪山,我昨晚讲的话你听见了,今天必须选一套,看不上怡和半岛就别浪费时间,我们现在去嘉湖山庄,去丽湖居。” “我不想……” “说你为什么不想!”他现在宁愿不打麻药拔牙也不想再和她兜圈子。 “你是想摆脱我。”她终于对上他目光,泪珠子在眼眶打转。 “什么?”顾沉像是被掴了一巴掌:“你干什么这样想?” “因为……”她不安地看他。 他鼓励地微微笑了一下,晨光映在他脸上,那张脸是如此熟悉,然而却又如此不同。 “你又笑,你又在笑!就是因为这个!” “我不是笑你,”他吐出一口郁气:“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呐?” 顾沅激动地大喊:“那你为什么笑?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你从美国回来以后就变得好奇怪,快冲我发脾气啊,你一直忍着是为什么?你是不是想安顿好我就再也不用管我了!所以才对我这么温柔这么有耐心的……” 顾沉差点笑出声:“你小脑瓜究竟在想什么?” 他的郁闷又好笑的表情不似作伪,顾沅咬着嘴唇弱弱问:“……不是的吗?” 顾沉捏她脸蛋上的肉:“我不管你干嘛要和你搬家?” “和我?你,和我?”顾沅两只眼睛瞪得和纽扣一样圆。 “还能有谁?不然我为什么让你挑两厅两房的户型,你晚上能同时睡两张床?” “我以为你只是不想买小房子……”顾沅脸上焕发春天般的光彩:“你真的也搬出来么?” “你洗脸我就在刷牙,你学习的时候,嗯,我看电视。” “太好了!”顾沅跳起来,树袋熊一样抱住他腰:“太好了太好了!” 她的欢喜显然感染了他,口气愈发柔和:“别高兴太早,我正式上班前还要在黄竹坑上十个月训练课,房子也要装修,你一个人上下学我不放心,我打算让你先住校,等我回来就接你搬新家,你觉得怎么样?” “好的!”她拼命点头,生怕他反悔似的:“只要能和你一起,怎么都好。” ****** 注: 擦鞋:拍马屁。 炮仗颈:一个人脾气大,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炸。 烂仔:流氓。 表叔:内地来的男性。表姐即内地来的女性,表妹不可随意称呼,也许专指内地来的妓女。 chapter10茄哩菲 豪华的接待室内,顾起澜试穿他一月前定做的西服套装,土耳其裁缝正为他整理裤脚,顾其姝款款地走出试衣间,转动轻薄的裙摆:“爹地,好看吗?” “嗯,很好。” 他的敷衍令顾其姝不满地跺跺脚,正要娇声抱怨,阿江那铁塔般的身躯疾步移进来,大猫一样毫无声息,他对顾起澜耳语几句,顾其姝嘟着唇,但还是和其余人一起迅捷地退出去。 顾起澜单手接过阿江递来的大哥大,另一只手对着全身镜调整饱满的领结:“大律师,想好交接地点没有?别浪费时间。” 熟悉而沙哑的嗓音传来:“嘿嘿,我知道你是大忙人,董事长,我有话直说了,现在罗绍龙也想要我手上的东西,他开价一千万,不过你放心,我没答应,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讲义气。”贴着黑色隔热纸的车厢里如同蒸笼,陈育礼摇下小半截窗玻璃,机警地朝外窥视:“你要怎么谢我呢?凭咱们的交情,怎么也该翻倍吧。” 顾起澜无声冷笑:“股权我答应给你一个点,够买你闭嘴了吧。” “一个点?我没听错吧,拿我当乞丐打发?” “别急着拒绝,我的条件比龙孚划算。” “呵,当年死活不肯分给我股份的是谁?对不住,我现在不需要。我再等最后十个钟头,钱不到账,我立刻把东西发给电视台,天新股票就是一坨废纸而已,我又不开垃圾站,收垃圾干什么。” “话别说太早,今天还有百分之一股份,明天就剩一桶水泥在南海泡澡。” 陈育礼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干笑道:“既然没得谈,董事长,明天记得看新闻,你的钱就留着烧给你自己吧。” 电话骤然切断,阿江问:“老板,要不要先给钱稳住他?” “你几时见过给死人喂鱼翅?”顾起澜走到橡木桌边上,从一排排盒子中挑出一块江诗丹顿套在腕上:“做人还是不能只想着自己,陈育礼以为开了辆二手车我就找不到他?他小舅子早把他卖了,他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但凡想着关照下亲戚,也不至于到头来一个帮他的人都没有。” 陈育礼狠狠挂上电话,不耐烦地向窗外喊:“喂,番薯头,来加油啊!” 傍晚六点,日月同时悬于蓝灰色天幕中,空气中依然充满潮湿的水气,正赶上加油站白班夜班的伙计交接,中年人将工牌在打卡机上刷过,“叮”声响后,对着缴费窗口骂:“阿飞,你死没死啊?没死还不去接客!”然后跨上辆破旧机车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先生,左转有自助加油区,VISA支付,满叁十升赠免费洗车券……”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绿色遮阳棚下的小窗里传出。 “叼你老母!你还想不想干了,信不信我投诉你!” 毛玻璃门总算推开条缝,一个人从中挤出来,应该就是那个“阿飞”,慢条斯理带上手套,一副不情不愿模样。 他个头十分的高,起码比陈育礼高五吋,听声音年纪很轻,套了件贴反光条的马甲,沾满黄褐色油渍,乱糟糟的头发上扣着一顶像是十年没洗过的红色鸭舌帽。 陈育礼只能看到他带着口罩的下半张脸,心里嘀咕:“死扑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去NBA,跑这里碍人眼。” 那人熟练打开盖子插上油枪,快加满时才问:“先生,刷卡还是现金?” 陈育礼从皮夹取出张大棉胎甩给他:“衰仔,动作快。” 加油的年轻仔对着钞票踌躇:“先生,实在抱歉,找不开。” 怎么可能找不开,陈育礼从小在这片九龙城寨长大,他知道加油站最不缺的就是硬币,一百米外就有各式快餐厅,来加油的人还会把买快餐剩下的零头通通塞给加油站。 “那就去找零啊。”他指指不远处醒目的黄色M记汉堡灯牌。 阿飞立刻摆出颇为难的脸色:“先生,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值夜班,离岗要被老板炒鱿鱼的……” 陈育礼不由将头探出窗外,冷哼道:“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当我看不出你想收小费啊,同我耍机灵,再去西湖底下盘五百年吧。” 他从不掩饰早年生活的种种拮据和寒酸,反而当作骄傲的资本挂在嘴边宣扬,看着眼前的年轻仔,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在油麻地讨生活的自己。他比别人聪明,靠着半工半读念完夜间大学,毕业干起律师,机缘巧合下跟着初来港岛的濠江地产大亨顾起澜做生意,赚得人生第一个一百万,叁年前他跳槽龙孚,入股公司,每年分红比普通人一辈子赚的都多。 但年少的贫穷始终压榨着他,老婆也同他离婚,分开时骂他一毛不拔,结婚十年不肯给她买带钻的戒指。通通放屁,那个贱人还不是图他的钱才嫁给他,想靠离婚挣赡养费,找错地方了,他靠着人脉把离婚官司一拖再拖,让她把钱都耗在漫长诉讼的无底洞里,最后只得灰溜溜背着一屁股债偷渡去南洋,也可能淹死在公海,也可能正出演叁级片,谁在乎。现在只剩个契女在身边,自从傍上了罗绍龙,也不将他放在眼里。 “刷卡吧。”他毫不犹豫把钱抽回来,从夹子里找出一张储蓄卡,这是他几年前用一个同行客户的身份办的,顾起澜查也查不到他头上。 “不好意思先生,我没有POS机,您只能去柜台刷卡。” 陈育礼着实火大,如果不是他必须隐藏身份,早就打十通投诉电话叫这小毛崽子好看。 “先生,您到底刷不刷卡?”那个憨仔已经有些不耐烦,陈育礼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火,毕竟马上他就可以拿到顾起澜给他的钱了,他确定他能拿到,顾起澜付不起他手中筹码被公之于众的代价,而他将有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他要移民到一个人更少,气候更宜人的没有引渡条约的北欧小国,然后把手中的账簿寄给廉政公署,让姓顾的吃屎去吧,他会在乡下钓鱼、喝酒、打高尔夫…… 何苦现在为一件小事跟个猪头浪费时间。 陈育礼下车,狠狠拍上车门,跟着阿飞进了加油站的服务中心,少了些许刺眼的夕阳,他可以摘下用来变装的墨镜,视力在阴凉的室内逐渐清晰。他突然觉得过分安静。 不,不对劲。 他转身,却被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心脏。 “跪下,双手抱头。”阿飞的语调波澜不惊。 “你是——”陈育礼的五官几乎扭曲,因为终于想起在哪见过他。 但已经太晚。 ****** “Sharon,校门口有人找你,说是你哥哥。” 传话的同学还没说完,顾沅已一阵风闪出教室。 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到校门,差点在下楼时滑倒,却并未找到那个期待中的身影。 “沅沅,这边。” 顾沅悚然而惊,回过头,黑色双门跑车停在不远处,顶棚被推开,一个白衬衣黑西装的靓仔下车靠着引擎盖,腰间再挂上几部电话机就能立刻去华尔街上班。 他开着蓝宝坚尼,那样官仔骨骨,引人注目,他偏还要粲然一笑,露出一口高露洁广告模特也企羡的闪亮白牙:“换了烤漆,够低调吧。” “你知道低调怎么写吗?”顾沅转身打算回去。 “拜托,要不要把不欢迎这么明显写在脸上?”他问:“住宿舍还习惯吗?” 她压下心头的失望,翻翻眼睛:“人间天堂。” “喂喂,靓女,上车啊?” 她蹙眉回头,警惕道:“去哪里?” 顾其昭带着墨镜的双眼藏起所有情绪:“阿姐和Robert订婚了,今晚有订婚宴。” 顾沅微微一愣,随即摇头:“我不去,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个穿着雪白衬衫的胸膛迅速挡住她视线:“别这么无情嘛,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谁和你们是一家人?顾沅忍着气说:“我要上课,去不了。而且你这样会惹Tibby不开心的。” “白衬衣”移开一吋:“她这个人你知道的,最爱面子,再不爽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发作。” “我和你们不一样,外人不是白痴,他们面上不说,背后也会碎嘴。” 顾其昭笑道:“谁敢乱放屁,我拔了他舌头。” 顾沅不为所动。 他使出杀手锏:“Nate晚上也会去,他没时间接你我才来的。” 顾沅挑蛞蝓一样挑开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中:“如果他让我去的话,会来接我的,我要等他,”她鼻子翘上天:“我才不坐你的车。” 顾其昭猝不及防:“有没有搞错,我之前亲眼见你泪流满面的坐上Nate的奥迪!我的车为什么不肯坐?” “我没有泪流满面,我就要奥迪,我不喜欢你的车。” 顾其昭摘下反光的飞行员墨镜,看外星人一样看她:“细路妹,你可不可以有点品味?这是蓝宝坚尼,不是Nate那台破车。” “破车?你是说你的车吧?”顾沅轻蔑地瞥一眼顾其昭背后的风骚座驾,仿佛那不是全球加起来只有叁百辆的蓝宝坚尼DiabloSV,而是一辆开了二十年的本田,或者,一堆破铜烂铁。 顾其昭脑门青筋直跳,不,他不相信,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为顾沅这个无知女仔再度声明:“这是蓝宝坚尼鬼怪,五百一十九匹马力,四轮驱动,最高时速——。” “不用你讲,我知道。” 顾其昭血压飙升,拿墨镜指着她,仿佛那是一把上了膛的手枪:“那你居然叫它破车!” “它就是。” 两人面对面像决斗的西部牛仔一样隔着几步静立。 “我——”顾其昭把冲到嘴边的四字词语硬生生吞回去,因为顾沅可恶的猫眼睛瞪得老大,意思显而易见:如果他敢说出口,她还将使用更具有侮辱性的词汇攻击他,的“破车”。 “我原谅你。”他深吸口气,感觉自己差点涅槃。 “知道了。”顾沅绽放一个短暂的伊丽莎白女王式的微笑,又迅速拉下脸向校门走。 “会开车吗?”背后的人突然道。 顾沅站住脚。 “想学吗?”他的语气与街边推销盗版情色录像带的小贩如出一辙。 “你教我?” “还能有谁?” 顾沅怀疑地问:“去哪学?儿童游乐园?” “放心,当然是开真车,让我教你玩碰碰车啊,不是大材小用嘛……” “你没开玩笑?” “只要你今天先和我去参加订婚宴。”顾其昭突然伸手揽住她肩膀,不由分说塞进副驾,然后跳上另一边:“你的问句太多,你应该讲,好的大佬,无问题大佬。” “我绝对不坐这。”顾沅后知后觉地惊恐起来。 去医院那天是迫不得已,现在的她可十分清醒,她记得顾其昭和名叫Cherry的金发辣妹曾在座椅上翻云覆雨,况且以顾其昭换女友的频率,后面一定还有许多人光顾,比如某个不会讲白话但身材火辣的外籍模特,说不准坐上去会瞬间感染疱疹。 “安全带。”顾其昭重新带上墨镜,动作潇洒仿佛在演007电影。 蓝宝坚尼的起步速度毋庸置疑,顾沅在一秒钟后就错失跳车逃跑的唯一机会。 “等等,今天下课后我们要做礼拜,我不能离校。”她的声音被疾速掠过的风声刮碎。 顾其昭一边撅嘴一边点刹车:“还好我当年念的不是教会学校。” 他掉头回去给顾沅请假时,仍不忘再叁威胁:“这回你再敢跑,等着在客轮底仓住叁天叁夜吧,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用。” 顾沅直勾勾瞪他,眼中闪过报复的承诺。 顾其昭没理会,插着兜大摇大摆地走进校领导办公楼,顾沅望着他在女校里泰然自若地穿行,来往的女学生频频侧目,聚成一团团激动地八卦。只能感叹有些人天生吸引眼球,也不惧怕受万人瞩目。 车载电话的铃声骤然打断她思绪,顾沅犹豫片刻,最终轻轻按下通话键。 “叁哥,都办好了。”飞仔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阿飞,Simon不在。” “五小姐?”飞仔显然听出她的声音,有一丝慌乱。 “是我,你有什么——” “砰”一声电话被挂断。 顾沅对着电话皱眉。 车流在市中心缓慢蠕动,以每小时一个车位的长度龟速前进,顾沅想起刚才飞仔莫名的来电,问:“你又派阿飞陪你女友看电影?” 据她所知,顾其昭经常同时和两叁个女人拍拖,条理之清晰连联合国秘书长都要自愧不如,当他厌倦了其中一个两个时,都懒得说分手,只派飞仔替他表达感谢,客气而坚决的让她们走路。 通常情况下理智点的女人会大声问候几句他老母,然后带着可观的精神赔偿满意退场,那些比较执着的则会打到平顶山宅子去,顾沅从电话和佣人的闲话里得知许多Simon同学的光荣事迹,还有一个心碎的女人爆发的使港岛沉没的怒火。 “飞仔已经升职,现在这些杂活都交给喽啰了。”顾其昭无聊地摁着方向键,手机屏中,一条又长又贪婪的蛇左拐右拐,几乎堵死了自己所有的生存空间。 顾沅奇道:“升职?他终于晋升为你女友啦?” 就差一点,他的蛇撞上自己下的蛋,死在了打破最高纪录的前一刻。 他推回手机盖,轻点她鼻子:“是瑞鑫建设股份有限公司安全警备队队长。” 顾沅拍开他手指:“你真的应该好好感谢他,你至今没被女人干掉真是奇迹。” “她们才舍不得杀我。” 顾沅发觉今天他们身后并未跟着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有些奇怪:“虾球呢?” “嗯?大概正在凼仔码头卸货吧。” 顾沅一怔,喃喃说:“是因为那天去医院的事吗?” “你少管他。”顾其昭不耐烦道:“他既然对阿爸那么忠心耿耿,就去给他卖命好了。” “……他也没别的选择。” “他没得选择,我有吗?我活该每分每秒都受人监视?” “董事长给他发工资,你不愁吃不愁穿。” 顾其昭拍着方向盘,咬牙切齿:“你为什么那么关心他个二五仔,专程给我找不痛快吗?你别叫沅沅了,叫堵堵好了,只会给人添堵。” 顾沅遥望高架桥边上缓缓坠落的火红夕阳,用手扇着凉风:“我要告诉哥哥,你给我起侮辱性的外号。” “哈哈。”他说:“你觉得我会怕?” 见顾沅把脑袋支在窗框上,半晌沉默不语,顾其昭又咳嗽一声,眼神飘忽:“你不会真的告诉他吧……我其实开玩笑啦。” “对了,你怎么让理事长批准我外出的?”顾沅回过神问:“他以前从不允许学生缺席礼拜,发高烧都要爬来参加唱诗会。” “哇,这么没人性?”顾其昭浮夸地张大嘴:“瑞鑫建设是你们嘉诺撒图书馆赞助商,你说呢?” “你贿赂他!” “别说的这么难听,是捐款。” 顾沅靠在椅背上怅然叹问:“这世上有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顾其昭闻言大笑:“如果有请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好久都没听笑话了。” ****** 注: 茄哩菲:临时演员,跑龙套的。 淦,我还以为po18被封了,原来是我的vpn出了问题。 chapter11冷笑话 “这天,有四颗卵子在卵巢中大谈将来,第一颗说,如果我有幸成人,一定要长得像张国荣!第二颗说,我要做刘德华!第叁颗就说,我不做男人,我要做女人,做王祖贤。正在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第四颗突然说,别吵!你们看,谁来了?” 顾其昭指着不存在的门,停住,立即有人急着问:“谁来了?说嘛喘什么气!” 一人插嘴:“白痴,当然是老公进来了!” 众人哄然大笑。 顾其昭示意大家安静,说:“这叁颗卵子回头一看,原来是——麦嘉!” “呃哈哈哈哈!”包间里再次爆发出曲折离奇的大笑。 这时程劲仁绕过绿色的山水浮雕隔断走进来:“Simon,你躲在这干嘛?” 他自然立刻变成调侃的对象,裴家明拍手道:“来了,麦嘉!” 程劲仁皱眉看着眼前一桌人笑得前仰后合,困惑地目光和顾其昭相接。 对方却笑嘻嘻道:“你们长没长眼,我表哥头发这样多,哪里像那个光头佬啦?” “又在编排我,”程劲仁摇头:“辛苦你了Simon,还有Jerry,为了能嘲笑我一回提前排练了叁天叁夜吧。” 程劲仁被一群单身男人组成的敬酒部队灌了一圈后,才得以抓着顾其昭离开包厢。 “我以前其实还羡慕过Tibby有兄弟姊妹。”程劲仁用目光凌迟着未来的小舅子:“我阿爸到了,去打个招呼吧。” “我就是知道才躲起来的。”顾其昭嘟囔。 顾沅和顾惊波的两个女儿玩锄大地,她们从小在新加坡上学,白话已经忘得七七八八,连输几把后顾沅终于接到了一副很大的顺子,正暗自激动,西装革履的程劲仁牵着顾其姝走进来,后面跟着讨债鬼模样的顾其昭。 一桌的小孩霎时将扑克扔在桌上,纷纷尖叫着凑上去,留下顾沅一个人恋恋不舍地捏着牌。 刚才顾起澜正式宣布了女儿订婚的消息,所以程劲仁他们甫一踏进正厅,就被赶上来要红包的小辈和热情似火的姑婆簇拥,打趣一对准新人,主要是程劲仁,被挤在中心,有的连连向他恭喜道喜,有的询问何日何地结婚,有的压榨他求婚现场的始末。 程太李漪纹推着一个坐轮椅的瘦削中年男人分开人墙,正是准新郎的父亲程炜棠。 他张开双臂和顾其姝抱了一下,笑容慈祥:“Tibby,你刚学会爬的时候我就想让你当我家儿媳妇了。” 程太低头从铂金包翻出手绢猛擦眼泪:“天老爷,我的乖仔,我的宝贝,我感觉你昨天还被我抱着吃奶,今天就已经要结婚了。” 程劲仁苦笑着安慰她:“妈咪,求你别再让我更丢面了好吗?” 程炜棠是现任皇家御准赛马会主席,但因为腿脚不便,已经好多年不管事,整天醉心于黄老养生之术,逢年过节还会把自己研究制作的锭子药四处赠送。 顾沅曾听顾沉说他年轻时是驰名亚洲的F1赛车手,《壹周刊》封面明星,只是十几年前酒后驾车出了事故,两条腿落下残疾,也不知道他如何一步步变成眼前这个面容清癯的神叨叨老头的。 今天程家在中环假日酒店制的席面虽然是西餐,但两家人一落座,侍者就鱼贯而入,给每个人面前“啪啪”上了一个带盖的白瓷盅,在凉爽的宴会厅里释放着丝丝热气。 “你们有口福了,这可是黄大仙庙的张真人给我的,益寿延年的不老散方,密不外传,除了鳖精,还有十八种中药材,现熬现饮,才能保证最佳功效。” 鳖,鳖什么?顾其昭脸都白了,四下环顾,发现只有他们这桌有如此特殊待遇,顾沅坐在小孩那一桌,朝他做了个鬼脸,双肩因为憋笑不停颤抖。 程炜棠对顾起澜如数家珍:“现在老鳖本来就少,还要公鳖,一只鳖才能取多少精啊,你想想我这一锅汤有多不容易……” 顾其昭喉结滚动,用颤抖的手执起调羹,悄悄打量旁人,顾起澜和顾惊波,还有程家父子和程太全部淡定地喝着药膳,只有他和顾其姝好像石化般,垂着头纹丝不动。 他对角的程劲仁将汤盅一饮而尽,朝他邪魅一笑,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全桌人听清:“Simon,你不喝吗?” “我怕……上火。”顾其昭差点把瓷勺捏碎,恨不能将这些恶心的补药全灌到程劲仁嘴巴里,看他能不能活成万年的王八。 程炜棠连连摆手:“别担心呀阿昭,药材都很温补的,尤其补肾水,比针灸还神,除了小孩子不能吃,没有需要忌口的啦,你读书辛苦,更应该多喝才对。” 顾其昭干笑两声。 顾其姝抿着嘴对顾起澜和未来公公轻声道:“阿爸,我们应该先拍张全家福,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日子要留下照片才对嘛。” 顾其昭在心里对她竖大拇指:我的好阿姐亲阿姐,你总算讲了句有用的话。 程太闻言低头翻手绢,好像又要哭:“对,太对了,Tibby,我们这就拍吧。” 拍照让大家情绪又重新高涨,忘记了热腾腾的鳖精,顾起澜用餐巾擦擦嘴角,淡淡道:“等等吧,今天人不齐。” 顾惊波点头:“Nate还没到,等他到了再拍吧。” 程太立即挑起细细的弯眉:“哎呦,他不是在黄竹坑搞什么警察训练吗,这么忙的?” 程炜棠随口问:“他回来给公司帮忙就好,何必非要在外面做事?” 两人问话间,顾惊波对角落里的保镖打了个手势,让太太把叽叽喳喳的小孩子都领到外面玩,关上包厢的门,偌大房间只剩他们一桌时,才开口:“许淇安现在上蹿下跳,驻港英军都给撤走,以后本港就是警察的天下喽,不早点铺路,等着被差佬牵鼻子走啊。” 程炜棠叹气:“我看形势不同了,以前请差佬做事还要给‘茶钱’,现在差佬口袋里只剩钢镚,做什么都要看廉署脸色,哪能混出头……” 程劲仁打断他:“阿爸,警队早就改制了,Nate考得是见习督察,考核期过就是督察级警官,是走仕途的,和街上的阿sir不是一个等级好不好。” “仕途哪有那么容易走的。”顾起澜不置可否。 程太笑得花一般灿烂:“Nate从小就生性,他不到廿二岁就要当督察了,快赶上许淇安了,我早说过嘛,他前途不可限量,以后肯定开车都是一字头牌照啦。” “Tibby都要结婚了,日子过得也太快了……”顾惊波的太太摇着红酒感叹:“不知道Nate在美国有没有拍拖对象,可千万别找个鬼妹回来,还是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才放心。” 程太立刻来了做媒婆的劲头:“你倒是提醒我了,男人就该先成家后立业,成了家有了儿女就稳重了,我有个堂弟的同学的女儿也刚从英国留学回来……” 顾沉接管不了公司也轮不到你……顾其昭暗中冷笑她小人得志,看向顾起澜,始终高深莫测难辨喜怒,又瞥见顾其姝正和程劲仁微笑耳语,不免心中落下一道阴霾。 ****** “东西呢?” “什么?”陈育礼还沉浸在惊诧中。 阿飞垂下眼注视着面前的男人:“别装傻,我要账册,你叁年前偷走的原件。” “我、我怎么可能带在身边!”陈育礼双膝跪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双手高举:“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慢慢……” “我的耐心有限,你只有一次机会,”阿飞歪了歪头:“陈先生,考虑清楚再回答我的问题。” “凭我们的关系,钱的事好商量,干嘛搞得这么严重……” 说着,陈育礼欲站起身,一只手同时伸向上衣口袋。 阿飞持枪的手微微移动一下,一颗子弹瞬间贯穿了他大腿,陈育礼一边痛苦地尖叫一边捂住流血的伤口,却不能阻止那柄安装了消音器的小口径手枪继续瞄准他的面门,他在惊恐中绝望地睁大双眼,伸出手对着枪口,仿佛手掌能挡住子弹。 “别开枪我给你!求求你,看在……” 就在同时,一根手指伴着血液喷溅,掉落在地上,陈育礼直挺挺仰面倒下,在他额头正中出现一个边缘呈锯齿状的黑色小洞,牛仔裤的裆部逐渐渗出液体,散发人死亡导致失禁时排泄物的臭味。 阿飞放下举枪的僵硬手臂,胸膛急促起伏,但呼吸很快又恢复了深缓的节奏,他好似懊恼地皱了下眉,弯腰去摸陈育礼死前想要触碰的口袋,里面只有一张折迭过的白色纸条,打开来,是张小票,消费金额一栏印着大写的一千八百元整,收款方是“桃花源推拿按摩算命起名”。 将票据小心收好后,阿飞快速脱掉外套,摘下帽子,全部堆在那具逐渐丧尸温度的尸体以及那根断指上,然后打开一罐壳牌机油,开始泼洒。 十分钟后,一辆交通署的巡逻摩托驶近加油站路段,后面紧跟两台闪着红灯的大型生化消防车,只见整个服务中心已经黑烟滚滚,遮阳顶棚变为流淌的墨绿色焦油,刺鼻的气味使顺风向的几十家商铺叫苦连天。 由于目击者报警及时,火势很快被控制,大火没有蔓延至附近的加油区域,也未影响到地下的输油管道。 巡逻的骑警坚持跟着消防员进入火被扑灭后的现场,一块人形的漆黑焦炭在满室的烟尘中娇小而醒目,加上无处可避的烤肉焦香,是做噩梦的绝佳素材。 消防队长笃定骂道:“叼,九成九是恶意纵火,这里燃烧最充分,人都快给烧化了。” 年轻巡警瞥了眼地上的倒霉鬼,问他:“你们多久才能确认ID?有线索吗?” 队长白他一眼:“问法医啊我怎么晓得?”又摇头道:“比对牙齿吧,说不定有记录,他要是刷了信用卡,银行也能调出信息,鉴定课会继续搜查现场,不过,死者没有缩成大虾,是死后才被烧的,活活被烧死最惨,他算走运了。” “够惨的。”巡警喃喃说,对着焦尸双手合十,做了个上香的动作,随后走出了挤满红色消防兵的废墟。 路灯已经亮起,黄色警戒线外,围观的市民不肯散去,闹哄哄议论着,不时有赶来的记者做采访,闪光灯“啪啪”乱响。加油站旁停了一辆无人问津的灰色铃致,又脏又破,他叉腰驻足,盯着车牌号的眼神复杂,转身找到一个僻静角落,忍下胃中几欲作呕的感觉,白着脸打开对讲机:“喂,黄sir,这下麻烦了,我刚找到了陈育礼的车……他被杀了,有谁先一步找到他。” ****** 顾其昭最终不得不喝了一口姨丈的补汤,胃里翻江倒海是其次,最重要是这样的奇耻大辱居然给顾沅知道了,且顾沉偏偏精叨地避开了此次“尝鲜”机会,以后一定要被她嘲笑不知几多回。 他越想越气,胃口全失,于是摆脱七大姑八大姨的热情寒暄,溜到同样嘈杂的外厅去,这里聚集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还有人托关系进来纯粹为谈生意,两叁个组成一个小团体,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吹水。 摆着各色小菜和饮料的叁层自助圆盘正中,一樽美轮美奂的巨大冰雕——泡沫中的维纳斯——生动优美的五官已经逐渐模糊,女神高耸的双峰在高温中融化一半,汇成晶莹的水珠从尖端落入底部的香槟杯中。 圆盘边上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小矮人正捧着一碗乌漆麻黑的丸子大吃特吃。 他阴笑着靠近:“你藏在这,被我发现了。” “我不是和你说了,没人关心我参不参加。”顾沅咽下嘴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还蛮好吃的。” 顾其昭凑近闻了闻,嗤道:“松露鹌鹑蛋嘛,没出息,去里面吃龙虾鲍鱼呗。”他话一讲出口就后悔了,顾沅必然要提那碗鳖精来嘲笑他。 没想到顾沅翻了个白眼说:“你没看到每个座位前摆的五种叉子吗?我都不知道要用哪一个,Tibby又要看猴子一样看我,何必自取其辱。” 刚才那碗白花花的鳖精,比五只叉子可怕不知多少倍,顾其昭此时想起依然浑身发毛,他想Tibby以后嫁到程家不会要天天给姨丈试吃补药吧,一丝淡淡的同情在心中油然而生。 顾沅用牙签戳起碗中最后一颗琥珀色的鹌鹑蛋送入口中,远远欣赏着顾其姝蝴蝶般轻盈完美的舞姿,今天她是绝对的主角,谁也不能抢去她的风头,她靛蓝色的礼服,以及墙角的花架,银钵里插着大把大把粉红的玫瑰,完美的与金灰色织锦壁纸互相映衬,构成一副明艳又和谐的大师油画。 “你吃了快一斤鸟蛋,不怕消化不良啊?”顾其昭从背后揪了下她辫子。 顾沅不甘示弱地用胳膊肘捅捅他腰:“下一支舞轮到你了。”顾其姝已经先和顾起澜共舞一曲,紧接着又和程劲仁跳了支华尔兹。 “我宁愿用脸拖地板。” “不会吧,你全身上下只有脸能看。” “喂,你还想不想让我教你开车。” “我现在只想看你用脸拖地板。” “嗯?”顾其昭一惊,华尔兹舞曲恰好结束,另一首四重奏应声而起,他转头见顾其姝果然正四处搜寻,脖颈上层迭的蓝宝石项链仿佛探照灯来回闪烁,他矫健地把顾沅用胳膊夹起,橄榄球运动员一样朝出口处飞奔。 顾沅就是这个譬喻法里的橄榄球,鞋子差点在途中飞走,狼狈地被挟持到酒店外的喷泉广场时,她已颠的七荤八素,吞下肚没多久的蛋白质争先恐后涌上喉咙。 “放开我,热死了!” “唷,你这么会讲风凉话怎么会热。”顾其昭嘴上还击,但还是让她双脚重回地面。 顾沅正在考虑要不要在他黑西裤上留下一两个脚印的时候,背后传来紧绷的声音。 “叁少爷,出什么事了?”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跳到顾其昭身后。 “能有什么事?”顾其昭扯掉脖子上松松垮垮的领带,上下打量着全副武装的阿江:“你们辛苦了,大热天还要执勤。” “都是工作。”阿江颔首低眉问:“您要去哪?我找几个兄弟送您。” 中环假日酒店四周的街旁停了一整排装备了防弹玻璃、双层底座的黑色吉普,荷枪实弹的保镖坐在车内严阵以待,凌厉地扫视酒店的各个出入口。 “我就是出来透透气,你去忙,别管我。”顾其昭把领带放进阿江手里,不容拒绝地拍着他的肩膀让他离开。 直到目送阿江朝对讲机低语几句,重新走回车边,他才对顾沅笑嘻嘻说:“别怕,他已经走掉了。” “我怕他?你老豆的私人看门狗而已。”顾沅双手抱胸,厌恶地朝阿江的车子瞥了一眼。 他继续揪她的马尾辫:“好了好了,别理他,我带你去吃冰。” “我要回学校,舍监十点锁门。” “拜托现在还早,我们去海滨大道,说好教你开车的。” “你喝酒还敢开车?”顾沅气呼呼地质问他:“你忘了程会长是怎么坐轮椅的,你也想半身不遂?” “你今天怎么回事?不是损我就是咒我。”顾其昭无辜地眨眨眼,突然一副了然于心模样:“没见到Nate让你失望了。” 他看着顾沅流露出受伤的神情,心底的罪恶感驱使他道歉,但一股更强烈的邪恶和卑鄙却涌上来,事实证明Nate和她之前并不是坚如磐石亲密无间的,顾其昭内心又恢复了平衡。 “别伤心,哥哥肯定不是故意的,他可能就是单纯地忘了你。” 他贱贱的语气让顾沅忍不了了,反唇相讥:“你明明跟我保证顾沉也会参加订婚宴的,果然你的保证就和你说要戒烟一样,永远都是放屁。” “第一,我这回成功戒烟到此时此刻,第二你搞清楚,顾沉没来不是我的错,你不要拿我出气。” “你想多了,我从来不care你的感受,我只在乎我哥哥,你就是用来出气的工具,否则我才懒得同你讲话。” 顾其昭气得鼻孔张大,他戳戳自己的太阳穴:“我怀疑你这里有毛病啊。” 他绽出温柔的笑容,但说出口的话证明他的笑是假装的:“你真的有心理疾病,不光是你的幽闭恐惧症,还有恋父情结!你懂什么叫恋父情结吗?” 一阵愤怒和羞辱的热浪涌上双颊,顾沅咬紧牙一语不发地转身走向大街。 顾其昭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嗨,被我说中了?没事,你可以和Nate告状嘛,让他把你抱在腿上,‘乖女,爹地在这,爹地会疼你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巴士站台,恰好一辆红色大巴晃悠悠地挪过来,顾沅连几号线都没看清楚便跟着等车的大部队挤上去,凭借纤细灵活的身姿躲开了顾其昭意图拽住她的手,他警告道:“喂,你别开玩笑了,下来……” 顾沅对司机惊恐地叫喊:“叔叔,这有个变态跟踪狂,快发车!” 听力极佳的热心司机在顾其昭扒住门之前飞速换挡踩下油门,差点将顾其昭甩到车轮下面。 他注视着大巴飘然而去,低咒几句才转回酒店的喷泉广场。 “叁哥,怎么办?这车还送不送?”一直藏在墨绿树影后的飞仔像幽灵般突然现身。 “怎么办?你有没有脑,人都走了送给谁?”他瞥了眼阿飞身后,黄线框出的泊位间一台锃亮的白色积架静静而立,无奈叹道:“今天算啦,你跟上去,把五小姐安全送到学校。” “是。”飞仔点头,又摇头:“叁哥,我的车还停在码头……” “……你是怎么过来的?” 飞仔委屈巴巴道:“叁哥,这可不能怪我,您给五小姐选的车是女人开的,我又没练过缩骨功哪挤得进驾驶座,好不容易才找了辆拖车把它拉回来。” “你真的没脑啊,不会叫人一起去提车?” 飞仔脸颊上的痘疤坑变得通红:“叁哥,虾球被你赶到凼仔去了,我现在连个靠谱的帮手都没有,况且你叫我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的嘛,我哪里敢告诉别人。” 顾其昭翻了下白眼,近乎咆哮:“开我的车去!” “啊,去哪?”飞仔一脸困惑。 顾其昭扬手在他光溜溜的后脑勺上落下清脆的巴掌:“去跟着巴士,用你两只眼盯着顾沅进校门!” “叁哥,让我开你的蓝宝坚尼啊?”飞仔被打了一下,却一改愁容,欣喜若狂。 “别把口水滴到座位上。” “谢谢叁哥。”他接住抛来的钥匙,敏捷地钻进顾其昭的黑色超跑,朝他咧嘴大笑,生怕自己真流出口水,又赶紧把嘴闭住,一踩油门离弦而去。 ****** 注: 许淇安:时任警务处处长,俗称“一哥”,专车为一号车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