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遥远星河的记忆》 第1章 新婚 天气并不很好,浅灰色的云团时不时飘过,遮住了本就不甚清晰的太阳,la的雨季比往年来的早了一些,琉璃穹顶的酒店大堂没有达到预想的阳光明媚,后台团队正在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 “anson把日光模拟系统打开吧,行程那边反馈车队快到了。”对讲机里传来场控的声音,后台带鸭舌帽的灯光师压了压帽檐,在繁复的灯光台操作着,身后站着的实习生一边看着前辈迅捷准确的操作一边抱怨:“比预定的时间晚了都快一个小时了,明明刚刚阳光很好的,真没时间观念。” 一旁调度的经理看了实习生一眼,语气严肃:“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随机应变。”实习生被说的脸一红,赶忙回头老老实实盯着监控屏幕,很快场控的声音又响起来:“车队到达,新娘准备下车。” 大厅柔缓的钢琴声戛然而止,随即宏大的交响乐响起,原本等得有些焦躁的宾客们纷纷诧异地望向门口,鲜花簇拥的长毯一路延伸到台阶下,有一只白色的水晶鞋轻轻地踩上了它。舒窈挽着裙摆施施然下车,信步走上长毯。身段优雅亭亭玉立,稍有些米色调的婚纱穿在她身上是一种复古的华丽,然而绝美的妆容之下是一双略带冷淡的杏眼,眼中丝毫没有新嫁娘错过吉时的慌张,也丝毫没有泄露她刚刚从国际航班上下来的风尘仆仆。她朝一旁略显不满的父亲微微颔首,再抬起头面上便是风情万种的笑容,仿若幸福无限地挽上父亲的手臂,朝着繁花锦簇的长毯尽头那长身玉立的人走去。 万条垂下的羽毛被梦幻的灯光装饰着,洁白的步道尽头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尖锐的枪驳领映衬出宽阔挺拔的肩线,他如一尊玉像般温润地站着,望向新娘走来的方向。 没想到十年后正式再见,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她从托斯卡纳匆匆赶回来,连早一天的飞机都不愿意搭,月前在政府登记结婚时她亦是行色匆匆地拍完照就走了,除了拍照的时刻之外连墨镜和口罩都懒得摘。他精心筹备的礼服她更是一眼都没有多看,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却一刻也离不开她了。 那件礼服当真是极适合她的,她很美,比他记忆中的样子还要美。 他从舒建平手中小心地接过她的手,那戴在白纱手套中的手臂纤细,手掌小巧,当年就是这双手一次次帮他赶走了霸凌者们。他眼中映入她绝美的笑颜,却也清楚地看到她眼底的冷淡,她朝他微笑,轻柔地挽着手臂将身子贴近,在证婚人念起的誓词中温柔而毫无感情地说着:ido. 婚礼低调而华丽,孟氏地产与天舒矿业的并购传闻被打破,婚礼现场两大财团的持有者亲切举杯,与在场的宾客觥筹交错,孟氏不常现于人前的次子孟星河作为这场婚礼的主角也与父亲一道笑纳了众多宾客亦真亦假的祝福。 孟星河回到居所时已经凌晨一点,现在的居所是孟氏名下在la郊区的一栋别墅,作为他们新婚之夜的暂居地,而他们要赶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国。盛大的婚宴过后是雨夜的寂静,舒窈并没有等他一同乘车,宴会快结束的时候她就已经以调时差为由自己回来了。孟星河打开门的时候,她正穿着休闲的运动服坐在客厅,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钱包和手机,她已经卸了妆容,记忆中白净的脸上因为常年在户外晒出了零散的雀斑,肤色也更加偏向小麦色,带着健康的光泽,而可能是因为长途飞行没有休息好,圆圆的杏眼下有着淡淡的深色阴影。她等了有一会儿了,看见孟星河进门便站了起来,公式化地朝他颔首,道:“我的行李还在酒店,今晚先不在这边住。” 可能是今晚酒喝的太多,大脑反应颇为迟钝,他支起手指掩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将怀中滑下去的外套重新搭了搭,拿外套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抵在上腹,才轻声道:“主卧我简单布置了一下,日常用品应该都备了,今天确实太晚,你一个人出门不安全,不如先在这边休息,行李明天杰西会去整理,他们晚一班的飞机。”多年未见,他已经不能准确地猜中她的习惯和喜好,所准备的用品难免会不得她心,所以说话的时候他稍稍有些心虚,明知酒店里的用度当会更完善的。孟宗辉对凡事掌控欲极强,与天舒联姻的事情短时间之内是不允许出差池的,合同中五年内向天舒灌输300亿投资的额度完成之前,他与舒窈必须扮演一对合格的夫妇,所以新婚之夜,她需得受累与他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昏暗的灯光下他似乎比印象中高大了不少,面色依然是白净的过分,可能在酒精的作用下脸颊有着些微的粉红,时不时地掩唇轻咳,好似婚礼的时候就听到了几声,舒窈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看着他,脑海中却反复冲撞出哥哥笑着的眉眼,两家父辈的打算即便她再傻也能窥知一二,可如果哥哥还活着,一切又怎么可能变成现在的模样,她怎么会需要跟这伪君子虚与委蛇。一股愠怒油然而生,舒窈的目光冷了下来,她弯腰抓起了桌上的钱包和手机,默不作声地走上楼去。 主卧的房门砰地被关上,客厅里的人有些站不住一般将自己窝进沙发,重重地吐了口气,细碎的咳嗽声从嘴角溢出,他皱了皱眉头,将茶几上盛开的插花扔进了垃圾桶。 天舒矿业是七十年代初期即已成立起来的,历经舒家三代耕耘,站定了私人矿企领域名列前茅的地位,然而能源企业极为依赖原生资源,舒建平性格孤傲又跟不上时代,错过了世纪初可再生能源的转型机会,到如今偌大的集团内部已是虫噬蚁蛀,溃败不堪,已经多年亏损,上市财报中披露出来的也已有多处错漏,被划归入st股,若是不能挽救连续三年亏损的事态,将要面临的就是强制退市。巨厦将倾,引来了无数豺狼希望借助空壳,而此时已经数年不联系的“老朋友”忽然上门,提出投资入股的协助,且能以联姻来掩人耳目。众所周知舒建平独子十二年前因故去世,独女常年留学在外,舒建平眼看后继无人,这口肥肉有无数的人挤破头想要抢来,不过是“新贵”孟氏财大气粗,又近水楼台,先抢了去罢了。说是投资入股,这其中吞并的意图明显得路人皆知,而联姻只是为了堵住路人的嘴。 孟氏集团掌舵人孟宗辉九十年代借助地产红利发家,迅速紧跟风口扩张版图,至今已经是集地产金融为一体的大型财团,然而涉及到公司内部黑账繁杂,集团总公司无法上市,为了追求股市的一张入门券,将主意打到了没落的天舒矿业身上。只因这联姻对孟氏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贴着私生子标签的二公子孟星河13岁才被从生母那里接回,向来不受宠爱,留学回国后也只是在公司从业务最基层做起,至今才只是孟氏集团旗下一家pe公司的部门经理,孟星河之上还有孟氏太子爷孟辰瀚和大小姐孟招娣,均已在集团身居要职。拿一个无关紧要的私生子换取市值数十亿的空壳公司,实在是一件不能更划算的买卖。 离家多年,父母和公司的事情舒窈一概没有关注,哥哥去世以后,舒建平对她这位独女变得极为冷淡,连她在外留学的经费都是靠她自己打零工和奖学金填补,相当于这整整十年,舒家放逐了这个女儿。而月初一通电话,通知她到la与孟氏集团次子孟星河注册结婚,没有给她任何解释和缓冲的余地。婚礼亦是就近在橙县举办,整个过程她的参与度就只有圣洁长毯上那句违心的誓言了。但舒窈心中对两家目前的形势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她不能放任父辈多年的心血化为泡影,就要努力迎合这场合作的施压方——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和他背后的家族。 第2章 当年的少女 新居坐落在海城市郊的别墅区,离中心地段还很远,户型也并不大,不过已经是孟星河目前所能拿出的最好的诚意,孟宗辉为了不显得难看给了一些贴补,还派了一个保姆过来。保姆文茵的姑母是孟宗辉与宋雅琴用了多年的阿姨,所以说是照顾,实则互通消息的意味更为明显。孟星河提着行李箱进门,身后跟着的舒窈只松松垮垮地背了只双肩包,佯似观光一样左看右看。别墅只有两层,二楼统共一东一西两个卧室,一楼一间客卧和一个布草间,孟星河一边放下行李一边跟她介绍说:“按照之前的约定,我们分房睡,你的房间在二楼的东面,有什么需要的你随时叫文茵帮你,或者,也可以叫我。” 舒窈朝一旁谨慎站着的小姑娘点头微笑,绕过孟星河径自上楼。客厅的装修十分简洁,基调偏冷,她的房间是主卧,面积不小,布置的格外梦幻,舒窈站在门口皱了皱眉头,将背包随意扔在了房门边的地毯上,正好砸倒了地毯上放着的一只布偶。孟星河在楼梯口看着她,他没说的是,他其实按照她当年的喜好很细致地装潢和布置了许久,又担心可能她不再喜欢那么少女的装饰,也请了设计师提了不少修改意见,但仍然忐忑,多年不见,他实在已经不了解她。 而显然,她对房间的样子并不满意,在她转身关门之际,孟星河赶忙露出歉意的笑容,轻声说:“房子装修的比较匆忙,改天会有软装的设计师过来沟通,你喜欢什么样的可以改。” “不用了,谢谢。”舒窈面无表情地关上门,垂下眼睑看见地毯上倒着的布偶,布偶旁边是一支从她背包里滚落出来的护手霜,她弯腰捡起来,西海岸空气干燥,飞机上更甚,这支护手霜是在他们新婚暂住的别墅房间里备着的,是甜甜的奶糖味,舒窈小时候嗜甜如命,每次从牙医那里回来哭的比谁都惨,躲着大人们吃糖的时候却是真香,后来逐渐长大了,她已经不喜欢那么甜腻的食物了,却对甜蜜的香味仍旧没有抵抗力。 果然是心机深重的伪君子,懂得如何讨好任何人的喜好,舒窈冷笑一声,抬手将那只护手霜丢进了垃圾桶。 两人虽然已经在美国办完了婚礼,按照惯例回到海城还是需要宴请业内好友和亲朋的,其实惯例只是部分原因,对于孟舒两家这样的企业,更多的是带两位新人认识业内的巨擘获得更多资源。 舒窈一袭雪白礼服勾勒出玲珑的身段,宴会上的笑容无可挑剔,与孟星河一道感谢来宾,碰杯洽谈。天舒矿业与孟氏地产成立合资公司,由天舒集团老骨干魏杰出任ceo,孟氏财团则指派了信任的财总蒋琬出任cfo,舒窈并非管理学科班出身,她在瑞士读的是地质学,毕业后的三年也主要在设计院实习和供职,初初回国却领了个副总的抬头,而孟星河也被孟氏从子公司调过来出任投管,事实上一个自顾不暇的老牌矿企,是没有多少对外投资需求的,是以孟星河不过是领了个闲差,以挂名股东的身份得以出席董事会议罢了。所以整场宴会,业界人士更愿意与舒窈洽谈畅聊一番,另一位主角孟星河则常常被晾在一边。 “听说ms今次是在计划向旅游地产板块开拓,不知小舒总最近可有什么打算吗?”说话的人是本色矿业的大公子周元丰,本色矿业近年来在有色金属板块大有作为,时时有吃掉天舒的野心,与天舒的并购洽谈却被半路杀出来的孟氏截了胡,虽然愤怒却不好与两家反目,竟是摇身一变成了跟投合作方,想要从新公司的业务里分一杯羹。 “周公子消息真是灵通,公司确实有这方面的前瞻,不过具体的策略可能要整理一段时间才能确定方向呢。”舒窈笑的温柔,手中的香槟杯细细摇晃着,周元丰并不放弃,追问道:“听说上个月天舒名下一座铜矿起了些事故,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呀,想必都处理好了吧。” 舒窈的笑容冷了冷,上个月昌山铜矿发生爆炸,虽然处理及时,但仍有两名工人失踪了,这件事天舒内部已经协商处理掉了,消息怎么还会被外界知晓。 “是呢,好在天舒的预警系统告警到位,及时止损,”被晾在一旁的孟星河接过话头,轻轻松松地笑着说:“不过我听说当时的值班经理以前也在雅安矿任职过,以后招人还是要好好看看背景的。”雅安矿是当地的一座公矿,前些年发生过重大矿难,原本等着看舒窈出糗的周元丰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好巧不巧,雅安矿当时的实际控制人是他母亲远方的表亲,因为那次矿难本色矿业内部的裙带关系曾饱受业界诟病。 孟星河这一招隔山打牛,并未点明,却让周元丰吃了瘪,舒窈垂眸,红唇轻沾杯壁,含了口香槟在嘴里,出乎她意料的是,孟星河竟会这么维护天舒。旁边一同聊天的周家二公子周瑞赶忙和起了稀泥:“小孟总说的是,招人是要看仔细呢,正巧现在公司用人之际,业务团队招聘的怎么样了呀,可有我们能帮上忙的?” 舒窈从善如流,向周瑞微微举杯示意,笑道:“周总这话可太及时了,我也正想请周总帮我们指点一二呢。”“客气客气,指导谈不上,ms若有需要我们本色帮忙的舒总尽管开口,我跟大哥一定鼎力相助。” 宴会结束,两人到家的时候都是一脸疲惫,巧笑倩兮的面具已经摘下,只剩下无言的冷漠在举手投足间充斥,舒窈甩掉高跟鞋,正准备上楼,为他们倒好水的文茵从厨房出来,道:“先生太太,婚纱照今天送过来了,我放在书架这里。” 舒窈站在楼梯上回头看了一眼依靠在书架边的相框,他们连婚纱照都是婚礼现场选取随便拍的,虽然精修过了,相片上两人的表情却如同带着面具一样虚假,她按耐下心中的冷笑,尽可能温和地说:“我行李还没到,房间里暂时......” “不介意的话,我先收起来吧。”沙发上坐着的人接过话茬,音色柔和:“明天开始有三周的休假,阿窈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第3章 蜜月旅行 舒窈楞了一下,她大约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有十年了吧,那时他还是个弱兮兮的鼻涕虫,跟在哥哥和她的身后,粘糊软糯,任人欺负。想什么呢,从怔愣中回神,舒窈一时没管理好自己的语气:“怎么,演戏上瘾了?” 合资公司刚成立,各方团队还未顺利接手,还有许多业务框架需要梳理,她不怎么懂管理,一切都要现学,拿着现在的头衔本就已经焦头烂额,哪有功夫陪他去浪费那三周的时间。 孟星河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搭在上腹的手不着痕迹地用力按压了一下,是啊,他们不过是演给别人看的夫妻,蜜月什么的本身并没有必要。但他应该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与她独处吧,以前没有,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他有点不知道如何挽回自己的尴尬,面上的表情却还是笑着的:“开个玩笑,若是没有想去的地方......” “去瑞士吧。”舒窈突然开口道:“我想回去看看。”舒建平最初送她去的是英国,选的学校也是与伊顿起名的女子公学,寄希望于将她培养成优雅精致的英式淑女,然而她却考取了苏黎世大学的地质系,整个大学所有的时间都在户外考察奔波,与舒建平为她原定的路线大相径庭。如果说欧洲游学的这些年让她最念念不忘的,大约就只有阿尔卑斯山连绵的群峰了。 “不过,”她又说道,无视他忽然亮起来的眼眸:“这趟旅行你大概不会愿意跟我独处这么久吧。或者选香港吧,到那边之后我转机去苏黎世。” “我也觉得瑞士不错,”孟星河眼中燃起的微光不自觉地暗淡了下去,却笑的滴水不漏,他来不及等她说完下半句就急着接话,舒窈被他说得一愣,忽然不知如何应对了,只犹豫道:“可是......” “没关系,就当是任务,我们一起过去拍些照片,回来也好交差,剩下的时间就各自活动。” 她倒是忘了要拍照片的事情,心下对这场戏码愈发不快,孟宗辉真的要查到这么细致的地方吗。心情更加烦闷,她快步走上楼,头也不回道:“今晚订机票,明早去加急签证。” 孟星河让文茵关了客厅的灯,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鬓角出了些虚汗,大约是宴会上的酒精刺激到肠胃,上腹一阵一阵刺痛,晚宴前吃过胃药现下还不到再吃的时候,胃中的不适感让他有些恶心,往沙发的深处蜷了蜷。 嘴角却是带了笑意的,不同于人前计算精准的微笑,那份笑意带了一些小小的得意。 她终于答应和他出游了,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旅行。 他怎么会不愿意呢。 姜黄皮蓝底的窄轨火车从因特拉肯的瀑布镇出发,缓慢地向群山中驶进,孟星河倚窗而坐,遥遥望着车窗外远去的小镇,青山掩映下一面鲜红的十字旗正在轻轻飘荡,窗明几净,空气带着微微湿润的青草香。 这里是她居住过四年的国度,四年间她常于这山水中走过,伴着烈日寒风或微醺暖阳,攀爬高山大川,追寻着冰川遗迹,或者她也会像瀑布镇的居民们一样,悠闲地坐在花园里喝杯咖啡或下午茶,看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打闹,等着落日西斜。 这些,是他从不了解的生活,他的人生永远都在孟家指定的轨道内运作,听话地读孟家指定的高中大学和专业,以及留学。孟宗辉并不指望他能同孟辰瀚一般优秀,但绝不允许他拖孟家的后腿,所以在美国留学的几年,他将所有的时间扑在学业和奖学金上,业余的时间则到孟氏在美国的分公司去做业务实习,他战战兢兢全力以赴,即便所有的科目都拿到最好的成绩,也还是不能让孟宗辉多看他一眼,反而因为性格过于孤僻,又是身为亚裔,在学校里饱受同学的欺辱,有一回消息闹到了孟宗辉耳朵里,他被大骂一顿停掉了生活补给。 留学的几年,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像一只蜗牛永远躲在自己的小壳子里,活得如履薄冰。不曾想居然有一天,他会走进她童话般纯粹美好的世界里,乘着世界上最漂亮的高山小火车,将要去到极美的少女峰,而她,就坐在他身旁。 爬坡中的火车速度很慢,为了让乘客适应海拔而走走停停,窗外山明水秀,连路边小小的道班屋窗台上都摆满了一盆盆鲜红的花朵,未经战争洗礼的当地人生活在童话的美景里,也乐于为这美景添加点缀。 坐在他对面的舒窈大约是因为太过熟悉,此刻并没有闲情雅致去看窗外,而是紧盯着桌上打开的笔记本屏幕,她一手支着下巴,眉宇微微蹙起,正认真地翻看着报表数据。 忽听近旁咔嚓细响,舒窈从屏幕后抬头,眉眼中还带着少许沉浸的迟滞,正迎上对着自己的相机镜头,又是几声连续的轻响,孟星河从相机后探出眉眼,朝她柔和地笑着。舒窈看着他倏忽有些晃神,仿佛时间一下子跃回了十几年前,那时她正喜欢萝娘的公主裙,哥哥一脸嫌弃却在生日时送了她一套极为精美的礼物,正是她心仪了许久的裙装,那天她喜滋滋地穿着要孟星河给她和哥哥拍照,大约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少年的眉眼也是从相机后歪头探出,冲她抿嘴笑,有些青涩,不那么自信,可她那时觉得,他居然还挺好看。 忆起的往事并未带来多少的甜蜜,却猝不及防地将哥哥已然离去的现实再一次甩在眼前,舒窈的目光迅速变得冰冷,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盯着屏幕。孟星河目睹她眼中情绪的冷却,明白她可能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于是起身将相机收进包里,顺便拿了一块巧克力递给她。舒窈瞥了一眼,巧克力仍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那一种,加了很多牛奶,甜到发腻,她心情不好或者闹脾气的时候哥哥都会拿来哄她,常常逗得她气鼓鼓地把哥哥手中的巧克力啃出一圈的坑坑洼洼。然而从十年前开始,这些东西就被她删除在食材之外,视为人生大敌,孟星河,是个活在过去的人吗,用脑子想想也该知道的。 火车到了小夏戴克换乘高段红皮列车,候车的三十分钟车站二楼有露天的咖啡厅可供休息,从露台上已经可以遥遥望见巍峨的少女峰,隐在重叠的朦胧的山岚中。舒窈拎着笔记本正往二楼走,忽听得头顶一声轻呼:“sophia?” 第4章 不被期待的重逢 倒是孟星河一副不见外的样子,信步走来,温文尔雅地微笑:“这位想必就是陈风师兄吧,久仰,可以叫我andre。”陈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冷声道:“孟先生倒是自来熟。”说着把孟星河伸着的右手晾在一边,扭头盯着舒窈:“这就是你离开的原因吗?” 大约很少有这样没底气的时候,一向直爽泼辣的舒窈只是小心翼翼地嗯了一声,如果说过往四年同窗三年共事中有一个人最为了解她,那一定是陈风。她辞去工作匆匆回国,即使给到了很少的信息,却依然没有对他隐瞒,这一刻她是忐忑的,她的目光窘迫地徘徊在他们二人的双脚上,看着陈风依然穿着两年前她送的那双登山靴,内心五味杂陈。 “sophie,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善于食言的人,”陈风看着她冷笑,“居然这么容易就选择了妥协。”她食言了?也是,五年来死皮赖脸地穷追不舍,信誓旦旦地说着要陪他走遍整个世界,却是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他依然是高山上与冰川白雪为友的学者,而她却已经回到大地沦为名利场上的污泥,也许从她决定回国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失去了与他并肩的资格。 “不是你想的那样。”舒窈开口,声音里尽是苦涩,陈风却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咄咄地逼近一步:“不是什么样,你都把人带过来耀武扬威了不是吗?” “我没有!”舒窈抬头大声道,明知道她是不得已的不是吗,为什么还要来诘问,虚张声势的姿态却无法阻止不争气的泪水,朦胧中有一个身影快步走来将她护在身后,孟星河隔开陈风,温和的面容已经冷却,他淡然道:“陈先生可能是误会了什么,是我拜托阿窈带我过来的,如果你有什么意见,不如我们聊一聊?” 陈风微微一怔,随即冷笑了一声:“阿窈,叫的这么亲密。” 舒窈满目的羞愤,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忿忿地瞪着孟星河,然后将目光转向陈风,竟是多了几分嘲讽:“这么说,师兄也会介意的吗?” “sophie,你是故意带他来的吗?”陈风的声音也变得生冷,他把两人的重逢看作是舒窈求而不得的报复,即便她已经想要澄清,他却不惮带着恶意去揣测她。舒窈气极反笑,抓在笔记本上的手指握紧,被偏爱的人总是可以有恃无恐,而她这个多情人好像又总是自找难堪,她不愿在此继续纠缠,闷声道:“既然师兄并不想看到我,那就不聊了,师兄去忙吧。” 陈风听到她这么说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向前一步正要说什么,看到隔在中间的孟星河又站住了脚步,孟星河朝他礼貌地笑了笑,一手护着舒窈走下了楼梯。身后的陈风面色微冷,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红色的高山段列车中,舒窈木然望着窗外,手中笔记本的屏幕已经熄灭了都未察觉,海拔上升到近四千米,火车穿过云雾缭绕的山岚,连绵的群峰在雾中愈发圣洁,空气湿度骤然增大,温度也迅速下降。孟星河感到胸口有些气闷,太阳穴频频跳痛,喉间也开始发痒,他伸手把衣襟拢好,掩唇轻咳了一声。舒窈闻声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 “你不该管我的事。”舒窈平静地开口,语气里藏着不明显的愠怒,慢条斯理地合上电脑装回背包里,拿出颈枕充了气戴上,又说:“我没有兴趣继续逛了,到山顶之后就返程吧。” 孟星河倒了杯热水给她,并未有任何不悦,点头说好。至此他终于明白为何她突然决定要回这里来,接手ms后他们的时间将不由自己决定,所以她想借此机会来看看那个人,即使注定是一场不那么愉快的会面。 而此时心脏传来的阵阵闷痛仿佛在提醒孟星河他的可笑,连蜜月都成了为见别人的策划,明明是多余出来的那个人,却还不自量力地去宣誓主权。 孟星河刚准备走上楼梯,看到几个人高马大的白人男子正背着登山包从二楼下来,走在他前面的舒窈闻声抬起头来,也是一脸诧异:“willson你们课题还没结束?” 被称作willson的男子走在队伍前面,一头蓬勃的金色卷发,灰蓝色的眼睛盛满笑意,他快步走过来:“已经结束了,夏日假时间跟着老板过来接一个小项目,正要下山去。你不是回国了吗?” 舒窈却没回答他的问题,似乎只听得了他的前半句话,willson是她曾经的同事,一同在研究院供职,他口中的老板不会是别人,只有那个她最不想在此遇见的人。于是她原本谈笑风生的脸上忽然染上了一层慌乱,努力平复语调:“theo也在?” “在呢,”willson并未听出她话语里的异样,兴高采烈地回头嚎了一嗓子:“嘿boss,有大惊喜!”舒窈还没来得及阻止这个没头没脑的大嘴巴,楼梯口正有一个修长的身影信步走下来,陈风穿着他那件旧的冲锋衣,正在调整背后的大容量登山包,看到楼梯转角站着的舒窈,一向冷静的他微微一愣,反倒站住不动了。 舒窈猛然低下头去,她太大意了,竟然忘记了陈风最近两年在做的冰川课题,她并不期望会在此与他偶遇,然而这巴掌大的小车站,她无法轻易遁身。 “怎么回来了。”沉静的声音从头顶缓缓飘下,舒窈努力调整着僵硬的面部表情,她还没想好应该以什么样的形象再次面对他,或者说应该给他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离开。气氛忽然降到了冰点,同行的几人似乎察觉出了不妥,都匆忙打了招呼先走下楼去,舒窈站在楼梯间的拐角,忽然觉得怀中的笔记本有些烫手。 “师兄,好久不见。”舒窈牵起一抹勉强的笑意,陈风的目光却越过了她,定格在身后不远处,舒窈这才想起后面跟着的孟星河,她迎着陈风平淡却带着冷意的目光,如芒在背,一时不知该如何与他介绍。 第5章 少女峰 出发时晴好的天气在半途中便开始被浓云遮挡,山顶的斯芬克斯观景台据说是可以远眺到黑森林的秘境,今日却被重重叠叠的岚烟覆盖,能见度并不怎么好。舒窈兴趣缺缺,只等着下山的班次,孟星河拍了几张照片,也在一旁乖乖地等。 火车迟迟没到,大雨却落了下来,山顶的寒冷潮湿,坐在椅子上的舒窈不禁打了个寒颤,落寞的神色有些动容,山地气候多阵雨,但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有彩虹阳光,第一次在少女峰看见彩虹的时候,陈风还在身边,她总是一边调侃他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一边暗搓搓地偷眼看,感慨造物主的神奇,竟可将险峰一般鬼斧神工的造化雕刻在一个凡人脸上,让他美好的不食人间烟火。 肩膀突然重了一下,回忆被迫中断,舒窈回头看见孟星河正把保温毯给她披上,见她回神,他咧嘴笑道:“阿窈准备在云雾里悟道了吗?” 哈?舒窈被他的冷笑话搞的摸不着头脑,哂笑一声,叫他走开。 “饿了吗,”孟星河却死皮赖脸地挨着她坐了下来,“天气这么冷,一会儿下山还要两个小时呢,要不要吃点东西垫一垫?”说着打开了他的登山包,往外掏着各种糕点零食。他们此行没有准备登山,全程都是火车往返,所以并没有带多少行李,倒是孟星河担心她路上会饿,还背了一堆吃的。舒窈看着他乐呵呵地打开包装正要递给她,却丝毫没有要接手的意思,忽而冷声道:“孟星河,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讨厌。” 他脸上温和的笑容一瞬有些僵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总怕自己融不进她的世界,害怕他们之间话语的冷场,想尽办法找共同话题,不可抑制地讨好她,但结果还是……还是惹她厌烦了吗?他有些慌张地蜷起手指掩在唇边,细碎的咳嗽声溢了出来,目光几经躲闪,好不容易才落定在远处的轨道,怔忡了几秒,才回过头来,仿佛已经自动过滤掉了刚刚的话题,温温软软的笑容也跟着回到脸上:“抱歉,一时有些走神了。听说格林瓦德的镇上有家很有特色的道班屋咖啡,要去喝个下午茶吗?”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舒窈愤然站起身甩开了他给裹上的毯子,向车站外走去。孟星河顾不上收拾东西急忙跟上,一出车站立刻被迎面吹来的湿冷山风呛得一顿喘咳,气闷的感觉也让刚刚安静下来的心脏剧烈地搏动起来,隐隐泛着钝痛,他抬起右手胡乱揉了揉,紧着脚步小跑追上了舒窈,将将伸出左手去拉她,却被舒窈大力甩开,身形不稳的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连忙扶住了一旁的垃圾桶。 舒窈根本没有顾忌身后人的狼狈,一直走到车站后面的小观景台才驻步,茫茫雨幕中,少女峰三山静静矗立,冰雪之路的尽头是漫长而宏伟的阿莱奇冰川,舒窈不禁想,也许关于天使的传说是假的呢,天使眷顾美丽的冰川,却遗忘了山脚下的黑森林,而她用了十年的时间去摆脱曾经的阴影,却兜兜转转又被圈入命运的桎梏。 令人绝望的事情还能有多少呢,至亲之人留不住,至爱之人求不得,至厌之人又挣不脱。 高山上的雨冷的刺骨,舒窈无视路人异样的眼光,茫茫然站在萧索的观景台。她自小就是肆意妄为的性格,多年来的磨砺已经折去了她许多的棱角,告诫她什么时候需要隐忍与克制,今天的她却好像将过往数年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形象统统推翻,回到那个热衷撒泼的坏孩子模样。 但是气撒出来的感觉确实好的太多,舒窈朝着山谷的方向深深吐息,这才发觉身后的孟星河,他不知什么时间跟上来给她打了伞,自己却已经被山雨浇湿。舒窈回身推了一下伞柄:“你可真是阴魂不散。” “阿窈,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你还有很多机会去和他坦白,不用急于这一时的。”孟星河的声音带了一丝细微的颤抖和低哑,但他说话一向低沉,舒窈毫无察觉,倒是被他说的一愣,关于陈风的事情国内的朋友知道的并不多,她也根本不可能去跟他聊起,短短一面他却能迅速捕捉到两人关联之间的微妙,也很快理解她这么莫名其妙爆发的脾气,还反过来安慰她。舒窈一瞬间觉得有一点委屈,甚至很想把自己的委屈跟他聊一聊,就像很多年前一样把满肚子的牢骚都吐给他,听他一点一点帮她捋顺,再把他大骂一顿说你懂个屁,然后自己美滋滋地走掉。 但她忽而又觉得孟星河可以心平气和地理解她与别人的感情,那么在他心里,他们二人之间恐怕也只是逢场作戏吧,自己又怎么能妄自尊大去舔着脸求安慰。观景台上的风刮的有些大,伞柄在孟星河手中摇摇晃晃又被他极力稳住,雨水越过伞面飘落进来,舒窈最终还是把看向他的目光收回,叹了口气:“别打了,根本没用,回去吧。” 看到她缓和了情绪,孟星河也跟着舒了口气,跟着她走回车站,从包里翻出毛巾帮她擦着头发,手中的发丝沾了冰凉的雨水,如同一缕一缕的绸缎般黑亮,舒窈小时候是出了名的洋娃娃,一头自然卷的长发带着浅棕色,衬着她洁白的皮肤一静一动都极是可爱。舒窈察觉到他盯着自己发梢的目光,冷声道:“孟星河,过去的舒窈我一点也不想再记得,你最好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而触犯我的底线。”擦着头发的手稍稍顿了顿,孟星河眼中的光芒忽而一黯,轻声答:“好。”原来从一开始,他自以为是的念旧,就已经触到了她的伤心事,孟星河直觉闷痛的胸口好似突然被扎了几针,刺刺地疼,连同拿着毛巾的手都有些颤抖,喉咙痒的不行。 “抱歉,我去个卫生间。”他有些仓促地放下毛巾,把保温毯重新递给舒窈,急忙忙向车站的另一端走去。刺痛在持续着,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孟星河走着走着便忍不住呛咳,他快走几步撑住洗手台,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一直咳出了粉色的痰沫,咳到直不起腰来,剧烈的咳喘迅速带走腔内的空气,他只觉得前额和鼻腔胀痛的快要裂开,干痒的喉咙漫上一阵阵的恶心。 第6章 高原日落 “哥们儿,你还好吗?”身后传来了陌生的声音,孟星河努力抑制喉头的滚动,苍白着脸回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的白人男性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你这是有什么高山反应吗,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带了药。”孟星河又咳了一阵,打开水龙头,鞠了一把冰凉的水泼在脸上,洗去满脸的冷汗,却被激得打了个寒战,呼吸愈发不畅,眼前黑翳弥漫,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一侧倾倒,身后的高个子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一边大声招呼自己的同伴去叫医生,一边从背包里抽出氧气瓶按到孟星河脸前,熟练的背包客即便已经能够适应高海拔的气候,也会随身携带氧气瓶备用,孟星河竭力稳住手臂抓握住氧气瓶,艰难地吸了几口,终于缓上来一口气,嘶哑着声音:“我没事,这就下山去了,不用叫医生,谢谢。”高个子半信半疑:“哥们儿你确定吗,高原反应可不是开玩笑的。” 孟星河已经缓过了不少,把氧气瓶还回去,朝他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当然,不舒服的话我会去站医那里的,谢谢了。”高个子接过氧气瓶,看着他满脸不知是汗还是水,苍白的发青的脸色,表示你说啥我才不信。 火车姗姗来迟,进站的时候舒窈已经翻阅完了秘书小周发来的报表,ms初成立,她一个门外汉虽领了副总的职,实际上管理的多是行政人事条线的事务,即使这样她也丝毫不敢怠慢,这趟行程本身也没有准备耽误太久,八天后在阿布扎比有一场能源行业的峰会,她想赶过去观摩一番,也许对行业可能有些新的认识。关上笔电的盖子,舒窈抬头环视了一圈,孟星河居然还没有回来,火车在站内的停留时间不会太久,大部分游客都已经上车,他没有听到通知吗? 对他的时间观念表示了一番鄙夷,舒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拿出手机拨了号码,电话很快接通,那一端孟星河的声音却格外喑哑,间或带着嘶嘶的痰鸣音:“阿窈?” “你去哪儿了,要发车了。”她已经收拾好了背包,开始往车门走:“你若是有事也可以赶下一班,我先回山下去收拾东西,明天开始就自由活动吧。” 电话那头忽地静默了,接着是一阵窸窣声,他好像从床上坐了起来,低声用英语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喂?”舒窈觉得奇怪,“听到了吗?” “我知道了阿窈,”孟星河的声音重新响起来,气息不是很顺畅,他似乎正在跑:“我就过来了,阿窈先上车好吗?” 其实她本来没有准备等他的,乘务员已经在门口催促了,但他刚刚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很奇怪,他在这么个小车站能躲起来做什么?舒窈鬼使神差地站住了步子,往远处环视着,正看见孟星河从车站的另一端快步走过来,他走的不太稳当,一手压着胸口,看见舒窈在原地等着,他眼中仿佛有一盏灯忽地亮了起来,竭力小跑了两步到她跟前。 “抱歉,有点事情耽误了。”孟星河还没喘匀呼吸,就急着跟她解释,舒窈却不那么有耐心去听,用探究的目光扫了他几眼就扭头上车去了。 列车慢速地启动了,孟星河放好背包仓促落座,汗水已经打湿了额前的头发,他随手擦了擦,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有些小心地问:“阿窈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嗯,”舒窈从窗外收回目光,落在他脸上时微微愣了愣,又道:“我明天去见几个朋友,先不回国。” 孟星河垂下眼睑遮住眸中不合时宜的失落,这是事先说好的不是吗,他也早已经认同的,这一趟蜜月的行程只有短短不足一天,但他格外开心的,他果然是太贪婪了,想把这份开心无限地延续下去。目光落在笔电的屏幕上,舒窈刚打开盖子,正在一份文件上签名,他粗粗扫了两眼,是一份邀请函。 “阿窈要去阿布扎比吗?” 舒窈点点头:“十二月份的矿业峰会不是定在成都嘛,我先去能源业那边探探路。” 孟星河眼中多了一分笑意,他的阿窈果然是样样都很优秀的,他也知道ms的成立对她来说压力很大,但她的努力他看在眼里,她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管理者,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优秀。 短短两个小时的下山路程极为难过,颞骨跳痛如同钝锥敲打,呼吸之间忍不住呛咳,夹杂着微弱的嘶鸣音,孟星河带上颈枕借势掩住口鼻,把发出的动静降到了最低,是以丝毫没有人察觉他有什么异样。下车时的舒窈行色匆匆,一双眼睛若有若无地瞟着四周,隐约带着期待,却又极力掩饰着。孟星河看在眼里,心脏随之泛起了细密的刺痛,他知道她在期待什么,也知道那份期待里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阿窈刚刚说,要赶飞机是吗?”整顿好背包,孟星河浅笑着开口,适时地唤醒正在出神的舒窈,舒窈跟着一愣,极快地收回目光定在自己的鞋面上,仓促地应了一声。孟星河忍不住弯了嘴角,她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像极了一只偷跑出窝的胆小鸟儿,缩着脖子低着头,圆圆的眼睛虽然垂下却还是滴溜溜转个不停,像在脑海里飞速地为自己找着理由。 见她不说话,孟星河自然不会提出要分道扬镳,也只是陪她在长凳上坐着,远处的太阳正缓缓落入西边的云朵中,把大片的天际烧成温暖的红色,他太希望这一刻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雪山融化,久到高原陷落。广场上游客行人来来往往,但世界又仿佛有着奇异的默契一样极为安静,这份安静感染了舒窈,下山后失落的心情也跟着平和了起来,她默默地看着天边火烧的云彩,好像忽然不那么排斥身边坐着的人。 但美好总归是短暂的,手机的日程提醒响了起来,舒窈摁掉日程,也撇开了心底一丝莫名的留念,恢复冷然的语气:“时间不早了,今天就这样吧,我该回去了。” 孟星河微微侧过脸看着她,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今天谢谢阿窈,”陪我。 他面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夕阳在他脸上映出了柔和的色泽,让他整个人都仿佛温暖了许多,也让舒窈心中那一丝莫名的情绪好像又放大了一分,烘托着没有由来的烦躁,已经是今天第二次生出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即便是十年后的今天,她仍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第7章 初见 “孟星河,”舒窈却忽然像是发怒了一样蹭地站了起来,又紧赶着避开了他的目光,”你给我注意一点分寸!“ 突如其来的变故始料不及,心脏随着她尖锐的声音猛地刺痛,孟星河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背,额上一瞬沁出冷汗,慌忙开口的声音也变得低哑:”抱歉,我......“话还没说到一半却剧烈地呛咳起来,腰身也渐渐弯了下去,他努力压制着咳嗽,喉咙却存心与他做对一般疼的发不出声,甚至有血腥味开始在口腔蔓延,也许是他看她的目光太过隐忍,舒窈不自觉有些慌张,飞快地扯过自己的背包,连一声道别都没说往远处匆匆走去。 长凳上的人急急地探手牵住她的衣袖,可力气太过微弱被她向前的步伐轻而易举地甩开,她甚至都没有察觉,他却被带的一个趔趄,粉红色的血沫涌出嘴角,孟星河仓促地收回手抓住椅背,止住了下跌的身体,胸腔内却被这一动作扯出撕裂的剧痛,他死死咬住嘴唇压下险些溢出的痛呼,目光望向舒窈跑开的方向,直到视野越来越模糊,昏花的黑翳团团将他包裹。 舒窈第一次见到孟星河是在她十岁的秋季,那天下午她和哥哥在院子里陪灼灼玩飞盘,灼灼是只两岁大的金毛,极为活泼好动,两人一狗顶着大太阳跑的呼哧呼哧的。而经常陪她玩的邻居姐姐孟玥蓝则蹲坐在遮阳篷下面闷闷不乐,舒窈跑累了,走过去吨吨地灌果汁,哥哥舒泽也带着灼灼走过来休息,递了一杯冰镇的可乐给孟玥蓝,笑问:“小招怎么苦着脸,不开心了吗?” 舒家大公子舒泽,有着一张迷倒万千少女的俊朗面庞,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孟玥蓝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可乐,感觉经他手的玻璃杯都比别的杯子要长得漂亮,顿时一扫脸上阴霾,抱怨道:“还不是我们家新来的那小子,那么大个人连筷子都用不好,被我爸揍了一顿,结果连累得让我去教他,我又不是他老妈子。” 舒窈听着她阴阳怪气的语调噗嗤笑了:“小招姐不是一直想要个弟弟吗?真来了你又不高兴了?”孟玥蓝小名招娣,寄托了孟宗辉满满的厚望和迷信,舒窈不懂事的时候老是问她:小招姐,你到底招来弟弟没有,我也想要弟弟,可我爸不同意我改名,还说我胡闹。 “嘁。”孟玥蓝翻了个白眼,“我妈生的才是我弟,谁知道他是哪来的野种。”舒窈被她粗俗的言语唬得一愣,一旁的舒泽不悦地皱起眉头,孟玥蓝才意识自己气糊涂了居然在舒泽面前骂脏话,一时下不来台,尴尬地挠了挠头皮。不过好在舒窈已经适应她暴躁的性格,很快把手里的橘子汽水喝完,玻璃杯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学着电视里的广告女声悠悠地说:“孩子不吃饭多半是惯的,打一顿就好了。” 孟玥蓝和舒泽像看傻子一样齐齐望着她,两兄妹的生母过世的早,舒窈自小被哥哥和爸爸宠的要上天,也养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娇憨,是个思维跳脱又不太会看脸色的姑娘。她大约是想逗个冷笑话缓解一下气氛的,结果搞得更加尴尬了,这下三个人都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昨天窈窈不是说想放风筝吗,今天风还不错,我去把你的风筝拿过来吗?”寂静了一阵舒泽开口打破了了沉默,舒窈赶忙从善如流地点头,舒泽宠溺地揉了揉她乱蓬蓬的刘海,起身去了他们的小仓库,孟玥蓝也跟着松了口气,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我去,我哥今天回来!我把这一茬给忘了,我得赶紧回去!”说着放下可乐就撒腿往外奔,舒窈跟着跳下椅子,一脸好奇:“你哥回来你慌什么?” 舒家的孩子一直就读于本市有名的一家私立学校,为了拉近关系孟宗辉把两个孩子也转了学过去,孟玥蓝的大哥孟辰瀚彼时已经读高三,原本比舒泽还要高一年级,成绩却是极差,请了好几个家教都没把成绩提上去,为了高考冲刺孟宗辉只好托人给弄到升学率最高的一所高中去,那里据说是军事化管理,周末都经常不休息。孟辰瀚脾气坏极了,舒窈不喜欢他,一听说他周末也不能回家高兴的不行,这样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找孟玥蓝了。 “那小子还在院子里跪着呢,我哥回来一碰见肯定是宇宙大爆炸,我得回去拯救地球。”孟玥蓝边跑边喊,蹦蹦跳跳的样子哪里像个已经十五岁的大姑娘,怪不得舒窈总是粘她,实在是个长不大的好玩伴。 从仓库方向走过来的舒泽看着孟玥蓝的背影又是一顿皱眉,心下打算着是不是该让他的宝贝妹妹远离这个疯婆子。他作为家里长子,常常会陪父亲出席一些正式的场合,多多少少对这家邻居有些了解,孟宗辉做地产起家,几年前搬来他们这个社区,这一片多是生意人和政府要员,孟宗辉常常带着两个孩子各家拜访,对每家每户皆是笑脸相迎,但舒泽看得出来那些笑脸背后的虚伪,是以他并不喜欢掺合孟家的事,孟宗辉的长子孟辰瀚的性格也跟他合不来,倒是女儿孟玥蓝是个大大咧咧性格直爽的,妹妹舒窈总是跟在后面央她带着去“冒险”,孟玥蓝反感父亲的一套做派,也不愿意到处去逢场作戏,唯独跟舒窈成了好朋友。 “哥哥,哥哥!想什么呢?” 舒泽回神,看见妹妹正扯着他的衣摆大力摇晃:“你听到了吗,我想去看看!” “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舒泽拍了拍她的手背,稍微用了点力气以示警告,舒窈立刻就撅了嘴哼哼唧唧起来,舒泽挨不过,只得让步:“要不你去她家那边放风筝?顺便偷看一眼?” 舒窈一听双眼顿时亮了,像只贼兮兮的哈巴狗,激动不已:“还是老哥聪明。” 第8章 他的精灵 结果她高估了自己的专注力,本来悄么悄地带着灼灼躲在栅栏外等着看戏的,结果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百无聊赖地放起风筝来,然后就把看热闹这一茬给忘记了。 说起来已经立秋挺久了,秋老虎却热辣的紧,没一会儿舒窈就已经跑的满头大汗,她埋头擦汗的空档没捏好手里的风筝线圈,线圈掉在地上被风扯的骨碌碌一阵猛放,等她大吃一惊扑上去,本来就没放多高的风筝直直开始往下栽,她匆忙收线无果干脆朝着风筝落下的方向跑去。 等她和灼灼呼哧呼哧跑到的时候,正看见她的风筝戳在了孟家后院外面的一棵合欢树上,这棵树是孟宗辉前几年特地请人挖过来的,据说是招财的宝树,因为移栽过来好像有点水土不服涨势不算多么旺盛,是以都好几年了还没有旁边的另一棵高。 这可难不倒善于爬树的小霸王。 舒窈认可地对自己点头打气,拍拍灼灼的脑袋让它在树下老实等着,自己撸起袖子抓住树干一步步往上攀爬,合欢树虽然不太高,但对于十岁的小姑娘来说还是十分粗壮,攀爬起来着实费了些力气,等她好不容易爬到枝桠上喘口气,目光却被院子里面传来的声音吸引。 孟家的房子要比旁人家的大上许多,前后都有庭院,前院迎客所以只装了栅栏,门口还栽了一棵迎客松,被园艺工人刻意弯成了曲线的模样,看起来就很难受。而后院是厚实的院墙,墙外两棵花了大价钱的合欢,墙内则是一个带着凉亭的小花园,花种的格外密集,标榜的是一年四季都有花开。 舒窈年纪小,尚且没能准确地get到孟宗辉暴发户的品味,只是觉得他们家到处都看起来很拥挤,老要摆好多好多的珍贵物什,搞的她走到哪里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打碎了什么。后院她跟着孟玥蓝去玩过几次捉迷藏,如今的时节丹桂和橙花都开着,各色的月季也都娇艳欲滴,却有一个人蹲在丹桂树底下咳嗽。 是个瘦瘦的男孩,穿着件白衬衫和格纹裤,他埋头在膝上压低声音咳着,时不时探出右手捶打自己胸口,像鱼一样张开嘴呼吸着。从舒窈的角度能看见他头顶有两个小小的发旋儿,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辫子,哥哥老是笑话她是两个发旋儿的小倔驴,今天终于遇到个跟她一样的。 正在她发呆的空档,树下的男孩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突然抬起头来直直望向她所在的方向,眼神带着些许的茫然,入秋的合欢树开了满树的繁花,樱粉色的絮状花瓣像蒲公英一样随风轻扬,参差花影中的小女孩穿着一身冰蓝色的运动服,虎头虎脑地扒在树枝上。 树下的少年忽然就笑了。 舒窈这才看清他的模样,他的头发有些长,遮盖了一部分眉眼,漆黑的发丝下是一张过分白净的脸,此刻有一边正红彤彤地肿起,破裂的嘴角也还挂着血丝,白衬衫胸腹的位置上脏兮兮的,隐约可见两只灰乎乎的鞋印子。 看来孟小招拯救地球失败了。 舒窈摘下几朵毛茸茸的合欢花朝下丢,花朵轻盈,没飘多远就悠悠落地,停在了少年身前不远处的位置,舒窈皱了皱鼻子:“都被揍成这样了,你还笑。” 少年还是笑,稍一低头脸就被刘海挡在阴影里了,他往前倾了倾身体,这一动作仿佛带动了身体某处的疼痛,他明显地哆嗦了一下,然后还是继续伸手把地上的花朵捡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粉色的蒲公英呢。”少年轻轻咳嗽,然后哑着声音说。 “哈?”舒窈扳着树干大笑起来,“你是不是傻,这是合欢好不好。” “合欢?”少年把花瓣举到眼前,诧异它长于蒲公英的花丝和柔软的触感,他抬头的时候阳光照进了他的眼睛,舒窈看见了亮晶晶的琥珀色。 “对哟,也叫马缨花。”合欢的寓意是夫妻和睦,阖家欢乐,当初孟宗辉着人种下的时候除了风水,大约也有取悦自家太太宋雅琴的意思。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越过花瓣看向她,目光中有着一丝温暖的笑意,他说:“那你呢,也是个小精灵吗?” “什……什么鬼……”舒窈被他莫名其妙的话语惊得羞红了脸,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尊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扒在树干上的手脚也跟着忙乱,结果左脚踩右脚,一个趔趄张牙舞爪地摔了下去。 树下的少年只是一刹那的怔愣,反应比舒窈还要迅捷地扑了过来,正正接住了坠落的小丫头,但他却低估了十来岁小姑娘的体重,不但没能安稳地拿手臂接住,反倒被她砸翻在地。 这大约是舒大小姐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污点,原本以为会跟鹅卵石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却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舒窈火急火燎地爬起来,羞得无地自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赶紧道歉,但小小的好胜心和虚荣心不允许她这么轻易地认错,红着脸梗起了脖子:“这,这都怪你,说的是什么话!害,害得我……喂,你还躺着做什么?” 话说到一半,舒窈才觉得奇怪,主动充当肉垫的少年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偏着头,漆黑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不知道害臊的吗?还是想把孟家人都吸引过来怪罪她? 真是个坏蛋。 舒窈气鼓鼓地蹲下身,拿手晃了晃他的肩膀,少年像只破布娃娃一样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人已经没了意识,后脑勺却有一抹鲜红慢悠悠地在鹅卵石上铺开。 接下来的事情成了舒窈连续很长时间的噩梦,她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引来了孟家的所有人,然后就来了好多人,有小区的保安,有穿着白大褂的人,还有一辆叫声刺耳的救护车,哥哥和爸爸也来了,她被哥哥抱在怀里一直轻声哄着安慰,但她害怕极了,她觉得自己杀了人,电视里都说杀人要被抓起来的,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哥哥和爸爸了。 第9章 你才丑 一直到孟星河被推出急诊室转入普通病房,抱着她在医院走廊等的哥哥才舒了一口气,温柔地安慰她说窈窈不怕,星河哥哥已经没有事了。舒窈这才如遭雷击般突然清醒,她从哥哥怀里跳了下去跑到医生身边去问:“医生,他真的没事了吗?” 医生正在帮着护士把孟星河转移到病床上,他忙完直起身,拍了拍舒窈的小脑袋,笑道:“是的,他现在没有危险了。”说着转身去寻孟家的大人,又道:“不过家长要注意一下,这孩子有中度花粉过敏,吸入过多导致哮咳,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休克征兆。” 一经确认孟星河还活着,仿佛跟着他一起起死回生的舒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所有的大人都赶来安慰她,告诉她那孩子没什么事,可她就是哭的停不下来,她觉得很委屈,明明是他先招惹她的,怎么最后她却被变成了坏人。 被鼻涕眼泪糊得湿漉漉的手腕突然被一只温凉的手掌包住,舒窈睁开揉得通红的眼皮,泪眼婆娑地看向那只手的方向。少年的手苍白细瘦,指节圆润,指骨修长,他不顾手背上吊着的针越过病床的栏杆握着她的手。 孟星河是硬生生被耳边高分贝的嚎哭吵醒的,那只小精灵跳下了树,站在他的床边抹金豆子,此刻两只圆圆的杏眼包足了泪水,瓷白的小脸上泪痕纵横,一看到他醒来竟是微微一愣止住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间或打了个哭嗝。他没想到真的吓到了她,这让他满心愧疚,别人都以为他不顾病体去救她,殊不知她才是拯救他的人。 舒窈抬了抬肿得像核桃的眼皮,看见少年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的脸色比绷带好不到哪去,一样都是白惨惨的,肉肉的嘴唇干裂起皮,却是朝她露出大大的笑容来,他轻声说:“再哭就要变丑了哦,我都没事了,很快就可以好了。” 舒窈完美地被他带跑偏,她一边哽咽,一边不忘回道:“你才丑。” 初初醒来的无力感尚未褪去,他被小精灵梨花带雨的咆哮声逗笑,然而还没等他攒足力气再次说话,一道魁梧的身影从旁边箭步走来,一把将他从病床上拎起来,厚重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掴在他的脸上,孟星河被打得头一偏,眼前倏忽冒起金星,不觉得疼,只觉得重,手掌抬离的瞬间面颊也随之肿起,破裂的嘴角缓缓溢出鲜血。 一切发生的太快,整个病房的人都被吓得愣住,还是舒窈尖叫着哭了出来,舒泽极快速地护住妹妹,眼神冷冷地望向孟宗辉,舒建平也反应过来,责备道:“宗辉,你这是做什么?” 左耳响起尖锐的嗡鸣,眼前的众多人影重重叠叠,少年喉头滚动,咽下口中弥漫的血腥气,任由父亲将他重重摔回病床,浅色的眼眸中泛起苦涩的笑意,果然孟宗辉对这件事极为恼怒,并不是因为他受了伤,而是因为惊吓到了天舒集团的千金,原想出院回到孟家应该会有一场风雨在等着自己,不曾想父亲并不愿意给他缓冲的机会,当着众人的面就决定对他怒施惩戒,以儆效尤。 原是站在门外的孟宗辉,本就怒火中烧,一见罪魁祸首的逆子醒来,自然要当着舒家的面狠狠教训一番,一来解了他自己的气,二来让舒家知道他不会偏袒逆子,这在他看来是极为正常并且正确的处理手段。他回身朝舒建平咧嘴笑着以表歉意:“舒总放心,回去我好好修理他。”舒建平面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严肃道:“小孩子之间的事,他们自己都已经解决,此事就不再追究了,你莫再打孩子,让他好好养病。” 孟宗辉一再点头称是,看到人已经醒来,为了不耽误医生诊治,爸爸就过来把她抱了开,周围的大人也赶忙跟上来哄她,唯独哥哥避开人群走到孟星河身边说着什么,肿着脸的少年朝哥哥温和地笑着。舒窈止住了哭泣,却一时停不下抽噎,她窝在爸爸怀里拿袖子抹着脸,目光越过围着的大人们,直直看着哥哥的背影,心里有一抹不悦的情绪开始发酵,她不喜欢哥哥去跟那个人说话,有什么可道谢的要说那么多话。 她觉得孟星河被他爸揍很可怜,但同时她又看不懂孟星河,她总觉得他和表现出来的样子不一样,她想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就像她想不明白,他当时那样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救她,究竟是真的义无反顾,还是想借她摆脱困境。 飞机上短暂的睡眠被气流颠簸唤醒,舒窈慢吞吞地从放倒的座椅上支起身,打开了舷窗的遮光板向外望去,飞机已经继续平稳飞行,窗外是静谧的平流层,透亮的蓝夜如同上等的天鹅绒,星子零散洒落,一切却格外清澈。 梦中的孟星河也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与那天黄昏车站广场的样子很像,他几乎从没有入过她的梦,突然而来的回忆让她陷入沉思,在此之前她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她与陈风的关系很有可能会成为落入孟星河手中的把柄,大约因为这层忌惮,她才会在时隔多年的午夜被关于他的记忆惊醒。 她下意识里觉得孟星河不会将这件事抖搂出去,但人心善变,她无法保证他不会据此威胁她,距离天舒被强制退市还有一年,如果他们的联姻出了岔子导致合作崩盘,最失望的可能会是舒建平,年幼时孟宗辉为了讨好舒建平举家搬迁到斯南路,当时的天舒集团如日中天,谁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曾经的矿业巨擘,需要靠联姻并购来吊命。作为舒建平唯一的筹码,她不能也不允许捅出这样大的差池,她与陈风的事情决不能让外界知晓,尤其是孟家人。 舒窈再无睡意,她望着窗外,放任思绪飘远。 第10章 一颗止痛片 甫一落地,手机信息连续不断地响了起来,舒窈一一翻阅,大都是工作邮件,以及小周发过来的策划案和下周的工作安排,着重强调了周三的董事会。 “可真是一点富余的时间都没给呢。”坐上副驾驶把背包甩在了后座上,舒窈吐槽道,因为是“蜜月”休假,返回的行程并没有通知小周,也自然不会通知孟星河,来接她的是舒建平的秘书曲芳,作为在天舒矿业任职二十多年的董秘,曲芳是唯一一个不持有天舒股份的元老级员工。 “最近天舒的股价走势很不理想,你爸也比较着急,才会紧赶着叫你们回来。”曲芳替她放好行李,弯腰坐上了驾驶位,她今日穿了一件豆沙色的连衣裙,同色系的唇膏衬得她整个人温柔十分,舒窈一向佩服曲芳十年如一日的精致,哪怕出门买个菜都要妆容得体,是以她的样貌永远都可以与童年中的印象重合,很难看出是个早已年过不惑的女人。 “我们?孟星河也回来了?”舒窈诧异地翻了翻手机,找到了两周前孟星河发给她的一份行程单,当然状态是未读。 曲芳点头,发动了引擎:“上周回来的,第二天就来家里找你爸谈了很久。” “谈什么了?” “他们在书房谈的,我进去倒水的时候听到说正阳矿区,具体没太知道。” 阿布扎比的能源峰会给了舒窈沉重一击,在一线能源企业已经启用multid核能辅助战略的如今,天舒却还固守着上世纪的开采冶炼技术,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而听到曲芳的话之后她有些疑惑地皱眉,正阳矿区属于天舒最早开采的矿区,现今产量已经很差,并且质量并不很高,孟星河想打什么主意?意识一旦转动到与他相关的话题,舒窈就没有由来地烦躁,她关掉孟星河的行程单,扭头问:“芳姨,你知道他从哪里回来的吗?” 曲芳正专心开着车,不甚在意:“好像是苏黎世吧,你们没有提前沟通好吗?” 苏黎世? “没有,我没跟他说我的安排。”舒窈摇头,心中疑虑更甚,两人的瑞士之旅早在两周前就结束,之后她辗转伦敦到中东,而孟星河却一直待在苏黎世? 曲芳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有些面子上的东西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口供不一致岂不是好笑了?”舒窈跟着嗤笑一声:“芳姨你又拿我寻开心,我又不是犯人,对什么口供。” 舒家的别墅坐落在斯南路社区的安静巷子里,据说曾是某位名人的故居,舒建平买下后重新按照太太喜欢的风格装修成了欧式,如今岁月匆匆,竟也已经落的古意沉沉。停好车,舒窈穿过满是爬山虎的围廊,看见花园里坐着看报的舒建平。 “爸,我回来了。”舒窈在花园的入口站住脚步,低声道,舒建平从报纸中抬起冷淡的眼睛看了看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从什么时候开始,童年时温文尔雅的父亲变得疏离,而舒窈也再不会像儿时那样跑过去娇滴滴伏在父亲膝头,十余年的困顿让所有人都过分地冷静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周三的会议资料都准备了吗?”舒建平放下报纸,捏了捏眉心,他在责怪舒窈不顾大局,在天舒如此危急关头竟比孟星河回来的还要晚。一想到孟星河,舒窈又窝起了火,怎么哪哪都有他。 舒窈起了倔脾气,温吞地站着一言不发,曲芳从围廊处笑着走来:“孩子刚回来你就催她工作,能源峰会那边已经够辛苦的了,快进屋准备吃饭吧。” 舒建平面色不悦,却还是由着曲芳收起了他的报纸和眼镜,他已经过了骏马奔腾的中年,有时候不得不向岁月低一两下头,他从椅子上站起,冷淡地说道:“本行业的都做不好,还去别的地方凑热闹。”言下之意是舒窈放着天舒股改和经营不顾,反倒去了隔壁的能源业参加峰会,这让舒窈心中愈发戚然,父亲的固步自封已经与瞬息万变的市场严重脱节,可悲的是他竟毫无察觉。 心事重重地走回餐厅,舒窈洗净了手坐下,就听见舒建平正在问曲芳:“星河到哪儿了?” “说是马上到了,路上有点堵车。”曲芳布着菜,把舒窈爱吃的几样都一股脑摆在她跟前,舒窈却像被踩了尾巴似的险些跳起来:“谁?他来做什么?” 曲芳正要答话,正座上的舒建平敲了敲桌子,对女儿的出言不逊颇为不满:“吵什么,我叫他过来的,你们蜜月回来本就该一起过来吃个饭的。” “可是……”舒窈不忿,家人聚餐这种私事怎么也要叫上他,况且提前根本没有知会她。曲芳放下糖醋排骨,赶忙解围道:“你爸是有些公司的事情正好跟你们一起谈谈的,星河最近特别忙,电话也是我下午才打的,他正在赶来的路上了。”人都快到了,现下舒窈当然不能说赶人就赶人,正在她倍感憋屈的时候,郑妈打开客厅的门,说孟少爷到了。 电话是下午四点钟接到的,彼时他刚从矿区赶回公司,正在整理纷乱的财务数据,这些数据很多都与披露的财报对不上,此时不宜提交给公司财务部门审核,他只能先自行整理。一整天他忙的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药自然也没吃,结束休假刚刚一周,原本经过治疗已经好转很多的肺水肿有些复发的征兆,喉咙泛着干痒,深呼吸和轻咳时隐隐带动肺部的闷痛。挂断电话他从抽屉里翻出药瓶,就着冷透的咖啡吃了下去,平喘的药剂多少有些刺激胃,很快他就察觉到胃腹的烧灼感,而止痛药就在手边。 熟练地从铝塑板上抠下两粒,孟星河晃了晃快要空了的药盒,他并不是个愿意忍痛的人,从他对止痛药频繁的妥协上显而易见。他忽而对自己的妥协感到厌烦,正如同舒窈厌烦他整个人,他也开始厌烦止痛药。 第11章 橘子汽水 七点半孟星河已经匆匆赶过来,一面放下东西与舒建平和曲芳客套着,一面仓促落座,来的路上已经在脑海里无数遍练习过,然而旁边舒窈冷着的面色还是让他慌张不已,舒窈回程的安排并没有告知他,想来并不希望回家的第一顿饭就有他在一旁碍眼。 曲芳倒了杯果汁递给孟星河,看见他额上密密匝匝的汗珠,笑道:“时间仓促,路上累着了吧,这是窈窈你们小时候最喜欢的橘子汽水,现下找不到原来的牌子了,喝喝看这个喜不喜欢?” 正是夏天,浮着冰块的橘子汽水散发着凉爽的清甜,孟星河双手接过,笑的暖洋洋的:“谢谢芳姨,本该我去接阿窈的,结果忙忘了,还辛苦您跑一趟。”舒窈在一旁冷笑,连她回程的航班号都没有怎么接她,场面话倒真是一套一套的。 曲芳忙里忙外,舒建平有些不耐,温声道:“别张罗了,坐下吃饭吧。”在外人看来曲芳只是舒建平的得力干将,但二十多年来对他工作生活的悉心照料,连舒窈都已经默认了他们的关系。 舒建平为人严肃,席间并不多话,舒窈正在气头上梗着一张脸低头扒饭,若不是曲芳在之间夹菜逗趣,孟星河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吃完这顿饭。幼时也曾偶有机会到孟家来吃饭,往往都是舒泽极力邀请,舒窈气鼓鼓地坐在一边,葱葱玉指依次指过所有盘子,念念有词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些你都不准吃,都是我的……你就吃米饭吧,哼。当然她也有很大方的时候,比如得了国际钢琴比赛的亚军那一次,可以允许孟星河吃一小盘糖醋排骨。 而今天巧的很,离他最近的还是这道菜,说来算是女儿回门的第一顿饭,曲芳格外重视,和郑妈一起张罗了一大桌佳肴,可惜全是孟星河无福消受的大菜。 他很感激曲芳,即使胃腹已经因为刚刚那半杯冰镇汽水开始隐隐作痛,他也没有拒绝曲芳频频给他夹的菜,他活了三十年,可曾有人专心为他做过饭食? 晚饭后舒建平把两人叫到了书房,他在胡桃木制的猪皮椅上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孟星河:“你爸爸那边怎么说?” 也许是空调开的太足,舒窈一进书房被冷气吹得打了个哆嗦,一旁的孟星河却好像热的紧,额头上都是细汗,一只胳膊虚虚掩在腹部,对舒建平的话反应有些迟钝,并没有立刻回答。少顷他抬起头来,迎上舒窈看自己的目光,他歉意地笑了笑,转向舒建平道:“上周跟您讨论之后我去了正阳矿区那边,调了一些近年的财报和经营资料过来,”他轻咳了一声,拿出手机来递给舒建平,继续道:“我粗略整理一下,大概数据是这样的。” 孟星河并没有直接回答舒建平的提问,正阳矿区正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于孟宗辉而言是应该弃之如敝履的不良资产,但于舒建平而言,那里不仅是他父辈起家的源泉,更有数千名在岗的员工,是无法轻易割舍的。他心中明白,但孟宗辉做事雷厉风行,周三的董事会可能会即刻拍板,他的劝说起不了丝毫作用。 糟糕的数据摆在眼前,舒建平明白孟星河意指的结果,将手机递回去,看见两个孩子年轻的面孔,他顿觉自己无比地衰老,要将父亲一手打造起来的产业割舍,这让他极为难过。 “如果找一个肯配合赎回的下家呢?”舒窈接过了话尾,她推测出孟星河与父亲谈及的应当是出售正阳矿区的产业,以减少集团总资产的亏损,以此来提升营收利润率。这是摘掉st股帽子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但并不代表不能赎回,只是这样一个古老的矿区,很难会有买家愿意接盘。 舒建平摇了摇头,表示这个方法也考虑过,没有可供合作的企业。舒窈想了想问:“五洲集团呢?” “关振华前些年就已经借着退休的由头退了下来,现在五洲都要他那个目中无人的儿子说了算。”舒建平又否定了她的提议,关氏早年从满洲来到海市打拼,曾与天舒有过一段时间的合作,只是后来关氏认为矿业太过于传统,逐渐转型去做地产和酒店行业,之后的关联就逐渐弱了下来。 讨论的结果并不多么乐观,时间已经很晚,孟星河不动声色地按了按泛起冷意的上腹,温声安慰舒建平:“也许魏叔他们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爸您别着急,我和阿窈都会再争取一下的。”父亲一辈常常对人脉积累有着过分的依赖,在如今利益至上的市场已经很难稳固,但也许他可以再做一些尝试,只要说服他的父亲,那位对天舒算不上关心的执牛耳者。 “时间不早了,你们两个也早些休息吧,我叫郑妈收拾了房间出来。”舒建平并没有因为几句宽慰而放松心情,毕竟他这位女婿是姓孟的,他挽救天舒的殷切与他老爸的冷脸对比太过鲜明,倘若是里应外合的把戏,瞒不过商场混迹多年的舒建平,只可悲天舒多年虫噬蚁蛀让他无力应对千变万化的市场,此时不得不寄希望于年轻的一辈。 喉间再次漫上剧烈的呕吐感,被强行压制之后非但没能缓解,反而如同上了劲的发条一样顽固地绞痛,孟星河眼前开始飘落星星点点的黑翳,他确实需要休息一下,神情恍惚间正要点头,却在瞥见舒窈不悦的面色后刹那清醒,是他疏忽了,以他现下的状况留在这里是会打扰到长辈们的。 他睫羽轻垂,掩去眸底痛色,朝舒建平歉意地笑笑,声线喑哑:“抱歉爸,本该好好陪陪阿窈的,不过正阳矿区的资料还没有处理完,我得回公司一趟。”舒窈在听到这话后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知道涉及要事爸爸不会强留,孟星河倒是很会找借口。 “那辛苦你了,尽快完成回去休息。”他愿意熬夜赶工去提高正阳矿的转手成效,是让舒建平有些欣慰的,但结果出来之前还远不能打消他的顾虑,说到底,还只是合作伙伴的关系。 孟星河点头称是,又转向舒窈道:“阿窈送送我吧。” 第12章 马术比赛 嗯?舒窈诧异,看他跟舒建平和曲芳道别,自己则磨磨蹭蹭地往车库方向走去。孟星河很快跟了上来,本来也没有几步路的距离,他却小跑的有些气喘,到她跟前时没忍住咳嗽了几声,他清了清嗓子,低声说着抱歉。 “你要跟我说什么?”他的状貌并未入舒窈的眼,她亭亭立着,一缕鬓发从松散扎着的发圈中逸出,于腮边轻抚,孟星河抬手想帮她别到耳后,却在她冷淡的话语之后收回了手势,他努力调整了声音道:“周六在余山有一场马会的预选,关随远会在场,阿窈有没有兴趣过去聊一聊?” “你认识关随远?”关随远是出了名的马术爱好者,五洲集团近年来在海外和国内一线城市投放了多个马术俱乐部,可众所周知关随远名下的马会门槛颇高,非邀请无法入会,更无法参与任何赛事。 “之前在前海的时候有过一些合作。”前海投资是孟氏旗下的大pe公司,也是孟星河先前供职的企业。孟星河一脸坦诚,他想帮舒窈,但心下明白她非但不会领情,还会怪他没有在刚才引荐给舒建平,他语气中适当地带上了不确定的情绪:“不过也只是一个见面的好时机而已,谈成什么样还很难说。” “需要我做什么?”舒窈问,平白给了一个会谈的好机会,是一定需要报酬的,他们两个还没有熟到可以肆无忌惮领人情的地步。然而孟星河却以为她在问会谈的事,也许是渐渐压制不住的疼痛让他的思考短了路,他掩唇咳了咳,斟酌了一会儿才道:“也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以前训练过的马术阿窈还有印象的吧?” 舒窈漠然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算计的端倪,然而院子里昏暗的灯光下他的面色显得更加晦暗,隐隐有些发白,琥珀色的眼睛毫无躲避地迎上她审视的目光,他的瞳色较旁人浅了一些,一眼望去总像是覆着水光,像极了暖阳下泛着涟漪的清泉。 “很多年前的事了。”舒窈收回目光,顺着他的话语说道,“但我比不了赛。” “嗯,应该只是会聊到罢了。”孟星河笑了笑,情绪随着她的语气放松了一些,月色不佳,可聊的话题结束,舒窈自然不愿意多待一秒,公式化地点头道声困了,便转身向客厅走去。 她映在灯光下的剪影纤瘦窈窕,随着她靠近光源而越收越短,直到离开孟星河的视线,他的眼睛追逐着那束光影,默然道一句晚安。 凌晨一点半,黑色的凯德拉克缓缓驶出寂静的斯南路支巷,车速愈减愈慢,最终在路边停了下来,从驾驶位下来的男人有些仓惶,他疾走几步到路边的花坛,便佝偻下身子开始呕吐,他极力压制着声音,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艰难地蛹动,只有呼吸不畅的窒气声,细微地隐入夏夜虫鸣。 余山坐落在海市东远郊,说是山,实则最高海拔不过八百多米,是一片连绵的山坡,因而凭借温润的气候和地势成为海市最大的高尔夫球场和赛马场。关随远的马术俱乐部就选址在余山,从六月份起每周末的初选是在为下半年的中巡赛做准备。 舒窈到的时候孟星河正坐在观众台的第一排与人说话,他今日换上了休闲的丹宁衬衫和浅卡其色裤子,不同于以往一本正经的西服,是格外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少年气,只是偶尔会掩唇轻咳几声,不动声色地拢拢衣襟,像是有点冷的样子。 他旁边坐着一个身着马术服的年青人,与孟星河中规中矩的坐姿不同,那位年青人几乎是北京瘫的造型挂在椅子上,一双长腿搁在栏杆上慢慢晃悠。不远处正在进行着马匹的预选,几匹漂亮的高头大马正在骑师的指挥下或小跑或扬蹄地做着动作。 天气极为晴朗,热烈的阳光熨烫在草皮上,烘烤出湿漉漉的清香,与草场上的灼晒有别,观众台隐在遮阳棚下,流线型的设计使得台上即便在炎热的天气也能凉风习习,看到舒窈从场外进来,台上肆意瘫着的年青人热情地朝她扬了扬手,舒窈微笑致意,朝他们走过去。 中巡赛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四星赛事,而余山马会是海市巡回赛的主承办方,如果舒窈没记错的话,关随远比孟星河还要小两岁,回国也不过四五年,一手打造起海市级别最高的马术俱乐部,另一手则稳稳当当地接下偌大的五洲集团,少年天才成年后也果然不同凡响。 “小舒总啊,幸会幸会。”舒窈刚刚踏上观众台,关随远就从栏杆上放下长腿,大步走过来朝她伸出右手,帽檐下麦色的脸庞有着俊朗的棱角,薄唇弯起的弧度让人无法拒绝,可但凡顾及礼仪的合作伙伴都不会如此称呼她,关随远这是要给她个下马威呀。 舒窈礼貌地与他握了握手,语态柔和:“冒昧前来,没有打扰到小关总吧?”抛出去的倒刺立刻被呛了回来,关随远一挑眉,顿时扭头朝着孟星河哈哈大笑:“哇老孟,果然不好惹啊。” 舒窈的眼刀紧跟着刷到,椅子上坐着的孟星河却一派闲散,他轻声咳了咳,琥珀般的眼眸温温柔柔地看过来,迎上目光的关随远却迅速察觉到他眸底的冷色,悻悻地截住了话题:“真无聊,不如带你们看看我的新宝贝。”说着曲起手指朝中央的训练场打了个响哨,回头朝孟星河黠笑:“我改主意了,得按老规矩来,赢了我,就谈。” 早有传言说关随远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今日一见果然空穴来风,是个随意颠倒黑白的主儿。舒窈暗自嗳气,好在提前做了准备,昨日已经去马场重新熟练一番,一但被逼着参了赛也可以输的不那么难看。而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关随远走过她身侧微微欠首,俊朗的眉眼微眯,表情像一只讨巧的猫:“为舒小姐准备了前排看座,要多多为我加油哦。” 忽然的近身让舒窈下意识地将上半身向后仰了仰,面上却还维持着四平八稳的微笑:“那要看关先生的表现了。” 第13章 一场风波 一匹骏马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跟随骑师走过了栅栏,场上的其他人立刻齐刷刷地望了过去,那是一匹通身金色的高头大马,挺拔的身躯,绝佳的仪态,顺滑的马鬃在日光下翻起金箔一样的光涛,让场上所有的马匹都黯然失色。关随远从骑师手中接过缰绳,朝观众台上岿然不动的孟星河笑道:“呐,老孟,你不给面子呀,timeanay可是土库的国宝,血统最纯净的汗血,我特意留给你的。” 听闻土库曼斯坦的纯种大宛马价值连城,每一匹都须经政府签字才能出口。而听关随远话里的意思,孟星河根本就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门外汉,甚至他将与关随远的熟识也刻意隐瞒,舒窈侧目看向孟星河,眼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诘问的意味,而他依旧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甚至没有答话,舒窈看过来的时候他正将横在腹部的手肘挪开,手指握拳放在唇边咳了咳,慢吞吞地站起来,朝她笑得温和。 场地很快被布置好,十二道障碍杆都定在a级别,关随远骑在一匹通体漆黑的汉诺威温血马上,饶有兴致地看孟星河给那匹汗血马布鞍,套好所有马具,他却并不急着上马,而是像在闲谈一般用手掌轻抚马头,取下缰绳站在半后侧,牵着马向左侧走动,引导几步之后他逐步抽紧了缰绳的长度,这名叫timeanay的骏马温顺地随着他的步伐颠步绕起了场。 观众台上的舒窈看的一时怔忪,在她的印象中孟星河与马术的接触只有在陪她上课的那几年,他在学校里被人揍,舒窈出面帮他解了围,于是他答应替她去上讨厌的马术课作为交换,每周一节的课程,舒窈学的稀松平常,却不知他竟然已可以优雅熟练地驯马。 两人的切磋选了最难级别的障碍赛,关随远抽到了先手,他对自己的骑术颇为自信,汉诺威马历来在障碍赛中受青睐的原因也在于它们出色的跳跃能力,在他驾着那匹素有绅士之称的温血马灵活跳跃过一道道障碍物的时候,孟星河仍是一副安安静静地模样,他换上了深色的马术服,勾勒出挺拔的肩背线条,宽肩窄腰,白色的马术裤裹着修长双腿,倒是意外的英气十足。 关随远在67“18完成了整圈的跨越,这一成绩虽不及职业骑手,但几乎可以碾压一众业余选手,他一下场立刻有骑师过去帮着牵拉缰绳稳住马匹,关随远俯身在马脖子上亲了一口,颇为满意地拍了拍,才朝孟星河的方向打了个响指。 马术比赛时场内外通常严禁喧哗,以期将对骑手和马匹的影响降到最低,但预选时则没有这么严格,场内外并没有肃清,或许是受到了前一匹马奔跃动作的影响,孟星河入场前已经安抚好的汗血马还是在跨越几个栏杆后出现了不配合,在第四个横杆处甚至烦躁地蹶了蹶后蹄险些踢翻障碍杆,好在孟星河轻收缰绳快了一步过栏。 汗血马属于热血马,皮肤极薄,奔袭后脖颈处分泌红色汗液如血,因而得名,训练有素后是极为优良的赛马,然而尚未熟悉环境的时候也极易产生暴躁不安的情绪,而此时如果不能迅速安抚驯服,很容易出现事故。显然关随远的这匹进口良驹是刚来不久的,甚至可能根本没有被他驯服,在跃过第九个栅栏后马匹剧烈地跃动了一下,然后顿然驻步左右摇晃身子,马耳搅动,鼻孔哧哧地喷气。 舒窈从观众台上站起身,不由快步往前走去,汗血马性子烈,如果出现挣动很容易将背上的人甩下来,然而趴在外栏上的关随远却一脸笑意,丝毫没有让骑师过去帮忙的意思,看到舒窈走来,他回身笑意更盛:“啊,别紧张,这时候只能他自己下来,别人帮不了。”舒窈心下不悦:“本就是点到为止的切磋,关总也不希望这时出什么意外吧。” “啊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关随远摘下墨镜挑眉看向舒窈:“看来舒小姐还是不了解老孟。”说话间,场上的骏马反复踏起了蹄子,马背上的孟星河则微微欠身向前,手中缰绳稳握,脚下马镫小幅度地扣动着,任由马背耸动身姿却极稳,一双长腿有力地夹紧马腹,无法将人甩下来的马匹似乎颇有挫败感,僵持了十几秒后竟然主动朝前迈起了步子,此时孟星河快速地收紧缰绳,向着障碍杆正面引导,毕竟是经过训练的纯种马,在跃杆上有着先天的优势,迅速完成了剩下的三杆,然而哨声响起后舒窈还没有缓一口气,却见完成障碍赛的马匹并有停下来,而是朝着场外直冲过来。 事发突然,本就被压制的脾气在被哨声惊吵后彻底爆发,出现了不预的情况,骑师们迅速退到了安全区域,趴在外场栏杆处的关随远也立刻凝眉向后退开,场上顿时尘土飞扬,孟星河伏在马背上的身影被模糊,舒窈看不清楚他的面色,而就在众人以为要冲栏而出的那一刻,只看见他凛然挺身的脊背,手臂利落地回握缰绳,整个马头竟完全被他带起,前蹄顿扬,发出一线响亮嘶鸣,在横杆前朝侧面猛然甩头,落下的前蹄挟着尘土顿然插入地面半寸许。 四下霎时安静,一场有惊无险的风波结束在迅疾之间,空旷的风正将扬起的细尘寸寸剥落,尘雾中骏马已被孟星河稳稳牵住,在栏杆处走动几圈,顺着缰绳的引导向出口走去。 情绪是种奇妙的东西,明明刚才还在为他的隐瞒置气,在出现意外时却会下意识地紧张,连舒窈自己都没有分清楚那份紧张是仅仅来自于意外,还是来自于他。她重重的呼了口气,才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一瞬间松弛下来,忙快步走上前。 孟星河将缰绳交给骑师,躬身下马,落地之时却膝盖隐隐一颤,整个人身形几不可见地缩了缩,忽地呛咳出声,却是一发不可收拾一样咳得弯下了腰,只好一手撑着膝盖缓解腰腹的酸麻,察觉到舒窈走近,按向腹部的手顿住,又缓缓垂在了身侧。见他咳了好一会儿,舒窈以为他是被尘土呛到了,从一旁的移动冰柜拿了瓶水递过去,他缓缓抬起垂着的眼眸,掩去眼底那一抹痛色,略有苍白的面庞上浮起笑容,慢慢起身接过那瓶冰冷的水,道了句谢谢,却并没有打开。 第14章 关氏公子 粗略观察他的面容,除了额上的一层薄汗,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明亮,不像是有什么事情的样子,舒窈这才急忙忙回头看向裁判席,显示屏上的秒表数据定格在66”32,竟是超过了一切顺利的关随远,即便场上遇到那么大波动。 虽然时间上略胜对方,但马匹拒跳是扣分项,所以严格意义上孟星河自然是输了,可事实上整场切磋的重点根本不在输赢,而在于孟星河能否驾着那一匹性格暴烈的汗血马顺利完成障碍赛,如今的结果,既给足了关随远面子,输的这一方也丝毫不难看。 方才一幕跳出去老远的关随远则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啧啧地皱起了眉头:“我不高兴,老孟你得请吃饭。” 俱乐部的餐厅建在小山坡上,明净的玻璃窗外可以远眺到海湾,四周空旷,微咸的海风裹着湿凉的空气袭来,关随远迎着不小的风走进餐厅,一边落座一边骂骂咧咧地吐槽:“叫你请我吃饭,你居然跑到我的餐厅来。” 说来奇特,关随远的崇尚古典马术体系,俱乐部的会客厅都是优雅的英伦装修,偏偏后山处的这座机器人餐厅却是异军突起,餐厅内连服务生都没有配备,来往上菜的是两个穿着侍者服装的机器人,整个餐厅的装潢更是极尽未来化科技元素,与前面所见的风格大相径庭。刚洗过澡的孟星河换回了那身清爽的休闲装,他从窗外收回目光,递过点单的pad,轻咳一声笑道:“饭也吃,钱也收,这不合你意吗?” 关随远一耸眉头,硬是把一双剑眉撇成了搞笑的八字,若有所思地盯着孟星河看了一会儿,认真地点了点头:“有道理。”说着一手扯过pad将椅背向后仰,手指飞快地见菜就点,语声却变得懒洋洋:“那咱们就不说废话,说说你们的诚意吧?” 舒窈从包里拿出笔电,展开屏幕放在桌上,将准备好的数据一一展示。虽则她心下纳罕,关随远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纨绔公子的做派,倘若名不副实,这一趟白跑事小,泄露天舒出售资产就是大事了。但秉着坦诚合作的原则她还是将重要信息一一列举了出来,比如五洲集团收购正阳矿区所能带来的效益和可行的利润,她说的严肃周密,对面的公子哥却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更让她心中渐紧,这也许代表着她提到的诸类好处,关随远统统不感兴趣。将准备的话术讲完,唯独没有提到赎回时间,她需要看到关随远的反馈,才能决定下一步如何去谈。 随着她话语落地,气氛也跟着沉淀下来,她终于明白孟星河和关随远将面谈选择在这个餐厅的用意,除了安静上菜的机器人,整个餐厅不会有任何人打扰,更无需担心有人偷耳。在她说话的时间,坐在一旁的孟星河只是微微侧身将自己圈在椅背,偶尔压低声音咳嗽两声,其余时间则微垂眼帘,并不搭话,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真是奇怪了,明明是陪自己来谈生意的,为何他今日的做派倒是一脸不情不愿,好像带着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一样,这让舒窈心下不由郁结。 安静持续了一会儿,对面的关随远依旧翘着二郎腿,压着椅子脚慢慢晃悠,他将目光也投向了一言不发的孟星河,却是意有所指地笑:“呐,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拿一块老古董矿区没法堵住监事会那群老古董的嘴。” “就像我刚刚说的,天舒可以出让70%的股权,设备升级之后以正阳矿区的产力将会是一笔极为可观的利润。”舒窈很快发觉,短短的几句对话下来,她不知何时已经落了气势,言语之间甚至出现了追利的倾向,这在谈判中几乎是非常不利的。 灿然的微笑绽放于唇边,关随远俊秀的眉眼忽而变得深邃叵测,语声低沉仿若带着诱人的磁性:“还不够。” 扮猪吃虎的雄狮猝然张开血盆大口,舒窈背后一寒,她已经给出了最大的诚意,在目前的节点上有必须要守住的底线,她不可能再让步。 “可能我们没有解释清楚,舒家要交易的是正阳矿区北方汤县的区域,且并不设置赎回,五洲可以永久持有七成的股权。”安安静静在一旁当雕塑的孟星河忽而开口,一扫寻常的温和,字字清晰冷冽,不带丝毫温度,却让在座的另外两人皆是面色一颤。 正阳矿区整片交易并且在十年内赎回的方案是一早就与他商议无误的事,汤县是大量员工聚居或生活的厂区,本身并没有多少矿藏资源,这样无异于要五洲集团以高价格收购区区一块工业厂区地皮,关随远根本不可能答应。 然而对向的关随远慢吞吞地放下了椅子,将身子端端正正地坐好,眼中玩世不恭的笑意迅速退去,转换成近乎威压的严肃:“老孟,你可想好了?” “我想没想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快点想,”孟星河掩唇轻咳,语声带上些许低哑:“否则这个机会也许就没有了。” 关随远黑沉沉的眸子将他上下打量一通,川剧变脸一样地突然笑起来,摇回座椅,按响了桌上的对讲服务铃:“把我上周带回来的那两瓶波本拿过来,我要跟我的好朋友不醉不归。” 出乎意料的顺利结果让舒窈短暂地怔忪片刻,才恢复了脸上恬淡的笑容,她偷眼看向一旁老神在在的孟星河,只见那人松散地依靠在座椅中,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谦逊,只是桌面下的右手松松扣在上腹,丹宁衬衫的衣料都被他揉的有些起皱。 而捕捉到她探询的目光,那人的手掌轻轻松开,一副好整以暇的悠闲,温润的眼眸是漂亮的琥珀色,映衬在他深邃的眼眶,分外柔和地看向她。 仿佛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皆在他预料之内,舒窈突然有了一种被当做枪手的挫败感。 第15章 他在发烧 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舒窈坐在后座,看窗外一座一座闪过的水泥森林,夏夜的霓虹灯格外耀眼,她语声冷淡:“先斩后奏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专长?” 后座另一端的孟星河则懒懒地窝在椅子里,车内空调的冷气让他白皙的脖颈起了一层颤栗,他看上去只是有些倦怠,对舒窈的话语反应了一会儿,才低声回答:“他不会同意的。” “全部交易他都不同意,你怎么知道他会同意高价收购汤县厂区?” “汤县地下有泉脉,”孟星河声音低哑,带着细微的颗粒感,许是回答的太急促,细碎的低咳声逸出嘴角,他蜷起冰凉僵硬的手指遮了遮,却没遮住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抖,姿势的变化导致原本被狠狠压着的上腹如被一把尖刀穿刺而过,剧痛一发不可收拾,他侧头咬住下唇,咽下了险些溢出的痛呼。 “矿藏对五洲作用不大,但泉脉所在地......是稀缺资源,关随远近年已经着人去探察了数次,他对那块地方有足够的兴趣。”一道道路灯透过车窗留下一闪而过的光影,他的面色隐在光影中昏暗不可辨,好一会儿他才接着开口,不知是不是因为背身过去的缘故,声音断断续续且格外低弱,侧耳听着的舒窈面色不预:“我有些好奇你与关随远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怎么会如此了解他?”面上看似和睦实则互相盘剥探底,这亦敌亦友的关系实在是有些微妙。 高度的威士忌在腹中如火焰中烧,身侧舒窈的声音听来忽近忽远,孟星河额上沁出一层层的冷汗,他咬紧牙关攒了一会儿力气,轻咳几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在南加州,读书的时候,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可声音还是太低弱,尾音像是在飘,舒窈几乎没有听清楚他后面说了什么,只以为是某些不愿启齿的旧事,联想到曾听孟玥蓝玩笑时吐槽过他在大学时被戴了绿帽子,心中不由猜测以这位关大少的脾性,倒是能与那位传言中的情敌贴合一二。 轻快的爵士乐忽而响起,昏沉中的孟星河却被铃声刺得胸口一闷,心脏惶惶而浅极地跳动,舒窈回过神来四下翻找,她这乱放东西的毛病真是要命,好半天才在包底翻出了响个不停的手机,皱着眉头接了起来:“喂,爸爸。” 一整天舒建平都在等着听事情的进展,舒窈自然明白他此时主动打来所代表的迫切,但孟星河两头算计的策略让她十分愤懑,只简单与舒建平说了结果,听着舒建平在电话中急切地追问,则是一脸无奈:“爸,我明天会回家跟您详细说,我们需要重新拟一份资料......” “星河呢,他在吗?”电话那头的舒建平声音低沉,带着隐隐的怒意,舒窈十分无奈地将手机递了过去,孟星河接过,一开口却是几声压制不住的咳嗽,他竭力稳了稳声音:“爸,是我。” “怎么,生病了吗?” “没事,一点感冒......” 舒建平的心思显然并不在关心他,僵硬的寒暄之后即刻转回正题:“关氏瞩意汤县地块的事情,你何时得知的,消息可靠吗?” “目前来看他们的意向是比较积极的,以商业地产出售的话价格要远高于工业板块,而天舒以整个矿区的打包价也在合理范围内,关氏不会有异议。”孟星河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又沙哑了几分,说话时喉间微动,似在忍耐着什么。 舒建平虽则不全然相信事情竟如此顺利,既能保下矿区又能引入大量资金盘活,但孟星河所言是事实,只是前期他们没能想到这一方案罢了。 “那好,你们这几天辛苦一点,尽快促成。”舒建平习惯性地发号施令,可能语出察觉不妥,他顿了顿又道:“年轻人拼一点是好事,不过也要注意身体,你明天休息一天吧。” 通话音量开的并不小,听得话的舒窈嗤笑一声,插嘴道:“爸明天是周末好不好,况且他都说了只是感冒...”许是疼痛让心思愈发敏感,舒窈的话语激起心中一抹苦涩,但孟星河十分会意,电话中仍是温声浅笑:“谢谢爸关心,今天都是阿窈在谈,我不过是打打下手。汤县的事情我们会尽快开始走流程的,您放心。” 将电话递回给舒窈,孟星河浅浅地松了一口气,倦意席卷,他困顿地阖起眼睑,按在腹部的手慢慢用力,薄薄的衬衫被他攥的起了皱。 司机把车停进排屋的地库,舒窈拎起挎包下车,秀美的眉眼难掩疲惫,折腾了一天,终于到家,她酒量向来不错,然而几杯威士忌下肚也渐渐犯上了醉意,只想快点洗个澡扑倒床上。她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没有察觉随后下车的孟星河身形一栽险些跌倒,还是司机眼疾手快地扶住,听到动静的舒窈转头,眼带疑问,他却抬眸笑道:“没事,坐久腿麻了,我站一会儿就好,阿窈先上去吧。” 司机把车停进排屋的地库,舒窈拎起挎包下车,秀美的眉眼难掩疲惫,折腾了一天,终于到家,她酒量向来不错,然而几杯威士忌下肚也渐渐犯上了醉意,只想快点洗个澡扑倒床上。她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没有察觉随后下车的孟星河身形一栽险些跌倒,还是司机眼疾手快地扶住,听到动静的舒窈转头,眼带疑问,他却抬眸笑道:“没事,坐久腿麻了,我站一会儿就好,阿窈先上去吧。” “嗯。”舒窈打量他一番,除了面色苍白一些脸颊还有仿若醉意般的粉红色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她便点了点头,径直上楼去了。 舒窈身影消失在楼梯间后,孟星河的身体就脱力一般往下滑,扶住他的司机却被手下灼烫的温度吓了一跳:“先生,是不舒服吗,您好像在发烧。” 勉力抑制住喉间的恶心,孟星河偏头浅咳,仍是温和地笑:“我没事,是解酒的正常反应,回去睡一会儿就好了,谢谢。”他一手把住车门竭力撑起身子,没走出几步却堪堪扶住墙壁弯下了腰,司机赶忙跟过去,一眼看见他扶着墙的手臂上呈现大片的红斑,近身的呼吸亦是清浅而急促,是明显的酒精过敏症状。 “先生,要不要去医院呀,您这看起来有点严重啊。” 第16章 酒酿圆子 孟星河面上已是一片惨白,眼前的事物重叠幻影,他只觉周身一阵阵恶寒,全身的力气都用做抵抗胸腹间的绞痛和反胃,手臂已不能支撑沉重的躯体,他几乎是半跪在了地上,竭力的喘息之下眼前还是愈发昏花,大脑在不断缺氧。 昏暗中他将手掌紧握成拳,重重抵按在心口,刹那的刺痛带过一线清明,他终于找回了一丝神智,朝一旁急急要去叫人的司机无奈地笑了一下:“麻烦你,可以送我...我上去吗,我好像走不动了。” “先生真的不去医院看一看吗?”司机将他架起,身边的人迈步艰难,却还在尽力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自己扶着墙的手臂上,他看上去非常不好,整个人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目光溃散,喉间近乎无意识地低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攒了好久才攒出一句破碎的话语:“麻烦,让文茵给太太...送一碗解酒汤...” 司机怀疑他根本没有听到刚刚的问话,但看他已经垂阖眼睑似要睡去,脆弱的脖颈垂着,冷白的皮肤上布满汗水,只得低叹一声将人架回卧室,小心地放在床铺上就走了出去。 卧室门方一带上,床上的人几乎是扑跌下来一头扎进浴室,开尽的水喉掩盖住揪心的深呕,未能痊愈的肺水肿引发了不轻不重的肺炎,高热之下胃口极差,晚餐实则没吃什么东西,而入腹的高纯度洋酒就如一团海胆刺在胃中,越是蠕动越是痛苦不堪。吐尽酒水,开始吐胃液,直到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剩呛咳和干呕,孟星河涣散的神智再也支撑不住,躯体颓然下坠,额角重重磕在洗漱台,而意识已然全无。 房门被敲响,刚刚洗漱完毕的舒窈擦着半干的头发,慢吞吞地走过去开门,保姆文茵端着托盘站在门外:“先生让做了解酒汤给太太。”舒窈哦了一声从文茵手中接过托盘,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走廊另一端,尽头的房间门扉紧闭,底缝中隐隐有微光渗出。 “他呢?” “赵司机刚刚送上来,说是睡下了。” 虽然隐隐听到水声,可能也不便打扰,而至于究竟缘何希望“打扰”他,连舒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只是端着托盘站在门口踟蹰片刻,最终呶了呶嘴,躲回卧室,而收敛起的神情染上一丝莫名的怅然。 次日一早舒窈就匆匆回了舒家,到傍晚的时候她收到了孟星河发来的邮件,是他草拟的关于汤县厂区的股权方案,大条框与当日在关随远处谈的一样,只是补充了许多细节章程,一向挑剔谨慎的舒建平在细细翻阅之后也点头认可,不得不承认孟星河在细微之处的处理格外严谨,基本上拿给法务审核之后也没有改动太多,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很多,只需要与关氏确认条款,舒窈自己就完成的很好,甚至于从关氏回来,觉得一贯炎热的夏天竟也是有一点心旷神怡的。 而再次见到孟星河,是在周三的董事会上,他罕见地迟到了,会议即将开始才姗姗来迟,彼时与会成员大都已落座,孟宗辉坐在长桌尽头,看着孟星河神色晦暗地推门进来,淡蓝色的衬衫后背汗湿一片,苍白着脸色好不狼狈,便冷声道:“第一天上班吗?还要董事们等你一个人?” “抱歉,”孟星河仓促落座,动作间似是牵动了哪里,低头一阵咳嗽,虽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咳得面色通红,惹得孟宗辉虎目圆瞪,训斥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倒是一旁的舒建平拦了一拦:“好了好了,人都到齐了,这就开始汇报吧。” 财务部汇报首当其冲,会议的进程迅速拉开,孟星河竭力压下咳嗽,探手打开了笔电,面朝讲席听的认真,还不时在手中的报表上圈圈画画,活像个乖巧的小学生,坐在孟星河对面的舒窈看着他的样子忍俊不禁,而又不经意间发觉他今天有哪里不一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嗯,他今天戴了一副细黑框的眼镜,刘海也没有梳起来,自然括分的弧度刚刚好,发梢轻轻落在眉角,不同于以往的严肃古板,让他凭空多了一份俊秀和书生气,只是可能来时匆忙,发丝被汗水打湿,丝丝缕缕的掩映中看见他额头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愈发好奇,舒窈不由自主地将上半身向前倾起,却猝然迎上他回转过来的目光。 原本清澈的眼白承着血丝,连眼下都有着浅青的阴影,转向她的目光在一刹那的失焦之后迅速凝起,朝她露出两泓弯弯的笑意,琥珀色的瞳仁中霎时盛满温柔。 舒窈可没有这么淡定了,她宛若受到惊吓一般悚然坐正,极快速地将目光移开,牢牢钉在讲席的投屏,一副誓死不挪开的坚毅表情。 凝在她身上的目光愈发柔和,孟星河极为配合地也恢复认真的模样,只有悄然扬起的唇角话尽温柔。 前序的汇报都还算得上顺利,而到孟星河汇报正阳矿区产业出售情况时,孟宗辉发了火。 “简直是胡闹,汤县地下的资源情况为什么知瞒不报?” 他言语中苛责的意味太过明显,在坐的众多董事局成员不由得屏息,在孟氏集团内部孟宗辉向来说一不二,这位不得宠的次子一直都是乖顺听话,今次居然敢阳奉阴违地将孟氏最看重的地产资源出售? 莫不是真的如外界所说,这位孟二公子已经转投舒建平做靠山? “是,出售汤县的计划前期没有公示,汤县泉脉尚未完全探明,目前预估储量不是很大,所以并不在最初的方案中。”孟星河侧头轻咳一声,微抬手指推了推眼镜,对座上人的质问并没有显出太多慌乱,慢条斯理地说着:“正阳矿区使用的资源储量勘探报告自八十年代后一直没有更新,汤县资源是近些年才由市场反馈之后逐步查明的,一直未能列入天舒的资源库……” 第17章 出乎意料的悸动 偌大的会议室内极为安静,孟星河极力保持着清晰适中的音量,也许是气力不济,讲着讲着声音不自觉地低哑了下去,他停顿一会儿,长睫微微垂了垂,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复抬起头来,面色如常地展开ppt的内页,继续有序地梳理着:“倘若直接出售正阳矿区涉及到原有职工安抚金和设备折旧费用等多项开销…会在很大程度上冲抵出售额,而出售汤县厂区则不会影响矿区生产情况。” “正阳矿的产能如此低下,出售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止损,现在留着岂不是要把汤县的资产也吃进去?”孟宗辉厉声道,在他扩张迅速的商业版图中遇见过无数个可塑之才,但年轻人的通病就是过于狂妄,即便是他这个把唯唯诺诺习以为常的儿子,也逃不过好高骛远的弊病,以为帮着天舒保下一块老掉牙的矿区是为情怀,实则折损了公司的长远利益,情怀这种东西,生意场上的人不该有。 “如果是因为之前在前海给你的职权过大,养成了你僭越的胆子,你这个投行部经理大可以撤下来。”稍顿了一会儿,孟宗辉沉声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分明没有刚刚那么恼怒,却显然更加严肃冷漠,是近乎不容申诉的威压。 孟星河唇角挽起细微的苦笑,静默地听从着父亲的呵斥,攥着遥控器的手指下意识地紧了紧,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事实上他上周尝试与孟宗辉沟通时已经提及过汤县的情况,温泉地脉对旅游地产是个很好的标的,孟氏也许会干涉地块的出售,但即便现阶段收走汤县厂区,利处显然不足以支撑方案的运转,孟宗辉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如今想来,大约他的父亲不感兴趣的只是他的提议罢了。 同在上位坐的舒建平面色也随之沉重,虽则预想孟宗辉知道实情后会对出售汤县有异议,但当务之急这是不二的选择,董事会其他几位元老也都默认,却不想孟宗辉竟会当众驳斥。 话说回来,ms的股权中天舒虽然只占了三成,毕竟是继孟氏之后的第二大股东,正阳矿也是天舒自己的资产,经天舒走程序出售本是名正言顺的,先前孟宗辉并未十分在意,如今却突然发难,斥责孟星河事小,驳了舒建平面子,却是十分难看。 “是这样的董事长,”明朗的女声传来,一直没有发言的舒窈却开口打破了沉默:“与关氏的会谈是由我主谈的,汤县泉脉情况在综合评估后达不到天舒目前的开发标准,所以会谈中才提到出让给五洲集团。” 鬼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决定担下这个方案的权责,也许是为了替天舒保持在董事会的话语权,也许是为了替舒建平挽回面子…… 一经她开口,性质就变得不同,孟星河作为协助者就摘去了大部分责任,而方案决策权也悄然转移回了天舒手中,很快ceo魏杰也接过话头,大谈目前方案的合理性。 孟宗辉不再开口,面色却有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凝重,舒窈忘记了,她这样冒然站出来看似担起责任,实则是将孟星河推入了更为尴尬的局面,因为在孟宗辉看来,显然孟星河受到了来自天舒一方的袒护,这意味着他将在很多决策中偏离孟氏的核心,而向对天舒有利的方向倾斜。 会议在波折后结束,人都走了,偌大的会议室终于回归空旷,孟星河摘下眼镜,无声地趴伏桌面,只有单薄的脊背不规则地起伏。 “孟经理?”推门进来的是孟宗辉的秘书张宇真,他跟随孟氏多年,算肜是孟宗辉为数不多的几名亲信,也是为数不多对孟星河称得上理解的人,此刻看到年轻人略显疲惫的背影,语气也放软了一些:“不舒服吗?” 孟星河已经不露声色地直起身,些微空茫的目光在短暂的失焦之后悠悠聚起,他慢条斯理地抬手擦着额上层层薄汗,面上挂起了温和如常的笑容:“张叔,我还好,昨天熬了点夜。有事吗?” “身体是本钱,年轻人也不能这么挥霍。”张宇真略带责备的眼神倒像极了关心自己的长辈,只不过专业不允许他的关心过于外露,很快就回到正题:“董事长让您和舒经理周末回芒山公馆一趟。” “……”孟星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回国以后他虽然有自己的住处,却总会不时被叫回芒山,当然往往是因为工作上出了差池,在公司不便责罚,芒山倒还为他留着一间地下室。 可是要带阿窈回去,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他突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也不知该如何去跟她说明。 回办公室的路并不远,他却心神不宁地走了好一会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一路沿着墙边在走,倘若有人注意到他,大约都能从那虚浮的脚步看出异样,好在会议之后大家都忙忙碌碌,经过的几位同事也是匆匆点头而过。 面上略显吃力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却是在转角与刚从茶水间出来的舒窈撞了个正着,她一手抱着本文件夹,另一只手上的咖啡杯已然不受控制地倾倒。 “额,抱歉……” “对不起我……” 异口同声的话语刚出口又尴尬地顿住,舒窈一脸赧然,就近从茶水间拿出纸巾递给他,咖啡滚烫,浅蓝色的衬衫胸前泅湿了一大片,孟星河却没什么表情,甚至像是才从恍惚中回神,接过纸巾低声谢过,然后慢条斯理地埋头擦了起来。 “应该擦不太掉,你带备用衣服了吗?”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舒窈好意提醒,目光落在他戴着的眼镜上,有一滴咖啡好巧不巧地溅在了镜片边缘,她盯着他端详了一会儿,道:“你这眼镜……是装饰?” “嗯?”像是没有理解她的话语,孟星河抬起的眼眸中一时盛着茫然,迎上她的目光略微停顿了一下,才慢声说:“也…差不多吧,偶尔会看不太清楚。” “哦,我没记得你近视的。” “嗯,不常用。” “……” 第18章 所谓父子 特别神奇,舒窈一向自诩是个足够开朗健谈的姑娘,却总能在与孟星河的对话中很快陷入僵局,每每这个时候,孟星河都会尽快洞察不妥接起话尾,可今天他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任气氛快速地冷却着。 “那个,要不去浴室洗一下?”舒窈终于耐不住再次开口,孟星河好似才反应过来一样,面上的表情终于活络了几分,常见的那一抹笑容又慢慢攀上嘴角:“没事的,我去处理一下就好。阿窈去忙吧。” 舒窈终于松了口气,毫不客气地抬腿就要走,却见他斟酌半晌,追问道:“那个,这周末晚上……阿窈有空吗?” “你有什么事?”顿住脚步,舒窈语气中不自觉夹了一分不耐,却被孟星河敏锐地捕捉,勉强扯起来的笑容变得模糊,他显得有些紧张,这是在公开会议中也可以侃侃而谈的人,却在此时踯躅起来。他猜测舒窈最大可能的反应会是一口回绝,他尽量想让自己的理由充分一点:“小招前几天从北美分公司休假回来了,或许...可以去芒山吃顿饭吗?” 舒窈闻言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想反问见孟玥蓝何必去芒山公馆,却在几瞬之后反应过来,汤县的事情果然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结束的,是孟宗辉要见她。想及此,舒窈不由得喟叹一声,冒然揽下汤县事务的权责时,她已经想过可能要面临孟氏的诘责,该做的事情总归是偷不了懒的。 “嗯,”舒窈几番思索后平淡点头,眸中光亮回归冷淡:“那就周末见吧。” 孟宗辉的别墅位于芒山墅区半山腰,是自带数亩草坪花园的公馆,相较于多年前在斯南路的宅子,要更加宏伟气派。只是偌大的宅院,侍候的佣人却还是以前的几个,孟宗辉疑心甚重,不轻易安排近身之人,是以公馆中常常是极为安静的。只是此刻,客厅里却好像爆开了烟花,传来孟宗辉浑厚的怒斥声: “勘探方面的招商是谁把的关?” 孟氏财团的太子爷孟辰瀚,含着金汤勺长大,历来千娇万贵,此时却像只流浪猫一样瑟瑟缩在沙发,闻声表情倏忽变得难看起来,咀濡半晌,才声如蚊呐地说:“是我......爸,我也是一时不察才被他们钻了空子,您知道——” “闭嘴!你一时不察?老子还不知道你在搞什么猫腻?余出来的钱你拿去做什么了?啊?”孟宗辉恨铁不成钢,不成器的长子心里打了什么小九九他太过清楚,如果不是因为克扣预算,勘探上不至于因为劣质材料而出这么大纰漏。 “就是...最近不是澳门那边有拳赛么......” “混账东西,人命关天的事哪能如此胡闹!”怒不可遏,孟宗辉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掌,眼看就要挥下去,正下楼过来的林雅琴赶忙快走几步,急切道:“你打孩子做什么,他都认错了!”一面朝吓得缩在沙发角的孟辰瀚使眼色:“赶快给你爸爸认个错,父子哪有隔夜仇的,认错就好了。” 一看挡箭牌杀到,孟辰瀚立刻堆起了乖巧讨好的笑脸:“爸对不起,您别气坏了身子。事儿又不大,花点钱就过去啦,您消消气,儿子以后一定不敢了。” “你不敢?!我看你敢的很。”孟宗辉气结,却是多少没能下得去手,便顺着林雅琴的安抚坐了下来,肃厉的眉目深皱,沉声道:“老周,打电话给路诚,让他跑一趟,告诉他务必要把人摆平。” 管家老周应声,一见父亲出手解决此事,孟辰瀚乐开了花,赶忙准备溜之大吉:“那啥,谢谢爸,晚上有个局我先过去一趟哈,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孟宗辉正在气头上,黑着一张脸,并不答话。林雅琴看着儿子脚底抹油跑得飞快,不放心地道:“少喝点酒啊,听到没有?”出门传来孟辰瀚含糊的答应声,人已经跑远了。 “你看看,都是你给他惯的,越来越不像话了!”孟宗辉看着门口,一双虎目怒瞪,孟辰瀚并非毫无才能,接手总公司的诸多事物后在几个老亲信的辅佐下也管理的井井有条,唯独戒不掉好赌的毛病,长此下去总是要吃大亏的。 “哪里不像话了?”孟辰瀚出门后,望见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文妈,一想到晚上即将到来不速之客,林雅琴的面色就冷了下来,语声不免尖刻:“哦,我的儿子不像话,那狐狸精的儿子就像话了?给你找了个好儿媳。” 孟宗辉自然知道她指桑骂槐在说天舒的事情,一时间更为烦闷恼怒:“你还嫌状况不够糟是吗,净添乱。” “是,我添乱。”林雅琴反唇相讥,语态尖酸:“你不是一直都嫌弃我们孤儿寡母吗,你倒是把那狐狸精母子接回来呀,我跟孩子立刻就搬出去!” 孟宗辉一个头两个大,女人无理取闹起来简直不可理喻,他只得按耐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尽可能地放缓声音:“好啦好啦,怎么又翻起旧账了,当初不是你出主意把老二接回来的吗?” 仿佛被猜到了尾巴的母猫,林雅琴被激得红了眼,说着就不禁泛起眼泪来:“我不主张怎么办,家里人配型都不成功,偏就那狐狸精的儿子匹配,不把他弄回来难道看我儿子死吗?再说,要不是你非把孩子弄到什么军事化管理学校,辰瀚的肝脏能出那么大问题吗?” 像是火山喷发不可抑止,孟宗辉在妻子的眼泪中迅速败下阵来,只得软了语气道:“是,你说的对,行了别哭了。晚上老二他们过来看见多丢人,赶紧去拾掇拾掇。” 大约是为了给舒窈面子,林雅琴才愿意纡尊降贵与他同桌吃饭,只不过一改往日的端庄典雅,频频冷脸罢了。 孟星河一贯对这位当家主母持避让敬畏的态度,不仅源自于童年时小黑屋的记忆,还源自于所有日常的一日三餐。林雅琴的父辈祖籍湘南,口味比性格更泼辣,孟家厨师准备的菜式格外丰盛,却无一例外都是川湘的口味,初到孟家的每一餐饭对孟星河的肠胃都是一场刑罚,他频繁发展的胃腑炎症也是从那时开始快速积累。 今日自然不会例外。 第19章 他的噩梦 正巧当天孟玥蓝有约外出,回来的比他们到的还要晚,席上孟玥蓝与舒窈的叙旧相谈甚欢,孟宗辉与林雅琴端着态度慈祥稳重,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孟星河逐渐汗湿的额发和苍白下去的面色。 “窈窈呀,有好些年没见到,你都长成这么懂事的大姑娘啦。”酒过三巡,孟宗辉格外感叹:“我和你爸爸也都老了,很多事情需要仰仗你们年轻人。” “您说哪里话呢,这是我们小辈应该做的。”舒窈笑着拦了拦孟宗辉递过来的酒,慢慢嘬一口,她直到现在还不习惯改口叫孟宗辉为父亲,索性就略过了称呼。 酒意微醺,孟宗辉面色泛起酡红,语声也多了分含糊:“不过你们毕竟还年轻,有些事情还是要斟酌一些的。商场如战场,要小心陷阱。” 孟宗辉意指之事舒窈其实已猜的七七八八,他想让舒家撕毁与五洲的合约,继而将汤县交由孟氏开发,意图将出售资产转化成自主项目,是一石二鸟之计。 然而舒窈明白,为今的天舒是急需这样一笔高纯度资金交易来填补正阳矿以致天舒内部的赤字,而这些亏空情况是断然不能被合作伙伴孟氏完全知情的,否则依照孟宗辉的个性将会在须臾之间翻脸侵吞天舒。 而且必然是不想直接与父亲对峙才想到从她这里下手,所以她面上甜美乖顺,实则使尽浑身解数与孟宗辉打着太极,一顿饭吃的提心吊胆,颇为乏累,陪吃的孟玥蓝看得捉急,将将吃完饭,就说要带舒窈看东西,把人带上二楼去了,把僵持的饭局扔给了一直不怎么开口的孟星河。 一改几分钟前的和睦,气氛迅速冷却并且变得生硬起来,只剩下碗筷相触的细微叮零声夹杂着孟星河极力压抑的几声浅咳。 许是用餐时人声吵闹并不觉得,这会儿孟星河的咳嗽声竟是让孟宗辉格外烦躁,他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案:“你怎么回事,生什么病了?” 闻言孟星河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他正把一筷头鱼肉细细搅碎,明明还没吃进嘴里,却觉得好像突然有一整根长长的鱼刺梗在了喉间,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当然不会妄想父亲会关心他,甚至连随口问问都不是,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心口一滞,下意识地想要点头说是,我生病了。 但孟宗辉显然没有给他太多怔愣的时间,他看向他的眼光愈发恼火:“我在问你呢,你是得了什么快死的病了吗?啊?一天到晚咳个不停。” 对面坐着的次子像木头一样迟迟没有反应,倒是一旁慢条斯理喝汤的林雅琴悠悠地道:“都说了外面找回来的,早晚要还给外面去,你不信,现在倒是发的哪门子火?” 所有幻想在一弹指间破灭,所有理智在一刹那归位,孟星河终于听出父亲话语里的不耐,他干涸的嘴唇张了张,咀濡半晌,也只吐出来一句低哑的:“对不起。” “啪” 厚重的掌风伴着脆亮的声响掴在耳畔,孟星河险些摔下椅子的身形彰显着巴掌主人用了多么大的力气,然而并不等他重新坐稳,快步走上前去,接连又是两声脆响,且狠狠地掴在上一掌的印记上。孟宗辉终于被他温吞的态度所激怒,“你不要以为给了你舒家的这条线就可以背着老子搞事情,当初怎么让你爬到这个位置的,也还能怎么让你滚下去。” 被提着领子的孟星河微微垂首,弧线雅致的脖颈在黑色毛衫的映衬下是一片血管清晰的冷白色,柔长睫羽极轻微地掀了掀,眸中倏忽一片浑散。似是力气不足,他摇晃了几下才撑住桌子站稳,勉力压制着喉头的滚动,开口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细微颤抖,却是格外平静:“是,我记得。” 他当然记得他是怎么求着孟宗辉答应让他来与舒窈联姻,承诺会全力协助孟氏吞并天舒。这么想着他忽然模糊地笑了一声,破裂出血的嘴角扯出自嘲的弧度。 所以因因相陈,报应不爽,无怪乎阿窈总是讳他如蛇蝎,他做下这诸多事,合该被弃如敝履。 这发虚的笑容却被孟宗辉看在眼里,形如对他极为挑衅的讽刺,几乎是没有犹豫,他猝然抬腿,不留余力地朝前踹去,材料细致厚实的皮鞋跟部一经触及柔软的肚腹,就似发起狠来狠命地踩下去,似乎靶心在哪里根本不重要,他今日就要将逆子的命拿回来。 孟星河生生受下,向后连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餐桌的尖角,火石电光的剧痛之下溢出一声极轻弱的闷哼,然后摔跌在地,他一如既往地毫无反抗,又像是根本没有力气反抗,只本能地转动身子,试图蜷起双膝来缓冲势能。 孟家的佣人们已经见怪不怪,倒是林雅琴不悦地拿勺柄磕了磕碗沿,语声不耐:“你干什么呢,舒窈还在楼上,你是要给你亲家媳妇表演个家暴是吧?” 发泄愤怒的孟宗辉在一刹那的极端暴戾后回神,急急收住了踩空的脚,摇晃几下落回地上,因过度亢奋还极快的呼吸慢慢平复,他理了理头发和衣襟,清了清嗓子:“躺着干什么,还不快起来!” 像是已经咳不出来,孟星河像一尾鱼般大张了张嘴,却是没能喘上一口气来,原来疼极了的时候是喊不出来的。残存的意识中隐约听到孟宗辉的声音,然而左耳连同左半面脑袋都一片嗡鸣跳痛,腰际断裂般的挫伤和胸腹部压抑不住的钝痛让他反应极为迟钝,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水面,他根本没有听清楚孟宗辉说了什么,只从语气中分辨出愠怒的意味。 他是意识到应该尽快起身的,否则处境一定会更加尴尬,但拼尽全力却仍然喘不上那口气来,瞳孔在水晶灯的光晕下愈发涣散晕眩,眼帘似有千斤重,视野如幕布一般缓缓接合。他隐约看到孟宗辉蹲下身时吃惊的表情,大概是被他泛起绀紫的面色吓到了,孟宗辉抬手抓住肩膀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慌张地摇晃着,试图呵斥着命令他保持清醒。 第20章 幽闭恐惧症 事实上最剧烈的痛楚只在撞击的片刻,也是过于狠厉的冲击导致应激性窒息,孟星河在昏昏沉沉中挣扎的手摸到了桌边的一件硬物,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不管不顾地将它抵向胸口,狠命摁了下去。 腥甜的气息漫上唇齿,紧跟着缕缕鲜红争先恐后地要涌出嘴角。意识正在迅速溃散,他却还是近乎固执地抿紧嘴角,喉间滚动,压制一切可能发出的呻吟。 阿窈还在,她会担心的。 他脑海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反复滤过,堵塞的血流一经涌出,被阻断的呼吸顿然接续,如破裂的风箱发出刺耳的撕裂气流声,孟星河佝偻下身子剧烈喘息,单薄的脊背掩不住地抖。 “星…星河?”孟宗辉压低了声音问,他从来不会这么叫他的,如果不是一时的慌乱占据了理智,眼前的孟星河如同一只濒死的动物,在他连续喊了几声之后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神极慢地聚焦,然后茫茫然看向他,又像是在越过他看什么东西,总之这样的眼神让孟宗辉头皮顿时一麻,他后退一步将将站直了身,朝管家道:“把他带去房间里待着,快点。” 舒窈下楼的时候,餐厅已经收拾完毕,管家告知孟宗辉夫妇已经回房休息,客房也已为舒窈布置好。 “孟星河呢?” “二少爷刚刚说身体不适,大概已经睡下了。” 舒窈蹙起眉头,她并没有准备要在孟家过夜,孟星河一而再再而三地临时变卦,这让她极为不悦。 “正好,今晚去我房间,咱们接着聊十块钱的。”跟下来的孟玥蓝格外开心,拉着舒窈去厨房找吃的。 “明天早上有会议,我今天确实得回去。”舒窈十分为难,看着她翻箱倒柜:“不是刚吃过晚饭吗?” “啧,就扒拉那两口哪能饱,再说哪有吃得饱的鸿门宴?”孟玥蓝头也不抬,埋首在橱柜里翻找,拎出来一大袋薯条之类的膨化食品,转身去冰箱里找饮料,舒窈知她惯会开自己的玩笑,只好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会议不会议的还不是你说了算,爸妈都睡了你这会儿不告而别也不好,再说,”孟玥蓝有意无意的目光扫过楼梯间的方向,没什么情绪地继续说道:“也让小河歇会儿。” “歇会儿?”舒窈像是听到了句笑话,不禁冷冷一哂:“可累着他了?” “窈窈,有些事……”孟玥蓝不知为何似是叹了口气,十年不见,她已经从当年叱咤校园的大姐头蜕变成美艳动人的女总裁,隐在昏黄灯光中的眼眸却一如当年清澈,她想要提醒舒窈什么,却犹豫了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也罢,你们要回的话就尽早,我去跟爸妈说一下。” 话里未尽的语气舒窈听得分明,然而未出口的语意她却无法意会,总归太晚,不便再深究下去,是以她没有追问,折身走出了厨房。 “周叔,孟……额星河的房间如今换了吗?”舒窈刚一开口就直觉尴尬,按理说已经成婚的孟星河应该不会再有自己的房间,何况原本他在孟家的情形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舒窈记得他还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地下室。 “太太要回了吗?我这就去叫少爷。”管家老周在门外候着的时候就听到了舒窈说要回家的决定,便急忙取了钥匙过来,请舒窈在客厅稍等片刻。 “不用麻烦您,我去吧。”舒窈笑道,看老周走过去的方向是一楼的楼梯间,那里转角处有一扇小门,她本没有多想,只是单纯觉得不想麻烦这位年过半百的老管家。不料她一迈步老周就有些着急了,匆匆跟在了身后,舒窈觉得奇怪,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缘何这么紧张。 她立定在小门前,轻轻叩了叩。 “孟星河,你睡了吗?我想回去了。”也许是隔音太好,门内听不到什么声音,舒窈等了会儿,再次叩响,她有些失了耐心,只当他是睡着了,索性准备自己开车离开。 却就在转身的时候,听到了门里一些细微的声响,舒窈顿住脚步,等着里面的人开门。 “砰” 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间撞在了门后,发出一声闷响,舒窈下意识地一惊,正要向后退步,身后的老周赶忙上前,有些讪讪道:“少爷大约是睡迷糊了,太太先到客厅稍作休息吧。” 舒窈翻山越岭许多年,并不太会就这么被吓到,她疑虑更甚,绕开半掩在前方的管家,径直走到门前,再次压低声音唤:“孟星河?” 紧贴门板的距离处,她听到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断续的细咳,门里的人没有说话,却隐隐像有手指扣动门板的声响。抬手去开门的舒窈眉目一凛,直觉有哪里不太对,把手沉沉转动,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门竟被锁死了。 “怎么回事?”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并非从内反锁。 老周忙上前一步,此时也知无法再隐瞒,一边理出钥匙开门,一边沉声道:“这是老爷的意思,太太无需多虑。” 多虑?多虑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关着他? 不等舒窈细想,沉重的木门已被霍地拉开,伴随着夏日里不常见的阴凉冷意,黑黢黢的房间内一道身影几乎是踉跄地跌了出来,与站在门口最近位置的舒窈撞了个满怀,舒窈来不及闪避,只得下意识地托住了他,触手是一片冰凉的体温,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孟星河虽然清瘦,然而身量甚高,脱力之下舒窈固然无法支撑两人的重量,竟被他拖着委顿在地。他却像是意识恍惚,半明半昧的灯光下面色近乎灰白,疏朗的眉眼此时一片迷蒙,目色涣散无力,干裂的嘴唇上遍布血迹斑斑的牙印,是这短短一小时的时间里被他自己狠狠咬出来的,在察觉冲撞到人之后整个身子都向着墙壁处剧烈地蜷缩,苍白细瘦的手指堪堪掩住面容,粗重的呼吸乱得一塌糊涂。 呛咳声在扑出门后稍有减退,或者更像是咳不出来了,灯影朦胧下隐约可见他紧咬的腮帮和皙白脖颈处绷起的蓝色血管,像是极力要将所有的声响吞咽。 第21章 山海不可平 “你这是......”怎么了?舒窈的舌头打了结,目光怔怔然落在他握得青白的指节上,好像很冷的样子,舒窈犹豫着伸手想要握住,孟星河却如同触电一般猛然抬起头来,不甚清晰的眼瞳越过迷蒙水雾将她牢牢盯住。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的,暴露了额角贴着的隐形创可贴,创可贴已经被汗水溻湿边缘卷起,刚刚结痂的一道血口若隐若现。 舒窈的手僵持在半空,他像是一只惊弓的鸟,躲避着无处不在的空气,仿佛一碰就碎,她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伸手去抱住他。 心思回转之间,舒窈恍然记起,大约是中学三年级,此番场景她是见过一次的。方才的不耐与催促好像完全被遗忘,舒窈心中燃起了一股怒火,她转头看向管家,声色极冷:“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周低头沉默,站在客厅的孟玥蓝端着一杯橙汁,遥遥望过来,风情万种的眉目中是见怪不怪的淡漠,曼声道:“窈窈,若我是你,就先带他回去休息,多余的事不管太多。” “多余?你们怎么能——”舒窈愤懑不已,几乎要起身争辩,手腕处却忽而附上一层冰凉,她低头正看见孟星河汗湿的睫羽,微微颤过,虚弱的声音传来:“阿窈误会了......” “误会什么,你这副样子谁看到也不会觉得误会吧?”舒窈着力支撑起他软倒的身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保护姿态。 孟星河看向她,眼前光影斑驳,举世一片模糊,却唯独她逆着灯光的身影在昏暗中格外清晰,像是儿时的太阳,匆匆拨开十数年的时光来到面前,重新给了他感知温暖的能力。 他牵起嘴角笑了,是一个散漫的弧度:“我只是,做噩梦了。” 即便他再也没有温暖可以给予。 舒窈被他握住的手忽而变得僵硬,她不相信他,她怎么可能相信他,可他为什么要撒谎,这也是可以逆来顺受的吗? “阿窈,”他偏头咳嗽几声,攒了会儿力气,才复抬眼看向她在的方向,露出的笑容难掩疲惫,却似在极力讨好:“带我回家,好吗?” 那双眼中的光芒亮得有些过分,像是从灵魂深处燃起的火,要灼烧所有生气为代价,舒窈甚至起了一种错觉,倘若她信口拒绝,那团光亮将会如昙花一现的烟火般迅速消灭。 记忆开始无限重叠。 “愣着干什么,走啦,我带你回家。”少女踹倒最后一个人,火红的苏格兰方格裙随着矫健的长腿悠悠落下,她走到他跟前,施施然伸出一只手,俯视的眼神极为傲慢:“麻烦精,怎么那么蠢。嗯?” 尾音一如上扬的睫羽,撩拨出无尽的痒。 堆满杂物的体育器材室角落,少年的孟星河仰起灰扑扑的面容,兔子一样通红的眼中是平淡的喜悦,他的目光落在少女手掌上,一束阳光穿过悬窗射进来,将空气中浮游的灰尘照得斑驳,少女纤秀手掌在雾化的日光中是健康的浅麦色,指骨细腻有力,而他自己抬起的手苍白得有些半透明,在散射的胶体光线中清楚可见皮下蓝色的血管,相形之下显得格外难看。 这一些微的停顿让少女皱起了眉头,一把抓住他停在半空的手,将人从地上扯了起来。舒窈发育早,彼时的身高已在同龄人里偏居中上,大她两岁的少年虽然高了一头,却因为过于清瘦,显然气势上要差一大截,现下被她拖着拽到了身后,宛然一副受委屈的娇弱模样。 被摁在地上暴揍了一顿的男孩子们目露凶惯,朝着少女身后大喊:“孟星河你有种别躲小媳妇背后,是爷们就出来单挑!” “挑你大爷,”舒窈回敬一脚,话骂出口,又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想了想没想起来,就继续骂道:“说好的单挑呢,你们这么多人单挑他一个?” “卧槽,”为首的男孩子被踹的一缩,“舒窈你不要得寸进尺,老子不打女人。你小心我告诉你哥——” 少女冷冷一哂,毫不犹豫地又补了一脚:“是嘛,那可巧了,老娘就爱得寸进尺。你去啊,你去比比看,看我哥揍你和我揍你,哪个疼。” 从器材室出来,将嚎叫声隔绝门后,舒窈愉快地松了松筋骨,俯身拍拍衣摆上的灰尘,她上午要上台领奖和演讲,所以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的衣裙和长袜,往常总是习惯在裙子下套运动裤的,方便活动,打起架来也不含糊,想着想着少女不满意地啧了一声,感觉今天发挥不太好。 “阿窈,”身后的少年还沉浸在某句有关“媳妇”的调侃中暗自乐不可支,半晌才喜滋滋地跟上来:“去吃周福记的菠萝油吗?” 舒窈猛然顿住脚步,身后的少年险些撞上她的脊背,她回头看着少年青一块紫一块的面颊,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吃吃吃,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放学我晚到个一会儿,你也能被人家堵在体育教室打?” “我还手了的。”孟星河纠正道,一脸认真。谁让他们背地里调侃阿窈呢,他腹诽着。 “有区别吗?!还不是被打成这个熊样。”舒窈扶额,都读高一的人了,还要她这个初中部的小太妹过来救场,再这样下去,她对外品学兼优的乖乖女形象迟早要完犊子,要不是哥哥一再嘱托要好好照顾他,舒窈才懒得理这个麻烦精。 14岁的少女怒其不争,喋喋不休地数落着,面色略显苍白的少年则不露声色地按着上腹,神情温和而愉悦地听着,不时狗腿地点头认可,少女则气急败坏地追着踹两脚,夕阳无声地为他们打闹嬉笑的身影镀上辉光,恍若一场隔世的梦境。 回想起来,那时印象中的孟星河,是个明朗爱笑的少年,他有干净的眉眼,好听的声线,永不发火的好脾气,而如今的他,明明和以前的样子变化不大,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第22章 突如其来的魅力 “阿窈,在想什么?”身旁传来孟星河低弱的声音,舒窈从回忆里忽然回神,猛踩一脚刹车停在了红绿灯的路口,惊魂未定地呼了一口气,暗自责怪自己居然在开车时走神儿,她国内驾照刚刚换到手不久,本就有些不适应,若不是孟星河开口提醒,险些就要撞到行人了。 舒窈面色稍定,才开口回答:“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后半句却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并不想提起与孟星河有关的以前,因为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都绕不开一个人——她的哥哥舒泽,斯人已逝,即便已经走过匆匆十年,舒窈仍然有不愿意释怀的东西。 回转话题,舒窈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去就近的芒山医疗所还是回市里?”芒山医疗所虽名称如此,实则是一家高级医疗机构,其实力并不逊于三甲医院,且这家医疗所有孟氏持股,即便现在已是深夜,就诊应该也问题不大,到市里三甲医院的话则只能看急诊。 上车之后孟星河像只猫儿一样缩在副驾的座椅里,本该休息的人被胸腹腔内绞肉机一般波动的疼痛磨得毫无办法,也许是最近止痛片吃的太多,临行前吃下的药现下已几乎代谢完毕,加上时刻需要紧张地帮舒窈看路,始终是没能睡着的。车内光线极暗,舒窈适才看清他布满汗水的侧脸已是一片苍白,对她的询问并未立刻答复,像是思索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可以不去么?” 似是试探,甚至有一点小心翼翼:“我睡一觉就会好了的。” “你是有什么顾虑吗?”她淡淡开口,思来想去,他不愿意去医院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芒山医馆由孟氏投资,他担心消息传到孟宗辉那里,又或者,是在担心负面信息外漏,影响到孟氏对外的形象。 身侧的人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刻意回避,并未出声答复。倘若说没有顾虑自然是假的,但事实上孟星河顾虑的事情更为简单。 长到这么大年纪,他进医院的次数,委实不多。 第一次是出生,七个月受惊难产的胎儿,让他的母亲吃够了苦头,不但无法再孕,还落下了羊水栓塞的病根。 第二次是十三岁那年遇到舒窈,他被从寄宿学校回来的孟辰瀚狠狠揍了一顿,被罚在后院思过的时候遇到他的小精灵,还是个有点重量的精灵,直接给他砸进了医院,醒来后因为吓到舒窈还被自己的父亲修理了一番。 第三次是亲体肝脏移植,他被割去了三分之二的肝脏,他那时无知,尽管医生告诉他肝脏是会自己再长出来的,但他还是惶惶不可终日,此后多年都保持着老人一样清淡规律的饮食作息。 第四次…… 细细想来,竟全都是可怕的记忆,但凡他进医院,就常常也同时导致了别人的不幸。一次次重叠的景象无声地给他施加了不堪重负的压力,倘若归根结底来说,他一定是害怕的。 从他神经质的搓手,飘忽不定的眼神都可以探究一二,只是此刻的舒窈吸取了教训在专心看路,自然无法察觉他的异样,单单觉得车里的气氛忽而安静得有些过分,安静得让她有些坐不住。孟星河的一句话勾起久远的年少回忆,说起来,这算是又一次因她而起的伤害,即便她刻意维持着疏远的距离,两人之间似乎永远有着剪不断的关联。 舒窈有理由相信,从保下汤县产区的方案伊始,到如今的结果都在孟星河的计算之内,她只是跟着他的步伐走到了这里。正如许多年前初见的下午,那个引诱她跳下树去的少年一样,他仍旧是心思深重的那个,而她依然被他牵着鼻子走。 想明白这些让舒窈感觉分外沮丧,但不可否认的是,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已经承了孟星河的人情。 “你需要我说一句谢谢吗?”突如其来的声音尤带几分不甘和怨怼,但疼痛中辗转的孟星河自然没能听清楚,他勉力撑起身子,微微向左侧了侧,发出一声低弱的应答。 “嗯?” 动作间牵动肌理,脊背带起一线撕扯的剧痛,让他眼前顿时花灰一片,险些从座椅上栽下去,反应快一些的右手急忙抓住座椅侧面,堪堪稳住了身形。 也许是声音太过喑哑,带着细微的颗粒感,却是格外温柔,像一支纤细的羽毛柔柔拂过耳膜,叫人禁不住要起战栗。 简直是好听到犯规。 嗯你妹哦,舒窈一脸愤愤地看着前方,余光却飞快地扫过他转过来的侧脸,白净的耳根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嫣红。 “没事了,睡你的。”勉强按耐下别扭的小脾气,舒窈却是不肯再与他说话。 倒车入库倒的歪七扭八,反复几次无果,舒窈气结,险些要把今日的诸事不顺归咎于孟星河突然反常的魅力。而那人已经打开车门,慢吞吞地走下去,后视镜里反映出略显消瘦的背影,不着痕迹地倚靠车门,苍白手指轻按胸口,细细地克制地轻咳。 上周与舒建平会面时,曲芳还道孟星河瘦了很多,舒窈本身并不觉得,现下看来他似乎是比婚礼时候清减了些。仪表盘上的时间指向凌晨一点,舒窈忽而生出不想下车的冲动,这样的距离间,抬目可见,虽不可触碰,却有着一份淡然的安宁感。 安宁总是短暂,大约是从监控里看到久未动作的情景,本已入睡的保姆文茵披衣下来,询问是否需要准备宵夜,舒窈这才吐了口气,缓缓推门下车。孟星河已经向前走了几步,留给舒窈一个挺拔清瘦的背影,看不到面容苍白,只听到他温声同文茵吩咐,让备下一小碗酒酿圆子。 那也是她自小酷爱的甜食之一,酒糟清甜而助眠,无馅的小圆子淋上一勺新酿的桂花,香气扑鼻,甜而不腻,吃不到的日子里每每想起,都会食指大动。 舒窈实在无法拒绝,站在餐厅门口犹犹豫豫,有意无意地瞟向孟星河正在上楼的背影,他走的不太稳当,腰背有些用不上力的样子,重心压在扶着把手的右臂,身形细看之下有些颤动,大约是走的急了,舒窈隐约听到他沉重的换气声。 第23章 母亲 “那个……”踯躅着开口,舒窈没话找话:“不良资产处置方面已经在收尾了,应该不会影响新项目的开展。”话一出口舒窈自己先暗自翻了个白眼,聊什么不好在家聊工作。 孟星河并没有回头,只低低应了一声,舒窈却明显察觉到他紧绷的脊背已有放松,也许真的只有工作这种无关痛痒的话题才能成为他们和平沟通的共鸣。 “两周后要开始进行勘探招商,我爸的意思是让你也到场去看一下。” “好。”孟星河眼睑微垂,显得有些昏昏欲睡,喑哑声线中多了些轻微的鼻音。 “......”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沉默真的成了沉默,孟星河似乎无力顾及话题落地的尴尬,又或者是根本就不在意,这让一直走在前面从未回过头的舒窈顿感茫然,她忽而发现一旦孟星河不刻意维持和睦,他们之间的沟通就立刻变得无趣许多。 难不成无趣枯燥的那个人其实是她咯? 年轻的保姆手脚利索,很快一碗香甜可口的圆子就端上了桌,舒窈从早已没人的楼梯口收回视线,才发觉那碗圆子竟是加了红糖的,即将结束的夏日像是赌上所有热量也要让人不舒坦,舒窈贪凉,室内的冷气总是开的很足,入喉的酒酿圆子竟是带来了久违的温暖,她这才想起好像是大姨妈快到的时间了。目光再次晃上楼梯口,隔音极好的房门闭上,舒窈自然无法听到那人屋子里会有什么动静,而从胃里延伸出的暖意如夏日晴丝,将她寸寸包裹。 汤县项目收尾还算顺利,但这也只是延缓天舒亏空的权宜之计,为今最重要的,是需要尽快立起新的造血功能,大约是觉得汤县厂区的处理驳了孟宗辉面子,ms新项目方面有望与孟氏合作。 下午茶时段的咖啡馆出现短暂的峰值,从附近办公楼出来打包饮品的白领们络绎不绝,端坐在堂厅一角卡座上的一位美人有些不耐,她信手翻阅着桌上的娱乐杂志,对过往路人不时投来的艳羡目光甚为不悦。没办法,她生的实在好看,火红的长发如来自西西里的海浪,黑色的连衣裙样式简洁,裁剪却极为精细,柔软面料将她窈窕的身段勾勒的玲珑有致,一眼便知价值不菲,让人不由得联想能让如斯美人等待许久的,该是何许人也。 修长身影推门进来的时候,路人们的想象力得到了印证,这位西装笔挺的男士有着令人难忘的深刻眉眼,琥珀色的瞳孔与发色交相辉映,要说俊美潇洒实在算不上,却恰恰似春风在沐,见之心融。只不过稍微不那么衬景的是他略显匆忙的步伐,落座时光洁额角还沁着细密薄汗,刚进门时好像还被扑面的冷气呛到,掩唇咳嗽了几声,而更加不衬景的就是那位一直等待的美人,在见到来人时非但不欣喜还简直要掀桌子的喷火表情。 “x的,老娘找你谈事情,你居然叫我等在这种小破馆子?!”等待的女人最是可怕,杂志摔向桌面的力道彰显着主人的愤怒,路人纷纷侧目,为这位触怒龙鳞的男士默哀一秒。当事人却丝毫不慌张,要了杯温水悠然落座,除却脊背与椅背接触时不易察觉的皱眉,开口的声音则温和磁性,春风化雨:“实在抱歉,时间仓促,这里离公司近,我稍后还有文件要处理。” “哈,”孟玥蓝忍着太阳穴的跳突,按耐下揍人的冲动:“你这风尘仆仆的,又去矿上了?” 孟星河微笑点头,偏头浅咳,修长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小姐你这么暴躁不太好吧,快坐下。”话音未落就被孟玥蓝剜了一眼:“都特么在这种地方等人了,你倒是给我留了头脸吗?”过来送咖啡的服务员向她投来哀怨的眼神,孟玥蓝眼皮一跳,不无尴尬地老实坐了下来。 火是发出来了,美人的脾气却还没下去,没好气地将一枚牛皮信封甩到桌上,转头去看自己火红的指甲:“喏,你要的东西。一副操心命,早晚折寿。” 丝毫不芥蒂美人的“祝福”,孟星河将信封收起,面上笑容依旧,除了面色略显苍白之外看不出什么问题:“辛苦大小姐,酬金已经如约打给你,记得查收。”对面的美人并未接话,还在欣赏自己的指甲,孟星河也不着急起身,话语落后,只是静静地坐着。 短暂的下午茶人流很快过去,街角的咖啡厅又迎来了非高峰时段的安静,落地窗外金色的阳光炙热灼目,窗边红发的美人却不急不躁了,慢悠悠地嘬了口咖啡,旋即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啧,真难喝。”美人嫌弃不已,干脆单刀直入:“我还有些关于你母亲的消息,不知道你会不会感兴趣。”话语间如蝶睫羽扇起,目光翩迁扫落,捕捉到对方握着玻璃杯的手指轻微一颤,孟玥蓝勾起的眼尾悄然带了笑意,她知道自己赌对了,她一向知道,这是百试百灵的方法。 似乎有几秒的恍惚,孟星河恍然的神情倏尔漫上几分无奈笑意,苍白手指摩挲杯壁,眼睑微垂,轻声咳了咳:“说说看你的条件吧。” 孟玥蓝嘴角的笑意毫不掩饰,鲜红甲蔻划过桌面,声线愉快:“好说,纳斯达克最近有一个项目需要操盘手,你知道国内这边,我还没有比较钟意的基金经理,可能需要占用你一点业余时间。” “我的执照还在前海,ms暂时还没有美股业务资质。” “小事,前海那边的顾问职位还给你留着呢,我会处理好资质方面的事宜。” “核心周期是多久?” “两个月。” 对面的人眼眸低垂,摩挲玻璃杯的手指未顿,却不答话。孟玥蓝偷眼看了看他,时差缘故,美股操盘时间与国内股票相反,说是业余时间,实则开盘的8小时内分秒必争,根本不会有休息的时间。且不论目前天舒原本的项目紧急程度,单是彻夜不休操盘股票两个月就不是能随口答应下来的轻松事。孟玥蓝以为他是在权衡消息的价值,但事实上孟星河此时几乎所有的力气都在用来抵抗胃部突如其来泛起的冷意,似是一座突然裂开的冰谷,将入腹的温水迅速冻结,凝成一片锋利冰凌,四处穿刺。 他这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的确是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的。 第24章 刺目鲜红 “当然,”孟玥蓝再度开口,长指轻柔挽过鬓角发丝,悠悠转了转,决定向她的条件中添加一些筹码:“佣金什么的你不用担心,如果顺利,我或许还会说服老爷子允许你恢复圣诞节的休假。” 玻璃杯上松松抚着的手指蓦然顿住了,并很快收紧,紧到指尖泛红,指节泛起青白,孟玥蓝才确定自己的把握,从五年前回国后,孟星河已经被禁止再去加拿大,一直以来苦苦维持的圣诞节期间短暂休假也被停掉,他不被允许再与那位身在遥远国度的母亲接触,即便是人生大事——位于la的婚礼,这位亲生母亲也没有出面。 关于阔别五年母亲的消息固然重要,能够再见的希冀才是令这一消息真正有意义的重磅炸弹,孟玥蓝明白此事已经十拿九稳,即便孟星河沉默不语,她也可以确认他的默认,便放松了姿态,笑意重回嘴角:“我大约是一个月前去的疗养院,放心,实地考察,绝对靠谱,你选的地方环境还挺不错的,有山有湖,我差点以为自己到了新天鹅堡了。” “她呢。”孟星河抬眸,像是自动滤过了孟玥蓝的前语,他只关心最想要的核心,不知为何再开口的声音带了些许喑哑,孟玥蓝无暇关心,只当是过于激动导致的声线错位。 “不太好,有点认不清楚人了。”丝毫没有美化和隐瞒的意思,孟玥蓝耸耸肩:“她还咬我呢。” “戒断怎么样了?”盯着孟玥蓝的目光倏忽沉了沉,似是隐下了某些过于浓烈的情绪,只在面上显出细微的波澜,让孟玥蓝忽然不忍继续直白地陈述事实,神思电转间竟用起了委婉的语调:“有一些作用的,不过据护士说,好像还是会偷偷抽一点。” 孟星河的喉头微微滚动,似在吞咽,沉默片刻,他又问道:“那,东西给她了吗?”他额上的汗珠不知何时变得细密起来,孟玥蓝有些诧异于在冷气这么足的咖啡馆里他竟然热成这样吗?明明脸色一寸寸白过,都要让人怀疑他下一秒是不是要虚脱了。 “她…...”孟玥蓝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有些不自在,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虽然不被允许见面,但每年他还是会托人邮寄生日礼物过去,只是那方都收不到什么反馈,唯独今年因为孟玥蓝到访,所以礼物实则是她亲自带过去的,是个包装雅致的水晶天鹅,一片玲珑,颇为剔透,别人的礼物孟玥蓝是断不会拆开的,她见到的只是落地时碎裂一地的残片。说起来,原定的惊喜未能达成并不光彩,但她还是选择如实告知:“摔了。” 像是早有准备来接受这样的答案,孟星河看上去并没有太多遗憾或失望的表情,唇角甚至还若有若无地挽起,带着一种看上去让人不太舒服的笑意:“她是不是还说,不想再见到与我有关的东西?” “…...”孟玥蓝登时无语,他猜的太对,那个女人当时的状态几近疯癫,将水晶摆件摔得粉碎还不能解气一般,继续将屋子里她能够拿起的一切都往地上砸,看到母亲昔日的情敌这幅尊容孟玥蓝本该十分解气才是,可她一点也笑不出来,她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芥蒂能让这对相依为命十三年的母子反目成仇,据她所知,在孟星河回国前二人的关系就已经极差,也不过是偶尔见一面而已,又是什么样的仇恨能够经过这么多年的时间都无法消弭。 气氛并未沉默太久,像是不忍孟玥蓝的为难,他掩唇浅咳,抬眸微笑,有意绕过话题:“医生怎么说?圣诞节的时候合适探望吗?” 语声中带着小小的雀跃,似是等候礼物的孩子,温和眉目里有着柔软的欢喜,孟玥蓝成功地被他这幅毫不伤心的表情所蒙骗,也跟着新的话题说道:“医生说问题不大,但可能得穿厚实一些,被咬到还是挺疼的,哈哈。” 孟玥蓝略带夸张地转述了医生的原话,还加上了一句玩笑,把她自己给逗乐了,对坐的人也似应景一般,弯起了寻常可见的清和笑容,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更未能冲散瞳孔中闪烁的深色。 话题结束的十分愉快,孟玥蓝告知会在三个工作日内将项目的尽调情况发送给他,出门时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她忽而回身:“啊,差点忘了,回来前汉森先生去找了我一趟,他说已经很久没收到你的回信,有些担心,虽然能从别的途径知道你生活安然,但还是希望你能回一封邮件给他。” 冷热空气的交汇让孟星河又是一顿咳嗽,他正将推开的玻璃门缓缓放回,或者更像是在借力于门把手来站稳身体,闻言笑了笑:“好,替我谢谢汉森。” “?”孟玥蓝狐疑:“为什么是我谢?” “因为我要替你做项目,大小姐,哪里还有别的时间呢?”烈日当空,孟星河的衬衫衣领处已经泅湿一片,孟玥蓝也恼得被暴晒,一时没有深想,胡乱点点头就往车库走去。 谈话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走向停车场的路上孟玥蓝接到了林雅琴的电话,问晚饭回不回家吃。欣然答应之后,孟玥蓝有些莫名的怅然,离家千里不常回来的孩子,总能得到父母更多的关怀和担忧,道理是这样,普天下亲子也都该是这样,以前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但现在不是了,她看到了更为现实更为残酷的东西。 以孟玥蓝的步速,此时早该到停车场了,是以当她听到人群中猝然爆发的惊叫时,才刚刚从发呆中回神,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却鬼使神差地往已经聚起的人群走过去,当看到那倒在地上的熟悉身影时,孟玥蓝有一瞬的傻掉,明明与几分钟前还在和自己谈笑风生,怎么一转眼就面如金纸地倒地不起,嘴角蜿蜒的鲜红刺痛了她的眼睛。 “滚开,”回神之后的第一句,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凶恶:“让开,这是我弟弟,我要送他去医院!” 第25章 坏脾气的帅医生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丝毫没有被这超乎寻常的暧昧姿势所震慑,竟是冷声一笑:“等孟小姐看完你弟弟的诊断书,再来向我耀武扬威也不迟。” 医院里到处是监控,急诊室外走廊上林林总总都是人,丝毫没能占到上风的孟大小姐有些悻悻,信手拢了拢额发:“说来听听。” “我倒是从没见到过不问病情只撩医生的家属呢。”关夕白声线极冷,带着金属般锋利的语态,眼前这位美得张扬的姑娘似乎对自己家属的病情毫不关心:“或许,你真的是病人家属吗?” “呵,”孟玥蓝自然不甘示弱:“我也是第一次见上来就兴师问罪的医生呢。” “病人脾脏破裂,血液感染导致休克,出血点已经止住,暂不切除,但需留院观察。”似乎是不想再跟她废话,关夕白冰冷开口:“病人有肝脏移植史,创口处有淤青,左侧耳膜穿孔,考虑是外伤导致,另外,”在孟玥蓝逐渐难看下来的脸色中,他更加笃定地说:“病人心脏功能不佳,且近期有肺炎感染迹象,应该有很明显的咳症,家属没有察觉吗?” “哈?我…我弟弟他平时不怎么回家。”一连串闻所未闻的病理名称让孟玥蓝有些应接不暇,反复回想今日的会面,她竟全然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妥。 “孟小姐看起来,确实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关夕白狭长的眼眸微眯:“如果需要心里辅导等介入,我会很乐意帮忙。” “what?!”她以为是她把孟星河揍成这副德行的?孟玥蓝一面几乎要炸锅,一面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件事必须妥善处理,关系到爸爸和孟氏的声誉,偏偏遇到了一个疯狗一样咬住不放的医生,更要小心谨慎一些。 几乎是突然之间她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知性优雅的笑容如泉水漫开,眉头微微蹙起,显得有些难为情:“实在抱歉,我工作太忙没能经常关心弟弟,我会注意的。手术结束了是吗,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关夕白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一侧眉毛微微挑起,眼神是饶有兴致的探究,这位演技派的姑娘显然是想尽快脱身,那么他刚刚的猜测应该没有错,这位病患的内伤很有可能来自于家人或身边熟悉的人,才会让他与他的姐姐一样对此讳莫如深。 “嗯,已经转到病房,护士会带你过去。不过,”作为医生所能给予的谴责非常有限,点到为止都是越矩了,关夕白收起看戏一样探究的目光,恢复冰冷职业的面色:“他刚刚睡下,建议不要打扰。孟小姐可以先去为病人办理住院手续。” “好的,非常感谢您。”孟玥蓝手指拂过额发,朝他微微欠身,极为敬重的样子,“另外,关于生病这件事也许我弟弟不希望太多人知晓,我们家属会全力照顾的,所以还请医生可以帮忙保密。” “我们有义务为病人保密病例,但前提是在合法范围内。”男医生的声色恢复了先前的冷漠,波澜不惊,毫无情绪。他的意思很明显,倘若病人遭受暴力虐待,伤情案情被司法机关等介入,他并不会为他们守口如瓶。 孟玥蓝点头称是,她看上去彬彬有礼,与先前火爆火燎的泼辣形象判若两人,如果关夕白没看到她转身时翻的那个白眼的话。 去往病房的路上经过医院大厅,孟玥蓝看着手机里林雅琴的未接来电,原本计划通知管家老周安排人过来的想法忽而被她打住了,也许这件事不应该让孟宗辉知晓,如果能从中周转几天,也许是对多方都好的处理办法。放回手机,孟玥蓝抬头看到大屏幕上的专家墙,某个刚刚打过照面却被她一眼记住的家伙赫然在列。 “关夕白。”明艳美目危险地眯起,孟玥蓝咬牙:“名字还挺娘炮的。这么喜欢找事情,那我就帮你好好找找。” 孟星河醒来已是深夜,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陌生的黑暗,甚至连意识都还没能完全清醒,他已经条件反射一般地屈起手肘试图起身,麻醉剂的药效早已过去,几乎是瞬间来自于腹部的剧痛就打败了他。 重新摔回床褥,孟星河拧眉忍过刀口的疼痛,呼吸微重,竭力睁开眼睑,不安地扫视四周。也许是初醒太过紧张,此刻眼睛适应后逐渐看清房间的轮廓,身侧也隐隐传来仪器的细微滴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身处的位置。 他还是一个人,一个人躺在他不喜欢的,充斥着白色和消毒水味道的医院。 意识还停留在下午与孟玥蓝结束谈话时,出门一刻汹涌绞动的胃腹和无法抑制的剧痛,他试着抬了抬酸胀的手臂,微微拂过额头,好在体热已经消退,不由叹了口气,他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手机放在身侧的床头柜上,他摸索着拿了过来,刺目的光线让他顿觉眼底胀痛,前些日子从孟家回来以后他的左侧视力和听力都下降的厉害,此刻因为初醒的缘故还有些模糊,不由眯起了视线,在他昏睡的时间果然堆积了无数的邮件和电话,每日都清空的未读工作微信和群文件已经填了满目,他快速地浏览着,越过一堆堆的工作文件翻翻捡捡,最终确认并没有舒窈的信息,才轻轻叹息一声,开始盘算着回复的顺序。 说不出这声叹息所代表的情绪,究竟是因为她不知情而松了口气,还是因为自己突然消失她却毫无询问而略感失落。 收件箱里躺着孟玥蓝的一条消息:“我能帮你延缓的时间最多一周。” 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虽然从来不曾关心他,但却总会在重要时候给他一些便利,也许请假在她看来是件举手之劳的小事,但实际上即使这样的小事,孟星河也做不到。 眼底疼的厉害,他微抬手背揉了揉,待到视线稍微清楚一些了,才低头去敲那些密密麻麻的键盘:“谢谢你,小招。” 她不允许他叫她姐姐,是因为她的母亲和哥哥不愿与他以家人相称,谁都知道孟大小姐与所有孟家人一样厌恶这个私生子,却鲜有人知道她心中时常会涌起的愧疚与不忍。 第26章 他的秘密 夏末的夜惊雷伴雨,舒窈从睡梦中被惊醒。忘记关合的窗帘外驰过一道紫色的闪电,舒窈盯着窗外的雨幕发了会儿呆,床头云朵闹钟上暗蓝色的数字安静读秒,凌晨一点五十分,她居然被一道雷给搞得失眠了? 睡意全无,舒窈辗转反侧,最后索性起身下楼,每晚孟星河都会让保姆备好温热的水放在保温瓶里,但舒窈习惯使然,还是喜欢去喝冰箱里的矿泉水,几口冰水下肚,整个人愈发精神了。漫视的目光扫上二楼,长廊尽头的房间还黑着灯,手机里也十分安静,今夜那个人有些反常,以往即使加班通宵他也会提前发消息给她,即便她从没有回复过。 等舒窈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鬼使神差地站在了长廊尽头,出乎意料的是,那扇门并未落锁,轻轻一推就开了,连给她退堂鼓的机会都没给。门方一打开,气流贯通之下一股巨大的吸力便将门板用力甩向墙侧,舒窈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拦,终在门板触墙之前将它稳定了下来,好险,舒窈暗自松了口气,发觉自己竟是鬼鬼祟祟一般心虚不已。 做邻居的十年间,出于对孟家其他人的不喜,舒窈甚少到家里做客,更是从未主动走进过他的房间,即便那里从来不会落锁,就像他的心,从来对她敞开,而她是最先走进他心里的人,却永远防贼一样提防着他。 此刻风流涌动,房间的内景被窗外的闪电映照,一切也十分清晰。他的房间相较于舒窈的要小很多,布置也格外简单,暗蓝色的床单式样简洁,橱柜上的物品也很少,相比之下他的书桌可算是“丰富”多了,除了联屏显示器和笔记本电脑外,还堆满了厚厚的文件夹,过分简单的个人生活和繁复工作之间的对比不要太鲜明。 玻璃窗半开着,风雨倾潲进来,看着被风掀起的窗帘,舒窈不禁窃笑,还有个比自己更马虎的人呢。走近才发现跌落地板的一只玻璃摆台,大约是被风掀落,脆弱的支架已经断裂,舒窈关好窗户,附身拾起相框摆弄几下,看上去是坏掉了。将摆台转过来,一瞬看到自己的面庞时心下不禁讶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玻璃相框里封着的是她与孟星河在婚礼现场的合影,没有精致的修图,也没有别具一格的服道化,甚至于画面定焦不准有些模糊,照片里舒窈的笑容也堪称公式化,清亮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反倒是身侧的人看着她的眼神让人格外心动,舒窈从没留意过,孟星河眉眼中的温柔竟如此惹人沉溺。 他照相实在不太多,偶尔有需要他站在相机前的时候,也往往紧张到表情僵硬笑容尴尬,从没能拍下什么好看的留影,倒是这样一张画质模糊的抓拍,竟让他无故带出几分俊美的意味。舒窈晃晃脑袋,无意间竟然盯着一张照片傻笑,她大概是要疯魔了,半是仓促间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预备把坏掉的摆台放进去,也顺带垂下眼睫,理去脑海中不该有的悸动。 却在下一秒触上了一本厚厚的书籍,棕褐色的牛皮封面看上去稍有些陈旧感,随手翻起,隐约看见扉页上钢印的字母y。好奇心开始按耐不住,几番挣扎,还是佯装淡定地拿了起来。 居然是一本相册,或者更像一本沉甸甸的历史辞典,将十数年间诸多细枝末节的故事娓娓道来,舒窈从不知道他还有收集纸质相片的习惯,在如今的数据化时代,很少有人会这样偏执地冲洗所有的胶片。 无一例外,这些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个女孩,从她豆蔻年华的笑靥如花,到她如今浅经岁月的满面铅华,一嗔一笑,一颦一恼,夕阳下蓬蓬绽放的公主裙,操场上肆意飞扬的长发,抱着流浪小猫时温柔的眉眼,甚至有一张她与孟玥蓝的搞怪自拍,万千过往,万千她从不曾留意的平凡的瞬间,都被他悄然定格,细细珍藏。 最后的几张,舒窈记得清楚,是在去往少女峰的火车上,她从笔电的文件中蓦然抬首的模样,眉眼中的严肃认真尚未消退,彼时的她都没有发现,朝阳正在她的背后,宛若一件自带圣光的沙丽,慷慨地将她拥入怀中。她也记得他当时从相机后探出头朝她微笑时,那让她恍然如梦的感觉,只是她从不愿正视这种感觉,一如既往地视而不见。 原来他当时说要拍照片交差,不过是个幌子。 那些照片仿佛一帧一帧投影的过往,孟星河刻意地保存着少女甜美的梦,无视时间的变迁,世间的变故,无视舒窈被现实鞭挞的体无完肤的成长,将幻梦固执地一再保留。无怪乎他为她装饰的房间充满梦幻元素,为她准备的食物全是甜腻的口味,他近乎偏执的怀旧,实则是对舒窈无形的施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活在童话里的公主了。近乎匆忙地,舒窈将相册放回了原处,合上抽屉的时候,她听见了自己过速的心跳声,像是一种莫名的愤怒,迫切地想要把“罪魁祸首”拎出来质问一番的激进。甚至顾不得销毁她私自进入过的痕迹,舒窈面无表情地起身,快速走出了房间。 翌日的天气格外阴沉,像是在为雨季的到来做准备,堵车严重,舒窈却到的比往常还要早,巡逻似的在公司上下溜达一圈之后,面色阴沉地坐回了办公室。刚刚签完到的秘书小周大吃一惊,不知老板今日为何到的如此早,可见舒窈满身生人勿近的森然气场,只好轻手轻脚地整理着资料,祈祷上午的会议顺利进行。 原定周五进行的新项目招商会议提前到本日上午,这是头天临时通知的,需要加班加点的资料颇多,小周忙的团团转,挨个部门通知,好在连续一个月半来已经进行了两场,本次时间虽然仓促,准备起来倒还得心应手。 “舒经理,投资部那边的资料给程经理吗?”抱着一摞资料出门前的小周壮着胆子请示舒窈,只见她从电脑的显示屏后抬起脑袋,露出的一双美目情绪冷淡:“给孟经理,不是他负责的吗?” “哦,可是孟部长今天好像还没来,会议十点就开始了…...” 他居然没在公司?舒窈一时间哑然,孟星河竟还学会外宿了? 第27章 他一个人 阴沉天气的医院仿佛格外拥挤,鲜红高跟鞋毫不顾忌地啪嗒啪嗒走过长廊,孟玥蓝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拎着的保温桶,难以想象居然有一天要给这个她讨厌的弟弟煮粥,还得背着家人,搞得鬼鬼祟祟的。 “嗨,这不是大姐嘛?好久不见。”还没走到门口一道格外熟悉的吆喝就远远传来,许久不曾联系的五洲集团新掌门人正悠哉悠哉地倚在病房门口,冲她露出标志性的大白牙笑容。孟玥蓝眉头深皱:“你怎么在这?”她不记得自己知会过管家以外的人,难道是孟星河自己叫他过来的? “这里是医院,我能来干吗?难不成看大猩猩?”关随远懒洋洋地倚靠门边,一脸玩世不恭:“开玩笑啦,来这破地方当然只能看老孟啦。” 所幸孟玥蓝变脸的速度没有他语调转圜的速度快,否则真得当场暴走了。关氏与孟氏的关系从父辈起就不太好,同行业内的恶性竞争对手,连同子女辈也几乎没有来往。孟玥蓝肯站在这里听他一两句废话已是她自认的仁慈了,无非是看在关随远曾是孟星河的同窗,孟玥蓝年长他们两岁,彼时同在美国读书时有一些交集。 这小子向来没个正形,孟玥蓝一向看不惯他流里流气的样子,决定不再与他废话,径直绕过就要进屋。 “哎别介,我哥还在检查呢,你等会儿先。”还以为站在门口是要耍帅,原来是当门将的,孟玥蓝瞥了他一眼,只觉好笑,心道何时他跟孟星河的关系这么要好了。 正想着,病房的门从内侧打开,穿着白大褂的关夕白走了出来,微微拉低口罩,银丝镜片后狭长的美目冷冷扫过来:“闹什么呢,病人需要静养,要吵出去吵。” 一旁的关随远吐舌噤声,一脸乖巧,看得孟玥蓝简直像吞了只苍蝇,她猝然转向关夕白,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极不可信地喃呢:“你刚刚说的是他?”“对啊,不然呢?”关随远探头,贼兮兮的压低声音:“如假包换,亲哥。” 孟玥蓝面上笑容淡淡,眼角眉梢却尽是讽笑:“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径直绕过医生推开了门,却在扫见病房内略显拥挤的隔断帘之后皱起好看的眉毛:“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你们安排特护病房吗?” “特护病房满了,需要排队,他的程度暂时也还用不到。”医生的声音冷淡而平静,低头填写着单据。不知为何,一看见他这副尊容孟玥蓝就大为光火:“合着老娘昨天的钱白交了?” 关夕白将视线从文件板中抬起,慢条斯理地取下单据递给她,语声淡漠:“比起这个,家属全天不在陪护,才是比较重要的bug吧。”单据是特护病房的退款单,末尾主治医师签字的位置洋洋洒洒地写着关夕白三个字,字体细瘦笔锋凌厉而清晰,与印象中医生们龙飞凤舞的药单文字相去甚远。 一手攥过单据,鲜红甲蔻微捏,孟玥蓝盯着那径自远去的白大褂背影,咬牙切齿:“咸吃萝卜。” 孟星河的床位靠窗,孟玥蓝拉开隔断帘的时候他正望着窗外的雨幕出神,床头桌上的手机震个不停,他却全然无觉一般自顾自地发着呆,孟玥蓝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玻璃窗上布满雨落痕迹,窗外回字形的天井内是一片小花园。 没看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啊,孟玥蓝腹诽,拖了个凳子坐下来,公立医院设施更新缓慢,铁质的椅子腿拖过地面发出叱的一声长响,惊醒了发呆的人,他从窗外回转目光看过来,落在孟玥蓝停顿尴尬的面孔上,而后温和地笑了:“小招怎么有空过来了?” “害,这不是要拿资料给你嘛,顺路。”孟玥蓝摸摸鼻子,把手里的保温瓶放在桌上,语声不太自然:“这个事情呢,你也别怪爸,他也是一时生气,加上最近集团有些事情,可能脾气是大了些。” “嗯,”孟星河依旧是浅笑,听她说话时微微偏着头,尽量用右耳收声,苍白嘴唇干裂起皮,笑起的时候隐约可见裂缝中的血迹,丝丝缕缕,极其细微,就像他掩藏的极好的情绪,外化永远是一副温柔好说话的样子。接过保温瓶打开,面上是惊喜的神情:“哇,很香。” 见他不愿继续话题,孟玥蓝一时有些悻悻,看他慢条斯理地从瓶盖中取出备用的小碗,倾倒瓶身的手背苍白,细细的筋脉绷起,她才觉得他好像是太瘦了些,不由轻叹一声,问:“耳朵的事情医生怎么说了?” 孟星河正将倒好的一碗粥递给她,闻言反应了一会儿,才笑道:“先养一段时间看看,不行再做手术。” 抬手接过粥碗,孟玥蓝拧眉:“为什么不立刻手术,耳膜修补不是个小手术吗,这什么破医院。” 孟星河微微侧身,有些吃力地将保温瓶放回桌上,动作间额上沁出一层汗雾,他轻声咳了咳,笑道:“需要三个月的观察期,不是什么大事。” “你不喝?”孟玥蓝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粥碗,因为听说不能吃饭,怕营养不够,她特地煮了鱼片瑶柱的营养粥,货真价实材料齐全,疑惑间自己嘬了口,还是挺好喝的呀。 “胃出血,暂时吃不了东西,”清澈的目光中满是歉意,当然他不会告诉孟玥蓝他正在剧烈的反胃,海鲜的腥气让他咽喉灼痛难受,他只是保持着一贯的微笑:“过两天就好了,谢谢小招。”孟玥蓝挑了挑眉,亦是无话。 护士过来换药的时候孟玥蓝正好不在,找了一圈才在卫生间找到正在呕吐的孟星河,连续两天未曾进食,他根本吐不出来东西,只是喉间腥气萦绕不去,干呕许久,那股恶心才算消散一些。 见他撑着门框艰难走出,护士走过去搀扶他回到了病床,看见桌上放着的保温瓶,口罩下的眼睛怒瞪:“这家属怎么回事呀,病人断水断食期间怎么能带这么腥重的食物过来,这不存心找事吗?”原本就苍白的面色已然有些发青,他看上去足够疲惫,却还是维持着一成不变的微笑:“抱歉,家里人也是关心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 第28章 老朋友 话语间桌上的手机再次嗡鸣震动起来,孟星河忍去眼前昏花的黑翳,吃力地拿过手机接了起来。 “你去哪儿了,怎么不接电话?”话筒传来舒窈的声音,音色极冷,一时间孟星河以为自己在幻梦中,呆滞着不知回话。 “喂?” “我在……”开口才发觉声音已经哑的不能听,孟星河撇开手机低头清咳,缓开喉间干涩,才又拿回话筒:“我在外面有点事。阿窈……” “你是不是忘了今天的招商会?”舒窈正从办公室往大会议室走,手中拎着厚厚的文件夹,走过长廊的时候她顿了顿,看向窗外的雨幕,玻璃窗上映出她的身影,得体的套装下身姿窈窕,只是面上表情实在有些愠怒,“赛维的投标洽谈改到今天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件事。” 另一头的孟星河似是恍然一惊,电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有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响起:“3号床你干什么呢,你怎么把针拔了?” 舒窈一愣,下意识接口:“你在医院?” “抱歉阿窈,”孟星河没有回答那个女声,却是急急忙忙对着电话说道:“会议几点钟开始?我尽快过来。”电话那头的舒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些不应当的事情,好半天才嗫嚅道:“十点钟……不过…你不过来也行…...” “我这里可能有点赶,会议先准时开始好吗?”孟星河的声音有些气音,像是走得太快了呼吸不畅的样子:“中间休息的时候我进场,爸那边我会去说明。” “额,只是个洽谈会,我是想着一直是你负责的所以…...你忙你的吧,不用着急过来。”舒窈无法说服自己保持淡定,她囫囵编着话语,出口有些不慎:“就这样吧,你别来了,不需要你。” 像是忽然中断了通讯一样,电话那头隔绝了声响,舒窈愣了愣,一时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十分忐忑,大约过了一分钟,也许是更久,也许是更短,孟星河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来,格外沙哑低沉,又似带着款款的笑意,温柔得惹人心疼,他说:“好。” 单单的一个字,却在舒窈脑海中掀起滔天波浪,她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可那该死的骄傲不允许她在这么尴尬的场景下低头认错,另一边秘书小周已经在会议上门口朝这里张望,舒窈只得强压情绪,草草挂断了电话。 商山金矿是建国初发掘的第一批大型矿藏,历经六十年的开采已经枯竭,储量和体积相较于同产值的其他有色金属矿来说甚至要更小一点,但由于是贵重金属,具备稀缺的一级矿山遗迹,加上矿山位置在后些年的发展中已经深入城市群,多项评估之下是非常优质的旅游投资标的。千禧年后国内许多枯竭能源产地都已经开始做生态保育和矿山修复,但当时正逢天舒矿业内部动荡,舒建平将精力集中于开拓海外矿场,遗漏了这座体量不大的废弃矿山,多年来当地几乎只有植被自然生长,后续的项目初期复绿工作需要很大的力度和资金倾斜。 这个项目是ms本年度的重头戏,事关天舒股票复市,舒建平对此极为重视。商山矿从体量和绿化程度上虽然不具备绝对优势,但在孟星河的构思中,他更希望强调商山矿本身的优势,打造稀缺遗迹,依靠城市群的辐射能力,以及附近经济优势,建造成为天然遗迹、乐园、小镇为一体的闭环业态。 如此情况下,ms需要一个绝对专业的合作伙伴,在勘探完成后能够给予天舒最匹配的复绿和环境改善方案,连续两个月来面谈的许多家勘探机构,包括许多国内外有名的事务所,最终都被孟星河毙掉,为人温和的他在公事上可谓严格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今日洽谈的赛维公司正是瑞典知名的工业复绿事务所,曾操刀世界第二大铜矿的环境治理全案,在评估精度和改善力度方面都具备极佳的专业性,从初步洽谈和发送过来的案例报告中来看,是可以胜任的,但舒建平为人谨慎,需要与负责人会面后才肯做出决定。 舒窈到场时舒建平已经坐了有一会儿了,文件夹上的资料都翻阅了大半,曲芳在他侧身后的位置坐,她负责整场会议中呈报给舒建平的记录和翻译。父辈们的做派是客不等主,舒建平习惯早早到场准备,此刻舒窈来迟他面上并未显露,只盯着文件时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待她在一片安静中匆匆落座,秘书小周也急忙递上会议要件。 文件舒窈在办公室已经看过一遍了,赛维是孟星河选出推荐的,尾页还落款着他的签字,规规矩矩的商务体,沉稳持重的笔锋间却隐藏着丝丝隽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签名,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他电话中那短短的一个好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发出了没有声音的叹息。 也许她该去看看他的,哪怕只是作为朋友。 门外响起脚步声,秘书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道:“赛维的负责人到了。”随后微微欠身,客气地让出门口通道。舒窈闻声从文件夹中抬起头来,为表重视,赛维中国区总裁米勒亲自来访,可谓诚意十足,米勒是个中国通,熟知国内商务会谈中的分寸,他辅一进门便微笑着主动与舒建平握手,寒暄间既友好又得体,从舒建平的表情中明显可以看出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合作伙伴有了很好的第一印象。会谈中的第一印象会很大程度上影响洽谈氛围,正在舒窈为此松一口气的时候,下一秒,她面上的笑容忽而僵住了。 在米勒之后,英俊的亚裔男子倾身向前与舒建平问好,他有着不逊于白人男子的高挑身材和深刻面容,清晰有型的唇线勾勒出温文尔雅的笑容,裁剪合体的正装西服不是他日常 第29章 陈风 没错,他总是如此耀眼,才会成为她追逐多年的星火。就像他们见到的第一面,他撇开众多搭讪的女孩子,单独给她的笑容,足以让她同那个年纪的任何一位少女一样,为此沉沦。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舒窈的名字,正出自于《诗经.陈风》,在曾经她充斥着单恋的脑袋里,这是天定的缘份,是上天在夺走她至亲之后给予的一点补偿,以慰心安。 却在为这缘分纠缠数年后终于明白,《陈风》十篇六百字中,“舒窈”不过是不起眼一个词,就像她在陈风的生命里,也不过是匆匆一名过客。 今日的会面更是始料未及,陈风向来对无利不往的商界不屑一顾,读博时期拒绝了多个知名企业的邀约,如果舒窈没有记错,数月前在少女峰偶遇时,他还正在负责冰川课题的研究,怎么突然就成了赛维中国区的特别顾问。舒窈发懵的当口,高大身影已经走到跟前,他朝她伸出右手,姿态谦和而充满了绅士风度:“舒总,久仰。” 仿佛一线明光冲过脑海,他熟悉又陌生的问候让舒窈顿时从黏连的记忆里清醒,极快地回归到正式场合该有的仪态,长睫掀起,杏眸晶亮,她回以恰到好处的微笑:“陈先生,幸会。” 会议原定的主持者孟星河并未到场,临时代替的是投资部二把手程昱,他显然是做了些功课的,流程把控十分流畅,除却提问环节还显生涩,整个会议过程的表现可圈可点,说来是个新人,但孟星河确实教的不错。整个过程相谈融洽,除却佣金外合同事宜都进展了不少,而直到会议结束,秘书将人送走,舒窈还留存着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仿佛今日见到的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有着一样相似的面孔,却是一个格外温和的人。 思绪缠绕进纷乱的雨丝里,偌大的会议室回归安静,舒窈走到落地窗前,俯视着楼下的三两人群,秘书小周正与二人道别,米勒先一步坐进商务车,而绅士的亚裔男人回以礼貌微笑,却在纤纤雨丝中悠然抬头,直直望向了舒窈所在的方向。视线相聚的一刻,他终于露出了令她倍感熟悉的笑容,那是有别于商务间的客套和礼貌,存在于众多独属于他们成就瞬间的表情,每当他们的研究有突破时,抑或舒窈做到了某些令他满意的事情时,他常会展露出的骄傲、自信的笑容。那几乎是舒窈为之沉迷的焦点,是在她眼中陈风魅力的最大值。 多年前在日内瓦的街头,红砖墙的小酒吧门口,喝下了整杯龙舌兰基底酒的舒窈恬着脸问:“师兄,我说我喜欢你,你听到没有?”浓烈的酒精翻涌让她打了个嗝,一团浆糊的脑袋里理智流失的抓也抓不住,却还是下意识地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要是没听到的话,我,我一会儿再来问。” 那时身边高大的男人也朝她露出这蛊惑人心的笑容,带着他一贯的骄傲和仿若恩准的慈悲:“嗯,那你一会儿再来问吧。”连过渡都没有,礼貌得体的陈风没有留给她被拒绝的尴尬,那一刻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酒精都不能让她再沉醉,舒窈傻笑两声,摇了摇脑袋,沿着马路边晃晃悠悠地走了,假装自己已经醉的彻底。 从那以后,她再没有对他提过喜欢这个字眼,毕竟她已经失去了无所顾忌的勇气,很多时候舒窈清晰地意识到,她在感情方面懦弱得可悲。所以在家族企业紧急关头,她选择了放弃,选择了妥协,选择了与她青梅竹马却毫无感情基础的孟星河,选择了她至今耿耿于怀却不能摆脱的人。 敲门声响起,舒窈的思绪从雨幕里拉回现实,回身看见曲芳站在门口,便理了理头发,笑道:“芳姨。” “嗯,”曲芳应了一声,目光上下打量她一番:“怎么,有心事?” 舒窈笑笑,不置可否:“还好。爸叫我?”作为舒建平的贴身秘书,曲芳去而复返只可能是替她父亲传话,出乎意料的是听到舒窈的问话曲芳竟摇了摇头:“我听到了些传言,说昨天在附近的咖啡馆星河昏倒了,有同事刚好在场看到。恰巧今天他请了假,所以来找你问问。” ms合并的数月来各项业务进展都还算顺利,但多少有好事者喜欢蹲一些负面新闻大肆宣扬,加之孟宗辉掌管的孟氏业内口碑着实一般,公关部门一直谨慎再三,新项目启动在即,是不应该出什么岔子的。 “哦,”舒窈心弦一绷,所以昨天他彻夜未归并不是在公司加班,而是待在了医院,明明上次聊起他一副很是讳疾忌医的表现,只可能是晕倒后被人送到医院去的。但此时她作为孟星河的合法妻子,不应该对关心的长辈表示出不知情的诧异,只得了然地笑,还适当带上些许歉意:“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最近有点累了,他休息一下就过来。” 看到舒窈的反应,曲芳似乎才稍稍放心一些:“这事你知道就好,适当控制一下别让员工们胡乱猜忌,也让星河多注意身体。”随后又叮嘱了几句其他的,多是换季注意加衣什么的,见舒窈从善如流,这才离开。 长廊尽头的百叶窗开着,雾蒙蒙的天光裹挟着湿凉的空气穿过,落在冰冷的铁质座椅上,也落在僵坐的人身上。尺码偏大的病号服松松垮垮,更衬得衣服里裹着的身躯清瘦萧条,苍白指节间松松握着的手机一如指尖冰冷,隐隐有滑落的趋势,而发呆的人浑然不觉。直到黑色皮鞋走到了跟前,孟星河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睫羽轻掀,空洞的眼神越过粼粼波光,朝来人扯出一个弧度尴尬的笑容。 “空气湿度太大,温度太低,你坐在这里,对你的病情没有任何好处。”关夕白的声音一贯冷淡客观,也许是因为看惯了生死,伤春悲秋者很难获得他的同情。 孟星河不语,只是笑,深邃的眉眼此刻形如不见底的渊流,水泽湿润,焦点涣散,仿佛看着墙面上的某一处,又仿佛世间万物,已不再入他的视野。 第30章 不需要你 做什么才是对病情有好处的呢?他有些想不明白,来自于胃腹的疼痛已经疼到麻木,在湿冷的空气中喧嚣绞杀,恶寒一波接着一波,即便忍得辛苦肩背也还是会禁不住打冷颤,但他没有力气再走了,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应该没有谁或是什么地方是需要他的吧。 “办出院也不是不可以。”男医生的语气缓和了一度,向看起来油盐不进的病人做出了让步:“你要保证每天准时来输液,急诊也可以,但要带好输液单据。” 四下安静了一会儿,像是突然间回过神一般,空洞的眉眼倏忽回归灵动,与一分钟前呆若木鸡的判若两人,孟星河弯腰拾起掉落地面的手机,无视牵拉肌理引发的一连串咳嗽,抬头便朝关夕白展露了如旧的温和笑意,点了点头,说:“好,谢谢医生。” 喑哑的声音里带着熟练的客气,然而却无法说服看得分明的关夕白,即便极力掩饰,可他的笑容实在太过单薄,连同语声里那点安慰旁人用的喜悦,都苍白到无以复加。 做一个不被需要的人,好像有一点辛苦呢。 高跟鞋笃笃的叩响声响过长廊,孟玥蓝从病房走出来,脚步的频率透露着其主人隐隐的怒火,鲜红甲蔻几乎要掐进手机里:“护士说你自己办了出院?疯了?不拿身体当回事?不是告诉你帮你请假了吗?” 孟星河正弯腰坐进车里,手术的刀口是微创,但这样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愈合,随着动作隐隐作痛,调整座椅的姿势也让他未痊愈的脊背一阵刺痛,他微微蹙眉忍过,电话中的语气依旧和顺:“我已经好多了,新项目的招商会就要开始,阿窈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要你瞎操心啊,你们公司别的人都死绝了吗?”这个她不肯当面承认的弟弟,在人前永远一副乖顺好欺负的样子,实际却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驴,孟玥蓝气到咬牙切齿:“那个什么关夕白呢?他就这么放你走了?狗屁的主治医师。” 翻了翻车里的手套箱,没吃完的止痛片还在,从铝塑板上熟练地抠下两颗药片吞下,孟星河无奈地笑了笑:“小招这不关医生的事,你不要迁怒无辜。”发动引擎,将空调的温度调高,孟星河偏头浅咳一声,又道:“好了,我会注意的,项目资料我收到了,会尽快入组操作起来。” “我把资料发给你不是催你现在就去做——” “我知道,不过时间不等人哦,这可是分分钟几千万的生意,对吧大小姐?” 对面的人还有心情调笑,想必确实有所好转,孟玥蓝悬着的心也稍稍放松了一些,毕竟突然昏倒住院的业务骨干一定会引起ms内部或大或小的骚乱,公关方面虽然已经有所准备,但无疑在事情未发酵之前解决掉才是根本办法,对此孟星河比她更为清楚。 挂断电话,孟玥蓝一时有些烦躁,走到长廊尽头的窗户处,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精致的女士烟盒,还没打开,身后却已经传来一道熟悉的冷漠男声:“这里禁止抽烟。” 孟玥蓝回头看了一眼,脑顶的头发都要炸开了:“怎么特么哪儿都有你?”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关夕白的声线永远是波澜不惊淡漠非常,永远能够轻易地让她原地爆炸。 “滚开,老娘烦着呢。”将烟盒重重揣进口袋,把挡在面前碍事的人随手拂开,孟玥蓝毫不客气地跨步向前。不料那人竟像纸片一般轻飘飘后仰,急退两步,踉跄间撞上墙壁。 这一撞力道颇大,关夕白面色好像倏忽间就白了下来,“肇事者”也被惊得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臂,明明根本没有用力的:“喂,关大医生,你不至于要碰我瓷儿吧?” 身为南方姑娘说出口的儿化音带着莫名怪异的喜感,只不过关夕白显然没有心情理会她的幽默,厚重镜片后狭长眼眸微垂,眸底浮过薄雾般的水汽,片刻朦胧。方才的那一下,与其说是孟玥蓝推搡,倒不如是严重洁癖的他下意识躲闪所致,总之各因结各果,现下腰椎持续不断的钝痛是实实在在没得跑了。 他长得好看,此刻低眉敛目的样子毫无攻击力,如果忽略周身冷然的气质,倒是一副很可口的模样。孟玥蓝摸了摸鼻子,强行维持着蛮不讲理的语气:“最好别搞事情,我还没投诉你把我弟弟看丢了呢。” 倚靠墙壁的人似是低低笑了一声,冰冷的声线重启:“腿长在他身上,脑袋也长在他身上,要走要留,我没有义务去管。”他是医生,不是保镖,不需要为不爱惜自己的病人负责。而听到这话的孟玥蓝柳眉竖拧,冷笑一声:“说的是,关大医生怎么会有义务要照顾病人呢。”话音未落,长腿迈开,高跟鞋的响声已然走远,而墙边的人依是一动不动,透过窗棂的天光照见隐隐浮汗的脖颈。 “求求你了,告诉我关医生在哪儿吧,我女儿情况很危急啊!” “关医生今天下午休假,都告诉你没有预约的话要排队取号,你女儿什么情况你又不说,情况紧急去挂急诊啊,为难我们做什么。” 风风火火地走过医院大厅,正看见导诊台处与值班护士争吵不休的中年人,看上去风尘仆仆,满脸焦灼,而显然值班护士不愿意告知医生的办公室所在,这大叔一副汲汲欲哭的神情,纠缠许久只得从导诊台退出来。 看样子又是个没治好人就跑路的病例,怪不得非查房时间关夕白会出现在病房区域。孟玥蓝心中将那一副高岭之花模样的扑克脸再次问候一遍,也再次把关夕白主治医师的头衔归功于他有钱的爹。 淡漠走过一脸颓丧的中年人身侧,忽而恶向胆边生,虽然刚刚关夕白看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疲惫,但痞坏如孟大小姐当然不愿意让他安生了。 “这位,大叔?”艳丽笑容漫上红唇:“关医生刚刚还在c区14楼病房呢,不过,这会儿就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真的吗?我这就去,谢谢谢谢姑娘,好人有好报啊!” 面对中年人感激涕零险些要跪下的举止,孟玥蓝礼貌微笑,话语落尾脚步都不曾停留。 第31章 邻居 位于陆家嘴的滨江壹号院是海城数一数二的高档公寓,坐拥江景大平层的业主们非富即贵,小区内人车分流电梯到户,智能管家会在车辆进小区的同时打开全屋灯光与空调,确保业主回到的永远是一个温馨温暖的家。 从纽约分公司回到集团总部的短期任职少不了众多应酬,孟玥蓝一边挂断酒肉朋友的慰问电话,一边下车给代驾结了单。 已是深夜,车库里安安静静,只有高跟鞋的哒哒声漫步走进电梯,手机里的工作微信频繁跳动,孟玥蓝按着有些发痛的太阳穴,有些烦躁地抬头扫了一眼led屏幕,冰冷的数字终于跳到30,她走了出去。 一出电梯间便被吓了一跳,两梯两户的户型,靠近他家门这一侧的电梯应该只有她会走才对,可现在电梯间旁侧明显是有一个男人缩身坐在那里的。孟玥蓝警惕地抓紧手机,刻意绕开了点距离。 是个有点瘦的男人,微长的黑色头发,他埋头坐在那里脸埋在膝上看不真切,浅蓝色的衬衫后背溻湿了汗,袖口挽起,露出一截苍白修长的小臂,腕骨雅致,手指修长。 哦吼,她不记得自己的哪位酒肉朋友有这么漂亮的一双手的,莫非是哪位爱慕者?可她回国不久,除非一见钟情否则还真没什么培养感情的机会。 大半夜在独身女子家门前坐着的,就算不是登徒子约莫也钟情不到哪里去,不如交给保安趁早拖出去的好。 电梯间旁边就是楼层专线,孟玥蓝毫不犹豫地拨了出去:“麻烦到6号楼30层来一下,我家门前有个陌生人。” 空旷的电梯间装饰豪华,她冷淡镇静的声音漾起点点回声,电梯旁坐着的人好似被声音吵醒,慢吞吞地抬起了头来。他像是睡得有些迷糊,顺着声音看过来的眼眸带着些许朦胧,好像没有弄明白为何面前会站着一个女人。 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好看到过目不忘,丹凤眼孟玥蓝见过,却很少见到那样狭长的又勾人的,明明形状如此艳丽,然而瞳孔又如黑曜石般晶亮,冷冷清清,这样昳丽的容貌和清冷的气质,说起来孟玥蓝还真见到过一个,而且就在前天。 可巧,两天前还矜骄倨傲与她呛声的美男医生,两天后居然形容狼狈地坐在了她家门口? “小姐,您在听吗?6号楼30层是吗?”电话线另一边传来物业的声音:“我们已经切换到监控,正有安保人员赶去,请您尽快离开楼层到达一楼。” “唉等等,”孟玥蓝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道:“啊看错了,是我一个朋友,哈哈,闹了个乌龙,不用过来了。” “小姐您确定吗?”物业迟疑地问,孟玥蓝大致能猜到电话那头的人无奈翻起的白眼,嘻嘻哈哈赔笑道:“辛苦辛苦。” 她挂断电话的时间,地上坐着的人已经手指撑地,扶着墙壁缓慢地站起了身,那么长一双腿却没能站直,似是被腰腹处某种不适一绊,顿时又弯下了身去。 “关大医生这是演的哪出?”将手机揣进包里,也不走近,孟玥蓝倚着吧台理了理头发,慵慵懒懒地问。 关夕白背对着她,一手重重按在腰腹,一手竭力抵住墙边稳住身形,缓慢地离开原地向内侧走廊挪去,看到他去往的方向孟玥蓝就是再迟钝也反应了过来:“你住我对面?” 电梯间到入户门不过几步路,他却磨蹭了快五分钟还没走到,孟玥蓝从惊愕里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细想该怎么骂一骂给她找房子的中介,就听见扑通一声,内侧走廊处的男人脱力般跪倒在地,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 “啧,关医生可是肚子疼?”一想到前些日子在医院里受他的气,孟玥蓝只觉畅快无比,调笑道:“真好,连医院都不用去了,现成的消化科大夫。” “咳咳......”像是被她这句话呛得岔了气,关夕白腰背愈发弯下去,显得格外僵硬,看他费了老大劲也没能把自己的手指递到指纹锁上去,看戏的人都看的无聊,悠悠走过去,艳丽的红唇微弯:“密码?” 走近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的有些过分了,冷汗浮了满额,刀刃般纤薄锋利的唇瓣白到透明,带着斑斑血痕,显然是被他痛急了咬出来的。察觉到她的走近,关夕白表情愈发冷淡,仿佛眼前的狼狈根本不在话下,确实,跪在地上汗湿衣背丝毫没有影响这位美男子周身浑然天成的清贵气质,他越是混不在意,孟玥蓝越是窝气。 便懒得好言相劝,孟玥蓝很不客气地一把抓住他抬起的手臂,使足了力气往前一拽,他的手掌纤薄修长,手指冰凉汗湿,而她这粗鲁的一拽仿佛牵拉到某一痛处,关夕白闷哼一声猛地弯下了腰去,孟玥蓝却仿若未闻,将他冰凉的的手指按在了指纹锁上。 “滴”防盗门应声而开,孟玥蓝漠然松开手,那只手便脱力般咋在地面,骨骼清脆地响了一声。 “还真在这里住。”孟玥蓝腹诽似的抱怨了一句:“成吧,不是冤家不聚头,不用谢了。” 冷汗层层沁出,沿着高挺单薄的鼻翼缓缓滴落,关夕白眼前泛起黑醫,腰侧的疼痛伴随着濡湿的热意,在掌心缓缓蔓延开,他咬牙攒了攒力气,开口的声音嘶哑低沉:“孟小姐,你介不介意......” “嗯?”他的声音太过低弱,后半句含含糊糊,孟玥蓝弯下腰,附耳过去:“什么?” 他苍白的侧脸微微抬起,凉凉鼻息吹拂她耳畔:“走开......” “......” 合着她居然被嫌弃了吗? “说实话,你若是就地昏倒,我是不介意立刻走开的。”毫不气馁,孟玥蓝转过眸子温情脉脉地盯着他,大大方方地将那俊美的脸庞清冷的眉目尽收眼底,笑意和缓:“或者你求求我,我兴许会大发慈悲扶你进屋里去呢。” “这样啊,”低低的笑声里隐隐带着一丝无奈,关夕白溟濛眼瞳渐见失焦,薄凉笑意却漫上唇角:“你说话要算话......” 轻羽般的话音飘过,未待孟玥蓝反驳,他单薄的身形轻轻摇晃,眼睑微阖,竟是超旁侧倒了下去。 “哎......”她下意识伸手去揽,却被他带着自身的重量倾压而下,连带着她也一个趔趄,半跪下身终于稳住了支撑,这一晃动作颇大,关夕白垂下的眉眼纹丝不动,已然失去了意识。 第32章 什么文章 蒙蒙雨雾让这座国际化大都市陷入滞重的泥泞,在瑞士时野外作业需要开惯了四驱车,如今座下的这辆宝马x5在拥堵的车流中显得局促不堪,无比应景地贴合着舒窈此时纷扰的心绪。半小时的常规通勤硬是堵了六十分钟,到家时已是身心疲惫,前日刚刚清洗过的白色车身被溅落的泥点抹成了大花脸,下车时瞥见右侧车门处不知被什么东西刮花了一片。 半小时前她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那熟悉的语气却让她一眼便知来者的身份:“sophie,没有接到你的来电,这让我有些失望。”舒窈不算是个格外爱物之人,甚至有些大大咧咧,然而此时这一片小小的刮擦竟成了点燃她情绪的导火索,她伸手拭去刮痕上零星的雨点,刚刚熄火的车身还带着沿途的温热,却无法穿透舒窈寒冷的目光。寒凉指尖一点点摩挲,一点点扣紧,指甲与车漆相触,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陈风在会议上给了她新的名片,意味着他在暗示舒窈之后应该联系他,在他看来这是很正常的事,也是曾经的舒窈——他的小师妹一定会做的事,毕竟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为什么明明已经选择放弃,却还是没能扑灭心底深处那深埋的悸动,只是轻易的一个眼神,一句问候,竟已这么没出息地溃不成军。果然得不到的永远都在骚动吗? 身后车门声响动,陷入情绪化的舒窈猛然回神,才惊觉自己发狠刮着车漆的手指磨得通红,指尖传来灼痛让她顿时清醒,再一步才发觉身后另一位置上,孟星河的车子一直停在那里。 瘦高的身影倾身过来,下一刻舒窈灼痛的手指被一只微凉的大手握住,修长的指节根根苍白,捉着红肿的手指递到唇边,像哄小孩子一样轻柔地吹着气。 “指甲都裂开了,阿窈对自己还挺不客气的。”孟星河微微侧着首,温柔的笑意让他靥面挽起一个浅浅的酒窝,舒窈记得他笑起来的时候是有酒窝的,但总也记不住是在哪一边。就像此刻她抬着头牢牢地去盯他的脸,除了隐隐约约的苍白和眼底星星点点的笑意,她总也看不懂这个人所思所想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风是你叫回来的?”她冷然开口,注视的目光试图从他脸上察觉出某些慌乱的情绪,然而没有,孟星河面色平静无波,仍是轻柔地为她处理着手指,语声沉静:“不是。” “但你是知情的,不是吗?”舒窈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随着她不由自主倾身向前的动作,她眼中毫不克制的怒意迸发出来:“你想做什么,孟星河,你又想拿他做什么文章?” 她叫舒泽哥哥,叫孟玥蓝小招,叫陈风师兄,与她亲近的人都有相对应的昵称,但她只会叫他孟星河,连名带姓,毫无顾忌,像许许多多唤他名字的陌生人一样。许多年下来,他可以轻易地从她的语气里探寻到她当时当刻的情绪,却无法抑制在听到她愤怒地叫他全名时心底的黯然。 胸口很合时宜地抽起一丝刺痛,他握住她手指的手也迅速变得冰凉,孟星河琥珀色的瞳仁中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意:“阿窈觉得,我想要做什么文章?” “你等在这里,不就是想要看我笑话吗?如何,可还满意?”舒窈眼中的怒意转化为冰冷的笑,似一把寒刃,锋利得可以削筋断骨,决然甩开眼前人握着的手,这一甩用力颇大,不止孟星河失力向后跌退一步,她自己的手背也砰地撞在车门,钝痛一片。然而此时她根本不愿顾及,只冷笑地看着跌撞后堪堪扶住车门才稳下身形的人:“现在这幅惺惺作态的样子,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孟星河垂着头,手臂着力倚靠着车门,未曾痊愈的背脊和前腹的伤口在冲撞中传来撕裂的痛感,他还穿着前日的白衬衫,胸口位置被他揉得皱巴巴的,领口边沿上当时沾染的血迹已经发黑,此时退开了一步,这些细节舒窈本可以尽收眼底,但人只愿意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此刻舒窈眼中便只有孟星河低头不语的姿态,在她看来是显而易见的抗拒和不屑一顾。 “恶心么……”半晌,低沉的嗓音传来,却好像比刚才喑哑了许多,孟星河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喃呢,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引得他自己吃吃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嗽,一发不可收拾。 “阿窈说的对……咳咳,真是太恶心了……”他边咳边笑,腰背深深地弯了下去,苍白指节抓握胸前衣襟,指骨绷得青白,至此舒窈即便再迟钝也终于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来,也意识到自己猝然发出的脾气带足了迁怒的意味,她下意识地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灼热的温度透过衣料直白地传达到她的手心,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苍白优雅的脖颈处蒙起了薄薄的汗雾,她这才想起,这个人是刚从医院出来的病号。 “你发烧了。”费了些力气咽下绕转舌尖的恶毒话语,却没能控制僵硬的语气,舒窈说了句算得上废话的陈述句,这句话不代表任何关心,纯粹地陈述事实。被她托住手臂的人似是渐渐脱力,咳嗽连绵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贴着车门的左手探了几探,重重扣住车顶的边缘,孟星河用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把身体提起来一些。 倘若他说,他没有要看什么笑话,只是因为开车久坐伤口疼痛得他动弹不得,所以只能在车里勉强休息,她会信吗?倘若他说,是陈风先找到他,而他有一些不得已的原因答应了陈风参与天舒业务的要求,她会信吗? 她不会信,因为他不会说。 他们站在彼此的身前,在一步之遥的距离内怀揣着咫尺天涯的心思。 热度过量的手臂慢慢挪离她的手心,孟星河一点点地将所有重心压到扣住车顶的左手上,舒窈的余光瞥见那苍白的手背乌青一片,贴合的白色胶带边角翻起,一枚紫色手柄的留置针头若隐若现。唇口咳嗽渐轻,他胸口的起伏却愈发轻重不均,有些吃力地抬起头来,深深浅浅的呼吸间惊见一片惨白的面容,额际处冷汗涔涔,无色的嘴唇泛起绀紫,琥珀色瞳孔间亮光极缓慢地聚起:“也许是因为太无聊吧…...” 第33章 争执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最初的问题,可漫不经心的话语将舒窈眉眼中刚刚聚集起的不忍悉数冲散,她呵笑一声,身背向后仰了仰,忍去眼角不合时宜的晶莹,是呢,她怎么就忘了,他们的婚姻本就是毫无感情的合作,她是该有多么自作多情才能以为孟星河是要故意气她?ms这座天平的两端,他们都是生意人,做的也都是利益往来,只要价钱合适,合作方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反倒是她咄咄逼人的愤怒,显得过于愚蠢了。 舒窈看向他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今日他的举动显得傲慢任性,格外反常:“婚前协议中我们约定过互不干涉对方的感情生活。如果孟先生忘记了,我不介意再提醒你一下。” 沉闷跳动的胸腔终于伴生一瞬刺痛,幽长睫羽被汗水打湿,根根分明,此刻细微颤过,却掩不住眸底颤动的痛色,孟星河看向舒窈的目光缓见迷离,水光泫动间,开口已是嘶哑:“我…...” “或者是,你真把我哥的遗言当圣旨了?”不容他嗫嚅,冷清清的话语自舒窈口中悠然吐出,带着凛然的讽刺,却似一把烧红的刀刃,猝然洞穿了他的心脏。 孟星河周身猛然一抖,浑茫涣散的瞳孔瑟缩一瞬,周身显而易见地颤抖了起来,明明已经贴着车门无路可退,但他却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拼命地向后缩着身子,喉结滚动几番,语不成调:“阿窈在说,什么……” “说什么?”他赫然恐惧的模样仿佛与舒窈心中久久压抑的疑虑契合,长久以来无法窥探的真相时常折磨着她,她前走一步继续紧逼:“我哥说,让我好好照顾你。你不记得了?” 锐利的目光牢牢盯住他渐见惨败的面容,可这句话说出来,何尝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十年前魁北克的秋日,舒泽的死,成了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哥哥曾说,孟星河放逐了自己的爱人。 在舒窈的意识里,舒泽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不允许反驳,而这个曾经死皮赖脸粘着哥哥的跟屁虫背叛了哥哥,还间接导致了哥哥的死亡。于是舒窈曾固执于寻找哥哥真正的死因,但警察、侦探、父亲乃至孟星河,所有人给她的答案近乎一致,她的哥哥死于自杀。 后来舒窈收到了一封邮件,是在哥哥离世半年之后,邮件中仅有寥寥数语的问候和叮嘱,却在末尾提到要她好好照顾孟星河,那是一封定时邮件,被认为是哥哥放下执念的绝笔。于是她放逐自己,孤身一人远赴西欧,带着不能磨灭的记忆离开生养她的土地。只是斗转星移,十年一梦,她回到了噩梦开始的地方。 一封简短的遗书没能挽回舒窈对孟星河的怀疑,甚至于没能挽救他们之间冰川巨堑般的隔阂,孟星河心思的反复无常居心叵测她早有领教,却时时防不胜防,在每一个她放下戒备的时段,无一例外会被他突如其来地摆上一道。 “你在害怕什么?”她挺直脊背站着,毫不怜惜他苍白虚弱的面色和急促而痛苦的喘息,眼中只有近乎迫切的明光,似要将他洞穿,让答案无处遁形。 “阿窈,”他忽然开口,低垂的眼睫开合,过于苍白的下颌处隐隐透出血管的浅青色,片刻之前的恐惶在言语间退却,变成死灰一般的安静,他的声音却更加喑哑,带着磨砂般的颗粒感,格外艰涩:“我没有撒谎,真相一如你知道的那样。” 是么,舒窈盯着他的目光岿然不动,这样的话他说过许多遍,在她追问的每一次,但她不信,她不相信那样阳光温柔的男孩怎么会突然自杀,甚至他生前的住所也在警方草草结案后不久被一场大火焚尽,她隐隐觉得这其中有哪些错漏的背景未能查明,但又是谁急于毁灭所有的痕迹? 即便她可以说服自己接受现有的结果,可为什么不能也让她知道造成这样结果的真实原因?这些问题十年前她得不到答案,如今漫无目的的逼问就更不可能得到。舒窈心中是清楚的,只是不甘,才会让她歇斯底里地逼迫与自已一同活在煎熬中的人。 粗重不匀的呼吸声弥漫在车库里,被揉皱的衬衫衣襟处渐渐传来濡湿的触感,孟星河倚靠车门,身躯不自觉地下滑,而他也没有力气再做支撑,索性松开了手,放任自己缓缓跌坐在地上。再争论下去不会有任何意义,舒窈和他一样清楚,关于陈风的问题只是一个导火索,是他们之间十年隔阂的引线,是她想要将它视而不见却不得不重新翻起的引线。 炽光灯他惨白的面色刺痛了舒窈的眼睛,愤怒退却后不可抑制的愧疚席卷而来,对往事的质疑存在于猜忌与假设中,而现实情况是这个人已然成为她合法的丈夫,她有义务对他的身体状况保持适当的关心。 “回去吧,”舒窈开口,声线是黯然之后细微的喑哑:“地上凉,我送你上去。”她从不会道歉,往往一句好吧就是她最大程度的妥协,但妥协不代表释怀,也不代表结束。 从善如流地被她搀扶起,孟星河并没有答话,在她的手触到他身背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颤抖着,长睫起落,深邃眼眸中薄光翕动,略过丝丝震颤,却不肯看她,只无色的嘴唇抿成一线,唇角微僵,似是委屈的模样。 他气力不济,即便被扶着还是难以站稳,却又固执得很,只肯将重心压在自己扶墙的手上,舒窈无奈,只能在身后张开手虚虚揽着,他身上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衣料入侵她手心,带来湿润的汗意,舒窈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紧张其实是来自于下意识的保护。 保姆文茵听到了楼下的争吵声,早早地等在楼梯口不敢近前,今日太太和先生罕见地一起回家,本以为是件好事,却突然吵了起来。 这会儿见舒窈搀扶着人上来,文茵赶快走过去帮忙,先生脸色实在太糟糕了,事实上早在前两个月她就发觉先生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大好,而且与太太的关系更是极为疏远,他们二人根本不像是夫妻,说句不好听的,连合租的室友都算不上。 第34章 一封邮件 “需要送医院吗太太?”文茵问,孟星河正吃力地挪动身子往客厅的沙发走去,舒窈顾不上回答文茵,便开口问他:“你不回房间吗?” 他摇了摇头,白皙脖颈上细汗密布:“我坐一会儿就好。”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走,短短的十阶楼梯对他的挑战过大,他必须缓上一缓。 “没什么事情,阿窈去休息吧。”透支力气的手臂支撑不足,他几乎是摔进了沙发,把扶着他的舒窈也带的一个趔趄,险些砸在他身上,饶是这样,他还如是说。 舒窈屈了屈小腿抵住沙发,才稳下身子,起来的时候顺势翻了个白眼:“我看起来很傻吗,应该这时候相信你没什么事?” 在芒山公馆打开地下室门的一刻还历历在目,他当时的状况看起来比现在还要糟糕,也许前日在公司附近昏厥与此脱不开联系。 但他显然不愿意舒窈继续追问,苍白手掌不动声色地遮盖住腹间初初沁血的鲜红,朝她扯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嗯,我今天可能要在这里睡一下,或者阿窈陪我吗?” 呼吸渐渐被扰乱,胸腹间翻涌愈发剧烈,他推开椅子,有些仓促地快步走进盥洗室,一股脑将吃下去的药片吐了出来。胶囊和肠溶片混在一起,满嘴都是酸苦的滋味,腹部脾脏的创口刚刚换过纱布,却在俯身痉挛般的呕吐中隐隐又开始渗血,他忍住了拿手掌按压的冲动,但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胃腹中难以平息的绞痛。 “是选择赛维这样专业的国际团队,还是选择孟氏手下那帮乌合之众,相信孟总心里是有答案的,”那个男人怡然自得的笑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而且sophie她,比你想象中更需要我。” 阿窈需要的人,才是重要的吧,可她为什么还是生气啊。 呕尽了药片,空空如也的肠胃中只余锉刀般的痉挛感,眩晕无法被忽视,即使疼痛已趋麻木,他打开水喉,摇摇晃晃地鞠了捧水漱口,昏茫的目光隐约瞥见被水流冲散的秽物中夹杂了几丝暗红,目光随即闪避开,他装作不曾看到一般任它们被水流快速冲刷,而他自己则逃也似的离开了浴室。 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他这样安慰自己,疼痛不可避免,药物不可避免,随之而来的创伤亦然。 药吐掉了再吃就好,受伤了养着就好,只是需要习惯,对,习惯就好。 “我没有兴趣。”舒窈斩钉截铁地回答,目光落在他青紫一片的手背,语气又慢慢软了下来:“如果你不想惹得大家都麻烦,就最好尽快回房间去。” 她的本意应当很直白,已经九月份的海市,雨夜更添凉意,沙发睡一宿的后果显而易见会跟感冒发烧脱不开干系,她想劝他回房休息。 可这话在孟星河听来却不是这么个意思了,舒窈不愿与他待在同一片空间,这是一直以来的默契,他不应该打破。 视野在高热的体温下显得朦脓不清,睫羽轻垂掩过瞳中黯然,他无色的唇角微弯,是一个艰涩的弧度:“好,我尽快。” 通常他在家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的小卧室里,客厅、书房、餐厅这些区域都极少出现,他的生活和在家加班的时间都局限在那十几平的小房间中,尽可能地缩减自己的存在对舒窈的影响。 现在他肆无忌惮地躺在客厅的沙发,毫无疑问会直接干扰到舒窈的活动空间,他明白不该这样做,应该尽快起身的。 舒窈并没有等太久,在她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沙发上就已经空无一人了,二楼的廊灯还亮着,阻隔她目光的仍是那扇从不落锁的房门。 如果商山金矿的勘探交给陈风这样级别的学者来做,本身是百利无一弊的优势,舒窈只是气在他们合起伙来隐瞒她,今晚的争执更是闹的难看,连她原本去医院看顾他的计划都打乱,关心的话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此刻遮光隔音极好的房门透不出一丝她想要的信息,连手中拎着的医药箱都显得分外尴尬,又是许多没有意义的反复踱步,最终退却。 夜深人静,二楼尽头房间的灯光却还亮着,窗外雨幕淅沥,窗内键盘声噼啪,玻璃杯里的温水已经凉透,花花绿绿的药盒还散在手边,没来得及收拾。孟星河的工作风格与他温柔安静的为人相去甚远,往往是一忙起来废寝忘食昼夜不分,倒不是他多么热爱工作,只是单纯地觉得应该竭尽全力,不希望阿窈和父亲失望。 缺席的两日积累下来众多工作量,文件无法短时间完成,只好先将部分工作邮件一一回复。“叮”声响过,右下角弹出新邮件的对话框,孟星河浑浑噩噩地扫了一眼墙上的电子时钟,已经凌晨一点半,谁会在这时候跟他一样加班。眉心胀痛的厉害,晕眩的视力不允许他继续坐下去了,处理完最后一封邮件,他真的需要休息一下。 鼠标扫过,他昏茫目光吃力聚起的时候,忽而怔了怔,那是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邮件,他并不陌生,事实上它会在每个季节的末梢发送到他的邮箱,来信者署名为汉森,信件的内容颇为奇特,像是一篇一篇的故事,以平淡的口吻讲述十分日常的事情。 例如上次写信时邻居麦克家的狗生产了,四只花色可爱的斑点狗,它们一天天长大,如今已经可以满院子搞破坏了。例如买了一个中国品牌的新手机,发现了美颜拍照的新大陆,爱不释手,内存卡里的照片很快多了起来。 …… 极为琐碎,像是絮叨老太太讲的睡前故事,又像是扔进大海的漂流瓶,从不期望对方回复,但乐此不疲。 孟星河确实从未回复过。 屏幕蓝光刺痛双眼,倦意染上眉睫,浅色瞳仁漫上薄薄血丝,他看着那些温言暖语的文字,唇角的弧度却渐见苦涩,汉森是他在美国时的心理医生,陪他走过了煎熬的五年。他感谢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但重新回到正常社会并没有给孟星河带来任何喜悦,相反,真实的世界才最为黑暗。 从五年前他回国开始,这份跨越重洋的关怀,成为他为数不多的温暖核心,却又如同海市蜃楼,不可触碰,他不敢回复,怕自己会忍不住,再次依赖这份温暖,因为它是建立在脆弱的医患关系上,摒除掉这一层,他再没有能够与之融合的立场。 第35章 早餐 舒窈比平日起的都要早了一些,心事重重的睡眠质量果然堪忧,一早起来头昏脑胀,咽喉干痒,居然是感冒了。她一向身体很好,有几年没生过病了,可见繁重的室内工作和忧虑果然会对身体造成不小的影响。拿着水杯下楼的时候瞥见桌上的医药箱,昨晚纠结许久最终没能敲门,只把药箱放在客厅餐桌上,想着等他早起看到的时候顺便用,但此时原封未动。文茵正在厨房准备早饭,看到舒窈下楼,便开始向外端出,舒窈在餐桌一旁坐下,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楼上,问:“先生还没起?” 印象中孟星河很少有起的比她晚的时候,她有些懊恼昨晚的争吵和迟疑,或许他今天仍然不舒服。 “先生一早就走了,说是公司事情多。”文茵一边布菜一边回应道,她很年轻,听孟玥蓝说来他们家工作之前刚刚读完高中,虽然一直长在乡村,却也分外水灵。布好的早餐是纯西式的,除了牛奶和面包加热过之外都照顾到了舒窈多年在国外的饮食习惯,但明显只有一人的分量。这姑娘也许是个相当细心的人,舒窈看了她一眼,脑中忽然起了一股莫名的不悦:“他早饭没吃?” 文茵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一时尽是迷茫:先生什么时候在家吃过早饭?额尔她想到什么似的忽而有些惊惶,局促地道:“先生他…之前说不用准备,我...我后来就没问...” 原因在于婚礼回来的第二天早上,舒窈一看到孟星河出房门就从餐厅起身走了,早饭也没吃完,于是从那之后孟星河就不在家吃早饭,为了避免对舒窈的影响他早上也总是出门的很早,去公司的路上随便吃点东西垫一垫,当然大多数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吃,也就忘了这一顿。 久而久之,连保姆文茵也忘记了早上需要过问是否要准备两个人的餐食,此刻见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舒窈觉得嘴里的面包忽然味同嚼蜡,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好吃了。她没了胃口,随便扒拉几口就起了身,道:“晚上煲个粥给先生吧,小菜清淡一点。” 孟星河这不吃早饭的毛病小时候就有,常常胃疼到一动不能动,那时候舒窈总笑话他自作自受,他也不恼,只朝她傻笑,不过每每这时候哥哥就会叫他到舒家吃饭,甚至会单独准备一碗清淡的白粥给他,所以很多时候舒窈甚至觉得他是故意把自己的胃搞坏的,就为了来她家蹭饭。 回忆纷扰,舒窈不胜其烦,文茵却被她的话语惊到,欣喜地问:“那今天准备晚饭吗?”这对夫妻成婚已有半年了,从她工作的第一天至今,从来都只准备女主人的餐食,从没有准备过一个正常家庭该有的丰盛的晚餐,但也许今天他们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这让她有些激动。 “嗯?”舒窈正在穿外套,闻言微微凝起眉头,好像,自从回国以后他们两个还没有单独在一起吃过一顿饭?已经这么久了么,但好像孟星河也不甚在意的样子,在外逢场作戏也就罢了,也许他并不愿意在家与她一道吃饭,她有点琢磨不准,想着也许是和谈的好时机,为昨天她的偏执和吵闹?想着,她点了点头:“嗯,准备吧。” 细雨纷纷的周五和往常一样忙碌,赛维的合同很快敲定下来,舒建平召开了个临时会议,确认了一些条款,要求赛维在一个月内完成第一期勘察。 “爸,一期勘探通常比较耗时,基础数据收集完善了之后二期三期才会快一点,这个时间会不会有点赶了?”地质学出身的舒窈给出了适当的建议,现在是九月份,海市的雨季将要来临,会给勘察造成不小的影响,一个月的时间根本不够。 “最长不能超过两个月,”舒建平道:“11月之前一定要把初步方案做出来,星河,方案的事情还是你来做,勘探方对接就交给舒窈吧。” 分坐长桌两侧的二人闻言都细微一怔,孟星河从善如流,温和笑道:“好,阿窈科班出身,确实更合适。”舒窈面上的表情则算不上好看,毕竟与她对接的毫无疑问会是陈风。 “另外这个事情...”舒建平有些犹豫,斟酌道:“按理说是该跟你爸那边汇报一下的,毕竟最终没有选用你哥哥手下的那几家勘探公司,面子上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经过正阳矿区一事之后舒建平对孟星河的信任度上升极快,在核心工作上甚至开始不放心假于别人手,事无巨细都要孟星河审查,加上经历过退市风波后舒建平已经过分谨慎,生怕一个行差踏错断送掉天舒唯一的回市机会,他对工作上的要求近乎苛刻,孟星河却总能完成的很好,这让他十分满意。 但孟宗辉因为正阳矿区收购一事已经大发雷霆,这是舒建平不知晓的,此次新项目会议前孟宗辉便有意无意提到过孟宸瀚手底下有几家勘探公司,言下之意甚为明显,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如今他们启用海外的勘察公司,想必又会惹孟宗辉不快。 一想到孟星河刚出院不久的身体状况,舒窈望过来的目光里夹杂了几丝担忧的成分,又被孟星河迅速捕捉,他朝她温柔地笑,满是安慰:“没关系,我爸应该能够理解,汇报的事情我会做好。”如果理解不了,那也只能扛着了,他默默地想。 舒建平喟叹一声,他很清楚孟宗辉的性情,如今的天舒虽受孟氏制肘,他本人的矜骄却不受影响,他体谅孟星河夹在中间处境艰难,可别无他法,之后让舒窈待他好一些就是了,于是交待了几句其他事宜便带着曲芳离开,会议室只剩下两个年轻人无言对坐。 “阿窈今天好像不太舒服?”孟星河先打破了沉默,他今日精神看起来很不错,脸上是一贯温和俊朗的笑容,除却面色还略显苍白,眼神倒是熠熠生辉。舒窈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文件,早起就察觉不适的额头此时闷闷的,与外面闷闷的天气一样,让她感觉情绪很是低落,她随意嗯了一声,抬头道:“你上午发我的对接资料里,少了实地勘探对照表那一部分。” 第36章 耳膜穿孔 “嗯,我下午会去一下现场,确认之后尽快发给你。”他很快又绕回话题:“阿窈下午去医院看一下吧,换季时节流感多,你往常不吃药好的总是慢些。” “这个不用你亲自去吧?”舒窈对小小的感冒自然浑不在意,根本没有接他的话尾,看了看窗外,明明才下午一点钟,外面已经是阴云密布的样子,天色灰蒙蒙的,这个点驱车去商山矿往返至少要五个小时,想到晚上让文茵准备的晚餐,她斟酌片刻道:“也不急这一时,周一吧,我跟你一起去。” 半晌身后却没有传来她预料的声音,舒窈有些疑惑地回头,正迎上他眼中未能收起的讶异,在触及她的目光后那其中掺杂着的温情迅速躲藏,回归平淡的笑意:“嗯,那麻烦阿窈了。” 他一贯客气到有些疏离,舒窈不由皱眉想要纠正,手旁的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看到那一串陌生号码的瞬间她的心跳还是没出息地漏了一拍,明明只是第二次看到这个号码,但她很清楚背后代表的人是谁。 她赫然怔忪的神情被对面的孟星河一览无余,他很合时宜地站了起来,朝她笑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话音未落,刚刚离开座椅的身躯突然一晃,细瘦手指按过桌面,仓促低下头去,舒窈只看到指节蜷握,色状青白。 “怎么了?”舒窈往前一步,想起早上与文茵的谈话,他早饭肯定是没吃的,如果上午忙着处理前几日堆积成山的文件的话,午餐料想也来不及,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不低血糖才怪。 孟星河低头站了片刻,缓过眼前昏黑,苍白颈线漫上薄汗,他却不遑在意的样子:“没事,我这就出去了。”会议室的玻璃门在身后合上,无人接听的电话铃声也戛然而止,孟星河朝前走着,看不出任何异常的样子,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蜷握,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 舒窈的目光透过半透明的玻璃墙,跟随那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阴沉的天气和烦人的感冒都不及此刻未能接起的电话让她糟心,从商务对接的角度看她没有理由不接供应商的来电,只是从私人的角度出发,她并不想与他再有过多联系。 电话再次响了起来,舒窈心中一惊,下意识看过去,款款松了口气:“喂,小招姐?” ms的新办公室并不在天舒或孟氏总部,而是在位于北外滩的一座甲级写字楼,作为滨江的黄金沿岸,沿街店铺都设置了视野极佳的景观位,孟玥蓝风风火火走进来时,舒窈正一脸罪恶地拿小勺挖着一块草莓冰淇淋蛋糕。下午四点,甜品店里人并不多,不用担心被同事看到他们高冷严肃的小舒总为一块蛋糕痴迷的样子。 “你们俩还真是登对,谈事情都爱找这种小破店。”过道拥挤,孟玥蓝挺括的大衣裙摆险些扫到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桌面,她一面揪起衣摆,一面侧身过来,毫不留情地吐槽。 舒窈噗嗤笑了:“谁让你临时叫我出来,咖啡店同事太多,你不是要避嫌吗?再说,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讲?”孟玥蓝总算坐进了椅子里,又嫌拥挤次啦啦往后挪着,惹得为数不多的顾客纷纷侧目,她恍然不觉一般,一口喝光了舒窈给她点的咸柠七,盐渍柠檬混着雪碧的味道直冲眉心,她舒适地打了个嗝:“我最近惹上了点小麻烦,可能没法持续关注星河的情况,所以找你简单说一下。” “孟星河?”舒窈微微一怔:“他怎么了?” 孟玥蓝瞪她一眼:“没看出来你这么重色轻友呢哈?你怎么不问我惹上什么麻烦了?” “哦,那你惹上什么麻烦了?”孟家大小姐何时怕惹麻烦?闻所未闻。 “我可能,摊上了个医闹......”孟玥蓝撇着嘴,斟酌字句,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对:“但也不是我医闹,或者我可能无意间做了帮凶?额,也不对,人也没死......” 舒窈被她颠三倒四的话语弄的一头雾水,试探道:“要不你理一理再说,先告诉我孟星河的情况?”孟玥蓝闻言又是瞪她,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怎么说呢,稍微有点复杂,你也知道他住院这个事情,emmm,跟我们家也有点关系,总结概括来说就是他目前还有耳膜穿孔和脾胃出血症状需要留医观察,手术预后情况也需要关注,但他执意要出院,他那个主治医师吧.....”说着说着她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可能最近也有点忙,所以就让他在家休息吧,有问题的话你多照应着。” 经她一说舒窈才发觉,最近孟星河与人说话时的确有意无意地向左微微偏头,认真的模样像极了歪头杀的金毛犬,舒窈还道他刻意为之,却没想到竟是因为左耳听力严重受损,他只能侧头用右耳来听。 一想到那晚在孟家将他从地下室救出时他仓惶痛苦的模样,舒窈心尖不由得一揪,娟秀眉眼倏忽转怒:“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爸又打他了?” “咳,别乱说,也就是管教管教。”孟玥蓝表情极不自然,也没什么底气:“另外我听说最近你们的新项目在做勘探招标,如果我大哥过来找你们的话建议尽量避而不见。” “怎么,工业复绿项目你大哥也想掺合一脚?”还没从怒气里回转过来,舒窈的语气有些不善,孟玥蓝倒也不怎么介意,耸耸肩道:“赚钱嘛,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反正尽量避着就是了,只要别让他再惹怒老爷子就行。” 说来好笑,这种见父如见虎的亲子关系倒真是奇特,孟宗辉躁郁症一般的家暴手段让舒窈痛深恶极,随之而来是巨大的负罪感,原来昨天在车库里他并不是故意等着奚落她,很有可能是根本没有力气走回房间才不得不待在车里,而她昨日不经意间瞥见的那一抹红色很有可能是他崩裂的创口。 思虑至此,舒窈不知为何竟有些坐不住,手边刚吃了一半的草莓蛋糕也变得索然无味,倘若因为汤县矿区的事情承了孟星河那么大的人情,那今日刚刚敲定的商山金矿项目无疑将让他再一次得罪孟氏,她觉得今晚与孟星河的这顿饭一定得吃了,有些话应该跟他讲清楚,他们既然是合作伙伴,就不需要这样一味承担,再怎么难堪,也应该想出一个共同面对的策略来。 第37章 深水炸弹 回到公司已经五点钟左右,舒窈径直去了孟星河部门,推开办公室的门扫视一圈,人并不在,也许是开会去了。 “舒总,找孟经理吗?”二把手程昱从显示器后面探出头来,见舒窈点头,他从文件夹中快速地抽出纸笔:“他出门了,临走交待您有事来找的话我先记录一下,有什么需要我们部门协助的吗?” 舒窈犹疑片刻,总不能告诉别人她来约自己法定意义的丈夫回家吃饭吧?随即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事,他有说做什么去了吗?” 程昱一副了然于心的小眼神:“或者也可以打电话给他,集团的小孟总来找,就一起出去了——” “谁?”舒窈扶着门把的手指倏忽收紧,眉心一跳:“孟辰瀚?” “是…是啊...”作为公司高层且是孟氏儿媳的舒窈敢毫无忌惮地直呼其名,而作为普通职员的程昱自然没那个胆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孟总经常来找孟经理啊,见个客户谈个生意什么的,应该都是有应酬的,做投资的,这不是常事吗? 舒窈不再多问,合上办公室的门,立刻掏出手机来,她就该早一点回来的,孟玥蓝的告诫声声在耳,她按号码的手指都紧张到出汗。听筒传来一阵阵忙音,舒窈的心情也随之迅速跌入谷底。 电光银色的阿斯顿马丁甩出漂亮的摆尾,vanguish车系特质的轮胎在地面划出悦耳的啸鸣,氙气大灯刺破沉沉暮色,将霓虹彩画的俱乐部门口照的亮如白昼,早有门童殷勤在等候,车将将停稳,不等门童躬身启门,副驾驶的车门从内侧砰地弹开,一道消瘦的人影推开门童快步走向花坛处,俯身剧烈地呕吐起来。 门童见惯了各色各样喝大了的客人,稍稍停顿后就立刻恢复笑脸,侍立在驾驶室旁,孟辰瀚抹了抹油光锃亮的背头,将车钥匙甩给门童,朝着花坛边佝偻的身影肆意笑道:“多少女人哭着求着要坐本少爷的副驾,我这么大方给你坐,怎么还不领情?” 孟星河本不是容易晕车的人,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穿孔的左耳损伤了耳蜗,在疾驰的飙车中他几乎稳不住自己的身体,反胃感让他窒息,连同心脏处都一阵阵闷痛。然而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的胃腹根本无物可吐,恶心感总也散不去,他已经极力遏制声音,却还是被孟辰瀚在后尖刻地嘲讽:“不知道得还以为是个孕妇呢,孟大部长你拒绝跟孟氏合作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怂啊。你瞧瞧,真是煞风景,我的贵客们可都在等着呢,今晚的生意你要是给我谈不下来,我可就得去好好拜访一下我的弟媳了。” 晕车反应中最显著的不是反胃和恶心感,而是来自左侧耳朵连同后脑的蜂鸣声,像是赫兹过高的超声波,砂轮一样磨砺着太阳穴处脆弱的听骨,让他本就衰减的听力更是雪上加霜,这样也并非毫无益处,至少孟辰瀚难听的嘲讽也可以被屏蔽掉。终究什么也没能吐出来,孟星河汗湿的手掌撑住膝盖慢慢直起身来,过白的脸色让骂骂咧咧的孟辰瀚也唬得一愣,孟星河却没空管他,强打起精神往里走去,低声道:“不想耽误时间就别啰嗦。” ???见孟星河径直越过他走进大门去,孟辰瀚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个一向窝囊的弟弟竟敢这么跟他说话?反了天了?! 任何行业都存在鄙视链条,钱多圈子复杂的地产行业更甚,本土企业家自称“海派”,从来不带“外乡人”玩,即便是来自苏北已然扎根于此的孟氏,偶尔也还会以“乡下人”的诨号被拒之门外。但人之所以成为三千浮世的主宰,商海搏战再久,也无非是为一个欲字,爱钱是欲,爱其他的,也是。 正如眼前的这座黑马会所,在海市的高层圈子里颇有人气,众多或英俊或秀美的年轻男孩们,只服务于为他们一掷千金的豪门男士。与门口霓虹对比鲜明的是黑马会所的内部是一座回字形层层嵌套的别致庭院,每一个包间都是一座小院子,由专门的侍者全程跟场负责,私密性极好。 作为地产新贵的孟氏,能从一众“海派”地头蛇手中分出那么庞大的商业版图出来,孟宗辉自然有黑白通吃的本事,这些本事和渠道也自然不会为外人知晓,连孟星河这个私生子也无法得到庇佑,唯独孟辰瀚,倒是借用的得心应手。侍者引导两人走入小院,推开内室隔音极好的檀木门,糜糜之音瞬时冲入耳膜,孟辰瀚大笑着先一步进去,孟星河被尖锐的乐声刺得心口一闷,他不动声色地抬手按了按,缓平呼吸,也换上了一贯温和的笑容。 “哟,林总,吴总,怎么样,还满意吗?”孟辰瀚笑容满面,大马金刀地落座沙发上,偌大的套房沙发上零零散散坐着三四个中年男人,正与围在四周的莺莺燕燕调情,见二人过来,一个梳着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应声笑道:“小孟总手底下的孩子果然漂亮,不过您二位却来的有些晚了呀,可叫我们好等。” “吴总对不住,这不是特地把我兄弟也叫过来了嘛,来,我们自罚一杯。”说着朝侍者挥手,端了两杯威士忌过来,酒杯刚放下,地中海旁边一个带着茶色眼镜的男人嗤笑一声道:“小孟总没有诚意啊。” 孟辰瀚拎酒杯的手指一顿,抬了抬眉毛问地中海:“这位是?” “哦忘了介绍,这位是大通置业的夏先生。”地中海将怀中美人放开,捋了捋稀少的顶发,笑眯眯道:“听说孟少爷诚意很足,我特地引荐夏先生过来的,孟少爷不妨认识一下?” 有业内传闻这个来自于北京郊区却突然崛起的大通置业,老板有着颇硬的红色背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却在数个城市的拿地拍卖中拔得头筹,实力不容小觑。这些信息做风投出身的孟星河比孟辰瀚更加熟悉,所以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朝茶色镜片的男人微微颔首:“原来是夏董,久仰。” 孟辰瀚挑了挑眉,从孟星河的态度中可见这位夏先生一定是大通置业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那么他认不认识又有什么关系呢,顺毛捋就是了。于是迅速回到客套的笑脸:“哎呀瞧我这记性,怠慢了夏先生,该罚,不知您觉得怎么样才算有诚意?” 第38章 黑马会馆 茶色镜片的男人却不瞧他一眼,遮挡在镜片后的细小眼睛像蛇一样缠在孟星河身上,在被孟星河无视之后他露出了几分古怪的笑意,道:“不知道两位小孟总喝不喝得了深水炸弹呢?” “喝得了,只要夏先生高兴,两倍的炸弹也喝得。”深水炸弹是一种高度鸡尾酒,通常将烈酒杯中装满金酒或威士忌,然后投入满满一洛克杯的啤酒或低度洋酒中,初始喝下去只觉苦涩刺激味蕾,后劲极猛,才以深水炸弹得名。混迹酒场的孟辰瀚对此不要太熟悉,本也不屑一顾,直到他看到侍者端着一瓶波兰产的精馏伏特加过来,自诩为千杯不醉的孟辰瀚眼皮紧跟着跳了起来,心中警铃大作,精馏伏特加号称“生命之水”,最高度的白酒才68度,这玩意却是高达96度,一口入喉能直接烫掉一层皮,酒量不佳的人一杯下去就可以直接送医院了,洗胃什么的没在怕的。 在孟辰瀚几近菜色的表情中,那位夏先生悠然接过酒瓶,亲手斟满两烈酒杯,做了个请的姿势:“两倍就不必了,一人一杯。”侍者随即倒好了两杯低度酒,将装着伏特加的烈酒杯架在了洛克杯的杯沿,只等轻轻一推,烈酒入杯,即可肠穿肚烂,酣畅淋漓。 孟辰瀚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不自在道:“夏先生哪里是要诚意,这是要命啊。”他看上了位于临港的一座烂尾楼盘,那是十年前兴建的一座低端商务中心,原开发商资金链断裂跑路,这个楼盘一直压在一个神秘老板手里,如今有消息放出浦东临港新区划定新的自贸区,将成为比金桥贸易区更大更综合的自贸中心,而原地块有很大潜力成为新的区域中心,孟辰瀚闻风而动,他自觉动手算快的了,所以尚有转圜的余地,且眼前的这个夏先生身份不明,不知底细,不至于为了一块还没到手的地把自己小命搭进去。 迟疑不定的神情被茶色镜片后细小的眼睛尽收,就在他准备笑笑起身的时候,一只苍白的手略过孟辰瀚,修长指节微微屈起在桌面上轻轻一磕,盛满透明酒液的小杯如剔透的冰块,卟咚一声落入橙褐色的威士忌中,激起几星轻盈酒珠,有几滴落在皮肤上,竟是细微的灼热刺痛。孟星河执过酒杯,仰起的脖颈如湖中天鹅,纤细苍白,又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混血血统带来的深邃轮廓在头顶昏暗的灯光中更显叵测,放下空杯的时间,长睫也一同垂落,恰到好处地掩盖掉瞳孔中震颤的痛色。 空气似是凝滞了一瞬,所有人都有些错愕地看向被放回桌面的空杯,再不可置信地望向好似什么事也没有的孟星河,地中海男人将大掌从美人胸脯上拿下,大幅度地拍着自己粗壮的大腿,突然笑的前俯后仰:“孟二少爷是个爽快人啊,怎样,需要吴某帮您叫救护车吗?哈哈哈哈哈...” 四下随即传来哄笑,尴尬的气氛好似不复存在,孟辰瀚却如坐针毡,端起的酒杯仿佛格外沉重,怎么也下不去口的样子。 “夏董,我的诚意给了,”孟星河喉结微动,忍过食道里直窜而上的灼痛,室内灯光实在昏暗,并不能看到他霎时白下去的脸色,只闻冷淡的声音格外镇定:“您的诚意呢?” 茶色镜片后的眼睛缓缓展露出狩猎者般的精光,夏文邦贪婪地盯住眼前这个看似温和却利落果决的年轻人,与那无利不往却畏畏缩缩的哥哥不同,这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聪明人,夏文邦喜欢和聪明人合作,这能让他有更高的成就感。 夏文邦扯起嘴巴,露出一个老鼠一样刻薄却满意的笑容,他朝侍者招手:“给孟二少爷上一杯冰水解解酒,我们好好谈谈合作的事情。” 持续的忙音。 已经将近晚上八点钟,舒窈还坐在办公室的桌前,明明昨晚才吵过架,恶语相向,剑拔弩张,今天却接连打了六个未接电话给他,感冒带来的前额闷痛都无法抵消心中的焦灼,舒窈觉得自己的脸皮已经可以放在地板上摩擦了。她一面绞尽脑汁联系所有可能知道孟辰瀚今晚行程的人,一面又自我安慰道也许他们只是去例行吃个饭,投资圈子里应酬在所难免,不接电话可能是正在谈事情,贸然打扰也会显得很不礼貌,诸如此类。 但这些安慰显然没能干扰舒窈找人的节奏,就在她准备铤而走险联系林雅琴的时候,消失了一下午的孟玥蓝终于回了电话过来:“问出来了,在黄浦的黑马会馆,我哥那小助理不老实,他刚刚骗你的,我告诉他明天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他才哆哆嗦嗦说实话...”没有心思再往下听一个字,舒窈摁掉电话起身就往车库走去,果然她还是太心慈手软,对待孟氏手下的人就不能用询问请求的态度,若是能如孟玥蓝般强硬,也许就不至于拖这么久了。 以极优质服务闻名的黑马会所是标准的vip会员制,当舒窈皱着眉头站在门口时接待的侍者如是说,言下之意就是说您哪位,没有邀请不允许进入的哦。好在舒窈早有准备,走过去重重地将手机拍在前台上:“这话得问你们老板,叫我过来却不出来接,你们会所原来是名不副实啊?” “这,女士,没有邀请函的话我们实在为难的。”侍者仍然一副好脾气的面孔,舒窈双手抱胸,学着孟玥蓝的样子翻了个白眼:“扯淡,孟辰瀚何时有发邀请函的习惯?” 老板大名如雷贯耳,侍者脸上专业的笑容开始有龟裂的痕迹,显然舒窈赌对了,孟辰瀚吊儿郎当的习惯确实是个突破口,随即舒窈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手中的手机不断磕着前台桌面,厉声道:“孟辰瀚的电话进水了吗,再不接我就走了,以后别想让老娘再过来。” 侍者面色尴尬,有些进退维谷,面前的这位女客人看上去和老板颇为熟识的模样,黑马会所之所以能在圈内闻名遐迩,靠的就是稳固一批富豪高端客户,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区区一个侍应是担当不起的。可会所内规矩是老板定的,万一是假冒邀请闯进去,坏了老板的生意,可不是丢了工作那么简单。 第39章 不速之客 “哦,舒小姐?” 就在侍者举棋不定之时,一名正随侍应出门的白人男子忽而对着舒窈打了个招呼,门口的侍者赶忙松了口气,躬身道:“刘易斯先生,您这是要回了吗?” 白人男子摘下毡帽,是个灰白头发的中年人,他朝侍者点头微笑,又将目光投向一时怔愣的舒窈,温声道:“幸会。”舒窈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便微微蹙起眉头:“您好,我们认识?” 他十分消瘦,灰白发丝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西装革履,漆黑的风衣显得极为正式,他眼窝深陷,灰蓝色的眼睛带着和蔼的笑意,格外彬彬有礼:“您大概不认识我,不过我与舒泽是故交,常听他提起您。” 蓦然听到哥哥的名字,舒窈顿时站直了身子,神情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白人男子则轻松地笑了笑,道:“舒小姐是来找孟先生的吧?他在梧桐院等您,侍者会带您过去。”说着,动作优雅地从怀中取出钱夹来,抽出几张红色纸币递给侍者:“劳烦。” 侍者虔诚接过,笑意满面,舒窈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忘记了给小费,心中对这个素未谋面却格外绅士的白人男子更多了几分探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客气地笑了笑:“刘易斯先生是吗?多谢指路。” 刘易斯仍是笑得优雅,在舒窈跟随侍者走过身侧时,他又悠然开口:“andre是个好孩子,我们会再见面的。”错身而过只在瞬间,舒窈甚至并未回头,心中却如被投入巨石的湖水,一刻不能平静。他用了一个非常刺耳的字眼“goodboy”,没有谁会用如此有歧义的词汇来形容一个成年男人,舒窈一瞬明白他刚刚所说的“孟先生”并非指孟辰瀚,他甚至知道舒窈是为谁而来,而他明显是在暗示什么,在这只为权贵而生的暧昧之地。 前一刻还绅士优雅的男人形象轰然倒塌,舒窈差点忍不住胸腔内忽起的怒意,那个男人意犹未尽的眼神代表了什么含义,舒窈已经不需要探究,她只需要尽快找到孟星河,向他质问,向他确认,立刻,马上。 梧桐院子装饰豪华,厚重的檀木门颇为古朴典雅,然而推开门后的景象却足够淫靡狂野,昏沉的光线和暗色调的地毯沙发上,人影交叠,暧昧不明。舒窈环视四周,一楼的客厅处,并没有看到孟星河的身影,被她的闯入而惊起的面孔却是正与一名年轻男孩卿卿我我的孟辰瀚。 “哎呀?弟妹怎么来了?”将埋首于胯下的小男孩拂开,孟辰瀚不无狼狈地整理起衣服,因醉酒而坨红的面上尽是得逞的狡黠:“来看好戏了?哈哈,来的正是时候,星河是个好样的,帮了我大忙呢。” “他人呢?”舒窈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她实在很难与孟辰瀚表现出熟络,虽然他们着实已经很多年未见,但他与舒窈记忆中油腻的模样丝毫不变,他的眉间距很近,笑起来总是带着一种滑稽戏主角的喜感,当然舒窈从不觉得喜庆就是了。他朝舒窈笑得一脸痞相:“这我怎么知道,也许正在享受呢。” “这位是?”浑厚的男声从楼梯口传来,夏文邦正从楼上走下,茶色镜片后的小眼睛警惕地看过来,孟辰瀚向沙发深处仰躺,面带戏谑:“哦这位啊,我的弟妹,星河的老婆,管的可严呢。”说着,不怀好意地瞥了眼舒窈,而此时舒窈却已经迅速忽略掉在场的两人,径直往楼上走去。 “哎,等会儿,弟妹莫不是忘记了,勘探招商上的面子没给就算了,怎么我们孟家谈自己的生意你舒家也不乐意?这我可不高兴了啊。”孟辰瀚面色愠怒,扶着座椅晃晃悠悠起身,带着腥重的酒气刻意压低了声音:“这位可是大通置业的夏董,我们的新主顾,可不要惹甲方爸爸不高兴。” 我管你们高不高兴。 舒窈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得罪孟氏已经给孟星河添了不少麻烦,已经到这一步,‘她若堂而皇之地发脾气,则会搞的双方都下不来台,虽然不知道孟星河因此遭了多少罪,但不能因为自己口无遮拦而让他前功尽弃。 勉力按耐下直冲脑顶的怒火,舒窈置于旁侧的手掌紧握,咬牙扯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容:“是吗,那就不便打扰了,我这就带星河回去。” 孟辰瀚“啧”了一声表示不满,楼梯口的夏文邦深晦一笑,坦然道:“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星河他大约不太舒服,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先回去了。” 闻言舒窈掷来的目光忽而凛冽,这个人居然叫他“星河”?他们认识吗?为什么如此熟络?孟辰瀚已经慌张起身去迎,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夏董今天还开心吗?咱们改日再聚?” 没有闲心再听他们奉承,舒窈绕过茶色镜片的中年男人,三步并两步跨上楼去,二楼的空间显然比一楼更为一目了然,两间装点豪华的卧室都敞着门,里面床单凌乱却空无一人,楼梯间左转处的一扇小门前倒是站着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隔着关闭的门温声哄着话。 “开开门嘛,宝贝儿哪里不舒服要讲出来的伐,侬这样子已经惹夏先生不高兴了侬知道伐?乖乖开门咯,吴叔叔帮你看看的呀?” 左右端详,那似乎是卫生间的房门紧闭着,里面隐隐传来淙淙流水声,良久却无人答话。秃顶男人耐心很好,他喝的醉醺醺的,一口吴侬软语里夹杂着阵阵酒嗝。 舒窈并不是一个迂腐的人,跨越性别之间的情感她一向可以理解,也并不会因此存有歧视,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情感有一天会和孟星河有关。 虽然她不能确认孟星河是否属于这一取向,但今天今时今刻站在这里,她打心眼里不允许这个丑陋的中年男人再多存在一秒。 “咳,这位大叔,”甚至无需刻意压下声线,开口的声音已然带了直冲冲的冷硬感,舒窈拍了拍秃顶男人的肩膀:“麻烦你,走开。” 滚远一点。 一墙之隔的室内,孟星河抱膝蜷坐在门侧,洗手台处开尽的水喉流水淙淙,掩盖住他时轻时重的呼吸声。敲门声持续了多久,他印象不太清晰了,耳畔嗡鸣声持续而尖锐,他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应对门外喋喋不休的人。 第40章 她在寻他 被高纯度酒精灼伤的食道火辣辣地疼,后续喝进去的冰水和加了冰块的低度酒虽然起到了稀释作用,没有让他的胃管被立刻烧穿,却无异于饮鸩止渴,本就痉挛不适的胃腑更是雪上加霜。几次不可自抑的呕吐之后,从咽喉开始延伸到整个腹腔,都在冰冷的痉挛与灼痛之间纠缠,他一时间甚至分不清是哪里的问题更严重一些。 封闭的空间足以诱发他对于幽闭的恐惧,他从自己渐渐沉重的喘息声中察觉不应该继续待下去了,即便胃里如同吞了一台绞肉机,他也竭力抓住台面,尝试了多次,终于将僵硬疲惫的身躯拉了起来。体位的变化间,胃中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爆炸开无法压抑的绞痛,像是被数把火刀一瞬穿过,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眼前瞬时一黑,直直朝前栽去。 腹腔撞在台上盆的边沿,一股热流涌入咽喉,他仓皇低头,洗手池内顿时一片鲜红。呛咳压制不住,一声一声,伴随着血液涌出,窒息感再度包裹上来,他抬手抓挠喉咙,却仍然觉得氧气在一点点流失,肺部被挤压出窒闷感,这副破身体对酒精的耐受度实在太差,他心急如焚,胡乱按揉着腹中他觉得可能在疼的任何部位,直到掌根深陷入皮肉,那一大口血终于被他吐了出来。 猩红的血液刺激到眼底神经,堵在胸臆中的腥气终于呕出,孟星河才算清醒了一刻,此时他忽然意识到,门外咄咄不休的敲门声不知何时停止了,片刻静默之中,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孟星河...你还好吗?” 他猛然抬头,湿漉漉的眼珠满是红血丝,像一颗浑浊的玻璃体,僵硬转动间只看到旋转不停的墙壁和紧闭的门扉,然后再转,他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干瘦,苍白,幽深睫毛下的一双眼睛空洞无神,认真看过去可以发现眼下的阴影处有细细的青色血管延伸到近乎透明的皮肤里,像一只惶恐不安的吸血鬼,不知哪一天的哪一缕阳光就可以将他处以极刑。 摩挲脖颈的手指细长僵硬,形如枯骨,冰冷指尖挠过之处皮肤凛起里一道道红色的痕迹,像一条条绵延的山脉,悠悠地延伸到衣襟内部。因为太过用力,修剪妥善的指甲处传来皮肉撕裂的痛感,他顿了顿,眼神掠过几分茫然,如梦初醒。 是阿窈。 她来寻他了。 几乎是急不可耐地,他俯身掬水洗脸漱口,动作一气呵成,疼痛丝毫不顾及一般,然后用力拍了拍挂着湿凉水珠的面颊,强迫镜子里的人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他抬手拉起衣领,将血痕累累的肩颈稳妥掩盖。 门开的时间,他看到那双他顾盼半生的杏眸里,意外地竟盛满了焦灼和担忧,在目光相遇的瞬间,两双染上血丝的眉眼竟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卫生间的灯光并不比客厅的亮堂多少,冷色调的白光将孟星河略显仓促的面庞刷的惨白,余光似乎瞥见洗手池处有一抹暗色正随水流快速消逝着,待她定睛去看时,孟星河却似有意无意地侧身倚在门框,挡住了她的视线。 “为什么不接电话?”不等他开口,舒窈裹挟着怒意地向前一步道,摒去了不知所踪的忐忑之后,明明是在生气,却只剩下虚张声势的嗔怪,像一只没有爪牙的小猫,可爱的紧。 嗡鸣严重的耳内对声音的辨识并不清晰,朦朦胧胧,像隔着水面,孟星河微微偏头,试图让自己听的更清楚一些,然而这细微的动作都足以成为他无法维稳的负担,水晶吊灯在头顶旋转,他借力门框的身体朝一侧忽然倾倒下去。 舒窈的身体比大脑反应快了一步,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稳稳接住了他高瘦的身躯,孟星河枕在她肩上,还挂着湿凉水珠的侧脸埋在她柔软的头发里,像只小狗一样蹭了蹭。 孟星河不是一个不检点的人,相反,他一向极为克制,而此时一反常态的“投怀送抱”让舒窈的脸噌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她甚至分不清楚这如雷的心跳是来自于醉酒的人还是来自于自己灼热的胸膛,她咬起牙关,有些恨恨地道:“孟星河,你故意的是不是?” “嗯?”肩上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声线低沉,优美懒散,温热的鼻息拂过耳后,将心弦撩拨的一通乱弹。这下舒窈几乎是确认这家伙是在刻意捉弄她了,也是,寻人的急迫让她忘记孟星河这老狐狸一样的套路,活该她次次被耍。 他满身的酒气,隐约还有一些不同于水渍的莫名的铁锈味,舒窈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毕竟这个人刚刚可能趴过马桶躺过地板,身上难免会沾上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她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吃力地撑起摇摇欲坠的人,搀扶着他慢慢往楼下走去。 孟家的司机已经过来接人,孟辰瀚正被两个穿制服的侍者架着,还兀自摇摇晃晃地朝门外吆喝:“林总吴总慢走啊,咱们改日再聚啊~”听到楼梯口的声音又迷迷瞪瞪转过头来,一脸讶异:“呀?怎么我弟妹还在这呢,快,来个人送送。我的好弟妹,可会驳我面子了,得亏她来的晚,要是把老子生意搞黄了,老子搞死你老公…嗝~” 酒品差的男人真要命,舒窈眉头狠狠拧起来,她向来不惧惮这肚里没有三两墨的二世祖,明知他喝大了逞一时口舌之能,舒窈还是忍不住想去撕烂他的嘴,好在她被恼人的感冒折腾的气力不济,加之身上还挂着个“大型玩偶”,只得咬牙克制,沉声道:“孟大少爷慢走不送。” 骂骂咧咧的二世祖被抬走之后,很快也有侍者过来帮忙搀扶孟星河,然而还没近前这挂在舒窈身上的人却一个劲地往后退,不肯让别人碰他。尝试两次之后舒窈妥协,朝侍者尴尬笑了笑:“我来扶着就行,麻烦帮我把车开过来吧。” 得亏了多年户外的经验让舒窈的力气比一般女孩子大了些,醉得迷糊的孟星河也还算配合,半拖半抱把人弄上车,舒窈已几乎脱力,额角随着心脏砰砰直跳,胡乱整理了一下妆发,回头那个人却已经窝在副驾上睡着了。侧脸躲在阴影里,幽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稳妥地遮在眼下,脸色完全没有醉酒的酡红,而是瓷白一片,好像一触即碎的人偶,整个人格外安静。 第41章 可以不痛么? 舒窈从白日起就慌乱不已的心情忽然安静了下来,天舒的项目并没有顺利开启,与赛维方和陈风的对接也依然让她头疼不已,突然闯入惹恼了孟辰瀚的事情也还没有解决,事情还是一团乱麻地堆在那里,但是莫名地,连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她没有那么惶急了,会突然觉得这一刻的安静很不错,甚至萌生了一丝莫名的依赖。 在看着他安睡的侧脸的时候。 “没有谁能够祈求原谅,谅解本身就是对过往的不忠,我亦,不曾后悔。” 猝不及防地,哥哥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舒窈一时困顿不已,她明明不曾切实地听到过哥哥这样说,这只是当年那封邮件中一句冰冷的文字,却在此刻突然化成声音钻入了她的耳朵。 她一直认为的哥哥与孟星河之间无法揭露的秘闻,也好似突然有了一丝线索,但这不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至少在今夜的舒窈看来不是。 窗外的雨幕让视线也变得茫然起来,她不知是否该开口询问,关于对哥哥那句话的疑惑,关于对今夜遇到的那个奇怪白人男子的疑惑,亦或是关于孟星河本身,这些话题实在不是能信口谈来的,如果仅仅出于好奇,这本身也只是他自己的取向问题,旁人并没有立场和权利去加以干涉。 真是疯了。舒窈自嘲地笑了笑,他们相识十七年了,这大半年来孟星河给予她的莫名其妙的“悸动”却比以往所有年份加起来都要多,所以她大概是被感冒冲昏了头脑,也跟着脑子不清楚了。 也许喝醉的是她也说不定呢,毕竟酒不一定醉人。 雨还没完全停下,因为高架路维修的关系车流都汇总到了固定的几条主干道上,在不常堵车的深夜竟也堵的水泄不通。舒窈车技委实有些糟糕,副驾上的人睡得很不踏实,他好像很冷的样子,即便车内的空调开的很高,舒窈都热出汗了,要知道这只是九月底的天气,室外温度夜间也有近十度的,但孟星河短促的呼吸间渐渐开始夹杂颤音,不时的冷颤让他愈发紧地缩了缩,右手无意识地揪住了衬衫的衣襟,紧闭的眼睑下眼动迅速,睫毛细细颤着。 “孟星河?”舒窈抽空伸出一只手去拍了拍他的脸颊,触手一片湿凉,尽是冷汗。沉睡的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强忍住不再哆嗦,呼吸却是更加乱了,良久他微微张开眸子,一片水光覆在眸底,滟潋波动,几无焦点。舒窈忙着看路,看见人醒了便急忙收回手问:“做噩梦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阿窈……麻烦停车……”低哑的声音传来,孟星河微微扭转身子,面朝向外去,舒窈一时没有听清,本就拥堵的路上车速极慢,她扭头问他:“说什么?” 没有回应,却在下一刻,他忽然打开了副驾驶室的车门,径直穿过拥堵的车流往人行道走去。舒窈喊他不及,只好花了些时间将车子驶离主干道,拐进一旁的支路靠边停下,打开了双闪灯,自己这才慌慌张张朝他刚刚下车的位置跑去。 下车匆忙没来得及拿伞,舒窈怒气冲冲地找到人的时候那人半身都被雨水打湿,正弓着腰俯身在花坛边,他吐得辛苦,却没见吐出什么东西出来,直到舒窈走到他跟前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血气在雨天会变得格外浓郁,腥甜的气味直冲鼻尖,舒窈一下子慌了神,一个箭步冲过去拦住他汲汲欲坠的身躯,眼睛被他嘴角未能来得及揩去的血线刺痛,人也手足无措起来:“怎么……怎么会吐血?” 被胸腹间翻涌的血气激醒,强忍着走到这里已经花光了孟星河所剩无几的气力,再无力支撑身体,他顺着花坛边沿坐倒,根本顾不得下雨和泥泞。 “我马上叫救护车!”意识卡顿了一秒后恢复理智,舒窈赶忙摸索口袋去找手机,却又回过神来:“不对,救护车太慢,我们这就去医院,孟星河我们去医院!” 舒窈一向自诩为足够理智自持,此刻却是急红了眼仁儿,团团转圈,她不断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无措的小动物。孟星河隔了雨雾迷迷蒙蒙看向她,这样想着,不禁哑声失笑。 “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舒窈茫然而惊怒,弯腰去扶他:“你还能走吗?” “阿窈,”湿冷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手腕,舒窈俯身看去,迎上一双同样湿漉漉的眼睛,被雨水打湿的眉眼溟濛动人,羽扇一般的睫羽湿成了一丛一丛,倒映在琥珀色的瞳海,波光滟潋。而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眸正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眸底有细颤的痛意,也有隐约的委屈:“我没有。” “嗯?”莫名其妙的三个字让舒窈一时摸不着头脑,她的思路还停留在要去医院的刻不容缓上面,手上的动作还是在着力去搀扶他起身:“说什么胡话呢?我在问你,还能走吗?” 夜幕袭人,舒窈并没有看到那双眼中如流沙般迅速流逝的光芒,直到黯然的深色也消退掉,清明不复存在,星星点点的醉意重新席卷,孟星河咧了咧嘴角,绽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不能。我不走了。” 孩童一般硬邦邦的语气从孟星河这样一贯温和的人嘴里说出来着实令人感到意外,舒窈被他赌气的样子逗笑:“不走怎么办,就地躺着吗?” 他好像理解起来有难度一样,眉宇微微皱了起来:“躺着,就能不疼吗?” 有那么一根刺,从鲜生的玫瑰茎上剥落,恰巧扎入了心脏,舒窈喉中微哽,她不知该怎样才能安慰他,也许拥抱可以。 但拥抱并不能让一个胃出血患者舒适,相反可能会因为体位的局促而导致更糟糕的出血,理智永远可以让人保持冷静客观,却也只能徘徊在温情之外,分外残酷。 况且,她没有立场去给,于是斟酌许久,舒窈道:“躺在车上才能。” 她为自己卑劣的借口感到沮丧,可头一次面对醉酒后拒绝乖巧却又莫名呆萌的孟星河,她也一时束手无策,只想快点送他去医院。 第42章 不一样的触动 孟星河却像是看穿了她的伎俩,茫茫然摇头,微收的手臂用力抵在腹部,因呕吐激起的生理刺激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泛着些微的红色血丝,在雨夜的路灯下挥发着盈盈的暖光,残存的血渍覆在苍白唇上,红得刺目:“阿窈会相信我的,对吗?” 舒窈微怔,她才忽然反应过来,他的那句“我没有”回答的是她未能问出口的那些疑惑,她在车上欲言又止的样子被他看在眼里,他是那么细致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她的芥蒂。去消费男色的会所捞他出来,遇到奇奇怪怪的人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即便再怎么大条的人也禁不住会多想。 在他被酒精和胃出血折磨的神志不清的时候,唯一的清明只是用来给她一句解释,一句本不属于他的莫须有罪名的解释。 一股暖流淌过心房,伴生着无法言说的心疼,奇异的是这份来自心脏深处的疼痛竟然能够清晰地避开所有理智的细胞,让舒窈明明白白地将它与所谓的愧疚区分开来,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不一样的,触动。 再次回到车上的两人都已经湿透,离最近的医院只需要二十几分钟的车程,舒窈将空调开到最大,风噪声充斥着耳膜,却还是能隐约听到副驾上那个人压抑的闷咳和带着颤音的呼吸声,淋雨后的湿冷让舒窈额头的胀痛加剧,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了烧,但现在时刻管不了那么多,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联系医院和开车上。 位于市区的医院建成年代较久,地下车库甚是窄小拥挤,舒窈狼狈不堪地停好车,顾不上车尾在廊柱上刮擦出的痕迹,径直绕到副驾驶去,车门打开,孟星河苍白的脸色登时一览无余,听到了动静他微微垂首蜷了蜷身子,但舒窈还是清晰地看到幽深睫羽后的那一处晶莹。 “……” “孟星河?你…怎么哭了?” 将他几乎按入腹部的掌根掰离,换上自己微热的手掌,她能感受到汗湿的皮肤下,那冷硬的器官断断续续的痉挛。孟星河闻言更深地低了头,只留给她一个略显凌乱的毛茸茸的发顶,却有闷闷的声音弱弱传来,像只哼哼唧唧的委屈小奶猫:“阿窈骗人……还是很疼。” 按揉着他腹部的手掌轻轻顿住,舒窈再次被他逗笑,尽管心中融化的一塌糊涂,也还是克制住自己想要揉他脑袋的冲动,笑着嗔道:“喂喂喂孟星河,你卖萌也有个限度吧。到医院了,赶紧下来。” “不行…要先...”孟星河抗议,用力挣扎着,然而近乎虚脱的身体让他这些挣动显得微不足道,很快就被赶来的急诊医生按住从车里拖了出来。 好在提前联系过,急诊处的护士帮忙推了移动病床过来,料想大概是酒精的后劲上来,这家伙醉的断片了,舒窈不肯再接他的话茬,强忍着头晕协助护士将他拖到床架上去,瞥见他还在伸手要去抓身旁的医生,担心他不慎伤到人便赶忙呵斥道:“孟星河!你给我适可而止啊!” 剧烈挣动的人被她吼的一脸苍白,却还是紧抓着急诊医生的手臂,咳喘两声,嘶哑的嗓音已是力竭:“麻烦您,她发烧了,先给她看好吗?” 医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看见一瞬间石化的舒窈,拍了拍他绷得青白的手背道:“好的会有护士带她去发热急诊看,你先安静下来,我们需要尽快给你做个检查。” 舒窈有些迷茫,直到那个人颓然脱力被送入急诊室,她还茫茫然站在走廊上,衣摆上不知何时蹭上血迹,跟对面门廊上醒目的“手术中”三个大字一样红的令人晕眩,她搞不懂自己是因为头脑发热所以思维短路,还是因为本身就是如此头脑简单,才会一再去刻意忽略他误解他,明明他才是痛到昏厥的那个,但在这冷彻心扉的雨夜,病到糊涂的人却是她。 那是2007年的秋季,西风带冲抵副高,在三藩市的上空下了一场持续一周的绵雨,舒泽从画室过来,敲开了他宿舍的房门,顾不上脱下湿漉漉的风衣,舒泽朝他扬了扬手中的纸盒:“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过来?” 他刚刚提交完课题作业,作为一个腼腆内向的亚裔男孩,孟星河在大一新生中并不讨喜,组建作业小组时被单独孤立出去,和另外几个落单的孩子一同组了队,但这个小组的人数要比其他组少了三个人,所以每个人的分工任务更加繁重,完成自己的那部分已是吃力,他还要负责去整合全部作业确保没有差池,已经连续熬了两个晚上。 孟星河自认从不是足够聪明的人,自小到大唯一拿得出手的优点也许就是能吃苦一些罢了,他喝下当天的第三杯咖啡,胃中已经出现了熟悉的钝痛感,顶着一双黑眼圈望向门口兴高采烈的舒泽,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泽哥今天没休息?” 听到他的声音舒泽黑亮的眼瞳中掠过一丝黯然,却又已经习惯了一样回以微笑:“说了多少遍要叫我阿泽,你不是一直叫窈窈为阿窈吗?” “…...”孟星河顿了顿,咽下口中苦涩的咖啡,将嘴角笑意慢慢收了起来:“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我不配有这样的昵称?”舒泽站在原地,他显得很不高兴,一贯温文尔雅的气场都变得幽暗几分,四周安静极了,只有风衣上的雨水沥沥落在地板,砸出清浅的响声。 孟星河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回答,而此时另一侧的房门咔吧打开,一道人影随着灯光扑出来:“泽哥你快看!你上次告诉我的法子果然有用,那个副本我一把就过了啊!”作为他的金牌室友,关随远总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破冰解围,他小孟星河两岁,却是同一年级,开朗健谈的性格和俊美阳光的外貌让他吸粉无数,他着实聪慧,拿着全额的奖学金,总能以快上近一半的时间完成那些令孟星河焦头烂额的作业,有这样一个少年天才衬托,孟星河显得愈发蠢笨且不合群。 然而他却是孟星河唯一一个还算说得上话的“朋友”,尤其在缓解与舒泽的尴尬关系之间,这位小天才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第43章 他的秘密 看一眼被关随远缠住的舒泽,孟星河回身悄声收拾起电脑,准备去图书馆呆一会儿,然后等着老师的邮件回复,看作业有哪里还需要再修改。 “窈窈从国内寄过来的包裹,说是给你的。”舒泽任关随远帮他褪下湿哒哒的风衣,径直走到沙发处坐下,不再看孟星河慌张收拾的身影,而是冷冰冰地开口道。 慌慌忙忙的人果然立刻就顿住了手脚,高瘦的背影僵立片刻,终于还是慢慢转过身来,眉眼间的惊喜被他极力掩饰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琥珀色的瞳眸熠熠生辉,一瞬不瞬地望向舒泽手中的纸盒,尽管那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厚牛皮纸快递盒,粗糙地缠着几层胶带,一侧贴满了快递单,甚至还有一角被雨水打湿泡烂,露出了内层泡沫塑料的边角。 “她…打电话来了吗?还是说...单独寄来的?”舒窈从来不会特地给他准备什么礼物,他的生日与舒泽的离得很近,往常礼物也都是舒窈给哥哥买东西送的赠品,或者忘了准备而临时随手拿一件旧物什顶替,像这样单独寄快递来竟还是头一回!激动之下有点语无伦次,孟星河用力捋直了舌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可以把它…给我吗?” 舒泽背对他坐着,并不答话,只是抬手把快递盒扔了过来,孟星河忙不迭接入怀中,朝舒泽的背影轻声说:“谢谢泽哥。” “不是所有的近水楼台,都能先得月,你说对吗?”在他转身的时候,舒泽忽然开口问道,语声低冷,带着无以言说的嘲讽,像说给他听,又更像说给自己听。 那一天,距离舒泽去世恰好整整两年,彼时的一切还都美好得不像样子,他也还是个懵懂单纯的男孩,不懂该去如何追逐,抑或如何应对被追逐。 这家医院的设备不支持电凝和激光止血,好在内科检查下来出血原因已经查明,出血点也已止住,舒窈从急诊一手扎着针,一手拎着吊瓶回来时孟星河已经转入普通病房。虽然住院环境一般,幸好抢到了一间单人病房,舒窈把吊瓶挂在床边的支架上,心想着等白天情况稳定下来,还是应该转到芒山医疗所去。 昏迷中的人睡得很沉,深入胃腹的软管导入着冰盐水和凝胶,用以平衡胃酸以及填补溃疡面,高度酒精灼伤导致的急性胃出血,血量不算大,但由于是近段时间的第二次出血,孟星河还是出现了贫血症状。连接着输血袋的手背一片青白,室内的温度保持在将近二十度,那双手却还是冰凉的。 病号服是医生帮忙换上的,舒窈看到他肌理分明的腹部交错着新新旧旧的疤痕,她认得倒三角形的那个是当年给孟辰瀚亲体肝脏移植时留下的,中腹部那道刚刚长好甚至还没掉痂的刀口却不曾见过,医生说他不久前做过脾脏修补手术,伤口并没有完全长好,要求务必卧床休息。 舒窈讷讷应下,处理好一应杂事已是凌晨,吊瓶已经取下,她动了动酸涩的手腕,不经意间瞄到了孟星河露在被子外的左手。他有戴腕表的习惯这舒窈是知道的,一方面是他一直戴的腕表都很类似,另一方面舒窈也从没有特别注意过,此时细看才发现除了表带不一样,表盘好像一直都是同一块。 是一块老上海牌子的机械表,简单的表盘白底黑线,指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设计,除了因为日常磨损而更换的皮质表带之外,整个手表充斥着上世纪中叶的画风,十分老土,格外不符合他金融精英的身份,看上去很有年代感,应该是格外爱惜地戴了很久。 正想趁机笑话一下他的品味,舒窈脑中灵光闪过,如被闷雷击中——怪不得如此眼熟,这不是好多年前她随手在校门口买的那块嘛!应该是孟星河远赴加州读书的第一年,她精心为哥哥准备了生日礼物,没想到哥哥收到包裹后却是第一时间打电话问她是不是漏了什么,她迷茫不已,想了半天才发现忘了孟星河的那份,但那时的国际快件需要至少一个月的周期,就算是第一时间补寄也早就过了他生日的时间。 但她不愿意哥哥因此不高兴,只能老大不情愿地答应下来,然后在放学的路上随便走进一家店随手买了一块手表,那块手表原来具体是什么样子的,表盘是什么颜色,腕带是皮质还是钢质抑或是尼龙的,她都完全不记得了。然而今天不知道为何,她却格外能够肯定,孟星河一直戴着的就是同一块。 笑容僵在了脸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扯出一分,舒窈慢慢俯身在床沿坐下,定定地看着那只苍白细瘦的手,鬼使神差地,她伸出自己刚刚退却发热的手掌,轻轻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他的指骨修长,根根苍白分明,舒窈的手掌要比他小一圈,是充满活力的暖麦色,掌心相触的一刻,温度终于融合。 孟星河,你到底还有多少会让我心痛不已的秘密? 他的手掌太凉了,金属色泽的腕表仿佛压在手腕上一样沉重,舒窈迟疑片刻,最终决定伸手帮他摘下,却在手指触到腕表的时候,那人的手腕突然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回收。 “不能摘。” 喑哑灰暗的声线传来,舒窈随即抬头,迎上他不知何时半睁开的眼睛,湿润的眼眸仿如亚麻色湖沼上升腾起濛濛水雾,幽深叵测,却又轻灵如诗,冥冥有笑意,却又更似纤纤委屈。 “不摘怎么睡觉。”舒窈问,她很快发现,那个人并没有清醒,他对她的提问反应极为迟钝,像是在思考,尽管舒窈明白他是在梦中,他停顿了片刻,才又低声开口。 “摘掉就不好看了,”他似在说给谁听,又似喃喃自语,将收回的左手牢牢抱在胸前不肯让谁触碰,轻低语声却带着莫名的空洞:“不好看,阿窈会不喜欢。” 舒窈被他搞的一头雾水,往复几次无果,只得作罢。 凌晨三点,冷却治疗结束,医生来取出胃管:“会有点疼,家属按住了。”舒窈赶忙站起身来,不曾想多年户外的医疗知识竟然在今夜派上了用场。胃管是一条纤细的黑色软管,医生抽离的速度也不算快,尽管如此相较于孟星河应激后仰的脆弱脖颈,舒窈还是认为那软管粗粝得吓人。 第44章 平凡父子? 事实上孟星河并没有太大力挣动,胃管开始牵拉时他便已经惊醒,尽管迷蒙双眼中仍是涣散不堪,却还是吃力地凝向舒窈所在的方向,而后除却喉间偶尔溢出的无意识的轻咳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声响,即便汗水迅速漫湿额发,苍白脖颈绷出青筋,他也竭力配合着医生的动作。 大约隔了一分钟,舒窈却觉得久到眼底酸胀,心跳都要停止,软管终于取出,医生也松了口气,笑道:“导管治疗会伴有短时呕吐或异物感,很少有病人能这么安静,您先生是个很能忍的人呐。” 舒窈对“先生”这个词显然还不能适应,面色不无僵硬:“医生,还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吗?” “暂时没有太大问题,卧床静养吧,周一门诊上班之后建议做个胃镜彻查一下。” “我听说胃镜是止血后24-48小时做比较好,周末可以安排吗?” “急诊暂时不支持。您先生的胃出血情况已经抑制住,需要48小时内断水断食,待会儿护士会过来给他输上营养液。” 送走医生,舒窈回到病房时看到那个人半撑起上身想要坐起,明明气力不济手臂都在打颤,却是固执地往床侧挪动着。舒窈快走两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心急之下语声不由显得责慢:“医生刚走,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孟星河微垂着头,脱力的挣扎了两下,可他实在太过虚弱,冰凉的额头抵在舒窈肩侧,费力地吞咽着,以抵抗喉间反复上涌的浊气,连咳嗽都显得吃力,声线更是喑哑低弱:“不能…住院,交接资料还…” “周一才交接,而且我人就在这里,你还要做什么资料?”舒窈起了愠怒,醉意和昏茫都未退去,这人却已经开始担心起工作的事情,是有多操心的命。 “有些问题,还需要处理。”他耐不住干咳,胸骨后方传来的撕扯的痛意让他始终没法把话说完整,舒窈只以为他还在醉中,宽慰道:“我已经答应周一和你一起去矿上,接下来的负责人也是我,实在不放心你就把事情提前交接给我,我去办。而你要做的事情,就是乖乖休息,明天一早我们转院,尽可能在周日把全项检查做了,明白吗?” 他像是听进去了,焦距涣散的瞳孔中微微聚齐了些微光芒,尽管根本掩不住那一片震颤的痛色,他极力稳定着气息,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混乱:“我,我没什么事了,我可以…...” “我有事,”舒窈刻意压低了声音,佯装出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他一向不是个自我为中心的人,舒窈对此一清二楚,他可以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但却从不会忽略她的感受:“我感冒呢,也不能休息吗?” 果然,前一刻还不听劝戒的人很快就安静了下来,纤羽一般的睫毛翩迁垂下,遮住眸中情绪,干涸唇瓣覆上霜白,微微开启:“抱歉阿窈,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我能在这儿呆一晚上吗,这都三点钟了,我困死了。”舒窈趁胜追击,拿出了许多年前刁蛮小姐的派头,没想到即便长大以后,孟星河也格外吃这一套,登时不再任性,绝口不提要出院的事情,很有眼色地点头,颇为乖巧:“好。” “坐在椅子上睡太难受了,”舒窈接着抱怨,眼巴巴地看着孟星河身下的床位,他很快会意,急忙转动身体想要下床:“阿窈睡这里吧,我去陪床那边——” “费那事干嘛?”舒窈往前蹭一步,挡住他的去路,嘴角勾起了一抹坏笑:“你往里挪挪,给我腾个地儿不就行了。”孟星河再次被她唬得一愣,白净的耳垂竟不自觉染上粉红,喉间的咳嗽一时都没忍住,连忙抱住手臂,咳得自己满面绯红,一双眼眸中似是落入了银河,星点之光,格外璀璨动人,却是不肯再直视她,只费力地将身躯缩向窄窄一侧,将大半张床位都空了出来。 与他过分局促僵硬的模样相比,舒窈可谓舒服多了,尽管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躺在还有他温度的床褥上,舒窈翻了个身,有些气鼓鼓地想:话说清醒时的孟星河,果然还是没有喝醉时的可爱。 舒窈是被一阵尖锐的嗡鸣声吵醒的,睁开迷蒙的双眼,隐约瞥见孟星河正快速拿起床头桌面上的手机,一面满是歉意地看向她,于是舒窈干脆继续闭上眼装睡,只听到那人似是停顿了片刻,然后慢慢起身,走出了病房。 高烧过后的虚脱并没有放过他,晕眩感如影随形,眼前的事物明明灭灭看不真切,孟星河咬紧牙关带上房门,便只能就近倚靠着墙壁慢慢坐下,他一步也没法再走远了。 手机还在持续震动,孟星河喘了两口气,竭力稳了稳心跳,这才接听起来。 “混帐@#*现在才接@#?!”电话那头传来孟宗辉震怒的咆哮声,穿过话筒一直震荡到走廊的棚顶,再狠狠砸下。 声音太过振聋发聩,以致于竟然没能听清楚,孟星河抓着手机迟钝地怔忡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迷糊中把听筒放在了暂时失聪的左耳,不知该不该庆幸因此错过了他父亲的高级粗口。 走廊上三三两两的人被声音吸引,纷纷望过来,将手机重新换回右侧,炮语连珠的谩骂声变得一如既往的清晰,孟星河敛眉听着,面上不动声色,手指迅速按动手机侧面的音量键降低了分贝。 “爸——”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翅膀硬了是吧?阻断招标的账我还没找你算,你居然还敢带你哥去那种地方,你知道你哥昨天胃疼了一宿差点吐血吗!混帐东西!” 传达的信息不算多么意外,台词骂来骂去也都是熟悉的那么几句,明明应该早就习惯了的,但孟星河还是无法抑制胸腔内那份来自于心脏的绞痛,他觉得自己也许是不够清醒,才会有这么多积蓄的情绪,暂且称它们为不合时宜的委屈吧。 “别以为你那些小心思我猜不透,我可以告诉你,如果辰瀚有什么闪失,我会让天舒立刻破产,到时你且试试看,那舒家的父女还会不会感激你。” “一期勘探的汇报我会到场,你最好祈祷那群老外能给我一份满意的方案。” 第45章 不过一颗棋子 孟星河被忽然打断后便陷入了沉默,他有一点疑惑,在此之前他所认为的父亲,是极为擅长权衡利弊的商人,感情元素从来不在他的字典里,而此时他的父亲,竟然在盛怒之下用天舒来威胁他,仿佛毫不顾忌孟氏本身为这一标的所付出的代价。 只因为事关他真正的儿子? 原来他也只是个平凡的父亲,也像所有平凡的父亲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只是,不爱他孟星河而已。 动静这么大,舒窈再睡着是不可能了,她向来赖床,此刻却是挠了挠头,鬼使神差地跳下床跟了过去。医院的门板算不上多么隔音,一墙之隔的语音听得清清楚楚,清楚到舒窈没有勇气拉开那扇门去看那个人,孟宗辉的话语提醒了她,自始至终,天舒都是屈居人下的一件标的,是孟氏进军主板上市的一具空壳,门外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男人,也只是孟氏的一颗棋子。 一颗拼命想为她遮风挡雨的棋子。 于是舒窈没有再坚持,在那个人说想尽快出院的时候,她不想再让他为难。好在尚且有一个周末的时间能够用来休息,虽然那个人即便出院回了家也依旧在忙工作的事情。 从父亲手中接手天舒的这半年来,舒窈还是头一次名副其实地“下矿”,商山金矿属于古砾岩型矿,由于开发时间比较早,有一部分矿床通道的铺设条件相对落后,需要重新拓宽和修整,舒窈的个头还算高挑,逼仄的甬道很多段都直不起腰来,而孟星河那样高瘦的人则要微屈着背。 即便只是简单地走了一趟,舒窈也蹭了一脸灰土,腰酸背痛,无法想象孟星河在前期的审查中走过多少遍,才整理出那么些详尽的资料来。 勘探对接和人事关系交接很快处理完,舒窈取下安全帽,揉着发酸的腰肢,瞥见孟星河正在与厂长交谈着什么。即便见识过工作时干练高效到近乎冷峻的孟星河,但大多数时候他都还算得上温和,面色少有像这样严肃的时候。 他滑动着手中平板电脑的屏幕,往复翻看着什么文件,手指修长而白净,修剪得当的指甲留着一毫米的余量,昭示着这双手的主人是个极度自律且认真的人。他对文件中的某些信息似乎有质疑,长指微顿,眉头也随之皱了起来,似乎是视线不甚清晰的缘故,他将屏幕拉近了一些,动作间微微垂首,弧线雅致的脖颈微弯,露出衣领后脆弱而优美的“绝对区域”。 “绝对区域”这个名词是什么时间听谁说的呢,舒窈记不得了,大意是诸如男孩子的手腕,女孩子的裙下一般带着些许暧昧而美好幻想的部位。 早已过了会对男孩子充满幻想和好奇的年纪,舒窈都有些诧异于自己为何会萌生这种“奇怪”的想法,于是想了想,只能安慰自己是因为看到他脖颈处隐约露出的那几道红痕而好奇罢了,像是被抓伤,已经退却了红肿,留着几道极细的血痂。 她记得在医院帮他换衣服的时候那里还是白净平滑的,那这些伤痕又是何时出现的呢? 一阵铃声打断了舒窈的发呆,她匆匆回神没有留意号码便接了起来,却在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时像一脚踩空了楼梯,心跳骤然加速起来。 “sophie,联系到你可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听筒里一时静默,只余电流的沙沙声,舒窈的沉默刺伤到了陈风,他缓缓叹了口气,语声里是显而易见的黯然:“这些天我仔细思考了很久,sophie,我看到了你不为人知的干练坚定的一面,我为你高兴,虽然我也会为此难过,因为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如此疏远地躲避我…咳咳,” “你不必担心,如果你觉得为难,我不会打扰你的,联系你也只是出于工作上不得已的原因。” 他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些许沙哑和虚弱感,他很少会有这样黯然示弱的时候,让她于情于理都无法去强硬地切断电话,只能轻叹一声松了牙关:“theo,你不必……” “sophie,你终于肯回复我了,”他显得很是高兴,沙哑的声音里带了小小的喜悦:“我听说勘探上接下来的负责人会换成你,才这样契而不舍地联络你,希望你没有觉得我冒昧。” “出了什么事情吗?” “算是一个不情之请,商山矿南麓处有两个村子,总人口在一百五十余人,这两个村子的位置偏远,下山的通路不便,所以一直居于山上自给自足,今次商山矿拓展成文化小镇,需要将这两个村子迁走,这本身是商业规划上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是…咳咳,”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隐隐的怒意:“ms只给了他们一周的时间搬离,到期后将强行拆除,对这些世代居住在山上的村民来说谈何容易,他们在山下没有任何资源和土地可供使用,甚至有几位卧床多年的老人重病在家无法挪动,这些都是需要时间来解决的。” 舒窈对他的愤怒表示不解:“这些情况可以上报过来,我们会酌情去处理的,也并不是一定要这么紧促…” “不是的sophie,今天已经有拆迁队开始到村子里去赶人,我听说这些命令来自于你的丈夫,”他顿了顿,像是要竭力按耐住自己的情绪,即便如此还是发出了一声嘲讽的冷笑:“这果然是他的作风。当然,我作为第三方无权干涉,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希望你作为负责人能够知晓情况,而不要被那个伪君子蒙在鼓里。” 那一头孟星河与厂长的对话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他抽空往她这方看过来,眼神温和柔软,而舒窈则收回了与他相遇的目光,转身往远处走:“theo,可以将你了解的情况详细告诉我吗?” 厂长郭翔五十岁出头年纪,从一线的作业组一步步走上来,算上今年已经在商山矿扎根三十年了,天舒集团的管理风格一向宽松亲民,对一线职工来说自然是好事,可对于管理团队来讲却成了无形的桎梏,温吞松散的管理制度使得政策命令上传下不达,效率极为低下。郭翔年轻时也确实为此愤慨进而力求改善过,然而积弊太深,他一个工人出身的干部能力也有限,改革没撑住几年便不了了之。 第46章 钉子户 直到今年天舒内部变动,老董事长退居幕后,总部的管理实权落到二代手中,起初大家听闻这位大小姐舒窈和其夫婿都不是本行出身,纷纷怨声载道,甚至还引发了一段时间的人员流失,然而半年下来令所有人惊讶的是,在这一对年轻夫妻的着力改制之下,虫蚀蚁蛀的老牌企业竟也焕发出勃勃生机来。 至少郭翔从没想到,自己供职三十年的一个产能几乎废弃的金矿,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炙手可热的旅游新地产业态,这是以前从不敢想象的。 由是他开始抛却对传言的偏见,认真听从这位年轻领导者的调遣。当然,对这位新晋“舒家女婿”大家所知甚少,只道是地产龙头企业孟氏的二公子,留洋背景的基金经理,如果不是近一个月来频繁的业务沟通,郭翔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这个温润俊朗却又严肃利落的年轻人,会是传言中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二世祖。 孟星河对天舒业务的熟悉度几乎不亚于他这个老资格的厂长,而知道整理完成的项目即将移交给大小姐舒窈来管理,郭翔对此是产生了一些疑问的,这样的疑问并不是来自于对舒家大小姐资历的质疑,而是来自于她此时突然的问责。 关于商山上那两个村子的事情。 “是,通知是我下达的。”孟星河正缓缓摘下安全帽来,深棕色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他有些站不稳当,山区的秋日已然凉意习习,临时换上的工作制服挡不住微凉的西风,吹得他骨头生疼。 “我不太明白,只要二期勘探开始之前完成迁移即可,为什么一定要限他们一周内搬走呢,你也知道对这些村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舒窈不解,她本身是地质学出身,采风时常常会接触到一些山区的居民,他们往往深居简出,贸然要求他们搬离祖辈居住的地方,即便是已经给到了足够丰厚的补偿,也难免会不配合。 安全帽沉得压手,孟星河微微挺了挺一直弯着的腰杆,这才发觉腰肌处传来迟钝的酸痛感,他看看周围,想要找一处可以倚靠的物件,他不能保证再聊下去他会不会突然昏倒。 “我在问你话呢,你能不能集中点注意力。”舒窈的语气刻重了一分,在她看来孟星河突然东张西望的样子摆明了是想敷衍了事。 “是他们联系你的?”他回头,微微抿了抿嘴唇,像是有些口渴的样子。 这下舒窈压着的一把火有了烧起来的苗头:“现在不是追究举报人的问题吧,孟星河,我需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否则这样强硬的政策就要天舒来帮你背黑锅。” “阿窈,”孟星河垂了垂眼睑,琥珀色的眼瞳中是一贯的温和,如果不仔细去看,很难发现那眼底裹挟的一丝疲惫:“其一,七天是动迁合同谈判中的黄金时间,超过这个时段的动迁协议会格外难签下,到时将形成一片顽固的钉子户;其二,七天对于这两个村子的人来说,足够了。” “如果你需要一个解释,这就是我能给你的说明。” 舒窈被噎的一时无话,只茫茫然看向他,阴天的光线格外亮,映刻出他刀削般挺阔的侧脸,她忽然明白为何她与孟星河之间总存在着难以统一的价值观,因为当她还在以自然与人道的视角去讨论环境保护的时候,站在她对面的这个男人脑中考虑的,只有这片环境的商业价值。 就连人口、生存这样发人深思的话题,在他这里也只是衡量得失的砝码,是可以毫不犹豫地割弃或抹杀的。 “一个月吧。”舒窈叹气,她忽然觉得没有再继续讨论下去的必要,她觉得自己甚至是已经在妥协了:“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缓冲一下。” “阿窈,”孟星河朝她倾了倾身子,像是站立不稳,又竭力挺直身体:“我不建议你以仁慈的态度对待这件事……” “你觉得我圣母心吗?”舒窈被他的一句话彻底点燃怒火,既然他对自己的妥协毫不在意,她也没有必要低声下气:“那你呢孟先生,借用不合理的搬迁时间压迫没有抵抗力的人签下合同,你这副狡诈的面孔比我又高贵到哪里去?” “如果因此导致出现人祸,到底是你能负责还是孟氏负责,还不是要天舒为你背锅?” “彼此都宽限一点不行吗?” 语罢,不顾那人仍要阻拦的动作,径直转身离开:“theo生病了,我去医院看看他,今晚不回家。” 孟星河刚刚抬起的手指微顿,身型猝然一晃,若不是被一旁的郭翔及时扶住险些就要栽倒,而他却浑然不觉一般,惶急的目光追随着舒窈背影的方向,眼神烁烁,却没有再开口挽留什么。 “孟总,这……”郭翔有些为难,别说大小姐会提出质疑,就是寻常人听了也会觉得孟总的做法太过冷血,只是… 孟星河良久才回过神来,吃力地撑起身子站直,朝他露出一个略显虚弱的笑容来:“没事的郭叔,就照舒总说的办吧,不过这段时间还要麻烦您多派些人手跟紧一点。” “哎好嘞,那已经进村的那队人我先不叫他们撤回。” 换季时节的医院总是人满为患,常年不踏足这里的舒窈却已经是一周内第二次来了,说来好笑,多年旅欧的生活习惯给了陈风一个西式的肠胃,回到故乡反倒水土不服,舒窈本想调侃一番来活跃气氛,却在看到他将刚刚喝下去不久的白粥尽数吐出之后再没有调笑的心情。 即便当时还在同一座研究所供职,他们也很少会有这样独处的机会,说不紧张是假的,虽然陈风在努力调节着两人之间略显尴尬的氛围,舒窈放在包包侧面的手心还是浸出了微湿的汗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医生说留院观察24小时,等抗生素起作用了就可以回去。”他看出了她的紧张,沙哑的声音没有了以往的清朗锋利,舒窈知道他在尽可能地对她示好。 个中的原因她不是没有想过,私心而论她或许曾经希望能够出现这样的局面——以此证明自己在他心中是占据一席之位的。然而当这一天突然兑现时,她却没有预料中的欣喜,只觉得无比的困惑。 第47章 我不再等了 该寒暄的话似乎已经说尽,话题愈发无趣,舒窈理了理头发,准备起身:“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回——” “sophie,你们之间是契约关系,”他顿了顿,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对吗?” 舒窈眼睫霎时一颤,声音沉了下来:“谁告诉你的?”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嘴巴不肯讲,眼睛也会说出来。”他笑,一贯地尽在掌控的模样:“你不喜欢他,这是非常明显的事实。而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嫁给了爱的人呢,sophie,你认为我不能理解高门大户之间的政治联姻吗?” 不喜欢…么? 闻言舒窈微微一愣,很明显吗,她对于孟星河的排斥? 思虑半晌她才发现自己搞错了问题的重点,胡乱理了理思绪,道:“算不上什么政治联姻。” “sophie,他不是个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陈风叹了口气,语声里有着额外的惋惜:“他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眉头蹙起,陈风若无其事的评语让舒窈忽而不悦起来:“我承认他有时候工于心计,但这次事情的处理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是一个称职的经理人。你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给到他如此恶劣的评价?” “你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就是个——”陈风突然像被触怒的狮子一样暴起了蓬勃的怒意,鼻梁与眉心狠狠皱起,眼神中的恨意几乎要将舒窈吞吃入腹:“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被他骗的团团转,sophie,答应我,不要跟他有任何情感关系,你——” “够了,”舒窈骤然起身,面上神情迅速冷却了下来:“作为我的合作伙伴,他足够称职。至于感情,那是我自己的事,谁也无法干预。” “那两个村子的事情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给出了宽限,但我也希望你作为第三方,在合作上能给到我们最大的诚意,而不要再管这些细枝末节的琐事。另外,” “我不希望再从你嘴里听到恶意中伤他的评价,theo,这会有损你的教养。” 话语落地,舒窈起身离开,房间内的气息让她感到压抑,她直觉不应该对陈风发那么大脾气,现在他们是合作方,应该以和气为重。但上升的怒火按捺不住,潜意识作祟,在义无反顾地为那个人鸣不平。 未行出几步,身后门扉响动,高大的身影踉跄追来,从身后忽然抱住了她。 舒窈下意识挣动,却听见肩侧陈风呜咽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向你道歉,你不要走好吗?” “theo,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应该向——” “答应我别走好吗?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应该原谅我的。” 舒窈扶额,走廊路过的医患们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让她更觉尴尬:“为什么你道歉我就一定要原谅你呢?” “你以前都会的,”他不肯放手,过高的身躯微微佝偻地贴住她,声音里满是委屈:“sophie,我们重新开始吧,好吗?” 平地里炸开了一道惊雷,舒窈顿时石化在原地,连推搡他的手臂都失了力道:“你…为什么突然…” “sophie,我从日内瓦追到这里,站在你面前,你还不明白吗?” 过去五年的时光如同胶片电影,走马灯一样从眼前流过,倘若知道在这一时刻,五年的等待终于得到了祈盼的回应,曾经的舒窈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喜极而泣?惊慌失措?不敢置信? 但当此时的舒窈去直视自己的内心,她清楚地看到了一片出乎意料的平静。 干涸的湖水是无法漾起涟漪的,正如关闭了闸口的舒窈,过去五年爱而不得的感情,竟然无法激起她一丝一毫的心动。 “谢谢你的抬爱,我很感动,”她慢慢地组织着语言,慢慢地从他怀中退开,回转过身面对他,脸上有了温暖的笑意:“我曾经等了这一刻很长时间,theo,谢谢你终于给了我答复,但是很抱歉,” “我已经不再等了。” 乌云密布的夜晚,天幕灰蓝暗沉,压抑着阴冷的雨意,海城的雨季,从来没有一场痛快磅礴的瓢泼大雨,只有持续不散的阴霾。 随便对付的午餐和开会漏掉的晚餐,都让本就虚弱的脾胃成了疼痛的源头,明明中秋节还没到,夜色却已经凉到让他战栗。强撑着气力推开家门,暖色调的灯光中保姆文茵快步走过来接迎:“先生回来了?您前些天住院,可把我吓坏了,明明早上还说要回来吃晚饭,太太还特意叮嘱我煮了粥呢。” 提到舒窈,孟星河略带灰暗的眼眸中微光轻亮,继而化成了一泓暖泉,勾起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原来那晚曾有一桌等待他的佳肴,也曾有一个等他回家吃饭的阿窈。 她还是幼时那个口嫌体正的小姑娘,虚张声势的闹腾之下,永远是一颗善良柔软的内心。 美好的笑容总具备感染性,文茵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也会因为这近在咫尺却不属于自己的笑容而红了脸,她忙不迭走近一步,帮孟星河拿过外套和公文包,笑道:“锅里温了粥,先生喝一点吗?” 早已被胃疼折磨的没了食欲,孟星河换好拖鞋,朝文茵勉强笑了笑:“不了,辛苦你,我准备上楼休息了。” “先生喝一点吧,煮了五个钟头呢,做宵夜正好的。”年轻的保姆满面春风,或许是孟星河温和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可以更进一步。 温和的人向来不忍心拒绝一个善意的人,孟星河踌躇片刻,终是坐在了餐桌边,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确实需要攒一攒力气,才能走完那区区十几级的台阶。 白粥清淡,搭配脆爽的小菜,饱腹又温暖,即便喉间隐隐传来抵触的反胃感,孟星河还是强忍着吃了下去,他动作斯文,吃得很慢,也很认真,客厅里安安静静。 “马上就到中秋节和国庆节了,先生和太太有度假安排吗?”文茵的姑妈在孟家做了多年的姆妈,文茵对于这对新婚夫妇的了解也大部分来自于她的姑妈,她只知道先生孟星河是孟家人人不齿的私生子,与太太舒窈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从姑妈那里听来关于窝囊无能的评价文茵不是很认同,在她看来孟星河的外形是被严重低估了的,他明明有着混血的血统,眉眼清朗又温柔,十分耐看,只是过于低调,又很 第48章 误会 原以为上周的那次终于能有缓和,他自己倒还生病去了,实在是有些不争气,这不,今晚太太就不肯回来了。 执着勺柄的手指微顿,好似忽然失了力气一般,骨瓷勺子磕在碗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还会有机会和她一起度假吗,在他搞砸了他们唯一的一次蜜月旅行之后? 孟星河眼眸微垂,过分纤细浓密的眼睫似在轻颤,看向自己干瘦惨白的手指,根根分明修长,他却觉得它们丑陋至极,无端生厌。 “哦,中秋和国庆你都休息吧,不用过来。”不动声色地放下勺子,将微颤的手指收回身侧,孟星河慢慢起身,若无其事地笑道:“粥很好喝,谢谢,我先回房了。” 得知自己能够连休长假,文茵当然是高兴的,虽然有可能会因此错过孟星河休息在家的时间,但也许先生和太太有其他安排,她一个佣人怎能妄自打扰。 没有再多言,孟星河的电话适时响起,今天是与美方项目成员会面的日子,选在洛杉矶时间的周一早上,孟玥蓝打电话提醒他,该他这个基金经理进场了。 电话会议持续到凌晨一点,摘下耳机时孟星河触到自己鬓边濡湿的冷汗,才发觉胃中的绞痛已经剧烈到麻木,先前被他强压下去的异物感堵在喉咙处,一刻也不得缓和。深色屏幕上隐约反照出他苍白的脸,好在对话软件因为网络传输等原因,加上对方也都是白人居多,没有人发现他容色异常,直了直僵硬的腰,他撑起手臂,跌跌撞撞往卫生间走去。 起夜的文茵是被楼上一声哐啷声惊到的,她来不及换下睡衣,慌慌张张走到二楼尽头的房门去,紧张不已:“先生,我刚刚听到了些声音,您还好吗?” 房内久久没有人回应,只有隐约的流水声和呕吐声传来,文茵顿时有些着急了,先生刚出院,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她应该先通知太太还是医院呢? 将胃中所有能呕出的粥和酸水吐尽,孟星河想起身到洗漱台去漱口,突然站起时的供血不足却让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躯彻底失去了平衡,黑雾袭上视野,坠入一片黑河。 虽然只是一刹那的失去意识,他已经尽快回拢神志,却还是发觉自己好像碰翻了什么物件,耳侧传来文茵有些尖利的叫声,明明他的耳内是一片嗡鸣声,那尖锐的声音却好像还是刺穿了耳膜,直达心脏,让他许久不曾难受的心脏处应声激起几丝刺痛。 黑雾逐渐消退,视野却还是模糊一片,他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竭力挤出几个字眼:“别怕…我没事…”即便他已用尽全力,实际的声音却细如蚊呐,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 文茵仍然是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一边手忙脚乱地将他从地砖上搀扶起,一边哭喊着什么,她太着急了,连自己下意识讲出来的全是方言都没有察觉。孟星河唯一正常的右耳分辨起来格外费力,可能大意是讲他的房门没有落锁她听到声音很担心才冒然进来的。 起身后的视野在持续旋转,暖色调的灯光也变得刺眼无比,疼痛的眼球需要极速逃离光源,眼睑不受控制地想要闭合,在身体接触到床褥的一刻连好不容易聚起的神志都要溃散了。 “先生哪里不舒服吗?怎会昏倒呢?我这就打电话给120吧?”文茵语带哽咽,年纪小的女孩子,遭遇这种突发情况禁不住要哭哭啼啼,尽管声音刺得孟星河心口疼痛,他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己蜷缩的动作和呻吟,声音明明轻弱却又尽可能安稳:“不用,我没什么事…麻烦你…床头柜...” 文茵会意,急忙忙去拉开抽屉,在看到满抽屉码放整齐的药瓶时她立刻就哭出了声:“先生,这要吃哪一个呢,这么多药...呜呜” “黄色..标签” “硫酸阿托品片,是这个吗先生?”文茵手忙脚乱,拧开瓶盖后迟疑道:“要几片呢?” 孟星河没有力气回答了,绞痛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他连呼吸都开始颤抖,苍白脆弱的脖颈后仰,微微撑起身体,从文茵手中抓过药瓶径直往口中倒去,文茵吓得又是一声尖叫,赶忙夺回药瓶,除了洒落枕侧的几枚椭圆形白色药片,不知道他已干嚼下去了多少,但肯定是超量了的。 “先生这是什么药呀,这不能乱吃的吧。我们还是叫急救吧?”文茵下意识觉得不妥,床上的人像从水里捞上来的,深棕色的发丝粘在脸侧,眼眸溃散不堪,焦点几经涣离,声线已然压制不住地轻颤:“谢谢...你去休息吧。” “不行的呀先生,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被下了逐客令的文茵在急迫中忘记了分寸:“我帮您把衣服换下吧,湿的怪难受的。” 她伸出的手几乎是立刻被打掉,动作甚至有些粗鲁,孟星河却被自己的应激举动呛出几声咳嗽来,受不住要蜷缩身子,手臂狠狠压进腹中,语声低弱却带着冷静的疏离:“抱歉,你出去。” 他向来温和,尤其在面对太太时,眉眼常常温柔得如同融了一池春水在里面,而此刻他的拒绝堪称冷漠,让文茵顿时明白自己逾矩了,可被打红的手背还似有不甘,执着地越过他虚弱无力的手臂,抓住了他被汗水浸湿的衬衫:“先生…” “你们在做什么?” 没有情绪的女声,从门口传了进来,却形如一道焦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上。 没有开灯的房间,舒窈坐在黑暗里,从进门开始到现在,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她连衣服也没换,就这么静静坐着,望向被窗外路灯映出橘黄色光斑的窗帘。 “文茵先出去。” 舒窈有点想不明白,在那种情景之下,那个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让当事人先离开现场? “太太您误会了,先生今晚很不舒服刚刚才吃了药,我想帮忙换一下衣服的——”文茵急匆匆回身站起,束手束脚地缩在一边解释道。 “出去!”虚弱的声音覆上一层霜意,连舒窈都被呵斥得一愣,他从来不会无故发脾气的,文茵更是被吓得一怵,不敢再多言,赶忙贴着墙边退了出去。 第49章 自作多情 “明明已经治愈出院,怎么我一去看theo你就又病了?套路都不换一个,孟星河你撩妹的手段就这么贫瘠吗?”如果舒窈当时再细心一些,是能够发现他森白的面容和额际层层的汗珠,而不是漠然扫过一眼,带了几分嘲讽与奚笑:“现在这么恼羞成怒又是做什么,被我撞破所以心虚了吗?” 舒窈一遍遍回想他的神情,卧室的灯光昏暗,她只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微光闪烁,如同粼粼湖水,潮湿而寂静,他撑起了身体靠坐在床头,朝她款款笑道:“阿窈在生气?” 简直是不可理喻,舒窈理解不动他的脑回路,如果真如文茵所讲是她的误解,那么他应该第一时间给她解释,她愿意去听,去体谅。 但是没有,他没有给她任何解释。 他自以为的光明磊落在她眼里只剩下不屑于言谈的的傲慢,舒窈立在门口,没有向内多走一步:“生气?孟先生这话,不知道是太抬举我还是太抬举自己,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们的合同中白纸黑字写着的协议——互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和感情指向。”她咬了咬牙,未觉眼眸中层起的湿意,只是无以言说的恼怒:“我只是需要提醒你,麻烦注意一下场合,没必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些恬不知耻的事,也算给我留个薄面。” 这句话说的太重,孟星河的面色几乎是一瞬之间白了几分,唇角抿成一线,他向后缩了缩,明明身背已经紧贴床头靠枕,却还是不住地细颤,苍白指节轻按胸口,呼吸渐见费力:“阿窈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那是你的事。”自觉言重的舒窈刻意错开他投来的目光,如果说她往日的刻薄建立在误解与偏见之上,那么今日她的态度则更接近于委屈——凭什么她为了他拒绝多年前的爱恋,而他却连一个显而易见被误会的解释都不愿意给她? 她一向好眠,难得有这样失眠的夜晚,从孟星河房间摔门而出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一丝侥幸,也许他会如陈风一般追出来向她道歉,哄她开心。 然而没有,在她无眠的整夜整夜,走廊尽头的房间寂静如尘。 孟星河十分罕见地生气了。 此后的时间,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夜回到解放前,舒窈起床时往往他已经出门,舒窈晚上睡下时隐约会听到他回来的声响,也是快速地上楼进房间,偶尔在凌晨梦醒时还能隐约听到他房内在打电话的声音,他们的交集一下子落回了冰点。 直到一周后晚归的舒窈到家,看到黑黢黢的客厅和空无一人的厨房,联想到当日孟星河说要回一趟芒山公馆,她才突然意识到,他竟然辞退了文茵。 好像突然打翻了五味瓶,无以言说的滋味令人难过,舒窈连大衣也没脱,将自己和包包一起摔进柔软的沙发。入住了半年之久,她甚少在客厅活动,偶尔接打电话时坐一下,也是没多久便匆匆起身,她甚至不记得沙发的颜色和电视机遥控器的位置,她对这座独属于她与孟星河的空间陌生到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密码锁打开的电子提示音,舒窈歪了歪脑袋,看见高瘦的身影慢吞吞推开门,慢吞吞扶着鞋柜弯下了腰。 灯依然是没开的,他仿佛是在换鞋,但换鞋的时间需要这么久吗? “咳嗯。”舒窈适时开口,佯装毫无察觉地清了清嗓子,那佝偻的身影果然闻声一抖,迅速地直起腰来。 “阿窈回来了?”温和的声音传来,带着蒙蒙的笑意:“饿了么?” 我还美团呢。舒窈翻了个白眼,单刀直入地问:“你爸那边,怎么说?” 他像是愣了愣,院子外路灯橘色的光亮逆向照进来,将他的身形映衬得挺拔清俊,片刻后传来几声气音一般低沉的笑:“阿窈在担心我吗?” “嘶孟星河,没人告诉你自恋的男人通常都是自作多情吗?”一股热流涌上脸庞,黑夜的掩护之下,舒窈捂了捂飘红的脸,气愤不已。 “自作多情啊……”他笑了笑:“说的也是呢。饿了么?” 他又问,他不记得刚刚问过这个问题了吗?舒窈皱眉:“你别岔开话题。” “阿窈想吃点什么?粥可以吗?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吃的,今天实在太晚,明天我去超市买些菜。”他闻若未闻,挂好了外套径直往厨房走去,边走边说道。 “那两个村子的人拒绝在动迁合同上签字,他们说如果拆迁队的人不撤走的话,他们会一直拒签协议。”舒窈忍无可忍,直接抛出了自己的话题:“上次我说的不够明白是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揪着不放?” “问题并不出在起监督作用的施工队,即便撤走了,他们也不会签的。”他打开了厨房的灯,背对着她在冰箱里翻找:“红烧鸡翅可以吗?还是可乐的?” “如果不是先前拆迁队与他们产生冲突,怎么会拒签协议?” “阿窈先去洗澡,一会儿下来饭就做好了。”他将材料放在案板上,慢悠悠地卷着袖子,露出苍白优美的小臂,清瘦腕骨间,是那一方古旧而熟悉的手表。 “孟星河!”舒窈气结,往墙边的开关处大步走去。 “别开灯。”沉沉而急促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孟星河被自己呛得一阵干咳,舒窈的手指停在了开关处,疑惑道:“为什么?” 呛咳好像有些难过,他弓着的身背随着咳嗽震颤不已,腰好像有点过于窄细,总有种一不小心就能咳断了的错觉。 “拜托……阿窈,先上楼好吗?” 低到尘埃里的声音是罕见的请求,清瘦的背影有些摇晃,但这些都无碍于他卓然的优雅,让舒窈一时心生怯意,收回了手,转身上楼。 不寻根问底,是此时她能给予他最基本也是最体面的尊重。 舒窈擦着半干的头发,将将打开房门,正看见那人倚靠在二楼的楼梯间口,听到声音后他勉强而仓促地转过身去,即便舒窈已经隐约看见他费力藏起的右脸红肿一片。 九月中旬的天气正凉爽,他转过的后背却有汗水泅湿了衬衣,因为背对着的缘故声音听起来雾蒙蒙的不甚清晰:“饭菜在桌上,粥趁热喝。” “你呢?” “我吃过了,先回房。” “冰柜里有金属冰块,要我帮你拿吗?” “…...”他微微偏了偏头,灯光映出侧脸刀削一般深刻的轮廓:“不用麻烦。” 第50章 陈风旧怨 “等等,拆迁队的事情还没解决呢。”见他要往房间走,舒窈紧跟着向前迈了一步,孟星河的身形微顿,仍然没有回头:“施工队不会撤离。将协议上的条件砍去三分之一,如果一周后仍旧拒签,就继续减少。” “你这不是要把他们逼到绝路吗?” “弱势者往往能够轻易卖惨,但不是所有悲惨的人都值得同情。”背向的声音轻弱而镇定,却让舒窈不寒而栗,即便她明白他是在以绝对客观的态度来权衡属于天舒的利益,她也无法想象这句近乎冷漠的话会从一向温柔和善的孟星河口中说出来。 站得太近,让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孟星河作为一名久经商场的职业经理人手段之雷厉风行,让她对自己父辈传承的怀柔风格第一次起了疑心。 “你这样强硬的态度,倒还真有几分你爸爸的威严呢。”沉默良久,舒窈叹笑一声,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中秋节…我不在这边过。” “嗯。”清瘦的背影没有停留,沉重的房门开启又关上,将一室的暗色阻断。 一个阖家欢乐的旧历节日,一个原本连文茵都期待着的短暂休假日,却是他们之间讳莫如深的话题。 舒窈缓步走下楼去,看到餐桌上一人份的青瓷粥碗,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和包点,连厨房的炊具也已经收拾妥当,根本就没有用过餐的痕迹。 目光再次上调,望向二楼尽头紧闭的门扉,那里已经隐约有通话声传来。只是她不知那些越洋长途往往漫彻长夜,漫彻孟星河每一个无眠的工作夜始末。 今年的中秋节恰巧逢上国庆,假期合并,前后统共有8天的时间休息,是个难得的小长假。将工作告一阶段,已经离正常的下班时间过去两个小时,舒窈收拾笔电刚跨出门,迎面就撞上了从办公室慌张往外走的孟星河。 拉丝面板的笔电封面光滑,舒窈一个没留心便脱了手,幸亏那人眼疾手快捞了起来,急忙忙递给她,笑道:“抱歉,我赶时间。” “佳人有约?”舒窈不无刻意地扯了扯嘴角,他递过笔电的手指苍白细瘦,在面板上留下微微汗湿的雾气,闻言笑意微顿,继而敛起几分酸涩:“嗯。” “那祝你玩得开心。”收好笔电和文件,舒窈没有再作停留,径直往电梯间走去,身后却传来两声低低的笑音,诧异间回头看到他苍白的手指轻挠颈侧,正冲着她笑,仿佛是她刚刚开了一个有趣的玩笑,又仿佛是对她“美好祝福”的回应,然而这笑容映在舒窈眼中却显得十分怪异,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总之不是开心。 舒窈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陈风的车子正等在路边。 “你怎么停在这里?”在副驾落座,她不咸不淡地说:“是怕同事看不到说不了闲话?” “冤枉啊sophie,市中心的路实在太绕了,我一直没找到停车的地方,”陈风今日穿了一件青果领的毛料西装,暗金花纹的领结映在洁白的衬衫,趁得他整个人贵气十足,闻言嘻笑道:“平夏斯的演奏会一座难求,你再晚一点下班我们就不用进场了。” “最近项目紧张,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的。”舒窈无奈,从包里翻出口红,打开了副驾驶的化妆镜。 “听说村民的动迁协议签了大半?” 舒窈手中一顿,唇膏险些出边:“嗯。” “很不错啊sophie,短短半月就已经成效显著了。你怎么做到的?”他笑道。 “theo这是公司机密,我无权告知。”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然而陈风却没有切换的意思,仍旧笑嘻嘻地问:“你去找孟星河了?他出的主意?” “你想说什么?”舒窈收起口红,柳眉淡淡蹙起,望向驾驶位的陈风。而对方也笑呵呵地看过来,眼底的嘲讽丝毫不加掩饰:“我听说克扣了近一半的动迁款,安置条件也下滑了不少,这就是孟星河的解决方案吗?” 啪地将包包扣上,舒窈面色瞬冷:“停车。” “你生气了?”陈风侧目看她,眸色森森:“你在为了他跟我赌气吗sophie?” “我说停车!”舒窈怒目,抬手去拉门内开关,不料陈风已经先一步将电子锁落上,内侧根本拉不开。 “sophie你疯了?!你知道刚才多么危险吗?”行车道上突然停车无异于自我爆破,陈风被她这一动作惹怒,失口呵斥道。 相较之他的失控,舒窈神情算得上冷静:“疯的人恐怕不是我,你呢theo,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怨能让你如此疯狂地诋毁一个人?” “我没有诋毁他,”清朗的声音失去了绅士的理智,陈风激红了眼眶:“他就是个杀人犯!” 霓虹之下的不夜城,深蓝色的奥迪q7停在路边,橘色示廓灯前后闪烁,斑驳映在对峙的两人身上,中秋前夜的街道人流涌动,不时有行过的路人侧目看来,以为是偶遇了某个明星,不得不说轻礼服之下的陈风有着不凡于俗的气质,然而此时他修长指间烟火明灭,薄薄烟雾弥漫,彰示着他纷乱苦恼的思绪。 “六年前,孟氏在c市拿下一片地块投建商业中心,那块地本是工业用地,孟氏以极低的价格拿到手,再暗箱操作令之摇身一变成了商业用地,你知道这两种用地性质的不同,当时正是招商引资的时候,政府不敢得罪孟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孟氏仍然以工业用地的赔付标准与当地的居民签订动迁协议,只给了七天时间签订,七天后协议条件拦腰降下一半,以此类推,许多居民上诉到法院去。政府派了人来协调,孟氏不但不配合,竟然动用了黑社会入户打砸伤人,在那次冲突里,有一对年迈的夫妇重伤,送医后不治身亡。” “那是我的外祖父母,”陈风总是清朗的声音哽咽艰涩,他看向舒窈,目中泛起晶莹:“而那份协议上甲方的责任人,是孟星河。” 舒窈的目光霎时一震,猛然转过头来,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不可能,孟星河不会做这种事!” “呵,怎么不可能,他当时刚刚回国,急于作出些成绩在孟氏立足,那个项目是他接手的,他怎么会不清楚?”陈风冷冷一哂,将烟蒂掐灭在指尖,零丁火星触及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后来那座商业中心成了c市的地标建筑,但你知道吗sophie,那里的地基上埋藏着我外祖父母的鲜血,而所有的申诉都被压制和驳回,我母亲为此病了很长时间,这也是为什么三年前他们举家移民的原因。” 第51章 舒泽祭日 那件事舒窈是记得的,当时他们正一起参加位于北非的科考活动,陈风突然请了假不辞而别,一度消失了很久,舒窈最终是从导师那里旁敲侧击才打听到他在协助父母处理移民事宜。 她那时满心满眼都是学业,根本没有关注过国内的事情,现在想来竟是巧合的如此可怕,令人胆寒。 舒窈一时难以接受,怔怔然向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你外祖父母的事我很抱歉,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那么狠心的人,他……” “这次商山村子的动迁,他的处理手段如出一辙,你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呢?还有谁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陈风气极反笑,“这也是为什么我会突然回来的原因,sophie,我不能让你被这个人渣骗了。” 月色深重,排屋内一片安静,只有二楼尽头的房间还灯火通明。 “全数抛出。” “现在?” “对,全部。” “头儿,完成了。” “ok,现在收市。” “头儿,还有半小时闭市。” “我是说我们收市。” “好的,立刻收市。” 后台系统闪烁,显示当日开收盘数据,孟星河将僵硬的身背后仰支在椅背上,取下眼镜,揉了揉闷痛的眉心:“嗯,辛苦了,大家看看想喝点什么,下午茶我请。” 墙上静音扫秒的电子时钟显示着凌晨3:30,对应的纽约时间正是下午2点半,距离纽交所闭市还有半小时,所操作的这支股票已经精准套现,没有必要恋战下去。视频终端的美方团队已经开始收拾电脑下班,有几个商量着去公司附近的酒吧看球,通话端一时充满调笑闲聊的嘈杂声,连续数小时的连线状态导致孟星河唯一能听到声音的右耳此刻也是一片尖锐的嗡鸣,耳机里的声波繁杂无序地冲撞着耳膜,激起阵阵物理刺痛,他简短交待了收尾工作,便取下耳机关闭了连线。 房间恢复沉沉的寂静,所有声音在片刻之后于空气中消弭,只剩联屏显示器还不知疲倦地跳跃着红绿交错的折线,窗外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夜风吹开半掩的窗帘,仲秋的海城有着湿凉的凌晨。 每一个高强度工作后的凌晨总是分外难熬,突然的寂静带来灭顶的无力和空虚感,虚弱的身体却不肯消停,晨起才有的恶心头痛胃痉挛一个不少。累到极致,反而是睡不着的,吞下的几粒安眠药剂过了半个小时还迟迟不见效,孟星河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漫无目的地看着昏暗的房间,任由疲惫不堪的身体陷入床褥动弹不得,却是一丝一毫的睡意也没有。 =====================================================================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遥远。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芳华公墓。 白露已过,霜降未至,秋日的清晨,青草上的露珠也在等着日出。凉意穿越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侵入衣料,舒窈裹了裹风衣的领口,驻步在一座大理石墓碑。 初晨的熹光明亮,自东方投射暖色的辉芒,却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墓碑上照片冰冷的黑白色,照片中的青年人眉目英俊,笑意和煦,十年过去,他仍是年轻的永恒的模样。 舒窈时常会觉得哥哥开了一个玩笑,选择在万家团圆的节日离开,留下永不团圆的恶作剧。 墓园中常年雇了人定期打扫,每年的这天舒窈也还是会早早到,因为当年的芥蒂,她从不肯与孟星河一同出现,常常是等她离开他才过来。 然而今天她到的时候却发现墓碑前已经有一束花放着,与她手中那束象征亲爱与缅怀的天堂鸟不同,那是一束在这个季节十分少见的荼蘼花,莹白的单生花瓣柔软如雪,晨起的露珠落在透着浅粉的花心,纯净而单薄。 痛失我爱,自此人间皆末日。 荼靡的花语太过孤绝,才会让舒窈记忆犹新,花束中没有放置卡片,无从知道送花人的身份,她默默地将自己手中的花束放好,抽出手帕来细细抹去照片上经年的浮尘,目光落在舒泽那双含笑的眼睛,她也随着笑了笑,却难掩个中苦涩:“哥,我遇到了点问题,好难呢。” 只有微凉的晨风徐徐吹过,墓园内悄然无声。 “你还在就好了,公司的事情我真是做不来,我太笨了。”舒窈不禁嗤笑,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期待。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相信他吗?” “我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母亲离世的时候舒窈年纪尚小,难以对丧亲之痛感同身受,自小在父兄的溺爱下成长的少女终有一日也必须独当一面,放弃自己的梦想,回归现实的泥沼。 她记得哥哥是很爱画画的,不知道他被父亲逼着留美就读商学院的时候会不会也像自己如今这般力不从心,但哥哥是何等聪明的,从小就是被人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这样的困境对他来说可能都算不上困难吧,一定可以迎刃而解。 而愚笨如她,在如今一团糟的困境里,只能坐在墓前的石阶上,假装自己还是爱撒娇的少女,自言自语一般地向他诉说着,询问着得不到回答的困惑。 离开墓园时舒窈绕道去了一趟管理处,续缴了下一个十年的管理费用,接待她的工作人员是个发福的中年人,办理完手续递回她的证件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脑门:“哎呀舒小姐是吧,有一个你们的快件呀,放这里有段时间了,打电话叫你家人来取的一直没联系到,你顺带取走吧。” “什么快件?”舒窈纳罕,哪有快递会寄到这里来,根本就不会有人特意过来取吧? “那就不晓得了。”工作人员走到货柜处翻翻找找,好半天扯出来一件薄薄的信封递过:“呐就是这个。” 一个没有寄件地址的信封,信封内也没有信件,只有一枚小小的u盘。 舒窈坐在车里,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那一枚小小的u盘放在手边,有着无限的吸引力,收件人写的是舒泽的名字,有谁会向墓园中给长眠的人寄信。 思虑抵不住焦躁,舒窈从后座抽出随身的笔电来,深吸一口气,将u盘载入,u盘内存并不大,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正当舒窈信手点开时,她并不知道,她正在亲手开启一场漩涡。 第52章 是你活该 片刻之后,舒窈猛然推门下车,朝着管理处的方向急速奔去,先前接待她的管理员正在文件柜前整理,被她狂风般卷入的动静吓得险些蹦了起来:“哎呦喂小姐,这里是墓地,你好不好不要这样一惊一乍的呀?” “抱歉,”舒窈跑的气喘吁吁,一手紧紧抓着那枚u盘:“麻烦您帮我调一下今天早些时间的监控可以吗?” “哎呀监控这个东西除了警方一般是不给别人看的哇,”舒窈磨破了嘴皮子,管理员才百般不情愿地打开了电脑,一面絮絮叨叨:“再说谁闲的没事要看这里的监控呀,也真是心大。” 舒窈报以感激的微笑,目光紧盯着监控屏幕上闪烁的画面,时间从凌晨开始后放,在距离舒窈到达前一小时左右,画面中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摄像头的位置有些偏,没能清晰地照出男人的正脸,然而舒窈一双眼中的震惊却漫漫散开,如见巨石入水,掀起滔天涟漪。 关随远?! “麻烦您,不知道往年或者再早一些的视频还有存档吗?”舒窈将画面反复回看,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急忙回头询问道,管理员却是不耐烦了起来:“监控都是七天自动覆盖的,哪里给你调往年的存档去。行了行了看完没有,看完赶紧走啊,被发现我要罚钱的。” 回城的路心绪再难平息,音频中的话语如幻音一般充斥着脑海,蚕食着她的理智。 “我弄疼你了吗?(笑)疼痛对人有好处。” “为什么我不能得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你明白的对吗?你一定明白的。” “对不起,对不起…**你会恨我的吧,会的吧,恨会让你记住我吗?如果可以,那就恨吧。” …… 长达十分钟的音频文件,被电流声覆盖始终,其间夹杂着隐秘的水渍声与撞击声,能够让每一个成年人为之心旌摇曳,即便如此,舒窈还是极快速地识别出说话者的声音——久违了的哥哥的声音。 没有对话。 那仿若倾诉又仿若自言自语的喃呢,终结在一阵窸窣的细碎的浅咳,而后是哥哥含糊不清的惊呼,以及疑似拨打电话并呼救的混乱声响,音频戛然而止。 文件有明显剪切过的痕迹,似乎是刻意剪去了哥哥呼唤对方的名字。如果需要有一个词来形容舒窈当时当刻的心情,大约可以是惊心动魄。 舒窈并不是个思想守旧的人,她一度对同性之爱表示理解,但这不代表她能够坦然接受她崇拜的哥哥原来是个深柜,人们往往如此,愈是完美的人,他的瑕疵就愈发不能被接受。 从震撼中恍惚回神,舒窈的理智终于重新占领高地,谁会向墓园中邮寄这样一份被刻意剪辑过的音频,如此私密的场景最有可能的收录者或许来自哥哥本人,那么如今它被寄送到她手上的意义,是希望她发掘出什么? 脑中倏忽飘过监控中黑色风衣的男人身影,倘若关随远是音频中的另一方,这些年来他都隐藏的很好,为何今日突然留下了线索让她发现?那么他有可能是邮寄者吗? 但他为什么会选择此时揭露一场十年前的旧事呢? 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对于哥哥这位“秘密情人”,舒窈一直以来的印象也只有“孟星河的狐朋狗友”…… 等等,孟星河会是知情者吗? 为什么不会呢,他们同在加州生活过,甚至与关随远是同窗好友,如果需要一个知情者和传递者,孟星河都无疑是最佳人选。 舒窈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骤然收紧,昨夜陈风的控诉犹在耳畔,她实在很难不受这些负面信息的影响。 他有太多的秘密,且如此善于隐瞒。 芳华公墓位于海城远郊,背山向海,三面听涛,巍峨的方尖牌楼立于山脚,那是一片生死之门。 修长的身影缓步走下石阶,日已西斜,分明是踏出了寂静之地,孟星河周身的肃穆气息却仿佛沾染着永恒的悲凉。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关随远长身而立,黑色的风衣勾勒出挺拔的身姿,面上是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 孟星河没有接话,径自绕过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身背后仰间,呼吸似有不畅,带着轻弱的浅咳。 “美国那边的消息过来,刘易斯提前出狱了,线人没跟上,据说他月前已经从香港入境。” “他见过阿窈了?” “还不确定。”关随远饶有兴致地伏在车窗边沿,绯色的唇角轻挽:“呐,好消息就是我帮你转移了一些注意力,你的小女朋友可能要白忙活一阵子了。” “她比你想象中要聪明,你今天的暴露未必是好事。”凉风从开着的车窗外吹拂入面,孟星河这才察觉周身发冷,免疫力下降的速度超出预期,只是吹了一会儿山风竟也会发起烧来。 关随远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我倒是很想看看她当时的表情呢,一定很精彩……” 话音未落,关随远只觉一道凉飕飕的目光落过来,孟星河鲜少生气,却单单沉默无声地盯着人的时候最是可怕。 “别生气嘛,毕竟我差点就成了你大嫂呢。”关随远嘻笑一声,话题顿转:“听我哥说上次你入院时情绪出现了很大波动,需要我帮你把汉森接过来吗?” “谢谢,没有那么严重。”孟星河偏头浅咳两声,不再接话,淡然抬手升起了车窗,却见关随远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来扣住玻璃边沿,朝他展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那么,我只好祝你生日快乐啦,我的小孟孟。” 果然,闻言孟星河的面色霎时更白了几分,他几乎是瞬息抬眸,温柔的琥珀色眼瞳中闪过深痛的震颤,而关随远则颇为得逞地哈哈大笑起来,松开把住车窗的手,直把自己笑的直不起腰来,微佻的桃花眼角生生逼出眼泪: “所以你看,孟星河,即便阿泽走了,你也永远都别想好过,这是你活该。” 第一阶段的勘察完成以后,赛维出具了一份可行性报告,第二阶段的初步评估还没下来,舒建平便已经紧锣密鼓地安排会议讨论工程方案了。为了避免赛维作为第三方独控资源,舒建平从一开始就要求孟星河将对接工作交接给舒窈,他自己则专门负责另一版方案的制定,最终在董事会决议中比对两套方案择优选用。 第53章 咖啡渍 霜降的前一天,雨季已经结束的海市却迎来了一场超强台风,暴雨围城,交通更加拥堵,孟星河从建投开完会匆匆赶回公司已经中午一点,顾不上吃午饭,一进办公室就开始准备下午董事会的资料,商山矿的改造项目是国内少有的大ppp项目,所涉及的文件繁复,是他三个月来筹备的心血,宣讲中不能出现差池。等着打印的时间他将身子依在桌面,捏了捏眉心,落地窗外暴雨如注,这样的天气他的肠胃也跟着闹起了别扭,他冲了杯咖啡勉强提神,仔细核对着厚厚的一沓资料。 内部线的电话响起,前台小姑娘问:“孟经理,集团的孟总过来了,需要与您约一下时间吗?” “约什么时间,前台是谁找的,我视察自家公司还要报备不成。”还没开口办公室门已经被踹开,高大的男人不耐烦地走了进来,不一会儿前台小姑娘慌慌张张跑过来:“抱歉孟经理,没有拦住。”“没关系,你先去忙吧。”孟星河笑道,放下手中资料,抬头看着已经潇洒落座的男人:“大哥怎么有空过来了?” “我正好在附近开会,顺道来看看。”不多寒暄,孟辰瀚开门见山地问道:“商山矿二期的施工是你在负责吧,准备怎么做?” 他看上去可不像顺道来,倒像是专门过来宣示主权的。在一期招商吃瘪以后,孟辰瀚显然没有准备放弃这块肥肉。孟星河仍是浅淡笑着,手上忙不停,把工作邮件一一确认好,才抬头道:“方向要今天下午董事会确认后才知道,现在都只是在准备。” 孟辰瀚的表情瞬时染上了不悦,他生的英气俊朗,冷笑时也带着一点邪气:“怎么,才过来几天,就成了天舒的狗?还怕我泄密不成?”这个孽种自从毕业回国之后就开始不听话了,当年被从私墅中接回来的时候可不就是一条怂狗,任打任骂,现下居然会跟他卖关子了。 “既然大哥理解,也不必多问了,董事会之后爸应该会跟总部通知。”孟星河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谩骂,只回答了后半句。 “哐”地一声,怒火中烧的孟辰瀚一脚踹在茶几上,起身两步跨到办公桌前揪住孟星河的衣领,怒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你吃穿用度哪样不是孟家的,孟家的,以后也都是老子的,少在这跟我耍花样。” 从昨夜起就粒米未进的胃腹猝然撞在桌边,迅速泛起刺痛来,孟星河脸色白了白,面上仍滴水不漏:“大哥说的是,你也知道我不过在这里混口饭吃,这么大的项目又岂是我能做的了主的。” 语气是一贯的软弱窝囊,那双看向他的眼睛却如同深潭,透着令人生畏的平静,浅琥珀色的瞳仁总是含着水光,看人的时候温柔深情,然而此刻冷冷清清的目光,竟然也格外有震慑力。孟辰瀚啧了一声,放开手振了振衣襟,有意无意地避开那双眼睛,努力维持语气道:“是我高看你了,你这种小角色也爆不出什么准确消息。算了。”说着回身拎起桌上的车钥匙,边往门口走边道:“过两天估计老头子会叫你回去一趟。”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邪笑道:“祝你好运。” 孟星河面上的笑容如同面具般无可挑剔,亲自送他到门口,才折身回去,晃晃悠悠地坐回椅子,好一会儿,那副面具才逐渐消融,露出苍白冷漠的一张脸。 闭上眼,倦意不知何时已席卷,连同微合的眼睑都是灼热的干涩,孟星河甩甩头,桌上的咖啡已经凉透,他还是端起来几口喝了个光,却忽视了刚刚就在闹腾的胃腹,咖啡刚一下肚他就起身急匆匆往卫生间跑,几乎是扑倒洗漱台费力地呕吐,吐尽了咖啡开始吐胃液,直吐的胃里空无一物,那股恶心感还是没有消散,疼痛却一发不可收拾。他打开水喉,掬水洗了把脸,漱了漱口,恍惚间看见衬衫左侧的衣领上不知何时溅上了一滴暗褐色,在淡蓝色的衬衣上格外明显。孟星河怔怔地盯着那一点污渍,自嘲地笑了笑,他果然是什么都做不好。换洗的衣服前日刚刚拿回去洗,只好拿洗手液抹匀冲洗,他偏执地搓洗了数遍,只剩红豆大小一点棕色却是怎么也洗不掉。带着几分挫败回到办公室,孟星河把自己摔进椅子里,闭上晕眩发黑的眼睛,意识被迅速抽离。 几声清脆的叩响把孟星河拉回了现实,他撑开的眼眸只一秒迷眩就迅速回归清明,才看清是舒窈的秘书小周。 “抱歉,我睡着了。”孟星河抬手揉了揉额角,试图让自己迅速清醒,小周看着他苍白的骇人的面色,不由担心道:“孟经理是不舒服吗,看上去脸色非常不好呢。” “没事,有点感冒。”孟星河报以温和一笑,“是会议要开始了吗?” “是的,舒经理已经到大会议室去了,让我转告您,赛维那边因为天气原因勘探进度放缓了,所以方案还没有出来。” “好的,那今天还做宣讲吗?”快速收拾着笔记本和资料,孟星河抬眼问。 小周有些为难,低声说:“舒经理说您通知邮件都发过了,今天就您先宣讲。” “哦……”孟星河手上微微顿了顿,他往常的习惯会在会议前把电子档以工作邮件的形式发给参会者,以便宣讲中随时查看,不想却给未能及时交付档案的赛维带来了不愉快。 矿山公园这一业态实则算不得什么新鲜概念,西方国家很早就已经形成完整的产业链改造流程,国内也已经有数批大大小小规模和量级的矿山公园开放,但机会就在于国内几乎所有的矿山公园都是由国家建造改善而成的以矿山遗迹和生产遗迹体验与欣赏为主的项目,这类项目费时耗力且不具备盈利点。 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于业态的构思,须知富有创造力的设计和现代化的基建都需要大量的产业资金运转,单从ms目前的资产状况是根本不足以支撑如此庞大并周期漫长的项目,一定是需要对外公开募资的,孟星河在简单梳理项目前景之后花了大量篇幅去讲生态地产基金的可行性和操作预案。 第54章 疑虑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孟星河讲到了收尾和退出机制,滴水未进的咽喉已经干涩的要冒烟,他喉结滚动,不得不掩唇清咳以保持声音,到后来还是越来越低哑。他佯装无意的目光扫过会议室的一角,舒窈正皱眉翻阅着资料,一边在本子上随意写画纪录,竟是听的格外认真。孟星河嘴角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不想舒窈却恰好抬起头来了,目光随意地落在他的眼睛、头发、身后的屏幕、然后在他衣领处停留了几秒,眼神中掠过一丝怪异。 孟星河的心跳倏忽加速了,险些打了个磕巴,衣领处的那滴污渍被她发现了,一个连咖啡渍都处理不干净的人怎么能够胜任严密的工作,她一定会因此质疑他的。她投来的目光仿佛带着荆棘,所过之处连同皮肤都凛起灼热的战栗,又像是在领口爬满了数千只蚂蚁,一瞬间让他克制不住地想要伸手去狠狠抓挠。 察觉到孟星河情绪的波动,舒窈迎面与他对视,目光甚是严肃,而却他忙垂睑掩饰眸中的慌乱,低沉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会议室一时间突然寂静,所有人不解地向他投去目光,孟星河敛眉站着,握着遥控器的右手蜷在身前微微抬了抬,又克制一般狠狠垂下,青白指节俱是用力的样子。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正当所有人都感到诧异时,孟星河终于抬起眼,面色好似比原先更白了一分,他歉意地笑了笑复又开口,声音虽然染上轻微的沙哑,却是已经迅速恢复了侃侃而谈的专业与淡然。 “星河的这个设计太棒了,券商那边可以多接触几家看看。听说你今天已经去见了建投是吗?”蒋琬作为孟宗辉手下的得力干将,对于孟星河的项目构思极为满意,借助小镇风口打造特色旅游基地同时又能吸纳外界资金,ms可算是坐享其成。 “是,”孟星河点头,“初步洽谈过,在等他们发标合方案过来。” 舒建平一副沉思的样子并不发话,于是总裁魏杰将资料和ppt反复翻阅,皱眉道:“孟经理的方案确实非常完善,但后续资金问题怎么解决呢?完全依赖外界资金总不是个事情吧。”魏杰年过五十,是早年跟着舒建平从副手开始一步步走上来的,理念上坚信公司需要有自己完整的资金链,纯粹依赖募集的地产基金对他来说风险过大。蒋琬能满口支持自然是不想耗费孟氏财团的资金,但ms成立初期孟氏不就已经承诺了为项目注资,此时孟星河与蒋琬一唱一和,倒是想将这一码事撇开不提了。 “嗯,魏叔说的是,发行的这一基金我们计划是由前海领投,比例可以占到20%左右,天舒亦可以跟投将比例拉平。”魏杰的顾虑实则也是舒建平的顾虑,然而碍于面子他不愿当面提出异议,才由得力干将出来发问。前海投资是孟氏旗下的大投资公司,孟星河先前就在前海任职,他看穿舒建平的顾虑,将详细比例的预算表单独挑出来递到长桌尽头。舒窈也从秘书手中接过一份,孟星河在ppt上标注出的都只是缩略图和简单的数据,详细的测算数据和预算表只在参会者的资料中可见,其人的周密可见一斑。 舒建平的顾虑实则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希望敦促孟氏履约,一方面又担心孟氏持股过重,后续项目完结后完全挤压掉天舒,但如孟星河建议的各自持股20%,以天舒目前的经营状况,舒建平是断不会批的,这涉及到的资金量太大了。舒窈在一旁看在眼里,两方高管的心思皆有意会,她虽觉得父亲的观念确实有些老古董,却也没有拦着他发难于孟星河。反观孟星河其实已经将天舒的多方面顾虑都考虑周到,也都给出了解决方案,让人一时挑不出毛病来,而此时天舒显然没有办法直接回绝这一方案,孟星河却又适时提起:“魏叔考虑周全,是我对市场的风险评估不够准确。今天的方案也只是第一稿,后续根据多方协商还需不断更改。另外也需要赛维这边协助出勘探评估表和更专业的方案。” 舒窈从文件中抬头,目光嗖地射向他,他居然还卖乖地顾及到了今天未能到场的另一方,赛维那边的主要负责人是陈风,作为国际知名的工业复绿和环境设计事务所,理应按时给出极具专业性的指导意见,今日却因故缺席,而孟星河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给他自己和赛维都留了足够的退路。她倒是小看他了,原来他那虚荣软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城府深重的玲珑心。 “也是呢爸,”舒窈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和措辞听上去客观:“赛维那边作为专业机构对环境评估是非常严谨的,台风过去之后等他们的方案出来,我们可以再进行对比讨论。” 舒建平点点头,认可舒窈的建议,与蒋琬简单沟通后结束了会议。 舒窈低头整理着笔电,接了紧急电话去而复返的秘书小周快步走来低声耳语了几句,舒窈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去忙。” 会议室的人已经走空,孟星河却还是木头人一般站在荧幕前面,投影仪的光影影绰绰打在他脸上,看不清楚表情,舒窈将拿起的笔电放回桌上,索性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懒散地问:“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场合吗,怎么还这么紧张?” 孟星河听到了她的声音,从一片浑沌的神志中挣扎出来,他没有听清楚她问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苍白面色上冷汗涔涔的鬼样子,只以为她在责备他为何站着不动,便僵硬地挪了挪身子,迟钝地道:“抱歉,我这就走。” 声音太过低哑,以至于隔着一整张长桌的舒窈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柳眉蹙起,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最近的状态似乎有些奇怪,除了白天在公司陀螺一样连轴转之外,晚上回家也是立刻就回房,半夜里还常常能听到他通话和敲击键盘的声音。明明两人做的是同一个项目,怎么感觉他的工作量要高出她几倍之多的样子呢? 第55章 病发 如此高强度的满负荷运转,就是钢铁侠来了恐怕也扛不住,舒窈不是没有发觉他苍白的脸上越来越明显的黑眼圈,只是她并不确定那让他夜以继日的繁忙究竟有多少来自于本职的工作,或者简单一些说,她并不知道,昼夜不休的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斟酌许久,舒窈发觉耐心已经被自己纷乱的思绪消磨光,已经没有多少留给眼前的人,便不愿再继续追问下去,只简而化之道:“孟经理还是应该注意一下作息的,毕竟身体是本钱,不要为了些旁的事耽误你该做的工作。” 话中的意思简单明了,又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孟星河闻言微微点头,勉强咧出了一个不那么自然的笑容:“舒总说的是,我会注意的。” 孟星河在黑暗中醒来,惊觉自己躺在一方逼仄的匣子中,匣子四壁光滑潮湿,渗着森森的寒意。疼痛仿佛已经平息,一片死寂中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急促而微弱地跳动。空气稀薄沉闷,渐渐的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他伸手重重地拍着墙壁,回响厚重,根本不是他一己之力可以推开的。 要出去。他想,身体在拼命地推撞拍打着墙壁,心情却格外平和,所有的想法都是平淡的陈述,简直成了灵与肉的分离。 心脏和肺腑突然在黑暗中发起了牢骚,它们抱怨着他的颓丧,控诉口鼻不能尽职地呼吸,导致它们无比烦闷。 它们应该被释放出来。他这么想着,将掌根紧紧抵在胸口,试图按压进去,无奈皮肉坚固,根本无法平息它们的怒火。 要怎么办呢。他有些懊恼,茫然在黑暗中摸索着,想找一件可用的工具,指尖一阵刺痛,他摸到了一堆破碎的瓷片。 啊想起来了,晕倒前他正想要去喝水,摔碎的杯子是很趁手的工具。他有些开心,急急地蜷起不甚灵活的手指,挑了一块比较狭长的,毫不犹豫地回手刺进了胸膛,再狠狠地划开。 空气如同洪流倾泻般涌进胸腔,吵闹的肺腑终于停歇,他如释重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四周变得清晰了起来。 房间墙角的夜灯散发着橘黄的微光,他正躺在桌边的地板上,身侧是碎裂一地的玻璃渣。他吃力地撑起上身,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自己前襟上猩红的血迹,手指一松,染血的玻璃条落地而碎。 原来即便在梦中,他也是可以伤到自己的。 伤口比预想中要浅一些,划开的幅度却更长,虽未刺进肺腑,却也划破了皮肉,隐约可见骨。 与意识的清醒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头疼,如同被人用一把斧头劈开了脑壳,又塞了一只海胆进去,尖锐的疼痛充斥着颅腔,刺得他不得不用掌根重重地捶打颞骨,试图能以此减轻阵痛。 这样的头痛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他不由自主地恐慌,被刻意回避的记忆不管不顾地冲刷入脑海,激起一片绵延的战栗。 舒窈回到家已经接近午夜,进门踢掉高跟鞋,走到冰箱旁拿了冰水喝下几口,烦躁的心情才稍稍有些缓解。客厅的桌上总留着一盏小夜灯,在她每一个晚归或不归的夜晚,舒窈起初并不在意,只当是保姆的周到,如今只剩他们两人居住的时候,才发觉那盏夜灯格外发人深思。 还没来得及细想,忽听得门铃急促响动,舒窈忙收起思绪,恍惚之中连可视门铃里的影像都没看就开了门。 孟星河浑浑噩噩地从楼上下来,正看见舒窈一脸疑惑地站在门口去接派送员手中的纸袋,他快走两步到她身边,温柔笑道:“我来吧。”说着一手虚虚环住她,一手接过纸袋与派送员确认了订单。 “晚饭吃了吗?”孟星河关好门,柔声问她,这样靠近的距离让舒窈的眉头皱起,她迅速躲开了他身边,冷声道:“吃过了。” 一丝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略过,很快又恢复平静,孟星河仍旧笑道:“以后晚上不要随意给生人开门,叫我过来就可以。” 舒窈冷淡的目光却落在了他手中的纸袋上,纸袋并不沉重,看起来也不像宵夜之类的。商山矿上出现了一些问题她加班到很晚,明明是他大半夜叫了急送过来,还要责怪她没有安全意识太过鲁莽? 他果然是很擅长把问题推给别人呢,冷哼一声,舒窈不无讽刺地说:“正好,我有个问题要请教一下孟经理。” 孟星河闻言微微诧异地看向她,舒窈每次生气的时候便常会以嘲讽作为开场白,以此来增加自己的气势,而事实上这样的嘲讽除了令听的人难过之外别无益处。 并未与那深深的目光相遇,舒窈转身走到沙发处扯过pad,纤长手指快速搜索了什么,而后漠然递过:“拆迁队和村民起了争执,有两个村民受伤,其中有一位是名七十多岁的老人。现在两个村子联合起来声讨,已经闹到镇政府那里去了,我想听听看孟经理的见解。” 顶灯未开的客厅显得昏暗,屏幕上骤然亮起的蓝光刺得眼球生疼,眼前黑翳沉沉,网页上的字密密麻麻根本看不清楚,隐约只瞧见标题处“天舒”“强拆”之类的字眼,孟星河忍过一阵阵的眩晕,索性放弃这费力的活计,把眼睛闭了起来。 原定的一个月宽限时间早已经到期,村民迁走了超过三分之二,虽然舒窈竭力督促,也最终还是出现了累计近二十家的钉子户,本就足够焦头烂额,绥靖政策都收效甚微,如今一闹起来,双方更是难以收场。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孟星河就死磕着一定要把动迁队伍留下,明明如果钉子户谈不下来根本动不了工的。 客厅的灯光昏暗,舒窈隐隐嗅到一丝药味,下意识往那方看过去,他半隐在黑暗中的面庞看不真切,只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气:“阿窈听说过淘金者吗?” 舒窈寻找气味的动作顿住,疑惑地挑了挑眉,舒窈主攻冰川研究方向,但也有幸参与过一个位于南美的金矿项目,当时的勘探条件十分恶劣,同去的伙伴中甚至有数人因为感染疟疾最终放弃学分的,当时舒窈作为同组中为数不多的女孩子,受到陈风严密的保护,几个月下来也顶多是晒黑了一些。 第56章 憔悴不堪 那座金矿处于刚探明的时期,所处位置离马丘比丘的遗址不远,交通非常不便,却有一阵子来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人,那些人驻扎在矿场不远处的位置,起初舒窈以为是野营的旅客,直到后来矿场负责人求援了军队过来,双方差点火并起来,舒窈才听说那些人是有组织的武装淘金者,常常会武力抢占刚被探明的贵金属矿场,若不是政府军来得及时,他们这个考察队可能要交代在那里。 虽然说后怕不已,但舒窈与所谓“淘金者”的接触实在寥寥无几,印象也只停留在有着传说色彩的武装团体,今日听孟星河口口声声将那些村民与令人生畏的“淘金者”挂钩,她多少有些质疑,倒也想看看孟星河能编出什么奇形怪状的借口来:“嗯,你不会要告诉我那些村民是聚居的淘金者吧?” 徒然站着的姿势有些不着力,他微微侧身,将腰腹处轻轻倚在沙发靠背,这一动作落在不知情的舒窈眼里,却是绝对散漫的姿态,连他的语声也随之轻简:“小心一些,总没有坏处。” “呵,”舒窈终于被他懒散的回复激怒,难以自控的嘲讽不由得漫出:“所以孟经理不肯撤下拆迁队,以淘金者的名义强制驱赶他们,如若真的是亡命之徒,何至于被你的那些条款压制到如此地步?孟经理怕是忘记了六年前的教训了吧。” 轻慢的语调显而易见地起到了预想的效果,对面人的脸色瞬间白下去了几分,甚至于额迹沁出了点点细微的汗粒,他目光犹然带起茫然来,略略勾起的唇角却扯不出一丝毫的笑意:“他…告诉你的吗?” “谁告诉我的都不影响我已经知道的事实,也同样不影响你,孟经理,”他的茫然看在舒窈眼中只是理所应当的心虚,所以丝毫没有影响她理性的告诫:“孟氏的作风也许能为你们带来充沛的利益,但目前这不是天舒所能够承担起的负面风险。既然已经交接给我,那么我希望孟经理不要再插手我的工作。” 事实上,作为目前实际的项目负责人,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清楚这个项目的重要性,商山矿三期共计体量预计可达八十亿,对现金流和融资能力都是极大的考验,一旦失败,天舒根本无力翻身,甚至会直接破产。 如今的矛盾实则来源于相对的信息不对称,在一次又一次发掘出孟星河刻意隐瞒的秘辛之后,舒窈陷入了信任危机。 而虎视眈眈的媒体和同行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负面新闻,因此舒窈不得不采取相对保守的战略部署,以求将风险规避到更低,她明白即便她一再希望能够以更新颖更专业的方式去纠正老化的家族企业,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关键问题的处理上,很难拿出破釜沉舟的豪迈来。 好似才从茫然无措中回过神来,孟星河蝶翼般的眼睫缓缓抬起,翩跹幻影之下浅琥珀色的瞳眸隐隐浮着微光,昏暗中看不真切,却让人无故留恋。 他的小精灵成长了许多,从当年如云似锦的繁花中走下,从半年前青涩的象牙塔内走出,她在最短的时间里努力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 他似笑而非,语带慰然:“好。” 独独一个字的回应,却总像是蕴藏了千言万语的叹息,舒窈憋了一肚子的气好似忽然撒不出来了,好似她那些青稚的虚张声势在他这轻描淡写的一个字中统统无所遁形。 她至今无法站在于他平行的位置,因为在孟星河的眼中,似乎永远带着一种名为念旧的滤镜,在这样的滤镜下她的胡搅蛮缠可以被包容,无知无理亦可以被包容,这是极不公平的,充满了挫败感。 失去了继续交谈下去的欲望和话题,舒窈僵立了片刻,最终自嘲般地嗤笑了一声,转身上楼。 只剩孟星河一人呆站在客厅,他身形有些不稳,扶着沙发的那只手微微发颤,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外送来的那只纸袋,纸袋里除了绷带消毒水等外伤用品,他为了掩人耳目还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感冒药跌打药之类的,想着如果被她发现了也可以说是给家庭药箱做补充。然而还是他想得太多,她根本没有问起,也毫不在意,只有他在为自己找着无人在乎的借口。 台风在三天后过境,因天气原因延后的赛维加时加点地开展着二期方案的汇总工作,因为项目的对接工作,陈风到ms的频率明显更高了,短到持续一两小时的部门会议,长到同车前往商山矿的核准工作,路过茶水间听到同事们的八卦时,连秘书小周都察觉到近段时间这位英俊的顾问与自家小舒总的来往好像过于紧密了些。 而投资部的二把手程昱最近可算是忙坏了,他的顶头上司似乎有意提点他,给了许多有份量的核心工作,连短暂的午休时间都全然搭了进去,不过是少休息一小时,程昱都有点止不住上下眼皮打架,可一想到他的老大常常一熬就是几个通宵,顿时觉得自己这点辛苦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此时被程昱念叨的“顶头上司”孟星河正坐在街角的咖啡馆里,和上次一样,面带微笑地看着妍丽夺人的卷发女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到他面前时却突然急刹住了脚步。 “我的妈呀,舒窈虐待你了吗?”孟玥蓝大吃一惊,不过两个半月未见,眼前这人的脸色可以用“憔悴不堪”来形容了,苍白的过分,瘦的下巴线条都尖锐了不少,更衬得那双浅色的眼眸格外清亮,倘若能忽略掉浓密眼睫下显而易见的青色,倒还颇有几分漫画男主角的风骨。 孟星河笑得温和,明白她是刻意在打趣,便一同玩笑道:“阿窈那么善良的好姑娘,怎么舍得虐待我呢,倒是大小姐你,我这副尊容拜谁所赐你心里没点数吗?” “哇你不要碰瓷啊,”孟玥蓝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十一月初的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咖啡馆里开起了热溶溶的暖气,侍者端上来的咖啡温度刚刚好,她嘬了口咖啡,红唇微启:“佣金三天内会从离岸公司打到你的私人账户上,作为你超额完成任务的奖励,告诉你个好消息,老爷子同意恢复你的圣诞假期了。” 第57章 矿难突发 仿佛有光落入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掰开揉碎了一样洋洋洒洒地亮起来,明明是拼尽全力去寻求的结果,他却没有表现的太过激动,只是恬然笑了笑,轻声道了句谢谢。 他总是过分客气,明明是近乎压榨的不平等合作,他得到的那点佣金同孟玥蓝的盈利相比简直少得可怜,这个从来一无所有的孩子,连为数不多能够见到亲生母亲的机会,也要靠拼命来获取。 孟玥蓝当不起这一声谢谢。 即便当时为了怕他拒绝而故意吊着圣诞假期这个鱼饵,实际上孟玥蓝一早就已经说服了老爷子,否则在经历孟辰瀚招标失败以后,孟宗辉是根本不可能答应下来的。 至于孟星河是否一早就看出来她的伎俩,孟玥蓝一直持肯定态度,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并不笨,然而即便已经洞悉一切套路,他仍然是一派坦诚与感激,他所求不多,对能够得到的所有帮助都感遇忘身,却是让精打细算的孟玥蓝感到格外心塞。 “害,左右是个互利条约,就当送你的礼物吧。”孟玥蓝挠了挠鼻子,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局促:“那啥,你这个性格呀,实在需要改一改,别一天到晚把对不起啊谢谢啊这种客套话挂在嘴边,你蛮可以表现一下你自己真实的想法嘛...”话说出口,孟玥蓝顿觉自己简直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孟星河那么通透的人何时需要她教怎么做? 坐在对面的人闻言微微愣了愣,有些腼腆地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整个人好似笼罩入一层落寞的雾气,有些看不真切。 桌边的手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尖锐的嗡鸣声突如其来刺得心脏泛起一丝痛意,孟星河微微敛眉,接了起来,听筒那头传来小周极力压低却又惊慌失措的声音:“孟经理,商山矿出事了!” 电话是五分钟之前打到ms的,公关部门即刻调动起来,消息已经被以最快的速度封锁,另一边的孟星河却出奇的平静,甚至回到办公室交代了日常任务之后才驱车赶往商山。 已是深秋,车窗外晴朗的天幕格外高远,车内的气压却持续低到谷底,司机尽可能地将车速压在上限,偶然偷眼从后视镜里看到后排的男人,明明是一副淡淡的神情,却让人恍觉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寂静。 一个小时前,商山矿发生矿洞坍塌,监控资料显示有一队赛维的勘探员在当天上午进入矿洞,坍塌的洞口被巨石封堵,金属矿石对无线电干扰严重,那一队人至今无法联络到。 其中包括负责人陈风和陪同的舒窈。 孟星河所负责的方案在上周已经完成,今日与赛维方邀约实地考察的到场者本该是他,晨会中舒窈提到要代替他到场的时候他没有拒绝,他明白舒窈的心思,不希望自己妄加阻拦,另一方面他当日还需要应孟玥蓝的约,令他惶急不安的是,这些小小的巧合拼凑起来,竟导致他将舒窈间接推向了危险之地。 没有人察觉到他掩在袖口下颤抖的手腕,厂长郭翔已经在现场等候多时,接通电话以后立刻按照孟星河的指示肃清了现场,立刻通知了救援队。 这座矿洞属于商山矿最早期的一座矿井,根据原始矿床特性采用的是地下开采的工艺,所有支撑的梁柱都采用当时最坚固的钢筋锻造,后续维护也没有懈怠,然而矿业中事故的诱发因素实在太多,现下一时间很难做出准确判断。 矿井内原本的通讯设备因坍塌受损,目前向内传输的信号尚未收到回复,郭翔还在指挥通讯员一刻不停地检索信号,救援队已经赶到现场,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仪器和吊车。 救援队长姓邹,是个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拿着矿井的建筑图纸朝孟星河快步走过来:“你是负责人?” 面前的男人有着一张年轻的混血面孔,看上去清清瘦瘦,不像是个能掌得了舵的,他闻声从屏幕后抬起头来,瞳孔颜色较旁人浅了许多,看上去冷冷清清,竟是格外镇定。 这一眼让救援队长顿觉此人可能不像表面上那么温和,便正色道:“落石把井口堵死了,加上前些天台风影响土里全是水,简直是胶合在石缝里,很难打开。这台潜孔钻口径太小了,需要调大口径的过来,至少得160以上的。” 商山金矿为古砾岩型构造,石质坚固抗压强度大,但碎屑颗粒占比在30%左右,岩质的特殊性要求开拓时需要用到穿透力极强但口径小的潜孔钻,开采初期常常要耗费大量时间,现阶段厂内应急使用的一台潜孔钻也是80mm口径左右的小孔型,无异于用锥子戳砧板,相当耗时耗力。 “钻车调配过来还需要多久?”孟星河迅速处理着总部接连不断的电话和邮件,抽空抬头朝被乱石封堵的井口看了一眼,他问的是一旁站着的厂长郭翔。 “大口径的潜孔钻在这个区域用的很少,需要从外地调配。”郭翔十分为难,面上不免焦躁。 “我问你需要多久。”与郭翔的焦灼相比,他的神色可谓冷静的可怕,寻常可见的温文尔雅却然消弭不见,只剩偶尔冰水一样平淡又简短的问话。 “最快也要到明天了。” 孟星河平静地将工作电脑合上,从救援队长手中接过图纸,一面看着一面沉声道:“邹队有什么见解?”他清冷的声音,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语调,让这位经验丰富的救援队长不敢再迟疑,迅速接话道:“等不及的,如果不立刻打开通风口的话,里面的人很快就会缺氧窒息。” “现在最快的办法就是先开气口,能让我们队员下去探测,障碍物太多,在地面根本检测不到生命迹象……” 心直口快的救援队长突然顿住了,目前投入使用的dkl生命探测器已经是全球顶尖的救援机器,也只能在无障碍的情况下探测1千米以内的距离,地底情况复杂障碍物遮蔽,探测效果大打折扣。 而这座矿井总体呈“上”字型设计,最深处约九百米左右,体积和储量都不算大,矿石能源枯竭以后,井口一直是严密封锁着的,由于赛维在勘探中检测到一组特殊的水文数据,才在近期打开封口由勘探队进出作业。 第58章 人为? 金属矿石性质特殊,加上情况复杂,生命探测器的数据显然还需要人工验证,即便明知如此,“未检测到生命迹象”这句话也足以令人心脏停跳。 孟星河沉吟片刻,再开口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不要大面积镶孔了,先打开一人宽的圆形通道用以通风。” 救援队长点头,立刻回身去向上报备,展开施工。 孟玥蓝赶到现场的时候通风口已经打开,四台风压机正向内源源不断地输送空气,救援队员们已经扣好安全绳索,正在调试对讲机,而某个中午时还被她调笑“憔悴不堪”的人,却也已经换好了救援队服,站在其中。 “卧槽,孟星河,你丫疯了吗?”孟玥蓝快步向前把人扯到一边,咬牙切齿道:“人家是专业的救援队,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被她大力拖拽的人一个趔趄往前顿住身型,才堪堪站稳,抬起脸来却是一副她从未见过的淡定神情,尽管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了捂上腹,也还是很快放开手,很是一派云淡风轻:“他们去救人,我去救阿窈。” 我相信他们的专业,可他们的专业需要分散给很多人,而我需要你被百分百的保护。 监控中显示进入矿井的共有十二个人,这之中的每个人都是值得被救援的个体,他无法去保证他们都可以被救援,他只希望能够保证她是安全的。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你把老娘叫过来就是为了看你的苦情戏码顺便吃一碗狗粮吗?!”孟玥蓝柳眉倒竖,火红的卷发几乎要炸起毛来:“告诉你老娘不吃这一套!你要是敢缺胳膊少腿儿地回来,我就把你老婆的公司搞黄!还有你老丈人那边,你也别想我帮你继续瞒着了!” 原生家庭是一个人的宿命。孟星河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句话的涵义,孟玥蓝再是超凡脱俗,威胁起人来居然也真的跟孟宗辉如出一辙。 这位一点就着的大姐大可谓可恨又可爱,孟星河深感无奈,只得苦笑着点点头,回身朝狭窄的入口走去,救援队长正在等他。 不知怎的,孟玥蓝忽然从那高瘦的背影中看出了某种暗淡的情绪,像是隐藏在背阳处的小草,伶仃而生,寂寂而死,从不曾逢源,却一再顽强地生长。 救援队长再次确认了孟星河身上的安全绳,绳索牢牢卡在腰腹,瞥见那人微微皱了下眉头又很快舒展开,便道:“孟先生,我重申一遍,您没有必要跟我们一起下去。” “地面上对接的负责人已经到位,她会全权负责所有的调度。而我的安全问题由我本人承担,与救援队无关。这句话也已经白纸黑字写给邹队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们这些公子哥,没事找事。”救援队长嗤笑一声,将卡扣的绳结用力拽了拽确认牢固程度,然后拍了拍手朝吊车驾驶室喊道:“准备完毕,开始下降。” 狭窄的井口仿佛隔绝天与地的一道门,随着吊绳的缓缓下降,世界沉入未知的黑暗,朝下望去,一如深渊巨口,静静等待吞噬。 孟星河抓着绳索的手不由攥紧,对黑暗本能的恐惧袭击着大脑,呼吸无意识地变得沉重。离他最近的救援队员有所察觉,转过头来问他:“孟先生,你有什么不适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井内情况尚未探明,第一批下井的救援队员已经顺利到达二百米左右的那座横向通道处,孟星河是跟着第二批的三名队员下来的,由于人手有限,队长需要在地面负责指挥,特地指派了一名老队员看顾他,但他十分清楚,他的跟随对这些队员来说无异于多了一个大累赘。 “我没事,谢谢。”通讯耳机戴在唯一能听清楚的右耳,此时耳机内是地面指挥与地下队员往复的交流声,队员在近旁与他的说话声反倒听的不太清楚。坚硬的头盔边沿摩擦在白皙的下颌,才没一会儿就已经开始发红发痛了,孟星河朝队员笑了笑,他十分体谅他们的辛苦,并不准备让他们分心照顾自己。 液压电梯关闭多年,轿厢却没在上端,说明不久前有人乘坐它去到了地底,此时钢骨支架被落石砸中已经歪斜,显然是不能再使用了。 商山矿投建时间早,消防设施并不完善,地下没有设置逃生硐室,目前下来的救援队只能人工携带简易救生包,尽早进行生物探测。 “邹队,横向通道里发现被困者!” 耳机里传来一声带着电流声的惊呼,几乎让所有人为之一振,吊车绳索已经缓缓到达通道入口,几名队员手脚迅捷地跃上平台,解开了一部分牵制的绳索,向着通道处奔去。 身手不如人,孟星河落后了一些,等他手忙脚乱地解下锁扣,正听到救援队员在朝对讲机内沟通:“发现三名被困者,均没有受伤,意识清醒,下三个背带过来,我们把人先送上去。” “其他人呢?”邹队冷静的声音传来。 “其他人不在这里,据被困者说是下到底下去了。” 横向通道内已被钉上应急照明灯,一扫井道内汹涌的黑暗,如同一座避难所,孟星河急急跟过去,看到两男一女三个人正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救援队递过来的呼吸包,一脸惊魂未定。 稍稍缓和的情绪如巨石入海,迅速沉了下去。 孟星河后退几步走到暗处,将对讲机的频道调到2号位,低声道:“小招。” “怎么样,我听到有三个人,舒窈在吗?”那头传来孟玥蓝急吼吼的声音:“在的话你俩就赶紧上来!” “她不在。”他不是个好运气的人,五分钟前还抱有的侥幸此时已经消弭无影,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救上去的人你对比一下,如果有非赛维的人员,一概扣押起来。”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电流声哗哗滴响着:“你的意思是,可能是人为事故?” 那两男一女之中有一名男子操着一口方言,明显与另外两人不熟悉,甚至颇有距离感,他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勘探队的队服,而是类似于土黄色的工装。救生索落下来之后,他对于救援队提出的放下所有负重物品的要求反抗剧烈,最后被一个五大三粗的队员吼了几嗓子,才犹犹豫豫把背包放在了原地。 第59章 倒霉的运气 “还不确定,有外人。如果有关系不错的警察,先叫过来。” 偌大的矿难竟是由人为原因导致的事故,这个假设足以波及业内众多竞争企业,也很容易成为被媒体无限挖掘的黑料,是万万不可轻易下定论的。消息一早就被他封锁起来,包括舒建平和孟宗辉都还暂时没有接到通知,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快地弄清楚原因,并且给到外界最合适的解释。 没错,不是最准确无误的,而是最合适最皆大欢喜的解释,真想可以大白,但并不一定要公诸于世。 两拨队员汇合,将被困者送上吊车投送下来的救生索,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盘点工具和设备。横向通道不长,原先是连接着一条紧急避难通道的,但由于坍塌导致坡道断裂,逃生通道被切断,只剩不足两人宽的一道缝隙。 在队员们整理设备的时候孟星河慢慢走到一旁,随口扯过那丢在地上的背包看了两眼,顺便抽出手机来拍了照片,随后才起身,学着队员们的样子整理着必备的器具。方才吼人的队员看见他,便粗着嗓子道:“孟先生,我们队长说了让你留在通道这里等着。” 吊车的钢缆长度只有不足五百米,再往下去由于地压地形等原因已经不能使用吊索,需要人工攀行。从救援队的角度考虑,这个碍事的二世祖不过就是想做做秀,或者纯粹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接下来的路程危险万分,他们是断然不愿意再担这个责任的。 “麻烦让你们队长看看他口袋里的纸条。”孟星河笑道,一派温和。 队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信半疑地转述了,对讲机里很快传来自家队长骂娘的声音:“老子管他去死!做你们的事吧。” ============================================= 六岁的灼灼得了急性脑膜炎,送到医院时已经呼吸衰竭,当天下午就走了。而那天舒窈因为帮孟星河解围,放学路上耽误太长时间,导致连灼灼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为此在很长时间内,舒窈将他视为灾星,每天再也不肯跟他一起去学校。 那一年舒泽刚刚赴美读书,舒家的惯例是小孩子需要自己去学校,很少会像其他家庭一样专车接送,而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舒窈每天早上出门总能看到孟星河站在她家栅栏门外,带着略显紧张又腼腆的笑,等着她一起去坐公交车。 即便他如此殷勤,舒窈也丝毫不为所动,在她看来这完全是孟星河麻烦精本质使然,舒泽离家后没人帮他撑腰,他就死命粘过来想抱着她这根大腿,从不知那头脑简单的少年只是担心她路上的安全,被她无数次刻意甩开又费力地跟上来。 终于在一次警匪游戏一般的逃窜之后将讨厌的人甩出了视线,舒窈郁闷的心情顿时阳光普照,一整天都开开心心的,格外和气。 那天因为校运会彩排的事情在学校留了一会儿,走出校门的时候天色都有些擦黑了,不过一整天没被打扰的好心情不受影响,乐颠颠地往公交站走去。 直达斯南路的公交车十分钟一班,舒窈远远看到站台处有个人蹲在地上,少女的警觉让她下意识地站远了一些,心里祈祷不要遇到什么醉汉才好。 公交车来的时候舒窈三步并两步迈了上去,回头却见那个蹲在地上的人慢吞吞地直起身来,用手撑地,有些吃力地站起,那人挪动的步子十分缓慢,司机不耐烦地催促着,舒窈有些警惕地盯过去,却忽然觉得那个穿着校服高高瘦瘦的身影如此眼熟,暮色下的光线昏暗,车灯打在那人苍白的脸上,舒窈又一次看到了鼻青脸肿的孟星河。 原来那天早上孟星河为了追她,不慎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因为车速太快整个人飞出了好几米远,额头和双肘严重擦伤,他却浑不在意地撑到学校,在医务室简单包扎后也正正常常地上了一天课,挫伤的手脚动一动就疼的厉害,他连午饭也没去吃,放学后人都走光了,才终于捡到时间伏在桌面休息一会儿,直到被烦人的胃痛叫醒。 一不小心竟然睡过了头,才有舒窈在公交站看到的一幕。 他是没有想到这个点舒窈还没回家的,欻然看到同车的少女时他有些怔忪,被启动的车辆一晃才紧赶着回神,局促地背转过身去寻了个位置坐下,浑身都写着僵硬和尴尬。 直到怒气冲冲地把人拖回家,动作粗鲁地给他糊上药,舒窈都觉得自己可能上辈子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欠了这祖宗还不完的债。 倒霉的运气从始而终,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那个真真正正的惹事精。 轰鸣巨响猝不及防袭来时,舒窈正在听陈风分析显示器上的数据,他语声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条地下河很有可能在多年前已经改道,目前矿井内部的湿度较之于十年前的数据有明显改变,所以原定的规划目标必须打一个问号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测绘笔夹在耳朵上,朝通道顶部看去,这是以前读书时的习惯,他总喜欢把笔随手夹在耳朵上,本来是为了防止忘记的小动作,却往往扭头就忘记,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找,而这时候就是舒窈哈哈大笑着从他耳畔变戏法一样把笔抽了出来。 如今一切似乎都已经变味了。 塌方灭顶而至,陈风为了保护她,被落石砸伤了腿,所幸他们所处的位置离应急医疗舱不远,说是医疗舱,并非是投建时就建成的配套设施,而是后来为了预防事故临时堆放应急品的小型集装箱,里面不足两人容身,码放整齐的药品过期许久,舒窈挑挑捡捡,总算找到了些能用的绷带和止血药剂。 一起下来的赛维工作人员并舒窈总共12人,其中两人留在一层通道处接应电梯运送上去的矿石,塌方发生时聚集在一起的总共有六人,所幸除了陈风以外的其他人没有受什么伤,但还有四个人与他们分散了,联系不上。 这可算作陈风多年勘探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失误和败笔,谁也没有预料到一座已经资源枯竭且设备相对完善的矿井会突然发生事故,他们几无准备,身上携带的救生物品不足,携带通讯设备的那名员工不知去向,所有人的手机也根本没有信号,他们失去了与外界联系的渠道。 第60章 矿井救援 焦躁无用,一片哀声中舒窈反倒迅速冷静下来,熟练地帮陈风包扎伤口,而一贯冷静的陈风却面色不虞地靠坐在墙边,多年的熟识让舒窈明确他是生气愤怒的状态,她理解大学者阴沟里翻船的郁闷,便没有打扰他,迳自走到医疗舱外的小片空地上抱膝坐下,盍眼小憩。 她需要保存体力。 距离坍塌时间已经过去近五个小时,初始惊慌失措的队员们也都逐渐冷静下来,确认了环境暂时安全之后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塌方似乎没有损毁通风系统,空气里的氧气还算充足,只是地底湿冷,温度在入夜之后会迅速下降,而此时已经到了昼夜交替的时间。 待舒窈再次睁开眼,四周仍旧黢黑一片,只有角落里手电筒微弱的一束光,孱孱弱弱,指向通道尽头,那里是曾经的消防管道,也是救援唯一可以进来的入口。 这座矿井呈“上”字型,舒窈等人目前所在的区域位于中央通道不远的右侧,为了节省一切能源,大家关闭了所有电源,只留一盏手电筒照向救援通道处,如果有人下来可以尽快发现他们。 短暂的梦境中充斥着少年时朦胧的回忆,这似乎是回国以后第二次梦到那个人,梦醒时的心境却截然不同,她竟然也要开始担心,是不是因为愧疚,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梦到一个年少时欺负过的人。 而孟星河的身份,显然不是区区一个“被欺负的少年”那样简单,他如今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之于她是商场上明争暗斗的伙伴,是生活中貌合神离的夫妻,亦是故人多年遗梦的知情者。 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决策者,有着她不得不佩服的坚韧毅力和果决手段,也同样,有着她永远看不透的秘密。 她厌弃他的施舍,介怀他的隐瞒,甚至不断怀疑他的真诚,却在此刻发现这所有怠惰的情绪中无一不是对自己的否定,倘若说有例外,则是那一丝不易察觉又难以置信的期盼。 期盼他会像一个英雄一样出现,带她走出眼前这被困的矿井,走出现实中围绕她的困境。 即使她明白这简直是妄想,说来可笑,明明她才是自诩为经验丰富的人,竟然会在走投无路的黑暗中,期待一个总也弱不禁风的少年,踏破尘埃,来拯救她。 而她内心中关于他的朦胧情愫终于混乱,陷入无尽的荒诞。 高度下降至距离井底五百米处,生命探测器突然发出尖锐的滴鸣,在屏幕的左上角位置,赫然扫描到六个生命体的标志。 吊车钢缆已到尽头,剩下的路途需要借助登山镐等工具下行,速度减慢了许多,好在探测仪指明了方向,在中央通道右侧不远处,应该是在地图上的医疗舱附近。 dkl生命探测仪可以精确辨识出人类生命体,误差率极低,却不能辨识出生命体的存活状况,所以救援队丝毫不敢懈怠,下行的速度尽可能加快着。 两百米。 从未吊过威亚的人大概很难体会到被钢索悬吊三四个小时且不断在断裂的岩壁上攀行的难过,四肢百骸都被钢索勒得酸胀疼痛,紧扣在腰腹处的安全带更是将虚弱的胃腑挤压得抽痛不止。且越是深入地心,气压越重,在救生通道这一相对封闭的空间内,孟星河的呼吸明显加快了许多,帽檐下的额发被汗水润湿,眼前开始出现淡淡雾气,喉间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玄色的山石冰凉割手,黑暗如影随形,只有头灯笔直的白光不时扫过,能为他紧绷的心绪带来一丝缓和,同行下来的三名救援队员已经远远将他甩在身后,攀行到更深处的位置。 一百米。 氙气探照灯的无障碍射程是五百米左右,超白光锋利射出却只映照出沉寂的黑色,说明救生通道的井底部分已经被封堵,可能需要人工开凿。 “3号,你带爆破剂了吗?”打头的队员回头问道,他走在最前面,此时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底下重叠的巨石:“有点棘手,大块花岗岩的。” “这里空间太小了,不能用。”离孟星河比较近的那个高高壮壮的队员接口道:“发生二次坍塌就不好了。” “呸呸呸快闭上你的乌鸦嘴!”打头的队员谩骂了几句,从腰侧抽出拆破工具,一面朝对讲机里汇报着一面开始组装。 五十米。 已经到达封堵点的上方,孟星河自觉地稍稍站后一些,尽量让开操作空间,自己则紧贴着岩壁勉强站在一处狭窄的凸起上。 时间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 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声砰砰入耳,紧绷的神经察觉不到饥饿和疲惫,负荷过重的身体却开始逐渐显现出颓势,他倚在岩壁上的身背汗湿一片,扣住岩石的手指细细发颤着。然而这些不易察觉的不适都被他掩饰的很好,只目光牢牢盯住正在破拆的末端,一刻也不敢松懈。 因为巨石之下,有他的阿窈。 胃中痉挛更甚,被他勉力压制的恶心感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近乡情怯,蛮不讲理的直觉如是说。 他们已经无比接近,生命探测器显示那六个生命体有缓慢的短距离移动,并且慢慢靠拢在一起,很有可能底下的人都还是安全的,并且已经听到他们拆破的动静。 情况似乎是比较乐观的。 液压斧在质地坚硬棱角分明的岩石上锛了半天终于挖出一个脸盆大的凹槽,3号队员凑上前去比划了一番,扣过对讲机开始汇报。 “邹队邹队,手动拆破太耗时间了,这块岩石厚度在两米左右,申请使用爆破,申请使用爆破。” 电流声哗哗绕过耳畔,孟星河的耳内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耳鸣声持续不断,甚至演变成一种痛觉,像是在气压不稳定的空间内耳蜗失衡的错觉。 他只好先行取下耳机努力吞咽片刻,连续一整天高度紧绷的身体有些吃不消,开始出现抗议的声音,但他不敢耽误太久,稍有缓和便急忙重新戴好。 救援队员们已经将微型爆破装置布置在岩壁四周和巨石的凹槽内,反复调试确认着角度,即便是微型爆破其危险程度都是惊人的,更何况关系到巨石之下被困人员的安危,必须万分小心。 第61章 二次坍塌 最先察觉到穹顶处异动的是一名年轻的实习生,大概是太过于紧张,被头顶传来的凿拆声吓了一跳,随即如获新生般地蹦了起来一通乱叫。 陈风也被惊醒,从医疗舱慢慢挪了出来,他右腿骨折,被舒窈简单固定和包扎后几乎已经不能动作,他看向手电筒指向的那处逃生通道,有粉尘灰石正随着拆凿声簌簌落下来,甚至隐约可以听到上面有人正在喊话。 所有人都欣喜若狂,目光灼灼地盯着不远处的通道。 凿破声暂停了一段时间,而后只听见闷闷的一声轰响,堵塞在救生通道处的巨大石块轰然破碎,冰雹一样呼啦啦滚落。位置计算的很是准确,落地的石块并没有伤及医疗舱附近的众人。 不到万不得已时,已经发生过坍塌的矿井内是不应该再次使用爆破的,但目前的形势也由不得计较更多,舒窈赶忙走上去扶住陈风,他走出来的位置本就靠前,一不留神被灰尘扑了满脸。 尘埃未落,蓝色手电筒的光芒之中扫出了几道白色的灯光,随机一道亮如白昼的探照灯光打上穹顶,四周的黑暗顿时被驱散一空,几个身着橘色救援服的队员从白光中走出,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快步走来。 “呼叫指挥,右侧救生通道已经打通,六名被困者均已发现,目测有一人受伤,其他人状况良好,请求分批次运送。” 除了陈风之外的几个勘探队员都是比较年轻的新手,绝处逢生的境遇足以让他们喜极而泣慌乱无措,救援队员倒是十分冷静,带头的那个立刻上前开始检查陈风的伤势。 “他右腿的小腿可能骨折,我用夹板简单固定了一下,这里的可用药品大部分已经过期,能用的不多。”舒窈尽可能详尽地交待着自己的处理过程,以免延误救治。 救援队员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舒窈正要再叮嘱几句,却见陈风正看向她的身后,面色不悦。 她有些茫然地回头,看到一个同样穿着救援队服的高瘦身影,无论是被困在井底的人还是一路攀岩而下的人,谁的脸上都干净不到哪里去,一个个像极了花脸猫,好不狼狈。 而那个身影却正呆立在她几步远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惨白的灯光如昼,映照出那双眼中浅琥珀色的亮星,红色血丝爬在眼白,却遮不住其中卓然的清冽与莹润。 舒窈愣住了。 几个小时前她自我臆想并嗤之以鼻的希望,竟然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眼前,虽然灰头土脸,一点也没有英雄的样子。 英雄该是什么样子的,踏着五彩的祥云吗? 还是像他这样面色肃然,一步一步走近她,极其缓慢又犹豫地抬起手臂来,一点一点圈住她,然后收拢,将她环在怀中,那么那么地小心,却又抱的那么紧。 仿佛要让彼此骨血相融。 令舒窈自己都感到诧异的是,她竟然没有推开他这唐突的拥抱,甚至于,她并未生出任何一丝厌烦,就连她不自觉抬起的手臂,也下意识想要回拥住他颤抖的脊背。 “抱歉阿窈,抱歉……”他艰难开口,语声涩然:“就一会儿好吗,不要推开我……” 他显然是误会的,他明白舒窈对他的厌恶,明白自己此举格外的荒唐,他从不是个任性的人,不会做令别人难堪的事,可唯独此刻,这行尸走肉般的躯体无以撼动,只有这融入骨血的怀抱能驱散他那末日般的恐慌。 哪怕只偷来多一分钟,多一秒,都足以让他重新活过来。 连胃中抽搐不已的挛痛都在触及她身躯的瞬间变得缓和,有如春风化雨,缱卷万千。 如此温暖。 这如蜻蜓点水的拥抱最终在孟星河极力的克制之后潦潦结束,没有亢奋的情绪和喜极而泣的惊呼,平淡到来不及回味,而那人已经微微欠身退开几步,面上恢复了得体的温和。 众目睽睽之下的失态,不该成为两个人的尴尬,他不想让她感到难堪。 按耐下心中荒草一样荏苒生长的感念和触动,舒窈目光颇有闪烁,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抓破脑袋想找回幸存的理智:“不好好在上面坐镇指挥,跑下来添什么乱?” 被训斥的人默然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不合时宜的失落,俨然一副乖顺模样。 目睹一切的救援队员终于明白这位二世祖不顾一切跟下来的原因,恍然之时也只是无奈地笑笑:“行了,负重有限,一次只能带三个人,先送伤者。” 深度过大,起重机承重有限,稳妥起见应当由救援队一对一运送被困人员,除却孟星河之外正好下来了三名队员,但这样一来没有什么攀登经验的孟星河便无法顾及,需要等待第二批运送,这也是最初救援队不肯带他下来的原因。明确救援的优先顺序,孟星河很快解下身上的安全绳索指向舒窈道:“她有登山经验,可以单独跟你们一起上去。” 救援队员有些诧异地看过来,审视的目光落在舒窈身上:“独自一人的话有安全隐患,除非有专业的攀登经验。小姐你行吗?” 舒窈看向孟星河的目光中有着一丝不可名状的异样情绪,她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孤身跟随救援的目的,他想拿自己跟她换。 一旁的陈风微微哂笑,朝救援队员道:“这里的勘探队员大多有丰富的户外知识,完全可以胜任单人绳索的操作。”随即他又看向舒窈,正要开口。 就在这所有人刚刚松一口气的时候,一声巨大的轰隆声自背后炸响,井壁自远而近剧烈地摇动起来,“上”字型通道被乱石堵塞的另一端爆破出巨大的气流,横扫而来。 地动山摇只在一霎之间。 最后下来的那名队员刹那间被气流冲飞,扑落出数米远,而落地的方向正是陈风所坐着的位置。火石电光之间,舒窈几乎是第一反应便下意识地扑过去抱住陈风,试图用后背帮他遮挡。只听一声钝响,重物扑落,舒窈只觉背后一道风过,预想中的沉重钝击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突然朝侧面变向,于乱石飞尘中翻滚几次,撞在井底坚硬的墙壁,堪堪停了下来。 第62章 淘金者陷阱 气浪裹挟着飞沙走石,尖啸着冲过通道,救援队员大声疾呼让所有人抱头蹲下,寻找最近的遮蔽物,然而气浪的冲击力太强,毫无防备的众人大都被直接掀飞在地,根本无力抵抗。 通道口的第一道探照灯被飞石炸破,光线迅速归于黑暗,黑暗中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众人只觉四肢百骸像被拆了下来,根本睁不开眼睛,脑中只剩尖锐的耳鸣声。 巨响虽过,落石却没有停止,地底仍在震颤,井壁有隐隐开裂声作响,被舒窈护在怀中的陈风猛然警觉,大喊出声:“是二次坍塌!快到医疗舱附近来!” 矿井底部医疗舱附近的穹顶和墙壁通常都是经过加固的,承压能力要远高于其他位置,一时间沙石弥漫视野,舒窈惶急地抬眼去望,刚刚分明在她身旁的孟星河却不知去向,混乱中只看到数个人跌跌撞撞朝这处爬来,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混乱的脚步声不止来源于右侧,还出现在了身后,舒窈向后看去,只见阻挡在左侧通道口的巨石已经被炸开,重重人影越过通道口,正往救生通道处走来。 远不止四个人。 他们手中探照灯的光亮笔直照来,将通道又一次点亮,刺目的灯光照的人睁不开眼。舒窈顿时心中凉了半截,勘探队员是绝不可能随身携带炸药的,这么威力巨大的爆破只能说明,井下还有别的人在。 救援队员显然也发现了这些人,朝他们大吼道:“谁他妈用的炸药?!不要命了是吗,让所有人跟你们陪葬?!” 等到那些人走到跟前,除了离队的那四名勘探队员之外,还有七八个身着各色工装的男人,舒窈一眼便认出为首的那个,正是前段时间频繁与拆迁队起争执的村长。 从不知人心险恶的舒窈如被当头棒喝,这些伪装成弱者求助的淘金者竟然转头就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你是救援队的是吧,快点的,我们这里头有兄弟重伤,赶紧把我们救上去!”那名村长手上拎着一把撬棍,径直指向救援队员道,他之后的两个男人抬着一副简易的担架,上面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身后传来尖锐的哀嚎,队伍中有人被石灰迷住了眼睛,正在通道尽头大声呼喊。 离得最近的人,是方才抱住被炸飞队员的孟星河,事实上从刚才滚落墙壁处开始,他就没有动过地方了,落地时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救援队员对大家更有用,不能受伤,所以触底时他竭力扭转两人的位置,用自己的后背结结实实接住了来自墙壁的撞击,井底的墙壁由混凝土压制,受地动撕裂出数道缝隙,除了散碎在地的石块外整体还算平整,而他的整个脊背就严丝合缝地拍在了上面。 剧痛袭来时眼前霎时一黑,意识迅速抽离,之后的地动山摇与飞沙走石他已毫无知觉,而确认他只是昏迷之后救援队员将他拖到相对稳固的墙体下安置,便去救助其他人,直到片刻之后他被近在咫尺的哀嚎声惊醒。 强烈的恶心感最先涌入,意识还未完全苏醒便急忙调转身位,俯身剧烈地干呕起来,胃中空无一物,却有一股一股的血腥味漫上唇齿。 满眼尽是昏黑一片,刺目的白光下事物全都是重影,孟星河强忍住呛咳的冲动,因为他下意识觉得一旦咳起来会有某些不受控制的事情发生,竭力咽下喉间翻涌的血气,朝着声音的方向挪动着,终于抓到了伤者挣扎不已的手臂。 慌乱间去取腰侧的水壶,孟星河才突然察觉左手的手腕弯折时传来的尖锐疼痛,但他顾不上那么多,咬牙卸下水壶,摸索着帮伤者冲洗眼部,虽然伤得不重,也冲洗的及时,但眼睛一时之间无法再看到东西,受伤的是个年轻男孩,早已吓得大哭,孟星河从急救包中挑出干净的纱布帮他简易包扎,条件简陋,必须上去以后尽快就医。 后方的淘金者与勘探队员们似是起了争执,吵吵嚷嚷个不停,狭窄逼仄的通道内霎时变得拥挤不堪,唯一能收到声音的右耳也是嗡鸣一片,声音忽远忽近,根本听不真切,孟星河脱下外套连同水壶一起递给伤员后脱力地靠坐在墙壁处。 不知是空气变得浓稠窒闷了,还是因为短时间内动作频繁而筋疲力尽的缘故,孟星河只觉心脏处的跳动越发急促,呼吸总也不顺畅。 却仍旧极目去寻,探照灯刺目的白光下,直到他隐约看到舒窈平安无虞地待在医疗舱附近的空地上,被她护着的陈风也安然无恙,悬着的那分担忧才逐渐落了回去。 尽管眼中的光芒也随之陨落,被不动声色的黯然填满。 “够了,如果不是你们私自炸山,怎么会被困在这里,现在哪来的脸面吵?”舒窈面上愠怒毫不掩饰,语气生冷,几个争吵不已的淘金者被这一吼,明知理亏,气焰虽然矮了下去,却还是不服气地嘟哝:“要不是你们突然宣布开发,断了我们祖辈的生计,我们怎么会这么着急?” “矿山资源本就稀缺,合理开发都不够,还容得下你们这么浪费吗?”舒窈愈发生气,几乎要站起身来,后方的陈风则及时按住了她的肩膀,语声低沉:“好了sophie,不要浪费力气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让他们吵就好了,救援至少要到天亮才有可能打通,到时没力气走出去的,都让他们留在这里。” 话看似是说给舒窈听的,但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听的分明,大家恍然意识到,刚刚被打通的救生通道再次被封堵,一时间对救援的渴望扑灭了短暂的怒火,众人纷纷不再言语,在各自的角落里安静了下来。舒窈动了动肩膀,挣开陈风的手,自顾自地坐回原地,陈风明白她一时消不下脾气,被挣脱的手掌略显尴尬地顿了顿,最终在她肩膀轻拍几下,也收了回去。 陈风的隐忍确有原因,能够炸山而取竭泽而渔的亡命徒,在这狭窄的矿洞中一旦起了冲突,将会造成什么样不必要的损失,是很难估量的,为今之计更重要的是等待新的救援到达,能够让所有人都获救。 第63章 别丢下我 实际的舒窈并没有为这一段争吵置气,相反她很快地冷静下来分析,被这一闹,规划中本就紧凑的勘探流程又要延期,现场的两个重伤者生死未卜,户外经验丰富的陈风却又伤了腿,救援队员带下来的救生包中食物和水并不多,若是天亮以后救援队没能及时赶到,所有人的生存环境将会面临更恶劣的挑战。她心中很清楚,人的肠胃超过十小时未进食就会开始空转,胆汁过量分泌,超过24小时且清醒状态下,很有可能就会出现内部混乱和直接的肢体冲突,这在被困后12小时的现在已经开始凸显。 矿洞湿冷,为了节省电源,探照手电被关闭,四周重新陷入一片漆黑,沉寂的空间内只留众人纷乱不齐的呼吸声,还有救援队对讲机哗哗的调频声,遥遥有洞顶滴落的水滴声。 水滴声引起了陈风的警觉,他拍了拍舒窈的肩膀,问:“sophie,刚刚我们跟前有一片水洼吗?” 答案显然是没有。 舒窈顿时警惕起来,她站起身来朝着水滴声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声音来自于通道坍塌更为严重的左侧部分,且越往深处走,潮湿感越明显,甚至俯身贴近墙壁,可以听到墙壁后方隐隐的流水声,这下心中猜忌更为确定。 爆炸引发了地层断裂,改道的那条地下河开始渗水了。 祸不单行,屋漏偏逢阴雨。 愤怒无用,舒窈咬牙告诉自己,也许等不到新的救援赶到,他们必须立刻想办法挖开通道。 三名救援队员中除却一名被气浪掀飞受了些轻伤,其他两人状况都比较良好,此时正在尽力调试被阻断信号的对讲机,他们清点了人数,淘金者虽然炸毁通道,但他们也救下了那离队的四人,目前井下的所有人员包括伤员都已经聚集在通道处了。 这是目前唯一的好消息。 将渗水情况告知救援队员,震惊之余训练有素的队员们极快速地冷静下来开始分析对策,此时舒窈目光越过救援队员,落在不远处静静坐着的身影上,从二次塌方后他消失在她的视线中,直到刚刚发生争执的过程,孟星河一直都没有发出过声音,甚至坐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现下更是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孟星河?”她有些奇怪地叫了他一声:“你在做什么?”她想确认他是否安好,但“你还好吗?”这样的问句显然有些超纲,她便转换了另一种问法,然而一出口发现更是有歧义,还引起了黑暗中其他人的注意,困境中的人都格外警觉,四周传来窸窸窣窣坐起来的声音,那些人显然以为孟星河找到了什么新的方法。 空落的矿井带来声音的混响,黑暗中的轮廓隐隐动了动,发出一声低沉喑哑的回应:“没做什么。”事实上他也做不了什么,后背持续不断地传来闷痛,救援服外套盖在伤员身上,他只穿着一件湿透的衬衫蜷坐在墙壁处,来自冰冷岩石的寒意轻而易举地穿透布料,激得心脏处隐隐刺痛,但他别无选择,他不能保证失去倚靠之后自己还能安安稳稳坐着。 喉咙痒的难受,像是一片被烧干的土地,一呼一吸间尽是灼热的撕裂的痛,争吵的声音让他胸口窒痛,耳内嗡鸣,他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抵御喉间的恶心呕吐和呛咳感,自顾不暇,也并不想参与他们之间的争吵。 他明白舒窈只是例行确认大家的意识清醒状况,并不是出于对他身体状况的关心,所以回答的也颇为简短,但这样简洁不带情绪的语气却很容易让人误解,下一秒他就察觉胳膊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那只手上下摸索了一阵,最后摸到了他汗湿黏腻的手腕。 舒窈的手被冰到一样瑟缩了一下,直到确认孟星河确实是规规矩矩坐着,才稍稍松了口气,“你伤着了吗?”她说。 他不答话,仿佛冰湖里落入了一壶滚烫的热水,所有的触觉都集中在手腕处的温热,急于向她靠拢,以求温暖,以至于孟星河僵坐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她倾斜了一些,然而基于黑暗中人本能的自我保护,舒窈下意识地向后避了避,语声比先前多了一些不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似是被话语惊醒,孟星河支起手臂撑住了侧倒的身体,另一只手则不动声色地按上胸口,轻声咳了咳,道:“我听到了。”语声低弱,不知为何舒窈竟好似听出了一丝委屈的意味。 “......”怎么搞的像我在训斥你似的,舒窈腹诽,抬手去摸他汗湿的额头,温度不算很高:“不舒服?” 坐着的人却好像没有听懂她话中的意思一般怔忪了片刻,才慢吞吞抬起手臂学着她的样子轻轻触上她额头,语声轻低:“阿窈哪里不舒服?” 他的手指凉的刺骨。 不知是没有听懂还是真的迷糊了,舒窈气笑道:“我在问你呢。地下河开始渗水了,我们必须尽快凿开通道。” 这下孟星河终于有效地接收到了信息,他手指撑地,有些吃力地将上身支起来,动作间耐不住轻咳,声音却迅速喑哑了下去:“我没事,我可以帮忙。” 陈风有用,所以阿窈要在危险来临时保护陈风,救援队员有用,所以被气浪掀飞时要保护救援队员。 这些他都明白,尽管身上的疼痛有些难受,他也不想在这时候拖累任何人。 我有用,别丢下我。 “sophie,”隔着黑暗,陈风咳嗽了几声,嗓音显而易见地低哑许多:“来帮我一下。” 舒窈有些踌躇地回头看了看,因为人突然多了起来,空气变得格外浑浊湿冷,陈风的咳嗽似乎也变得严重了,察觉到她的为难,孟星河忍下喉间翻涌的腥气,咧开宽慰的笑来:“阿窈去照顾吧,我也去看看救援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你真的没事么?”满脸的灰尘遮住了过于惨败的面色,孟星河欺她看不真切,便没心没肺地笑:“嗯,我没事的。谢谢阿窈。” 他的阿窈是个贴心的姑娘,他不该让她为难,即便明知舒窈对自己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心更大的可能是对误信淘金者一事所产生的愧疚所致,他也格外感到开心。 第64章 绝望的温床 医疗舱位置紧凑,两名重伤的伤员需要安置,陈风正要把位置让出来,但因为腿伤无法移动,舒窈犹豫再三还是走回去搀扶他,探照灯光被救援队掉转到救生通道方向去了,井底其他位置逐渐暗下来,孟星河遥遥看着她忙忙碌碌的样子,浅浅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板止痛片,熟练地掰下几片干嚼下去,才起身向救生通道处走去,脚步不稳,他就扶着墙壁,好在大家都在忙或者休息,没人注意到他。 救援队正在给所有人分工,盘查可用器械,毫无疑问淘金者们携带的工具是最齐全的,但此时他们犹犹豫豫,不肯交出来,在周遭此起彼伏的声讨中恼羞成怒地站起身要干架,却被高大健壮的救援队员一把摁在墙上,顿时气焰矮了下去,只剩嘴里骂骂咧咧。 “你们的背包里有硝酸甘油,管制刀具,土制猎枪,”低沉平淡的声音响起,孟星河走出黑暗的墙角,漠然看着正与救援队员厮打成一团的淘金者们:“也许还有几块狗头金。” “你怎么知道?!”为首的村长顿时握紧了手中的撬棍,怒目瞪着眼前这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年轻人,对方的神态却极为镇定自若,对着逼近的利刃毫无忌惮,只掩唇轻咳两声,冷冷道:“我不但知道,而且已经拍照传给上面。你们背包里的大多数东西都足够你们进局子呆一段时间,而如果我们这之中的任何人出了问题,你们还会背上偷盗国家财产并致人死亡的罪名,那么量刑就不是按年算的了,你们的下半辈子都别再跟家人团聚。” 一大段话所需的气力有些超出了预算,孟星河只觉眼前黑翳又开始弥漫,胸口的气闷感更甚,他耐不住侧过头去,强忍干呕的反胃感,布满血丝的眼睛被生理泪水激得愈发泛红。 拿撬棍的手剧烈地抖了抖,村长身后的年轻人喊道:“别听他胡说,这里根本没有信号,他怎么可能传的上去。” “徐三已经招供了,他在上面等你们。”孟星河微微垂首,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衬衫衣襟上的褶皱,空气好像变得更湿更冷,被他揉皱的衬衣怎么也挡不住那一股股寒意:“要看看备份吗?” 淡淡的言语形如一道惊雷,炸得几名淘金者呆滞原地,徐三是他们留在上层通道的接应,救援队收缴的那个帆布包孟星河已经拍照传给孟玥蓝,人也被暂扣起来,所以他没有说谎,他们的把柄确实已经被发现了,如果他们害死在场的勘探队员,那就是故意杀人。 一群法盲虽然不懂数罪并罚的量刑为何物,却也明白罪加一等这种简单的加法,一时间个个憋红了脸,将手中的武器握得咯吱响,此时却又听孟星河悠然开口:“但如果你们配合救援,确保所有人平安无虞,天舒也愿意给你们点便利。” “你算哪根葱,那么大的集团,你说话就能算话的?”穷途末路的淘金者们束手无策,却也不会轻易相信他递来的救命稻草。 “当然算话,”舒窈走出来道,语声鼎鼎:“我是天舒的负责人,我可以保证。” 是她识人不清,才让这群蛀虫钻了空子,所有的责任她首当其冲,不会再让孟星河为她担责,而她也选择信任他的决定。 吃下一颗定心丸,淘金者们终于妥协,交付出手中的所有工具,救援队员很快将工具分给大家,勘探队的测距仪器也在这时派上了用场,从测定结果看中央救生通道被石块封堵的情况不算特别严重,由于已经疏通过一次,碎石块居多,搬运起来会费些功夫,同时多次爆破导致通道内壁撕裂严重,需要加固后才能攀行。 而脚下的地面已经被浸润的湿漉漉,部分低洼地方开始积水,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分工很快完成,救援队分配了为数不多的水和食物,叮嘱大家短暂休息后尽快开始挖掘。 “sophie,你不该出头去讲那些话。”陈风接过舒窈递来的的水壶,即便已经干渴到嘴唇起皮,也只是稍稍抿了一口,水源实在太少,必须节省着用,舒窈自己也喝了一口,闻言低着头,有些闷闷地说:“我不想再欠他人情了。” 温热手掌落在肩上,陈风探手虚虚揽住她,笑道:“好吧,但你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让我在你身边。” “theo…”舒窈蹙眉,她很感激在低落时刻陈风能够给她这样的支持和鼓励,但她希望这仅仅是通过朋友的身份,可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显然不止于此。 正从她身后不远处走来的人轻轻顿住了脚步,孟星河攥着水壶的手停在半空,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收了回去。 明明很清楚的不是么,他所能拥有的,不过是她一点微不足道的同情和愧疚,却一再不知分寸地逾矩,一再让她难堪。 他慢慢退了回来,倚靠在冰冷的墙壁,零散的灯光打过侧脸,毫无温度。 将水壶抱在怀中,这才发觉左手的手腕红肿不堪,腕上手表的表盘不知何时碎了,指针绊在碎玻璃上,早已不再走动。 大约是接住救援队员落地的时候摔坏的,如果不是手表的缓冲,他的腕骨可能会被直接砸碎,早该是血肉模糊了。 这件旧物在危险关头保护了他,而他却连阿窈唯一给的礼物都保护不了。 温度下降的很快,只穿着衬衣的身背不时会打个冷颤,额头与脖颈却沁出一层薄汗,汗渍流淌,颈上仿佛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他隐隐有些焦躁,下意识地抬手去挠。 很多时候他同这些恶心的“蚂蚁”一样,惹人厌烦,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为什么明明被厌弃还总要自取其辱呢? 他想,抓挠脖颈的手指用了些力气,大概就像母亲告诉他的吧,有些人生来就是贱种。 黑暗是颓丧的温床,催生出无限消极的情绪,当他被嘭嘭的打击声拉回神智时,按在颈侧的手指感受到了黏腻的温热。 从令人窒息的绝望中猛然抽回理智,孟星河剧烈地喘息着,胡乱将衣襟拢好,放空的眼眸中尽是茫然。 那样极端消极的情绪久违而可怖,那一刻他几乎是毫无意识,只会本能地用疼痛和鲜血来刺激自己。 第65章 无人在意 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发病呢,会吓到她的。 仓皇四顾,所有人都已经开始分工进行拆凿和搬运,刚才听到的打击声就是救援队正在用液压斧头破开石块。 没有人在意,有时候也是件好事。 他努力平复呼吸,将手指上的血迹抹净,重新整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上去一如往常。 除却两名重伤者和不便移动的陈风,所有人都投入到搬运石块的分工中,舒窈和另一名女孩子负责工具的递送等稍微轻松的活计,众人拾柴火焰高,效率着实比救援队单一工作要高出太多。 即便如此,墙壁处的裂缝中,水流声越来越大,地面的积水逐渐连绵成片,底层石块清理完的时候,积水已经没及脚踝。 医疗舱无法移动,伤者需要转移,救援队将清理出的石块垒成两米见方的台子,先将伤员安置上去,才继续开始清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石壁中渗出的地下水冰凉彻骨,淹没在小腿激得皮肤泛起刺痛,从前一个人手中接过第不知多少块石头,受力弯折的腹部突然泛起一阵绞痛,肿胀的左腕顿时脱力,石块砸入水中,水花四溅,冰冷地泼在满身满脸,被突如其来的寒意一激,昏聩的神智反倒突然清醒了不少。 止痛药的效果,好像消失的越来越快了。 “你怎么样,砸到了吗?”舒窈从旁侧快步走过来,水流刺骨,她走的有些吃力,孟星河背对着光线,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有些木然地站了一会儿,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片刻,才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弯下腰去将石头重新搬起,朝一旁的空地走去。 他清瘦的背影微微弓着,放下石块时仿若身形不稳狠狠踉跄了两步,舒窈急忙伸手想去扶住他,却见他自己费力地撑住墙壁,终是缓缓站直了。 凌晨4点。 救生通道底部堵塞终于被疏通,地下水已经漫过腰际,历经数小时不间断的搬运清理,所有人都疲惫到了极点。对讲机中哗哗啦啦的电流声终于清晰了许多,几乎是立刻传来了地面指挥急切的回应:“潜孔钻车和大型起重机已经到位了,你们准备好,第二批队员已经下去接应了!” 由于前次吊车承重有限,第一批下来的只有三名救援队员并孟星河四人,大型起重机到位之后最多可一次承载8人,且钢索深度增加了四百米,完全省去了攀爬和修补救生通道的时间。 只是本就狭窄的救生通道在两次大的爆炸中发生严重偏移和扭曲,中央通道处垂下的钢索无法直达井底,他们需要至少爬过一百米左右的距离,到达救生通道与中央天井相连接的地方,第二批救援队已经到达那里,正在全力打通连接处。 在齐腰深的冰水中跋涉,是极为消耗体力的,尽管众人皆疲惫不堪,也还是在救援队员的指挥下有序地排起长队,一个一个通过错位的救生通道,攀行至中央天井的底部。 凌晨5点半。 所有人站在了天井底部被开拓出来的空地上,数台高压风机自被潜孔钻凿开的巨大洞口向内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空气,头顶是亮如白昼的巨型探照大灯,刺眼的光芒笔直射达井底,光线之下的众人来不及环顾自身有多么狼狈,得见希望的喜悦遮盖了一切疲惫。 然而比吊索先一步到达的是迅速攀升的地下河水位,前段时间频繁的台风暴雨给予了丰沛的水源,时间愈加仓促,除了重伤者之外的所有人只能采取独立吊索的方式上升,救援队仔细检查了每个人身上的伸缩扣,起重机轰隆响动,绞盘缓缓转动起来。 八架绳索分别运转,第一批次运送两名重伤者的时候占用了四条,其他四条给了舒窈在内的几个女孩子,救援队垫后,孟星河与陈风等人排在第二批次。 第二批救生索到达时,河水已经再次漫过腰际,救援队提前垒起了一块高地以备第三次吊索下来,紧赶着将所有人身上的锁扣系牢。 绞盘转动,尼龙固定带深深勒进皮肉,撞击中受伤的脊背猝然爆发尖锐的剧痛,空寂一夜蠢蠢欲动的胃腑也紧跟着开始泛起闷疼,高压风机的送风下呼吸比在地底顺畅许多,此刻却被这突然泛起的剧痛重新搅乱,一时耐不住喉间干痒,孟星河偏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考虑到井底还留着的救援队员的安危,第二批吊索的上升速度明显被加快了,高度快速上升导致的风压变化让本就呛咳不止的人愈发难过,他只好用右手抓住绳索微微侧身,避开头顶强势的风压。 是以当头顶传来极速风声和尖叫声的时候,孟星河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地抬头,只看见刺目白光中一个人影正从天而降,从他身侧呼啸着坠落。 说时已迟,火石电光之间孟星河迅速伸出空着的左臂,他运气实在不错,竟然一把勾住了那人衣领上的帽子,几乎是同时,下坠的人疯狂地挥舞双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 掉下来的人居然是陈风! 剧痛从红肿的腕口炸开,孟星河额际瞬间暴出密密匝匝的冷汗,他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提举手臂,将陈风一点一点向上拉起。 “3号绳索断裂!将8号绳索暂停!快!暂停8号!往下放!” 下方传来救援队员高声的大喊,联动着绳索上的对讲机都发出振聋发聩的声波。 “下面的人别乱动!”救援队员大喊道,然而像是被坠落的恐惧吓坏,陈风死死抓住孟星河的手腕,沿着他的手臂拼命向上攀爬,原本只能承担单人体重的绳索在硬拉之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异响。 慌乱中手腕上本就已经损坏的手表在陈风毫无章法的抓搡中松脱,孟星河猛然惊觉便即刻松开支撑的右手去接,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金属表带自接扣处松落,凉凉划过手背,笔直地坠落了下去。 全身所有的血液一瞬间涌上颅顶,孟星河眼前一片惨白,他仿若被突然切断了牵线的木偶,目光怔然望向黑漆漆的水面,干涸的唇瓣上血色尽失,轻轻颤抖着。 甚至连陈风一步步抓住他的胳膊攀上他的肩背都毫无察觉。 第66章 唯一的礼物 “往下放!快!8号绳索要断了!”对讲机里传来头顶指挥台的声音,已经攀至他同高度的陈风慌乱异常,急于踩着他的肩背继续向上攀爬,全然不像一个刚刚骨折的人。 “为什么?”麻木的声音闷闷传来,受伤的小腿突然被一只手握住,陈风大吃一惊,仓皇低下头去,探照灯惨白的灯光下是孟星河微微仰起的面庞,失尽了血色,猩红的血丝弥漫过琥珀一般剔透的眼眸,眼眶生生逼起绯红,像极了一只地狱里爬出的吸血鬼。 “我已经在救你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他沉静的声音悠悠传来,不论陈风如何踢踹,那抓住他小腿的手掌遒劲牢固,纹丝不动:“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抢走它…...” “放开我,你这疯子!”陈风咬牙切齿地大声呼喊:“救命啊!” “你那么想要,我给你吧。”握在他小腿的手指慢慢用力,将他一点一点往下拉,孟星河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茫然无辜地看着他,红肿的左腕弯折成怪异的角度,明显是折断了,却颤抖不止地一点一点收紧,突然向下一拽。 拉伸到极致的绳索被这突然的坠重一镫,扭成股束的尼龙丝瞬间崩断,绳索上的两人遵循引力笔直坠落,重重砸入升涌而上的地下河中,震荡起数米高水花。 落水的瞬间与水面接触的后背再次感受到铁板一般沉重的拍击感,刺骨的河水幻化成无数道流动的冰凌,从口鼻七窍汹涌钻入,一路如刀刃般划伤气管,直冲入肺腑,连带着在胃中也卷起一阵突然的痉挛,孟星河无暇顾及,径直往水底深处潜泳而下。 他水性不好,下潜的极为费力,被冰冷河水激荡的四肢愈发僵硬不协调,水底漆黑一片,能见度几乎为零,他有些诧异,那不久前才刚刚没过腰身的河水,如何就能成了现在深不见底的样子? 肺中的空气快速流失着,他仍然没有找到那块手表,记忆中从破损的快递包裹里拿出时雪亮的银色与眼前漆黑一团的水幕交叉融合,形成一个又一个明亮的光斑,在他欣然摸索过去时又倏忽化为泡影。 明明就在这里的…... 漆黑的水中,恐惧和窒息迅速将他吞噬,无论如何闭气,肺里的氧气仍然消耗殆尽,水面上方传来隐约的跳水声响,但他耳中只余嗡鸣,而后陷入茫然的空寂。 陈风甫一落水便迅速调整了姿势,凭借自己丰富的经验向着水面上垒砌的高地游去,他看了一眼下沉的孟星河,眼中冷光闪过,竟是头也不回地游走。 万幸的是,从突发状况一出现起重机便开始快速放松铰链进行下放,等待在天井下的救援队员也持续待命着,两人坠落时的高度尚不足以致命,升腾的河水也起到了极大的缓冲作用。 落水后的数分钟之内,两人已经相继被救上高地,陈风状态尚好,他接过救援队递过来的毛巾简单擦了擦,冷眼旁观着后面被拖上来的孟星河。 孟星河没有溺水,但反应仍有些剧烈,他十分抗拒靠近他的人,救援队员很是费了些力气才把他拖上高地,对于他的不配合还很是骂骂咧咧了一阵。而他自上岸后便一声不吭,右手紧紧攥着左胸前的衣料,缩在一边哆哆嗦嗦地闷声咳嗽。 新的绳索降了下来,水位已经攀升到快要淹没高地,所有的井下人员必须一批次完成运送,有了前车之鉴,救援队反复确认了绳索牢固程度,才重新为二人穿好称重背带,扣好锁扣。 整个过程中,孟星河除去被人靠近时的挣动之外,勉强算得上安静,及至井口,舒窈早已焦急不已地等在那里,陈风先一步到达,被救援队接起后直接送往救护车,舒窈也急忙忙跟了上去。 孟星河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远去,寂然的眼眸中光芒愈发黯淡,过分纤长的眼睫似是颇为疲倦地半敛下来,目光落在自己颤抖不已的手腕,在看到内侧那道蜷曲的疤痕时流露了出显而易见的厌恶。 “sophie,这里还有其他伤员,我的腿伤也不能再拖了,快上来。”陈风坐进救护车,身上裹着救援队发给的锡箔保温毯,催促道。 舒窈有些赧然,略带焦急的目光一瞬不瞬望向井口的方向,急声道:“再等一下,应该就快上来了。” “不能再等了,伤员的救治时间耽误不得,”救护车中的医护人员安置好陈风,责备地扫了一眼犹豫不定的舒窈:“让他等下一班吧。” 舒窈嘴角轻轻抿起,目光徘徊几瞬,终于朝救护车走来。 “抱歉theo,你先去医院,我稍后就来。”她在车门前驻步,满是歉意地对他说。 可他不想要她的道歉,他不想要看到她抛下自己去救那个伪君子,陈风几乎是立刻愤怒地拧起了眉毛,大声道:“我为什么会落水,sophie你不知道那个家伙有多可恶吧!” 意外发生时吊索的位置刚刚上升不到半程,即便自井口打下的探照灯光将天井照得亮如白昼,由于距离过远,等待在井口的舒窈并没能看清楚当时的整个过程,等她火急火燎地跑到救援队预先架起的实时摄像头前时,只看到了与陈风的惊慌失措反差鲜明的,是孟星河近乎呆滞的镇静,他最后仰起的面容上那份绝望和孤勇,化为一把利剑直直穿刺过舒窈的心脏。 让她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在那样的极端情况下,她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谴责陈风的作为,可他的反应完全不该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领导者该有的,连最起码的镇定都做不到,还险些酿成了更大的灾难。 舒窈不敢去细想,倘若那时绞盘上升的高度再高一些会怎样,倘若孟星河没有在第一时间抓住他又会怎样? “对不起……”舒窈后退一步,“我替他向你道歉,但我得去看看他。”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后方跑去。 “sophie!”陈风嘶哑的声音走向哽咽边缘,他喃呢着,像是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还会来找我的,对吗?” 奔跑的脚步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头。 井口陡峭,独自一人很难攀上去,而头顶上接应的救援队员见他根本不配合便开始大声呵斥,孟星河这才慢吞吞地仰起头来,绞盘切近井口,救援队员正在朝孟星河大声喊着什么。 第67章 无法平等的父子关系 天际已经升起一颗暖融融的朝阳,新的一天是难得晴朗的好天气,所有人都已经平安救出,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情。 那么少他一个不重要的人,应该也不是多大的事吧。 折断的腕骨几乎不能支持他抓紧绳索,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攀住陡峭的石壁,手臂酸胀难忍,用尽全力也无法完全抬起来。 可为什么明明骨裂的左手扭曲痉挛,疼到麻木,却还是颤抖着伸出,想要去抓住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想不明白,只觉得可笑,为自己这荒谬的求生欲感到无奈。 荒谬吗?求生难道不该是人的本能吗?就像黑暗中的人会向着光走,亦是出于内心的一种本能。 “孟星河!”被嗡鸣声缠绕的耳内突然捕捉到一道熟悉的音波,井口处出现了舒窈去而复返的身影,她朝他大喊:“把手给我!” 她顾不上周遭硌腿的碎石块,俯身半趴在井沿,苗条腰肢上系着安全绳,向着他伸出的手臂纤细,却也十分坚定。 虚弱无力的胳膊被他咬牙抬到了极限,然后被她一把握住,从边侧向上牵拉。 她的手掌温热,天光中微蹙的眉眼略显担忧,尽管沾染了些灰尘,却美得让他挪不开眼。 阿窈不就是那束光么? 他又何尝不贪恋温暖,只是当抉择来临时,他从来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 所以不愿困顿于黑暗中的他才会那么渴望那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如一只没有自知之明的附骨之蛆。 而他善良的姑娘,并没有抛下他。 可他却弄丢了她给的唯一的念想,丢在了最深沉的黑暗里,再也找不到了。 日行当空,历经了近22个小时的救援,所有井下人员并救援人员全部回到地面,救援顺利完成。 礼貌得体地挂断第n个记者电话,孟玥蓝理了理被她自己挠成鸡窝的火红卷发,朝墙角不知在做啥的俩人走过去。 十一月的秋阳已经失去了炙热的温度,区区的一点点暖意也被萧瑟的秋风毫不留情地带走,孟星河抱膝蜷坐在墙边,纤薄身背在冷风中轻轻发着抖,他不时发出轻低的干咳,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头,满脸不知是水还是汗渍的液珠,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衣领处隐隐有着可疑的红色。 舒窈出奇耐心地蹲在他跟前,像是在不停劝说着什么,孟玥蓝走近时恰好听到一句:“我总得帮你包扎吧,或者你跟我去救护车,让医生帮你行吗?” 井下救上来的人,勘探队和淘金者加在一起拢共有20人,不到一天一夜的时间全部救起,且总计只有三名伤者,无人员死亡,这对救援队和天舒来说都是最大的成功。 先前孟玥蓝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将所有试图探明的记者和媒体镇压下去,除了公关部之外连集团总部都没能拿到一手消息,封锁的滴水不漏。 如今形势肉眼可见是不幸中的万幸,孟玥蓝也总算长舒一口气,熬了一夜,她也满眼血丝疲惫不已:“你俩都没事可太好了,吓死姐了。两位老爷子在办公室等着呢,你俩要现在过去吗,还是先去医院躲躲?” 墙角坐着的人没什么反应,舒窈抿了抿嘴角,语声难掩疲惫:“先去医院吧,他手好像受伤了,也不让我碰。” 孟玥蓝颇有些诧异地看过去,只见孟星河牢牢抱住自己的左手,用力到全身都在发颤,像在竭力抵御着什么疼痛:“奇了,你都不让碰的话去医院也没辙呀。” “不去医院……”沙哑的嗓音打破沉默,孟星河慢慢抬起头来,苍白面孔上不遗血色,琥珀般的瞳孔蒙上混浊水雾,不甚清晰,干裂的嘴唇咧了咧,牵出一个勉强的弧度:“要开始准备善后事宜了,阿窈,我们去见爸爸吧。” 他话语之间喉头频繁滚动,一句话被细碎的咳嗽声打断几次,嗓音嘶哑带着杂音。 私自跟随救援队下井,如果不是作秀,就是违反规定临阵逃脱,传到孟宗辉耳朵里,是决计不会当他伉俪情深救妻心切的。 即便现在的伤亡情况已经达到最好的预期,然而渗水坍塌的矿井对即将公开的商山矿公募基金是巨大的冲击,上市公司对矿难的披露制度也决定他们根本没有缓歇的时间,必须要在媒体开始大肆宣扬之前找到最佳的解释方案,给到公众最合理的信息披露。 这样的道理孟星河拎得清清楚楚,舒窈也心知肚明,自从陈风绳索断裂事故发生之后她就心绪不宁,显示器中孟星河那决绝的一瞥始终在脑海中萦绕,她总觉得有些东西不太对劲,可现在显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 “嗯,那好吧。”她只好妥协,此时有救援队员收拾东西路过,舒窈问他们要了一条保温毯,仔细地帮孟星河披上,不放心道:“你…真没事?” 她过于殷勤的关怀显然没能让孟星河适应,他冻得发青的脸庞微微仰起,强忍住咳嗽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某些生气的蛛丝马迹,无所收获之后只好局促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外面太冷了,你俩进屋说吧。”莫名其妙被两人的互动酸倒,孟玥蓝翻了个白眼,径自裹紧了大衣扬长而去。 厂长室里,孟宗辉和舒建平在监控屏前已经坐了近两个小时,倘若不是这几个混账孩子刻意隐瞒,他们两把老骨头还能再来早一点。 救援队汇报完地下情况以后,厂长郭翔兴冲冲地进来,朝两人道:“伤员都已经送医,救援人员说除了一个被炸伤的以外其他伤情不算严重。” 舒建平点点头,松了口气,天舒复市在即,倘若因矿难造成伤亡,商山矿将面临直接的强制关闭,短期内根本不要想项目的推进了。 “矿井情况呢?”一旁沉默的孟宗辉接口道,与舒建平的关注点不同,他更在意损毁的矿井会造成多少资产损失。 “矿井……”郭翔有些为难,犹豫片刻道:“地下河水已经涨上来,超过了第三道警戒线……” “矿井宣布报废了是吧?”孟宗辉的声线低沉厚重,不怒自威。 “……”郭翔没再说话,这座矿井位置不算太深,设备相对齐全,在先前的规划中将被用于建造小型的井底探险体验基地,有着可观的营收预期,如今被地下河淹没,直接的损失攀升达数千万,他一个小厂长,根本不敢多嘴说一句,只好偷眼看向舒建平,乞求援助。 第68章 中伤 自长子猝然长逝,白发人送黑发人,舒建平不愿早亡的孩子孤零零躺在狭窄的冷柜中被反复解剖分析,他接受了警察给予的结案报告,选择将孩子的骨灰带回故土安葬。 彼时刚读高三的舒窈尚未成年,她竭尽全力寻求真相的抗争以失败告终,从那时起父女之间罅隙无声地扩大开,舒窈远走欧洲,时隔多年,当她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地出现在门口时,舒建平才第一次觉得,他的女儿竟然成长得那么快,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监控器前心神不定的数小时中,舒建平在无数次无可按耐的恐慌中徘徊,矿井中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已经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安危更加重要。 “爸。”舒窈先一步过来,扑进了舒建平微微颤抖的怀抱,尽管父亲的臂膀早已不如童年记忆中伟岸健壮,却仍然是她心中无可替代的港湾。 黢黑绝望的地底没能让她落泪,舒建平鬓角的斑斑白发却让她红了眼眶,这是时隔多少年,父女俩终于拥有的再一次拥抱。 这厢正是父慈女孝感人肺腑,那厢却是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舒窈惊讶抬头,看见孟星河垂手站在门口,头微微偏着,汗湿的面颊上慢慢凛起殷红分明的指印,他的脸色太过苍白,以至于那清晰的指印成了唯一鲜艳的色泽。 仿佛早有预料,孟星河单薄的身背轻轻摇了几摇,堪堪站稳,他偏过头深咳几声,低垂着的眉睫遮蔽眼中情绪,微微肿起的面颊没有任何表情,平淡而安静。 “爸爸,您这是做什么。”舒窈眉头狠皱,上前几步将孟宗辉隔开,挡在了孟星河身前:“项目的大部分都是我在负责,是我决策失误导致,跟星河没有关系。” “说过多少遍了,蠢东西,让你尽早把那些腌臜玩意儿清理干净,瞻前顾后,软弱无能,这天舒你若是做不来就趁早退下,我孟氏有的是人可以接替。”孟宗辉的声音沉厚森冷,根本无视舒窈,锐利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其后低眉信手的孟星河。 但凡不是个傻子,都能听出他指桑骂槐,话里有话。 一旁的舒建平顿时怒意横生,他还没死呢,孟宗辉竟敢毫不掩饰地宣示起主权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窈窈,你过来。”舒窈正要接口对峙,却被舒建平沉声打断,她一向谦和的父亲面色竟是异常恼怒,对她大声呵斥,舒窈一时有些无措,呆立在原地。 身侧传来低低的笑声,孟星河慢慢抬起眼眸朝她绽露出两穹弯弯的笑弧,他明明比她高出一头还多,每每看向她的目光却总像是在仰视,如有闪烁的钻石落在眼底,他温声道:“阿窈先回去休息吧。” 不容她拒绝,舒建平已经快步走过,一把拽过手臂将她往外拉去。 “爸,我得陪星河去医院,他的手……”被父亲半拖半拽着拉出厂长室,舒窈终于逮着机会挣脱开,忙解释道:“爸您别生气,有我在,天舒易不了主的。” “有你在?呵,”舒建平哂笑一声,瞥了眼身后紧闭的木门:“女大不中留,被人卖了还替他数钱呢,跟我回去!” 舒窈哭笑不得,她要怎么跟舒建平解释说他的女儿实际上还不至于那么愚蠢?大约是真的气急了,舒窈一路被她谦谦君子了一辈子却突然暴走的老爹拖到车上,不由分说塞进后座,连给她拉开车门跳下来的机会都没留,司机便迅速启动车子驶离矿场。 行至门口时,舒窈看到大批记者正从刚刚打开的大门向内涌入,可能是救援结束后不希望被狗急跳墙的媒体胡乱猜忌,孟宗辉刻意放松了媒体渠道入口。 “哼,倒是有本事。”舒建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语带鄙夷:“一只鸡再飞黄腾达,也还是只鸡,变不成凤凰。”老克勒与暴发户之间的恩怨,远比舒窈所能看到的要更为复杂,她无心也无力去寻根问底,满心都是焦躁。 办公室内,只剩父子两人的空间分外安静,枯燥无声。 “跪下。”孟宗辉手杖伫地,沉声道。 “可以站着说吗?”面前的次子眼睑微微掀了掀,唇角的笑意淡淡:“我不太舒服。” 孟宗辉似笑非笑,皮鞋软底扣过地板,悠然踱着步:“几个月前小招苦口婆心劝我,允你圣诞节去一趟加拿大,我念在你们母子二人分离多年,也算可怜,便应下了。” 走到虚虚立着的次子身后,孟宗辉顿了顿,将手杖抬起,看了看顶端坠重的银质把手,不咸不淡道:“如今看来,你竟是条会装可怜的白眼狼。” 话语刚一出口,沉重的手杖裹挟细微风声呼啸,竟比话音早一步落下,狠狠击打在孟星河膝弯,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身躯猝然一震,膝盖一折怦然跪砸在地,发出喀嚓脆响。 “小招是我孟氏的长女,集团有数不清的事情需要她掌管,你和你罩着的这些烂摊子,竟还敢去使唤她?”孟宗辉目光森然扫过,银质手杖的根部敲打在孟星河轻颤的肩背,冷声道:“一个矿井,报废了老子三千万。说说看,你准备怎么还?” 猛然撞在地板的膝盖一瞬间失去知觉,肿胀的左腕支撑不足,孟星河身形往侧面一栽,险些摔倒,忙仓促后仰,借力沙发的靠背稳住了肩膀。 俯仰之间胃腹搅起剧痛,他呼吸都被打乱,仓皇喘息几口,仍是挺直了脊背,缓缓直起身来。 “您想要什么可以直说。”他偏头咳了咳,干渴的口腔蔓延上一丝腥气,被他皱眉咽下。 只要是他有的,只要是他的父亲能看上的,他都可以给,即便他已经一无所有。 “你?”孟宗辉收回手杖,有力的手指在杖头拍了拍,似是嫌脏的模样:“你除了这条不值钱的命,还有什么能赔给我?” 孟星河微微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里是静的出奇的光芒,文字带来的融合感让他清晰地看到这些冷冰冰的话语所裹挟的利刃,却无法阻止自己被它们一次次中伤。 麻木退却的膝盖紧跟着泛起刺骨的疼痛,他扶着沙发的右手用力到几乎痉挛,唇角维持着僵硬的弧度,他干笑一声,不置一词。 第69章 阴影里的人 “你这没出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指望你才是我的失策,”孟宗辉整理着衣襟,悠悠站起身道:“天舒的复市若是出现差错,无论是加拿大还是舒家,会是什么后果,你清楚的吧?” 他乜斜着眼看过去,将大半个身子都倚靠在沙发靠背的人微垂着头,深棕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过分白皙的脸庞,一副十足受气包的样子让孟宗辉顿时从心底里感到烦躁,他怎么会鬼迷心窍听了这逆子的话参股天舒,搞得现在骑虎难下,竟要受人掣肘。 见孟星河对他的话根本没有答复的意思,孟宗辉一刻也不想多待,留下一句“发布会设在后天上午”便径直离开,再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厂长室厚重的木门被重重关上,安静的室内顿时蔓延起难以抑制的咳嗽声,秋日阳光透过玻璃窗明亮地照了进来,却无论如何也照不到阴影里的人。 等膝盖处的疼痛稍稍减退,孟星河倚靠着沙发坐了下来,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干咳许久却不见好转,反倒是越咳越深,咳到肺叶随之颤颤地抽痛,冷汗一层层沁出,视线都恍惚了几分。 半年前纠缠许久的高山肺水肿还令他后怕不止,这种熟悉又陌生的窒闷感十分难熬,他猜想可能是被冷水刺激,受过损伤的肺部出现了某些感染。 在口袋里摸了摸,前日带过来的那一盒止痛片已经见底,他皱眉看了一会儿,将最后的几片掰下来,矿泉水放在茶几上,但他没有力气去拿,就这么干嚼下去,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等着体力恢复。 他没敢坐太久,困意在紧绷的肌肉放松过后侵袭而来,仿佛一闭眼就能睡过去,这对睡眠极差的他来说是件好事,可红肿的手腕刺痛削减反成胀痛,提醒着他得尽快包扎,否则后天的发布会能不能开成还是两回事。 跌跌撞撞往医疗队所在的地方走去,出门的凉风一吹他咳嗽得更加厉害,最后一辆救护车还停在不远处,周围被虎视眈眈的媒体盯着,他费力地揉了揉不甚清晰的眼睛,站着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转身去了停车场。 手机先前被他留在了车里,刚一开机便疯狂嗡鸣不止,屏幕上层层叠叠地跳动着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的条数,他一条也没看,翻了翻通讯录,停在了一个略显陌生的名字上。 关夕白敲开排屋的檀木门时,里面的人已经高烧到意识模糊,迷迷瞪瞪地替他开了门,便慢吞吞地回身,踉跄着把自己重新摔进了沙发里。 已过午后的室内阳光澄明,沙发上的人却面无血色,只剩两颊不正常的绯红算是唯一鲜艳的色泽,洁白衬衫被他压的乱七八糟,上面混合着污渍和水渍,深棕色的发丝柔软耷在耳畔,不知为何湿漉漉的。 “你挖煤去了?”关夕白站在玄关处一动不动,清冷的声线没什么情绪。 孟星河有些吃力地撑着身子,勉强维持坐着的姿势,还未开口便先剧烈地咳了一阵:“抱歉,麻烦您跑一趟,我需要做个简单的包扎。” 门口站着的人是知名医院的主治医师,是被许多地方医院争先邀请飞刀的专业医生,却被他叫来出家庭急诊? 关夕白冷着脸站着,目光凉凉注视着脚下:“我不穿别人用过的拖鞋。” “是新的,”孟星河咳了两声,有些歉意地笑笑:“就是不知颜色您是否喜欢。” 玄关处提前放好的是一双深灰色的男士拖鞋,关夕白端详片刻才一脸嫌弃地换了,在孟星河对向的沙发落座,打开随身携带的医疗箱。 目光迎上孟星河红肿的手腕时,关夕白稍稍停顿了一瞬,又极快速地恢复面无表情,利落卷起衣袖,露出那人被严重擦伤的小臂。 “你这手腕得拍片子,”关夕白从医药箱里拿出药棉清理创口,推敲了几个可疑的出血点,便头也不抬道:“舟骨骨折,需要打钢钉进去。” “我明天有重要的会议需要出席,能不能保守治疗?”被按到某一处时,孟星河眉头翛然簇起,有些吃痛。 “好说,”关夕白将手中夹着棉球的镊子往清理盘上一丢,冷声道:“这手要是不准备要了,就留给我练练正骨。”说着拿起酒精在将自己戴着的医疗手套消了毒,修长的双手松松举着,面无表情地看过来:“赶紧决定。” 一个不负责任的病人,就该搭配一个不负责任的医生,关夕白可没有闲工夫去苦口婆心地劝他。 孟星河被他这架势堵的一窒,他做商务的多年很少遇到这么能把天聊死的人,语塞半晌只好老老实实把胳膊伸过去,高烧的大脑昏昏沉沉,还抽空担心道:“不打麻药吗?” “哟,您还怕疼呢?”关夕白一把攥住他迟疑的手臂拉到跟前,三下五除二地将手掌展平,包裹在手套内微凉的手指熟练有力,在红肿的腕骨上下位置快速确定着骨骼方位,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也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孟星河觉得如果不是必要的话,他实在不应该招惹这位冷面医生,他一贯的温和礼貌来自于他从小形成的讨好型人格,他人的态度尤其是生气的态度很容易被他敏感地捕捉到,这样的性格早已成为他沉重却无法卸除的负担。然而眼前这位关医生的乖戾冷淡委实少见,且不说与他弟弟关随远相去十万八千里,就连善于察言观色的孟星河也总是拿不准他的情绪,永远不知道他哪一句是在生气,哪一句又是挪谕。 “抱歉我确实不懂——”思来想去不得章法,只好下意识地道歉,然而一个懂字还没说出口,手腕处猝然爆发剧痛,只听细小的骨骼筋脉摩擦声过,关夕白漠然掀了掀眼皮,道:“好了。” “……”孟星河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剧痛时下意识憋住的呼吸也混乱地激起呛咳,牵连着肺部隐隐作痛:“谢谢,想不到消化科的医生也有这么好的正骨手法。” 关夕白将解痉药剂和单层纱布包裹好,扫了一眼他棠红的面色,目光定在他因呛咳而染满血丝的眼睛,淡淡道:“谬赞,你下次再摔狠一点,还能见识到我的外科技术,我刀法很好的。” “…...” 第70章 不负责任的病人 与孟星河尴尬到冒烟的窘迫相比,关大医生自在得像是在自己家里,他从医疗箱里取出一卷深蓝色的绷带,环视客厅:“我需要一个能盛净水的容器。”说着径直走去厨房翻箱倒柜找了起来,孟星河头昏眼花,也确实没有那个力气去陪着一起找,索性放任自己窝在沙发里,微微辗转了身体,试图寻找一个不那么难受的位置。 没一会儿关夕白拎着那卷被水浸透的绷带过来,他似乎没找到什么趁手的容器,就这么淅淅沥沥地直接淋了过来,一路落了一地的水渍,他刚有缓和的脸色又绷了起来:“手别乱动。” 厨房里并不缺锅碗瓢盆,但至于要达到什么样的无菌效果孟星河不太清楚,所以也不敢贸然开口,闻言赶紧把抬到僵硬的手臂稳了稳,示意自己有在老实呆着。 浸水的绷带与寻常见到的不太一样,以往见到骨折的多是要用到石膏,鼓囊囊地厚厚一圈,孟星河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关夕白给他缠的这卷绷带并不臃肿。 关夕白手指动的快速而稳健,在纱布外侧一层压一层地缠好,不过三两分钟手腕便被紧实地箍住,动弹不得。 “这绷带倒是不太一样呢。”孟星河浅咳两声,笑道。 “高分子绷带,就是不知颜色您是否喜欢。”关夕白漠然接口,有样学样:“另外,您没话说的时候可以闭嘴。” “…...” 不知是不是正骨起的作用,手腕处骨刺般的剧痛缓解许多,只红肿的皮肉仍是胀痛未消,孟星河轻轻攥了攥手指,小声问:“会影响洗澡吗?” 关夕白将绷带和药品整齐地码进药箱,他的习惯近乎苛刻,所有拿出的物品都会在用好的第一时间归位,哪怕接下来还要用到,也是再用再取,决不允许乱放。 “不影响洗澡,影响逞能。”冰凉的听诊器贴上胸口,关夕白噎死人不偿命的声线慵慵懒懒,又问起了进门的那个问题:“你挖煤去了?” “啊?”孟星河微微诧异,本以为他进门前那冷冰冰的一句只是有感而发的嫌弃,没想到其实是在望闻问切中的某一步,孟星河再次觉得自己的脑袋大概是烧糊涂了,竟然混混沌沌不知所谓起来:“没……” “你肺部有杂音,还是需要做个纤支镜的。”关夕白收了听诊器:“确定没有粉尘污水等吸入情况吗?” 正掩唇咳嗽的孟星河闻言一怔,心念微动:“可以晚两天吗,和鼓膜修补安排在一起?” “当然可以,晚个十年二十年的都没问题,只要你能活那么久。”关夕白将药片分装进透明防潮袋中,药箱中的物品整整齐齐地码放好,不咸不淡道:“药给你开好了,还有问题吗?” 孟星河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勉强到有点挂不住了,后背的伤他在浴室简单看过,除了瘀血之外没有明显的外伤,虽然肋骨后方仍是闷痛不止,可面前医生的敏锐让他不敢贸然告知实情,毕竟商山矿的情况还需要ms董事会紧急决议后才能对外公布。 “没有了,麻烦您跑一趟。”按耐下心虚,孟星河回归和煦笑意,即便他忘了此刻惨白的面容让他的话看起来极其没有说服力,关夕白冰凌般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几道,锋利的薄唇紧抿,终是没有再说什么,由着孟星河挣扎起身送他到门口。 车辆缓缓驶出排屋,后视镜里孟星河倚着门框的身影清瘦,他们不多的会面接触中,那人总是一副过分客气谦和的笑容,明明高烧到站都站不稳,却还是执意在隐瞒着什么。 绕出排屋的视线以后,关夕白将车子停在了路边,从副驾上捞起响个不停的手机,从16个未接来电处点进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呢?” 电话接通,另一头的女声微哑低沉,仿若不经意的魅惑,却只有关夕白知道,那魅惑背后是毫不掩饰的愠怒:“gps显示你去了我弟弟家,嗯?关大公子,打听到什么了?” “孟小姐,今天是我的私人休假,貌似不需要向您报备吧?”关夕白握住电话的手指微微收紧,语声里有着一丝刻意的恼然,她竟觉得他是来打探消息的? 关氏掌权的五洲集团与孟氏交恶多年,两家几乎没有任何往来,尽管他从孟星河的伤势和隐晦态度之间察觉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孟星河不愿意说的,他根本不会多问一句,他是一名医生,对关氏的商业帝国不感兴趣。 但这样的话孟玥蓝不会相信,在她看来只有可能是他绞尽脑汁接近她的弟弟,企图获取孟氏尚未公开的信息。 实在可笑,愚蠢的女人。 “哟,口气不小啊,关大公子怕是忘了你契约里的义务了,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电话那头的女人笑得妩媚而愉悦,关夕白微微闭目,忍过一阵咬牙切齿的恼怒,冷声道:“不必了,我自己会回去,孟小姐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多关心关心你那闷葫芦一样的弟弟吧。” “星河?”孟玥蓝微微一哂:“他又怎么了?” “我怀疑他肺部感染导致吸入性肺炎,如果他最近有溺水或被大量吸入粉尘的情况,建议你尽快带他去医院。”这一句如果说的冷冷冰冰,不带一丝情绪。 “瞎说什么,矿上好好的,哪来的溺水。”曼妙的声音中掩过不动声色的心虚,孟玥蓝快速忖度着当日的情况,孟星河的确落了水,可并没有淹溺情况发生,关夕白冷漠的声音从电流中导出,在孟玥蓝听来完全是对商山矿事故毫不掩饰的揣测。 关夕白冷笑一声,掐断电话,他半句也不想多说了。 紧急召开的董事会十分仓促,舒窈到医院匆匆见了陈风一面,赶回公司的时候孟宗辉基本上已经敲定了发言稿,舒建平坐在长桌一端闷声不吭,面色是罕见的难看,董事会中诸多元老吵得不可开交,角落里的孟星河安安静静坐着,平淡的面容依旧有些苍白,看到她进来才挽起了些微笑容。 “董事长,这份声明中所述内容引导性太强了,那些淘金者已经被捕,司法程序还没有走完,况且新的测评报告还没有出来…...”舒窈将那份发言稿拿在手里,翻看之下眉头皱成一团,稿件中将矿井事故归咎于淘金者恶意报复,且明确宣称井下资源以及项目安全性不受影响。 第71章 怦然心动 但舒窈极为清楚的是,非法爆破是诱因,渗水事故更大的可能应该是改道的地下河侵蚀矿井地基,导致页岩崩裂,出现松动,才会在小范围爆破之后出现大面积坍塌事故。 但这些信息在稿件中被一带而过,甚至被刻意隐藏,即便舒窈能够明白对听风即雨的外界而言,一点不足道的漏洞都能够成为被无限放大的负面新闻,可她并不希望在真实情况还未查明的情况下快速甩锅。 “舒经理如果觉得自己宣讲不好,可以找人代替你。”孟宗辉老神在在地坐在主位,看向舒窈的目光倨傲而轻视,舒建平极力为自己的宝贝女儿争取到发言人这一角色,当然不可能轻易认怂,闻言顿时目光紧紧盯向舒窈,眼神中尽是威压。 父亲的希冀舒窈心中清楚,可她一时无法接受将不实结论就这样毫不犹豫地公诸于世,纤细手指紧紧绷起,手中的稿件被她握出褶皱,她闷头站着,不肯讲话。 “到时不仅会有业内媒体,也会有财新社这种金融交叉领域的知名媒体,他们没有那么容易唬弄。”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孟星河缓缓开口,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却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温和如水,轻暖如衣:“很有可能会根据后期规划情况抓住把柄一直问。” 主座上的孟宗辉斜了一眼角落里的人,在场能够有资格谈论金融界媒体的,也只有那个被他们不屑于提及的前投资总监,而被他提起的这家媒体孟宗辉就曾经吃过亏,于是他冷声问道:“不然呢?” “倒不如弱化一下矿井资源情况,安全性先不做保障。”孟星河从椅背中微微坐起身子,他看上去有些惫懒,昏昏欲睡的样子。 “安全性是一定会问到的问题,如果不做保障如何保证项目顺利实施?”孟宗辉冷哼一声,在场的众多董事也一致点头。 “投资者们很清楚矿井项目的事故率,即便一再跟他们保证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他们只需要数据和收益结果。”孟星河浅浅咳嗽,声线又低哑了一分:“相反,如果在媒体面前一再保证,才会增加他们的疑虑。” 正如他诡谲多疑的父亲,投资者们不会轻易相信对外媒体的宣讲,所以舒窈只需要把目前已经查明的状况如实告知,其他信息选择隐晦或者一笔带过,则要远比保证来的稳妥且真诚。 孟宗辉沉默片刻,不置可否。而舒窈这方自然十分认同,她紧跟着附和许多,舒建平也被说服,意见很快又一边倒地倾斜过来。 方案最终敲定,扳回一城的舒建平心情畅快不已,出门前很是赞许地拍了拍孟星河肩膀,与舒建平相对的,孟宗辉的脸色便是难看许多,他看向长桌尽头埋头收拾文件的孟星河,以及不时偷看孟星河的舒窈,稳健有力的手指轻轻叩击在银杖端口,舒窈细小的动作被他看在眼里,孟宗辉鹰隼般的眼中寒意森森,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孟宗辉前脚刚走,舒窈便紧赶着绕过长桌冲到孟星河跟前,从他手中一把夺过厚厚的一摞文件,她动作起势有点着急,孟星河被她唬的一愣,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一日不见,他的面色还是苍白的厉害,琥珀色的眼瞳本就色浅,此时也不知是困了还是怎么的,迷迷蒙蒙染着朦胧,他晃了晃神,才定下睛看她:“阿窈……?” “害,你手好点了吗?”舒窈也察觉自己有些鲁莽,忙稍稍退后一步,目光忍不住飘到他绑着深蓝色绷带的左手,被她注目的人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手,掩饰一般咳嗽几声,别开了目光:“好多了,谢谢阿窈。” “谢我做什么?”不知为何,看到他有些害羞的模样舒窈顿时心情大好,一扫会议中被压制的阴霾:“我还要谢你呢,帮了我这么多。话说,你明明更了解这些媒体,为何不干脆来做发言?” “这是阿窈该做的事,”孟星河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微垂的眼眸掀了掀,有些认真地看向她:“阿窈终有一天要成为ms的主人。” 她应该为自己的成长付出应有的努力。 舒窈听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她抱着文件的手指紧了紧,好像有些话哽在了喉中,不上不下,有些难过,在以往他们共同成长的岁月,在他们一起经历的众多事情里,孟星河似乎总会为她遮风挡雨,却也从来不会让她像温室的花一样不谙世事。 他永远在身后保护她,支持她的生长。 尽管她从没有回头看过,也不曾在意,却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她的顿悟,没有惊吓到孟星河,竟是打了她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十一月份的晴空,金色日光漫过玻璃窗投射在会议室的地毯,也照亮了舒窈眼中倒映着的那片星辰。 发布会比舒窈预想中还要艰难许多,业内媒体与时政跨界媒体刁难不断,即便早已准备充分,舒窈还是疲于应对,整场下来脊背挺直到僵硬,手心里尽是汗水。 孟星河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他换上了一身稍显正式的西装,那套西装舒窈曾见他穿过,好像比现在要合身许多,没有这般略显松垮的样子,胜在孟星河身正条顺,宽肩窄腰,他仍然穿的十分好看,旁坐的记者小姐不时投去示好的目光,他倒是不怯场,回以礼貌的微笑。 那是他一贯面具一样挂着的招牌笑容,不卑不亢,温和有礼,此刻看在舒窈眼里却不知为何带着几分刺眼,她一面回答着问题,一面佯装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目光里略带警告。 见鬼,连她也不知道为毛要带着警告。 接收到她过于强烈的目光,孟星河微微抬眼看过来,琥珀色眼眸中刻板的笑意倏尔融了,像雪遇见了春风,只剩水溶溶的温暖,碎钻般铺陈眼底,让她一眼便沉沦了下去。 仓皇收回目光,舒窈白嫩的耳根难以克制地蒙上绯色,话头中险些打了个磕巴,又被她急中生智地圆了回去,吓出一背冷汗。 望着她的那双眉眼久久不瞬,将她这可爱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水色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挽起,是一个轻暖的弧度。 第72章 昏厥 得体的笑容和娓娓道来的语调为她迎来了最终的顺利结束,会场有秩序地散着场,舒窈长舒一口气,肩上巨石终于落地一般,手掌心的汗意未消,她已悄然抬头看向观众席,寻索的目光却扑了个空,第一排观众席上的那人不知去向。 什么时候走的?舒窈腹诽着,胡乱理了理发言稿,两天来担惊受怕的发布会告一段落,矿井中那人惨白的脸色却又萦绕在眼前,他会不会还是不太舒服?舒窈越想越懊丧,人早走了,自己还在等个什么劲儿。 正烦躁着,手包里刚开机的电话振动起来,是刚离开不久的ceo魏杰,舒窈盯着屏幕想了想,难道是自己有哪些东西遗漏了没有讲清楚,魏叔特地打电话来提点的? 这么想着,她有些紧张地接了起来,电话那头却传来魏杰急切地呼喊:“窈窈你快过来,星河晕倒了!” 大脑轰的一声宕了机,舒窈拔腿就往后台方向跑去,发布会设置在孟氏旗下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魏杰提供的位置却在二楼茶室旁侧的卫生间。 急救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医生从手术室出来时舒窈已经坐成了一尊雕像,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是在跟她对话,医生是个中年人,一上来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通,舒窈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记得最后的几句:“迟发性干性淹溺,冷水呛入咽喉引发的吸入型肺炎,已经脱离危险,需要留院观察。此外,他的后背受外力冲撞,内脏有不同程度的震伤…...” “医生,我能去看看他吗?”舒窈抬头问道,她发丝凌乱,秀丽的妆容难掩眉眼憔悴,被她望着的医生也不忍心再责备她什么,便说:“可以是可以,不过病人多项指标欠佳,需要注意休息。” “好,谢谢您。”舒窈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一躬,她有些狼狈,赤脚走过一道道长长的走廊和楼梯,站在了紧闭的病房门外。 单人病房空间并不算大,从门上的玻璃窗可以清晰望见室内白惨惨的病床,而深陷床褥的人安静睡着,面容苍白得比床单更加刺目,他好像太瘦了些,单薄的身子掩在棉被中,连胸膛的起伏都好似很细微。 氧气面罩已经放置,护士正在给他输液,紫色手柄的针头纤细,小护士不够熟练,扎了好几次,回血逆了老长。舒窈拧眉推开门,表情一点也不和善,小护士一见她进来更加紧张,磕磕巴巴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病人高烧脱水,血管有点不好找。” 门板被一推到底,舒窈站定,让开了门口的位置,一语不发。 小护士顿时羞红脸,连声道歉,急忙忙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戴着护士长铭牌的另一位护士进来,歉意地朝她笑了笑,重新把针扎上。 护士长扎好针,又整理了孟星河身上连接的几条管子,叮嘱舒窈道:“病人血氧指数还在监测中,大约12小时后摘除面罩,如果醒了请及时叫我们。” 舒窈点头,病房内又恢复一片安静,只有机器单调的声音低低响着,病床上的人沉沉睡着,清隽眉眼是无悲无痛的安然模样,而站在他身旁的舒窈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过去的两个小时,是舒窈人生中第二次漫长的等待,十年前la病院森然的走廊,在此刻于脑海中重叠,给了她无法呼吸的恐慌,在她对他相看生厌的十数年间,舒窈从来没有担心过,有一天他会像哥哥一样突然消失不见,而当那个人无知无觉地躺在她怀里,任凭呼喊都不肯回应的时候,当内脏出血,肺水肿,左手舟骨断裂,左耳鼓膜穿孔…...这些寻常很难遇到的病症一股脑化成文字堆砌在白花花的诊断书上的时候,舒窈第一次发现,孟星河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居然也会有伤痛。 十厘米的高跟鞋磕磕绊绊,没走几步就被她甩掉了,舒窈光着脚奔上二楼,毫无顾忌地冲进了男卫。所幸孟星河昏倒的地方是在洗手台附近,才没让场面过于尴尬,他被魏杰半扶着,面色泛起绀紫,苍白指节死死抓着前胸衣襟,细碎浅咳溢出嘴角,胸前起伏愈发式微。 是明显的窒息症状。 “星河?孟星河?”舒窈抬手去拍他肩膀,她用了些力气,倘若他能有残留的意识也许能够唤醒,但事与愿违,他双目紧闭,俊秀眉宇微微皱着,始终没有回应。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她从魏杰手中接过孟星河清瘦的肩膀,将人慢慢放平,近乎粗鲁地扯下了他的领带,一把拉开衣襟,迅速按住脉搏去数心跳,她的手抖得厉害,但一遍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记下了十秒内的心率后她急忙抬起孟星河下颌,开放气管,他已经失去意识,却依然牙关紧咬,舒窈很是费了点功夫才将他下颌打开。 他口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喉咙处却没有堵塞物,也许是先前已经吐掉了,可缺氧没有停止,那么很有可能是喉头水肿或者声门闭塞导致的,需要人工打开气管。 等不及救护车了,心肺复苏的黄金救援时间只有三分钟,再耽误不得,舒窈交握双手找准胸腔位置开始进行胸外按压,每三十次辅助人工呼吸,随着她哺入的空气,孟星河单薄的胸腔微微鼓起又缓缓落下,气道终于被打通,然而反复了五组之后却仍然没有能够自主呼吸。舒窈急红了眼,大脑缺氧超过4-6分钟就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她一遍一遍重复着cpr的标准步骤,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可他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在她手中起伏的胸腔没有半分意识,给不了她任何回应。 孟星河,醒过来,求你了,求你了…… 直到被赶来的医护人员拉开,直到孟星河被迅速贴上电极片启动aed除颤,直到他被转移到移动病床送上救护车,舒窈都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梦里他浑身冰冷,无论她怎么呼唤都不省人事。 他不是很聪明吗,不是精于算计吗,不是从来都温温柔柔带着一副微笑的面具吗,怎么一刻钟前还对她笑得春风化雨的人,一转眼就不肯看她一眼了呢? 她想不明白,只觉得冷。 第73章 一只小鹿 急诊室外的走廊,舒窈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她光着脚,跟着救护车回来时外套也没穿,医院内暖气已经打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感觉到温暖,好像除了那双眼睛之外,舒窈还没有觉得什么东西有那么温暖过。 倘若时间能够回到两天前,她一定说什么也要留下来陪他去医院,而不是被爸爸拖走之后随手发了条短信叮嘱了事,想及此,难以抑制的愧疚塞了满心满脑,内心的难过比狼狈的外表更让她无地自容。 孟星河昏倒的地方是孟氏权属酒店,即便当时记者会已经散场,消息保护的也还算严密,孟氏作为主办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连舒建平都已经派了专职的护工过来,孟家却只有孟玥蓝打电话来问过几句,还因为在病房外不能接听太久被舒窈草草挂断了。 病房里的铁皮椅子被放置在墙角,舒窈把它搬到床边,也不管单薄的套裙抵不过椅面的冰凉,她坐了下来,紧绷的周身都由衷地缓了口气,一样的铁皮椅子,坐在走廊上的感觉阴森可怖,坐在他身边却格外让她感到踏实,兴许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能够安心地等待他的苏醒。 舒窈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初三那年,从校门口出来右转的冰淇淋店买一只奶糖味甜筒,大大方方地跟被车接车送的同学打招呼,一路舔着冰淇淋一路心满意足地往公交站走,忽略身后永远跟着的那只尾巴。 生理期前吃多了冰品的下场是车行到一半就开始肚子疼,小腹内冰凌周转,坠坠难忍,舒窈把住前排椅背的手指根根绷起,吃力地忍耐着,直到隐隐察觉一股热流涌出身下,这才慌了神。 公交车到站,舒窈憋红了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犹豫之时眼前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递来一件宽大的校服外套。私立学校的冬季校服是毛料西装三件套,价格昂贵,孟星河这件校服还是她帮忙从二手网站淘来的,九成新,唯独少了一颗袖扣。 被她认出的衣服主人,正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仿佛是怕她尴尬,明明他自己的耳朵都红的要滴血了。舒窈羞愤欲死,一把抓过外套裹上,胡乱一抹椅子,慌不择路地跑下了车。 公交站到斯南路尽头步行不过十分钟,舒窈忍着姨妈痛跑得比兔子还快,奔到舒家那座漂亮的花园门时身后的少年终于赶上,气喘吁吁地喊她:“阿窈!” “衣服我回头还你!”孟星河平日里被林雅琴克扣用度的严重,所以总是扣扣搜搜,舒窈只以为他舍不得报废了一件昂贵的校服,才一路穷追不舍,所以回头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秀丽的眉毛也皱成一团。 “你的……书包…...”少年被她凶恶的表情吓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把手中的东西挡在身前,轻声道。 舒窈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跑,书包落在了公交车上,她脸上神情顿时赧然不已,别开眼接过书包,余光却扫到他一只手背上青紫的针孔,每到换季孟星河都频繁生病,是校医务室的常客。 “还,还有事不?”少女水蜜桃般粉嫩的脸庞玲珑剔透,小巧的鼻尖隐隐浮出因奔跑染上的薄汗,她急于脱身,扶着栅栏门的手不自觉地要关起。 “阿窈以后…...”见她作势要关门,孟星河急忙上前一步,斟酌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开口:“也会去加州的是吗?” “这不废话嘛,我当然要去找我哥。”舒窈实在是烦透了他吞吞吐吐的模样,碍于就在家门口,她良好的教养不允许她甩脸子,只好皱着眉头换了个站姿,烦躁不已:“你到底有事没,我要回家了。” 他指了指她围在身上的校服,支吾好一会儿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搞了半天还是在管她要衣服呢,舒窈气急了,没好气地吼他:“小气鬼,我赔你件新的行了吧!” 说着也顾不上什么淑女仪德了,哐地一声将花园门扣上,头也不回地跑进回廊。 那件衣服一上楼就被她气呼呼地扔在房间的地板上,落地时竟听到了啪嚓一声脆响,舒窈心想坏了,难不成兜里有东西?果然倒霉,她立刻就从校服口袋里翻出了一只被打碎的水晶摆件。 巴掌大一只小鹿,乖巧地跪卧在手心,跟寻常多见的梅花鹿不太一样的是这大约是一只麋鹿,有着两丛巨大的鹿角,上面顶满了红红绿绿的珊瑚和槲寄生,晶莹剔透的脖颈从中折断,原本系在脖颈上的红丝带也随之掉落。 看上去像是个圣诞礼物。 圣诞节还有一个月呢,现在是哪门子的圣诞礼物? 原来他吭吭哧哧指来指去是在指这个东西,舒窈恍然大悟,惶惶中暗想可能是谁送给孟星河或者孟星河要送给谁的礼物,可是把这么脆的东西随身揣着是闹哪样啊喂!简直是碰瓷好不好! 于是愤怒的舒小姐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昧着良心把这物件给黑了,她第二天就专门去学校后勤部给孟星河定制了新的校服,旧校服连同那只摔坏的小鹿都被她藏了起来,他问过她几次,都被她以各种不知道没见过等睁眼说瞎话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那年的圣诞节孟星河没有留在海城,他自作主张借着去见母亲的机会参加了加州几所大学的面试,此前在国内也已经瞒着孟家做好了书面申请,也拿到了offer,孟宗辉原意是要他到纽约去帮衬着小招的,被他突如其来一搅和耽误,只能选择加州的学校。 为此孟宗辉很是发了顿脾气,据说孟星河在平安夜当天还进了趟医院,舒窈没有亲眼见到,那边的种种都是后来听哥哥讲的。 原来那只小鹿是他提前为她准备的圣诞礼物,还没来得及包装,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被她拿到了手里。可惜彼时的舒窈不甚在意,那只鹿后来放在哪里,她都给忘记了,却不知为何,会在十多年后的同一个秋日,忽然梦到它的行踪。 肩膀微微一重,舒窈从浅梦中惊醒,发觉肩上披着医院雪白的被子,而本该盖着休息的人则正半支着身子,用扎着针的右手有些吃力地将被子往她这边挪动。 第74章 奇异的色彩 “干什么呢你?”眼见针管内又开始回血,舒窈赶忙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把被子重新给他捂上,初醒乏力,一点点动作都让他呼吸滞重,氧气面罩上呵出一层雾气。 被舒窈按回床褥,孟星河眼前泛起一阵阵黑雾,困倦感也随之反复,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发布会尾声,一声紧过一声的咳嗽仿佛一团铁蒺藜在胸腔内撕扯,连带着冰冷的胃也随之痉挛,他担心打扰到舒窈,便尽可能避人耳目地离开会场,二楼茶室旁侧的卫生间没什么人,他吐在洗手池中的那片殷红自然也没有人看到。 恍恍惚惚地冲干掉血迹,漱净口鼻,手感温热的水泼在脸上竟是顿觉冰凉,他才意识到自己额头的温度有些过高了,耳鸣的间隙他隐约听到楼下主持人宣布结束的声音,便急忙直起了身,就着洗手台的镜子整理衣襟。 领带压着衬衣的领口,隐隐摩擦在颈侧尚未消炎的伤痕,呼吸始终不太顺畅,可稍后难免会需要一些寒暄粉饰,他还是规范地整理好领结,清咳两声,缓开喉间干涩。 从前一晚高热初发开始,每一次咳嗽都像一道细细的闪电,迅速传遍肺叶的每一寸枝蔓,疼痛牵扯得呼吸都一窒,胸口冲起一阵急促的鼓动,心跳越来越快,呼吸紧跟着急促粗喘,他于昏茫中抬起左手去试图扶住什么东西,被绷带固定的手腕无法受力,而撑到极限的身体再无力收回,直直侧倒下去。 再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如既往令他不安的白,窗外的天光已暗下来,吊顶上的白炽灯发出森白冷光,刺在眼底生生地疼,全身的骨头像被人拆下来过,酸痛难忍,腹腔内一片坠痛,他甚至分不清楚是哪里在痛,只好努力张开眼睛让自己保持清醒,麻醉药效刚刚退却,酸软的手臂动弹不得,他等了好一会儿,冰冷的指尖才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暖意。 偏过头去,他看到了他没有想到的人,舒窈正伏在床沿睡着,她还穿着白天发布会时的套裙,长发稍显凌乱,约莫是太累了,睡得很熟,微热的手掌松松握着他包扎着绷带的手指。 昏聩的意识深处,他似乎曾听到她喊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她喊他星河,她在哭泣,她的声音也是颤抖的,他有些分不清楚那是他的臆想还是现实,可此刻她的的确确在他身旁,触手可及。 她的手指纤秀有力,保养得当的指甲修剪的干净漂亮,浅粉色的指甲边缘却有几处细小的崩口,孟星河轻轻抬起有些僵硬的左手,尽可能小心地触碰那些细小的伤口,潮湿的眼眸氤氲起片刻暖意。 像是刚刚磕伤的,虽然不太显眼,但应该很痛吧。 阿窈是个傻姑娘。 “傻啦,发什么呆?”舒窈笑问,她起身按响了头顶的呼叫铃,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颐指气使的语气习惯性地又上了头,也不管对方是个刚从昏厥中清醒的病人。 幽长睫羽蹁跹开合,他眨了眨眼睛,像是因为这再熟悉不过的语调才终于确认她是本人没错,氧气面罩下的唇瓣因费力的呼吸而显得干涸,语声轻微:“以为看到了天使。” 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大跌眼镜的消息,舒窈蓦地瞪大了眼睛,险些没能克制住要迅速飞红的脸颊:“什……什么鬼。” 这大约是古板老成的孟星河为数不多的恶趣味之一,总爱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打趣她,初见时即是如此,害的她从树上掉下来,直接把他给砸进医院,倒也算是活该了。 偏偏更气人的是,这么多年舒窈都没能摸清楚他突如其来的戏谑,每每总要面红耳赤地跟他吵一架才算,而他从不给她吵架的机会,永远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所有的拳头都献给了一团忍气吞声的棉花。 “再信你就是我傻了。”舒窈翻了个白眼,抬手去摸他额头:“啊退烧了。” 医生随后进来又做了全面的检查,告知务必住院观察一周,注意静养,又反复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舒窈乖顺地站在一旁,听得十分认真,当事人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不经意般往她身上徘徊。 “阿窈,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我好多了,”送走医生,舒窈一回头便迎上他眉目清隽的笑脸,温温劝她:“早些回去休息好吗?” 舒窈这才意识到自己光脚站在地板上,上午出门时熨烫妥帖的裙子也被她坐得皱巴巴的,别提有多邋遢了,况且舒建平派来的护工已经到位,她似乎没有继续留着的理由,尤其对方还有明显开始赶人的意思。 “哦。”怏怏不乐地应下,舒窈从桌上拿起被她故意关掉的手机,讷讷道:“那……我明天再过来?” 她的尾音是上扬的,隐含着不确定的小期待,孟星河眼神滞了滞,像是有点惊讶:“倒是不必——”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眼看又要被拒绝,舒窈扯着嗓子抢话道,说罢也不等那人回答,扭头就往门外走。 “等等!”身后响起略带急促的一声,起身的急了体力一下缓不过来,孟星河有些费力地喘息两口,手指虚虚指在床边柜子,哑声道:“应该是新的。” 医院的单人病房里会准备一次性的简易拖鞋,和酒店里的一样,舒窈瞥了一眼,床头柜下面是放着一双,塑料袋还没打开。 “你不用吗?”她问。 孟星河笑了笑,声线低柔:“阿窈可以再带给我,明天见。” 夜色明媚,她也跟着笑逐颜开:“嗯,明天见。” 好像平淡如水的生活突然多了一点奇异的色彩,舒窈勉为其难地把它们称之为雀跃,她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总是毛手毛脚,但这并不妨碍她每天一下班就借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往医院跑,今天来的时候竟然还带着一个保温桶。 “今天...也是批文件吗?”孟星河受宠若惊,住院的两天炎症消下去许多,面色却还是十分苍白,没有太大好转,舒窈颇为得意地将保温桶打开,振振有词:“医生说了你有溃疡破裂的胃出血情况,不宜喝粥,适合吃点碱性的食物,所以我下班顺路回家做了点汤面,尝尝看?” 第75章 这口爱心有点咸 孟星河所在的这所医院离孟氏酒店较近,而与ms和排屋的距离大致是一个三角形,何来顺路之说,只是因为想见他,所以在哪里都顺路。 当然这后半句话,两位当事人要么没有意识到,要么假装自己没有意识到。 辞退文茵以后厨房的事都是孟星河在打理,不过舒窈手中的保温桶他先前并未见过,银粉色的矮矮胖胖,倒是很可爱。舒窈小心地打开桶盖,盛了一小碗出来,自卖自夸道:“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做饭是一绝,室友们都指望着我做的中餐调剂伙食呢,你今天可是有口福了。” 天气有些冷了,她进门有一会儿拿小碗的手指还是凉凉的,被他不经意间触到,便迅速别开眼,有些不自然道:“你手还扎着针呢,要不…...”我喂你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磕绊在舌尖滚三滚,却是怎么也滚不出嘴边来。 她离得近,脸颊忽然而起的浅粉色当是比那双忽闪忽闪的杏眼还要惹人心动,如一湖春水融进了孟星河不愿瞬动的眉眼,他浅浅笑笑,道:“没关系,我慢一些就好,阿窈帮我递一下勺子好吗?” “哦。”扑闪的杏眼中掩不住一丝失落,舒窈递过小勺,趁他低头的时候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高汤铺底,毛细鲜面煮的柔滑细腻,撒着星碎葱花,铁勺舀起在碗壁轻压既碎,很是软嫩,孟星河被热气熏着的鼻尖暖暖的,香味直入心扉,许久没有正常进食的胃腑也被暖意熏染,他难得有了食欲。 他吃东西的样子乖觉优雅,吃的很慢,嚼的很细,吞咽时喉结微动,苍白雅致的下颌线条延伸到脖颈,再到被病号服的衣领隐隐遮住的锁骨,每一处的线条都优美和谐。 “好吃吗?”舒窈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她有些口干舌燥,她怎么从来没发现孟星河生的还挺好看的。 正小口小口吃着面的人闻言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瞳眸亮晶晶的:“嗯,好吃。”尽管他笑得如沐春风,舒窈还是很快发现了他满头沁出的虚汗,她诧异道:“好吃你怎么出这么多汗?”说着准备起身去夺他的碗,被他微微侧身躲过,他身高手长,即便是坐着,把碗往右侧举过去舒窈也毫无办法,倒是她伏近的时候被他用左手微微勾住了衣袖,温声道:“阿窈这两天是不是很辛苦?” “啊?”舒窈够不到碗,低头看他,她明亮的眼睛下方有着浅浅的乌青,矿难事故发布会刚刚结束,肯定还有许多媒体死缠烂打着,公司的事务也格外繁重,她还要三点一线地跑,必然是休息不好的。 “还行吧,我身体素质好,”发觉自己无意中离得太近了些,舒窈往后退一步,笑道:“倒是你,要赶快好起来。” “我已经好多了,今天就可以出院。” “瞎说什么,”舒窈嗔怪道,趁他松了力道时一把夺过小碗,连带着把他因为连续输液而酸痛不止的右手放平:“医生说你不能吃太多,这顿就这样吧,还有,你不住满七天就别想着出院的事儿了,再晕倒,麻烦的还是我。” 说者逞一时嘴快,并无他意,听者却接收到了别样的隐喻,浅色眼眸微微黯下,附和着笑了笑,温温和和,却未达眼底。 “636号房,换药了。”护士推门进来,方才蓦然安静下去的氛围被冲散,护理推车放在床边,上面林林总总码放着许多绷带药物,似乎没有料到护士会这个时间进来,孟星河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明天早上换可以吗?” 他温文尔雅,笑起来眼眉弯弯甚是好看,然而护士是个有经验的护士,淡淡扫了他一眼,准备药剂的手下不停:“动作快点,衣服解开,家属帮一下。” 舒窈闻声而动,孟星河顿时一惊,赶忙偏了偏身子,讪笑道:“我可以,我自己可以的。” 硬着头皮解开病号服前襟的排扣,手臂有意无意地半遮半掩,护士戴好医疗手套,毫不客气地将他碍事的手推开,胸腹间大片绷带与淤伤交错的景象便再也遮挡不住,护士快而稳地剥离他上腹纱布,干涸的血痂裹着鱼骨般的针缝跃然于苍白的皮肤上,针缝之下寸许有着巴掌大一处淤紫,边缘的浅色青紫覆盖着中腹部陈年的那道三角形伤疤,明明是窄细的腰身漂亮的肌理,却让舒窈默然别过了头去,终于明白为何他遮遮掩掩不愿让她看到,没有谁愿意将自己满身伤痕揭给别人看,即便温润如他,也该有最基本的体面。 口袋里的手机又一次响起,陈风的电话她有意无意漏接了许多个,此时却像是及时雨,被她急忙忙接起来朝门外走去,极力掩饰着自己泛红的眼眶。 换好药,护士熟练地弹了弹输液管里的气泡,今天他的状态好上许多,最后一瓶药输完就可以休息了。 “麻烦,能帮我倒杯水吗?”孟星河轻声开口,语态温和,护工刚被舒窈替换下楼去吃晚饭,护士看了看他左右两只动弹不得的爪子,从桌上的暖水壶里倒了杯水给他:“你输了一天液还口渴吗?胃里有哪些不舒服?” 胃出血病人会有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口渴,而事实上此时给他们喝水是很危险的,看着护士警惕的眼神,他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没有不舒服,刚吃过饭,所以……” 护士扫了一眼桌上放着的那一小碗还没吃完的汤面,了然道:“太咸的东西还是少吃一点好。” 孟星河接过水杯,弯弯眉眼笑得柔情如絮,煞是好看。 门外突然响起了吵闹声,夹杂着孩子响亮的哭声,护士闻声赶忙出门去看,孟星河也放下了水杯,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的方向,阿窈在接陈风的电话,他不知道现在出去的话会不会打扰到她,可外面的情况不甚明晰,他忍不住要担心。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争吵声还未停止,隐约还夹杂了一声凄厉的猫叫,孟星河抬眼看了看输到一半的药液,抬起不甚灵便的左手扯下了针头,循着声音走出门去。 刚出门口,却被一个人迎面撞了满怀,孟星河面色一白,后背堪堪抵过门套稳住身,指节轻按胸口,偏头咳了咳。 第76章 橘座 “你怎么起来了?”舒窈跑的太急,一时没止住步伐,赶忙满脸愧疚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目光定在他尚在汩汩冒血的手背,苍白分明的指节微微屈起,因着她投来的目光而仓促向身后收拢,连同目光都有些闪烁。 微凉的手掌被她一把抓住,紧赶慢赶着往床边推搡:“没想到孟先生您老还挺喜欢凑热闹呢?这针眼冒血都不管不顾的,赶紧躺着,我去叫医生!” 须知他当然不是个对凑热闹积极主动的人,却也只是温软笑笑,假装很好奇:“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就是隔壁病房的小孩不知从哪儿捡了只流浪猫藏在病房,据说是被人拿气枪打伤,尾巴都断了,满身的血,被值班护士发现扔出去了。”舒窈一边絮叨着一边把人捂回床上,摁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哦,那你没事吧?” “我?我能有什么——”舒窈刚要取笑他一惊一乍,却忽而迎上他清亮眉眼,顿时明白他在问的是什么:“嗯……我可能明天不过来……有点事……” 前两天对她客套委婉一赶再赶的是他,怎么答应不来倒显得她理亏一样。 说一点也不懊丧是假的,她不太明确要怎样开口,如果他问原因,她一定会认真地跟他解释,可是他只是敛下眼睑,幽长的睫羽遮盖下看不出情绪,再张开时恢复了他以往的清浅笑意:“嗯,阿窈要注意休息。” 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吗,所有的温柔都浅尝辄止,从不真的靠近,舒窈开始怀疑,那个从不在意的人究竟是走马观花的她还是永恒温情又永恒疏离的他? “谢谢,我会照顾好自己。”硬邦邦地吐出一句话,舒窈快速地收拾着保温桶,只吃了小半碗的汤面早已凉透,有点像她忽然被堵得难受的心,可仔细去想,她又有什么资格生气呢,他们至今为止也不过是友情之下的合作伙伴,那些年少时得欢喜究竟还能残存几何,谁也不敢妄言,她又如何去强迫他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 说到底也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气呼呼地一卷风出了门,差点撞上赶回来的护工,孟星河盯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些手足无措,他大约又说错话了,虽然他并不知道错在了哪里,可惹了阿窈不高兴的人,终究是讨厌极了的。 与阴雨绵绵的冬季相比,海城短暂的秋日还算日光慷慨,晴朗的的上午得到医生的允许,护工陪着他去了花园走走,伤口刚开始长肉,裹在绷带内酸痒难忍,孟星河总有些没由来的烦躁,尤其在看到花园里由老伴儿陪着晒太阳的大爷时。 年轻时的浪漫如昙花一现过眼云烟,而经年累月的陪伴才是献给岁月最钟情的序曲,一起走过漫长岁月还能相互依偎的人们,该是有多么幸运。 护工去拿毯子,他走的累了,在近旁的长椅坐下,远远看着那对谈笑风生的老人,也许很多年以后,他也能有幸与她白发携手,共看风月,即便只是想想,嘴角都要忍不住翘起,即便明知是白日做梦,也请允许他为这枯燥的人生里保留一抹最和煦的阳光。 “橘座!” 一声尖叫在长椅背后突兀地响起,孩童特有的尖利嗓门刺得孟星河心脏一阵急跳,丝丝刺痛沿着血管蔓延,好在左耳的听力还没恢复,否则这一嗓子可能要把他送回急救室去了。 莹白指节抵按胸口,孟星河闭眼缓过那一阵心悸,待心跳平复才缓缓抬头,朝身后看去。 两瓣圆滚滚的屁股撑在裤子里,布料厚实的牛仔裤愣是被撑成了个括号,两条粗胖的小短腿跪在地上,脑袋伸进绿化丛里,一声接一声重复地喊着,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应当喊了有一阵了,只是孟星河太过专注没有留意到他,才会被他走到身后的动静吓到,想想也是自己马虎,便饶有兴致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橘座!呜呜呜橘座你在哪里呀呜呜呜,你快出来呀!我给你带了火腿肠…...” 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头蓬松的自来卷鸡窝一样堆在脑袋顶上,一张脸胖成了圆盘,两腮的肉鼓得跟蜡笔小新一模一样,一双眼睛被挤得又细又长,贼贼发亮。他顺着花坛和绿化带一路喊着,胖嘟嘟的脸蛋因为不停地趴下站起累成了红苹果,尖利的嗓音也带上了哭腔,甚是着急的样子。 “小朋友。”孟星河微微侧过身子,朝不远处抹金豆子的小鬼笑着招手:“你在找什么?” “呜呜……”小胖丁却仿佛没看到他一样,站在比自己还高的绿化带旁哭得旁若无人。 “小朋友?”孟星河又喊了一声,胸口的伤还没长好,他话都说不大声,料想也许是那孩子哭的忘我没能听见,便只好轻叹一声,低声道:“嘿,那小胖子。” “你才是小胖子!你全家都是小胖子!”谁知下一秒小胖丁咻地抬起头来,一双眯缝眼蓦地瞪大,狠狠剜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哼唧:“呜呜……我的橘座……” “耳朵是好的嘛。”孟星河乐了,按在心脏处的手抬起支在颐颊,语声轻快。 “关你么事。”小胖丁哼了一声:“坏人!” 再次受挫,孟星河摇头叹气,难得有主动搭讪的时候,居然连小孩子都要拒绝他,实在是太失败了。可他一口气还没叹完,却听到草丛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喵”叫。 “橘座!”一秒钟前还蔫吧吧的小胖丁顿时像打了鸡血,火急火燎地冲进绿化带去,不一会儿,灰头土脸地抱着一只猫出来。 是只小臂长的橘猫,看上去已经成年,脑袋浑圆,肚皮鼓鼓的,一身不知是泥巴还是血污,黑乎乎地糊在半身,小孩手臂粗的大尾巴从中折断,后半截扭曲地耷拉着,伤口处还扎着一枚箭头。 “橘座好可怜,你一定已经两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吧!快,给你火腿肠!”橘猫甚是熟稔地在小孩怀里蹭了蹭,撒娇一样喵喵叫着,小胖丁心疼地将橘猫抱起,直直朝着孟星河这处走了过来。 这边的长椅只有孟星河一个人坐着,小胖丁抱着猫走来,朝他喊:“你能不能让开!橘座都没地方吃饭了!” 怪我咯? 第77章 小胖丁与他的小伙伴 孟星河一副噎着了表情,老老实实撑起身给长官让座,小鬼头将橘猫稳妥地放在长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根火腿肠,小萝卜一样粗粗胖胖的手指头居然甚是灵活,三两下剥开了皮自己先啊呜咬一口:“你看橘座我给你试过毒了,可以吃!” 想了想又咬一口,才把剩下的掰成一节一节,推到橘猫身前。 橘猫很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他为什么叫橘座?”橘猫吃的狼吞虎咽,孟星河和小胖丁一起眼巴巴地蹲在一旁看着,目光熠熠。 “我爸爸给起的,我爸爸说橘座特别威武,如果去局里一定可以做警长。”小胖丁颇为自豪,却忽而想到了什么,神情黯淡了下来。 孩子们的快乐常常是单纯而明了的,忧伤亦是,只是忧伤这种情绪实在不太适合面前珠圆玉润的小胖子,孟星河试图出演安慰:“是个好名字,它很可爱。” 似乎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小胖丁有些诧异,他仰起头,看傻子一样看向孟星河,语声恬恬:“橘座一点也不可爱,他是威武的男子汉!” 大概在小胖丁的世界里,男子汉气概是不容亵渎的,可爱是用来夸奖女孩子的话,怎么能用在他威武的小伙伴身上呢?而孟星河也从没想到,这句万用的夸奖词居然会在一只小公猫身上折了戟。 “可是橘座就要死了,”哪怕是翻书也不见得有小胖丁翻脸来得快,晴雨突变,忽然就又大哭起来了:“怎么办呀呜呜……” 橘猫正将最后一块火腿吞吃,铺满毛刺的粉色舌头左左右右地舔完胡须,又开始舔自己的爪子,好像恨不得用舌头将火腿肠的香味舔遍全身,然而舔到腹部是似乎十分艰难,它后腿向后撤了撤,孟星河这才发现,它被肚皮遮住的右腿内侧还扎着一枚金属箭头。 猫的忍痛能力有多强,孟星河不太清楚,可眼前被两把箭头伤筋断骨的橘猫还能大快朵颐,除了对生存的敬畏,也只剩下一句感叹:他对吃货的力量一无所知。 “我可以帮你送它去宠物医院,但我希望你父母知情。”孟星河轻叹一声,拿出手机搜索附近的宠物医院,他本不该多管闲事,却总归不能见死不救。 “我爸爸被坏人撞伤了,在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我喊不醒他。”小胖丁哭花了脸,肉乎乎的手背有着四个圆圆的指窝:“我妈妈特别辛苦,白天还要上课,晚上还要照顾我爸爸,呜呜...那个宠物医院又不远…” “不是远不远的问题。”孟星河扶额,这么机灵的孩子怎么没有危机意识呢,冒然跟陌生人单独出门可是很危险的。 “那你是害怕吗?”小胖丁抬起头来,泪眼巴巴地望着他:“你别害怕,我爸爸是警察,我会保护你的。” “…...” 正巧护工拿了毯子和外套回来,孟星河接过外套穿上,花园里的风吹得有些凉,刀口泛起不适的扯痛感,他慢慢吐着气,叮嘱护工告知隔壁病房的小孩家人,他自己则拍了拍小胖丁的脑袋,笑道:“走吧小伙子,咱俩的安全可交给你了哦。” “咱们三个,还有橘座!”小胖丁信誓旦旦,圆滚滚的脸上肥肉都格外坚定。 最近的一家宠物医院确实不远,但因为路途有些绕,打车也走了二十分钟,从出租车上下来,孟星河的脸色白过几分,比身上的病号服好看不到哪儿去。 “这都是这个月第三只了,造孽。”将橘猫后腿和尾巴的箭头取下,缝合清洗了伤口,医生叹气道:“总有这种心理变态的闲人,用捕鸟弹弓射杀流浪猫,这些动物太无辜了,好好活着能碍着他们什么事。” 猎杀流浪猫狗不是个例,许多医院和高档社区出于疫病防治和安静卫生角度考虑,会设下大量捕获装置或投放药物杀死流浪动物,以求达到绝对干净。 “橘座不是流浪猫!” 小胖丁憋红了脸大喊道,医生的话显然激起了他的敌意,他恶狠狠地瞪着人,胖胖的手臂护在橘猫身侧。 麻醉药效还没过去,橘猫蔫蔫地被他抱在怀里,小胖丁像一只炸了毛的母鸡,护崽子一样护着他的伙伴,医生有些诧异,终于笑笑摇头,不肯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深受偏见和误解孩子有着过激的自我保护意识,要强到让人心疼,孟星河温温笑了:“嗯,橘座是他的好朋友。” 小胖丁忽然看向他,眯缝的小眼睛努力张了张,显出诧异来。 他去结账的时候小胖丁抱着猫踮脚往这边看,滴溜溜的小眼睛亮得出奇,一见他转身,急忙跟过去道:“你要走了吗?你养猫吗?橘座特别可爱的!” 实际孟星河只是随店家去门口橱柜拿新买的猫笼,左手帮不上忙,扎了几天针的右臂酸痛冰凉,也不太用得上力,他便不动声色地拎过猫笼放在地上,轻轻弯下腰来撑住膝盖缓过腰腹部的一阵闷痛,温和地看着小胖丁:“刚刚是谁说橘座是男孩子不能可爱的?” “能!都能!橘座特别乖,一点也不闹人,吃的也少,很好养的!” 小胖丁急于推销的样子像极了专业的促销员,一扫先前对人爱搭不理的模样,孟星河被他逗笑:“我不会养。” “你可以学呀,年轻人不要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十一月的深秋,小胖丁竟然急出了满头的汗:“橘座真的不是流浪猫,它是我家养的,我爸爸出事以后家里没有人照顾它,我才把它带到这里来的,真的!” “可是现在我保护不了它,我妈妈也不许我再养了,求求你,能不能收养它呀?”仿佛为了呼应小主人迫切的心情,怀中的橘猫轻轻呜咽一声,大大的眼睛耷拉下来,煞是娇弱。 “可是…...”孟星河不太能确定舒窈对此的接受程度,虽然他知道她是喜欢小狗的,可自从灼灼脑膜炎离去之后她似乎没有再养过任何宠物了。 “你是不是怕老婆?”好似突然洞穿了孟星河的顾虑,小胖丁言之凿凿地确认:“我知道你老婆很凶的,她在走廊打电话的时候老是冷着脸,但你不要怕她,你多亲亲她就不凶了,我爸爸就是这么哄我妈妈的,特别管用!” “…...” 第78章 她不凶,很温柔的 孟星河一头黑线,先不说原来这小胖子一早就知道他住在隔壁所以才大胆地跟他一起出门,单说从未想到的是,有一天他居然要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教导如何追媳妇? “她不凶,很温柔的。”孟星河纠正他,苍白指节微微弯起,笑着扣了扣小胖丁的脑门。 “嘁,撒狗粮,”小胖丁嗤之以鼻:“那就好哇,你还在担心什么呢?你就当帮我养可以吗?等我长大了就把橘座接走,你看这样可以吗?我每个月都攒钱给它买猫粮!” 对于孩子来说,长大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他们幻想因此而获取无数独立与选择的自由,无数美丽的风景和张开翅膀的希望,孟星河不知该不该告诉他的是,猫的寿命只有十二岁左右,他的橘座也许等不到他长大了。 “好,我帮你养,你呢,就认认真真帮助妈妈照顾好爸爸,快些长大。”孟星河看向小胖丁的眼神终究还是柔和了下去,他不忍心打破一个孩子稚嫩的担当,选择把这份美好的希冀为他保留:“可你要记得来看它哦,我会把地址发给你的家长。” 小胖丁细长的小眼睛顿时晶晶发亮,他忙点头不迭:“好的好的!我叫罗焰,在晨光小学读三年级,我长大以后也要成为我爸爸一样的英雄,就可以保护我的小伙伴们啦!” 历经苦难而能够初心不改的孩子是幸运的,为孩子保留火种的孟星河亦是幸运的,他与那个孩子以及受难的小猫一样,生于微末,尝尽世间百态,却仍然愿意去做一颗小小的太阳,挥发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光芒。 晚高峰的外滩照例车流拥堵,舒窈排在左转道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在方向盘,脑中盘算着一会儿见到陈风要如何客套地寒暄,尽管舒窈明白自己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可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对陈风的突然回头总有一丝莫名的顾虑。 他不是一个会因形势所迫而倒追女生的人,想及此,舒窈自嘲地笑了笑,她可太抬举自己了,竟然会以为陈风在倒追,他那么骄傲,回国后的第一个大项目竟然遭此事故,换成谁都不会好受,她哪怕是作为朋友,也该去探望一下的,结果一连几天都不见人影,留他自己一个人待在人生地不熟的医院,说起来好像是有些不够周到。 肌肉四驱车以十几迈的速度在行车道上一步一蹭,舒窈不免有些焦躁,外滩的建筑她早已看得审美疲劳,此刻也只是随眼乱瞄着试图分散一下即将爆发的路怒症。 却忽然扫到了一家店的橱窗。 那是一家奢侈品腕表的品牌店,众所周知外滩之地寸土寸金,除了银行业和奢侈品,没有其他店面的立足之地,所有可视的橱窗无一不是精美绝伦灿若幻梦,唯独这一家店铺的橱窗海报是一片漆黑的幕布,纯净而深邃,其上萤火一般点缀着星罗棋布的银河。 绿灯亮起,前排车辆启动,舒窈几乎毫不犹豫地调转车头,绕去了那家店的门口。 舒窈不是奢侈品店的常客,但即便是陌生面孔,训练有素的店员仍旧非常耐心礼貌地接待了她,她打眼扫过高雅精致的柜面,没有作太多停留,指了指海报道:“那一款可以拿给我看下吗?” 店员了然微笑,语声甜美:“小姐您的眼光真是独到,这是我们的skymap大师限定系列,采用的是传统万年历计时,动力装置为多轴陀飞轮,搭载恒力机械装置,报时设置为西敏寺钟声三问,能够真实再现伦敦大本钟的报时乐声。” “……”舒窈努力跟上店员的语速,艰难地挑拣着自己能够理解的词汇:“你说它叫…星图?” 店员微微怔了怔,点头微笑:“是的小姐,星图限定,您希望作为礼物送给男朋友是吗?” “不是。”舒窈下意识地快速否认,然而她闪烁的目光并没有逃过店员的眼睛,于是店员了然于心地保持着专业的微笑:“没关系,这款男表既有传统的装饰艺术又缔造了极具现代感的外形设计,堪称机械制表的巅峰之作,您的朋友一定会喜欢的。” 星图么,舒窈默默斟酌着。 在她的印象里孟星河算是个寡淡的人,对所有人都温和谦逊,从不挑食,从不挑剔,好像什么都可以接受,也什么都可以包容,喜怒从不行于色,以至于舒窈从来分不清他究竟喜欢或者讨厌什么。 不过腕表他好像是常戴的,也许是比较喜欢的吧。即便在家里穿着家居服的时候也见他戴着那款土到掉渣的老上海牌手表,俊美温柔的男子却配了一款老头子的饰品,舒窈每次看到那块表都浑身不舒服,对自己当年不负责任的敷衍感到痛心疾首。 只是好像从矿井中上来以后就没再见他戴过了,不知是因为手腕受伤的缘故还是其他,总归舒窈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尽早将那块老式手表换下来扔掉,一雪前耻。 说来惭愧,她从来不记得孟星河的生日是哪天,只记得在哥哥生日的前后,料想也早已经过去,离得最近的时机只有圣诞节了。 回到车上,舒窈将皮质表盒从礼品袋里拿出,小心地塞进副驾驶的手套箱里,想了想又担心不太稳妥,干脆重新拿出来揣进大衣口袋。 今天是来接陈风出院,舒窈到的时候陈风已经换好常服,日常用品装在一只帆布箱里,腿上打着石膏,正面色凝重地看着手机屏幕。 “都收拾好了?”舒窈进门来,她站在门边,手指交握身前轻轻辗转着,笑呵呵道:“路上有点堵车,我来得晚了些,抱歉。” 她说谎时不由自主的小动作其实十分明显,只是陈风似乎注意力被别的事牵绊住,一时没有注意到,闻言只点了点头,闷声道:“没事,我们回去吧。” “还需要办理什么手续吗?”舒窈松了口气,忙主动搬过帆布箱,笑问。 陈风摇了摇头,有些心不在焉:“不用,都办完了。” 在后备箱放好箱子,舒窈绕回主驾驶,透过窗户隐约看到陈风在快速地回复着信息,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往常总是单手操作游刃有余,今天却是两手卡住机身飞快而用力地敲击着键盘,像是急迫,又有些生气的样子。 第79章 夜不归宿 “项目出什么问题了吗?”系好安全带,舒窈试探地问了句,矿井事故之后赛维承担了一部分勘探失误所导致的责任,陈风养伤期间由总裁米勒代为管理,莫不是他们内部有了些纷争? “能出什么问题?”陈风不答反问,语声讥诮:“你那位合法丈夫真是好手段,三言两语便决定了我的生死。” 他著力咬重在“合法丈夫”这四个官方又空洞的字眼上,满是讽刺:“他向米勒施压,米勒便要求我重新签定竞业雇佣制合同,作废顾问制合约。” 陈风的工作关系仍然是在位于苏黎世的研究所,赛维方原本采用的是合作制顾问引进,如今米勒却借由事故延期而强制要求他签署雇佣关系,这对陈风来说无异于切断了他醉心的科研之路。 作为合作的甲方舒窈并没有权限干涉赛维高层的任何决定,只是那人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陈风的迁怒显然有空穴来风之嫌,便沉声道:“我很抱歉,但近段时间的决策皆由董事会统一定夺,没有人可以单一私下决定,也许事情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呵,你在帮他开脱吗?”陈风冷笑:“在矿井中他蓄意谋杀我的时候也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吗?!” “theo!”终于还是磕绊到了这个绕不开的话题,舒窈无奈:“事故的调查结果还未公布,你冷静一点,他没有理由会这么做的。” “他有的是理由,杀死我,赛维会承担全部的责任,你也会被他牢牢捆绑在身旁,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陈风向来是个冷情的人,他淡泊名利不拘泥于俗,鲜少有这样怒发冲冠的时候,他控诉着,红了眼眶,英俊的面容因愤怒和痛苦而显得有些扭曲:“sophie,你不相信我?” 把握在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扣紧,舒窈专注地看着车前的路面,这是她曾经喜欢很久的男人,他因她而伤痛,也因她而苦闷,这些都化为无形的压力,山一样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应该像以前一样去一味地附和他认可他吗?还是应该理智地告诉他:不,星河什么也没有做错? “theo,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们两个都需要冷静一下。”将车子转进了他居住的小区,到达公寓楼下,舒窈抵停刹车,轻叹一声:“我帮你请了家政,你回去之后好好修养,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绕到车后去拿行李,箱子不重,她轻松地抱起走过车门,发现陈风还坐在副驾驶,隔着车窗定定地看着她。 那是他很少见的,可以称之为森然的眼神,像每个没有完成论文的deadline,毛骨悚然,让舒窈扣住箱子的手掌瞬间染上了汗意。 僵持片刻,舒窈克制着自己没有主动搭话,终于陈风推开车门,漠然走过她身侧,进去了电梯厅。 一进公寓陈风便换了鞋,径直走去客厅躺倒在沙发,他行动不便,重心全压在一侧的金属拐杖上,落座时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沙发。 舒窈把箱子放在玄关柜顶上,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这还是陈风回国后她第一次来到他的住处,和她想象的一样,是极简的北欧风装饰,色调简约干净,和它的主人一样高颜值,比起排屋里被孟星河装饰的花里胡哨的她的房间,这里可谓素净而时尚。 这是她曾经十分仰慕的陈风的生活,只是如今站在这里,并没有预想中的激动人心,甚至有些忐忑。 屋内窗帘拉合着,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粗略环视过客厅,舒窈猛地一拍脑门:“啊呀,我算错了时间,阿姨明天才到的!”事实上陈风提前出院了一天,她忙到头掉,忘记把更新的时间通知家政。 这下可尴尬了,提前把人接回来,却只准备了空空荡荡的公寓和空空荡荡的冰箱,舒窈看看时间,超市也该关门了:“要不今晚吃外卖?” 说的自己都毫无底气,站在厨房门口偷瞄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闻言回头瞥她一眼:“随便。” 给刚出院的病人喝大鱼大肉的海鲜粥,舒窈也是满满罪恶感的,奈何方圆五公里满足筛选条件的也就这一家了,她一面嚼着蟹肉,一面谨小慎微地观察着陈风的面色。 陈风身体素质极好,这次受伤也只是外伤,并不影响饮食,虽然因为心情不佳一直摆着张臭脸,但鱼肉粥应当还挺合他的口味,砂锅里很快只剩了一半,比某个弱不禁风的男人不知要好养多少倍,要让孟星河吃个饭那可老鼻子难了…… 所以她为什么会突然又想到他了呢?舒窈诧异。 所以她为什么要说“又”呢?舒窈再次被自己吓了一跳。 “一惊一乍的,你怎么了?”陈风放下碗勺,有些不悦地看着她,不比七年前初见时的样子,她已经成熟稳重许多,最近却经常出现心不在焉的神情,忙忙碌碌的生活,消磨掉了她那为数不多的一点灵气。 “哦,工作上的事,忘记处理了。”被猝然发现,舒窈赶忙低头快速地吃着饭,含糊道:“我还有些文件没写完,今天就——” “太晚了,今天在这里休息吧,客房自己去收拾一下。”没有给她偷溜的机会,陈风将砂锅推向前,落了手中的勺子,表示自己吃饱了,轻飘飘的目光扫过她有些无措的神情:“你电脑不是常带着的吗,就在这里工作吧。” “……” 舒窈发觉,自己的挫败感来自于无论如何努力地铁石心肠,她也很难拒绝陈风,更何况在他为救她受伤无人照顾的档口,缄默着,手中的瓷勺漫无目的地画着圈,从陈风公寓回去的路程不算特别远,只是路上总要耽误些时间,她又实在不太放心,反复思量着,便应了下来。 文件处理到很晚,陈风吃过晚间的消炎药陪她坐了会儿,终究是抵不住困意被她先送回房休息,关了台灯,舒窈正要起身,忽而听到他有些含糊地低声说了句:“sophie,我是为了你好…...” 卧室暗了下来,只有客厅的灯光从门口延伸,斜斜投射在地毯,陈风背对着她,轻低的喃呢让她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呓语,却不由自主地因为这句话而难过了片刻。 第80章 知情知景 倘若他们再早一些走进彼此的心里,倘若她没有那么匆忙地辞别他回国结婚,也许他们的故事还有继续书写的篇章,只是时不待我与,如今却是真的错过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是舒窈心中像哥哥一样关爱着自己的朋友,这份情谊,是她希望能够延续的。 事故调查汇报会议定在次日上午,结束了一周的好天气,一大早便是阴云重重,舒窈急匆匆赶到公司去做会议准备,这些天各类新闻层出不穷,公司内部即便极力维稳,也还是会有不少人心生猜忌,离职人数比上个月明显多了些,舒窈一进门就先签了两份离职报告,回头正看见投资部的人从小会议室陆陆续续走出来,熟悉的高瘦身影背对着会议室的玻璃门,正被魏杰留住谈话。 “你可要好好谢谢窈窈,要不是她有专业的救援知识,及时把你从鬼门关里拉住,我这把老骨头可是要被你吓坏了。”魏杰笑呵呵地说着:“你是不知道窈窈当时的神情,都快急哭了,她是真的关心你,可要好好珍惜。” 紧赶着签完报告推开会议室的门,舒窈就听到了魏杰满是欣慰的话语,她顿时羞红了脸,不成想什么时候中老年大叔也开始八卦了,微微握起手指抬在脸侧,遮住不甚明晰的红晕,清咳两声:“那个,魏叔,结项单您签好字了吗?” “窈窈过来啦,”一见舒窈进来,魏杰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们年轻人聊,我先去签字。” “聊什么聊马上开会了,”舒窈红着脸嗔道,目送魏杰走出门去便立刻凶巴巴地回过头来:“你怎么在这儿?” 她显然不自在地有些过头了,相比之下孟星河则显得淡然许多,他换回了整齐的正装,本白色的细条纹衬衫毫不掩饰地描绘出宽肩窄腰的线条,微微转过头来时,左耳处隐约可见内填的医用棉球。 “我休息好了,今天的会议很重要,可不好缺席呢。”他笑得温软,面色虽则仍旧苍白,可唇上的干涩褪去不少,有着浅浅的粉色,如水光倾覆,有些可人。 他放心不下公司的事,这是谁都可以看出来的,刚清醒的前两日开始就在远程处理许多事务了,许多人以为孟氏二公子如此卖命恐怕是为了攥紧手中天舒的那一点股权,毕竟很明显舒窈近期与那位赛维方的项目负责人关联密切,走得有些过近了。 所以自然不会有人相信他那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的目的——无非是担心生病而延误项目,拖累舒窈,归根结底,他不愿意成为她眼中没有用的人。 本次会议董事会全席出席,报告印证了舒窈初步的猜想,矿洞坍塌的本质原因的确是地下水侵蚀导致筑基流失,早在一年前开始已经进入中空状态,当然淘金者爆破的导火索意义不言而喻,将坍塌的时间提前,目前那些淘金者已经移交警方,会尽快开庭诉讼,而先前抗议频繁的两个村子,也终于平息下来。 会议本是由舒窈主持,却不曾想一直待在医院的孟星河并没有闲着,他甚至已经做出了二期工程改造的初步预案,地下水动储量与上涌量较大,充水排空以及回灌工作还需要持续一段时间,他提供了几个可行性方案,包括泉水导出投建温泉馆以及涌泉景观和矿湖开发等,得益于立项以来他对项目把控的精准和决策的果决客观,董事会已经对他颇具信任,方案很快获得讨论,也布置给舒窈去尽快联系赛维获取水质质检报告。 除却孟宗辉之外的众多元老们对孟星河的建议几乎是一边倒的认可,舒窈在欣喜之余也发现了两位掌门人看似悠闲的表情中隐隐掺杂的顾虑,年轻的血液对固有阶层的冲击力不容小觑,这并不仅仅源自于孟星河位置的日益稳固,甚至包括舒窈以及投资部程昱等人。 会议散场,众人陆陆续续离开会议室,孟星河从角落处起身,从一沓文件夹中抽出薄薄的一张纸,向董事长办公室走去。 舒窈正在会议室侧面的窗户前接电话,声音压的很低:“阿姨我这就联系医生,您先帮我照看他一下,可能是天气原因导致的,我下班送他去医院…...” 他没有驻足,保持着步速甚至刻意加快了一些经过,垂在身侧的左手腕像感应到什么一样微微作痛,是断裂的骨头,在阴冷的天气里施展出的威力,他能理解这样的痛楚,正如他能理解舒窈对陈风的关心与对自己的不同,那不是他能够奢望或者觊觎的东西。 可即便心中清明如镜,也无法阻止那丝丝缕缕来自于心脏处的紧绷,他并不明确也不知该如何宣泄,那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 刚从办公室退出来的张宇真瞧见他走来,有些诧异道:“孟经理有事?” “嗯,有些资料需要报备,董事长在忙?”他早已换回了如常的神情,温暖浅淡。 “倒也不忙,不过…...”张宇真打量他片刻,沉声道:“你若是因为那些淘金者而来,我奉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孟星河温温笑了,眉眼明净:“嗯,谢谢张叔提点。” 看他一副乖巧懂事却实则油盐不进的样子,张宇真轻叹一声,替他将门敲开,末了又不放心地低声叮嘱:“留意些分寸。”回应他的是温和而又感激的笑意。 持续了一整日的阴天在傍晚时刮起风来,舒窈走出停车场时察觉到,短暂的秋日已经过去,海城漫长阴冷的冬天真的来了。 下午致电主治医生之后被告知陈风的腿由于骨骼生长情况受空气湿度影响,才会出现剧烈的骨痛,说白了是类似于风湿的疼痛,属于常见且难缠的骨折后遗症,有些会在骨骼长好之后经过数年的调养逐步恢复,有些则会伴随一生。 家政阿姨还算有经验,帮他热敷了一下午据说缓解不少,可架不住他中途执意出了一趟门,回来又疼得起不来床。 “你这是胡闹什么,下午去哪儿了?”舒窈进门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躺在床上的人半倚着床头,怀里还抱着笔电,漫不经心道:“见了个老朋友,已经推脱了一个月了,不好再让人等。” 第81章 第一次晚餐 “哇哦,那你这位老朋友面子可是真大。”舒窈从手袋里拿出来一卷保温毯,交待阿姨道:“这个充满电之后拔下来给他腿裹上,能保温大概四五小时左右,晚上睡觉也可以用,记住一定要拔下来哦,不然有危险的。” 看她煞有介事的叮嘱,陈风微微勾起了嘴角,笑道:“不就是个电热毯么,说的那么复杂。” “不一样,这个很安全的。”她纠正道。 “你刚刚还说有危险呢。” “……”舒窈语塞,气道:“你爱用不用。” 言语之间,仿佛又回到他们在学校时的亲密无间,充满美好的回忆,陈风默默然看着她,微微舔了舔嘴唇,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递给她:“你包里昨天掉出来,阿姨打扫时发现的。” 昨天那只腕表的礼品袋! 她昨天嫌碍事将盒子取了出来,礼品袋却是随手丢进包里,舒窈默了默,眼神闪烁几分不自然,继而很快笑起,随手接过:“是呢是呢,好早以前的东西,我都给忘了。” 陈风没有接话,只是略带勉强地笑了笑。 “舒小姐,晚饭准备好了。”新到岗的阿姨十分热情,殷勤地招呼他俩:“您和先生一起过来吃饭吧。” 恍惚间不知为何,舒窈突然想起了被孟星河辞退的保姆文茵,那小姑娘十分勤劳懂事,却因为不合时宜的误会被解雇,想来也是委屈的,但出乎舒窈预料的是,孟家那边文茵非但没有去告状,反而处处维护,只说是自己的原因不想继续在排屋工作。 如今想来,倒也十分不值当,在文茵离职之后的时间,舒窈把自己和孟星河料理的一团糟,尤其孟星河住院的这段日子,家里简直是灾难现场—— 等等,今天孟星河去了公司,难道他已经出院了?那家里的样子岂不是…... “不用了阿姨,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念头一起,舒窈登时大惊,急吼吼地就往门口跑去,陈风正在阿姨的搀扶下缓缓下地,看着她火急火燎的背影,凝望无语。 发给孟星河的微信没有收到回复,舒窈踩油门的脚都忍不住要加力,无奈夜间车流拥拥,她到家时也将近晚上十点钟了。 推开排屋的门,温暖的空调热风迎面而来,舒窈气儿还没喘匀,便看见客厅餐桌边坐着的人正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孟星河已经换下白日里那身利落的正装,穿着一身米灰色格子的家居服,棉麻质地柔软,餐桌灯光温煦,显得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除却面色仍旧过白了些。 他面前放着一小碗白粥,瓷质的勺子捏在如玉指间,一时无措地悬在碗边。 “你……”他懵懵的样子有些好玩,舒窈脑袋一空,不知该说什么。 说来有趣,他们结婚将近一年的时间了,竟然从来没有单独一起吃过哪怕一顿饭,文茵在的时候往往只准备她的餐食,文茵离职后他也依然只准备她的餐食,说起来,好像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出现在餐桌吃饭呢。 他极少出现在她常活动的空间,总是尽量把自己的痕迹压缩到最少,今天如果不是手疼的端不住碗,他也还是会费些力气回房间去吃的,只是没想到舒窈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抱歉,我这就回房。”说着,他迅速放下勺子,一只手去端那只滚烫的碗。 “回房做什么,这么不待见我?”舒窈低头换鞋,语声有些不悦。 “不是的,”他忙矢口否认,急于解释:“是我没算好时间,我不是故意占用……” 没有理解他突然的局促,舒窈悠闲地环视过去,发现客厅已经收拾整齐,连几天前被她弄得乱七八糟的厨房也都打扫干净,除了开着盖子的电饭锅之外没有任何使用的痕迹。 “晚饭喝粥吗?”看了看锅里,才发觉空无一物,内胆已经被取出来,台面下的洗碗机正在运转,舒窈眉头皱起来,有些不明所以:“什么嘛,你只做了你自己的饭呀?” 孟星河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些不自在地微微蜷了蜷,语带歉疚:“对不起,我以为阿窈会吃过饭再回来……阿窈想吃什么,我现在做可以吗?” 舒窈翻冰箱的身影微微顿了顿,背对着他道:“你偷听我打电话了?” “……” “嗯?” “对不起……” “你好烦啊,老是这句话。”舒窈从软冷区拿出一盒牛肉来,惊奇道:“你买了牛肉和鲜菇啊?什么时候买的呀?” 不止牛肉,她出门前空空的冰箱里已经琳琅满目地摆满了新鲜蔬菜,柜门的小冷吧也补充了小粉象和几瓶饮料,都是她常喝的品类,连牌子和口味都没差。 似是以为她在担心牛肉的新鲜度,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舒一口气,孟星河赶忙道:“牛肉是昨天买的,温控应该还算新鲜。” “昨天?”她诧异:“你昨天就回来了?” 他一下有些愣住,不知该作何回答,从空荡的病房回到空荡的家时,他不是没有难过,医院中那短短几日的温存,他又何尝不留恋,只是难过之后,他总还是平复心中那一点不甘,选择给她足够的自由,不加以任何干涉。 一个人安置好橘座,一个人打扫房子,一个人去超市采购,辛苦是辛苦些,也做得很慢,但他从来没有想要埋怨什么,唯独在想到她陪在陈风身边的每一刻,心中充满了彷徨。 “嗯,回来的也很晚。”打定主意,他含糊其辞,款款笑了笑:“阿窈想吃肉酱意面吗?” “想啊,我好久没吃啦!菜都有吗?” 舒窈顺利被他带偏了话题,又或者她原本也只是随口问问,不甚在意,也是,她又怎么会在意呢。 看她兴高采烈地继续去扒拉冰箱把所需要的食材都向外拿,孟星河温和眉眼间漾起柔柔水波,能为她准备喜欢的饭菜,能一起开开心心地聊天,能让她此时站在这里,看起来心情不错,与他讨论着晚餐的组成部分,这样极度平淡又极度美好的瞬间,之于他本就是无上的惊喜,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阿窈先去换衣服吧,我来准备。”他微微笑着走近,接过她怀中的食材,她看了看他缠着绷带的左手,再仰头看他,圆圆的杏眼中满是笑意:“好呀好呀,你给我打下手,我来掌勺!” 第82章 心动情动,夜风也暖 被那一抹有别于暖风却更胜暖风的笑意击中心脏,孟星河不声不响地遮了遮微微发颤的左手,言笑间满是宠溺:“遵命,大厨阁下。” 肉酱意面的做法,说简单也简单,是意面的初级料理水准,说经典也经典,是最考验厨师功底的基本款,就像中餐里的西红柿炒蛋,人人都会,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出美味。 舒窈版本的肉酱意面属于绝大多数,仅仅填饱肚子的水平,也是她多年在外应付独居生活的利器,牛肉不够入味,口蘑切的不够碎,番茄也煮的不够烂,糊糊的一团倒扣在盘子里,看上去实在谈不上色香味。 将两只盘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餐桌,推过其中一只到对面,眼神闪烁着小小的羞赧与期待:“尝尝看?” 在医院吃了许多天无甚滋味的营养餐,昨日回来之后为了图方便皆是一碗白粥裹腹,此刻肉酱的香气潜入鼻中,浓郁的香味居然让他胃腑抵转,有了进食的欲望。 看他有些犹豫,舒窈耐不住尴尬,拉住盘子的手开始回撤:“啊忘记了你刚出院,这个应该还不能吃吧。” 修长苍白的手指微微抬起,轻轻按住了回撤的盘沿,孟星河取过餐叉卷起裹着浓郁酱料的面条,温温笑道:“可以的,我想尝尝阿窈的手艺。” “嗯嗯!”舒窈难掩雀跃,一双杏眸晶晶发亮地盯着他,看他慢条斯理地卷好面,温文尔雅地送进口中,红艳的酱汁不可避免地沾及浅粉唇瓣,色泽对比过于鲜明,又被他微微咬唇舔了进去,樱色唇瓣因噬咬而更显曼丽,水泽微凉,一直荡漾到舒窈心湖里。 她情不自禁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像是着了魔一般探出手去,手指微曲,拇指的指腹轻轻扫过他唇线,在他略显诧异的目光中惊醒,才发觉自己早已口干舌燥,面染红霞。 “阿窈……?” “咳!我这是!…”舒窈炮弹一样腾地弹回对座,一张小脸涨成了猪肝色,急头掰脸地辩解道:“我就帮你擦一下,不用谢!” 模样潇洒,人却窘得根本抬不起头来,话音未落便埋头扒起了面,一刻也不敢停,狼吞虎也咽,以至于一盘意面被她吃下去大半,都没尝出味道来。 修长隽丽的手伸到眼前,递过一张纸巾,舒窈不敢抬眼,余光瞥见那苍白细腻的手指,修剪适宜的浅粉色指甲盖里有小小的月牙,干净又好看,手指弯折处骨节圆润,指骨修长匀称,被它握在手里一定很有安全感—— 醒醒!她到底在想什么啊! “谢谢。”舒窈胡乱接过纸巾抹了一把嘴,脸红的更加彻底,纤细的脖颈低的太深,导致下咽时候险些噎住,幸好对座的人适时递过来一杯水,舒大小姐才免于被自己做的意面噎进医院。 要死,孟星河什么时候长成了这么要命的一个男人?! 挫败感与时俱增,舒窈如坐针毡,一盘意面不消片刻便被她消灭,她慌忙抹了抹嘴,作势要去洗碗。 “交给我吧,”孟星河笑道,不知她为何突然羞赧至此:“阿窈不舒服的话先去休息?” “害,也没有不舒服,也就是……”舒窈红着脸想要解释,可一偏头目光直直撞进他琥珀色的眼瞳里,那其中的温柔足以将她溺毙:“对!我不舒服!我先回房哈!” 话音未落,人已逃也似的窜上了楼。 餐桌边坐着的人目送她的身影上窜下跳地消失在走廊转角,笑着摇了摇头,亦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按在胃腑的右手微微紧了紧,藏在桌下的左手掌心也汗湿一片,果然意面这样难消化的食物他还是有些无福消受。 可那有什么关系,这是第一次,他与阿窈两个人单独的晚餐,是第一次,阿窈亲自为他做的晚餐,也是第一次…她对他的触碰。 倘若说今晚的一切都是他的臆想,他也会相信的,不,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每一秒都是惊喜。 家居服也未换下,舒窈在被子里滚成了一支甜筒,房里没有开灯,她亮晶晶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思绪不听使唤,总也收不回来,索性放任自流。 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像蘸了滑石粉,触碰在一起时就柔滑的不行,她轻轻搓了搓,只觉得把自己的心脏都搓得起颤儿了。 唔,她不正常了,她的脑子一定进水了,她居然对这个讨厌的跟屁虫有非分之想了。 她完了。 个杀千刀的孟星河,居然敢对我释放魅力,太可恶了。 舒窈呜咽一声将脸埋进了被子里,嘴角拼了命地往上扯,怎么也克制不住,她咬牙皱了皱鼻子,干脆放任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咯咯笑了起来。 隔温窗外是呼啸的寒风,中央空调开足的室内温度适宜,舒窈本身的体质畏热不畏寒,冬夏都贪凉,室内她觉得适宜的温度也许在孟星河感受来已经是有些冷了,怪不得见他已经换上了厚实的衣服。 笑意戛然而止,舒窈猛地一拍脑门坐起来,今日冷空气突然降临,南方的冬天又总是湿冷,陈风的腿都疼成那样,孟星河的手呢?也会疼吗? 晚饭时他好像总有意无意地将左手放在餐桌下看不到的位置,这么想着,舒窈愈发觉得可疑,也愈发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恼不已。 夜色已深,一楼客厅熄了灯,那人已经回房,可舒窈像钉板上躺着的一条鱼,在床上翻来覆去,纠结几刻,终于鬼使神差地爬起来,扭扭捏捏地走过长廊,去敲响那扇紧闭的房门。 质地细密的门板在指节的叩击下发出清越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舒窈耐心地等了等,门内却无人应答。 这个点即便他已经睡下,也应当不会太熟吧,会没有听到吗? 贴耳在门侧,听到门内隐约传来的水声,大约还隔了层门板的缘故,听得十分不真切。她心下忐忑,手指按在门把上迟迟未动,孟星河的房门从不上锁,但她贸然闯进去似乎多少鲁莽了些。 “沙沙沙~” 犹豫之际,一门之隔的内侧,传来一阵清晰而锋利的抓挠声,舒窈一惊,飞快地拧动把手推开了门。 “咻——”一道橘黄色的身影伴随着卧室暖色的灯光窜出脚下,飞也似的跨越镂空的楼梯扶手,身形一转不见了踪影。 第83章 不速之“猪” 浴室的门紧跟着打开,孟星河一脸不知是汗是水,栗色发丝湿漉漉地沾在过于苍白的脸侧,微倚着门的身躯显而易见的有些不稳。 晚餐的那几口意面在折磨他近一个小时以后终于还是吐了出来,胃腑处刀口尚未愈合,他不敢用力按压,只能任由胃壁持续而缓慢地痉挛着,直到隐约听到敲门声,才急忙强忍着起身漱口,冰凉的水泼在脸上,激得太阳穴一阵跳突,立刻清醒了不少。 见他出来,舒窈呆若木鸡地立在门口,直愣愣地看着他,迟疑道:“刚刚…...有只猪跑过去了?” 客厅的沙发对过是整面墙的镂空置物架,简洁而大方地放置着一些装饰用的花瓶和书籍,置物架很高,平时打扫时需要搬来椅子垫脚,此时舒窈跟孟星河二人,正仰着脸半张着手,接枣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生怕架子顶上那位悠闲踱步的大爷一个不留神掉下来,又或者它玩得开心了随手扒拉个花瓶下来,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橘猫胖成了一只球,一条后腿还结结实实绑着纱布,避障能力却丁点儿也不受影响,它对新环境十分新奇,东闻闻西嗅嗅,猫的领地意识很强,不把这一整片区域搜索遍它是不会罢休的。 “你说它叫什么?橘座?”舒窈踮脚悄无声息地护住一座刚被橘猫悠然蹭过去的浅口花瓶,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费力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灵活的胖子呢。” 孟星河个蠢直男,显然没有养猫经验,只给买了基本的猫砂猫窝和食盆,逗猫棒指甲剪猫抓板这种生活用品他都根本不知道是啥,现在连个能吸引它下来的玩意儿都没有,任凭他再怎么呼唤,就是在巡逻架子这件事上停不下来。 “你知道吗,猫的耳朵有32块肌肉,听力是人类的3-4倍。”舒窈将花瓶放在底层,站起身来转了转仰得酸疼的脖子,孟星河闻言略带茫然地看向她,唤不下来猫这件事显然让他足够惭愧赧然,以至于从来只会温温柔柔喊她名字的人都有些着急了,思量不来她的意思,眉眼间尽是疑惑。 “意思是说,它听得见你叫它,不回应只是因为——不想理你。”客厅墙壁上的电子时钟跳到12点过半,舒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所以别喊了,没用的。” “猫罐头买了吗?” 好像终于捕捉到有用的信息,孟星河急忙点头,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我去拿。” 看着他有些费劲地上楼去搬了个纸箱子下来,很认真地问她:“要吃多少?” “???”舒窈顿时惊掉了下巴,赶忙起身帮他接过纸箱放在地上,哭笑不得:“哪有人按箱养的?怪不得吃成这样。” “……” 从纸箱里拿出一小罐,凑近花架慢慢启开,舒窈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笑嘻嘻道:“猫罐头一周也就吃两次,再说拿来当诱饵的,一个就好啦。” 果然,花架上的大爷敏锐地嗅到了金枪鱼的香味,哗地扭过头来,金色的眼睛倏忽瞪的像铜铃,眸光一亮,发出一声娇滴滴的“喵~”来,急吼吼地将身子探出花架边缘,略带陶醉地嗅了嗅。 好嘛,就没有罐头制服不了的喵主子,如果一个不行,那就再来一个。 顺利地将橘猫从花架引下,一直引到餐厅的地板处,看着橘猫狼吞虎咽地吃着罐头,舒窈一脸嫌弃地调笑:“想不到两天不见,孟星河你居然敢背着我金屋藏娇啊?嗯?” 一回头的瞬目,却撞进他在身侧痴痴望向她的眼眸,最近舒窈不知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孟星河的问题,但凡她不经意地回头,便有很大概率能捕捉到他尚且来不及收回的缱卷眸光,而每每与她对视的下一秒,那份深情便会迅速被遮掩,换回他毫无负担的温和宜人来。 “阿窈好厉害。”他款款笑了,落落大方,毫不扭捏,明明调笑的人是她,反倒最后拘谨的人也成了她。 “害,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喂过一些流浪猫,工作以后因为研究所的关系很少再见到流浪猫了,不过theo有养一只,他那个猫掉毛真的超级严重,有一次——”正说的兴高采烈,话尾却被她戛然掐断,陈风与孟星河之间的关联复杂,夹在中间的舒窈总是处理不好分寸,只得少说为妙,却见孟星河并未有所芥蒂,而是温柔笑笑,语声和缓:“阿窈放心,我之后会尽量看好它,不会影响到其他房间的。” 多嘴!舒窈在心里只想自己两个耳刮子,孟星河显然完全曲解了她的意思,她只得悻悻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她嘟嘴鼓起腮帮子的模样可爱到犯规,果然女孩子撒起娇来万物皆不可抵御,有些凌乱的丸子头蓬蓬松松,鬓角一缕发丝翘着旋儿,飞扬跋扈煞是嚣张,孟星河一手抱起吃饱喝足正在疯狂舔毛的橘猫,空出的左手微微抬起,下意识想要帮她将发丝别去耳后,却在指尖将要触及之时突然顿住,有些惊惶地垂下了手。 “抱歉,我唐突了。”他急于垂下的眼眸烟视媚行,蝶翼般的眼睫蹁跹而动,耳根迅速浮起薄红,茫茫然退后一步,轻声道:“谢谢阿窈,早点休息吧。” 舒窈的目光在一瞬的惊异过后流露一丝难掩的失落,看着他抱起沉甸甸的橘猫费力上楼的身影,气鼓鼓地自己将鬓角的头发狠狠挽过耳后,还不解气地重复了数遍。 唐突啊来啊怕什么!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啊! 啊!个怂包! 敲门前反复思量的关心语录没机会说,试图缓解的气氛没机会调节,大半晚上的时间都在折腾那只肥猫,舒窈不情不愿地交代了几句养猫常识,孟星河听得认真乖巧,反复客气地与她道谢,明明是他一贯的温和谦逊,今日在舒窈看来却总让她觉得生疏,好像他们两个人真的就只是一个屋檐下同住的室友,彬彬有礼,互不干扰。 凌晨猫困人乏,舒窈也找不出什么其他可聊的话题,才发觉他们二人之间的共同语言实在少得可怜,真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最后还是窝着一肚子不明不白的气独自回了房。 第84章 闲来琐事 住院的一周时间落下了成山的工作量,孟星河常常整理文件和修改预案到凌晨两三点,而猫的生物钟又极其精准,几乎与每天清晨五六点钟胃中的不适一同苏醒,而后它会十分执着地在枕头上踩来踩去,也有几次孟星河在浅梦中被一巨物摄住心脏,呼吸急促潜喘不能,满头大汗惊醒过来恍然发现它在他胸口沉甸甸地窝成一坨,正好整以暇地揣着两只前爪,眯缝着眼打盹。 橘座作为一只见过世面的家猫,有着对外面世界无穷无尽的向往,几乎每个被困顿于房间的深夜,都要狠狠地抓刨门板长鸣啼夜以宣泄无边的孤独,仗剑天涯的流浪者而今走到穷途末路,是脂肪的追求,还是小母猫的不挽留? 不过半月余下来,孟星河原本就不规律的睡眠更是被搅和的一团糟,他很难在每天仅有的不足四小时休息时间内快速入眠,为此他尝试了许多办法都无济于事,终于只能靠部分轻症药物来引导。 虽然每晚舒窈隔着走廊也能隐约听见橘座对自由和小母猫的呼唤,但孟星河真的如那天所讲,再也没有将橘座放出房间过,对此她颇有些郁闷。 但这样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她可以借着指导养橘座的机会去他房间,孟星河自然从来不会拒绝,自从发现了这个万能借口之后,舒窈有事无事过来敲门的频率明显高了不少。 尤其在周末,负责业务端口而频繁加班的孟星河和负责人事端口相对清闲的舒窈之间形成了鲜明的时间差,下午两点钟,舒窈今天第四次拧开了他的房门,前两次还颇为礼貌地敲门等待,之后发现孟星河忙得根本没空开门时,她干脆就不再客气地自由出入了。 摘下耳机,刚刚恢复听力的左耳还有些不适应耳内通话的音量,残留着一些不舒适的嗡鸣,孟星河微微晃了晃脑袋,看向跑进跑出的端着一大碗水果的舒窈:“阿窈辛苦了,放桌上就好。” “哈?哦这是我自己吃的,你要吃去厨房拿呀。”舒窈正一只脚挡住向往门外的橘座,另一只脚去勾门,然而纤细的小腿根本挡不住宽大的门缝,橘猫瞅准时机如离弦之箭“咻”地一声窜了出去。 “……” “……” 两人相对无语,半开的木门外传来一声应景的“噼啪”声,可能是舒窈刚刚放在餐桌上的某只碗遭了殃。 所以她真的是闲到要带着水果来他房间巡逻的地步了吗? “抱歉,我去抱它回来。”孟星河无奈地笑了笑,语声中并无不耐,也丝毫没有怪罪什么。 舒窈端着碗,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一样怯怯地站在门口,一双圆圆杏眼晶亮,无辜又无赖:“要我说...就干脆让它在客厅玩呗,你的房间这么小,也不够它活动的。” 不知是不是装修的时候刻意为之,他将原本面积比较大的次卧改成了两个房间,另一个修改后留作步入式衣帽间,还有镶着灯镜的专业化妆台,弥补了舒窈所在的主卧没有大衣帽间的缺陷。 可如此一来他自己的居住空间小的可怜,除却贴墙的小衣柜,只能简单放下一张床和办公桌,总共不过十来平米,猫都嫌憋屈,更何况他那么高的一个人。 难得两人独处的周末,以往时间都是在各自的房间度过,客厅这种休闲区域从来都是浪费的,今日却因为橘座大人大驾光临而迫使两人不得不合作打扫卫生,但凡橘猫可能光顾的边边角角,都需要移除易碎品,清理干净灰尘。舒窈罕见地没有抱怨,也帮着孟星河勤勤恳恳地打扫干净,她实在不是当家的好手,所谓帮忙也就是在孟星河打扫到哪里的时候便将橘座从那处抱开,毕竟橘猫对低噪嗡鸣的吸尘器格外感兴趣。 让女孩子保持理智是一件困难的事,正如让她们持续收拾房间也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她们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被旁的东西吸引去。 整理电视柜的时候舒窈翻到了许多老电影的cd片,大约是入住前孟星河准备的,厚厚一摞放在抽屉里积灰,随手翻了翻,全都是她眼熟并且很多年前喜欢过的片子,如同藏在他床头柜里的那本相册,心随境迁,有着不同以往的暖流。 你为一个人奋不顾身做的一切,都不能成为她爱你的基石,生或死带来的诀别感,除了强留不值钱的同情之外,别无用处。 而爱情发源于心深处,廉价又宝贵,轻易就能被制肘,却也常常不受控制。 正如她此时起伏不定的心境。 “我想看个电影。”她提议,孟星河正将手中的吸尘器放进布草间去,走动时听到她的声音不太清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些木讷地擦着额际薄汗,脑中拼凑着她刚刚说过的只言片语,汇集成大概的意思,以为她要准备出门,便点头道:“好,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他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倒也自带一种萌意,舒窈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碟片,笑道:“你想什么呢,过来陪我看电影。” “哈尔,你到底有几个名字? 刚刚够自由生活罢了。” “苏菲的头发染上星光的颜色了,真漂亮。 你喜欢吗?太好了。” 诅咒缠身而变老的少女,邂逅人间最美丽的魔法师,他强大又脆弱,保护她也被她保护,不管时隔多少年去看,舒窈都会为之捧心赞叹,撩动春心。 “木村真的就是哈尔本人吧,人世间居然有如此磁性好听的声音!”舒窈一副吃多了柠檬的酸溜相,一旁的孟星河递来剥好外皮的奇异果,她看也没看就这他的手咬下一口,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的动漫男人流口水,完全忘记自己已经是个执掌公司的职业女性,一下子回到了怀春的少女时期。 被咬了一口的奇异果停在孟星河浅白如玉的指间,鲜嫩果肉泛着金黄的色泽,递上去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有些尴尬地悬停在半空,这份尴尬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还有一点小小的喜悦亦然。 舒窈从来不会吃他给的东西,年少时被舒泽邀请去舒家吃饭的每次,但凡他试图帮她夹菜,无一例外会被挑出碗当面丢掉,他习惯了被拒绝,却没有习惯他们之间突然的平和与欢乐。 他盯着自己手中那枚金黄的奇异果,觉得有点不太真实。 第85章 失败的心肺复苏教学 “你知道我的名字跟这部片子女主一样的吗?”舒窈盯着屏幕抽空问道,满是艳羡:“我也想听有人能把sophie喊的这么好听。” 她身旁的人身背微微僵了僵,慢慢收回了手,声音闷闷的:“阿窈也很好听。”(云起书院独家连载) 他自言自语一般的低吟被她听在耳中,下意识反讽道:“好听什么,也就只有你这么叫——” 所以这一刻舒窈才突然发现,似乎从小到大真的只有孟星河会称她为“阿窈”,这么一个简单的称呼居然是她所有称谓中独一份的。 这是不是代表着她对他来说,是某种特别的存在? 红霞迅速漫过耳垂,舒窈急慌慌地扭过头去,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嘻嘻哈哈道:“快看电影啦,女主去谈判了,她好勇敢的哦。” 印在她身上的深邃目光柔柔和和,孟星河浅笑着点头,脑海中映过的是发布会当日昏厥时刻,举目浑茫间镇定呼唤他的声音,竭力克制颤抖为他按压心脏的手,恍若梦中,却唯独真实。 阿窈也很勇敢。 “发什么呆?”舒窈侧目,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恍然回神,略带歉意地朝她笑笑,并不言语。 这么敷衍的态度勾起了她不依不饶的劲儿,舒窈拿胳膊肘戳了戳他,目光炯炯盯住,让他脱身不能,半晌,孟星河若有所思,又略带涩然地问:“心肺复苏……很难吧?” 与绝大多数人一样,有所耳闻却从未动手学习过以至于毫无经验的孟星河,无法想象若是自己遇到了当时的场景会是怎样,无论如何可以确认的是,他一定做不到阿窈那样专业而镇定的急救。 “说难也难,非专业人员都做不到特别标准的,不过说容易也容易,只要照着步骤来,还是很容易起效的。”舒窈接过话茬,一时来了科普的兴趣:“哎?不然我来教你啊?” “第一步,要拍伤患的肩膀,并且呼喊他,确认意识存留情况……” 简陋又严肃的演习在周末下午暖洋洋的客厅展开,孟星河躺在长沙发上,认真扮演着自己三周前的伤患角色,只是这次他可以全程清醒地张着眼睛,仔细地看着舒窈的每一步动作。 “第二步,叫救护车,如果旁边有人在就让别人叫,如果没人就自己打电话,与此同时要尽快解开伤患的衣服领带等束缚,将身体放平,抬高下颌打开气道,清理喉中堵塞物,呐,像这样。”她示意,纤细食指与拇指微扣,轻轻抵住他折线精致的下颌,向上抬起,这才发现他雅致苍白的脖颈侧边有着数道细细的红痕,像是指甲或什么尖锐物体划伤后留下的疤痕,这些红痕似乎数月之前她曾看到过,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如今看来却有些奇怪。 红痕纤细而长,一直延伸到衣领内侧,舒窈手指沿着红线向下探寻,指尖触及他深陷单薄的锁骨,那人细腻的皮肤瞬起一层战栗,喉结轻轻滚动,一只微凉的手掌轻抬抵握住她手腕,孟星河莫名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衣服就不用解了。” 他呼吸温热如绒羽,轻轻扫过她侧脸,舒窈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指,却反手握住他微汗的手腕,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略带诧异的目光,道:“第三步,心率测控,以手腕或颈动脉为观测点,测量8-10秒心率数据。” 随后在他渐见深邃的目光中,将右手展平成掌,掌根抵按在他肋弓下缘,纤秀手掌张开松松覆在他胸膛:“第四步,找准心外按压位置,双手交叉扣紧,双臂垂直向下,匀速,平稳地按压,深度在4-5厘米,频率在80-100次每分钟……” 隔着棉质的家居服,她掌心微热的温度渗透进来,仿佛与之共鸣一般,孟星河恍觉胸腔内的心脏突然剧烈地搏动起来,血液从心室奔涌而出,弥漫全身,冲上颅顶,也汇聚去下身。 “第五步,人工呼吸,尽可能用纱布覆盖伤患口鼻作为隔离,没找到纱布,我们用手帕代替,如果没有手帕,纸巾也可以。心外按压与人工呼吸的比例是30比2,要给到充足的胸腔回弹和呼吸平复时间,输气时间要超过1秒,输气量不能过大。”舒窈专心讲解着,从茶几上拿过一方手帕展开,轻轻覆在他口鼻,他脸型本就瘦削,手帕一下子遮去大半张脸,那双灿若辉夜的星眸一下子就被突显了出来,他有着傲人的混血骨相,眉骨高耸,眼眶深邃,一双眼晴细看是浅浅的琥珀色,直看得舒窈心中一动,手上的动作倏忽僵住。 “……”舒窈终于承认,她似乎迷恋上了孟星河的皮相,在他们相识的十七年中从不曾有过的迷恋,让她试图不顾一切地抛却痴妄,几欲沉沦。 他眸光渐深,眼底的瞳光倒映着她同样凝视的脸庞,纤薄绢丝下隐现他刀削骨刻的侧脸线条,形状姣好的唇线若隐若现,似撩动人心的蛊毒,深深淬进舒窈眼中。 她微微俯身,像被一种无声的力量引导,在那隐藏于绢面后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唇瓣相触,比她预想中要更加柔软温热,像融化了整个冬日的雪,汇聚成一泓暖融融的春水。 她不由喟叹,抵在他胸口的手掌微微着力将二人的距离拉开,挫败而羞涩地垂下首去:“好了,我教不了你,今天到此为止吧。” 橘猫不知何时蹲坐在面前的茶几上,歪着脑袋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俩。舒窈不禁莞尔,将手帕扑地扔在了橘猫脑袋上,嗔笑一声,起身离开了客厅。 橘猫动作迅捷地扒开手帕,有些意犹未尽地晃了晃只剩半截的尾巴,孟星河抬手接住飘落的手帕,轻轻揽入怀中,看向她上楼的背影,错愕褪却,清浅眸中被无以言说的温柔渐次渲染。 荧幕里的人说着:“心的分量可是很重的。” 荧幕外的人望着,我想了解你更多。 暮色初沉,徒留一室宁馨。 ps:现阶段的舒窈,已经非常明显非常明显地 第86章 怎会不心动 向来准时的舒窈头一次赴约迟到,孟玥蓝敷着厚厚的泥浆面膜,由美容师正在给她按摩肩颈点按穴位,她斜了一眼门口刚刚换好衣服的舒窈,紧绷着的脸含糊笑道:“还以为你要鸽我呢。” “哪能,家里有点事。”舒窈在工作床上躺好,美容师帮她用毛巾将头发仔细包裹,她甚少来美容院,对流程不太熟悉,配合动作很是僵硬,孟玥蓝斜着眼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拎出她话中字眼调笑道:“哪个家里呀?” “还能有哪个,”涂上精华液被反复按摩面部,嘴巴张不太开,舒窈也没有多想,直愣愣道:“星河不是养了只猫嘛,出门前又打碎了个花瓶,我帮他收拾来着,耽误了一会儿。” 不曾想隔壁床的人突然挺起半身惊悚地盯住她,孟玥蓝惊得脸上干燥的泥浆都崩裂脱屑了:“星河?帮他?”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么十多年来舒窈对孟星河的称呼永远都是连名带姓的,更遑论会帮他照顾猫这件事,如果真要设想一个可能,除非那只猫是对舒窈有什么重要意义,否则就是舒窈脑袋进了水。 她一副见鬼的模样反倒让舒窈无所适从了,她微微皱眉:“有什么问题?” “那自然是没有。”翻脸比翻书还快是孟玥蓝的绝活,闻言立刻就又轻轻松松躺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若非商山矿事故处理告一段落,舒窈还难得有这样休闲的周末,孟玥蓝接管孟氏总部的诸多事宜,也往往脱不开身,她们一路聊着,期间提到了那些淘金者的处理上。 “星河去找了董事长?”舒窈诧异,那日会议后确实没有见到孟星河回投资部,也怪不得那些淘金者最后只是依司法流程拘役罚款,完全不像是孟宗辉斩草除根的手段,竟是他从中调和。 “不知道他又答应老头子什么不平等条约了。”孟玥蓝呶呶嘴,不置可否:“对了,圣诞节他去加国的事你知道吗?” “嗯,他的请假条我有审批。”从隐隐的担忧中回神,舒窈点头。 “审批个鬼啊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跟着一起去吗?”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孟玥蓝对她这副傻乎乎的模样颇为微词。 “我?我跟着去做什么?” 见她还是呆头呆脑的榆木壳子,孟玥蓝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一把攥起手旁的毛巾丢过去,气笑道:“谈恋爱不用见婆婆的吗?笨。” 一语惊醒梦中人,舒窈讶然张大眼睛,目光晶亮片刻又匆匆闪躲,梗着脖子道:“小招姐你别开我玩笑,我怎么可能会跟他谈恋爱。” “嘴硬的鸭子遍地是,不打弯的榆木疙瘩还真就你一个。”洗掉了面膜的脸上露出孟玥蓝艳丽的五官,她接过美容师递来的面巾擦了擦,嗤笑一声。 舒窈心思浅,心里惦记的事情很容易在面上表现出一二,从美容院出来两人一起逛街的时候,她总有意无意地扫视路遇的情侣们。 “怎么呢,已经开始思春了?”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孟玥蓝拎了件包臀的鱼尾连衣裙过来:“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眼,快把你身上那松垮的衬衫裙换掉。” 突然被调笑,舒窈顿时大窘,她惯喜欢宽松舒适的衣裳,便因此牺牲掉许多视觉上的美观,闻言红着脸接过裙子,嗔怪道:“小招姐再开玩笑咱就不约了哦。” “好好好,这新嫁娘自然是要娇羞些的,理解理解,快去试吧啊。” 最终舒窈实在是太过忸怩,鱼尾裙穿在她玲珑身段上虽然赏心悦目,却只能看个静态,稍稍一动就充斥着驴唇不对马嘴的违和感,一下午逛来还是选中了几件有挺括剪裁的修身裙和活泼柔软的针织裙。 “小招姐,星河以前……”咖啡厅里对座的舒窈一手捏着搅拌棒,将手中四百次手打拿铁的泡沫搅碎,心不在焉道:“就是……嗯,他的前女友,是什么样的呀?” “前女友?”孟玥蓝嘬了一口咖啡,诧异地看过来:“什么前女友?” “你不是讲过他在加州读书的时候被关随远戴过绿帽子吗?”舒窈提醒道:“那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能让他们两人争来抢去?” “我可没说是关随远!”孟玥蓝急急辩解,却冷不防入了舒窈的套,黑下脸挑眉道:“哟小妮子,开窍了伐,都知道做背景调查了?” “谬赞谬赞,还是小招姐教的好。”她从嬉皮笑脸中正色:“矿井出来之后,我发觉在很多事情上,星河与我印象中并不一样,我好像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他,所以…...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 “我凑,你还敢跟我嘴硬说你没动心?”孟玥蓝险些扔了杯子,大吃一惊地向后仰了仰身,满脸嫌弃。 “所以你到底说不说嘛,不说咖啡不请了。”说着舒窈伸手要去抢杯子,孟玥蓝抬手拍掉她爪子,幽幽道:“你敢,个小白眼儿狼。” “这话说起来,就有点长了,”孟玥蓝凝眸看过来,艳丽美目中有着幽深意味:“你确定要听?” “那你不如简明扼要地说一说呢?”舒窈支颐,娇美唇角弯弯翘起,甚是乖巧。 “啊简单来说,就是那个人既存在,也不存在。身不由己的绯闻,何须介意呢?” “这是什么箴言?” 鲜红甲蔻微微点过舒窈鼻尖,孟玥蓝笑得暧昧:“箴言就是——小河没有前女友,他是一张白纸,你可在他身上尽情挥毫泼墨。” 如此露骨如此充满歧义的话语从孟玥蓝的烈焰红唇中吐出竟然丝毫没有违和感,反而将舒窈一张脸一颗心瞬间点燃,烧成通红,剔透无瑕。 双旦前夕公司为庆祝商山矿二期的顺利实施举办了一场酒会,邀请了业内许多知名企业高层,会上孟宗辉称身体抱恙,所有的敬酒都由孟星河接了下来,他中途避开人群退场了三次,每次回来的脸色都愈发苍白,舒窈跟在舒建平旁边,眼神却不由自主追随着他走。 “你还好吗?”酒会结束,终于从一群中老年企业家的商业互捧中脱身,舒窈将手中的香槟放回侍者托盘,急匆匆走去休息区,孟星河刚刚从卫生间转角走出来,苍白的脸庞上有刚刚洗过的水渍,像是没有预料到她突然的出现,孟星河微微怔忪了一瞬,随即莞尔笑道:“我没事,谢谢阿窈。” 第87章 加国之旅 “要喝点牛奶吗,我帮你拿?”她有些局促,礼服包裹的身姿窈窕优美,肩膀纤薄成直角转折,骨节却圆润精致,手臂线条纤细紧致,不至于太细弱,浅麦色的皮肤并不算白皙,有着健康的美感。 她漫身的活力与明朗是他从来遥不可及的,孟星河苍白手背微微抬起,将自己的外套脱下为她披上,温声道:“没关系,回去休息一下就好,外面冷,阿窈先在里面等一下好吗,我去叫司机把车开过来?” 西装外套内侧的暖意从肩头弥漫到心里,舒窈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有些羞涩地咬住下唇,朝他点了点头。 像只吃到了坚果的小仓鼠。 孟星河笑得温柔,帮她拢了拢衣襟,柔声道:“阿窈今天,很漂亮。” 哼,我哪天不漂亮呢?舒窈喜滋滋地腹诽,转身走回了会场。 房门被敲响时,舒窈正在往行李箱里装洗漱用品,酒会结束的晚了些,明天一早又要赶飞机,她实在仓促得不行。放好洗漱包,她在面膜的数量上又开始纠结,想着要不要帮孟星河也带几片,不过看他那副直男的样子估计也不太用得上。 听到敲门声,她慌忙将箱子扣上一脚踢到床的另一侧去,声音只短短响了三次便安静下去,但她知道孟星河一定还在门外等,这是他一贯的礼貌,再着急的事情也不会火急火燎地拍门。 拉开门,果然迎面看到男人温温笑着,很是耐心地在等,他怀里抱枕一样鼓囊囊胖嘟嘟的橘猫被架着两条前腿控制住,一双铜铃般的圆眼睛不服气地瞪来瞪去。 “怎么了?”舒窈拿手指逗了逗他怀中吹胡子瞪眼的橘座,起初她并不太待见这只到处发情的胖橘,可时日久了,发觉它竟然是她与孟星河之间的破冰利器,因为橘座的放荡不羁爱自由,它不肯屈居在孟星河狭小的房间,就连夜间也要去客厅巡逻,却又十分粘他,夜晚睡觉还是要睡在他枕边的。 由此导致孟星河但凡关上门它就要疯狂挠墙惨叫,满房间跑酷,差点被邻居举报虐猫,想尽办法无果,他干脆只能半开着门睡觉,如此一来舒窈往来更加自由,索性自己的房间也对橘猫敞开了。 一只不速之“猪”,竟然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大摇大摆地贯通了横亘二人之间许久的空间隔阂。 “阿窈圣诞节期间方便偶尔过来一趟吗?”安静看着她逗猫的人眼中温柔加深,声线却一如往常平淡,舒窈并未告诉他要同行的事,此时杏眸滴溜一转,笑嘻嘻道:“我不在这边,我要去陪朋友呢。” 他眼中初初亮起的微光很快便黯淡下去,面上却仍是维持着恬淡的笑意,温声道:“嗯,好的,没有关系。” “橘座怎么办,你主人不要你了哦~”舒窈俯身点了点橘猫圆滚滚的鼻头,打趣道:“要把你送走啦~” 不料孟星河似是被惊到一般猛然后撤一步,抬手就去捂住橘猫的耳朵,本就苍白的脸庞上好似一瞬间失尽了所有血色,他唇瓣微启,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别,别这么说,求你,我没有不要它……” 舒窈也被他吓到,不曾想自己随口开的一个玩笑竟会让他失神至此,他仓皇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墙壁却恍若未觉,像是为了避开舒窈而茫茫然转身,颤抖的左手绷带未除,却竭尽全力地将怀中橘猫抱紧,语无伦次地低喃着:“橘座别怕……对不起……” “抱歉星河,我…...我不该开这种玩笑。”舒窈顿时慌了神,急切地追上去一个劲儿地道歉,只想给自己两嘴巴,倒是什么玩笑都敢开。 动物尚且通人性,更何况如此敏感细腻的孟星河,他少年流离,在什么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他多么艰难,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她怎么还能口无遮拦地去拿这种事调笑?! 头一次,孟星河没有温温和和地回头对她笑着说不碍事,没关系,他沉默地背对着她,一声不吭地快步走过长廊,身形僵硬,呼吸急促,她急匆匆跟在身后满心愧疚地道着歉,却仍然被那扇无数次隔绝光芒的房门阻挡在外。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凌晨时分关随远按响了排屋的门铃,舒窈内疚到睡不着,顶着两只黑眼圈悄悄趴在门缝处偷听,客厅里孟星河一遍一遍低声而细致地交代着细节,好像还给专门做了个文档备忘录,严肃认真地说着希望关随远可以每天发一个橘座的视频给他,当然这个希望很快被对方否决了。 设想美好的惊喜现在变成了不尴不尬的惊吓,舒窈觉得孟玥蓝对她的点评极其到位:从矿里上来以后,她的脑子应该进了不少水。 好不容易从程昱那里搞到孟星河起飞的航班信息,却没有拿到座位号,舒窈盯着一张空客座位表纠结半晌,按照孟星河经常出差的习惯,料想坐商务舱的概率会大一些。为了不打照面以求给他个惊喜,她特地晚到了片刻,一过海关就猫进了vip候机室,只等乘客都登机之后才跟过去。 广播里已经开始第三次播报,舒窈踩着最后五分钟冲进了机舱,头等舱客人的房门有些已经关上,舒窈一路走到商务舱打眼一扫,心里登时一慌,他居然没在。 要是搞错航班那可乌龙大了,放好行李舒窈匆匆落座,紧赶着滑行前的时间翻开手机中预先保存的图片,再一次确认了航班信息,是这一趟没错,难道孟星河误了机? 骑虎难下,舱门已经关闭,想更改也来不及了,舒窈暗自懊恼,盘算着等转机的时候要赶快去跟程昱确认一下那人的行程。 因着前一晚心思揣揣辗转难眠,起飞后机舱内的嗡鸣声成了绵长低沉的催眠曲,眼罩一戴天昏地暗,舒窈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直到迷糊中手背处感受到一滴冰凉的冷意,她恍惚醒过来推开了眼罩,原来是空姐从她旁侧快步走过,飞机恰巧偶遇气流颠簸,空姐匆忙间托盘上的水杯没能端稳,泼洒出来溅到了她手背。 水渍冰凉,睡意登时被冲散了大半,舒窈急忙忙坐起身,一脸茫然地看过去,眼神中还略带着初醒的怒意。 第88章 不会枯竭的小零食 空姐连忙俯身向她道歉,解释道有病人不舒服所以着急了些,舒窈睡得云里雾里,懵懵地点头唔了一声,没再追究。人却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目光追随着空姐的身影往机舱后方走去,偌大的经济舱中后方,正有一个男人俯身趴在小桌板上,他坐的位置临着过道,也靠近机舱尾部,已经起飞有段时间,舱内大部分旅客都在休息,安安静静的,空姐端着水杯过去,微微弯下腰与那人低声说着什么。 离得有些远舒窈没能看清楚,只隐约看到那人半露的侧脸苍白如雪,他接过空姐递来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又默默放到一旁,仅仅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好似又激起了某些不适,那人仓促起身,瘦高的身影有些踉跄,跌跌撞撞走去舱尾洗手间的方向。 而那背影,眼熟到不能再眼熟。 出差乘机对孟星河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的事,只是不适感从来也不像今日这般剧烈,自舱门关闭开始耳中的嗡鸣声此起彼伏缭绕不断,他起初以为只是飞机发动机噪音,直到胸口窒闷和胃腑痉挛齐齐响应之时才察觉不太对,所幸提前选择了舱尾的座位,直奔洗手间之路才不至于太过漫长,即便如此,数趟呕吐下来他已然眼前发黑,步履都有些虚浮。 一口冰水下腹胃中霎时寒意四起,痉挛扭曲不止,本就是早班机,昨晚酒会至今他几乎没有进食,根本吐不出东西来,连副机长都闻讯赶来在门口询问,他只得仓促漱了口,打开门朝机组负责人歉意地笑笑,表示自己状况尚且可控,不需要医疗支持。 却在一转头,迎上了舒窈焦急的眉眼。 她跟在副机长身后,柳眉紧皱,一见他出来赶忙近前一步先手扶住他,飞机微微颠簸,他亦有些脱力,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倾下来。 舒窈毕竟是个女孩子,体力再好也很难一下撑起成年男子的体重,反倒被连带着向后侧斜倒,幸而孟星河意志快速回拢,左手仓促揽住她身背,右手及时撑住了舱门,才将两人身形稳住。 他垫在她身后的左手被拉扯,未痊愈的伤处泛起一阵剧痛,他不声不响地将手垂下,右手着力撑起身子勉强站直,满是讶异地看向她:“阿窈怎么……会在这里?” 与孟星河的邻座协商交换座位还算顺利,毕竟免费升舱这种好事大家都不太会拒绝,舒窈甫一坐下便急吼吼地帮忙拿药,从孟星河随身的背包里翻出了一个便携药盒,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三四种药片,她循着孟星河的指示挑出两颗白色的小圆片给他,伸手去拿小桌板上的水杯,指尖触及杯身却暗暗吃了一惊。 回国一年她已然忘记只有国人喜饮热水,其他地方一年四季都是默认冰水,加籍航空上自然也是常规配置,可是这么凉的水对正在生病的孟星河显然是不友好的,她又一时匆忙忘记带保温杯过来。 索性收拢双手,牢牢箍住纸杯外壁,用温热的掌心一点点暖着。 她笨拙的动作被孟星河看在眼里,他有些虚弱地倚靠在椅背上,微微侧头看向她,眼前尽管仍旧有些昏茫,却能够准确辨认出她的一举一动。 “没关系的阿窈,给我吧。”他将药片塞进口中,抬手去接她掌中的纸杯,杯壁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连同杯中的水温好似都升高了不少,他小口吞咽着药片,冰水掠过喉咙激起反胃的一痉,他不动声色地勉力咽下,连眉头也不曾皱过。 阿窈是个傻姑娘,不能再让她担心了。 “这个药是治什么的呀?”舒窈见他喝下凉水,有些无奈又担忧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神色如常地放回水杯才缓缓松一口气,指着小药盒问道。 孟星河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关心这些小事,温温笑了笑:“治胃病的,很有效,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其实哪是什么胃病特效药,不过是含量稍高的止痛片,但他说这话也没错,很有效,不管是胃疼还是心口疼,都能很快镇压下去,至于疼痛背后的病症是什么,他显然不甚在意,也不愿在此时去深究。 她半信半疑地拿起小盒子透着光又看了看,有些药片上会阴刻有字母,她仔细辨认着,却被孟星河款款笑着拿了过去,他手指微凉,指尖尚有些潮湿,随手将盒子放进口袋,温声道:“午餐时间耽误了,阿窈饿吗?” 经他一说,舒窈才发觉连续错过早午饭的五脏庙早已起了抗议,加航飞机餐素有“均衡营养,低卡低脂”称号,却不怎么适合亚洲人口味,嚼着干巴巴的番茄火腿披萨,舒窈有些欲哭无泪,真是太久没出门,不仅热水忘记带,零食也没有,难道真的要靠这些吃食度过二十多个小时吗? 小桌边侧缓缓推过一板巧克力来,舒窈眼睛一亮嗖地抽到手中,还装模作样道:“这不太好吧,我给吃掉了你还有吗?” “阿窈吃,我还不饿。”看穿她的小心思,孟星河有些愉快地笑起来,撑着前排座椅费力地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背包来,令舒窈瞠目的是随即孟星河从他那看上去并不大的背包里变戏法一般倒出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甜食,以及舒窈眼熟牌子的牛肉干,不过都是很小号的便利包,简直是杜绝嘴巴寂寞的神器。 “嚯,行家哦。”舒窈拿起一包牛肉干打开,鲜味四溢唇齿留香,手中的半块披萨几乎立刻就失了宠。尽管舒窈不愿承认,可她确实格外偏爱甜食和肉类,便也不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 舒窈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就是爱吃零食,家里冰箱和橱柜中总是不间断地备着各式各样的小甜点和吃食,原想着是保姆的妥帖,却从没思考过若不是非常了解她的口味,甚至亲自试吃过,那些零食何至于如此得她喜爱。 如今看来,这些小零食就像每个晚归的夜里客厅那盏小灯一样,背后是他沉默寡言的关心。 机载电视里播放着加国各地的旅游宣传片,舒窈像只松鼠一样塞了鼓鼓的两个腮帮子,她一边嚼着肉脯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飘渺的极光发呆。 第89章 两个房间 机载电视里播放着加国各地的旅游宣传片,舒窈像只松鼠一样塞了鼓鼓的两个腮帮子,她一边嚼着肉脯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飘渺的极光发呆。 如果不是一年前被突然勒令回国成婚,彼时的三月,她或许会顺利与陈风共赴向往已久的挪威极光之旅,都说旅行是最能考验伴侣品格与性情的,也最能够拉进距离,她为此筹划了很久,心心念念着能够通过一次旅行彻底拿下陈风。 谁曾想世事无常,先失约的那个人竟然是她自己。 思绪扯得远了,回过神来宣传片早已放完,身旁本该闭目养神的人却不知何时正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柔软得有些过分。看到她转过头来,他浓长的睫毛微微垂下,遮住眸中情绪,按在胸口的右手也落了落,显示出放松的姿态来,只是微汗的额头早已出卖了他强自的淡然。 “还是不舒服吗?”她问。 他眼睫轻动,缓缓抬眸,朝她宽慰地笑笑:“不碍事,我睡一会儿。”实则眼前光景已然发灰,他眸中氤氲起水雾,更显迷蒙,大约是自己也察觉不妥,他很快轻合双眸,倚坐靠背睡去。 尽管低血糖导致的眩晕和窒息感如影随形,胃腑的搅动痉挛也令他根本无法入眠,他还是乖顺地闭目歇息,不让她看出一点端倪来。 飞机在温哥华落地,正是当地时间的中午,平安夜的前一天,从机场提出预先订好的车子,这一趟属于孟星河的私人出行,所以机票与汽车都选了最基础的配置,汽车的座椅不够舒适,空调在零下二十度的环境中也不是很给力,对此孟星河很是抱歉,他给车行打电话过去沟通换车的事,却被舒窈拦下了:“这就挺好的,我们出发吧。” 行程规划的匆忙,舒窈自己的驾照翻译件需要到当地兑换,暂时还不能用,从温哥华到班夫驱车需要至少12个小时,只能由孟星河来开,舒窈表示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建议留宿温哥华一晚。但他需要在平安夜前赶到班夫,显然算一算时间是不太来得及的,孟星河最后只妥协休息了两个小时,趁着舒窈帮他买水的功夫吃了两倍剂量的止痛片,待胸腔闷痛与眼前黑醫大致清退,便尽快启了程。 他不曾过问她突然追来的原因,虽然他原本的计划里本是一个人的旅程,但却因为她的到来而不再孤独。 加国的冬季有着铺天盖地的白雪,旺季里繁荣的1号横加公路因着季节的变换而车辆廖廖,在满目纯净的雪色里弯弯曲曲向前延伸,雪地行车缓慢却也格外刺目,他们计划中途休息一晚,几乎太阳落山时才将将赶到甘露镇。 甘露镇位于欧肯那根山谷北方,是1号公路上重要的交通枢纽,是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原住民城镇,这里有着北美最大的花旗参产地,饮食也格外本土化,在一家小餐馆吃了一顿简单而可口的晚餐,天色就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歇脚的酒店就位于镇中心,比起孟氏在国内的五星级酒店甚至孟星河出差常住的众多商务酒店来并不高档,连电梯都没有,却有着质朴独特的砖石构造,颇具古典气质。 初始预订的房间发生更改,前台处理的慢了些,所幸淡季空房较多,舒窈正好奇地贴着墙壁东走西看时,孟星河拿着办理好的房卡过来,帮她将行李提上了二楼。 他们二人的房间一东一西分隔在走廊的两头,放好行李孟星河揩了揩额上浮起的细汗,瞥见她有些不悦的神色,歉意道:“委屈阿窈了,明天到班夫我会重新订好的。” 舒窈闷闷不乐地接过钥匙,也不抬眼看他,瓮声道:“唔,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阿窈……”她突然的情绪变化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甘露镇条件有限,如果能往前开到灰熊镇附近,也许能入住到高雅的露易丝湖城堡酒店去,那里住宿条件要好上许多,舒窈会住的舒服些。 无奈长达六小时的雪中行车即便戴着遮光镜双目也刺痛难忍,天色一暗他几乎连路都要看不清,止痛药的效果也消退大半,胃里寒意坠痛开始复苏,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驾驶危险系数直线攀升,因着舒窈的安危他不能那么做。 实则舒窈气闷的点完全不如他想象那般,说来简单而好笑,酒店告知原先只预订了一个房间不能临时更改,还不待她暗自窃喜,他居然二话不说把预订的那间房退掉重新开了两个房间,还一左一右隔了那么远,他是有多么不待见她?又或者是还在为她乱开玩笑而生气吗? 房门砰地关上,前天晚上的场景再现,只是人物颠倒了一下,孟星河有些茫然地站在门口,神情讷讷,他明白自己大概做错了某些事,但他昏聩的大脑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他没有安排好酒店是错,没有给她舒适的旅行体验是错,在她挑选的餐厅吃晚餐时他因为胃痛没有吃几口不够捧场是错,甚至再早一些,出行前一晚他因为橘座而乱发脾气更是错的离谱,这么多错处,他却不知道要先为哪一件道歉。 人世间本不该有惊喜,只是因为她出现了,便有了惊喜,他为此充满感激,哪怕只是她一时兴起的一段旅程,他也希望能尽可能给她最好的呵护。 可此时看来,他显然是没有做好的,甚至做的很糟。 清晨,房门被轻轻敲响,缓慢而温柔的三声响过便是持续的安静,舒窈迷迷糊糊醒来,床垫有些过硬,她睡的腰酸背痛,龇牙咧嘴地伸了伸懒腰,她才恍然意识到好像听到了敲门声。 房门被嚯地拉开,孟星河垂着手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见她睡眼惺忪便抱歉地笑了笑:“天气预报说今天中午时分会下雪,我们可能需要尽早出发。” 她唔地应了一声转身回房去洗漱,待她换好衣服出来时孟星河还是静静站在原地,见她出来便主动上前接过了行李箱。 “你的行李呢?”她问。 “放在车里了。”他过于高瘦的身影衣架子一般撑在鼓囊囊的羽绒服里,倒有几分模特般挺拔的英气,要知道很少有人能把这么臃肿的衣服穿好看,舒窈偷眼看他,一夜休整之后他的脸色比昨日好上许多,微垂眼睫专注地下着楼梯,眼下有着浅浅的青色阴影。 第90章 冰湖奇景 昨晚一时使起小性子,舒窈也知自己胡闹的理亏,便乖巧地紧跟身后,帮他将后备箱打开,他有些诧异,随即莞尔笑了:“谢谢阿窈,早餐在车里,阿窈先吃,我去办退房。” 车里暖气已经开好,油箱也加满了,车盖上的薄冰都融化掉,厢内暖烘烘的,副驾驶座椅上放着一只纸袋,汉堡咖啡还有两样不知名的小点心都捂的暖暖的,杯架上还放着一只崭新的保温杯,也已经装满热水,不知他早起了多久去准备这些。 纸袋下压着一张薄毯,可能是担心她没睡好给她路上小憩准备的,舒窈把纸袋和毯子一股脑揽进怀里,暖乎乎的触觉令她心头一阵热流涌过。 他当真是极其细心妥帖的人,可脑袋怎么比她还不开窍呢。 昨日来时尚算晴好的天气在今晨已是彤云密布,舒窈一手拿起汉堡,一手从纸袋中拎出一块巴掌大的面点,上面琳琅撒着mm豆和巧克力酱,分外香甜的样子:“这是什么?” 正在开车的孟星河回头看了一眼,笑道:“说是叫beavertails,本地有名的甜品,阿窈尝尝吗?” “海…...海狸尾巴?”她大吃一惊,怎么看都是素食面点啊,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好吃吗?” 微微顿了顿,他绕过了她的话题:“尝尝看?” 他回答的聪明又蹊跷,舒窈却很快洞悉破绽:“你的早餐呢?” “我吃过了。” “吃的什么?” “…...”似是没有料到她竟然问的这么详细,他有些赧然,目不斜视地盯着公路,声音毫无起伏:“和你的差不多。” 他没有撒谎,的确是吃下半个汉堡的,只不过像是有些水土不服,脆弱的肠胃不能适应冷硬的食物,连二十分钟都不到就被他吐了出来,好在他提前将胃药和止痛片吃下,现下只是闷闷的,除了略显僵硬的左手外,不影响开车。 浓云笼罩之下的小城雾蒙蒙地从车窗向后退去,转过莫兰拐角,层叠雪山便从静静伫立的雪松林后浮现,一条蜿蜒的铁轨穿越丛林,向着群山延伸。 手机的信号迅速减弱着,象征着他们已经离幽深的“北美屋脊”落基山脉很近了。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雪原,阴云笼罩之下筛去了雪色刺目的反光,孟星河开车十分稳当,舒窈吃饱喝足,赏了会儿雪景,便困困地打起盹儿来。 她倚着颈枕睡得香甜,侧脸一片平和,孟星河偏头看了一眼,唇角不自觉牵起柔缓笑意,腾出一只手来帮她将薄毯向上提了提,顺带将空调温度再调高一些。 漫漫长路,浩瀚天地惟余莽莽,他在路上,而她在身旁,忽然地,孟星河希望这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到永远,走到世界尽头,再不停留。 温暖的一觉消弥了晨起的起床气,舒窈心满意足地张开眼,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软的脖颈,才发觉车子不知何时停下了,而主驾驶上的孟星河不知去向。 车子停在一条白雪覆盖的小路上,手机信号已经完全归零,她顿时慌了神,赶忙坐起,从后座上扯过帽子和外套走下去。这条小路明显是偏离了大道的,路边是高耸入云的雪松林,松林间枝桠交错勾勒出一扇矮门形状的空隙,像是通往童话里爱丽丝梦游仙境的魔法之门。 舒窈朝着林间呼喊了几声,却没有离开车子的范围,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进入山林是极其危险的,即便虫蛇动物大部分已经冬眠。 大约过了五分钟,正当她决定不顾一切冲进树林时,却见孟星河的身影跨过幽深丛林,从“矮门”后方钻了出来。 “你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的?!”舒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孟星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她吼的一脸苍白。 “对不起……”他略略后退一步,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乖顺又委屈。大道部分路段扫雪封路了,工作人员指了这条路过来,但走着走着似乎不太对劲,他便停在路边,下车去附近察看。那会儿舒窈正睡得香浓,他便没有打扰,却忘记不应该留她独自在车里,她会害怕的。 听他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舒窈气呼呼地鼓了鼓腮帮子,一顿吼完也察觉自己过于凶悍了,却不好当面认错,只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路应当是没错的,只是比较难走些,”他宽慰着,敏锐地捕捉到她有些羞赧的神色,提了提声音略带欣喜道:“不过阿窈猜猜看我发现了什么?” 舒窈从善如流,顺坡下驴:“什么?” “要来看看吗?”他站在“矮门”边,向她微微伸出手,像极了童话里引诱爱丽丝步入秘境的疯帽子,又像是林中走出的妖精,邀她共赴一场神秘的舞会。 舒窈打了个寒颤,为自己这不着边际的臆想发笑,伸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穿越丛林,走过针叶积雪覆盖的土壤,她毫无芥蒂,扣紧他手掌,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丛林尽头,辽阔的冰湖如静止的画卷,倏然跳入眼帘,极深的水面被灰暗天光映成深蓝,看不到底的厚冰面上有着龟裂的冰缝和花团般簇拥的气泡,湖面寒风凛冽,气泡层层叠叠,遥远的雪山层峦迭嶂,身后的丛林静谧黝黑,一副无限壮阔却又包罗万象的画卷,二人身在其中,成了这秘境唯二的窥探者。 孟星河不曾见过寒冬深湖中结晶的气泡,惊奇不已,也格外谨慎,舒窈探出脚去在冰面边沿磕了磕,他都霎时一惊:“小心!湖面没有冻实。” 话音未落,舒窈只觉耳畔凉风拂过,人已被他抓住后领扯了回来,冰雪顺滑,她直直跌入他微凉的怀中,而他紧张兮兮地抱住她向后大退几步,双目紧紧盯着她方才站过的地方,右手无意识地牢牢扣住她腰身,不叫她倾倒分毫。 厚实的冰面微丝不动,寒风卷着扑簌的雪粒,从冰面上盘旋着刮过,像在无声地表达着抗议。 “傻,这是甲烷气泡,不是湖面破裂。” 舒窈被他箍在怀里,毫无挣动,很想认可一下他谨慎的保护,却又偏偏想笑,忍得肩胛颤动,一抖一抖。孟星河望着岿然不动的冰面,稍稍松了口气,忽而发觉怀中人已差点憋成内伤,红霞顿时沿着耳垂爬过脸颊,他急急忙放开手去。 第91章 醋基生物 却有一双温暖柔荑轻轻攥住他微凉的手指,舒窈从他怀中抬头,目光定定地望着他,天光投入她瞳孔,映衬出他雪白的面容,她没有犹豫,踮起脚尖,在他唇角印下轻若鸿羽的一吻:“谢谢你,我的小护卫。” 他琥珀色的眼眸倏忽睁大,好看的双眼皮折出惊讶的弧度,静止成了这冰天雪地间的一尊雪人儿,呆呆望着她,一时竟失了声。 “这是……”他咀濡半晌,只道出这一句话,像是疑问,又像是不敢确认。 “啊,就当做对你忠心耿耿的奖励吧。”她笑,眉目狡黠,而他眼中闪烁的光芒却因此沉静了下来,手指轻轻抚过唇边,极轻极轻地应答一声。 “好。”他说,眼中的黯然怎么也遮挡不住,只好敛下长睫,不再看她。 舒窈乐得自在,开心地往回走去,他在原地停留片刻,目光远眺向辽阔的湖面,眸色渐深,难掩晦涩。 他见识浅薄,他眼中惊奇不已的绝景在她看来不过稀松平常。 他是公主忠心耿耿的护卫,可以得到善良的她给予的怜悯与赏赐,却不该存有非分的妄想,那是对她的亵渎,是无耻的僭越。 僵硬的唇角微动,他很想嘲讽一番自己愚昧的妄想,却只扯出了一个难堪的弧度。 鹅毛大雪在午时开始飘落,阴沉的天气,纷飞的雪花,被掩埋的路面,无一不使行车的难度飙升,落雪将路面染白,防滑链也收效甚微,车速不得不减慢,直到进入城镇区域后才有所改善,好在出发时预留了这部分时间,赶在午后不久进入班夫。 作为旅游业发展完善的城镇,班夫有着“落基山明珠”的美誉,商业形态和基础设施的建设都相当完善,圣诞的氛围从市政中心巨大的圣诞树,橱窗里红红绿绿的摆件,广场上丁零响起的乐章中挥发着。 午餐在快餐店草草解决,舒窈赶着去旅行社处理驾照翻译件的事情,这两日行车下来孟星河尚未痊愈的左手已有隐隐复发的趋势,长时间雪地行车也导致视疲劳的厉害,两个人换着开的话会好上许多,于是在舒窈坚持要去兑换时他并未多加阻拦,只停好车尽快拨通卫星电话,与疗养院确认了次日的探望预约。 冬日的落基山白昼甚短,处理好翻译件走出旅行社的大门,天色已经擦黑,广场上灯火辉煌,纷扬大雪为这欢庆的节日平添了更多风韵。 班夫国家公园是著名的滑雪圣地,即便是冬日也有众多滑雪爱好者赶赴此地,是以小镇丝毫不显荒凉,反倒四处洋溢着节日的喜乐,带着圣诞帽的小孩不时从跟前跑过,小酒馆里的音乐也随着雪花飘出窗外。 一家商店的橱窗里摆放着耶稣诞生的雕塑,圣母慈眉善目,温柔地怀抱着襁褓中的圣婴,温暖的灯光打在身上,是一片安宁祥和,舒窈在橱窗前弯下腰去,目色温和地望着那些惟妙惟肖的雕塑,语声轻快地问道:“对了孟星河,你准备了礼物吗?” 身后跟着的人正盯着橱窗内的耶稣母子塑像发呆,闻言微微抬了抬眉宇,略显勉强地笑了笑:“嗯。” 只是他知道,母亲也许不会喜欢。 尚未送出的礼物,正如忐忑的心意,还未能到达彼岸,便知晓将会沉没,这样的心绪,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舒窈鼻头微微皱了皱,有些不自然地嘟起了嘴:“是嘛,那她一定很高兴吧,要是我能收到圣诞礼物的话肯定也会很高兴的呢。” 话说完,舒窈红着脸偷眼瞥了他一瞬,却见他好似完全没有反应一样,便气鼓鼓地扭过头去,忸忸怩怩地走过橱窗,径直往餐馆去了。 孟星河,真想把你的蠢直男脑袋开个瓢,看看里面都装的是面粉吗? 婆媳关系,最难将息,绿茶婊果然不是人人都当得的。还没见过面,就落了下风去,以后可怎么办呀。舒窈边走着,边懊丧不已地腹诽,竟未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毫不介意先前那所谓的“政治联姻”,甚至已经开始担心起“我和你妈掉水里你先救谁”这种无聊的问题了。 女人果然是醋基生物。推开小餐馆的门,她最后总结道。 小餐馆有着古朴的本土装饰风格,舒窈接过侍应递来的菜单,瞥见门口处风铃晃动,孟星河后一步跟了过来,也不远的路程,他却沁出了满额的汗。 赌气地收回目光,也不看他,舒窈径自点了自己的餐食。孟星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她不开口,他便在桌旁枯站着,热情的侍应过来询问舒窈是否需要帮助,显然是将孟星河看做某些酒后骚扰女性的登徒子了。 舒窈朝侍应礼貌地道谢表示自己不需要帮助,这才瞥了一眼孟星河,冷声道:“站着做什么,赶紧点菜。” 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可如今舒窈的心情,才真叫他难以琢磨,孟星河一路小跑过来尚有些气喘,连续两日强负荷行车后的身体充斥着疲惫,只是他不敢显露分毫,平安夜与她共进晚餐这样的场景,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惊喜的是餐馆竟然为旅客供应现烤的火鸡,连日来都是快餐果腹的舒窈感动到哭,琳琳琅琅点了一桌子丰盛的菜品,平安夜的烛光晚餐不能错过。 相比起日常的鸡肉,火鸡肉的纤维显得粗糙,口感也略差一些,舶来品安格斯牛排火候略老,不如苏格兰本土的鲜嫩,倒是煎烤白鱼和冰酒十分得舒窈喜欢,加国独有的白鱼两面烤制金黄,搭配爽口不腻的枫糖浆,酥脆甜蜜,味道融合的刚刚好,而冰酒又是加国有名的国酒,以冰雪中自然冻干的葡萄为原料,是浓缩成精华的甜葡萄酒。 美酒配美人,然而眼前面容俊美的男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几乎没吃下多少,全程在帮她切牛排和剥虾,即便如此,白皙的额头上还是渐渐浮现出汗意来,而满桌熏香的肉味也好像让他不太舒适的样子。 “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我等会儿去找你就是。”体谅他连日来的辛苦,飞机上他胃痛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她不想勉强他在面前枯坐着,虽然从心底里讲是到底有些不高兴的。 第92章 亲密接触 “抱歉阿窈,”他闻言手中的刀叉一顿,裹在绷带里的左手还有些微细颤,被他尽力按平在桌面不显露分毫,他并不想扫她的兴,可好像还是让她倒了胃口,他有些彷徨,从盘中挑了根芦笋塞进嘴里,却根本没吃出什么味道,沉默片刻,声线有些涩然:“我…...我有点紧张。” 大抵是知晓这世间没有谁会容忍他的任何脾气,所以他从不任性,也从不会对身旁人提任何要求,只是在他近乡情怯彻夜彷徨之时,也想有人能明白他的心情。 那个人不是别人,只能是她。 即便她并不会也不愿意理解。 “紧张什么?”她诧异:“那是你五年没见的亲妈,不应该是欣喜吗?” 他的样子,不像是去见母亲,倒像是去见情人,认真谨慎的样子让她心里飞起无名的酸味来。 闻言他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温温和和,眼眸却略路垂了下去,看不出情绪。 “再说,有我陪着你,有什么好紧张的。”她再言。而他终于抬起头来,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好似燃起了星光。 孟星河取消了原定的旅馆,更改到一家著名的温泉城堡,接连两日的旅途奔波,泡泡温泉对舒窈这样的女孩子来说应当是极好的。 一进酒店前廊,便有门童过来躬身为客人开门,尔后接过钥匙代为泊车,城堡的大堂恢宏而古典,据说建成于十九世纪末,曾只为贵族服务,连酒店的客梯都装饰得金碧辉煌,分外奢华。 依旧是他送她到房间门口,帮她放好行李检查房中水电等,尔后细心交代她要把房卡放好,以及次日的行程等等,舒窈听的有些不耐,打断道:“你的房间呢?” 城堡设施虽华丽却毕竟用着老式的设备,他正在帮她调试热水,背对着她道:“我在楼下,阿窈有事随时叫我就好。” “砰”地一声,房门被用力关合,孟星河心脏被巨响激得一闷,他微咬下颌忍过几瞬心动过速,有些讶然地回头:“阿窈怎么……” 她正站在门口,面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被她周身笼罩的低气压震慑,他一时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甚明晰的脑中飞快地梳理着是哪里又出了问题。 “孟星河,你没完了是吧?”她前走一步,咄咄逼近:“在家里你跟我隔着走廊住,甘露镇的酒店你也换成一东一西两个房间,今天更好,干脆住楼下去了,你在躲什么,不想看见我?” 这一说却让他完全呆住了,房间的预订是考虑到舒窈的舒适度,贵宾套房有直达温泉馆的专用电梯,更有矿泉管道直通房内浴室,昨日甘露镇的房间则是担心她不适应,所以选择了与家里一样东西相隔,怕她觉得打扰。 却没想到的是,这样他以为会合她心意的安排,竟然惹怒了她。 他无意识地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角,强迫自己快速地组织着语言:“我没有不想见你,我——” 话音的尾巴被一双温软封堵,舒窈倾身过来,抬手攥住他衣领,踮脚吻住他愕然微张的唇瓣,事实上她早想这么做了,不是蜻蜓点水,不是点到为止,而是抵死缠绵,吻到深处。 “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嗯?”含糊的字眼伴着温热吐息漫过耳畔,舒窈额头轻抵他眉心,动情道:“既然喜欢就来争取我啊,畏手畏脚的算什么男人?” “我也喜欢你呀,孟星河。” 腰下猝然抵上洗手台的边沿,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倾倒,慌乱中手指后撑仓促稳住身形,她却不依不饶地欺身过来,与他紧密相贴,双手探到身后,松松扣住他微颤的手腕。 “说话呀,说你也喜欢我。”他慌乱无措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她好整以暇地将他望着,扣住他手腕的双手微微用力,让他挣脱不能,由是愈发局促,鸦黑的睫毛颤动得厉害,眸中碎冰闪烁,浮光不止。 “阿窈……不是……”他退无可退,满面绯红,耳畔尽是她绒羽般撩拨的呼吸,他嗅到她发间清新的香味,胸腔内一颗心疯狂地搏动着。 阿窈喜欢的人,不是陈风吗?她为何突然这样做?他不知该如何去相信她会突然放弃喜欢了五年的人,可倘若不是这样,她千里而来一路的追随,她矿井中去而复返的救助,乃至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好似都没了解释的途径? 他从不是个幸运的人,又或许他此生所有的幸运都用来于偶然中遇见她了,而在今日,这些被遗忘的偶然如同圣鸽降落于方济各的肩头,一齐降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是什么?”舒窈微微笑着,本是喜悦于他错愕的眉眼,便继续探身,抬手扣过他瘦削的下颌,强迫他注视着自己,柔声重复:“说呀?” 又一吻落下去,却在刹那之间,被他猝然推开,像失了魂的小兽,他有些惊惶地推开了她。 倘若舒窈再细心一些,就会很容易发现他闪烁的目光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她会愿意给他更多的时间去接受,给他更多的包容和安慰,而不是在看到他仿若被吓到一般的神色时激起自身潜意识的恼羞聚成怒意,毫无遮拦地宣泄出来:“你不喜欢?” “阿窈,对不起……别这样……”他愈发紧张,呼吸格外用力,他堪堪退后一步,拉开了仅容喘息的距离,蚂蚁爬过般的痒痛感再一次不合时宜地蔓延上脖颈,他强忍着不去抓挠,他想要尽快平复下来,只是颤抖的手指无所适从,狠狠地蜷曲起来掐在手心。 “孟星河,我真是恨透了你唯唯诺诺的样子,”她目光倏忽沉下去,如窗外肆虐的寒风惊雪:“倘若你也喜欢我,就应该给我回应,而倘若你告诉我,你我之间的情谊只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妄想,我立刻就走,一定不会纠缠你分毫。” 素来是爱恨鲜明的女子,追寻心中所爱之人之事,她从不胆怯,即便也常因世俗妥协,却愿保留一颗真心,也甘于奉献一份真爱。 只唯独不愿接受态度不明的暧昧,她渴望得到他的回应,近乎急切,也近乎偏执。 他闻言面色倏忽深白下去,浅色瞳眸如覆茫雾,氤氲起错综复杂的情绪,神情落入迟滞,水色唇瓣微微抿起,轻颤沮嚅,却终究无言。 第93章 爱如漫长岁月 她手臂微抬,环住他细瘦的腰身,仰目看过他侧脸,光线薄薄近昏沉,她目光灼灼,轻语如祈愿:“孟星河,别拒绝我,好吗?” 她从不曾,这样对他讲话,从不曾这样依赖与祈盼着他的回应,他的沉默像一把利剑悬在她头顶,不知哪一秒钟便会徒然斩落,她害怕,害怕自己猜错了,害怕她所闻所见他对自己的好,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她不愿他如陈风那般,给她遥远又无望的希冀。 那太痛苦,她情愿快刀斩乱麻,却更愿意向前迈出这未可知的一步,她试图抓住他,用激情,用温暖,用她无处安放的彷徨,以此困住他,以此与他相恋。 他微微闭过眼睛,水光晶莹漫过,裹挟一抹艳色袭上眼尾,他何尝不情动,而那深埋于岁月中黑暗的过往,那些撕裂与绝望的旧梦,和着干涸的血色,被他一条条撕碎,一笔一划刻在血淋淋的心脏。 “别哭。”她温暖的声音染上情欲的低哑,灼热柔软的唇轻轻落在他润湿的睫羽,吻去那一滴晶莹。 再沿着高挺的鼻梁,锋利的唇角,落去柔美的唇珠。 这一吻,吻到最深沉的眷念,她攻城掠地,步步紧扣,他松开桎梏,步步都是纵容。 他能给她的,实在少得可怜,她不嫌弃的,她愿意要的,都会得到。 今夜,是平安夜,窗外寒风肆虐,暴雪纷飞,而她与他的相拥,温暖缱绻,只余一室旖旎。 “不是什么?” “你爱的人不是她吗?还是不愿意做我的情人?” 一望无际的黑暗中,那个人曾扣住他纤薄的肩,毫无怜悯地驰骋。 “你的清高从何而来呢星河?你有什么可倚仗的?”冷笑声历历在耳,他记得那火烧般的剧痛与冰冷的地板。 “她不会爱你,你配不上她,从前如此,现在,和以后亦然。”那个人总爱在他颈侧深深噬咬,从血脉隐现的脖颈,到纤细凹陷的锁骨,留下一个又一个深红吻痕,那些他无论如何用力都清洗不掉的印记,穿透皮肉,刻进骨血,不允许他遗忘。 “你没有与她站在一起的资格了,星河,你只能是我的。”最后那天,那个人这么对他说。 伴着雪花落下的声音,从夜色漆黑到天际破晓,他用目光寸寸描摹着她的轮廓,听着她的呼吸,触着她柔暖的温度,他不敢入睡,生怕眼前的她只是幻梦一场,而天亮之后他将又醒在森冷的公寓地板上,窗外是大雨滂沱的三藩市。 终是无眠。 群山环抱的山谷有着岚烟缭绕的清晨,静静飘落整夜的雪厚厚地将小镇覆盖,世界雪白而静谧。第一缕阳光穿过古老的百叶窗,投射到床沿时,舒窈惺忪睁开了眼,入目是卧室装璜典雅的天花板,是将暖阳分割的百叶窗,是身旁人柔柔凝望着她的眉眼。 “早安,阿窈。”他低低的声线清浅微哑,唇角挽起好看的弧度,细碎阳光落在他身后与颈侧,舒窈忽然就顿悟了那句电影里的台词。 如何形容我第一次见你? 就像圣诞节的早晨。 也像北国的春天。 她不曾见过加国的春天,却格外能够感受到此刻的温馨,大约是全世界的雪,都在他璀璨的眼中融化了。 “早安。”她答。 “要再睡会儿吗?”他微抬手指将她散落脸颊的碎发轻轻别去脑后,动作小心却也十分流畅,想及半月前他做同一个动作时朝兢夕惕谨小慎微的模样,舒窈噗嗤一声失笑,向前缩了缩,缩进他怀里。 “不了,几点钟了?是不是该出门了?” 孟星河手臂微屈环住她肩膀,将滑落的被褥向上拉了拉,温声道:“七点十五分。” “你起的好早哦,”她在被子中伸手抱住他窄细的腰身,沿着胸膛清瘦却坚毅的线条向上,落在他肩侧一枚小小的齿痕,她的声线与目光一同染上疼惜:“睡得好吗?” 指下他的身躯微微一僵,他收回左手将她的手指握住,轻轻拢在心口,低头吻过她发顶,低低嗯了一声。 倘若她心细愿意查探,便可知他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彻夜未眠的平安夜,一如他不能向她倾露的过去,只能成为被他自行咀嚼吞咽的苦果,所有沉郁,都是他的,所有幸福,他全愿给她。 “你身上好像有些热?”被他圈在怀中,感触到他温热身躯和微凉手指之间的差别,她有些担忧地去抚他额头,却被他轻轻按住。 “阿窈再乱蹭的话,可能还会更热。”他款款笑着,难得调皮了一下。 “流氓~”她羞赧地皱了皱鼻子,懒懒窝进了被子里,感受着手掌下他平稳的心跳,晨光散射,指尖都是温暖的气息。 “星河,我要跟你道歉,我昨天,乱发脾气了。”俄尔,她语带歉疚:“我太着急了,我怕你不喜欢我——” “阿窈不必道歉,我愿意的。”他再次吻过她发顶,琥珀色的眼瞳却微微失神,似叹息,又似请求:“以后,我们慢慢来,好吗?” “好,”她由是喜悦,仰头在他唇边落下轻吻,杏眸中是盛不下的幸福:“我们慢慢来。” 他们有漫长的岁月可供消磨,她愿意给他更多的耐心,更多的喜爱,和更多的陪伴。 在衣柜前换衣服的舒窈突然啊了一声,捧出一枚精致的小盒子来,满目惊喜:“给我的吗?” 他已换好衣服,今日穿的很是正式,衬衣马甲领带一丝不苟,往返不是在车里就是在房子里,羊毛大衣足以抗寒,此时他正悉心为她整理床褥,闻言笑得温柔:“没有圣诞树的早晨,但愿阿窈不要介意。” “当然不介意!”她笑,兴高采烈地打开丝带,是一枚精致的项链,吊坠为抽象简化的鹿角型,正心处是一枚掐丝镶嵌的克拉圆钻,心箭清晰,净度极高,工艺甚佳。 第94章 母亲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眼中倏忽晶晶发亮,兴奋地翻身下床朝着行李箱走去,不一会儿便回转身来,双手背在身后,语带笑意:“你转过身去。” 孟星河微微一愣,似是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也准备了礼物,却还是顺从地背过身去,浅色瞳眸烁过繁星,笑意渐深。 “好啦。”她清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甫一转身,便见她双手捧着一方巴掌大的黑丝绒盒子,虔诚又乖巧地朝他笑:“打开看看?” 他的目光落在她递过的盒子上,掩饰不住的欣喜,像得了糖果的孩子,眼中盛着流淌的银河。盒盖被轻轻启开,一枚皮质腕带的男士腕表静卧于黑丝绒海绵撑上,纯净的黑色表盘上有着点点不明显的光亮,被他身影遮住阳光的部分隐约可见纤细的荧色星点,是以萤石精细镶嵌而成的微观星盘,在无光的夜间才会显现,美仑美奂,巧夺天工。 然而打开的一刻,他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面上的血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殆尽,而后眼睫急剧地颤抖起来,目光如风中火烛倏忽闪烁,倏忽扑朔迷离,迸发浓浓的悲怮。 情绪之浓烈起伏,将舒窈吓了一跳,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拿着盒子的手不禁一缩,孟星河的目光像被烫着一样猛然收回,那一瞬的情绪顿然收敛,迅速转化为行于表面的喜悦,匆匆抬手接过,朝她傻傻地笑了笑。 “你,你不喜欢吗?”他的笑容实在有些勉强,舒窈倍感低落,她不该非要他当面打开的,精心挑选的礼物不被喜欢,可以说是件很尴尬的事情了,简直是当面处刑。她犹豫一会儿,道:“要不……” “不,我很喜欢。”看她伸着的手要缩回,孟星河急忙将盒子护在胸前,语声惴惴:“特别喜欢,我是…我只是太激动了,谢谢阿窈,我收下了。” 你不许反悔了,哪有反悔的道理。 科莫尔疗养院坐落于落基山脉南麓的幽鹤山谷中,前身是19世纪初始建的幽鹤谷修道院,这里交通不便,离得最近的城镇也需要驱车三小时以上,三面环山,一面临谷,春夏秋水草丰茂,松林葱郁,漫长的冬季白雪皑皑,人迹罕至。 自从被不知名富商买下后,这里建成了一座隐秘的高档疗养院,所有病人有自己专属的套房与护工保姆,高昂的理疗费用和服务费用让这里成为只有达官显贵家眷才能居住的地方,不,与其说是一座高级别的疗养院,它更像是一座监狱,关押着不允许被外界知晓的人们。 雪后短暂的初晴,等待清雪车清障花去了近两个小时,即便路上十分谨慎不敢多做耽误,他们还是比预约时间晚到了十五分钟。负责接待的前厅管家是个满面和气的欧裔男人,疗养院中所有会面都必须由负责人与病人本家联系确认才予以安排,且只能在会客室见面,根据病人情况决定会面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五个小时。 “安娜.瑞恩的儿子,是吗?”管家面带职业的和煦微笑,款款向他们躬身致意:“您迟到了一刻钟,按照规定我们理应取消您的探视预约,不过介于今日天气恶劣,又是圣诞节,我们决定为您保留这份来之不易的会面,请您珍惜时间,圣诞节快乐。” 舒窈站得靠前一些,礼貌地向中年人致谢,孟星河站在她身侧,神情略带紧张地望向那棕红色的厚重门扉,她轻轻挽住他的手,才发觉他微凉的手心早已汗湿发冷,指节僵硬。 “我们进去吧。”她轻轻捏了捏他掌心,才见他晃神一般回过头来,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会客厅有着宽阔的挑高和落地的巨大玻璃窗,深色的沙发和窗帘映衬出严肃而古典的气息,这样的氛围里有一位白发的妇人坐在窗边轮椅上,衣着端庄,正微笑着与身旁的护士闲谈。 她的头发很长,银丝一般柔顺地垂在背后,偶尔有一缕不听话地越过脸颊,被她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抚平,一丝不苟地别去脑后,露出润泽精致的侧脸,她有着传统西方女子高眉深目的轮廓,举手投足间亦是天鹅般的优雅。 听到门声响动,她不经意一般转过脸来,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两人,目光逡巡几瞬,似是有几分茫然,又忽而喜逐颜开。 “alex?!哦好久不见你了。”她像是认出了他来,热情地招呼着他,又向着一旁陪伴的护士欣喜道:“看呢,这是我的儿子alex,他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临出发之前,舒窈做了些功课,从孟玥蓝那里透露的消息称,孟星河的母亲患有某些精神疾病,神智状况时好时坏,常常认不出人来。 但面前的这位妇人看上去十分清醒,一边殷切招手让儿子近前,一边熟络地向一旁的护士介绍着她引以为傲的孩子,她背对着光,舒窈不能看清楚她的表情,但那语声里满是慈爱。 或许由于今日是欢乐的圣诞节,又或许由于这是与他最亲密的儿子的会面,使得这位久病颓靡的妇人,向他们呈现出了最美好的一面。 心中原本的坏打算烟消云散,舒窈松了口气,有些开心地碰了碰身旁人的手,却察觉到他周身微微一僵,反握住她手的手掌用力到紧绷,略显苍白的脸上挂着谨慎又局促的笑意。这与在工作场合见到的自信淡然的孟星河判若两人,舒窈心下十分不解,面上却还维持着甜美的笑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不介绍一下吗?” 好歹也是第一次婆媳相见,她总不能太过热情,总还是要矜持一些的。 幸而没过多久,孟星河微微放松了力道,牵过她的手慢慢向前走去,距离不远,他却仿佛走的有些吃力,终于走到妇人身前,却又在几步之外轻轻驻步,他干燥的唇瓣细微开合,略显不安:“母亲,我来看您。” 走近了,舒窈才被妇人与年龄完全不符合的美貌吸引住目光,如果她没有记错孟星河的年岁的话,那他的母亲至少也该五十多岁了,可面前的妇人除却一头银发之外,竟然有着完全不逊于年轻女子的容貌和姣好精致的皮肤,说是她与舒窈同龄,也绝对没有人会怀疑。 第95章 虚幻的亲爱 她有着一双灰绿色的眼睛,柔柔静静望过来时,清浅眸底似有水波烁动,清澈无比,她微微抬起手来,像是张开的怀抱:“快过来alex,好孩子,让妈妈好好看看你。”闻言孟星河挺直的脊背不易察觉地震颤一瞬,他握着舒窈手腕的指节再次收紧,面上神情似乎连笑意都要维持不住了,却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快过去呀。”舒窈不解,怎么一见到亲生母亲他非但不会说话,连路都不会走了呢,想着抬手在身后推了他一下,他绷直的身躯却似不稳一般往前猛地一趔趄,她急忙从身后扶住才不至于摔倒。 “你怎么回事啊?”舒窈无语地侧过头悄悄朝他瞪了瞪眼,极低的话语声被她细细抿在唇边,就差咬牙切齿了。舒家向来注重礼仪,她与哥哥在所有的正式场合都不被允许出差错,须得是端庄得体,礼貌规范,可被她一再提醒却仍然木头人一样半蹲在地上的孟星河,在她看来真的是要没救了。 “圣诞快乐。我是sophie,星河的妻子。”眼见面前的妇人眼神中泛起同样的不解,舒窈硬着头皮从孟星河手中接过包装精美的礼物盒,笑着解释道:“他太想念您,所以有些紧张,可以坐下来聊吗?” “当然可以,哦谢谢你的礼物。”妇人美丽的眼睛转向她,十分欣喜地打量着她:“原来alex已经结婚啦,真是个漂亮的孩子,也对,你都大学毕业了,是个大男孩了,圣诞快乐好孩子们。” 长久剥离社会的人可能会出现时间认知上的断层,这一点舒窈勉强可以理解,不过这位母亲对自己儿子年龄的认知断层好像跨度过大了些,大学毕业,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妇人款款打开礼物盒,面带微笑,动作优雅,当看到盒中物品时更是表现出了浮夸又得体的惊喜表情:“这是丝绸吗,你去了中国?真漂亮。谢谢你好孩子,我非常喜欢。”说着,慢慢合上盖子,随手递给了一旁的护士,温和道:“艾莉,我今天可以喝一杯热红酒吗?” 护士点了头,接过礼盒却是转手递给了沙发前端正侍立的管家,自己则走出门去准备红酒,中年人打开盒子翻看一番,略微歉意道:“失礼了,我们需要做些必要的检查,礼品稍后会送回瑞恩夫人房间。”说着,转向旁侧的舒窈微笑道:“sophie小姐,我们院中新梅正盛开,十分美丽,不知可有幸邀请您观赏?” 会面时间有限,是该留给他们母子二人更多一些。 舒窈打量几眼,除却孟星河过分沉默和局促之外,房间内的氛围可算是母慈子孝一派融洽了,于是她便笑着应道:“当然,我很荣幸能去观赏一番。” 他向她投来的目光安安静静,却又好像有着无形的力量挣扎着想要表达什么,舒窈将之理解为久别重逢的羞怯,便轻轻拍了拍他手臂,随着管家走出会客厅。 偌大的房间,忽而安静了下来,仿佛方才热络的欢声笑语只是一刹那的幻觉,随着厚重木门的关合倏尔消失殆尽。 “说起来,星河是你的中文名字吗?alex,答应妈妈,不要再去中国了好吗?”待房门关上,妇人急切地倾身过来握住他的手,秀丽的眉毛蹙起:“那里太危险了,我很担心你。而且,万一你遇见......天呐太可怕了,不要再去,向我保证好吗?” 孟星河坐在她下首的位置,拘谨地放置在膝盖处的左手忽而被妇人温暖的双手包裹,他目光点起几分星火,却又很快晦暗下去,只轻轻点了点头。 妇人因着他乖顺的回应而倍感欣慰,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侧,灰绿色的眼瞳中满是疼爱:“我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妈妈没能好好陪你。让你被坏人欺负,快让妈妈看看,你的伤口都长好了吗?” 说着,竟不由分说地拉开他衬衣的领口,他衣衫规整,褪去大衣后内侧是标准制式的三件套西装,领口扣子和领结一丝不苟地系着,被她猝然一扯没能扯开,却也立刻散了形。 “母亲,别这样......”像是极为抵触,他抬起手臂想要阻止,然而她的力气大的出奇,一手没有扯开,便立刻凑了另一只手过来,异常粗暴地拉开了领带。他白皙脖颈连着形状精致的锁骨暴露在空气中,皮肤上隐约可见数条纤细的划痕,像是被指甲等尖细锐器划伤所致,但瑕不掩瑜,依旧遮不住如白玉般细腻雅致。 “没有了......”妇人盯着他颈根处,抬起手指不置信一般触了触,灰绿色的眼眸染上迷茫,失神地喃呢:“为什么没有了?你的伤疤呢alex?你摔下来,折断了脖子,妈妈亲自为你缝合的伤口,怎么没有了?” 沉默的人微微闭了闭眼睛,鸦黑睫羽根根分明,颤抖的厉害,再也掩盖不住那双瞳孔中深深的恐惧与痛苦,水雾漫上虹膜,一片湿气。 “对不起......对不起母亲......”他的声音低沉到喑哑,无力到颤抖,只剩无尽的苍白。他想要握住她温暖的手掌,可冰冷僵硬的双手颤抖的厉害,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看着她面带困惑地退开一步,十分茫然地望着他:“你为什么要抱歉呢alex......还有你的眼睛,为什么是棕色的?” 她愈发困顿地盯着他,油然而生警惕的意味:“它们应该是美丽的天蓝色,为何会变成这样?” 恍然中,如同电光闪过,她身背猝然后仰,重重躲进轮椅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你不是alex!” 难得晴朗的天际线,环绕而立的雪山绵延起伏,碧空如洗,疗养院后方园林中的那一树红梅便显得格外鲜艳夺目,盛放的花朵争相斗妍,偶有外圈的花瓣随风而落,亦是芬芳扑鼻。舒窈跟随管家前往茶室,这间茶室是疗养院特地为东方客人准备的,内饰风格融合了中式日式等多种制式,也许原意是希望照顾到更多文化,又也许只是文化锚定的失误,令风格显得过于杂糅,反倒无法纯粹。 “我个人十分喜爱东亚茶道,可惜学艺不精,还请sophie小姐不要介意。”管家将茶釜置于风炉,小巧的茶具依次在茶海排开,舒窈幼年时被父亲逼着学习过一段时间茶艺,然而规程早已还给了老师,只零星记得一些礼仪,此刻看着鹤发蓝眼的欧裔男人摆弄起精致的茶具颇有几分“和敬清寂”的精髓在。 第96章 刺伤 风炉燃着明炭火,红艳的火苗无声舔舐着铸铁釜身,燃起奇异的香气。 “哪里,先生您对茶道的理解令人钦佩,我倍感荣幸。”舒窈在长几一端坐得端正,微微颔首双手接过对方敬来的茶汤,轻抿一口,赞叹道。 “能得到sophie小姐的谬赞,我亦十分荣幸。”管家微微发福的面庞上微笑得体,像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情:“说来唐突,小姐您的面容让我想起多年前曾崇敬的一位年轻画家,他也有着一张与您相像的面孔,让我一时间险些以为他与您是近亲呢。” 正如在大多数东方人看来西方人都有着相似的面容一样,在许多西方人眼中,东方人的长相也都差不多。舒窈明白这兴许只是管家随口拉来的谈资,便笑了笑不置可否:“那倒是很巧。” “是呢,可惜他英年早逝,我也只曾在画展时匆匆拜会过一面,还没来得及与他成为朋友。”管家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甚是惋惜,“他的画作钟灵毓秀,十分有灵魂,若是当年有慧眼珍藏一幅,如今也该成为绝笔,当是十分珍贵的。” 管家轻抒着抱憾之情,舒窈耳中却嗡地闪过一响,她握住杯盏的手指不可抑止地发起颤来,声线微哑:“请问,那位画家的名字,您还记得吗?” “我并不知晓他的真实名字,画作上的名字是zachary,是在十几年前西部巡回展上异军突起的青年画家,非常受欢迎。”听到她感兴趣,管家仿佛遇到了知己,欣喜地讲了起来。 不相关的陌生名字出口,舒窈初初燃起的兴趣便失了大半,她说不出自己心中的那份失落代表着什么,年轻的东方画者何其多,她又如何希望那如愿以偿的会是曾经热爱绘画的舒泽,也许从哥哥出生开始,就不能够自由选择自己所热爱的事物,他首先是舒家长子,其次才是舒泽。 “叮铃——”刺耳的电铃声打断了舒窈的沉思,管家喋喋不休的话语也突然停下,他顿时惊觉地从长几旁站起,面色倏忽归于严肃,向她致意道:“sophie小姐,请容许我失陪一下。” 话语即落,人已抬步迈出了茶室。 “发生什么事了?”舒窈赶忙起身,紧随其后跟了出去,却见微胖发福的管家步履紧快,向着来时的方向飞步走着,电铃声还在持续,声音似乎是从前厅传来,正有穿着深色安保服的两名男子从走廊另一头赶来,去往的方向是—— 会客室?! 尖利的嘶喊声无孔不入地撕裂着耳膜,茶几与沙发向侧面翻倒,先前桌上摆放的茶具一应摔落在地毯上,更有一只杯子落在更远处的地板,已然摔得粉碎,一地狼籍。不久前还端庄典雅的妇人蓬头散发,形如鬼魅,睚眦欲裂的双眼如惊恐的野兽,布满血丝,空洞而麻木,她一手牢牢卡住孟星河的下颌,另一手则紧紧倒握着一只红酒杯,杯口破碎,如匕首般锋利的尖茬上沾染血色,正被她高高扬起,预备贯力向下刺去。 而出门前还因为格外重视而衣着整洁的人,此刻则凌乱而狼狈地侧躺在地板上,脖颈处被划开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他不甚灵活的左手无力地撑着对方手腕,右手则吃力地扶住妇人跪在他胸腹间的膝盖,像是怕她摔倒一般。这一跪的位置不倚不偏,正正抵压在他胃腑之上,疼痛从胃中爆出,甜腥由食道逆流涌上喉口,他紧咬牙关不肯显露分毫,因为知道一旦偏头咳出,鲜血无疑会再次刺激到她。 舒窈紧随着安保人员撞开被从内锁住的木门时,入眼的便是这样一副可怖的景象。 “安定剂!”管家走在最先,朝紧随而来的护士喊道,他动作迅捷,伸手在妇人肩头某处重重一按,只见玻璃杯瞬时脱手,啪啦一声砸碎在地面。 妇人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尽管被身强力壮的护士抱住了腰身阻拦,仍疯狂挥舞着双手试图逼近躺倒在地的人:“你是魔鬼!撒旦的孩子!谋杀者!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为什么,他才只有七岁,你这恶鬼,你会与你那无耻的父亲一样到地狱里受苦,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 护士迅速调配好药剂冲过来,这里的医护人员经验相当丰富,在病人疯狂的挣扎中仍然能迅速而准确地将安定剂注入,又或许准不准确并不重要,他们更在乎如何控制住病人不发疯。 “疯婊(?^???^?)子。”护士怒气冲冲,低声咒骂一句,死死钳制住她,早晨加倍了药物,以为近两月已经消停不少的疯女人今天能老老实实度过,谁曾想她居然在节日里给自己找不快活,这下管家定然又要追责。 舒窈迅速冲过来挡在中间,用身背挡住妇人漫无目的的踢打,淑雅端丽荡然无存,只剩狰狞的神情和空洞的目光,妇人不遗余力地撕咬踢打着,悠长银发缠乱成结,嘶喊的声音如尖锥刺耳,又被护士用手掌严实捂住,发出唔唔的闷声。粗大的手指紧紧将妇人手腕绞住,即便她奋力挣扎,纤细腕上红肿不堪,也丝毫不能脱身,人却因着迅速蔓延的药效颓靡下来。 “别伤害她,我没事。”妇人被拉开以后便条件反射一般弓起身的孟星河突然发出了声音,他微微蜷缩着的身子一时还无法解除痉挛,右手握成拳紧紧抵按在胃腑,声线喑哑得不成样子,却是格外沉静:“放开她。” “孟先生,非常抱歉我们没有管理好病人导致她对您造成了伤害,我们会尽快带她回房间,医生也正在赶来得路上,请您稍等。”管家冰冷而刻板地说道,身后的两名安保人员已经协助护士将妇人转移到轮椅上,妇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的破旧布偶,颓然歪倒在椅背,目光涣散而呆滞,口角涎水如线滴落,骨瘦如柴的身体随着轮椅的晃动东倒西歪。 “我说过了,我没有事,不需要医生。”后背初时顶撞在翻倒的沙发扶手,后又被重压胃腑,他眼前一片黑醫,半晌才终于缓过那一阵窒息般的剧痛,孟星河紧咬牙关撑起身子,快速将散乱的衣襟拉合,近乎惨白的面上是一派安然:“今天也不需要做医疗记录,我的母亲好好的,你们,不需要对她做什么。” 第97章 悲喜城 “孟先生,您这就让我们为难了。”管家硬邦邦地说道,挥手吩咐护士与安保人员退出房间,他自己则端正站在门口,向孟星河与舒窈微微鞠躬:“非常抱歉,疗养院有必须要遵守的规矩,这也是为病人和家属着想,我们会继续加大药量,好好看管病人。” “如果孟氏因此怪罪下来,先生您和护士小姐也需要担下责任吧。”舒窈插话道,她手上忙不停,随身没有带手帕,就干脆地从一旁的斗柜上抽出装饰杯巾,团成一团捂在孟星河颈上,手指用了些力气压下去,许是弄疼了他,见他幽长睫羽微微颤了颤,却并无抵触。 “不如我们都互相行个方便,今天的事情暂且不做记录。”至此舒窈若是还没有看出这座疗养院的古怪之处,那她当真是个傻子了,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休养生息之地,简直是座无声无息的牢狱。 她也终于理解孟星河此前重重异常行径,他显然要比自己更加清楚这其中的诡谲,但唯独不能理解的是一刻钟前还温柔慈爱的人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暴虐起来,孟星河不肯表露的沉默之下又掩藏了多少伤痕,她甚至不敢用力抱他,哪怕只是一个搀扶的动作他都回应的甚是迟钝,她只能耐下心顺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扶起,将他扶到已被放置归位的沙发处休息片刻。 管家沉默片刻,微胖的脸庞充斥着严肃而漠然的神情,许久后他才缓缓开口:“既然这样,那么两位尽早离开吧,我会当做今日的会面短暂且愉快。” 孟星河偏头掩住口鼻浅浅咳嗽,腥气蔓延在喉口又被他勉力咽下,闻言他抬起头来,语声喑哑黯然:“我能,再看一看她吗?” “孟先生,您不被允许再与她会面,这是我能给您最大的宽限。”站在病房外的监控屏幕前,管家如是说。厚重的欧式木门隔绝所有声响,孟星河站在阴冷的长廊,四周无风,他却觉得浑身都冷到极致,仿佛面前的不只是一扇门,更是隔绝了所有光明的屏障,他与他的生母,竟无法在同一片阳光下共存。 回程的路,舒窈主动坐在了主驾驶的位置,孟星河并未表示什么,默默为她系好安全带,才绕去了副驾驶位。他脖颈上的伤口被简单包扎,几圈细细的绷带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不知是窗外雪色太盛还是天光太暗,舒窈只觉得他那份苍白失了来时的润泽活力,连同琥珀色瞳孔中那时常亮起的些微光芒,也一并消失了。 原计划需要在疗养院客房借住一晚,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二人选择在当日回程,即便是晴朗的天气,日照时间也仍旧很短,从疗养院驶出不久,太阳已经擦过群峰的侧边,蛋黄一样沉沉挂在峰峦间。 令人意外的是,在出山谷时与主干道的交叉口,他们居然遇上了堵车。 原是主干道临近山体的一侧由于雪落导致道路被封锁,圣诞节下午临近小镇上的道路部门已经休息,清障车一时调配不过来,所有从外地赶往班夫的车辆都被堵在了半路上,舒窈他们赶到时路中间因为路滑车辆刮蹭已经吵过两次架,为了不凑热闹,她索性将车子开到了旁侧树林遮蔽的高地上,等着清障队或者救援队过来处理。 孟星河似是倦极,从上车开始便侧偏着头昏昏欲睡,可舒窈又明显知道他并未睡着,从疗养院出来的这两个小时路程里,他们竟是一路无话的。 “今天搞不好要在这里过夜了呢。”安静的车内,舒窈一边张望着公路上的情况,一边与他打趣道。 “好。”孟星河微微侧身背对着她,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 “害,我开玩笑呢,还早,也许一会儿清障车就来了。”她嘻嘻哈哈笑着,她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加上对今日事件发生时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愧疚,她绞尽脑汁想要剪破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沉默之墙,也更想要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好让他不要过于沉浸在下午的创伤中:“不过这么多人,一起开个篝火晚会好像也不错?” 背对着她的人却不再开口,只低低嗯了一声。 车子已经在高地停好,舒窈解开安全带,长舒了口气,空气又一次沉默下去,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再次点起,加国不允许在森林范围内点燃篝火,这会造成巨大的森林火灾隐患,可惜她故作轻松故意疏漏的调笑并未得到他的任何回复,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她身上,一时间话语都失了暖度,他与来时的那个温暖贴心的男人判若两人。 舒窈有些郁闷,不知道自己还能继续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去宽慰他,他与生母的关系与她想象中的亲密亲爱根本不是一回事,甚至一个字都挂不上边,她只想着他在孟家时受尽欺辱,见到亲生母亲便能感受到家的温暖,原是她太天真了。 日暮西沉,终于清障车并未及时到达,所有在等候车辆开始自发地下车分享所携带的宿营物品和食品,舒窈这边什么也没准备,却又不好意思走上前去要,孟星河在副驾上闭目养神,好像从始至终对外界的事情不太感兴趣。 耐心总有用完的一刻,舒窈想起背包里来时应该还带了些吃的,计划下车去跟大家交换一下看能有什么可用的保暖品,车门刚一打开冷空气倏忽钻入,副驾驶上的人应声一阵呛咳,苍白的面颊染上薄红,呼吸都渐渐短促起来。 她这时才发觉不对,急忙将手掌探上他微汗的额头,并不很烫手,至多是有些低热炎症。昏沉中的人却因着她的动作悠悠转醒,氤氲水汽的眼眸略带几分茫然,目光在她脸上徘徊几瞬才渐渐聚起焦来,干燥嘴唇微启,语声低哑:“后备箱有应急帐篷和一些压缩饼干,阿窈看看也许能用上。” “你还好吗?”她收回手,满心担忧地望着他:“在这里宿营一晚条件是很困难的,你有哪些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他循着她望来的目光落在自己衣襟前的斑驳血迹,血迹已经干涸,在洁白的衬衣上凝固成一片片僵硬的暗红色,他有些厌恶地偏过头去,轻声道:“我没有不舒服。” 第98章 雪夜宿营 “星河,”她抬手轻轻扣过他侧脸,让他看向自己,时至今日她仍然是忐忑的,在她开始走进他的世界时,才发觉那里是一片贫瘠的沙漠,她曾所以为的种种人之常情统统不存在,她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才能不让他觉得她在怜悯,而是真的想要走近他,与他站在一起:“从今以后,不是你和我,而是我们,我希望能够成为你愿意倾诉的人,我会尽可能地耐心等你,希望你别让我等太久,好吗?” 寒夜凛彻,风墙自雪原呼啸而过,松林覆雪,迎风沉沉而动。大部分拥堵车辆选择了返程,留下来的大多是本身就有露营物品储备的旅人,大家支起燃气炉,围炉而坐,分享食物,一改先前紧张的氛围,成了一场随着夜幕而开设的野炊。 舒窈选择的这处高地位置极佳,陆陆续续也有其他旅人在附近扎营,她换上雪鞋,结结实实地踩平了一块地面,一回头见孟星河已经从副驾驶下来,正在车后组装帐篷的顶篷,组好地面部件又来帮她打地桩,他动作熟练,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偶尔偏头咳嗽两声,口鼻间呼出的白汽雾蒙蒙的,呼吸有着异常的热度。 树林中风力削减许多,气温却已经迅速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呵气都要被冻成冰碴,即便是微风吹在脸上也如刀割一般疼,幸而留在车里的羽绒服救了大急,他们才不至于穿着精致的长裙西服睡帐篷。 这一定不是他第一次野外扎营,舒窈定定地看着他沉默忙碌的背影,静静地想,虽然不能知道那位瑞恩夫人已经被困于此多少年,单从孟星河回国至今的十一年间,他每一次独自长途跋涉,遥遥赶来,会遇到什么样的突发情况,历经怎样艰难的旅程,又是何等孤独的心境,这些舒窈都无从得知,他展现给她的,永远只有沉默的背影或是腼腆温柔的笑容,让她无从窥探。 “alex是谁?”她轻声问出了今日藏匿于心的疑惑。 他正用冰镐将帐篷的锁扣加固,向下按压的右手微微蜷指,声线淡淡:“我弟弟,小我五岁。” “哦,那是差不多该大学毕业了。”她恍然大悟,有些不确定地问:“他与你妈妈的病......有关联吧?” “嗯。”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及不该被提及的某些过往,他却回答的很是淡然,手上动作不停,没一会儿功夫已经搭好了帐篷,开始往雪地上铺防潮垫:“他死了,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 彼时他与母亲和弟弟一同居住在多伦多城郊的一所房子里,他名义上的“父亲”会在每年圣诞节前后与他们见一次面,与金发碧眼活泼伶俐惹人喜爱的弟弟不同,他融合着父亲的亚裔相貌和母亲高眉深目的骨相,是有些阴郁的棕发棕眸,性格又极度内向拘谨,十分蠢笨,常常无故惹怒弟弟和母亲,换来一顿没有由来的毒打。 那天也是一样,前几日连绵的高烧让他有些脱水,晨起时的家务没有打扫干净,被母亲骂一通。他烧得浑浑噩噩,跪了多久自己根本不记得了,母亲何时出的门他也毫无印象,只记得晚起的弟弟十分生气地从二楼房间出来,大声呵斥他为什么没有准时叫他起床,害他错过了最喜欢的动画电影点播。 弟弟大声骂着他,男童尖锐的声线刺在耳膜却是一阵阵不甚清晰的嗡鸣,他恍惚中想着也许是该去吃点什么药的,如果不想变成傻子的话。见他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弟弟怒极了,从房间里抄出水杯朝他砸过来,他是听到了头顶的声响的,也意识到应该尽快躲开,可酸软的身子不听使唤,他竭尽全力也只是偏离了一小步,堪堪躲开了坠物。 然而他没有预料到的是,那紧接着砸落在地面上的闷响,不是破碎的陶瓷,而是弟弟失足摔下的身躯,一步之遥的距离,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幼小的头颅触地他天蓝色眼睛不可置信地大大睁着,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而看着这一切的他,却仿佛整个人被劈开了大脑,眼前只剩一片空白,他呆呆地跪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了,任由从外面回来的母亲惊声尖叫着扑过来,手中的蛋糕盒打翻在地上,白花花的奶油和鲜艳色泽的水果撒了一地,母亲疯狂地抱起弟弟呼喊。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记得不太清楚了。大抵是受到过度刺激的大脑激发了自我保护意识,他昏过去了许久的时间,期间零零碎碎的记忆发生在医院,在社区,甚至在法院,最后回到家里。 此后半年里,他从学校退学,被母亲关在家中,他能察觉到母亲对待他的情绪与先前的厌恶不同,那时发自内心的仇恨。 直到母亲被社区以独自留无自我照顾能力儿童在家导致儿童死亡,以及虐待儿童的罪名起诉,法院剥夺了她的抚养权,彼时恰逢孟氏在国内的长子孟辰瀚因严重肝脏疾病需要亲体移植,他那位名义上的父亲终于大发慈悲地从母亲手中将他“解救”出来,用他的肝脏换取母亲在疗养院中安度晚年的条件。 “对不起!”回忆太过震撼,舒窈心下大骇,慌忙道歉:“我不该问的。” 他轻轻摇了摇头,咳嗽两声,声线竟忽而森冷了几分:“如果那天我没有躲避,他不会死,我的母亲也不会疯掉,所以没什么该不该的,我确实是那个该死的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舒窈哑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如果他没有躲避,那么死掉的人也许会是他。 说话间他已经将睡袋一并铺好,一新一旧,厚实的浅粉色那个显然是他临时专门为她准备的,他转头去车里取了背包,拿出几片暖宝宝递给她:“室外温度过低,暖宝宝发热效果可能要打些折扣,阿窈多贴几个吧。” 他将话题轻而易举地撇过去,没有留给她任何尴尬的余地,一如既往地贴心。 第99章 星空下的告白 舒窈默然接过,有一个已经被他打开,暖乎乎地抱在手中,熨帖着她激荡不已的内心,松林之中静谧寒凉,偶有不远处的说笑谈话声也轻低,间或听到孟星河压低声音的浅咳,所有的声音夹杂在一起,都无法相比拟她心中的憾然喧哗。 她曾自诩为与他青梅竹马多年好友,却在此刻才知自己对他的过去的了解少得可怜,从前是哪里来的傲气对他颐指气使趾高气扬? “你没有错,星河。今日唯一做错的是我,我不该留你一个人的。”蓦地,舒窈由衷喃呢道,语声轻轻,却让眼前的背影微微一顿,竟有些难抑地发抖,空寂的眸中却有汹涌的潮水漫溢而过。 他漂洋过海而来,远在彼岸的母亲是他始终无法割舍的思念,即便她常常认不出他,毫不掩饰地憎恶他,但那是他生命起源地地方,是他永远不能偿还的爱与罪。为着这份恩情他曾用年幼的身躯去承受她无休止的毒打,用廉价的肝脏去为她换得良好的医疗,也用一颗伤痕累累的心,长久地无底线地付出。 他于人世间茕茕孑立,东走西顾,尝尽炎凉,即便他用尽全力也无法让自己成为对任何人来说重要的部分,他永远是那个多余的,被舍弃的人,今日却有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手,告诉他不必一个人,她会陪伴他,与他共担风雨,为他驱逐孤独,一如多年前花雨飘落的春日,精灵从树梢飘然落下,从此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火光。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怎样去做,该怎样去爱,甚至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向别人敞开心扉,他如此渴望,想要握住她递来的手,握住唯一能够企及的救赎。 她从身后轻轻抱住他僵硬的背脊,他的身躯狠狠一颤,不可抑止地发起抖来,她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呜咽,如被夜色拨动的树叶,悄然过耳,又漫漫散落于风里。 “拥抱我吧,依赖我吧,孟星河。让我成为那个与你彼此重要的人。” 漫漫星光撒播于无穷无尽的天际,寥阔琼宇静默无垠,星海灿灿仿佛触手可及,幽鹤山谷纬度并不算很高,却在这晴朗的夜里于遥远的天边散落出丝丝缕缕的极光。世人常被纯净的星空所震撼,却也常常忘记星空无处不在,只是少了发现它们的眼睛。 星星发亮是为了让地上的人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颗,倘若她爱上了某颗星星上的一朵玫瑰花,那么在浩瀚星夜中举目去寻,就会觉得满天繁星就如一朵朵盛开的花海。 我想看到渐次泛白的黎明的天宇,想喝热气蒸腾的牛奶,想闻树木的清香,想翻晨报的版面。 也想在冬日的清晨,握着你的手,一起去充满生活气息的早餐店,去买热豆浆。 也想在旅行的途中,看星星,看月亮。 ——村上春树 夜色深重,身旁睡着的人呼吸清浅,初时偶尔有浅浅的闷咳声,舒窈还有些担心他低烧的问题,帮他从背包里取了药盒,却发现盒子里装着的药片种类与形状好像跟飞机上见到的不太一样,帐篷顶留着的小夜灯昏暗不已,她没能辨认清楚,见她疑惑,他随口说是在甘露镇临时买的,药效比原先的弱一些,不过够用。 晴朗的天气没能延续下去,后半夜温度骤降,在睡袋里热得打滚的舒窈终于感受到适宜的温度,踏实睡去。却不知她呼吸渐渐平稳之后身旁人闭合的眼睫微微颤动,又静静张开,目光侧过看向她熟睡的脸,她戴着毛线帽,将面容掩在厚实的羽绒睡袋中,睡得安然,偶尔梦到了什么,秀气的眉头浅浅皱着,嫣红的唇瓣轻轻嘟起,像是在梦里与谁置了气。 他轻轻抬手,苍白指尖微凉,轻轻抚过,将她眉头慢慢展开,她察觉般微微缩了缩脖子,睡得很熟,拥着睡袋像只小松鼠,他收回手指,缓缓笑了,目光缱卷柔腻,少顷却见他眉宇蹙起,仓促背过身去,脊背微微弓起,发出阵阵闷咳,咳声深重,被他用睡袋堵住口鼻,竭力压制了下去。 低烧缠绵,被压伤的胃部持续有血腥气上涌,却不再如白天那般剧烈,只是惹得咽喉有些肿痛,闷咳一发不可收拾,咳得面色赭红周身轻颤,额头也渐渐浮起冷汗来,恍惚中眼前竟然浮现了十二岁那年的客厅,他仍是那个跪在墙边受罚的少年,他听到了头顶呼啸的坠落声,他分不清那是松林的风还是记忆里的雨,他微微张开身体,仿佛不再躲闪,仿佛一伸手,他便接住了那落下的孩子,也接住了那落下的人,没有死亡,一切都与现在不一样。 星辰隐入夤夜,只留永恒的黑暗。 晨光熹微,稀薄日光被松林打碎,片片絮絮落在身上,不远处清障车的轰鸣声已经响起,宿营的人也大都起了身,舒窈睡眼惺忪地举着水杯刷牙,保温瓶里的热水在快速冷却着,热气袅袅蒸腾,透过薄雾与晨光,孟星河正在收拾帐篷,与迷迷糊糊的舒窈不同,他好像已经起了很久,看上去格外清醒。 洗漱完毕,舒窈走去车里放水杯,隐约听到放置在后座的卫星电话嗡嗡地响,她拿起来看了看,朝孟星河喊:“电话,要帮你接吗?” 他正在用力把蓬松的羽绒睡袋压缩,好尽可能小地装进收纳袋里,一时腾不开手,便点了头。舒窈迷迷糊糊接起来,一句“你好”还没说完,微眯的眼睛倏忽瞪圆,震颤一触即发:“什么......时候的事......” “安娜.瑞恩的死亡时间是今天凌晨四点钟左右,她趁着夜班护士换班的空隙,用披肩悬挂于浴室门上自缢。”病房的监控设备清晰地记录着事件发生的所有经过,警察漠然地做着记录,草草说着案件描述。 房间里,阳光一如往常地投进窗来,落在洁白的床褥上,落在妇人银色的发丝和铁青的脸庞,20个小时前,她还与他们谈笑风生,她美丽的面容温柔和煦,微笑晏晏,那纤细的脖颈如优雅的白天鹅,被柔滑的丝绸缠绕,深深勒进下颌骨肉,骇人的紫红深痕,切割出无以复加的决然。 他精细挑选满心希望能被 第100章 致命的礼物 孟星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微微低着头,对警察的询问置若罔闻,阳光落在他脚旁,却无论如何也照不明他身体,他仿佛坐在永恒的黑夜里,安安静静,形同枯槁,与身旁的母亲一道死去了。 “孟先生,我们再确认一下,你为何要选择送一件丝绸制品给死者?你不知道对于一个精神疾病患者来说,任何条状物与刀枪药品无异,都足以成为凶器吗?”埋头做记录的警察年纪大一些,而另一个负责询问的年轻警察则咄咄逼人地追问着,墙边朽木般枯坐着的人在他看来有着十足的嫌疑。 “警官,你要问的问题我们已经回答过了,没有必要再问这么多次了吧?”舒窈悲痛之余更是气不过,咬牙道:“照你这样的说法,房间里的床单、窗帘、桌布就都是隐藏的凶器了?” 年轻警察愤愤地瞪了舒窈一眼,被一旁的老警察拍拍肩膀,示意他闭嘴。 “现场我们需要保护起来,各位先离开这里吧。”老警察慢条斯理地收起了小本子,目光看向孟星河,声音不由低了许多:“节哀,尸检报告出来之前,还请你们不要离开本地。” 他只是静静坐着,面上纯净毫无悲恸,却让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为之揪心,最深沉的悲痛往往无法表达,比起哭天抢地的人来说,面无表情的那个反而可能伤心最深,他们找不到宣泄口,所有的情绪郁积于心,最容易出事。 舒窈点头应过,很小心很小心地牵住孟星河的手,轻声问他:“我们先回酒店,好吗?” 他很听话,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来,随着她走出门去,一路都低垂着眉眼,他们走过阴冷的长廊,走到温暖的阳光下,他忽然站住脚步,缓缓抬起头来,朝着楼上的窗口望去。 那扇窗仍旧明亮,阳光和昨天一样温暖耀眼,米白色的窗纱柔顺地垂落在两边,却再也没有了风,没有了那银发优雅的身影。 “她是开心的,对吗?”他忽然喃喃地问,像是在问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和风也因他的话语而停了停。 她亦为之默然,不知如何回答。 却见他忽而转过身,呼吸忽见促急浊乱,苍白指节抬起,狠狠扣紧胸口,面色有一阵的憋红,仿佛滞气不畅,便是手腕着力下压,重击之下,猛地呛出一口血来,血丝溅落雪面,是刺目的星点殷红。 “星河!”她急忙倾身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他的手指冰冷刺骨,指节僵硬颤抖,胸臆间那口淤积的血被吐出来,他涣散的意识清醒了几分,却还是用尽力气抬起了头来,朝她绽露半个发虚的笑来,那笑容太过模糊,温润的眼中水汽朦胧,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安然,像是害怕她会害怕,拼尽了所剩的气力也要笑着安慰她。 “她是开心的,就好,我没关系。” 我不重要。 母亲常常咒骂,他是带着诅咒出生的孩子,是撒旦的信徒,他只觉得委屈,只觉得难过,却不曾想,母亲原来从未说错,也许死亡,才是母亲的解脱,也是将他捆绑在忏悔柱上的法器,叫他永不超生。 雪是炫目的白,落血又红的刺眼,这鲜明的色彩落入他眼中却只剩一片雾蒙蒙的灰色,她的身影近在咫尺,却也重影叠叠,天空也不再蓝,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一如他,终究失去了所念。 黑醫终于弥漫,他撑住她手臂的身躯汲汲一晃,失力朝前栽去。 ============== 十三岁以前的冬天,好像都是会下雪的。 庭院里的雪没了膝盖,圣诞节就会如期而至。他帮着母亲把新的槲寄生挂在门上,将圣诞树装点亮丽,庭院里堆起了圆滚滚的雪人。 “母亲,圣诞老人今年会来吗?”看着门外追逐着嬉闹的几个小孩子,他有些羡慕地问,纤瘦的女人站在他身后,火红的披肩映衬着她白玉一般美丽的面容,她温柔地说:“不会的。” “那为什么他们有呢?吉米说每一年圣诞老人都会留礼物给他。”他望着那一堆打闹的小崽子们,湿漉漉的眼睛里浸透着比羡慕更深的渴望。 他唤他母亲,因为不允许叫妈妈,母亲就像是一个职称,与老师,医生,或者大街上任意一位夫人,太太一样,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她怀着仇恨生下他,依靠着柔软的天性抚养他,却也从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他们是在双亲的祈盼中诞生的,是天使的化身。”女人的声音依旧温柔无比,和煦的热气随着她的鼻息在空气中浮起。 “因为我没有父亲吗?”他有些不死心,一反往常地追问。 女人垂下茂密的眼睫,灰绿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透出温暖的光辉:“不是的。” 他仰起头,看见一束阳光踩着屋檐上的一角悄悄滑过去了,好似一个顽皮的孩子,披着七色的炫光。他笑,等着母亲的话。 女人微微弯下腰,枯瘦的双手轻轻捧起他的面庞,温柔地看进他瞳孔深处,这样美丽的一个孩子,有着白雪一般美好的面容,她却无法对他生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她叹息一般地摩挲着他的脸颊,像是抚摸一件精美的死物,柔声道:“因为你是本该死亡,却在诅咒中诞生的孩子,你不能得到祝福。” 美丽的人说起伤人的话语也格外动听,连她身后的阳光都一如既往地带着圣洁的光辉,他却忽而又笑了起来,比刚才还要开心,仿佛并未被那恶毒的利剑中伤,他轻轻,轻轻地问:“那如果一切,都按照应有的轨迹走下去呢,会有吗?” “你在说什么?”女人放开了他的脸庞,他却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深深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中透出瓷器釉彩的辉光,他解释道:“我说,如果我死了,可以得到吗,您说的那个祝福?” 女人的手指猛地瑟缩了一下,瞳孔震颤起来:“andre,你从来不会这么跟我讲话。” 仿佛无视女人的退缩和恐惧,他纯净的面容上释放着状似狂热的偏执,甚至又向前迈了一步,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孟星河!”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他有些诧异地回头,看见站在栅栏外的女孩,女孩穿着红色的斗篷,仿佛从远道赶来,身后的雪地上是一条长长的雪橇的轨迹,女孩的头发乌黑如沉木,发顶沾染着蓬蓬的雪花,被阳光照成了一片暖洋洋的橘色。 第101章 守候 她站在栅栏外喊他,声音却像来自山谷的另一边。 孟星河是谁呢? 他想,隔着小小的院子,他安安静静地看向女孩,她似乎很着急,一直招手让他过去。 “你找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 “才不会呢,我有东西要给你。”女孩不厌其烦地又一次向他招手,还像模像样地在身后的大袋子里掏了起来,他被逗笑,朝着她走过去,隔着矮矮的栅栏,饶有兴致地打量她身后那只巨大的口袋,好奇道:“圣诞老人不是个白胡子爷爷吗?” 女孩抽空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纠正他:“嘘,爷爷老糊涂了,让我来帮他把漏掉的补上。”然后不知拿了什么东西背在身后,神秘兮兮地缩了缩脖子:“你过来,把手给我。” “不会的。”屋檐下站着的母亲突然开口,声音是奇异的喑哑,猝然听到答复的他急忙回头,刚刚抬起的右手却突然被栅栏外的女孩握住,她的手很暖,掌心笼着微湿的汗意,她自顾自地说:“当当当,你的礼物就是我啦!惊不惊喜?” “即便你死了,一切也都无法回到预定的轨道。”母亲还站在原地,橘色的阳光斜斜落在她的发丝上,温度却迅速地冷却着,一如她冰冷的语调,像在陈述一段平淡的悼词:“因为你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却恰恰是多出来的那个。” “孟星河!看我!你给我醒过来!”低矮的栅栏阻隔了女孩的身躯,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呆立着,任她温暖的手掌反复抓握他冰冷的手,任她在耳边语无伦次地咆哮,他只是傻傻看着屋檐下美丽的母亲,看着阳光一点一点从她身上褪去颜色和温度,只剩下一团冷焰火一样的红色。屋檐低矮,母亲纤细的身躯立成了一把利剑,将他所有自以为是的希冀一一斩碎,然后对他露出一如既往的温柔:“所以回来吧,andre,这里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孟星河,”栅栏外的女孩不再喊叫,忽然低声念了他的名字,语调里尽是压抑的颤音,看向他的目光泫然欲泣:“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可以吗?” ===================== 此处距离最近的社区医院也需要驱车数小时,相反,疗养院内有着极高医疗水平的医师,孟星河张开双眼,头顶是古旧典雅的欧式吊顶,身下床褥过分柔软,让他恍觉僵硬的身背都陷落其中不能动弹,灰茫茫的视野充斥着不安的色调,他急忙撑起手臂想要起身,着力的右手却忽而刺痛,重重跌回床褥,沉重的颅脑仿佛有细密的电流穿过,将闷痛凝结在两侧太阳穴。 “别急着起身,医生说你现在太虚弱要卧床休息。”耳畔传来舒窈的声音,低低柔柔,却像是隔着水面,听不真切。他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仔细分辨了许久,才将她的身影从一片灰白的背景色中勾勒出来。 他拧着眉头,朦胧眼眸间弥漫着雾气,苍白面容似乎比昏倒前还要憔悴一些,可舒窈终究是松了口气:“谢谢星河,谢谢你醒过来。” “我睡了多久?”他声线嘶哑的厉害,低沉着划过耳畔,舒窈悄悄背身抹去眼角汗水,宽慰地笑道:“一天吧,精确一点的话,16个小时?” 晴天保有着晶亮亮的阳光,从窗明几净的百叶窗散落,风声却一刻也不止歇,从黑夜到白昼,舒窈一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连管家和护士过来帮忙也拒绝。他像是累坏了,又像是好久没有睡过觉一样,安眠得十分沉静,如酣睡的婴儿,而她却隐隐觉得不安,从昨日起他得情绪与反应便太过平淡,哪怕是咳血,哪怕是骨痛,哪怕是医生告知她才知晓的胃疼,都被他深深掩藏着。 这才是最让她担心的事,她害怕昏迷亦是他平静却决然的放弃,她小心翼翼地呼唤他的名字,没人知道她心底那份莫名的恐慌,他们相识十八年,六千五百多个日夜,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祈盼,盼他呼吸,盼他活着,时间每过去一小时,他就多存在了六十秒。 好在,他愿意醒来。 孟星河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阳光温暖的样子,他经历过最黑暗的时刻,见识过最险恶的人心,遭受过极深刻的痛苦,却仍然选择了把温柔留给别人,他远比她想象中要更加坚强。 “醒了吗?”房间门被粗鲁地打开,长廊的冷风吹抵暖气,寒飕飕地卷过。舒窈皱起眉头,朝进门来的年轻警察愠声道:“警官,他才刚醒,你——” “没有什么比查明死因更重要的不是吗?安静点女士。”年轻警官十分不屑一顾地摆摆手,朝孟星河道:“死者有药物滥用史,对吗?” 这是病历中没有提到的,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舒窈微微瞪了瞪眼睛,偷眼看向病床上的人,却见他在一阵寒风中轻轻咳了咳,神情却是十分淡然:“是。” “戒断何时完成的?” “五年前。” “再次之后你有继续向她提供药物吗?如阿片类、大麻类和麦司卡林等?”年轻警察将手中的录音笔大大咧咧地放置在桌上,随手扯过一把椅子坐下。 舒窈闻声警觉地坐直了身体,要知道这些药物都属于违禁品,这人的意思难道是过往孟星河曾经提供过这类药物给他的母亲? 当然这也许是逼供的惯用套路,而孟星河的面色因为这句话显而易见地白了白,声音低了下来:“没有。” “你确定没有吗?”警察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神情,不依不饶地追问。 “他从六年前开始便不被允许探视了,你们可以查查记录。”舒窈呛声道。 “记录只能显示他本人的行踪,万一他指使别人操作呢?”年轻警察有一头微红的短发,哂笑时脸颊边的斑点密集,颇有些倨傲。 “这就是你们作为警察的专业素质吗?”舒窈这下是真的被激怒了,听他的意思好像已经明显在意指孟星河暗中操作过什么事情:“况且他还在养病,你就这样在病房里质问病人吗?” “在哪里询问是我的职权,女士你最好还是不要妨碍公务,尽快从这扇门走出去的好。” “是嘛,那就向我展示一下你的传召令,我会拿着那份书面证明乖乖闭嘴。” 第102章 难以冲破的阻碍 碰着了硬钉子,年轻警察蓝眼睛瞪的老大,愤怒地挠着自己的一头红毛,理亏地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向任何人委托传递药物,”就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床褥上静静躺着的人轻叹一口气,语声有着轻轻的颤抖:“药物的使用时间可以在毛发中体现,警官,我希望能尽快看到检验报告。” 不止舒窈,连年轻警官也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历来的印象中东方人对死者的遗体完整度忌讳很多,倘若如案发现场中老警察那样宣布死者大概率死于自杀时,有很多人是不接受医学解剖和进一步查证的。 然而面前的这个东方男人却显得冷静的过了头,即便他目光脸色惨白到好像下一秒钟就要晕过去,那神情中的决然却不似造假。 “这么说罢,”年轻警察妥协,说出了实情:“我的上司已经宣布你母亲死于自缢,但我拿到她的部分血样报告显示存在药物超标情况,我对结论产生质疑,但......你懂的有些东西我的老大不太支持,所以我希望得到你们家属的要求,能继续彻查这件事。” “什么意思?你是说瑞恩夫人有可能死于药物?”舒窈心下大骇,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们只是匆匆见了一面,且这座疗养院到处都布满监控设备,有谁能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投毒呢? “哦镇定镇定女士,”年轻警察摆摆手,缓了缓声音:“只是部分超标,无法达到致死的用量,所以不能妄下结论。” 空气安静,孟星河轻轻垂放身侧的右手愈攥愈紧,身后明明是柔软的羽绒枕头,他却如堕冰窟,周身的冷意将每一根发丝都冻住,震惊与决然漫过沾染血丝的眼眸,声线沉了下去:“我有权察看检验报告,立刻。” =================== 酷寒之地,冬日本就是丧葬的峰值,当地警局对自杀死亡的精神疾病患者显然十分不上心,即便孟星河签署了调查申请,最终除了那名年轻警察之外,也只指派过来另一名更年轻的新人,原本的胖警长都被抽调走。 就在年轻警察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之时,却忽然接到孟氏发来的函电,勒令警方停止调查,维持原有的自杀宣判,并要求孟星河与舒窈尽快处理好安葬事宜回国,否则将以非法扣押遗体的罪名起诉警局。 线索被迫中断,无论他们如何据理力争,警局高层始终不允许他们再接近遗体,并且强制进行了火化。草草了事之后,警局上下为此松了口气,纷纷称要回家继续圣诞假日而离开,狭小的镇警署里很快只剩困顿不堪的三人,年轻警察愤懑不已,垂头丧气地叉手站着,像被严霜打过的茄子,蓝眼睛瞪着桌面上廖廖的几页纸张,仿佛要把那些纸页盯出洞来。 他们昼夜未息忙碌两天最后拿到手的,只有一本疗养院的访客记录,以及一份不尽完善的检测报告,显示血液中还存留着微量的北美仙人球碱,这是一种娱乐性的致幻药剂,从一种仙人掌中提取,粗略制造成提纯颗粒,在北美许多管控不严格的地区被滥用。 “我不能明白,怎么会有如此草率的家属!”年轻警察一拳锤落在桌案,面侧青筋绷起,他年轻气盛,总希望能在警署做出些成就来,可偏偏命运玩弄,他终究还是成了整个警局的笑柄。 若四周只是一片无尽的黑暗,照进来的那束光则成了原罪。 孟宗辉的亲信路诚在案发第三日抵达,所有的事宜均由他与疗养院和警方全权交涉,舒窈与孟星河被“友好”地请回到酒店,由路诚的几名跟班守着,而作为死者名义上的“丈夫”,孟宗辉全程都没有出现。 葬礼更是匆忙得如同一个笑话,幽鹤山谷的公立墓园中,寥寥两人立于崭新的花岗岩墓碑前,一束矢车菊粲心白羽,清冷而娇美地走向凋零。碧空如洗,山间的风却仍旧凛冽,一如孟星河漠然的眉眼。 “二少,老爷让我来接您回去,机票定在明日早晨,我们需要尽快启程。”路诚敲开酒店的房门,垂手退身,恭敬地站着。 他驱车而来,墨镜未摘,坚毅的脸庞上有一道寸长疤痕横跨颧骨与鼻梁,舒窈曾听父亲谈及孟氏早年的灰色背景,对眼前这个一身腱子肉的刀疤男深恶痛嫉,语态自是不好:“你去外面等着。” “另外,二位的移动电话需要先交由我保管。”路诚倒是不生气,继续说道。 原来这强硬的做派才是孟氏一贯的手段,舒窈拧眉,将手机扔在桌上。 路诚恭恭敬敬退出去,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副好脾气的耐心,舒窈却咽不下这口气,被强行中断的调查让她猝然想起当年哥哥去世时,她孤身一人调查线索未果,最终被父亲强制抓回家关禁闭的记忆,人生果真如戏,何曾想如此荒诞的一幕竟然再次上演,深痛之外她只觉得无奈。 如今的他们,与当年一样,势单力薄,阻力重重。 与心思纷乱的舒窈不同,坐在床边的孟星河显得沉静过了头,他正捧着那本访客记录看的入神,访客记录整理了近五年来所有进出疗养院的人员信息,他一页页翻着,看上去心平气和,尚未痊愈的面色固然苍白,却也掩不住他周身不凡的气度。 “就这么放弃吗?”她问,替他觉得不甘。 孟星河闻言并未抬头,只轻轻合上了页簿,随手放回桌面,轻轻应道:“嗯。” 舒窈咬牙,从心底而言,他的妥协令她感到失望,她本以为他会不屈不饶地继续调查下去,不料却在孟宗辉的敲打之下选择了放弃,这让她由衷地为之恼怒,可她没有权利替他去做决定,只能强忍着咽下那份义正言辞,沉默地与他同行。 飞机穿过层层白云,加国的雪山,终于还是在身后远去了。 ========== 斯南路尽头的舒宅,曲芳将车停好,匆匆下来向里走,郑妈急得团团转,一见她来赶忙迎过去:“曲小姐,您快去看看咯,老爷连早饭都不得吃,方才将整套茶具都摔得了。” “嗯,”曲芳点头,将外套脱下来递给她,神情镇定:“出什么事了吗?” 第103章 一张旧报纸 “不晓得伐,早上我从报桶里拿出来报纸放在花园桌上,老爷历来早餐都是要读报的,今天不晓得怎么回事一看到报纸就摔起东西来了,啊呀好生吓人。” “行,我知道了,你先去忙。”曲芳淡淡道,径直穿过长廊往花园走去。 跟随舒建平的这许多年,家中佣人乃至舒窈都默认她作半个女主人,而她自己却拎得很清楚,对舒建平关怀再备至也从不逾矩,她从不在舒家过夜,今天也是一早便被郑妈打电话喊来。 花园里的长桌是舒建平每日早晨与下午茶都常坐着的地方,此时却是杯盘狼籍散落一地,桌面被扫的干净,只剩一份发黄的旧报纸凌乱扔在上面。 “怎么了?”曲芳走近,信手将报纸拿起,略略扫过一眼,是一份不知名的英文报纸,右上角的日期竟是2008年。 再往下看去,文娱版面的头条赫然登着一张照片,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带愠色,冷酷而俊美,他微微抬手遮挡镜头,身体半侧着,意在遮掩身后被他牵着的另一名男子,本就是狗仔远距离偷拍的镜头,后方那名男子又戴着口罩,面部模糊不清无法辨认,只依稀能看出是亚洲人的深发色。 照片旁侧标注着一条醒目的标题:“新晋知名画家zachary携同性恋人共同出入公寓”,画面前侧清晰冷峻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舒家品貌端正的大公子舒泽。 曲芳到舒家的时间并不短,舒泽还在国内读高中时他们便见过许多次,那是个气质温和清俊的孩子,有着极其优秀的各项天赋,是舒建平极为自豪的孩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承载了整个舒家的期望,是当之无愧的继承者。 这样优秀端正的孩子,自幼便接受着极高要求的教育,他一生的路途都被规划的满满,不会有也不允许有任何偏差,读舒家为他选择的学校,学习有助于舒家公司业务的专业知识,艺术与礼仪也从未落下,甚至他个人的私生活也一直被要求不允许出格,那个孩子从年少时起,就背负着无法喘息的重压。 偏离父辈期望的职业,足以哗众的取向,赫然出现在娱乐头条的行为,这些消息若是放在十年前的天舒,绝对是爆炸性的新闻,甚至足以撼动董事会对继任者的裁决。 而这份报纸却在十年后的今天悄然卧在舒宅的邮箱,带着迟来的爆破力,想要对一位往生的孩子掀起怎样的风波? “你知道很多娱乐媒体都喜欢耸人听闻哗众取宠的,这些报道并不一定真实。”曲芳一贯冷静,她默默将报纸放回原处,定定看向舒建平:“而且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也放过那孩子吧。” “放过?何谈放过?”提到早亡的长子,舒建平仍然无法从悲恸中抽身:“倘若只是捕风捉影,何必大费周章送到我这里来,既然送来了,定然是要去查验的。” “建平,十一年了,世界也与当时很不一样了。”当年的小道媒体也许会拿同性事件来大肆宣扬,毕竟那时这一取向尚算私密,甚至都不合法,可如今的时代早已有着更多的接纳度,然而曲芳明白的是,舒建平不是活在新时代的人,否则天舒也不至于会因为陈旧的弊病而被拖坠到狼狈退市。 所以她的好言相劝也只能点到为止,这是她为人处世的艺术,她不会为所谓观念去强行灌输什么。 “我的孩子,生前行的正立的端,身后也不容得他人诽谤,这件事我会去查清楚的。”向来温和沉稳的男人面容平静,却隐隐有着滔天的怒意,曲芳轻叹一声,不再置喙,默默帮他将桌面收拾,叫郑妈重新布了早茶。 “窈窈他们这两日也该回来了吧?”将手中的报纸仔细折起,舒建平从眼镜上方扫了一眼曲芳,提醒道。 曲芳自然明白他意有所指,双旦节日宝贝女儿不在身边,他显然是不太高兴的:“嗯,说是明天到达,可能要先回排屋吧。” “公司事情都堆成山了,两个人还跟玩疯了一样,真是一点都不懂事。”早茶布上,舒建平将眼镜摘下,神情有些不悦。 “小两口好久没休息了,就当作补个蜜月吧。”曲芳将他爱吃的几样点心往他跟前摆近了些,款款笑道:“你呀,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就该做些知天命的事,儿孙自有儿孙福。” “说的好听,这么大的摊子两个毛孩子哪能管的来?”舒建平微微皱起眉,显得有些肃然,曲芳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这两个“毛孩子”不知要比你这把老骨头管用多少呢。 走出机场,孟氏的派车已在停车场等候,舒窈望着前后两辆停着的车,有些狐疑地皱起眉头。路诚将二人的手机归还,十分绅士地为舒窈拉开车门,沉声道:“老爷让我带二少去谈些事情,司机会先送太太您回家。” “我不回去。”舒窈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目光急急看向孟星河,他好像十分镇定,却是这份镇定让舒窈满心不安,他静静站在旁侧,朝她微弯唇角,浅浅笑了笑:“别担心,阿窈先休息,我很快回来。” 她怎么能不担心呢? 被半推着坐进后座,车子很快开启,她从车窗向后望去,看到他还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光影昏暗,神色终究不明。 “therewaseverythingexceptanend.therewasnoend.” 初初开机的屏幕跳出一封未读短信,来自乱码般的陌生号码,路诚从副驾略带震慑地盯过来,孟星河仿若未睹,散漫地将手机熄屏,仰身靠坐椅背,清冷目光望向窗外,苍白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芒山公馆从葱郁的半山腰隐隐露出面貌,如含羞带怯的妖魔,披起了纯白的纱衣。孟星河从车窗望过去,成年后他鲜少再回到这里,每次匆匆而来满身伤痕而去,他甚至没有机会抬眼仔细地看清楚这里的全貌,如今一看,竟然满满都是淋漓的血色。 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 孟玥蓝接到舒窈的电话,匆匆赶回芒山公馆之时,路诚正在客厅门口负手端正站着,见她快步走来微微躬身致意,声音冷漠:“大小姐,老爷与二少正在谈事,小姐先到后院稍坐。” 第104章 暗涌 “大冬天的我去后院做什么,滚开。”路诚是孟宗辉捡回来的孤儿,培养多年也成了处理孟家灰色产业的得力属下,然而在大小姐孟玥蓝眼中却是父亲身旁微不足道的鹰犬,此刻见他铜枝铁干般的手臂不客气地横在眼前,孟玥蓝艳丽的眉眼怒意忽起:“如果不想让我爸妈出事,就给我让开。” 客厅里只有孟氏夫妇和一个弱不禁风的二公子,路诚怎么忖度也不觉得孟宗辉二人能有什么事,便轻笑一声,挡在门前的身躯纹丝不动:“小姐多虑了。” “你以为孟星河什么把柄都没拿到就敢堂而皇之地跟你们回来吗?” “老爷的命令,二少爷向来是顺从的。”路诚声线浑厚,漫不经心:“况且,所有的线索我已切断,已经处理干净。” “蠢货,根本不需要详细的证据,只要时间对的上,很容易便能猜出来。”公馆厚重的铸铜木门隔绝内外声响,庭院里寒风阵阵,孟玥蓝清冷的声音掺杂了激怒:“他会跟你回来,说明他已经知道了。” 路诚闻言霎时一惊,略有些质疑,阻拦的手臂却松懈下来,沉声道:“小姐怎么知道这件事?” “我怎么知道?呵。”孟玥蓝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他:“真不敢相信,这么大纰漏的事你们居然也做的出来,我妈真是疯了。” 富丽堂皇的客厅中,空旷而寂静,对向而坐的三人成寂然的沉默之势,像是突然终结的话题,又像是已持续许久的对峙。高跟鞋略显急促的叩响声由远及近,孟玥蓝快步走进来,目光落在沉默的三人身上,一时哽住不知该作何言语。 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说孟星河是借力倚靠在沙发扶手上,他微微肿起的侧脸,染血的唇角和凌乱甚至有些撕裂的衣襟,无不显示着不久以前他所遭遇的对待。然而那玉白面庞上如冰河般沉静镇定的神情,却与对向掩面哭泣仓皇颤抖的林雅琴形成鲜明对比。 孟宗辉与林雅琴同坐,魁梧的身躯僵硬十分,一贯狠厉刻重的面庞无一丝表情地板起,身旁妻子披头散发的哭泣都没有让他动摇分毫,相反,眉目间的躁怒却越来越明显。 “老二,你应该比我清楚,单从一份血样监测报告是根本不足以扳倒现有的判定的,我不追究你对雅琴的诬陷已经是对你的大仁慈,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良久,孟宗辉终于开口,久居上位者的习惯,让他将妥协的话语说得艰涩而别扭。 “说得对,所以我临行前还将一份毛发样本寄送给了朋友,连同那位护工的身份资料。”孟星河偏头浅咳两声,鲜红的血丝从破裂的唇角漫出,又被他漫不经心地揩去:“也许,只需要一周的时间来检测?” 林雅琴呜呜的哭声忽然顿住,而后从手掌中抬起红肿的眼睛,愤恨地瞪向孟星河:“那又怎么样,没人能证明那护工是我派过去的!” “仙人球碱提取物在美洲不发达地区是易得的药物,但它是如何堂而皇之地避过疗养院安全检查的,无外乎两种情况。”皓白手腕在沙发饰面撑了撑,孟星河将滑下去的身体支起来一些,动作间轻咳几声,声线染上沙哑:“一种是半年前小招替我探访母亲时夹带进去交给疗养院的内线,另一种便是你们从小招那里得到疗养院的位置并且安排人手进去。” 过长的话语让他的尾音失了力道,他停下喘息片刻,继续冷声道:“而那名常年服用仙人球碱的护工,正是半年前入职疗养院的。”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那女人疯疯癫癫,贴身照顾的护士被她气走了多少个,若是这个就刚好半年前入职了呢?”林雅琴尖利地说道。 “哦,看来您对疗养院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孟星河唇角扯了扯,是一个散漫的冷笑。 林雅琴瞬间愣住了。 但见一旁的孟宗辉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铁青下去,十多年前将孟星河接回时,他便有意规避妻子,选择了不为人知管控严格的科莫尔疗养院,知情人本就寥寥无几。此后的许多年,孟宗辉的部下们不被允许向外透露任何有关外室的消息,连林雅琴母子三人都不允许告知。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今年他命女儿前去探望的一次松懈,竟然为安娜带去了杀身之祸。 妒妇可畏。 “妈,您别说了。”孟玥蓝忽地出口打岔,她的母亲明显在自乱阵脚,仓皇间竟是被孟星河轻而易举地将真相套出来,事到如今,想再解释也多余,她便转身向孟星河深深地鞠了一躬,沉声道:“小河,你母亲的事是我保密不周,你看这样好不好,罪名我来认,你放过我妈,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的。” “小招你在做什么!”林雅琴厉声尖叫起来:“你向这个野种认什么罪!就算是我做的又怎么样,他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他拿什么去告发我!想让我进局子,门儿都没有!” 尖利的叫喊声似乎让孟星河颇为不适,苍白指节轻轻攥住前襟,有些用力地按了按,沉郁眉眼微微蹙起,闭过,再缓缓张开,仍是一片清冷寒澈。 “监狱是给犯人准备的,不是给您。”他漫无目的地笑了起来,琥珀色眼中氤氲起浅淡雾气:“科莫尔是个好地方,我的母亲在那里度过了十七年的岁月,我想,您也应当品尝一番,希望您的后半生还有不止一个十七年。”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打磨过,一声一声沉到心坎里,一如屋内众人的心情,也随着巨石噗咚坠入了寒窟。 “你说......什么?!”林雅琴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你竟敢,让我去那种地方......你这野种......” 蓦地,她转向孟宗辉,猩红的眼中有着近乎疯狂的火光:“宗辉,你听到了吗?这个野种居然敢如此对我,打死他,打死他!这件事就没有人知道了!让他去陪他那死鬼娘!” “妈,你疯了吗!”孟玥蓝大吃一惊,急忙去捂母亲的嘴,却见林雅琴疯狂挣脱,嘶声大喊起来。 对向的人不知是太过虚弱,还是真的如此平静,他轻转手腕,将近乎脱力的身躯轻轻倚在靠背,咳嗽一声紧过一声。 第105章 反杀 面颊汗水划过眼角,他微微眯起,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将手中攥着的一件小物品放在茶几边缘。 黑色的铅笔条大小物品被苍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推过,从边缘滑入众人视线,正上方的微型显示屏上还有led的数字在跳动,是一只正在运转的微型录音笔。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空气都被撕裂,落地有声。 “你怎么敢......”林雅琴咬碎了银牙,目眦欲裂,却是说不出话来。 “录音笔是实时传输到云端的,如果我出了事,所有资料会在今天晚上立刻发送给各大媒体,公众传媒的响应速度,想必父亲也是知道的。”温润如玉的孟家二公子不见了,面前坐着的是个披着温和外衣的恶魔:“另外,天舒复市在即,孟氏筹备已久的计划也会因此搁浅,我能让它顺利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能让它重新倒退回去。” “小河......”孟玥蓝讶然,孟星河的能力在数次的合作中她十分清楚,却从未想到有一天温敦纯良的弟弟会化身索命的“恶人”,毫不留情面地威慑着他们。 如果说他以公示证据来威胁孟氏是在从舆论上损伤孟宗辉极为看重的颜面,那么他以孟氏借壳上市的威慑却无异于以孟宗辉经年的利益作为筹码。 然而就是这第二个看似不足为虑的筹码,却让颜色刚有缓和的孟宗辉倏忽又沉下脸去,鹰隼般的眼睛牢牢盯住孟星河,沉闷的语声堪称咬牙切齿:“十年。不能再多了。” 林雅琴近乎呆滞地,将木然的眼睛轮转过来,僵死地,无以言说地,看向孟宗辉。 她不敢相信,她最为倚重的丈夫,竟然真的为了利益而向那狐狸精的孽种屈服?要将她送去那活人监狱十年? 十年,她的人生还能有几个十年? 谁来告诉她,这可笑的现实不是真的? “爸!妈她只是一时糊涂,你这样送她过去她会死的!这件事有我的责任,我代妈妈过去好吗?她连远门都很少出,那里太远了,求您了!”震惊之外,孟玥蓝亦是绝望,她苦苦去求孟宗辉,只愿能代母受罚,然而她父亲的冷面孤绝在此刻被发挥到了极致,沉声道:“胡闹!她自己作下的孽,就该自己担着。集团那么多重担在你身上,岂能任性妄为。” 决然的语气像极了铁面无私的刑审官,可这是她的父亲,在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而要逼死她的母亲。 可是说到底,不过是她的价值要高于母亲,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中,她糊涂的母亲成了被舍弃的牺牲品。 “好,今日是你翅膀硬了,连做老子的也被你算计。若是公司的事再有差池,可不只是滚出孟家那么简单。”孟宗辉冷哼一声,鹰隼般的目光冷冷盯着对坐的次子:“行了,事情就这么定下,你可满意了?” 孟玥蓝一惊,急慌慌地看向孟星河,生怕他出言再起变数:“小河,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事,就这一次,求你宽恕我的母亲,她有罪,理应受罚,但十年对一个年华不再的女人来说已经足够残忍,我求你答应,好吗?” 她明白,她所祈求的每一个字眼,都是对孟星河创伤的痛击,但共情去讲,他们同为儿女,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想为自己的母亲求一份安宁。 对向的人并不答话,他被庞大沙发包裹住的身躯苍白萧条,蝶翼般密集的眼睫轻轻垂下,不见一丝喜悲。 “我要见我的孩子,”林雅琴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挣扎着坐起身,满眼希冀道:“我的儿子还没回来,我要见我的儿子!” 孟氏骄纵的大公子孟辰瀚,此刻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可惜人在澳门恣意销金,无暇顾及家中琐事,她急急抓住孟宗辉衣袖,恳切道:“宗辉,公司没了可以再开,我为你生儿育女,这一路陪你走了这么多年,还抵不过一个公司吗?我们还有儿子,还有女儿,不怕的,啊?” “你还有脸提他,”孟宗辉怒意忽起,狠狠甩开她攀附的手臂:“你看看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你收拾一下,明日路诚会送你过去。” 林雅琴被孟玥蓝抱在怀中,仿佛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人常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她倚仗着孟氏当家主母的身份熬过了半老徐娘,斗过了貌美外室,却在尘埃落定之年翻在了区区一个公司上市? 可悲她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粗暴,甚至不屑于做出伪装,因为不相信那软弱无能的私生子竟敢真的与她鱼死网破。 可笑她还初初相信自己的丈夫可以一如往常地给予她庇佑。 这厢是一片哀鸿声碎,那厢的孟星河却安静的如同空气,他像是被吵闹的哭声烦扰,微微抬了抬眼睫,琥珀色的瞳眸中不见以往温和谦卑的笑意,只是死灰一般的寂然,皓白手腕摇摇晃晃撑起不稳的身躯:“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失陪了。” “孟星河!”林雅琴嘶哑的喊声从身后传来,是一片睚眦欲裂的狠毒:“别以为你跟你舅舅那些苟且事没人知道,你算什么东西,最好别落在我手里,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背身而立的人步履未停,水色唇角勾起一个浅淡漠然的弧度,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因缘终归有,果报还须偿。 谁又能躲得过呢? =================== 孟氏的司机将舒窈送回排屋后并未离开,舒窈从房间闭合的窗帘缝隙中瞄了一眼一直停在楼下的黑色轿车,手中拨打孟星河号码的手机传来持续的忙音。 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孟玥蓝也应当到场,按理说早该解了围,为何还不见他回来。 正想着,却见排屋前方的转角处拐进来一辆接驳车,却是小区保安常开的电瓶棚车,沉沉的夜色中,后排一个人双手撑在前排椅背,埋首俯身在双臂之间,好似喝醉了一般。 排屋所在的小区不过是市郊一座中档别墅区,物业通常不允许出租车进社区,有时候遇到实在不方便的业主就干脆让保安用接驳车接送到家,纵然认真负责,却颇有些不伦不类的喜感,不知管理者是不是曾在某五a级旅游景区供职过。 尤其现在瞧见一脸阴郁的孟星河从棚车上摇摇晃晃下来,晕车一样站都站不稳时,舒窈担惊受怕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面,三步并两步往楼下跑去。 第106章 一盏灯 门锁响起熟悉的按键音,孟星河正推开门,迎面看见她奔来的身影,微微愣了一瞬,随即暖融融地笑开,眉眼间浓重的倦色还来不及收回,却是微微亮起,沾染上鲜活的色彩。 客厅桌上的那盏小灯,被舒窈用心点亮了,与等待的人一起,等他回家。 “你还好吗?”她急吼吼地将他上下大量一遍,目光落在他凝固着血痂的唇角,顿时心痛不已:“他们又为难你了?” 与她当年被舒建平关在家里时大发脾气相比,他显然连率性而为的资格都没有,孟宗辉对待他的苛刻,从此番行程中路诚的肆意可见一斑。 而她却还在责怪他的妥协,责怪他放弃为母亲申辩的机会,让她一个人凄凉埋葬于黄土。 她难道就不苛刻吗? 思及此,舒窈惭愧不已地低下了头,却见他笑了笑转过身朝玄关走去,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双拖鞋,轻轻放在她脚旁:“让阿窈担心了。” 从房间奔出来得匆忙,舒窈这才发觉自己还光着一双脚,即便排屋里铺着地暖,脚下踩着的也是绵软的地毯,可赤足踩在地上,多少还是显得慌乱又不体面,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面,葱白脚趾赧然地蜷了蜷。 她清秀的面颊浮起丝丝绯红,孟星河见状唇角轻挽,动作阻了阻,缓慢地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微凉的右手轻轻抬起她脚面,稳稳套入柔软的棉布拖中,他声线微哑:“谢谢阿窈。” “嗯?谢我做什么?”她有些开心地隔着柔软的布面翘了翘脚趾,一时没有留意他的语气。 蹲在身前的人却久久没有回答,苍白手指用力撑了撑膝盖,却没能立刻起身。 安静间,瞥见一滴晶莹砸落地面,又迅速被厚实的地毯吸附,只留一点深色的印记证明着它落下的痕迹。 舒窈蹲下身去,与他膝盖相触,慢慢抬起的手臂小心地环住他宽阔而又单薄的身背,像抱住一件脆弱的瓷器,格外珍视。 “星河,哭出来吧,不要害怕。”她会抱着他,不让任何人再伤害他,她想要这样做,也正在这样做。 被她抱住的人身背轻轻颤抖,埋首在她颈侧,没有听到失控的哭声,只有温热的泪水打湿温暖的心扉。 她不会知道他今日经历了什么,如果他不愿意讲,她可以不问,为他保留所有易碎的心情。 就像她不会知道,在被孟宗辉殴打到满嘴血腥的时候,在被林雅琴的尖叫声嘶喊得心脏刺痛的时候,在昏聩的神智几乎不能左右言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他坚持下来。 是一个等待的姑娘,和一盏亮起的灯光。 也是,他的全部。 =================== 商山矿二期顺利收尾时,年关已近。 应酬突然奇怪地暴增了起来,光是舒窈自己抹不开面子应承下去参加的就有五六个,更别说本就负责业务端口的孟星河,常常是没日没夜地加班,所有的周五和周末也被排满。 他们忙到连轴转,甚至都没有能挤出来去接橘座的时间。 舒窈体谅他辛苦,所有能休息的时间也尽可能不打扰,连在公司遇到时的谈话都变得温声软语,偶尔被他开个玩笑,还会脸红娇嗔着追打一下,一时间不止是秘书小周,连投资部的程昱都对这转变惊呆了。 莫非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妇经过了一个共同的圣诞假期突然彼此一见钟情了? 吓,这么神奇的圣诞假期来一打好了。 周五的傍晚舒窈从公司回来,却见排屋门口站着一个矮墩墩的人,走近才看清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头鸡窝一样蓬松的自来卷,背着书包系着围巾,被厚实的羽绒服裹成一只胖球,正无视寒风抱膝坐在门口台阶上,一脸阴沉。 小区管理尚算严格,通常鲜少有陌生人来访,舒窈上下打量着小孩,脑中瞬间蹦出了“被藏匿多年的私生子找上门认亲”的狗血桥段,心里盘算着作为正主的自己是该凶一点还是再凶一点? “你是,谁家的小孩?”做戏做全套,舒窈抱起手臂倚在栅栏处,乜斜着眼瞅了瞅那孩子。 小胖墩闻声抬头,冷淡地看了一眼她身后,冻得通红的脸蛋气鼓鼓地道:“你老公呢?” 哈?还真是来找他的? 舒窈险些要跳起来,立刻冷了眉眼:“你妈妈是谁?” “关你么事!”小胖墩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是一只有些年头的旧款式,屏幕都被摔裂,打开的页面是一张照片,上面的橘座正优雅地翘着大腿,丰姿绰约,眼神妩媚。 “你怎么会有橘座的照片?”她诧异,脑海中狗血翻滚:试问小学生绑架一只猫为哪般? “这是关大叔发给我的!”小胖墩怒气冲冲地前后翻着,乱糟糟的鸡窝毛都要根根炸起:“橘座的蛋蛋呢!他对橘座做了什么!” 咔,舒窈正在过戏瘾的大脑顿时宕机,仔细盯着他翻动的图片看了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白了,我带你去找罪魁祸首。” 关随远位于滨江的豪华公寓可算名副其实的千尺豪宅,复式大平层上下均专门铺设了猫咪管道,可供橘座在充分自由的玩具森林里恣意穿梭,舒窈并着小胖墩,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根本忘记了自己来兴师问罪的初衷。 小胖墩咽了口唾沫,橘座这是搬进了皇宫里呀。 “欢迎光临,橘座的前任。”美式工业风装潢的客厅,关随远一副标志性的“北京瘫”,懒懒散散地窝在沙发上,从沙发背后的管道中跳出一只橘黄色的圆球,咚地一声砸在他怀里,差点将他砸吐血来。 橘猫却只是漠然而高傲地扫视过客厅中的三人,悠悠踱起小碎步,毫不留情地踩着关随远腹部走去巨大的落地窗前晒太阳。 数天前关随远应邀出席一场活动,因为有爱宠相关推广,他灵机一动带上了橘座,当时会场中有着许多名贵的纯种赛级宠物,它们无一不是被精心呵护体态优美的,然而野蛮生长的橘座就如同彪悍的健美选手一般招摇走过一众娇俏胆小的小公猫,将场上的各种小母猫迷得颠三倒四。 而当发完言的关随远察觉事情不对时,橘座已经以一己之力,骑了不下五只小母猫,这还只是监控中能够看到的数量,赛级猫犬的繁育极其严格,关随远当场损失了几十万还要挨个赔礼道歉,甚至于有小道媒体标题党戏称宠物随主人,足见关氏二公子的私生活之混乱。 第107章 橘公公 彼时孟星河正在加国联系不上,关随远一气之下怒斩华雄,橘座便从叱咤风云的公猫变成了高冷妩媚的公公。 跟三周前相比,橘座愈加发胖,真真正正是圆滚滚的皮球上插着四只小短腿,它也不似当初上窜下跳日夜巡逻的英姿勃发,新的兴趣只有客厅落地窗前四仰八叉地翻着肚皮晒太阳,它眼中不再有任何依赖的人,眯眯眼睥睨众生,寻常凡人连给它铲屎都不配。 可它再也不是那笑傲江湖的浪客,自由与小母猫都离它远去,它已然流落为温室中渐渐膨胀的娇花,唉,喵生不幸,只余喟叹。 听完关随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舒窈却差点憋不住笑,只是偷眼看见身旁的小胖墩满脸涨红,气得话都说不囫囵:“你,你怎么能这样,橘座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噗,”这下不止舒窈,连关随远都喷了茶,一双桃花眼中尽是戏谑:“哟,小胖子,你懂的还挺多。” “我不叫小胖子,我叫罗焰!”小胖墩不服气地哼哼,走过去给了橘猫一个大大的熊抱,悲痛地说道:“对不起橘座,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呜呜......” 舒窈无奈笑着摇头,却无意间瞥见客厅墙壁上一副挂画,寥阔的天地成对角线对峙,白雪星夜,边界处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如蝼蚁般渺小,仔细看去会发现黑白色的颜料之下还有许多彩色的图层,是一层层用颜料覆盖起的,画面充满了立体的孤独感,所有缤纷色彩都被寂寥的黑白遮住,只留一片素净的画面。 挂画边角,有一枚小小的签章,于对角线上双面对称,黑白色的火漆上只有一个花体字母“z”。 “这幅画,”看到关随远的目光扫过来,舒窈并未躲闪,客套地称赞道:“很别致。” 关随远随之笑了笑,不置一词,那盯着画面的眼神中却流露一丝难抑的哀伤。 门铃叩响,是孟星河不放心地跟了过来,他刚从酒会下来,身上的枪驳领礼服还没换下,周身有着淡淡的酒气。关随远将门打开,打量他一眼戏谑道:“你不会是酒驾过来的吧?” 孟星河并未回答,寻索的目光直至落在客厅沙发处正陪着橘座和罗焰玩逗猫棒的舒窈身上,才终于松了口气,掩唇浅咳几声道:“没,叫的代驾。” “这么着急,我还能吃了她不成?”关随远翻了个白眼,懒散地倚在了门框:“门口凉快还是怎么的,杵这里做什么?进去坐呀。” “不了,我一身的酒气,这就接他们回去了。”孟星河摇摇头,喝过酒的脸色白得厉害,下颌和脖颈与衣领接触的地方起了片片红疹,看得关随远眉头一簇:“他们,谁们?” 这时舒窈已经抱着橘猫走过来,沉甸甸的像是抱着一个大西瓜:“嗯,那我们就回去了。” “还有我!”小胖墩不甘示弱地跳了跳,刷起了存在感。 桃花眼款款扫过面色各异的三人一猫,关随远仍是一贯的傲气十足:“好呀,一个二个欺负我孤家寡人,好不容易陪我住一段的也要被你们抢走,抢回去做什么,电灯泡吗?” 舒窈:“......” 孟星河:“......” 橘座:“???” 最终在罗焰的首肯下,无暇照顾并经济条件较差的孟星河被剥夺饲养权,而财力雄厚孤家寡人的关随远则竞争上岗,喜提官方认证,橘座也有幸升级为关随远府邸荣誉管家——橘公公。 “要不我们也养一只吧?”回去的路上,舒窈想起出发去加国前夜,她一时嘴欠乱开的玩笑,关随远需要橘座陪伴,孟星河又何尝不需要呢? 却见他温温笑着摇了摇头,笑容中难免遗憾,却也更多的是欣慰:“小远条件好些,他更合适。” 何止是好一些,舒窈嘀咕,这他倒是愿意放手了。 好似在孟星河的观念里,即便再辛苦也不会抛弃相依为命的人,而即便再不舍,也不会阻拦曾经相依为命的人去往飞黄腾达的新世界。 他愿意把自己最好的爱和温柔奉献,也能忍痛收回,从不会为了自己的喜爱强留任何人。 若是哪天有条件更好的人追她,合着他也能拱手相让吗? 想及此,舒窈忽然反应过来为何她与陈风纠缠的许久,明显到公司里路人皆知,却唯独他毫无反应,甚至常常帮她打掩护。并不是不在意,更不是不难过,只是觉得她会喜欢,所以忍痛也要退开。 “原来是个傻的。”她没头没尾地笑了起来,唇角忍不住要翘到天上去。 副驾上的人正被酒精折磨,翻滚的胃腑中抽痛难忍,他尽量找到一个舒服些的姿势便强迫自己不再乱动,神情上更是毫无表现,听到舒窈没头没脑的笑声,不知是在骂他还是谁,他想不明白,却也不敢迎头去问,只好附和着“嗯”了一声。 舒窈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看他一眼,笑意更甚:“嗯什么嗯,把橘座留给关随远了,那你呢?” “我有阿窈。”他认认真真地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回答,表情严肃,像在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 “啊啊啊啊,我不吃狗粮!”后排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真正的小学生罗焰在后座上打起滚来,安全带都险些捆不住他,孟星河闻声眉宇微微蹙起,手指不动声色地按上胸口,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不想吃就下车,自己坐地铁回家。”舒窈目视前方,头也不回地笑道,语声高扬,可见心情甚佳。 “哼,老巫婆,咧~”罗焰冲她扮了个鬼脸,胖成桃子的粉红脸蛋气鼓鼓地扭去一边,兀自欣赏风景去了。 ======================= 年关之前ms的工作量成满负荷运转,各个项目都进入了收尾或卡点阶段,舒窈仍然每周会抽空回一趟斯南路,然而刚回公司却又被舒建平一个电话叫了回去。 “哎哟爸,什么事情呀这么着急,我这正跟供应商开着会呢。”舒窈火急火燎地停好车往家走,手上还托着打开的笔电,还好是个联合电话会议,她作为人事管理端口负责人旁听为主,才勉强能移动办公。 舒建平近日好似多了什么烦心事,一贯在父亲身边寸步不离的曲芳都经常被外派出去,此时舒窈推开书房的门,见到桌上的那一张旧报纸,才终于明白父亲忙碌的原因。 第108章 邀请函 年关之前ms的工作量成满负荷运转,各个项目都进入了收尾或卡点阶段,舒窈仍然每周会抽空回一趟斯南路,然而刚回公司却又被舒建平一个电话叫了回去。 “哎哟爸,什么事情呀这么着急,我这正跟供应商开着会呢。”舒窈火急火燎地停好车往家走,手上还托着打开的笔电,还好是个联合电话会议,她作为人事管理端口负责人旁听为主,才勉强能移动办公。 舒建平近日好似多了什么烦心事,一贯在父亲身边寸步不离的曲芳都经常被外派出去,此时舒窈推开书房的门,见到桌上的那一张旧报纸,才终于明白父亲忙碌的原因。 数月前舒窈从墓地管理处拿到的那段音频,显而易见与这份报纸中所描述的情况相吻合,唯独不同的是,报纸中被舒泽护在身后的那名男子与她初时的猜想存在出入,虽然时间久远且图片画质极差,男子的面目根本是一片模糊,可单从身形上来看有些过于纤瘦,与热衷健身与马术、体态优雅的关随远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但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易确认的事,舒窈盯着报纸仔细看了半晌,非但没有看出花来,反倒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爱无界限嘛,”舒窈斟酌着字眼打起了哈哈:“再说哥哥已经是成年人,他应当有选择所爱的自由。” “自由?”舒建平冷哼一声:“娶一个男人回家?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父亲的思想一向不是舒窈能够左右的,想让他一下子接受开放的取向知识更是天方夜谭,只能循序渐进:“也许是真的很契合呢,凡事也不全绝对,未必就是奔着婚姻而去。” 她有些嘀咕,舒建平不可能因为这区区一张报纸就专门叫她回来,否则她先后这么多次在家的时间他早就该拿出来了。 果然,只见舒建平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火漆印烫的信封一纸信封,递给她道:“3号在哈里斯堡的曼森庄园有一场私人收藏品拍卖会,你随我去一趟。” 舒窈接过信封,拆开火漆,内侧是一张精美的私展邀请函,她扫过两眼,将邀请函收起,皱眉道:“但是爸爸,3号是大年三十,我们当晚没法立刻赶回来的。” “那就初一回来。”舒建平似是已经做好决定,并未感到在意。 可往年初一前后总会有些亲戚朋友和合作多年的供应商到访,有时谈的顺利往往能决定一整年的合作方向,对天舒这种老牌企业来说是一段兼顾热闹与生意的时日,舒建平往常是十分看重的。 并且历来私展都是小圈子里活动,根本不会提前透露展品情况,难免有噱头夸大,就算拿到了邀请函,也仍然是有可能白跑一趟的。 “这样吧,新年期间家中总得有人招待,舟车劳顿您就别跑了,我自己过去,往返时间赶紧一些,初一上午就能到家。” 她的提议十分中肯,舒建平也未多做犹豫,行程便很快被定下。 紧赶着回到公司,却不巧遇到刚从孟氏开会回来的孟星河,此时车子刚刚熄火,与他同行的程昱从驾驶位绕去后座,低头与他说着什么,后座上的人微微仰着身靠坐椅背,苍白面中压着一方手帕,正被他用手指扣住。 “老大,还是去趟医院吧,这外伤出血拍个片子才保险些。”舒窈步步走近,隐约听见程昱压低声音劝说着:“小孟总下手也太狠了,大庭广众之下哪能一言不合就打人呢。” 程昱絮絮叨叨地吐槽着,后座上的人像是不堪其扰,按在鼻子上的手帕被染出斑点血色,他拿下手帕有些费劲地凝神看了看,俊朗眉眼中焦距不甚明晰,声线微哑:“好了,我歇一会儿,你先上楼。” “怎么了?”堪堪走到身后,舒窈适时开口。 背对着她的程昱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她登时就愁眉苦脸起来:“舒总,您可来了,你不知道——” “程昱,先去把报告做了。”后座上的人开口打断他,微叹了口气将车门打开,手帕已经被他妥善握回掌心,俊美的面容除却过分苍白外,那温润的笑容一成不变:“阿窈怎么在这里?” 程昱悻悻闭嘴,顺从地拿了公文包便先行离开。 孟星河下车后并未朝前走,而是散散倚着车门立住,等着舒窈走近,舒窈目光落在他唇畔一星点未能擦干净的血渍,抬手帮他轻轻拭去,暧声道:“爸爸有些事叫我过去了一趟。” 他款款点头,笑容不变,但舒窈明显察觉到他扶住车门的左手有些力不从心。 “我要出差一趟,大概4号回来。”她抬起手臂松松扶在他身侧,不声不响地拥住他。 “嗯。”他点头,并不多问。他们之间开始形成了一种名为默契的关联,正如她不会去苛问他在孟家所经历的事,也正如他从不干涉她独自的行动,只是他不说,不代表不关心,正如舒窈每次单独参加宴会他不管再忙碌都会前去接送。 “你呢,还好吗?”贴近的身体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隔着厚重的大衣,是让她分外安心的气息。 “嗯,”他笑:“我还好,就是鼻子有点疼。” 他鲜少有向她诉诸痛苦的时候,此时这般开玩笑的语气显然是想分散一下她脸上显而易见的阴郁,但这语气太过轻松愉悦,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依赖,反倒准准撞入她心中最柔软之地。 孟星河竟也有会撒娇的时候。 “那怎么办,”舒窈被他逗笑:“若是摔着碰着我还能帮你揉揉,这鼻子的伤学问可大了,轻易揉不得,我帮你吹吹?” 说着,也不管他作何反应,兀自踮起脚,在他挺翘的鼻尖落下蜻蜓点水地一吻,笑眯眯道:“好一点吗?” 被她这一吻落下,孟星河肃长眼睫微微倾垂,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眼见她又要倾身过来,急忙抬眸后仰一分,求饶道:“好了好了,已经痊愈,阿窈医术高明。” 她不依不饶,缓缓逼近,如兰呵气轻抚过他面颊:“是么?可我看这眼睛里还是委屈的,心里的那一块也痊愈吗?” 退抵车门无可再退的人,轻叹一声,听来却不是无奈,微凉双手环过她窈窕腰身,倒也不再躲闪,正色道:“谢谢阿窈。” 眼里怎么会有委屈,分明全都是你。 ============== 第109章 水仙少年 曼森庄园坐落在哈里斯堡远郊,是广袤草地上一座金碧辉煌的明珠,庄园主人是一位来自瑞典的贵族,这位夫人对艺术品有着极高的热爱与鉴赏水平,每年会在庄园举办一次私展,与友人们共同品鉴,除非特别高兴或投缘,她很少愿意将藏品转让。 不过今年不同,股市在后半年经历了连续数月的低迷,财阀贵族们资产缩水严重,不得不开放藏品拍卖来补充,故而舒建平才能顺利拿到这张邀请函,舒窈才能以生客的身份进入私人拍卖会。 庄园主人的拍卖流程十分有趣,效仿苏格拉底的麦穗,所有藏品先前不曾透露任何信息,现场拍定后亦不允许更改反悔,所以颇有时下很火的盲盒乐趣,在结束之前宾客无法知道自己拿到的是不是本场最佳。 不过这些乐趣不属于舒窈,她一身轻奢礼服,安静端庄地坐在角落,目光炯炯盯过台上被逐一展示的藏品,拍卖进程过半,并没有与哥哥相关的作品。 “接下来的藏品是我个人非常欣赏的一位年轻画家遗作,他的名字叫zachary,倘若在坐的绅士淑女们曾有幸见到他本人,也一定会与我一般为他痴迷,哦他简直太美好了。”庄园主人莱斯利夫人在台上眉飞色舞地描绘着冬日盛典中与俊美画家的邂逅,台下坐着的多是同一个圈子里的贵族墨客,纷纷投去崇敬又艳羡的目光。 “这是一副巨型壁画的拓型油画,可惜完全品壁画在一场大火中销毁,我们无缘得见那惊世骇俗的巨作,唯有拓型版本流传下来,给我碎掉的心灵带来仅有的慰藉,哦亲爱的们,对于这副作品我十分不舍,虽然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但我愿意称呼他为纳西索斯,是绝对的美少年的化身。” 纳西索斯。 是那位希腊神话中有名的水仙少年,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绝美容貌,他的父母遵循神的旨意从不允许他照镜子,故而他从未见到过真实的自己是何等样貌,他于林中自由自在地奔跑,高山与森林爱慕他,风的女神爱慕他,世间的回声也爱慕他,他是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是被众神捧在手心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片清澈的湖泊,他在湖泊的眼中看到了真正的自己,从此以后的每一天,他都要殷勤地赶到湖边,与水中的倒影谈笑嬉戏,他爱慕不已如痴如醉,却永远无法触碰到对方,他辗转反侧苦心孤诣,最终孤注一掷,覆水求欢,葬身水底。 在他死后,他落水的湖岸长出了一株美丽的花,人们叫它水仙。 深红的天鹅绒幕布迤逦而开,一副足有八英尺高六英尺宽的油画缓缓绽露,36株颗粒射灯精细布置的光影之下,画面丰富而细腻,戳点笔触描绘出浓雾中不甚清晰的背景,像是三藩市秋夜的街道,从深夜酒吧完成一天三份打工的少年推开被雾气濡湿的玻璃门,门上风铃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丁零脆响欢脱地跳入沉沉黑夜。 少年神情疲惫,仿佛听到了谁在呼唤,他绝秀俊美的面庞略显诧异地回转过来,微蹙的眉宇有着温暖的琥珀色,在他侧身的位置是街角橱窗的一面玻璃幕墙,昏暗的玻璃上映出他高瘦优美的身形,他仿佛虚惊一场,美丽的面容上绽露一丝极微妙的笑弧。 我自爱成疾,药石无医。我抛却追逐着我的爱情,却爱上了自己的影子。我顾影自怜,虔诚卑微,却得不到他的丝毫回应,我为此悲怆,为此绝望,为此衣带渐宽,为此走向死亡。 我爱着的,是从他的眼中,看见美丽的我自己。 与其说画的是少年,不如说是少年澄澈眉眼中痴迷自怜的画家本身。 那深夜街头徘徊孤独的少年,那深林湖中顾影自怜的水仙,画中人不在画中,画的人却走不出画中。 明明是一幅画,却让在场的所有人似乎瞬间穿越到三藩市的那个秋夜,一起作为窥伺者目睹了美貌少年那旷世绝伦的回眸,一时间场下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近乎痴迷地盯着那巨幅油画中的少年,无法相信这么深邃的意境竟然出自于一位年轻画家。 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礼服华贵的女士那近乎惊然的神情。 舒窈曾想过,她已经做好准备去接纳真实的哥哥,她愿意接受哥哥爱的事业是绘画,爱的人是男人,她愿意接受哥哥推翻过往二十多年的精英教育,成为一个自由不羁的灵魂。 却唯独没想过,哥哥的爱人,竟是孟星河。 她坐在那里,天地都仿佛在旋转,从遥远记忆中滚滚而来的影像一幕幕被剪碎,又被拼接,她看到了跟随在哥哥身后的少年,看到了受尽欺负时被哥哥护在怀里的少年,看到了哥哥生病时悉心照顾的少年,也看到了秋夜中冒雨为哥哥送伞的少年。 最重要的是,她看到了彼时的自己,永远,都站在画面的边缘。 他从不曾说爱她,他秉承着哥哥的遗愿照顾她,他待她温柔体贴,细致入微,那些令她动容爱恋的,原来只是他所信守的承诺。 也原来三个人的电影,她才是不配有姓名的那个。 起拍价从一百万美金起跳,很快便有人陆续追加,舒窈从恍惚中回神,急忙抬起价牌时,已经追加到九百万,这个价格可以说在一众年轻画者中是绝对的翘楚,场上的其他人便开始犹豫起来,他们凝神思考着是否值得继续加价。 “三千万。”价标唱过两遍,即将敲定之时,场中央一块白色的价牌忽然抬起,中年男人沉稳开口,掷地有声:“点灯。” 点灯一词是老北京古玩行竞拍才会用到的暗语,意即这件宝贝我要定了,无论其他人出价多少,我都在基础上增加一单位。这样死磕到底的打法大多数时候只是用来震慑对手,毕竟在场的都是体面人,谁也不愿意为了件物品去撕破脸争执。 场上一片错愕唏嘘,众人纷纷投过去惊讶的目光,目光的聚集处,戴着茶色镜片的亚裔男人神情愉悦,仿佛正在一瞬不瞬地盯着画布,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舒窈握紧了手中的价牌,说不震惊是假的,不知父亲知道哥哥这副拓型油画以堪比名家的价格被成交,会是怎样复杂的心情,可会后悔曾严厉阻挠哥哥走艺术这条路? 第110章 等价交换 第三次唱价过,场上仍是一片安静,拍卖槌叮啪敲落,四座响起惯例的掌声,亚裔男人志得意满地起身,向四座礼貌躬身,而后悠然向场外走去。 “哦夏先生,非常感激您对我藏品的欣赏,不过我稍后还有几副中式水墨画,您不继续看看吗?”舒窈从场内跟出来,便看见莱斯利夫人正将亚裔男人堵在门口寒暄着,男人茶色的镜片后露出促狭的笑容:“美丽的夫人,我对这位年轻画家十分感兴趣,若是还有他的藏品,我愿意一并收藏,其他的,就算了。” “我一向觉得您是非常有品味的人,今日一见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呢,可惜zachary英年早逝,留存于世的画作本就不多,多数还被他自己销毁,若是夏先生感兴趣,我倒是愿意帮您留意一下的。” “那就有劳夫人了。”茶色镜片的男人咧唇一笑,正是这一笑让舒窈脑海中灵光忽闪而过,怪不得她觉得这个男人如此眼熟,数月前在黑马会馆中那众多“宾客”之一,曾与舒窈打过照面的。 大通置业老总夏文邦。 目送莱斯利夫人离开,夏文邦自侍者递来的托盘中取下一杯干白,朝着舒窈所在的角落扬了扬手,笑呵呵道:“舒小姐,站的累吗,要不要喝一杯?” 倘若只是寻常富商挥金如土购下此画,舒窈并不会有任何芥蒂,相反,她并不希望这副画作被她的父亲看到。然而这个人是夏文邦,能出现在黑马会馆的人,想也知道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那幅画放在他手里,舒窈自然有一百万个不乐意。 无论让夏文邦感兴趣的是画中的星河,还是作为画者的舒泽,都让舒窈心中泛起难以抑制的恶心。 “简单说吧,”舒窈谢绝侍者端来的酒杯,开门见山道:“这幅画夏先生可愿意转让?” 夏文邦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乐得仰了仰身,盛光透过茶色的镜片,隐约看到老鼠一样贼亮的眼核:“舒小姐,我从北京相距一万五千公里特地赶来,您觉得是为了将画转手吗?” “我无意夺人所爱,只是这幅画对我有特别的意义,所以恳请夏先生忍痛割爱,让给我如何,我愿出双倍的价格。” 一副六千万的油画,如果她买了,可能会被舒建平家法伺候吧,不过此时的气头上,她可管不了那么多。 “舒小姐的魄力夏某十分欣赏,”夏文邦咧起的嘴巴扯开一个怪异的弧度:“画家,一定要死了的才值钱,画中人,一定要活着的,才好看。您说是吗舒小姐?何必放着真人不看,来苦苦追着一幅画呢?” 牙齿在口中咬合切磨,几乎要嘎吱作响,舒窈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夏文邦感兴趣的根本不是画作本身,而是画中的人。 “又或者,若是舒小姐也愿意忍痛割爱,夏某可将画作双手奉上。”促狭的笑容咧开在表情诡谲的脸上,如同一只得意的老鼠,直叫人膈应横生:“如何,舒小姐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舒窈斩钉截铁,强迫自己扯出一个不甚难看的笑容:“这等划算的买卖我从来不做。” ============ 降落时间受天气影响延误了数小时,舒窈回到海城已近黄昏,她轻装就简,从大厅出来,一眼便看见接机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高瘦的身影,不得不承认,孟星河在人群中好像亮眼的有些过分了,她曾以为只是她情人眼里出西施,原来并非如此,她只是最晚才发现的那个。 他也看到了她,温温软软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伴着她从远处走来。清退掉画中少年绚丽的艺术手法和光影梦幻的滤镜,真实的他已然是成熟稳重的男人,他的皮肤即便白皙也存在着微小的瑕疵,笑起来的时候丰润唇畔有着细细的纹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沉淀的痕迹,却也为他带来更加令人着迷的气度。 舒窈一步步走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由是自负,以为自己给他的爱是对他暗恋多年的回应与施舍,如今才知道,自作多情的那个人,原来始终都只有她自己。 关于孟星河隐忍退让的一切,舒窈好似都找到了缘由。 不久前他们探望橘座回程的路上,关于忍痛放手的问题,他那近乎薄情的理智,也似乎找到了缘由。 可又哪有那么多缘由,只是因为,他爱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她在他的眼中,也许是挚爱之人的亲人,也许是青梅竹马的妹妹,甚至可能是受托照顾的对象,是重要的人,却并不是唯一的那个。 没有预想中她欢快扑来的拥抱,孟星河将微微张开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收回,帮她拎过肩上的挎包,面上温柔不减,轻声问:“累吗?” “嗯。”舒窈点头,错身绕过他朝前走去,她不敢抬头,怕自己会因为他这句寻常的问候而没出息地落下泪来。 他想要牵住她手腕的手,稍显落寞地握了空,他有些怔然,又很快否定自己的疑虑。 十几年前开始,海城就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了,新年中除却张灯结彩的装饰,再也没有热闹的鞭炮礼花声,入夜的街道,只余分外耀眼的霓虹色泽。 车窗外退过的行道树纷纷挂满了鲜艳的彩灯,与灯火辉煌的窗外相比,车内的氛围可算凝固到了冰点。 转过路口,熟悉的街景映入眼睑,是去往排屋的路,舒窈先开了口:“不去芒山?” “嗯,阿窈累了,先回家休息吧。”他温声道。 一直以来舒窈对于家的定义始终是父母亲人在身边才能称之为“家”,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潜意识地将家这一名词从斯南路转换到了她与孟星河共同生活的排屋,是他们共同的家。 除却橘座到来的那一个月时间,孟星河都极少出现在他房间以外的区域,他拘谨而礼貌,从不主动涉及她的生活,若即若离的距离总是拿捏的很好。 就连在加国的那一夜,她向他袒露心情之时,他受惊般的反应,她情动难耐之时,他却过于冷静。 现下看来,这过往的一幕幕便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证明。 想及此,舒窈不禁自嘲地笑了声,并不应答,任由空气快速地冷却下来。 第111章 推迟的年夜饭 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寻常夫妻都会面临的问题——过年回谁家,因着舒窈的临时出行而推迟,而孟星河却丝毫不提回芒山的事。 舒窈走出浴室,温热水流冲得去旅途疲惫,却冲不去心中压抑的巨石,新年的晚餐,她仍然需要与孟星河共同度过,然而,她却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装作若无其事地与他谈笑风生。 她不是个有感情洁癖的人,却无法容忍爱人的欺骗。 孟星河还坐在客厅,他从回来就一直坐在那里,乖顺地不动地方,盯着桌面的目光延伸向虚空,像在发呆。见她下楼来,恍似回神般冲她笑笑,道:“爸爸刚才打电话过来,要回过去吗?” 他对她隐私的保护和礼貌已经到了连电话也不会替她接的地步,更别提各种八点档剧目里查手机翻隐私的狗血桥段了。舒窈闷声点头,从他皙白指尖接过手机拨了回去,一面向房间走。 舒建平对她此行一无所获十分不满,抱怨道:“什么画那么吃香,怎么还能被人抢了去?” “风景。”舒窈走到窗前,嘴上平平淡淡地扯着慌,心中却痛得一塌糊涂:“很漂亮的。” “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幅画,他画得,别人也画得,说到底是不务正业的玩意。”舒建平虽则说的十分委婉,但个中的轻慢已经足够明显,舒窈垂眸轻叹一声:“爸......” “行了,没收获就算了,赶快跟星河一起回来吃年夜饭吧,你芳姨准备了一下午了,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很明显舒建平不想在此事上再做讨论,匆匆扯开了话题,舒窈一想到待会儿要与孟星河一道回家,便焦躁得眉心都突突直跳。 她换好了衣服走去客厅,却有些犹豫:“你今晚不回芒山?” 这实在不是个好问题,明明在车上时她已经问过一遍,而他也显然规避了这个问题,但新年回男方家中是本地的惯例,倘若因为她的行程而轻慢了礼节,孟宗辉恐怕又要怪罪到他头上。 沙发上的人闻言微微一怔,好似会错了意思,以为她并不想带他回舒宅,便急忙站起身来,有些仓皇地笑笑:“哦,我回去的。” 话中毫无准备和勉强实在明显,她拧起眉,快步从他身旁走过。 “阿窈,晚上回家来吗?”他在身后轻声问,小心翼翼,话尾都低入了尘埃:“需不需要.....我去接你?” “不用。”她从沙发上拿起手包,余光瞥见他肃然站着的身影,终究是理智压倒了情绪,叹气道:“你同我一起吧。” 琥珀色的眼睛从一秒前的黯然倏尔散落星光熠熠,他开心地点了头,声音里满是喜悦:“好。” 冬日的海城,没有银妆素裹,只有潮湿的空气和刺骨的冷风,斯南路尽头的舒宅,爬墙虎在冬日里枯萎,红砖雁字檐尽显古色古香,小花园的阳光房中温室的花草茂然生长着,于张灯结彩的新年夜静悄悄。 舒家人丁不旺,加上舒窈“流放”在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一家人聚在一起,团团圆圆过个年了。虽然由于赶赴私展错过了大年三十除夕夜,可这样热闹的日子推迟一天又有什么关系。 一整天曲芳都与郑妈在厨房张罗,为了照顾到舒窈那中西合璧的肠胃,所以菜色十分丰富,尽管舒建平一度要求按照传统新年的菜式来操办,但体贴的曲芳还是为她准备了不少西式餐点。 席上舒建平几杯温醇白酒下肚,一时感慨起家族兴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父亲酒品历来一般,虽不打闹谩骂,但却总是啰嗦,近年来尤其是,舒窈耳朵都要磨起茧子,每每都要趁机溜掉。 可哈里斯堡一行触动了舒窈心中对于父亲和哥哥之间的芥蒂,在她曾能够接受哥哥自杀原因的许多年里,她固然是埋怨父亲的,认为若不是父亲恪守古板的“精英教育”,逼迫哥哥放弃最爱的绘画,也不至于成为摧毁哥哥的导火索。 在看到那幅画之前,她也一直是这样想的。 也是她太过片面,试想如此骄傲的青年,如何会因为家庭中无可调和的矛盾而轻生,她温墩执拗的父亲这些年来又得了她多少误解,为哥哥身后那不具名的男人背负了多少难堪与冷眼。 若她能够给孟星河温柔,又如何不该也留给至亲一些呢? 她没有像往常一般不耐烦地起身离席,反倒十分耐心地也为自己斟了杯酒,举起杯来:“这些年辛苦爸爸,我们还没有一起喝过酒呢。” 诧异于向来反骨的女儿如此贴心的举动,舒建平十分高兴:“我女孩儿真是长大了。” 一杯酒入喉,才知清冽如水的白酒竟也能够如此辛辣,辣到不争气的泪水激红了眼眶,她抬手再去拿酒盅,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手背。孟星河在她对座,从到家开始帮厨和陪爸爸下棋,直到坐上餐桌他都话语寥寥,一问就是笑,似乎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此时却是轻柔从她手中接过酒盅,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朝向主座缓声笑道:“我也敬爸爸一杯。” 舒窈皱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多管闲事地拦着不许她喝酒,却见曲芳会意而笑:“都是好孩子,窈窈这一杯敬的好,酒就让他们男人去喝,咱们以茶代酒也不错。” 舒建平听了哈哈大笑,早前的沉郁扫除大半:“正好,星河我们爷儿俩难得有机会,今天就好好喝几杯。” 对向的人笑得一如既往谦逊有礼,往往只要舒建平举杯,不管舒建平喝多少,他都必须一饮而尽,这是小辈的礼节,却也是不近人情的酒桌文化。 案前菜品几箸未动,一杯杯白酒却像喝水般咽下,舒窈拧起眉头,眼看他面色一寸寸白了下去,神情却仍是一派轻松礼貌,偶尔回应舒建平啰哩啰嗦的抱怨,句句在点,头头是道,哄的舒建平心情大好,两人有问有答聊的开心,竟比亲父子还要和谐,一时间餐厅内氛围都温馨了起来,尽是其乐融融。 酒过三旬,舒建平退离酒场多年,自然不胜酒力,曲芳也不许他再多喝,眼看着夜色已过半,便催着他们赶快休息。曲芳扶舒建平上楼时老爷子还正在精神头上,目光矍铄地拍着舒窈肩膀叮嘱道:“窈窈啊,星河是个好孩子,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第112章 不眠之夜 舒窈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丝丝苦笑划过唇角:“嗯。” “今日高兴,你们今晚就别走了,你的房间我都让收拾好了,在这里住下,明日我还要与星河下棋聊聊天。”舒建平打了个酒嗝,看样子是醉的不轻:“曲芳啊,去小泽房间找套睡衣给星河啊,他两个都那么高——” “不行!”还不待曲芳回答,舒窈眉心一跳,急迫的拒绝脱口而出,一时没控制好音量,在场的人皆是被她一惊,舒窈顿觉脸上轰地着了一团火,尴尬得下不来台。 “爸,明天我们再过来陪您吧,阿窈今晚刚回来,给她倒倒时差休息一下。”身旁的孟星河十分自然地接过她的话尾,温和而委婉地同舒建平说着。 “哎不行不行!”舒建平站不太稳,被曲芳扶着直打转,还是曲芳看不下去,笑道:“大晚上的就别折腾了,客房有新的睡衣我去拿,窈窈带星河回房休息,建平你也老老实实睡觉,可以不?” 不论多么混乱的场面都能一碗水端平,这也是舒窈一直十分佩服曲芳的地方,便顺着台阶下:“好的芳姨,那我们先回房了。” 核心方案失窃-融资断裂- 自离家求学起,舒窈业已许多年没有住在自己的闺房,与孟星河成婚的这一年里倒是隔三差五地跑回来,起初是不想与他尴尬地共处一个屋檐下,后来则养成了习惯,周末不回家来的话舒建平便总会念叨她。 可不论从前还是最近,这还是孟星河第一次在她房中过夜,他原本提议自己去住客房即可,舒窈还心下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完全松开就被舒建平驳回了,说小两口哪能分房睡的,于是二人只能各怀心事地忐忑回了房。 一进房门起,孟星河便抱着睡衣十分局促地站在门口一步不挪,舒窈因着近两天时差混乱的缘故困倦到头疼,也懒得去与他说什么,便自顾自地拿了换洗衣服进浴室。下午在排屋时刚洗了澡,她很快便洗漱完出来,却见孟星河还是木头人一样杵在门口,不由皱起眉头道:“你是准备在那里站一夜吗?” 门口的人闻言朝她露出乖觉的笑容,好看的眉眼遮不去苍白面容上的疲倦,浓密长睫几番掀合,倚着门板的身影也不甚稳当,像是随时能倒头睡过去。 “去洗澡吧。”见他不说话,舒窈面露不悦,缺乏睡眠让她眉心直跳,没了继续问下去的耐心,纤手一指浴室,自己则转身躺去床上,不愿再多说话了。 愈是困倦,舒窈反倒越是睡不着,曼森庄园中的一幕寸寸萦绕在脑海,无声地翻涌着酸楚,理智告诉她,她应当去向他求证,可求证是需要勇气的,如果从他口中确认所谓的承诺为重,那么她抛出去的一颗心,触地而碎,又该如何再收回来,可能真的连朋友都没得做。 她忽而找不到质问他的勇气。 从联姻的一开始,不是已经约定好互不干涉了吗?他将模范丈夫的身份扮演的很好,足够温柔体贴,足够相敬如宾,她又凭什么去质问为何他不爱自己呢? 难以启齿的问题,不过是自我臆想的虚幻,戳破这层窗户纸,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浴室的水声还在持续着,俯身贴近门板,隐约听到偶尔的闷哼,掺杂在水流声中听不真切,舒窈从纷乱的思绪里回神,有些狐疑地轻叩门板的长虹玻璃:“还没洗好么?” 杂音很快消失,只剩纯粹的水声哗哗啦啦,花洒可能被开到了最大,不知是不是在遮掩什么。 少顷,水声停了,浴室的门被拉开,高瘦身影攀住门框,苍白的脸上湿漉漉沾透了水,无色的唇瓣覆上水光,棕色发丝却是半干的,看上去洗完澡有一会儿了。 舒窈凝眉,有些不明所以地探头向他身后张望,疑惑的目光被他微微动了动身子遮住,开口的声音微微喑哑:“抱歉,占用有些久。” 她一个人住惯了,一时间实在是很难接受别人在自己房间做奇怪的事情,禁不住疑心重重,却又不想拉下脸表现出不满,便干脆不再言语,走回床铺去蒙头睡觉。 身侧床垫微微下陷,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她蒙在头顶的被子上,孟星河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乖哄的语调:“阿窈是不是头疼?” 他好像用了她的洗发水,那熟悉的冷泉香气用在他身上却是一副别样的柔和,酒气也淡了许多,混在一起穿过被褥细密的羽绒和缝隙,传达到她的鼻尖:“我帮阿窈揉一揉可以吗?” 舒窈鼻尖一热,没有由来地觉得委屈,在明确心意之前不该继续沉沦的,可没骨气的内心却扭扭捏捏地闷闷“嗯”了一声。 身畔的人似乎低低笑了,室内灯光暗了下去,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掀开她闷在头顶的被子,仔细折起包裹她肩膀,她闭着眼,听到了他用力搓热双手的声音,而后温热的掌心覆盖在她额头、太阳穴,微凉指尖轻柔却着力地画圈,在太阳穴、印堂、风池、百会等穴位逐一按摩,他的手指很长,张开的手掌可以兼顾她颅脑前后穴位,尤其抵按过风池翳风穴之后,在额颞跳动不已的钝痛奇迹般地消失了,心神缓定,舒适感水涨船高,困意也逐渐袭来。 指腹下感受到的呼吸渐渐绵长,孟星河更加放轻了动作,唇角挽起笑意柔和,瞧见她眼底淡淡的青色,心疼她奔波无眠,却不知该如何帮她。很明显阿窈自回来以后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他,看他的眼神里融化了近来一向的温柔,恢复了曾经惯有的漠然,这变化让他有些无措。 又或许只是他太过紧张,阿窈向来是个独立的姑娘,在排屋的一年中他们都各自居住相安无事,像今天这样贸然住进女孩子的闺房本就十分不妥,阿窈抵触也是很正常的。 思虑稍重,胃腑中便又是一阵痉挛,反胃感顺着食道冲抵咽喉,他手指轻顿,偏过头去吞咽片刻,压下了那口上涌的腥气。回国后的六年里应酬醉酒是家常便饭,胃腑虽然不怎么争气但也很少让他在重要场合失仪过,近来却总有愈演愈烈之势,晚餐的半瓶白酒,就能让他在浴室吐了个昏天黑地。 第113章 新年 初时吐不出酒来,胃中绞痛难忍,重力按压下去呛出来的也只是几口混着血丝的酸水,反复几次,才终于将酒水混着丝缕血线吐了个干净,绞痛也转化为可以忍受的闷痛。 舒窈已经熟睡,他本是跪坐在床侧,起身时双眼却猛地一黑,他摇晃着栽倒,幸而一瞬回拢的神智支使手臂撑住墙壁,才堪堪稳住身形,这一动作间腹中爆发火刀穿刺般的剧痛,他仓皇起身,尽可能轻地迈步向浴室走去,身背踉跄撑住台面,闷哼一声吐出大口鲜红,刺目艳色泼在池中,也深深刺进他眼中。 神智在这一吐之后快速消弥,他撑住台面的手指用力蜷起,指甲边缘掐进手心,痛意刺激昏聩的神经,到底让他清明了几分,漠然直视那汪红硕的血花,吃力地抬手冲净池中,确认没有留下痕迹,这才撑起身子回到房间。 新年的清晨十分晴朗,鸟鸣啁啾伴着阳光穿过玻璃窗,亮暖暖地烘托在灰粉色的窗帘。 舒窈从酣睡中自然醒来,一夜好眠,连续几日奔波惊悸的疲倦被扫净大半,她心满意足地抻了个懒腰,恍然发觉身旁并无人睡着,甚至床单整洁,根本就没有睡过的痕迹。 环视房间却只剩她一人,另一个人似乎已经起身,换下的睡衣整齐叠放在沙发一端,连抱枕的摆放都同昨天几乎一样,舒窈几乎要以为昨夜里那双为她细致按摩的双手是她自己的幻觉。 房门被轻轻敲响,曲芳带笑的声音传进来:“窈窈吃早饭了。” 这么早?舒窈腹诽,一抬头看桌上的闹钟,竟然已经八点钟了。 “孟星河呢?”匆匆洗漱完跑下楼,曲芳正在盛粥,一旁的郑妈端了一托盘的精致小菜往院子里去,见她下来,曲芳抽空看她一眼,笑道:“院子里呢,他一大早就起来帮我们做饭,厨房这点事哪用得着他,被你爸爸叫去下棋了。” 幻觉不攻自破,舒窈心底松了口气,帮忙接过小碗,问:“他可能就是想帮帮忙吧。” “这孩子心眼实,总归还是有些闷的,我看他好像有点累的样子,倒是自己也不说。”曲芳摇摇头,同着舒窈一起往院中日光房走去。 “累?”舒窈暗自思忖,昨夜睡得也不算晚,便是今日早起了也犯不着有多疲累,但瞧曲芳一副误会了的样子,她急忙辩解道:“芳姨您瞎猜什么呢。” 反倒是曲芳一脸诧异地看向她:“我?你以为我在瞎猜什么?” 舒窈这城墙拐角般厚实的脸皮终于呼地飞了红,窘迫地快步向前走去,留曲芳在她身后笑得险些直不起腰来。 院子里盘绕的花藤之下,被舒建平建起了一座七八米见方的阳光房,里面摆放了些不耐寒的花卉和一张茶桌,他日常的早茶和与友人的下棋往往都在这里。 今日天朗气清,阳光房里充盈着温暖的花香,宽阔的茶桌被摆满了精致的早点小菜,舒窈进来时,孟星河正帮着舒建平收拾棋桌,他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柔软的米白色毛衣在阳光下格外温柔,稍高的领口宽松,露出一截白皙脖颈,棕栗色发丝微微泛着光泽,整个人如同沐浴在圣光中,美好得有些过了分。 经过一夜休整,他的脸色似乎并不比昨夜饮酒后好到哪儿去,仍旧白净到近乎苍白,浓密的眼睫微微垂着,在眼下投映出一片深影,他一面收拾着棋子,一面与舒建平话着寻常,除却偶尔偏头浅咳两声,并无太多异常。 许久之后,每当舒窈回忆起暖阳中他清隽温和的身影,回忆起此时举家和睦欢欣的新年,才知道这平淡的幸福是他多么渴盼的“家”的味道,这背后又是他如何竭尽所能的保全与辛苦。 她什么都不知道,却以为自己是连替身都算不上的婚姻附属品,像个怨妇一样自怨自艾着,一叶障目,连他那些显而易见的痛苦都看不到。 “星河别站着,快坐下吃饭。”早茶布好,舒建平挥手招呼着,舒窈与曲芳已经落座,只舒窈手边有余座,孟星河已经站了有一会儿,闻言舒窈这才抬头看他一眼,低声道:“坐吧。” “星河你这可不行,不能这么惯着她,成什么样子。”舒建平摘了老花镜,有些嗔怪地瞪了一眼舒窈,神情却并不生气,显然是看不下去舒窈一副作威作福的架势,一旁的曲芳也跟着笑。 舒窈则是一脸满不在乎,身侧的人却严肃地坐直了身子,认认真真地回答着:“并不是我在惯着她,是因为阿窈太好,所以值得值得所有人对她好。” 对座的二位中老年人哈哈笑成一团,舒窈窘迫不已,怎么这个人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别人开句玩笑随便就敷衍过去的问题,他非要高考答题一样严肃,就差给他一张试卷了。 她的手从餐桌旁伸出在他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拧得他眉宇一皱,并不喊疼,只是略带茫然地望过来,清澈的瞳眸中映着不解,又似有星点无措,好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好了你们俩,快吃饭吧。”曲芳笑着打圆场,舒窈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坐直了身,赌气一样往嘴里塞着三明治,腮帮子鼓鼓囊囊,愈发像一只气呼呼的小松鼠,孟星河倒也不恼,清浅笑了笑,轻轻将牛奶杯推到她跟前。 舒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舒建平一向严肃,也只有待客时才会寒暄几句,阳光房里安静下来,而孟星河吃东西向来斯文,一直乖巧地吃着自己盘中的食物,然而却似乎总也忍不住似的,细碎的闷咳不时轻轻溢出唇边,在温暖安静的阳光房中显得有些突兀。 “不舒服吗?”舒建平放下咖啡,抬头问道。 “抱歉,可能有点感冒。”他歉意地笑笑,吃完了盘中那半块三明治便拿起餐巾开始擦手:“我吃好了,您慢用。” “怎么吃这么点?”曲芳也诧异道,看过干干净净的盘子和牛奶杯,再看他频繁滚动的喉结,苍白的脸上竟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薄汗。 “嗯,部门有点事情要跟进,我先去打个电话。”他歉疚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在孟家的餐桌上倘若孟宗辉不起身,小辈是决不能下桌的,只是现在他已经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了:“失陪一下,抱歉。” 第114章 过敏 舒家看来是相对柔和一些,舒建平虽然面有不悦,也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嗯,工作的事赶快去处理完,不要影响家人用餐。” “是,谢谢爸。”他温文尔雅笑了笑,青白指节撑过桌面起身,朝曲芳和舒窈歉意笑了笑,便走出花廊去。 舒窈也察觉到他的声音似乎不太对,放下了手中吃了一半的面包,将他的背影牢牢盯住,然而他走得颇为稳当,两条长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如常绕过廊柱,消失在转角,没有叫她看出丝毫异样。 “早上下棋那会儿就咳嗽,估计是风寒,我看他那打着绷带的手也不太方便,问问老韩新年休假没有,让他过来看看。”舒建平喝两口咖啡,慢悠悠地说着,老韩是与舒家合作多年的家庭医生,有时候头疼脑热不想跑医院的,家庭医生可以提供非常便捷又专业的治疗。 曲芳应着,转手去拿手机,却被舒窈拦下:“我们吃完饭就回去了,我去看看他,有需要的话直接去医院也方便。” “过年呢去什么医院。”舒建平嗔怒道:“多晦气。” “......”舒窈语塞,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笃定封建迷信的老爹,难道要先跟老爹科普一下唯物主义理论? “窈窈先去看看吧。”曲芳将舒建平手中剩的半杯咖啡拿过来:“早上喝过茶了,今天的咖啡因摄入已经超标,这半杯就放着吧。”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哈,这下轮到舒建平无话可说。舒窈窃笑,擦了擦手扔下一句:“二位慢用”便匆匆追着回了主屋。 一楼厨房里郑妈正在清洗餐具,舒窈探了头进去,笑嘻嘻道:“郑妈,看到孟星河了吗?” “姑爷上楼去了,啊呀方才他进门差点摔一跤,可把我吓坏了,年轻人怎么慌慌张张的。”郑妈说着惊魂未定地抚了抚心口,舒窈脸上笑得若无其事,心下却跟着一揪,孟星河从不是慌张失礼的人,莫不是公司出了什么事。 想着,她未敢再做耽搁,急忙忙跟上楼去,几乎不需要思考,在这个家中孟星河会第一时间躲进的地方一定只有她的房间,推开门,果然见浴室亮着灯,长虹玻璃门紧扣着,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似乎不是公司的事情,看来他要打电话只是个幌子。 舒窈停住脚步,顺手将房门关好,自己则慢吞吞地在沙发坐下,沙发另一端还放着他早上折叠整齐的睡衣,灰蓝色的条纹,昨天她赌气中看都没看他一眼,难得见到他穿睡衣的样子,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着,她有些烦躁地伸手将那套睡衣扯乱,却无意间触摸到睡衣的后背有着濡润的潮湿,她狐疑地皱起眉头,正待展开去看,浴室的门忽而从内打开,高瘦的身影几乎踉跄地走出来,扶着墙壁也几乎不能稳住身形,呛咳一声接着一声,满脸不知是汗还是水的晶莹。 半晌似才察觉到房内还有别人,他突然止住咳嗽,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猝不及防撞入舒窈惊愕的目光,揪住上腹衣襟的手仓皇松开,下意识地去擦唇角,才想起自己已经漱过口,这才淡然一些地将身子站直,斟酌着开口:“我......” “你昨晚睡的沙发?”见他吞吐难语,舒窈倒先开口,手中的睡衣往前一伸:“衣服都湿了。” 这么冷的天气,即便室内开着地暖,穿着单薄睡衣在沙发上凑合一晚上也绝不好受,湿透的衣服必定不是热出来的汗。然而对面的人浅色瞳眸中微光略显涣散,竟是开口先道起了歉:“对不起,我可能有点热......衣服我稍后就送洗。” “孟星河。”她咬牙切齿地念出他的名字,低沉的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怒意令他陡然一慌:“我看起来那么愚蠢吗,会相信你睁眼说的瞎话?” 他面色闻之一白,身形在她如刀的目光中摇摇晃晃,脊背重重磕在门边,他却恍然未觉一般,茫茫然看向她,轻声重复着她的问句:“为什么......会有成就感?” “呵。”舒窈冷笑,是她太过天真,以为与他共赴一场美仑美奂的雪国之旅,以为一场欢愉,一个亲吻,就能彼此托付终身,何曾想过,他连生病都不愿意让她知晓,她之于他,到底也只是相敬如宾的妻子,不是相濡以沫的爱人。 “我......”被她沾染苦痛的笑意刺伤眼睛,他吃力地撑过双手支起身前走,来自胸口处熟悉又陌生的痛意,是一种名为共情的心疼,他不顾踉跄的脚步,堪堪走到她身前,轻轻蹲下身,握住了她颤抖不已的双手:“阿窈有自己的习惯,我不想打扰,所以......” 弯腰的动作好似让他极为不适,眉心猛地蹙起,长睫倏忽掀落,遮去眼中仓促的痛色,喉结几番滑动,似在吞咽着什么。连包裹住她双手的手指都极快地失了温度,冰凉得如同冷玉。 “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孟星河,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不会心疼的吗?”用最凶悍的语气,说着最温柔的担忧,不争气的泪珠子终于冲出眼眶,划过面颊,滴落衣裙。 微凉的指尖抬过,极轻柔地抚过她哭红的眼眶,滚烫泪珠跌落指节,他抬起的眼中全是疼惜,声线慌乱又拼了命地温柔,连稍重的呼吸都好怕吓到她:“别哭,阿窈不哭,是我的错。” “你就会认错,认错有什么用。”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哄,只能一遍一遍轻轻拍着她身背以作安抚,像他遥远的童年中看到母亲曾经拍哄弟弟那样,他并不知道这样的安抚是否能让一个孩子停止哭泣,因为从未经历过,所以无法感同身受。 但那是他晦暗的记忆中为数不多想要得到的,他总是无比羡慕弟弟,永远都可以随意获得母亲的谅解与安慰,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尤其在他因为一点点小错而被罚跪禁食的时候,在他饿得快要昏过去的时候,总是更为渴盼的,又或许这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其背后所代表的,是他永远无法得到的亲爱。 奇迹的是,舒窈竟真的在他不得其法的拍哄下渐渐收敛了哭泣,只是杏仁般美丽的眼眶还稍显嫣红,像只委屈的小兔子。 第115章 咳血 他也终于随之松了口气,被勉强提起的气力顿时松懈,呛咳压制不住,他侧过身咳得弯下了腰去,右手紧紧扣住口鼻,身子惶然向后退。 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托住胳膊,松软的毛衣遮住过分清瘦的手臂,却遮不住周身灼人的热度,舒窈掀起手背抵在他额头,不出所料一片滚烫,早已被细密的冷汗布满,一触之下沾湿了她手背。 “这就是你对我的担心?这就是你对我的信任?”她凝望他的眼神再次染上失望:“孟星河,我只是一个对你这般无关紧要的人吗?连知晓你身体状况的资格都没有?” 孟星河重重弯下腰去,呛咳深入肺腑,闪电撕扯着肺叶,他纤细脖颈绷起青色血管,面庞渐渐因充血而发红,他急于辩解,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不是......咳咳......全......” 阿窈是阿窈本人。 也是他枯槁生命中终年祈福的甘霖,是他无尽黑暗中唯一的启明星,是无法割舍的温暖,是生生不息的太阳,是,他的全部。 “咳”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深咳,一捧鲜血涌出喉腔,溢过指缝,淅沥沥滴落地板,撼过舒窈惊愕的眼中。 神智随着落血消失,黑醫弥漫双眼,他在她怀中沉入黑暗。 ================== “胃出血已经止住,麻药效果还没过去,家属暂时不要进去。”关夕白一身白大褂,金丝眼镜后是一贯冷冽的丹凤眼,一如开口的声音充满了公式化:“三周前刚有内出血状况,且有中度酒精过敏和花粉过敏史,家属对病人的身体关心程度是只要不死就行吗?” “你怎么说话呢?”舒建平不悦,对眼前这名年轻医生充满了不信任:“这是哪里的毛头小子,赶快转院。” 舒窈站在急诊室外的走廊,贴着墙根,站的笔直,舒建平在身边的念叨她似乎充耳不闻,手指紧紧扣着,面色十分难看。 关夕白的话明显是说给她听的,她不清楚他三周前吐血昏厥吗?还是她不清楚他对花粉过敏?皆是设身处地经历的,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然而她甚至没有在意,没有记起,看他一杯一杯地喝酒,嫌弃他在花房不停地咳嗽。 她都没有想过,每一杯辛辣的酒入腹,每一声无法控制的闷咳,他该有多难受,他在她面前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难过地样子。 “新年进医院本就晦气,还遇到这么个无良庸医。”舒建平忿忿不宁,曲芳赶忙将他拉住,笑呵呵地圆着场:“这位是本院的消化科副主任医师,也是关振华的长子,他小时候你都见过的,这么还给忘了。” 这话说的舒建平也是一愣,随即想起来关振华家里确实有个不怎么爱搭理人的毛孩子,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哎呀,十多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呵呵是叔叔老花眼了,没认出来。” 对向站着的医生丝毫没有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反转而态度有任何变化,他将手中的文件板装回白大褂口袋,圆珠笔啪嗒按回去,规规整整卡进胸前的口袋,一丝不苟,毫不熟络:“嗯,人醒了就按铃,不能给他吃东西,水也不能喝。” “我知道了,辛苦关医生。”舒窈点头,认真应下。 关夕白则一秒钟也不多待,快步走过长廊去。舒窈沉默片刻,缓声开口道:“爸,您跟芳姨先回去吧,这里我来照顾就好。” “胡闹,你一个人怎么照顾的过来,我叫护工过来就是。”舒建平仍是耿耿于怀,不怪他迷信,许多做生意出身的老克勒往往有这等执念,舒窈此时也没有心力去辩解,疲惫不已地叹了口气:“你们先回去。” 再一声已不是商量宽松的语气,舒建平也听出女儿言语间的沉闷,一时默然,曲芳轻轻扯了扯他衣袖,终是会意:“那好吧,你自己多小心,有事致电我。” “嗯。”舒窈闷闷地应着,将舒建平和曲芳送到楼下,司机已开了车过来接,舒建平先坐了进去,曲芳滑下车窗来,略有担心地看着舒窈:“窈窈,你自己也注意休息,脸色太不好。” 她点点头,神情有些木然。 她觉得神奇,也觉得无奈,连察言观色的能力,她都没能学会。 慢吞吞走回病房,却老远听到走廊处传来护士的喊声:“317病房的家属在吗?” “在的。”她一个激灵,快步从电梯间跑过去,瞥见护士急忙忙看过来:“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在门口等着嘛,怎么乱跑!病人醒了闹着要出院,关医生正在急诊上过不来,家属赶紧去安抚一下。” 推开病房门,只见换下的病号服和被褥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了一边,本该卧床静养的人正弯着腰穿鞋,腰腹处总归用不上力的样子,他动作十分缓慢,巴洛克皮鞋细圆的鞋带在他苍白指间翻动,挽出整齐的结。 终于穿好,他长长舒了口气,禁不住浅咳两声,又似是胸口疼痛,声音极轻,手指浅浅按过,休息几瞬,才慢慢站起身来,却恰好迎上矗立门口的她炯炯盯着的目光。 拂在胸口的手立刻放了下来,由是仓皇所以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左手的高分子绷带已经拆下,久未见光的手背白的耀眼,皮肤有些干燥,皮肤之下深青色的血管脉络都一清二楚。 “阿窈......”他是知道舒家对这种事情的忌讳,所以急于辩解,不防备开口的声音沙哑嘲哳,咽喉还肿着,话没有说清却是先引来了一长串咳嗽。 “所以你这副样子是准备去哪里?”她倚在门口,平静地看着他。 他咳的厉害,她却很有耐心的等着,等他满额薄汗面色染红抬起头来,终于止住呛咳,十分歉疚道:“抱歉,我该早些离开的。”如果不是他心心念念跟随她回舒家,又不自量力喝下那许多白酒,怎会在舒家吐血昏厥,闹得人心惶惶,让阿窈这般难堪。 “你还知道不该逞强?早一点说还至于闹到吐血,你知道我爸差点吓出心脏病来,高血压都要犯了。”她长吐一口气,将有些愤慨的声音压了压:“自从我哥出事情之后,他身体大不如前,我不想再让他看到这种事......”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岂是三言两语所能涵盖的,她在父亲与爱人的天平之间,终归是无法将砝码端平。 第116章 漏账 “对不起......”他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单薄背脊微微颤动,像是哪里还在疼。 “你为什么道歉?”她问。 “......”这下轮到他疑惑了,成长至今,面临责备时他都能很快地明白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事,才会惹对方生气,他为此自责,也为此道歉:“我不该让爸爸看到——” “孟星河,你脑子里装着的都是什么奇怪的回路?我费劲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生病躲起来吗?我是要你知道,如果不舒服,就要学着求助,而不是逞强去一拖再拖,最后拖到彼此都下不来台。就像你现在闹着要出院,若是回去之后再出什么问题,你料想一下,麻烦的是谁?”舒窈简直要炸毛,气到头上话说的有些重,她无语地抱起手臂,漫身都是抵触的不悦。 床侧站着的人被她吼得微微一怔,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琥珀色的瞳孔忽而氤氲起雾气,愈发愧疚:“我知道了,对不起阿窈,你别生气好吗......我回排屋去休息,一定不会再麻烦大家的。” 越是温柔腼腆的人,倔强起来就越是拧巴,甚至可以说是油盐不进。 暴躁的规劝没起到丝毫作用,舒窈自嘲地呵了一声,只觉心力交瘁:“行了,随便你,我先回斯南路了。” 口袋里嗡声振动的手机被他悄然按灭,面上是稍有缓和的顺从:“嗯。” 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压抑着难抑克制的沉闷,舒窈一刻也不想再待,离开的身影决然而生硬。 ================== 深夜的排屋,只有二楼右端的窗户点亮了灯,四屏联动的显示器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数据表单,孟星河一页一页耐心地翻阅着,银丝镜框后的眼睛沾染着血丝有些微涣散的样子,被他微微眯起,有些吃力地聚焦。 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已是凌晨一点钟,听筒对面传来cfo蒋琬略带疲惫的声音:“星河,你那边怎么样,查出来了吗?” 清晨早餐时正是蒋琬突然致电过来,称ms内账发现一笔金额很小的遗漏,公司账目往往忌小不忌大,漏账越大越容易查,越小难缠,于是她快速组织财务部门核算,这一查不要紧,很快便查到了另外数笔金额极小的缺漏,而所有矛头都直指负责行政人事部门的舒窈。 如此小的数量,舒窈日常很难察觉到,必定是有人刻意为之,消息第一时间被拦了下来,孟星河紧赶着从出院即是由于时间紧迫,他们必须在消息扩大之前解决这一问题。 “查到了两笔,我已经发给财务部常经理,她在动手订正了。”孟星河一面回着话,一面继续快速地审阅着文件,所有漏洞几乎都出在商山矿二期后段,即舒窈从他手中接过项目之后,彼时他忙于准备赶赴加国,手头工作挤压太多,没有像往常一样帮她复审,谁知漏洞却趁机钻了进来。 “蒋总,最后一笔找到了!”电话那头传来常经理的呼声,蒋琬松了口气:“行了,赶紧去订正吧。” “辛苦你,星河,新年还因为这些小事麻烦你。”蒋琬很是抱歉地开口,然而孟星河很清楚,这件事情对蒋琬和舒窈来说都是不能张扬的,无论最后定责是谁,都逃不开渎职疏漏的罪名,且天舒复市在即,任何紧密的风声都不被允许。 “也辛苦蒋总,事情解决就好,有什么问题您随时找我就可以。”他从善如流,客气而礼貌,不动声色地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电话那头的蒋琬似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口寒暄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漏夜宁静,只有室内偶尔的闷咳声,咳的不深,却是分外磨人的干咳,他苍白手指松开鼠标,手边即是一杯水,由热到凉,数个小时,他却是一口都没顾得上喝。 胸口闷痛在松懈之后首先被察觉,来自心脏处的窒闷让呼吸持续出现不畅通的情况,他压住心口重重咳了几声,试图将沉闷感驱散,却于事无补,苍白的手指触上玻璃杯壁,冰凉的触感一如指尖,冷到了心里。 ============ 新年过后的第一个高层会议,孟宗辉与舒建平便双双强调了商山矿三期的重点安排,因着前二期虽有波折却最终大获成功的利好,加之天舒复市在即,宣传已经打出去,市场上众多双眼睛已经盯过来,关注度节节攀升,直接为三期带来了大量的融资资源。 由之标的价格水涨船高,三期的规模被烘托到空前的过亿体量,这是比预估中要高出近一半的,且这些多出来新投资大多数来自于财大气粗的地产行业巨头,皆是闻风而来想要踩着最后的风口赶上天舒复市的车。 这部分投资十分自然地借由孟宗辉的渠道进来,甚至没有经过董事会的认可,导致融资超标,三期必须尽快调整方案扩大投建规模。 原规划只到商山泾河出口村落的范围也需要持续扩大,初步拟订至少需要扩大到山脚下村镇的连接处。 如此以来,商山项目将不再是小型旅游乐园和温泉区,将会彻底扩展成为连接着高速公路的旅行小镇。 整个地区的经济都将被带动,居民的就业与当地商业产业链,都会紧密联系到一起。 这样的规模,已经超出了原规划中ms对项目的控制权,将会为天舒和ms带来更为复杂的责任,也意味着需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而孟宗辉显然没有仔细去考虑这些风险,甚至或许他是抱着戏谑的心态接入进来,故意看孟星河如何实现他在芒山摆出证据时那信誓旦旦的威慑。 理所当然地,这项任务最终落在一直负责该项目的孟星河身上,原本支持舒窈接手的cfo蒋琬也对此不置可否,任由董事会高层一致通过,权责落定了下来。 而二期中后期表现欠佳的舒窈也没能闲着,舒建平为了制衡孟星河的权限,将新拓展板块的模块设计交给舒窈来负责,由于新模块主要位于山下的城镇,相当于是整个项目的门面,如果舒窈能够做好,她的功劳将会在整个项目中迅速凸现,其效果比在后台默默做着方案和规划以及四处接洽投资方的孟星河要立竿见影的多。 舒建平无时无刻不在堤防着孟氏,一旦发现孟星河有掌权过重的趋势,他则会迅速提拔舒窈以作均衡。会议场面看似严肃又和睦,实则波涛暗涌,上位者各怀鬼胎。 第117章 手表 不知是不是新年过的太过滋润,舒窈只觉得场上剑拔弩张紧张非常,一场会议下来她几乎紧绷到散架,饶是如此她却还是在孟宗辉宣布注入新融资之后第一时间提出了质疑,这本是属于孟星河作为项目负责人该有的疑问,但是眼见那位端坐在角落里低头沉思着一语不发,她这位前负责人自然看不下去,想要发言替他出出头。 然而问题刚刚问出来,就被舒建平一个略带严厉的眼神扫过来,天舒作为受益方,只要项目能够顺利进行,谁会跟钱过不去? 倒是显得她不知好歹了。 被舒建平的威压震退,她所有的莽撞都不至于让父亲在董事会面前难堪,孟宗辉堂而皇之地回答了她,这件事便又不了了之。 直到会议结束,舒窈有些赌气地坐在原地并不起身,面前的灯光忽而被一道高瘦的身影遮挡,孟星河倾身过来,轻轻拂过她鬓角一缕发丝,帮她规整地别去脑后,温柔如常的声音里多了轻缓的笑意:“谢谢阿窈的努力。” “我努力有什么用,还不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时间太短了,三期马上就要开始动工,突然更改方案是要闹哪样!”舒窈气不过,手中的文件夹拍的砰砰响,却见面前的人忽而有些难受似的皱了皱眉,手指无意识地向胸口按去,发现她在看着以后便又不动声色地放了下来,撑在桌案。 “别生气,我会尽量做好的。”他温和地道:“不过阿窈要记得,三期设计方案的选择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在敲定之前不要让别人获取到你的核心方案。” “阿窈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不要着急,积累总是很缓慢的,达成质变以后阿窈会得到更多的拥护。” 话里的意思委婉而体贴,他们的位置太低了,难以引起共鸣的。 舒窈微微抬起头仰视他,她早已不是刚毕业的小年轻,今日却犯了初入职场者都避讳的低级错误,对于他们要做的事情,急躁和鲁莽都是绝对不可取的。明明没有实力却偏要强出头,最终的结果不但为自己寻得一个教训,还会导致孟宗辉将被冒犯的怒气再一次撒在孟星河身上。 “......”然而偏偏他绝口不提会因此受累的事,还反过来安慰她,舒窈沉默地低下头去,眼眶无言地发着烫。 微凉的手指轻轻触上她的发顶,她能感觉到他极小心极小心地抚过她细腻的发丝,像在触摸一件极其精美的珍宝,好似力道稍重一分就要损毁消失不见那般虔诚。 他并没有再说话,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又或许是想要给她充足的空间去释放情绪,而果真如是,舒窈心中那番暴躁异常的怒气在这极轻的摸头杀中被悄然安抚。 玻璃门被轻轻叩响,程昱不知道推门进来多久了,此时双眼假装瞎了一样盯着天花板,握拳假咳两声,公事公办道:“孟经理,乙方的人在等了。” “好,我就过来。”孟星河并未回头,也没有被仓促打断,只缓缓蜷起指节,轻轻刮过舒窈挺秀的鼻梁,笑容宠溺得滴得出水来:“如果我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向阿窈求助吗?” 微凉的触感滑过温热鼻尖,舒窈顿觉那热度从被他皮肤相触的鼻尖而起,野火一般迅速燎遍了全身,孟星河几乎从来没有如此主动的时候,一直数落他嫌弃他温吞的人却像吃了黄连的哑巴,支吾半晌,忸忸怩怩地点了头:“嗯。” 相隔不远的另一个会议室里,被紧急召集的合作商们已经整齐就座,虽然陈风所在的赛维因着一二期连续中标而占尽优势,然而三期规模空前,董事会并不放心赛维一家独大,所以本次流程也放弃了原本公平公正的招标,而是选择从过往有过合作经验的供应商们之中挑选,在座的多是与孟宗辉或舒建平有过直接合作的行业知名公司,倨傲者在绝大多数,一见进来的是孟星河而不是两位掌门人,脸色纷纷冷了下去。只有离得最近的几位年轻代表与孟星河握手致意,交换了名片,其中也包括赛维的负责人——陈风。 由着二期事故中腿部受伤的缘故,他被米勒强制要求休假过一段时间,三期开工,没有比他更适合继续跟进的负责人,这才又重新启用。他今日穿着英式的格纹西装,出众的相貌和高挑的身姿在一众普通人中格外显眼,他向孟星河微微伸出手:“好久不见,孟经理。” 孟星河的目光微微下调,落在他坦诚露出的手腕,腕上一块漆黑轮盘的腕表简洁大方,巧的是,与舒窈圣诞节送给他的礼物是同一款。 面上丝毫没有异样,孟星河并不抬手回握,而是礼貌地与他点头致意,便直接走过他,在主持者位置落座。陈风略带尴尬地耸肩笑了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孟星河在公事上的风格利落而强势,倒是一点也不介意与会者不配合的态度,简单寒暄两句便开门见山,将需求情况条理清晰地简述,并告知会发送部分资料给对方,要求供应商们以最快的速度出具专业示范预案供参考选择,最终会根据时效和方案情况择优选用。 以往舒建平风格温吞,初次接触多是以寒暄为主,互相了解项目近期的初步情况,前后几次接触谈话至少要延续月余,哪怕是孟宗辉也会出于面子问题缓和一下氛围,如孟星河这般雷厉风行直接就开始讲需求,并且要求尽快出具方案的风格,倒是给了在场自视甚高的与会者们一个下马威。 这其中,陈风作为赛维方的负责人,明明已经拿到手半块入场券,却格外配合也格外谦逊,甚至是第一个表示接受决议并会尽快准备好方案的供应商。 会议中,有见孟星河油盐不进愤然离席的,也有忽然转变态度开始谄媚的,更有始终在一旁冷哼却不敢发言的,简直是戏台万象,精彩纷呈。 孟星河并不会草率到一次方案便决定全部的合作路径,所以本次会议被他控制到很短时,简洁而高效而讲述完成,便起身解散会议,与供应商一一道别倒是十分得体而有礼仪,让供应商们忽然了解到眼前这个雷厉风行的年轻人,与他那暴躁强势的老爹和优柔寡断的老丈人不同,是有的放矢极为擅长把控节奏的能人,不是个任他们捏圆捏扁的纨绔二代。 第118章 罗野 “孟经理。”陈风刻意留到了最后,待会议室人都走空,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三期项目突然更换负责人是您的意思吗?” 他在指的是舒窈被换走一事,一旁的程昱倏忽皱眉,这项目本就是老大负责,舒经理只是临时协助对接,怎么就变成更换负责人了。然而程昱看过孟星河,他老神在在地立于门口,并不生气,语声淡然:“陈经理有什么没有交接完的工作需要转告吗?” “那倒没有,只是有些替舒经理鸣不平,”陈风曼声而笑:“想着前段时间她还出于关心向我咨询男士礼品的问题,我给了她一些小的建议。没想到她礼敬如宾的丈夫却是背后捅了她一刀呢。” 说话间,他有意无意地抬手拨了拨额前碎发,就算一旁的程昱也看的分明他是在秀手腕上那块表,只是不知其中缘故罢了。 孟星河的目光在接触到那方腕表后骤然烁了烁,随即又很快恢复淡然,他左腕袖口紧扣着,隐约露出的皓白皮肤处并没有腕表的痕迹,须知他刚刚拆除绷带,内部骨肉还在生长期,阴雨天都会骨痛,纤细的腕骨根本不能承担腕表的箍压。 况且,他近来不适颇多,又常常应酬,总是虚汗浮身,阿窈送的礼物那么珍贵,日常又怎么会舍得佩戴。 “陈经理想象力还是很丰富的,如果有比较多的空闲,不如想想看怎么让方案万无一失,而不是在这里做些白日空想。”孟星河收回目光,谦逊温和地与他平时着:“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陈风吃瘪,顿时怒不可遏,孟星河居然敢讽刺他没事在做白日梦? 叔可忍,婶不可忍! 然而孟星河已经悠然走过门口,步履不停地离开会议区,程昱在身后憋住笑,十分正经地朝陈风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 新年假期已过去一周,关随远从马会回到公寓,回来的晚了些,一进门便见玄关柜上探出一颗硕大溜圆的脑袋,铜铃般的大眼睛虎虎生风地瞪着他,仿佛在说:你还知道回来? 自从家里来了这尊大佛,关随远自觉回家的频率都提高了不少,打扫的阿姨不得大佛喜欢,被他换了两三个,好不容易才有一个能勉强共处的,一个月下来也还是不肯亲近,让他实在不放心,只能自己日日紧赶着回来照料,俨然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猫奴。 当猫认为它的地位高于你的时候,它是不会处理自己的便便的,毕竟在它看来这都是仆人们该做的事。而关随远作为一名聪明的猫奴,自然预先准备好全自动的猫砂盆,才免于在回家晚的时候被充斥满屋的“熏香”醉倒。 一边伺候着大佛吃小鱼干,一边腹诽着:“你说你这么能吃,以前那小胖子养的起你吗?” 怪不得小胖子一来他这里就立刻剥夺了穷鬼孟星河的抚养权,人不大,心眼儿可一点儿没少长,这哪是只猫,简直是吞金兽啊。 说到这里,关随远忽而想起年前小胖子拜托他说新年来看猫的事情,这寒假都快过去了,连个影子都没有,那般跳脱的性子,实在可疑。 鬼使神差地拨通了电话,关随远觉得自己颇有些神经质,嘟声过后,竟是一个成年男声接了起来:“哈喽?” “?”关随远疑惑片刻,记得小胖子的爸爸不是车祸成了植物人吗,这是醒了? “哈喽?”电话那头的男声低沉而磁性,很有耐心,甚至有点好听。 “啊你好,请问罗焰在吗?”关随远清了清嗓子,一派正经道:“我是他的朋友,新年和他约好了来我家玩的。”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微微沙哑,这让关随远有些许不快,皱眉道:“你笑什么?” 男人并未有被发觉后的赧然,反倒更加爽朗地笑了起来,音色沉沉如低音提琴,带着少许烟嗓的魅惑:“罗焰的交友圈子还挺广,这么大的朋友可不多见。” “......”我顶你个肺,关随远白眼翻到天上,没好气地回道:“那你有幸见到了。罗焰呢?问他到底还来不来看猫了,我很忙的。” “忙到有空亲自打电话来慰问?”男人似乎对他很是感兴趣,有意无意挑逗取乐,又每每擦着他忍耐的边界而过,关随远气到牙痒,商场上的伶牙俐齿居然全使不出来,像个吵架的毛孩子一般回嘴:“你怕不是更闲。” “好了好了别生气,”男人爽朗的笑声再一次沿着讯号传来,该死的悦耳,却又好似有那么一丝耳熟,“我开个玩笑,罗焰最近生病无法拜访,等他好一些了我亲自带他去向你赔罪可好?” “您哪位啊我要你赔罪?” “啊,我是他的叔叔,很帅的,罗焰应该同你讲过?” “得了,听你这话我就不期待了,再见了您呐。”二话不说,关随远砰地挂断了电话,咬牙切齿地反思今日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 “再见。”耳边嘟声早已传来,话音切断已久,男人却仍旧饶有兴致地将听筒持在耳边,锋利唇角勾起一抹魅惑的笑弧:“世界真是太小了,你说是吗,leokwan?” ======== 二月初,股改保荐机构已经协助天舒提交复市申请资料,第一季度的尾巴将是摘掉st帽子的最后利好期限。孟星河所负责的投资部紧锣密鼓地对接着各大券商和投融资机构,在最快的时间内敲定了三期方案,入围的供应商也开始第二轮选拔。 而负责三期核心工程设计方案的舒窈也不甘落后,托在瑞士读书时的教授辗转联系到世界知名景观建筑大师,为此还特地跑了一趟芬兰,三顾茅庐才讨到一纸试稿机会,虽然只是一套设计草图,然而尖端的理念和超群的视觉冲击让她几乎立刻就决定花大价钱来买断终稿。 然而那位恃才傲物的大师毕竟没那么好说服,甚至觉得舒窈过于急切的态度是对他作品的不够尊重,迟迟未给答复,尽管舒窈已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也只好勉强自己冷静一下,假装慎重思考仔细品鉴。 心急时想吃的热豆腐,总归是烫嘴。 因着新年中赌气的缘故,舒窈连日来都住在斯南路,像极了在夫家受委屈愤而回门的小媳妇,尽管舒窈十分不 第119章 表白心意 然而孟星河像是尴尬绝缘体一般,丝毫不受她频频暗示的影响。 转折发生在在这一周三下班后,舒窈与行政部的同事边走边聊走入停车场,同事正问着:“舒总,生日趴安排在周五晚上八点怎么样?” “你定就好。”舒窈笑了笑,公司有一项福利是各部门每月会举办一次生日趴,由部门上季度绩效奖金池出钱为本月生日的同事举办小型的派对,实则也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部门团建。 而恰巧舒窈的生日就在本月。 “行,我选好地方申报,您到时帮我审批一下。”正事说完,恰好走到舒窈的车边,同事好奇道:“舒总我多嘴一句你别生气哦,投资部门最近忙得跟陀螺似的,孟经理每天还都等您一起回家,真是不要太浪漫哇。” “他什么时候等我一起回家了?”舒窈诧异,却见同事露出了更加奇怪的神情:“你俩的车每天都是一前一后走的呀,不过话说为啥不坐一辆呢?呐,不就在那儿吗?” “???”舒窈顺着同事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孟星河那辆凯迪拉克正停在角落里,车灯未开,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车里的情况,只能隐约看到正在亮起的屏幕。 “......”舒窈顾不上回话,便在同事诧异的眼神中径直走过去,纤细指节邦邦叩响在玻璃。 车内的人影好似正在弓身闷咳着,听到声响怔愣片刻,车窗缓缓摇下,露出孟星河一张强忍平淡的脸,然而那双琥珀色眼眸中晶晶发亮的期待却根本是藏也藏不住:“阿窈今天......回家吗?” “回哪个家?”舒窈面上装模作样,甚至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实则心中早已乐开了花。 “......”孟星河被她问的微微一怔,白净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红霞,粉粉的甚是有趣,他蝶翼般的睫羽蹁跹扑闪,眼中流离的星光熠熠生辉:“回我们的家。” “回我们的家。”像是为了给自己信心,他更加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星光也成陪衬,舒窈顿觉眼前万物都失了颜色,仿佛只有那个人璀璨的令她恍如梦境。 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勇气,却是他抛却退路,沉埋过往,将一颗脆弱孤独的心,毫无保留地捧出来给她,自此,世间再无孤独的星河,有的话,也只是窈窈的星河。 喜上眉梢,舒窈再不掩饰兴高采烈,乐颠颠地绕到副驾去,副驾座椅的位置比她常坐的靠后了些,她微微顿了顿,然后手脚麻利地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仿佛生怕有谁要将她赶下去一般。 旁侧的人似是看穿她的停顿,无奈地低声笑了,他偏头轻咳两声,微微倾身过来,帮她将安全带的锁扣拉到低档位,将安全带从她脖颈处移到正确的锁骨位,音色柔和地解释道:“今日去建投开会,我捎带了程昱一趟,忘了将位置调回来,抱歉。” “害,”舒窈咧嘴笑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吧。” 他也同着笑,他难得有这样开心的笑容,每每必定与她有关,笑起时水色唇边有一丝浅浅的笑纹,为他平添了额外的温柔:“嗯,谢谢阿窈。” 一路上孟星河似乎都在不时咳嗽,却又偏偏在她看过来时将将忍住,车行进排屋地库,舒窈转身去拎后排的包包,侧身时瞥见孟星河侧脸一层细细的薄汗,脸色也有些苍白,便警觉道:“是胃疼吗?”毕竟不久前,这个人刚刚在她父亲面前表演了一场活人吐血,令人实在不得不紧张。 “有一点,阿窈可以帮我去后备箱拿一下药吗?”他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修长手掌轻轻抵按着上腹,身形微微弓起,颇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 “嗯嗯。”舒窈点头应下,松了包包开门去车后,孟星河的这辆车并不是高配,后备箱盖也没有选装自动开合功能,徒手去拉还颇有些重,舒窈吭哧一声使劲上抬,险些用力过猛把自己掀起来,却迎面撞上一张脸,惊得她大叫一声向后跳,却被一片柔亮的光芒吸引了目光。 宽阔的后备箱中铺满了粉色白色与火红的花朵,珠光灯带隐藏其中也环绕厢壁,蓬勃的花海中有一只坐着足有半人高的粉色大熊,怀里还抱着一只心形的迷你盒子。 好一份融合了网红、公主风、少女心、惊悚悬疑、喜庆等元素的“惊喜”,舒窈面色复杂地看着从主驾驶走下来的孟星河,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果然不能对直男的审美抱太大期望。 “阿窈,生日快乐。”他语声轻快,说完以后又微微咬了咬下唇,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略带忐忑的目光望过来:“抱歉,是我让小郑帮忙带你下来,花放到第二天就不新鲜了所以......阿窈不生气好吗?” 小郑便是今日与舒窈一同下楼的行政部同事,想不到她还没开口质问他就不打自招了,更想不到的是一向老实巴交的孟星河居然也会学人家搞浪漫突袭? 可这到底是哪里学来的可怕路数啊?教坏天真小朋友好不好?! 一想到后备箱里戳着这么大一张熊脸,真是毛骨悚然的开心呢! “我不生气。”舒窈强忍着抽搐的嘴角,一把扯过狗熊玩偶怀中的小盒子,砰地一声将后备箱合上,关合的声音沉闷一顿,身旁人面色不易察觉地白了白,薄唇微抿,缓过眉间一丝褶皱,眼神随即染上不安。 舒窈背对着他一边拆解着盒子上的丝带,一边没好气地数落他:“还嫌自己花粉过敏不够厉害是吧,我说呢怎么明明刚好又开始咳嗽,一点记性都不长的吗?” “这次又是什么?口红?香水?还是——”愉悦欢脱的调笑声戛然而止,舒窈目光忽而定定地落在盒中。 深黑色的天鹅绒细腻柔美,不盈寸许之地,两枚光洁的银色指环紧密相依,实在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款式,较细的那一枚通身光洁,线条流畅,而男士的那一枚内侧,阴刻着一颗小小的字母“y”。 y,是她名字的缩写。 他将她的名字镌刻于心中,却不愿自作主张将自己的名字强加给她。 “我想,我们还没有对戒,所以自作主张......”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以为她突然的僵持不动必然是怒火爆发的前兆,却隐约听到了细细的啜泣声,登时慌了神,赶忙在她身后磕磕巴巴地解释:“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这就丢掉它们,阿窈别哭好吗?” 第120章 生日趴 “谁让你动了。”舒窈一个闪身避开他探取盒子的手,胡乱拿手背抹了一把不争气的眼睛,气鼓鼓地取出女戒戴在无名指上,尺寸居然正好合适。 “好啊你,偷偷做了多少地下工作?”将男士的那一枚丢给他,舒窈抬手端详着手指上那枚纤细却意义重大的指环,颇为认真道:“凭什么只有你的有字,不公平,我也得有。” 孟星河攥住戒盒的手倏然一紧,长睫错愕抬起,琥珀色眼底忽而如拨云见日,又如万千星辰一瞬散落,燃起无以复加的辉光。 ======= 晚餐舒窈并没有选择在外的餐厅,生日她只想在家吃一餐温馨的家常菜,虽然下班之后时间紧张了些,然而孟星河竟是提前准备好了食材的,看着舒窈乐呵呵地拖着大熊上楼去换衣服的背影,他将大衣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审讯室侧面的单向雾化玻璃,是舒窈最后的屏障,以让她的狼狈没有直惨惨地落入孟星河的视线。 而他坐在椅子上,面色如头顶惨白的灯光一样颜色,他的神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久经风霜的琥珀般的眼瞳中,有什么东西在沉淀着,光芒缓慢褪色,像沉寂的湖面蒙上了灰灰雾霾。 “终有一天,我需要直面他们,将我满身的伤疤统统揭开,鲜血淋漓地向他们展示,展示我的悲惨,我的龌龊,我的无可奈何,然后迎来他们的谩骂,责备,亦或是同情。” “那一天我的人格将会不复存在,我的尊严也一同粉碎,只剩一个可怜可悲的躯壳,供人瞻仰,供人唏嘘感叹,多么悲哀。” “这一天,我不愿直面它的到来。不愿意将一个遍体鳞伤的我解剖给众人看,我的父亲不可以,我的妹妹更不可以。” “所以星河,我向你道歉,我做了懦夫,成了小人,我选择逃避它,选择在未曾暴露的时候结束,可耻地将未来的它甩给同样遍体鳞伤的你。” “我不求你原谅,我不是圣人,活了这么多年,我希望能为自己,做一次真正的选择。” “再见了。” 时间太过久远,vcr的音频和视频解析存在着将近一秒的延迟,视频黑屏之后,那声仿若释怀,仿若重获新生的道别如孤鸿的羽翼,漫漫飞过时间的尽头,撕开孟星河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伪装,让赤裸裸的真相扑啦啦释放出来。 真相真的如此重要吗? 舒窈突然问自己,也许吧,她追逐十年的东西,终于坦然地呈现在她的面前,用他最后的自尊和倾尽所有的守护。 真实得像是一场噩梦。 大梦初醒,她却在一瞬间失去了站在他面前的所有资格。 “所以,舒泽的自杀你本人是知情的对吗?”男警察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回答我,是或不是?” “是。” “舒泽由于戒毒失败和自身抑郁病症等原因选择自杀,这件事情的始末你是知情的对吗?是或不是?” “是。” “你为什么知情不报?”男警察一拍桌案,突然高声斥问,孟星河似是被拔高的音调刺激到,眉头细微地皱起,手掌下意识回缩按向胸口,却由于腕上被手铐牵制无法动作,苍白的手指微微顿了顿,又重新放回了桌面。 他不再言语。 “好了,就到这里吧。”舒建平喟叹一声,他太苍老了,老到无法被真相撼动,无法再为了早亡的孩子而去折磨另一个无辜的孩子。 话筒后的高队长闻言看向舒家父女,他做了十二年刑警,遇到过无数愤怒抓狂仇恨的当事人,却很少遇到双方都如此冷静如此沉默的审讯过程。 “舒小姐的意见呢?”高队长把目光投向舒窈,她站在玻璃墙近前,腰背挺得笔直,她身上有着令人心悦诚服的独立决然气质,却也有着毫不掩饰的脆弱踯躅,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一墙之隔的那个男人,不知道她自己是否清楚这一点。 “继续问。”冷静的声音带了微不可闻的颤抖,舒窈眼中的痛苦毫不掩饰,却也毫不动容。 “窈窈,星河身体不好,事实已经知道了何必再——”舒建平站了起来,语声带有些许责备,舒窈看向她的父亲,以一种近乎悲伤的冷淡姿态:“我已经伤害了他不是么?如果不把事情问清楚,那么伤害就只是伤害,毫无意义。” “真相就那么重要吗?”她的父亲问:“还是说只是为了救陈风,你一定要这样折磨他?”。 舒窈再次怔愣住,这一个问题,她几分钟前才问过自己不是吗,为什么一定要折磨自己也折磨他,去寻求一个也许已经不那么明晰的事实。 “重要。”那是哥哥存在的证明,是星河满载悲伤与荣光的真实的过去,她已经像个恶人一样疯狂地去揭开伤疤,就不可能再追求全身而退,就像她的哥哥无法请求星河原谅一样,她也一样。 既然要知情,就知道的清清楚楚,彻彻底底,才能毫无芥蒂地站在他身边,与他共担风雨。这是他们直接缺失的信任,所能有的唯一的弥补。 “这位警官,”沉默的孟星河忽而开口,他微微垂下首,高眉深目的轮廓使得他的眼睛隐进了阴影中,更加深邃莫测:“这是道德层面的东西,我有权选择不回答。” 审讯的男警察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已经被“软禁”超过24小时,前面一直表现的温和有礼的男人会有如此不配合的言语,按理说在超过24小时的心理压迫之后,很多嫌疑人会表现的暴躁或惊慌,越来越冷静的却是极少数。 “那么我们换一个问题,舒泽与加国人刘易斯的毒品交易,你是否知情?” “是。” “你是否扮演了中间人的角色?” 孟星河微微顿了顿首,无色的嘴唇微弯,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低笑:“是。” 连续一昼夜的审讯似乎终于有了突破口,男警察趁胜追击:“那么你是如何撺掇他们之间的交易的?” 闻言舒窈猛地向前一步,紧紧盯住孟星河,她匆忙间抬起的手掌扣在玻璃墙面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一墙之隔的审讯室内,孟星河便抬起了头望过来,明明是带着安静的笑意,眼中的光芒却恍似有几分涣散,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第121章 伤痕 所以他从不穿短袖的衣服,从不解开手腕的袖口,永远都戴着那块破旧的腕表,那之下掩藏的,是他无法启齿的过去。 怔忡间,舒窈手指的力道微松,便被他迅速抽回手去,十分不自然地背到身后,长睫垂落,语声也随之低沉:“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做了些偏激的举措。” 他涩然浅笑:“阿窈快吃饭吧。” 舒窈垂眼看着面前玲珑典雅的杯盘刀叉,几分钟前令她食指大动的丰盛晚餐,此时竟是连吃下去一口的食欲都没有了。 孟星河站在长桌另一端,衣袖已经扣好,可他右手仍旧无意识地一遍遍拢过袖口,眼神也有些闪烁不定:“抱歉阿窈,很......倒胃口的吧。” 刀叉叮当落入餐盘,声响清脆,孟星河身躯微微一颤,仓皇低下头去,拂在袖口的右手忽而用力,紧紧扣在左腕,初初长好的腕骨在重压之下爆出一阵钻心的疼,薄薄汗意沁出鼻尖,他微微闭过眼睛。 阿窈的生日,多么重要的一天,他预先准备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工作,却通通败给了腕上这道恶心可怖的旧疤,明明已经拼命在隐藏了,明明已经那么努力想要遗忘了,却还是会成为最刺眼的阻碍,告诉他那些过往的泥淖如影随形。 像是一团丑陋的印戳,时刻在嘲笑他异想天开。 阵痛的手腕一松,一双温暖手掌轻轻拨开他紧攥的右手,轻柔地将他被按压到通红的左腕捧起,舒窈不知何时起身走到了他跟前,低下头来,将他手腕捧到脸前,小心而又认真地吹了口气。 “不痛哦,我给你呼呼。”她哄孩子一般道,“它却是不那么美好,但我没有讨厌它啊,因为是你的一部分。” 有关于他的一切,美好的或者不美好的,她既然想要了解,就该学着去接受。 唇瓣如花,轻柔的风吹拂,偶尔触及,只是一片温软。 “它很丑的。”他低头看着她呵护般地轻轻为他揉着痛处,琥珀色的眼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漫上无言的幽深。 “我不嫌弃,”舒窈头也不抬,笑嘻嘻地吹过一阵,拿自己温热的掌心覆盖上去,顺时针慢慢揉了揉,他骨骼刚刚长好,实在是一点用力都不行:“我不嫌弃你。” 她仰头朝他笑,明显是开玩笑的神态,他眸中深意便顷刻隐藏,换回温柔和煦的笑意:“承蒙厚爱。好了,谢谢阿窈,已经不痛了,快吃饭吧。” 然而她却纹丝不动,仰头直勾勾盯着他深邃的眉眼,杏眸中笑意严肃而晶亮:“我比较想先吃掉你。” “不饿吗?” “非常饿,所以要立刻吃掉。” 她笑得恶劣,却是格外温柔地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不依不饶地将额头在他肩膀蹭来蹭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不动弹。 “阿窈......别乱动。”他有些无奈,想要把八爪鱼一样粘在身上的“小鸟依人”扒开,然而对方好似铁定了心要做一块狗皮膏药,他那轻柔的推离动作实在过于无效,索性放开手臂轻轻拥住她。 “不然呢?”她从他怀中探出头来,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笑得十分狡黠。 他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啄,难得开起了玩笑:“我也是个正常男人,阿窈准备好饿肚子了吗?” “来呀,谁怕谁。” 于是当晚,舒窈十分悔恨地揉着酸痛的腰肢,报复一般地在大半夜闹着要吃饭,一碗煮的劲道弹牙的泡面卧了一颗流心蛋,几片生菜脆爽清甜,溶在汤头里的芝士片香浓醇郁,迎来她成年以来最为温馨幸福的生辰。 ======== 生日派对的地点定在泰康路一家网红酒吧,行政人事部年轻人尤其女孩子居多,对装饰典雅侍者英俊的酒吧趋之若鹜,泰康路作为海城的历史建筑群,多的是民国前后建成的房屋景观,道路两旁粗壮的梧桐树枝桠接合成拱桥状,冬日刚过,初春的新芽未发,别有一番复古的意韵。 然而停车始终是这类风景独特之地的大难题,因着临下班前被舒建平叫走汇报工作,舒窈没有与同事们一起走,兜兜转转最后才在相隔一个路口的商场地库停好,等她匆忙赶到时,部门其他同事都已经到场,包厢都布置好了。 舒窈一面抱歉自己迟到的事,一面将大衣脱下,正要往收纳柜处走去,却有一双手轻轻接过大衣和包包,帮她在柜子里挂好。 “theo?你怎么在?”她诧异道,面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还被她婉拒了的陈风。 况且这次生日趴虽然属于休闲派对,但毕竟是同事聚会,没有得到邀请贸然来的话总归是不礼貌的。 “想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陈风开玩笑道:“我可是把我们公司的青年才俊全都请过来了。” 舒窈这才发现包厢内除了部门同事还坐着几个生面孔的外国男人,清一色的英俊帅气,怪不得从她进门同事们的目光都没空看过来,竟全都盯着帅哥去了。 “theo你这不是胡闹嘛。”舒窈哭笑不得,包厢坐得满满的,只有正中的沙发预留了两个位置,她左右环视一圈,无奈地走了过去。 “舒总舒总,大惊喜,今天有赛维的团队也在这里聚餐唉,我们来个联谊吧!”不知情的同事只以为是桃花运爆了棚才碰巧遇到同在此地聚餐的赛维外籍团队,一个个满面绯红,眼神贼亮,脸上的矜持都快要绷不住了。 姑娘们满脸兴奋,舒窈实在不好当面驳了大家的兴,只好微笑着首肯,自己则接过同事递来的酒单,选了一杯螺丝起子,生日趴的过场还是要走的,蛋糕送到时酒单也正好上齐,舒窈作为部门老大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便不再多作赘述,把时间跟场子都留给同事们各自嗨,自己则端着酒杯去了角落一些的位置。 她向来不会将公事带到私人场合里来,而私下里的聚会作为领导也常常需要“被孤立”,自己太过强势则很容易导致下属的紧张,那么这场生日聚会就显得过于官方且无聊了。 加之她本身也不太 第122章 错意 然而自然是有人要来打破这份清净的,比如从她进门后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挪开的陈风。 “不去一起玩吗?”陈风问她,主座上的同事们在玩着酒令游戏,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嬉闹笑着,不亦乐乎,舒窈笑着摆摆手:“不了,我在这儿挺好。” 而陈风的目光则胶着在她无名指处纤细的银亮上,眼中冷意渐染:“sophie,你答应过我不和他走太近的。” 舒窈顺着他的目光看回自己手上的指环,有些无奈:“theo,你祖父母的事情我很抱歉,但真相调查出来之前我还是不喜欢你过分敌视他的,他对我很重要。” “你对我也很重要!”他有些激动,上身朝着她的方向倾斜着,忽然逼近的距离让舒窈眉头一皱:“theo,你非得在今天说这些话吗?” “我以为我与你谈的已经很清楚了,我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的。”今日的场合实在不适合谈论私事,她不想在此做些无意义的争执,从心底来讲,陈风仍然是她敬重的师兄和朋友,但不代表他可以对她珍视之人指指点点。 “对不起sophie,是我偏激了。”半晌,他低下头去,音色也随之沉了下去,分外委屈难过的样子。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这样退步妥协过,一时间舒窈忽而开始检讨自己,从前对他唯命是从的时候何时让他这般为难过?不能因为不爱了,就一脚踹开来,那可真的是太渣了。 “我刚刚也有点乱发脾气了,”舒窈将酒杯端起,轻轻碰过他手中的杯子,表情缓和了一些:“今天聚会大家还是要开开心心的,cheers~” 陈风不再偏执,从善如流地喝了口酒:“新年的假期也没能见到你,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挺不错的,”舒窈笑,仿佛刚才的一点小小不愉快并不放在心上:“我们部门漂亮姑娘很多的,有喜欢的不要犹豫哦。” 陈风苦笑一声,不做答复。 酒过三巡,夜色渐深,酒桌上玩骰子的几个同事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中途被拉过去凑场子的舒窈也被灌了几杯酒,面色微醺,她从酒桌上退下来看过手机,几分钟前孟星河的微信她还没回,他说刚刚下班,问需不需要来接她。 想来接就直说,还非要等到下班这么个借口,太了解他小心翼翼的性格,舒窈抱着手机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嘴角都要翘上天了,这么开心?”陈风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舒窈收了手机,笑呵呵点头:“嗯,有点。”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陈风看了看包厢内还玩的正嗨的同事们,提议道。 “不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不也喝酒了吗?”几杯酒入腹醉意有些上头,不过还有些重要资料放在车里,她需要先取了资料再回去。 “只是些无酒精饮料。”他道,见她转身去跟同事道别,便先一步去衣柜处帮她取下大衣,一道出了门。 走出酒吧门口,舒窈穿上大衣,礼貌地向他致谢:“不麻烦师兄了,我车在前面,叫个代驾就回去了。” “sophie,”他的声音在她转身后响起,带着不隐藏的失落:“我只是想送你回家,连这样也不行吗?” “师兄......你别这样。”她为难道。 “现在的我连代驾也不如了吗?” “......”舒窈皱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以为你不会拒绝的sophie,哪怕只是作为朋友,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他低下头去,驻步在原地,由是身量甚高,落寞的姿态让舒窈不忍继续刻薄,想着索性还没有回复孟星河的消息,便勉强点了头。 陈风这才恢复了几分喜悦,与她一起朝着商场走去,夜色已深,泰康路的灯光黄橙橙的,二人并排走着,一路无话,舒窈将手抄在大衣口袋里,手机被她攥的紧紧。 贸然答应陈风的请求,实则还有一个隐藏的情绪,即是对孟星河那谨慎小心态度的不满,在她看来,既然明明关心,明明心知肚明,为何还要试探地发送一条信息之后便再无音讯,没有收到回复为什么不打电话过来,或者干脆直接杀到现场来,地方又不难打听。 私心里,有哪个姑娘不希望在与朋友同事聚会结束时,温柔帅气的老公准时到达来接?帮她拎过包包,为她拉开副驾的车门,在同事与朋友酸溜溜的目光中一起回家? 女孩子的虚荣心,将会得到空前的满足。 虽然是件矫情的事情,却是热恋中人最常有的小期待。 然而这样的做法很难出现在孟星河身上,且不说至今他也没有对她坦然表白过,宣示主权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可能严重超纲了,舒窈想若是能气一气他,是不是就能让他冲动一点? “sophie小心!”舒窈走神的空当,身旁的陈风一声惊呼,眼疾手快地抱住她猛然向人行道内侧一拉,一辆超速的跑车从身侧呼啸而过,舒窈从他怀里探出头看了一眼,初初回神,还有些惊魂未定。 揽住她的人却顺势将她拥入怀,牢牢圈在了人行道旁的围墙处,俯身在她脸颊印下一吻。 “?”舒窈抬起头来,惊讶道:“theo你这是做什么?” “抱歉,我可能喝醉了。”他掀起眼睑,眼神亮亮地望着她:“因为你而醉了。” “这个玩笑不好笑theo,”她抬起双手隔开二人的距离,语声中有些愠怒:“这也不是你该做出来的事,你那些宠辱不惊的绅士风度呢?” “现在都没有了,sophie,为了你我可以做改变。”他深情道。 “我不知道是我没有说清楚,还是你没有想清楚,师兄,我们错过了。”她语声淡然甚至有些冷漠,明明被他圈在怀中,却让他觉得他们相隔云泥,遥远到再也看不清。 陈风轻叹一声,慢慢退开,退回到一步之遥的绅士距离,笑意苦涩:“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再往下走,只有无望的沉默。 舒窈心思烦乱,一刻也不愿停留,却没有发觉紧随其后的陈风慢悠悠回转过头,唇角微微勾起,朝着不远处的黑暗里绽露一方叵测的笑意。 马路对面的转角,抑或说是酒吧门口的不远处,一道黑色大衣的高瘦身影无言立着,夜里的雾气落在他单薄身背,竟是难以言说的寂然。 第123章 误解 接下来的路程,虽然沉默,陈风却没有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舒窈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直到看到自家房屋才稍稍安定了些,然而窗户是黑色的,屋子里并没有开灯。 孟星河还没回来? “就到这里吧,sophie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陈风绅士地帮她拉开车门,笑意款款。 “抱歉,今天太晚,辛苦师兄了,改日我请下午茶。”舒窈快速地调整着语态,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善依旧。陈风礼貌地笑笑,点了头,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舒窈目送他走过转角,才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口气,快步走回家去。 一如她所料,客厅里漆黑一片,她打开灯,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凌晨十二点半,她又拿出手机翻了翻,除却那句接她的询问之外孟星河并没有再发消息过来,不是已经下班了吗,人去哪儿了? 难道已经睡下了? 没道理啊,明知她会晚归,他一定会给她留灯的。 舒窈甩了鞋子脱下大衣,有些愤愤不平地往楼上走去,心想要是孟星河真的敢赌气不给她留灯而自己睡觉,她就敢让他今天晚上睡不成觉。 十步楼梯还没走完,身后却传来门禁的按键声,她诧异回头,正看到大门打开,黑色大衣的高瘦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怎么这么晚?”舒窈回过身来,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问他。 已经二月份的天气,虽然依旧是冷的,但已不复冬日凛冽,然而厚重的黑色大衣之下,他的面色是无法掩藏的寒意与苍白。 他将门关好,并不急着换鞋,反应有些慢一般站在门口愣了片刻,脸上的表情才逐渐生动一些,唇角微微挽起:“阿窈回来啦。” 笑意太过勉强,甚至有些局促,然而他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临时会议耽误了。” 从公司回来,一路上不是在屋子里就是在车里,怎么会满身寒气脸都冻到发青?舒窈忍不住想要拆穿他,可看他右手撑着墙壁有些吃力地弯腰换鞋,想必一定又是胃疼了,一时间心头软了软,刻薄的语言便忍下了。 “下次再开会记得给我发个信息,省得我等你。”她放下手臂,走去厨房给他接热水。 “阿窈在等我吗?”他闷着头,低低问道。 “这是什么话,”舒窈凝眉,手指在净水器按键上着力一按,端着水杯转过身来:“不是你说要来接我吗?你也没来呀。” 他扶着墙壁站起身来,浅色瞳眸中有着她不太明白的幽深,他微微低头直视她片刻,终于自嘲地笑了笑,转过视线去。 将水杯往餐桌上一敦,舒窈心中压抑的不快被他这散漫的神态勾起,愈发不悦:“我说错了吗?” “没有,阿窈没有错。”他慢慢走过来,右手有意无意扶在餐椅的靠背,褪下外套后里面的衬衫上腹处有着微微的褶皱,尽管左手垂在身侧刻意不去抵按,也明显能看出褶皱是被他自己攥出来的。 目光一亮,舒窈看到了他手腕上戴着的那块腕表。 他今日戴着,是准备好要去接她的,发给她短信的时候,他已经到达酒吧门口,迟迟不肯上去,是因为还没有得到她的同意。关于阿窈,他有着很多的耐心,他在寒风里等着她的答复,并不觉得冷。 直到他看到与她一同出门的陈风,看到他们在墙角的拥抱和亲吻,他才忽而觉得,他的出现如此多余。 也忽而觉得,今夜的风,很冷。 “那你这副委屈的样子又是要做给谁看?”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加上今晚因为陈风的出格举动而烦乱的心绪愈发纠缠,他若是能在场,怎么也不至于落得她那么尴尬的处境。 闻言他微微向后退了退,眼神从她身上挪开,有些茫然地望向一旁,他想不明白,如果今夜所见只是一场误会,解释并不会让前嫌冰释,只会徒增阿窈的烦恼和窘迫。 而倘若并不是误会,那么他更不该在场,也更无需解释。 “抱歉,工作上的坏情绪带到家里来了,以后一定避免。”他混沌片刻,便很快恢复了以往温和的笑意,尽管眼眸中的光亮黯淡不已,也丝毫不影响他温文尔雅:“饿吗,我做些宵夜?” “气饱了,谢谢。”他的妥协反倒令舒窈失望,她满心以为今日的情况他一定会质问,例如在派对上遇见了谁,例如是谁送她回来的,例如以后不许深夜坐其他男人的车。 然而什么也没有,温吞沉默如他,好似明明早已洞察一切却一声不吭,不管是谁站出来堂而皇之称其为“尊重对方自由”,舒窈也只想骂一句“去你的自由”。 周一上午,舒窈正从会议室出来,却见秘书小周慌慌张张跟进办公室来,战战兢兢递过pad来:“舒总,出事情了。” “大通置业高价拿下杭城观山湖景区地块,将斥资十亿投建东部最大水世界乐园。”新闻头条大字版面展示着大通置业的大手笔,然而大通以往是做住宅用地起家的,即便已经跻身行业前茅,也只会与孟氏这类企业有合作和竞争关系,乐园地产这种娱乐地产显然不是他们过往擅长的方向。 然还未等舒窈思忖完毕,扫视的眼睛便迅速定住了,版面正中的项目示意图,赫然是她刚从芬兰带回来的那份手稿! 不,已经不能算手稿了,是经过润色渲染的3d效果图,几乎已是半成品的形貌。 “不可能。”舒窈定睛去看,她不可能看错,那张明明是她亲自从芬兰带回来,几乎没有假以人手的草稿,竟然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大通新项目的效果图?! 大脑轰的一声,只余一片空白,舒窈手指倏忽扣紧,几乎要将pad捏碎,小周也慌了神:“舒总,现在怎么办,芬兰那边一稿多卖的话我们吃大亏的。” “不是芬兰那边的问题,”舒窈将pad放回桌面,不察觉自己的手指已颤抖得不成样子,她竭力想要在脑海中牵扯出所有可用的线索:“沙里宁是何许人也,求都求不来的手稿怎么可能一稿多卖。” “难道是大通剽窃了我们的设计?可他们不怕吃官司的吗?”小周不解。 “那要看夏文邦的后台有多硬了。” 第124章 声讨 从包里翻出手稿,舒窈仔细对比着新闻上的图片,再次确认图片上的场馆完全就是她手中这份手稿的3d渲染版本,这份手稿她几乎一直带着,不是在车里就是在包里,除了小周和设计部之外几乎没什么人接触,况且毕竟只是一份手稿,谁会想到夏文邦竟能有这等神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手稿复刻过去。 ms有内鬼? 除此之外,舒窈想不明白,手稿能在哪里又在何时被复刻了,夏文邦堂而皇之地与ms为敌是为了什么,主导这一切的背后意味着什么? 办公室门被敲响,曲芳进来,面色略带担忧:“窈窈,到董办去一趟吧。” 舒建平得到消息的时间显然比预料中要快得多,兴许也意味着大通置业放出消息的速度在加快,舒窈推开董办大门,穿过门口的秘书室,便见舒建平并魏杰在内的董事会几位高管已经严肃地坐在沙发里了。 “你干的好事!”一份报纸甩出桌面,向来温墩的舒建平怒不可遏:“你不是说独家合作的吗,怎么同样的设计方案到了大通那里都已经是半成品了?” 若不是当着诸位董事的面,舒建平还不至于如此气急败坏地呵斥她,然而公事需要公办,他也需要立威,万万不愿意自己着力培养的接班人只是个担不起重任的娇小姐。 “我也是刚刚看到消息的,芬兰那边我还在联系。”舒窈将头低下去,态度低迷。 “沙里宁甚至连协议都没有签,明显是不把这次合作当回事的,早先就让你要有些危机观念。”舒建平怒沉沉地将手指扣在桌面:“你没有准备什么备用方案吗?” “......”舒窈沉默不已,她想的十分简单,只以为拿到独家授权的通行证便能一举合作成功,却没想到会被半路杀出来的夏文邦截了胡。 办公室内一时安静下去,少顷,一位董事向舒建平递上了一份文件,道:“有消息称近期孟氏大公子孟辰瀚与大通合作密切,孟辰瀚去年花了重金盘下大通置业手上一座新区cbd的烂尾楼,并且是由孟星河孟经理牵的线。” 话语一出,顿时在室内炸开了锅一般,几位董事登时目光严峻地扫向呆立一旁的舒窈,舒窈立刻想到了半年前在黑马会馆时见到的一幕,可孟星河当时明明是孟辰瀚叫去的,怎么会是他从中牵线呢? 他早就认识夏文邦了吗? “孟氏以孟星河的名义持有ms10%的股份,可孟氏总部的决策却并不受牵制,导致孟辰瀚在竞业项目上从来不会给予我们什么便利。”一位董事附和道,在座的多是站在舒建平这一方,跟随天舒逐步走上来的,多的是看不惯孟氏的一套做法。 连带着,代表孟氏入主ms并且持有大量股权的孟星河也时常成为他们的戒备对象,虽则ms成立的这一年时间中,不论是项目运转还是公司管理,都有了质的飞跃,月初提交的复市报告中天舒上年度净增利润的60%皆来自于ms。 足以见得孟星河此人才能和手段,这样的人,若是己方良将自然要重用,然而他却偏偏是孟家人,倘若是他为了帮孟辰瀚讨好夏文邦而将手稿出卖,那么天舒甚至只能认栽,根本制裁不了他。 及至此时,舒建平方才意识到在这一年多的温水煮青蛙中,他不知不觉还是将权重过多地交付给了孟星河,现下董事们所提出的质疑,他甚至无法给到完备的解释。 “不会的,孟星河是项目的总负责人,若是项目存在失利他难辞其咎,怎么会做这种自断后路的事情。”舒窈极力辩解道:“手稿是我没有妥善保管才被大通剽窃,我会赶赴芬兰重新与沙里宁商谈,看能否尽快赶制出新的方案。” “保险起见,多询几家合作商吧,不要再一棵树上吊死。”舒建平喟叹一声,为今之计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天舒这哑巴亏吃定了。 见父亲有所松口,舒窈赶忙保证道:“嗯,我明白。请各位不要着急,当务之急是先解决方案的问题,同时我也会尽快查明原因,给到董事会合理的解释。” 满身疲惫走出董办,舒窈头顶着一团巨大的乌云,却在一出门便撞见了门口站着的孟星河,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了,高瘦的身影倚在墙边,神情是难以琢磨的平淡,不知方才办公室内的争吵他听到了多少。 因着前几日吵架的缘故,两人着实有几天没有好好说话了,舒窈自认与他还在冷战中,便拉不下脸去诘问什么,只装作表面的风平浪静一切尽在掌握中,淡淡地通知他:“我明天要再出差去一趟芬兰。” 墙边的人沉默片刻道:“沙里宁一向注重作品的受重视程度,如今出现手稿外泄,他可能会拒绝你的拜访,不若直接联系工作室法务部门启动公对公程序,也许会更容易解决一些。” “让沙里宁公司来与大通对峙吗?”舒窈哼笑一声:“那我的面子岂不是丢尽了?” 孟星河安静了一会儿,长睫微微垂了垂,再掀起时恢复温和的笑意:“嗯,也好,按阿窈说的做。” “我问你,”他的妥协在舒窈看来有着避嫌的可疑成分:“上周五的晚上,你究竟去了哪里?” “你在没在公司,随便看一下记录就有,如果你执意要跟我扯谎,我也乐得帮你查一查打卡记录。”舒窈抱起手臂,是平淡的姿态,事实上也就是这么一说,ms在考勤管理上相当人性化,业务部门以业务考核为准,甚至不要求强制坐班和打卡,然而孟星河就像个乖宝宝,无论多晚他还是习惯留下记录,因为这些记录负责行政人事端口的舒窈可以随时看到。 将自己的一切行径毫无保留,是他一厢情愿的坦诚。 然而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舒窈自然不会懂,下意识里正在为自己所说的话心虚,还担心孟星河一旦搬出业务部考勤制度来说事情,她要怎么继续反驳逼供。 “等阿窈回来,我们好好谈谈可以吗?”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孟星河竟然绕过了她的话题,他要谈什么?舒窈腹诽起来,仔细一想也是,她明天一早的航班出发,显然没有能够促膝长谈的时间给他。 如此想着,便点了头:“好啊,我也想听听你嘴里能开出什么花来。” 第125章 变故 飞抵芬兰的航班从伦敦转机,舒窈才到达换乘机场便接到了沙里宁秘书的电话,称老板已在前一日飞抵夏威夷度假,拒绝接受任何私访,虽然临行前孟星河与她提起过如今的情形沙里宁只怕并不愿意见她,也许在大师看来连手稿保密性都做不好的人并不适合与之合作。 舒窈亦是百口莫辩,即便好话说尽,那位秘书仍旧冷冰冰地回应着她:抱歉,老板不方便接受私人访问。 其实提示已经非常明显,舒窈甫一挂断电话便立刻致电小周,要法务部几刻启动与沙里宁公司和大通置业的公对公接触,虽然晚了一天又白跑了不少冤枉路。 回程的路上,飞机遇到了明显的气流颠簸,机上乘客一度惶恐不已,正在补眠的舒窈也被惊醒,好在有惊无险,飞机继续维稳了下来。恢复平稳之后,舒窈却再无睡意,摘掉眼罩,有些茫然地望向舷窗外层层叠叠的云团,然而她的目光却无法穿越密布的云层,反倒是心中被一抹莫名的彷徨占据。 落地在海城东部机场,舒窈一下飞机便致电小周询问进度,十几小时的航班行程几乎耽误了两个工作日,她显得有些急躁了,没想到电话嘟了两声还没接通,却是曲芳的电话打了进来,曲芳向来是很少私下里联系她的,一时间舒窈心中那丝莫名的惶然愈发加剧,她吞了口唾沫,接了起来,电话中传来曲芳急忙忙的声音:“窈窈你回来了吗?” “嗯,刚落地。” “你到瑞金来一趟吧,你爸爸住院了。”曲芳的声音里失去了平日的严谨和淡然,有了几分说不出来的怒意,又仿佛是一把重锤撞击在她耳畔,舒窈心下一惊:“我爸怎么了?!” “一言难尽,你方便的话尽快过来吧。”曲芳不欲再多言,然而舒窈却明显听出她话中的不对劲来。 舒建平身体虽然一直都不是健壮的,但也没有什么大病大灾,况且总是精神矍铄,舒窈一时想不明白怎么会突然病倒,而且时间却又为何如此恰巧? ============= 舒建平是突发心肌梗塞被送入的急诊,彼时他刚与五洲集团老总关振华一同打了高尔夫球,同行的只有舒家一直服务的司机,回城的路上他接到一封信件,之后不过半小时就突然发了病,司机将人送到瑞金时几乎已成休克状态。 那封信件此刻就捏在舒窈手中,舒窈此刻就站在病房门口,隔着vip病房透明的玻璃窗,舒建平熟睡的面孔看上去苍老了许多,输氧管一头连接着制氧机和心率仪,规律的滴滴声平缓又沉寂,一下一下敲击在舒窈心坎里。 信封中装着的是两张照片,第一张正是此前舒建平收到那份报纸图片的同一场景,只不过是狗仔跟拍相机下清晰的原图,图片中被舒泽紧紧牵住手的男子已经摘下了口罩,虽然他深深低着头,却仍被低角度相机拍摄到了全脸。 第二张则截取自2009年三藩市某高级公寓的监控录像,那段录像十年前也曾被她反复筛查过,然而这张画面并未出现过——戴着棒球帽穿着深灰色连帽卫衣的男子,正走出公寓的大门,似乎是察觉到角落里的视线,他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却被摄像探头拍了个正着。 是一张少年的眉眼,消瘦,苍白,丰神俊秀,是舒窈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眉眼。 孟星河。 右上角的时间定格在2009年的10月17日凌晨。 而舒窈记得没错的话,第二天哥哥在三藩市的公寓便毁于一场大火。 当然,舒建平也记得这一天。 一张照片,足以证明孟星河与哥哥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不是如他自己所言毫不知情。 他又一次向她撒了谎。 无力感油然而生,舒窈将身背重重磕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冰冷的温度从瓷砖传达到她的颅脑,却无法让她冷静下来。曲芳与医生沟通完注意事项,转身过来朝她看过两眼,缓声道:“医生交代要格外注重饮食和休息,这封信你收起来吧,等过段时间再处理。” “嗯。”舒窈乖顺地点点头,将手中的照片连同信封一起甩进包里,低头沉默片刻,打起精神道:“芳姨要回去吗?” “郑妈在准备饮食了,我回去整理一点常用的衣服过来,你爸大约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曲芳对她点点头,她今日穿的是便装,可能正在休假,为数不多没有陪伴在身边的时候却恰恰出了事情,她比舒窈更加自责。 舒窈也是头一次发觉,这个陪伴父亲二十年的女人不年轻了,不施粉黛的面容上难掩岁月的痕迹,她默了默,应声道:“好,我会守着的。” 电梯门正打开,一抬头便见匆匆迈出脚步的孟星河,他好似刚从公司赶过来,一身裁剪合体的深色西装愈发映衬得他丰神俊朗,面容略显苍白,挺翘的鼻尖上蒙着薄薄的汗意,柔软的棕栗色发丝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浮动,于窗外阳光的照射下光泽度很好。 都说头发柔软的人脾气也好,当是温柔的人。 可没人告诉她温柔的人欺骗起人来,原来也这么令人难过。 甫一走出电梯,他的目光就已经远远锁定在她身上,剩下的路程里每一步,都只是在向她走近,步伐有些仓促,却不曾停留,走到身前,她才看清楚他眼中与她一般的担忧,只是他的担忧,显然只落在她身上。 “阿窈,爸爸怎么样?”他下意识地扶住她肩膀,是宽慰的姿势,却因着她默然的神情未敢递出拥抱,只是这样站着,眼中的忧心并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舒窈微微侧了侧脸,错开他灼灼的目光,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已经脱离危险了,只是还没醒,不便打扰。” “好,阿窈先坐下休息好吗。”两日连续往返奔波,她的疲态实在明显的很,盈亮杏眸下两扇浅青,血丝攀爬眼白,面色也有些黯淡,舒窈听着他毫不违心的关怀,显然对此事是不知情的。 及至此时,舒窈终于将数月来所有莫名其妙出现的线索串联起来,有一不知名的人,躲在暗处,向她一点一点揭露十年前有关哥哥的一切,那些被哥哥和孟星河竭尽全力隐藏的过往,正在朝着她和她逐渐年迈的父亲一波一波侵袭过来,不论他们是否接受,是否在求索,都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可怖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第126章 分崩 不难想象,以舒建平那古董般的观念,他怎么可能接受最为器重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实则是个连个人取向都不入流的画者,抛却庞大家业不负责,与同性恋人在大街上勾肩搭背甚至被报纸刊登,而这位同性恋人,竟然又成为了自己的女婿。 不知是上天开了一个这么兜圈子的玩笑,还是他们舒家真的欠了孟星河什么,兜兜转转,最终仍然是被他把控在手中了,舒泽死亡,他说服孟宗辉求娶舒窈,庞大的舒家财产顷刻收入囊中。 舒窈不敢细细去想,外界那些对孟星河觊觎舒家产业的传言,那些他因着不受孟氏宠爱而试图吞并舒家产业并借此于孟氏抗衡的传言,此刻都一股脑塞进了舒窈的脑海里。 无法反驳的是,无论他作为舒泽还是舒窈的伴侣出现,都能够顺利成为最终的获利者。 在今日之前,舒窈一度认为她与孟星河的结合,不过是孟宗辉企图借壳上市而导演的联姻,却不曾想过,被作为工具人使用的孟星河,是否也有自己的算盘? 董事会中提到他与孟辰瀚的交易,也许正是这隐秘盘算中的冰山一角。 “不用。”舒窈轻轻将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回来,神色淡然,瞧不出有什么情绪,然而这看似平淡的动作却被他迅速捕捉到异常,扶住舒窈肩膀的手臂也下意识地落了落,语声变得更加小心:“阿窈不舒服吗?” “我有点累了,没什么事情你先回公司去吧,我再联系你。”舒窈拂开他的手,径直转身走去长廊一头的长椅坐下,等着探视时间到。 已经是下午将近黄昏的时刻,窗外不知何时天气阴了下来,也许是为了映衬此刻舒窈的心情,也许只是海城多雨的春季即将来临。 孟星河站在原地,他太能感知到她此刻漫身的低气压,也明知道自己不应该进一步去触怒她,尽管他对所发生之事毫不知情,也从路上与曲芳的电话中了解一二,今日之事很大概率要源自于舒建平所收到的那封信件,而至于信件本身所承载的信息,则是导致舒窈此刻态度的根源。 “沙里宁同意与我们合作进行重新的手稿绘制,相应的条件即是由ms出面与大通置业交涉侵权事宜。”他朝她走近了些,却又在她身前两步停下,留给她充足的安全空间。 “好,我知道了。”她点头,不置可否。 她早该想到,在商务合作上孟星河有的是经验和办法,甚至在她出行前他还委婉给出了警示,只是她一叶障目过于自信,还以为凭借着导师的面子能让沙里宁宽容地与她再度协商,这才是她在异想天开。 “我来陪着好吗,阿窈回去换身衣服休息一下?”他慢慢蹲下身,微微仰起脸看她,稀薄的光线落在他发丝与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虔诚。 此刻与他呆在这里,舒窈很难克制住自己纷乱的思绪和分分钟要发火的脾气,回去修整一下是最好的建议,然而舒建平还在昏睡中,她无论如何放心不下的:“不了,我等芳姨。” 她并不信任他了。 孟星河仰起的眼眸中微光暗了暗,额尔又笑起:“那我可以陪着你吗?” 他总是如此温柔的,甚至在三个小时以前,她都对此坚信不疑,可是此时不一样了,她看到了一些足以左右她信任的东西。 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任由空气陷入沉默。 ========= 两个小时后,曲芳取了衣物回来,还带来了一保温桶的餐食递给舒窈:“照顾人不假,自己的饭食也得吃好。”舒窈默默接下,放在腿上打开来,是一锅煮的滑嫩的米线,炖煮番茄汁做的汤底,米线幼滑浓香,十分可口。热气袅袅扑鼻,舒窈却察觉不到暖意,无论何时,家人才是永远都站在她身后的人,然而她始终不能确定的是,面前这个已经深刻走进她内心的男人,究竟在哪一个行列。 舒窈被曲芳催着回去洗澡换衣服,曲芳本意是想将二人支开,省得舒建平一醒来便大发脾气,然而舒窈左右放心不下,只拿了换洗衣服到医院附近的酒店去开了个房间简单洗漱。 于是舒建平从麻醉药效中昏沉醒来时,孟星河正站在床边,他从医生处借来了加热器,夹在输液管上调试着,曲芳正在委婉劝他:“星河,没什么事情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照顾就行。” “嗯,辛苦芳姨,我等阿窈回来可以吗?”他明白曲芳在下逐客令,所谓的“逐客令”甚至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但是逃避并不是办法,他不想舒建平醒来后会把气撒在舒窈身上。 “你等什么?”舒建平戴着氧气面罩的声音不大,沉沉闷闷,有些气音,却是十分冷刻:“你在这等什么?” “你醒了?”曲芳连忙凑近,抬手将床头铃按响:“先别说话,我叫医生过来检查一下。” 很快便有医生带着护士进来,做了各项检查确认暂时脱离危险,叮嘱家属要好好照顾,适当补水,不能吃油腻食物。孟星河站去床尾处,神情有些狼狈,青白指节微微扣在床尾的隔板,指尖都是紧绷的。 “先生你没事吧?”一旁的护士注意到他苍白浮汗的面色,好心问了句,他闻声抬头,琥珀色的瞳眸中笑得温和:“我没事,谢谢。” “不用特别紧张啊,病人情况已经控制住了的,好好照顾就是了。”小护士宽慰道,任是谁遇到好看的人也都常常是愿意多说两句的。 床上躺着的舒建平冷哼一声,不置一词,由于有些化验报告要拿,曲芳随着医生走出门去,确认了注意事项,便将病历卡递给孟星河:“有几个化验单要去一楼机器上取一下,星河去吧。” “你去。”没等孟星河伸手去接,床榻上的舒建平就已经开了口,曲芳无奈,本想再叮嘱两句,但看舒建平凝重的面色,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拜托地看了一眼孟星河,见他会意这才犹豫着走出门去。 病房内便只剩下舒建平与孟星河二人。舒建平似乎不太愿意躺着,撑着胳膊要坐起,孟星河赶忙向前一步小心地扶住,舒建平倒也不挣动,只随着他的搀扶坐起身,任他认真细致地将软枕垫在他身后,确认他坐得稳妥,才转身过去,从床头柜上的保温壶中倒了杯水过来,温声道:“芳姨给准备的热水,温度应该是刚刚好的,不烫。” 第127章 失去 舒建平并不接水杯,甚至看都没看一眼,抬手有些吃力地拿掉氧气面罩,缓缓开口:“我们舒家福薄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端着水杯的手微微顿了顿,转而将杯子妥善放置在了床头柜面上,孟星河唇角涩然挽了挽,不动声色地将轻轻发颤的双手收回,只是沉默。 儒雅稳重的中年人一扫昔日慈父的形象,沉闷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会与你父亲沟通,你与窈窈尽快办理离婚手续。” 窗外似乎炸开了一道惊雷,又似乎只是他过于紧张的幻觉,孟星河有些茫然地抬起眸来,眼中的震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收敛,数秒的困顿之后他突然惊觉方才听到的并不是雷声或者幻觉,而是真实又沉重的话语。 “不,”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扣住栏杆的手指紧绷到发抖:“不行。” “不行?”舒建平冷笑一声:“那么我问你,你与小泽是什么关系?” 原来是这样,那个人动手了。 孟星河重心不稳一般晃了晃,扶着栏杆的手用力箍住才堪堪稳住身形,他看向舒建平的目光忽而移开,眼神中是难掩的闪烁,他沮嚅半晌,才轻飘飘道出一句:“泽哥是......兄长——” 话音未落,忽听半空中飞来一阵声响,他匆忙抬头,却只看见原本放置在床头的玻璃杯携着半杯清水,凌空朝自己飞了过来,虽则诧异不已,然而他终究是没有闪躲的,只听“啪”地一声,玻璃杯砸在他眉骨处应声而碎,水泽哗然流了满脸,而痛觉却像是反应迟钝一样,许久才随着鲜血漫漫溢出。 “兄长?你还有没有廉耻,被拍到在大街上勾肩搭背,共同出入公寓,我这把老骨头是上了年纪,却也不瞎。”舒建平气怒之下重重喘咳起来,投掷凶器这种事情果然不适合大病初醒的中老年人。 见此情景,孟星河并不敢呛声,也不敢上前搀扶,只怕一个不留心再让舒建平的怒火更上一层楼,他面色苍白,血色鲜红漫了半张脸,他却恍若未觉一般只木然地站在几步远处。 “我再问你,当初与窈窈成婚单纯是你父亲的授意,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这并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若他选择前者,这意味着联姻的初衷仅仅是出于孟宗辉对天舒的觊觎,若是后者,则意味着孟星河求婚的目的本就不单纯。 他果然没有回答,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不论是哪一种,我都希望能够帮阿窈。” 闻言舒建平由是一阵冷笑,咳声沉闷:“害死了我的儿子,还想来毁了我的女儿。孟星河,你倒是个好手段的,是我小看了你。” “出去,”中年人的声音变得不再耐心稳重,十成十地怒气冲冲:“滚出去!” “我不会跟阿窈离婚的。”一度沉默的人,忽而极轻极轻开了口,他慢慢躬身向舒建平致了意:“您好好调养。” “你!”舒建平气结,万万没想到向来温顺的孟星河竟然毫不让步,反倒将他自己气的咳嗽连连,曲芳正推开门进来,闻声担忧的不行:“怎么了这是?” 果然就出去这一会儿就吵起来了,还闹成这样,曲芳无奈地扶住舒建平一边帮他顺着气,一边抬头冲门口道:“窈窈你先带星河去包扎一下。” 孟星河闻声惊诧地回过身去,才发觉舒窈不知已经在门口站了多久,她已经换好了一件灰色的大衣,长发半干,发尾潮湿地落在肩膀,她淡然甚至有些漠然地站在那里,平静地点了点头,甚至都没有再看他。 =========== 医院甬长的走廊总是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阴冷潮湿的风穿过长廊尽头的窗户,凉凉地扑在面上,却没有比她心底更冷的温度,舒窈走去窗前,大口地呼吸着,试图让冷空气冲抵憋闷的消毒水味,然而仿佛是徒劳,只能让她愈发难受。 “你跟我哥谈的时候,有想过要怎么跟家里交代吗?”舒窈的手在口袋里摩挲着,要是有支烟就好了,她想。 伤口已经简单包扎过,眉骨处3公分的血口一直撕裂到眼角,即便用了预后最好的医用胶水,也难保之后不会留下疤痕,此时贴着纱布的左眼不太长的开,他索性低着头,眼眸半垂下去。 她的前半句,是陈述句,她默认甚至确认他曾与舒泽的关联,像是笃定了他没有自证清白的证据,事实上,他也的确无从证明。 他甚至无法证明他与舒泽之间并没有所谓的爱情,可这难道不是对舒泽的背叛吗,舒泽倾尽所有爱他,又倾尽所有离开,他又该如何否定那些无法抹去的曾经。 沉默并没有让舒窈停止对他的追问:“不好回答是吗,那我们换个问题,孟星河,你是双吗?就是那种既可以喜欢男人又可以喜欢女人的取向?” 他身躯微微一僵,微微垂下的眼睫惶然颤抖的厉害,根根都是纤细孱弱的样子。 “不是对吗?”舒窈冷笑:“所以说,我是什么呢孟星河,嗯?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鸿沟巨堑般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问题,终于被她毫不留情面地摊开,于此撕裂的,不止是她对他的信任,还有那刚刚兴起却被无情抹杀的爱恋。 “是我哥的替身,还是你与孟家抗衡的工具人?”她自嘲道,明明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冰锥,深深刺进心中,可她却是笑了,也许她真的足够愚蠢,愚蠢到对眼前明显的假象深信不疑,也对青梅竹马和少年时的爱恋深信不疑,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舒家的附赠品,这不在她的理解范围内,或者说不在她对孟星河的理解范围内。 然而即便她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又能如何呢,她得到了回应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 只有他永恒的沉默,死一样的寂静。 她将双手从口袋中抽出来,目光落在无名指上那枚盈亮的指环上,它那么漂亮那么纤细,此刻却格外丑陋,沉重到她抬不起头来。 深吸一口气,将指环撸了下来,递到他眼前去。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言语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大约是气恼到一定程度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定定地看着他,再次开口:“看着这枚戒指,孟星河,我想我的下一个问题你也不会回答,关于你为何会出现在已经被删掉的监控中。” “十年前哥哥公寓的那把火,是你放的吧。” 第128章 怀疑 同样,她说的是陈述句,她没有疑问,也已经肯定。她向窗外看去,目光远眺进细密的雨中,松松一扬手,指环从她手指出发,沿着一道银色的抛物线,消失在窗外的雨幕中。 “我说过的吧,我最讨厌欺骗,孟星河,你又一次食言了。”她收回目光和手指,尽管收不回那颗送给他的心,也强迫自己冷然地迎上他猝然抬起的眼眸:“今天起,我会搬回斯南路,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她并没有提及离婚的字眼,因为这显然只是舒建平暴怒之下的不理智举措,两家的联姻牵扯颇多,岂是随便一句话说断就断。 然而他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语,目光紧随着那枚消失的戒指,怔怔然追去了窗外,一瞬间似是被抽光了全身的血液,脸色倏忽惨白了下去,整个人都好似坠进了凌凌冰窟,没了热气。 舒窈移目,将发抖的双手揣回口袋,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抖,眼眶生生被激红,转身错开他便要走。 “阿窈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他轻轻的声音藏进风里,绕过她的耳畔,他背对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单薄的脊背却在隐隐发颤,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泽哥很好,错的人是我,我会搬出排屋,也会逐步退出ms的股份,但有一个条件,别再查了,可以吗?” 舒窈回过头去,看到他几乎不能支撑自己一般深深弓下腰去,手臂紧紧按压在胸前,不知是哪里疼,绷得紧紧的脊背僵硬而颤抖,她喉中微动,忍不住想去扶住他:“为什么?” “别再查了。”他语声低弱,近乎喃呢,声声皆是嘶哑。 ======== 海城的春季小雨窸窣,乍暖还寒季节,夜风也仍旧是凉意入骨,保安裹着厚实夹袄,睡眼惺忪地换班去巡逻,初时发现草丛中的一团黑影和亮光时,还以为自己迷糊中花了眼,再定睛去看,可不就是个穿着黑大衣打着手电筒的人影。 “喂,你做什么的!”警觉的保安朝那人低吼一声,一手伸到肩膀处捞起对讲机,预备一有异动就赶忙求助,却见那团黑影反应有些迟滞一般,慢慢抬起头来,竟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小雨沾衣,他却发丝尽湿,眉梢眼角转染着夜间的雾气,湿漉漉的面庞毫无血色,双颊却隐隐有着一抹异常的浅红,望见眼前紧绷凶悍的保安,他并不慌张,只掩唇咳嗽了几声,尽管声音低哑,倒也彬彬有礼:“抱歉,我在找东西。” “找什么?”保安将手中的电筒打亮,刺目的白光直愣愣照在对方脸上,一张俊朗的面容在白光下愈发惨淡,料想是住院部的哪个病人,在医院当值的,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因着生病性情乖张的,甚至有怪癖有神经质的,也都能妥善处理,唯独没见过明显发着烧还在深夜的雨里找东西的。 “一个小物件。”年轻人又咳了起来,尽是干咳,咳得嗓音嘶哑,叫人听上去都难受,然而他恍然未觉,埋头继续在绿化带的花草丛中翻找,长方形的一块绿化带少说也有十平米,他很有耐心地一块一块翻找过去,已经走到中后部。 “丢了东西吗?”保安手中的电筒朝他晃了晃,什么小物件要跑到医院的绿化带里面找,想着又将电筒朝上望了望,旁边正是一栋住院部病房,可见是从上面掉落下来的:“地面找了吗?” 保安一指绿化带旁的一条下水道镂空挡板,示意他是不是有可能掉进里面了,年轻人顺着手电筒的光朝下水道看了看,似乎有些怔忡,保安见他竟发起呆来,合算着估计是对这人很重要的物件儿,小伙子看起来也不像是来偷草皮的小贼,便干脆蹲下身帮他找起来:“什么物件儿呀倒是?” 年轻人这才从恍惚中回了回神,被昏暗的夜色和刺目灯光持续劳累的双眼酸涩发红,攥着手机的指节青白清瘦,指尖沾满了泥土脏污,他踌躇片刻,轻声说:“戒指,银色的,我关了灯找可以吗?不会打扰别人。” 眼见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保安笑道:“关了灯咋找呀这大半夜的吓着人怎办?你这样,金属的是吧,我们有个手持的那种金属探测仪器,我去给你借过来。” 说罢,不待他拒绝,人已转身朝保安室走去,不多时,拎着一柄机场与安检常见的黑色金属探测器过来,乐呵呵地一边打着灯,一边教他:“小物件不能离得太远,三十公分最多了,远了探测不到的。落地的大致位置你知道的吧?” 孟星河诚惶接过,塑料材质的探测器握在手中没什么质感,显然精度也不高,却让他格外感到暖心,丝丝雨幕中露出感激的笑容,一再谢过,才一寸寸谨慎地将打开的探测器扫过指定区域。 后半夜的雨下的大了些,虽然也不过是淅淅沥沥,却让空气湿润到近乎粘稠,即便有了探测器的协助,寻索的工作还是进展的很慢,终于在大半小时后,探测器原型的感应区忽而红灯亮起,响起一阵蜂鸣,孟星河几乎立刻扑跪下去扒开草木枝叶,那枚纤细的指环正静静躺在冬青的树根部。 “哟,还真的找到了。”见他近乎疯狂地一把将戒指抓起,仓皇中甚至抓了一手的泥土都全不在意,保安憨厚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么宝贝的东西,可别再弄丢了,行了,赶快回病房去吧,找护士讨杯药水喝了。” 被心爱之人抛弃的戒指,却在一个陌生人的帮助下失而复得,孟星河蜷起手指,将那枚小小的指环紧紧贴在胸口,如同攥着自己的心脏,只要戒指还在,他的心脏也就还跳动着。 ======= 离婚这一字眼曾占据舒窈脑海大半年的时间,在与孟星河成婚的起初,对这一结局的祈盼甚至高过对天舒复市的期盼,而今当固执己见的父亲终于将这一选项橄榄枝一样抛给她时,舒窈才发觉到,它早已从自己的期盼中除名。 “爸,我们的婚姻关系到两家庞大的合作协议,不可急于一时。况且区区两张照片,还远不足以定罪,请您给我一些时间,解决完公司的事,我会尽快去调查。” 第129章 友情提示 《云起书院独家连载-云起书院独家连载-云起书院独家连载-云起书院独家连载-云起书院独家连载-云起书院独家连载-云起书院独家连载-云起书院独家连载-云起书院独家连载》 傍晚时回到病房,舒建平怒气未消,舒窈与他讲话也要斟酌字句,即便如此,也没能让舒建平缓和一二,反倒质问她是否在袒护孟星河,切莫与他沆瀣一气。 袒护? 她何曾配得上去袒护他,她又何德何能去袒护?他事事对她隐瞒,又何曾给过她与他串通的机会? 由是心绪难平,夜色既深,舒窈躺在病房的陪床上,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的无名指,那里还残留着指环浅浅的印记,然而象征他们心意相通的信物,却被她亲手扔出了窗外,也亲手扯断了那份无条件的信任与亲爱。 恍惚中似有电筒的灯光扫过窗外,小雨落了下来,淅沥沥的细响划过玻璃,在静谧的夜色中奏响纷扰的乐曲,来陪伴无眠的人。 ================= 滨江公寓在立春之后景观更加漂亮,新柳抽芽,江水泛起青碧色,沿江的柏油马路边还铺设了塑胶跑道,专门为这座高级公寓的业主提供健身夜跑的场地,已过夜晚十点钟,夜跑的人都少了许多,空荡荡的的马路边此时却横亘着一台重型机车,短发毛寸的俊朗男人身着机车夹克,为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烟圈悠然吐出,随着江风吹散。 他向上看去,临江最近一栋房子的18层,超大露台的灯光亮着,隐约可见一个瘦高男子的身影在单层的蕾丝窗帘后影影绰绰露出来,关随远正在打着电话。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睡袍,似是心情烦躁,在巨大的落地窗边来回踱着步,手中的手机不时亮起,被他接起片刻又挂断,似乎在等待什么消息。 看着他略显焦躁的身影,机车上的男人不由笑了起来,他还是这么没有安全意识,明知道事情已经进入严重阶段,却还是一点自我保护都不知道做,这么大摇大摆地在窗前晃悠。 从皮夹克口袋里抽出自己的手机,罗野悠闲地叠起长腿,将电话拨通出去。 露台上的关随远被手中突然响起的蜂鸣声震的一惊,却好似看到什么奇怪的事物,良久才接起,语气生硬:“罗焰?” “是我小朋友,不会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吧。”电话这头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反观关随远在那边很快愣住了片刻,登时变得刻薄:“罗野,我知道你是谁了,说说看,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不错,十年前刘易斯案子的立案刑警正是电话中这名看似吊儿郎当的男人,即便在十年前证据不足不得不宣判刘易斯有罪的情况下,他也依旧执着地怀疑关随远与孟星河二人,哪怕是到了现在,刘易斯已经出狱并且辗转来到中国,罗野也还是没有放弃进一步追踪。 好在关随远终于记起了,也省的他再做一次尴尬的自我介绍。 “别这么见外,我们也算是有过合作经验的人了,不请我上去坐坐吗?”男人本就低沉的嗓音在电话中听来愈发有磁性,露台上的关随远闻声突然将扫视的目光转过来,一眼便看见了楼下停着的重型机车,以及那悠闲倚着机车的男人。 “既然罗警官都已经到了,就别卖关子了,我也正好想跟罗警官好好聊一聊。”关随远咬牙切齿,语毕,啪嗒一声挂断电话,冷冷地瞥过他,转身走进房间去。 还是一如当年的臭脾气,罗野倒是不计较一般乐呵呵地笑两声,长腿一跨落座重机,轰鸣的引擎声撩过夜色,向公寓正门驶去。 关随远像是早有准备,罗野停好车时,发现地库的电梯都已经到达,他从善如流地随着引导直达18层,一梯一户的公寓入户门已经敞开,关随远面色冷硬地坐在客厅,怀中抱着肥胖过度的橘猫。 看到有人进来,正被撸得舒服得橘猫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罗野走过近前去,在橘猫脑门上敲了个脑瓜崩儿,笑道:“小没良心的,一年不见都不认识我了?” “猫的时间是人类的七倍,”关随远冷飕飕地纠正他:“他已经七年没见过你了,不认识也很正常。” “是嘛,”罗野倒也不生气,往长沙发靠椅上一躺,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那你呢,十年不见,还想我吗?” 像是并不愿意提及那档子旧事,关随远狠狠剜了他一眼:“想极了,尤其想到你看管的犯人已经提前释放并且出来找我麻烦之后,我简直想得要把你吞吃入腹了。” “哎?这锅我可不背,我只管抓人,不管看守哦。”罗野笑得轻松:“再说,现下也没有证据可以表明那些信件皆由刘易斯瑞恩过手,他毕竟吃过亏,肯定要学聪明些的,怎么会那么容易让你们再抓到把柄?” “你们没有死刑真是可惜了。”关随远抚摸着橘座的脑袋,手指一寸寸收紧,语声带着漫漫的低狠,橘座吃了痛,十分不情愿地甩了甩耳朵,反口就来咬他,啊呜一口就是两枚清晰的圆印。 橘猫被伺候的不高兴了,从他膝头跳落地板,傲慢地踱着猫步走开,罗野半是调笑的目光追随着橘猫圆滚滚的身段走远,又大大方方落在墙壁上那副黑白挂画上,笑的愈发有深意:“别担心,当年我只是有所怀疑,如今却是可以确认,你与刘易斯瑞恩看上去好似全无关联,然而你与他的外甥孟星河却是好友,并且,你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好友——zacharyshu,中文名叫什么来着,苏泽?” 显然明知故问的语气,关随远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哦,那是我记错了,天舒矿业的大公子,舒泽先生,是什么样的力量促使他放弃继承家业而转行去做画家呢?” “罗警官,你如果对别人感兴趣就去问别人,我并不知情,也没空跟你闲聊。”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关随远扫过一眼屏幕,将电话摁掉,语气不善。 “看起来你最近有些小麻烦?”关随远的逐客令明显到只差将送客二字写在脸上,罗野丝毫不觉尴尬,懒洋洋从沙发上起身,临走时忽而转回身来:“友情提示关公子一下,刘易斯瑞恩曾经与北美知名的暗部组织“table”有关联,虽然在中国境内鞭长莫及,然而其组织内的人手段狠辣称著,如果需要专业援助,欢迎联系我,我随时都在的哦。” 第130章 证据 罗野甫一走出去,厚重的胡桃木门咣的一声便在身后关合,足见关门之人丝毫不掩饰的欢送,他无奈笑笑,转身走去电梯厅。 “听到了吗?” 空旷的客厅,八米挑高的天花板因着极佳的软包装潢而几乎没有回声,只见沙发对面墙壁上偌大的4k显示屏忽而亮起,屏幕上出现孟星河仰躺在办公椅上的身影,关随远眉头皱起,这人,怎么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嗯。”他应了声,音色懒懒。 超清画质的屏幕上他的面色依旧白的过分,微阖的眼睫半天不动,关随远险些要以为他睡着了:“你真要把自己卖出去?” “ms需要那份视频。”幽长眼睫慢悠悠打开,孟星河琥珀色的眼中略有涣散,似乎是哪里在痛,偏头咳过两声,又靠在椅背上不动了:“现下解决三期设计案的问题比较重要。” “若是不懂其中缘由,我差点要信你这番冠冕堂皇的借口了,”关随远抄起桌上的u盘,捅进一旁的usb接口,将悬浮窗导入到巨屏上:“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帮舒窈。ms重要,舒窈重要,那你呢,坐牢也无所谓么?” 屏幕对面的人温吞地笑了笑,笑容却又太过浅淡,怎么也到不了心底:“嗯,不重要。” “呵,那还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关随远连白眼都懒得冲他翻,一边说这话,一边挂断了自己的视讯:“你自己看吧,我不奉陪了。” =========== 再回到排屋,已是数日之后,舒窈忙于在医院和公司两边跑,与大通置业的诉讼案已经提交了律师函,然而迟迟没有提起诉讼,不论是业内知名的大通还是复市在即的天舒,谁都不想将自己的名字挂到诉讼名单上去,律师函的警告则是一步紧一步的试探与施压。 核心在于,这只是一份手稿,没有电子化处理,所以无法从有迹可循的ip信息入手侦查,经历了一整周的排查,ms内部也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显然在这场对峙中,舒窈即将败下阵来。 倘若失利,她失去的不止是本次手稿,还是与大师沙里宁的合作机会,并且将自己煞费苦心得来的机会拱手送给了夏文邦。 外界不曾知晓其中缘故,舒窈自己却是一清二楚,夏文邦此举不为别的,大约只是对于拍卖会中她那番强硬态度的报复。 即便她与孟星河闹僵,她也丝毫没有后悔当日面对夏文邦时的义正辞严,哪怕着了宵小之辈的道,她也决定认下。 然而即使在医院中发生那般争执,舒窈也着实没有想到,当她回到排屋时,孟星河竟然已经搬离了。 确切的说只是二楼尽头的那个小房间,没了他常用的所有的物品,次卧本来并不小,被他划出来大部分合并到衣帽间以后,房间内也只放得下一张床和办公桌,连单人衣柜都显得局促,而今推开门,却只剩这些家具在,他整理的很干净,空空荡荡,完全看不出曾居住者的痕迹。 舒窈也是此时才发现,整个房子里属于孟星河的部分少得可怜,除了那间狭小的卧室之外,客厅,书房,后院的小花园,一切都一如往常,冰箱里甚至依旧摆满了她爱吃的食材,还有两份半成品的快手菜,是算好她回家的日子预留给她应付一顿晚饭的。 他就像没有在这间房子存在过一样,消失的干干净净。 唯独客厅餐桌上规规整整放着一份退股书的复件和一方小小的u盘,显示着他曾经来过的痕迹。 说来可笑,一个总把自己限制在房间里的丈夫,一个总向她隐瞒的爱人,一个离开毫不拖泥带水的室友,孟星河在这许多个身份之间切换的如此自如。 以至于近段时日他几乎鲜少出现在她面前,在公司里偶有高层会议一道参加时,他也一切如常公事公办,甚至丝毫没有提及要搬走之事,可见真的是毫无留恋,率性洒脱。 电话在手中响起,舒窈扫了一眼屏幕,心想还真是不经念叨,他连她回来的时间都算的刚好。 神情冷然地接起来,舒窈比自己想象中冷静多了,至少没有破口大骂他就这么溜之大吉的猪队友操作。而电话那头的人显然也没有这个觉悟,仍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声音,叮嘱她记得按时吃饭这种无关痛痒的话题。 “你专门打电话过来,就为了这点事?”她打断他温吞的话语,从桌上抄起那枚u盘:“怎么,嫌我最近收到的匿名信少,也跟着效仿起来了?” 那边沉默片刻,舒窈只听到不太均匀的呼吸声掺杂在丝丝的电流声里,一般微弱。 u盘一插入,右下角即跳出一份简短的页面,果然又是一段录像。 实则舒窈在收到上一份视频时震惊之余,她并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理孟星河纵火一事,也许他试图掩盖什么痕迹,才采取了这种极端的手段,但这件事与哥哥的死亡是否有关联还不能确定,而孟星河对此讳莫如深,这让舒窈愈加怀疑。 可倘若一锤子定死说孟星河即是杀害哥哥的凶手,那舒窈自然也是不信的,如果说舒泽在自己眼中是全天下最温柔的哥哥,那孟星河就是哥哥最忠实的拥趸,从他们认识开始,就成为了哥哥最粘糊的跟屁虫,甚至不远万里追去加州读书,最终上位成为哥哥的同性爱人。 如此漫长的马拉松式迷弟追夫路,孟星河断不会是仓促了结的人。 除非情杀这种狗血桥段,没有什么能说服舒窈对这件事的态度。 然而这次的视频却不再与孟星河有关,而是与她自己有关。 舒窈的握着鼠标的手抖了抖,杏眸瞪圆:“这视频你从哪里弄到的?” 一周前的泰康路商场,她停过车的地库,明明已经调取过监控无事发生,却又在某个隐藏拍摄镜头中,清晰地还原了当日的情况——那被监控录像中人为剪掉的实况。 舒窈有个习惯,停车落锁时用钥匙一按便可,鲜少回头检查,那日她照旧锁好车,也照旧听到了车辆反馈的落锁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库,却在她前脚刚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方走来,竟是直接打开了她的车门坐了进去。 大约五分钟后,他走了出来,拿出了一副钥匙,直接将车锁好这才转身离开。 第131章 退出 车子配有两副钥匙,一副在舒窈身上,另一副备用的放在电脑包里,与文件和手稿一起。 完成这一系列操作,只需要一个信号干扰器,在她锁下车门的同时按响,车子会照旧发出落锁反馈,而车门却根本没有锁上,除此之外,还需要对她的习惯和放物品的位置极为熟悉。 对她的习惯了如指掌的,除却孟星河,还有一个她想都不会想到的人。 陈风。 所以他那晚突然出现在泰康路的酒吧派对,又近乎执着地想要送她回家,实则是为了将备用钥匙放回包里,而那份手稿,早在聚会前就被他拍了扫描件。 现场的监控录像被处理过,没有显示出任何异常,而这段视频的角度明显是从旁侧不远处的车辆上探出车窗拍摄的,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舒窈根本没有意识到,当日自己一切如常地去参加派对,竟是身后跟着这么一连串隐秘的窥伺者。 而她自己就做了那只没头没脑的可怜的蝉。 手已经冷得发抖,舒窈很清楚这段视频曝光后陈风将面临的指控,她不明白,为何她敬重亲密的师兄竟然是夏文邦的眼线,与天舒为敌究竟能为他带来什么好处? 唯一清楚的是,孟星河之所以将这段录像交给她,亦是将决定的权利交给了她,倘若公布视频,她将获得定罪大通置业剽窃的实锤,舆论会一边倒地倾斜过来,到时夏文邦不承认也得承认,而陈风将会面临ms和芬兰沙里宁工作室的双重指控,并且可能面临着赛维高昂的解约赔偿。 他将那把生杀的刀递给了她,由她来决定是否落下。 “好样的孟星河,”舒窈听到了自己牙齿的咯咯作响声:“你是好样的。” “阿窈,”他好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被电流声放大又干扰,如刮在她耳膜上的风声:“如果你选择不公布,就劝他尽快卸任,终结与ms的所有合约,承担少部分的违约金,尽快离开国内。” “如果不呢。”她问。 “我不能确定下一步的进度,阿窈......我不是万能的。”她听出他语声里的无奈,更甚至,是有些小小的负气,为着她对于陈风执着的维护,舒窈听得清楚,却不愿意承认。 “我明白了。”她将电话挂断,愤然摔向沙发。 =============== 断线的嘟声还在耳边规律地响着,孟星河看着车窗外芒山公馆于树林后露出的屋顶,目光在不经意间似乎有些茫然,他明白不该对阿窈发脾气的,可他忍不住要难过,忍不住要气馁,为何被她维护的那个人,总也不是他。 很明显,舒窈在他给的选项里选择了否定的那一栏,直到现在,哪怕拿到了千真万确的证据,她也不会苛责那个人。 这是他与陈风本质的区别,在他追逐的这许多年,都无法企及的位置,陈风却自从出现就一直坐在那里。 瘦长的手指漫无目的地在方向盘皮质的表面上转着圈,他看到自己无名指上那枚银亮的戒指,它明明还那么新,却好像已经陈旧到了尘埃里。 与十几年前在斯南路的旧宅相比,芒山公馆的客厅是格外宏伟的,富丽堂皇的欧式装修,亮瞎眼的水晶吊灯,以及格外压抑的氛围和冷冰冰的地下室。 家中的佣人不多,在林雅琴离开之后愈发减少了,空旷的大宅里只有孟宗辉神情冷峻的面孔。 又或许他的面孔只有在面对自己时才会如此冰冷,管家为孟星河推开门的时候他这么想,因为看到了前一秒还在温醇地与孟玥蓝视频通话交待着公司事宜的人,目光扫到他的下一秒便换成了这副严肃的表情。 “行了,你自己看着处理吧,爸爸相信你的判断。”挂断视频会议,孟宗辉将老花镜摘下,啪嗒一声扔回到桌面,再抬起身时,冷冷扫了面前乖顺矗立的次子一眼,漠然道:“前些日子跟我大放厥词的神气哪里去了,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夏文邦搅局,你倒是清闲,准备当起甩手掌柜了?” 将一份文件默然放到桌面上,孟星河并不忌惮来自自己父亲的嘲讽,反正被中伤的次数多了,总归还是会习惯一些的,他在父亲憾然发怒的神情中音色淡淡:“天舒复市之前,我会退出董事会所有股权,如果你有兴趣从我手中买下来的话,我们可以谈谈条件。” 在入主天舒之前,为了掩人耳目,孟氏将所有股份都加持在孟星河名下,即便分红等收益都被各种变相扣走,但从法律程序来讲,孟星河已然掌有董事会的话事权,而复市后的天舒股票如无意外必然会在他的操持之下有一波涨停,届时他手中这百分之十的股权将为孟氏带来不少于五个亿的分红。 孟宗辉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这份股权的。 “说说看你的条件吧。”孟宗辉握着手杖的大掌逐渐收紧,有节奏地敲击着地板,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一如他沉冷的声线。 被白眼狼咬过一口的人,好歹学会了克制自己冷静一些,因为知道眼前这个温顺如绵羊的儿子,终于露出了他羊皮下锋利的爪牙。 ============== “减持商山项目和后续所有项目的持重到40%以下,并且在一年内不允许狙击天舒股票。”他笑了笑,盛亮水晶灯光打在他脸上,将瘦削的侧脸染上不合时宜的柔和,连着他眼角贴着的隐形创可贴都显得没那么突兀了:“作为交换,我会尽快提交ms赴港上市的招股书。” “哗啦” 文件被重重摔了过来,薄薄的几页纸打在身上,毫无重量,根本无法承载孟宗辉爆发的火气:“我说呢,怪不得你绞尽脑汁帮着天舒复市,推动项目,原来是想将我孟氏从业务中摘出来,好让舒家父女独享!你以为区区一个ms就能填饱我吗?孟氏如此大的投入就产出了一个赴港上市?” 港股与美股上市的条件要较之国内a股宽松一些,然而在国内众多实业行业,只有a股主板上市才是最稳妥的圈钱之道,在整个投资圈中才最有发言的资格。 孟宗辉大费周章与舒建平联姻合作,各自持有ms50%的股份,为表诚意,起初舒建平给了孟氏10%天舒的股权,除此之外天舒一年多来所有的业务项目,都有孟氏大量的投资占股,协议中承诺的资金几乎没有太大出入地都被准确投入在弥补天舒的财政亏空和新项目投建中了。 第132章 猎手 [云起书院云起书院云起书院云起书院] 这一切都是在为孟氏一步步吃掉天舒做奠基,只有吞并天舒,孟氏所有的投资才都能变成属于自己的收益。 可是到头来孟星河却告诉他,他所有的投入,只是为舒家做了嫁衣,而孟氏,只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合资公司,且充其量是一只港股的空壳。 从联姻的一开始,孟星河根本就没打算帮孟氏拿下天舒,孟宗辉纵横商场这么多年,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这个软弱温吞毫无威胁力的私生子摆了一道。 倒是小看他了,披着绵羊外皮的原来是最有耐心的猎手。 “你当我是做慈善的吗?”孟宗辉怒极反笑,手杖伫地,冷笑着道:“想都不要想,孟氏不会放弃这块肥肉的。” 孟宗辉的反应似乎正在意料之中,孟星河神色淡淡,朝二楼的方向望了眼,而后散漫地笑起:“大哥与夏总的合作超出了约定范畴,您曾向我保证不会在节骨眼上动舒家,您忘记了吗?” 揣着明白装糊涂,在这里显然是行不通的,孟宗辉面色微变,他早有耳闻长子孟辰瀚与大通置业老总夏文邦私下接触密切,不想这混账儿子居然真的伙同夏文邦半路出来搅局。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跑动的脚步踩过敦实的红橡木楼梯,孟辰瀚三步并两步从二楼走下来,弹射出的炮弹一般冲到沙发处,脸上却是竭力掩饰的仓惶:“爸,你别听他胡说,我......我跟夏总都是正规合作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 是以孟宗辉总算明白孟星河为何敢明目张胆地拿股权来威胁他,原是手中还握着孟辰瀚的把柄。 孟宗辉手掌在杖头敲击着,被丝毫沉不住气的长子气到没脾气,一点稳重的魄力都没有,可这又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得他这个当爹的出来替他擦屁股。 朝长子摆了摆手示意他滚回楼上去,孟宗辉适当缓和了一下自己得表情,有些复杂地望向对座中看上去清隽温润却如跗骨之蛆的次子:“既然你要做交易,那我们就撇开父子情面来公事公办,你手中天舒的干股,我可以原始股价收购,再多的,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除此之外,你即日起卸任ms所有职位,回归前海投资出任业务顾问,注意,是免费的,义务顾问。” 足见是他近些年心慈手软,才会让这毛头小子爬上来撒野,孟宗辉语声沉沉,似在忖度着是不是罚的太轻,却是一旁的孟辰瀚沉不住气了:“爸,您不能让他回前海,我这才刚刚上手......” 孟星河自回国后在孟氏旗下多家子公司历练,从基层业务一点点做起,在前海的五年间几乎已经成为业务条线的一把手,带领前海投资在一级市场混的如鱼得水,除却六年前他刚刚回国替自己背了一次黑锅,此后再没能扯出什么关于他的黑料,此人在业务上面的能力几乎碾压孟辰瀚。 这一点孟辰瀚自己也心知肚明,好不容易等他被调去ms,孟辰瀚花费一整年的时间才将原先的业务部门肃清,替换成自己手下的几员大将,这时节老爹却要将他调回来,岂不是放虎归山,祸患无穷。 “你慌什么。”孟宗辉怒目瞪了长子一眼,神情中极为恨铁不成钢:“不成器的东西,做大哥的却连兄弟都不如,公司管理的一塌糊涂,也正好让你历练历练,就让他去你部门吧。” “爸!”孟辰瀚反倒被这话激得险些要跳将起来,急吼吼地迈步过来,他气结语塞,握成拳的手指伸了一根食指出来,指指自己,又指指孟星河:“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野种,也配跟我称兄道弟。” “跟他亲娘一样的狐狸精像,一身骚气,勾引完舒泽又去勾引舒窈,连自己亲舅舅也不放过,这种万人骑的贱胚,我自然是不如他的,也让爸你失望了。” 本就在气头上的孟宗辉满脸都写着头大二字,握着手杖的手背绷起紫筋,几乎按耐不住要去掌掴这逆子的冲动。 对座的沙发里,一直默不作声的人好像在看戏一般,偶尔偏头浅咳两声也是掩了唇声音低闷,孟辰瀚气急败坏的咒骂如穿堂风过耳不入,丝毫不显愠怒,甚至唇角带着些许浅淡的弧度,这让孟辰瀚大为光火:“你tmd笑什么,你只要敢回来,老子就敢弄死你。” 谁知他反倒从善如流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将起初被孟宗辉摔过来的文件一页一页捡起,十分友好:“说到我那位舅舅,忘了提醒大哥,国际刑警已经查到了他的线,大哥如果不想被上门查水表,还是尽快摘清楚比较好。” “什么国际刑警?”孟辰瀚眉心急跳,狠狠皱起:“你tm还跟条子搞上了?”说罢,倒是他自己先慌张起来,急匆匆转向孟宗辉:“爸,你别听他胡说,我什么都没做的,我跟刘易斯没有关系!” 尽管刘易斯曾作为table组织的一员在北美有着不小的势力范围,甚至曾经是孟宗辉开拓北美市场时的合作伙伴,然而贩毒致人死亡外加纵火罪等数项罪名加身,十年牢狱之灾过后,他早就被table除名,即便他有些能耐,也很难在到达中国的数月内即可无孔不入地兴风作浪。 能够让他达成这一系列匿名信件的,一定是背后对于孟星河以及舒家相对熟悉并且有一定势力范围的人,这个靠山可以是夏文邦,也可以是孟辰瀚,甚至可以是孟宗辉本人。 刚才的那句话,其实只是一句试探,人在愤怒时往往会做出下意识的回答或反驳,加之孟星河出其不意的盘问,登时就将亢奋状态下的孟辰瀚绕了进去,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孟辰瀚至少是知情者。 此时的孟辰瀚,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然而已经掉进的坑里,未必那么容易就爬的上来。 “是老子又怎么样。”孟辰瀚嗤笑一声,悠然弯下腰去,不屑地抬手拍了拍孟星河略显冰凉的面庞:“这次又带了什么高科技的录音机?拿出来让大哥我见识见识呀?” 沙发里坐着的人始终不动,润白的面容上微微汗湿,却是镇静的可怕,孟辰瀚避开他平静的视线,嫌恶地将手掌在他肩头抹掉汗渍,继续嘲讽道:“就凭你这副德行,还想今儿给这个报仇明儿给那个报仇,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那副丧门星的鬼样子。老子就坦白告诉你,刘易斯是我在罩着,你又能怎么办?你去告我呀?你看警察敢不敢来抓?” “辰瀚。”孟宗辉严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胡闹什么,上楼去。” 第133章 痴心妄想 虽则是在芒山公馆,然而毕竟有林雅琴的事情在先,孟宗辉对次子那些层出不穷的小手段还是有些忌惮的,对长子的出言不逊也有些动怒,语气自然粗粝了些,孟辰瀚自幼骄生惯养,林雅琴在家时更是惯的无法无天,如今听到老爸的训斥,只觉得老头年纪大了,怎么开始变得窝囊了,顿时更加执拗,站在原地不动。 “爸,”隔着棒槌一样杵着的孟辰瀚,沙发里悠然坐着的次子缓声开口,不知是力气不济还是怎的,声音格外低沉:“如果有一天你的儿子面临牢狱之灾,您去看他吗?” “我xxx,”一句标准国骂,孟辰瀚像被点着了尾巴的炮仗,暴起朝着沙发上的人就是一顿勾拳,那人却好似软绵绵的毫不吃力,几拳便被他扯下沙发,半扑在地,孟辰瀚犹不解气,抬腿在他弓起的脊背上补了几脚,口中骂骂咧咧:“你tm咒谁呢!就算要坐牢也要拿你这条贱命垫背!” 沙发是紫檀红木包裹着真皮软垫,云纹卷曲的支脚和扶手坚固无比,孟星河先是挨了重拳拦腰撞在扶手,又被拉扯着摔落地面,地面上是厚实绵软的波斯长毯,脊骨磕碰在坚硬的实木支脚,又被孟辰瀚再度踹倒,狠狠踩在脊背上。 黑雾迅速爬上视野,腰间的撞击好像让他岔了气,腹侧的肌肉揪成一团,一时间连换气都做不到。 “再不济,还可以让你帮我顶缸呀,就像六年前那次一样,忘记了吗我的好弟弟?”脚尖在他单薄的背上碾了碾,隔着拖鞋的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胸腔里咚咚的急促跳动声,孟辰瀚十分受用:“而你呢?谁能帮你扛呢?” “哟,不说起来我都忘记了,你也曾有个弟弟的呀,还是你亲妈跟亲舅舅生出来的孽种,后来怎么样来着,被你亲手推下楼梯摔死了?啧啧,你这哥哥当的比我好啊,相比之下大哥我是不是太仁慈了?” “放肆!惯得你无法无天了是不是,”一声厉喝打断孟辰瀚怡然自得的嘲弄,主座上的孟宗辉虽然毫不阻拦,皱起的眉头却怒意更甚,沉声斥责道:“老周,带他去房里,晚饭之前不许再出来。” 管家老周应声过来,将还在疯狂踢踹的孟辰瀚拉开,随即又有两名家政过来,一左一右才将人架去楼上,从始至终没人扫过一眼地上弓成了虾米一般的人。 鸡飞狗跳的客厅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主座上的孟宗辉头疼地捏起眉心,缓了片刻,似才想起来客厅里还有个大麻烦没有解决,这才抬头隔着高脚茶几看向地上的人,沉声道:“辰瀚虽然糊涂,只要我在,还不至于让他走到那一步,不用你瞎操心。倒是你,以为手里攥着几支干股就想沸反盈天不成?” 缓过初时沉重的窒息感,先于发声而出的是一连串呛咳,他咳嗽的厉害,仿佛要把肺腑都撕扯出来一般,声音沉闷却刺耳,又没见咳出什么东西来,只见他抬起双手狠狠捂住自己的口鼻,拼命压制着止也止不住的呛咳,苍白汗湿的脖颈绷起玄青色的血脉,面色由胀红迅速转白着。 好一会儿,才稍稍平息下去一点,孟宗辉紧扣着手杖的手指也随之松了松,不耐烦道:“做做样子就可以了,没必要演的如此逼真,股份我会按照约定收走,你明日起回前海去上班。” 躺在地上的人恍若未闻,像只老旧的提线木偶一般,线断了,再不灵活了。挣扎半晌,没能起身,却见他单薄褶皱的脊背猛地往前倾了倾,而后仓促别过头去,苍白细瘦的指缝中缓缓溢出几线鲜红来,沿着他细瘦凸起的腕骨,丝丝缕缕流进了袖口里。 随后他肩膀轻轻颤动起来,孟宗辉本是一惊,却发现他实则在笑,且越笑越凶,笑得停不下来,笑得狭长的眼尾泛起点点晶莹,嘶哑沉闷的喘气声让孟宗辉想起来童年时家中那台破旧的风箱,那已经是被时代和人们抛弃的东西了,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他笑得太过忘我,孟宗辉一向强势,却在这满含血泪的笑声中禁不住心中发毛,便强作镇定斥责他:“你笑什么,这种时候,你发什么神经?” 可不是么,他都差点忘记了,他的生母是一名精神病患者,自己也曾接受五年的抑郁症治疗,在他的父亲看来,他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无疑是有着精神分裂嫌疑的异常,是需要戒备和警惕的。 他也忘记了,他的父亲只有一个儿子,却并不是他啊,怎么还敢有奢望,问出那么愚蠢的问题? 谁会在意他坐不坐牢,谁会在意他是不是真的生病,又有谁会闲的没事做去那种恶心的地方看他呢? 想想都令人作呕。 他怎么还敢去问? ==================== 一辆迈巴赫穿梭在高速行驶的车流中,后排的显示屏中无线电通话再次显示无人接听,其实接不接的结果并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关随远自认他还远没有倒能动摇孟星河决定的位置,只是那点于心不忍作祟,才总想着再找他确认一下。 与此同时,他手边放着的移动电话也持续在亮着屏幕,咬了咬牙,他索性接了起来。 “小朋友,不接电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罗野半是引诱半是调笑的声音传来,关随远一向不喜欢这个外形粗犷又自认为很幽默的男人,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总把自己搞得像个拐卖小孩的人贩子。 合着他把关二少爷当做可以用糖哄骗的小孩子了不成? “我的朋友同意合作,但是有个条件,你要派人保护舒窈。”没有废话,关随远单刀直入避开了他令人尴尬的寒暄。 电话那头的人稍稍停顿片刻,又笑道:“我觉得相比于舒窈,你那位朋友更需要保护,毕竟做诱饵的才最危险。” “按我说的做。”他音色冷淡,属于公事公办的霸道。 罗野立刻认怂,嬉笑道:“好好好,听你的,嗯~小朋友,那么作为奖励,今晚一起吃个饭吧?” “罗野,”终于忍无可忍,关随远咬紧了后槽牙:“你有完没完!” “哎,怎么又生气了,我们现在已经是合作伙伴了不是吗,难道连个开工仪式都不出席一下吗?” “开你妹的仪式。”关随远哭笑不得,啪地挂断了电话,又不是拍戏,这人怎么还直接入戏了呢。 第134章 妒忌 挂断电话,隔音极好的车厢内恢复安静,安静的令人难以接受,关随远长舒一口气,倚进靠背,任由目光放空在窗外。 时光再次回到2009年的夏末。 那一年的关随远刚刚18岁,他已经提前完成了商学院的所有学分,准备着手硕士的进修申请,而孟星河作为与他同年级的室友,还在磕磕巴巴地啃着大学二年级的课程,还有一门因为评分太低险些没有通过。 他嘲笑孟星河愚笨,而孟星河也欺负他毫无生活自理能力,外出打工的时候常常故意回来晚,不按时做晚饭,待他饿得乱嚎,才悠悠闲闲走去厨房准备,实在是可气。 偶尔在舒泽来的时候狠狠参他一本,作为补偿,舒泽便会慷慨地带他二人去吃各种各样的大餐,虽然每次孟星河都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婉拒,舒泽脾气甚好,但这种时候却也总会生气,于是万金油小关总就可以适时出场,一左一右挽着,谁也不能少。 看似永远欢脱开心的少年人,实则满心都是对孟星河的嫉妒,为什么一个愚蠢呆笨的直男,长的也没有他好看,甚至细细数来明明哪里都不如他,却偏偏那么得舒泽喜欢。 舒泽多好看啊,眼睛也好看,像两泓湖水,嘴巴也好看,像浅粉色的软糖,手也好看,笑着揉他脑袋的时候最好看。 可惜眼神不太好使,偏要喜欢自己妹妹的爱慕者。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关随远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好像也不错,亦敌亦友的人在身边,爱的人也能经常见面,如果能一直这样,他甚至可以勉为其难地考虑忽略舒泽对孟星河的那份爱,因为他们三人都很清楚,他们的三角是永恒的单箭头,他爱着舒泽,舒泽爱着孟星河,而孟星河,默默爱着遥远的舒窈。 在那一天发生之前,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这样既脆弱又稳固的三角关系,关随远甚至认为所谓的“不懂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懂”是舒泽常常用来形容他的词汇,频繁地出现在他们单独在一起时的后段,出现在舒泽每个浓烈的爱他之时,常常是那样一句感慨:你若能像星河一般懂我该有多好。 我懂你大爷。 说到底,舒泽总还是把他当做小孩子来看的,虽然也在尝试爱他,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生活里,然而最终他仍然没有能够超越那个人的位置,他甚至一次都没有被允许去过舒泽的画室。 画室是舒泽的梦之地,那里只有最懂他的孟星河被允许自由出入。 太可恶了,不是吗? 直到那一天到来之后,关随远也进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懵圈状态,他常常想,舒泽的叹息不正是他唯一的遗憾吗?如果他早一点觉悟,早一点学着像孟星河一样懂他,是不是就能弥补孟星河带来的那些求不得的遗憾,是不是舒泽,就不会死了? 如果他早一点体会到,从小到大都过分优秀而压力巨大的舒泽在现实与梦想之间的挣扎,如果他早一点知道,舒泽崩溃时的痛苦和对药物的依赖,如果他能耐心一点发现舒泽那温润如玉的外表之下极具叛逆的人格,也许他能够成为一名更合格一点的爱人。 偏偏当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错过了太多能够与舒泽共担风雨共同走过的路,他始终是被舒泽宠坏的孩子,忽略了背后那些阴暗的风雨。 所以在孟星河来求他帮助的时候,他答应了,他们烧毁了舒泽的公寓和画室,做了伪证嫁祸给刘易斯,才将这个禽兽人渣送进了牢狱,然而两个涉世未深少年的陷阱,终究还是被敏锐的罗野查寻到了蛛丝马迹,虽然当年由于关氏暗地里施压,警方不得不快速结案,但罗野却始终保留了追查的权利,只要上诉期未过,他仍然可以将案子翻覆。 当然,罗野不会无聊到要去为一个毒贩和纵火犯洗刷冤屈,他真正要查明的是舒泽的死因,那些被他与孟星河妥善销毁掉的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从而揪出与刘易斯真正有着交易网络的table组织。 野心昭然若揭,然而破获贩毒组织与否并不是关随远所关心的事情,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舒泽应当是卓然翩翩,温润如玉的佳公子,无论在他生前还是身后,关随远都不允许有人再去打扰他的安宁。偏偏罗野死死咬住不放,这个节骨眼上舒窈又卷入剽窃风波,为了挽救天舒,孟星河势必会抛开自身安危去与刘易斯等人对抗,若他企图通过暴露自己来引诱刘易斯等人出手,很难保证当年的旧事不会被全盘揭露。 到那时,才是最可怕的结果。 说到底,优柔寡断的孟星河在维护的还是那个不长脑子的蠢女人,以至于连同给他戴绿帽子的陈风都要一并保护起来,端的是一副济世普度的圣母心,也不知人家领不领他的情。 既然这样,他不介意做一次坏人,添一把柴火,天舒的事情越是闹大越难收场就最好,届时申诉期一过,罗野就算再死咬不放也无计可施了。 ================== 复市比料想中顺利一些,开盘当日即出现了涨停,当然这其后涉及到多家看好天舒以及矿产行业的金融公司大量持仓,加上前海投资释放了一定的风向讯号,涨停几乎是必然的,且不出意料的话这一态势至少能够连续三日。 舒建平虽然人在医院,却也时刻紧盯着k线,收盘后一刻悬了整年的心才终于落定,曲芳从总经办处接进来当日的成交记录,他一页页看过去,比往年天舒正常在市时的财报看的还要认真。 “还算孟星河这小子有良心,没有从中作梗。”放下页册,舒建平长舒一口气,曲芳在一旁帮他倒了水递过来,药片也放在床头桌上,含蓄地笑道:“那孩子也不容易,这一年来没少受累。” “还没怎么样呢,你这胳膊肘就已经朝外拐出去了?”舒建平冷哼一声,接过水杯,也不喝,就端着,显得很是不高兴。 曲芳眼观鼻鼻观心,抬眼又是笑:“还不许我说句公道话了?快把药吃了。” 当然曲芳也明白舒建平心中的忿懑,毕竟天舒作为舒家产业,却要倚仗着外姓女婿的能力才能复苏,究其根本是对他自己江郎才尽的叹息。并且在复市所带来的第一波红利中,获益最大的自然是买断干股的孟宗辉,天舒首日市值飙升过百亿,单单从股权中分红出来的预估收益就已经超过五亿,即便扣除掉一年来孟氏为天舒承担的财政赤字也绰绰有余。 第135章 欺凌 此时孟宗辉一家人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了,而作为天舒名义上的掌门人,舒建平自己却只能待在医院里干瞪眼,连复市后盛大的庆功宴都无法参加。 郁闷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好在,他还有个算得上争气的女儿,这一年来被他赶鸭子上架一样逼着接手这偌大的产业,从管理小白一点点学起,到如今也是能够独当一面了,虽然总也毛毛躁躁,还因为粗心大意搞出了至今还没解决的“剽窃门”事件。 说起来,都是些不省心的。 思来想去,舒建平仍然是放心不下舒窈独自面对复市后天舒繁忙复杂的业务工作和宴会上复杂的觥筹交错,便召来主治医师商量,看能否尽快出院。 “你急什么,庆功宴明天才开,今天再住一晚也来得及。”虽然医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但曲芳始终不放人,说白了她实在不想舒建平刚刚好转就再去庆功宴那种鱼龙混杂的场合,此次天舒复市成功,必然又会有一大帮乌合之众前来附和,到时候喝酒是免不了的,而医生已经明令禁止他再饮酒了。 然而曲芳也明白,对于上市公司来说高层的一举一动都如同披露的财报一般透明,有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倘若他不出席这次庆功宴,那么第二日关于“天舒老总重症不治”的谣言就能传遍整个投资圈,到时就是有口也难辨了。 ============ 自ms成立起即担当业务骨干的孟星河突然被调回前海投资,使得ms内部一时间猜测多变人心惶惶,好在一周后天舒顺利复市,ms也顺势提交港交所上市申请,香港子公司半年前已经成立,接到通知后迅速联系好当地券商和事务所,业务衔接行云流水毫不慌张。众人这才知原来孟氏野心并不只在扶持天舒复市,还有意进军港股,成为新晋的投资宠儿。而一直被安插在天舒内部的孟氏二公子孟星河,则在天舒复市前出手所持有的全部股份套现,将红利直接收归孟氏集团总部所有,而他自己则回到资质齐全的前海投资,运用前海丰富的渠道资源运作,完成了天舒复市之后的三连涨停,为天舒和孟氏带来了巨额的资产增水,有媒体粗略估计,所涉及到的分红数额可达数十亿元。 一时间金融媒体闻风而动,各类关于孟氏与天舒强强联手的消息铺天盖地,孟宗辉以其卓绝的投资眼光在资本圈内风头无两,也为沉寂多年的老牌企业天舒矿业带来了更多曝光机会。 而在幕后主导了这一切的第一枪手,则正在前海投资宏伟辉煌大楼阴暗的杂物间里,摆弄着一台坏掉的打印机。 一夕一相,离开前海投资一年以后回归的孟星河毫不意外地发觉一切都不再是他熟悉的样子,不光是他先前的下属离职的离职,调任的调任,连他的办公室也被从窗明几净的25楼搬到了背阳处的一间杂物室。 这背后显然是刚刚晋升为前海投资副总裁的孟辰瀚授意,而行政部门也见风使舵,配给他的物料尽是老旧的报废机器,打印机时不时就要罢工,扩容屏幕坏掉了几颗像素,k线悦动时在屏幕上拉出细细长长的几条竖线,三色像素影影绰绰,他不戴眼镜的时候看着头晕。大楼内部的中央空调和新风系统偏偏在这间杂物室没有设置出风口,海城湿润的三月仍是春雨霏霏,丝丝凉意湿漉漉地充斥着满屋。 好在电脑是他自己带过来一直在用的,他不挑环境,只要能够通电通网络,他就能照旧工作,刚回来的第一周孟辰瀚不肯交付给他任何核心工作,几乎全是一些魔鬼客户的攻坚任务,他也毫无怨言,让跑腿就跑,让陪客户喝酒就喝,只要不在开市时段打扰他运作天舒股票,一切都好说。 而孟辰瀚虽然再怎么豪横,也终究明白天舒复市对孟氏的重要性,再加上老爹多次耳提面命,他才不会跟钱过不去。孟星河曾在前海任职五年之久,所有业务端口到现在还在沿用着他当时调整下来的组织架构,这让孟辰瀚一万个不爽快,找了五花八门的理由开会当着众人的面责骂批斗他,端的就是要所有人知道在孟氏谁才是钦定的接班人。 员工们却也不傻,明知道孟星河再怎么落拓,也到底是孟家的二公子,虽然不知为何突然被从混的风生水起的天舒赶了回来,加上孟辰瀚出了名的暴虐无端,他们一个个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也瞅准了机会使使绊子,以此讨好盛宠当道的大少爷。 前海拥有海城数一数二的一级市场投资管理团队,然而作为业务顾问的孟星河却是一个人都抽调不出来,最终还是孟玥蓝看不过去,从集团总部借调了一支外籍团队过来,据说是曾与孟星河合作过美股操盘的精英团队,基本上正是这只团队撑起了天舒复市以后的多次大涨。 这些龌龊事孟星河心知肚明,却似乎浑不在意,每天本本分分完成着孟辰瀚近乎刁难的各种任务,刚回来的第一周孟辰瀚不肯交付给他任何核心工作,几乎全是一些魔鬼客户的攻坚任务,他也毫无怨言,让跑腿就跑,让陪客户喝酒就喝,只要不在开市时段打扰他运作天舒股票,一切都好说。 电脑是他自己带过来一直在用的,他不挑环境,只要能够通电通网络,他就能照旧工作,可惜手中这台报废多年的打印机又一次抽风,他像以往一样翻来覆去修了半天不见好转,再往下拆机就不是他的能力范围了,手头还有不少文件需要打印,庆功宴之后的周末需要加班陪客户去余山打高尔夫,合同和产品资料他得带着。 无奈之下他只好带着电脑去了曾经工作的25楼,投行部就在那一整层,他曾是这个部门的领导者,如今却连部门的门卡都刷不开,行政小姑娘还是认得他的,见他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帮他开了门。 “孟经理,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投行部现在直属于孟辰瀚下首的得力干将孙飞,本是鸠占鹊巢的人却格外自负,几乎不允许孟星河对投行部业务有任何插手,他这样贸然前来,行政感到十分为难。 第136章 知恩 “抱歉,我来打印一点东西。”每一楼层都有至少一台高配置专业激光打印机,采购部统一购置,皆为震旦多点触控一体机,直接关联到每个员工的ip终端,采用无线传输,面部扫描取件。 抱着电脑走到打印机前,屏幕上显示刷脸失败,孟星河这才发觉,他竟然连使用部门打印机的权限都没有。 行政小姑娘一脸尴尬,心虚似的一直四处看着,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额,那个,孟经理您办公室配有打印设备,要不您......” 当事人稍稍愣了片刻,脸色似乎白了白,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朝她客气温和地点了点头:“嗯,没关系。” 其实离前海办公大楼不远就有两家文印店,然而合同这种商业隐秘文件,孟星河从不会在外印制,为今的办法只能是赶在庆功宴之前先抽空跑一趟办公用品店,搬一台回来应急。 “哟,这不是孟部长吗?”熟悉的声音传来,孙飞刚从顶层的总裁办下来,得了今晚一同参加庆功宴的邀请函,激动的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一看见孟星河可怜巴巴抱着个笔电站在一体机前愁眉不展的样子,登时得意地乐开了花:“我就说这行政后勤部的人都是吃干饭的,看看这事儿办的,那孟部长是什么人?嗯?” 说着,孙飞拍了拍自己的胖脸:“瞧我这记性,您现在是孟顾问啦,比部长可厉害多了,来来孟顾问,我帮您刷呀?” 有些肥腻的脸上挤出两团横肉来,露出好死不死的笑容,孙飞此人也算是前海的业务骨干,能力上确实不俗,只是为人妒忌心颇重,加上前些年因为生病的缘故错失了晋升高管的机会,而铁面无私的部长孟星河并没有看在他可怜的份上通过他那些未达标的业绩,所以心中一直揣着怨恨,也是时来运转,偏生孟辰瀚接手前海之后给了他极大的升职和管理权限,才让他有机会在此对孟星河冷嘲热讽。 将手中的笔电盖子合上,孟星河非但不生气,他偏头浅咳了两声,反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笑了笑:“不了,谢谢你。” 随即便不再多留,绕开行政和孙飞走出了投行部的感应门。 实际上当时的孙飞业务情况已经差到将近不及格,为了帮他保住位置孟星河甚至将自己的部分业绩迁移了过去以作填补,然而也只是刚刚好够上考核标准而已,他不能再纵容到以这样的业绩情况为他破格晋升,那样对其他同事来说根本不公平。 但善良之所以越来越少,很大程度上源于它的沉默和不被理解,你帮过一个人,他不会记得,而你做了什么令他不满的事情,却容易被牢记很久。 是人的劣根性,也是他屡教不改的仁善所致,正如今日因为小小的打印事件而自取其辱,也只是由于他对自己那一点盲目的自信。 庆功宴晚八点于孟氏旗下的五星级酒店举办,孟星河买好新的打印机扛上楼时已经接近六点半,湿冷的春季,往返也都是电梯,他却已经满头大汗,组装线路时在地上蹲了好一会儿,起身后总觉得有点喘不上气,胸口闷的厉害,一时似乎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也出现了弥漫的黑醫,然而他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毕竟对于一个常年低血糖的人来说黑视实在是家常便饭,他用尽力气摇摇晃晃撑住桌沿,垂着头默默等待黑醫散去。 肋下连接着腰侧的位置从一周前就开始断断续续传来跳痛,并不多么剧烈,就像身体里某一处偶尔被触摸到的动脉,幅度很小地一点点跳动着,虫子噬咬一般细微,却看不到也摸不着。 也许是最近突然增多的酒局饭局,让曾受过损伤被他一直被好好养护着的肝脏起了抗议,又或许是一周前在芒山公馆被撞伤了某处,后腰处的淤青他在洗澡时瞟见过,并不怎么严重,便没有在意。 罗野的电话打过来时,他已经基本上看得清楚东西了,偏头将胸口堵着的一股血腥气咳出来,他清了清嗓子,平静地接了起来。 孟星河与关随远最大的不同即在于,他从来不会第一时间将自己的信息或状态透露,总是习惯默默观察,继而后发制人,这一点罗野在十年前就有所体会,两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中相对理智的那个,就像他接电话,永远都是后出声的那个。 所以对待他,罗野便立刻收回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语调,虽然不多么正儿八经,但也算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们申请到了刘易斯的搜查令,要多感谢你提供的资料,不过由于是在中国境内,我必须和本地警方合作,有什么事情还是要及时互通有无的。” 罗野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他因着地缘政治不得不分出一部分权限交给中国警方,也意味着后续可能会有其他人介入,他是在提醒孟星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要把案件复杂化,导致追查的注意力有所偏颇。 讯号中如常地沉默了片刻,只有沙沙的电流声划过,罗野耐心等着,沉默的意味很明显,说明孟星河对他目前的进展并不满意。 “你答应过,保护阿窈的人,安排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罗野松了口气:“安排了安排了,不过我说老弟,你确定你这边不需要吗?” “刘易斯瑞恩与table组织的交易信息,我会按照约定发给你,只不过已经是多年前的记录,不确保时效性。”孟星河一贯不怎么回答他的询问,也只是公式化地交待着进一步信息,忽而电话那头传来低低的咳嗽声,似乎是刻意捂住了话筒,所以声音闷闷的几乎听不出来。 十一年前舒泽的旧事,罗野多少是知道一些的,这个人从受尽伤害的少年一路艰难成长,成为现在能够全力以赴保护别人的屏障,以他的能力和手中掌握的证据,足以促成对刘易斯瑞恩终身监禁的审判,然而奇怪的是他似乎颇有忌惮,并不愿意完全抛出,只会在被逼无奈之时释放出一点以作镇压。 这个疑问罗野曾与关随远讨论,关随远对此的结论是:自以为是的救世主,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曾对他过的人的,哪怕那个人只给过他一丁点施舍。 第137章 庆功宴 有些人活在世上,受千娇万宠亲朋友爱,却自私自利亲缘寡淡。而有些人生于微末,受尽折磨谨小慎微,但只要有人曾给过他一点温暖,都会被他铭记于心,涌泉相报。 从世俗的角度说,是知恩图报,但从心理学的角度说,其实就是典型的讨好人格,极度缺乏安全感,才会对旁人的关心或厌恶极度敏感,不愿为难别人,就只能压榨自己。 m酒店所处的位置在海城新cbd区域,闹中取静的地段寸土寸金,天舒本身在地产商业板块比较迟钝,几次重大酒会甚至是舒窈与孟星河的婚礼宴会皆在这里举办。 顶层套房中,歪歪斜斜陷坐在沙发中的男人轻敲着指间的雪茄,茶色镜片后一双黑亮的小眼睛似笑非笑,语声轻松:“小孟总这么着急叫我过来,不怕今日的酒会炸了锅?” “夏总,咱们不是已经说明白了吗,只要涉及到露面的事情交给刘易斯就是,您这么还亲自下场呢?”孟辰瀚坐在转椅后,手中漫无目的地转动着一支签字笔,笔帽不时敲打在桌面,发出不规律的钝响。 “这么有趣的游戏当然要亲自陪他玩才是。”茶几上打开的笔电屏幕中,瘦高身影的人正背对着镜头安装着一台崭新的打印机,他似乎哪里在痛,倚着桌面半天没有动静,随后桌面上的手机响起,他才慢慢抬起脸,转头朝着摄像头所在的位置看了过来,面色是苍白的,目光却格外淡然,他与摄像头静静对视片刻,夏文邦只觉得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仿佛有着无穷的穿透力,直直穿过屏幕刺了过来,而画面中的人缓缓起身,朝着镜头走来。 画面切换成一片漆黑,音孔中也只剩讯号被切断了的沙沙声。 “瞧瞧,多么聪明的孩子,多么讨人喜欢。”近乎贪婪的眼神盯着漆黑一片的屏幕,夏文邦咧开嘴露出一排细密的牙齿,笑得恣意:“我倒是很想知道,他能将自己放弃到什么程度。” 长桌后的孟辰瀚不解地皱起眉头:“夏总是不是搞错了,跟你交手的明明是舒窈,那女人被蒙在鼓里呢,一个劲儿的只知道试探。” “不,可爱的孩子不愿意与我对立,但他保护过度的小娇妻却不这么想,越是被蒙在鼓里,就越想要跳出来。” “刘易斯已经被查到了,这条线我不得不放弃掉,夏总不会忘记您答应我的事情吧?” “放心,事成之后我会将修道院盘下来,你母亲正好可以在那边修养一段时间,不用着急回来。”悠然晃了晃手指,示意一旁的保镖将笔电收起,自己则抖掉雪茄上的灰屑,懒洋洋地站起了身,望向明净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 “也请小孟总不要忘记,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孟辰瀚转着签字笔的手指慢慢顿住,他作为孟家的大公子与夏文邦这只过街老鼠能有什么共同的目标呢,只不过孟辰瀚所求的是孟氏绝对的控制权与取消对林雅琴的软禁,而夏文邦要的,则是能够成为禁脔的宠物。 殊途同归,他们的目标最终是一致的。 “铲除”孟星河。 夏文邦在圈子内玩死的宠物有多少个,孟辰瀚也听到过风声,然而那绝大部分都是些无名的素人,美貌的少年,他们的死活就像世间偶然少了几只蝼蚁,无人会去过问。原先以为夏文邦不过是出于猎奇才对孟星河如此感兴趣,然而如今看来却远不止如此。 孟辰瀚不是没想过倘若得手之后孟星河的下场,然而此时他已经顾不了这么多,船已入水,就上不了岸了。 目光烁过,终究没有再开口。 ============= 有求于人时,常常走投无路,一旦重回高位,拥趸者即可纷至沓来。 这是此刻舒窈最深刻的感悟,酒会上的来客要远比她新婚宴会上还要繁多隆重,什么样的牛鬼蛇神蹭到一张入场券就敢来舞刀弄枪,生怕占不到天舒复市后第一桶重金的位置。 按照以往的惯例,复市后的股票大概率会连续涨停,而有前海投资这般强大背书,天舒的股票几乎一路高歌,不止是舒家与孟氏,几乎所有参股者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舒建平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般容光焕发了,在台上宣讲时难得没有端着副高雅沉稳的架子,而是相当慷慨激昂地展望了一番天舒浴火重生后美好的未来。领导讲话嘛,本是听听就过的,然而伴随着天舒和ms一路走来的舒窈却格外能理解舒建平的心情,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属不易,不止要如她父亲一般感谢所有对天舒不离不弃的股东们,还有那么多与她共同奋战的同僚,以及某个起到了中流砥柱作用的人。 说到孟星河,她举目去望了半天,才在人群后方影影绰绰捕捉到他的身影,舒建平与孟宗辉在台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寒暄客套,台下的宾客们或真或假地捧场跟着笑,他却好像被一群人围着不知在做什么。舒窈坐在前排,隔着人群本就看的不甚清晰,虽然酒会开场的宣讲十分无趣,倒也不必这么不给面子吧。 自从他搬出排屋之后,舒窈几乎没有再与他打过照面,好像除了那一纸尚未签署的协议书,他们就如同婚前约定一般,在达成了天舒复市的成就之后即刻分道扬镳,连那貌合神离的夫妻形象都不需要再伪装,甚至于他没有再主动联系过她,将自己从她的生活里拔除的干干净净。 提出婚前协议的是她,提出离婚要求他退股的也是她这一方,可是怎么他顺从遵守之后,倍感烦躁的却也是她呢? 台上的舒建平投来警示的目光,舒窈有些气馁地转回身坐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蕾丝裙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宣讲结束,酒会正式开始,舒窈打起精神端起了比以往久了几倍的官方笑容,随着舒建平迎接了一波又一波前来寒暄的宾客,舒建平大病初愈不能饮酒,只好让她在一旁象征性地给来客敬酒,虽然每次都是浅浅抿了几口,一晚上下来也绯红了脸颊,颇有些醉意。 苹果肌都要笑僵了,中途舒窈趁着机会将酒杯塞给曲芳,自己溜去洗手间躲了片刻,总算是清净一会儿。 第138章 再遇 面对着洗手间明亮镜子中妆容精致却难言疲惫的映像,舒窈难以想象一年前还率性自我自以为能浪迹天涯的自己,一年后竟然已经能够从容端着持久的假笑应对一众各怀鬼胎的宾客。 不得不说是一种可悲的进步呢。 也终于明白,孟星河那副永远温润永远柔和的笑容是万年不变的面具,也是被现实磨砺后无奈的妥协,如今天舒复市成功,孟星河功成身退,关于他妄图侵吞天舒的流言不攻自破,然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帮助了天舒,不遗余力地为她阻挡着外界的风雨,而今这些,却只能由她自己去面对。 更可悲的是,她才意识到这一年来陪伴她成长的人已经毫不留情地离她远去,也许她剩下的人生都只能自己去适应这无法抵挡的进步。 休整结束,她重新换回那副假面般的笑意,整理了一番妆容裙摆,佯作轻松地走出洗手间,却迎面险些撞上了从男卫出来的人。 那人几乎是跌跌撞撞摔出来的,临摔倒的时候还在竭力伸手想扶住什么东西,舒窈适时递出手去,便被他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 外援的力量撑住了滑倒的趋势,酸软的双腿却没能第一时间站起,那人就着她的搀扶俯身深咳几声,舒窈险些以为他要呕吐出来,着急忙慌地想要扯过自己被他压住的裙摆,却在抬手的瞬间怔住了。 她手中搀扶着的左臂,腕上正戴着那只她再眼熟不过的手表,钻光交错的星图,银河一样铺就在漆黑的吸光轮盘上,表带扣到了最紧的那一格,却好像还是有些松了,被衣袖和手臂压住时微微侧偏过几分。 “抱歉,我有些脱力——”竭力咽下满口酸苦的血气,孟星河忍着腹内刀绞般的痛楚,咬牙站起身来,朝着身前被他冒然撞到的小姐道歉,他眼前浑浑噩噩花灰一片,傍晚时出现的黑醫紧追不舍,血糖不知要低到什么程度才会这般频繁地黑视,他看不清楚人,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料想是不会多么乐观,所以只能下意识地软下声音扯起温柔的笑容:“谢谢您,我没事了。” 倘若不看他苍白到几乎发青的面容,满脸不知是汗是水的湿润,舒窈也许能面无表情地点头错身走过,然而他的状态看上去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明知道他胃疾缠身,上一次因胃出血入院也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今日酒会来宾们更不可能放过他,这满身熏人的酒气就是最好的证据。 不过一周多不见,他好像瘦的过分了些,本就棱角分明的侧脸愈发消瘦,面颊都有些凹进去了,纵然气度温润风骨仍在,总觉得状态比先前差的远了。 “嗯。”权衡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舒窈闷声应了,心想就算是上次听信谣言误会他对天舒有二心,他也不必见面装作不认识她吧? 听到声音,被她扶住的手臂即刻僵了僵,面上柔和的笑容也迅速变得尴尬无措,琥珀色瞳眸中光芒微散,闪闪烁烁却总也不聚焦的样子,他微微后退一些,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清明许多,声音却愈发涩然:“阿窈......” 好久不见。 ========= “怎么,装不下去了?陌生人的戏码好玩吗?”见他痴痴望着自己,舒窈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微醺的绯霞映在脸颊,让她妆容精致的脸上多了几分朦胧的醉意:“也对,功成名就的病弱公子偶遇佳人,成就一段温馨夜话,不过孟公子都不挑地方的吗?” 话说的刻薄,舒窈自己也知道,只是一周多以来人间蒸发一样对她不管不问的态度,已经让她气闷不已,若不是每天能从投资部程昱那里拿到当日的开收盘记录,舒窈都要以为他们又重回那毫不关联的十年了。 对面的人怔了怔,脸上的笑意迅速随着愈发苍白的面色消失,他慢慢从她手中抽过手臂,将身子大半重量都倚靠在墙壁,有些散漫地扯了扯嘴角,却是没能继续笑起来。 虽然自己说的是气话,可他居然都不解释的吗?还是说反正都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人,干脆连解释的力气都不愿意跟她浪费? 好极了,既然如此,那就同归于尽吧。 “孟公子既然有时间猎艳,不如抽空同我把协议书签了,也好最大限度保全两家长辈的颜面不是?”离婚二字自始至终没法从她口中说出来,女孩子们的惯用伎俩就是随口提一句分手,然而大多数都是气话,真正离开的那个往往都不是她们。 大部分姑娘一时气急出口成爽,却往往忽略了听者的心情,尤其对于在意的那一方,每一次提分手不是气话也不是玩笑,是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凌迟。 孟星河的神色几乎是一瞬间就惨败了下去,舒窈想起家中花房里某天清晨看到的一朵鸢尾花,明明那么温暖的晨光,清爽湿润的风,它却枯萎了,淡蓝色的花瓣坍缩成一团,失去了全部的颜色,只剩一片灰暗。 那双盛满星光的琥珀色眼眸,也在一息之间熄灭了灯一般,深深暗沉了下去。 黯然得太过明显,连他自己也察觉到了,仓促间只能偏头闭过眼睛,却止不住浓长的眼睫根根颤抖,褶痕浅淡的眼皮下眼动频繁,清晰的喉结上下滚动,诱人的天鹅颈只剩苍白。 “呀,我说孟顾问怎么上个厕所这么久,原来是在与佳人相会呀。” 两人僵持之际,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三两个喝的醉醺醺的男人勾肩搭背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正是孙飞:“可让我们好等,小孟总还在等您呢,这架势莫不是要临阵脱逃了?” 说着,几个人哄堂大笑,东倒西歪。 舒窈自然是不认得此人的,然而打眼一扫过醉醺醺满脸横肉的相貌她便移开了眼,印象中孟星河好歹也算是温文尔雅之辈,至少明面上的礼仪周到都不逊于人,却怎么回了前海就和这种流里流气的家伙混在一起?还是说孟氏底下的人都是这种野路子出身? 酒店宴会厅的卫生间一贯是隐藏式门洞设计,三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往那儿一站立刻就将并不宽敞的门洞堵的严严实实,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学生岔架,气氛一下就凝固了起来。 第139章 变故 舒窈眉头皱起,一脸不悦,倚靠在墙边的人看在眼中,他微微敛下眼眸,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再抬起时,又恢复了那般无暇的温润笑容:“急什么,这不是出来了么。” 堵在门口的三个人又是一阵乱笑,七手八脚地将他从墙边拖起来,推搡着往外走去,孟星河似是体力不济,倒也没有怎么挣动,只是顺着他们推搡的力道往外走。 “站住!”低沉的女声在身后轻喝,孙飞等人被唬的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茫茫然扭过头去,便正看见舒窈一张阴沉得拧的下水的面孔:“都几点了,出门前怎么跟你说的?还不赶紧送我回去。” 舒窈从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帮他解围,甚至于自己能够面不改色地随口扯谎,演技之自然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好在她的搭档还算有点眼色,稍稍愣过一瞬,很快便弯起唇角,琥珀色瞳孔中燃起了熹微星光。 “嗯,抱歉,我忘记了时间。”他温温笑着,十分自然地接过了戏。 一旁的孙飞等人怔愣片刻,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天舒的大小姐发话要人,他们怎么敢扣住不放,哪怕回去要挨骂,这位向来不怎么亲民的姑奶奶也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三人不再起哄,有些讪讪地收回了钳制,舒窈便放下抱着的手臂径直走过来,一把抓起孟星河的手,朝着会场外走去。 说实话初初触到他冰凉的手掌时舒窈被冰的一个激灵,已经是春天,淫雨霏霏的江南三月,这个人的手怎么还能如坠冰窟一般湿凉的惊人,话说,他的手指以前也这么瘦吗,好像有些硌...... 舒窈一边腹诽,一边旁若无人地挽着他往外走,没发现身后人的目光正盯着他们相握的手一瞬不瞬,幽长的眼睫如蝶羽翩跹,却怎么也遮不住眼中那映衬着星光的期待。 他的阿窈,仍然是个善良的姑娘,即使再讨厌他,也还是愿意将他从围追堵截中解救,像每一个少年时被堵在男厕所的黄昏,少女从天而降,披着落日温暖的霞帔,驱逐恶霸,惩奸除恶,最后挽着他的手,英雄一样带他回家。 英雄的手掌,一如多年前温暖。 尽管,他已经失去那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家。” 尽管,他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她。 星辰隐入阴郁的天际,走出会场外湿冷的风一拂过,也让舒窈登时清醒了许多,这才发现自己走的太快,身后被她拉扯着的人正有些艰难地跟着她的步伐,瘦高的身背微微弯下,右手紧紧按在胸口,呼吸好像岔了气一般格外粗重,被她拽着的手腕也涔涔汗湿,泛着冷意。 她这才匆忙抽回手,神色竭力恢复如常:“咳,我才不是要帮你,只是那群人实在是看起来就很烦。”她抱怨着,还担心自己演的不够到位,又补了一句:“行了,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她转身要走,身后的裙摆却被轻轻拉住,她回过头去,看见他拉住她裙角的手指微微发着颤,那枚熟悉的戒指还在无名指上,于夜灯中微微泛着光芒。 “不行。” 他的声音含含糊糊,裹挟在风里,她没听清楚:“什么?” “离婚,”他抿了抿干涩的唇瓣,抿成苍白一线,声音低沉入了尘埃,却十分坚定:“不行。” 这大约是他活了三十年来,唯一不肯放弃的执念了。 舒窈目光落在他微颤的指尖,看得眼睛生疼,可能是今夜的风,太冷了,她吸了吸鼻子,咬牙背过身去:“孟星河,那你要我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再来面对你?” “再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离开她温暖的手掌,孟星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风里冷却了,凝固成一把又一把的冰锥,在腹腔内肆意翻搅着,让他几乎直不起身:“两个月,两个月就好,我会把......所有的事情讲给阿窈听......” 如果你还愿意听的话。 他看向她,目光中近乎是乞求,而她望向黑夜的侧脸终于动容,捕捉到了十分关键的信息:“为什么是两个月,你要做什么?” “可以吗?”他问,如旧的执着,他不回答她,即是不可告知于她,再一次,她被排除在他的计划之外。 舒窈咬牙,感到无尽的忿懑,车辆已到眼前,她走上去,愤然关合车门,声线如夜风清冷:“孟星河,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饱读诗书却尽受其害,她理想中的伴侣,至少应当是与她交心的知己,然而经历过这么多,她却仍然被他排除在世界之外,像一朵温室里的花,恒久地养在玻璃罩子里。 可他一定不知道,被养在温室里的鸢尾花,也会枯萎的。 他苍白单薄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远去,舒窈强迫自己收回胶着在他身上的目光,这才发觉包里的手机已经响了多时,她来不及伤感,眨眨眼睛过滤掉多余的晶莹,低头从后座上扯过手包。 一枚小小的u盘从开了缝的拉链里掉落,无声地落在脚下的地垫上,她垂眸看了看,终是略了过去,从包里翻出手机,屏幕上跃动的,是陈风的名字,自收到视频开始,她已经竭力避免与他联系,与赛维的合作也暂时叫停,连今日的复市庆功宴都没有邀请,虽然对方为此产生不满并且业务组内也各种不解,然而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理,更没想好该如何对待陈风。 无人接听,铃声断了下去,却不待她松一口气,屏幕再次闪烁起来。 舒窈紧紧攥住手机,指甲都要卡进肉里,然而那铃声好似与她作对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响起,一遍又一遍挑战她心底忍耐的极限。 终于,极限破裂,她咬牙接起,却并不开口,连呼吸都是冷清的。 “谢天谢地,你还愿意接我的电话。”陈风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明朗与磁性,带着酒醉后微醺的沙哑,她接了电话,终于让他松一口气:“方案的事,我向你道歉。” 第140章 眩晕 他开门见山,显然是知道了她手中拿到的那份证据,这比她预想中的情况要省略了许多步骤,他甚至比想象中要更加冷静,舒窈哂笑一声:“师兄,我给你的信任,却被你这样糟蹋,道歉就有用了吗?” 陈风笑了笑,听筒里传来呼呼的气流声,他不知在做什么,有些吃力的样子:“sophie你知道吗,当刘易斯找到我的时候,我没有怀疑过他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他是孟星河的舅舅,舅舅怎么会去害自己的外甥呢,所以我相信了他,相信孟星河就是害死我祖父母的凶手。” 然而六年前的孟星河也不过刚刚回国,按照孟宗辉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让他去担当那么庞大项目的负责人,所以当项目负责人孟辰瀚决策失误致人死亡时,孟宗辉一面首肯将负责人职称落到孟星河身上,一面也命令路诚暗中解决,他们做了两手的准备,虽然最后事情被压了下去,然而案底是很容易查到的,时隔六年再拿到一纸文件的陈风,理所当然认为孟星河即是罪魁祸首。 “是我听信谗言,才做了错事,如今的结果,也是我咎由自取。”他的声音愈发虚弱下去:“只是sophie,在保护你这件事情上,我没有一刻是虚情假意的,无论何时,你都是我最疼爱的师妹,答应我sophie,不要忘了我......” 舒窈终于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不对劲,一面攥紧了手机:“你在做什么......theo你不要做傻事,这个问题我们还可以商讨,你——” 话说到一半,电话中却传来了断线的嘟声,舒窈顿时冷汗涔出,几乎是立刻朝司机喊:“去浦东,快,去陈风公寓!” =========== 今日的酒会与其说是庆功宴,对孟星河来说却不如说是一场鸿门宴,孟辰瀚几乎是料定了他为着不损伤天舒的颜面不会拒绝任何人的敬酒,所以招呼了一帮狐朋狗友围着他灌,这其中本色矿业的大公子周元丰和前海投行部长孙飞扮演着无底线起哄的角色。 从舒建平上台宣讲开始,到他第三次去洗手间催吐遇上舒窈,他喝了多少杯酒自己根本记不得了,究竟是红酒更甜还是白酒更辣还是洋酒更上头,他近乎迟钝地一杯杯灌下去,四周人的哄笑听来都已经麻木,比哭还难看的公式化微笑挂在脸上,像一个只会重复动作的提线木偶。 再睁开眼,他合衣躺在自己单人公寓的床上,身下的被褥带着梅雨季节的潮意,身上被酒气熏染的西装衬衫还未换掉,被汗水濡湿,粘哒哒地贴在身上。 他何时回到公寓来的,又是怎样回来的,混沌的大脑中完全没有了印象,记忆只停留在舒窈关上的车窗,好像就也一同关上了他的视野。 她说,孟星河,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仰面躺着,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发了霉的吊顶,眼神尽是茫然,似乎不能理解脑海中出现的这句话语。 他又让她失望了啊。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隔着窗户和厚重的窗帘,鼓点一样精准地敲击在他的耳膜,一声一声,格外清晰。 黏糊糊的黄梅雨,空气里都是潮意,除湿模式的空调也无法抵抗湿度过高的空气,狭小的单人公寓不过一室一户,附带独立厨卫,然而对他来说却好像过于空旷了,空旷到每晚几乎进门就直奔卧室,简单洗漱甚至是倒头就睡。 说来奇怪的是,原本应当对陌生环境十分敏感的人,在排屋尚且不能有很好的睡眠,常常需要依赖药物助眠,搬来这边以后却是几乎没有醒着的黑夜,加班熬夜甚至通宵都是常态,结束每个精疲力竭的工作日,基本上沾床就能迅速沉入黑甜的空寂,连梦也不会做,所以这究竟是睡眠还是昏厥,在他看来界限已经不太明显,只要能闭眼,对他来说就是好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种深沉的睡眠时间极短,常常会在半夜突然惊醒,像是从战火中走出来一样,汗流浃背浑身酸痛,骨折的旧伤,腹中的灼痛都会一并爆发,再不能入睡。 短暂的深眠在惊醒之后便再无睡意,熟悉的头疼随之而来,呼吸渐见粗重,窒闷感涌上胸口,盘旋不去。 他微微侧转过身,转圜的体位对减轻窒息感还算有助,却牵发了蠢蠢欲动的胃腹,每日不曾缺席的痉挛如期而至。 侧过的视线落在衣襟处,白色棉质衬衣胸口落着几滴酒渍,可能来自深色的威士忌,酒渍旁边还有一团深红色的污渍,已经干涸在衣领上,结成了硬硬的色块,有点像打翻了的水彩颜料。 再往远处看,发觉那深红色的颜料在床单上也有,地板上也有,零零散散一直到进门的位置,块状铺开,淋淋落落。 他素净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抚过床单上那块巴掌大的色块,表面凝固后黏稠的触感比指尖更为冰凉,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他收回了手,继续躺着。 又要洗床单了啊,他百无聊赖地想,真是太麻烦了。 四周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叽叽喳喳的鸟鸣。 鸟鸣? 他倏地张开眼,抬手去看腕表,星罗棋布的表盘上,时针已经走过数字8。 噌地一声坐起,他顾不上腰腹间撕扯的剧痛,迅速撑起身子去拿放在床头的手机,捞过来才发现已经关机,急忙扯出充电器插上,他头昏脑胀地去扯窗帘,阴雨天本就光线昏暗,加上窗帘厚重,他居然闷头睡到了早上八点?! 也不对,睡眠哪有这么好的休息质量。 一面撑起酸痛的身躯脱下粘在身上的衣服,一面思忖着看来是得抽个时间去医院看一看,再这样下去影响到工作就不好了。 实则频繁发病之后,他对于疼痛的忍耐度反倒高了起来,过往依赖于止疼片来缓解的痉挛也常常能硬扛过去,又或许只是懒得动弹,只不过如今失去意识的时间变得不那么可控,这让他稍微有些担心。 倒不是担心情况恶化,只是担心不可控的昏厥会惊吓到别人,毕竟不能好好照顾自己的人,大约在别人看来,都是个麻烦。 通电的手机亮起,即刻开始马不停蹄地震响,消息微信未接来电一条一条应接不暇,屏幕的蓝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终于看清跳过的记录上有将近一百多个未接电话。 第141章 医院 还没来得及翻记录,就立刻有新的电话打进来,竟然是从不主动联系他的关夕白。 能惊动关大公子的事,想必应该是天塌了。 “你在哪儿?”电话一接通,关夕白冷冰到发硬的声音冰凌一般穿刺而来,密密匝匝不留缝隙。 “在......”一开口才发觉嗓子里完全被堵住了一样干胀剧痛,他俯身扯过纸巾掩住口用力咳嗽了数声,只咳出来一些细碎的血沫,喉间的干涩却毫无缓和,反倒是剧烈的咳呕让眼前重回黑翳,他有些脱力地倚回床头,将电话重新接起:“我在家。” 他的声音显然太过嘶哑,令那头的关夕白一瞬静了下来:“你怎么了?” “唔,”他看了看手机,后台还在不断有电话进来,而刚刚贴着脸侧的手机屏幕也沾上了一道血渍,他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果然是一手的粘腻。 原来不是汗么。 “喝醉了,手机没电。”他说道,语声平淡:“没什么事的话,我去洗澡了。” 关夕白那边又安静了一会儿,像在斟酌字句:“陈风昨晚割腕自杀,正在我们医院急救。” 他握着电话的手指僵了僵,眼皮也跟着猛地一跳,却还是敛下来,语声里更是听不出情绪:“好,我知道了。” “这边现在全是警察和媒体,”虽然知道他做事向来有分寸,但关夕白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一句:“你先不要过来,等后续稳定下来再说。” “嗯,谢谢你。”他平淡的好像在听着无关紧要的事情,关夕白也难以揣测到他究竟在想什么,难得关心别人却被敷衍,这让关大公子十分挫败,便不再多说什么。 雾气朦胧,惨白的浴室吸顶灯,照亮墙面半人高的镜面,也照亮镜中人苍白发灰的面色,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头,遮住黯淡无光的眼睛,从下颌弥漫过脖颈直达锁骨的硕长伤痕便一览无余,不记得是被锐器还是指甲了,伤口并不平整且深浅不一,好在已经凝固血痂,一条一条是深沉的暗红色,倒是省得包扎了。 腰腹处青紫色的淤痕已经出现中空的血散,只是迟迟没有痊愈,轻轻按下去即是酸胀感,从内里传来隐隐的刺痛。 他站在镜子前,盯着自己满目疮痍的身体,像一块逐渐腐烂的死物,怎么看,都觉得生厌。 说起来,死亡还真是一条捷径,陈风也发现了这个秘密,无论成功与否,都能换来所有人的谅解和关怀,真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 割腕他也曾经尝试过的,记忆中划下的第一刀最疼了,其实却切割的很浅,毕竟是个新手,找不到好的角度,一刀一刀割下去,浪费了许多时间,然而当他的鲜血沁透沙发扶手,蜿蜒流过地板的时候,他才明白,不是所有人寻死觅活都能换来关注的,他就不行,即便是真的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的。 没有任性的资格,他连死都不配。 手机已经快被打爆,多是些陌生来电,可见许多媒体已经得到消息,天舒刚刚复市成功,ms剽窃案就突然有了巨大进展,盗窃者畏罪自杀,今日的头条一定十分精彩。 因着电话联系不上,程昱干脆直接冲上门来找他,本是急得满头大汗,却在他打开门的刹那安静了下来,他脸庞苍白得吓人,眼底有着浅青色的阴影,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邃叵测,程昱使劲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声音放的轻低:“那个,老大,昨天发生了点事情。” “嗯,我听说了,公关部调动起来了吗?”他已经穿戴整齐,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将人让进屋,自己则从衣柜中取出干净的外套穿上,对着镜子整理起衣领,他穿了一件灰米色的高领毛衣,虽然是薄款,然而已经三月份的海城,毛衣还是显得有些厚了。 只不过有那副衣架子一样的身板撑着,大衣熨帖的一丝不苟,法式袖扣也扣的十分对称,看上去仍是气度翩翩,一点也不慌张。 桌上摆着一堆药瓶,几片花花绿绿的胶囊药片散落一旁,一瓶打开的矿泉水喝掉了一半,显然是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样子。 实在是有些矛盾,程昱偷眼瞄过,见他已经换鞋出门,也顾不上多嘴急忙跟了上去。 “已经在控评了,媒体方面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等警察的处理结果。”程昱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电,随着他往外走,出了单元门洞却见他径自往停车场走去,程昱诧异道:“老大不去公司吗?” “我去一趟医院,公司的事情你第一职权处理即可。”说话间孟星河已经启动了车子,他偏头咳嗽的时候不知牵扯到哪里疼痛,眉头都深深皱了起来,程昱大惊:“您现在去医院?好多记者都在那边啊,这——” “阿窈呢?”他问。 “舒总......舒总在医院......”程昱支支吾吾:“但是您现在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啊呸撞在枪口上?” 可是他不过去的话,被记者们围住的就是舒窈了,这一点程昱心知肚明,是以吞吐一阵也不好再做阻拦,孟星河看出他的担忧,宽慰地笑了笑:“没事的,你好好把控好ms的情况,有问题及时电话我。” 程昱点头应下,目送车子转过花坛开走,脸上的担忧一点也没有缓解:“我怎么觉得老大比陈风更需要看医生。” 希望舒总能顺便也关心他一下吧。 ============= 瑞金医院离斯南路并不远,然而出事之后舒窈一点也不敢透露消息给舒建平,保安虽然将大部分记者拒之门外,然而不能保证急救室外面这一走廊的人里没有一个二个漏网之鱼,礼服裙摆上还沾染着陈风的血迹,舒窈坐在急诊室走廊里,两个小时前被告知陈风已经脱离危险转入无菌病房观察,满八小时没有异况即可转去普通病房,与她一道在走廊里等着的,还有几名接警的警察。 即便这样,还是没能挡住一波又一波偷偷溜进来的记者,没多久走廊又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舒经理,请问当时情况是怎么样的,您当时为何会出现在陈风公寓?” “有传闻说您与赛维咨询的顾问有暧昧关系,请问这个人是陈风吗?” “盗窃者是陈风的话天舒准备怎么处理呢,您是否会顾忌私情撤销对大通置业和陈风的起诉?” “舒经理有传闻说您正在与孟氏二公子孟星河提出离婚协议,请问这是真实发生的吗?” ...... 第142章 昏厥 问来问去,都是那么几个问题,舒窈已经感到烦腻,一两分钟后保安赶来开始向外赶人,但是记者们哪是那么好唬弄的,依旧堵在门口不肯走。 “财经记者对公司的事情感兴趣就好,私人事务就不占用公共资源讨论了。”温醇笑声传来,电梯门打开,孟星河长腿迈出,正笑意温和地回答着身后紧追不舍的几名记者。 走廊这边堵着的记者们双眼放光急忙也挤了过去,反反复复问起了各种刁钻的问题,舒窈从人群后望过去,才发觉孟星河那么高那么瘦,他西装革履的样子站在人群中耀眼的厉害,好像是天生的主角,从容不迫地应对着那帮令她头皮发麻的记者。 他果然太擅长这种逢场作戏的场合。 “好了好了,三个问题已经解答完毕,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警察告知吧,我还要接我太太回家呢。”他语笑盈盈,朝着镜头轻松地耸了耸肩,在众多记者艳羡的目光中穿过保安的阻拦线走到舒窈跟前,十分自然地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修长手臂松松将她环入怀中,笑意温柔:“阿窈辛苦了,回家休息好吗?” 舒窈忍不住要冷笑,她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在操纵了一切之后还那么自然地来这里扮演伉俪情深,当着那么多记者的面笃定了她再厌恶也得陪着演下去。 她点头,目光中却是难抑的泪光烁动,被他环抱着避开人群走向员工专用电梯,一副小娇妻泫然欲涕的模样,仿佛关于他们二人不和的言论便能迅速不攻自破,记者们也被保安轰赶的无趣,逐渐离开了楼层。 电梯并未到达地下,而是在下行一层后直接上行去了顶层办公区,舒窈走出电梯,面上娇怯受惊的神情迅速如面具般溃散,她将肩上他的外套甩下来递回去,语声已经如面色一同冷却:“你来这里做什么?” “怎么,赶着来看笑话?”她冷笑道:“一边装作仁义地将视频发给我,让我去做决定,一边转手就将视频公布出去?现在好了,陈风自杀,你满意了?” 温润如玉的笑容渐渐隐去,水色唇瓣挽起涩然的弧度,来的时候程昱将当日凌晨的报道一股脑发到了他的邮箱,他一条条看过去,虽然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视频是由一个匿名账号直接投稿给各大财经和文娱媒体的,原视频孟星河已经加密后交给舒窈,只有关随远和他手中还保留着复刻版,这名匿名投递者不言而喻,事实上关随远本身就不支持他的做法,也无意隐藏,甚至还出言提醒过他,只是他放松了警惕,没有及时准备罢了。 如果他揭发关随远,虽然可以将火力转移到五洲去,却会给所有人带来更多的麻烦。 至此也只能苦笑,事实根本就没有留给他解释的余地。 “说话啊,你不是最擅长装烂好人了吗?刚才那精湛的演技呢?”她回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住他:“说起来,你还真的很擅长两面三刀呢,连取向都能多变,还有什么是你不擅长的?” 话音落地,久久没有回复,他站在电梯口的身影木头一样僵在那里,脸色倏忽就白了下去,他似在惊异于她为何会这般苛责自己,微皱的眉宇间罕见地染上委屈:“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你没有背着我公开视频,还是没有做我哥的男朋友?”她哂笑一声:“抑或是你没有对我隐瞒诸多真相?” 他却在她的注视下移开了目光,又是沉默。 她不依不饶近身来:“告诉我,是哪一样没有?” “阿窈,”被她逼到墙角,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喉结滚动,似在吞咽着什么:“给我......一点时间,我们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好吗?” 又是这样,一模一样的说辞,又要她等。 她已经等了十年,还要等多久? 更为奇怪的是,有什么可等的,有什么是不能现在解释一定要等到两个月后的?他在拖延什么? 还是说,他只是在逃避她的问题,明知道她很在意,在意自己是不是舒泽的代替品,却迟迟不肯给她答复。 眼前的事有什么好解决的,陈风将时间算得很好,她赶到的时候血还没有凝固,伤口并不深,只是看着吓人罢了,然而也割破了大静脉,需要很长的时间止血缝合。 从送进急救到转入病房,舒窈都没有再去看过一眼,在她看来,她能做到的已经仁至义尽,她气的,只是孟星河为何要正面一套背后一套,将她置于这般艰难的处境。 “怎么解决?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考虑过他的死活吗?”将打开的视频推到他眼前,舒窈怒不可遏:“说说看,这段视频除了你我,还有谁知情?” “没有。”他低过头,闷声道。 “你撒谎,”她步步向前,将他逼到墙角,他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至少在她面前是的,所以他这副连头也不敢抬的模样必然是又在隐瞒什么,她张开手掌,两指并用扣住他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目光却被他颌下一道道血红的伤痕刺中,手指顿时僵住:“你......” 察觉到她突然的怔忡,他急忙侧了身避开她的目光,快速拉起衣领遮住脖颈,由于退的太急脊背直直撞在墙壁的拐角上,身形僵了僵,偏头就是一阵呛咳。 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却引得一阵头晕,从早晨起就鲠在喉间的那股血气愈发浓郁,他不敢用力咳,他怕吓到她,竭力向下吞咽着,窒闷感从咽喉气道而下,连带着胸腔内一度翻涌的阵痛,熟悉的黑雾从视野边缘溅起,眼前她的身影出现了重叠。 “怎么伤的?”她在问他,明明近在咫尺,声音听起来却好像隔着重重水雾,十分沉闷。 可他却偏着头一声不吭,不是不愿回答,而是此时他已经根本说不出话来,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抵御那阵翻涌的血气,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时黑雾非但没有退却,连带着她重叠的身影都开始旋转,身后的电梯和墙壁,所有的直线开始弯曲,她的面容不知因为看到了什么而变得震惊惶恐,她张开口对他大喊着。 第143章 名字 然而没有任何声音传导进他的耳朵,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他的鼓膜又出了问题,他踉踉跄跄伸手想扶住什么东西,然而扑了个空,眼前出现了医院素白格子的天花板,旋转着离他越来越远,唯独惨白的日光灯刺目地照着他。 阿窈的脸不见了。 视野越来越窄,黑雾弥漫上来,最后,一切都不见了。 =========== “星河!” 熟悉的呼唤传入耳中,他听出来,是阿窈的声音。 她在找他吗? 眼皮似有千斤重,他的四肢却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呼吸也变得格外粗重沉闷,他听到自己时快时慢的心跳,感觉到自己在移动,像被抛在空气中断了线的氢气球,被风吹着,画着不规则的弧线四处飘动,到处都是软绵绵的触感。 “星河!听到吗?” 她又在喊他,可能是有着急的事情了。他停下感受四周,将所有的力气慢慢回拢,竭尽全力地将坠重的眼睑掀起缓缓一线,太模糊了,像不能聚焦的镜头,摇摇晃晃,光影憧憧。 涣散的光影中,属于她的那一块总是能够很快清晰,他看到她欣喜若狂的再度呼喊他的名字,她温暖的手掌紧紧抓着他冰冷的手指,像一团火在努力地融冰。 星河,他想,真好听。 视野渐渐清晰,神智也慢慢汇聚,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急救推车上,去往的方向正是楼层尽头的急救室,而让他感到呼吸闷重的正是口鼻上紧扣的氧气罩。 四肢的力量却没能快速恢复,他咬咬牙抬起酸胀发颤的手臂,将面上的氧气罩扯了下来:“停下。” “患者醒了!”随行的护士发现了他的动作,急忙朝前大喊,立刻就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过来,就近在走廊上将他围住,又是掀眼皮又是测心率,随后仍然皱眉道:“患者心音有异常,还是先去做个心电图。” “等一下,”扯下面罩后黑翳一刻不停地笼罩过来,视野又陷入一片昏茫,他索性闭了眼,攒了攒力气,让自己细如蚊呐的声音终于能被人听到:“我没事了,先停下。” 医护人员显然也没有听从患者无厘头命令的义务,已经行至急救室门口,孟星河却支起手臂竭力将上身撑起,一副好不配合的架势。 ============ “孟星河你在胡闹什么?”舒窈推开医护人员凑到跟前,还挂着泪水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忧心和懊恼:“你要吓死我了知道吗?突然昏倒能是说没事就没事的?” “只是有点低血糖罢了,”他轻喘口气,苍白的脸上挂起了如常的笑弧,朝向医护人员道:“可以帮我转去门诊吗?” 推车速度慢了下来,医生面色也变得凝重,舒窈上下打量他,这般苍白发灰的脸色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明显的症状,他向来稳妥,对自己的情况应该更为了解,也许是她情急之下过分紧张了。 不过舒窈没有立刻松懈,只是声音稍稍软下一些:“那也还是要把检查先做了再说。” 一语落地,推车已过急诊室的电子门,他却没有再抗拒,由于他已经恢复了自主意识,危急程度也跟着降了不少,最终还是先安排了心电图。 诊室的电子门隔绝内外,检查的医生将隔断帘拉起,从心电机上取下电极来,一回头看见他还在床边合衣坐着,便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回事,不是讲了躺好把衣服推上去吗,皮带解掉,裤脚抬起来。” 他不为所动,目光有些紧张地望向门外,舒窈的身影在最外道的磨砂玻璃门上映出来,有些模糊。 “哎呀那个门隔音的,外面听不到。”见过了太多病人稀奇古怪的状况,医生很快从他的神态中会意,由是愈发不耐:“遮遮掩掩做什么,家属总是要知道的,快点吧。” 他这才稍稍放心一些,躺去检测床上,慢吞吞撩起了衣摆,肌理分明的胸腹间赫然是新旧交叠的数道疤痕,腰际处更是青紫一片,尽是血淤。 这下医生愈发明了为何眼前的年轻人那般紧张兮兮的神情,这么多外伤与手术痕迹,也难为他忍得下来。预料到医生会例行询问,他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前段时间出了点小意外撞伤的,不碍事。” 医生了然地点点头,将电极贴上,转头去看屏幕上的线路,眉头却又皱了起来:“你这个t波不太对啊,近期有心脏绞痛情况发生吗?” “一两次吧。”或许是每天?他没有专门留心过。 “第二心音后面有一段不规则出现的奔马律,怀疑是缺血性心肌炎,去做个bnp检测吧,我给你约在餐后。”医生将数据上传到他的病历卡中,将卡和本子一同递过去:“许医生在2号诊室等你,把血常规和胸透做了,然后过去做进一步检查吧。” 他点头应下,慢慢朝外走去,他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只是脚步难免虚浮,不长的一段路,却走的满头大汗。 关夕白还在手术中没有办法抽身,为他主治的是另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认真帮他检查过颈侧的划伤确认没有伤及大血管,于是做了包扎。他肩膀很宽,腰身极窄,虽然瘦削却有着漂亮的肌理线条,只是伤口周边的皮肤色泽苍白的厉害,甚至手臂手掌都是黯淡的莹白色。 “贫血有点严重,你这个级别的痛感,怀疑有内出血。” 此时检查结束,他正将包扎时脱下的毛衣重新穿上,检查前取下的金属物品放在诊断台桌面上,除了手机,只有一对样式简单的素戒,其中一枚小一些的穿在一条皮制绳索中,被他戴在脖子上。 医生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最好不要带饰品,减少对伤口的摩擦。” 他整理衣领的手指顿了顿,浅淡笑笑,不置可否,医生便也不再多言,径直走出诊断室。 “可以先帮我开点药吗,止痛片就行。”医生正在写着病历,他从内间走出来,外套搭在手臂上,遮住抵按上腹的动作。 “ct结果还没出来呢急什么,止痛药哪能乱吃,”医生将病历本交给他,嘱咐道:“一共五份报告,最晚大概两小时出来,一楼交费,自助机器把报告取了再过来。” 他接过病历本,薄薄的纸页拿在手中却仿佛过重,他一眼也没扫,默默地走出了门。 本该等在门口的舒窈却没在,陈风这时或许已经醒来,同在一所医院,阿窈应该已经过去照顾了。 他并没有奢望她会一直等着他,短暂的昏厥中她焦急的眉眼已经足够让他欣慰,早该知足的,只是贪婪的心却还是会有那么点失落。 就一点点吧。 第144章 变故 (章节防盗全文防盗云起书院章节防盗全文防盗云起书章节防盗全文防盗云起书院章节防盗全文防盗云起书院章节防盗全文防盗云起书院) 想着,他看了看走廊上空空荡荡的座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中也好似这走廊一般空茫。 “但是爸.....这怎么可能呢?星河他——”走过转角,舒窈背对着他的身影出现在窗口,她正双手扣着电话在耳边,身形前倾,显得有些急切,在她身前,站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务人员。 “您好,请问是孟星河孟先生吗?”察觉他走来,一名警察向他出示了证件:“我们怀疑您与一起刑事案件有关,请您配合我们接受调查。” “等等!”舒窈挂断电话,突然惶急地回过身来,却在迎上他平静的目光后顿时移开视线,她目光闪烁,进退维谷,一眼也不敢看他,仓促地对着两名警察说道:“具体指控还没出来不是吗,先等一等不行吗?” “我们已经获取舒先生的全权委托,希望舒小姐不要加以阻拦。”一名警员出示过传讯令,便取出手铐来,孟星河微微垂眸看了看,很是配合地将手腕抬起。 “为什么要给他上手铐?!”舒窈往前一步拦下,电话中舒建平并未告诉她具体的情况,只说查到了匿名邮寄旧照片和资料的人,却转眼就委派了两名警察过来提人。 “舒小姐请不要妨碍公务。”警察公事公办地回道,精钢制造的手铐并不沉重,然而那人的手腕过分苍白,纤细的腕骨显得手铐有些太笨重了,警察锁好锁扣,还算贴心地帮他将外套覆盖上,知晓都是商界人士,多少要留些面子的。 整个过程孟星河都从善如流,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只在被推搡着送上警车时似乎撞到腰腹处,引发了一阵呛咳,他偏过头将手背掩住口鼻,眉头深深蹙起,薄薄汗意沁出额角,然而也只是片刻后就缓了过来,他回过头时正迎上舒窈满是歉疚的眼神,却是十分缓定地朝她温温笑了笑。 像是怕她担心,笑容里全都是安慰。 ========== 审讯室,舒窈跟随警员走过长长的走廊进入后台房间,偌大的单向玻璃窗另一侧,一头银发的白人男子悠然坐在椅子上,他并不年轻了,面部的褶皱深刻难掩,两指间夹着一支抽了一半的香烟,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闭目仰头,将烟气从口鼻慢慢散逸出,在狭小的房间内缭绕,纠缠在惨白的顶灯射光中。 舒窈认出是曾在白马会馆与她打过照面的男人,并非她记忆力卓群,而是那般绅士却又令人背脊发寒的阴鸷眼神,舒窈见到的实在不多,如今再看到这张脸,才发觉竟是与孟星河的母亲有着诸多相似之处的。 相距审讯椅五步外的审案台前坐着两名警员,正在义正严词地陈述着举证:“2008年初至2009年中的时间内,你曾先后向舒泽提供超过6次的安非他命和可卡因,总重超过30g,对此你有什么异议吗?” “瞧,香烟一样能够带给人迷醉,只是抽的东西不同罢了。”将燃尽的香烟投进面前的水杯中,刘易斯瑞恩抬起那双叵测幽深的灰绿色眼睛,看向对桌而坐的警察:“警官先生,我已经坦白过了,再重复一遍也无妨,我的确向我的外甥孟星河提供了将近两年的药品,至于那些药品给了谁,下家又如何处理的,我自然是不知道的。除此之外,我无可奉告。” 伪装玻璃内侧,舒建平一脸凝重端坐在椅子上,一名面熟的中年警官站在镜前,朝舒窈点头道:“这个人是你先生的舅舅,同时也是北美贩毒组织成员,我们搜集到的证据显示,他与孟星河都对舒泽涉毒一案知情。” “我哥怎么可能吸毒?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差?”舒窈始终无法相信,她与哥哥分开的区区三年间,竟然发生了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孟星河,竟然是间接向哥哥提供毒品的中间人? “孟星河呢,我要见他。”她仓促回转身,快步向外走。 “站住!”身后传来舒建平的一声低喝,他刚刚出院不久,本是在家静养,好容易历经艰难重振天舒,他对那位心思深重的女婿才稍稍有所放心,却在复市后第二天就收到警方的消息,已经查到匿名邮寄报纸和照片的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孟星河的舅舅刘易斯瑞恩。如此以来,孟星河勤勤恳恳的伪装也许就又有了新的含义,舒建平更不可能放心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再度接近那个危险人物:“这件事我已经交由周警官全权介入,彻查之前,你不许再见他。” “爸?!”舒窈惊愕,舒建平从不是这般不近人情的性格,怎么会突然态度如此强硬。 “舒小姐,孟星河与你哥哥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我们目前不能排除情杀或报复性供药的嫌疑,已经申请批捕,短时间内您不能与他见面。”中年警官耐心地向舒窈解释着,在他看来舒窈显然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被蒙在鼓里的无辜棋子,正常人在听到这样的情况都很难保持冷静,她有些慌乱也理所当然。 “什么叫不正当关系?”她蹙起眉头:“就算是同性恋人又怎么样,这跟报复有什么关系?” “由于我的外甥曾被舒泽强暴,他难免会有些,嗯,你们的专业术语怎么说来着,心理扭曲?”审讯室内的刘易斯正乐呵呵地笑着,他倚坐靠背,晃了晃手上明晃晃的镣铐:“所以警官,你们抓错人了。” 空气静了下来,玻璃窗内的警员小心地望向舒窈,发觉她竟如石化一般僵在原地,圆瞪的杏眸一瞬不瞬盯着虚空,纤细的手指握成拳在身侧紧绷到发抖,许久,她木然转过头来,缓慢而坚定地对着舒建平道:“我要见他,立刻。” ================== 第145章 审讯 走廊的另一端,被关闭窗帘的审讯室内传来一声钝物碰撞的闷响,负责审讯的警察将记录本摔在了审理台上,沉重钝响在空旷的刑讯室振开,一旁陪审的实习警员被震的一愣,赶忙噤声。 警察绕到审理台前方,目光沉沉地盯住对面的人,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否曾经向舒泽提供安非他命和可卡因等药物?” 几步远之外的审讯椅上,西装革履的男人只微微蹙眉,似有不适般偏头咳了咳,却仍是一派淡然:“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我不会做任何陈述。” 明明是个清隽消瘦弱不禁风的男人,偏偏经过了一整夜的审理都没有套出一句有用的信息来,威慑也完全无用,审讯室的空调温度开到了极低,那人苍白的面孔已经冷汗涔涔,修长素净的手被限制在精钢的镣铐内,难以克制地隐隐发着抖,然而环境和气氛甚至语言都无法震慑到他,问来问去只有这么一句回复。 听说对面审讯已经拿到许多关键证据,这让毫无进展的警察愈发火大。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种道貌岸然的生意人,一个个装的人模狗样,定罪的时候却是哭的比谁都惨。”警察站直身体,慢慢踱步到他身后,伸手关掉了墙壁上的隐形记录仪,审理台前的实习警员顿时一惊:“林哥......” “哐啷”审讯椅被一脚踢翻,椅子上的人随之摔跌在地,却又在下一刻被一股力量拎住手铐提起,警察一把将他掼在墙上,扯起窗帘的绳索缠在手铐,猛地一拉绳索,那双苍白无力的手腕便被高高吊起,男人微微弓起的身躯也被强行拉直。 “孟先生,被人强上的滋味不好受吧,”警察扣住他微汗温凉的脸庞,步步诱导:“伺机报复他不是很顺理成章的吗?” 被抵按在墙壁上无法动弹,紧缩痉挛的胃腑猝然被拉扯,爆发出一阵钻心的绞痛,孟星河拧眉忍过,浅淡的目光落在警察制服前胸的警号牌上:“林涛警官,诱供是违规的吧?” “那得看对谁了,对你这种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我们有的是办法。”被叫做林涛的警察回过身,从审理台上取过笔记本,啪的一声拍在孟星河腹部,慢条斯理地说:“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曾将舒泽日常服用的安眠药替换成违禁药品,以此导致舒泽染上毒瘾,其后又多次向他提供致幻类成瘾药品,导致舒泽精神恍惚并自杀,你认还是不认?” 偏头咳过两声,孟星河淡然浅笑:“罪名都编好了——咳” 话音未落,重重一拳已经落在笔记本上,隔着厚厚的纸页,伤害迅疾传递入腹腔,血腥味直冲咽喉,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要是能有个锤子之类趁手的工具,我还能让你的痛苦翻倍,孟先生,确定要继续扛着吗?”警察从口袋中抽出手帕,从容不迫地捂在他口鼻,鲜红迅速在白绢上蔓延,孟星河昏昏沉沉咳嗽着,眼中光芒涣散。 捂了一阵,血流明显慢了下来,警察抽开染血的手帕,十分嫌弃地甩了甩手:“孟先生,早些认了你也少吃点苦头,你说是不是?” 眼前的人像是被人扔进水里过,满额的汗水簌簌滚落,脸色苍白如纸,干涸的唇瓣泛起隐隐的绀紫,他闷声咳着,涣散的瞳孔中却无一丝惶恐,仍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哥,周队他们过来了。”实习警员早吓得面无人色,大气也不敢出地站在门口,一听到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急忙报信道。 警察应了声,不慌不忙地解开窗帘绳索,将虚弱无力的男人扯起,胡乱按在椅子上,将那块染血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去男人唇角的血渍,有些可惜道:“今天算你运气好,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周队的审理不见得比我仁慈。” 椅子没有扶手,孟星河疼到痉挛的身躯摇摇晃晃,用尽力气将自己抽起一些坐好,水色唇瓣细微开合,答的散漫:“那就多谢林警官提醒了。” ============ 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一行人陆续走入,为首的中年警察正是受到舒建平委托的刑警周立,而尾随其后进来的则是笑得一脸春风的罗野。 “孟先生你好,我是刑侦支队三组的周立,这位是国际刑警royluo。”周立公事公办地按照流程介绍着,余光则瞥见先前负责审讯的警员林涛正若无其事地绕到孟星河身后,将后墙上一左一右的两台隐形摄像头打开,按照规定审讯的全过程执法记录仪都是不允许关闭的,但规矩是死的,有时碰到一些穷凶极恶又口风极严的嫌疑人,警员们也可能会采取一些“非常措施”。 再反观眼前的男人苍白汗湿却极为淡然的面孔,想必林涛这一晚的审讯又是颗粒无收了。 “这次请你过来,是希望你能协助我们调查清楚十年前位于加州的舒泽自杀事件,对此我们搜集到的证据显示存在他杀以及药物致死的可能性,而直接线索显示与你有关,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周立心下门儿清,也不再多看,拉过椅子端坐,开始了标准化的询问流程。 “请带我的律师过来。”孟星河面色平淡地偏头咳了咳,声音喑哑低沉,尾声带着气音。 周立默了默,有些棘手地看向旁边的罗野,国内对沉默权的界定并没有那么详细,但联合调查的案子却需要协调美方的惯例。 “孟先生,又见面了。可能孟先生不太了解,中国警方执法并不遵循米兰达警告,所以你无权拒绝回答他们的问题。”罗野朝孟星河咧嘴笑着:“其实案情并不复杂,你只要向我们简述一下舒泽公寓失火当日您在做什么?” 倚坐在椅子里的人沉静而温雅,头顶的灯光让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半隐半现,深邃的眼睛一片叵测:“卷宗里不是有么,十年前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 “怎么会呢,你应该记得很清楚才是,”罗野将一张褪色的照片推过桌面来:“这张照片,不陌生吧?” 正是数月前舒窈收到的那张,舒泽公寓楼下被销毁掉的监控。 第146章 证据 “即便我确实去过现场,又能说明什么?”孟星河淡淡道:“需要讲述的东西已经完全记录在卷宗里,我的回答不会有改变。” “确实说明不了什么,不过在那场火灾中公寓损毁最严重的是一面墙壁,按照公寓建造图纸,舒泽所在的那一层紧邻着防火层,墙壁应当是防火强度最高的,然而却是损毁最严重的,这属实有点奇怪。” “并且,我们在墙面的残存部分拓取到部分油画颜料,此后从灰烬中也提取到了相关元素,由此可以推断出,那副墙面上应该曾经有一整面墙的巨幅油画。当然十年前我并不是这起案子的主诉人员,所以也没有权限深究细节,然而直到最近,我们才揭开了一些谜团。” 罗野笑了笑,再次推过一张照片来:“是这个吧。” “三月前在哈里斯堡的曼森庄园举办了一场私人画展,已故新锐画家为爱人创作的一副巨型壁画,仅仅是拓型油画就拍到了三千万的天价,孟先生大约还不知道那幅天价油画让您成为了多少人心中的缪斯?”罗野挑眉开起玩笑,任何男人大概都不太喜欢被人称之为“缪斯”吧:“哦对了,这场拍卖你的妻子也在场,她可以作证。” 孟星河终于缓缓抬起低垂的眉眼,琥珀色瞳眸中近乎荒漠一般的平静如石沉湖中泛起丝丝涟漪,他望向审讯室前方半面墙的伪装玻璃,视线仿佛穿过玻璃,看透了玻璃后紧绷的人。 原来那么早,阿窈就已经知道了,她没有停止对他的猜疑和调查,而他却还在一遍遍重复着自欺欺人的谎言。 黯然弥漫上来,他再次垂落睫羽,遮住所有情绪。 “当然,这幅油画之所以能够成为绝唱,被拍出天价,还要感谢那幅被烧毁的壁画,”罗野收起照片,十分细致地夹扣在资料夹里:“所以我有理由认为,你烧毁房屋的目的就是为了毁掉那幅画,我的推测成立吗?” 见对面的人沉默不语,罗野也并不着急:“的确,畸形的恋情或许给你带来了痛苦的记忆,但在舒泽死后贸然进入现场烧毁壁画却不是明智之举,仅仅是为了嫁祸给刘易斯吗?” “我们换个说法,那幅壁画中,藏有舒泽与刘易斯交易的毒品信息,我说的对吗?” “不是。”椅子中的人蓦然抬头:“舒泽跟刘易斯没有关系。” 罗野挑眉,下套成功,他开始试着收了收线:“在先前你所展示的信息中,确实着重强调了你与刘易斯的药品交易记录,但是孟先生,根据我们的调查,你的资金动向和往来记录都与事实不符,简而言之,你根本不具备交易药品的能力和资质,刘易斯作为区域供货商,并不会持续向你供药。” 笑意渐收,罗野的声音渐渐肃然,掷地有声:“我为你的大公无私而感动,孟先生,然而事实上,你不应该为他隐瞒。你有没有想过,正是你这种无底线的包庇,才让舒泽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如洪钟敲打,声震庭宇。孟星河从光线下抬头,惨白的灯光让他的眼中如同灌入了流沙,眸光闪烁,终是动容。 一旁的周立眉头皱起,仔细翻了翻手中的卷宗影印件,全英文的卷宗上只简洁地记录着十年前舒泽公寓失火案的庭审和调查记录,然而罗野在说的,分明是根本没有与他们共享的线索,看来这米国条子手里还藏着掖着的呢。 “我们破译了舒泽死前发送给舒窈的最后一封定时邮件,邮件中夹带一串地址,反写程序后我们下载到了一份视频资料。”沉默的空当,周立接过话头:“视频可以证明,舒泽是毒品的最终受用方,而孟星河的确是药品的提供者。” 罗野回头看向周立,刚刚撬开嫌疑人的口,同行却出来拆台,真是大水要冲龙王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这下总算找回一点面子,周立让下属的警员打开投影仪,粗糙的鱼眼镜头摄制画面出现在幕布上,室内顿时暗了下来。 是一个夏日的清晨,镜头里可以俯瞰到整个卧室的所有角落,凌乱的大床上穿着衬衣长裤的男人正难捱地辗转着,他双目猩红,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襟,露出的手臂上青色血管明显地绷起。 不难认出画面中的男人正是十一年前死亡的舒泽,而他的症状是典型的吸毒后致幻状态。 房门在这时候打开,瘦高的少年人走进来,他背对着镜头摘下卫衣的兜帽,走到床侧,朝床上辗转煎熬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来,摊平的手掌苍白素净,掌心袒露着一枚小小的药剂瓶。 纠缠于床榻痛苦难耐的人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疯狂地从少年掌中抢过针剂,手忙脚乱地吸进注射器,迅速打进自己手臂。 良久,画面好似静止了一般,雕塑一样凝固的人发出一声诡谲的呜咽,像是发自肺腑的满足,才终于回归了一丝神智,布满血丝的眼睛僵硬地转了转,看向眼前垂着手一动不动的少年。 “你去找他了?”意识回归,舒泽忽然不再镇定地从床上撑起身子,无力的躯体不足以支撑他猝然起身的动作,双手几乎是仓促地扣住少年衣襟,猛地向下拉扯,少年被拽的一个趔趄,似是牵扯到哪里的痛处,猛地偏过头咳嗽起来,镜头这才拍摄到他的脸庞,苍白清瘦,唇角和左眼侧青紫一片。 正是孟星河。 现场的数双眼睛此刻望过来,审讯椅中的人忽然情绪激动地站起,手铐扣在椅子的拉环中限制了他的行动,他却顾不上手铐割伤腕骨,疯狂地挣扎起来,满目惊恐地看向审讯室尽头的单向玻璃墙,大声喊着:“停下!别播了,我可以讲!停下!” 很快林涛和另一名警员便走过来在他膝弯一踹,强制将人按回椅子,原本出于身份考虑并没有完全按照刑讯标准来审,但是眼前的人突如其来的不配合,便给了林涛合理的制裁理由,他扣住男人肩膀的手猛地用力一拧,男人挣扎的右臂忽然就卸了力,另一名警员眼疾手快地辅助着将人扣好,迅速锁上了审讯椅,并且固定在了原地,这般下来即使再大的力气也挣不开精钢制造的椅子。 孟星河对视频的抵触近乎疯狂,却对自己被卸掉的肩膀毫不在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幕墙,拼命地摇头:“别播了,求你们,别播,阿窈别看......” 第147章 大梦初醒 审讯室侧面的单向雾化玻璃,是舒窈最后的屏障,好让她的狼狈没有直惨惨地落入孟星河的视线。 在踹镜子的疯狂举措之后她便被警员死死按住,她又用力挣了挣,制住她的警员才稍稍放松一些,警告道:“舒小姐,你这是妨碍公务,我们有权请您出去。” “放开我,听不懂吗,我要终止申诉,不查了,案子我不查了。”舒窈像只被扭住的山羊,毫无形象地疯狂挣扎着,她想起不过半月前的医院长廊,她歇斯底里向他质问时他那近乎哀求的倾诉,他说阿窈,别查了,求你,别再查了。 为什么不信?为什么她不相信他? 她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最后绕了这么一大圈子,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一个崩坏的哥哥,还是一个被摧毁的爱人? 舒建平坐在旁侧,双指捏在鼻梁,低下头去重重叹着气。 没有人会相信,从小温和文静,彬彬有礼的孩子,却成长为了叛逆妄为的恶魔,而那个被他们一步步逼到死路的孩子,才是从始至终的无辜者。 可他真的就是绝对的无辜者吗,显而易见,他最终的确向舒泽提供了药物,即便他不是害死舒泽的主谋,却也与帮凶无异。 “舒小姐,现在可由不得你,已经走上法律程序,除非出结果,我们是不会胡乱结案的。”警员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她。 “可是他快要死了你们看不到吗!他快死了啊放开他啊!”尽管她拼了命地凶狠,可终究是抵不过身强体健的警员,她被从玻璃墙边拉开,强制押出观察室。 门外的走廊上,罗野一拳捶在墙壁,低吼的声音如震怒的雄狮:“周队,你们这是侵犯人权!这样的损伤犯人尊严的视频资料为什么不提前通知!” “罗警官别生气啊,我们也是刚拿到,再说视频资料就算是到了法庭上,也是需要公示的,你别一惊一乍的。” “我惊你xx!”罗野几乎要暴起,扣着舒窈的两名警员赶忙上前去拉架,此刻的舒窈伺机挣脱,快跑两步,猛然撞开了审讯室的门。 审讯室内还剩下林涛和另外两名警员,被巨大的踹门声惊扰,一脸懵地看着冲进来的舒窈。 播放着视频的笔电还亮着屏幕,停顿的位置恰好是少年近乎窒息的面孔,舒窈一眼也不敢再看,她近乎惶急地朝里奔去,朝着顶灯光源下那静静坐着的人走去。 身后的警员意识到不对立刻扑了过来,舒窈从来没有觉得,几步路竟然这样遥远,遥远到她才刚刚触及他的衣角,就被粗暴地拉开,步步后退着。 “星河!不要听,不听了好不好,我们回家好不好?”眼泪好像不是自己的,它们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划过腮边,再跌落衣襟,舒窈都恍若未觉,她只觉得眼前的他好像变模糊了,模糊的像是一团雾气,轻轻一吹,就消散了。 再也没有了。 她不敢哭出声,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好怕自己的呼吸吹散了他苍白的身影。 而他坐在椅子里,面色如头顶惨白的灯光一样颜色,他的神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久经风霜的琥珀般的眼瞳中,有什么东西在沉淀着,光芒缓慢褪色,像沉寂的湖面蒙上了灰灰雾霾。 他僵滞的眼睛迟钝地转动,很慢很慢地转到她的方向,终于看到了她。 然后,他对她笑了笑。 像是十七年前那个合欢树下的少年,漂亮的眼睛弯弯,像两泓月牙泉,有点儿抱歉,有点儿害羞,又那么温柔。 只是那双眼中,再也没有光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被拖出去的身影,直到审讯室的门被再次关上,他似是茫然地发了会儿呆,鸦黑的睫羽翩然起落,刷过眼中无尽的荒漠。 当一个人的生命已经干涸,就不再需要水源了。 =========== 门打开,罗野一脸阴郁地进来,身后跟着更加郁闷的周立:“行了,今天先到这里。孟先生,由于目前所掌握的信息还不能完全证明你无罪,所以需要你到看守所暂住几天,麻烦你配合一下。” 审讯突然中断,闹得不可开交,满屋子的警员都鸦雀无声。 反倒是被锁在审讯椅里的人,慢吞吞地抬起头来,朝他淡然地点了点头,神情平静到近乎漠然:“好,辛苦警官。” 身后站着的两名警员帮他把审讯椅打开,手铐没有取下来,只是那双冷白的手腕在刚才猝然的挣扎中已经被割出血痕,,林涛看了一眼,扣住男人肩膀的手用力扣住他大小臂向上一提,一声脆响后脱臼的肩膀被重新合上,而孟星河只是闭了闭眼睛,长睫根根颤抖,却没有再喊出一声来。 很少有受过严重心理创伤的人还能有这般淡雅卓然的风度,连从审讯时起对他颇有微词的林涛都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几眼。 男人很高,也很瘦,将人架起来时林涛却觉得好像架了个寂寞,太轻了,像一团柳絮,拍一拍,就散掉了,想着,手中扣住肩背的动作也没敢继续用力。 舒窈已经被按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了片刻,听到审讯室的动静她便又不冷静了,噌地站起身来,惶急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警员,却在看见孟星河的一刹那刹住了脚步。 走廊里没有窗户,廊灯却要比审讯室柔和明亮许多,孟星河头颅微低,瘦削的脊背依旧挺拔,好像刚才被当众处刑的人不是他一样,可舒窈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星河......”舒窈往前挪了一步,局促地抓住自己的衣摆,孟星河那极度的冷静让她有了不敢靠近的距离感,让她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蚊呐一般破碎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 真相真的如此重要吗? 舒窈突然问自己,也许吧,她追逐十一年的东西,终于坦然地呈现在她的面前,用他最后的自尊和倾尽所有的守护。 真实得像是一场噩梦。 大梦初醒,她却在一瞬间失去了站在他面前的所有资格。 他被警员们押着走过,于她跟前停下了脚步,走廊的温度明显要高于审讯室许多,周身的寒颤终于稍有缓和,他素白到荒凉的面容不见喜悲,只是轻轻抬了抬手,又在半途局促落下,手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了一张手帕来,却又不敢递出,水色唇瓣轻轻沮嚅:“阿窈别哭。” 第148章 一寸灰 舒窈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泄洪一般的泪水,俨然是哭花了脸的丑猫。她留意到他退缩的手,慌忙夺过手帕,目光却落在他无名指上依旧带着的指环上,象征他们短暂幸福的戒指,属于她的那一枚却已经被她愚蠢地丢弃了。 留意到她停顿的目光,孟星河手指触电般缩了缩,右手急急覆盖过来,将戒指严严实实遮住,语声涩然:“抱歉,我忘了摘掉。” 说着低头,匆忙去擼戒指,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太冷,他的手抖得厉害,他太瘦了,戒指背面被他调到了最细的一环,却还是很轻易地就撸了下来,就像他们之间脆弱单薄的爱情,轻而易举地,就地粉碎了。 泪水再次冲出眼眶,舒窈目不转睛盯着他,却不知该去如何阻拦,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怨恨过她,没有向世人表露过一分一毫的诉苦和抱怨,可她都做了些什么啊?她有什么资格再去求他原谅? 孟星河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阳光温暖的样子,他经历过最黑暗的时刻,见识过最险恶的人心,遭受过极深刻的痛苦,却仍然选择了把温柔留给别人,他远比她想象中要更加坚强。 取下的戒指被他攥在手心,苍白手指渐渐收紧,痉挛般蜷起,掌心朝内,不自觉地收紧在身前,他绞尽脑汁思忖着,是否还能向她央求留下这枚戒指,他可以保证,以后再也不戴了。 “星河!”阿窈发出了一声惊呼。 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在了手背,他低头去看,则又见到第二滴,第三滴,迅速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开出一片深黑色的花朵。 他极缓慢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似是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他还在想,阿窈为何要对着他大喊,是生气了吗,可他还什么都没说啊。 面前的舒窈惊恐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下一秒攥着手帕就朝他推了过来,他惶恐地后退一步,堪堪避开,不明所以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液体,手指无意识地蹭过鼻下,在脸侧横向拉出一条血痕,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两秒,指尖轻轻搓动,像是在感受粘腻的触感,好半天,才明白那是血。 可明明是黑色的液体,怎么会是血呢,况且他并没有觉得哪里在疼。 又或许是哪里不在疼? 他有点分不清楚了,视野边缘熟悉的黑雾开始渐渐弥漫,他浑浑噩噩地咳着,避开舒窈虚幻成数道的身影,有些木然地朝出口走去,那里有着外界的阳光。 走出去,他想,不能在这里倒下,阿窈那么讨厌他,他给她带来了那么多麻烦,不能再让她为难了,要出去。 他咬紧牙关,满口血腥与滑腻,胸腔内的心脏似要跳出喉咙一般疯狂地悸动着,方方正正的走廊那么漫长,又光影变换,只是那些光影,都成了灰色的光斑,随着他的视野越缩越小。 有一个身影从背后而来,冲到了他的身前,阻住他虚浮的脚步,将他紧紧拥入怀中,那个怀抱那般温暖,温暖到让他瞬间失去强撑着的所有气力,酸软的膝盖再无力支撑,顺着怀抱的力量跪坐在地。呼吸短而急促,如何竭尽全力也无法吸入到足够的氧气,渐渐的,他连咳嗽的力气都要没有了,下巴抵在她纤瘦的肩膀,耳畔模模糊糊听到她不断喃呢着他的名字,他干涸的唇瓣微微张了张,用尽所剩的气力,也只发出了短促的气音。 他说阿窈,放开我吧。 温暖的太阳,属于保护她的人,而他再也没有成为备选答案的资格。 世人常叹相逢恨晚,而他在十三岁时遇见她,恍似占尽天时地利,是他太过自大,以为偷得一段婚姻,长久地坚持下去,就可以偷得她的心。可他终于认清现实,认清过往十八年他都无力改变的现实,她不会爱他,他们都不会。 而他,也再没有下一个十八年可供消耗。 长久,毕竟是个可怕的字眼,意味着不计其数的损耗和永不结束的折磨。 坚持未必是件好事,而放弃也更需要勇气。好在很快,就会结束了,在他放弃这份长久之后。 =========== 病房门打开,关夕白在一群人的注视下走了出来,舒窈慌忙迎上去,神情紧绷地等着他发话,走廊里站着的除了舒家人,还有几名警察,事发突然,即便舒窈提出保释的退让,警方也无法仓促结案,还是要继续派人盯着的。 清冷的凤眼微微眯起,关夕白漠然看过眼前惊惶狼狈的女人,新年后孟星河胃出血送医时,这女人的神情还算镇定自若,勉强端着得体的修养,今日却截然不同,总算有了病患家属该有的关切态度。 “人还没醒,不能探视。”急救后的24小时观察期已过,孟星河已算是脱离了危险,可人却迟迟未能清醒,尽管各项指标都相对差了些,但最大的问题恐怕是根本就不愿意醒来。 连作为医生的一个外人,都觉得他太累了。 神情一如既往地冰冷漠然,关夕白将一本资料夹递到舒窈身前:“正好前几日他的检查报告也出来了,家属自己看看吧。” 对方根本没等她去接就已经松了手,舒窈仓促将资料夹抱住,内里的纸页却还是散了一地,扑啦啦的化验单,白纸黑字地撞入她眼中,缺血性心肌炎,心力衰竭,胃出血,脾脏损伤......令人眼花缭乱的诊断名词,一股脑山一样压在她心上,她咬紧嘴唇,麻木而快速地捡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究是一滴也不允许落下来。 再哭,一会儿见到他怎么办,他又要担心了。 哪怕谁都不许她再见他,可她总得做好准备。 一旁的罗野蹲下身帮她捡着,神情十分抱歉,却不知该安慰些什么。周立已经拦住关夕白询问情况,他们需要根据病情的紧急程度决定需不需要转院,毕竟这所综合病院并不是警方直属,保外的嫌疑人在此就医是有诸多手续需要办理的。 “他现在的情况只能静养,不建议做二次移动。”关夕白双手抄在白大褂的口袋,声线低平毫无情绪。 “你不是说心衰二级吗,三级才达到标准呢,我们是要按照章程办事的。”周立表示自己很为难,而面前的医生却丝毫不为所动,口罩和金丝眼镜后那双狭长的凤眸冷漠得能凝出冰来:“好说,让你的人再卸他一只胳膊,锁两次喉,就能达到了。” 第149章 故梦 “喂你别乱说啊,”周立眉心直跳,赶忙撇清:“我们都是依法办事,这样吧,人就现在这里住着院,我会加派人手过来看着,麻烦这间病房不要再安排其他人住进来了。” 关夕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淡然道:“这不归我安排,警官可以去联系院长。” “......”吃了一嘴黄连,周立的脸黑成了陈年的灶台,强忍住突突直跳的眉头,目送关夕白坦然走开,一旁的林涛更是噤若寒蝉,踌躇半天也不敢上来帮腔。 “谢谢。”收敛起全部单据,舒窈低头朝罗野道谢,便自己一个人默默坐去长椅上,一张一张看起报告,又一张一张仔细码好。她看的很是认真,也平静的吓人,全程根本没有出现过凄惨的哭叫声,仿佛警局里疯蹄子一样癫狂的女人不是她似的,又或者,她的失控和崩溃只是在那个人跟前,当她必须要独自一人承受的时候,她便有了坚硬的甲胄。 脆弱和柔软只给爱的人,盔甲则可以抵御整个世界。 曲芳从电梯厅过来,手里拎着一只保温桶,自案子开始侦查之后舒建平就不许她有任何插手,她也明哲保身从不趟浑水,今日突然过来,想必是舒建平心里过意不去特地请她来和稀泥的。 “窈窈,住院的事情你爸已经跟院长沟通好了,警方需要的申请手续也都在办了,不用担心。”将保温瓶放在长椅,曲芳宽慰地拍了拍她肩膀,舒窈没去接保温瓶,两手摩挲着资料夹塑制的封皮,平静地问:“我爸还是不同意撤诉?” 曲芳滞了滞,面色有些难看:“窈窈,事情的结果还没出来,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小泽身故的真相吗?” 舒窈弯下身去,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她蜷缩成一团,声线也跟着闷下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害怕会失去他啊,如果真相是今天看到的这样不堪,我情愿对此一无所知,芳姨,我已经失去了哥哥,我不能再失去星河了。” 当他连最后的意识都要消弥,却还在央求她放开他时,舒窈才真正知道锥心刺骨是什么滋味,如果真相会让她连他也失去,那真相还有什么意义? “先吃点东西,跟我回去,你该休息一下好好想一想,这里有警察看守,不会再出什么事情的。”曲芳轻叹一声,心疼地抚了抚舒窈的头发,见状罗野也清咳一声:“对舒小姐,孟先生醒后如果满足探视条件,我们会再通知你,不必在这里等着了。” 舒窈摇头,不为所动:“我就在这里等他。” “本来这又报案又销案的就够麻烦了,好人全让你们做了,出事了又赖我们。”林涛在旁侧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周立急忙瞪了他一眼,赶忙朝舒窈抱歉地笑了笑:“舒小姐,这个案子已经全权交给我们处理,我们肯定会认真负责的,也请您不要太让我们为难。” 林涛的一句抱怨却让舒窈如遭雷击,默然定在了原地,良久,她才慢慢直起身来,朝他们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那就辛苦各位了,如果他醒来请务必允许我见他一面。” 是啊,她还有什么脸面不依不饶地等在这里,他怎么可能还会愿意再见她。 一见情况开始缓和,在场的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舒窈根本没胃口吃东西,便跟着曲芳先行离开。 “啧,女人呐,还真是难缠。”林涛啧啧不屑地吐槽道,话音未落立刻就吃了一记爆栗,周立肺都要气炸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给我闭嘴!” ========= 走过栽种加州红杉的林荫路,走出校园的侧门,转12站地铁,沿着福尔松大街走到与克莱门蒂娜步道的交汇处,便能够看到那座俯瞰西海岸的精美塔楼,在采光权不被承认的国度,鳞次栉比的高楼即是一座座精美的牢笼,困住每一个等待着圆梦的人。 少年像往常一样走过商店精致的橱窗和咖啡馆氤氲的苦涩香气,对舒泽每日早安般准时的电话视若无睹,然后他转过街角,看到了拥挤的纷乱的人群,所有人都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像一根根昂着头的莲蓬,他也随之望去。 心跳便漏了一拍。 明亮耀眼的玻璃幕墙,湛蓝的天空,都无法掩盖窗口坐着的男人萧条的身影。 舒泽似乎在发呆,他光着脚,悠闲地坐在窗台上望着天际或是遥远的海面,地下的人群闹哄哄,不远处的街区已经响起了警笛声,孟星河从口袋里抽出手机,不同于以往的夺命连环call,屏幕上仅仅显示着一条未接来电转移的语音留言,他喉间滚动片刻,颤抖着手回了过去。 机械的嘟声响起,窗台上的男人感觉到了手中电话的振动,收回远眺的目光扫向了楼下纷纷扰扰的众人,而后,在少年身上落定。 舒泽轻轻地笑了,他摇了摇头,没有接起电话,而是慢悠悠地将手中的电话拆解,取出了芯片折断,一扬手,电话便被扔了下来。 人群里爆发一阵惊呼,又有惊无险地平息下去。 少年不敢再迟疑,他疯狂地翻动着手机,僵直的手指几乎要按不住机身上细小的按键,他呼吸急迫,激出了满头的冷汗,终于点开了信箱中的那封留言。 而就在此刻,人群中再度爆发更刺耳的尖叫。 少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脑袋如此沉重过,他木然地,僵硬地抬起头,像一架年久失修的机械,他琥珀般澄澈的眼眸中映过湛蓝的天空,映过飘浮的白云,也映过那仿若从云层中飘落的人。 他像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飞鸟,背叛了天空,那般笔直地,毫不犹豫地坠落在大地上,干脆却又沉闷的钝响声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便这样轻易地将满身的血肉铺展开,融进身下肥沃的泥土,等待来年草木在他骨血中悄然复苏。 “终有一天,我需要直面他们,将我满身的伤疤统统揭开,鲜血淋漓地向他们展示,展示我的悲惨,我的龌龊,我的无可奈何,然后迎来他们的谩骂,责备,亦或是同情。” “那一天我的人格将会不复存在,我的尊严也一同粉碎,只剩一个可怜可悲的躯壳,供人瞻仰,供人唏嘘感叹,多么悲哀。” “这一天,我不愿直面它的到来。不愿意将一个遍体鳞伤的我解剖给众人看,我的父亲不可以,我的妹妹更不可以。” “所以星河,我向你道歉,我做了懦夫,成了小人,我选择逃避它,选择在未曾暴露的时候结束,可耻地将未来的它甩给同样遍体鳞伤的你。” “我不求你原谅,我不是圣人,活了这么多年,我希望能为自己,做一次真正的选择。” “再见了。” 第150章 断层 他在他面前,微笑着,如同天使降临,他说:这样,能不能让你记住我? 那一声道别,仿若释怀,仿若重获新生的道别如孤鸿的羽翼,漫漫飞过时间的尽头,再无人可打扰他的安宁。 记忆出现了断层,在血肉落地的钝响之后发生了什么,警方和消防人员何时赶到的,他又是如何回到自己公寓的,他都不太记得了,直到有一天他接到舒窈的电话,告诉他她想见他。 他从蜷缩了不知多久的床榻起身,不顾关随远的阻拦朝楼下跑去,他不知多久没有下地,连路都不会走了,他光着脚,踉踉跄跄,形容狼狈地走出公寓,便看到了庭院里那颗唯一的树下站着的少女。 像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情形,她走向他,在九月晴朗的天幕下。 就在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幻梦时,少女走到了他身前,仰着头,抬起手,漠然地甩出了清脆的一巴掌。 他被打的偏过头去,干涩的唇角立刻就沁出血丝来,鲜红的指印烙在脸侧,他迷失多日的神智才终于回归。 “你不是答应我要照顾好我哥的吗,为什么他会自sha?!你这个大骗子!”少女声嘶力竭,她还穿着国内高中的校服,来时匆忙都来不及换下,她读高三了,她本来可以很快就到加州来与他们重聚了,本来一切都约好了的。 可惜一切美好的本来,在这一刻已经画上句号。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孟星河常常记不住东西,总是头疼,没日没夜地做着噩梦,他常常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现实和梦境,有时一觉醒来躺在浴缸里,手腕上割开的血口被水泡的发白,关随远踹破了门冲进来,将他拎去了医院。 后来小招搬来加州,强行将他塞给一位德高望重的心理医生,他被迫接受催眠,药物治疗和神经训练,一遍遍痛苦的呕吐和昏厥,他活在一片黢黑的世界。 活着,是一件辛苦的事,意味着不计其数的损耗,和不断叠加的痛苦。 死去的人拥有一切,苟活下来的人却要承担所有骂名。 因此,只有生者才会显得杂乱无章,死亡为构成生命的一系列事件做了收尾。 生者,就是痛苦本身。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舒窈,直到一年前天舒退市,舒建平孤立无援,迫不得已他提出了与舒家的联姻,也自此将过往的种种不堪严丝合缝地掩藏起来,再也不敢让舒窈看到一分一毫。 然而掩耳盗铃,他始终欺骗的只有自己,他恐惧舒窈的任何触碰,却无法克制自己对于舒窈那飞蛾扑火般的爱意。他不敢靠近,永远只能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相望,明明相隔咫尺,却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天涯。 因为他知道,他从未真正拥有的,有一天也终会失去。 而这一天终于降临。 昏迷的人猝然张开了眼睫,浅色瞳孔映过医院惨白的吊顶,焦距却是一片涣散,急促而轻浅的呼吸牵连着心率仪的响动也开始不规则,瞳孔中漫上难抑的痛色,正在外间值夜的林涛被仪器的警报声震醒,匆忙翻身却是一个噗咚摔在地上,顿时清醒了大半,连滚带爬冲进病房,按响了墙壁上的呼叫器。 ================= 已经是舒窈被拒之门外的第三天,她被舒建平拉去参加天舒复市后第一阶段的股东复盘会,失去孟星河这个业务骨干虽然让董事会的老古董们很是抱怨了一阵子,然而复市后股票大涨带来的红利很快冲散了大家对孟星河的“遗憾”,董事会一片利好的喜悦气氛,唯有舒窈默默坐在舒建平手边的位置,对股东们或真或假的夸赞不置一词。 回家的路上,又是灯火通明的街道,父女二人分坐后排两端,车内的气氛沉闷的要拧出水来,适时响起的铃声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罗警官?”突然接到罗野的电话,舒窈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前两日哪怕她一直蹲守在医院也没被关夕白允许探视,今日罗野致电过来说明孟星河的情况极有可能已经好转了许多。 “舒小姐,人已经醒了,目前情况稍微稳定了些,如果你方便的话明天可以与医生预约探视。”罗野也知她等的心焦,便开门见山地说了,舒窈顿时喜极,然而喜悦中罗野的声音却又沉了下来:“你丈夫患有重度抑郁症并且有过自杀倾向,这些舒小姐是知情的吧?” “什......”笑容僵在脸上,舒窈感觉到贴在耳畔的手机烫的厉害,烫到她险些要拿不住它:“我......” 她不知道吗?她不是见过他手腕上那道骇人的伤疤吗? 可是她知道吗?知道他在时刻饱受着痛苦的煎熬? 她以为那真的只是他所谓的“少不经事”,以为真的就只是一道过去式的疤痕,她太天真了,竟然从来没有对此起疑过。 “对不起,我可以今天去看他吗,我现在立刻过去!”一反常态,舒窈突然拔高了声音,语声里满是凄惶。此时已经入夜,罗野看了看墙壁上的钟表,有些为难道:“可以是可以,不过医院的探视时间到晚八点就结束了,你这边赶得及吗?” “嘟——”听筒里传来一阵噪音与喧哗,随后即是一长串的忙音,信号被切断了。 罗野愣了愣,这么急切地挂断电话,前些天尽管焦急但也还算得体的淑女形象再一次崩塌,女人还真是难以琢磨。 然而直到时针与数字八重合,入夜的医院长廊陷入持续的宁静,罗野才终于察觉出事情的不对劲来,想到刚才电话切断时那短暂的喧哗声,罗野突然冒出满背的寒意来,而这些寒意在他回拨的一次次关机声中达到了顶峰。 ================== 芒山公馆,孟玥蓝拿着一杯红酒上楼之后,管家将客厅的灯光调暗,公馆进入安静的休息时间,佣人们也都回到裙楼去,不再叨扰主屋的空间,而此时,顶层四楼却传来叮啪一声玻璃摔碎的脆响。 孟玥蓝住在三楼,她回家时间不多,一是家中自从林雅琴离开以后氛围经常凝固到难堪,二是不想看到自家大哥那副娇纵愚蠢的样子,偶尔回来一趟,也是陪孟宗辉吃顿饭就走了,今日若不是喝了点酒有些乏,也不会愿意在她老哥脚底下受气。 这不,一天到晚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若只是不小心碰落的杯子,满屋都铺着地毯哪里会有这么大的碎裂声,必然是怒极了摔在墙上才响的,也不知是犯了哪门子神经病。 第151章 变故 “你又抽风呢?”孟辰瀚房门落了锁,孟玥蓝就站在门口,不厌其烦地敲着,敲到孟辰瀚受不了,脸色铁青地开了门:“滚开,别烦老子。” “那就给我老实点,再吵吵就拿你去喂鱼!”孟玥蓝威胁道。谁知孟辰瀚开了门直接走出来,他已经换好衣服,二话不说朝家用电梯走去。 “大晚上的你去哪儿?”瞧他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孟玥蓝玩味地挑了挑眉:“后宫失火了?” “闭嘴!”孟辰瀚愤然低吼了一声,目光却慌乱不堪,他匆匆摁开了电梯,下到b1去提车,却在一楼被截停,管家老周站在电梯门口恭敬地对他颔首:“少爷留步,老爷在书房等您。” 纸终究包不住火,孟辰瀚那点小秘密在孟宗辉迫人的威压之下没费什么功夫就抖搂了出来,孟宗辉坐在紫檀木制的书桌后,手杖放在他手边,沉重的杖头却看的孟辰瀚心中一个激灵,脑海中立刻想起来数月前那手杖敲击在孟星河脊背上时骇人的闷响。 他可不想尝试那种滋味。 “爸,我真的不知道刘易斯那老东西居然这么大胆子敢去劫人,爸您救救我,这是咱们孟家的产业,您不能不管啊!”孟辰瀚已完全没有了往常的桀骜,他局促地呆坐在桌前,紧张不已的双手纠结成一团。 “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跑到孟氏的地盘上闹事,”孟宗辉不耐地看了眼儿子慌慌张张的怂样,沉声道:“想必是夏文邦给他撑了腰。” 一语点醒,孟辰瀚急忙抬头附和:“对,就是夏文邦那家伙,我说他怎么会那么好心把地皮便宜卖给我,原来是想摆我们一道!” 见孟宗辉沉默不语,孟辰瀚继续添了把火:“爸可不能放过他们啊,我们这写字楼马上建成了,若是被他毁了名声,招商可怎么办?” “我知道了,你先回房去,最近不要到处走动。”孟宗辉沉思片刻道,随后拿起桌上电话:“叫路诚过来一趟。” 能指派上路诚的事情,都不是孟辰瀚能参与的,他有这个自知之明,便乖顺地应下匆匆退了出来,匆匆顺着楼梯往下走,一回头却见客厅里孟玥蓝倚在沙发里悠闲的身影:“你又想做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孟玥蓝挽了挽火红的发丝,微眯的眼眸像要将他看透:“爸不是让你老实呆着吗,又要去哪儿?” “你偷听我跟爸说话?”孟辰瀚怒不可遏,拳头都握了起来,却丝毫没能震慑住自己这个胆大包天的妹妹。 “呀,吓着我了,赔钱。”孟玥蓝兀自抚着小心肝,似笑非笑:“孟辰瀚你作天作地也要有个限度,人命关天的事情是可以胡来的吗,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你想让我们还没开业的楼盘彻底黄掉是吗?好啊你去报啊。”孟辰瀚啐了一口:“早知道夏文邦狗拿耗子就没安好心,我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你现在窝着不动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警方早晚都会查到的,尽快把关系撇清你才能脱身而出,否则就只能等着被拉下水。”孟玥蓝冷冷瞥过他一眼,从沙发上起身:“不要多此一举。” 看着孟玥蓝从他身侧绕过上楼,孟辰瀚愤愤不平地咬了咬牙,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 人间四月芳菲尽,因着保外的特殊要求,医院给安排的病房只有一扇狭窄的小窗,长条形的窗口看过去,住院部中心的花园已然郁郁葱葱,白玉兰凋谢,红叶李和早樱也开始飘落满地粉色的花瓣。 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寂寂然坐在那一线窄细的窗口,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向外观望着,或者说他更像是在发呆。灰色条纹的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宽大,袖口脊背都松松垮垮,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近乎颓丧的淡漠感。 病房门打开,护士推着药品车进来,此时正是警察们的换班时间,在走廊吃盒饭的值班警察便没有跟进来,护士进来后将门掩上,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察觉到有人走近,窗台边趴着的人诧异地抬起头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竟是意外地澄澈透明,他看了过来,瘦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微微笑起,带着些许腼腆。 “昨天晚上舒建平的车辆被劫持,司机死亡,舒建平在争执中突发脑溢血被从扔在了高架上,舒窈失踪,车辆去向不明。”护士倒豆子般一股脑说着,她已经快步走到男人跟前,口罩遮挡下的眉眼艳丽卓绝,并不是眼熟的那几名护士。 孟星河看向她的眉眼添了些许疑惑,因着她的过分走近而默默地向后退了退:“哦。” “哦你个头啊哦,”护士锐利的美目瞪起:“舒窈被绑架了啊,听不懂吗?!” “舒窈......是阿窈吗?”他低头像模像样地思忖了片刻,才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孟玥蓝一下僵住了:“你脑袋瓦特了?” 他有些茫然地思索了片刻:“抱歉,我可能有点睡迷糊了,她怎么了?” 孟玥蓝:“......”一分钟前刚刚说过的话,他竟然一句都没听进去? “你怎么回事啊?”孟玥蓝搡了他一把:“打起精神来好吧,你的阿窈被绑架了啊,你特么还在这睡觉?” 明明只是随手推过,孟星河单薄的肩膀却重重向后一个趔趄,他眉宇狠狠皱起,脸色倏忽白了下去。紧接着被打乱的呼吸就牵发了一连串的呛咳,他偏转过头去,右手轻轻按住胸口,费力地调整着呼吸。 “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欠佳,肠胃和心脏的负荷过重,我们斟酌后停用了他的抗抑郁药物,所以他现在情绪十分不稳定,建议你悠着点。”悠然而冰冷的男声从门口传来,孟玥蓝用脚趾头都能听出来是那个讨人嫌的家伙。 再回头盯着面前咳到差点面色苍白的孟星河仔细打量,才发觉他那双澄净过头的眼睛里隐隐带着对她的惧意。 “搞了半天你又不认识人了。”见了鬼,孟玥蓝一脸无语,千算万算没算到孟星河竟然在这时候犯了病,她恨铁不成钢地捣了捣他的脑袋:“嘿,蠢货,知道我是谁吗?” 孟星河看着她的眼神不禁瑟缩了一下,静静别过头去。 “你再把他吓晕过去,我可没办法保证外面的警察不会发现端倪。”关夕白落落大方地走进来,扫过一眼药品推车上针剂,锋利薄唇微微勾起:“还不算太笨,至少车没推错。” 第152章 逞强 “写着名字的好不,我又不是文盲谢谢。”孟玥蓝白他一眼,既然早已被认出来也索性不再装了,颐指气使的气势回归:“你,想想办法,让他赶快恢复正常。” 关夕白看外星人一样瞄着她:“我是医生,不是神仙,你不如去求求菩萨或许更管用。” 将针剂抽入注射器,再加到悬挂着的吊瓶中,关夕白扫了眼输液管的速度,皱眉看过孟星河冰凉发青的手背,他果然又把流速调到了最快。 先天的心功能不全,早在一年前与舒窈共赴少女峰旅行时就因为急性肺水肿导致了一级心力衰竭,预后也并不良好,但他自己毫不在意,也没有采取进一步的治疗。 此次昏厥很大程度上是长时间损耗与劳累所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根本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养过来的。然而眼前这个人即便陷入混沌的意识不甚清晰,也依然十分抗拒治疗,只是他潜意识的性格仍然不允许他任性,即便再厌恶也不吵不闹,只是每一次护士给他调好的流速都会被他悄悄开到最大,以求最快速地滴完。 但这样一来心脏负荷却徒增许多,整个输液过程他的面色都白到近乎透明。 关夕白默了默,抬手将流速放缓。 =========== 看到他加注药剂,孟玥蓝紧拧的眉头似乎有了灵感:“抗抑郁的药输液的话是不是能快点起效?” 狭长的凤眸瞥过来,带着不咸不淡的漠然:“那是精神科开的,我这儿没有。” “你去搞总比我去搞来的方便。”看着窗边坐着的男人终于在药剂的平喘作用下慢慢平复了呼吸,孟玥蓝也松了口气。 “我为什么要帮你呢?”关夕白侧目看向她,凤眸在纤细的金丝镜片后是一片好整以暇的怡然。 孟玥蓝不甘示弱地回看他,像模像样地思考着:“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发现最近关随远有一笔额度不小的订单在我这里,不如我先将它扣下吧。” 女人佯装无辜却睚眦必报的样子实在是令人牙痒,关夕白低头浅笑,融去冰雪的眉眼间竟染上了些许温暖的无奈:“孟小姐威胁起人来还是那么不留余地呢。” “过奖过奖,”明艳眉眼微挑:“搞快点,我耐心有限。” “注射类抗抑郁药物对心脏和肝脏的刺激作用非常大,没有经过专业诊治和审查,我是不会开给他的。”口罩遮挡下的笑意滴水不漏:“看来只能委屈小远为我的职业道德牺牲一下了。” “砰”地一声,话语的尾音被身背撞在墙壁的闷响打断,孟玥蓝欺身过去,抬起手臂揪住关夕白整洁的衬衣领带,红唇微启,是低懒的愠怒:“你耍我?” 身背猝然撞击墙壁,关夕白细瘦的腰肢顿时一僵,光洁的额上沁出点点汗意,语声淡漠如常却不由带了丝丝颤抖:“孟小姐认为是的话,那就是吧。” 走廊外驻守的警察已经被他临时支开,否则这么大动静早就冲进来了。 “如果是我要求的,可以开吗?”微哑的男声低低在身后响起,孟玥蓝猝然回头,正迎上窗边之人渐见明晰的瞳眸,尽管他的脸色看上去仍旧白到发青,神情却是恢复了以往的温和平静:“小招可以帮我准备一辆车吗?” “你现在不能出院。”关夕白不顾孟玥蓝的钳制冷声道:“你不要命了。” 孟玥蓝扣住人的手也不由得松开,见到孟星河清醒,她反倒莫名其妙地局促了起来:“小河......” 窗边的人还是坐在原地,他慢条斯理地将手背上的针头拔了下来,布满针眼的手背已经乌青一片,酸胀难忍的手臂动一下都是僵痛,他若无其事地用力按压着青紫的针孔,朝关夕白道:“如果方便的话,能麻烦关医生帮我开两支阿托品针剂吗?” 关夕白瞳孔缩了缩,顿时寒意布满周身:“那是心脏急救药物,普通人很难完成胸腔肌肉注射的,我不可能开给你。” 似是预料到要被果断利落地拒绝,孟星河温温笑起,并不强求:“好的,麻烦您了。” 看他尽管身形不稳,还是慢慢起身,关夕白将冷冽的目光转向还在扣着他的孟玥蓝:“你想清楚了,他现在的身体根本不适合剧烈运动,你要让他去救人,根本就是在送死。” 素白手指微微顿了顿,孟玥蓝垂下眼去:“那是他的事,我只负责把消息带到。”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关夕白厉声问。 明艳的美目闪过丝缕难过,却又被孟玥蓝快速撇开:“你可以去跟警察说是我胁迫你把人放走的,放心关大医生,您那尊贵的清白和医德都不会受损。” “况且,最重要的证据在你弟弟手中,”在关夕白蓦然错愕的神情中,孟玥蓝咬牙道:“在你还以为他是个小白兔的时候,你那位宝贝弟弟就已经是个足够叛逆的问题少年了。” 住院部人来人往,下行的电梯走走停停,默然站在墙角处的男人扣着棒球帽,帽沿压的很低,即便如此半露出的下颌仍旧苍白得无以复加,他借力倚在墙壁,呼吸浅而急促,似在隐忍着什么。 扶着他的护士一身粉色的护士服,然而艳丽出挑的眉眼却有着与职业截然不同的冷艳气质,旁边人明显的不适症状被她看在眼里,却也只是微微瞥开眼眸,并不多做关心。 b2终于到达,将人送进指定的车辆,孟玥蓝将三支强心针剂放进他手边的手套箱,摘下了口罩叮嘱道:“导航位置已经给你定好了,直接过去就可以,我们的人会尽快赶到,你只要拖延过这段时间,千万不要跟他们硬碰硬。” 孟星河在驾驶位落座,轿车软硬适中的座椅却让他的脊背愈发感到不适,他偏头咳了咳,忍过受压迫的腰腹处一阵剧痛,额心浅汗薄薄,朝着孟玥蓝温和笑笑:“所以小招其实是知道位置的,对吗?” 扶在门框上的鲜红甲蔻顿了顿,孟玥蓝抿起红唇,她在病房中还口口声声说舒窈不知所踪被劫持车辆没有办法定位,然而实际上,她不但知道位置,连对方的人员情况都基本清楚。 第153章 多余的人 突然的沉默昭示着心虚的默认,孟星河却毫不在意地又笑:“如果只是阿窈被绑架,还不至于会有这般及时的响应,”他咳了咳,继续道:“孟辰瀚也出事了,对吗?” “是,”孟玥蓝眼神冷了下去,她知道瞒不了他,干脆和盘托出:“刘易斯将舒窈绑架到了自贸区孟氏在建写字楼,就是你帮着我哥拿下的那块地,他要舒建平中断商山矿三期的合作协议,并且将全部融资额在24小时内兑换成比特币汇入他指定的账户,那些账户全部是分布在区块链上的离岸账户,普通金融手段根本无法追踪,如果舒家报警,他会立刻撕票。” 刘易斯对商业运作一窍不通,这般既能够趁火打劫,又能够重创乃至摧毁天舒的办法,必然是来自于幕后主导者,那个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至于我哥,他纯粹是咽不下这口气想要去找夏文邦理论,我跟爸劝阻多次,却还是没防住被他跑了。”孟玥蓝恨的牙根痒痒,毫不怀疑若是能将孟辰瀚那混账玩意儿救回来,她一定是第一个上前撕了他的。 原来孟宗辉也是知情的吗?却还是默许了孟玥蓝前来让他出面去与夏文邦对峙。 琥珀色的眼瞳烁了烁,一时没能掩盖住其中泄露出的黯然,好在只是瞬间,便被他清浅一笑轻松略去:“他的位置,你知道吗?” “他手机定位最后消失的地方就在写字楼,刘易斯能从警察监控的酒店悄无声息地逃走,可见周立那帮条子根本不可信,”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纽扣大小的窃听器递给他:“夏文邦很狡猾,很可能会变换位置,这里的gps也许能派上一点用场。” 从善如流地结果窃听器妥善放好,孟星河沉默了片刻,似才下定决心一般抬手从自己衣领内侧扯出一条细细的绳子来,是一条黑色的皮质绒绳,串着两枚式样极为简单的指环,他的手指苍白微颤,戒指在他掌中似有难以承受的重量。 “小招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他有些局促地朝她笑了笑:“可以帮我,看管一下这个吗?等我回来会尽快拿走。” 若是不回来,索性也没什么重要,扔掉就好。 带着他体温的戒指和绒绳,烙铁一般烫过孟玥蓝手心,她轻轻攥住那两枚戒指,默然看着孟星河发动引擎,车辆退出车位时他倒映在后视镜里苍白脆弱的侧脸,突然让孟玥蓝心中一簇,顿觉哪里不对,她快跑两步冲过去,扣住了车窗:“孟星河,老娘这里可不保管破铜烂铁,你最好明天就把它们拿走,一言为定你听到没。我向你保证,这件事之后大哥会被爸爸送出国去一段时间,我也可以送你和舒窈出境避一避风头,但是你要好好撑住啊你tm听到没有!不然我就把这玩意儿甩给你老婆!” 驾驶室里的人闻言微微挽起了唇角,无色的唇瓣漾起一抹极清浅的弧度。 车辆驶出地库,从她视线中远离,孟玥蓝咬紧下唇,将泛红的眼眶别开,在关夕白鄙夷她草菅人命的时候,在孟星河明知被利用还对她千恩万谢的时候,谁能想到她心中那份千刀万剐的酸楚,她只有那么一个哥哥,纵然他再不争气,却始终无法见死不救。 可这就是她冷血无情的借口吗?显然不足以令人信服,连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在这种关头,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这个自小就不受宠爱的弟弟。 他们孟家,欠他的有点太多了。 ============= 新区的大街夜色空旷,初夏的风和煦却带着丝丝冷意,标榜着新区最高写字楼的建筑已经完成主体架构,未贴玻璃幕墙的大楼在夜色中如同空洞的巨眼怪物,满身绿油油的安全网,从外几乎不能窥探任何情况。 为了掩人耳目,车子停在了一公里外的位置,陈风借着夜色,悄然潜入这座大楼。 最初刘易斯展现给他的,就是一位温和儒雅的绅士,他谆谆教导有理有据,给了他许多伺机报复孟氏的便利,所以他才堂而皇之地信服,在无知与愚蠢的驱使下做了枪手。 他并不了解刘易斯真正的嘴脸,然而一个恶贯满盈的毒贩,能有什么良善之心,sophie落在他们手里,实在太过可怖,他想都不敢想。 一定要把人救出来,这样sophie就能不再厌恶他,也许还能对他刮目相看。 粗糙的水泥地踩在脚下发出尘土细微的咯吱声,陈风并不知道对方的人员分布,即便他已经十分小心,却还是被自己猝然踢到铁钎时的声响吓出了满头冷汗,楼层中间很快就有手电筒的光芒照射过来,陈风心下惶惶,完全僵在原地。 而就在手电的光芒快要扫过只是,陈风忽觉后领一紧,他被一股力量猛地向后扯去,躲进了楼梯间的阴影里。 手电的光扫了片刻,隐约传来几声带着北美俚语口音的咒骂声,空气又安静了下去。 片刻,陈风终于缓过来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竟然还被反绞着双手抵在墙壁上,扣住他后脖颈的手指冰凉细瘦,让他联想到冷血的爬行动物,不由感到恶心,他已经察觉到身后来人的善意,所以十分生气地挣动了两下示意那人松手。 然而出乎意料,那瘦得皮包骨的手指压制的力气竟让他无法挣脱,陈风被反剪双手死死摁在墙上动弹不得,一片黑暗中隐约可闻那人略带嘶哑的呼吸声,陈风稳了稳情绪,沉声道:“你是谁?” “听着,陈风,”喑哑的嗓音里像含了一把沙子,粗粝异常,磨得陈风脊背一凛,他果然已经知道了。孟星河偏头浅咳了几声,继续开口的声音带着气声,极度虚弱却字字清晰:“倘若你觉得心中有愧,就该保护好你自己,不要给阿窈添乱,更......咳咳,不要做这些没用的事。” 陈风赧然,面色一刻涨得通红,没错,将天舒重要资料偷给刘易斯的人是他,数次诬陷孟星河私下使绊子的也是他,若不是他听信谗言逡巡迟疑,舒窈又怎么会落入那些人手中,是他将她置于了这危险之地。 尽管诧异万分,陈风还是听出声音的主人正是一度被他针对报复的孟星河,只是才月余不见,这人的声音已经堪称呕哑嘲哳,与先前的温和清朗判若两人。 “立刻出去,被让阿窈担心你,”孟星河的声音断了断,似在用力呼吸着,“他们已经发现这里了。” 第154章 怂包 听了他的话,陈风不禁冷笑,自暴自弃一般道:“担心我?你以为这件事结束之后我还有脸面去见sophie吗?” 身后却无人答话,安静的出奇,陈风一瞬间还以为他已经走了,急忙用力挣扎了几下,那钳制着他的手臂在短暂的松弛之后即刻收紧,死寂的黑暗中传来孟星河压抑的呛咳,声音很轻,却咳的很深,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 “你怎么了?”陈风一时有些慌张,声音都变得僵硬起来,身后的人竭力压了压胸腔内上涌的血气,忍过阵阵翻搅的痛意。 看来他对肾上腺素的耐受还是太差了。 “那是你的事,”耳畔传来一声尤带气音的低笑,明明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让人无端听出了几分苍凉,孟星河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他的问题,低弱寡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里太危险了,你若不愿意走,就去外面好好躲着,等着接阿窈。” “你不是也来了,又何必惺惺作态地阻拦我?”陈风愈发不悦,他面朝墙壁,自然看不到孟星河疑惑皱起的眉宇,好似不明白陈风为何要拿自己来对比? 在他的印象里,陈风即便有过错也是道个歉撒个娇就可以解决的,因为是阿窈喜欢的人,便可以得到无限的包容,他能倾身来救,阿窈应该会很高兴的,又怎么会需要妄自菲薄呢? 想不通,也不知该如何辩驳,孟星河轻叹一声,慢慢松开了钳制:“孟氏的人随后就到,你可以与他们一道。若是想帮阿窈,就把你知道的事情尽数交给警察。” “那你呢?”陈风甩了甩酸痛的手腕,被烙印在手腕上冰凉的指温惊了惊,他回过头去,夜色影影绰绰,只看到那人半掩在棒球帽下苍白的下颌。 闻言孟星河只沉默地摇了摇头,头顶传来脚步声和手电扫过的光柱,果然刘易斯的手下没有放弃对异响的搜寻,他淡然看了陈风一眼,转身从阴影里走去出,坦坦荡荡地走进了光柱的探照范围。 ============= 黑洞洞的枪口指过,从昏暗中走出来的男人,一身灰色衣衫,棒球帽压的很低,狼眼手电冷色光线打在他脸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白。 刘易斯拂开前方站着的几名马仔,愉悦地抚掌笑起:“我听说荒野里的建筑夜间总有小动物出没,没想到竟然是我亲爱的外甥。” 孟星河偏头咳了咳,迎着马仔们警惕的目光走过来,慢悠悠站到刘易斯身前:“送上门来的,喜欢吗?” 话音未落,一记直拳正中刘易斯面门,白人男子苍老的面孔瞬间褶皱成一团,他嗷呜一声躺倒在地,大声咒骂起来:“你们这帮废物,愣着干什么?” 说实话在一众身强力壮的马仔看来,眼前这个病恹恹的亚裔男人堪称弱不禁风,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真的胆敢当众将刘易斯给揍了。 随即赶忙一哄而上将人拧麻花一样拧住,手脚棍棒一齐招呼,三五下便将男人打倒在地,那人也不反抗,只是像一只煮熟的虾一样抱头弓起身子,一声不吭地承受着他们施加的暴虐。 眼见躺倒在地的人安静得仿佛没了声息,几个马仔都心下揣揣,不知该不该停下,此时头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抬头却见探照灯光忽然开启,夏文邦微笑着蹲在楼梯口的位置,像一只肥硕的巨鼠:“瑞恩先生对待贵客怎么能这么粗鲁?” 夏文邦对着身后挥了挥手,即刻便有两名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下来将马仔推开,一左一右站在了孟星河两侧,将他从地面拖了起来。 棒球帽落在地上,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便清晰地展现出来,连同那张素玉般苍白却也素玉般平静的面容。孟星河倒是从善如流,尽管起身的动作明显牵扯到痛处让他眉宇都疼得拧成一团,眼睫丝丝颤抖,然而无色的唇瓣紧紧抿住,没有泄露出一分一毫的痛呼来。 他被保镖半扶着直起身,苍白微颤的手指淡然抹去唇角溢出的破碎血迹,只消片刻那俊美的面容又挂上职场般得体而单一的微笑,朝着夏文邦道:“夏总开给孟家的条件明知只有我才能完成......咳咳......舒窈对公司的资金运作根本不懂,所以我,领悟了夏总的意思,亲自过来跟你做交换人质。” “说人质太见外了,”夏文邦咧开嘴笑起,露出细密锋利的牙齿:“你们夫妻二人不好好聚一聚吗?” “改日再聚吧,有机会的话。”孟星河笑了笑,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将屏幕上的计时器朝夏文邦晃晃:“大通置业的核心数据采用的是h公司的云上保密网络,虽然难以攻破......咳,却十分容易从内部下载。我花了一点小钱,请人将近十年所有的数据下载,令我惊喜的是,不但有所有项目的核心文件,还找到了一些......与某官员互通便利的证据,夏总真是大意了,怎么能咳,如此慷慨地留下众多把柄呢?” 一长段话被他说的磕磕绊绊,显得十分费力,他停顿多次,不住地咳嗽,浅咳后的声音愈发低哑,却掷地有声:“两小时后,如果没有舒窈获救的消息放出去,大通置业的全部数据将会以精确的内部id公布在暗网,您与某人的内幕交易也会直接发送给警方。” 世间许多规则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而当道貌岸然的君子突然撕开绅士的面具,向你展示恶劣的手段时,常常给人猝不及防的杀伤力。 茶色镜片后的一双小眼睛黑幽幽发着亮,夏文邦满脸抑制不住的狂喜:“星河,你总是能够给我惊喜。快带他过来,可爱的孩子应该得到礼物,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才好。” ======== 前一日孟辰瀚赶来之前已经将工地上所有人员清退,一是为了保全孟氏的名声,二是给自己处理掉这些渣滓图方便,然而弄巧成拙,在他带来的人被快速解决掉之后,孟辰瀚傻眼地发现根本不会再有其他人过来发现并且救援他。 简直是搬起石头,把自己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 他被蒙着眼睛,忐忑不安地蜷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隐约听到了铁门打开的声音,这栋未完成的大楼里只有一个地方有铁门,就是建筑外墙面的四台升降机,空旷的建筑里尽是呼啸过的夜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一层,更不敢贸然向下跳。 第155章 无罪 那些人又来了,孟辰瀚惊悚地绷直了僵硬的身子,听着纷乱而来的脚步声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只手揪住头发将他拎起来,孟辰瀚痛苦地惨叫着,被揍得青肿交加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不可一世,只剩一片垂死挣扎的恐慌。 “别杀我别杀我,都给你都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他手舞足蹈地胡乱挣扎着,揪住他的人愈发不耐烦,大掌在他耳畔掴过,嘴角顿时破出血来,孟辰瀚眼泪鼻涕一并爆出,哭嚎着求饶。 一个熟悉的声音十分漠然地响起:“夏总要我看的,就这?” 孟辰瀚佝偻的身背顿时一震,慌忙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孟星河?星河你救救我,救救我!” 不过是挨了两顿打,又没有缺胳膊少腿,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怎么经得起这般折腾,哭嚎的声音如丧考批,好像只要声音够大,就一定能得救一样。 孟星河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刺耳的惨叫声让他胸口泛起点点刺痛,即便点亮了灯,孟辰瀚糊了满脸的血在他看来也只是一片斑驳的灰黑色,只是比灰色的水泥地深一些罢了,并没有什么视觉冲击,也丝毫不显得可怖。 孟氏兄弟之间感情不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夏文邦在与孟辰瀚的合作中更加知晓这位兄长对自己的私生子弟弟所用的手段,要多恶劣有多恶劣,本想借此机会狠狠暴揍一番,至少能看到孟星河愤怒或解气的神情,夏文邦真是厌倦了孟星河在他面前那亘古不变的商业微笑,永远得体永远疏离,不沾染任何烟火气息。 夏文邦要的,是破碎,是惨烈,是暴怒,也可以是欣喜,是所有激烈与亢奋的情绪。 撕开温淳君子的外壳,释放支离破碎的灵魂,是一件多么满足征服欲的成就。 可是他希望看到的神情并没有出现,孟星河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甚至愈发面无表情,这让夏文邦产生了十足的挫败感,顿时觉得无聊起来:“孟先生对自己这位不争气的哥哥容忍得似乎过了头吧,不如我帮你杀了他,好让你开心一下?” 孟星河漠然侧目过来:“好啊。” “孟星河!你tmd还有没有人性!老子不就挤兑你几次,你居然敢找人杀我?装的人模狗样,还不是贱胚一个!我%$#*......”被激怒的孟辰瀚爆着粗口喊着国骂,夏文邦烦躁地摇了摇头,示意保镖将他的嘴巴堵上。 “粗俗。”夏文邦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桌上的雪茄,利落地剪去顶端封头,放在点燃的火柴上慢悠悠烤着:“既然孟先生也不甚在意,那杀掉就没什么意思了,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 孟星河看了看旁侧,懒懒说道:“还有一个半小时,夏总可要把握好时间。” 从始至终,孟星河并没有问过舒窈的下落,眼前的夏文邦和刘易斯,显然是有这不同目的,尽管刘易斯尽量在隐忍和沉默,然而他的焦躁在不停看表的神态上已经暴露无遗,他只想快些脱身,跟夏文邦悠哉悠哉的玩味状态截然不同。 “不着急。”夏文邦将雪茄点燃,悠然啄了一口,朝身后的保镖招了招手:“这里有两种药,选一种,打进我们孟少爷的体内。若是他能活下来,我就送他出去,你看可好?” 保镖上前来,盘子里放着两支金属针管的药剂,没有名称,没有颜色。 孟星河扫了一眼针剂,随手拿起一支,推开保镖的搀扶,朝着孟辰瀚走过去,在他身前站定。 两支针剂,一只是高纯度dupin,另一支则是纯度稍低一些的致幻类药品,但不论哪一支,都能让被注射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什么药!孟星河!你敢害老子,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啊!”孟辰瀚胡乱踢蹬着,拼命向后躲,场内尽是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夏文邦有些玩味地盯着孟星河清瘦的背影,他背对着众人站了片刻,然后缓缓抬起手,将针剂扎入自己的手臂。 调笑僵在脸上,夏文邦皱缩的五官狠狠地抽搐起来,茶色镜片几乎掩盖不住那双小眼睛里喷薄的怒火:“孟先生,你可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下场?” 将空的针管抽出,孟星河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慢慢转身,将针筒扔在地上:“怎么,需要我把另一只也打了吗?” 声音染上丝丝颤抖,尾音似是在飘,他单薄的脊背狠狠晃了晃,琥珀色的眼睛如同黄昏的海洋,漾起粼粼波光,瞳孔急剧收缩,焦点却渐渐涣散。 “解毒剂!快点!”夏文邦朝身后大吼一声,刘易斯赶忙上前,手忙脚乱地将准备好的解毒剂注射进他身体,孟星河摇摇欲坠的身躯竭力保持着平衡,然而就像是风暴中的一只小船,找不到海岸,没有了锚点,他只能被风浪催动着不断颠覆。 胸腔中翻涌起澎湃的痛意,两股药物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他痛得直不起腰来,然而一低头却是难抑的恶心,他哇地一声偏头吐了起来,昏睡的多日滴水未进只靠营养液维生,胃中根本空无一物,勉强吐了点酸水出来,紧接着就只能是大口大口粘稠的液体。 鲜红的血液溅在地面,看入眼中却只剩一片溶于黑暗的灰黑色,孟星河晃了晃头,昏花的视线已经无法清晰地视物,黑翳于视野边缘弥漫,他徒劳地伸手想要扶住什么,却只能无助地重重栽倒下去。 身体落地的闷响声惊到了角落里的孟辰瀚,他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只听到夏文邦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把人扔出去。” “夏先生,扔哪个?”刘易斯试探地问,夏文邦暴虐的怒火却在一瞬被点燃,他近乎咆哮地吼着:“扔那个蠢货,扔那个让他宁肯自己死也不愿意杀掉的蠢货!” ========== “一群蠢才,连个病人都看不住?!” 周立的咆哮声隔着老远的走廊都听得震聋发聩,关随远走过医院长长的走廊,看见尽头倚着窗户抽烟的罗野。 察觉到脚步声,罗野偏头过来,香烟在他修长的指间燃烧着,薄薄的烟雾朝着窗外逸散:“你来了?” “嗯,”关随远闷声应道,从口袋里抽出手,一块黑色的硬盘握在他掌心:“孟星河与舒泽全部通话记录的录音,包括舒泽最后那一通留言,可以证明舒泽的确死于zisha,孟星河是无罪的。” 第156章 相见 “不用怀疑,我的确曾经在孟星河手机里安装窃听器并且盗取了他与舒泽的全部通话和消息,有空的话你也可以顺带起诉我。” 烟灰无声飘落,落在罗野手腕,他恍若未觉地愣了片刻,才感觉出被烫到的微痛,抖了抖手,将烟蒂掐灭,声线隐隐沉了下去:“为什么选择拿出来了?” “罗野,我也是个人呢,我也有爱人的权利,”关随远目色淳淳望向窗外,神情却染上空茫的惘然:“我也想为曾经的爱人保留最后的体面,虽然他做过那么多错事。” “那为什么是现在?” 关随远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罗野:“因为孟星河要死了,而我还不想让他死。阿泽的死已经毁了他的一生,如果还有挽救的可能,就让他和那个愚蠢的女人破镜重圆吧。” “他去哪儿了?”罗野将硬盘揣进口袋,烟圈吐出,一派严肃地问。 “孟氏位于保税区的新盘,你们如果再晚一点过去,也许就只能赶得上收尸了。”关随远笑得释然,事情当然不至于那般糟糕,况且他对现场一无所知,但是如果这样说能让警方更快速谨慎地出动,撒个谎也没什么。 “嗯,我明白了。”罗野点头,棱角分明的唇线微微弯起:“不论如何,我很欣慰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谢谢你,小远。” 一贯吊儿郎当的人严肃认真起来就有了一种格外吸引人的魅力,关随远别过眼去,佯装不屑地嗤了一声。然而色厉内荏的模样被罗野看在眼里,他笑着摸了摸关随远发顶,决定一秒钟后就原谅这个爱闹脾气的小鬼。 “走了,乖乖等我回来。” ========== “吱呀”,近前的那扇铁门终于被打开,在舒窈被囚禁的一整日以后。 她不知道时间,也根本忘记了饥饿,身上裁剪得体的套装已经褶皱不堪,上面还沾着舒建平突发脑溢血时吐在车上的脏污,她甚至没有心情去关心自己的处境,满心都在惶恐着舒建平不知有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孟星河才刚刚清醒,她还没有见到他。 如果再也见不到了,会怎么样? 她不敢想,便强迫自己不去想。 两名人高马大的白人男子走了进来,其中一名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对她说:“你老公,换你,起来。” 舒窈蓦地抬头,声带都紧绷了起来:“谁?他为什么会过来!” 他不是刚刚苏醒吗,他不是还在生病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然而两名男子没有再回答她的任何问题,而是粗鲁地将她从地上扯起,将一块黑色的头套罩在她脑袋上,半架着她向外走去。 舒窈感受到了夜晚的风,像是路过轰鸣作响的空调外机,或者是疾驰的火车车厢连接处,又像是年久失修的电梯,吱吱呀呀地下降着,风声很大,烘烘地笼罩过头发,带来干燥的冷意。 不过片刻便落了地,两名男子继续拖着她往前走,面前又有一扇铁门打开了,铁门似乎十分沉重,开合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她耐心等着,双手被扣在身后,紧张地搅成一团。 冷风从打开的门内吹了出来,拂过皮肤带起层层战栗,舒窈被推搡着朝里走,是一段向下的台阶,很长,她小心翼翼地数着,一共35阶,最后一条台阶最宽阔,领路的人似乎嫌弃她走得太慢,粗鲁地扯着她的胳膊往前拽去,她站立不稳,落地时脚下猛地被绊住,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四周传来一阵哄笑。 扑面而来是阴冷的气息,空气出乎意料的潮湿冰凉,舒窈的膝盖触碰到冰冷的水泥地面,感受到滑腻腻的湿意,鼻尖嗅到浓重的血腥气,近在咫尺,她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 “他在哪儿?”她不顾自己被绑着的手腕,挪动双腿四下摸索着,裸露的膝盖被粗糙的水泥地面剐蹭出一条条划痕,她却恍然未觉,近乎咆哮地吼着:“他在哪儿?!” “又见面了舒小姐,”夏文邦轻笑的声音在她背后传来,干枯手指从她肩膀往上,蛇一样爬过脖颈,笑声嘶哑:“瞧瞧你,这不是你作为副总该有的仪态,你该对我说:please。” “说说看,舒小姐,我要看到你的乖巧和诚意。”手指停留在她脸庞上,一寸寸轻轻敲击过眼睑,令人毛骨悚然。 “求你。”她毫不犹豫,“我求你,夏先生,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夏文邦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低沉而嘶哑,如同鬼魅:“太让我失望了,能让他如此执着爱慕的女人,竟然是个没有骨气的婊子。”眼前一轻,黑布被拿开,惨白刺目的光线刺得舒窈下意识闭眼,只听身后的声音站了起身,漫不经心地说着:“你有五分钟的时间,舒小姐,我是不是很仁慈?哦不对,现在还有四分半。” 顾不得光线刺眼,舒窈咬牙打开双眼,映入目中的是一间毛坯墙面的地下室,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没有窗户,除了一扇沉重的密封舱门之外没有任何出口。 目光下调,落在身前,一只苍白发青的手臂横在她膝盖前,素白手背上沾着脏污的鞋印,而无名指上还有一圈浅浅的指环印记,只是那枚戒指已经不见了踪迹。 刚才她踩到并且被绊倒的,是他的手臂。 再也没有其他反应,舒窈疯了一样扑过去,顺着手臂往上,从一堆银灰色的布匹下扯出一个瘦高的人形,灰布极重,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抱在怀中,他的周身冰凉,宽阔的肩膀却瘦的硌手,在被她扯出来的一刻立即浑身筛糠一样抖成一团,头颅深深垂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美沙酮是一种很好的药物,简单修改后就可以成为让人欲罢不能的止痛剂,然而星河实在是太倔犟了,不听话的孩子需要吃点苦头。”夏文邦低懒的笑声充满得意:“不过听说高密度重力毯能够通过压制动作来减少他的挣扎,我特地让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正好派上用场,结果看来束缚作用还是很有成效的。毕竟这么漂亮的皮囊,损坏了,我可就不 第157章 摧毁 舒窈顺着孟星河颤抖的脊背望过去,那被她掀落在旁的银灰色破布竟然是一张重力毯,会根据人的动作每一步都进行束缚,每一次抬手每一次翻身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比手铐和脚镣更加限制行动。 他纤细的手腕上血肉模糊,因为伤得太重连手铐都戴不住,可这么重的毯子,他又如何承受得住呢。 牙齿不知何时咬破舌头或者皮肉,舒窈察觉到满口血腥气,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牙齿早已磨的咯咯响,抱着怀中人的手臂拼命地箍紧,她发了狠地瞪向刘易斯:“我来换他,ms的所有事项都是他在负责的,只有他能给你们应允的条件,你们放他出去!” “巧了,他也是这么说的。”沉闷的笑声桀桀刺耳,夏文邦十分惬意地看过手中古典的怀表:“你还有两分钟,舒小姐。” 孟星河穿着一件灰色的兜帽卫衣,扯开的领口处于锁骨上露出深深的伤痕,新新旧旧叠在一起,有的像是刀刃等利器划伤,有的又像是钝器击打,青紫红肿连成一片,横陈在冷白色的胸口。 舒窈的眼泪不争气地窜了出来,即便她拼命克制,可那些不要钱的泪水就是不听使唤,疯了一样往外涌出。 被忽然拽出重力毯,身上的压力顿消,药物的刺激性却在同时之间被激发,孟星河瘦骨嶙峋的身躯猛地弯起,像一张绷紧的弓,痉挛一样突然抻平又痛苦地蜷起,在她怀中辗转,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胸口的衣料,皴裂如河床的唇瓣隐隐泛起绀紫,半晌才堪堪发出一声难捱的闷哼。 声音极低又轻,像是一声叹息,是穷尽所有气力却根本无法抵御痛苦的无奈。 明明看上去虚弱至极的人,挣扎的力度却是很大,舒窈不敢用力去压制他,却不防被他挣脱,单薄的脊背狠狠砸落地面,发出砰地一声闷响,人却在剧痛之中悠悠张开了眼眸,像是没什么力气,幽长的睫羽半阖着,半露的瞳仁中涣散一片,毫无焦距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阿窈......?” 他低低开口,喉间像被砂纸打磨过,喑哑撕裂得要滴出血来,轻弱的尽是气音,却偏偏又是他一贯的温柔,他喊她名字的时候,永远都是温柔的,舒窈从来没有觉得过,她的名字可以这么好听,好听到要流尽此生的眼泪都不足为惜。 “星河,星河!”见他醒来,舒窈喜出望外,急匆匆去抓住他冰冷的手,那手掌凉的刺骨,又瘦的伶仃,她也顾不上哗然的泪水,不知是喜是悲,只懂得拼命地喊他:“是我,是我,我在这里!” 他的反应有些奇怪,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又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冰冷的手掌挣了挣,反握住她紧张到汗湿的手,将她拉近,手心轻轻覆盖在自己左胸口的位置。 隔着薄薄的皮肉,她感受到了那急促又纷乱的跳动,连带着他胸腔中短促且带着杂音的喘息: “阿窈,我这里好疼......” 他说,为什么,我好疼。 如同被一道落雷击中,舒窈近乎脱力地跌坐在地,被他握住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是啊,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她不记得,他们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也是个普通人,开心会笑,痛了会哭,爱了会喜悦,伤了也会难过。 他像一颗小小的恒星,执着地发光发热,让沉寂漆黑的宇宙得以充盈着微弱的火光,他仿佛有着漫长的生命周期,永不枯竭的热量,但好像时间久了,所有人也都忘记了,恒星的光和热是依靠撕裂自身的核聚变与裂变。 这浩瀚宇宙中的一豆灯火,是以燃烧他的生命作为代价。 “对不起,对不起星河......对不起......”忏悔无用,道歉无用,她紧握他的手,卑微地将额头紧紧贴在他冰冷汗湿的手心,不停地喃呢着。 琥珀色的眼眸吃力地张了张,有些疑惑地望过来,干涩混浊的眼球转动缓慢而笨拙,像是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眼中尽是茫然。 他没有认出她,甚至根本没有清醒。 满是伤痕的手指费力地抬起,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发顶,却不敢惊扰一般,那么轻那么轻地触了触。 “别怕......” 他说,阿窈别怕。 再用尽全力忍耐的泪水也决了堤,再自以为是的猜忌也在这一轻轻的触碰中土崩瓦解,舒窈听到了猫啼一般的嘶喊声,却又忽然意识到那是自己在哭嚎,毫不掩饰地,毫无形象地在他怀中哭泣。 粉碎矫情,粉碎愚昧,是委屈,也是悔恨,是终于明白所爱时的痛。 震彻心扉。 深入骨髓。 “温情的戏码实在不太适合观赏,于是我决定提前一分钟结束你们的会面。”击掌声从身后传来,夏文邦冷冰冰开口:“你们两个,把舒小姐送回去吧,做得干净些。” 随即刚刚带她下来的那两名保镖便快步走来将头套再次套上,不由分说地将她扯开。 舒窈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去抗衡,她连嚎叫都没有,只是雕塑一样岿然不动地下坠着,与孟星河相握的双手紧紧扣住,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再分开。 保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手一记猛击叩打在舒窈颈侧,看着女人纤瘦的身体颓然跌落,这才将两人强行分开。舒窈的体格在亚裔女人中还算高挑,然而也如常纤瘦,保镖直接将人往肩上扛了,转身朝外走去。 夏文邦坐在角落的沙发中,冷眼看着水泥地面上痛得辗转难捱的男人,他好像忽然明白为何孟星河能够毫不犹豫地将针剂注射入自己身体里,根本不是为了恐吓或者有意寻死,他在为舒窈争取时间。 所以外面,很有可能警方已经在埋伏了。 孟星河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为救出他的阿窈做准备。 想着,夏文邦重新拿出来那支没有燃尽的雪茄,一个小时前还让他欣然生快的烟草此刻品尝起来只觉得索然无味,他将燃着的半只雪茄直接放进口中,大口大口咀嚼着,茶色镜片后的眼睛缓缓绽露疯狂的精光。 “我改主意了,好孩子,看来摧毁你,并不能让你破碎,那就摧毁你的挚爱吧。” 第158章 抱歉 下弦月缓缓爬升,夜幕静谧而清晰。 黑衣保镖扛着昏迷的舒窈走上楼梯,玻璃幕墙尚未贴好的四壁现下布满了施工脚手架和隔离网,根本不能看到外部的情况,保镖将舒窈放置在宽阔的立柱边,从腋下枪套中抽出手枪,慢悠悠地安装着消音器。 “这么漂亮的女人,就这么杀了,还真是暴殄天物啊。”旁侧的另一名保镖将舒窈的头套掀起,十分可惜地啧啧两声:“反正也不着急,不如让哥们儿爽一发?” “行了亚瑟,这票干完有的是女人,别在这里惹事。”将消音器装好,保镖示意同伴起身避让,却在火石电光之间,半躺在地的女人猛地揪住近前的保镖往自己身前一扯,毫无防备的保镖登时歪倒,而持枪而立的那个显然已经来不及收回自己卡在扳机的手指,一声消音过细微的枪响,子弹直入心脏,被当了挡箭牌的保镖应声大颤起来。 而说时已迟,舒窈迅速从保镖腋下抽出手枪,扭身绕到了立柱的背后, 黑衣保镖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亚裔女人竟然能够有如此敏捷的反应速度,她不知何时苏醒的,能在此时伺机挣脱,显然是受过训练的。而夏文邦显然也轻视了这一点,只派了他们两个人过来,此时已经临近大楼出口,倘若外面有警察埋伏就更加不能打草惊蛇。 于是保镖愈发不敢轻举妄动,他紧扣手中枪支,朝着廊柱后完全藏身的女人喊着:“没用的,你跑不掉。” 事实上方才那足以唬人的应急反应已经花光了舒窈这辈子的敏捷度和气力,她曾跟随陈风和导师远赴西非和南美勘探,少不了要与当地的不法分子打交道,防身术自然也学了一点,加上本身的身体素质,才能达到如此强的爆发力。 然而说到底,也不过是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只要那人大胆地绕过廊柱来朝她补一枪,她就根本没有活路可走。 舒窈将半掀起的头套扯掉,竭尽全力压制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她不能死在这里,星河还在等她,她不能让他失望。 脚步声渐渐走近,如同死神的镰刀,即将在她头顶挥下。 “当啷!”忽地身后传来一声钢管落地的脆响,剑拔弩张的两人几乎同时要扣动扳机,黑衣保镖迅速回头,只见另一名高挑的亚裔男子,正攥着一根纤细的钢管,朝着他的方向掷标枪一般扔了过来。 距离超过十米,准头自然是极差,不过堪堪飞了几米远就又是一声当啷落地,黑衣保镖如同受到了侮辱,毫不留情地举枪射击,然而与他子弹一同射出的,还有来自背后的另一声枪响。 没有经过消音处理的枪声,如焦雷一般炸响在空旷的建筑中。 =========== 那是一片荒落的雪原,与寻常的雪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般灰茫茫的天空,都是一般灰茫茫的雪,他从冰裂的深河跋涉而过,带着满身的寒意匍匐在岸边,身边的雪被他的体温融化,染成灰色的一往雾水,流淌过他冷白色的皮肤。 遥远的山巅有一轮太阳,鲜红的、融化了的钢铁一般从天际流淌下来,岩浆一样滚滚蔓延过雪山,明明是火一样艳丽的色泽,却没有一点点蒸腾的温度,像一幅假象,海市蜃楼一样指引着他。 他追随它而来,跋山涉水,劈荆斩棘,追随着它永远近在眼前却永远遥不可及的温暖,一步一步,一寸一寸,走到雪山融化,走到高原陷落,走到满身骨血融烬成灰。 每一步,都哀毁骨立,每一寸,都摧心剖肝。 无尽的,光怪陆离的极光,幻象一般悬挂在天边。 “你比酒更香醇。” 谁在说话呢,一个模糊的声音,他用尽力气撑起身体,恍惚而茫然地望向空旷的荒野。 哦,是阿泽吗? “我弄疼你了吗?别怕,疼痛对人有好处。” 是这样吗? “不要再想她了,你已经脏了,配不上她的。” 连再看一眼,也不可以吗?我保证,一定不会去打扰她,就看一眼,可以吗? 极光变换着,轻薄的纱衣般将他萦绕,另一个声音轻灵喜悦地呼吸在他的耳畔。 “我也喜欢你呀,孟星河。” 我也爱你啊,我的姑娘。 “从今以后,不是你和我,而是我们,我希望能够成为你愿意倾诉的人,我会尽可能地耐心等你,希望你别让我等太久,好吗?” 好,我们一言为定。 “拥抱我吧,依赖我吧,孟星河。让我成为那个与你彼此重要的人。” 早安,阿窈。 没有回答,一记耳光,猝不及防地落在他脸庞,他看到舒窈哭泣的面孔,她穿着高三生的校服,站在加州西海岸那颗枯萎的树下,她对他说: “孟星河,我真是恨透了你唯唯诺诺的样子。” 对不起...... “所以说,我是什么呢孟星河,嗯?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是我哥的替身,还是你与孟家抗衡的工具人?” 阿窈不是任何人的替身,阿窈是我的全部啊。 “孟公子既然有时间猎艳,不如抽空同我把协议书签了,也好最大限度保全两家长辈的颜面不是?” 不行......离婚,不行。 “孟星河,你太让我失望了。” 对不起。 “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 对不起...... “咔嚓”,刺目的白光从眼前闪过,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素白的山谷,他细密的眼睫如蝶翼般熹微蹁跹,琥珀般剔透的眼瞳凝结着层层叠叠空茫的水雾,雾气溟濛之间,似是穿过粘稠的空气,遥遥望向位置的远方。 “你为何而道歉?”一个声音落在他耳边,循循善诱,像丝丝吐信的蛇。 为一切隐瞒,为一切肮脏,为他所经历过的人间。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低沉的笑声继续在耳边响着,越来越清晰:“听说舒泽很喜欢将你们欢爱的过程拍摄下来,一遍遍强迫你看,今天我们换个玩法,让你的爱人来看,怎么样?” 不行。他于一片溟濛中茫然地摇着头,他甚至不知道为何不可以,总之如果是不好的东西,就不可以给阿窈。 就像坏掉的他。 不行。他再次想,无力的四肢拼命抽动着,想要推开眼前苍茫的雪雾,想要阻拦那些他无法阻拦的一切。 第159章 逃生 “啪”,有什么东西落了地,而后一个人的手指扣住他消瘦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 有一只手攀上了他纤细的脖颈,粗壮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像数条冰冷的蛇,要将他脆薄的颈骨一根根绞断。 窒息感从血液中沸腾而出,眼前空茫退散,黑翳随之弥漫,极光破碎,粗糙发灰的水泥屋顶映入眼帘,更近的,是夏文邦扭曲的面孔。 茶色的眼镜被打落,失去镜片遮挡的一双细小眼睛没有眼皮,只有两条蜈蚣一样狰狞的疤痕盘踞在本应是眼皮的位置,黝黑的瞳仁中映衬出他苍白发青的面容,像镌刻在死神笔记上的遗照。 “可怕吗?我曾经因病致盲,一个车祸早逝的女孩儿向我捐献了她的眼角膜,我曾向她保证要用她的眼睛去发现世间所有美丽的事物,可当我重见光明时才发现,这世间的污浊与丑陋根本不堪入目。” “哦忘记说,那个女孩儿,是我的女儿,她死的时候只有16岁,她和你一样美丽,也有澄净如水的笑容。” 空气已经稀薄到不足以支撑他的呼吸,胸腔内初初回归意识的心脏如濒死之鹿,疯狂地横冲直撞着,却仍然,一丝氧气都无法吸入。 “既然要毁掉,不如让我亲自将你销毁。” “砰!”一声滚动的闷雷,炸响在遥远的天边。 “怎么了?”扣住他脖颈的手掌一松,夏文邦警惕地转过头去:“外面怎么回事?!” “夏先生,有埋伏!”沉重的铁门被吱呀推开,刘易斯惊慌失措地冲进来:“我们的人被杀了,必须马上撤退!” “人呢?”夏文邦冷声问,刘易斯望向身后的孟星河,有些谨慎地摇了摇头。 “慌什么?”夏文邦懒散地收回目光,怜惜地拂在孟星河渐渐泛起绀紫的脸庞上:“听到了吗星河,你的爱人和你一样不安分,所以我就先把她杀掉了呢。” 琥珀色的眼瞳骤然缩起,刹那清明在一片溟濛痛色中艰难地汇聚:“你胡说......咳咳......” “嗯,你的确是个有些手段的孩子,可你的那些威胁都建立在我的恐惧之上,金钱,权利,都是身外物,倘若与快意恩仇相比,都可以舍弃,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准备让舒窈活着回去,惊喜吗?“ “我要见她!放我出去!”舌尖一口血冲破清明,绵软无力的身体瞬间跃起,根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孟星河如同一只被刺中咽喉的狮子,不顾满腔奔涌不止的鲜血,不顾一切地向外冲撞。 然而被束缚的四肢还没能站起身便又重重摔倒在地,夏文邦得逞般尖叫着狂笑起来:“对,就是这样!愤怒起来,星河,这才像个好孩子。” “夏先生,我们必须马上撤离!你不要在浪费时间在这些废话上面了!”一旁的刘易斯气急,他不顾一切地大吼起来。 “你答应我要送我全身而退的!”顾不得尊卑,刘易斯愤怒得像一头待宰的蛮牛:“现在警察已经找上门来了,你——砰!” 精准口径的枪口震颤着空气的余温,夏文邦冷然收回手,刘易斯的身体直挺挺栽倒下去,印着深重弹孔的额头汩汩流出血液,世界终于安静。 “急什么,这不就送你回去了。”将枪械收起,夏文邦悠然起身,扫了眼正在拼尽全力爬起的孟星河,朝着门外已经待命的保镖道:“给他注射一剂安定,我在车里等他。” =========== 孟氏位于新区的楼盘是写字楼与商场裙楼皆齐全的商业综合体,总建筑面积近25万方,在如此庞大的水泥森林中搜索一小撮不法分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从关随远初得知消息后,警方便采取了隐秘的行动模式,新盘周边空旷,仅有几处树林可供藏身,而在那里孟氏的几辆车子已经停驻许久。 迈巴赫版vs680经过改装,内部空间奢华宽阔,私密性与安全性极佳,闭合的门窗外几名保镖负手站着,一片安静,尽管车内已经要闹翻了天。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掴在脸侧,孟辰瀚有些不可置信地捂着脸抬头,正迎上孟玥蓝近乎冰冷的神情。 “你敢打我?”孟辰瀚顿时火大:“我是你哥,你敢打我?!” “你不配做哥哥,”孟玥蓝森冷的目光深处有着浓郁的悲痛:“我也不配做姐姐。” “......那是,那是他自己选的,我又没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救我!”孟辰瀚十分不忿,尽管自知理亏气势明显弱了下去,他扭头向后方坐着的孟宗辉看去:“爸......” “闭嘴。”孟宗辉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直直盯住实况转播的屏幕,这下孟辰瀚更是委屈,刚刚逃脱虎口,亲爹却突然对他冷酷,连不听话的妹妹也动手打他,他还有什么活头,泪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爸,她打我——” “我叫你闭嘴!”手杖咚地一声敲击在地面,孟宗辉抬起鹰隼般锋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不争气的逆子:“混账东西,任性妄为的苦果,活该自己吃着!” 父亲从来没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孟辰瀚顿时吓得噤了声,半挂在眼眶的泪水也登时卷了回去,再不敢吭声,老老实实地去角落的椅子上窝着。 对讲机里传来路诚汇报的声音:“老爷,二太太已经救下来了,人没事,受了点惊吓。” “嗯,把现场处理干净再出来。”孟宗辉点头,车里的兄妹二人也都暗暗松了口气:“有其他人员伤亡吗?” “半路出来的陈风左肩中枪,我们正在给他止血,需要送医院。” “陈风?”孟玥蓝诧异:“他怎么在这里?” “据他说是二少让他藏在建筑内等着的,刚才也是他吸引了对方注意力,我才有机会夺下枪械射杀的。”路诚顿了顿,又道:“二太太说对方至少有七到八人,配备有枪械,关押的位置大约在地下车库的某个储物间或者工作间,我们是否现在下去探一探?” 第160章 色彩 路诚特种兵出身,他的身手自然无话可说,然而敌暗我明对方人数尚不能确定,贸然下去更是危险重重。 “不用,先回来,把人送去医院。”孟宗辉语毕,关停了对讲机。 “爸!”闻言孟玥蓝几乎要跳起,她眉心拧成一团:“爸你不是答应我要连小河一起救吗?” “我何时说不救了?”孟宗辉脸色沉了下去:“警方已经快到了,媒体记者也会陆续赶到,我们的人不能赶在这个节点与人动手,你我,还有你哥哥,孟氏的人也不应该出现在此,所以现在,你们两个立刻跟我回去,剩下的事情路诚会处理。” “可是我们已经在这里了,为什么不能连他一起救了?”孟玥蓝寒心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原来一个父亲救下自己的儿子,也是需要条件的。 为什么救孟辰瀚时他就可以亲自到场,救星河时却连警方和媒体都要规避,这个时候孟氏的形象又忽然重要起来了?原来,对于他们的父亲而言,被推出去拖延时间交换人质的孩子,远没有自己显赫的名声要紧。 “孟氏已经深陷这场漩涡,一场硬仗在所难免,也很难一干二净地摆脱,既然这样,我留在这里吧。”别开冷下去的眉眼,孟玥蓝抓过桌上的对讲机径直转身拉开车门,留给她的父亲一道决然的背影:“作为手足,我亏欠的够多了,作为朋友,我不能再丢下他不管。” 孟玥蓝甫一下车,便看到几辆警车远远驶了过来,身后孟宗辉的车子不再多留,闭合车门便擦肩开走了。 罗野下车,看了眼远去的车辆,笑着同孟玥蓝打招呼:“要多谢孟小姐提供的线索,现在这里将由警方——” “老爷,出事了!”猝然打断他的例行公事,对讲机里传来讯号:“枪声惊动了夏文邦,他们开始转移了,有三辆黑色轿车驶出了停车场,我们需要跟踪吗?” “老爷,二太夺了我们一辆车追过去了!现在要去追吗?!” 手心颤抖,孟玥蓝咬牙将对讲机接通:“全速去追,两个人,都必须确保安全。”说罢扭头走去另一辆连接着无线电设备的车辆,车上有人员正在实时监控着孟星河那枚gps的动向,罗野有些诧异地看向她:“孟小姐显然在侦查当面很有天赋。” 孟玥蓝却并没有因为这句不走心的称赞而轻松,相反,她愈发拧紧了眉头:“那枚窃听器自他进入建筑后就再也没有穿出音讯来了,只有类似电流的噪声,我不能确定他究竟把窃听器藏在了哪里,夏文邦谨慎精明,不可能不搜身的。” 罗野从她手中结果耳机听了片刻,看着屏幕上变速移动着的小绿点,凛冽的眉宇压低,沉声道:“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在他体内,耳机里的噪音,是血管与生物电的流动声。” “你是说他把窃听器吞掉了?”孟玥蓝心下一慌,她怎么就没想到他会采取这么极端的手段隐藏呢。 “不是,胃酸的ph值在1-2,腐蚀性非常高,gps信号不可能持续这么久。”罗野声线愈发暗沉:“他可能将gps藏在了自己的伤口里,损失窃听功能,但可以保持定位。” “把电台切到舒窈那辆车,快点!” =============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钟,遥远的天边泛起一丝极浅淡的鱼肚白,下弦月细细窄窄挂在夜空,近旁的启明星耀眼地争夺着辉芒。 凌晨的道路车辆稀少,沿途所有高架和道路的监控被调用,然而三辆型号完全相同,甚至连牌照都一模一样的黑色轿车从驶上高架以后便分别走了不同的岔路口,后方追逐的路诚车队仅有两辆车,分身乏术,最终只得紧跟其中两辆,而被漏掉的那一辆,则见缝插针地躲过追踪,驶上了横跨浦西与浦东的横江大桥。 罗野作为国际刑警,在没有批文的情况下不允许参与实战,所以他被迫坐在了舒窈抢来的车辆上,美其名曰临时征用,如果不时得知有精准的定位可循,舒窈是断然不会同意折返回来载他的。 此时舒窈坐在副驾,她怀里端着从孟玥蓝那里借来的笔电,而笔电的屏幕上,一枚绿色的的锚点正从岔路口驶上大桥。 “周队,行动方向有变,嫌疑人的车辆上了南浦大桥。”罗野打开蓝牙耳机沉声道,一扫以往的吊儿郎当,竟是格外肃穆果断的口气。 “封锁南浦大桥,快速疏通过往车辆,快点!”耳机里传来周立冲旁人的大吼声,片刻后又转回来:“我们马上前后封锁,你们先不要靠太近!” “知道了。”罗野挂断电话,一旁的舒窈显然听到了一些,她急匆匆地问:“多近才是近?” 罗野扫她一眼:“突击步枪的有效射程是400米,你的安全就是最低的标准。” 闻言舒窈默然坐了回去,有些怔怔地看着前方的道路:“那就400米。” 宽阔的后座上,夏文邦戴回了他那副标志性的茶色镜片,另一侧坐着的人包裹在凌乱的灰色帽衫中,如同一件精美的死物,漠然而平静地倚在窗框,凌乱的棕色发丝不时扫过刀削镌刻的侧脸,高速行驶左右变道的车辆摇晃不已,而他就似无骨般随着车身晃动一下一下磕撞在玻璃上,恍若没有痛觉的人偶。 “天要亮了。”望向窗外寥阔的夜色,人偶忽然自言自语般说道。 夏文邦转头看向他,在一片马达高速的轰鸣声中笑问:“能有机会跟你一道亡命天涯,我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是吗,那来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吧。”人偶忽然抬头,冲他虚弱地笑了笑。 迅疾之间,孟星河身侧的车门忽然打开,他消瘦的身影被高速的风卷过,轻飘飘地便被吸了出去,夏文邦大声尖叫,疯狂地扑过去抓他,起势太快,夏文邦只来得及抓住他苍白虚弱的手掌,然而空气形成的高速涡流根本无法靠人力抗衡,几乎是转瞬之间,两人便被先后卷了出去。 被抓住的苍白的手指根根骨骼分明,却因为注射过安定而绵软无力,却就是这双手,拼劲了粉身碎骨的气力,打开了被锁定的车门,将自己像风筝一样抛进了空中。 昏茫的视线中闪过夏文邦惊愕震颤的脸,掠过红色的钢铁桥栏,晃过塔座斜拉的钢索,而后,望见了深蓝色的天空。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过颜色了? 第161章 早安 像一个色盲患者,沉浸在灰茫茫的世界里,在那里天是灰色,雨是灰色,阿窈失望的眼神是灰色,一切都如同末日般萧瑟。 星辰漫天的夜空,棉花糖一样簇拥的云团,洁白的羊儿般成群结队地漫步在蓝丝绒铺就的夜幕中,遥远的星球如珠如玉般散布其上,像一件镶满碎钻的华丽长袍,将万物轻柔包裹。 风也随之轻暖,歌颂着神祗赐予的自由。 他终于在这一瞬间,重新拥抱了它们。 原来坠落,是这样美好的体验。 原来舒泽最后看到的,是这样美丽的画面。 忽而才明白,真好,原来放不下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他想起舒泽最后留言中的结束语。 他说的是,farewell。 再见,即是永别。 是他的结束,也是世界全新的开始。 早安,阿窈。 ========= 海城近郊的芒山脚下,郁郁苍苍的高档别墅群与公馆掩映在缓坡树林之间,坐落着一座典雅的中式院落,白墙黑瓦与苍翠山景相得益彰,院中分布着几座独栋建筑,前后庭院假山花园泳池皆为其全,乍一看上去以为是一座装饰华丽的度假山庄。 然而实际上,这里是海城具备最尖端医疗科技和专家团队的私人病院,即由地产大亨盛世集团与孟氏集团合资成立的芒山医疗所。 医疗所内外皆由高级安保系统全程监控覆盖,配备有军用级别的安保人员,入住的病人非富即贵,皆会得到专职医务团队与护理团队照料,且与国际许多知名诊疗所有直线合作关系,几乎可以足不出户享受世界各地顶端医疗条件。 这样一所对外几乎神秘到不可见闻的医疗所,却因着孟星河的缘故特地下场去申请戒断监理病院资质,只为能将人从戒毒所接出来,给予更加完善的医治。 如此大材小用的操作,却很快通过了合伙人孟宗辉的首肯,或许是为了弥补一点对于次子的亏欠,又或许只是为了对外展示自己良好的民族企业家形象。 不论如何警方是求之不得的,须知舒泽案无罪撤诉后,周立已经因为嫌疑人保外就医期间看管不周被处分,并且本来就是一起与美方合作的旧案,却牵扯出了新的绑架和金融犯罪案件,一时间各部门炸了锅,整个警队都怨声载道,谁也不愿意再分出精力来去戒毒所里再跟已经被无罪释放的人周旋。 加之孟家二少爷高架桥坠江猝死,急救室三进三出的传闻已经沸沸扬扬,系统医院治疗能力不足,警方顶着巨大的压力,更是棘手万分。 所幸资质很快审批下来,周立等人麻利地将烫手山芋扔了出来,孟玥蓝甚至从瑞金将关夕白借调了过来,与芒山的专家一道专门负责孟星河的治疗。 已经是事发的第六日,在几次专家会诊和急救之后,孟星河的情况终于稍微稳定了一些,人也辗转清醒过几次,虽然每次醒来的时间极短,自主意识也十分不清晰。 以孟星河目前的情况来看,最大的问题是戒断,他接触毒剂时间并不久,本是最佳的戒断时期,但由于心脏与呼吸均出现了衰竭情况,戒断治疗只能向后推迟,只能采用低成瘾性的其他药剂替换,即便如此,对他的身体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会加速衰败的过程。 已至夏季的五月末,小满初过,梅雨季节来临之前的海城最难得的一段晚晴天。 舒窈再一次被赶出了病房,这经是一周来的第三次,孟星河难得醒来的时间,却是十分害怕与人接触,哪怕是医生和护士的换药和治疗都会让他痛苦万分,常常要依赖安定剂和护工强制镇压才能完成。 听起来好像很费力的样子,然而孟星河并不是个疯癫闹腾的病人,他像一尊出了故障的机器,几乎不肯动弹,不论醒来还是睡梦中,总是无意识地蜷缩成一团,不回应任何人的问话,像失去接受信号能力的机器人,沉浸在自己无声的世界里。 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的人,却常常在见到她的时刻如上弦的弓箭般紧绷起来,他常常紧张到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想尽办法拆解自己身上所有被束缚的器具——包括防止他自伤的束缚带,输液的针管,乃至缠绕手腕脚腕伤口的绷带。 清除束缚带的过程如果不够顺利,则很容易激发他的进一步焦虑,他会持续出现抓挠脖颈和胸口的自伤行为,虽然根据医生的解释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心动过速导致的呼吸不畅和窒闷,然而潜意识下的自残行为仍是源自严重消极的心理暗示。 一次次失控之后的舒窈不得不学着退避,她被迫退出他的房间,退出他的视线,只能怯懦地躲在门外小小的玻璃窗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看他终于在药物或者医生的安抚之下镇定下来。 她觉得难过,又或者连难过也不能形容的消沉,细细想来,自从陈风自杀时她在医院中对他大吼大叫抛出诛心之刃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与他清醒会面过,哪怕在历经惊涛骇浪,终于得知全部真相以后,在他舍命相救以后,她的全部爱意,全部忏悔和全部愧疚,他却不再愿意接纳了。 一丁点也不愿意,他甚至不愿她再走近他,仿佛连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都是痛苦一样。 “夏文邦的尸体在下游找到,尸检报告已经出来,是溺毙。”罗野的声音从不远处走近,听不出情绪,客观而冷淡。 “所以呢,不该死吗?”舒窈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玻璃窗内背过身躺着的人。 “他该不该死会有法律定夺,我说了不算,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夏文邦死前有明显的挣扎痕迹,而根据我的调查他本人有着丰富的冬泳和潜水经验,即便是从高处坠落水中,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是不太可能出现这样被动的溺毙的。” 舒窈淡漠的眼睛转过来:“你什么意思?” “很容易想明白的不是吗?”罗野耸耸肩:“你的丈夫很有可能已经出现暴力倾向或者攻击倾向,这些倾向正潜藏在他沉默的人格中,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他当时被注射了安定剂,怎么可能有力气将熟识水性的夏文邦溺毙?况且离得最近的就是我们两个了,你我二人都不能说明的事情又怎么能妄加猜测呢?”舒窈掸了掸衣服上的褶皱:“水下那么复杂的情况,罗警官,奉劝你不要随意猜忌,我丈夫已经是此次案件中最大的受害者,我不会允许你们再给他增加其他的创伤。” 第162章 生机 罗野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安定剂是要看剂量的,当时的剂量还不足以使他完全丧失行动能力,只会降低呼吸和抑制心率而已——” “而已?”凛然的目光嗖地盯过来,舒窈贝齿紧咬:“你知不知道他被注射了多少药剂?你又知不知道那些药剂对他的心脏产生了多大的负荷?呼吸和心率的衰竭让他在鬼门关里走了几遭,你又知道吗?” “如果不是为了不让车辆撞进警车的队列造成伤亡,他怎么可能坠去水里近六个小时,被救上来的时候连呼吸都没有了,至今都没有脱离危险,你现在却来跟我说而已?” 罗野沉默下去,情与法本身就是无形的较量,尤其在毫无证据可取的情况下,他的推测显得更加立不住脚,甚至这个案件涉及到的性质也已经不再属于中方与他合作的范畴,他早已没有职权去过问。 刘易斯瑞恩死亡,追查“table”组织的线索再次断裂,他只抓到了几个小喽啰,尽管交了差上去,却是毫无进展意义。顶头上司的嘲讽电话从东海岸越洋打过来,勒令他即刻回国接手其他案件,不允许再插手中方警察的事。 而这装潢典雅而高档的私人病院,海城难得一见的清朗天气,却再一次带给了他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 “这对戒指,是他去救你之前托我保管的,我要他跟我保证第二天就回来取走,他只是笑笑,没应我,”孟玥蓝默了默,沉沉吐了口气:“大概他那时候就没有准备活着回来吧。” “既然他不守信用,我也不必遵守劳什子的叮嘱,这东西我交给你了,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 房间内传来一声闷响,舒窈接住戒指的手随着心脏发出震颤,她猝然回过头去,正看见一名小护士急匆匆从病房走出来。 “怎么回事?”孟玥蓝凝眉问。 “病人戒断反应过于激烈,物理镇定作用不明显,季医生叫我去再拿一剂安痛定和盐酸丁丙诺啡。” 尽管复杂的药名舒窈并不能听懂,也很容易能够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上前一步拦住护士:“麻烦,有多余的护士服可以借我一套吗?” 护士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又看看一旁抱手默认的孟玥蓝,再看看门内在关医生手下痛得抖成筛糠的男人,迟疑着点了点头:“您进去可以,但不要说话,也不要让他认出您。” 哪里还能拒绝,舒窈点头如捣蒜:“好,我保证。” 取药的护士慢了几分钟,关夕白已经快要按不住床上打滚的男人,混乱中被他踹了一脚的后腰泛起细密的刺痛,双手和双脚的束缚带几乎要被他崩断,他浑身冰冷僵硬却又布满冷汗,湿漉漉的发丝掩过湿透的眉睫,剥离出一片震颤的痛楚,瞳孔扩大,焦距涣散的瞳眸氤氲着混乱而迷蒙的水雾,望向空中某个虚空的点,连完整的人影都倒映不出来。 小护士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关夕白扫了她一眼,目色瞬冷,主治医生则没有多余的动作,接过护士递来的药剂确认无误后注射进了孟星河体内。 药效渐起,孟星河痉挛的身躯微微放松,剧烈的挣扎也放缓下来,眸中纠结成一团的痛色仿佛被融入了更多的水雾,在渐渐稀释,唇口却轻轻咳嗽起来。 “药物对他心脏负荷太重,即便是使用了非替代品也是有损伤的,”季医生同样是满头大汗,朝向关夕白道:“明天让他的心理医生先不要过来了,他抵触情绪太明显,最近两天不要安排密集的治疗。” “好。”关夕白应下,自孟星河醒后开始出现明显的闭塞情绪,孟玥蓝就亲自赶赴美国去邀请汉森先生,汉森是南加州有名的心理诊疗师,曾为孟星河提供过近五年的心理干预治疗。 舒窈站在床尾,她帮不上忙,也不敢走近,只能拼命忍住打转儿的眼泪,克制着自己冲过去拥抱他的冲动。 才不过一周时间,他已经瘦脱了相,那么好看的眼睛,却失去了所有耀眼的辉芒,仿佛只剩形销骨立的一副空壳,对人世间的所有事物都不再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药物终于完全生效,孟星河挣动的双手无力地落在身侧,尽管四肢已经酸涩难动,他还是竭尽全力想要将侧着的身体蜷起,四周站着的医生和护士让他感到了极度的不安全感。 “能不能,帮他解开?”舒窈开口的声音涩然轻低,目光落在他因着挣扎而被绷带磨的鲜血淋漓的手腕,好像那些染血的绷带就缠在她心头一样,勒得快要喘不上气。 待他终于安定下来,季医生才小心地从他手臂上将已经弯折扭曲的留置针取了下来,本是为了减少针眼而放置的针管,却在他数次的挣动下几乎折断,损伤了大片血管,只得尽快取出。乌青发紫的伤口,任谁看了都觉得不忍:“解开也不是不可以,但药效持续时间有限,如果不能习惯束缚,之后再绑也很麻烦。” “守着他可以吗?”舒窈心急如焚:“24小时守着?” 医生看了看她,轻轻摇头,示意所有人都退出房间:“不行,他对人的抵触过强,一直有人在旁边很容易引发焦虑。” 好不容易才有的,一次平静的会面,他并没有认出她,也并没有出现过激的反应,舒窈近乎贪婪地站在原地,试图再多留一分钟。 “舒小姐,”所有医护人员已经退出病房,季医生站在门口向她示意:“急不得的,需要一步一步来。” 失去只需要一刹那,重回却隔着千山万水。 颓然走出病房,看着那扇木门再次于面前闭合,像被她随意抛却的那颗心,再一次对她关上了门。 第163章 戒断 办公室的门被踹开,关夕白站在饮水机前的身影恍若未闻,用膝盖想也知道是那位从来不用手敲门的大小姐。 “......”孟玥蓝在门口站了会儿,盯着关夕白背对她的身影,秀丽的眉头一皱:“你不问问我有什么事来找你?” “嗯,说罢。”关夕白将水杯放下,弯腰的动作显得格外吃力,他不动声色地又将杯子拿起,另一只手慢慢在腰眼上揉着,病房里被孟星河踹了一脚的后腰泛起细密的刺痛,刚开始没太在意,这会儿倒开始痛的厉害了些。 “为什么突然取消心理干预?人我都已经找来了。如果再被媒体挖到负面新闻怎么办?”他扶在腰侧的手腕细白,腕骨精致,孟玥蓝瞥过一眼,暗自吞了吞口水。 “不是取消只是推迟,他现在的状况还没有稳定,”腰侧的疼痛有了片刻缓解,关夕白僵硬地转过身来,慢慢借力墙壁站直,冰雪封结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淡漠:“媒体的事,你不是很擅长处理吗?” “那你也得给我发挥的空间才行。”美目瞟过他握着水杯的手指,指尖有些用力,粉色的指甲盖都被摁得泛白,别说,他扶着腰站在那里,还真有点芝兰玉树不胜风的雅姿。 “若是那么着急,不如就先暂停戒断,让他先去做心理治疗。”杯子有些拿不住,关夕白低垂下眼睫,思忖着如何走到办公桌前去坐下。 “那怎么行,戒断必须尽快,”孟玥蓝一口否决他,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就先推迟吧。” 关夕白唇角勾了勾,一个百无聊赖的不屑弧度,果然甲方都是只喜欢第一版方案的,却都需要兜兜转转绕个圈子。 舒窈从护士站出来,将换好的衣服交还给护士,因着这次的顺利,她有些不甘心地问:“下次我能不能还用这种办法跟你们一起进去呀?” 小护士哭笑不得:“舒小姐您真的不要太心急了,戒断第一天是很痛苦的,等过两天稳定一些了就会好很多的,到时也许病人神志清楚了,就愿意见您的。” 明知是安慰,舒窈也只好客气地笑了笑,却掩不住满心的酸涩。 推开舒建平病房的门,曲芳朝她打手势,说刚睡下,叫她不要打扰,她站了一会儿,默默退出来,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都很多余。 “sophie?”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舒窈转过头去,看见穿着病号服的陈风,他应该刚从花园回来,身旁跟着照顾的护工,肩上还披着一条保暖的毯子。 “师兄。”舒窈点头,礼貌地笑了笑。 “你还好吗?”陈风斟酌片刻,松开护工的搀扶走过去:“这些天,都没怎么见到你......” 也是,从事发之日起到现在,应该说是一次都没有见过的。 舒窈低下头去,声音闷闷的:“抱歉师兄,我最近,太忙了。” “我明白,叔叔醒来这几天你也不在,我偶尔来陪他说说话,他总说想你,如果有空的话还是要来看一看他的。”在外求学时陈风就是很照顾她的,尽管他性格中清傲的一面不允许他表现出过分的呵护,以前会觉得委屈,但现在舒窈就能够充分而客观地理解他。 “嗯,我知道了,谢谢师兄。”她顿了顿:“我爸爸这边有芳姨在照顾,就不麻烦师兄了,师兄好好养伤,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sophie,”陈风突然追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她背对着他的身影止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也自然看不到他泫然的目光灼灼,满是忏悔的辛酸,面色愈发苍白,握住她手腕的掌心满是汗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最后一次,让我照顾你,可以吗?” “我给你机会,谁给我机会呢?”舒窈没有挣动,音色平静得令人难以置信:“我也只要一次机会,让我陪着他,不,让我能好好跟他说说话,就可以。”她抬起手掌遮过眼睛,强压着喉间溢出的呜咽:“谁给我呢?我好想跟他说说话啊。” 做错事的人,应该受到惩罚,而她的惩罚,就是看他痛不欲生,却不会再对她有一丝期待。 ============= 当晚,停yao导致了严重的自主神经亢进,孟星河的体温一度飙升近四十度,物理降温几乎不能作用,脉搏血压和呼吸并行加快加深,出现了明显的骨骼和关节疼痛,即便有医生和护士在旁监护,他也根本躺不住,手腕和脚腕的束缚带几乎被拉断,他毫无知觉一般疯狂地弓起身子企图蜷缩,修长双腿肌肉震颤着屈起,像要吃掉自己膝盖一样,医生竭尽全力将他弓成虾一样的身躯展开,试图减少对四肢的压力,但是收效甚微。 他太疼了,被强行拉开之后无以缓解剧痛,只能用尽全力将后脑朝着墙壁和床栏磕撞,然而脑中如同被安装了一台钻孔机,一刻不停地钻研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满身的汗水一层层如雨沁出,病号服如同水洗,床单被他抓破、浸湿,粉白色的指甲盖三两个崩裂拱起,揪抓时一片青白,稍一卸力则立刻渗出血珠来。 已经连续多日没有进食了,只能靠营养液续命,然而戒断还是让他产生了极度剧烈的腹痛和呕吐反应,被捆绑在床栏无法剥离,昏沉间只呕出一口又一口带血丝的酸水,为了避免脱水医生强制灌下电解质补充剂,不过数分钟就又被他呕出,哪怕被灌下的只是透明的水,不多时吐在枕头上的却尽是裹挟着血丝的浅粉色液体,遍布溃疡的胃腑根本无法承受这般剧烈的反胃和干呕,他终于在一口呛出口鼻的鲜血中失去了意识。 整夜,舒窈都守在门外,闭合的病房门内持续着的只有医护人员调动yao剂和仪器的低呼声,肢体磕碰在墙壁和床栏的闷响,舒窈的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随着房内传出的每一次异响而狠狠缩起。 只是没有听到他的痛呼,他一声都没有喊过。 “我们慢慢来,好吗?” “好,我们慢慢来。” “从今以后,不是你和我,而是我们,我希望能够成为你愿意倾诉的人,我会尽可能地耐心等你,希望你别让我等太久,好吗?” 第164章 苏醒 她一滴泪也没有再流,仿佛所有的眼泪在这一夜蒸发掉,凝聚成最后的一点屏障,保护她不被歇斯底里的绝望吞没, “他目前出现的jie断综合征中有较为严重的震颤谵妄情况,他对外界的刺激十分迟钝,对于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无法识别和反馈,却唯独对你有不同。”会诊中的办公室内,灰发蓝眼的汉森先生给出了不同的见解:“说明,你仍然是特别的那个。” “但他也格外抵触我的接近啊。”舒窈不解。 “反应激烈未必是抵触,相反恰恰代表更为切近的情绪,是突出的,有足够冲击力的。”汉森摇了摇头,将一本笔记递给了她:“这是我曾为他记录的诊疗过程,这一症状在五年前就出现过,非常棘手,我们用了许多办法都无法打破,直到在一次深度催眠中提及童年时期的片段,从他的姐姐给予的信息中,我们得知了你的名字。他对你的名字有着很敏感的辩识能力,我们正是以此为线索才正确进入他的潜意识,一步步做引导的。” “从他如今对你的反应来看,并不代表极端的恐惧或憎恶,更类似于彷徨或歉疚,迟钝的大脑无法正确思考和处理这些情绪,才因此拒绝你的接近,这是一种双向保护机制,明显区别于谵妄状态的自我保护机制。” 并不是讨厌她,只是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怕她厌恶,怕她生气,才通过远离来断绝所有的可能性。 舒窈坐在那里,沉甸甸的笔记本在她指尖翻阅,密密麻麻的英文夹杂着各种资料照片和化验报告,她沉默地看着,觉得周身萦绕的黑雾在一点点清晰,黑雾之后那座沉重的大山终于稳稳地落在她的肩膀,格外沉重,也格外踏实。 “shuyao”这个词组在记录中出现了许多次,之后甚至被汉森用于解除深度催眠的“key”,而在现有的治疗中,由于孟星河对她抵触过大导致所有人都对这一字眼讳莫如深,反倒是没有人提到了。 原来他关上了自己的心门,将所有人拒之门外,却还留了一把钥匙给她,而那把钥匙并不难寻找,其实就是她自己。 但她太过心急,在他初醒的混沌时期混在了嘈杂的环境中,表现出了过度急迫和忧虑,让他无法将她认真区分,处理不清楚面对她时的情绪,才会让一次次会面变得越来越糟糕。 “误解常常来自于人自身的感知误区,你需要更多的耐心和爱去发现,舒小姐,过于激进的手段和干预只会起到反作用。”汉森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不必气馁,情况已经最糟糕,以后只会比现在更好,加上他的谵妄状态主要由jie断反应引起,在正确的jie断完成之后会有很显著的改善。况且,没有什么比钥匙握在手中更让人安心了,你在他身边就是最好的治疗优势,否则我们仍然只能采取旧方法去强制干预。” 汉森的话语,给了舒窈一剂强心针,将她连日来晦暗的心情照亮,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也就是说,我可以去陪着他是吗?” 终于,不用再被关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偷看他了吗? 汉森朝她微微笑了笑:“我们的确需要做出一些尝试。” =============== jie断的第四天,对每一个熬过来的医护人员来说又是疲惫和紧张的一天,对于舒窈来说却是格外精神抖擞的一天,她终于可以不受阻拦地进入他的病房,哪怕是只能悄无声息地站去门边等着。孟星河的精神状况在白天会比夜间好很多,熬过了痛苦难眠的夜晚,他坐在墙边的地板上,神情看上去缓定了许多,即便如此,当汉森完成顺利的心理辅导之后向她招手时,舒窈还是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像一场盛大的舞会,裙袍华丽盛装出席的她即将见到心仪的王子,忐忑又欣喜,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在他身前慢慢地蹲下身,尽可能轻柔地同他打招呼:“嗨,星河,好久不见”。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抬头看了过来,琥珀色的眼睛迎着初晨浅薄的阳光落在她脸庞,肩膀,和她紧紧交握的双手,他将她认认真真看过一遍,微光粼粼的眼中没有出现过分激烈的波动,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他收回目光,长睫敛下去,撑着身体向后退了一步,目光不再与她接触。 舒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身后的医生们,汉森朝她点点头,示意可以进一步沟通,舒窈转回头去,舔了舔嘴唇,慢慢往他的方向再挪了一步:“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低垂着眼睫,安静地坐着,离得近了,舒窈清晰地看到他光洁的额头和挺翘鼻尖上细微的汗粒,jie断反应和体内炎症引起的发热还一刻不停地缠绕着他,他是很难受的,却不吵也不闹,尽可能地把痛成一团的身体在墙边蜷缩好,不打扰到每一个路过的人。 乖顺的令人心痛。 舒窈再向前,朝他伸出一只手来:“星河,可以把手给我吗?” 她离得太近,他低垂的眼睫闻声一抖,猝然抬头看她,眼中染过几丝慌乱,瞳孔急剧地开始收缩。 “退回来舒小姐。”汉森发令了,“你突破了安全距离,这让他感到不适了。” “对不起。”舒窈仓惶后撤,她还是太过着急,尽管已经格外小心,还是吓到了他,后撤的步伐过大,蹲着身的她一时没有稳住脚跟,歪斜着向后仰倒。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了出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向前一带,扶了起来。 在场的其他人不由低呼,做了近半个月木头人的孟星河竟然主动伸手去扶她了? “星河......”舒窈喜极而泣,她不顾自己还没稳住的身形朝他再凑近过去:“你醒了吗?” 然而孟星河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好像不明白她为何悲伤又为何突然喜悦,琥珀色的眼中融着茫然的雾气,他思索了片刻,决定不搭理这个奇怪的女人。 于是他继续向侧方退了退,仍旧一言不发。 这意思是要装蘑菇装到底了吗? 舒窈不知所措地看向汉森,这回汉森支着下巴观察他们,却是一点暗示也不给了,舒窈把心一横,继续凑近他。 她往前挪一步,他就往后缩,收回腿,蜷成一团,她再蹭,他再缩。 终于退到墙角,无可再退,只好轻叹一声,顺着墙壁挪出来,将墙角的位置让给了她。 墙角地板上放着一本书。 她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他还挺聪明,知道地上凉,给自己垫着点。 可能以为她要抢位置,十分无奈地让了出来。 第165章 温暖 舒窈从善如流地挪过去,与他并肩在墙角坐下,像两只沉默的蘑菇,一起憨憨地蹲在墙角等待生长。 自成功上位为“蘑菇队友”以后,舒窈进入病房就顺利多了,每个清晨她都会兴奋不已地在门外等着,只等着医生开门就第一时间冲进去,那样子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备战考试时的紧张兴奋,连孟玥蓝都能明显地察觉到她周身那股自信又阳光的气质在悄然回归。 病房的清晨开始变得热闹,舒窈有时会拎来曲芳专门做的早餐,遵从医嘱小心翼翼地喂孟星河喝一些粥水米糊,他胃口极差,常常吃不下两口就伏在床沿开始呕吐,反复几次常常是难受得力竭,连药物引起的肌肉震颤和神经性头疼都无力挣扎,按着胃腑蜷缩在床沿或者墙角,红着眼尾,委委屈屈地向他的“队友”释放出抗拒的神情。 营养液已经撤下,连续输液导致他手臂的血管都快要看不见,瘦得硌手的脊背都隐约可以看到凛起的肋条,医生一再叮嘱要尽可能进食代替输液,所以他的这位“队友”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一日四餐五餐地跑,秉持着少食多餐的宗旨,想尽方法威逼利诱着他吃东西。 午后常常是宁静又温馨的,舒窈坐在窗边一边吃饭一边刷着秘书发来的会议文件和视频,有时则揣着一本童话书,陪他一起蹲在墙角,抑扬顿挫地念着书里那些明明幼稚又莫名温暖的句子。 戒断反应导致的失眠常常是整晚的疼痛折磨,再经历不得不吃东西的早晨,孟星河常常会悄无声息地睡过去,有时是在墙角窝着的时候,有时是蜷缩在床尾的时候,也有时,是舒窈在给他讲着那些简单的小故事的时候。 “最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只有心才能洞察一切。” “但是他们都还太年轻,不懂得如何去爱。” 他安静地听着,过分纤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像两只偶然悬停于花朵上的蝴蝶翅膀,翕翕合合,最终翩然重叠,静谧地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圈小扇子一样的深影。 毛茸茸的脑袋随着沉睡的身体偏移,轻轻倚过她肩膀,棕色的发丝痒痒拂过她脖颈和锁骨,随着清浅的呼吸起伏,异常柔软,一如舒窈此刻的内心。 =============== 舒窈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衣服,床单上分门别类堆着一摞待看的文件,她将几件套装收进行李箱,未挂断的电话扔在床头,里面传来孟玥蓝火山爆发般的咆哮:“舒窈!我提醒过你啦,今天的酒会直接决定了ms上市后的融资速度,你tnd居然还能忘了?!” “哎哟小招姐,马上马上,我晚一班飞机就到啊,先这样我收拾东西了。”舒窈匆忙挂断电话,秘书小周的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候多时,夜晚的斯南路还算静谧,只听到她拎着箱子叮啷下楼的动静。 孟玥蓝挂断电话,冷艳美目扫向床边安静坐着的男人:“你确定要在这时候走?” 清瘦的男人点点头,他已经换下病号服,一身日常的简装,只是原本合身的衬衣如今有些过于宽大了,松松垮垮挂在瘦削的肩膀,被风一吹都要鼓起来,男人苍白的面容上浮着浅薄的汗意,琥珀色的眼眸中却是清亮明耀,毫无朦胧之色。 闻言他微微点了点头:“既然要走,那就现在吧。” 戒断已经基本完成,警方虽然放松了他这条线,但是却顺着夏文邦的线索查到了孟辰瀚身上,孟辰瀚被送出国去暂避风头,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孟宗辉决定将孟星河也暂时送到孟氏位于海外的病院去,美其名曰是疗养,实则是继续软禁。 “你可以等她回来再见一面的。”孟玥蓝觉得烦躁,从口袋里摸出细细的香烟来,眼睛又瞟到孟星河苍白的脸色上顿了顿,悻悻地收回了手。 “不用了,”他摇了摇头,目色恬淡,却又显得深邃:“阿窈太辛苦,不要再麻烦她了。” 他已经浪费了她太多的时间,不该继续消耗下去了。 “她未必觉得是麻烦。”孟玥蓝斟酌片刻,还是问道:“这些天的情况,你应该也看到了,她在尽力弥补了。” 孟星河笑了笑,轻轻摇头:“阿窈没有做错什么,她不需要弥补,也不需要觉得愧疚。” 这些天她给他的,要比他一生加起来的幸福还要多,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文件,就麻烦小招了。”到如今,他还是无法坦然将那份决断交付给她,只好收起自己满身的狼狈与眷念,选择给她最大程度的自由:“阿窈刚刚上手公司的管理,有时候如果太着急了,还请小招能多帮帮她。” “不用你说。”孟玥蓝闷闷低头,口袋里精巧的烟盒被她攥得几乎要变形,她咬牙:“你还有东西要收拾吗,车在楼下,该出发了。” 孟星河摇摇头,他连行李都没有,只攥着一本机票夹和证件,同他许多年前被从加国接回来时一样,茕茕独立,孑然一身。 商务候机室里,舒窈还在忙着整理出行前被塞得乱七八糟的提包,以往出差洽谈的事情都是孟星河在负责,哪怕是她偶然需要单独出行的几次,也都是由他帮她整理好文件的,其实每次,他还会帮她顺便连手包一起整理,文件合同名片放在哪里,随行补妆包单只的口红房卡放在哪里,笔电u盘手机放在哪里,小小的提包能被他化分成整齐有序的几个区域,根据她的习惯依次码好,从来不会出现现在这样急着打电话却连蓝牙耳机在哪儿都翻不出来的局面。 她将手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情急中夹层里的黑丝绒首饰袋却掉了出来,她怔愣片刻,又迅速捡了起来,与先前不同的是,女士指环的内侧多了几个精致细小的光刻字母。 舒窈将两枚指环攥在手心,她想等他好起来了,就请他重新为她戴上,想让他知道,阿窈的心里,现在已经有星河了。 广播里传来航班的通讯信息,服务员礼貌地走过来提醒舒窈:“舒小姐您的航班开始登机了,请带好随身物品,从vip登机口登机。” 第166章 离开 倒的凌乱的提包还扔在沙发上,舒窈收起戒指和纷扰的思绪,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拖着行李箱走出门去,通往vip登机口的电梯已经打开,带着墨镜的孟玥蓝一脸不耐地按动着闭门键。 “等一下!”舒窈伸手去拦,下一秒看清人之后却是格外诧异:“小招姐?你怎么在这儿?” 孟玥蓝按在闭门键上的手指一缩,竟然显得有些慌张:“咳,有点事情,晚了点。” “也是这班飞机吗?” “嗯。” “那正好,一起呀。”舒窈喜笑颜开,圆圆的杏眸眯成月牙,很是开心的样子:“我刚刚跟关医生打电话,他说今天星河的状态好多了,也许等我们明天回来,他就能认出我了。” 孟玥蓝微微偏过头去,闷声应了,罩住半张脸的墨镜将她的狼狈尴尬很好地掩藏下去,好让她能够尽可能克制住给喊舒窈回头的冲动:“哦,挺好的。” 透明的电梯向下降去,舒窈自顾自地与孟玥蓝聊着,她心情好极了,连日来困顿于医院走廊里的阴霾被一扫而空,仿佛又回到那个恬淡又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丝毫没有察觉不远处站着的那道高瘦的身影,和他眷然依恋的目光。 ============== “我们肉眼看到的星辰,也许亿万年前已经爆裂死亡,此刻它们的光芒到达我的瞳孔,是最神秘的意外。”——《小王子》 这场酒会是按照港方的惯例举办,汇聚各界名流,本就由着复市和绑架案赚尽噱头的天舒和孟氏,这次更是派出了两位最具话题吸引力的女董事主持酒会,舒窈的温婉知礼与孟玥蓝的雷厉风行形成鲜明对比,也因此她更受男性投资客的青睐,一场酒会下来酒量尚算不错的她也抽空跑了趟卫生间吐了个昏天黑地。 这也是舒窈第一次知道,原来喝红酒也能喝吐,她想起复市酒会时在洗手间外遇到孟星河时他惨白的脸庞,和那群不肯放过他一路追着灌酒的混蛋们。 他那时一定难受极了,却还要听她剜心掏肺一般恶语相向,不知道他是如何扛过去的,舒窈只知道自己现在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只想快点回去,回到他身边去,哪怕不能抱住他,也好看见他,陪着他。 好过一个人面对这满屋子的牛鬼蛇神。 所以当舒窈满怀期待地推开病房门却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时,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酒醒,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拎起床头柜上她读了一半的童话书,又看了看房间的门牌号,朝着门口站着的孟玥蓝轻声道:“小招姐,我......走错房间了吗?” 孟玥蓝最终还是点燃了手中的那根烟,细细的烟雾从她甲蔻鲜红的指间逸出,被火烧穿的纸,一如她终于不得不坦白的心情,很是微妙。 一本文件夹递过去,孟玥蓝掸了掸手中的烟灰:“离婚协议书,财产放弃证明,股权确认合同......都在这里了,剩下的文件律师明天会来找你,ms上市前完成所有股权的过户,你会持有ms共计56%的股权,公司现在是你的了,以后也是。” 舒窈好像从第五个字以后就再也没听进去任何话语,她哆嗦着手扒开文件夹,从一叠文件中胡乱翻着,翻出了两本一模一样的离婚协议,用回形针扣在一起,落款都已经签好了名字。 清晰而娟秀有力的,他的签字。 “他什么时候清醒的?”舒窈低头,意外地极为平静,像是暴风雨前的湖面。 “大概,一周前?”孟玥蓝挠了挠眉毛:“从你开始胡搅蛮缠要搬进病房的时候吧。” “哦,”舒窈安静地应了一声,她将文件夹放在桌上,两手拿着那份离婚协议书,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落款的签名,看了半晌,她忽然将协议书合并,两手用力,“嘶啦”一声,纸页在她手中断成两截。 她继续将纸页交叠,再撕,直到折叠的纸页厚到她撕扯不动,她抬起手,将碎片一点点扔在地上,平静地抬头看向孟玥蓝:“他不是说不同意离婚吗,让他来见我,否则,我不会签的。” “窈窈,”看着满地的碎纸,孟玥蓝叹气道:“离婚由他提出,按照婚前协议需要负责的是我们孟家,我们不但要损失股份,还要继续完成对你们的投资,这对你来说是稳赚不赔的好事。” “那是你们的事,我要见他。”舒窈走到门边,孟玥蓝这才看见她紧握成拳的手掌几乎要绷起青筋,她不知道在看哪里,又或是哪里也没在看:“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又要骗我?他明明醒了的,为什么不愿意认我?” “你和你的父亲,决定把他交给警察局去审理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他愿不愿意?”像是被舒窈的一句话点燃了炮仗的引线,孟玥蓝啪地将未燃尽的烟头掷到地上一脚踩灭,语声深冷:“你们当众去播放舒泽强暴他的视频时,有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舒窈,你是他的命啊,你不要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还能不能活?” “我告诉你,”孟玥蓝推开石像一样杵在门口的舒窈:“你爸借着脑溢血不敢见他就算了,却叫别人来旁敲侧击复市和ms上市对你们舒家的重要性。你现在连逃避的资格都没有,如果不能完成ms的上市,不但舒家和孟家会损失巨大,孟星河一年来为你做的所有努力也都会付之东流,若你还是要一意孤行,就去找吧,等你找遍全世界,他也应该死透了。” 舒窈回头,她曾天真地以为孟玥蓝作为姐姐,作为朋友,尽管不能时刻相助,也会尽可能地热心去帮他们,只是后来她才渐渐想明白,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更何况从来没把孟星河当做人来看待的孟家,孟玥蓝能帮他们至此,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好,我会全力以赴完成今后ms的上市全部流程,但我也有个条件,我要知道他在海外的全部信息和动向,等上市一完成,谁也不许阻拦我。” 舒窈从孟玥蓝身侧退开,坚定不移地朝着门外走去:“协议书我不会签的,我不需要做任何变更。” ========= 第167章 重逢 他离开后,她才知道,原来喜欢与爱并不像说出来的那般简单,那些未出口的牵绊如千千万剪不断的丝线,为赤裸的心脏织成世间最柔软也最细韧的甲胄。 ======== 秋天会很好,若你尚在场。 夕阳透过玻璃窗棂浓墨重彩地洒在地毯上,暖意盈盈的卧室里,柔软床褥之上的身影微陷,似乎睡的并不安稳,深邃眉宇间倦意浓重,眼动频繁,幽长睫羽细细颤过,终于挣扎着醒来。陡然张开的眼眸朦胧失焦,眼底铺满浓郁水泽,身体却不肯多等,手指后撑将上半身支起,急急去环视四周。 意识还停留在停车场昏猝的一幕,他记得正费力将一大箱矿泉水搬进后备箱,吃力弯腰的姿势让他一时没能忍住胸臆间积淤的腥甜,猝然呕吐了出来,再醒来却已经是躺在卧室的床上了。卧室是他自己的卧室,四周一切都是熟悉的,除了这暖洋洋的温度之外,一切都与他出门前无异。 初醒的头脑实在混沌,竟一时理不清头绪,他索性掀开被子坐起,心脏处的闷痛稍有消退,他抬手按在胸口,浅咳两声,攒了攒力气,起身往楼下走去。 轻盈的香味从厨房悠悠飘上来,是久违的食物的香气,空寂许久的胃竟是遥遥响应了一声,他力气不太足,倚着楼梯扶手慢慢往下走,目光警惕地盯着叮当作响的厨房方向。狭窄的台阶不长,也许是太过紧张,走到一半他渐渐有些喘息,本不想闹出动静,无奈浅咳之后气息愈发不稳,引发了一阵连续不断的哮咳。 有一个人闻声从厨房走出来,匆忙放下手中材料跑过来扶他:“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一会儿?” 几乎是一瞬间,咳得撕心裂肺的人骤然抬起头,水雾迷蒙的眼眸染上震惊,如扑火的飞蛾,越过重洋远赴一道火光,孟星河几近怔忪地看向她,半晌没有说话。 都说长湖镇的秋天很美,窗外是金黄的枫树,脉络未逝的秋叶将穿过的夕阳打散,影影绰绰照进来,落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在那个人的脚下,她穿着一件黑毛衣,粉蓝格子的小熊围裙很衬她浅麦色的皮肤,她瘦了不少,灵动的眼睛显得更大了,蝴蝶一样的眼睫忽闪,朝他自顾自地笑着:“罗琳医生来过了,给输了液,开的药和止痛片我还放在抽屉里,吃过饭再吃。啊,医生说你胃出血刚止住不太能吃东西,只让吃流食米糊,我闻着那东西实在不像是好吃的样子,跟芳姨请教熬了粥油,你一会儿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他像是没太睡醒的样子,反应颇为迟钝,久久不曾回答她,只是一双眼睛水汽氤氲,明明咫尺相隔,却像越过久远雾霭看向她,面颊绯色尚未褪尽,无色的嘴唇细细发颤,朝她看了许久,几经挣扎的手指抬起又落下,终于鼓足勇气一样朝她的方向举起,却又缓缓停顿在半空。 他竟然梦到了她。 记不清已有多久未曾好眠,每一个冰冷痛苦的夜晚,偶然能有的浅睡多被永无止境的噩梦缠绕,他不敢梦到她,他的梦中太可怕,不愿她受牵连。可她竟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带着黄昏清甜的暖意,他的小精灵总愿意待在树影婆娑的美梦间。 这么想着,他终于笑了,忽然而来的温暖重新回到他温柔的眉眼,小精灵被他的笑意感染,朝他踮起脚尖,额头相触:“还是有点热呢,烧还没完全退下去。”她的额头微凉,如他记忆中光滑细腻,极度真实的触感却让他眼中的笑意忽而如冰凝结,几乎是一霎那的,他向后退了一步。 他近乎急迫的,想要调整面上的表情,想要快速恢复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可那久违的温暖过于强势,无论如何也不肯从他眼中消退,是啊,爱一个人,嘴巴不肯讲,眼睛却从不肯撒谎。他没有办法了,他太着急了,显得局促无比,仓皇失措地敛下眼睫,匆匆转身想要走开。 是谁的手臂从背后轻柔环住他颤抖的腰身,她将侧脸贴近他僵硬的脊背,轻声喟叹:“笨蛋,你没做梦,就是我啊。”那背对她的人木头一般僵立原地,身形单薄得让她心疼,他低头停顿许久,身背却愈加发颤,被她握过的手指冰冷,在扶手处握成青白,他忽而开口,声音低弱,似在自言自语:“不要胡闹,阿窈,你不必这样的…...” 眼看他身形难稳汲汲欲坠,却执拗地不肯回头看她,舒窈轻叹,双臂扣住肩膀要他缓缓转过身来,额心轻触他胸口,听取那一片惶急而浅钝的心跳:“我们能不能坐下聊聊?” 浸泡充分的糯米以一比五的比例加水,小火熬煮4小时,待糯米熟烂,米汤粘稠,便关火静置,以砂锅保温,可得浮于米汤之上的一层粥油。粥油清甜温补,集粥中营养之大成,最合肠胃不佳的病人食用。 以上,是曲芳千叮咛万嘱咐视频教学的内容,至于舒窈发挥出了多少还有待商榷,毕竟“坐享其成”的孟星河从不是个挑剔的主,明明胃腹疼痛咽喉发炎,连吞咽都困难,却乖巧地喝着舒窈端上来的成果,餐厅里一时安静,只偶尔传来勺碗相触的丁零声。似是气力不济,没喝几口拿勺的手臂便隐隐颤过,孟星河不动声色地将勺子反扣,慢慢直起身来。 “怎么样,还入得了口不?”舒窈满脸期待,巴巴看着他,等待着点评。孟星河额上细汗频出,面色已是白了几分,无色的嘴唇染上水泽,他微微挽起嘴角,任舒窈悉心替他擦汗:“谢谢阿窈,很好喝。” “真的呀?”舒窈高兴坏了,杏核般的眼中如同落入了一片星星,闪闪发光的样子:“那我以后经常做给你喝,要是吃腻了,我们再换换别的口味。” “阿窈,”不等她话音落地,他便忽而开口,似乎多了一些慌乱的情绪:“爸他们……伯父和芳姨,他们还好吧?” “嗯嗯,长辈们都很好,身体健康,也都很想你。” “……那,公司的事情都还顺利吧?” “嗯,也还好,最近没什么大事,ms入市后业绩稳定,天舒股票也维稳了下来,总体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陈风他……还顺利吗?” 第168章 爱人 “陈风他……还顺利吗?” “哦,他啊,他回到瑞士研究所了,听说后来一直在做冰川项目,满世界跑,大概还挺充实的吧。” 孟星河沉默了下去,能让舒窈亲自跑到爱尔兰来寻他的,除了以上他能猜到的事情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 舒窈看着他眉宇间细细的褶皱,忽而涌起汹涌的酸楚,在他不算漫长的前半生里,舒窈都是一个糟糕的朋友和不称职的前妻,她所给予他的,与他那些摒弃他的家人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无尽的苦痛,以至于如今,他根本不会相信,她千里迢迢寻他而来,只是为了给他熬一碗粥。 半年前,孟星河被送到孟氏位于德国的私人诊疗所,三个月前他从诊疗所出走,孟氏失去了对他行踪的掌控。 他一个人去了瑞恩家位于爱尔兰科克的旧宅,他的母亲安娜瑞恩是爱尔兰人,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是距离科克港不过五十公里一个叫长湖的小镇,那里森林遍布四季温润,旧宅早在几年前就被他从中介手中买下,每年都有请人修缮,几乎没什么人知道那所古旧木制房屋竟然已经在他名下,舒窈也是调取资产情况时才查到这一线索,才顺藤摸瓜追过来的。 其实这一线索并不难找,孟玥蓝甚至可以忽略掉,连孟宗辉也在舒窈数次的询问下装作毫不知情,与从前相比,这位地产行业闻名遐迩的新富豪失去了当年极具威压的戾气,变得温和不少,他送走了妻子,送走了儿子,女儿与他离心,许久不愿回来看他,终于他叱咤商场得偿所愿,却落得孤身一人,去面对那些嬉笑怒骂的跳梁小丑。 只是父女二人不约而同的,都是在有意无意隐瞒着孟星河的近况。 也许这在他们看来,是一种所谓的补偿和保护。 可舒窈已经不吃这一套了,他离开后,她才知道,原来喜欢与爱并不像说出来的那般简单,那些未出口的牵绊如千千万剪不断的丝线,为赤裸的心脏织成世间最柔软也最细韧的甲胄。 而舒窈就在这甲胄的支撑下迫使手忙脚乱的自己去竭尽所能完成约定的目标,ms入市后一经稳定,她便一刻也没有多留,将公司重新移交给在家休养的舒建平,自己则只身一人赶赴爱尔兰。 小镇很小,人口还不到一千,旧宅远离城镇的中心,隐匿在树林覆盖的一段小街区,驱车一路过来,木质的房屋零零散散,行人也稀疏。 房子里没有电力供暖,所有取暖全靠燃起的壁炉,整栋木制的房子只有壁炉和烟囱部分是石头和混凝土堆砌,相对还是比较安全耐用的。只是已到深秋,壁炉却好似熄灭了很久,积烧的木炭上覆盖着一层薄灰,门外不远处的柴屋里,为数不多的木炭受了潮,整齐码放的木柴却堆了半间屋子,显然它的主人已经许久没有力气来完成劈柴这样的体力工作了。 心肺功能不佳的孟星河受不得烟,木炭和柴火点燃时烟气都很重,如果疏导不顺利常常能让他咳嗽到窒息,加上体力不允许,他便索性放弃了生火取暖。 舒窈来时,被屋子里丝丝的凉意簇得一个激灵,比车里可冷多了。 将木柴劈好点燃,等着壁炉的烟囱将烟雾大部分排出,舒窈才放心地关上壁炉的玻璃罩子,走去厨房洗了手,着手准备晚饭的事情。 孟星河在照顾自己这件事情上懒得离谱,木炭受潮了便不烧,中低筋面粉用光了就不吃,消炎药吃光了就拿低效止痛药代替,总之是怎么凑合怎么来,活脱脱一副生死看淡佛系窝着的样子。 当地人的主食以富有韧劲的干硬面包为主,超市在售的面粉也多是高筋以上,做出来的中式面条弹牙劲道,很合舒窈的胃口,然而孟星河却是基本吃不了的。 思来想去,舒窈盯着橱柜里大半桶的米粒发呆,犹豫着拨通了曲芳的电话。 浸泡充分的糯米以一比五的比例加水,小火熬煮4小时,待糯米熟烂,米汤粘稠,便关火静置,以砂锅保温,可得浮于米汤之上的一层粥油。粥油清甜温补,集粥中营养之大成,最合肠胃不佳的病人食用。 以上,是曲芳千叮咛万嘱咐视频教学的内容,至于舒窈发挥出了多少还有待商榷,毕竟“坐享其成”的孟星河从不是个挑剔的主,明明胃腹疼痛咽喉发炎,连吞咽都困难,却乖巧地喝着舒窈端上来的成果,餐厅里一时安静,只偶尔传来勺碗相触的丁零声。似是气力不济,没喝几口拿勺的手臂便隐隐颤过,孟星河不动声色地将勺子反扣,慢慢直起身来。 “怎么样,还入得了口不?”舒窈满脸期待,巴巴看着他,等待着点评。孟星河额上细汗频出,面色已是白了几分,无色的嘴唇染上水泽,他微微挽起嘴角,任舒窈悉心替他擦汗:“谢谢阿窈,很好喝。” “真的呀?”舒窈高兴坏了,杏核般的眼中如同落入了一片星星,闪闪发光的样子:“那我以后经常做给你喝,要是吃腻了,我们再换换别的口味。” “阿窈,”不等她话音落地,他便忽而开口,似乎多了一些慌乱的情绪:“爸……伯父,和芳姨,他们还好吧?” “嗯嗯,长辈们都很好,身体健康,也都很想你。” “……那,公司的事情都还顺利吧?” “嗯,也还好,最近没什么大事,ms入市后业绩稳定,天舒股票也维稳了下来,总体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陈风他……还顺利吗?” “哦,他啊,他回到瑞士研究所了,听说后来一直在做冰川项目,满世界跑,大概还挺充实的吧。” 孟星河沉默了下去,能让舒窈亲自跑到爱尔兰来寻他的,除了以上他能猜到的事情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 舒窈看着他眉宇间细细的褶皱,忽而涌起汹涌的酸楚,在他不算漫长的前半生里,舒窈都是一个糟糕的朋友和不称职的前妻,她所给予他的,与他那些摒弃他的家人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无尽的苦痛,以至于如今,他根本不会相信,她千里迢迢寻他而来,只是为了给他熬一碗粥。 第169章 追问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好不好?”盯着他茫然思索的眼眉,舒窈忽然发问。 “......”孟星河怔了怔,似是没有预想到这样的问题,一时沉默依旧,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问,是因为你都知道,对吗?”舒窈没有停顿,继续问道。 实则这一句,根本就不是疑问的语气,更像是一个陈述句,陈述她揭开他默默关注的伪装。 他还会为她付出一切,却不会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做任何打扰。 而为了找到他,舒窈也可谓不择手段了。 程昱一直与孟星河保持着联系,尽管孟星河已经离开ms八个月之久,他却可以轻易掌握公司的所有动向,辅导程昱完成许多诸如入市前后股票操作和投融资方面的核心处理手段,这些是舒家和孟家都不知道的,当然,如果不是舒窈私自调查了程昱的个人电话,也不会知道。 孟星河没有否认,他幽长的眼睫慢慢垂落下去,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相扣,有些不安地放在桌面上。 “对不起......阿窈,我之后,不再这么做了......你别生气......” 他语声轻低,尾音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舒窈听得皱起眉头来,不过是一句问话,却能够让他如此紧张,他是有多么害怕她发火啊? 绕过餐桌,舒窈走去他身前蹲下来,一如新年时他哄她的时候那样,虔诚又认真地仰视着他苍白发汗的面庞,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轻柔下去:“我没有生气,星河,你看着我,别怕,好吗?” 舒窈此生最大的进步,就是在他惊弓之鸟般的怯懦乖巧中,学会了怎样温柔,又怎样坚定,原来耐心的驱动力不是得体的教养,而是沉埋心底深厚的爱意。 温暖的掌心将他冰凉微汗的手覆盖,尽管她的手比他小了许多,但她尽全力地包裹住他的手,像要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去给他一点点足以撼动世界的温暖。 他蜷缩的湿冷手心里空无一物,而她包裹拳头的手掌中,却是她所有的希望。 他看到了,她也明白他看到了。 然而他默了默,素白手指微颤,轻轻推开了她的手掌,无色的唇瓣挽了挽,一个涩然又勉强的弧度:“谢谢阿窈,我没事的。” ========== 足够客气,也足够礼貌,却听得舒窈鼻头一酸,她仓促低下头去,眨巴眨巴眼睛,让冗长的睫毛消化掉不合时宜的泪珠,再抬起头来,面上仍保持着尽可能的恬淡:“你看,天色都这么晚了,我大老远跑来,你总不好把我赶出去吧?” 他闻言笑容落下去片刻,似在思忖,彷徨的神情很快又卷土重来,他将收回身前的手指紧紧绞起,避开她视线的眼神闪烁不定:“阿窈,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我都会尽可能去做,真的,你不必......不必这样为难......” 看着他刻意与她保持的一尺半距离,舒窈叹气,兀自委屈道:“我被家里赶出来了,现在没地方去,要是你也赶我走,那我还是走吧。” 现在撒谎都不兴先打个草稿的吗? 孟星河有些诧异地看向她,仿佛还没从疑惑中缓过来,却是先多了一份担忧:“没有,没有赶阿窈,阿窈可以住进来的。” 只要她愿意,在他的世界里永远可以自由来去。 话音未落,舒窈喜笑颜开:“那就行,我今天又是做饭又是生火都好累了,我们早点休息吧!”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的样子,怎么这么快就中了她的圈套。 孟星河抿了抿苍白的唇线,语声尤带温和:“我去调一下锅炉房的水温,阿窈要先洗个热水澡吗?” 她洗澡总喜欢很烫的水,而他体温偏低,旧宅的热水温度无法智能调节,只能手动调整锅炉设定恒温,舒窈此刻觉得,原来一个人的体贴,真的可以细致到生活中的每一处微渺。 杏眸滴溜溜一亮,舒窈忙不迭点头,飞快地冲去客厅她摊开的行李箱里翻找睡衣,选了套温暖柔软的纯棉睡裙,小心机地配上了蕾丝的三角杯内衣。 然而当舒窈撩着刚吹干的头发,摆出自以为很性感的姿势推开二楼卧室的房门时,收拾整齐并且空无一人的房间像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她十成十的冷静。 旧宅拢共两层上下三个房间,舒窈一一翻过去,果然在一楼的小房间里找到了孟星河,他换好了睡衣坐在床沿,一手端着玻璃杯,一手拿着药瓶的盖子,盖子里堆着花花绿绿的十几片药剂,粗略扫过去也有六七种之多。 猝然被推门进来的舒窈吓到,孟星河拿着水杯的手剧烈抖了抖,水从玻璃杯里洒出来,打湿了他的膝盖,他有些局促地将右手的药片收到背后去,佯作镇定地将水杯放回桌面,温声道:“阿窈需要什么吗?” “需要你。”舒窈没好气地接话:“为什么自己跑下楼睡?” 孟星河被她噎得一窒,反倒十分惑然地看向她,似乎没能理清楚这番对话的逻辑。高浓度药剂对脑神经的损伤作用还是很明显的,比如他的思维常常会卡壳或者停顿,连说话也慢了半拍,愈发让人丧失耐心。 按照舒窈的脾气,向来是又要发火的,于是孟星河强迫自己最可能快速地做出解答:“我......晚上会有点吵,在楼下的话会安静一点......” “吵?”舒窈歪头,孟星河的睡相不说睡美人一般泯然恬静,倒也算得上安静的美男子一枚,何时能与吵字挂上钩?舒窈打量他片刻,玩笑道:“你也开始打鼾了?”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却又在思忖片刻后点起了头:“嗯。” 舒窈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场:“那还挺稀奇的,我想见识一下。”说着,大步流星走过去,洋洋洒洒凑到他身边坐下,环视屋内:“这张床是小了点,不过也可以凑合?” 今日的舒窈,可真的是将过往二十八年积攒下来的脸皮全都用上了,粘着他的决心比吃了秤砣还坚定。 大概从她撕毁离婚协议书开始,就没有准备再端着什么身段来见他了,舒家教养得体的继承人留在了公司,跑出来寻找他的,是十多年前合欢树上跳下来的娇俏小姑娘,矫情撒泼样样在行,理智端庄是什么? 第170章 邻居 大概从她撕毁离婚协议书开始,就没有准备再端着什么身段来见他了,舒家教养得体的继承人留在了公司,跑出来寻找他的,是十多年前合欢树上跳下来的娇俏小姑娘,矫情撒泼样样在行,理智端庄是什么? 不存在的。 并且舒窈发现,孟星河似乎对无赖的她毫无办法,就像是秀才遇见兵,即便再有理他也讲不清。 果然孟星河不动声色地将藏在背后的药盒子拿走,十分无奈地道:“楼上的房间暖和一点,阿窈不用在这里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孟星河就算是个棒槌也该能明白舒窈的意思,舒窈就是脸皮再厚也没法继续赖着不走了,舒窈叹了口气,还是道行浅,自尊心作祟。 于是默然起身,走出去关上房门,闷声上楼,一声也不吭了。 ========== 次日舒窈起身的时候,厨房里已经有氤氲的烤面包香气传来,孟星河睡的浅,每日清晨便会被如影随形的头痛恶心胸闷逼醒,即便不起身,也几乎躺不住。 他不知何时开始准备的,舒窈下楼时,餐厅的小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餐点,有她读书时喜欢的西式早餐,也有在国内时从小吃到大的海派点心,量都不大但胜在式样丰富。 孟星河正往保温桶里盛着粥,听到她下楼的声音回头望了望,温声道:“早安,阿窈。” 舒窈扶着栏杆的手指便顿住了。 他们之间,说过早安的次数屈指可数,算上今天也统共不过三次,却是每一次,都足够令舒窈暖彻心扉。 她收回手指,佯装镇定地走去餐桌旁落座,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他手里拎着的保温桶,淡淡道:“这是要去哪儿?” “去邻居家,我昨天去超市带了些东西给他,顺便送点早饭。”孟星河手上忙不停,门口放着一辆小推车,里面装满了果蔬日用品。 这个“ta”字足以证明是只有一个人,舒窈咬了一口三明治,审视的眼神不免有些酸溜溜:“才来几个月,跟邻居关系就这么好了?” 连早餐都要送,难不成是个美貌的单身女邻居? 闻言孟星河稍稍顿了顿,像是不欲多说什么,只闷闷点头算是默认。 合着她嘴里吃的,桌上这一大桌的,都是人家挑剩下的? 嘴巴里的三明治突然就不香了。 “阿窈先吃,我等下就回来。”收拾好早饭放进小推车,孟星河擦了擦额上沁出的细汗,朝舒窈笑了笑,桌上的早餐她没几乎没动,盘子里的三明治也只咬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不合口味。 舒窈往后一仰,又不吭声了。 孟星河扣在推车扶手上的手指微微缩了缩,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并不是他有意向舒窈隐瞒,只是这位邻居的身份本就不欲为人知晓,他也只是尽可能地帮一点忙,并不能为此给他人造成不便。 打开对座房屋的门,孟星河将推车拖进去,轻车熟路地走去厨房,将推车内的果蔬食品分门别类在冰箱里码好,拎着保温桶去了二楼。 舒窈站在门口,脑袋一时有些转不过来,不是说去看邻居吗,怎么连人家的家门钥匙都有? 合上的屋门留了一个巴掌大的圆洞,是供宠物进出的小门,此刻正有一只拳头大的小猫脑袋从洞中探出来,滴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 跟曾经寄养在排屋的橘座不同,这是一只真正楚楚可怜娇小可爱的猫咪,就像舒窈与这位神秘邻居之间的天壤之别,一个是强壮到满世界追着跑的“前妻”,一个是娇弱到需要孟星河亲自送饭上楼保不齐还要亲自投喂的“女邻居”,鬼也知道该怎么选好吧。 看来昨晚孟星河对她的拒绝,根本就不是出于什么精神创伤,也许就是真的厌烦了。 谁会巴巴地等着一个动辄对自己恶语相向的前妻呢? 楼上的孟星河显然没有考虑到舒窈这些弯弯绕绕的脑回路,他正手忙脚乱地帮傅若清拍着后背,一个月前在镇上捡到这个病入膏肓的男人,与他有着相同的国籍和病症,和比他更加晦暗的人生,孟星河将他接到家中住了几天后,又抵不过他的执意帮他买下了不远处的另一栋房子,这栋房子的原主人已经搬走许久,所剩的家具并不多,简单添置一番,就这么住了下来。 傅若清的身份若是放在国内,也许会引起不小的轰动,但在这里,他只是个不肯去医院每天躺着等死的病人,无论谁来劝阻,都没办法增加他一丝一毫的求生欲。 床单上是大团泅开的血渍,已经发暗发乌,如果他不过来,傅若清显然也没有自己更换床单的力气和意图。 “罗琳医生的建议是尽快去医院,药物已经没办法缓解了,若清,不能再等了。”洗了温热的湿毛巾帮人把下颌的血污擦干净,孟星河拽过一旁的靠枕扶着他半躺下,傅若清的心衰程度已经到达四级,如果不尽快安排手术,出殡之日也就不远了。 闻言傅若清朦胧的眼睛烁了烁,仿佛还有些解脱的快感:“那挺好的。” 混浊的视线移了移,晃到孟星河身上去:“有这劝我的时间,不如先去看看你自己的病?” “......”孟星河反倒笑了,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被褥帮他盖上,又将脏污的被单换下来,他一面换着,一面低声道:“好,那我们两个,谁都不要再劝谁了。” 傅若清笑笑,有些倦怠地合上眼睛,又沉沉睡了过去。 ========== 傅若清的房子里有前任房主留下的电力供暖系统,相对来讲温暖不少,走出门来被冷风一呛,孟星河扶着栅栏门咳得险些直不起腰来,他用手背堵住唇口,点点血沫落在苍白的皮肤上,分外的殷红可怖。 他却十分淡然地抽出手帕擦掉,仔细检查了衣领袖口没有沾染血迹,才慢慢走回家去。 屋门未锁,推门可见的餐桌上还是他早晨布下的餐食,咬了一口的三明治放在盘子里,已经冷透,却不见舒窈人影。 楼上楼下走遍,确认房内空无一人,舒窈的随身物品和手包都不在,床褥也被铺陈整齐。 她走了。 第171章 失而复得(HE结局) 确定了这一信息,孟星河觉得酸软的双腿有些迈不动步子,他慢慢地倚着扶手在楼梯上坐下,素净修长的手指遮住面颊无意识地搓了搓,他觉得有些胸闷,喘不上气来,晨起便一直翻涌着不适的胃腑也凑热闹一般泛起一阵阵反胃感,但他没有力气走去卫生间了,一低头,哇的一声呛出一捧血来,粘稠的腥红砸落木地板,瞬间铺开一片艳丽的花团。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让她死心,放她自由,她的人生还那么长那么美好,他怎么敢再去玷污。 扣在脸庞的手指细瘦颤抖得厉害,胸膛里那颗无序跃动的心脏灼痛难忍,耳畔回响起漫长又尖锐的刺鸣声,孟星河重重咳过两声,堵在胸腹间的一口甜腥蓦地喷涌而出,溢过指缝,划过苍白手背,啪嗒滴落地面。 一滴,连着一滴,孟星河昏昏沉沉咳嗽着,血腥随着渐渐深入的咳声一口口涌出,眼前的世界早已开始旋转颠覆,重影一片,却在恍惚间,好似看到一个格外清晰的身影从不远处奔跑过来。 那个身影格外熟悉,熟悉到在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都能感觉到融融的暖意,他近乎痴迷地追随着她的身影,她扑过来,因为跑的太快没能刹住车,几乎是扑跪过来,膝盖磕在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恍若未觉,竭力冷静地从包里抽出手帕垫在他下颌,另一只手迅速绕到身后托住他摇晃不稳的后颈。 而他无力地将后脑仰躺在她手心,迟钝的目光款款看向她,落在她明明焦急却竭尽全力强迫自己冷静的脸庞上,她将他揽紧怀里,腾出手去拨打电话,他听到朦胧的对话声,像是隔着厚厚的水面,并不真切。 然而在她怀中温暖的触感却穿过层层皮肉,直达骨血,仿佛一座独属于他的港湾,失而复得,真切又梦幻。 原来他一直都害怕的,还是失去她。 他本可以忍受无尽的黑暗,是从出生之日起就不被期待的生命所应当面对的一切黑暗,可阿窈就是那道劈开黑暗不合时宜的光明,引诱他,温暖他,让他感受到丝丝缕缕的爱意。从此,黑暗难以忍受,失去难以忍受,痛苦更加难以忍受,需要被理解,渴望得到更多,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丑,毒瘾一般卑怯地追随着,即便他拼命克制,拼命迫使自己远离。 却发现,是戒不掉的啊。 戒断一种药物,可以经历洗经伐髓的痛苦后渐渐远离,可戒断阿窈,经历了粉身碎骨的剧痛,他仍然无法忘却。 201天,将尽七个月的时间,他积累沉淀的所有自以为是的克制和理智,在确认她离开后的一瞬间,如一只被释放出囚笼的巨兽,寸寸将他撕裂。 苍白无力的手指一点点上抬,将舒窈纤瘦的身躯拉入怀中,指节相扣,紧紧锁住。 舒窈仓促挂断电话,惊魂未定之下察觉到怀中人缓慢收紧的手臂,她回应着抱住他,安慰地轻抚着他骨骼凛起的脊背,满是愧疚地道歉:“没走我没走,行李箱都在呢,你看,都在那里呢。我不是故意要气你的,我是看你那么体贴去照顾一个邻居我.....我有点不高兴,就去镇上找了个房屋中介,我想着你不是喜欢邻居嘛,大不了我也来做邻居......” 磕磕巴巴解释着,舒窈都为自己这无名飞醋臊得慌,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昨日他才吐血昏厥过,今天怎么敢再这么动气。 怀中的人却不应声,扣住她腰身的手臂用力到近乎僵硬,舒窈被他箍在怀里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尖削的下巴抵在她肩侧,轻促温热的呼吸羽毛一样拂在脖颈,舒窈受痒般缩了缩脖子,有些不自然道:“星河......” 仿佛时间在这一刹那回到了被困矿井中的时候,他拨开人群走向她,刺目的白光中像从天而降的使者,他那时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地抱住她,紧到几乎要窒息,像要把她深深揉进骨血。 她那时并不明白,他有多么害怕失去她,只觉得他过分紧张矫情,大惊小怪的样子有些丢脸。 以至于十分不耐烦地责问他,为他在众目睽睽下的失礼举措感到懊恼羞涩,一如她也很难理解那些老照片中归来的军人不顾一切冲向等待的爱人时忘我的拥吻,好像那般不得体的举动不应该出现在她的人生中。 如今却体会的格外透彻,失而复得的挚爱,胜却人间无数。 世人的眼光,外界的一切,都不该成为他们之间的隔阂,而她更不该因着这些外人外物,去用自己的任性来惩罚他。 眼眶里晃着的泪珠子被舒窈大力吸着鼻子忍回去,她反手拥住他,偏过头在他汗湿的额侧印过一吻,诚恳道:“对不起星河,我向你道歉,反正我也不一定改,不如你惩罚我一下吧。” 孟星河深邃眼眶中幽长睫毛颤了颤,如落在枯木上的秋叶蝶振起翅膀,他微微掀起眼睑,琥珀般的眸底仿佛沉香一般温醇纯粹,下眼睑的下至十分明显,红红的眼尾自带一副不可言说的涩然,看得舒窈喉咙一紧,眼睛都别不开去。 他并没有开口,舒窈便自顾自接着话头道:“救护车马上就到,罗琳医生也在赶来的路上了,你乖乖跟我们去医院,我给你应允,你可以多罚我一点。” 温热的血濡湿头发,沾染衣襟,还在随着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向外溢出着,只是流速明显慢了下来,他倚坐在她怀中,因为疲倦而慢慢垂下眼帘,似乎将要睡去。舒窈轻轻拍着他肩膀,尽可能地跟他扯着话来吸引注意力。 “要罚点什么好呢?”她将他冰凉无力的手指紧握,拢在心口暖着:“不如就罚我一直陪着你吧,去医院也陪着,回家也陪着,你开心了陪着,你生气了也陪着,啊,以后有小宝宝了也陪着,行吗?” 怀中的人眼睫颤了颤,只是没什么力气张开,苍白的唇瓣细细开合,唇角的血线被舒窈擦去却很快又溢了出来:“阿窈......会骗我......” “童叟无欺,天地可鉴!”一见他强打起精神,舒窈赶忙竖起三根手指,环视四周看了半天,指着燃烧的壁炉说道:“我用木炭发誓,如果我骗人,今天买的新炭就全部受潮,点都点不起的那种!” 都说夫妻二人吵架之后的常态就是,为对方的不可理喻摔门出走,暴走十分钟结果却还会顺便捎带对方爱吃的宵夜回来,大约舒窈就是这种状态了,找完房产中介看到隔壁有卖零售的木炭,也会随手买回来一袋。 门外已经响起救护车由远及近的声音,怀里的孟星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仍在壁炉旁的一袋子新炭,睫毛颤了颤,苍白的唇角微微抿起,万分委屈的模样。 镇子太小,唯一的中介所旁边就是唯一的零售杂货店,舒窈大概不知道,上一包就是那家店买的,也全都是受潮的,真的点不起。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她还愿意抱住他,木炭也好柴薪也好,暖气也好空调也好,谁能抵得过太阳温暖呢? 尽管失无可失,尽管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也许不久的将来也还会再次失去,可是此时此刻的他,真的不想再放开她的手了,哪怕一分,哪怕一秒。 冥王星栖居在太阳系的边缘,遥望着温暖的核心,它被指手画脚的科学家们踢出了大行星的行列,默默地在自己遥远的轨道上航行着,然而它并不孤独,如果你相信它有唯一的行星卡戎与它相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