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 楔子 那个学生,被母亲推进教室来的时候,所有学生的目光都汇聚在他一人身上。 他坐在轮椅上,垂着眼,不声不响。两只手掌盖着膝盖,手白得令人嫉妒,青色的血管极明显。 他的父亲在教室外,和班主任说着什么,声音不小。学生没太在意去听。只是关注他一个人。 他们也不知仗着什么,或许他们是这个班的老大,或许他是残疾人,总之,他们打量他打量得肆无忌惮。 一张白皙的脸,唇色略显苍白,眉毛很浓,墨笔涂过似的。他一只脚上穿了鞋,另一边,却是空荡荡的一条裤腿,在轮椅上叠出纷繁的褶皱。 女生感叹着,这样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却是残疾人。真是令人扼腕。 老师不在,于是有了议论的借口。教室响起窃窃私语的细碎声。 都是陌生的脸,嘴一张一合着,声音嗡嗡杂杂,混在一起,叫人听不清。见他抬起头,声音更大了,仿佛是刻意叫他听着似的。清晰明白的挑衅。 十几岁的少年,常怀有尖锐的恶意。 他只是瞥了一眼,头垂得更低,像鸵鸟隐藏自己时的姿态。 班主任走进来,拍了拍手,喝道:“安静自习!”班主任走近他,对他说了几句话,将他安排在最后一排。 他母亲难堪地看了一圈,然后,谦卑似地弯下腰,低声对他说:“上厕所时小心点,不要不好意思,可以找同学帮忙的。呐,拐杖放在这儿了。有不懂的问题,记得要问老师……” 他说:“我知道了。” “有事,打电话给我和你爸。” 为联系方便,他们给他备了功能机。 “好。” 他母亲将他的教科书、练习册搬上桌子,又放了水瓶和苹果。 他母亲走到外面,对班主任说:“麻烦赵老师照顾一下叶沉了。” 赵老师和善地点头:“一定会的。家长不要太过忧心。” 他母亲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这孩子比较内向,同学说些什么不好听的,他听见了只会憋在心里,如果可以的话,也要拜托赵老师,帮忙疏通疏通……” 赵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有个孩子,能够感同身受,于是愈发同情眼前的妇人。他连连点头,不知是敷衍,还是真心应诺:“好的好的。” 他母亲走近他,悄悄地伸出手,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赵老师,一点心意,千万收下。” 赵老师收回手,顺势插进裤兜里,又点头,这次真诚了许多,“叶妈妈放心。” 赵老师叫赵凌,教数学的。 下课铃响后,他特地从教室后门看了眼叶沉。普通班的学习氛围差,这时大家都在聊天玩闹,他却很安静地看书。 原本,有这么个学生要来自己班,赵凌是不乐意的。这样的情况,出了事,还不是得他来担?赵凌又听说,他原来是重点班的,成绩很好,突然出了意外,只得降级。于是勉强同意。 上数学课时,赵凌也在注意叶沉。他不像其他人,他不仅认真听课,还仔细记了笔记。他应该个子挺高的,坐在最后一排,看黑板也不费力。 赵凌有些欣慰,难得有学生对他的数学课这么上心,于是不自觉地更卖力地讲课。 一节课四十分钟,上得格外得快。 刘珂抱着教案,经过高一436班时,最先注意到的也是那个男生。 他站在教室后面,很费劲地撑着两根拐杖,背后的学生向他投以注目礼,有嫌弃的、有同情的。没有人来帮他。他像想要去上厕所,步履不稳地走出教室后,刘珂看清了他的面容。 确实很高,即便微微驼着背,仍比她高上将近一个头。 刘珂走上前,问他:“同学,你是新来的吗?” 这样引人注目的人,她却毫无印象。 叶沉飞快地看她一眼,接着低下头,很轻的一声:“嗯。” “哦,”刘珂看他,“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老师。” 刘珂偏了偏身子,让他过去。她看着他行走的动作,觉得不自然。裤腿随着他的动作一荡一荡,像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叶沉两只手得同时使劲,才能行走。 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都看见了他。跑着跑着,忽然停下了脚步,似乎怕撞上他。 他们想着,这样一个人,跌倒后,会很难站起来吧。这么想着,他们走得更慢了,一步两回头地看他,似乎想看他会不会摔倒,又怎样爬起来。有些同情地,有些揶揄地,并不友善。 叶沉的自尊若捧出来,早被踩成一地碎渣。他学着漠视他们。 他们不过是困囿于学校太久,亟需一些刺激的事物,来满足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反抗。 叶沉的残疾便是一桩。 多新鲜呀,都截肢了,还来学校读书,还敢出来现世。 所幸厕所就在同层,不需要上下楼梯。 于他而言,上厕所都是一件难堪的事情。解裤子时,仍需一只手撑着拐杖。 一开始在家里,试图单脚站立,尿液会溅在裤子上、地板上,他羞红了脸,先冲掉地板上的,再自己脱掉裤子,搓洗干净。这又是一番艰难的历程。 这是他自去年后,第一次在公共厕所解手。虽然有隔间,却无门。他感觉到他们在看。他立稳,手有些发颤地拉下拉链。这个时候,他竟有些悲哀地庆幸,他生为男儿身。 他回到教室时,班长已经喊过“起立”了。他站在前门,敲了敲门,说:“报道。” 任课老师本想责问,发现了他的情况后,挥了挥手,让他坐下了。 教室里无数只眼睛盯着他。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似乎在晃,然后重叠、分开。依旧不认识。 人多,桌子紧挨着桌子,走道的宽度不足以让他通过。叶沉沉默了下,从教室外绕到自己的位置。 那天下了暴雨,激起的尘土味飘散。雨仅下了二十分钟,从楼顶、叶尖滴滴答答地滴水。 打扫卫生时,他们推着拖把,将积水从出水管推下去。污黄的水哗啦啦地溅开。 ———————————— 旧文,从晋江移过来,可能不好看。先放个楔子,正文明年。 第一章 刘珂是新老师,教了几个普通班,晚上又有晚自习,所以一整天都待在学校里。 同事张黎笑她,说:“二十多岁了,也该找个男朋友了吧?” 刘珂手扶着额头,也笑,说:“学校里也没什么单身年轻男老师啊。” “那位你又看不上。”张黎撑着下巴,为她担忧,“你天天待学校,怎么办哦。” 以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眼光来看,刘珂长得很好看。鼻梁比普通亚洲人要高,巴掌大的脸,皮肤又白又嫩,眼里像藏着碎光,从某个角度看你时,就是亮亮的。一头黑长直的乌发,仅是披着,不用刻意打理,也是极美的。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真正的美人,全然不需要修饰。 张黎就是想不通,这么美的一个人,有学历,有身份,怎么没有男朋友呢? 刘珂暂且没有课,在校园里闲逛。 碰到一个男老师来搭话,殷勤地问她,怎么不打伞。 刘珂说:“没那么娇气。” 男老师叫曲乔,大概是所有男老师中,她最有好感的一个。长得帅气,学历高,家里也有背景,很受学校女老师青睐。 就是不知道,怎么看上她了呢。 曲乔和她边说边走,打上课铃后,他就从旁边的楼梯口匆匆忙忙上楼,末了,回头对她挥挥手。 刘珂也笑笑。 一扭头,就是436班。 冥冥中,像是有根线,牵引着刘珂在人群中,去找那个男生。 这节,正好是体育课。 学生从教室鱼贯而出,说说笑笑地去操场。学校规定,只要不下雨,体育课就要集合,清点人数。 教室在一楼,班长喊着:“大家快点,去操场集合。”刘珂看着叶沉撑着拐杖,形单影只地,慢慢地走过去。班长看见他,也不催了。 刘珂像跟棍子似的在原地杵了会儿,人都走完了,才抬脚跟上去。 体育老师见他的样子,不需他请假,就让他坐在一旁的长椅上。 体育老师叫体委出列。体委是个女孩子,很有魄力,声音响亮地喊:“立正,向右看齐!第一排,报数!” 他们动作和报数都懒懒散散。还有人打打闹闹的,当老师和体委是空气。体育老师司空见惯,心知是管不住的,也懒得管。 叶沉坐在长椅边沿,双手撑着,直直地望着他们站队。刘珂想,他应该也想站在队伍里吧。 如果不那样格格不入的话。 队伍很快解散了。男生拿了篮球,女生拿了羽毛球、乒乓球拍,三三两两结伴地跑去占场地。 他们拥有活力、肆意的青春,拥有健全的躯体,都能打球、奔跑。他们的笑声传出很远。他们像是林子里自由自在的鸟。 他只能像个瘸腿的鸵鸟,在林子外的荒芜的草原,远远地看着他们。 可怜得,连羡慕的资格都仿佛不能拥有。 从操场到教室的路上,有段楼梯,学校没有残疾人通道。之前是下楼,回去只能迈上。 刘珂站得不近,学生几乎都跑光了,他还在原地,面对着那几阶台阶。 有个扎着马尾、穿背带裙的女生,走近叶沉,像是要扶他,但被他拒绝了。女生也不走,站在一旁。想等着他接受她的好意吧。 这样的女孩子啊,在这个社会,真是比比皆是。自认为善解人意,体贴善良,却不懂得,如何身临其境地去揣测过对方的感受。 叶沉先是,抬起一根拐杖,抵在两阶台阶的夹角上,因为高度差,他那一侧肩膀稍稍上倾。刘珂知道,如果他先迈腿,可能会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倒。 他却很聪明地,将身子靠在楼梯旁的墙壁上,将腿和拐杖移上去。就这么一阶一阶地,走回了教室。 女生略感尴尬,朝另一边跑了。 刘珂转身走了。 436班的办公室在教室旁边,门没关,大概是为方便学生前来问题目。刘珂进去,看赵凌在伏案工作。电脑亮着,是正在做ppt的界面,桌上杂七杂八地搁了作业、教科书、红色中性笔。 “赵老师,在忙啊?” 赵凌抬起头,小眼睛转了转,见是她,微笑着推了推眼镜,“刘老师啊,坐。” 刘珂坐下,问:“下午是不是要开会啊?手机没电了,下课广播一下晃神没听清,想确定一下时间。” 赵凌:“啊对的,最后一节课,在会议室。” “哦。”刘珂问完了话,却没走。她手指敲着桌面,状似不经意地问:“刚看你们班有个残疾人,新来的?” 提起叶沉,赵凌有些欷歔:“对。我观察了两天,我发现他很好学,能静下心学习,不像那群人,人也聪明。可惜了。” 刘珂:“可惜什么?” 赵凌:“可惜他那条腿啊。” 刘珂不动声色,“残疾人也没什么啊。” “到底是有些影响的。”赵凌用笔点着下巴,“刘老师你还年轻,不知道,这种年纪的青少年,以自我为中心,就这么断了腿,不说身体上,心里也过不去这个坎儿。常常发脾气,闹得家里不安宁,最后还落得自己得抑郁症之类的,多影响学习啊……” 中午吃饭,食堂人很多。 教室食堂和学生食堂是一块的,刘珂看见叶沉在排队打饭。 有人原在说着话,忽然戳戳同伴,悄悄地指了指叶沉,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也有好心的,让位给他,让他到前面去。叶沉摇摇头,不领情。 刘珂知道,他们这类人,有很敏感的内心,以及壁垒般的自尊。她甚至看过新闻,有的过激的残障人士,会彻底隔绝与健全人的来往。有新闻记者来采访,也是一律拒绝。 该庆幸的是,叶沉没发展到那种地步。 教师队伍人少些,刘珂很快打到了两份饭,找了空座位放下餐盘,到队伍里,伸手拍了拍叶沉。 叶沉疑惑地看着她,似乎是对她没有印象了。也是,那天他只是匆匆瞥过她一眼。 刘珂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叶沉没能力赶在下课的点飞奔来食堂,阿姨打饭又慢,队伍还很长,不知还要等多久。他犹豫一下,就走出了队伍。 刘珂将他带到放下餐盘的位置,说:“我多打了一份,你吃吧。” 叶沉摇头:“我不用,”顿了顿,又说,“谢谢老师。” 其实刘珂长得年轻,混在学生堆里,也不突兀。他能辩出她是老师,是因为她没穿校服,又穿了高跟鞋吧。 刘珂按着他的肩膀,不容置喙地说:“你不吃只能倒掉,多浪费啊,吃吧。”这么一说,还有点老师的威严。 她知道,叶沉又不蠢,不可能相信她的说辞。她只好半强迫地,拉他坐下吃饭。 叶沉洗过的调羹就在手里,他迟疑地看着她,她开始吃起来,含混不清地说:“吃吧。” 教师餐肉多,还有一碗盛在不锈钢小碗里的冬瓜汤,也没那么难吃。叶沉舀了两口饭,慢慢地吃着。 他撑着桌面坐下来,将拐杖靠在旁边。吃饭很斯文,安安静静的,却也挑食,胡萝卜丁、辣椒被扒到一边,他只吃里面的肉。 刘珂看见,笑了:“别不吃胡萝卜啊,多有营养。” 他看了她一眼,吃了两口,露出嫌弃的表情。不算明显,但刘珂看出来了。 她觉得,他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淡。出事之前,也是阳光、积极、健康的大男孩吧。 就像晴朗的天一下子暗下来,人总会慌的。他还没有适应黑暗。 第二章 这天太阳毒辣刺目,食堂里阴暗许多,空气闷热溽湿,弥漫着食堂特有的气味。桌子没擦干净,油腻腻的,手臂搁在上面,黏巴巴的,极不舒服。 刘珂看着对面的男孩,头发很软,额上冒了汗,晶亮的。她不禁想,一个男生,怎么这么白呢。想是,许久没出门过的缘故。 叶沉用拐杖并不十分熟练,像刘珂之前看到的,他会对区区几阶台阶发愁。 为了倒掉残留的汤和饭,叶沉得借拐杖撑起身子,然后弯腰去端盘子,一不留神,汤就会洒出来。 刘珂抢先端起盘子:“我帮你倒吧。” 叶沉没再跟她抢,低下头,跟在她身后。 刘珂个子不高,把餐盘放上推车时,腰弯下去,头发滑到一边。叶沉居高临下地觑着。 去水池洗了勺子,洗了手,两人顺着一道坡,往教学楼走。旁边走过的,都是穿黑白校服的学生。 阳光照在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整个学校像是被打了强光,显得格外不真实。脸、胳膊、头顶晒得发烫。人似乎也有气无力。 刘珂问他:“你看过《我与地坛》吗?史铁生那篇著名的散文。” 叶沉摇头。他知道史铁生是什么人,但并未看过他的作品。他截肢以后,下意识地避开了与残疾有关的所有事和人。 每次看到,心里就像有根细细的弦,在嗡嗡地、颤颤巍巍地共鸣,并不美妙,反而像是拉锯子一样,下下都是凌迟。 姑且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 她对他说:“有句我很喜欢的话,是这样的: “‘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 叶沉看着她离开,灼亮的阳光映得她发丝变成令人眩目的金色。 那道金色一晃而过。消失的刹那,他竟有些失望。 他大概就是那个演员吧。命运是绑匪。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皆为观众。总有聪明的观众由外及里地窥探他的隐秘的心思。 他也曾忘记了生存的意义。生命还有什么意思?那时的父母,被他用语言、行为无数次地伤害。冷静下来后,才平静地接受了现实。父母总要坚强些,比他冷静地早,可他们是否也会被他逼到绝境过?那天,母亲给赵凌塞红包,他不是没看见。他们也是台上配合他演戏的人啊。 那么,她是想接近舞台,还是在阁楼上,远远旁观? 他曾在夜深阒静无人的时候,抚摸过那残肢。那一刻的震撼与惊恐至今仍能使他心口激荡。 温热,凹凸不平,似能触到凸起的骨头的尖锐。肉的柔软,和骨的尖锐,那样不协调。 他动作很轻。有种,蚂蚁在爬的酥痒漫过四肢百骸。 * 房间里很暗,是拉了厚重窗帘的缘故,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像是世界重新陷入混沌时期。 她两手撑着拐杖,一条腿弯曲着。她已对房间摆设布局烂熟于心。她在房间里无厘头地转圈。 到底是费力的。她将胳膊靠墙搁着,脚踩在地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十几岁起,她有过无数次的幻想,腿断了会如何。身上出了汗。她开了灯,看着那对拐杖。比叶沉的那对要短些,泛着金属冷硬的光泽。 所以,并不是突然,她想要靠近他。 就像落水的人想要靠近火堆,迷路的人想要找到交警。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临出门之际,响起电话铃声。 刘珂看了眼未接来电,接起电话:“妈。” “珂珂啊,最近吃得好吗?” “挺好的。”刘珂拉开门,穿堂而来的风吹乱了她额上的刘海。秋忽然深了。 她犹豫了下,支吾着说:“你‘十一’有空吗?” “有。”刘珂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虚空中,她似乎能看到母亲迟疑又期待的神情。 “那回家一趟吧,我和你爸好久没见你了。” 秋风一阵阵地从楼隙间吹来,吹得秋叶纷落,吹得街上空了。 “好。” 在临近城郊的地方,有所特殊教育学校,也就是残疾人学校。学校不大,百来个学生。那里的孩子,或是智力,或是精神,或是身体,皆有着无法治愈的缺陷。 每个星期天,忙了,就隔一两个星期,会去那儿看看。 最初只是循着心里某种冲动,后来渐渐养成了习惯。像是长久不去,生活缺点什么。 学校是私立的,校长年过半百,一个温柔、爱孩子的女人。那些孩子家里大多条件不好,她对他们,如母亲待孩子。 零零散散地,刘珂也捐了些物资和钱。 朱畅是那里的老师,刘珂到时,她正与一个聋哑儿童打手语。意思是:你需要吃早餐了。 孩子倔强地摇头。任凭朱畅怎么说,他也不动摇半分。犟得像头牛。朱畅有些急,这时扭头看见刘珂。 “你这么早就来了啊。”朱畅实在没辙,叫了另外的孩子来,匆匆吩咐了几句话。大抵是觉得,孩子间交流更方便。 “起得早,就过来了。”刘珂扬起下巴,示意那个孩子,“怎么了?” “刚送来没多久的孩子,昨天就哭了一天,今天早上不肯吃早餐。”朱畅叹了口气,“这种有残缺的孩子,总要比平常孩子更依赖父母些。” 那个倔强的孩子察觉到了刘珂的目光,畏畏缩缩地躲开。 朱畅边说,边带她走到教室外。里面传来郎朗的读书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有的孩子,读得磕磕巴巴,有的漫不经心,看见外头站着的朱畅和刘珂。 刘珂对那孩子笑了笑。他害羞似地撇回脸。 有个十四五岁的男生,撑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走过来。他头发理得精短,脸晒得黝黑,眼睛却很亮。他跟叶沉一样,截去了一条腿。刘珂以前问朱畅,为什么不戴假肢。朱畅叹气,说那孩子很犟,说什么也不肯安义肢,也不知道为什么。 男生走得很快,片刻走至她们面前,说:“朱老师,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了。” 在这里,许多孩子因身残,内心极度敏感。他们彼此之间,有种类似“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像是同陷沼泽,互相之间,总要扶两把。打起来,事必然不小。 朱畅急急忙忙跑过去。 刘珂只知道他名字,并不熟。男生说:“姐姐,我带你到处走走吧。” 实际上,这所学校,刘珂或有意或无意,已经走过许多遍了。也不好拂他善意,刘珂颔首:“麻烦你了。” 第三章 男生走在前面,放慢了脚步。 那条空荡荡的裤腿被人折了几下,扎高。 脑中闪过百度百科的界面。 RHD。髋关节离断。叶沉和该男生都属于这类人。 刘珂问:“为什么不上正常的学校?” 男生停了一步,接着走,挠了挠头,坦然地说:“可能是怕被瞧不起吧。” 刘珂笑:“讨媳妇怎么办呢?”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男生脸倏地红了,“还,还没考虑过。” “这样啊。不过,友情和爱情比你想象得要坚固。” 男生的声音低下来,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姐姐你不懂……” 树影在脚下移转,拐杖与石板敲击发出闷闷的声响,话音消散在风中。 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刘珂看过、听过许多,令人感动的、惋惜的、愤然的,是一个个异彩纷呈的世界。一个半大的孩子,却跟她说她不懂。她甚至疑惑了,自己的“懂”,到底是懂什么? 刘珂不再说话。 朱畅之前就提议过:“要不你来我们学校教书吧?虽然工资低点,但也算半公益了吧。而且你不是特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的吗?” 刘珂婉拒了,朱畅也不失落。她那样说,本来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刘珂是高校毕业的,又年轻,不像她,大专毕业的,孩子都读中学了,怎么可能会屈居这里?但凡心高气傲的,来都不会来看。笑一笑,也就算了。 绕了不到一圈,刘珂就打发男生回去了。 学校里也栽了绿植,灌木丛里,是一块草地,中央是座小假山。刘珂走过去坐下。 以前,她就坐在那里,膝上放了精装本的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书是学校图书馆的,边角磨损得厉害,微微泛黄。 想象着,他推着轮椅,在公园里出神,有小孩、蝴蝶、孤独、醒悟围绕着他…… 刘珂有时会放空脑子,看那些孩子玩闹。HD的很少,至少到目前为止,刘珂只见过一两个。他们残得比叶沉久,习惯用拐杖行走,他们偶尔装义肢,在这个学校里显得太过健全,便卸了。 学校有时组织活动,搭个台子,跳舞、唱歌、魔术、弹琴,让他们觉得,自己与常人无异。 但学校设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他们也懂:自己,究竟是不一样的。 形成了这样多的矛盾,像解不开的结,膈应在心里。学校长期请了心理老师,给学生调解心态。 有那么几回,正常的小孩儿站校门口张望,不带恶意地指指戳戳,咯咯笑着喊他们。他们从不理会。或许是自卑,或许是愤恨。个别过激的,朝那些孩子扔石子,驱逐他们离开。 他们在飞沙走石的沙漠生活过久,下意识地拒绝江南水榭。 快到饭点,刘珂准备走。 朱畅想留她吃饭,刘珂说:“不了,家里有事。” 朱畅也不勉强:“那下次来,一定不准走啊。咱们要搞个运动会,一起热闹下。” “好。”应是这么应的,场面话罢了,可大抵是不会来了。就像一个避风港,人只有在大风大雨时才去,艳阳高照时,更愿意在人间游荡。 刘珂看见那个男生站在不远处,抬手召他,“好好学习啊。” 男生有些拘谨,不懂她为什么特地嘱咐他。 刘珂也不解释,转身走了。 上课前,老师都会喊声“上课”,班长配合老师,喊“起立”,然后稀里哗啦地站起身,对老师鞠躬,说“老师好”。声音拉得长,像唱戏。 有次刘珂赶着去上课,经过436班,看见叶沉,手撑着桌子,跟其他人一样,起立、弯腰、坐下。过程并不流畅,翻着教案的老师也没在意。 不知怎的,叶沉忽然转头。两人目光相触。叶沉定定地看着她。 刘珂身形滞了下,抱着教科书,急匆匆地走了。像是要去赶着上课。 其实更像是落荒而逃。 他那时的眼神,像是洞悉了什么。 中午吃饭,没在食堂见到叶沉。以为是任课老师拖堂了,刘珂打了两份饭,边慢慢地吃边等他。 她时不时抬眼,在人群中搜索着叶沉。人来人往,当中并无他。她一次次抬头,一次次垂眼;一次次期待,一次次落空。 刘珂帮叶沉打过几次饭,他要给她钱,她犹豫了下,怕他不肯再接受她的帮忙,就收下了。每次,他一声不吭,就坐着吃,吃完了,端去倒掉,再走回教室。 刘珂觉得,不说话也挺好。只是,也确实尴尬。 遇见曲乔,他好奇地问:“刘老师,你一个人吃两份呐?” 刘珂垂下眼,“没,等人。” 察觉到她的疏离和敷衍,曲乔讪讪地摸了下鼻头。 直到学生走得差不多了,叶沉仍未来。 刘珂掏出纸巾,擦了下嘴巴,端着饭盘,冷静地将那份完整未动的饭菜倒入剩菜桶内。 她特地去了趟436班。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叶沉的妈妈。 叶沉将勺子放进保温盒里,装进帆布袋子。他的母亲,比刘珂矮些,两鬓生白。她应该才四十来岁吧?看起来,却像是过了五十。 他撑着拐杖,送他母亲出教室。 刘珂一慌,勺子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一声响。刘珂弯腰去捡,叶沉已经出来了。 听见叶沉喊了声:“刘老师。”刘珂抬起头。 叶沉母亲忙说:“是刘老师啊?叶沉跟我提过您,您帮了叶沉挺多忙的吧?太感谢您了。真的是人美心善啊……” 居然被长辈称“您”,刘珂受宠若惊。而叶沉和他母亲提过她,更令她惊诧。 “太客气了阿姨。”刘珂摆上笑脸。 心善?刘珂从不觉得自己心善。扪心自问,若自己别无癖好,会这样注意叶沉吗?不会的。 刘珂心里没由来的很是烦躁。一下甩了鼠标,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 桌边摆了盆绿植,刘珂顺手薅了把,薅下几片叶子来。饶是发泄一通,情绪仍不得纾解。呼吸逐渐变沉,胸膛一起一伏。 张黎走进来,见这满地狼藉,笑问:“怎么了?谁惹着你了?我说,生气小心上火,长痘痘就不好看了。” 刘珂没好气地翻个白眼。 张黎揽着她肩膀,真心实意地、孜孜不倦地劝她:“说真的,你该找个男朋友了,不然生气也没人哄你,是吧?” 刘珂没理她。 她蹲下身去,将叶子捡了,扔进垃圾桶。她拍了拍手,忽然说:“你觉得曲乔人怎么样?” 张黎“哟”了声:“怎么,开窍了?” 她想了想,最后发现,想来想去,也只能用几个最庸俗的词语描述:“挺好的,长得帅,有钱。” 跟她当初想的一样。肤浅吗?是的。曲乔将近一米八,人也瘦,看你时,那双深棕色的眸子像饱含深情,五官立体,唇不厚不薄,额发软软地搭下。好一副旧时贵公子相呐。 “只是问一声。” 刘珂认真地看她,“你听过Devotee吗?慕残者。”说出这个词后,心跳蓦地加快。 震惊、鄙夷、愤怒,这一刻,她想象了数种张黎可能有的反应。 没想到的是,张黎愣了下,呆头呆脑地问:“啥?” 刘珂感觉没劲儿,一身的劲卸了,急促的心跳平缓下来,“算了。” 就像史铁生说的那样:“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难免是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 她想要把那些隐秘的、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姑且这么说吧——铺平,摊在阳光底下,却突然下起了雨来。 也许得感谢张黎吧。至少她保住了她的“秘密”。 第四章 赶在一个阳光大盛,且是“十一”之前的日子,学校举行了秋季校运会。 不用上课,刘珂落得轻松,完成工作后,用皮筋扎上头发,在校园里孤身随便走走。 广播的背景音热热闹闹,学生围坐在观众台上,气球花花绿绿地飘着,有玩手机的,有听歌的,有写作业的……鲜少见有人将注意力放在操场的运动员身上。 “请各班参加100米男子短跑预赛的运动员来点录处点录……” 刘珂目光转了圈,顺着班牌找到436班。 人坐得密密匝匝,叶沉却很容易找。他坐在前排,手腕上挂了个氢气球——大概是哪个女生给他系的——专心致志地看着场内。 “嘭”的一声,号令枪响了。穿着黑白校服、背后挂着号码的运动员如离弦之箭,叫喊声此起彼伏,跑道内甚至有数个陪跑的。短短十数秒,人已在终点线到齐。日头正盛,他们手挡在额前,淌着汗。笑着,欢呼着。 人总是分外渴望得不到的东西。健康、家世、成绩、钱财……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就像试图在南海欣赏暴雪,在渤海体验台风,人爱去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这个孩子,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呢?他拥有着矫健的身子,在红色塑胶跑道上如风驰电掣的豹一样吗?他的渴望,是不可实现的,只能够在想象中、梦中模拟。 第一个人冲刺时,刘珂看见叶沉,幅度不大地鼓掌,气球随之摆动。 “孤掌难鸣”,几乎没人听见他的喝彩。 刘珂心念一动,忽然很想,去摸摸他的头。 刘珂想起特殊教育学校里的那个男生,他说“你不懂”。不,她懂的。她模仿过残疾,翻看过心理书,她在剖析他们的同时,也在剖析自我。 十几岁发现自己“特殊”的想法后,她曾迷茫、懊悔、惶恐、悲痛。 不记得什么时候,看过一句诗:一个人是自身的迷宫。而刘珂,确确实实在这间“迷宫”里,迷失过很长一段时间。 在外人眼里,“残疾”意味着可怜,“慕残”则等同于变态。 “慕残”这两个字深烙下来,仿佛就是古代的黥,叫人一辈子活在阴暗里。 刘珂没有再待下去,从一旁的楼梯上去了。 叶沉本是在看比赛,忽然转了头,盯着她离开的地方。那里两个女生占了位,正在自拍,感觉到他的注视,疑惑地看向他。 叶沉顿了顿,移开目光。 不知为何,心头沉闷。 坐久了,便极度无聊,不断有人离开、坐下,声音也跟着停住、远离。 等检查的老师点过人数之后,叶沉撑着拐杖,跟班长请假说上厕所。他聊得起劲,头也没回,说句“早去早回”就放他走了。 小路两侧栽满了梧桐树,遮下一片浓重的树荫。传来飞机穿过云霄的隐约的轰隆声。 头顶晒得发烫,叶沉走去厕所,捧着水,往脸上浇。好歹舒服了些。他抹了水在脖颈上、头发上,水滑落,洇深了衣服颜色。 有人从校园超市出来,有人钻进教室,有人在路上走着。瞥见他,有意无意,目光多停留两秒,然后再转回,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什么。 这样背后的议论,也许并无恶意。叶沉想回到教室,写作业,看书,发呆,怎么都行。 只是不愿意给人注视。 那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刘珂离开操场后,并没有走远。她握着一瓶水,站在小卖部门口。她看着孑然的叶沉。 叶沉停住脚步,踟蹰了下,还是决定打招呼:“刘老师。” 刘珂“嗯”了声:“不看比赛了?” “坐累了。”叶沉低下头,又改口,“班里同学参加的项目比完了,想回教室休息。” “这样哦。”刘珂说,“喝水吗?我还没拧开。” 叶沉没回答,刘珂兀自拧开瓶盖,复又拧回去,将水递给他。 他犹豫了下,才伸出一只手,接过来,“谢谢刘老师。”他立稳,小小地抿了口水。 “不再走走?” 叶沉看她,刘珂不避不退,直迎他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某种实质,也被这九月末的太阳晒烫了,晒软了。 “好。” 叶沉撑久拐杖之后,腋下、手心都有些出汗。但他也没停。 和刘珂走在一起,他莫名局促不安。 刘珂不仅是正常人,也是老师。碰上认识她的学生怎么办?叶沉知道自己杞人忧天。他们站在旁观的角度,并不会多想。 是这样的。自己不够落落大方时,总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意念上。去揣测,他们会不会想偏,会不会误会。其实,不过如同东道主担忧客人是否会嫌恶丰盛的菜肴一样多余。 刘珂说:“走累了吗?累了就回去吧。” 叶沉:“回去吧。” 刘珂乐了:“其实还是得多走走。” “一开始,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但他想着,反正缺了一条腿,这另一条腿强不强健,有什么必要吗? 刘珂忽然问:“为什么不装义肢?” 她看得出来,叶沉家里条件并不是很好,而据她所知,义肢价格并不高昂。 叶沉低下头:“不想装。” 刘珂恍惚了一下,那个男生拼死拼活地,也是不想装。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刘珂觉得这句话太过冒犯,于是补了句,“有个比你小的男孩子,像你一样,不肯装,我想了解一下情况,仅此而已。如果你不想说,就当我没提。” 广播的《运动员进行曲》始终没停,距离远,声音倒是小了些。这么反反复复的,叶沉也听烦了。 两人走到长廊附近,刘珂说:“先坐坐吧。” 那儿太阳被遮挡了一部分,地面上投出数道斜的长方形的阴影,一排排的,延伸到长廊尽头——那是廊柱的影子。 拐杖靠着廊柱放下,叶沉坐在刘珂身边,中间有两个拳头宽的距离。 刘珂也不急,耐心地等着叶沉开口。 不远的乒乓球台,有几个男生打乒乓球,女生坐在长椅上,说一阵笑一阵,像在议论某个出糗的女生。他们的快乐是庸俗的,也是易得的。 叶沉开口,问:“那个男生,像我一样?” 刘珂愣了下,说:“是。”她比划了下,“就是这条腿。不过他在残疾人学校。你知道吗?在临近城郊的地方。”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最痛苦的那段时间,他也不是没想过去那儿。就想寻人作伴、得到心里的安慰:这世上,遭遇不幸的,不是只有他一个。 到底是没去。原因更简单:不想放弃和常人一同考大学。 叶沉说:“老师你应该不知道。天气热,终归要穿中裤的,而且,中裤遮得也不严实,同学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天天看见,他们不可能发现不了。” 他说得很慢。 第五章 刘珂懂了。 他认为,与其让他们发现他的假肢,再流出同情、鄙夷的目光,倒不如让他们提前知道。再表现得怎样成熟,到底只是孩子。 可是—— “装上,走路会更方便啊。” “不是的。”叶沉解释说,“完美地适应假肢需要不短的时间,而且普通的义肢同样不能剧烈运动,戴久了,也会不舒服……” 早上七点过来,晚上十点回去。在学校里待那么久,不方便取下来,索性不戴。 叶沉声音渐小。 他从来没想过,会与外人说起这些事。 他感到难堪,难言的难堪。好在刘珂不介意他的突然沉默。 休息的够了,刘珂站起来,“走吧,我送你回教室。” 下午的阳光不是直射,将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叶沉看见脚下的两人的影子,她的那样完整,纤细,加上拐杖,自己的上半部分则要宽上许多,下方却残缺了一大块…… 刘珂心情很好。她是知道自己的,心情阴晴不定。可每次与叶沉并肩走过,心情就会愉悦。 她像是把他当做了一种兴奋剂。只对自己有效的、药效短暂的兴奋剂。 离开教学楼,她看见张黎和曲乔并肩从行政楼走过来。 说起来,他们教同一个班,一文一理,年纪相仿,又相貌登对,据说还是大学校友,其他老师老撮合他俩,没想到是张黎先有了对象。照她说,再过一阵,就该办婚礼了。张黎未婚夫刘珂也见过,说实在话,曲乔更适合她。不过爱情这事,强求不来,不是适合,就是登对的,就会有结果的。 张黎见她很兴奋,拉曲乔快步跟上她,说:“刘珂,你陪曲老师聊会儿,我有事先走了啊。” 拙劣的借口。刘珂也没揭穿她,笑着点头。 “今天心情不错?”曲乔说,“也是,看着他们,我也想起来了读高中的时候。” 刘珂打趣说:“曲老师那个时候,追你的女生都得从教室排到大门口了吧。”在学校里传的关于曲乔的“风流韵事”可不少,多是没根据的,以讹传讹的,传去学生耳里,反倒令他更易接近。 曲乔谦虚道:“哪里,夸张了。” “下午有事吗?”曲乔问。 “没有。”刘珂隐约明白他的用意,也不回避,“不过要打卡。” “诚意邀请下刘老师,在下有两张新上映的电影票,打完卡去看?” 刘珂转过身,对他笑:“曲老师,你是要追求我吗?” 曲乔愣了下,挠了挠耳后,也笑,“这么明显吗?那,”他凑近她,气息相挨,“你同意吗?” “行啊,”刘珂后退一步,“有免费的电影干嘛不看?” 曲乔笑了笑,她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不过无所谓,能答应就好。即使她只跨这一步,总比她杵在原地,冷眼旁观他小丑耍戏似的要好。 打过卡后,两人步行去电影院。 路上,曲乔给刘珂买了零食、奶茶。时间稍早了些,他们在侯影厅等。刘珂拆了包蜜饯,拈了颗扔嘴里嚼:“曲老师,尝一下吗?” “太客气了,叫我曲乔就行。” “行。”刘珂把袋子往前伸了伸,示意他拿。 曲乔伸手去拿,碰到她未收回的手,顿了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拈了蜜饯吃。 不是节假日,影院人不多。爱情片,曲乔看得有点意兴阑珊。 刘珂的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上,回忆起不久前的触感让他心猿意马。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在电影进入夜景,大屏幕暗下来后,曲乔碰了碰她的手。 刘珂转头看他,瞳孔中那一点,亮的可怕。 曲乔下意识收回了手,“没事。” 将近两个小时电影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没有浪漫,没有暧昧,没有擦枪走火,就如久别重逢的故友,看了一场最普通的电影。 走出影院,所有的隐秘袒露在阳光底下,变得无处可躲,又那样不堪一击。 所有的所有,都有阳光替你粉饰太平。 * 空气凉,梦里却出了一身汗。 她被包围在人群中间,叶沉跌坐在地,断肢汨汨地流着过分红艳的血,支离破碎的轮椅像镀了层红漆。她似乎能闻到鲜活的腥味。人的声音像张密不透风的网,裹着她,再一点点地收紧。她分明感受到禁锢的窒息感,却仍能呼吸,仍能伸出手,探向叶沉。 他抬起眼。她从未见过那样阴鸷的眼神。像是一月的寒潭。叶沉用力地拍开她的手。“啪”的一声脆响,几乎盖过他们的声音。 那一声过后,声浪复又掀起,来得更加凶猛、残忍,如刽子手刀刀割着她的肌肤。她觉得自己已鲜血淋漓。他们还在嘶吼,似要将腹腔内所有的不满倾泻而出。他们以无形的箭,以有形的声,骂她、唾她。 那些声音如飞舞的蚊蝇,嗡嗡杂杂地飞着,怎样都驱散不去。她眼前空茫,像漫起了浓厚的雾。 她看见他的唇,缓缓张合,那两个字似是最后的巴掌,将她扇醒。 “滚开。” …… 床头灯的光驱散了弥漫的黑,却并不能驱散在脑海里的跳跃的余音。一下一下的,如同袋鼠,欢腾地蹦着。 刘珂沉沉地吐出两口浊气。 她每每竭力克制自己的渴望,总是轻易失败。现在,报应在了梦里。 她感觉自己的肉身被尘世禁锢着,灵魂已经入了轮回道。 车子在弯弯绕绕的路上行驶而过。 窗外的树上的树叶密密匝匝,常年被汽车尾气熏,灰扑扑的,像一息尚存的耄耋老人,以苍老的面孔冷眼旁观往来的行人。 麻雀轻落在横割开天空的黑色电线上,啾啾叫着。背景是铺遍山野的青菜。 天是清湛的,几朵白云悠闲地聚拢、溃散。 刘珂头抵在窗玻璃上,早上的恐惧,似也随着那云,慢慢地散开。 走到院子里,一派农家忙后余闲的景象令她顿时眼眶一酸。 太阳出来了,却并不热烈。父亲躺在柿子树下的躺椅上,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剥蒜。母亲经过多年家务活的浸淫,动作是极快的,没半会儿,小盆里的白胖的蒜就满了。豢养的鸡鸭随地跑,随地拉。远远的,公鸡鸣叫的叫声也格外清脆响亮。 父亲先看见她。他摇着蒲扇,喊她:“阿珂,回来了啊。” 刘珂:“爸,妈。” 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上来,走到一半,又像犹豫地止步,只说:“先进屋吧。” 中午只烧了几个简单的菜。 父亲柱着拐杖,将菜端上桌。他动作甚至比健全人更娴熟,这是多年练就的速度。 桌上,母亲不断地给她夹菜,叨叨念着“多吃点,多吃点”,仿佛她还停留在长身体的阶段。 父亲保持着严肃且神秘的沉默,吃完饭,便又躺上那张躺椅了。 母亲还要干活,刘珂走到父亲身边,说:“爸,身体还好?” “挺好的。”他摇着蒲扇,东扑一下,西打一下。即便到了深秋十月了,乡下蚊虫也不少。他没看刘珂,看着头顶藏在绿叶里饱满的红柿。“工作怎么样?” “照旧呗。” “知道你妈找你回来什么事吗?” “不知道。” 父亲却不肯再说。 刘珂撑着膝盖站起身,说:“爸,我先去走走,待会就回来。” 他挥挥陈旧的蒲扇,“去吧。” 第六章 这栋房子,是父亲的兄弟姐妹让给他的。原因便是他那条残腿。一直争吵的兄弟姐妹,面对这样的父亲,突然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同情心。 在刘珂的十一岁,发生了一场灭顶之灾。它将家里的精壮劳动力,打垮成一个累赘、负担。 同样遭受这场灾祸的,还有刘珂的爷爷。那是一个喜欢抽旱烟,体型瘦小的老头儿。不同的是,他的生命奉送给了老天爷。她还记得,葬礼那天,她的姑姑叔叔,哭成一团糟。而父亲却目光呆滞,她想,他也许不仅为他的父亲而悲伤,也悲伤于自己的命运。 人生就是一张白纸,得看老天爷怎样去涂抹了。要是色彩斑斓,便是人生圆满;若是灰白黑为主调,被操控的人,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能怎么办呢?和老天爷对抗吗。 而尚小的刘珂,也根本料想不到,它也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就像一辆火车平安无事地按照原定轨迹行驶,这次的灾难,火车脱轨,在另一条道上疾驶,不可逆转。而这条崭新的路上,所要穿越的隧道,却更暗。 她走到了河边,说是河,径流却小。村里人一直叫它“三里河”。河上架了桥,叫“三里桥”,与河名相对应,但十分讽刺的是,这座石板桥却不到两百米。 刘珂在桥上遇见了张莱。 久隔不见,两人感到了无法言说的熟悉感,最初是放缓了脚步,她多看她几眼,被看的也投以疑惑的目光。最后发出惊叹的声音。 “刘珂!”“张莱!” 这是毫无新奇的久别重逢。 她们坐在桥边的石墩上,河水缓缓在桥下淌过。透过清澈的水,鱼儿游曳的身姿,清晰可见。 刘珂看着张莱变了不少了脸,其实她自己也变了很多。有谁能保持儿时的稚气呢?她还记得,张莱小时很瘦,皮包骨的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她营养不良。现在却日趋丰腴。 刘珂说:“很多年没见过你了。” 张莱感叹:“十来年了吧。怎么样,还好吗?” 刘珂脚尖碾着地面,笑:“挺好的,当了老师。” “我记得你以前就嚷着,想当老师,说是要育民族英才——那时我还奇怪你从哪儿看来的话。倒没想到你梦想成真了。” 刘珂叹气:“那时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张莱哈哈大笑。 刘珂脚尖碾着桥面的石子,“你呢,在城里吗?” “是啊。前两年结婚了,”张莱指了指肚子,一笑,“两个月了。” 刘珂由衷地说:“恭喜啊。” 两个女人没营养地聊着,聊回忆,聊现实。不知不觉,太阳西斜了。 刘珂与她互相留了联系方式,约好改日再约,便要分手。张莱喊住她,迟疑地问:“叔叔,还好吗?” 她笑意不改,眼中温度却降下来。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被血淋淋地提起。张莱发现了,懊恼不已,却听见她说:“很好,老样子。” 于是正式分手。刘珂往东,张莱往西。就像往昔的朋友,人生走向两个不同的,甚至可以说背道而驰的方向。 张莱是在刘珂的父亲和爷爷出事那年随父母离开的。 事故发生得猝不及防,一向伶俐的张莱吓傻在原地,事后,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一个劲地说对不起。于是她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原谅。 刘珂家里人并未过分责怪她,甚至安慰她说:这不全怪你。他们展现了惊人的包容。但张莱仍是在两个星期后,搬了家。 人最擅长的就是口是心非。刘珂的家人,背地里会说,都怪张莱那妹子。明里便说,不怪你。 刘珂何尝不是。 就如这次久别重逢,明明两人心里都有隔阂,却仍装着亲密无间的样子。 这就是人。 学会了掩饰,学会了假装。 回到家里,日暮已深。 夜里,刘珂睡得很安稳。或许是因为远离里带给她不安的人,亦或许她仍像幼童,依赖父母给予的安全感,逃离噩梦。 早晨一醒来,堂屋里便坐了个陌生人。 那人装着板正的黑色西装,还正式地打了同色领带。他端着一次性杯喝茶,坐姿和他的装束一般不二,正经得令人生厌。 刘珂瞥他一眼。见她看来,他也并不闪避,甚至微笑了下。她收回目光,去刷牙洗脸。隐约地,听见父母与他的交谈声。 他们是想给她相亲?难怪一开始,母亲说话就不自然。刘珂动作缓下来,磨蹭许久,才折返回堂屋。 男人站起身,温文尔雅地一笑:“你好,我是李恭,恭敬的恭。” “刘珂。”她坐下,端了杯子喝了口水。 在李恭开口之前,刘珂说:“爸妈,你们不用费心思了。如果有喜欢的人,我会带回来给你们看的。”这话说得无礼,也有隐含下马威的意思。 闻言,作为相亲对象的李恭却不置可否地笑笑。他身上,有种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气质。刘珂推断,他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 父亲不赞同地睨了刘珂一眼。 刘珂不卑不亢。 母亲搓着手,有点局促紧张地说:“试着相处一下也好嘛。李恭只比你大四岁,而且他单位和你学校离得不远,方便得很,没事可以一块约出去玩……” 倒还是同地?也难为母亲如此煞费苦心了。 中午吃过饭,刘珂不情不愿地被母亲推搡出去送李恭。 “你住哪儿?”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走过三里桥后,问他。 “我舅舅家,离这不远。”李恭扬手一指。 那是一栋三层楼的房子,红瓦白墙。是方圆十里,首个盖上小洋楼的人家。邻里之间,多少都认识。那户主人也姓刘,与刘珂家或多或少扯了亲戚关系。难怪母亲会拉上这样的红线。 “你叫李恭,理科生?”刘珂随口问,也没期待他认真回答。 “不是,我大学专业跟理工没关系。”李恭哑然失笑,“事实上,我高中是读的文科。” “哦。”刘珂应了声,不甚在意的样子,冲他挥手,“到了,那再见吧。” 后来又和李恭吃了次饭。母亲问刘珂觉得怎么样,刘珂说没感觉。母亲有点急了:怎么会没感觉呢,人家条件那么好。刘珂没说什么。见她如此,母亲不好再追问。 李恭自己有车。是雪佛兰。低调,不像路虎那样的车,咄咄逼人。与他气质极相似的一款车。 回程途中,刘珂便搭乘他的车。 路上了解到,李恭是在政府工作。嗯,公务员。 “挺好的,铁饭碗。”刘珂说。 李恭忽然说:“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了。”刘珂不避讳在不熟悉的人前说实话。谎言是用来在熟悉的人前遮掩自己的。 “怎么样的人呢?” 刘珂想了想叶沉的模样,笑:“跟你完全不是一种类型的。” 李恭也笑:“我这样的类型,是不讨喜吗?” 刘珂坦陈地说:“那倒不是。只不过不是我的菜。” “有这样的骄傲,很好。” 一个女人,应当有自由挑选爱人的骄傲与自信。 “谢谢。”刘珂看向窗外,对他的褒扬毫不在意。 若是能自由选择就好了。 刚开始,父亲截肢后,她偶尔按捺不住好奇,总去看父亲的腿。父亲不觉奇怪,她却越来越惊恐。她发现自己的渴望与执迷。 后来那种执迷愈演愈烈,逐渐变成一种病态的性取向。 她会更多地在意残疾人。直到模仿残疾人行走的姿态。直到鬼使神差地买了根拐杖。这段过程并不顺理成章,她也曾艰难地,以理智违抗情感。最后不得不认输。 她在深渊里,被黑暗侵蚀。 又有谁,不愿意坦荡荡地立于阳光之下呢? 第七章 那天也没什么特殊的。没有特别含义,没有渲染气氛的天气。总之一切能够想到的,有与众不同的意义,都没为这天的浓墨重彩增添颜色。 不是大晴天,天色微沉,风带有秋意。 染成朱色的枫叶在风中摇摆不已。叶片摩擦声透着凄凉。 高一组织物理实验操作,那一节课,正好轮到436班。下课时,学生零零散散地带着物理书往实验楼走。 叶沉落在很后头。 平时他很少出来,下意识地不想被人观瞻后背。可下课时间,来来往往的学生那么多。叶沉闷着头走,浑身有种被扒光的不自在。 自卑,像缠在脚底的藤蔓,时不时绕紧,他便动弹不得。 “叶沉!等下我。”有人在背后叫他。 叶沉下意识放缓了脚步。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这么爱粘着他。 是那个曾经试图帮助叶沉的女生,许心婕。阴差阳错的,后来期中考试调换座位,不老套死板的赵凌安排他们两坐同桌。不像其他班,男女分开坐。 她主动替叶沉抱着物理书。叶沉的书没包书壳,书封却是崭新的。她将他的书压在怀里,他走得慢,她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的姿态。 上楼也不方便,直到打完了上课铃,叶沉和许心婕才姗姗来迟地到达实验室。 实验操作的位置是根据班级位置排的。 哄闹了一会儿,才各就各位。 物理老师站在讲台上,详细解说实验步骤。很多人没听,兀自细碎叽喳地聊着。老师也对这群兔崽子无可奈何,声嘶力竭地喊了安静,仍有不断的小声音。许心婕发现,即便是废话,叶沉也听得认真。好学生的典范。许心婕想。 作为同桌,许心婕是知道的,叶沉上课极认真,难见他走神。而枯燥无味的语文课,都在睡觉或谈恋爱,或做其他的事,他也在工工整整地做笔记。所以老师都很喜欢他。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他是第一。平均分不到一百的语文,他有一百一十几。老师在班里表扬他。于是就有些人在背里酸里酸气地说:他是读过高一的,考第一很正常嘛。云云。 不曾努力过的人,怎会知道一步一步地、不停歇地走路的辛酸。 许心婕之前跟他说:“别人都在原地休息止渴,只有你不知疲倦地跋山涉水。” 当时她还为自己话中的“哲理”自鸣得意,甚至觉得,她该学文科。 叶沉只是笑笑。他在写题,许心婕没看出他笑容中的敷衍。 这样才是真谦虚的学霸。她暗叹。 许心婕的成绩不好,对物理更没兴趣,叶沉动手操作时,她撑着下巴,转着笔,偏着脸看他。 弹簧测力计、打点计时器这类东西,在他手上,总是很快地还原书上的图。分毫不差。 老师在实验室里走着,顺口夸了他一句。许心婕高兴得像自己得了表扬。 不时有人见他做得快,凑来问。 实验完了,还要填表。许心婕扫了眼,唰唰两笔写了名字,理所当然地将自己那份推到他面前:“你帮我写下呗。” 叶沉一声不吭地拿起笔。 许心婕笑嘻嘻的:“谢谢啊。” 大部分人做完实验,物理课代表留下来整理实验台,其他人返回教室。 那件事发生得太快,如同一闪即逝的闪电,叫人只来得及以眼睛捕捉瞬间的光影。说笑的声音忽然停了,像石子猛地投入了水中,随即是惊呼,浮出了水面。 实验楼是旧楼,栏杆布了锈迹,楼梯间并不宽,人又多,为了不挡着后面的同学,叶沉让许心婕扛着拐杖,自己扶着栏杆,一下一下地跳下台阶。才下一层楼,叶沉已满头大汗。 许心婕任劳任怨地走在他身旁,所以她没有看见罪魁祸首,也没给予叶沉一点缓冲的力量。事后想起,懊恼不已,虽怪不得她。 叶沉那么栽下去,吓坏了许多人。 他们呆立着,眼中充满了惶恐。也许只有这一刻,他们致以了同样的同情。 叶沉闷哼了声,随即消隐了任何声响。 面面相觑后,有人急忙跑去找老师。 刘珂的出现,纯属是偶然。 那个学生才跑出两步,就迎面碰上刘珂。他手足无措地说:“老师,有人摔下楼了……” 看见是叶沉的那刻,心都停了两瞬。 许心婕站在叶沉身边,慌了神,不敢动他,见刘珂来了,要哭不哭地对她说:“老师,不知道怎么,他摔下去了……” 刘珂弯身查看了下叶沉的情况,见她还抱着叶沉的拐杖,便说:“你把东西放下,扶他去医务室。” 说完,便觉不妥。并无法确定会否导致他伤势更严重。 刘珂拍了拍他的脸颊,小声唤了句:“叶沉?” 旁边静了。屏着呼吸,都看着刘珂。 叶沉很弱地说了声:“在。” 实在太轻微了,许心婕以为听错了,却又听刘珂说:“醒了?很痛吗?”这才敢确定,他是真的醒了。许心婕松下一口气。 痛。 那截残肢,受到碰撞,隐隐地有钻骨的疼。而脚腕和手腕,似乎也有脱臼。却不如那残缺的骨肉来得不善。 最要紧的头倒没事。 刘珂也稍稍放心了些。 她和许心婕搀起叶沉。他们围着她们,撇清自己的关系,提着有也没用的主意,抑或事不关己地看了眼,转身就走……刘珂抬起头。他们被她的眼神吓到。 所幸,校医务室不远。 之前,叶沉没完全昏过去。眼前一黑,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之后,他甚至在嗡嗡闹闹的背景音里想了很多。 想到一年多前,那辆黑色的,疾驰而来的轿车。 想到半身不遂地躺在医院病床上,被疼痛和治疗所折磨的自己。 想到或刻意或无意出现在他视线里,念史铁生的句子的刘珂。 也想到许许多多的夜晚,看着窗外的灯光,感受着心里弥漫过山岗似的绝望。 …… 然后,听见了刘珂和许心婕的声音。 许心婕慌乱,而她的则是冷静。 也是。毕竟她不似他们这些乳臭未干的高中生。她的阅历,年龄,身份,足以让她控制住这样的局面。 最后是那声,音很轻的,像花瓣落地那般的: “叶沉?” 第八章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第九章 期末考完,再补几天课,就是正式的寒假。 放假前一天,学生撒了欢。住宿的老大早就清好了行李,准备回家。 那几天气温降得很快,一下就到零度。南方的冬天,不似严寒的北方,那种冷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抠也抠不出来。要命的是风。所有的寒意都顺着风簌簌地往衣领里、袖口里溜,紧紧地贴着皮肤。 刘珂本来买了回家的车票,后来李恭打电话问她,是否一起回去,她想了想,退了票,答应和李恭一道。 除夕前两天,和李恭约出来一同买年货。 才到商场,刘珂就被吓到了。 商场搞年货大促销,来抢货的人很多,拖家带口的,只想多抢点。各处都是人挤人。 李恭推着购物车,要时时防止来往的人将他们冲散。 刘珂没什么经验,按着记忆里,每年过年时,母亲所要购置的样品来买。李恭到底年纪大些,偶尔提出建议,总是恰到好处。 货物架上的东西很多,挑挑拣拣,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去柜台结账时,李恭要抢在她前面,她也没争,让他结了账。等提了购物袋出去时,才把钱塞给他。 李恭说什么都不收:“不用了。” “李总,挺大方哟。”刘珂说,“这怎么好意思。” 觉得自己是男人,李恭提得很重,一下子不好抽出手来挡她,刘珂顺势就将钱塞进他口袋里。 李恭没可奈何:“你也太见外了。” “亲兄弟还明算账。”刘珂一手提着一个袋子,手被勒得发疼,“别让钱伤了感情。” 李恭停下脚步,刘珂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不走了?” “刘珂,说真的,”李恭认真地跟她说,“这么久了,也不见你喜欢的人出现过,我觉得我还有机会。” 刘珂愣了下,笑得不自然:“只是喜欢,没有在一起。” 李恭步步紧逼:“那他呢,喜欢你吗?如果两情相悦,那我就自动退出。” 明知他们郎有情,妾有意,还夺人所好,这不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提得累了,刘珂肩膀耸了耸,不太敢看他,说:“今天先不谈这个话题好么?” “过几天就回家了,如果可以,我也想带女朋友回家过年。” 李恭几乎算得上是咄咄逼人,根本不给她躲避的余地。看着她的样子,他很想将手上的东西都甩了,去抱她。 那次国庆回来后,和刘珂也接触过几次,一开始没多大兴趣,渐渐地,就发现她人很对他胃口。 怎么说呢。她没对他表现出热情,甚至可以说冷淡,礼数周到,挑不出差错。但她会在合适的地方,对他有合适的体贴。话不多,但不会让人尴尬难为。会煮饭烧菜,有一份社会地位较高的工作。就是古人所说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那种女人吧。 而且,李恭对她产生了喜爱之情。 他是坦然的人,不想让这份情感落空,或隐藏在心。 前方突然出现的喧闹,打断了话题。也不算打断,刘珂本来一直沉默着,只是给她的久而不答做了掩护。 那个地方,是路边,一些人在围观,且离李恭停车的地方不远。 李恭将购物袋挨靠着树放下,对她说了句“我去看下”就匆匆走过去。 刘珂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她倚着树,远观那边的情况。想着,闹这么大,警察可能要过来了。 没一会儿,李恭就回来了。 “一个残疾人和几个人在吵,不知道为了什么事。那残疾人受了点伤,看起来还是学生呢。”李恭说,“扯远了,车能开出来,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刘珂突然说:“等我下,马上。” 她也不解释,挤进人围成的包围圈里。 还在圈外时,刘珂就听见了很大声的怒骂。进去了,才发现,那不堪入耳的声音是出自一名四五十的妇女。 不知算出乎意料,还是意料之中,叶沉和他妈妈都在。 他脸上有巴掌印,将母亲抱在怀里,人快要站不稳了,是他母亲扶住的他。两个人呈相互依偎的姿势。 叶沉的眼神很冷静,不急不哀不躁,几近死水一潭。 塑料购物袋破了,地上散落了很多糖、水果,却没人去捡。新鲜的水果,有的摔破摔脏了,有的则不知被谁踩烂了。 女人依然在骂,她旁边的胡子拉碴的男人像是她丈夫,却始终一声不吭。她肆无忌惮,骂得很难听,时不时去扯下母子俩。 最后男人见围观的人太多了,小心翼翼地扯了把女人,小声地让她别吵了。 嚣张跋扈的女人却骂得更起劲。 听了一会儿,大概是这么回事:叶沉家欠她家一大笔钱,现在要过年了,钱该还了。叶沉母亲只能给出几百块,她就不依不饶。 周边人见叶沉一个残疾人,也不容易,纷纷帮忙说话。 “要过年了,和气生财嘛。” “下次再还好了,人家也不容易。” “人家只有这么点,再怎么逼,也没法凭空造钱。” “算了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 刘珂着急,也想着开口,后面却有人扯了一把。 她回头一看,是李恭。 他不知何时,也挤进来了。自己的衣角正被他拉着。 他小声说:“别管了,出来吧。” 刘珂想说什么,他又说:“那女人不好对付,但这么多人劝了,她不会死缠烂打的。” 她最后看了叶沉一眼。他这个样子,才像是真正的“遗世而独立”。 刘珂跟着李恭,走出人群。 这时,焦点人物之一——叶沉,他眼睛转了转,看见那个转身的背影。他抿了抿唇,低下头。 出来后,李恭直截了当地问她:“认识?” “嗯。学校的学生。”刘珂拨了拨挤乱了的头发,“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你管不了的。”李恭说。 “嗯?”刘珂不懂。 “如果只是为了钱,不至于在大街上吵成这个难看的样子,还动手打人。应该还有不知道的缘故。”李恭仔细跟她分析,“女人多少要面子的,一个两个的来劝,她或许不搭了,这么多人开口,她再纠缠下去,到底也丢脸。” 刘珂没说话。脑中闪过的,还是他刚才的样子。他明明是需要保护的,却立成了守卫的姿态。 “你喜欢的那个人,”李恭忽然说,“是他?”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可能,只是觉得,刘珂太上心,太紧张了,就连要走了,也要看他一眼。 作为一个男人,他实在有过度敏感的内心。他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那边的人散了。 女人身后跟着那个怯弱的男人,尤为不甘地走了。 叶沉还留在原地。他的母亲,再次卑微地,弯下腰去,捡起那些掉落在地的东西。 其实,刘珂站的地方,算是他的视觉死角。即便能看见,也只能看见影子。但不知为什么,刘珂就觉得,他在看她。 是看见她离开了吗?刘珂没帮上忙,又那样冷漠地转身离开,她下意识地就希望他没有看见。 已经千疮百孔了,再补一刀,也够疼的啊。 叶沉定定地看了会,终究移开了视线。 他那么单腿立着,也没拐杖支撑,多辛苦啊。 刘珂有种感觉,他在海面上晃晃悠悠,命运扬起了帆。 也许哪天,海面上刮起了狂风,把他吹向某个未知的领域。或孤岛,或尘世。 刘珂不回答,李恭也不催。他看着另一边的叶沉,十几岁的男孩子,没流露出一点脆弱,反而给母亲以安慰。说实话,李恭是佩服他的坚强的。可这样的坚强,也叫人心酸。 收拾完了,叶沉再站不住了,跌坐回轮椅上,被他母亲推着走。 行人控制不住地,对他行以注目礼。 与众不同的人,最惹眼。 李恭听见,刘珂很轻的一声,像是错觉一般:“嗯。” 第十章 过年,在这个中国传统的老节日里,家家户户都很热闹。 大门换了新对联,红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驱除霉运,迎来新年。“千家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句小孩都会背的诗句,在乡下是惯见的场景。 除夕那晚,从十一点多,就开始放礼花,一直放到凌晨一两点。而春晚,一家人一如既往地围坐着观看。 吃年夜饭的规矩,菜要有十碗,意味着十全十美,也有九碗的,则为长长久久,鱼、鸡,是必不可少的。某个地方有某个地方的习俗,都包含了对生活的希冀。 在大年初一的上午,亲戚拜年时,倒上茶水,端来果盘,上头盛满花生、瓜子、开心果、杏仁等一些干果,或是小金桔、橘子、糖果这类。客人要离开了,红包从大人的包里,传到小孩的手中。这又是另一番祝愿。祝学业有成啦,健康成长啦,总要说些吉利的话。再塞点糖果。 以前,早些年的时候,小孩子会带着袋子,挨家挨户的讨糖。偶尔主人家大方,放个鸡蛋、红包什么的。也有在自己新盖的房顶上撒糖下来,孩子去捡,去抢。大多是满载而归。随着时代的迁移,这些习俗也渐渐消失了。 刘珂小时候也经历过这些,后来父亲残疾,与亲朋好友间走动少了,过年便萧条了些。 李恭是大年初二过来的。 他舅舅家与刘珂家的关系不咸不淡,没到上门拜年的程度。 李恭这次来的意思,刘珂母亲懂,不就那么点意思么。她欢天喜地地迎了李恭进门。 他放下礼盒,说:“叔叔阿姨,我来给你们二老拜年了。新年好啊。” “新年好新年好,”母亲笑起来,“我帮你叫刘珂过来啊。”她扭头喊,“刘珂!” “听见了,妈。”刘珂早在母亲叫他前就出来了,无奈地道:“你声音这么大,八百里外都听得见。” “怎么说话的?”母亲瞪她一眼,对李恭又是和颜悦色,“来来来,你先坐,我给你倒杯茶去啊。” “谢谢阿姨。” 父亲给他递烟,李恭摇摇手,“叔叔我不抽烟的。” “不抽烟挺好的。”父亲呵呵笑。 父母的表现,李恭像是他们的准女婿似的。 母亲端了茶来,将父亲推走,给这二人留下空间。刘珂对母亲撮合他俩的行为无可奈何。 刘珂抓了把瓜子磕,“你要说什么?” 李恭开门见山地说:“我查过了,你那种喜欢,根本是歪曲、不符世俗的。” 刘珂的动作顿住。他没想到,他对她上心到这种程度。 “我也看了些案例,有的患者经过治疗,还是可以回归常人生活的……” “行了。”刘珂打断他,“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将‘慕残者’归为变态或精神病患者这类里,只是性取向不同,何必说得这样病态。” 李恭悲哀地看着她。 刘珂吐掉瓜子壳,拍了拍手,满无所谓地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高低贵贱。” “今天挺晚的了,就不留你吃饭了。” 逐客令既然已经以不委婉的方式提出来了,便不好多留。 李恭起身准备离开,刘珂说:“我爸妈老式观念,很多事情无法理解,承受能力也差。有的东西,我这辈子都不像让他们接触到。” “这是你私人的事情,我不会向旁人透露。”李恭向她担保。 这一点上,刘珂很感谢他:“谢谢。” 一个人的人格高低,并不仅仅体现在花言巧语和体贴照顾上,更多的,是无形的。 及时抽身而出,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不仅给她留面子,也为自己护下尊严。 刘珂面无表情地目送李恭。 人走后,她的手在袖管下止不住地发颤,像是受了冻。 * 地上都是炮仗燃完留下的红纸屑。空气中硝烟还未散尽。 下午时,落起了雪。 很小片的雪花,落下,像覆在红梅上。 还没来得及积厚,雪就停了。小孩子的兴致仍然很高。下过雪后,是属于他们的世界。 手是树杈,眼睛是随手捡的大小不一的石头,嘴巴是随手画的。雪被顽童粗制滥造地堆成人,已经像是非洲来的了。 刘珂看着他们,觉得年轻真好。 忽然思绪又飘远,不知道,城里下雪了没。 因为热岛效应,城市温度高些,雪没下起来。只是天暗沉沉的。 叶沉年过得很糟心。 人走之后,留下一片狼藉。地上净是烟头、橘子皮、瓜子壳、糖纸。桌面还有未喝完的茶,一次性杯子里,茶叶浮沉在混浊的褐色的茶水中。 因为有孩子,闹腾地撕了叶沉的本子,后来又摔碎了小时候,叶沉和母亲一起涂的储钱罐。零钱顿时落了一地。破了东西,小孩子也知道怕了,躲去了父母身后,以求庇护。 叶沉坐在沙发上,背后垫了两个软和的抱枕,脸是阴沉着的。 大人都觉得,叶沉自截了肢后,性格愈发捉摸不定,这回见他脸色,也不敢找他搭话,就拉着叶沉母亲说不好意思。余光还瞥着叶沉。 吃了午饭,他们没停留多久,很快走了。 人走茶凉,说的就是这个。 这烂摊子到底还是得由叶沉母亲收拾。 她被生活压弯了的腰,弯得更低了,目光直入尘埃。叶沉看着不忍。 母亲扫完了地,对叶沉说:“你妹妹也不是故意的,算了哈。下次再给你买一个。” “也不小了,又不用存钱,算了。”叶沉撑着拐杖回房了。 就连母亲,本该是与他心连心的人,她也不懂其中的意义。而那些亲戚,他们只当他斤斤计较——一个储钱罐而已,至于么。 人的心思是世上最幽秘的事物,妄图去摸清,一不留神,就迷路了。弯弯绕绕的,还是会错。 她如同做了错事,想尽办法给亲戚面子。当初叶沉做手术,母亲东跑西跑地借钱,现在没还清钱,还是要在亲朋好友面前,微笑着,应承着,去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 他母亲卑微的样子,像是一面镜子,真实地照出他的懦弱。 父亲始终一言不发。这个曾经在叶沉眼里,爱笑、幽默的男人,如今也似山一样巍峨沉默。 一个家庭,就像一张三角凳,断了一条腿,另外两条腿拼命支撑着摇摇晃晃的凳面,也无法挽回倾塌的结局。 叶沉反锁了房门,人躺倒在床上,拐杖丢在一边。 床铺久无人躺,冰冷一片。 叶沉看着空白的天花板,看着看着,眼睛一痒,眼泪溢出眼眶。 冰凉的眼泪顺着鬓角,滑进了耳郭,再滴在床单上。窗户没关严实,寒风吹着他的面庞,皮肤一阵阵地发紧。 他翻了个身,脑袋压着折叠整齐的被子上,声音从喉咙里闷闷地发出,闷死在被单面。 第十一章 当初,动手术、吃药、住院,哪一项不需要大量的开销?肇事司机跑了,至今找不到,得不到应有的赔偿,可掏空了家底,也筹不出那样多。叶沉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甚至拿出了棺材本,仍无济于事。 在街上拉扯他们的女人的丈夫,曾是叶沉父亲的同事,小几万借给他们后,也彻底断了来往。尽管缘由都出自叶沉。 两人有个孩子,正读初中,妻子想让孩子读私立高中,钱借出去后,这计划就泡了汤。她认为,公立学校不能给孩子更好的教育,为此,她常在家与丈夫闹,怪他太心软,将钱借给叶沉家,话锋一转,就扯到了其他事上,没完没了地扯下去。男人经受不住,答应与叶家不再往来。 在叶沉出事之前,女人看见他,总是笑得和蔼,会给他钱,让他带自家孩子一块买零食吃。出事后,简直换了个人。那天遇上,女人在叶沉家迟迟不还钱的情况下,急了,于是口不择言,行不择为。 不然,怎么说钱是万恶之源呢? 母亲疲惫地、竭尽全力地让他舒适。为了还清债,她一人要打两份工,晚上要熬到凌晨才睡。这些,在梦里,像一只扼住他脖颈的手,突如其来地伸了过来。他一反抗,眼前就出现母亲的脸。几乎感受不到窒息,可还是难过。 梦醒后,人仍像被梦魇住了,怔怔地回不过神。 这是他与黑夜的交易,合约不知何时到期。 人如肉制的机器,运转久了,就会坏;修修补补,还是会烂。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烂了。从腿,延伸到每一处器官,每一根血管,都开始腐烂。 冬天的天黑得早,等叶沉再爬起来,整个人是昏沉的,看见外面的天色,以为已经晚上了,却在下一刻,闻到了饭香。这股香,像有实体感,使他冰冷的身子温暖了些。 脑筋一顿一顿地疼,睡着也没盖被,该是感冒了。 叶沉免疫力下降不少,这次风寒来势汹汹,开学之后,仍未好全。 他穿着厚实的羽绒服,拉链拉到最顶,帽子扣上,下巴藏在衣领里。鼻腔里塞塞的,像生生卡住了什么,下不去,上不来,堵得难受。 见到刘珂,是开学后的第五天。 她和另外一名女老师走在一起。女老师他也认识,张黎,教他们班地理。他们理科班,地理不受重视,但张黎脾气好,在大部分睡觉吵闹时,也不骂他们。或者是知道管也管不了。 他埋着头,撑着拐杖,与她们错身。他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祈祷着,千万别看见他。可他余光里,刘珂的目光已经定在他身上了。 “叶沉?” 果然。她叫住他了。 叶沉没作声。刘珂看着他。张黎奇怪地看刘珂。三人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局面。 “你……”刘珂本想问除夕前几天的事,但又想到,他应该不知道她在场,话在舌尖拐了个弯,“年过得好吗?” “挺好的,谢谢老师。”叶沉仍未抬头,“老师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声音像被什么细线般的物质,紧紧裹绕住,缓慢地从喉间挤出,有点闷,有点沉。 “没事了。”刘珂看出他的刻意躲避,话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记得,把头抬起来走路。” 你要抬起头。 不要低头,不要卑微,不要俯视大地。要仰望天空,要昂首挺胸地走,要有战士提刀上沙场的气魄。 你不应该,也不能,因为身体的残缺,而抬不起头。 她想说的,都包容在这几个字内。张黎疑惑:是怕他跌倒吗?再看叶沉,目光中也带着担心。 但叶沉能懂。 像鱼懂水的温度,风懂云的温柔。 叶沉抬起头,对上刘珂的视线。坚定,温和,这两种如铁和棉般杂糅,出现在她眼中。 这块地的砂砾很多,但你不必管它,你的眼睛,只需盯着前方,将即将闯来的坎坷尽纳入你眼中,这样,你就不会摔倒。 风和阳光擦肩而过。 树上栖的鸟,霎时跃起,向着青天腾飞。 那些沉郁,愤恨,不平,压在心底多日,腐烂的血肉上沾满了苍蝇,他狠下心,将它剜去,疼过一阵,苍蝇飞了,留一段时间,等待伤口愈合。 人若深陷沼泽,妄自挣扎,是无力回天的,需要有一个人,拉他出来。也不用花费太大力气。 而刘珂,是第一个,朝他伸出手的救命人。 或许那时的叶沉,对刘珂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并无预知性,可那时的叶沉,是真心诚意地感谢刘珂。 刘珂和张黎走出几步。 张黎问:“你们班的学生?” “不是。”刘珂说,“赵凌班上的。” 张黎笑了下:“你怎么对他这么关心?”张黎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高中不比小学初中,除了班主任,科任老师极少对学生上心。尤其还是别的班的学生。 刘珂笑说:“他身残志坚啊。”这自然是玩笑话。 她指了指不远处公告栏上贴的月考红榜,“一个普通班的,能跻身前五十,不容易啊。”每年高考,普通班上985的人数,一双手就数得过来。尖子生都在重点班。 张黎:“那倒是真的。他这种情况……是休过学吧?” 刘珂:“听赵凌讲,是休过一年。” 张黎感叹:“能撑着来学校,是挺不容易的。” 是不容易。要承受同学各种的目光,面临不同的困难。最重要的,是要克服自己内心的障碍。 刘珂赞扬他说:“他也很聪明。” 张黎:“我一直觉得,聪明比努力重要。没有百分之一的灵感,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就是白流。没有闪光点,谁也不会注意你流了多少汗。” 刘珂拍了拍张黎:“你也很努力啊,不然怎么能在这里当老师?” 张黎赞同地点了点头,两秒钟后,反应过来,掐刘珂纤细的脖颈:“你说我笨呢?” 刘珂哈哈大笑着躲开,“你想多了。” 张黎看着刘珂像个正值青春期的学生,轻快地跑远。 刘珂也才大学毕业没多久,有时候过于严肃,摆了老师的架子,有时候像今天一样,年龄顿减十几岁。但后者少,前者多。 但看得出来,她今天心情很好。 张黎却猜不到原因。 第十二章 中午开教职工大会。 当老师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开会。月考前开会;考砸了开会;教育局来领导视察工作了,也要开会。张黎还跟刘珂吐过槽:“行政领导嫌没事干了吗?整天开会。” 张黎在路上遇到曲乔,就一起走了。 曲乔向她打探刘珂的消息,张黎说:“她家里好像给她介绍了个对象,在政府工作的吧。” 曲乔蹙眉:“他们俩关系怎么样?” “这我哪知道?”张黎说,“你加把劲啊,两人没正式确定关系就是了。” “其实……我有点看不懂她。” “女人心,海底针。你们男人要都能看懂,就不会有那么多误会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曲乔犹豫了下,“她跟很多女人不一样。外表好像蒙了层纱,但其实,只要你去触碰,你会发现不是。” 张黎惊骇于这位理科老师的形容,“那是什么?总不可能是铜墙铁壁。” 曲乔想了想,说:“像是,胶质。半透明的,却很软。明白地对你说着:‘No,you can't get closer to me.’” 张黎被他说笑了:“理科生的逻辑果然不同凡响,折服了。” 曲乔耸耸肩,不置可否。 在会议室开会时,张黎看了刘珂两眼。会议室开了暖气,她解开了风衣纽扣,露出里面的米色毛衣,脸有点粉,像三月的桃花,四月的樱花。 张黎撑着下巴,觉得她是真好看。她如果是男的,她肯定也会爱慕刘珂。突然就有点理解曲乔的执迷。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想到“爱慕”这个词,张黎蓦然想起,刘珂曾在她面前提过的另一个词。叫……慕什么? 张黎是那种,一旦对某种事起了点印象,如果想不清,就会拼命地去想,直到弄清为止。 张黎公然开小差,她低下头,在手机百度上搜索“慕残”。 * 张黎刚认识刘珂时,她清纯得恍如一个大学生——其实也才刚研究生毕业,而且刘珂又早读一年书。她刚来,不懂学校事务,是张黎手把手教她。 刘珂周末去残疾人学校,张黎知道。她还劝她,学校的事已经很多了,那边少费点心。她这话是出自善意。当时刘珂也没说什么,依然故我。 刘珂有时是个很死心眼的人。别人说的,她会听,但不一定会照做。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判断。 可这件事…… 会议的一个多小时,秃头的校长口沫横飞着,张黎没怎么听,手撑着额头,伪装出一副在听的样子,实际上,垂着眼,看了百度上不少关于“慕残者”的案例,也不知道他讲了什么。看完后,心里愈发发凉。这可不就是心理变态吗?对残疾人产生性冲动……仔细回想,也有些许庆幸,刘珂似乎没到那个地步。 到会开完了,张黎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跟刘珂挑明:她已经了解了这件事。 挑明之后,是劝她调整心理,还是骂她,还是安抚她? 该吗? 张黎可真想从梁山上一跃而下。 想说的话,在张黎肚子里,发酵、膨胀、隐藏,一憋就是两个月。 期间,也从未见刘珂有任何异常。可能也只是在张黎所知范围内。毕竟课程安排时间不同,也不可能空闲时间都用来观察刘珂。 过了一段时间,张黎几近忘了这件事。 * 六月高考、会考、中考,要布置考场,高一生会有小半个月的假。 高考前三天的下午,准备放假。教室里堆放的书、杂物都要清理掉,一部分学生留下来,打扫卫生、布置考场。贴的课程表、成绩单、名言警句,统统要撕掉,教室的墙壁上,不能留有任何东西。多余的桌子也不能留在教室外,学校安排一处安置课桌,叶沉的桌子,是许心婕搬去的。 考虑到叶沉的特殊情况,但又不好次次放他水,卫生委员跑去赵凌办公室。 赵凌想了想,回答说:“让他擦下黑板吧,记得,凹槽的粉笔灰要清理干净。” “知道了。那老师我先走了。” “等下。”赵凌突然说,“你帮他洗毛巾。” 卫生委员:“……好。” 赵凌对叶沉的偏心是毫不掩饰的,甚至是明目张胆的。不仅因为他的身体,也因为他的成绩。老师都将他当做了宝。 过了这么久,叶沉撑着拐杖,已经能很自如地在学校四处游走了。他们也习惯了有这么个人,不会再投以奇怪、打探的目光。时间能让所有新奇的东西变得普通。 许心婕扛着拖把回来,见叶沉没走,便问:“你还要打扫卫生啊?” “嗯,擦黑板。” “我帮你吧,”许心婕跑去找毛巾,“哎,毛巾呢?” 过了这么久,叶沉仍不能坦然接受她的帮助。叶沉跟上去,说:“不用了。” 卫生委员走过来,把湿毛巾递给叶沉,许心婕抢先一步接了:“没事,反正我爸妈来得晚,不然我闲得没事干。” 叶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伸出去的手也没缩回。 眼神顽固得可怕。 许心婕想要像以往一样硬碰硬,由于性格平和,他最终会妥协。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刘珂。 显然,作为老师的刘珂更成熟,那次的照顾,是沉默的,不张扬的。她似乎不像一个老师了解学生地了解叶沉。 从那以后,许心婕尝试着,去了解叶沉。她喜欢他,显而易见的事。刘珂看得出来,叶沉也不可能毫无所觉。 所以,此时此刻,她摸索到了一丝意味:他不想让人怜悯,以及方方面面地照顾。他需要一定的自主。她这才体会到,并不是只有女生的心思才细腻、敏感。受过生活倾轧的男生,亦是。 这次认输的是许心婕:“好吧,那你小心点。” 黑板两米多高,当叶沉开始擦黑板时,她才发觉,叶沉个子高,擦得会比她轻松。速度也快。 许心婕放心了。 她重新拖地,眼睛时不时抬起,看向叶沉。 他今年十七岁,不似其他人,他已初具成年男子的身躯,高大,挺拔,像青松一样,看着令人心安。他的肩胛随着动作而转动,头扬起,他正在擦黑板的上沿。他的动作干脆、果断,不拖泥带水。先用黑板刷擦,再用毛巾,四块黑板,很快擦干净。 六月,已至夏日,临近傍晚,阳光浓稠了许,如稀释的蛋黄般,在讲台间流淌。叶沉被照得格外的白皙耀眼。 一朝沉沦。 第十三章 有同学提着水桶进来,要从狭窄的讲台穿过,叶沉为了让路,紧贴着讲台桌,手肘往后撑,丝毫没注意到,台上的粉笔灰还未擦。 同学说:“你把毛巾扔里面吧,我要擦窗户,顺带帮你洗了。” “谢谢。” 毛巾掷入水桶内,溅起水花。 同学走过去了。 叶沉转身,看见站在前门口的刘珂。 她穿着竹青色无袖长裙,裙子下摆绣着青竹,腰上系着一条水青色丝带。头发披着,与他对上视线时,她抬起手,将头发勾至耳后。 一种说不上来的风情丝丝缕缕地流淌。 叶沉走到门口,垂头看她,“刘老师。” 刘珂的视线提留在他的胳膊上。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肘关节后,一片白。应该是刚才沾上的。 她拉过他的胳膊,用手掌拍了拍。粉笔灰簌簌落下。 刘珂拍了拍手,问:“书都清好了?” “还没。”为了打扫卫生、布置考场,今天放学得早,又要搬书回家,父母还在上班,他也不方便独自乘公交,就打算缓缓再清。 刘珂看了眼教室:“在打扫卫生?需要帮忙吗?” 叶沉说:“我任务轻,已经完成了。” “打算什么时候走?” 叶沉看了眼黑板上方的钟,说:“六点多吧。” “还早。那出去走走吧。” 高三生前两天晚自习喊楼,热血沸腾了一节下课时间,昨天就不舍地清完书回家准备高考了。 篮球场传来节奏不一的“砰砰”声——是数个篮球落地。 刘珂问:“以前打篮球吗?” “打啊。”叶沉看着篮球场的方向,有些怀念,“前年高一举办篮球比赛,我还是我们班中锋。” 滑滑板的男生,脚底一使力,“哗”的一声,从两人的身边掠过。 扬起的一阵风,撩起了刘珂的头发。很快又落下。 “那次拿了奖吗?” 似乎是值得骄傲的事,叶沉笑了:“第二名。没发挥好。” 刘珂也跟着笑。她很喜欢叶沉笑的样子。他平时太过沉静,一笑起来,就像被雾霾蒙住的天空,露出了星星。 “拿第一名的班里,有个一米九的男生,正规篮框过度是3.05米,我们学校大概,两米九?他抬起手,再跳一下,差不多就有这么高了。” 刘珂看到了他的动作。垂在裤边的手,做了个投篮的姿势。 叶沉撑着拐杖,说这些话,确实违和。刘珂不禁想象他以前的样子——也不是第一次。她的想象中,他以前一定也是个爱蹦爱跳的阳光积极的大男生,穿背心,球鞋,轻易跳起半米高,半空中扭身,笑容肆意。 “想去试下吗?”刘珂问。 叶沉猝不及防地愣了下,回过神,自嘲地一笑:“算了吧,怕人笑。” “想过戴假肢打球吗?” 叶沉老实摇头:“又跑又跳的,戴假肢动作不方便,到时候弄得自己手忙脚乱,丢人现眼。” “站在原地投篮,试一下。”刘珂知道他想打,出言鼓励他。 叶沉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嗯。” 高中的男生,正值青春,年轻气盛,血在体内灼热地流淌,心脏在胸口有力地搏动,似乎有用不尽的精力。一天的功课下来,也不嫌精疲力尽,还是会拉三搭四地来篮球场,一块儿打篮球。打到尽兴、天都黑了为止。 篮球场边种的树不少,但场内却是直晃晃被太阳照着的。场上的少年挥汗如雨。 两人走到篮球场边。 一个篮球投过来,叶沉单手接住。 “棒!”那边的男生冲他拍手,示意叶沉投回去,“谢谢哥们。” 叶沉单手拍了几下球,抬起手,“哐当”,篮球砸中篮框边沿,掉落。 球没进。 他有点遗憾。 冲叶沉喊话的男生,接过掉落下来的球,看了叶沉几眼,有些迟疑地说:“叶沉?” 见叶沉点头,男生捧着球,高兴地跑过来。 “我近视,打球不方便,就没戴眼镜了。刚看你眼熟,还不确定,没想到真是你。你回来上学了啊?” 高一和高二不在同一栋楼,偌大的校园,叶沉又极少闲逛,自然很少碰见老同学。如果不是刘珂,叶沉这三年,可能都不会再来篮球场。像是一种对过往的逃避。有时候,叶沉扪心自问,真的不懦弱、胆小吗? 一年多的时间,却像被拉得很长,让人有了不真实的虚幻感。 原本要同班三年的同学,来不及处熟,缘分却已戛然而止。 冥冥之中操控生活的那只手,世人更愿意称其为命运。 “还想打吗?”男生很热情。 其实,当初叶沉只读了几个月书,和他们都不是特别熟悉。叶沉反而应付不过来,眼风飘向刘珂。有点求助的意思。 刘珂很受用,说:“再投一次吧,这次肯定能进。” 男生将球传给叶沉。 “加油。”男生和刘珂异口同声。 之前手生,叶沉这次稳了许多,进了。是三分球。篮球落地的声音分外响亮。 那边响起鼓掌声。球场上,桀骜自大的男生只服从于实力。 叶沉有些腼腆地笑笑。 男生拍了拍叶沉的肩膀:“有机会回来看看,大家都记得你。” 叶沉点头:“好。” 其实都知道,叶沉不会再回去了。 一个于他几乎陌生的地方,本就无惦念之处。 刘珂落在叶沉身后,踩着他残缺的影子。 她心思不在路上,叶沉停住脚步了,她也不知道,直直地撞上叶沉的背。 他只带了一根拐杖,被她撞得身形不稳,刘珂忙扶住他,“怎么停下来了?” 叶沉看着她,说:“刘老师,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刘珂笑笑,“你未免也太客气了。”她想说,这是老师应该做的。但又觉得,这样鲜明地提醒了彼此的身份,会拉开两人的距离。 他用那只空闲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脑袋压下来,贴在她的耳边。 不远处,篮球落地的声音都变轻了。 男生身上有独特的味道,一点点汗味,一点点洗发乳的香气,还有一点点紧张。那么真切而厚实地通过肢体接触,传递给了刘珂。她忍不住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此时,去掉了老师、学生的身份,以及所有正当不正当的心情,她像个大姐姐一般地对待他,心疼他。 叶沉回教室清书,刘珂想陪他一起,快走到教学楼时,张黎叫住她:“刘珂,我有事跟你谈谈。” 叶沉说:“刘老师你去吧,我爸妈待会就来了。” “好。”刘珂说,“假期愉快。” —————————————— 不管你们怎么样,我是挺爱叶沉的。 第十四章 “师生恋?”刚一站定,张黎的责问劈头盖脸地抛了过来,仿佛一把重锤,要将她砸懵,“刘珂,你还小吗?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我什么都没做。”刘珂垂下眼,似是羞愧难当,实则语气平淡无奇。 张黎又气又急,气她不知反省,急她执迷不悟,深呼吸几口气,才说:“站在理智上想想,你这样,是否会害了他。” “我什么都没做。”还是这句话。她本不必向她解释。刘珂忽然觉得有点累。最初的惊撼褪去,只剩疲惫。让她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或许是当局者迷,刘珂从未觉得,她自以为的靠近,采取过实际行动。拥抱,也是叶沉主动的。跟他走在一起,她很舒服。她也在脑海中,模拟过和他的性行为,可是,那太龌龊了。她觉得,仅是那么一想,也是对叶沉的亵渎、侮辱。她慕残,也扮过残,但她隐藏得很好。 张黎会知道,全是赖她自己先泄了底。脑子一热,话就脱口而出了。 但也不后悔。 刘珂这么多年,隐藏着,掩饰着,难得有一次开关,将所有洪流泄去,何乐不为。 尚在读书时,刘珂就曾借用扫把之类,当做拐杖,把树枝绑在腿上,当支架。或者在地面上,像蛇一般爬行。在黑暗里的这些行为,曾经,是她的精神兴奋剂。后来,她买了真正的拐杖。金属和木头到底不一样。当拄着那根拐杖,会有一种很奇妙的酥麻感自心底升跃。 但这一切,皆无人知晓。 张黎怎么会懂?她的人生按部就班,接受常规教育,墨守成规,流于世俗。与常人没什么不同。连她的爱情,也不惊天动地。 或许这样很好。张黎之流的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刘珂也奢想过。但更多的想象中的未来,与残疾人有关。 她懂得怎样照顾他们,她不在乎旁人会否怜悯、揶揄、奚落,她甚至会欣喜地如获至宝。他可以装义肢,可以单脚跳跃,也可以拄拐杖,若是累了,他坐上轮椅,她推他便是;她推着他出门,采购、逛街、散步;在床笫间,她爱怜地抚摸他的残肢,彼此感受着私密的快感。 张黎不会懂,这近乎痴迷的一种贪念。 贪嗔痴,佛教中的三毒,残害身心,她几乎已得其二,且无法降服解脱。 难抑,也难医。 她们站着的地方,离叶沉的教室很远,远到,在刘珂看来,教师门不过指甲盖大小。但刘珂仍是看见,叶沉拄着拐杖,走一步,停一步,像是在回头看,却有一棵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看的人,或者某样东西,彻底看不见了。 他的父母走在前面,不久时,便拉出了一大截距离。 叶沉身后的影子,又长,又细。 太瘦了啊。 “他还有大把的未来,不管你做了什么,如果真的喜欢他,都不能害他啊。”刘珂听见张黎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是啊。她可不是害了他么?她的龌龊,玷污了他。 张黎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急忙补救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说,不能耽误他啊。”越说越错,人一急,好话也被坏情绪给扭曲了。 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站在什么角度来管刘珂呢?她又不是她的父母,没资格管她的人生走向。多管闲事,是招人厌的。张黎有些后悔,却无法停止为她着急。 刘珂垂下眼,说:“我知道,我一直在克制。” 张黎皱眉,“刘珂,咱们也认识几年了,你有什么心思,跟我说,说出来,总好点。” 刘珂笑了笑,没作声。笑是浮在眼角的。眼里是冷漠的寒光。 张黎:“我刚刚说得急,但你知道,我是为你们俩好。就算你单单纯纯地喜欢他,但他才高一啊,高中这三年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刘珂像是无意识地重复,“我知道。” 她下午就只有两节课,五点钟打完最后一次卡,犯不着捱到放学才走,是为了叶沉。她想再见他一次,满足自己的心愿。 人啊,越贪,越得不到满足。这世上,根本没有“圆满”。 她像一个挨训的学生,垂在身侧的两条手臂,麻木得快没了知觉。 最后,她也不知道,是如何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再将自己扔上床的。 等她再坐起身,天已经黑透了。 还未开考,不用监考,有两天假,她反而不知该干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曲乔打电话约她,她还怔怔的,紧绷惯了,准备去上班。连平时的闹钟都是照常响起。 “有空吗?我给你带了早餐,在你家楼下,一起去逛街,怎么样?”他的嗓音清润,像水流过。怪不得,有那么多女学生明里暗里地爱慕他。 “好。”刘珂醒转过来,想起已经放假了,“我换身衣服。” 她没问曲乔如何得知她家地址的,一定是张黎,仍不死心,想撮合他们俩。 工作日,商场人不多。 曲乔找了家奶茶店,拉她坐下。 “喝点什么?”曲乔翻着菜单,问她。 “西米露就好,不加冰。” “那就,一杯芒果西米露,一杯摩卡,去冰。” “早上喝咖啡?” “嗯。”曲乔说,“睡得晚,又得陪你逛街,当然不能犯困。” 刘珂笑笑。他倒真是上心。而她半心半意,对这场“约会”,是敷衍得过分。没化妆、没打扮,带个钱夹,就出门了。 “刘珂?” “嗯?” 曲乔手上拿着一条银手链,问她:“怎么在发呆?我刚问你,喜欢吗?” 刘珂看了眼,提不起兴趣,说:“还好。” 曲乔将手链递给服务员:“帮我包起来。” “不用了。”刘珂拦住他,对服务员抱歉地笑了下,“我喜欢的话,会自己买,不必破费了。” 两人走出银饰店,曲乔盯着她,说:“你今天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可能是没睡好。”刘珂随意地搪塞过去。 前一晚,张黎打电话给他,给他刘珂家的地址,又说,让他带她出去散散心。他以为,她遭遇了烦心事,心情不好,便安慰她说:“不是‘包治百病’吗?走,买个包去,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刘珂笑了出来。 笑了就好,曲乔放下心,看着她,忍不住心念一动,这一动,连带得肢体都跟着起波澜。头压下去,与她的鼻尖,仅隔一指之遥:“刘珂,你真的就不肯给我个机会,追你吗?” “曲乔……” “算了。”曲乔一笑,像是预料到她会说什么,忽然就退缩了,“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都缓缓吧,今天先玩个尽兴。” “我去上下洗手间。” 曲乔颔首,“我在这等你。” 第十五章 水哗哗流出,她捧起一捧水,朝脸上泼。那些水,像黏腻的油质,堵住了她的毛孔,让她难以呼吸。 刚才,她差一点就说:要不然,我们试下吧? 太荒唐了。 如果必须在李恭贺曲乔两人当中,选一人,那刘珂大概会选择曲乔。至少,他不像李恭,知道她的底细。有时候,婚姻还是稀里糊涂些比较好。 对,叶沉是她感情上的全部的底细。 她抬起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简直是,憔悴不堪。眼睛无神,还有黑眼圈。 旁边的无障碍间门打开,有人推着轮椅出来。刘珂下意识地瞟了眼,他是LHD(左髋关节离断),叶沉是RHD(右髋关节离断)。就像有人爱辣,有人爱甜,慕残也有偏好,刘珂更偏爱于RHD。 她抽纸时,不禁又乜了眼那人,她确定,眼风很快地收回,不会惊扰到任何一只敏感的蜜蜂。 却不料,那人看着她,开口说:“怎么,残疾人很让人瞧不起吗?” 刘珂没有回答。 那人看着四十来岁,冷哼一声,语气轻蔑:“现在的年轻人,道德品质不行啊。” 脾气倒还不小。 刘珂擦着手,将纸团扔进垃圾桶,离开的脚步蓦地一停,说:“请您先提高您的素质吧。” 走在路上,总会有时朝陌生人多看两眼,这再正常不过,他自称是处于劣势的残疾人,却把朝向他的目光都归为“瞧不起”。简直是举着猎/枪打猎人,可笑至极。 这一刻,想起了叶沉的好。 刘珂看见曲乔的背影时,放缓了脚步,在心里组织着语言,在她开口的前一刻,他回过身,说:“走,我带你去一楼看演出。” 话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中。 快到中午,刘珂婉拒了曲乔的午餐邀请,他不无遗憾:“那行,今天也挺累了,别自己煮饭了,点外卖吧。” “好。”刘珂笑了笑,“谢谢你今天陪我出来。” 有礼有貌,有始有终,拉开距离。 刘珂走后不久,张黎打电话来。 “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心情看着好了点,但还是表现出我之前说的那句话的样子。” “那句话?”张黎一时想不起来。 “‘No,you can't get closer to me.’唉。”来来往往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仍孤家寡人,不禁叹气。 张黎沉默片刻。她当时只将这句话当成玩笑,现在一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刘珂表面关系和她好,却连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也不肯透露一丝半毫。究竟是她昨天话说得太差,触犯了刘珂的底线,还是刘珂本就不愿意,张黎理不清。 越想越乱,说了句“再加把劲”,就挂了电话。 要摸清刘珂的想法,是不是还得找到问题源头?叶沉无法联系到,但她知道残疾人学校的地址。 去那里并不方便,要转一趟公交车,再走几分钟路,才看得见大门口。 他们不用高考,自然没放假。还未及大门处,便能听见里面的笑声。大门是铁门,三米左右高,旁边是保安传达室,可以从那边进入学校。 张黎敲了敲门,保安是个三十多岁的魁梧的汉子,他说:“学校不准随便进入,请问你找谁?” 她想了想,说:“刘珂老师有事,我代她来的。” 听见刘珂的名字,保安的态度就软了些:“哦,刘老师的朋友是吧?等我找朱老师确认一下情况。” 张黎来这儿的事情,并未告与刘珂,有些做贼心虚,惴惴地等着。 大约五分钟,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张黎远远地打量她。女人穿着朴素,头发挽了个髻,脚上趿了双老北京布鞋,鞋面灰扑扑的。 保安说:“朱老师,是这样,她自称是刘珂老师的朋友,代她来的。” “刘老师是请了假,说这周不来,不过她没说会找人代替。”女人笑着,“先进来吧。我叫朱畅,可以叫我朱老师。” 张黎没料到如此凑巧,心下庆幸,忙说:“我叫张黎,黎明的黎,是刘珂的同事。” * 这一批学生毕业,就是刘珂送走的第二届学生。 从高中毕业,到大学,再到工作,说来有不少年份,其实眨眨眼就过了。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时间很长,其实过得很快;年老了呢,觉得只有几年好活了,却也在世间存在了那么久。 在校的最后一个晚自习,他们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喊楼。老师都不管的,任他们撒欢。高一高二的也无法继续学习,跑来楼下,也跟着喊。 一栋楼被喊得震天响,他们挥着班旗、荧光棒,都喊着“某某某加油”“某某某高考大捷”。 场景混乱,很多人喊出的声音,还未来得及传远,便被他人的吼声给遮盖住。没有人注意到旁人在喊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只是拼尽全力地,将所有惶恐、激励、心酸都喊出来。 许心婕声嘶力竭地喊:“叶沉,你一定要考上好大学!” 叶沉笑了笑,撑着拐杖,也喊:“我一定会考上理想大学的!” 还有。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十几岁的年纪,看似没心没肺,却都极重感情。哪怕摆出冷淡的神情,心中也是柔软的。也许人都会经历这样的历程:心渐渐地覆上一层泥,虽时间推移,慢慢凝结,最后固若金汤。 将近一百米外,声音传过去,失了真,混乱,也热血。 张黎说:“你看他们那群学生,虽然要高考了,还是很开心。多好。” “少年人嘛,不惧未来。” “哪像我们成年人,总是瞻前顾后。每次要考试,总是连夜复习。都说学生不容易,老师哪里容易呢?”张黎叹气。 “你觉得这届会考得怎么样?”刘珂笑了笑,换个话题。 “说不准。”张黎说,“这届比上届闹腾,但联考总体成绩,又比较理想。但就怕那些成绩好的发挥失常。” 刘珂笑笑。 张黎说:“叶沉呢?你觉得。” “他成绩很稳定。”刘珂说,“六百分没问题。” “每年理科普通班,就那么几个上六百分的,你对他期望挺高。打个赌?” 刘珂不置可否,“是他自己努力。” 刘珂望着那边的五光十色,竟有人在平地燃起了烟花。一朵一朵从烟花箱里冲出,在空中炸开。映在眼中,就是小小的一粒。 “你说,我没有再去打扰他,是不是做对了?” “这个,没人说得准。”张黎也有点被那边的情绪感染,微笑着,“不过,不是还有几年吗?” 可能这话有点无厘头。刘珂却明白她的意思。她再过两年,就三十了。 这两年,张黎结了婚,生了孩子,刘珂家里也开始催婚,一开始,他们将希望寄托给李恭,两年了,李恭仍不成,他们又不死心地另外找人。刘珂现在已经惧怕回家。三十岁?也就两年的事情了,眨眼就到。那时的境况,难以想象。 而叶沉呢?即便重读一年,也不过十九。家人施加的压力,李恭和曲乔的锲而不舍,她难道屏蔽所有,一直待在原地,等叶沉长大? 挡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是世俗,还有相差甚大的年龄鸿沟。他无论怎样用尽全力跑,也跨不过的鸿沟。 时间是公平的。在它的左右下,没有人能超前、滞后,抑或停止。只能无穷尽地被它推着往前走。 爱情最大的敌人是,无望。 第十六章 高考当天,各所高中的校门口前拉了警戒线,一条街被堵死。都是来送考的家长。交警的喊声淹没在人声下。 刘珂也不知道叶沉在哪所学校考,她被派去另一所重高监考。 可也许是上天捉弄,也许是上天给她的一次lucky chance,她所监考的考场里,竟然有叶沉。 考场不能带金属物件进去,叶沉将拐杖放在外面,扫描过后,由另一位监考老师扶着找到座位坐下。 经过刘珂时,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他似乎用余光瞥了她一眼。 轻飘飘的一下,像风扫过。 打铃后,刘珂在监控下拆开密封袋,依次发下答题卡和试卷。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明明有风扇转动的声响,却有着死一般的寂静。沉默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考生的背上。 吊扇呼呼地转,窗外也飘来微风。 她发现叶沉状态很稳。 收卷时,刘珂特地扫了眼他的卷面。没有漏题,卷面工整。说起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见叶沉的试卷。他字很秀气,不像大部分理科男生的字,像鬼画符,或者狗爬出来的。 六月八号的下午五点,高中三年正式结束。 最后一分钟,考生都放下了笔,等待着解放。一秒,两秒,三秒……秒针转到“12”。铃响了。这三年的寒窗苦读,这三年的酸甜苦辣,都结束了。这些或刚成年,或即将成年的少年少女,他们还料不到成绩、录取通知,但这一刻的解放,于他们而言,就是最大的胜利——终于熬到头了。 刘珂微笑着,鼓掌道:“恭喜你们。” 考生开始起身。叶沉暂时没动。他仰头,看着她。 穿越过许多人的间隙,两人视线相对。 刘珂慢慢收起笑,嘴巴幅度极小地动了动,对他说了句什么。叶沉愣着,没看明白。 叶沉回到家,洗去一身汗,没吃饭,一觉睡到了晚上九点。 高考完了,母亲替他开心,可也担心,她在厨房忙活好一顿,端着热好的饭,敲他的房门:“小沉,晚饭没吃,饿不饿?” 叶沉拿过床边的拐杖,走过去,开门:“妈。” 他眼睛里布满红丝,眼眶都红了。 母亲吓了跳:“你眼睛怎么了?” 叶沉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刚刚揉了下。”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一起来,眼泪立马就掉下来了。也许是因为刚才的梦。 讲台上的刘珂表情冷漠,收卷铃已经响了,其他考生一涌而出考室,他没有拐杖凭借,怎么站也站不起来,求助的目光投向刘珂,看她一动不动,用一潭死水般的眼睛看着他。他急得满头大汗。 刘珂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你再不走,试卷就别交了,做零分处理。 太多细节不合理了。明明天气没有那么热,他却仿佛身处炼狱;另一位监考老师也不见踪影;他也听不见外面他们对答案的声音。他撑着桌面,使了很大的力,笔、身份证、试卷都因他的动作而掉落在地,可凳面上仿佛沾了强力胶。 后来,就惊醒了。 想起了。刘珂对他做的口型,说的是什么。 叶沉。再见。 * 长达两个月的假,人一下子无事可做。 许多同学找了暑假工,叶沉也想去找,可一来,父母不放心;二来,也不会有老板愿意收他。 人就在家闲着。 只有许心婕问他,出不出去玩。 叶沉回:好。 那天,太阳亮得刺眼。水泥地的灰色,被照得偏白。到十二点,太阳最盛时,几乎呈白色。 叶沉走到两人约好的地方。 他看了眼时间,来早了,许心婕还没来。他在长椅上坐下。 到了上班高峰期,车很多,堵在斑马线前,一条长龙,断断续续。喇叭声此起彼伏。 后面是一个公园。有老人抽陀螺、舞剑,陀螺都是小陀螺,大陀螺噪音太大,被禁止了,然而,鞭子一挥,仍是噼啪作响。也有很小的孩子,被大人牵着,跌跌撞撞地学走路。这些情景,让叶沉想起《我与地坛》。 史铁生是孤独的,他也是。 许心婕气喘吁吁地跑来:“不好意思,来晚了。” 他们先去电影院。还没到暑假,最近上映的电影,评分、水平都不高。他们随便选了部文艺片。 播过半程,许心婕压低声音跟他说:“我觉得男女主太磨叽了,明明喜欢彼此,又不肯说。最终,还不是两个人抱憾终身。” 叶沉乜她一眼,没说话。 许心婕以为他不想被打扰,稍稍坐正,没再继续吐槽。 天气热,看完电影,两人去饮品店蹭空调。 “要喝什么?” “红茶奶盖吧,少冰。你呢?” “西瓜汁就好。” “好。”许心婕起身,想去点单。 “等等。”叶沉拦住她,“我请你喝。” 许心婕咬着下唇,重新坐回去。 两杯饮品送上来后,许心婕问他:“还有那么长时间,你有什么打算吗?” “没。”叶沉搅了搅,冰块浮沉摩擦,发出响声。 许心婕说:“去旅游吗?我之前叫了几个同学,他们没给回复。”她补充,“是不跟团的那种。” 叶沉:“我不方便。” “大家可以帮你啊。”话一出口,许心婕才意识到,她考虑不周全。她含着吸管,思忖着,该如何圆下去…… 许心婕啊了声。 “对了,可以在这种奶茶店打工。”许心婕指了指点单的柜台,“工资应该不高,但很清闲。我有个朋友家开了家,他们打算暑假去旅游,咱们可以帮忙。” 他还没答应,她已经想象出那时的情形,他负责点单出票,她来做。配合相当默契,叫人误会,两人会是情侣。 “叶沉?” 许心婕比叶沉反应还快地抬头。 刘珂手上把玩着一只小钱包,粉蓝色的,上面挂了个小流苏。她睡眠不足的样子,声音里带点倦懒。 “真是你啊。和同学出来玩?”她又问。眼风扫向许心婕。她发现是个很熟悉的女孩子。因为疲惫,她甚至没有立即认出她。 “嗯。” “刘老师。”许心婕叫她。这么一喊,刘珂倒想起来了。是叶沉高一那年,和她一起扶叶沉去医务室的那个女生。说起来,她似乎喜欢他。 把玩的动作一顿,刘珂想:这是在一起了? 第十七章 “刘老师你喝什么?” 刘珂看向上方的招牌:“咖啡吧。” “不如点饮料吧,都放假了,咖啡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叶沉说。 刘珂包容地笑笑:“你们是放假了,可我们当老师的没得停啊。昨晚睡得晚,得喝点提神。” 叶沉这才想起来,高二会考、初三毕业考、初二会考都没结束,她还要监考。 许心婕“啊”了一声:“好辛苦哦。” 刘珂点了杯焦糖玛奇朵,等了会儿,提着袋子准备走,经过叶沉那一桌时,说:“你们两个玩得开心。” “刘老师再见。” 叶沉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再见。” 刘珂走后,许心婕感叹说:“刘老师真漂亮。” “嗯。” “你也觉得?”她起劲了,“我说你们男人都是外貌协会的。不过说真的,刘老师衣品啊,气质啊,都是一等一的,又长得好看,简直是万里挑一了。” 岂止是万里挑一,他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她那样的人。不知何来的感觉,他偏就这样相信。 许心婕问他,语气有点变:“你以后挑女朋友,会不会很在意外表?”她比划着,“比如说,大眼睛,鹅蛋脸之类的。” 叶沉说:“应该不会。” “那你最在意什么?” “感觉。” 许心婕的杯壁只沾着些白色的奶泡,她松开吸管,头凑上前,眼睛一眨不眨。 “那你对我有感觉吗?” 叶沉猛地吸了两口,将西瓜汁吸空了,吸上空气,发出“哧哧”响。 许心婕一时尴尬,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讪讪地笑两声:“就是想问你对我什么感觉……嗯,第一感觉。” 叶沉晃过神来,说:“第一感觉……你很好。许心婕,外面海阔天空,你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人。”顿了顿,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应该被我这样的人拖累。” 出乎意料地,眼泪竟然没落下。许心婕眨了眨眼,低下头:“哦。” * 叶沉父母出门很早,在桌上给他留了饭钱,叶沉没拿。 他翻了翻冰箱,取了个鸡蛋,给自己下了碗面,上面盖了个荷包蛋。他单手端着碗,端上餐桌,放完碗,才觉得手指被烫得刺痛。筷子戳了下蛋,浓稠的蛋液溢出来。又甜又稠。 吃完面后,他洗了碗,然后便无事可做。 没开电视,没打游戏,他躺在床上发呆。思维像经过雨水冲刷的水泥地,脏污冲走,只余一片深灰色,偶尔有几处裂隙。 今天是初三毕业考,刘珂应该留在本校监考。 叶沉早已不记得当年考试的时间安排,不知道下午最后一场何时收卷,不到四点钟,他就到了校门口。 进不去,于是在外面等着。 他无法久站,在一家奶茶店,买了杯奶茶,边喝边等。 这个时间,外面人很少,安安静静的。 以前,星期五下午大扫除,很多女生喜欢跑出来,在这买奶茶喝。学校外卖的东西,大部分价不高。店子门面很小,座位也少,那时候人多,人挤着人,买完打包带走。三三两两的女生,有的穿着蓝白校服,并肩走着,手里捧着奶茶,说说笑笑。 那情境,看着也是很惬意的。一种年少人特有的氛围。 旁边是一家面包店,卖面包和酸奶,自外面经过,会闻见浓郁的面包香气。那年叶沉从楼梯上摔下,刘珂托许心婕给他的面包,就是她特地出校门,在那儿买的。 高中三年,很多事情都历历在目,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考完毕业,各奔东西。 没有挥手告别,没有执手相看泪眼,自然而然的悲伤,是不需要任何渲染的。只是一回忆起来,一阵裹挟着细沙的风吹来,眼就红了。 大约到五点钟,门口车多了起来,零零散散有学生背着书包出来,过了会儿,叶沉听见学校传来的铃声。 人流密集,接考的家长、老师,还有那么多的学生,哪里辨得出哪个是刘珂? 进去找?也不现实。四栋楼布置了考场,上百间教室,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叶沉脑一热,就搭了公交车过来,直到现在,才考虑起了这些。 叶沉几乎要走。 人在等待却等不到时,总会想,要不再等等吧,万一走了,等待的人刚好出现呢?叶沉也是这么想的。 刘珂是和一个女孩走出来的。 铃虽然已经响完了很久,可人还聚着没走。或是等家长来接,或是凑在一起对答案,或是与老师聊起考试情况。总之,人围着,很是阻碍视线。 她手搭在女孩肩上,脸上是笑着的,穿越过人流走出来。 之所以会碰到面,是女孩想要买杯奶茶。 她边问着“小姨,你想喝什么?我请你”,边和刘珂走进来。 叶沉侧贴着墙,准备出去,听见刘珂的声音,偏过头,见确是她。 女生也看他,打量着,有点怜悯,有点好奇。 刘珂愣了下:“你怎么在这?” 女生更惊讶:“小姨,这是你学生啊?” “嗯。”刘珂含混地应了声。说是,他又不是归她教;说不是,他又得叫她声老师。 叶沉却是在想,还好刚才没走,不然也见不着她。忽然很庆幸。 女生和刘珂为了照顾叶沉,放慢了步调。 叶沉不是热情的人,又有一个外人,许长时间都是沉默着的。女生许是受不住这种沉默,主动问叶沉:“你大学了吗?” “没,刚高考完。” 女生吃惊地“啊”了声:“你高考估分多少啊?” 叶沉想了下,“六百零几吧。” 听见他的估分,并不很高,但刘珂莫名有种赢了的感觉。可惜,张黎并不在身边。 “哇,那可以在工业大学读。” 本地工大是省里有名的重点大学,很多外省的学生会跑来就读。 刘珂偏头,也问他:“对了,你想在哪儿读书?” 叶沉估计也没计划,很认真地想,以至于没有看见前面突出的地砖石,那底下是空的,拐杖插了进去,差点没站稳。刘珂扶住他,说:“小心点。” 她手还搁在他腰上,力度和温度还停留在那儿。叶沉有些不自在。 好在刘珂很快松手了。 第十八章 快要过马路时,一路公交车恰好入站。女生急忙说:“我的车来了,先走了,拜拜。”正好又是绿灯,她飞快地跑过去。 刘珂和叶沉并肩行着,吸引了很多人的侧目。 刘珂对叶沉说:“你考得挺好,我请你吃顿饭吧,就当提前庆祝你考上好大学。” 叶沉踌躇:“不一定考得上。” “有点信心嘛。”刘珂给他鼓气,又劝说他,“我自己做饭,也不花什么钱。” 叶沉承认自己有难以描述的私心,他看了眼刘珂,答应了。 坐了三四站,下车,再走几分钟,到一个小区,乘电梯,就是刘珂住的公寓了。 公寓不大,收拾得很干净整洁。沙发垫有蕾丝边,后面的墙上挂了十字绣,还贴了各样的墙纸,不管是沙发边的台灯,还是吊灯都很漂亮,各式的小摆件也不少。作为一个男生,叶沉由衷觉得,她日子过得很有情调。 因为时间也不早了,刘珂招呼他随便坐,自己去厨房做饭。 叶沉打电话给母亲,说与同学在外面,不回家吃饭了。 母亲或许是觉得他平日里老实,不会出去乱搞,也没多问,只叮嘱他小心些,记得早点回家。 阳台上方挂了刘珂的衣服,刚才打电话还没注意,这会儿抬头看见,便有些尴尬。胸罩、内裤,这些女人私密物品,都在。 叶沉脸红了,还好刘珂不在。 回到客厅,脸上热度还没降下去。脑子里都是刚才的画面。 那两件,像是一套,浅粉色的,带蕾丝边。布料像是很薄,很轻易就能攥成一小团的样子。 其实,叶沉去年就已成年,可也许是因为心思都在高考,没有想过这些。若是有生理反应,也是躲起来解决,他自己都羞以面对。 女人?对他来说,是一片未曾踏过的新大陆。 等锅里的水沸腾的空隙,刘珂从柜子里拿出瓶红酒,开了塞,洗了高脚杯,擦净水,给自己倒了杯。水也开了。 她抿了口酒,回头看了眼客厅,叶沉低着头,拐杖靠在一边。 她喊了声:“叶沉,你可以看电视的。” 叶沉看了眼电视机,黑漆的屏幕倒映了他的身影。但最终他也没开它。 刘珂做了四样菜,水煮肉片,酱爆包菜,酸溜土豆丝,还有一碗冬瓜汤,汤里还搁了几块排骨,汤上浮着油花。这桌家常菜很令人起食欲。 “喝红酒吗?”刘珂笑,“成年人了,来点吧。” 叶沉点头。红酒度数也不高,他应该行。 刘珂重新拿了个干净杯子,倒了三分之一。 “打算上哪儿读书?出本市吗?” “不出吧。” 刘珂想了下本地的几所大学,说:“那只有工业大学适合你,医学系和建筑系都很好。” 叶沉不确定地说:“可能会去吧。” 刘珂笑了:“快出成绩了,紧张吗?” 紧张?叶沉摇摇头。 也是,他成绩一向很稳,没出过大差错。他本也是沉稳的人,不至于在高考上乱了手脚。 叶沉喝了几口酒,脸便有些红。刘珂一口口地吃着菜,看着他,想说话,又找不到话题。她无奈地想,可能是有代沟吧。 桌面没有桌布,清晰地倒映着两人的脸,沉默又寡淡。 叶沉不太喝酒,一是没机会,二是父母不准,说伤脑,影响学习,是故,才喝了这么些,就有些醉了。酒量差得不行。 刘珂也看出来了,收了桌子,对他说:“你去那边坐会儿,喝点凉水。” 叶沉拄拐杖站起来时,有点踉跄。刘珂去搀他,两人挨得很近,他的气息在鼻尖萦绕。 刘珂放柔嗓音:“叶沉,醉了吗?” 叶沉微微点头。他说不出话来。 刘珂摸着他的脸,微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他垂眼看她,他睫毛不长,微翘。清澈瞳仁里倒映着小小的她。 这时,刘珂才发现两人身高差异这样明显。 他高得,她需要微微仰着头。如此,在气势上,她便短了一截。 他喉咙里很干,干得发痒,干得只能依借吞口水来缓解。 没用。依然像皲裂的旱地。泼一盆水,滴一滴水,都是一样的,很快蒸发殆尽。 他觉得刘珂的眼里仿佛盛了迷药,迷得他不自觉地低头吻她。 两唇相接。大抵是喝了酒,他的唇有些干燥,滚烫的,呼吸间,带着不熏人的酒气。 刘珂扶着叶沉的腰,没让他坐下,反而抽了他的拐杖,扔到一旁,凭自己身体的力量去支撑他。 两人都很吃力。叶沉是要维持平衡,尽量不压着她;刘珂是要扶着他,防止他倒下去。 叶沉吻了她才晓得,原来女人的唇要小那样多,软那样多。 他咬着她的下唇,仿佛含着一块软糖,越含越小,直到她受不住了,他才滑进去,与她的舌纠缠。他没经验,全靠刘珂带领。气息和唾液都在互相交融,很多事情,也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刘珂吻着他,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一只手试探着,触到他的残肢。 她感到他身子轻轻地一颤。 像是得了某种刺激,她愈发兴奋。他裤头只有一根松紧绳束缚着,轻轻一拉就能拉开。她慢慢地探下手,先触到的,是他的昂扬;再碰,则是毫无布料阻拦的骨肉。 那浑然是一个独立的有生命的个体。有它的脉搏,有它的意识。它在挣扎,在抗拒。无法掌控。 刘珂说:“叶沉,你醉了。” “嗯。” “你确定吗?” “嗯?嗯。” 叶沉脸红彤彤的,眼前一片朦胧。 理智像是被酒精烧得殆尽,叶沉清楚地明白刘珂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是什么时候进入她的房间,双双倒上床,他也知道。但已经没有多余的理智,控制他停止。 燎原之火,焉能止熄? 他不知道该如何停止,就如同他不知道如何拒绝她一开始的将近。 第十九章 眼里、手下,是个成熟女人蜜瓜般的身子,手掌滑过,似摧毁它,也似重塑它。 刘珂的乳儿不很大,恰到好处的大小,盈满他的掌心,严丝合缝地。 酒精放大了他的感官触觉,他似乎感受到皮肤下,血液的流淌。他看向刘珂的眼,盈盈的,是光,是流动的月光,是一剂融进月光的媚药。他醉得厉害。 “叶沉,进来。” 听课堂上老师板正、严肃的话听多了,他不知道“老师”还会有这样的声音。 妖媚,惑人。抑或仅仅是平直的声线,在他脑中,被酒精泡得曲折了。 他听从她的话,进入她,感觉到了窒息的紧。 他像是推开了一扇门,里面是一片漆黑、神秘的世界。 叶沉不知道,女人那处幽径会这样狭窄、紧窒,四面八方都是分泌着滑液的软壁。它一吞一吐的,不知是欢迎他,还是抗拒他。 在维持进入、出来的动作的同时,他借着外面的灯光,看到了那根靠在墙角的,泛着金属冷光的拐杖。在那一瞬间,理智一息尚存,他抓住了什么,可又在下一秒,所有一切猜测、想法,都因她的一声呻吟,而灰飞烟灭。 女人是妖精,把唐僧不由分说地生吞活剥。 叶沉压抑着喘声,仿佛发出声,会惊扰到鬼怪神灵。 他一大小伙子,没看过毛片,仅有的少得可怜的生理知识,还是从学校发的生理健康书上看来的。他所有的动作,都是遵循最原始的本能,遵循内心的渴望。 一开始,他想让刘珂教他,教书一样,做个示范,好让他举一反三,可男人的自尊心阻止了他。对,这时的他,不仅年满十八周岁,且真正“成年”了,可称作男人。 慢慢的,他似乎懂得,顶到深处,刘珂会既痛苦又愉悦,抽出来并迟迟不入时,他也有空虚之感。 直到最后一刻结束,叶沉仍没缓过劲。他想象不到,一个小时前,还对坐着,吃着油辣的肉,一个小时后的现在,他和刘珂赤诚相对,藤蔓般紧紧缠绕。 他缓缓抽身而出,透明的,白浊的,混杂着流出来。 他尚不算太蠢,还知道刚才他们同时经历的高潮。 床上的景象混乱,胸口布满指痕的刘珂,沾满混浊液体的床单,种种,像是记载全程的罪证,他更是不忍去看。 刘珂喘了几口气,躺在床上,四肢像被车碾过,散了架,无力抬起来。 有那么一天,终于得偿所愿了,她却没想象中那么高兴。 在很久以前,她就对叶沉此生过性幻想,或者说,她很早就对叶沉终于的残疾人,产生过。那几乎是不可遏制地出现在脑海。 是心理,亦或是生理疾病?她自己也理不清了。有时候,看过、经历过太多人对慕残者的唾弃,她也无法正常地对待自己的这种心理。 平时,她没有胆量,可今天,不知何处所出的一种勇气,让她勾着他,诱着他,上了床。 她想大笑,笑自己的荒唐;也想拽过被子,盖着自己,无声地哭泣。这些念头在脑海中膨胀,交错,要爆炸了一样。 良久。她仍闭着眼睛,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审判的,清醒的。 叶沉不知何时,醒过来了。她心有歉疚,灰溜溜的,不敢面对他。 她听见叶沉叫她:“刘珂。”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往,都是生疏而礼貌地喊“刘老师”。 刘珂依然没睁眼,装作没听见。她有感觉,一种有依有据的感觉,他不会说事后的亲昵话。 没熟到那种程度,他也不是那种性子。 果然。果然。 不妙的直觉总是一击即中。 “你是慕残吧?” 想想也是。 刚才云雨之时,刘珂就不断抚触他的残肢,甚至亲吻了一下,以虔诚而卑微的姿态。他因意乱情迷,直到刚才,才猛然觉察到——她会刻意将近他,根本是别有所图。怪他自己迟钝。 是许心婕的话促使他去了学校,事态几经演变,人又到了她的家中,到了她的床上。既然对她有喜爱之情,便不想留有太多遗憾。 他已成年,会对自己的行为付责任,可又有不满,化作了一句又有质问,又有失望的问话——“你是慕残吧?” 他知道她对他有意思,有时明显,有时隐晦,但叶沉察觉到了。 或是出于身份,或是出于年龄,抑或是其他他不得而知的原因,她不说出口。他是想,若她付出了真情,他必也要回报一二,物质、精神、身体,怎样都行,只要她乐意。 可是如果,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清白,他宁愿舍弃。 他突然觉得,她很恶心。 刘珂睁开了眼,没有说话。她无话可说,也说不出话。 身体明明还余热未退,心却倏地凉了。 叶沉看着她,等她开口。 他的眼神像两只手,卡在她脖颈边,慢慢地收紧。 刘珂很想朝着他大吼:你让我说什么?解释什么?她本来就是啊。 空气像是变成了凝滞的胶质物,人都觉得呼吸困难。 那天叶沉怎么起身,下床,穿上衣服,单脚跳着,去往客厅,拿上他的拐杖离开的,刘珂一点印象也无。记忆像是只停留在那一句:“你是慕残吧?” 几近夏至,白昼漫长,天黑得慢,可此时,天也完全黑透了,像是磨不开的浓墨。 第二十章 第二天去学校,张黎看出刘珂脸色不好:“怎么了?” 刘珂咬着吸管,热豆浆流进胃里,令她舒服不少。她摇头。和叶沉的纠葛,她暂时不想让张黎知道。 张黎当她由于身体原因不舒服,便没多问,只说了句“好好照顾自己”。刘珂会不会做到她不知道,话说到了,她也无法再多管,毕竟只是同事。关心超过了一定程度,就是多管闲事。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 那次是残疾人学校的事,刘珂似乎不知道。作为老师,张黎略修过心理学,刘珂的情况,她像是明白一些,又的确捉摸不透。好在叶沉已经毕业,看不见,心里就不会一直挂念着。张黎乐观地想。 中考监考要求不比高考,要宽松得多。刘珂几乎整个上午心不在焉。 蝉已经开始在树梢上叫起来了,声音嘶哑,微显得弱,不如盛夏时张扬跋扈。 从学校出来后,刘珂去小超市买瓶矿泉水,站在路边,拧开瓶盖,倒了些水洗手,再仰头喝了一大口。冰水激得喉间一阵生痛。 阳光明亮。中午十二点,太阳正当头,影子都缩成了一小团。 旁边是马路,突如其来的尖锐的车喇叭响,吓了刘珂一跳。 刘珂偏头看去,曲乔探头而出,对她说:“刘珂,太阳晒,我送你回去。” 他被直直地看着,也不避,笑得善解人意,叫人找不到借口拒绝。 车上,空调口丝丝地吹着凉气,曲乔问:“还有半个月课上,放暑假你去旅游吗?” “去吧,不过我没课了。” 只有资历老的有经验的老师,刚教完高三,就去接新高一重点班。刘珂监完了考,倒落得轻松。 “张黎她们要组织去黄山,一起?” “不了,我可能会先回老家待一阵,再自己出去逛几天。”刘珂推辞。纯是借口,曲乔听得懂。 “哦。”曲乔虽料得到,但仍有些失望,“那也挺好。” 车开到楼下,刘珂道声谢下车。曲乔像还要说什么,犹豫了几秒,也跟着下了。 两人同时看见站在停车棚里的叶沉。他自然也看到他们了。 他穿着黑色中裤,另一侧,空荡荡的,在地砖上投下的影子也摇摆不定。男孩清澄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刘珂。 看样子,他是在等刘珂。 从车驶过来时,他便一直盯着。曲乔的车,他认得,车型张扬的城市越野。果然,车停稳后,刘珂就从副座下来了。 他看着刘珂,一瞬不瞬,反而忽略了她身旁的曲乔。 刘珂看见他,就只想到一个问题:大中午的,他不在家吃饭,跑这来干什么? 曲乔是理科老师,也教过叶沉班,后来又因为些事,调换走了,光觉得他眼熟,却叫不出名字。 他看了眼叶沉,又看了眼刘珂,“找你的?” 刘珂移开视线,看向曲乔,说:“你先回去吧,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 于是一腔的话语,便被突兀出现的叶沉打断。曲乔修养好,不会死缠烂打,也不恼,点点头:“不客气。再见。” 等到曲乔的车开走后,刘珂才走向叶沉:“走吧,上楼坐坐。” 叶沉张张嘴,又闭上,跟在她身后。 客厅还是像他昨天来时那样,没什么变化。可就连安稳不动的沙发,就能轻而易举地让叶沉想起昨日的疯狂。简直快魔怔了。 “喝水还是饮料?” 刘珂的话,令他回归现实:“水吧。” 刘珂去厨房里倒了两杯凉水,本来想加冰块,打开冰箱,想想又算了。 “吃饭了吗?”她将杯子放在他面前,问话的语气一如平常,像是昨天什么也没发生过。 “没。”另一位当事人的叶沉,到底没她成熟,沉不住气。开口说出的话,都透着一股怪异。 说完才意识到不妥。昨天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他倒是像理直气壮来蹭饭似的。他抿了抿唇,看着那杯水,斟酌着怎样开口。 昨晚,他一夜未眠,不断地翻身,全是在想傍晚时的事。紧窒、湿润的包裹感似乎还在。有后悔,有气愤,还有更多无法命名的情愫。 电视没开,黑漆漆的屏幕倒映了两人的身影。 刘珂伸手,拿了抱枕,抱在怀里。到了饭点,她也不打算去做饭。等着他把话说开,不然两人都膈应。 可刘珂率先耐不住沉默,先行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都成年了,也别看得太重要。” 又是“成年”,昨天她劝酒,也是这话。 叶沉没有说话。 刘珂忽地自嘲一笑:“其实挺重要的。毕竟是第一次。” 叶沉愣了,反问:“第一次?”他以为,依她的年龄,阅历,她昨天的循循善诱,怎么也不可能。简直就像,他本只期待一颗糖,却有人给了他一盒巧克力。想都不敢想的事,杀得他措手不及。 “是啊。”刘珂脱了鞋,脚踩在沙发上,抱枕夹在腿与身子中间,“不相信是么?” 他声音低下来:“没有。” “我坦陈跟你说吧,我以前就想,如果不是残疾人,就算了,没兴趣。后来家里人催,觉得要结婚生子了,可又心有所属。虽然知道不会有结果。”她跳跃地转了话题,“你知道张韶涵有首歌,《遗失的美好》里的一句词吗?” 叶沉没有问心属的人是谁,也没有回答问题。刘珂已经把话说得这样透了,反而叫他无从说起。 刘珂下巴压在抱枕上,偏头看他,看了两秒,又转过脸,看着茶几上的玻璃杯。 真失败啊,人生首次告白,以对方沉默告终。她就当他不知道,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她将抱枕拿开,站起来,“我去做饭,你要留下来吃,或者回家,都随你。” 叶沉看着刘珂进了厨房。 他知道。他知道那句歌词,也知道她的意思。 所有答案其实了然于心。 “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第二十一章 叶沉最终没有留下来。他脸皮薄,让他与她面对面再吃一顿饭,他宁愿站在马路边,受人侧目。那滋味至少他承受过。承受过,就知道如何去承受。 回家开煤气炒菜时,不小心碰到锅,烫得手指刺痛,立马关了火,开水龙头,凉水冲着手指,痛感稍缓。拿开时,已然红了。叶沉愣愣地看着,心思飞远,久久不曾动弹,直到门响了,他才恍然回神。 是母亲。 她经过厨房,看见他,问:“这么晚才吃饭?” “嗯。”叶沉垂下手,“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挎着包,是下班的样子。 母亲勉力一笑,没有接话,反而接过锅铲,挤他出厨房:“我来吧。” 到父亲回到家,叶沉才知道母亲提前下班的真相——母亲被解雇了。 母亲在单位勤恳工作十余年,原老板待她也好,叶沉刚截肢那会儿,老板资助了不少,还曾提过补品看望过叶沉。可她年纪也大了,该退休了,新上任的老板一来便说要裁员,见母亲年纪不小,虽说有经验,却不比年轻人精力好,委婉地让她回家享天伦之乐。 母亲说到这里,捶了下腿,“小沉还要读大学,我享什么天伦之乐啊。” 叶沉听到拳头捶在肉上的声音,心惊了下,夹着菜,食之无味地嚼着,不发一言。 母亲絮絮地说着:“要再早点,小沉读高三,我回家也好照顾他,这会儿他都考完了,我回家干什么呐?读大学一年还要几万……” 叶沉和父亲两人也没招,出不了主意,只能无济于事地安慰她。 吃完饭,母亲洗碗,叶沉回到房间,打开手机,翻了翻联系人,组织了下语言,给许心婕发送一条消息。 许心婕回复得晚了些,但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说会帮他联系。 母亲既然已“退休”,叶沉是想给自己赚点学费,左右也清闲,可以为到时的英语四六级做准备。大学的一等奖学金金额也不少,他想争取。 未来……未来就像一座挡在面前的山,他不知道荆棘、毒蛇、乱石会如何、何时出现,他能做到的,只是找时机找路径,去翻越。现在山上落满了雪,他正等待雪消冰融。 叶沉躺上床,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下,是一条申请好友的信息。 那人的头像是米色背景上一朵手绘的很小的花,微信名是:鸣珂锵玉。 叶沉第一时间想到是谁。 他点了“同意”,给的备注是“刘珂”。他想让她在他的联系人里,显得更普通,像是好友,同学,而不是老师那般有身份阻隔。 刘珂第一句话很随意,也很家常:吃过饭了? 沉石:吃过了。 刘珂:(微笑) 刘珂:对了,你知道,珂的意思吗? 沉石:? 刘珂在那边笑了笑,脚踢了踢茶几腿,回:你的回答可不“诚实”。 珂,是像玉的石头。父母既愿她拥有娇容,又期她有石子般顽强的意志。 她不相信他不知道。 可……沉入水底的石头,是暗不见天日的意思吗?宁肯在水里生苔,也不会露于阳光之下。 聊天栏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中”闪了又消,消了又闪,最终,他发来一句话。 沉石:我的微信号,你哪来的? 刘珂:不叫刘老师了? 沉石:…… 刘珂:许心婕加了曲老师,要到你的号,的确费了番周折。 刘珂:中午回家吃了饭吗? 又是吃饭了没……沉石:吃了。 刘珂:那行,没事了,你早点睡,放假了也不要熬夜,注意身体。 叶沉看了眼时间:才八点。 沉石:你也是。 刘珂:好。 叶沉看了会儿书,洗了澡准备睡,想起之前那段又尴又尬的对话,忍俊不禁。他点开两人聊天界面,最后一条的时间停留在八点。 他想了想,编辑了一长段话,是白天未说出口的,反复默读了几遍,又觉得不恰当,删掉,最后只发了两个字:晚安。 刘珂很快回复,像是专门等着他发消息似的:晚安。 这样的人,分明掌握了所有控制权,他就像她的臣民,让他怎么逃出她的掌权范围? 这样的感情,当真说舍弃,就舍弃得了吗?他明知道,她有多像罂粟,这段未开始的感情又要多危险多不堪。 * “刘珂,刘珂……” 这一声声呼喊,像来自远方,又像传自附近。 刘珂睁眼。近在咫尺的叶沉,身子上下律动着,唇一张一合,吐出的音,是她的名字,也是迷她的药。 周围一边漆黑,没有一点光,可她却能看得清身上之人是叶沉。他们身下的,不是床,反倒像船,漂浮在海上的船,载着他们晃悠。 梦境都这样不切实际么。 她感觉不到他进出,可也不自觉地随着他而起伏。她抬起腿,碰到那截残肢。他没有反应。他就像个假人,却真实地运动着。 叶沉满头大汗,呼唤从未断过。两人的身躯仿佛黏合在一起,无法分开。叶沉也像是有用不尽的精力,想要做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 醒来之后,身体像是还有反应。 她竟然做了一场春梦。 日所思,夜所梦。 叶沉的身体就是鸦片,吸上了,就舍不得戒。她如同瘾君子般痛苦又欲罢不能地想,当初就不该沾。 屋外的空调外挂机嗡嗡地响。六点多,已经天光了。 刘珂人生第一次,萌生想要抽烟的念头。香烟这个东西,连包装盒上都标注着“吸烟有害健康”,刘珂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碰。就和毒品一样。伤人伤己。 超市开始营业,刘珂随便买了盒,管他什么牌子,她只是急需一样东西助她发泄。发泄欲念,发泄委屈。 拆了塑料包装,又想起,没有火,复又返回超市,买了个打火机。 啪一声,火苗蹿起,点燃烟丝。 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 刘珂站在超市外,手有点抖。 她不熟练地含着黄色的烟蒂,吸了口,被苦涩的烟味呛到。她苦笑。她竟如个孩童似的,学大人抽烟。 她是抽不了了,看着它燃烧,灰白的烟雾袅袅,烟灰逐渐变长,长到一定程度,便一整节地断掉,完整地掉落在地。水泥地也是灰色的,与烟灰一般惨淡。 有人在旁看着,觉得有趣。明明不会抽,还要买烟来试。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 她病已久,不得治,便是沉疴。既是沉疴,何能痊愈? 刘珂将那根烟折了两下,掷进垃圾桶里。看了眼手中的烟盒,却没扔。 大概是想着,哪天还有一用吧。 第二十二章 云卷云舒,天是湛蓝色的,太阳镶着金边,亮晃晃的。风裹着阳光,贴地飘过。 天气很好,非常好。 刘珂去了残疾人学校,仍是朱畅接的她。 朱畅说:“你好久没来了。” “前阵子不是连着很多考试吗,要忙着监考。” “知道你忙,你还是坚持着来,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刘珂笑了笑:“大恩不言谢嘛。”朱畅也笑。 高三没毕业的那一年,假少,刘珂也没来几次。来了也就是匆匆看过学生几眼,然后就离开。 “小辰在吗?”刘珂有点挂心那孩子。 “在,带你去看看?” “好。” 小辰是去年才送过来的,很小,才十来岁,父母双亡。也是RHD。刘珂资助了他,金额不高,毕竟她要顾自己的生活。其中原因之一,不可否认的是,他有些像叶沉。连名字也相似。 小辰看到刘珂很开心,年纪虽小,但他知道她是帮助她的人,便递上未吃的西瓜:“姐姐,屋里没开空调,吃块西瓜就不热了。” 小小年纪,也许是被教导过要感恩,已经懂得讨好。强装的熟稔、亲密也是陌生。 刘珂接过来,却没吃,摸摸他的头,问他:“最近吃得好吗?” 小辰眼里闪着光,乖乖点头:“有肉有水果,还有汤,比我以前在家吃得还要好。” 这所学校,收养了不少像小辰这样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孩子,大多靠慈善界救济,也有社会爱心人士,如刘珂这样的,捐得不多,都是爱心。 刘珂知道小辰来这学校之前,家境贫穷,父母打工为生。 可天灾人祸无法避免。 人生是这样的,说不清什么时候灾祸降临,无法预估它的强度。 叶沉他,当时能想到有一天,他会失去一条腿吗?他能想到,他从此躲入阳光后吗? 刘珂也与这孩子不熟,很多情况都是通过朱畅了解的,问候了几句,再无话可说,处着也尴尬,便准备走。 小辰站起来,有些晃,笑着跟她挥手:“姐姐再见。” 刘珂点头:“下次得空再来看你,要听朱老师话啊。” 边走,朱畅边问:“我记得你有个同事,叫什么来着,前两年也来过。怎么现在不来了?” 朱畅年纪大了,很多事,会突然忘记;时隔很久之后,猛然想起,然后提一嘴。 “谁?”刘珂茫然。 “不记得名字了。”朱畅说,“比你大几岁应该。” 刘珂入职得晚,比她大几岁,在学校里,这样的老师数不胜数。然而刘珂能想到的,也只是张黎。她知道她对叶沉的心思,也知道她定期来这儿。 刘珂不动声色地笑笑:“就来那一回吧?” 朱畅点头,刘珂说:“那我知道是谁了,她也忙。对了朱老师,她上次来,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帮忙看着孩子之类的。” 刘珂看着不远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知预备做什么。这些学生,年龄不一,残疾程度不一,却时常能想到一块儿玩耍的新奇点子。在狭小的天地,他们总在竭力地为生活增添色彩。 最初来这儿,她想觅一处安宁之地,也有点像男人看见漂亮女人那样。后来是心疼他们。 这世上,各有各的苦,上帝给每个人挖了坑,倒上水,就是泥潭,只不过水的多少不同罢了。任由他们扑腾、挣扎。上帝冷眼旁观,以此为乐。 既然没做什么,那刘珂也不便再找张黎问起那件事。 “下次有机会,我再带她过来。” 朱畅很高兴,有人来看孩子,她高兴,孩子更高兴:“好嘞。” * 刘珂再待了一个多小时,就乘车回去了。 车子摇摇晃晃,开了空调,温度低,空气又混浊,闷着很不好受,刘珂将玻璃窗拉开一条缝。 热风吹进来,蓝色的窗帘泛起浅浅波澜。反倒舒服不少。 她翻看这几日与叶沉的聊天记录,你来我回,很没营养。她却是反复看了许多遍,像是要把每个字眼嚼碎,尝透意味——然而都是直来直去的直球,没有深层含义可供她解析。可也怕像读书时做阅读理解,写下来的,都是自以为是,永远与答案相差十里八里。 她知道叶沉现在在奶茶店打工,却不知晓店具体在哪儿。全市那么多家,想找到,几乎大海捞针。叶沉不说,她也懒得去找。 可缘分这种事,来了也挡不住。 刘珂戴上耳机,入耳的第一句便是“那年他才十八”。 是一首,女生浅吟低唱的民谣。嗓音很缓,听得舒服。 她回忆着,叶沉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有高二毕业会考;参加英语能力竞赛,拿了省一等奖;准备自主招生,却没过。还有什么?几次月考,无数次周考?他相较同学,提前一年成年,却也没有请客吃饭,在学校里,低调地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这么一细数,生活真是如细水长流般平淡,人也寡淡无奇。 车靠站,车门打开,热浪顿时涌入。乘客上上下下。 刘珂看着窗外,在马路另一边,路边靠着辆灰扑扑的金杯,从刘珂的角度,只能看见司机伸出手。车正对的店门自里推开,一个残疾的男生,提着几袋奶茶,递过去,低着头,应该是在找零。 虽然距离不近,刘珂又有些近视,但仍能看出,那是…… 刘珂连忙起身,她原是在里座,旁座皱了下眉,似乎怪她不早点出来。 乘客已经下完了,门要关了,刘珂着急地跑过去,在车发动前拍门,示意司机开门。司机隐约骂了句什么,还是打开了。 刘珂下车后,又得等红绿灯。在空调车内待久了,骤然暴露于烈阳之下,刘珂有一瞬的眩晕。 等缓过来,车水马龙在眼前穿过,叶沉已经折身进了店里,金杯也开走了。 仿佛之前见到的那一幕场景,是她的幻觉。 叶沉攥着把零钱,回想起刚才那个男人的眼神。 揶揄,不屑。 他吐了口气。 店内的客人看剧、打游戏、写作业,各有各的事做,吵闹又安静。 叶沉回到柜台后,打开书,书是旧的,边沿起了毛边。他单手按着书,一个词一个词地默念着。虽干燥无味,却也算打发时间。 第二十三章 有人进来,门口响起一声风铃响。这家店开在繁华处,布置得很小资。自然,奶茶价格也不低,来的多是白领、大学生之类。 等人走近,叶沉边抬头边问:“请问要点什么……”话未说尽,看见来人,音一下哽在喉内。 “刘老师,你怎么过来了?”声音一下低了,仿佛做了错事。 “刚刚在车上,看见你,就过来了。”刘珂撑着吧台,低着头翻菜单,没看他,“看看你,顺便买杯奶茶。” 叶沉没说话。 “有推荐的么?” “鲜榨水果汁,很好。” 刘珂正好翻到咖啡一栏,闻言,笑了笑:“那就来杯芒果汁吧。” 叶沉切完了芒果,倒入榨汁机内时,刘珂问:“怎么一个人?忙得过来?” 他的声音被掩在榨汁发出的轰隆声后:“还有个人,去送外卖了。” 叶沉从冰柜的铁桶里舀冰时,刘珂说:“多加点。” “女人少喝点太凉的东西好。”舀了冰块出来,又倒回去几颗。 “真贴心啊,”刘珂感叹,拿手机扫付款二维码,“以后嫁了你的女人有福。” 叶沉不答反问:“打包还是?” “就在这喝吧。” 刘珂接过,咬着吸管,喝了口。芒果的香溢满唇齿间,还嚼到了几粒软糯的西米露。 “不是芒果汁么,怎么有西米露?”刘珂看了眼价位表,加了西米露,则要贵些。她开玩笑地道:“我可不付差额了。” 叶沉发现,她喝东西,喜欢先咬下吸管,然后再吸。跟那些未毕业的小女生似的。 “我请你的。” “那谢谢你啦。”刘珂抽了两张纸,一张纸包着瓶身,一张纸擦汗。刚才等绿灯,就晒那么一会儿,额上出满了汗。 叶沉重新坐下,仰头看着她。他不知道怎么该形容对刘珂的感情,可或多或少,还是有点虚荣心的——他身残,却有个女人,愿意顶着大太阳,跑来见他。这种虚荣心,很容易得到满足。 “你在看什么?”她发现他面前的书。 “大学英语教材。” 她的刘海微乱,柔软地垂下,叶沉很想替她理好。手指动了动,终究只是将书翻了页。 “成绩出了吗?”刘珂靠着点单台,侧脸看着他。 “明天才能查。” “紧张吗?” 叶沉摇了摇头。 刘珂笑:“我当年查成绩,手心紧张得出汗。成绩出来了,明明想看得不得了,又不敢抬眼。”她转着奶茶杯,“那个时候,出路不似现在多。满脑子都是——知识改变命运,至少要先考个好大学。” 叶沉奇怪:“刘老师,你高考分不应该挺高的么。”按照她毕业院校分数线来看。 “女生嘛,想得多,怕东怕西。” 即便开了冷气,在手里焐了会儿,那几颗冰块,很快就融了。 又有人进来,叶沉站起身,刘珂说:“我先走了。” “好,刘老师再见。” 刘珂朝他扬了扬杯子,“谢谢你的西米露。” 门口几个女生,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着。 迎面而对,刘珂偏头看了眼。她们直勾勾地看着叶沉。像是特地为他而来的。 呀,一个充满幻想与痴迷的年纪。 * 方开学,学校下来两个指标。下乡支教,两年。有一年以上支教经历的,才有资格评高级教师。然而这却不是人人争的好差事。 大学暑假,刘珂曾跟随公益团队支教过一个月,这种志愿的教学,又在环境艰苦的乡下,能称得上“值得”的,只有“意义”。 支教的老师回来,不是黑了,就是瘦了,虽然有补贴,但除非必要,也仍没几个老师愿意去。互相推诿一番后,当指标落在刘珂头上时,她倒无谓。 同行的还有个高二的女老师,叫凌婧,教数学,三十多岁。 两人都放下了手头的教学工作,准备后续事宜。 中午闲聊时,凌婧说:“前两年,我先生去支教,回来跟我抱怨不迭。人黑得像是从非洲挖完煤。” 刘珂听过凌婧的丈夫,是另一所学校的老师,同样教数学,在市内颇有名声。 她说得诙谐,刘珂被逗笑:“乡下太阳这么毒吗?” “也不是,”凌婧边给她倒了杯水,边说,“主要是,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外,又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保养。” 刘珂接过水,啜了口,看着墙上的空调,“嗯”了声。 去的地方,与她家乡很大不同。那儿更落后,到处都是树、草,大片大片的荒地、山地未开垦利用。 读大学时,她还细皮嫩肉的,去走那一遭,痘啊,蚊子包啊,各种虫咬的包,齐齐出现在皮肤上,越挠越痒,不挠,更不舒坦,本地用的蚊香压根没用,熏不走蚊子。最令人难受的,不是各种疾苦,反而是这些。 “不过他个大男人的,也还好,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消。”凌婧自己没关系,有点担忧她,毕竟还是未结婚的姑娘,更在乎外表些。 刘珂笑了笑:“我老家也是乡下的。” 凌婧松了口气:“那就好,到时我有啥不懂的,也仰仗你了哈。” 她们去的地方叫梓乡,离市里六七个小时的车程。 不知道当地环境怎样,能备的,都得备好,到时再临时采购,穷乡僻壤的,肯定不方便。 既已决定去支教,学校的课都交代给其他老师了。 晚上,刘珂和凌婧约好一同前往超市。 凌婧是个有生活智慧的女人,又是理科老师,对于要购置的东西,清单已成形在脑海里,条理清晰,刘珂反倒插不上手,只帮她推购物车。 走到蔬菜区,凌婧说:“今晚上来我家吃饭吧,做顿丰盛的,到梓乡可能就清汤寡水了。”她先入为主地将未来的支教生活想得清苦。 凌婧去挑鱼时,刘珂靠着冷藏柜,购物车拉到身边,掏出手机,给叶沉发了条微信。 他很快回了。大学这时都在军训,他情况特殊,想必得了假。也不知道他是在宿舍,还是在其他哪儿。 叶沉:去多久? 刘珂:两年。 那边有两分钟的沉默。他可能正想着如何回复。 刘珂先发制人:在看书? 叶沉回很快:不是,在闲逛。 刘珂手压在冰柜的玻璃上,很冰,腰那块也冰得很。想着他在走路,便没再回他了。她往上翻着记录,上一次说话,还是叶沉发来的录取通知书。 居然有这么久了。 第二十四章 叶沉的专业很冷门,气象学。刘珂不了解这个,看到的第一反应是:你打算当天气预报员?说完才反应过来,他那样的情况,怎么可能上电视。而且这么一说,愈发显得她眼界狭隘。 专门去搜了这门学科,除了知道是亚里士多德建立,以及许多本科学气象学的将来多数会转业外,其他看得一头雾水。天知道,刘珂高中多怵地理。 光冲毕业不好找工作这一点,大部分人也会劝。说到底,许多的兴趣被枯燥的生活消磨到最后,也就变成了“惯性”。 但刘珂更希望的,是他按自己的意愿来活。 所以当时,刘珂只是鼓励他,说你要好好加油。 早几年的刘珂,还没有对命运妥协时,希冀着,有张兑换券,无限期地兑换世间所有幸运。 后来才知道,根本没有派发这张“券”的福利站。 但,否极泰来,苦了这么久的叶沉,也该有幸运来眷顾一下吧。 刘珂看向那边的水箱,从箱底不停地冒着白色的水泡。分成一格一格的水箱里,有各类的海鲜、河鲜,鱼、螃蟹、虾。戴着黑色皮质套袖的老板拿着网去捞。捞出来一条,鱼的尾巴甩着,水珠四溅,凌婧说了什么,似乎是不满意大小,老板又重新捞了条。 这个时分来超市的,多是老人家或母亲带着小孩。有小孩的地方,便挺热闹的。 手机响了下,刘珂收回视线,转而去看信息。 沉石:怎么不回? 刘珂:我觉得你走路还是不要看手机得好。 沉石:我刚刚找地方坐下了。 刘珂:那你要注意。善意提醒下:天暗了,很有可能,你就会看见亲吻的情侣。 沉石:看见了。 刘珂:嗯? 沉石:离我几步外,树下有一对亲吻的情侣。 刘珂忍俊不禁,笑他运气真好。 刘珂:吃了饭吗? 沉石:没。 有个小孩跑过来,撞得购物车滑了一下,刘珂忙伸手扶住。 刘珂向慌张道歉的孩子母亲笑了下,继续回叶沉:怎么不吃? 叶沉:去得晚了,食堂的饭菜都没了。后面又跟了条:于是现在饿了…… 明明没有什么撒娇或是抱怨的语气,可莫名地,刘珂看着那几个字,又忍不住笑了。好像,很久没见到他了啊…… 凌婧提着装着鱼的塑料袋走过来,见她笑,问:“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刘珂给叶沉发了句“你买点东西吃吧,有事,先不说了”,就将手机收回了口袋。 笑意却始终收不住。像粘在了脸上的什么东西,再摘不下来一样。 凌婧觉得她神神道道的。 叶沉见她那样说,也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确如他所说,在几米外,有对情侣正旁若无人地亲吻。叶沉只是看了一眼,便出于礼貌,移开了视线。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初中毕业,到高三,回首,感觉就是一瞬的事。但有两年,见不到她……却觉得,会分外难熬。 叶沉说不清对刘珂的感情。想念是真,介意是真,若这么长时间不见,怕是前者会占上风…… 晚上没吃饭是真,却不怎么饿。不知刚才,为何鬼使神差说了那样的话。跟她苦哈哈地抱怨似的。然而,又有什么立场?这种非师生非朋友非恋人的关系着实尴尬。 他吐了口气,仰头望着黑沉的天空,有什么纾解不出,堵在脑海里,闷闷地难受。 * 上了高速后不久,凌婧就睡着了。 路上颠簸,刘珂没什么睡意,一直望着窗外。 大清早,叶沉发来了讯息,祝她一路顺风。话虽普通、客气,刘珂读着,亦感暖意。 早上出发,下午才到地方。一下车,便有候在路边的人来接。 那个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乡下气质很浓,穿着深色的衣裤,皮带和皮鞋都磨得掉色,但看得出来,为了迎接她们,他还是有特地打扮过的。 男人自称是梓乡中学的校长,叫王万喜。 凌婧刚睡醒过来,有点迷迷瞪瞪的。刘珂和王万喜握了下手,他憨厚地笑着,主动接过她们的行李。凌婧不好意思,想自己提,但王万喜有农村人的热情和固执,她最终只抢回来两个背包。 王万喜自己带的竹扁担,挑起她们的行李,又拉了个行李箱,毫不吃力。 他用蹩脚的普通话给她们介绍着梓乡中学的概况:“我们只有三个班,各年级一个,共两百四十三个人,你们教初一。中午和学生一起吃饭,每天都有四个菜,肯定会有肉的。然后呢,要委屈你们和其他老师住一间屋,她们已经备好了新的床褥……” 越听,越觉得心凉。凌婧和刘珂对视一眼。 梓乡的条件,似乎比想象中的差…… 老师版的《变形记》么? 下车的地方是乡里的集市,街道很窄,旁边尽是店铺,一眼看过去,不像城里的鲜亮,而是像路面一样,蒙满了灰尘。 耳边充斥的,尽是不明其意的方言。如同进了异域。 梓乡中学还要往里走,王万喜叫来了拖拉机,“嘎达嘎达”地载着她们。 凌婧虽没抱怨,但刘珂看出了她的痛苦:颠得屁股痛。车里的地面也脏,座位是那种板凳,直接架在车厢里的。刘珂投以眼神安慰。 路上尘土飞扬,王万喜和司机用方言说着,两人都听不懂,苦中取乐地看着山里的景色。 凌婧是城里人,鲜少来这种地方偏远的乡下,初始时不时拉着刘珂问东问西,可时间久了,兴趣被拖拉机给颠没了,便撑着下巴,苦哈哈地搭着眼皮看农田、青山、蓝天。 王万喜也陪她们聊,但拖拉机太响,加之他的普通话又极不标准,说了几句,难以为继。 风吹着,吹乱了刘珂的头发,也送来了很多味道:拖拉机的汽油味、牲畜的粪味、尘土味。刘珂眯起眼睛,闲散地靠着车门。头发像波浪般,向后推送着。 凌婧看着她,觉得赏心悦目极了。 刘珂这女人可真是好看,还常常美不自知。 试问,和她相处久了,哪个单身男人会不爱呢? 连她一个女人都心动了。 第二十五章 等到了梓乡中学,已过了四点。学生还没放学,远远地,从教室传来读书声。 学校很小,只有一排平房,分成三个教室,活跃寝室、厨房之类的。中间的操场没铺塑胶,是水泥地,学生雨天踩了泥巴来,干了后,又成了黄沙似的土。体育设施么,有个篮球框,漆都掉完了,破败的篮球网在风中飘摇。 教室门没关,可以看到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课本授课。他们声音洪亮,刘珂隐约捕捉到几个词。后来才知道,他们没有扩音设备,只能靠嗓子干喊。 凌婧打量着学校。有个穿着白色背心的男人,晒得黝黑,趿着拖鞋出来,边打着哈欠,边拉了下房柱边的铜铃。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了凌婧一跳。 下课了。 过了一会儿,学生都是背着书包出来的。 是放学了?刘珂看了眼时间,比城里放学时间早了两个小时。 整个学校,只有六个老师,加上刘珂和凌婧,也就八个。一共三个男老师,五个女老师。 刘珂、凌婧和另外三个女老师住一间大寝室。 王万喜送她们到门口,屋子里都是女人东西,他为避嫌,就没进去了。 床是木板搭的,很矮,铺着花花绿绿的床单。这么一路过来,有王万喜打的预防针,除了一开始的不习惯,到现在,凌婧已经麻木了,懒得再嫌弃,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结果床咯吱地狠狠响了声,像要塌了般可怖。凌婧吓得不敢动弹。 确定不会有事后,凌婧坐起身,与刘珂相视苦笑了下。 刘珂按了按床板,说:“想点好的,这种硬床睡了对脊背好,做老师的,常常伏案工作,背总有点毛病。”她倒是会苦中作乐。 “我就怕哪天,晚上睡着睡着,就真塌了。”凌婧苦着脸说。 刘珂说:“别想了,就当下乡体验生活吧。” 刘珂看向窗户,玻璃烂了大块,此时的风正从哪儿来。夏天倒还好,吹着风凉快,冬天怎么办? 连蚊帐也没有。 看来这两年有的好受。 算了,能怎么办呢?忍吧。习惯就好了。 床板梆硬,两人睡了一觉,醒来感觉浑身酸痛。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趿着拖鞋,边拧着毛巾,边走进屋,笑说:“刘老师和凌老师醒了啊。”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是城里来的老师。其实算起来,只有一位男老师来自梓乡,在外地读了大学回来后,就留在梓乡教书。也当是为家乡做的贡献。 凌婧有些不好意思,“天黑了啊。” 刘珂从开水壶里倒水进杯子,闻言,转头往窗外看。天黑透了,只有一间屋子透出了灯光。 喝了一大口水,嗓子里的不适感减缓了不少。 女老师二十多岁,叫岳斐菲,名字难读,她让她们叫她菲菲,说觉得亲切。聊了一会儿,得知,她才大学毕业,想体验一下乡村生活,故自动请缨。也是刚来不久。 凌婧问她:“到这后,会想家吗?” 岳斐菲点头,“会的。” “有时候晚上会想我妈煎的葱饼。” 刘珂笑了下。 岳斐菲也朝她笑,“都多大的人了,怪幼稚的。” “想食物也是乡愁的一部分嘛。” 刘珂和凌婧都坐在床上,盘着腿。岳斐菲踢了拖鞋,也坐自己的床上,和她们面对面。 “那有没有后悔来这儿?”凌婧撑着下巴,问。 “为什么后悔?”岳斐菲反问,看起来是真不懂。她挽起裤腿,用毛巾擦着脚,“我觉得这很好啊,民风朴素,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 凌婧叹了口气:“唉,年轻人,凡事图个新鲜。” 她也是二十多岁过来的,懂。年轻气盛,有着一股子新鲜劲儿,时间长了,也就厌了。只不过这个想法没过多久,就被自己推翻了。 聊着聊着,便又聊到单身否,婚否。这似乎是女人之间逃不开的话题。 “我结婚了,”凌婧指了指刘珂,抿嘴一笑,“她啊,还单着呢。” 刘珂没说话,岳斐菲单纯地以为她不好意思,便安慰她说:“没事,我也单着呢。” “那你有喜欢的男生了吗?”凌婧话很多,和她待在一起,不会感到无聊。之前在车上,也是她叽里呱啦地问。 “有啊。”岳斐菲承认得很坦然,直白得让凌婧愣了下。 可问起是怎么样一个人,她便有些支支吾吾。 凌婧略一思索:“梓乡的?” 岳斐菲东看西看了番,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们可能见过,他负责拉上下课铃声的,也教体育和音乐。”梓乡中学的体育课就是老师带着学生一起打球,音乐课呢,就是老师教学生唱歌。聊胜于无。 刘珂回忆了下,是那个很黑的男人。见到她们,他转头笑了下,透着一股老实人的憨。长得一般,不像是她这种女生会喜欢的类型。 刘珂不予置评。 岳斐菲说:“我来那天,被茅草刮了腿,就流了血,他带我到水龙头下冲,帮我洗伤口,又擦了药。是一见钟情。” 说着,她低下头,擦着脚趾头,根根细致。凌婧乐了。这是害羞了。 又聊了会儿,有人来叫她们吃饭。刘珂看了眼时间,八点多,乡下开饭开得晚,这时间很正常。倒是凌婧,饿得不行了,就算是很普通的南瓜藤、土豆一些素菜,她也吃了满满一碗饭。 吃饭的屋子很大,几张宽大的木桌,中午,学生就在这儿用餐。 岳斐菲一见钟情的男人进来时,刘珂平淡地打量了他两眼。 与白天的第一印象并不很大差异,长相平平,头发很短,短得像刚冒出地的杂草,只有身材健硕,勉强可值得称道。 岳斐菲招手,“关翔,来认识认识,咱们学校新来的老师。” “菲菲。”关翔走过来。 “你们好。我叫关翔,飞翔的翔,教体育和音乐。”关翔对她们打招呼,关切地问,“菜吃得习惯吗?” 刘珂:“你好,我叫刘珂,她叫凌婧。还可以,谢谢关老师关心。” 凌婧笑,眼珠子狡黠地转了转,“关老师,你和菲菲关系挺好的吧?” “啊?”关翔被问得一傻,挠了挠头,笑得腼腆,“菲菲平常照顾我很多。” “哪有。”岳斐菲当即否认,“明明是你照顾我,我笨手笨脚的,老惹麻烦,不是你帮我收拾烂摊子,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两个人都在互相夸赞着。 凌婧丢了个眼神给刘珂,意思是:有戏。 两个女人在无声中达成共识。 第二十六章 吃过饭后,凌婧和刘珂打算走走消食。要出门前,关翔叫住她们:“外边黑,带个手电筒吧。” 刘珂接过来,“谢谢关老师。” 关翔说:“山里蚊子多,都很毒,当心被咬。” 凌婧不以为意:“没事,我穿的长裤。” 不到半个小时,凌婧就后悔自己放的大话了。她实在低估了这深山野林里的蚊子了。她弯腰挠着腿,隔裤搔痒,效果太弱。 痒比痛还难忍,凌婧经受不住,跟刘珂说:“不行了,我得回去喷点花露水。你回去吗?” “我再吹吹风,你先回去吧。”走出有段距离了,只有一个手电筒,刘珂怕她绊着,把手电筒给了她。 “手机光弱,你看得清吗?” “可以的。” “那行吧,你注意点啊。” “记得路吗?” “放心吧,也没多远。”说完,凌婧就走了。 刘珂看着那道光慢慢消失,找了块石头,坐下。 周围风声阵阵,树叶沙沙作响。她掀亮手机,在学校里一直没信号,此时弱弱地有了一格。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睡了没。 刘珂摩挲着手机。她睡觉习惯散着头发,醒来后,只用手梳了梳,这时被势猛的风吹得四散。 山里的夜要凉些,月亮像很近,又很远,半隐在云后,瞧不真切。无雾霾的乡下,零星的几颗星星很亮。远处的山影影绰绰,隐秘而肃穆。 这样的情景,于刘珂并不陌生。那年,父亲刚出事,常常穿过那座三里桥,跑到山上,自己一个人寻处地方待着。有时候想很多,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就看着云,看着田野。 仿佛整个天地,连风,都只属于她一人。仿佛她伸出手,就能触到所有。 如果上山的路,崎岖不平,荆棘密布,你也会孤身一人,独自闯去吗?如果是年轻的刘珂,她会说“不会”,现在刘珂只能说“不敢”。以前她手无凭仗,如今她顾虑重重,失去不起。 刘珂重新打开手机,在输入框里编辑了很久,一段话,犹豫了数秒,最终还是点击了“发送”。 就当现在时间尚早,他还没睡吧。就当,他愿意当一个听故事的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屏幕才亮了起来。 叶沉说: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刘珂笑了,他能懂就好。 那些,是她从未对外人提起的前半生;那些,是她说不得的秘密。也许是今晚不怎么好的氛围,也许是某种情绪作祟,将那些,种种,倾诉出来。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就当是,“死去活来”了一回吧。 刘珂心里很安静,很多年了,没有这么静过。不是死水一潭,而是飓风刮过后,天地寂静。 刘珂:还不睡吗? 这回叶沉回得很快,就像知道她会回话一般。 沉石:准备睡了。 刘珂:睡之前,陪我再聊聊? 沉石:好。 其实想说的,都已经在那长段话里说完了。人生那么多事,细细杂杂的,随着年岁增长慢慢消逝。还有什么能说的?让她想想。 在她思忖着的同时,叶沉率先说了:你恨她吗? 恨吗?刘珂回忆着,那天与张莱重逢,谈笑风生,别无任何不妥。连她自己也以为,即便那件事发生了好多年,即便那件事辐射影响至今,她与张莱,始终是亲密的朋友。 刘珂:恨。如果不是她,我爷爷不会殒身,我父亲,也不会截肢。 沉石:可是你也原谅了她。 刘珂:是,我向来心胸宽广,你不知道吗? 说了句玩笑话,笑的反而是自己。 骗不了自己的:如果能预知到那天的事,她一定,不会愿意与张莱相识。 那个年纪……都很能闹腾,更遑论她们这些在乡野间长大的孩子。有时候想起那个比她们大好多好多的铁架倒下时,都会一阵无法言喻的心悸。 叶沉发了个微笑的表情。 没错,他知道。他亲身领会过。若不如此,在他说出“你是慕残吧”这句话后,他们就该老死不相往来了。 刘珂伸了伸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岩石上凹凸不平,还有砂石,坐久了,便硌得很。 他们又继续聊着,尽是毫无营养的话题,比如,这里有个可爱的女老师,喜欢了个普通至极的男老师;比如,坐了好久拖拉机,现在还有余感。 明明已经快聊不下去了,叶沉又会开启一个新话题。刘珂从来没觉得他这么能聊过,比较,他平时示人的,都是沉默寡言的形象。 因为信号不太好,消息接送发送有延迟,但也这么持续地聊着,不厌其烦。直到亮起了电源耗尽的提示,才互说了晚安。 沿着原路返回,已经连风声都消弭了。只剩自己的脚步声。 * 到达梓乡的第四天,是教师节。 上岗三天,不管怎么样,都与学生不太熟。但这些乡下的半大的孩子,真的好懂事。每人给刘珂和凌婧送了礼物:路上摘的果子、自己折的纸、晶莹剔透的弹珠、母亲煎的饼子……都是廉价的东西,可她们都很开心。 在原先的高中里,学生忙着学习、考大学,即便是送礼物,也是每个班派班长用班费买点什么。挨个挨个送礼物的学生,他们倒是第一批。 中午,孩子们吃过饭,就在操场上玩耍。说是操场,其实也不过是一片平地。 男生或者打着破烂不堪的蓝球,投篮时,球框会剧烈震动,发出响声。或是打弹珠,匍匐在地上,弄得自己灰头土脸。或是玩着其他乡下孩子常玩的玩意儿。 女孩们呢,则文静些,但也不“安分”。她们偷偷溜进教室,拿一两截很短的粉笔,在地上画七个格子和一块半圆的区域,找个趁手的物什,一投、一跳。或是跳橡皮筋。二十多岁,仍童心未泯的岳斐菲也加入了她们。 这些游戏,从不知什么时候发明出来,流传到现在。城里的孩子,看见这样的场景,或许觉得奇奇怪怪吧。 第二十七章 刘珂问王万喜:“为什么不换新的篮框和球呢?” 王万喜无奈地叹气:“没有钱啊。” “没有公益组织来这边吗?” “有的。”王万喜说,“多是走个过场,或者留下些旧衣服、旧书、零食什么的,就走了。这样的体育器材,谁来换啊?” 刘珂看着那些孩子。衣服陈旧,地上满是尘灰,教室里的墙灰开始剥落,桌子要么是学生自己从家搬来的,要么是许久以前购置的。 刘珂忽然有些不忍。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平等的。同样是上学,城里可以用多媒体,这里却只能看用旧的书。 知识改变命运,连知识都碰触不到,如何能改变命运呢? 王万喜呵呵笑着,倒是乐观:“不过这两年注重教育,虽然我们这偏僻了点,过不了多久,就会翻新的。” 刘珂心情变得沉重不少。她回到寝室,听凌婧她们几人在聊天。她意兴阑珊地躺上床。躺了一阵,始终没有睡意,却听见手机响了。 有信号了?刘珂刚接起,对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刘珂下床,走到外面,只听清了几个字。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叶沉。她说:“你等等,我找个信号好点的地方。”她走去那晚与他聊天的地方。 “我好了,你之前说什么?” 叶沉语带笑意:“我说,刘老师,祝你教师节快乐。” “哦。”她拨了拨微乱的头发。本来,心情沉甸甸的,无由的,听到他声音后,竟放松了许。 “我还想说……”说到一半,停住。 “嗯?”刘珂以为信号不好。 “如果你愿意,能否让我陪在你身边。更为难一点,能不能久一些?”那边的声音,不太真切,可又让人觉得,他的态度,认真得像是在求婚。 那天,她记得很清楚,除了因为是教师节,还有自己说的“好”。这个字分量太重。 怎么形容呢?那刻的感觉,根本没办法用语言说清楚。她出乎意料地平静,但手指是发着颤的,仿佛是手机漏了电。她看着脚下的细沙,鞋底磨着,发出沙沙响。好像回了初中,运动会,快到她上场了,就紧张地那么磨着地面。 这情份,若能描写出得了一分,便算是辜负沉沦的心。 后面连续几天,刘珂都似没缓过神——真的,在一起了? 可叶沉的反应却很自然。每天早上,发来早安,晚上,道晚安。有时间,就说说学校里的一些事,有趣的,无聊的,都讲给她。 连缠关翔缠的紧的岳斐菲也发现她不对劲:“你怎么老往山上跑?” 刘珂说:“山上信号好。” 岳斐菲指了指刘珂手臂上红肿的包,心疼她,“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被蚊子咬这么多口啊。” 刘珂想了下,然后笑说:“没什么重要的啊。” 确如仓央嘉措所说啊,世间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只是自己乐意而已。 岳斐菲被她说的噎了口气,没话说了。 都说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一下子到国庆,刘珂和凌婧还没反应过来。 山里节奏慢,除了上课,有很多时间可供消遣。去山上转啊,走很远的路,边走边歇,或是去田地里,挖点菜之类的。 有两个老师,支教时间满了,就回去了。教学压力一下子压在剩下的几个老师身上。好在王万喜想得开,不需要和其他学校争升学率。 国庆假长,刘珂却不打算回家。 凌婧劝她:“回家缓口气吧,再买点这里买不到的东西来。” 每次采购,都要等到赶集的日子,跟着老乡的拖拉机嘎达嘎达地坐很久。饶是如此,有很多东西,也没得卖。托人去县里买,又很费周折,最后还是将就着用了。 刘珂坚持:“回去也只我一个人,算了吧。” 原本,刘珂是想回老家陪父母。母亲知道她不方便,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回来,怕她累。就这样,刘珂留在了梓乡。 有个女学生,叫阿简,她爸爸就是她们第一天来,开拖拉机的司机。按理说,阿简父亲那样的年纪,该在外地打工,刘珂听说他生了场病,不得已留在梓乡。 这天正好是赶集日,刘珂早上简单地下了碗面,上面盖个荷包蛋和几根香菜,吃完就和阿简一家去赶集了。 整个集市,从头走到尾,也就那么些店铺,没什么花样。买来买去,东西也少得不行。 之前刘珂写了清单,拜托凌婧帮忙带回来,此时需要购买的,只有这些天的菜。人实在多,刘珂懒得在摊位边挑挑拣拣,很快买好,提着塑料袋,在车边等。 将袋子放在车厢内,刘珂拿出手机,这里信号比山里好很多。 余光瞥见一个人,背影眼熟,不待刘珂看清,那人就上了辆车,车子发动,再看不见了。刘珂没放在心上。她想的是,这么远,他怎么可能过来。而且,那人是健全的。 她低头给叶沉发微信:刚刚看见个人,背影很像你。 过了会儿,他回:嗯。 嗯?什么意思? 刘珂刚想问他,阿简他们就回来了。不便让他们等她,只好把手机收起来。 阿简很喜欢刘珂,一路上拉着她,跟她说话。 刘珂有点心不在焉。 看见的风景周而复始,没如何变化。像这些天的生活,单调得可以。 阿简问她:“老师,你们学校大吗?” “大的。”刘珂曾在课上描述过,可阿简很喜欢一遍遍地问,刘珂耐心地说:“有篮球场,足球场,操场比两块沙地还大,还有几栋教学楼,办公楼,图书楼。一下课,就有很多学生打球,羽毛球啦,篮球啦,吵吵闹闹的,格外有活力。有的女生,看见帅哥了,就三两个地来看。” 说话时的背景音是拖拉机哐当哐当的响。 阿简很羡慕:“我以前看电视,就觉得别人的学校好大好漂亮。” 阿简爸爸呵呵笑着,说:“所以你要加油读书啊。” “那我有机会去刘老师你们学校吗?”阿简单纯地问。 其实是没有的。这些县级学校,一年也去不了几个优秀学生到市里读书,更别说乡里的。 但刘珂不忍打击她:“只要你努力学习,都可以的。” 使一个人绝望,永远比给他希望容易,而她深刻明白,希望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 第二十八章 把刘珂送到学校之后,阿简就和她告别了。 几个塑料袋,勒得手指疼。她搓了搓手指,拿着不锈钢盆子和篮子,去屋外的水龙头接水。下面用水泥围筑了块方形地,水流向不远处的树根下。 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她只捡了一点菜,放在水里洗。 今天太阳不小,晒得她头顶发烫。水在指尖流动,冰凉,很舒服。 乡下待久了,便容易养成懒惰的坏习惯。往床上一躺,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听着山间特有的声音。很奇妙,既让人放空,又让人放松。或者,在树下放把摇椅,拿把蒲扇,边扇风,边眯着眼打瞌睡,如果有蝉鸣,远远近近的一声声,像合奏曲。阳光通过密密匝匝的枇杷叶,落在眼皮,不过分明亮,反而暖融融的,那样最舒服了。 不像以前,备课、看作业、上课、守堂,几乎没得停。就像一个陀螺,转势好不容易弱下来了,想歇歇,随便又来个什么人,气势汹汹地给你抽上一道。 刘珂是蹲着的,影子缩成了一团。而面前,忽然多了一道长长的、清瘦的影子。一道属于外人的影子。 她抬头,是个男生。笔直站立着,俯视她的一个男生。 他逆着光,面容模糊。 刘珂站起来。因为她爱干净,菜叶片片洗到位,蹲那儿蹲了很久,骤然起身,脑中缺氧,眼前花了下,才看清来人是谁。 其实,高中那三年,没有运动,又有各种食补,毕业时,他胖了不少。这会儿,又瘦回当初的模样了。 烈日下,他的脸显白。刘珂还记得,当初见他,他脸是纸白的,像常年避开了阳光。现在好了,至少是浅麦色了。 装上义肢后,不管是不是健全,他整个人看着都自信了不少。 天生的好皮相。天生的少年样。 “真的是你?”她有些不敢置信。 “是。”叶沉点头,“给你的惊喜,开心吗?” “开心。”刘珂笑着,“不过你下次还是要告诉我,我去接你。” “好。” “装上假肢了?”水龙头上罩了块毛巾,她拿起来,擦干净手上的水,领他进寝室。 “嗯。上学方便点。”不似高中,在固定的教室上课,可以下课不动弹,就在座位上坐着就好。 刘珂笑:“那你之前为什么犟得不肯装?” 叶沉没说话。 刘珂将床上的衣服收拾起来,“你坐我床上吧。” 刚坐下,床便咯吱地响了声,叶沉像当初的凌婧一样,吓得不敢动了。 刘珂摸了摸鼻子,说:“木板床,容易响。不会塌的,放心吧。” 叶沉扫了眼寝室,“就你一个人?” “她们都回去了。”刘珂也坐下,床响了更厉害的一声,她显然习惯了,淡然地说:“怎么想起要过来?” 叶沉看着她。来了一个月,她确实瘦了,但不见皮肤变黑。他突然想,摸摸她的脸,刚压下这个念头,便想起来,他现在的身份,光明正大。 “来看看你。” 手指动了动,抬起来,触到她的脸,感觉到她有一瞬的僵硬,随后便放松了,“瘦了点。” “嗯。”她的声音因为他的触碰,而变软,“所以特地装的假肢?” “不是。”叶沉放下手,泼了她冷水,“刚开学不久装的,因为宿舍离教学楼远,拄拐杖不方便。” 刘珂“哦”了声。 叶沉说:“这么晚了,还没吃饭?” “嗯,刚刚在择菜。” “我也没吃,一起吧。”叶沉站起来,刘珂把他按回去,“我去炒菜,你休息会儿。” 照时间来看,他找到学校,费了不少功夫,就算戴了假肢,也该累了。 再者,远来是客,没有让客人劳累的道理。 另外,她已经代入女朋友的身份,下意识地体贴他。 刘珂出门后,叶沉便躺下,头压着她的枕头。枕巾花色俗气至极,却因沾染了她的味道而特殊。 感到最不真实的人,应该是叶沉。学校里的老师,成为了他女朋友……想想就很天方夜谭。可这段关系,又确确实实,是他提出来的。 从昨天,赶到临市,再到今天,站在她面前,一天过去了,仍觉不真实。 刘珂……他默念着她的名字,困意涌上,便合上眼,睡着了。 刘珂端着菜,进到屋里,一入眼的,便是沉睡中的叶沉。横着的一长条,占满了她的视线范围。 睡着的叶沉,是不带有防范意识的,很易靠近似的,像只大型的无杀伤力的猫科动物。 刘珂想起,以前午休时,经过他们班,通过窗户,看见他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天气很热,又没有空调,但他就是睡得很沉,如他名字。 而此时,他和衣躺在她的床上,腿微微向前曲着,感受又和当时不一样。 刘珂放下碗筷,走到床边,轻轻地喊他:“叶沉,起来吃饭了。” 叶沉动了动,挣开眼,眼中还带着一点迷茫。 刘珂弯下腰,手撑在他身体旁,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 两人中间的空气似乎都稀薄了。 不知过了多久,叶沉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 刘珂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说:“醒了吗?” “醒了。” 刘珂退后一步,叶沉坐起来,这才发现腿麻了。估计是床短了,而刚才又压着腿太久。叶沉捶了下左腿,刘珂看见了,担忧地问:“腿痛?” “不是,麻了。” 刘珂听了,弓着身,给他按压膝盖,还仰起脸来,问他:“好点吗?” 叶沉有些不自然地“嗯”了声。导致他不自然的罪魁祸首,却是她。 她的衣服领口偏低,会给眼前的男人展露些什么,她还全然不知。之前也是,她弯身吻他时,他看得明明白白,连文胸的花边,叶沉都看清楚了纹路…… 她使的力道很合适,过了片刻,就不那么酸麻了。 第二十九章 “叶沉,”刘珂心疼地摸他的头发,“我是个老师,我有我的师德,我本不该对你起心思,可我控制不住。” 人本身就是欲望的结合体,理智与感情,究竟谁更胜一筹?在刘珂这里,便是势均力敌。她的一半挣扎着,一半往更深的深渊沉沦。 “我也是。”他声音很小,小到她以为自己幻听。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一开始,刘珂并不抱有奢望,那点妄想,若是过了,便是罪过。可现在他告诉她,他当年也对她产生过念想。 每当她遇上他,永远故作轻描淡写,没想过,他也与自己一样,心生涟漪。 都说感情博弈中,谁先爱上的,用情更深的,注定会输。谁甘愿输呢?等到这句话,刘珂便无怨无悔。 他被她炙热的目光盯得愈发窘迫,想要挣脱她站起来。男女力量本悬殊,可他不愿伤害她,并未使出多大的劲,故而能被她轻而易举地按倒在床。 脆弱的木板床因两人剧烈的动作,发出一声可怕的响。那声响,仿佛预示着天崩地裂。 后面的事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不知谁呼吸先乱的,然后动作也跟着乱了套。 不同于第一次,这一回,叶沉意识比刘珂更清醒,甚至,他也有采取行动,主动地去撩拨她。 叶沉手伸向她背后,揽住她的腰。她先是轻轻地咬他的喉结,像小猫舔鱼骨那样,伸出软软的小舌头,一下又一下。 刘珂穿着一条很紧的牛仔裤,视线被挡住,他只能手指摩挲着,竭力地找到金属扣,一颗颗拨开,往内探入,在边缘打转很久,触到那个微微湿润的凹陷。 她动情得很快。 叶沉喘着气,有些急不可耐。他穿的松紧运动裤,一拉裤绳,裤头就松了。一只手只需捏住两层布料一扯,整个人坦然地无遮无挡地呈现在她眼前。 她也不见忸怩,主动伸出手,去碰他那个雄伟的家伙。它猛地在她指下跳了下。 叶沉一面吻她,一面分心解她衣服。 她穿的是针织外套,纽扣小,他一时无法全部解开,索性兜头脱掉。刘珂笑了声。 在很久之前,下午两点多钟时,形势就该乱成这样的。一直拖延至今,所积攒的气力便一股脑地涌现。 刘珂已经顾不得还有什么事未做成。 沉湎于此的后果,前人已用历史真相告诫了后人,可两人都不想就此中止。 若是平常,上完课,刘珂定无剩余的力气去做这种事,但闲了大半天,不说精力旺盛,至少也是充沛的。而叶沉到底是男人,短暂休息过,就能很快从先前疲惫的状态里缓过来。 所有准备已做足,只差临门一脚。 叶沉拥着她,翻了个身,床又猛地响了声。刘珂头一次如此怨这床的差质量。 叶沉停住了往下的动作,不知如何是好。 弓已上满,亟待释放。 “要不然,把被子铺在地上吧。”她怕床会塌,到时更不好收拾。 “会不会……很硬?”叶沉的声音十分沙哑了。他估计自己也料不到有这一天,他会为她,被欲望所困。 刘珂顾及不了太多,身体没一处都在叫嚣:快开始吧。 她眼都红了,催促他:“快点吧。” 也是荒唐。 就像课上到一半,老师出去接电话,再回来讲课时,已经找不到原先的感觉。 被子铺在地上,叶沉边辗转吻着刘珂,边扶她倒下,手指也不曾落下,翻搅着,勾挑着,每一下都直中刘珂的敏感。 他那用来写字、演算的手,竟也学得这样的技术。刘珂一时有些失神。 叶沉笨拙的动作,让感觉一点点回归。 他们再度被情欲涌成的潮吞没。 山里的温度随着天色变暗一点点降下来,赤着的两个人,紧密拥贴着,又有股无名的火燃烧着,便不感觉到寒冷。 刘珂有点难受,也有点说不出来的舒服。 不知是做爱本身如此,还是只和叶沉做才这样。 第一次的他们都没有经验,做也做得匆忙、潦草,一个被酒精烧光了意识,一个被欲望冲昏了头,哪个都不清醒。 这次,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去探索,探索性爱的美妙。 汗从叶沉额头上滴下,灼烧着她的皮肤。刘珂紧闭着眼。 那几滴汗很快被体温蒸发殆尽。 他有自己一套的节奏、动作,容不得刘珂左右,只得任由他在她身上征伐。 刘珂拥着他的背,腿大大地张开,穴口却开得不大,仍是狭窄的。 腿弯成M字型,分在他身体两侧,他伏在她身上,握着她一边膝盖,一边胸乳,以他的频率,进入着她。 一整天,叶沉在车里闷了不短时间,身上有点汗味,她却是香的。他们的味道因体温上升,而散发着,发酵着,混合着。 感觉天地颠倒了,往窗外看,瞧见的似乎是广袤无垠的大地。 思念像堵在闸口后奔涌的洪水,无法倾泻。只能化作欲念,化作纠缠。似一场殊死博弈,两个人抵死地角着力。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是巍峨的青山,她是山脚下潺湲的溪流;他是挺立的绿松,她是绕树而生的藤蔓;他是深海里的蓝鲸,她是随水被吞入的蜉蝣;他是盘亘的黑岩,她是被镇压的动弹不得的虫蚁。 两人彼此是互生,也是天敌。他们时而分开,时而纠缠。 最后,她已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眼睛睁不开了,只是抱着他,半边身子压着他。脑子像经音爆轰鸣过,一片混乱。 天花板的灯光亮得惊人,似蒙着层布地扎着眼皮。可因困顿不堪,仍睁不开眼睛。 想抬起头,再吻吻他,做入睡前最后的缠绵,却实在无力。 叶沉一下一下地,抚着她腰间皮肤,低声哄:“实在困了,就睡吧。” 皮肤黏腻至极,刘珂却也那么睡着了。 第三十章 再醒来,不知道是几点,只见到天是混沌的,似鸿蒙时。 地硬,四肢像被拆散,又重组,哪哪都运转不灵,还伴有阵阵的痛。 这就是纵情贪欢的下场,却又甘之如饴。 叶沉半躺着,维持着一个很勉强的姿势抱着她,手指勾着她一缕头发,卷起又松开,松开又卷起,乐此不疲。难得他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刘珂撑起疲软不堪的身子坐起来,当着他的面,赤裸着,艰难地披上外套。 瞥到他残肢似乎有些异常,便仔细去看,发现红肿了。 顺着她的目光去看,他平淡地说:“可能是假肢戴久了,没事。” 刘珂自疚:“你戴多久了?” “昨天上午,从宿舍出来,除了洗澡那一会儿,就没卸过了。” 他乘车先到临市亲戚家住了一晚,怕吓着人家小孩子,早上包了车过来,路上也不方便,就一直戴着。 有时候感觉,只有自己是健全的,才能与正常人来往,不然,总像是游离于人群边缘。 “痛吗?”刘珂心疼不已,又担心,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她试过,拐杖撑久了,也不舒坦,更别说装得紧实的假肢。 “还好。”相较刚截肢那会儿,这样的痛度,算是很轻了。 人一旦经历过更暴烈的痛楚,就会觉得,割一刀,摔一跤,其实不痛不痒,可却会因一些温柔的、珍惜的抚摸,而心疼不已。 刘珂搓了搓手,俯过身去,两只手掌将那一短截包在手心里,慢慢地揉着。她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想起之前,许心婕上课犯困时,就用力搓搓手,将掌心贴在眼皮上。据她说,这样做会清醒点。 与下午,她替他揉腿那次比,这直接的触感,更为令他心悸。 叶沉看着她,灯光下,她眉眼柔和,许是因为在她熟睡时,他反反复复地端详了太长的时间,反而生出陌生感。 刘珂不厌其烦地做了几次,叶沉不忍心,说:“刘珂,可以了。” 她止住动作,看他一眼,竟伏低身子,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残肢上,羽毛一般。有怜惜,有抚慰,偏无欲望。 他总难以体会女生细腻的情感,可这一刻,上帝赐予了他明镜般的心吧,他明白了刘珂的意思。 叶沉心猛地一跳,随即隐隐地痛。她这样,叫叶沉觉得,她有些……卑微。 他抱着她,让她贴着他的胸口。隔着温热的皮肤,她听着、感受着他的心跳。他心跳有力,还有点急促。 “谢谢你。”叶沉低声说,胸膛起伏,鼓噪了她的耳膜。他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刘珂眨了下眼睛,措手不及地,眼泪就滑了下来。 他不知道他谢她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哭什么。 两人一无所知,又心照不宣。 叶沉的年纪,正值血气方刚、意气风发,却已懂得压抑,历经过数十年沧桑似的。 而她,换作其他的女生,也该是被男朋友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哄的。 他们如同刮着风暴的海面上逆航而行的两只船,不知何时泊岸,只是共行着,向着风暴更深处。所以他们相遇了,所以他们相爱了。 前人在已为这样的爱情作出了形容。 命中注定。 * 晚上,叶沉被梦魇住。 天是混沌的,一丝光亮也无,像是未至盘古开天。不知被什么追着,叶沉拼命地跑。呼,呼,一声接一声的喘息,是自己的,也是追逐者的。突然,叶沉脚下一空,整个人跌倒在地。旁边是万丈深渊,天与地已融成一色。追他的人似乎越来越近了。可他站不起来。他往下一看,身下空荡荡的。 腿呢?叶沉慌张地四处张望,他看见,那两条腿像得了生命一般,蹦蹦跳跳地跳远了。事实上,这是件令人极度诧异与恐慌的一件事,甚于被人追赶。 梦里的叶沉喘不过气了。那人越来越近,他的呼吸越来越近。绝望感四方八面地包围他。 他醒来了。 在天未亮的时分。 月光如透明的荧光纱,铺在地面上,没铺满,剩这一方是黑暗的。 他翻了个身,尽力不吵到刘珂,她的体温辐射到空气中,又通过空气,使他感受到她的存在。他听着她轻轻的呼吸声,竟与梦里叠叠的喘息声,奇妙地重合了。 他再睡不着了,睁着眼到天光。 天亮得很慢,看起来不是个好天气,但总归是驱散黑暗了。 清早的鸡鸣声铿锵有力,抑扬顿挫。 刘珂以为他在睡,轻手轻脚地下床。鞋不知被踢去哪儿了,她赤脚踩地,弯腰找鞋。 “地上脏,”叶沉坐起身,说,“你鞋在这边。” 他捞起鞋,给她搁在脚边,看她穿上。 “我吵到你了?”刘珂穿上鞋,拢起长发,用套在手腕上的皮筋扎紧。 两条手臂往后折着,露出小巧的腋窝,没有腋毛,干干净净的,留点汗渍。她的头发凌乱着,有说不出的性感与美。 “没,做了梦,睡不着了。” “噩梦?” “嗯。”他声音有些含混,“你身上,还痛吗?” 刘珂笑:“还好。” 叶沉自责:“怪我,没注意。” 其实,男生处于这般年纪,对欲,多是不管不顾地索取,他已十分克制。就算在意乱情迷时,他也用手护住她,不令她跌出被单以外。 “怪不得你,我也好不到哪去。”刘珂又笑,叶沉不好意思了。第一次时,刚完事,他就如夹着尾巴的狗,落荒而逃,所以他并不知道,第二天的女人,会有多迷人。他想起了前晚的疯狂。 刘珂不再逗他,“吃什么?” “都可以。” “那我下面给你吃吧?” 叶沉脸突然红了。 刘珂本来莫名其妙,咂摸了下,才领会到自己话里的歧义。她笑得更开了。 她挑了衣服,当着他的面换,她坦然自若,反倒是他,羞涩似的撇开了眼。她身上哪处他没见过?掩耳盗铃似的。 刘珂好笑。 高中男生,荤段子谁不会说?这种,兴许在他们口水,还是低级别的。个个嘴功夫厉害,哪个胆大叛逆的又真正尝试过?他呢,已实实在在地实战过两回了,却比他们更似毛头小子。 第三十一章 天气有些阴,一团团乌云聚在很远的天边,遮住了阳光,有飘来的趋势。 刘珂只带他去了她常与他煲电话粥的地方。 山上风大,吹起两人的衣角。 两人并肩坐在岩石上。 山并不高,却也足够望远。那一间间错落分布的房屋,一块块农田,一条条阡陌交通的小径,尽数收入眼底。白天的连绵青山失去了神秘感,一直绵延着,仿佛巨人的脊背。 刘珂说:“之前,我就坐在这,和你聊天。” 叶沉手撑在两边,感到了粗糙的扎手的刺感,“坐久了,屁股不痛吗?” “习惯了,”她说,“小时候,和张莱树没少爬,那种很矮的李子树,躺在上面,硌着背痛,也舍不得下来。” 叶沉觉得新奇。他以前只爬过墙,城里的树太高,又总有人来轰他们这些耍皮的小孩。站在墙头,幻想着,脚尖轻落,像蝴蝶一般,盘算好,勇而无谓地一跃而下。那短短一霎,世界的运转都加快了数倍似的。 “为什么舍不得?” “嗯……怎么说呢。”刘珂翘着脚,有些小女孩的姿态,“感觉天很低,云伸手就能摘下来似的,往下看,有虫子,有鸡,有无数生命。还有偷懒的心思,以为父母看不见我,就能躲掉作业、家务活。” “农村孩子干活很早,可能现在好些了。我妈说,她九岁左右,就开始挑水了。” “你们女生都勤快些吧,”叶沉感叹,“我高中之前,最多帮我妈扫扫地,倒个垃圾,后来出了事,见我妈东跑西跑地忙,像是突然就懂事了,却觉得,晚了。” 人一旦学会无奈,稚心就已不在。谁不想天真啊?都是被生活给磨的。 刘珂偏头,看着他,伸手抱住他的头,微微压下,唇贴着他的额头。 “你当时……有没有起过,自尽的念头?” “不瞒你说,”叶沉笑,“经常。” 生起这种不负责任的念头,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都说抛下比重拾更容易。 当时的他根本就不具备抵挡狂风暴雨的强壮枝干,看着自己枝叶断的断,落的落,以为自己就要撑不下去了,是父母,小心翼翼地给他支起了棚,让他躲在他们的庇护下。有一天,他会长大,长出那个棚,学会用自己的枝叶来护他们。 现在,又多了个她,所以,他需要更宽大的树冠。 云越来越浓厚了,两人准备下山。 路并不平坦,叶沉却说要背她。刘珂不肯,他坚持:“你很轻,也不远,不用担心。” 叶沉的肩膀,比看起来要宽厚。她比他更小心地注意路况,自己跌倒了没事,可她不愿他受伤。 “这是我第一次背人。”说话间,他托着她的腿,往上送了送。 刘珂只有紧张的份:“你如果不舒服了,一定要说,千万别勉强。” 她并不是走不了路,也不疲惫,他只是想背她一次,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他可能在很多事情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可他想尽量地去为她做。 “叶沉。”她叫他。 “嗯?” “我觉得,你是我的宿命。” 叶沉没有作声。风大起来,吹得她的头发在他脖颈上作怪。 “爱情是认人的,就像植物,在适合它们的地方落根、生长,而我的爱情,只归你。它是有生命的,而我控制不了,它揪住你不放了,你感觉到了吗?” 在这颠簸的路上,她慢慢地说着,用讲故事般的温柔的轻缓的声音。 刘珂是聪慧的,她努力地让他没有心理挂碍,她也是全心全意地对他的,先交付了心,又交付了身,带着不求他回予同样对待的勇气。 叶沉回过头,用眼睛回答她。 感觉到了。 背上的重量。心尖的温度。无一不在昭告他。 * 中午,雨落了下来。 狂风夹杂了连串的雨珠,拍打着未关严实的窗户。 满世界弥漫着泥尘味。 一场秋雨一场寒,又是山中,温度一下子就降下来。 因住得久,刘珂衣服带得多,而临时来的叶沉只有个背包,尽是不御寒的薄外套。吃过午饭,雨渐渐停了,温度却无法上去。山风裹挟着湿润的气息,自破了角的窗户吹进房间来。 刘珂让叶沉卸掉假肢,去被窝里待着。她找了硬纸板和胶布将窗糊住,却发现他额上出了汗。 “怎么了?”刘珂跪在床沿,额抵额地试他温度,担心他风吹久了,会发烧。毕竟,他抵抗力会比常人弱些。这么一想,刘珂免不了自责,明知天气不好,非得带他出去做什么。 “不是,你别多想。”叶沉握着她的手,发现也是冰凉的,“阴雨天,腿会痛。” 刘珂慌了,“那怎么办?” “没事,过会儿就好了,我早习惯了。” 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受一次这样的折磨吗? 刘珂脱了外套和鞋,钻进被窝里,坐在他左腿上,紧紧地搂住他。她牵起他的手,往自己衣服里引,“你摸摸我吧,分散注意力。”也是慌不择路了,想出这种法子。 他只是抚着她光滑的后脊背,不带任何欲念地。 “需要我帮你按摩吗?” 刘珂想起以前小时候,不知是缺钙,还是运动过量,晚上腿骨头里顿顿地疼,哼哼唧唧地睡不着,母亲被她吵醒,便坐在床边,边打着哈欠,边替她按摩,直到她睡着。 “不用了,抱着就好。”并非是他正人君子,只是这个时候不合适。 于是刘珂拥着他,又找新的话题。 “之前我妈给我找了相亲对象,工作也好,又稳重,我差点就嫁了。” 叶沉笑:“怎么不嫁?我记得,你年纪不小了。” 刘珂拧了他一把,“你巴不得我嫁是吗?我还偏不。”她又说,“想找个喜欢的人吧。”她仰头看他一眼,意味明显。 他俯下脸,亲了她一下:“那时候大家都说,你和曲老师是一对。” 话中有醋意,然而他是个情绪不喜外露的人,还真不太易听得出来。 第三十二章 刘珂乐不可支,捧着他的脸,回吻:“曲乔?张黎一直撮合我俩。可惜没感觉,她总徒费工夫,我说了,爱情是认人的。我反倒觉得,你会和许心婕在一起。” “不会。我以前觉得,我这样子,只能拖累别人,父母、老师,包括女友。时光倒流,即使你,也不会是她。”彼此年纪都小,他给不了承诺,她的青春又何尝廉价? “你现在改变想法了?愿意拖累我了?” “没有。”他说,“如果有一天,你嫌我是累赘了,我不会再与你纠缠。” “那你还是拖累一辈子吧。”刘珂笑,“再说了,现在信息技术发展这么快,少一条腿,缺一条胳膊,并不太碍事的。” 他心里清楚,她是安慰他的,不说生活,单论身体状况,比起普通人,他也差很多。 就像张国荣说的,“说好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差了一条腿的叶沉,还算是完整的叶沉吗?不,缺那一块,如同钟缺了走针,钟还是那个钟,却失去了作为整体的意义,倒似一些不全的零件硬拼凑起来的。 但人的价值,必不是由这些外在所决定的。 一千个人,有一千种说法,若是较真,则很容易钻牛角尖、陷入死胡同。一旦扯起来,这点时间完全不够。 时间毫无意义地流逝着。 刘珂感觉到,一直规矩的手,向前移动着。灼烫的手心,不轻不重地覆上她的心口。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探他额头,汗已经消了,估计是不痛了,便任他胡作非为。 他抬起她的手臂,将她的衣服兜头脱掉,胸罩轻轻地挑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天没有做,他只是看着,像审视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它的所有者,正挑了眉瞅他。然后叶沉低下头,用鼻尖,用嘴,去真切地感受。 刘珂莫名难耐、浮躁。她抱着他的头,目光涣散地盯着墙壁。她这也是为的分散注意力,怕不经意的,就吟出一声媚语来。 经年累月的,墙灰发黄,又不知沾上什么脏污,黄的,黑的——有的可能是蚊子的尸体,风化后,成了黑色的一点,供后人缅怀。腻子剥落了,露出红色的砖。 雨滴滴答答地落下,溅在屋下积水坑里,荡开涟漪。 云渐渐散开,风也缓了势头,树叶还是沙沙地响,却一改猛烈的劲头,而似情人间的低喃。 * 国庆假的第五天,刘珂亲自送叶沉上车。 他要坐班车到临市,再转乘大巴或高铁回家,所以无法多留。 每周一次赶集日,这天,集市人很少,店铺倒都开了,店主人和猫懒洋洋地坐在门外晒太阳,老板抓了把瓜子,与邻里乡亲闲聊。 车还没来,刘珂让叶沉等等,便小跑着穿过马路。叶沉想起初中学的《父亲》,然后莫名笑了。 果然,刘珂提回来一袋橘子,还有一些零食。她说,在车上吃,如果晕车了,闻闻橘子皮。这种治晕车的方法,叶沉倒没听说过,接过袋子,说好。 又等了会儿,车子停在路边。车上有人下来,帮其他乘车的将行李放进行李舱。 叶沉说,我上去了。刘珂踮起脚,与他接吻,他手揽着她的腰,也舍不得。 刘珂最讨厌离别,每次从老家回市里,她都不愿父母来送。可她这次想着,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能和他多待一会是一会。 以前单身不觉得,原来谈恋爱这么折磨人,折磨心。 最基本的计生用品这里也没有,刘珂跟着老乡,乘车去县里才买到。想着,好不容易买到的,趁着这几天,全用完了。 日夜待着,肌肤相亲,过着老夫老妻的生活。 这样一来,更加舍不得分开。 可千里送行,终有一别。 “真的走了。”叶沉低声说,松开她,后退一步,提起搁在地上的背包,拍了拍灰,转身上车。 不敢回头,怕迈不动脚。 车子开走,扬起黄尘。两排的树,像为他护行。 眼前被水雾蒙住。车子呜的一声,逐渐驶远。 这里信号好,刘珂听见手机响了声。 她擦了下眼睛,带眼前清明了,才看清楚字。 沉石:不要哭。 刘珂笑了声,他怎么会知道她会哭?她可从来没在外人面前哭过。 不需掐着手指算,也知道,两人认识时间虽然长,但交往不过短短半月多,深入了解的,又有几许?他是个直白的人,不必她花心思去琢磨,而他呢,又是怎样将她摸清了?她自诩在外头,架子端得好,叫人看不出性子了软弱的成分来。 刘珂:没哭。 刘珂:叶沉,你要想我。 沉石:说来丢人,现在就很想。 刘珂:嗯。我也是…… 沉石:不说了,晚上不是没睡好?快回去吧。 想着第二天他要走,她缠着他,先是闹了前半夜,后半夜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又大清早起来,给他做早餐。行李不多,虽是前夜清点好的,但也要防有纰漏。现在脑子里都是乱的。 刘珂:行,到了给我发微信。 沉石:好。 她忽然站不住了,蹲下,用手圈着自己。不知道蹲了多久,腿麻了,眼也肿了。 车辆来来往往,不带停留地,只留下尾气。有小贩推着板车,吆喝着,卖橘子,卖柿子,卖白菜……这繁杂的热闹却不属于她。 * 一月的月底,刘珂正上课,忽地落了雪。今年冬天的初雪。 雪先是如雨丝般,又小又密,渐渐地,下大了,铺天盖地地覆在屋檐上、山峰上。 真正的,青山为雪白头。 学生们很高兴,闹哄哄的,让刘珂无以为继。勉强撑到关翔拉铃,他们不等刘珂喊“下课”就一窝蜂地跑出去。刘珂无奈地笑笑,随他们了。 这里的雪比城里下得大、下得早,自08年雪灾,刘珂似乎没再遇上过这么大的雪了。也许是因为这里纬度高些。 雪未显停势,上了两节课后,雪越积越厚,老师们干脆都放掉最后一节课了,任孩子们玩。 刘珂脖子忽地一凉,她伸手一摸,是一团雪。她扭头一看,岳斐菲冲她做了个鬼脸后,又团了一团,朝关翔扔去。他好脾气地笑笑,不与她计较。岳斐菲没完没了,扑过去同他闹。 凌婧看他们,也笑,走过来,问她:“快期末考试了,回家过年吧?” “嗯。” 凌婧说:“准备带你小男朋友给你父母看看吗?” “再说吧。”她还没打算好。 让父母接受叶沉的缺陷,毫无疑问,是件艰难的事。 第三十三章 一开始,只有关翔见过叶沉,与岳斐菲说了,她便咋咋呼呼地让大家都晓得了。国庆之后,叶沉没有长假,也就没再来过。 凌婧问她,叫什么名字,刘珂斟酌了一番,还是告诉她了。当时凌婧很惊讶。她当时虽不与刘珂教同级,却也知道叶沉,并且对他印象深刻,与丈夫提起过他。 她问:“是我知道的那个男生吗?” 刘珂点头,“是。” 岳斐菲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凌婧想了下,又问:“你们在一起,是在他毕业之前,还是之后?” 刘珂说:“就上个月。” 凌婧反倒松了口气。刘珂笑笑。高中老师与学生,确实是挺骇人惊闻的组合。 岳斐菲拉着凌婧,让她解释清楚。凌婧为难,怕触犯她,刘珂说:“没事,你讲吧。” 凌婧说:“叶沉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而且是残疾人。” “啊……” 这留下的尾音,其余二人都明白个中意味。 凌婧:“我觉得,能和残疾人在一起,是有勇气的,姐弟恋在我看来,倒没什么。” 凌婧不是张黎,她不知道刘珂是“慕残”。这样也好,用正常的眼光看待她,也许她会对她起敬佩之情,但这微不足道。 刘珂说:“我爸妈,可能不太能接受。我父亲也是残疾人,我妈知道照顾残疾人的辛苦。” “父母都是心疼孩子的。” “如果他愿意,我再带他去见他们吧。” 她自己没个定夺,且是双方的大事,必得两个人共同商讨过,才好做决断。 凌婧说:“喜欢上一个人很容易,可与他在一起,是要考虑现实的。很多时候,年轻气盛,莽莽撞撞地喜欢一个人,最后却无法厮守,遗憾一生。” 也许是因为她长几岁,也经历过几次感情,对这些事看得比会刘珂透些。 “怎么说呢……”刘珂没看她,目光投向那些孩子,眉眼温柔,“喜欢也是有惯性的,质量越大,惯性越大,与速度无关。你是理科生,应该能明白吧?” 凌婧摇头,“正因为我是理科生,我才不明白。”她喜欢直来直去,刘珂这种弯弯绕绕的文艺腔,她还真搞不懂。 刘珂耐心跟她解释:“喜欢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他喜欢的东西,书、地方、人,这种喜欢,视喜欢他的‘质量’而定,而不是喜欢上他的‘速度’。”她走出屋檐外,用手接雪花,“‘惯性’不会消失,只要‘喜欢’存在。” 可惜了,雪花再美,也无法在掌心停留超过三秒。 只要喜欢,其他的,诸如能不能在一起,父母会不会生气,这类现实存在的问题,都不重要了。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她从最初,就没想过,会有与他在一起的一天。人是贪心的,既已开始,就想要个结局,可爱情向来如此,开端轰轰烈烈,结局渺渺茫茫。 话至此,决心已尘埃落定,无可逆转。 果然还是秦岭淮河以南地区,雪下不了太久,六点多,雪就停了。一眼望过去,全是白茫茫的。 学校的操场上,有学生堆的脏兮兮的简陋的雪人,有一团一团未扔的雪球,脚印四处都是,还没来得及被新雪覆盖,又是一阵乱踏。总之,一片混乱。 今天下了雪,第二天怕路上会结冰,顾及到学生的安全,王万喜决定放假。 但操场上的雪还是要扫的。 一个男老师烧了水,舀了两勺盐进去,由她们一瓢瓢地往地上泼。 走这么一遭,岳斐菲冻得不行,忙泼完桶里的水,就拉着刘珂往寝室里钻。 凌婧一直窝寝室没出去,被窝里肯定很暖和,岳斐菲踢了鞋,爬进被窝,与她贴着。她裹了一身外头的寒气,凌婧被冷得“嘶”了一声。岳斐菲厚脸皮地嘿嘿笑。 凌婧嫌弃,“笑得太傻了你,别把傻气沾染给我。” “我跟你们说,”岳斐菲嘴咧着,笑得更傻了,“刚我上完厕所出来,关翔跟我表白了。” “啊——”两人拖长音。 岳斐菲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她一箩筐地倒:“今天我不是用雪球砸他吗,然后我趁机扑到他身上,替他拍雪的时候,亲了他一下,他脸就红了,你们都没看到吧哈哈……” 刘珂下巴搁在膝盖上,突然很想叶沉。 快四个月没见他了。 岳斐菲见她的样子,又嘚瑟起来:“有情人不能见,真的太惨了。不过呢,牛郎织女每年也只能见一次,你们比他们好多了。” 凌婧招呼了一巴掌,“再说,就滚出我被窝!” 是了,她也是与丈夫久别多日的了。 * 放寒假后,支教的老师准备回家过年。 岳斐菲死命地赖着关翔,又是撒娇,又是威逼利诱,眼泪花也跟着冒出来了。他拍拍她的肩,尴尬极了:“马上能见的。乖哈。” 车子在等,刘珂将三人的行李放进尾箱,看着关翔,无声地催促着。 关翔也是被逼上梁山了,用尽浑身力气,好歹哄着岳斐菲上了车。 凌婧冲他挥手:“走了。” 加上司机一车六人,却很沉默。刘珂觉得气氛压抑,便稍稍打开了点窗,凛冽的风顿时灌入,吹得她一个哆嗦,又连忙关上。是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车子将他们送到火车站。离春运高峰期还有段时间,车站人不算拥挤,有的人坐在大旅行包上,有的坐在候车厅里。票是提前买好的,车次和发车时间都不同,刘珂和凌婧的车先开。岳斐菲送她们到检票口。 岳斐菲说:“到了给我信息。” “好。”凌婧取笑她,“不耍泼皮,闹着不想走啦?” 岳斐菲摸摸鼻子。 中午时,凌婧拆开方便面桶,问她:“吃吗?” 上火车后,刘珂就没胃口,摇摇头,“不了。” 刘珂坚持,凌婧劝不动她,便翻出些零食,说:“好歹吃点东西,还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呢。” 刘珂说:“你不用管我,你先吃吧。” 她端着方便面去接水。 第三十四章 邻座是一对夫妻带着个孩子,脚边一个又大又旧的黑色行李包,沾着土灰,也不搁行李架上,像是防盗。 小孩子很吵,看见她手上的零食,嚷着要吃。孩子的父母很尴尬,抓着他,不让他乱动,说着些劝慰又无济于事的话。孩子这回更不依不饶了。 刘珂被吵得头脑发胀,拆了地瓜条,递过去,让孩子自己抓。他索性将整包拿去,动作粗鲁,抱在怀里啃得开心。刘珂懒得和小孩子计较。 那对夫妻一边骂孩子不懂事,一边打量她,大概是觉得她异常地大方,大方得像别有用心。 刘珂用毯子裹住自己,听那位母亲找她搭话:“姑娘,这是去xx市走亲戚啊?” 应该是见她穿得质朴,便以为她与他们一般,都是本地人。 刘珂敷衍地“嗯”了声。 那人更起劲了:“要说你们俩女生,也不安全啊,现在这世道,不太平啊。住宿什么的,都打理好了吗?我有个朋友开旅馆的,环境很好的,有热水有WiFi,双人间一晚只要198。现在城里物价高,这个价位很实惠的。”她碎碎地念着,如同背台词,“要是我去说,也能便宜点……下车之后,有车来接吗?如果不熟悉的话,很容易迷路的啊……” 原来是个拉客的。 刘珂余光瞥见那男人拉了把女人,似在怨她说得太明显。 见她实在不搭理,女人心想:也是个小气的,没戏。很快就逗孩子去了。 下午三点半,火车靠站。 刘珂睡了一觉,很不安稳,凌婧拍醒她,她还是眯瞪的。 她们提着行李,慢慢地往外走。 下车的拥挤的人潮里,她看见那个显目的身影。 她们两人站在原地几乎没怎么动,他反而容易看见她们。他眼睛搜寻着,也看见了她们,抬手挥着,吸引她们注意力。 凌婧说:“叶沉?” 隔了人,且距离不近,她看不太分明,只是凭猜。 “嗯。” 他没拄拐杖,义肢藏在厚实的裤子下,健全人的模样。 若是他撑着拐杖,也能上演场现实版《情深深雨蒙蒙》了。刘珂不合时宜地想。 而人这么多,她也没法像依萍那样跑过去,将他一把抱住。她只是看着叶沉逆穿人潮,走到面前,叹息般地说:“回来了。” * 出了火车站后,凌婧便与刘珂分道扬镳。她有丈夫在站外等她。 刘珂挽着叶沉的手,柔声问叶沉:“放假了?”隔了这么久见到他,便觉有满心的柔情,像要溢出来似的,胀得发疼。 “没,期末考试还有两天才考完,考完就放了。” 她“哦”了声,“多久来的?” “挺久了。”他说,“还没来得及吃午饭。” “不是让你别来了?亏得你等这么久。”刘珂握他的手,他没戴手套,很冰,心疼愈深。 纷杂的人声里,听见他说:“想早点见你。” 因他这句话,一身的疲惫褪去,她松了松肩,说:“去吃点东西吧。我在车上没胃口,也一直饿着。”火车里充斥着各种味道,因离厕所近,隐隐约约的气味也时不时地飘来。 他们在车站外一家兰州拉面馆落座。 叶沉点了一碗羊肉的,一碗青菜的。端上来后,两人饿得急了,吃得狼吞虎咽的,叶沉连汤都喝完了。 热汤进胃里,手也跟着热了。 叶沉结了账回来,刘珂跟着他出店门,刚走两步,脚步忽然停了。叶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盯着他的眼睛,说:“今年过年,你跟我去见见我爸妈吗?” 叶沉没作声,漆黑的瞳孔倒映着小小的她。 刘珂搓了搓手,哈了口气,“没逼你的意思,想好再决定。” 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掀着他的风衣。 这里没下那场雪,树叶飘落着,离市中心远,车也少,不久前还人满为患的火车站空了。最显眼的,就是那三两穿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扫着地,扫帚一下一下的刷地声,空荡寂寥。 满街萧瑟凄凉的气氛。 叶沉说:“你想好了吗?” 刘珂好笑,“没想好,我能来问你?” “你想好了,就行。” 你做决定,我遵从便是。这是将他未来交付给她的意思。 他一个男人,虽说比她小上几岁,但这般顺着她的考虑,不知该骂他没主见好,还是夸他太听她的话好。 刘珂想笑,却因寒风吹僵了脸,笑不出来。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地冷啊。 俗人凡为情所困,便无一挣脱得出。 她是,他亦是。 * 晚上,刘珂不准叶沉回宿舍,留他在自己的小公寓里。叶沉没推诿。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刘珂给他卸了假肢,让他撑着自己的拐杖行走。女人的尺寸,相对他而言,短了些,不过也不太妨事,反正洗过澡后,他人就进了她的卧室。 整个下午,刘珂将房子打扫干净,床单、枕套什么的都换了,嗅嗅,还散发着布料崭新的气味。 上次是酷夏,这次是寒冬。那次喝了红酒,这次是白的,只一点点,为的暖身。 一杯下去,胃里灼烧着,某些体内的渴望也随之发热、发烫。 行房事时,刘珂很爱触他的残肢,像他爱蹭她胸一般,个人在床上的小爱好。 一开始他有些抵触,再怎样亲密无间,他也不适应。就像结茧的蚕,破掉了壁,他必死无疑。渐渐地,反而在她绕过他的腰,去触碰时,会有一种酥麻感遍布全身,令他愈发澎湃。是堕落的快感,拽着他,向天堂而行。 因许久不见,两人都极其主动,叶沉身上的水还未干,两人已相拥着,在床上滚了两番。干柴烈火,在这个冬夜,熊熊燃烧着。 到高潮时,他们像轻飘飘的羽毛,被托上了珠穆朗玛峰上,两侧是悬崖,大雪封山;又像火山吐出岩浆似的,热浪滚滚,直将人烧成灰烬。 至月隐浪退,重新回到地面,仍有心悸感。 第三十五章 完事后,他闭着眼,躺着没动,一脸餍足的表情。 刘珂半撑起身,轻拍他绯红的脸,笑说:“醉了?”他酒量的差,她可早见识过了。 叶沉抓着她的手,她挣了下,没挣脱,任他握着了。 “之前你做饭的时候,”他睁开眼睛,“我跟我爸妈说了。” 她“嗯”了声,等待着他说下去。其实,心里也是紧张的。 “他们听我描述了你的条件,很开心。可能是觉得,我这种条件,能找到你这样的高材生,是祖宗保佑吧。觉得你比我大几岁也没关系,女人寿命比男人长嘛,还有句老话叫‘女大三抱金砖’。” 刘珂有些心酸:“算不得高材生,只是多读了两年书。你也很优秀,你爸妈肯定也为你骄傲。” “他们只知道你是老师,我没和他们说你是我们学校的。” “我没教过你,算不上你老师。有什么说不得的?”她想起他之前带着点恭敬,疏离的神色叫她“刘老师”的样子,笑起来。 “笑什么?” “你爸妈如果知道,你一直叫‘刘老师’的人,躺在你身下,会气得打你吗?” 他禁不得这般揶揄,窘起来:“刘珂……” “嗯?”她捣蛋似的在被下抓了他小兄弟一下。他是个敏感的人,不管何处何时。这番举动,也是叫他放松。 “刘珂!”叶沉低吼破了音。 “还是你叫刘老师更可爱。”刘珂咯咯笑着躲开,床窄,差点滚下床。叶沉一把捞她回来。 刘珂勾着他的脖子,贴得很近,大片皮肤严丝合缝,说话间热气喷洒,又媚又妖:“喜欢吗?我这样。”挑逗的意思不必多加暗示。 “嗯。”他怕无说服力,又补充了句,“喜欢。” 刚认识她那两年,她寡淡像得馒头,索然无味,今晚她是跳跳糖,又甜又活跃。 “过年我先回去,等跟他们说了,你再过来。” “好。”叶沉没异议。 她搓着他在被下的手,他很瘦,指节突出,青筋隐隐约约地像蚯蚓一样弯曲着,右手中指上有粗硬的茧——是高中时留下的。并不太美观。但自己喜欢他,没条件地觉得他怎样都好。 “我爸妈,可能会不太开心。”她尽量委婉地说,不想伤他自尊心。 叶沉说:“没事。”他早在提出开始时,就有心理准备。设身处地,他若作为父亲,也愿意女儿嫁个更好的。 “我希望我们会有个儿孙满堂的未来。”她喃喃。 * 回到老家后,母亲揉着她的手,说她瘦了。父亲说了句,回来啦,就一如既往地找不到话聊,只好陷入沉默。 有亲戚路过家门口,见到她,便打招呼:“大姑娘打城里回来啦?啥时候到的?” “中午到的。” 母亲要递凳子给对方坐,对方摇摇手,“不麻烦啦,待会就走,还得回家带孙子。” 刘珂给对方橘子。他一边剥橘子,一边搭话:“老大不小了,有对象了没啊?我看你妈想抱外孙得很。” 母亲不动声色地瞥了刘珂一眼。正好,她想问的,有人替她问了。 又是这个亘古不变的话题。学习工作,结婚生子,绕来绕去,上一辈人关心的永远是这些。 以前刘珂只想着怎么躲过去,时过境迁,竟也品出了几丝甜蜜。 是想到叶沉了。 “有了。”刘珂说,趁机将这句不知如何开口的话说了,“过段时间,带他来看看我爸妈。” 亲戚愣了下,然后笑着对母亲说恭喜。 又是一番寒暄,送走亲戚。 人走远,母亲迫切地问刘珂:“啥时候找的?” “九月份。”她从果盘里随手拿个橘子,剥着皮,能缓解紧张似的,她征求意见地说,“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通知他时间。” 母亲语无伦次起来:“初三吧?亲戚差不多都走完了,好空出闲来招待他。xx市本地的?爱吃啥?你这孩子,也不早点说,这没几天了呀,不然还能给家里装下修,屋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人家嫌不嫌弃。” 刘珂扯掉橘子上白色的橘络,明明是紧张得不行,偏装作淡然。 “妈,你别急啊。” 父亲说:“你妈就是这样,一遇到什么事,就大惊小怪,还常常弄巧成拙。” 母亲瞪他,“这哪叫大惊小怪?女儿的终身大事,当母亲的,我不操心谁操心?” 父亲抽了口烟,烟雾袅袅茫茫地升腾,消散,烟雾像嵌进他脸上的沟壑里。他摊手,拿母亲没可奈何的样子,“行行行,不说你。” 家里一旦有什么事,先着火的是母亲,父亲总岿然不动,一股掌控大局的将领之风,其实他是习惯母亲操事了。 父亲出事后,性子逐渐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母亲在屋里打了几个转,停下来问:“对方条件怎么样?他做什么的?” 刘珂:“家里条件一般。他还在读大学……” “啊?”母亲始料未及。 父亲也看她。他从椅子上坐起来,拄着拐杖,走了两步。这是父亲的习惯性动作,一有纾解不了的心情,就拄着磨损得失了光泽的拐杖走路,在河边走,在田野走,在山上走,走到想开了为止。 刘珂声音低低的:“今年二十,比我小几岁。” 母亲沉默了会儿,刘珂听见屋里关不紧的水龙头往水桶里滴水的响,滴,哒,滴,哒……一声一声,像暗示着时间的流逝,闹得她心焦。 刘珂塞了两瓣橘子入口,又酸又凉,凉到骨头缝里了。 母亲终于说:“小点没事,女大三抱金砖嘛。”这明明是站在男方角度的话。 母亲再开口,已有些小心的意思,“那其他的呢?” “还有就是……”刘珂很艰难地说,字一个一个地从唇齿间往外挤,怕隔墙有耳似的,说着么什么秘密,“他是残疾人。” 第三十六章 那天,父亲在外逗留了很久,打电话也不接,不知走去哪儿了。黑黢黢的影子出现在门口,已是天黑时分了。 母亲苦口婆心地说得口干舌燥,说不动刘珂,也就沉默着生了火,下了面,沉默着端给刘珂。 刘珂想起小时,被父亲训了,晚上闹脾气不肯吃饭,母亲就下一碗面,端去她房间,也是什么话都不说。 一碗清水面,没放什么,一点葱花,一个荷包蛋。 再怎么在外面颠沛流离,母亲下的面味道一直没变。 刘珂吃着吃着,眼泪毫无防备地滑下来。 晚上,刘珂思绪万千,翻来覆去睡不着,上完厕所回来,看见父母房间灯是亮的,以为他们起夜,便放轻手脚,怕扰着他们,却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 “……这孩子,以前就很犟,说不听,我能怎么办?” “让你平时惯着她。她想做啥,你任由着她,发展到这一步,你还想管得住?” 母亲没吭声了。 父亲又说:“随她吧,她自己心里兴许有数。” “这怎么能随她?”母亲的声音颤着,像一杯水晃悠着,“这是一辈子的事,我要让她体会和我一样的辛苦吗?从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长得这么大,我花了多少心血,是为了让她受苦的吗?” 这回轮到父亲哑音了。 没一会儿,刘珂听见拐杖敲在地面笃笃的响。一下又一下,敲上心头似的。 她想象得出父亲愁绪满面的模样。 “让她带来看看吧,也许男生人品好。”这是刘珂这晚听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说给自己的劝慰之词,带有自欺欺人的嫌疑。人格的完善,能抵得上身体的残缺吗?旁人对他的赞扬,抵得上对她的同情吗?做父母的,总是为儿女自私。 那晚的事,刘珂没提,母亲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第二天强打了兴致问她,他有什么忌食的,到时不至手忙脚乱。然后早早做起了准备。 本就是过年,杀鸡、杀猪的,一年所存下的好货全摆了出来。 父母都是好面子的人,这些礼数断不能少。 * 初三,叶沉乘最早的一趟车过来。 母亲将屋子里洒扫干净,连屋外的炮仗屑也扫作一堆,点火烧了。垃圾堆里还残存着未燃烧的炮仗,随着火势的蔓延,噼啪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那声音却是闷着的,不太响的,像憋着什么话隐而不语似的。 前两天下了很短促的一场雪,雪没来得及积厚,就融了。现在结了霜,路边的茅草蒙上薄薄的白色。小池塘水抽干了,鱼也捞了,只留浅浅的一洼,旁边的土地龟裂开了。 叶沉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盒,跟在刘珂身后,紧张得不行。唇一直咬着,耳朵也被冻得通红。前一晚,说给他,让他放松的话尽数没用了。 刘珂说:“前面那栋房子就是我家了。” 叶沉远远的,看见屋门前站着一立一坐的两个人影。她父母已经在等着了。 临到这一步,却无由的有些退缩。勇气是一瞬间产生的,怯意亦是,二者皆是因她一句话而起。 以往,都是老师见他家长,这回是见“老师”家长了。 * 母亲和父亲虽说是失望,或者说凉心,但他们明白,事已无可逆转,便只能听天由命。 为着叶沉要上门来,二老皆特地精心打扮过。母亲头发梳理得油亮,挽着髻,父亲则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鞋,白发也是向后梳齐的,一绺一绺地分明。 远远地看见人来了,刘珂母亲搡搡父亲,小声说着:“这是叶沉?看着蛮壮实的。” “是吧。” “你快起来,老坐着像什么话。” …… 刘珂挽着叶沉走来,他递上礼盒,紧着说:“叔叔阿姨新年好。”老大紧张的样子。 “哎,来屋里坐。”母亲打量了他两眼,心里下了几句评价,迎他进屋。 屋子也是洒扫过的。桌子、椅子,都被时间打磨得旧了,用肥皂水反复擦过后,稍微体面了些。 八盘果盘在八仙桌上摆成圈,堆满了各色的水果、零食。 母亲倒了杯水,父亲要递烟,是习俗,男人头回见面就递烟。叶沉摇摇手:“谢谢叔叔,我不抽烟。”父亲抽出烟的手只好又放回去,说:“不抽烟的男人好。”母亲又想去翻些其他吃食。显得有点忙乱。 刘珂看出父母的不自在,便说:“爸妈你们坐下吧,不用忙了。” 母亲搓了搓手,坐下。 有短暂的沉默。刘珂想,父母该是在想话题。 除却父亲近些年话少了,这里的老人都是爱扯皮的,农闲时,就坐在一间小茶馆里,抓把瓜子,几条长板凳,三两人搭伙坐下,就是一个悠悠闲闲的下午。 可现在,母亲竟不知怎样开口。毕竟也是花姑娘上轿,头一回。 “你爸爸妈妈怎么样呢?”先开口的,倒是素来寡言的父亲。 “父母身体都健康,之前在工厂做事,现在母亲退休了,偶尔帮人做点活。” 父亲点点头,又问:“小叶啊,你现在读大几呢?” “大一。”叶沉老实地回答,话像他人一样,直直白白,没有花哨的,“不过因为之前休学了一年,所以今年二十了。” “这样啊。”休学的原因二老都没问。看他这情况也晓得。他们都有洞察世故的一双眼睛。 “学啥啊?” “气象学,简单说就是研究天气的。” 母亲倒来了兴趣:“那是不是跟天气预报差不多的?”先人是农民,庄稼按节气播种、收割,对天气极其敏感,毕竟是靠天吃饭的。 “也算一类,但我没还那么厉害。” 父母问的都是惯常话。 刘珂剥着花生,边吃边听他们聊,也不插话,时不时和叶沉对视相笑。 问起相识时,叶沉难得地顿了下,说:“当时,我刚入学的第一天,在门口碰见她。她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拒绝了她。” 刘珂笑,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 母亲:“你是珂珂学生?”关于叶沉的情况,刘珂说得语焉不详,他们都不知道这点。 叶沉摇头,“不是,只是同校而已。” 母亲:“那是你追的她?” 叶沉:“也……算不上。水到渠成,自然就在一起了——不过这确实是我提出的。” 第三十七章 快到中午,刘珂母亲去做饭,剩父亲一人,两个大男人,天也难聊起来,刘珂就抓了把花生瓜子揣兜里,带叶沉出去逛。 天寒地冻的,又快到饭点,也不打算走太远,只到了三里桥。 两人在桥沿坐下,脚悬空着,下头是潺潺的三里河。到冬天,河水也是不会结冰的,只是流量少很多,往日都能淹过腰。附近孩子水性都好,是打小在三里河练出来的。 刘珂两指一捏,花生壳裂开,挤出花生粒,脆薄的皮随着风飘扬,带着留恋的姿态,轻盈落入水中。壳还留在手心里。 刘珂喂叶沉吃花生,他伸出舌头从她手上卷走,在嘴里嚼着。她笑起来。莫名地心情愉快。 叶沉发现她越来越爱笑了。有时实在莫名其妙,看着他就发笑,像他是她偶然间得来的什么宝似的。 他低声问她:“很开心?” “嗯。”刘珂说,“没看出来?我爸妈接受你了。” 确实是令人愉悦的一件事。叶沉也笑。 河边风大,刘珂没戴帽子,觉得冷,偎着他。脚悬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今天不回去?” “我不知道,”叶沉低头看她,“你决定。” “住两天吧,等初七——那时候我上班了——再一块回去。” “好。” “住得惯吗?条件不太好。家里一直是我爸妈两个人,他们不想花钱,很多东西都没换。你看,好多地方都建小洋楼了,我家还是那样儿。其实也怪我没出息。” “可以,梓乡不也差?跟你一起,都住得惯。”叶沉低声说,“以后咱俩攒钱给爸妈盖新房。” “哟,还没结婚呢,叫上爸妈了?”刘珂笑他。 叶沉脸红起来。只是顺了刘珂的口。 “其实,你应该也知道,我爸妈并非满意这桩婚,而是低头妥协了的。” 叶沉没说话。 刘珂抱着他的腰,他羽绒服外的布料被她的脸焐热了,“长这么大了,我总是很对不起他们。” 叶沉说:“我也是。” “前两年,我就想,要不别找了,就单身一辈子得了。” “那不行,”他急着说,也无觉自己的话幼稚至极,“那哪还有今天?” “是,不行。”刘珂笑起来,侧过脸抬眼看他,笑眯眯地,“想得到今日,当年怎么也不会那样想。” ——“可又对其他人提不起兴趣。恨我心浅。”她继续说,“后来我也准备妥协了,就像我父母一样,对今天的我们妥协。还好我没有。” 不然,也许不久前,和父母闲侃的就是另外一个男人。也许是曲乔,也许是李恭,更大可能性是一个旁的陌生人。 所以。 以前天空有多灰暗,等到拨云见日,就有多欣喜。 两人就那么坐在桥边互诉衷情。寒风吹着,也不愿起身,像想在这守到地老天荒。 明明正值正午,天空却是乌蒙蒙的,看着像要下雪。其实是下不起来的。但总想着,雪是浪漫的产物,适合今天。下过雪的天地,是去芜存菁的,都是白茫茫的,这白就是最完美的颜色。 说着说着,竟开始玩闹。 偶尔,刘珂看见两条鱼游过,就剥了颗花生丢去,只溅开一圈涟漪,将鱼吓得游蹿走,然后她便会轻声地笑。渐渐地,刘珂没戴手套的手冻得冰凉,动一下,有针扎似的。探进他的衣服里,碰他的腰,冻得他个哆嗦后,她又会笑。他也不拿开她的手,任她取暖。 你不知道,这种孩童般的欢愉,该是经历了怎样的、多长的压抑,才在如今释放出来。 就像你不知道,蝉需在地下潜伏,经受如何的苦难,才有嘹亮的鸣声。 闹着闹着,叶沉捉着她亲吻。 一开始,刘珂还装模作样地挣扎,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与情人谈恋爱时不肯让情人亲自己的忸怩小姑娘似的。随后,便由他拥着,与他唇齿相接了。 她不仅手是冰的,唇、脸也都是冰凉凉的。他贴着她,热度缓缓传递给她。 她嘴里有瓜子、花生的香气。 风里有寒冷的、生命的气息。 和以前独自待在桥上、山上不同,一样的浪费时间,和他一起,是恩爱缠绵,后者则是蹉跎人生。 桥上人少,有人来了,刘珂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打招呼。这一带的人,大多是熟识的。 新年好啊。 新年好,这你是男朋友? 嗯。带回来给爸妈看看。 小俩口挺有情趣的,大冬天的在桥上吹冷风。 待会就回去了。 …… 后来,李恭经过时,刘珂恰巧拉着叶沉准备走了。 李恭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许久没见了,他还是那身气质,没变的。他看了眼叶沉,顿了下,似乎特地瞟了眼他的腿,又看刘珂。 他熟稔地说:“瘦了点。” “嗯,之前在支教。回家过趟年,又胖回去了点。” “你们女人就想着瘦,太瘦了也不好。这次带男朋友回家过年啦?” “嗯,你见过,叶沉。”刘珂互相介绍说,“李恭。” 两个男人互相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相识了。 李恭恰当地表现出了一副,想说什么,却又隐而不说的表情。 刘珂捏了捏叶沉的手,对他说:“你等我下,我和他说两句话,马上就回来。” 她和李恭走了几步,下了桥。这时风没那么大了。 “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刘珂先发制人。李恭被掐了话,没作声。 “我是觉得,既然喜欢,就不能逃避。而且,”刘珂眨了眨眼,有点调皮,“不是我主动的。” 李恭倒惊讶了:“是他?”这他实在没想到。叶沉显是内敛的人。 “嗯。”刘珂说,“我支教的第一个月,他提出的开始。”说到这里,她露出了羞涩的笑。 李恭看向叶沉,他并没有担心地死盯着刘珂,而是怔怔地望着河水,神游了般。看着有点呆头呆脑。 他感叹道:“你栽了。” 刘珂也感叹:“三年前就栽了。”她笑,“那句《牡丹亭》里的句子,你一定听过吧?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汤显祖实在是看透了男女间的情爱了。 第三十八章 “看来那次是我挡了你们的情路。”李恭自嘲。——指的是,那次在街上碰到叶沉,他将她拉走的事。他那时还想不到,他们将有这样的纠葛;他那时还满怀期待地展望着自己和刘珂的未来。 确实很讽刺。 刘珂说:“也祝你早日找个如意媳妇儿。” “你们女人就是这样,自己幸福了,就看不得别人孤苦伶仃的。” 刘珂又笑:“哪有?我是真心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感情你把婚姻当成‘买卖’了?”李恭哭笑不得。 “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一件暖手宝——暖手不暖心的那种。可不是买卖呢吗?还有一二手之分呢。现在不是倡导共享经济?婚姻就是共享人生。” “Iealist(理想主义).”他下论断。 “算不上,只是单纯想找个我爱的人。仅此而已。很幸运,我能认识他。” “瞧瞧你这小女人姿态。”李恭看不得她这样。毕竟他曾喜欢过她。也只是“曾”。未得到过的人,总会对拥有的人产生羡慕甚至嫉妒之情。 刘珂笑了。 “你现在开朗了很多。”李恭说。这一发现,让他更嫉妒叶沉了。 评断一个男人最大的魅力,不是看他能够吸引多少女人,而是最爱他的女人,愿意为他改变什么。 “是吗?”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不说,她还从未发觉。 “没错。”李恭想了想,说,“以前你也笑,却笑得很淡,像云;现在你笑得像太阳了。不一样的笑。” “亏你还是个文科生,形容得这样烂俗。”刘珂揶揄他。 “没办法,”他耸耸肩,“‘入世’太久了。” 这尘世是个巨大的泥潭,有的人陷得深,爬不上来了;有的还在挣扎。 刘珂最后回答了他前面那句话:“以前天空有多灰暗,等到拨云见日,就有多欣喜。” 这种欣喜是掩不住的,眉梢,眼尾,连唇纹似乎都流溢着这股欢喜。 李恭站在原地,忽然忘了自己本来过桥是要做什么的了。 他看着刘珂与叶沉二人相偕而去的背影,觉得,撇开叶沉的身体原因,他们挺配的。 他替自己感到遗憾时,将那件事想起来了。 哦,是要去给他们家拜年。如刘珂所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他昨天下午到,舅舅说,之前他相过的刘珂,带男朋友回家了。消息传得倒快。舅舅又说,去拜个年,行个礼数,别伤了两家间的和气。两家往来本少,牵过媒后,也算有了交集。 他恍然发现,他手上什么也没提。不知是着急确认消息的虚实,还是一口答应了舅舅后,压根没想去刘珂家,只是自然而然地过了桥。 空手去,不太好。 现在看来,这趟是不必去了,等着喝他们喜酒好了。 * 在刘珂与叶沉在桥上吹风的这段时间里,家里来了些亲戚。都是得知刘珂带了男朋友回家,凑热闹来的。想来消息不会传得这样快,应该是父母请来的。他们虽表面上不对这桩事满意,却是上了心、认了真的。 他们打量着叶沉,纷纷对刘珂父母说,好福气,女婿长得俊,像明星似的。乡下人夸人都热情,不留余力地捡好听的词儿。 菜端上来,满满的一桌,比年夜饭还丰盛。 刘珂悄悄对叶沉说:“这是订婚的意思了,饭上你得给我爸妈递酒。” 叶沉更加着了慌,问:“那我得说些什么?” 刘珂握了握他的手,含了打气的意思,说:“场面话,任你发挥。别太紧张了。” 父母拜过祖宗,就开饭了。 叶沉率先站起来,给刘珂父母倒上大半杯酒。酒是白的,显然倒多了。他自己也是大半杯。好在杯子不大,不然刘珂也没法眼睁睁看着他喝下去。 他双手端起酒杯,说:“叔叔阿姨,很感谢您们,愿意将刘珂交付给我……我日后会对她好的。我敬您们一杯。”说完,就一口干了。 酒入喉,火辣辣的,他差点要咳出声,硬是憋着,憋得脖子都红了。他皮肤白,于是红得格外明显。 他诚意昭昭,父母也一杯干。 叶沉甫坐下,刘珂便好笑地与他说:“你酒倒多了。” “啊?”叶沉迟顿顿的。 刘珂笑着去抓了把花生来,剥给他吃,缓点酒劲,“你酒量本来就差,意思意思下得了。” 叶沉闷闷的:“我又不知道。”现在酒还烧着食管。 亲戚看到这情景,说小俩口恩爱,又夸刘珂,要就不找,一找就找个这么般配的。有个年轻人说了句“这叫厚积薄发”,其他人连连称是,也不知他们是否懂意思。 桌上气氛热闹,叶沉有些无所适从。有时亲戚问的话,是刘珂出面答的。 饭过半,却出了意外。 有亲戚带了小孩来,就坐在叶沉右手边。小孩爬上桌,去够另一边的菜时,蹭倒了杯子,白色的饮料尽数流到了叶沉的腿上。小孩的奶奶忙扯了纸,来给叶沉擦拭,却发现他的腿是硬邦邦的。不是人身该有的硬度。老人大惊失色。问她怎么了,她也说不明白。 叶沉怕吓着老人家,说他装了假肢。其余人的神情、看叶沉的眼神登时变了。 冬天穿得厚,叶沉装了假肢也没人瞧得出来,这一杯饮料倒下来,反而“败露”了。 接下来的气氛便有些凝滞,仿佛被屋外的寒风吹冻住了。 叶沉话本就不多,这会儿更说不出旁的来缓和气氛。刘珂母亲心里也怨,却不知道怨谁,只好赔着笑。 刘珂父亲抽出支烟,两手夹着,烟蒂处点了点桌面,也不点着烟,光拿眼睛看着桌上的人。他们都怵,不敢瞎说、瞎看啥。 好容易熬到饭席散了,也两点多钟了。出了这一岔子,没人留下来与刘珂父母扯闲话。 留下一桌狼藉,过分凄凉。 刘珂帮着母亲收拾,叶沉搭了把手,她没拦着。 叶沉心里头不舒服,她知道。他大抵也怪自己。等进了刘珂房间,他拥住她,小声说了句:“我搞砸了。” 他脸是红的,不仔细看,以为是冻红的。谁想得到,才半杯五六十度的白酒,他就喝得够呛。饶是没醉,思维也迟缓不少。 刘珂霎时心酸了。她抚着叶沉的背,安慰他:“没事,不怪你。” “他们会说你。” 他担心的竟然是这个。“说就说,又不是亏心事,还怕他们?” 他又说:“但你父母也不开心。”他后悔,刚刚就不应该开口的,落得这不好收拾的局面。 刘珂默了片刻,“我去跟他们聊聊,你休息会儿。” 她按下叶沉,替他脱了鞋,亲亲他,说声“午安”,就出了房间。 第三十九章 父母还坐在堂屋里。父亲抽着烟,母亲剥着花生,却不吃,攒在碗里。不知母亲剥了多久,碗已经满了,地上一堆花生壳。他们也不说话,各干各的事。 刘珂走过去,叫他们:“爸,妈。” 父亲瞥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拄着拐杖,走了。 刘珂张了张口,终究说不出什么,停了会儿,才走到父亲原来坐的位置,坐下。 母亲一捏一个花生,没看她,问:“叶沉人呢?” “我让他在我房间睡了。”刘珂拈了两粒花生吃,“他怪自己,觉得是他搞砸的。” 母亲“哼”了声:“当初你爸截肢,这些邻里乡亲的,不也这样?可你控制不住他们的碎嘴。你要是当真了,窝心的还不是自己?” “我知道。” “让他别有心理压力。” 刘珂笑了:“肯定的,不然万一他撇开我跑了怎么办?” “你倒还有心情开玩笑。”听她这样说,母亲心里也轻松了许。 “难不成哭吗?屁大点事儿。” 母亲说她:“送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为人师表,说什么脏话。” 刘珂好歹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仍被母亲训,实在是没面儿的事。刘珂悻悻的。 母亲挥挥手,“你也去睡一觉吧,别在这碍我的眼。” 刘珂“哦”了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从碗里抓了把花生,边走边吃。母亲失笑。 重新回到房间,叶沉却没睡。假肢倒搁在了一旁。 “怎么不睡?等我?” “嗯。” 刘珂喂他吃花生,他慢慢地嚼着。刘珂说:“跟我妈聊了,没关系。她和我爸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这点事没什么扛不住的。” “嗯。”叶沉拉她坐在他左腿上,抱着她。 “她还让你别有心理压力。” “嗯。” 刘珂笑:“你倒回点别的呀。” “……”叶沉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半天,说,“睡觉吧。” 两个人躺在床上,却不太睡得着。叶沉是装着心事,饶是刘珂劝慰了他,总有挂碍在心,许是过段时间便好了;刘珂则是没甚睡意。 偶尔传来一两句吆喝声,或是鸡鸭鹅的叫声。这时的静谧,与一个多小时前的热闹喧腾形成鲜明对比。 刘珂抻长腿,压在他腰上。叶沉揽着她的腰,脸搁在她肩窝上。 “过几天,我又得回梓乡。”她摸着他的头发。 “嗯。” “又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你了。”满心的不舍,现在只想多缠绵一会儿。 “得了空,我就来找你。” “别。大老远的。”想见是一回事,他要奔波疲劳又是另一回事。她说:“上半年没长假,暑假我回来。” “住你家?” “不然呢?”刘珂说,“没结婚,我总不能和你爸妈住。” “也好。” 刘珂拍拍他的脸:“我不在,你在学校里,不准勾搭其他女生。” “她们看不上我。” “怎的看不上?你差哪儿了?” “差缺腿。” “现在不同你刚上高中,外面的女孩,如豺似豹得很呢。”她想起岳斐菲。若关翔是个残疾,她未必会撒手。 “听你的。”叶沉蹭了蹭她的下巴。 “叶沉,”刘珂抬起他的脸,脉脉地看着他,说,“亲我。” 叶沉照话吻住她的唇。两人在被窝里摩擦着,温度逐渐上升。好半晌,他起了反应,才放开她。 她看着窗玻璃上蒙的雾气,说:“在家不行,不隔音,爸妈听得见。” “嗯。”他闷声应着。 刘珂笑:“带了安全措施来没?”她压低声音,“夜深了再做。”元宵过去后,两人要异地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想浪费这短暂几天的相处。 “带了。”他补充,“两盒。” “那你争气点,用完,别浪费掉了。”她的神情活像酒吧里四处寻猎的妖女。 * 快到傍晚时,风言风语已传了过来。 说刘珂新男友是个残了两条腿的,比刘珂她爸还惨;还有说,叶沉比刘珂小了很多,估计大学都没毕业。后者,并无人透露给那些个亲戚,许是他们揣测出来的。 流言一经过发酵,便会衍生出各式各样的模样。千百张口传来的话,不仅失了实,且带了戏剧色彩。在餐桌上聊的关于叶沉的话,被编排,被捏造,有板有眼的,当事人都快信了真。 母亲没说什么,照常做着晚饭。 因算是不正式订过婚了,任人怎样说,也拆不了这桩婚,只为刘珂家增添了谈资罢了。 刘珂与父母皆不气,气的是叶沉。他想不到,在这狭窄的村落,是非传得这样快,也这样狰狞,几乎是张牙舞爪的。 晚上,刘珂打了盆热水端回房里,两人一块儿泡脚。 刘珂弯腰,用手舀着水,往两人腿上泼。 热气氤氲。 叶沉拉起她,说:“你老像是在服侍我。” “怎么了?”刘珂挑眉,“不该是女人服侍自家男人吗?” “什么年代了,你好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怎么还被封建思想影响?”叶沉也是心郁,说话有点口不择言。 “哟,倒教训起我来了?” “我没这个意思。”叶沉懊恼,对她说了重话。 刘珂倒没跟他较真,“下午同你讲了,我以为解开你心结了,为什么晚上又闹起了脾气?” 叶沉垂着眼,道歉说:“对不起。” “他们说他们的话,我们过我们的日子,谁也妨不了谁的事。”叶沉是这样的人,容易自己钻进自己的死胡同。刘珂耐心开导他:“我照顾你,不是因为你比我小,更不是因为你残疾,只是我爱你,所以我乐意,你懂吗?” “嗯。” 刘珂说:“王尔德说,心生来就是要碎的。然而人心是易碎品,却不是不可修复品。心碎了,我替你修;心空了,我替你填。可心要是没了,人就彻底空了。” 叶沉眨了下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泪滑过之处,一片冰凉。未滴落至地,那滴泪已蒸发殆尽。 速度快得,刘珂甚至都没注意到。 “刘珂,真的,很感谢能认识你。” 刘珂笑:“我上午对李恭说,我运气好,才认识了你;晚上你便说了这句话。倒是默契。” “感觉对你说‘谢’字,就是对不起你。” “所以,什么都别说。我懂。” 第四十章 叶沉抱着她,手臂箍得很紧。 刘珂笑着说:“来,叶沉松手,我去倒水。” 叶沉依言,她拿毛巾擦了脚,趿上拖鞋,开了屋门,端着盆一扬,水尽数泼出。 屋外天寒地冻,泡脚水的热气自地面腾地升起。 夜深了,外面只零星亮着几点豆大的灯光——那些人家和喧闹离得很远了。中间的大片田野,分隔了两个平行世界,处于同一时空,却发生着浑然不同的故事。 星星也少得可怜。夜晚的光亦是朦胧的,一切都是盖着层遮羞布,不似白日的坦坦荡荡,叫人看不分明。 刘珂未完全进得屋来,叶沉从身后拥住她,自耳后吻着她。 唇舌热烫,带了火。 刘珂手松了,盆落地发出响。这时父母睡了,这样的动静惊醒不了他们。 她关上门,反身与他接吻。吻够了,就开始脱衣服——这些阻碍他们亲近的束缚。叶沉如小狼般喘着气。刘珂亲了亲他之前落过泪的眼睛。 心如巨石落湖,激开大朵水花。 心间烦闷,倒不如化作肉体的近身搏击,一一释放。 叶沉含着她的奶尖,在她湿润后,顺势而入。 床上很体现男人的风度,他动作温柔,就和他人一般无二。 叶沉一边进出,一边认真地问她:可以吗,怎么样……仿佛他们不是在做爱,而是在研究学习。 刘珂好笑地鼓励他:嗯,有进步。 约莫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在后面的一个多小时里,叶沉卖力了许多,甚至换了花样。刘珂起先的“哼哼”变成了“嗯嗯啊啊”。她觉得,猫科动物变种了,变成犬科类的了。 高潮迭起,刘珂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灯熄了,到处都是黑黢黢的。因目不视物,耳边叶沉的呼吸更显得沉重。 夜愈深,风愈大,像潜伏了一个白天的猛狮,在晚上伺机而动。窗外寒风呼啸,摇撼着窗。窗缝里,风溜进来,针一样扎着露在外头的皮肤。 叶沉揽着她的手收紧了点,相贴着,往下缩了些,将脸面掩在棉被之下避寒。 刘珂脚抵着他的脚背,脸靠着他的胸膛,是真正的,抵足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气息已经匀了。可她脚趾一动,叶沉便有感觉,“……还没睡吗?” “不太睡得着。” “在想白天的事?” “嗯……” “不是说了不在意吗?别想了,快睡吧。” 刘珂笑起来,“不是那件事。我是在想和李恭说的话。” “你们说什么了?” “他说我变开朗了。”她伸出手,摸摸他的脸,“你觉得呢?” “你别把手伸出来,冷。”他抓着她,把手放进去,“是,你笑得开些了。” 刘珂笑得不可自抑,“他说,我以前笑得像云,很淡;现在像太阳。你听听,多烂俗的形容。” 叶沉听了这话,心头一动:“他之前,是不是喜欢你?” 她说,他们曾相过亲,也相处过一段时间,更细的,她就没透露了。 刘珂一顿,咬他的下巴,含糊地说:“嗯。快睡吧。” “你别想糊弄过去,说清楚。” “叶沉,你是我第一个认真爱的人,换而言之,是初恋。你只要知道这点就好了。” “嗯……”叶沉吻吻她头顶,“你也是。” 行过山光水色,看过人世炎凉,择一人心动,把最初的最简单的感情,交付给对方。 他们便是如此。 * 在车上,刘珂一直看着手中的银行卡。眼睛看得花了,仍在看。 薄薄的,没什么分量。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父母一辈子积攒的心血。 父母早年有工作,退休后,全靠退休金,虽然每个月她都有打钱回去,可也并不多。且不说她工资本就不高,她还要养自己。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攒下这么多的。 叶沉手伸过来,压着她的手。刘珂视线转向他。 他轻声说:“别看了。阿姨已经给你了,就收着吧。” 刘珂吐出一口气,“知道什么意思吗?” 叶沉老实地摇头。 “嫁妆呢这是。”刘珂笑起来。虽没哪个母亲给女儿银行卡当嫁妆的,但也差不多了。 叶沉说:“我以后工作了,会加油赚钱的。” “还远着的事儿呢。”说实话,刘珂希望他读研究生。这个年代,学历就是一张最好的通行证,也是人的脸面。 “我不想让你和我父母太大压力了。” “叶沉,”刘珂摸了摸他的脸,“你尽管去外面闯,背后我替你撑着,你父母该休息了。” “没有这样的道理。”叶沉闷声说。 刘珂:“哪有的道理?” 叶沉:“没有让女人赚钱养家的理。” 刘珂笑:“上次你说我思想封建,自己也没见着与时俱进啊?” 她说:“咱们情况特殊。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老师没教会你?怎么考上的大学,嗯?”说着,笑容越扩越大,眼里的笑意也愈发明显。 “你别老笑我。” 见他脸涨红了,虽知他不是气,而是羞,但她仍故意打趣他:“哟,别不是误打误撞,考的工大吧?” 刘珂越说越跑题,叶沉又不及当老师的她能言善辩,实在说不过她,索性一赌气,不说了。 她笑得不行。他这可爱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抱着他狠狠地亲了口。 刘珂说:“你之前就说,我服侍你不对,给你一个坚强的后盾,怎的又不行了?” 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叶沉:“我不要你来养我。”到底还是自尊心作的祟。 刘珂哭笑不得:“你让我养,我还养不起呢。”她说,“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困难,我帮你想办法;钱也好,事也好,总不能一个人撑着。懂吗叶沉?” 叶沉说:“懂。那天我们聊过的。” “行,”刘珂拉上羽绒服帽子,遮住了眼睛,“我先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好,安。” 第四十一章 刘珂坐在里面,头抵着车窗沿,有一阵一阵的震感。实在是困顿,没多久,也将就着睡着了。叶沉看她那么睡,怕她不舒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脑袋,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 他虽单薄,可肩膀也能借她依偎。 她动了动,叶沉以为惊扰了她,担心着,她却换了个姿势,继续熟睡。 叶沉看着她的面孔,一瞬不瞬的。 她长得好看,没有人可以否认。眼睫毛不长,却翘,此时那双眼阖上,愈发显得睫毛卷翘。她眉毛浅浅细细的,当堪“远山长黛”。她若是睁开眼,瞳孔更漂亮,是近黑色的深棕。笑起来时,眼睛有很细的纹,像画笔勾的一样。 刘珂没扎头发,青丝披散,一部分搭在他肩头,一部分悬着。 叶沉抬手,碰了碰她的耳垂,车里开了暖气,她耳朵绯红,微烫,也软得像棉花。 在刘珂之前,他没对哪个女生如此上心,如今只感叹,女生皮肤怎这样好,绸缎似的。 车内其他人大部分睡了,有鼾声,有压低的说话声,有引擎的嗡鸣声。世界却好似很阒静。 刘珂睡得香甜,不知她短暂的梦里,是否撇开了现实生活中的烦扰?叶沉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盗梦空间》,若他会筑梦,定要给她个伊甸园。 最情坚不移的爱情,也许是百看不厌。 刘珂醒来,叶沉也在看她。那个在梓乡的夜晚,在她醒来前,他也是不厌其烦地看她,反反复复地用目光描摹她的轮廓,脸,身体。 她撑起身,坐直了,身高恰巧齐他耳,柔声问:“没睡?” “嗯。” “怎么一直看我?” “嗯。”应完了,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他原因。他说:“你好看。” 刘珂笑了,轻声叱他:“油嘴滑舌。” “你看出了什么吗?”刘珂摸了摸自己的脸,“变老了?还是变丑了?”问过,才觉得紧张。 叶沉摇摇头。 都不是。 我细细地看你眉眼,许久,才敢确定,你是我的劫后余生。 下车时,刘珂腿已经坐麻了,竟然还得叶沉扶着。相较装了义肢的叶沉,反倒是刘珂更像残疾人。她调侃着这么与他说了,他也笑笑。 到刘珂家后,两人将就着下了碗面条饱腹,两根青菜,一个荷包蛋,也食得餍足。 中午,刘珂本该午睡的,可在车上睡了挺长时间,就无法入睡了。 接了满桶水,倒了氧净粉,刘珂脱了羽绒服,只着红色薄毛衣,挽起袖子,拿着抹布打扫卫生。叶沉也脱了衣服,来帮她忙。 房子虽不大,但每样东西擦下来,也是一下午了。水都换了两桶。 打扫完后,两人齐齐瘫倒在沙发上,沉沉地呼气。 太久没这么动过,浑身筋骨被捶打了遍似的。 与自己的男人,在午后,一起打扫家里,窗明几净,让她有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已是老夫老妻了般。 叶沉说:“这么劳动过,肚子有点饿了。” 刘珂看了眼时间,五点不到。她打算去给他下碗面,当做犒劳。叶沉拉住她,说不用,晚点再说。于是又躺回去。 临近傍晚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地板上未干的水迹闪闪发亮,瓷板如上了层橘黄的颜色。 “有种‘岁月忽已晚’的感觉。”刘珂喟叹。 “你才二十多岁,时光还长。”叶沉不知自己煞了风景。 刘珂白他一眼,“你就是读书读得太入迷,没一点情趣。”随即又叹气:“没两年就而立了。”这样一比较,才突出了两人的年龄差。 说起来,她还有点羡慕叶沉,他才是真正的正值大好年华,而女人过了三十五,人生就基本一锤定音了。 叶沉忽然发现了什么,“你这毛衣……” “毛衣怎么了?”刘珂奇怪道。她以为弄脏了,低头查看着。 “你还记得,我高一那年,被人从楼上推下来吗?” “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回,是她人生中经历过的,为数不多的心跳骤停的时刻。不过她掩饰得很好,并未让那群慌里慌张的学生觉察到。 “那天,你就穿着这件红色毛衣。”那个背影,他至今记忆犹新。 “是吗?”她倒没印象了。 叶沉有些恍惚。像穿过了泛旧岁月,立于人声嘈嚷的教室内,望着离去的刘珂,而她另一侧,是常青的香樟树。手里,是热腾腾的面包。 不知是那一次的契机,让他对她产生了朦胧的爱恋。也许是她对他念史铁生的句子,也许是她在躺在地上轻声喊的他的名字,也许仅是那个背影……太多个瞬间了,连他自己也理不清,说不明。 堕落大抵是最容易的事了,第一次,是母亲帮了他;第二次,是刘珂。如果不是她,那次从楼梯上跌落,他大概,会退学,然后过着如今想象不了的生活吧。他是那样脆弱的一个人。 对她的爱,像融了骨血,再分不开了。若试图剥离,则是血肉模糊。 原来爱情如此残忍,不给人一点转圜余地。 至今,两人都是身染沉疴的人。 叶沉脱了裤子,卸掉义肢,刘珂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奇怪。他再重新穿上裤子,站在她面前。 “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记得吗?” 刘珂见他脱裤子时,以为他想做了,想说时间地方都不合适,可他又没有。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又绷紧了脸,极其配合他地,神情冷淡地说:“同学,你是新来的吗?” 叶沉像当初那样,飞快地看她一眼,接着低下头,以很轻的一声“嗯”回她。 “哦,”刘珂看他,脸色不变,眼中却有笑意,“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老师。” 两人的对话,与最初的最初,分毫不差。 刘珂再忍不住,“噗”地笑了,“真是幼稚,陪你玩这种游戏。” 叶沉语气一转,说:“如果这个时候,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 求婚?刘珂一愣。叶沉神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可地是湿的,假肢也卸了,他该如何单膝跪下?她这时想的,不是这件事的真假,而是可操作性。毕竟,他们的关系,实质大于形式,只差一纸法律认证了。 “会吗?”见她不答,他又追问了句。 这是来真的了? 刘珂抿了抿唇,站起来,捧着他的脸,吻他,动情地说着:“你说呢?” 事情来得突然,可她也接受得很快。她几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叶沉会从口袋里掏出不知何时买的戒指,然后套上她的右手无名指。 一个女人,或许最期待的事,便是最爱的人,向她跪地求婚。 可叶沉的话,却是结结实实地泼了刘珂一盆冷水。 “可惜了,我没买戒指。” 第四十二章 刘珂脸变得飞快,拉下脸,从沙发上抄起个抱枕,二话不说往他脸上砸,没好气地说:“叶沉!滚吧你!” 叶沉接住抱枕,笑起来,“生气了?” 他还有脸。她撇开脸,不理。 兴起而至的玩笑,惹她生气可划不来。 他放下抱枕,她干脆转身背对他,他也没绕去她面前,而是从她身后,在她脖子上,挂了条项链。他手笨,搭扣系了好一会儿,才系好。 刘珂待他系好,才转过身,说:“你就拿这个求婚?” 叶沉说:“我要说是,不得立马卷铺盖走人?”他还有闲心开玩笑。 刘珂“哼”了声:“你知道就好。” 叶沉揽着她的腰,亲亲她,“只是个礼物。” 他看得出来,刘珂嘴上那么说,她心里是很喜欢的。叶沉还是头回送她礼物。 一条很简单的925银项链,吊饰是个正方形的框,里面有粒红色相思豆。刘珂看着是很喜欢。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读这句诗时,刘珂还是少女,却未对爱情充满希冀。虽简单,也难为他费了这份心。 刘珂踮起脚,吻他嘴角,“谢谢。” “生日快乐。” 刘珂又是一愣。她还未对他提起过她的生日,他竟晓得。她以为他从她身份证上看到的,毕竟车票是他买的,所以未多问。 其实她若费上那么几秒钟一想,便知这种情况不可能。他今天一直陪她打扫卫生,没出去过,哪掐时间掐得这样好。 因不是小孩子了,她这几年不怎么期待生日,也只有母亲,每年在她生日时,必打来个电话。她若有心情,买个小蛋糕给自己庆生;若没心情,便稀里糊涂地过了。 学校的同事倒会备上生日礼物,可这东西,心意大于用处,譬如说,去年张黎送了套精致的碗盏,至今没用过。曲乔送了一捧花,插在花瓶里没几天便枯萎了。 可叶沉与旁人不同,他是男朋友。就算他送一支玫瑰,意义也与其他不同。 刘珂有时候是这样的,她在乎的人,做什么,她都珍惜;不在乎的人,礼貌摆上台面,不会入心。 其实是刘珂母亲,在刘珂不在时,和叶沉谈过次话。 老人家也没说多的,只聊了些刘珂小时候的事,说她心事打她父亲去世后,就重了起来,既然和他谈恋爱,定是撤下了心防的,她比他大了好几岁,都说女比男大,女方就会多吃亏,这次找他聊话,也不是为别的,只是希望两人能好好过,首先是,叶沉得顾着点刘珂。云云。最后说,再两天,就是她生日,怎么说,你也得提前做准备。 项链倒是年前买的,是准备在她回梓乡那天送的,图一个“相思”之意,赶上她生日,就提前送了。 和她母亲私下谈话的这件事,叶沉没告诉刘珂,也不准备告诉她。不管怎么说,她开心,就是最重要的,旁的事,不必她操心。 * 两人在刘珂的小屋里短暂地住了两天。快开学了,叶沉也得回校。刘珂想让他住在她家,他不愿意,说她不在,他一个人也没意思。便算了。 上一次去梓乡,关系处于不尴不尬的阶段,只同他说过,他也仅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一路顺风”。这次,是叶沉亲自送她上车。 一路无言,临分别了,才发现存着一肚子话未说。 叶沉说:“到了之后给我发消息。” 刘珂:“好。你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他头低下来,蹭了蹭她的额头,“上次都瘦了好多,好不容易养回来的,别再倒腾掉了。” 刘珂笑:“我会多吃点的。” 叶沉松开她,刘珂看了眼等在那边的车,司机和凌婧都在等她。她提起行李,倒退着,“那,我走了,再见。”说完又不舍,快走几步,踮起脚尖亲他。 互相吻别后,刘珂钻上车,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凌婧明知故问:“叶沉?” “嗯。” “好腻啊你们,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夸张地搓了搓胳膊。 刘珂笑笑,不说话。 腻吗?大概身为局中人,她完全不觉得。她甚至想,若早晓得这么不舍,就该多缠绵些,纾解相思时,也多些回忆。 车子发动,站在原地的叶沉望着她们的方向,中间的距离逐渐拉远,人影越来越模糊,先是五官,再是身形。如她那日送他离开梓乡一般。 难怪自古送别多伤感,看着惦念的人,爱的人,逐渐远离的感觉着实难受。 刘珂怕自己再看下去,就会绷不住,索性看着窗外发呆。 凌婧还是好奇,凑过来问:“见过家长了吗?” “见了我父母。”刘珂说,“暑假找个日子,再去拜会他父母吧。” “你父母能接受?” “一开始,是接受不了。”刘珂笑,“但也没办法,他们拗不过我。” “皇天不负有心人嘛。”凌婧也笑。 凌婧挪了挪,与她挨着,说:“其实我觉得很可惜。你条件那么好,不说找个高富帅,找个曲乔那样的,若是情投意合,也算天作之合。” 刘珂耸耸肩,说:“我只和他情投意合。” 凌婧怕她以为自己多管闲事,就说:“也不是劝你,只是感叹下。” 刘珂:“我知道。” 两人同寝也有几个月,天天同进同出,若说彼此的人,至少摸清了个六七分。不至于因这一两句话而怄气或心生芥蒂。 凌婧喜欢她,就喜欢她这点,不小家子气。 第四十三章 “你跟你丈夫,怎么认识的?”刘珂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头靠着车窗,问她。 提到丈夫,凌婧的笑顿时软了。是那种,石头见了也会化成水的笑。满满的幸福装不住了,从唇边流出来。 她回想了下,组织着语言:“是有次,全市数学老师一起去省会学习,当时他坐我旁边,就搭了几次话,后来回来,他就开始联系我。我对他略有好感,就答应了。”她撇撇嘴,笑得令人嫉妒,“那你呢?” 刘珂:“我找他搭的讪啊。” 凌婧吃惊:“哦?” 刘珂笑笑,“很难以相信吗?” “我一开始见你,”凌婧说,“就觉得,你是那种很沉稳的女生。看见可爱的男孩子,就按捺不住了?” 刘珂否定她的说法,“叶沉可不怎么可爱。” “我以前与他说过话,他都不敢直视我,音量也低。多腼腆的男孩子啊。” “是,”刘珂说,“不过你认识他以后,其实就会知道,他那时,也不是腼腆。”怎么说,自卑?怯懦?总之不是这类害羞的词汇。后来就好多了。 凌婧欷歔:“也是打击大。换做是我,我怎么也不会愿意来学校,和正常人一块上课的。” “你有没有问过,他怎么挺过来的?” “没有。”刘珂垂下眼帘,这种话题,无疑是强迫他回顾那暗不见天日的时光。与揭他伤疤又有何差别?不单是与他亲密无间的她,没有人敢触及这个隐秘的话题。 “出事之前,他应该也是一个阳光的大男孩。”凌婧看向后方,仿佛叶沉还望着她们似的。 刘珂曾经也这样想。 女孩子总要心思重些,不像他们男生,如宣纸上笔走龙蛇的草书,肆意张扬。 可是啊,就连万丈阳光,也穿不过暴风雨即将来临时的厚重的云层。 凌婧说:“你应该试着让他觉得,缺一条腿没什么。他应该自信点儿。刚才,他要是自信,就会走上前来,为你拉开车门,至少与我们打个照面。” 刘珂叹气:“我何尝又没努力过呢?” 以前,男生各有各的小圈子,要么一块打球,要么一块聊天学习,光叶沉没有。他也不会去参与那些小圈子。每天只有许心婕围着他转,像只鸟般,叽叽喳喳的。刘珂偶尔见他,不是独身一人,就是后头尾随了个许心婕。其实,按大家所传的,他应该会和许心婕在一起的。可他却固执地,不与任何人深入交往。 叶沉就像块沉水已久的巨石,深陷入泥土之中,要想撼动,不是一日之功。 * 回到梓乡,学校里多了个人。 是当地人,只有一米二五的个子,是个侏儒,名叫宋桃。年纪、身子不大,倒是手脚勤快。她只高中毕业,来学校帮帮忙,每月领不了多少薪水,但她也干得勤恳,每天笑嘻嘻的,让人也跟着莫名的心情好。因为矮,她走起路来的姿势,总引人发笑。她也跟学生混在一起玩,跳橡皮筋,跳格子,打球。是个开朗的、讨人喜的姑娘。 梓乡的人都认识宋桃,全打心眼里喜欢、心疼这个姑娘,如关翔,时不时掏出糖来逗她,便引得岳斐菲吃醋。可岳斐菲也喜欢宋桃。 宋桃扎着两条麻花辫,岳斐菲常恶作剧地拉着她的辫子,让她走不了。宋桃也不恼,仰着脑袋说:“关翔哥哥,你来啦。”岳斐菲屡骗屡上当,嚷完再也不相信这个小崽子的鬼话,下次依然会被骗到,然后让宋桃溜走。 学校上课时,宋桃会跑来教室外偷听,她听过刘珂的课,也听过岳斐菲、凌婧的课,最后下结论,刘珂讲得更好,可岳斐菲的课有趣些。刘珂听了,不甚在意。因为宋桃听的更多的,是刘珂的课。 宋桃说,她小时不爱读书,脑子也笨,勉强读到高中,觉得自己考不上大学了,不想为家里增添负担,读完高中,再没读下去了。但长了几岁后,她看了电视,说“知识就是力量”,她就想,还是要学点知识,于是来了学校做事。 同女学生阿简一般,宋桃也爱问刘珂,关于城里学校的事。不过阿简问的是她所就职的学校,而宋桃问的是她所读的大学。她坐在床上,手托着下巴,听得出神,人几乎只有一小团。 刘珂劝她:“有机会,一个人去城里看看。城里可以买好看的裙子,有便捷的公交车、地铁,比这里好多了。” 宋桃露出向往的神情,又摇摇头,“不行的,我妈生病了,爸爸要干活,我不在家,没人照顾她。” 其实,宋桃虽然在学校里做事,可有大半天,是在家照顾她母亲的。她家离学校不远,她每日学校、家里两点一线地跑。 那天,学校放假,宋桃请刘珂、凌婧、岳斐菲三人去她家玩儿。 她父亲也在家,坐在院子里剁红薯和红薯叶。这是要喂给猪吃的。三人与他打了声招呼。 院子里的鸡鸭到处乱跑,地上一坨坨的粪便,叫人下不了脚。宋桃过意不去,想去扫掉,刘珂说不用了,她打小乡下长大的,习惯了。岳斐菲、凌婧两人见刘珂坦然,便不好麻烦宋桃打扫。 宋桃邀请她们说:“我家屋后栽了桃树,正开着桃花呢?去看看吗?” “好啊。”她们欣然应允。 难怪宋桃叫宋桃,她家屋后一大片的桃树,这时开满了花,粉白绿交杂,好看极了。山风大,刮一下,就纷纷扬扬地飘花瓣。 岳斐菲说:“想起《射雕英雄传》里的桃花岛了。” 宋桃说:“六七月结了桃,送给你们吃。” 岳斐菲遗憾地说:“到时凌婧和刘珂两个就吃不到了。”她们会回去,而她定是要留在梓乡陪关翔的。 凌婧瞪她:“没事,我们吃了桃再回去。” “呀,”岳斐菲拉过宋桃,“不准给她吃,她会像孙悟空那样,咬一口扔一个,多浪费啊。” 凌婧气笑了:“岳斐菲!你存心跟我作对是吧!” “哪里敢哪里敢。”岳斐菲做害怕状,躲去宋桃身后,宋桃咯咯笑着,也不像母鸡似的护着她。 “你给我过来,我保证不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凌婧撸起袖子,作势去抓她。 第四十四章 两人像小孩子似的,绕着树打转着闹,闹够了,就找了个地儿,盘腿坐下。 宋桃跳起来,拉下一枝,摘了朵桃花,朝刘珂招手,“你蹲下点儿。” 刘珂何其聪慧,立即领会其意,笑着在她面前蹲下,将将和宋桃等高。宋桃将花别在了她发上。刘珂摸摸花,问她:“好看吗?” 宋桃拍着巴掌,一个劲地点头:“太美了,像天仙一样。” 岳斐菲嫉妒地说:“小桃子,你也不给我别桃花。”小桃子是岳斐菲对她的专属昵称,且不准别人叫。 宋桃也摘了两朵,挨个给岳斐菲和凌婧别上。 “来来来,刘珂,给你拍个照,发给你小男朋友看。”岳斐菲二话不说,抢过她手机,让她摆个好看的pose。刘珂平常不爱照相,有点忸怩,不知如何是好。岳斐菲像个专业摄影家,让她这里让她那里的。 这时,刮了阵风,花从树枝落下,她发上的花也欲飘不飘的。岳斐菲趁机抓拍。刘珂的脸上,还留着无可奈何的笑。又加之她脖颈上那一点红,宛如朱砂,这样一幅画面,简直不要太完美。 岳斐菲是个熟用修图软件的人,回学校后,她将照片修得如文艺照,怂恿刘珂发给叶沉。 刘珂犹豫再三,只发了那张没P过的。 岳斐菲颓丧:“干嘛啊?白费我那么大工夫。” 刘珂没解释,将修过的那张,设成了手机壁纸,“这样我就天天能看见你的‘巨制’了,满意了吧?” 这还差不多。岳斐菲哼哼两声,又去修自己和凌婧的照片了。 沉石:人面桃花相映红。很好看。 刘珂:我同事叫我发另外一张修过的给你,我想了下,还是发了这张原图。 沉石:为什么没发? 刘珂:真实。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一目了然。宛如与他会晤。 原因很简单,但没这么和岳斐菲解释,是因为她肯定会笑话刘珂:谈个恋爱嘛,这么实在做什么。 沉石:抓拍的? 刘珂:嗯。 沉石:你笑得很好看。嗯……花也很好看。 那一片片桃花,像飘进了他心中。 夸来夸去,也就是一句“很好看”。果然不能指望叶沉一个理科生的词汇量。刘珂笑。 刘珂:发张你的? 沉石:我不好看,也不上镜,没什么可看的。 刘珂:跟我还见外?就拍一张。 叶沉妥协了:好吧,等我出去找个地儿,寝室里太乱了。 男生宿舍嘛,刘珂理解,于是等着。 网络差,消息收发都慢,平时两人很难得视频,即使有,也是卡得不行,短短一两分钟就会断掉。解相思之疾,不如照片来得管用。 等了许久,叶沉才发了照片来。图片加载了好一会儿,刘珂担心图裂了,图才加载出来。应该离宿舍有段距离了,照着他的光都是昏黄的。 他坐在木质长椅上,只拍了张侧脸,朦胧又立体。他长得俊秀,不是乍见之惊艳,而是经得起琢磨的。 又跟着来了句话:这里是上次,看见那对接吻的情侣的地方。 刘珂反复看了那张自拍好几遍,又读了他的话,不知他刻意找的那地儿,还是纯粹找个人少的地方,总之,刘珂是忍俊不禁了。 * 有回,舍友手机正充电,来找叶沉借手机。叶沉随口应了:“手机在桌上。”却听舍友“咦”了声:“这是哪个演员吗?好面生。” 叶沉脸一下红了,过去抢了手机来,解开锁屏,低声说:“我女朋友。” 舍友嘿嘿笑了两声:“女朋友啊?没听你说过。长得挺漂亮。” “不是要用手机吗?”叶沉转移话题,“快用吧。” 舍友先放他一马,出门打电话,没几分钟,他就回来了。他勾着叶沉的脖子,说:“兄弟,老实交代,交代了再还你手机。什么时候的事?瞒得挺紧啊。” 说着,他恍然想起来了什么:“难怪你有段时间,晚上偷摸摸地不知道在干什么,感情是和女朋友谈恋爱呢。” “就前几个月。”叶沉想挣脱,舍友不让。 “怎么没见过你们出去约会?异地恋?” “嗯,她在乡下支教。” “老师?” “嗯。”叶沉不太情愿和外人提起刘珂,大抵是藏私的心理。但她说,要多和同学聊天,才能融入他们,便勉强应了。 舍友惊诧:“哟?人民教师啊?不会是我们学校的吧?”他努力地回想,学校里有没有出去支教,又长相漂亮的女老师。 “不是。” “话说,没想到你好姐弟恋这一口。” 叶沉睨他:“行了,撒开手。” 舍友悻悻地放开手,随便还了他手机。 叶沉第一天来时,他们就发现他不是爱与人插科打诨的人。不过介于是同宿舍的关系,他们仍把叶沉当兄弟。他有点什么爱答不理的冷漠,他们也不介意。时间长了后,熟络了,关系也就还好。 他们也不把叶沉看作怪人。不就是断了条腿吗?不方便,代你做了就是。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打热水要爬几层楼,是轮流来的,但不会轮到叶沉。偶尔有些轻活,就麻烦叶沉,不让他觉得自己被特殊照顾。 这间宿舍里,六个人,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只有叶沉是本地人。平时周末出去,他们也会拉上叶沉,让他推荐好吃好玩的。就连叶沉自己,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也不清楚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最后他们只得自己上网查。 刚接过手机,就来了个电话。 来电显示是许心婕。 她也没换号码,还是原来那个。 因为她高考分数不够,无法留在本地,去外地读了所二流大学。开学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了。其实,自从毕业,除了她,叶沉也再没见过其他同学。好像都各自分散天南海北了似的。 高中同桌的那段日子,明明才过去不久,却好像已经有半生了。 随着时光的流逝,青春渐渐蒙上了尘,回忆一起,灰尘散漫,反而辨不出细枝末节了。 她偶尔打电话给叶沉,因为分隔太远,渐渐的,能聊的话题就越来越少。可许心婕仍坚持,仿佛这样,就能拽回那些逝去的年岁。 叶沉抽回思绪,接起电话。 第四十五章 许心婕轻快地打招呼:“嘿。叶沉,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 舍友以为是叶沉女朋友,凑上来听。 “我五一放假回来,你有空吗?好久没见了,一起吃顿饭呗。” 叶沉想了想,答应了:“好。” 许心婕笑了:“哎,你找女朋友了没啊?” 隐约听见了这话,想着,该是老朋友,舍友就没兴趣了。 叶沉犹豫了几秒,决定不瞒她:“有。” 许心婕猛地停了一瞬,不想让他察觉,很快又笑问:“是谁啊?我认识的吗?” 其实许心婕已经有点预料了。说不上来依据,只是凭借第六感。 叶沉到底是个实诚人,不爱拐弯抹角,“认识。” “刘老师,对么?” 叶沉惊讶:“你怎么……” 许心婕说:“猜的啊。全班就我最了解你。”说起这一点,隐隐的骄傲感伴着心酸油然而生。 叶沉默然了片刻。许心婕和他,基本上每天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要说了解,当真是别无二人。 他说:“是她。” “多久在一起的?你拒绝我,是因为她吗?” 过了这么久,许心婕已经能够很坦然地揭开当时的伤疤了。叶沉也不知道,她是否完全放下了。 “当时不是。”那时候,别说许心婕,叶沉更没有和刘珂在一起的念头。后面,也全是他鬼使神差所致。 “好吧,这还让我舒服了点。”许心婕说,“你和她,在一起,开心吗?” 叶沉笑了:“不是说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会很开心的。” “是啊。”许心婕声音低落下来。 后来,叶沉想说点什么,却也嘴笨得不知如何开口。 后来,许心婕就主动挂了电话。 * 来梓乡一个月后,大家都差不多混熟了。甚至有人邀请过刘珂、凌婧几人参加红白喜事。 岳斐菲呢,爱和关翔秀恩爱,在学生面前也秀。校长王万喜让他们两个收敛着点,岳斐菲笑嘻嘻地应了,转头又和关翔卿卿我我。刘珂很羡慕,她爱的人就在身边。 那天,劳动节,他们带着学生出去玩,算作是春游。 说是春游,行程却简单地很。也就在远处,找个风景好的、临水的地方,架起烧烤架。连王万喜也来了。 烧烤架是租的,由男人们搬来,由女老师清洗掉附着的黑色的油污。 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流水质干净,冰凉。已是五月,却仍带着二月的寒意。 学生从家里带了饭,和生的蔬菜、肉。诸如,玉米、韭菜、茄子,羊肉、鸡肉之类。这些都是梓乡常见的养殖物。 烧起火堆,烤上串起的菜,撒点油、辣椒粉、孜然粉,香气随着油烟一起飘散。他们很少这样玩,满山地跑。山里的孩子,如水对山,云对风一样了解。 凌婧喊着,不要到处乱跑,等下走丢了可不管啊。可一看,人已经跑得没剩下几个了。剩下的那几个,眨着无辜的眼睛看凌婧。这群小兔崽子。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挥挥手,让他们跟着去玩。 宋桃不会烧烤,她一板一眼地学着刘珂的架势,但也烤糊了不少。被凌婧嘲笑了数次。 岳斐菲不知和关翔到何处谈情说爱去了。 这次主要是来玩,而非吃烧烤。刘珂和他们说了一声,就孤身一人,去山里走走。她随手捡了根粗长的树枝,当做拐杖使。 因为无所事事,于是思念叶沉。 想起他拄着拐杖的样子。又脆弱,又坚强。 风很大,刘珂衣服被吹得鼓起。像那天,和他在三里桥上的情形。 什么病啊。总容易因毫无牵连的事情、东西,而想到他。思念像毛衣上露出的线头,一扯起来,就没完没了。 走至溪边,看见自己的倒影。她觉得,自己近来憔悴不少,黑眼圈总无法消退,像一下老了两三岁。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有几个跑过去的学生,看见她,停下来喊她,邀她一块玩儿。她摇摇头,说你们自己玩吧。 他们再次跑远。像腾跃的鸟雀。不知是瞧见了什么好玩的。 这处地方,是王万喜找的。两边的山、树、裸露的岩石,是全然陌生的。 刘珂不知不觉地,就走远了。一路上,还能碰上学生,到这里,就再无人了。刘珂倒觉清静,找了处石头坐下。 少女时代,刘珂就爱往人少的地方钻,仿佛这样可以令自己轻松自在些。其实并无什么可以给她慰藉。就如此刻,无人可解她思念之情。 刘珂掏出手机,这深山野林的,连那一格信号也是时有时无的。 什么叫做无可奈何?这就是了。 她怔怔地看着溪中的鱼虾。青的,黑的,大的,小的,悠悠地摇着尾鳍,缓慢地游过。学生的嬉闹声远远地传来。 过了许久,她扔掉树枝,拍了拍手,起身回去。 人生纵然漫长,可又何必在徒劳无益的事上耗费大量时间。 更添愁绪。 回学校后,刘珂给叶沉发去条微信。 放假了吗?突然很想你。 一句简单直白的腻话,她看了,脸有点发热。 她在床上躺了会儿,等他回复。凌婧叫她出去。回来后,叶沉依旧没消息。 手机在手指间转了一圈,刘珂又拨了个电话。 嘟嘟嘟。刘珂默数着秒。四十下后,刘珂不等响起机械的女声,挂断去电。 行吧。他也不在。 * 叶沉是和许心婕在一起。手机开了静音,所以没听到铃声。 两人约在叶沉曾打过暑假工的奶茶店。 因是假期,店里生意很好,人来人往的,都是寄宿制学校里刚放学的学生。两人缩在角落里,方便说话。 有学生投去探究的眼光,似乎在猜测他们是不是情侣。十几岁的女孩好像很关心这些。 许心婕用勺子搅着烧仙草,问他:“刘老师呢?我以为你会和她一起过来。” “她在乡下支教。” “哦。去多久啊?” “还有一年多。” “异地恋辛苦吗?”许心婕话里透着幸灾乐祸。 “还好,就是见不到。”叶沉说,最后一句声音很轻,“很想。” 他说这句话时,刘珂正给他发送那条微信。缘分总是不知不觉地,产生奇妙的反应。 第四十六章 “求你了,别秀恩爱,成吗?” 叶沉有些腼腆地笑笑:“叫你听见了。” “你知道吗?高中时,我就看出来,刘老师对你有好感了。” “嗯。为什么这么觉得?” “她亲自跑去校外,给你买吃的,非亲非故的,就因为你受了伤?可那也与她无关。这件事,我印象太深了,一直记得。还有好几次,她路过我们班,我看见她瞥教室里——你知道我上课喜欢东瞟西瞟。让我看见了,她就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她又不教我们班,也不是检查纪律的,八成是看你的吧。我当时就那么想。但没跟你说过。” 许心婕撑着下巴,说:“这不是对你有好感,是什么?”她笑起来,“你也是真是胆大包天。老师与学生,偶像剧吗?” 叶沉:“生活本来就是一场戏。” “说到戏,我当时是想学文科的。” “为什么留下来了?” 许心婕捏着吸管,垂着眼,没看他,“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叶沉看着她的额头,叹了口气,说:“你如果学文,可以考个更好的大学的。” “不是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就想着,试试吧。再说了,文科分数线太高了。” 一试就是两年。 许心婕在叶沉面前,已能把真假参半的话说得炉火纯青了。 她想表白心迹,又担心连朋友都没得做,于是像开玩笑似的,把真心话说出来。 那些年,说了多少这样的话呢? 曾经要换座位,许心婕特地跑去找赵凌说,她还想和叶沉坐一起。赵凌甚至怀疑他们俩是不是早恋了。但叶沉的成绩未退步,许心婕又是扶不上的烂泥,他也不去管了。 学生时代,特权全是掌握在好学生手里的。 “你现在学什么专业?” “学医。真是悔不当初。不该听我爸妈的。”许心婕皱脸,“你呢?” “在工大读气象学。” “哇。你一向比我厉害。” “没有,只是你不努力学习。你其实很聪明。” “你这么一说,搞得我好遗憾哦。不然,努努力,也是个清北呢。”许心婕朗声大笑。 叶沉想起高三最后几个月,许心婕想停在原地,或往后倒退,但却像被人群夹着,不得已地往前跑。可前方,不是她所认定的方向。 她常常说,看着别人努力,而她却在颓废,这是件很让人良心不安的事。 有好几次,许心婕悄悄地抹眼泪。叶沉看了,也觉不忍。 理科,女生学着的确是辛苦。 高中三年,是一叠叠的卷子,一个个的英文单词,一篇篇的古文,所堆起来的。每一天的缝隙,像是被数理化的公式塞满了,滴水不漏。黑板上写满了板书,刚擦干净,不过半小时,又是满满的四块黑板,像青春时的快乐总是叠在痛苦之上的。 一周的课程表,轮回地换,是一天重复一天的日子。 下课,一大堆的人趴下小睡,另一小部分人,在外面转一圈,或着赶作业。 老师在各间教室来回,再也不会像高一,会走错教室,或是迟到,像一个个拧了发条的机器人,按照设定的时间,各就各位。 这样的模式,持续了将近一年。 于老师,于学生,都是折磨。 * 回到宿舍,叶沉才看见刘珂的未接来电。没看那条微信,直接拨了她电话。 刘珂没等到他的电话,就着手备课了。电话铃响起,才恍然已很晚。抬起头,眼前直发花,待慢慢聚焦,漫天的红霞映入眼。晚霞浓稠得,反而像莫奈笔下的油画。那是令人震撼、感激生命的美景。 佝身太久,脖颈酸痛,背脊里被一节一节扯出来敲打过,又装回身体里似的。她仰起头,转了转脖子。 她放下红笔,单手接起电话。 “刘珂?” 问探式的,也是叶沉式的,意思是:之前找我,有什么事? 刘珂“嗯”了声:“中午你不在?” 叶沉未隐瞒:“许心婕回来了,和她吃了顿饭。” “哦。”刘珂眨了眨眼,也说不清,是介意,还是宽容。反正心里有点异样,却不会宣之于口就是了。 电话那头有哄闹的声音。属于男生的,又吵又粗糙。 “在宿舍?做什么呢。” “我舍友开了电脑,准备放电影。” “什么电影?”本是随口一问,问完,便感后悔:大学男生,凑一起,能看什么?问到结果,反倒尴尬。 叶沉却当了真。刘珂听见叶沉的问话。一阵笑,带着暧昧的意味。然后是一句回答,内容不太清晰。 叶沉说:“我室友说,是《五十度灰》。” 刘珂笑了声:“啊,前段时间很火的限制级电影。”说得委婉,其实就是那种片子。 叶沉不太敢相信的样子,“……是吗?”他看向电脑屏幕。电影已经开场了——女主走出电梯,总裁助理引她进办公室,做一个简单的采访。分明很正常。 “骗你做什么?” 叶沉低声问:“你看过?” “说实话,看过。带着猎奇的心态。因为它名声大。看过一半,就关了。可能你们男生接受能力强些。”刘珂笑说,“你知道吗,原著小说的作者,就是靠写SM,红起来的。网络时代的好处。” “那我就不看了。” “为什么?”刘珂的意识里,男生不看,才是奇怪。她甚至抓到过男生,在上课时看颜色小说。找他去办公室,他也毫无愧疚感,理所当然地。那本书的封面不堪入眼,刘珂最终将书还给男生,徒劳地叮嘱他不要再犯。 叶沉张了张口,话不好意思说出口。仿佛那几个字,在舌尖打过转后,就沾上了邪念与罪恶。 “看微信。”他这样说。 第四十七章 退出通话界面,点开微信。她微微喘着气,等他发送那句欲语还休的话。也许羞耻,也许猥亵,总之他不方便说。她倒起了好奇心。 沉石:怕我起反应,你又不在身边。 这句话里的句号,仿佛黑洞,带了巨大的吸力,吸去了刘珂全部心神。 短短十一个字,不知道出了多少意味。 ——他像所有正常男生,会在看片时,有生理反应。 ——他不想,在她不在时,对着其他女人的胴体,产生旖旎之想。 他不想。也许,不想的,还有她不在身边。无法抱在怀里,接吻,耳鬓厮磨,做爱。他偶尔想起其中细节,小腹便会隐隐发热。这样的反应从未对旁人产生过。 爱情是一场伟大而艰难的长征,他们此时仿若远隔万里。他想扬起军旗,跋涉过雪山泥沼,去往她身边。 叶沉又说:我一直想你。非常。 他看见了。那句话。 那句表白的话,隔了数个小时,终于抵达爱人的心房。 原本,刘珂发完后,脸红得不行,她不是腻歪的人。再想撤销,deadline已经过了。索性自欺欺人地删了。可那些字像刻进了脑子里,忘也忘不掉。 现在,她读了他的话,反而庆幸。还好没撤。 继续煲电话粥。室友的奸笑声影响了刘珂的声音,叶沉打开门出去。 舍友挥手招他:“跟女朋友打电话,还避着我们?”同伴手肘撞了把他,嫌他不识时务。他收了话头,又说:“好吧。打完电话记得回来,一起看啊,别浪费了我辛苦找的资源。” 叶沉没理会,轻声合上门。 “我出来了。” “刚刚你室友说什么了?”真是,他室友老把音提得很高,生怕她听不见。可又听不清。 “让我看电影。” 刘珂手指转着笔。红霞颜色逐渐深了,像某种墨水或颜料盘翻了,颜色渐变铺叠,富有层次感。 她笑起来。笑容像此时的天,是浓稠的,也是蜜如汁似的。 “他们常这样吗?” “有几次。但我不搭理他们。”他淡声,“他们都是单身,情有可原。” “你曲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他们常这么与你说话吗?” “嗯。” 刘珂倍感欣慰,像费了很多功夫养的孩子,终于学会走路了。不不不,这比喻并不合适,但却与她此时的心情相符。这种心情内里,是有点母性的。 “挺好的。不然像你高中,跟你说话,不是‘交一下作业’,就是‘这道题的斜率取值范围怎么求’,那多没意思。” 叶沉反驳:“你又不是我同学,你怎么知道。” “瞧你这别扭的样子,”刘珂笑得愈发开怀,“除了许心婕,谁敢跟你插科打诨啊?” 叶沉无力,“刘珂。”他永远说不过她。 “叶沉。”刘珂收住笑。 “嗯?”他呼吸紧了。她语气每这样正经,就要坦陈心迹,或是其他严肃的话。当老师的人,知道怎样第一时间吸引“学生”的注意力。 谁料。谁料。 刘珂说:“想和你滚床单了。” “……” 手机聊得滚烫了;屋外飘来饭香与炊烟了;壮观的晚霞落下,静谧的夜幕升起了;一场充满欲的电影落幕了。属于情人间的呢喃似的交谈,结束了。 舍友抱怨:“什么嘛,本来还以为是什么高档的R级片,其实就是打着SM旗号的霸道总裁……哎,我跟你们推荐一部挺不错的,评价比《五十度灰》高多了。”说到这里,舍友的不满一扫而光,神采飞扬起来,“叫《应召女友》,很有深度。” 应召女友?不就是小姐吗? 其他人笑骂他:“一部限制级片,能有什么深度。难道是美版《金陵十三钗》?”哈哈大笑。 舍友委屈:“影评是这么说的嘛。等我找到资源,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看见叶沉打开门的一小条缝,偷摸摸地挤进来,舍友被揶揄而产生的恼怒转移到他身上:“打这么久电话吗?叫你腻歪,都看完啦!” 被捉住的叶沉表示遗憾地一笑。 * 半年而已,说短不短,从飘雪的寒冬,至严灼的烈夏,横跨三个季节;说长,其实也就一眨眼的时间。 天气热,教室里挤了五六十个学生,却只有一台咯吱咯吱转的吊扇,风力也不强,像要报废了。汗作水落,手掌压在讲台上,粉笔灰糊在了手心。刘珂有点不耐烦,强忍着,结束了一天的课。 这里的学生,没甚进取心,下课跑来找刘珂的,不是为的问题,大多数是来拉她一块玩耍的。他们把刘珂当做年纪稍大的朋友。虽然在她刚来时,也有顽皮的学生捉弄她,用无伤大雅的手段。山里的孩子单纯,或许只是想快速地与她相熟。 刘珂有时在有网络的地方,下载了歌,带来视频,用扩音器给他们放。没有一体机,没有投影仪,他们听着失真的歌曲,也很开心。 七月,刘珂和凌婧准备离开梓乡。 学生给她们备了很多食物,腊肉、豆腐干、水果、豆腐乳、辣椒之类的。要走时,全校人都到了,除了宋桃。 “这个小没良心的!我们要走了,也不来送送,枉我们平时待她那么好。”说是这么说,凌婧转头又担心地问关翔,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关翔四处望了望,“没呢,她没和我说。” 刘珂说:“算了,没来送就没来送吧,可能是家里忙。” 她家里的情况她们也了解,能够原谅。 岳斐菲说:“等我看到她,一定帮你们训训,太不懂事了。” 凌婧问她:“真不回去?真不想继续拥抱醉生梦死的生活?” “醉生梦死有什么好,和他在一块,日日夜夜就是……”她抱着关翔的胳膊,甜蜜得有种不谙世事的单纯。 “夜夜笙歌。好了,我知道了,咱们走吧,这人无药可救了。”凌婧白她一眼。 第四十八章 正说着,马上要分别了,一道声远远地喊着她们: “哎,刘老师,凌老师,别走!你们等等我!” 一回头,正是迟迟未来的宋桃。 她小小的身体上挂着许多包,一个粉色的书包,塞满了东西,鼓鼓囊囊的;手里还提着行李包,脖颈上挂着个小方包,似乎是装钱的。看着颇为费力。她跑起来身体一倾一倾的,就要倒了似的。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韧劲,让她提了这样多的东西。 宋桃停在车前,气喘吁吁的。岳斐菲看她费劲,主动帮她摘下包。 凌婧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宋桃眼睛亮晶晶的:“我要跟你们去城里!” 众人瞪大眼睛。 宋桃叉着腰,气还没喘匀,就满怀壮志地说:“我想好了,要去城里拼搏,不能再在这个小地方蜗居了。” 这话不知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 岳斐菲差点要揪她耳朵:“你瞎做什么梦呢?多大点个人,还要离家出走了。” 宋桃辩解:“才不是做梦,也不是离家出走,我是认真的!” 首先恢复理智的,还是刘珂。 她耐心地同宋桃分析:“你在城里有亲人吗?如果没有,你住哪儿?租房的话,你这个样子,怎么方便?还有,你做什么工作呢?不是我打击你,现在找工作,学历、出色的本领、丰富的工作经验,总要有一样吧?你有什么?” 宋桃愣了愣,沮丧地撇撇嘴。凌婧也觉得她话说狠了,可事实确实如此。再者,宋桃这个决定像是出儿戏。他们难得全部统一了战线,皆不同意她只身去城里。 宋桃说:“我带够了钱,爸妈都同意我去,说长长见识也好。” 凌婧说:“带你去玩没问题,过一阵子,见识长够了,你还是要回梓乡。” 宋桃出乎他们意料地倔强,“我都快二十了,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们是不是嫌我矮,给你们添麻烦?”说着,眼泪快掉下来。 刘珂叹气:“算了,带她去吧。等她知道‘在城里拼搏’有多不容易,就求着要回来了。” 宋桃仰着脖子。那个样子,配上她矮短的身材,有些滑稽。 她倔强说:“我才不会。我要赚够了钱,才回家。我还要在城里买房子,然后接我爸妈过去住。” 她一句一个“我要”,仿佛这世间的事,只要她想,就能完成似的。 哪那么幸运?哪那么轻而易举? 让她出去也好,用炎凉的人情,磨磨她的幼稚。刘珂有点残忍地想。 天真的童年时代,本该过去,她早已成年。这是一场属于宋桃的,推迟的成年礼。 * 得知刘珂要回来,叶沉起了个大早。 起那么早,也没用,她得下午才能到。 因为家校离得远,除了周末,叶沉平常都住宿舍。他先将房间打扫一遍,可过于整洁,没花多长时间。还剩那么长时间,做什么事? 叶沉在客厅打转。 说起来,刘珂还未到过他家里。 父母都不在家,没个人商量。叶沉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布置屋子。 他忽然想起,高中时,有人在背地说他是“妈宝”。当时被他撞破,说闲话的两个男生讪讪地走开了。 那肯定不是第一次被人说,却是头次感觉到真实的难堪。母亲不放心他,有空就跑来学校,给他带吃的喝的,也怕他衣服薄了或厚了,照顾细心周到。叶沉不想拂母亲好意,未拒绝过。 刘珂也喜欢照顾他。 想是为了证明自己似的,叶沉自己做了决定。 叶沉装上假肢,去外面买了新摆饰,花了三个小时,扔掉了不少旧物、旧衣,撕掉墙上贴的杂七杂八的贴纸、海报,贴上墙纸,遮住幼时的涂鸦。沙发布、桌布也换了,电视机柜旁摆个水墨色的花瓶,插上假花。一眼看去,舒心不少。 再一翻兜,因他一时兴起,没做好预算,钱已所剩无几。 一看时间,十一点半了。 叶沉带上银行卡,准备去银行取钱。怎么说,这么久没见,也得带她吃顿好的。 每一台机子前都有人,叶沉选了队人少的,排在后面。 过了两分钟,又来了两个人。叶沉瞥了他们一眼。两个都是寸头,趿着人字拖,黑色运动中裤,T恤一白一红。见叶沉瞥他们,他们也投回了打量。本是随意一瞥,他们却有些挑衅的意思。叶沉无心生事,当做没看见。 前面的人不知为何操作不当,迟迟没完成取钱。叶沉站得有些久了,换了个姿势,继续排着队。 叶沉虽穿长裤,因方才的动作,仍叫后头的人看见裤腿下露出的假肢。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走出门。 叶沉看见自动门开了又关,不甚在意。 终于轮到叶沉时,那两个男人回来了。 明明有其他空闲的机子,他们偏要在叶沉后面等着。 叶沉一声不吭,置卡入吞卡口。 他们不时说着什么,声音粗鄙,夹杂不堪入耳的脏话。多是家长里短,这个的婆娘买了条金项链,那个的女儿要交学费了,云云。 机子吞入卡,叶沉点屏操作。 取出钱,叶沉没数,直接塞入口袋里。转身离开。 那两人在机子前站了会儿,以做掩饰,贼头贼脑地看门外,见叶沉拐弯了,抬脚跟上他。 不知叶沉是否觉察到了什么,走得有些急,却因为假肢不方便,速度不是很快。尾随的男人迅速跟上。 地方略偏僻,人也不多。 叶沉往四周看了看,拐入了一条巷子。只能赌了。 两个男人犹豫了会儿,知道他发现了,可又不清楚,他是否住在附近。若是,跟上去也是徒劳;若不是,他也是垂死挣扎。想到之前看见的一小截假肢,两个胆大的男人狠下心,决定赌一把。 都是赌徒,这时就看谁摸的牌面好了。 第四十九章 巷子七弯八绕,巷中的电线杆、墙壁上贴着广告纸,一一从他眼角掠过。叶沉喘着气,后面的脚步声纷杂,轻重不一,分不清远近。 叶沉捂着口袋中的钱,薄薄的一沓,贴着腰。 额上出了汗,一滴一滴滑落,落进了眼窝里,扎得眼睛疼。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男人始终没有真正追上他,估计也有所顾忌。最终又绕到了大街上。 人来人往,车来车去。 叶沉缓缓地、沉沉地吐了口气。肺生疼生疼的。太久没运动了。 他回头,那两人也跟着出了巷子。他们插着裤兜,若无其事地擦着他的肩走开,那一瞬,当中一人瞪他一眼,不甘的样子。叶沉突然无声地笑了。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还能全须全尾地去接刘珂。他想。 若是自己掉以轻心,保不准,让他们抢了钱,又遭伤害。 叶沉慢吞吞地找到公交车站,乘车去火车站接刘珂。 两人走进饭店,已近两点钟。此时过了饭点,大厅的座位一半是空的。 刘珂忽然发现叶沉走路姿势不对劲。就算戴假肢,行走姿势不自然,也不至于两条腿都受着痛似的。他不是那种,会云淡风轻遮住一切瑕疵的人。他年纪、经历都不够。他的掩饰破洞百出。 她抓住叶沉的胳膊,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叶沉撇开眼,没看她。他不想让刘珂知道之前的事。有什么必要呢?平白添愁。 他不会撒谎。一看就有事。 刘珂平静地看着他:“不说?那就都别吃饭了。” 收银台的人看着他俩。叶沉有些尴尬,却梗着脖子,仍不看她。 她掰过他的脸,“说实话,叶沉。我不会再说第三次。如果你觉得,这是你自己的事,说与不说,和我无关,那我也没办法。” “刘珂。”叶沉无奈。 她知道他妥协了,挽着他找座位坐下。虽说是挽,胳膊也使着劲。 服务员递上菜单来,叶沉接过,刚翻开一页。刘珂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叶沉说:“很晚了,先点菜吧。待会再说,成吗?” “成。你点吧。”刘珂抿了下唇,笑了,“又不是严刑逼供,你别做出一副很怕我的样子。” 点完菜,服务员走了。 刘珂说:“说吧。” “真没什么大事。”他还是想欲盖弥彰。 “来接我时,你就不对劲。你是个内敛的人,但是我一下车,你就把我抱在怀里。不说凌婧在旁边,还有那么多下车的人呢。” 叶沉叹气:“刘珂你知道,被别人看透自己,其实是件挺可怕的事。” “如果是你的对手的话,的确如此。可我是你女朋友。” 叶沉低声:“也是未来的老婆。” 刘珂脸烫了烫,“你别想试图以说这些肉麻话,糊弄过去。” “没有。实话。” 叶沉缓慢地将中午的事说了。刘珂也觉得后怕。叶沉虽算不得手无缚鸡之力,可那是两个大男人啊,且似惯犯,手下定没轻没重。钱是小事,依叶沉的情况,受点小伤也是大事。 大抵是走得太急,抽筋了,强撑了许久,到现在也一直没缓过来。 刘珂问:“在逃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叶沉想了想,“要活着来见你。” 刘珂板了脸,“别乱说。” “截肢后,我再也没走得那样快过。”连着假肢的那截残肢隐隐发麻,“想的就是,至少要安安全全地来接你回家。” 不是平平安安,是要接你回家。 刘珂咬着下唇,看着眼前笑得温柔的叶沉,说不出话来。 哪有这么傻的男生? 叶沉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两个小小的,倒着的他。 他说:“我以前不明白,‘惜命’是什么概念。我死过,也活过。但现在我可以说,我是个惜命的人,我不能让我生命的流逝快于时间。我死里逃生过,但不仅因此。还有就是,我要把我生命攒下来,陪你到老。” 两人的座位,比较靠角落,叶沉原本坐在对面,此时起身离了位,走到她身边,蹲下,攥着她的手,指腹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她的掌心。她的掌心原本极柔软,现在覆了层薄茧。 一个蹲着,一个坐在椅子上,就以那样的姿势接吻。 刘珂闭了眼,偏着身,圈着叶沉的脖颈,他则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扶着椅子的后靠背。他蹲着会腿麻,渐渐直起腿,将她压在椅背上。刘珂被迫仰着头。腰后的包硌着她的腰,座椅一边是他,另一边是行李箱。刘珂几乎陷在了四面受困的局面。 好在地方好,不易招人注意。 他的舌卷着她的,拖来自己这边,细细吮着。她没什么气力,四肢都软了,任他摆布。 刘珂快忘了,自己正身于何处。 是椅子,还是泛舟;是饭店,还是家中;是尘世,还是宇宙之巅。分不清。只知道他压着她,亲密贴合。 远远的传来脚步声。估计是前来上菜的服务员。 叶沉松开她,贴着她的耳郭,说了句“想和你快点回家办事”,说罢,抽离开,坐回原位。 他脸皮薄,说完这话,脸也有点臊。 刘珂听完他的话,微微一愣,随即笑说:“恐怕不行。打梓乡跟来了个小姑娘,看见了吗?很矮的那个。” 当然看见了。她还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说:“你是刘老师男朋友啊?真帅的小伙子。”听了,他一窘。她像个小学生,却叫他小伙子。 “她是侏儒?” “嗯。叫宋桃。”刘珂说,“她其实跟你差不多大,高中读完,就没读书了。她想在市里找工作,固执得很,劝不住。只好带她来了。于情于理,我都得帮个忙。这几天,她得在我家住。” 叶沉皱眉,“为什么一定要在你家住?”倒不是嫌弃的意思,只是自己家有父母,她家再多个人,便是两头不方便。 “凌婧和她婆婆住,家里没地儿。宋桃在这里也没亲戚。” 叶沉放松了身子,往后一靠。表情有些哀怨。 刘珂笑:“不会太长时间的,几个月都忍了,再忍几天也没事。” 叶沉说:“你都回来了,还忍心叫我自己解决?” 刘珂光笑不说话。 结了账,叶沉一手牵着她,一手帮她提行李。 刘珂说:“去我家?凌婧带宋桃去玩了,估计晚上过来。” “不是我自己解决?” 刘珂拍拍他的脸,语气轻浮,“小别胜新婚嘛,这么久没见,总得喂喂。” 第五十章 叶沉拉下她的手,握着,“你还没见我爸妈,什么时候过来?” 刘珂沉吟一会儿,说:“我准备准备,看你父母哪天有空。” “周日吧,他们都在家。” “行。” 刘珂笑:“觉不觉得,进度有点快?” “快吗?我们认识很久了。” “真正在一起,也没一年啊。” 叶沉说:“不会快。实话跟你说,我今年差点跟你求婚了。”他看着她脖子上的那条项链。鲜红的一粒,像朱砂。 是那天,送她生日礼物,其实也就提出来了,差个戒指。 刘珂刚想说什么,汽车鸣笛突然响起。她站的位置挡住了一辆车,她忙让开。要说的话就给忘了。 车驶入站,叶沉拉着刘珂上车,刷了两下卡,滴了两声。后排有空位,两人走过去。不料,有人抢先。只剩一个。刘珂让叶沉坐,叶沉不肯,她强摁他坐下。 旁边的乘客看他们一眼,觉得奇怪。 哪有女朋友强行让男朋友坐空位的?这做男朋友的,太没风度了吧。 叶沉坐得不自在。 刘珂说:“你脚不方便,坐着吧,没事儿。” 话说得大声,故意讲给旁边人听的。 他们又看了眼叶沉,似乎是在探究着,他到底哪里不方便。 好在没几站,两人很快下车。步行到她家,已经三点半多了。 刘珂随手搁了行李,俯身吻了吻坐在沙发上的叶沉,又立马直身,说:“我先去洗个澡,在车上待久了,有异味。” “没事。”叶沉拉回她,搂在怀里吻。 刘珂跌坐在一边,感受到他灼烫的手指揭开她T恤一角,沿着她的裤头,慢慢探入。她穿的牛仔裤,比较贴身,他探寻的过程并不会那么顺畅。 “回房间,还是就在这里?”她气息不稳。 “回房间吧。”免得她清理。 他却没动。终于摸到棉质的内裤边沿,单指勾起来,恶作剧似的,又松手,因弹性较好,布料蹦回去。她“啊”了声。有湿润的感觉萦绕在指尖了。 叶沉拥着她站起来,边接着吻,边回到房间。 这场性事很激烈,刘珂一度觉得,自己要死在他身下。 在自己家里,刘珂也比较放肆,床叫得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媚过一声。 对叶沉,这无异于添油加柴。 房内开了冷气,灼热的汗水很快冷却。 床边的垃圾桶里,别无它物,只有两三个鼓囊的扎紧的小袋子。 刘珂趴在叶沉身上,沉沉地喘着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他耳垂。他耳垂又烫又软,还泛着红,刘珂忍不住,伸出舌尖,轻舔了下。叶沉身子立即敏感地一颤。她的动作像是个邀请。 叶沉偏过头,攫住她的唇啮咬。火星未熄,有复燃的趋势。他只要一侧身,一挺腰,就能再度进入那处仙境。 刘珂笑着拍他,“待会她们该来了。” 闻言,叶沉意兴阑珊地松开她,恢复之前斜躺,一手揽着她,一手压在脑后的姿势。他左腿支着,脚掌在床单上踩出繁复的褶,他脚掌比刘珂的大许多,麦色的脚背有几条青筋明显地凸起。 “那就再抱会儿。” 刘珂说:“要不留下吃顿饭?” “你做?” 刘珂“嗯”了声,“可惜家里没什么菜,只有那些从梓乡带回来的土特产。” “我不挑,都可以。” “那我先去买点配料,你帮我煮下饭。”刘珂翻身,赤条条地在他面前穿衣服。 “好。”他视线粘在她身上,她锁骨往下,有数枚吻痕,胸口也有揉过、吻咬过的痕迹,暧昧又妖冶。 不知是否察觉到他在看她,她把身一转,背对着他。 转身没用,她背上也有。 看了会儿,叶沉收回视线。 衣服都杂乱地堆在地上,叶沉倾身去捞裤子,“几个人吃?” 刘珂停下来,想了想,“顶多四个吧。没事,煮多了,你就多吃点,补充能量。” 叶沉莫名地哼笑了声。 刘珂听出来揶揄的意味了,穿好衣服,没理他,径直开门走了。 刘珂前脚刚出门,门铃就响了。叶沉以为她去而复返,边开门,边说:“落了什么?” 门口站着的却是凌婧与宋桃二人。 叶沉顿了顿,话说出去,就收不回了,只好改口,说:“不好意思,刘珂刚出去买东西了,我还以为是她。” 凌婧有些尴尬,深深觉得她们打扰了这两人的二人世界,“我们在楼下碰见了,她说她很快回来。” 叶沉从鞋柜取出拖鞋,“你们先坐,等我下。”说完,扶着墙壁,慢慢地挪回了房间。他还没装好假肢,门就响了,只来得及蹦跳过来。 凌婧本想着,要不要扶他一把,又觉得,半生不熟的,这突兀的行为怕是不妥。 凌婧带宋桃在沙发上坐下。 宋桃打量了圈,感叹:“刘老师家里布置得好漂亮啊。” 凌婧也是第一次来,她扫了眼茶几,没有摆待客的水果、零食之类,只有一盒纸巾,几本杂志,一想起刚才叶沉衣衫不整的样子,猜测两人是缠绵了一个下午。 宋桃还在东瞅西瞧,顺带咋咋呼呼地跟凌婧说着话,却因刘珂不在,不敢擅自触碰什么。 其实刘珂家布置得并不复杂,墙上挂了钟和一副裱起来的十字绣,不大,是锦簇的荷花。电视机和沙发后贴了大幅的墙纸。阳台上养了几盆绿植,屋内摆有大花瓶,插着假花,和巨大的地球仪。墙壁也有凹进去的格子,摆了水晶球之类的饰品。 逛了那么久,凌婧早没力气了,瞥了眼宋桃,觉得惊奇,说:“你倒不累哦。” 想想也是,平常干活,因身高问题,她干得虽慢,却也不比男人差多少。岳斐菲、凌婧一干人等,老被关翔揶揄。 她在梓乡待了太久,对这新鲜的一切尚新奇至极,没消停的意思。 像是闰土进城。 在现代社会,有这样纯粹得像颗玻璃珠的人,太难得了。 叶沉很快装了假肢出来。 他问凌婧和宋桃:“你们想喝饮料还是茶?”完全是以主人的口吻。 凌婧正准备说水,宋桃已经跳起来了,“那个,我要饮料!”说完,也觉失礼了。 叶沉打开冰箱,这才想起,她离开那么久,家里怎么可能有饮料。就算有,也是不能喝的了。他在那几个麻袋里翻了翻,捡了几个苹果,打算榨汁。 凌婧说:“不用那么麻烦了,喝白开水就好。” 叶沉提了提水壶,没听见水声,揭开盖子,也是空的。只好接了水,准备烧开水。 凌婧:“……” 感情这两人,在家除了那事,其他啥也没干啊。 第五十一章 刘珂炒菜,凌婧帮忙打下手,叶沉和宋桃两人在客厅里,倒不尴尬。主要是因为宋桃蛮自来熟。 “那个,刘老师男朋友啊。” “叫我叶沉就好。”叶沉头次被人这么叫,类似某某夫人似的,不太适应。 “哦,好的。我是想问你,你比刘老师小吧?” “小几岁。” “那你会不会,心里别扭啊?万一妻管严,咋办?” 叶沉:“……不会。”他接着强调,“没万一,刘珂不会。” “我看不一定哦。我之前看法制节目,好多看起来秀气的女人,跟丈夫、婆婆一吵架,就跟个泼妇似的,还有电视剧里的漂亮女人,手腕厉害得很呢,刘老师看起来倒是文静,说不准呢……” 厨房里,刘珂扬声说:“宋桃,我听得见的!” 宋桃嘿嘿笑两声:“其实我是想说,刘老师你男朋友真的是个老实人呢。” 凌婧笑得不可自抑,刘珂无奈:“这宋桃。” 凌婧说:“她也没说错啊。”见刘珂看来,她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叶沉的确是个老实人。” 刘珂:“嗯。”老实得有些楞。 凌婧撞撞刘珂,撞得她往锅里撒盐的手一歪,语气暧昧:“他在床上,可不老实吧。” 眼风往外一飘,刘珂说:“你声音小点。” 凌婧哈哈大笑:“刘珂,我说你们俩,倒是不放过一分一秒啊。这才回来呢,还坐了一上午车。年轻人精力就是旺盛些。” 她不但不压低声音,反而故意让外头人听见似的。 刘珂转身,“唰”的一下,关上了厨房的拉门。 门可不隔音,听见宋桃说:“哇哇,看不出来啊……哎,你脸红啥啊?” 吃过饭,刘珂说送送凌婧和叶沉。 宋桃主动请缨,说:“刘老师,我帮你把碗洗了吧。” “行,麻烦你了。” 宋桃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我还得麻烦刘老师你好一阵子呢。” 凌婧说:“别给刘老师惹事啊。不然把你赶回梓乡去。”眼一瞪,没甚威慑力。 “保证不惹事!”宋桃朝凌婧和叶沉挥手,“你们慢走啊。” 她倒是自来熟得比叶沉更像是主人。 凌婧在路边拦了辆的士回家,刘珂送叶沉走到车站。 天黑得晚,路灯却也开始渐次亮起。天色迷离,半昧半亮的,被路灯映照得透着浊黄色。 车没来,叶沉说:“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还早,再陪你等等。” 叶沉没坚持。几个月不见,自然想多待会儿,哪怕是干耗。两人牵着手,舍不得放开。 风吹过,带来阵阵辛辣的香气,弄得人鼻尖一阵痒。不知道哪家,这么晚了才做饭。 白日的热气退去不少,行人不多,步履缓慢。多是出来散步的一家三口。给傍晚的清冷的街道添上几分温馨。 再不舍,也有分开的时候。 才几分钟,就见远远地,有车驶来。是他坐的那辆。 忽然想到,去年,叶沉是否也从这样一辆公交车上下来,穿过这条街,在她家楼下等着她。 刘珂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下,说:“我也想让你在我家留宿,不过没办法,走吧。” 车在前一个红绿灯前停住了。叶沉估摸了下时间,觉得还有空,便跑去便利店,回来时,车刚好靠站。他将买的东西塞到她手里,“回家的路上吃。”说完就上车了。 他拉着吊环,朝她做口型,刘珂辨出,是:记得吃。 车开走了。刘珂突然觉得空。 刘珂看了手上的东西,忍俊不禁。是根黑糖话梅的棒棒糖。 不知道多少年没吃过棒棒糖了。读高中时,最爱自习课时,边含根棒棒糖,边算题。 她剥开塑料纸,放进嘴里,含着,甜腻的滋味瞬时在口腔中蔓延开。像爱情,甜味来得快,留得久。 算下时间,离经期没几天了,就去叶沉刚去过的便利店多买了几根。就算自己不吃,给宋桃吃也好。小孩子嘛,应该都喜欢这种零食。 * 周末,刘珂约张黎出来逛街。 本来这个周末,是要与叶沉父母见面,他们临时有事,便推到了下周。也留出了空间,给刘珂做更周全的准备。 与叶沉的事情,不久前,刘珂才与张黎坦陈。当时是,张黎与刘珂开玩笑说,你再不回来,曲乔头发就白了。刘珂就说,她已经和叶沉在一起了。张黎自然是难以置信,花了好半天,才消化掉这个事实。出于好奇,又向刘珂追问了细节。刘珂大致与她说了。 张黎得知刘珂的意图,有些惊讶:“你和他发展这么快?” 刘珂说:“他年龄不到,不然,也该去领证了。” 张黎啧了声:“单身太久的女人果然如狼似豹。” 刘珂淡声说:“我想让彼此都安心,毕竟变数太多。”那天的事情,让刘珂至今仍心有余悸。 “你是铁了心要跟他过一辈子了?” “嗯。” “行吧,那我没话说了。” “你说了也没用。” “……”张黎要被她给气吐了。 刘珂向张黎讨了不少经,买什么给叶沉父母,怎么不谄媚地讨他们喜欢,怎么……云云。 张黎说:“其实说了这么多,最终效果都取决于他们。只要他们不刻意为难你,就很容易过关。” “按理说,他们应该不会。”刘珂挑了条纯色的丝巾,交给服务员包装。 其实这时候买丝巾有些早了,但绞尽脑汁,刘珂也不知该买些什么,索性各样都买一点好了。 张黎翻了下价钱牌,说:“近六百……你倒舍得。” 老师工资不高,更何况她现在去支教,没有补课费收入。 “我平常不怎么用钱,攒了不少。” 刘珂虽算不上深居简出,但能省的,尽量省下来了。以前偶尔会慈善捐助些,现在不行了。她现在有个小男朋友要照顾了。 “你也不觉得不平衡?叶沉是个学生,就算他成绩好,可以领奖学金、助学金,但那才多少?他没法打工,全赖他父母资助,据我了解,他家庭也不富裕吧?”张黎指尖挑起刘珂脖颈上的项链,“这种银项链,连这条丝巾的一半都抵不上吧?” “如果计较得失,就不是爱情了。” 刘珂这轻淡的语气,像在嘲讽她的世俗肤浅。 张黎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不计较,那是因为你不怕跌得头破血流。我以前觉得,你感情淡薄,可照现在看来,分明不是。” 刘珂低声一笑,“人没那么多剩余的感情挥霍,我在他面前,是图穷匕见了。” 第五十二章 正说着话,忽响一声惊雷,吓了两人一跳。这是今年第一道夏雷。 刘珂不再说话,向商场外看。两人逛街逛得太投入,竟未察觉到外面天已黑了。黑云隔离开天日。明明是下午,却暗得像半夜。 有家店铺正播着音乐。是孙燕姿的《遇见》。张黎刘珂听得有些恍惚,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叶沉。 接着又是一道雷,携着震天撼地的力量,要劈开整栋大厦似的。雨随之泼下。哗啦啦的,嘈杂至极。 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两人准备走。 一出商场,雨雾和雨天特有的尘灰气息扑面而来。路上人顿时少了,都躲在屋檐下。 两人始料不及,皆没带伞。 这天气不好打车,两人走到人少的地方,统共不到五辆车路过,还都坐着人。 时间不早了,一直打不到车,身上衣服和纸袋还淋湿了点,刘珂难免有些心浮气躁。 张黎说:“别着急,再等等,肯定有空着的。” 刘珂点点头,按捺住性子,抱臂继续等着。 终于打到车,衣服湿了大半。 司机跟她们搭话:“下了这么大雨,淋了一身,大不了就等等嘛,反正这雨来得快,停得也快。” 刘珂笑了笑,“着急回家,要煮饭。”叶沉找了家教的活儿,最近住在她家,算时间,六点多刚好能开饭。 司机望了眼后视镜,说:“看不出姑娘是成了家的。这年头顾家的姑娘太少了。” 刘珂:“那倒没有。”她拍拍副驾的车椅背,“她比我急,先送她吧。”她说了具体停车地点。 两人的家刚好在同一条线上,不用绕弯。 刘珂对张黎说:“今天谢谢你陪我出来,改天请你吃饭啊……”话音刚落,余光忽然瞥到什么。 水流覆住窗玻璃,朦胧一片,其实看不清什么,只是一道人影而已。 刘珂急忙忙说:“师傅,麻烦停下车。”她说不出缘由,那种感觉太强烈,强到她无法忽视。 司机虽不解,可也很快按她的话,靠路边停了。 那人走到快,几乎是小跑的,又是反方向,这时的停车处已离彼此擦肩而过的地方有段距离了。 张黎扭头见刘珂要开门,奇怪地问她:“怎么了?落东西了还是要买什么?” 刘珂来不及回答,什么都没拿,不带丝毫犹豫,人就下了车,只身冲入雨幕。张黎觉得,她当时很帅。 刘珂用手掌挡在脑袋上,离那人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不会认错人。女人的直觉或许不是次次都准,可爱是会发声的。 跑着跑着,却不见了那人身影。 哪儿去了?刘珂停下脚步,淋着雨张望。衣服湿透了,贴着皮肤。 她有些急,一个人凭空消失,是件很令人着慌的事。她甚至想不到要找个地方躲下雨。有好几个人正看着她,以为她发什么疯呢。 他们那是不知道,爱情面前,难以自保。 她像孤立无援地站在海中央的孤岛,旁边是惊涛骇浪,风卷云涌。 旁边一家店铺的门被人从里推开。暖黄的灯光笼罩着她。 一声不太确定的唤:“刘珂?” 刘珂下意识转头,撞上叶沉的视线,看到他瞳孔里被倒映进去的光,心跳猛地加快。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一起那么久了,还会有这样心动的感觉。 这样的爱情,她确信,此生无法再遇到。 雨还在下,没有转小的趋势。车轮迅速碾过积水的地面。人的脚步啪嗒落在花岗石地面。 可此时所有声音都匿迹了。 像是他眼里有黑洞,将所有声音吸去吞没。 张黎看着钻进的叶沉,目瞪口呆:“刘珂,你这是……”上哪条河捞了个人出来啊? 刘珂说:“师傅不好意思,弄湿你的座椅了。” 司机大度,不计较,“没事没事。现在可以走了吧?” “走吧。” 张黎数次想问话,介于叶沉在场,想着又不熟,便憋着没开口了。 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张黎老公已经在等了,车门一开,他立即递上一把伞,撑开,替张黎遮雨。 张黎对刘珂说:“到家了给我发消息。” “好。下次再约你吃饭。” 张黎笑着摆摆手,“太客气了。” 叶沉对她点点头。估计是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叫老师不对,又不好直呼其名。索性不说话了。 张黎善意地笑,“跟刘珂一样叫我张黎就好了。” 车开走后,张黎问老公:“你觉得他俩个怎么样?” 他吃惊:“他们是一对?男的比刘珂小吧?”张黎的缘故,他自然也认识刘珂。他还当她一直单着,原来有对象了。 张黎:“嗯。男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去年才毕业,现在在工大。” 他挑眉:“看不出刘老师这种人会做师生恋这种事。” “这倒不是。她是在他毕业后,两人才在一起的。”张黎又问,“刘珂是哪种人?” 他想了想,“说实话,感觉她像没有男女之情。或者即便投入感情,也是会把握尺度的。不会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捏了捏妻子的手,打趣说:“要是你那么理智,我可追不到你了。” 张黎啐了他一口。 他又说:“想不出她会死心塌地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 “你这形容得太烂俗了嘛。” 他急了:“你难道要我个理工生给你扯出‘但愿情比金细坚’这样的句子吗?” 张黎撑着伞,迈上台阶,不知是和他说,还是仅是自言自语:“可她现在就是死心塌地在爱一个人啊。” …… 下车时,雨小了不少。出于歉意,刘珂多付了些车费。 “刘……”叶沉刚要开口,刘珂不由分说拉他上楼,将他推进浴室。淋了那么久雨,饶是夏天,也会感冒。 叶沉挡着门,不让她关,“你不洗?你也淋了雨。” “你先洗,我待会。” “一起吧。”说着,他拉着她的手腕,一使劲,刘珂就跨进了门内。 刘珂帮他卸掉假肢,将之搁远,免得再遭难。叶沉摘下花洒,放着冷水,热水出来后,雾气顿时溢满浴室内。 温水自头顶淋着二人,浑身舒坦不少。 第五十三章 叶沉说:“你不问我,刚刚买了什么?” “有什么可问的。”刘珂让他坐在小木凳上,挤了洗发乳,在他头发上揉搓着,再举着花洒给他冲去头发上的泡沫。 他从有名的女士奢侈品专卖店出来,不必想也晓得是送给她的,就无须多此一举。 叶沉闭着眼睛,觉得她手指在他头皮上揉按得很舒服,“是条手链,洗完澡戴上试试。” “领了薪水?” “嗯。那家人大方,提前给了半个月的。” “领了钱也别乱挥霍呀,给自己买点好吃的,或者买两身衣裳。” “第一笔家教费嘛,想花得有意义些。” 刘珂失笑。给她买首饰,就算作有意义? “补这么多课,吃得消么?”他一次性接了三个学生的家教活,两个高中,一个初中,都是一对一。教学内容不同,得同时备三份课。 “你不也当老师的,肯定比我清楚。” “一对一赚得多,也还是要辛苦些,你别逞强,量力而为。” “知道。” 叶沉头发短,很快洗完。他说要帮她洗。她看了他一会儿,在板凳上坐下。 她头发长,他可能也是第一次给女人洗头,有些手忙脚乱。这过程中,数不清扯掉了她多少头发。刘珂却乐得让他折腾。 头发洗完,他拉她起身。他单脚跳着,四处找了找,刘珂问:“找吹风机吗?在靠里的柜子里。” “不是。这儿,有没有那个?” 刘珂明白他意思,说:“没准备。” “那我出去拿?” “算了,别用了。”说完,她主动缠上去。 她一条腿绕着他的腰,他单手撑着墙,另一只手掌捏握着她的腰,沉沉地没入,一下又一下,像古时的士兵们合抱着攻城锤,齐齐呼喊着欲撞开牢实的城门。 背后是冰冷的瓷砖,身前是他滚烫的躯体,两层刺激,令刘珂情不自禁自唇间吟浅浅的声。 胸口被他压着,快喘不过气。小腹也是充盈着的,是他填满的。 叶沉原本吻着她,忽然后撤,唇舌向下滑,到锁骨边,留下一枚吮印,继续向下,是胸前。 他叼咬住那颗红艳的乳粒,牙齿磨着,激得她一阵颤栗。 他又向上,贴在她耳边,低声问:“试试后面吗?”他刻意用了蛊惑她的语气。其实无论抑还是扬,只要是他的声音,就足以叫她义无反顾。 往常,两人都是最普通、最传统的姿势。尝尝鲜也好。 “行。”她咬牙。 刘珂皱着眉,整个人被他翻了个身。 她趴伏在沾上水雾的墙面,胸被挤压着,在他的撞击动作中,刘珂脑中浮现出当初看的《五十度灰》的画面。 脸上愈发滚烫。 到底是空气不流通,太闷,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刘珂耳朵烧红了,比她锁骨边的那粒红豆更艳,更似血滴。 他俯下头,咬住她耳垂软肉,细吮着。 “刘珂,叫我名字。”他的声音像磨过砂,低,且略沙哑。 “叶沉。”刘珂意识涣散,几乎是随着他的声音喊的,“叶沉。” 她叫一声,他便往最深处插一次,两人配合默契。 到这份上,刘珂的声音却没停,像是在纾解某种情绪,某种快感:“叶沉,叶沉……”像古代作法仪式。 她不厌其烦地叫,叶沉不厌其烦地听。 “嗯。刘珂。媳妇儿。继续啊,别停,我快了……” 平日说不出口的词、句子,这时一个劲地往外冒。每个字都像是虚的,充了气的,在这逼仄的空间中漂浮、流转。 到最后一刻,叶沉咬着牙,抽出来,对着地面释放。 一股强烈的快感直冲天灵盖,刘珂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喘着气,看向他,眼前一片朦胧的白雾。 叶沉打开花洒,冲去两人身上的狼狈。 …… 叶沉想抱刘珂,试了几次,却无法。结果是刘珂搀着他出的浴室。 他苦笑:“抱你都没办法。” “等你装了假肢,再试试,一定可以的。” “不一样。” 刘珂裹紧浴巾,抻直他的腿,横坐上去,拉着他的手绕着自己,“这也算抱了呗。” 叶沉笑出来,“鬼灵精怪的。” 她伸出手,“手链呢?不是说试试?” “给忘了,等我下。”他亲她一口,抱她放在被子上,下床抄了拐杖,赤脚走去客厅里取。 叶沉脚上的水未干,在地板上留下数个泛着水光的脚印。只有一排,脚尖朝外。他回来时,水蒸发殆尽,脚印便也消失了。 叶沉半跪在床边,打开蓝绒盒子,给她戴上。 那条手链,中央镶着浅蓝色的钻,还有一圈细钻。戴在她的细腕上,很好看,只是和项链不搭。不说颜色,档次就天壤之别。 刘珂摘下,重新放回盒子里。 叶沉不解地看她,“怎么不戴?” “这么贵的东西,肯定不能随便戴啊。”她有意说,“万一刮了蹭了,影响品相,哪天缺钱,我再想出手也捞不到多少了。” 他笑了笑,伸出手,与她十指交握着。热量通过相贴的肌肤传递着。 刘珂靠进他怀里,叶沉抚着她头发,问:“怎么买了那么多东西?” 那些东西,一半的袋子都被雨打湿了,不过里面的东西没遭殃,丝巾、衣服、护肤品、营养品,什么七七八八的都有。 “要去拜访你爸妈啊。”刘珂下巴一扬,“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你留下来用。反正买得多,我大半年积蓄呢。” “你自己留几样吧,我爸妈用不着那么多东西,免得闲搁,又浪费。” “有吃的,当晚饭算了吧?”折腾这么久,再煮饭就嫌晚了。 “哪个袋子?我去拿。” “那个透明塑料袋。有寿司什么的。张黎说很好吃,特意打包,想带给你尝尝。” 刘珂之前偷懒,为了做在床上备课,特意买了可折叠小桌子,正好派上用场。 两人就坐在床上吃,也不顾忌弄脏床,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的。 雨后的风是带了湿气的,有吃有喝,有爱的人,听着屋外雨时不时滴落的声响,好不惬意。 第五十四章 早上,是刘珂做早餐。 刘珂刚摆上碗筷,叶沉便自身后搂抱着她,耳后被他吻得发痒。刘珂笑着拍他手臂,“刷了牙没有?” “没。没刷就不能亲你吗?”他说着,去吻她唇。 “快二十岁的人了,小孩子似的。”她推搡着他,“快去洗漱,来吃早餐。” 他笑着倒退往房里走。他穿件白T恤,黑色长裤,干干净净的少年。 早餐是粥和煎饼。 喝粥时,刘珂发现他鼻塞了。 “感冒了?”昨天他淋了雨,便不禁担心。 “嗯。有点。”鼻音也有点闷,她刚才竟没有注意到。 刘珂倾身,抬手贴了贴他的额头,“没发烧。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喝点感冒灵吧?” “不用了,不严重,过两天就好了。”自那起车祸后,抵抗力便下降不少,每个季节总要感冒几次。都习惯了。 “你喝着粥,我去找找家里有没有板蓝根之类的。”说完,她放下汤匙,去找了圈。 叶沉边喝粥,边看她翻箱倒柜地找。觉得,真好,家里有个贤妻。 过了会儿,她拎着几包药来。 “只有小儿感冒颗粒了,不记得哪儿来的,我看了下,所幸还没过期。” “等下再泡吧。你先来吃早餐。” 正说着,宋桃打着哈欠从房内出来,“刘老师,你们起好早啊。” “早。熬了粥,来喝点。” 宋桃嘿嘿地笑:“那个,我昨晚忘记跟你说了,我找到工作了。等我领了薪水,就可以付你房租和饭钱了。” “嗯。”刘珂没客气。毕竟她没多余的钱来养另外一个人,一开始本也就抱着能帮点忙是点的想法,没打算无条件地帮。 宋桃说:“刘老师,我看客厅里有很多纸袋,是要送谁的吗?” “嗯,要去和他父母见面。”刘珂吹着粥,往嘴里送了口。 “那你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吗?”在乡下,相亲男女见过对方的父母,就可以结婚办酒席了。 “他才二十,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宋桃瞪大眼睛,不太懂的样子,“那你们得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呐?” 刘珂无奈地看着她,“你怎么倒比我还急?还有两年吧。”她想起什么事,转头看他,“还没问过你,今年生日想要什么?” 叶沉头也没抬地说:“每年准备生日礼物,不累吗?不必了。” “那不行,你成年我什么也没送,今年必须送点什么。”刘珂认真地说,“生活必须要有仪式感,才能活得体面。” 叶沉说不过她,“当老师的人就是不一样,道理也讲得与众不同些。送就送吧,别太贵了。” 宋桃笑起来,“你们好恩爱啊,真羡慕。” 刘珂翘起大拇指指指他,说:“恩爱?那是你不知道,他当年躲我躲得恨不得隐身。” 叶沉不服气:“我哪有躲你?” “难不成我冤枉了你?跟我说话,也不肯抬起头。有时候分明看见我了,还撇开脸。不是躲我是什么?”她翻着陈年旧账。 文化人纠缠起来,就是没完没了。叶沉一把拉过她的手腕,飞快地在她唇上印了下。这回刘珂不吭声了。 宋桃说:“……叶沉,我还在呢。” 叶沉本就是一时冲动,被她说得耳根一红。 饭后,照例是宋桃抢着去洗碗。 刘珂坐在茶几上,跟叶沉面对面,一只脚架他腿上,说:“今天不用上课,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他握着她的脚。她脚好小,他单手就能包住。 他的掌心温热,带了潮湿的气息,像攥握了来自南海的海风。并将之融入了骨血。 “城郊的残疾人学校。” 叶沉看着她,沉默半晌,他才应了:“好。” “我前几年,常常去那儿。有时候帮忙做点事,有时候就看着他们玩耍。”她仰着头,另一只脚一荡一荡的,“我一直觉得,那是我的复乐园。” 复乐园是指,人类经过末日审判后得到救赎,重新回归乐园。 叶沉问:“你得到救赎了吗?” “叶沉,我的救赎,不是从任何一个地方得到的,不是那所学校,不是梓乡,是你。” 客厅里安静得,似能听见尘埃坠地的声响。桌上摆的一个玻璃杯,阳光穿透,竟折射出一道彩色的光。 叶沉仿佛看见有扇门,朝他缓缓打开时,生了锈的门页发出尖叫般的刺耳声。里面,是被她囚禁的怪物。它长着可憎的嘴脸,穷凶极恶,已被安抚地驯服。她说,是他的功劳。 叶沉:“我都答应了你,何必说这些话来令我开心?” 刘珂:“让彼此快乐幸福,难道不是情侣双方应该履行的责任吗?” 叶沉笑了,“冲你这话,我不陪你也不行了。” 刘珂坐上沙发,亲他一口,“奖励。” * 得知刘珂要来,朱畅很吃惊也很惊喜,她忙换了身衣服,前来迎刘珂。 朱畅说:“你好久没来了,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嗯,之前在支教。” “现在回来了?” “还有一年,只是暂时回来。” 朱畅看向叶沉,“这是你男朋友?” “嗯,叶沉。”刘珂互相介绍,“这是朱畅,这儿的老师。朱老师是很值得敬佩的人。” 朱畅谦逊一笑,“是你抬举了,担不上这几个字。” “来,你们先进去喝杯茶吧。” 三人聊了会儿,刘珂看见外面有学生探头探脑,似乎是想找朱畅。 刘珂朝外头那人说:“你有什么事吗?” 那孩子呆呆的,执着地看着朱畅,似是听不见她说话。刘珂揣测,那约莫是个聋哑孩子。 朱畅也回过头,道歉说:“抱歉,我得失陪了,马上回来。” 朱畅匆匆忙忙地起身,去门口拉了那孩子,低声问着什么,待问清楚了,又带着他走远。原来他不是聋哑人。 刘珂端起茶喝了口,说:“我之所以说朱老师是很值得敬佩的人,是因为这里总有忙不完的事,处理不完的麻烦。我读书时,始终觉得幼师和小学老师是这个职业里最难当的,因为孩子小,不懂事,难管。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的。” 每个职业,有每个职业的无奈。 当年,叶沉在复健中心看到了很多很多的故事,也体会了很多很多无奈。那里的护士,每天都要安抚歇斯底里的患者,柔声细语的,不能大声或抱怨,以免触及病患敏感的神经。 人生来就是要吃苦的。 第五十五章 朱畅处理完事,又赶回来招待他们。 刘珂说:“你不用管我们,叶沉头回来,我带他到处走走看看,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行,那你有什么事,再来办公室找我。” 刘珂点头,“好,你快去忙吧。” 朱畅抬手想拿东西时,不小心扫落了桌上一支笔,叶沉见了,弯身捡起。正好朱畅视线下移,看见他裤腿下露出的假肢。要说出的“谢谢”卡在喉咙里。 “等下,刘珂,我有话跟你说。” 叶沉将笔放回桌上,知趣地出门,顺带合上了门。 刘珂疑惑她忽然改了主意,“怎么了?” “叶沉他……是残疾人?” “是。”刘珂承认了,“你看见了?” 朱畅说:“你怎么会找一个残疾人呢?你来过这里这么多次,还不清楚,他们活得有多辛苦吗?照顾他们的人有多辛苦吗?” “我知道。正是因为我知道,我才下定决心,要和他好一辈子。” 刘珂很奇怪,为什么每一个,知道叶沉是残疾人的人,都要以这种苦口婆心的话来规劝她?张黎是,凌婧是,这次轮到朱畅了。刘珂本以为她会与别人不同。难道残疾人就不适合当爱人了吗? 朱畅摇头叹息,“你太傻了。我还当你是聪明人,没想到在感情上犯了糊涂。” 刘珂笑,“这如何能算是犯糊涂?感情若能由自己选择,便不会有那样多痴男怨女了。” “你比我有文化,我争论不过你。” “朱老师,你比我大,人生阅历比我多得多,我没想争赢你。但这件事,我真要讲清楚才行。” 朱畅说:“行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够了,旁人的三言两语,哪有办法左右你的决定?别的不说,这点我还是了解你。”这话,倒有些置气的意思。 刘珂:“四年前,叶沉刚入学,我就见过他了。他是个很聪明,也很努力的人,至少在那三年里,没因自己的身体残缺,就一跌不起。那时我就喜欢他,说不清当时的感情,有几分纯粹,几分混杂了其他的。我靠近他,也帮助他,这一生再没法翻身。” 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一番话,刘珂不明说,朱畅却已明白了更深层的意思。她再度叹息:“你啊……” 刘珂打开门,发现叶沉哪也没去,就靠在办公室外的墙上,望着天空发呆。 身影显目,如蘸饱墨汁的毛笔一笔勾成。 “叶沉,想什么呢?”她轻声问,怕惊扰了画中人。 叶沉转过头,说:“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为夫妻。” 刘珂心中一甜,“还早呢。”她走过去,牵起他的手,“走吧。” “刚刚朱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刘珂轻描淡写带过去。 “我听见了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一脸揭穿了她的得意的笑。 “你都听到了?”房间是不隔音,门又没关严。 “没有,就零碎几句。” “你说,我们俩在一起,真是错误吗?”她低着头,提不起精神来。 叶沉的笑收住,与她牵着的手紧了紧,声音也沉下来,“你怎么会这么想?” “除了年纪小的宋桃,哪个不来跟我说,‘你知道和残疾人在一起多辛苦吗’、‘你怎么会和残疾人在一起呢’……让我忍不住怀疑我的决定。” “所以,你现在后悔了吗?” 两人都慢慢停住脚步。 叶沉其实很怕,怕她说出“是”。那一个字,足以击垮他。 “后悔?不会。这辈子都不会。” 人一旦要让对方信服什么,就爱用“这辈子”来强调,仿佛说出这三个字,就真能一辈子如愿。一辈子那么长,无法佐证,往往不会有人相信。 可此时,双方都更愿意相信这个遥遥无期的像是谎言的承诺。 * “怎么你一个人过来?叶沉呢?” “他去参加同学聚会了。” “也就是刚毕业这会儿,有聚会的热情、精力,过个一二十年的,也就各自散落天涯海北,再难相见了。” 刘珂心不在焉:“嗯。” 张黎好笑:“你这人,别跟我说才跟我待了一会儿,就想他了。” “不至于。在梓乡支教,那么久见不到,我岂不是熬不过来?” “回学校是有事?” “没什么事,看看你们。” 张黎抻个懒腰,揶揄地说:“借口,是闲得吧?来看看我们累死累活的,找找心理安慰吗?” 刘珂不置可否,她没教学任务,闲是闲,在家待着无聊,来学校确也无目的。听学校的知了声声,久违的熟悉感。“你们什么时候补完课?” “还有两天。” 刘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张黎说:“刘珂,曲乔还单着呢。”她话里有暗示意味。凸显他可怜?他深情?博取刘珂一丝恻隐之情?不得而知。或许只是刘珂小人之心,瞎揣度。 刘珂淡声道:“哦。你不用同说他,本来我和他就无关。” 张黎笑了,“你倒狠心,他好歹对你痴心一场,别不远不近的,人家还傻兮兮地抱着希望。这么吊着,不是个事。你至少对他挑明了,让他断了这份心,永绝后患。” 原来是这个心思。 下课铃响了,刘珂说:“我知道了,不是还有课?你快去吧。” 张黎站起身,瞥她一眼,饱含深意的,不再多说,拿了U盘、教科书,走了。 刘珂又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也走了。 正是知了最闹的月份,也是北半球最热的时候。 离开办公室的冷气,在学校走了不过一刻钟,就溽热难忍。 学校有几棵百年老树,树下搭了供人坐的石板。树冠大,罩下的阴凉之地便也大,石板微凉,乘凉正合适。 刘珂眯着眼睛,看不远处的教学楼,想起,那年和他初识,便是阳光刺眼的孟秋。 他垂下眼,阳光将他睫毛、眉毛,都勾成温柔的浅金色的…… 第五十六章 打过上课铃,操场上顿时空了,只有寥寥几位老师或家长。刘珂准备离开,在教学楼拐角处,迎面遇上一堆人。 暑假补课期间,大门管得不严,约莫是与保安说明了来意,他们便能够进来。 叶沉走在人群中间,高一是最挺拔的人之一,现在却有了隐没之势。经过这几年,男生们都拔高了。他身边是许心婕,她与他说着话,忽然收了笑,看着刘珂。叶沉顿了下,也看来。 旁人没注意到他俩,仍是叙着旧。 越过众人的目光,直接而明亮。 有熟刘珂的,热络地打招呼:“刘老师,这是去哪?” 他们手上都拿着矿泉水瓶,他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口,喉结也跟着滑动。那颗喉结,不久前在刘珂口下,像算珠,不安分地上下拨动。 刘珂收回视线,摆上一贯对学生的微笑,算是打招呼,“没课上,准备回家。来看老师?” “是啊,一年没回来,趁着放暑假,回母校看看。”他们为看老师,路上买了不少水果,捞了几个梨啊苹果的,塞给她,“老师带回去吃。” 刘珂余光瞥见,叶沉劈开人群,走上前来。 她接过水果,抱在怀里,笑说:“谢谢你们啊,沾了你们赵老师的光。”亏她还记得他们班主任是赵凌。 “那老师,我们先过去看其他老师啦。” “你们去吧,好好玩。” 她看见,叶沉脚步停了下来,身处在进不进,退不退的尴尬位置。 他们绕开她,往学校内走。独叶沉,他没有。 许心婕看了看周围人,伸手拉拉他,他纹丝不动。他不想叫她难堪,低声说:“你先走。” 刘珂装作对他陌生,抬脚欲走。 叶沉喊住她:“你等等。” 这一声,彻底吸引了其他人。 刘珂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他到底是没领会她的意图,还是不愿意配合? 她微偏过头,说:“这位同学,还有什么事吗?”足够客气,足够陌生,逼自己狠下心,为的逼他应了这场戏,演好这场昔日老师见旧生的好戏。 叶沉盯着她的眼,瞳色深深,“你干嘛装不认识我?” 不过片刻罢了,逢场作戏而已,叶沉啊叶沉,你名沉,为何这时沉不住气? 刘珂不知作何应对,沉默。两人僵持着。 他们交头接耳着,他们低声揣测着。越是这样,越叫当事人下不得台。 许心婕何其明事理,她对其他人笑着打圆场:“我们先走,叶沉跟刘老师有点事说。”她转向叶沉,“你和刘老师说完了,尽快跟上来啊。” 叶沉没转头,“好。” 许心婕五味杂陈地看他一眼,咬了下唇,将他们带走。 他像个上一线冲锋陷阵的将领,而她,则是无怨无悔跟从他杀敌的小兵,若赢了,同分一杯羹;若败了,同尝血的腥。这几年,似乎都是这种关系,她本甘之如饴,此时却觉心酸。 人走光,只剩明亮如斯的阳光与凝滞的空气将两人包围。 刘珂说:“为什么不装作陌生,随他们走?” 叶沉梗着脖子,“为什么要装作陌生,跟他们走?你是我女朋友,不能让他们知道吗?你是觉得,你见不了人,还是我拿不出手?” “叶沉,别意气用事。” “刘珂,我是比你小好几岁,但我毕竟不是小孩子,我有分寸。”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你总想着为我好,替我想这里,替我想那里。可我不想藏着掖着,我们早不是师生!” 人若憋了气,连往日温和的人说话也是带了刺的。 刘珂深知,再这般纠葛,都是说多错多,倒徒劳伤了彼此的心。 第一次吵架,竟是占理的自己落了下风。也不好说谁对谁错,谁又占多了理,立场不同罢了。 刘珂软了声音,说:“你快过去吧,好好的同学聚会,别叫我搞砸了好吗?” 叶沉有些无力地呼了口气,“砸了也不怪你,是我‘意气用事’。” “叶沉……” “你先回去吧,他们订了饭店,晚饭你不用煮我的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早点睡。” 刘珂看着他,说:“晚上这件事一定要说明白,我等你回来。”她刚转身,又补了句,“不管多晚。” 像立海誓山盟似的。 叶沉想起,小时候,父亲加班,他又和同学在外面打球,母亲一人在家中等他们父子回家吃饭。他们前后脚回到家后,她也不多问什么,或是责怪他打球晚了,只叫他们洗手吃饭。 他不知道等的那个人是什么心情,可被等的人总归有了牵挂。牵挂的这一段系在家里。 * 一栋楼找遍,没见着赵凌。倒是遇上不少曾经的任课老师,见他们回母校,便拉了人进教室,让他们做“无稿演讲”。无非是说说鼓励,谈谈未来的话。 叶沉自始至终避到一边,意兴阑珊的样子。 许心婕问他:“和刘老师吵架了?” “嗯。” 许心婕也和他一起靠在墙上。 他们在教室讲台上慷慨激昂,他们在走廊角落里黯然神伤。 “她是不想叫咱们班的人知道,免得对你说三道四。传出去,影响你名声,也影响她的。” 叶沉不做声。 许心婕又说:“道理你都懂,为什么要和她吵架呢?” “我不想让她顾忌太多,她自己也跟我说,让彼此幸福快乐,是情侣双方应履行的责任。我们是正大光明的,你能知道,张黎能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能知道?” 他说得有些急,胸膛一起一伏。汗滴下来,洇湿了领口。 “本来这是你们俩人的事,我不该插话的,咱们是朋友对吧?” 叶沉“嗯”了声。 “那我得讲一句,当年咱们班私底下传了多少污言秽语,你不与他们往来,你不知道,可我听得多了,刘老师想必也清楚这点,才想瞒住你俩的关系。不是人人都能像我一样接受你俩的关系的,师生恋,放在古代,是违背伦理的,放在现代,也有万千的人戳着她的脊背骨骂她。 “除了熟人,谁知道她是真爱你,还是存了别的心思?这世道泥沙俱下,任旁人说去?指不定造出什么样的谣呢。回去跟刘老师道个歉,这事就掀过去了,啊?” 许心婕吞下苦涩,扯扯他,让他开口说话。 “我知道。我都知道。” 这段关系她维持得不容易,又要像泡沫一样护着,是他不该。 第五十七章 有人凑来问:“你们偷摸摸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什么。”许心婕敷衍着。 “你们……是不是在谈对象啊?”女生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你们高中就走得近,走到一起,也不意外嘛。” 许心婕摇头,“没有,只是关系好而已。” 女生没再刨根问底,显然对另外一个话题更感兴趣:“对了,你和刘老师之前是怎么了?” 叶沉:“有点小事而已,没什么。” 女生知二人都是搪塞她的,自知无趣,又捞不着一星半点的八卦,就撇撇嘴走了。 “晚上他们可能去KTV,你去吗?” 叶沉思忖片刻,“去吧,来都来了,不好扫他们的兴,玩一会儿再找借口走就是。” 许心婕点点头,表示赞许,“玩肯定得玩,老婆也是要哄的。” 叶沉看她,真诚地说:“谢谢你。” 许心婕大度挥手,“没事,你二愣子嘛,作为朋友,指点指点两句,是应该的。” “不单单是今天的事。”他说,“一直以来也没认真地感谢过你。往后有事,别管是钱,还是旁的什么困难,尽管对我提,但凡我能尽一点绵薄之力,就不会袖手旁观。” “别的我承诺不了,不管将来是不是朋友,这句话永远有效。” 许心婕眼一酸,强压下去,笑说:“哟,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叶沉低低地笑一声,“人都是会变的。” 变好,抑或变坏,全凭各人造化。 永远天真无忧,那是童话,不是现实。然而童话后又藏着怎样鲜血淋漓的真相,也往往无人愿意去探究。 世人能做到的,仅是将仅残留的的一点美好封存在心间。 * 正走出学校大门,班长奇怪地问叶沉:“按理说,你是我们班第一上了大学,我们班的骄傲啊,怎么不上台给学弟学妹传授下经验呢?” 叶沉说:“我嘴笨,说不好。” 班长笑,“就随便讲点什么嘛,说错了也不打紧的。本还想叫你上去,四处找不到你人,不知道躲哪去了。” 许心婕说:“早猜得到你要为难他的,还不赶紧走掉?” 班长嗔怪地瞪她一眼,“就知道你帮着你同桌,没一点班级荣誉感。” 许心婕抬手作揖,“好好好,是我不对,待会我给一人买瓶饮料?随挑,我不说名堂。” 班里大部分人都来了,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是一两块钱的事。 “这还差不多。”班长轻哼一声。 到了饭店,他们点起饮料来,也不借机坑她,多数是可乐、芬达之类。许心婕统计好数,饭店饮品价格黑得很,准备去外头超市买,她一个人也带不了那么多,便叫了叶沉一起。 整整三箱,价格比饭店便宜不少,且超市店员答应帮搬一箱送到饭店。 要结账时,叶沉挡住她,说:“我付。” “说好是我请的,你付的话,岂不是我违信?” “由我而起,没多少钱,我付就我付,你别和班长说就是了。” 许心婕咬咬下唇,“叶沉,我又不是没有,你别逞强。”同学聚会的费用是AA制,这顿饭就得吃掉不少。 “我最近在做家教,钱不少,这点不痛不痒的。”说完,点了张大钞和几张零钱递给收银员。 七点多钟,一行人去唱K。人多,要了个最大的包厢。 既然来了KTV,酒是躲不过的。刚刚在饭店,也开了几瓶啤酒,齐齐碰杯时,叶沉免不掉喝。进包厢时,已处于微醺状态。 又是两杯下肚,叶沉脸颊已是绯红了,像抹上两抹胭脂。高一他皮肤白皙,若是红脸,便更显得似戏中小生。 叶沉借机告辞:“班长,我实在醉了,得先走一步,你把账单发给我,我回头转账你。” “这才几杯啊?还是啤的,酒量忒差了。”估计也是见他难受得厉害,再不情愿,也得答应下来,“好吧,你先回去休息吧。要不要我找人送你?” 叶沉摇头,“不用了,我打的就行。” 许心婕站起来,班长有点不悦:“你也要走?这才刚开始不久呢。” 许心婕说:“我送他出门。” “行,不着急回来,你们多聊一会儿也没关系哈。” 这两人关系好,送人出去无可厚非。而班长也存了撮合他俩的心思。 风一吹,脑中倒清醒了些,但仍是钝钝的。 听许心婕说:“……你醉了,回去可别发酒疯。还记得,要跟刘老师道歉吧?” 叶沉一笑,“我酒量是差,但酒品还过得去。” 他笑得与平常完全不同,带着点疯癫和风流。果真是醉了。 许心婕忽然很想,抬手碰碰他的脸,念头刚起,手指便动了动,他却已转过身,在马路边拦了辆计程车。 指甲深深地掐着掌心肉,她懊恼:你怎么能乘人之危? 叶沉浑然无知,按下车窗,对她说:“我先走了,你好好玩。再见。” 他面容被霓虹流光照着,时明时暗。 她强颜欢笑:“拜拜。” 车驶走后,她脱了力,靠在喷泉旁的石柱上,望着茫茫的夜色,吐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也喝了不少。倒为她提供了个无懈可击的借口:刚刚怪不得她,全是酒精作用驱使。 可这难道,不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渴望吗? 第五十八章 下了车,步伐都不稳。 他抬头一望,刘珂家尚亮着灯。而旁边有几家人是熄了灯的。 他也不知道几点了,只是有点温暖地想着,刘珂还在等他。 叶沉跌跌撞撞地上楼,一不留神,撞了右腿,却无知无觉。他傻愣愣地摸了摸,硬的,有点弹性。半天,才反应过来:哦,是自己装的假肢。 他本有把钥匙,全然没想起,用拳头砸着门。他没注意看门和楼层,也不知道砸没砸对。 好在,他还没彻底醉糊涂。 这么气势汹汹的砸门,宋桃还以为是上门催债的,便拉住刘珂:“别吧,有危险咋办?” 刘珂看了眼时间,想着应该是叶沉回来了,便说:“是叶沉,没事。” “叶沉怎么会这么敲门?而且他不是有钥匙吗?要不你先从猫眼往外看看吧。”宋桃紧张兮兮的。 那根本不是敲了。力用得不大,可那一拳一拳的,着实吓人。 门外的人还在砸的,似要把门砸穿了才肯罢休。 刘珂没听她的,径直开了门。 看到叶沉的第一秒,她被吓了跳。 他正抬起手,想继续砸门,结果落了空,朝刘珂挥去。他反应迟钝不少,快打到她了,他才慌张收回。扶着门框,一脸抱歉。 也就是那一两秒的事,屋内的宋桃也没看清楚人,只见得一只手作势向刘珂打下,吓得忙跑过来。待看清楚是叶沉,松了好大一口气。 不满地怨他:“不是有钥匙吗,怎么捶门捶得那么响?整栋楼都能听见。吓死我了。” 叶沉挠了下头,“忘记了。”说完,手一滑,人往前一个踉跄,又立马站稳。 刘珂将他搀进屋里,柔声说:“喝了很多?醉成这样。” “没多少”叶沉摇摇头,“才几杯啤酒。”其实那么几大杯啤酒,差不多一瓶半了,他这辈子也没在同一天喝过那么多酒。 刘珂让他在沙发上坐下,“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叶沉却不让她走,一把揽住她的腰,脸贴着她的肚子。 宋桃见状,笑了笑,悄声退回房。 刘珂手贴着他颈后,揉了揉,“怎么了?” 叶沉像受了委屈,朝妈妈撒娇的孩子,闷闷地说:“难受。” “想呕吗?去厕所,来。”她想托起他,可他本就高大,此时醉了酒,更是秤砣一般,他也不肯配合。 刘珂无奈地拍拍他的脸,微烫的,“给你煮醒酒汤你不要,也不想呕,到底哪儿难受?” “心里难受。” 刘珂一愣,心里跟着一酸。自己心知肚明,他是为的下午那件事。都说酒后吐真言,这吐出来的话,反倒叫她难受。 叶沉说:“刘珂……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重话,我知道你爱我,对我好,我不但不领会你的好意,还狼心狗肺,不知好歹……路上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生我气,我还想着,要怎么哄你……你知道我嘴笨,说不出好看的话,怕说不好,惹你更不舒坦……但你也要理解我……” 他抬起眼,怯怯地看她:“你能原谅我吗?” 最后一个字落音,刘珂的眼彻底湿润了。 都是舍不得让对方伤心的,也无法狠下心。他不必来服软、道歉,她本就不会生他的气。 可还是要让他明白。 “叶沉,你永远不知道,你身后站着多少人;你也不知道,他们举起的,将会是手还是匕首。你要站得笔直,让他们没把柄在暗地伤害你。”她以额头抵着他的,“那年的事情,真的吓到我了。我至今心有余悸。所以我很怕,你知道吗?你现在还在读书,这种事若流传到你学校,别人会怎么说?你老师会怎么说?我理解你的想法,我是你的恋人,我当然理解你。” 叶沉伸出手,拥着她,唇贴着她的耳郭,声音好轻好轻,像微风拂过:“刘珂……” 他的唇也是微烫的,挨得近,呼出的酒气萦绕过来。 有一滴滚烫的什么,落在她脸上。 刘珂被激得一惊,他哭了? 她捧着他的头,轻声问:“叶沉?”她想看他,他犟着,不肯。 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流泪,意味着什么?他舍弃了尊严,舍弃了面子,在一个女人面前流泪。 刘珂越想越觉心酸,他不是软弱的人,经历过那么多难捱的事,也没见他流下一滴泪,他足够坚强了。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因这件事,而哭。 她忽然觉得自疚,说到底,是她坚持的缘故。 双方都没错,只是让彼此受委屈、伤心了。 叶沉忽地打了个酒嗝,满口的酒气。 她哭笑不得,哄着他:“叶沉,很难受的话,倒杯水给你喝好不好?” 叶沉这回老实点头,松开她。 刘珂撤开一步,认真地看他的脸,他眼角残留着泪痕,眼睛湿亮湿亮的,里头一个倒映的小小的她。 他之前,也是不想,他分明在她跟前,她眼里却无他吧。 叶沉被她看得窘迫,撇开脸。 醉个酒,竟还了童似的,还怕被人发现哭呢。 叶沉喝了两杯冷水后,就清醒得差不多了,坐在沙发上,痴痴地发呆。 刘珂再出来,怀中抱了睡衣,她对他说:“我先去洗澡,你把衣服清一下,跟我一起,还是你自己?” 叶沉回神,嘶哑着声说:“一起吧。” 两人一次洗澡,几乎成了惯事。 刘珂笑,“酒醒了?” “嗯。” 叶沉扶着墙进去的时候,刘珂正洗头发。她关上水,手搓着一头的泡沫,“你洗吗?” 又是一声“嗯”。 他单手撑着墙壁,微垂下头,她踮起脚,捧起一大捧泡沫涂他头上,揉了几把,打开水,冲掉。 “怎么酒醒了,反倒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 她好笑,“是因为刚刚把话说尽了?” 叶沉没作声,刘珂又问:“还难受吗?”叶沉呆呆地摇头。 “你酒量未免也太差了,才几杯啤酒,就醉成这样。一个人打的回来的?” “嗯。” 刘珂说:“你说点其他的啊,别老是一个‘嗯’。” 叶沉动作很慢地抬手,手梳了下她的头发,还是不说话。 刘珂叹口气,“觉得尴尬?你大可不必的,我是想好要跟你过完余生的,将来你什么样子我不会见到?我会嫌你?” 她低下头,把住他的分身,“你明明有了反应,却什么都不做,跟你自己赌气呢?”她背靠上墙壁,抬起一条腿,攀着他的腰,头微仰着。是邀请的姿态。 水淋在他身上、她腿上,仿佛两人水乳交融,将气氛烘托得愈发暧昧。 第五十九章 她已做到这份上,叶沉再无作为,他便算不得男人了。 他将手指深入,做扩张。情绪加环境的双重作用下,刘珂动情得很快,三两下就湿了。 叶沉缓缓滑进去时,说了句:“我今天什么也没和他们说。” “嗯。”听起来,更像是呻吟。 “我不想让你不开心。之前,是我冲动了。我……真的,很不好受。” “我知道。”她摸摸他的头发。 “你走后,许心婕也跟我说了很多,其实她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了。我一直想,你和我妈,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为我而感到一点点的伤心。可我没能做到。” “我已经不介意了,别说了,好吗?”她几乎是恳求的。 “好,我不说了。”他单手抹开脸上的水,腰律动着,“你,舒服吗?” 刘珂轻声说:“你可以……重一点。” 叶沉依言加重动作。 他低下头,含住一边的乳粒,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撑着墙,保持平衡。 刘珂怕宋桃听见,只低低地哼着。 念及这种站立方式他不方便,她一边娇哼着,一边拍他的手臂,指了指地面。 他懂她的意思:“地上太凉了,我没事。” 刘珂一条腿挂在他腰上,如此,两人都是单腿站立。 没多久,刘珂就被他做得腿心发酸,可快感更甚,层层叠加下,感觉自己快要攀至巅峰。 忽然响起敲门声:“刘珂,你在洗澡吗?还要多久啊?我想上厕所了。”隔着一道门,和水声,她的声音不太清晰。 好在有这两层掩盖,她又是个粗神经的人,听不出浴室里发生着什么。 刘珂关了水,说:“还要会儿,你去我房间厕所上吧。”她房间厕所没装花洒,面积也小些,要做些什么事的话,施展不开。 “不好吧?”宋桃忸怩。 “没事,你去吧。”刘珂只想着快点赶她走,无法细究她为什么犹豫。 等她一走,刘珂忙拍他脊背,催道:“快快快……” 叶沉最后冲刺几下,咬牙抽出,刚出来,他便释放了。 浊物大部分挂在她腿上,汇成一股向下流。 匆匆忙忙结束,两人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出浴室,看见宋桃红着脸,傻愣愣地站在刘珂房间门口。 “怎么了?” 宋桃吓了跳,忙捂着脸往自己房间跑。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她怎么回事。 想了想,刘珂很快反应过来:她房间离浴室近,刚刚忘记开花洒,动静她肯定都听见了。那她为什么要站在她房间门口呢? 刘珂走了几步,往厕所一看,明白了。 厕所的垃圾桶里还有他们用过的套。之前随手扔的,后来也忘记清理了。 刘珂说:“大意了。” 叶沉蹭蹭她的头顶,说:“只要她还在,这样的事情避免不了的。” 刘珂笑,“你的意思是,怪我留她,打扰我们咯?” 叶沉诚实地颔首,“既然被你看破了,那我就不遮掩了。所以你考虑一下,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赶她出去?” “我想想啊……” 果不其然,那边的人沉不住气了,隔着门吼:“啊啊啊!你们以后秀恩爱,我装瞎装聋成吗!叶沉,你太过分了!恶毒!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啊!” 刘珂毫不同情地笑,“走,帮我吹头发。不然没干,睡不了。” * 周末,两人提了礼品去见叶沉父母。 刘珂在装扮上花了心思,素了花了,都不好。叫叶沉出主意,他左选右挑,都不符她意,还不如她自己来。最终挑了条白裙,上面印有红色的小花,倒与项链相配。 她本想戴他送的那条手链,可又过分奢华了。于是作罢。 叶沉家小区是上世纪建的,有一定年份了,建筑质朴,透着年代感。楼梯间曾贴了许多小广告,开锁的、卖电器的,政府为了搞好城市卫生,墙上的都全部用腻子刷了,门上的都撕干净了。 算是明白他当初的紧张感了,学生家长见过不少,偏他这学生与她有生命的羁绊,见家长的心情便做不到平静。 门特意给他俩留着,不需敲,叶沉径直推开门。 “爸,妈,我带刘珂回来了。” 叶沉母亲一边迎刘珂进门,一边接过他俩手上的袋子,客气着:“来就来嘛,买这么多东西,多破费啊。” 在玄关处换了鞋,叶沉领她进屋。 刘珂头回来他家,免不了环视一番。干净整洁,不知是否方才收拾过,墙上贴有一张化学元素周期表,挂着的日历下坠着一条中国结。 沙发墙上一张合照,照片已泛黄,小男孩站在父母中间,笑得开怀,脸上飘着两团红。看起来是冬天拍的。那时他才七八岁吧?刚开始记事,亦无忧无虑的年纪。 总体来说,布置得很有家庭气息。 果然是理科生,家里还有一些化学做实验的仪器,烧杯、试管、滴管、三脚架之类的。 “他爸临时被单位叫去了,中午才回得来。”叶沉母亲递了水来,“来,喝杯茶吧。” “谢谢阿姨。”刘珂接过来。 短短一年多未见,他母亲似乎又老了些。 他母亲笑眯眯的,“这么客气干啥,叫妈吧。” 刘珂端茶的手一抖,差点洒了。叶沉说:“妈,你别吓到她了。” 刘珂瞥他一眼,叶沉又说:“妈你要说啥赶紧说吧,我下午要给学生上家教课。”、 叶沉母亲清了清嗓子,道:“别的我就不问了。这些天你们住在一起,我也不反对,但你们可要注意分寸啊,毕竟小沉还没满二十二。”她的言外之意是,不要搞出孩子来了。 在家调情耍弄是一回事,面对长辈又是另一回事了。 刘珂不敢造次,老实地说:“阿姨,你放心,我们都有做措施的。” 叶沉母亲:“小珂,你可不能让他太肆无忌惮了,虽然你们年轻,身体好,但也经不起耗的。” 刘珂:“……好的阿姨。” 叶沉:“妈……” 他母亲不理他,“听小沉说,你没有兄弟姐妹?” “嗯,我是独生女。” “挺好,小沉也是独生子,将来不会有妯娌间的矛盾。”她又说,“小沉也见过你爸妈了,到时找个时间,咱两家父母见一面,吃顿饭吧?” 叶沉:“不着急吧?” 他母亲瞪他一眼,“你懂什么?婚姻大事,两家人不见面怎么成?” 刘珂说:“可能得等明年了,我还得下乡支教一年。” 叶沉母亲沉吟片刻,说:“那也好,等小沉满二十二,你们就能领证了。婚礼等小沉毕业后再办不迟吧?” “阿姨,我的想法是,让他读研究生,如果可以,最好读完博士。” 叶沉转过头看她,眼里掩不住的惊讶。这个打算,她从未与他提起过。 第六十章 他母亲两手交握互相摩挲,沉默半晌,开口道:“读书读得多固然是好事,但小沉的情况你也清楚,你一个女孩子的,他读书你工作,未免太辛苦。” 刘珂说:“阿姨,我不要紧的,叶沉的前途才是要紧事。” 叶沉忽然说:“我不同意。” 刘珂睨他一眼,“你干嘛不同意?之前不是说好的?你只管读你的书,其他的事别管,我替你撑着。” “小珂,这么谈过一番,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这件事,你还是与小沉商量吧,我们家长说了不算,日子终究是你俩人过的。”她说,“经济方面你们不用担心太多,我们家虽不富裕,但供叶沉读书的钱还是有的。” “嗯……” 叶沉母亲拍拍手,起身,“我先去做饭了,小沉,你带小珂去你房间看看。” 他房间家具极少,只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书架有五层,很宽,下面两个柜子,上头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地摆着书,有专业类书,也有散文、诗集、小说。他口味倒也杂,作者国籍从欧美,到中国、日本。 刘珂随手抽下来一本史铁生的精装《病隙碎笔》,“常看史铁生?” 叶沉反常地没说话。 刘珂看他,发现他正发呆。 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叶沉回过神:“没什么。你刚刚问我什么?” 她挑挑眉,他有事瞒着。但他不说,她也不问,只当没察觉出他的异常。扬了扬手中的书,说:“问你常看史铁生?” “还好,那年你跟我提过《我与地坛》,我才开始看他的。” “这样。”刘珂点点头,翻了两下书就放下了。走到窗户边,“唰”的一下拉开窗帘,明灼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房间。叶沉被刺得眯了眯眼。 她拍了拍床上松软的空调被,看见细微的尘埃在空气中浮沉。 烈阳和寒风一样,落在皮肤上,是密密的针脚钉上布料的感觉。而刘珂感觉,她就是那块被翻覆的布料。 刘珂也不知道自己气什么,一口气堵在喉管里,上不来,咽不下,生生憋着,光难受。 叶沉和她一起坐在床上,却是两厢沉默。 感情浅时,便诚惶诚恐;感情深时,却小心翼翼。感情这滩浑水,果然不是人人都蹚得起的。 刘珂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更多的心思,与叶沉再来一次两败俱伤的争吵了。接二连三的,人也会倦。 叶沉这种闷性子,难以与旁人敞开心扉,高中是这样,本以为现在好些了,结果仍是老样子。同这样的人谈恋爱有好处,但也憋屈。刘珂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不会跟他大吵大闹,若陷入如此地步,都不开口。 其实两个人,有很多共同之处。 可再这么没完没了地沉默下去,感情都会被一点点腐蚀掉。 刘珂正开口说:“你……” 叶沉也说:“之前……” 同时停下来。话正好撞在一起了。 刘珂吐了口气,他能主动说最好,便说:“你说吧。” 叶沉组织了下语言,说出的话却是毫无修饰的,直愣愣的,跟他人一样:“之前我说我不想读研是认真的。” 刘珂懒得与他纠缠这点,“然后呢?” “什么?”叶沉不懂。 刘珂说:“刚刚发呆,跟你说话,你也没听见,你在想什么?”她又补充了句,“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未必要听。” 女生说出这类话,那就是非听不可了,叶沉还是明白。 他说:“我出事那年,家里的积蓄是空了的,我妈急得差点把房子卖出去,我爸好歹借了钱,才没把房子卖掉。”他想了想,“有年快到除夕,你记得吗?在街上。讨债的连面子都不顾了。” 刘珂惊讶:“当时,你看见我了?”她还以为,他身处于矛盾的正中心,怎么也注意不到她。 “嗯。”他抹了把脸,“我要读高中、读大学,我爸妈已经承担了太大的压力,债今年才零零碎碎还清。” 刘珂有些愧疚,“抱歉,当时没能上前帮你和你妈一把。” 叶沉一笑,却有些嘲讽意味的,说的话也是前所未有的冷讽:“非亲非故的,何必插那个手?袖手旁观更好,免得惹一身臊。” 他虽是嘲她,何尝又不是嘲自己?刘珂听了倍感心酸。 “我妈哪来的什么钱?那话说给你听的,让你安心嫁到我家来罢了。” “我与你在一起,从未图的分毫,你穷也好,富也好,于我,抵不上你人半分重要。” 叶沉又是笑,显然轻松了些,“是,你要图这些虚浮的,早该和曲老师双宿双飞了,哪轮得上我。能找得上你,是我修来的福。” 因他这一句话,先前的恼闷全部烟消云散。 刘珂从前并非是个情绪化的人,却常常因他三言二语,从乐变到苦,又从苦变到乐,像打翻了调味瓶。 一向理智且自省的刘珂竟也觉得,这是她活该,是她罪有应得。 站在他的角度,他又未必不是与她一般无二。 活该他们一头栽进爱情里。 活该他们自我掌握不了喜怒哀乐。 外头传来一道关门声,想来是他父亲回来了。 果不其然,听见叶沉母亲叫他们:“你回来得正好。小沉,小珂,开饭啦!” 叶沉握了握她的手,她这感觉到,他手心里汗津津的。 他说:“走,去吃饭吧。” 已经成为了一家人似的。 第六十一章 饭后,叶沉去给学生上课,刘珂独自回家,截然相反的两条路,出了小区,就此分开。 也不想回家,沿着街道慢慢走,权当做饭后消食。 叶沉母亲太热情,往她碗里夹了半碗菜,不吃不好,现在撑得发慌。 没料到,竟遇上了许心婕。 许心婕先愣了愣,随后说:“刘老师,找个地方坐坐?” 两人进了家图书馆,内有座椅,环境安静舒适,可点些茶点。 角落灯光较暗,读书的在另一侧灯光亮处,待服务员上了茶,便无人打扰。 说起来,虽是师生,两人却称不上熟。正儿八经的说话,除开那次叶沉出事,大抵只有一次,赵凌叫许心婕来找她有事。 除了叶沉这层中介关系,刘珂想不出许心婕约她吃茶有何可谈的。 茶是滚烫的,手指划着杯壁,刘珂等着许心婕先开口。 “刘老师,你和叶沉,和好了吧?” “嗯。”刘珂点头,“他同我说了,多谢你那次劝他。” “应该的。”说完,才发觉这句“应该”不是她应该,“我是说,作为朋友,也是想让他开心。”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和叶沉说。”许心婕犹豫着。 “既然没和他说,为什么要和我说呢?”刘珂觉得奇怪。 许心婕咬咬牙,决心说了:“当年推他下楼梯的那人,后来跟我坦白了。他说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惹是生非。” “开玩笑?”刘珂反问,语气骤冷。 说到底,刘珂也曾是她的老师,她还是有些怵她的,便支吾着说了实话:“他是嫉妒叶沉。嫉妒他成绩好,又嫉妒他有我每天陪着他。” 刘珂敏感地捕捉到“每天陪着他”这样的措辞。 她的表情倏地松了,甚至隐隐带了笑意,“小孩子嘛,有点嫉妒心很正常。” 许心婕奇怪她的反应,她这时候,难道不应该问罪魁祸首的名字吗?不过想想也是,毕竟毕业了。就算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仇也无处可寻。 店内开了冷气,待茶凉了些,刘珂端起来,微微啜着。 “不过,”她又说,“就算是小孩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也无法心安吧?” 许心婕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她哪里是不在意,笑里藏针呢。 许心婕说:“他平时也是班级前五的,不知是心态,还是外界影响,高考失误,连班里前二十都没有。我听说他只读了所大专。” “这就是了。轮回因果报应。”她喝了最后一口茶,“谢谢你的茶,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许心婕看了眼她的杯子,黄色的茶水中,有些发暗的绿叶挣扎了不到两秒,便沉寂下去。 整个谈话过程中,尽管她表现得不明显,可许心婕仍察觉到了一丝丝的……敌意。或许可以这么说。 可是,她连做她情敌的资格都没有啊。 大概是因为,女人对于自己男友,都是小气的吧。 出了图书馆,刘珂自我反省,自我唾弃。什么时候,你也变成这么小肚鸡肠的人了啊。 连一个小姑娘的醋都要吃。 她摇摇头,就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莫名嗤笑一声,感叹:真是越活越过去。 * 刘珂正从烤箱端出盘子,听见门响,这个时间点,以为是宋桃,便扬声喊:“我做了蛋挞,刚出炉,吃吗?” 她没应,随后,是一声重物落在沙发上的动静。显然,人是带了气的。 刘珂又喊了声,仍是无人应,奇怪至极。她放了盘子,探头,看见客厅里一抹沉默的身影。 叶沉? 黑色背包放在一边,他五指撑着额头,两腿支开,脑袋垂着,心情不愉的样子。 按理,他要上课到晚饭前,他是个做事一做到底的人,高中没逃过课,也很少请假回家。这次怎么提前这么久回来? 出事了? 刘珂摘了手套,拈了两个蛋挞,走到他身边,微微吹凉,递到他嘴旁。示意他张口。 被烫了下嘴唇,他才反应过来,看她一眼,慢慢地张开嘴,叼走了蛋挞,留下锡纸壳在她手里。 “好吃吗?”她自己也咬了口,皮很酥,内层很嫩。 “不太甜。” “我怕你吃不惯,特意少放了些糖。你爱甜的话,下次多放点。” “就这个甜度吧,糖吃多了不健康。”典型的男生思维。 “行,听你的。”她吃完了蛋挞,扔掉锡纸壳,拍了拍手,问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等叶沉说完,刘珂才明白,原来还是补习的事。 叶沉为了方便,也为了不让学生和家长介意,每次都装了假肢。 十五六岁的孩子,不懂事,又是最桀骜不驯的年纪,往素就不老实上课,东摸摸西看看,叶沉讲什么,他胡乱地应,连个认真在听的样子都不肯做。叶沉全然没有当老师的架子和魄力,三两句管不住,索性不管了。 今天不知怎么的,那学生不肯补习,与母亲吵了起来。家庭纷争,外人无法插手,叶沉便沉默地杵在一边。 哪知即便是置身事外,这战火也烧到了他。 母亲也是气上来了,抄起空调遥控器朝孩子扔去,“我花这么多钱,让你补课,是给你玩的吗?成绩没有一点提高,还整天只想着玩!爸妈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你要不想上课了,好啊,干脆就退学,出门打工好了!” 遥控器砸到他肚子——人身上一处软而脆弱的部位——再摔落在地,一声“啪”。 他红了眼,扬手一指叶沉:“他?他一个残疾人,缺条腿的,有什么本事给我补课?我看他工大的录取通知书是国家施舍的吧!是我不肯学吗?你怎么不看看,你请的什么人!” 母亲顿时安静了,瞥向叶沉,开口问:“你……是残疾人?” 叶沉愣愣地看着他们,耳边嗡嗡地响。好像,好像有千万只马蜂,霎时从蜂窝侵袭而来。 心跳得很快,又转瞬变得一顿一顿的,马力不足似的。 他好久……没有听见人,这么直白地问他这个问题了。 真的很久了。 以至于,这句话抛出来时,像个铅球似的把他给砸懵了。 第六十二章 母亲质疑,儿子嘲弄。 果真是母子,他们眼中的鄙夷如出一辙。儿子的像刀,锋芒毕露;母亲的像针,密密麻麻。 你体会过这种感觉吗?一秒前还在敌对的两方,忽然联起手来,眼神嘲讽着你,凌迟着你。而你,血放干了般,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只能承受,只能被剐被割被宰。 喉间塞了棉花一样,涩涩的,无法开口成言。 叶沉一生,经历过数次无能为力,却从未哪一次,像这次一般,进也惨烈,退也狼狈。 几乎是刚提剑上阵的士兵,还未搞起战势,就被杀得溃不成军了。 母亲又问了一次,却是肯定的语气:“小叶,你说话啊,你是残疾人?” 儿子很烦躁地插嘴:“都跟你说是了,我看见他戴的假肢了。你是信我,还是信他一个外人?” “早说啊,早说,我就不请你了。白耽误我儿子这么多功夫。”母亲嘀咕着。 他终于说得出话了,短短几个字,却七零八落:“抱歉,是我的错。” 这些字散去哪儿?落到了何地? 他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只清楚地记得,他背起包,走到玄关,弯腰从鞋架上取出自己的鞋,穿上,开门,关门。动作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孤军奋战的他,在门彻底书栓实后,与后面的那对相亲相爱的母子就此隔开。 一路走回家,脑子是空白的,连公交也忘了乘。 以前,都是他羡慕别人身体健全。随着他一半腿的残缺,他一半的人生也毁了。 可这账,找谁算呢?肇事司机跑了,上天又不曾慈悲地开过眼,来俯瞰着人世的辛酸苦辣。 有时,这种羡慕之情,快发展成嫉妒之情了。而一旦演变成嫉妒,他很难保证自己会否做出什么不应当的事情,譬如推人下楼。这种危险的情绪,他只能竭力控制。 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得心理疾病。 生活艰辛。人不如鼠。 …… 叶沉几乎不想再回忆,话慢慢收住了。 他描绘出来的,只是一幅场景,一段段对话,平铺直叙的,落入别人耳里,只当是个故事,是场经历,听听便罢。刘珂却仿佛能感同身受。 她能看到那个大男生,站在原地,面上表情乏乏,身形凝滞,双手紧攥,眼底惊涛骇浪。他的声音低沉,往常,是好听的大提琴般的低,那刻,却是黑海般的沉。且带着歉意。 其实,他没有错。他没有对不起他们母子任何一个人。 他们早该找个台阶下,缓和剑拔弩张的母子关系,拿不相干的他当了炮灰。可怜的叶沉。 他每天回来,只与她说开心的事,遭遇了什么不愉快的,他只字不提。 然而,刘珂不曾想,他竟会遇上这种事。 若用一种颜色来形容一个人,最初的叶沉,她会用灰色——烧尽的灰烬,毫无生气。现在他的颜色正在逐渐明亮,她不想,也不甘心,他又渐渐变暗、变灰。 刘珂揽过叶沉,哄孩子般地与他说:“咱们再重新找个好相与的学生,小孩子不懂事,别跟他置气。” 叶沉说:“我没有委屈,也没有生气,只是在想,为什么我们这个群体,要遭到歧视?” 正因为他们异于常人,正因为他们有所缺失,处于不幸福的人们,便会从更加弱势的群体处得到优越感。 他将下巴压着她的肩,“小时候,有个叔叔,从手腕处,截去了整个手掌。我看见了,很好奇地去摸,我记得,叔叔摸了下我的头。大人拉住我,很尴尬地对叔叔说,小孩子不懂事。可等叔叔走了,他们就说,下次别让我看见了,免得吓到我。” “那时我不懂,后来我才懂,那个叔叔,也想正常地跟小辈相处。” 刘珂说:“我父亲也是。他曾经会很多手艺活,小孩子都很喜欢跑来找他,让他做小玩意儿。他截肢后,再没有小孩子来找他了。” “可是啊,”她摸摸叶沉的后脑勺,颈后新生的短发有些扎手,“你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是不是?比如说,你坐公交,就会有人给你让位;去旅游景点,也有折扣。” 叶沉勉强地笑了声,算是配合她的冷笑话。 她捧着他的头,往后挪了挪,用眼瞅着他,“让我看看,我家小沉哭鼻子了没有。” 叶沉嗤地一声笑了。这种语气一点也不适合她,可莫名……可爱。 一切正常,只是眼眶微微红了。 她捏了捏他的脸,说:“走,吃蛋挞去,都凉了。” 他很懊悔自责,明明是他该为她搭造一处避风港,却总是她来给予他安慰。 他也想有朝一日,她能在他后背遮出的一片荫凉地上,无所忧虑。 * 虽然被一家辞退,但还有两家,他又再接再厉,接了两个学生,一个多月下来,也赚了五位数。 假期的最后两周,也是叶沉生日,两人搭火车去往丽江。 暑假是旺季,可临近夏季尾声,人也没那么多了。来之前,张黎推荐了家民宿,七弯八绕地找到地方后,两人拎包入住。 他们进了古城,也没找导游,买了张地图,慢悠悠地逛。 古城很大,还好叶沉认图厉害,不然依刘珂的方向感,铁定就迷失在偌大古城里了。 中午在一家古城内的饭店吃饭。 刘珂撑着下巴,看着人来人往的店内,说:“让我想起以前看的电视剧,那些江湖人进出的客栈,就是这样的。” 几方木桌、木凳,木门、木梯。一言不合,就突然起了冲突,主角一把挑起长凳,向对手砸去。快意恩仇,多帅,多酷啊。 叶沉看了看四周,说:“我也可以试下。” “噗,别乱惹事。”她转着筷子,“我随便说说的。” 叶沉也学着她,抽了支筷子,在手指间转着。他却转得比她灵活,他将筷子抛上去,又在下头,用手指夹住,在指尖转着。 刘珂:“嘿哟,转得不错啊。以前学过?” 叶沉看了看手中暗黑色的木筷,,说:“没有,以前在医院没事做,我爸妈不让我用电脑,就看书、玩笔之类的。” 刘珂想起他房间的书柜,那应该是他在医院的那段时间看的了。 他放下筷子,“还有这个。”他从旁边拿过个白瓷茶杯,微微倾斜,杯子很快立在桌上。 刘珂看得目瞪口呆,那杯子里还有水啊,竟也未洒。她还只在电视上看过那些所谓的平衡大师玩这些。 “你能立电视、冰箱那种吗?”她语气有点激动,她竟然才发现叶沉有这种绝技。在她看来,平衡木什么的,就跟杂技差不多了。 他竟然在她眼中看到了……敬仰之情?没错,是敬仰。突然就觉得,这些玩意儿,学来也不尽是无用的。 刘珂表达过各种情绪,爱慕、担忧、心疼……独独没出现过这种。 叶沉摇摇头,笑说:“你太看得起我了。一般就是立手机、遥控器、茶杯这些的。”他看了眼木凳,“凳子应该也可以。” “那也很厉害了,就连硬币,我也要好一会儿才立得起来。” 正说着,菜端上来了。 第六十三章 一路上买了些手工银饰、丝织品、茶叶之类的,等逛完古城,已是下午六点多了。 游人渐渐少了,卖民族服饰的老板娘靠在门口,边与人闲聊,边望着店前的窄河和古桥。别样的悠闲。 夕阳落下,整个古城笼罩在一层黄色朦胧里,像一层天然滤镜。 一侧是古城,一侧是现代城市。 一边是浸在木头香气中的古代,一边是车水马龙、钢筋水泥的现代。 强烈的时空差异感。 这样的地方,太容易叫人产生恍惚感。 好像一只脚,就踏过了千年。 可再怎么样,刘珂也想不到,叶沉会跪下来。 不是吧……刘珂向周围看了看,已经有流连的游客被他的动作吸引地停住了脚步,约莫是猜到他要求婚了。甚至有人掏出手机,偷偷地拍照。 男生清隽挺拔,女生本就一张靓颜,微微红了,更是动人。简直是男才女貌啊。 确实有个别有情趣的小情侣在古城内拍婚纱照,可他这求婚……确实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叶沉显然很紧张,他做足了准备,事到临头,什么都忘了。比上次见她父母更甚。匆匆忙忙的,膝盖那么猛地往下一压,也不知道压到什么了,又硬又有凸起,硌得他生疼。 但没办法,只能忍着了。 叶沉满手的袋子放在一边,单膝跪着,一只手举着戒指,动作有些不伦不类,求婚词念得磕磕绊绊:“本来我不打算这么早求婚的,毕竟我还没满年龄,可我想早点给你个安稳的承诺。我没想到,当年那一面,竟定了我一生。我一直觉得……你是我的劫后余生。” 还未说完,叶沉好像嗓子眼哑了一下,突然顿了。 刘珂没憋住,笑了。这么一笑,像个闸门,泪瞬间就控制不住了。 他窘迫地清了清嗓子:“刘珂,我想问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等刘珂作声,旁边的群众已经自发地鼓起掌来。 “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耳边却听不到他们的喊声掌声,只有他那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 眼前被泪糊住了,她本身就有点近视,这下彻底看不清叶沉的脸了,只知道他举起的手始终没放下。 他那只手,像是在邀请她,走往一个未知的,充满诱惑的未来。 * 一场梦醒,床边已空。 刘珂伸手摸了摸,还温热着,猜测着,人应该没起几分钟。 暮夏的云南清晨温度尚有些低,院子极安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叫。米色的窗帘被吹得一漾一漾,阳光裹挟着盎然的绿色透进来。 刘珂卷了卷被子,忽然犯了懒,不想起床。 她刚翻个身,看见床头柜上的叶沉的手机。她想起自己堂堂正正的身份,毫无心理压力地拿过来。 有密码? 刘珂想了想,试的第一个就中了。果然,男人都不会费心思取密码。 是她的生日。 不过她也没资格笑他,她自己还不是一样?密码直接设了他的。 说起这个,昨天他生日,自己没送他什么,他倒巴巴地送了求婚戒指。辛辛苦苦好几周,就赚了那么点,全砸进去买了戒指吧?唉。 手机主界面很干净,软件都分门别类地归纳到了三处。“娱乐”那一框里,只有微信和两个纯供消遣的小游戏。其他的,更没什么新鲜劲儿了。 叶沉这人,简单又直白,一眼就能望到底。 刘珂贼溜溜地点开微信,还自我开脱地想,就看看自己在他微信里的备注而已。 他微信界面一样的干净,除了她在顶端,余下的就几个同学和家人——他一水地备注了真名或身份。连自己也是。 好吧,本来也不指望他能改些什么肉麻的。 手指乱划了几下,忽地想到了什么,抿唇笑了下。 叶沉回来时,刘珂还赖在床上。 他将早餐盘放在小藤桌上,依次列开,叫她:“吃早餐了。” 刘珂侧着身,一条白花花的腿压在被子上,懒懒的,还是不想动弹,“吃什么?” “丽江当地的粑粑,还有碗豆浆,都是老板娘亲手做的,说送给咱们吃。” 其实他没复述完,老板娘当时还说:“昨天你和你女朋友求婚了吧?我一朋友录了视频给我看,我一瞧,不正是你们吗?今天三餐给你们免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祝你们百年好合啊。” “叮——” 他走去床边,捞起手机一看,是某个舍友发给他的。 “我刚醒来,看微信时,一不留神瞟到你头像,差点吓得掉下床。被盗号了?!” 听完语音,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头像。 也还好,不至于那么惊悚,白色的比心的卡通熊而已。 昨天还是原来的,是她刚才趁他不在换的? 他的视线越过手机,去看床上的刘珂。被子拉高,她仅露出双眼睛,弯弯的,在笑,“我刚换的情头,可爱吧?” 听了她的话,他又点开大图看了下,熊笑得夸张,脸上两片红晕,有点傻气。 挺配合地回道:“嗯,挺可爱的。” 他在手机上点了几下,简短地回复了舍友:没被盗,是她换的。舍友再来连番轰炸,他也没理了。 他扔了手机,在床沿坐下。 刘珂看着他俯下来的脸,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晚自己干的荒唐事。吻着他,从他的唇一路向下,胸腹,腹毛,他的勃大——此处,她停留片刻,吻了吻顶端,最后是他那截残肢…… 这么一想,脸就烧得慌。 他没留神她忽闪忽闪的眼神,含着她的唇,微微嘬了下,就离开了。 他站直身,她还有些意犹未尽,他就掀了被子,一手伸到她腋下,一手伸到她膝下,将她横抱起来。 人被放在藤椅上,她看了看早餐,又看了看他,赤着脚踩上地板,想去洗漱,被他拦住。 “没铺地毯,凉。” “我还没洗脸刷牙呢。” 他说:“先吃吧,东西快冷了,待会再说。” “……” 第六十四章 都说云南不适合自驾游。云南山区多,各个著名景点又相距甚远,路七弯八绕的,外地人还真难不走冤枉路。 两人在丽江待了两天,就打道回府了。 宋桃眼倒尖,一下就看见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啊啊啊,你们偷偷在云南结了婚?” 她的脑回路总是与常人不同。 刘珂垂着眼,转了转戒指。不知他何时量了她的指围,尺寸竟合得出奇。 “没,他就求了婚。” “那也差不多啦。”宋桃托着下巴,八卦得很,“那他现在怎么叫你的,还是刘珂吗?” “嗯。” 刘珂忽地忆起,那天下雨,在浴室里,他意乱情迷地喊了她好多声“媳妇儿”。她自己也迷迷乱乱的,后来再没听过,还以为听错了、记错了。 就因与宋桃这几句对话,刘珂一直想在回梓乡之前,听叶沉再喊她一声。就一声,即便在梓乡一年见不到他,也无憾了。 这个念头始终盘桓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没多久了。 车票已经买好,离启程的时间愈发地近了。 刘珂本想着,不如破罐破摔,逼他喊了得了;又觉得这样不行,干巴巴的一句,没意思。 一直拖到临行前一晚。 九点多钟,叶沉帮她清行李,她盘腿坐在床上,冰袋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折腾。 客厅里,宋桃不知在看什么电视剧,叮叮当当的,就在这样的背景音下,刘珂问:“明天我就要走了,你不说点什么?” “说什么?” “嗯……看你想说什么啊。” 他可能觉得是该说点话,当真就停下动作,认真地想了下,说:“你好好吃饭,每天给我发句话,让我知道你没事就好。” 刘珂好笑:“没其他的?”她转着戒指,暗示他。 “……没了。” 刘珂彻底败给他的直脑筋了。 她走下床,从背后拥着他,在他耳边哈气:“知道我现在是你的什么吗?” “女朋友。” “婚都求了,女朋友?” “……未婚妻?” “换个词儿。” 叶沉不做声了。估计是不好意思。 “说啊。”她催他。 “……老婆。”他轻声地。 刘珂咂摸了一下,意思虽相同,可依旧不是她想听的那个。 “再换。” “……” “你之前叫过的呀,不记得了?”她逼着他,诱着他。 “……” 叶沉耳根有些发红,隐约猜出了她的意图,却不知道她想听的是哪个。 看他沉默,她生了愧疚,反省着:她这么逼他,像欺负小孩一样。 要不然算了吧?刘珂差不多快放弃了,他才以一声更轻的,几近耳语的声音叫了她一声:“媳妇儿。” 对,就是这样。那个儿化音,稍稍往上扬,再没有听得更舒服的了。 刘珂满足了,重新躺回床,看他杵在原地,兀自红着耳朵。 叶沉做事有条有理的,动作又快,没多会儿,行李箱就塞得满满当当。 他站起来,提了下,试了试重量,觉得还不太重,就将行李箱扔去角落里。 其实她完全可以自己来,不过他既然享受这个过程,她也不扰了他兴致。可能也是又得好几个月见不着面,想为她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吧。 “刘老师刘老师,”宋桃破门而入,嚷嚷着,“我按电视上教的做法,做了点饼干,你尝尝?” 哦,原来在看厨艺节目,难怪那么吵。 她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面粉,浑然不知,捧着碟热腾腾的饼干,满怀期待地看着刘珂。 宋桃难得学烘焙,刘珂不忍扫她兴,很给面子地挑选着,看看要吃哪块。 嗅着倒挺香。 饼干烤得焦黄,形状歪七扭八,估计是没有模子,自己捏的。 刘珂拿了几块,分给叶沉,尝了口。说实话,一般,不过她头次做,能做到这份上,很不容易了,“挺好吃的,你自己也尝尝。” 宋桃吃着吃着,眼泪吧嗒就掉下来了,刘珂猝不及防:“怎么了这是?” “我想我爸妈了。”宋桃哽咽着。 她看到刘珂收拾好的行李箱,就想起梓乡;想起梓乡,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那就回梓乡看看他们啊。”想来小姑娘头次离家这么久,会想念父母也正常,但宋桃也倔得不行,非说自己刚来城里,回去让人看笑话。 刘珂好说歹说,才劝她回了房。 叶沉吃完了饼干,拍掉手上的饼干渣,说:“怎么不劝她回去?” 刘珂说:“当初怎么劝她,她也不听。平常倒好好的,没说想家想爸妈,今天积压的情绪爆发了吧。没事,她这小丫头抗压能力强,明天又是开开心心的。” “那你回梓乡,她一个人怎么办?” “你比我还担心啊。”刘珂端着杯子,出去倒水喝,叶沉在身后跟着她,“煮饭做菜她都会,又天天往外跑,丢是不会丢,我就怕她被人骗了去。” “她是挺蠢的。” “哎,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刘珂笑了,“她听了,又该跳脚了。” “本来就是。” 水壶里没水了,刘珂接了水,连上电源,按下开关,“所以嘛,你帮我看着点她。” 叶沉一顿:“我,看着她?你不怕?” “怕什么?”刘珂又打开冰箱,开了瓶酸奶喝,“你们两个我放心得很。” 什么味道的?还蛮好喝。 嗯,黄桃燕麦。 她记得叶沉爱喝原味的,下次回来,要记得给他买原味。虽然她不喜欢,觉得味淡。 那要么,各种口味都买点好了,不过酸奶保质期短,没等喝完,全过期了,也浪费…… 想着想着,就出了神。 叶沉也不出声,看着烧水壶冒着热气,才回过神,水开了。 他往杯里倒了半杯,刘珂伸手要拿,叶沉拦住她:“刚喝了酸奶,一冷一热的,小心肚子疼。” 刘珂依言收回手。 等水凉透,差不多十点半了。 明知道第二天要早起赶车,但两人都不想早睡。 对视一眼,对彼此的渴望了如指掌。 第六十五章 刘珂轻声问:“宋桃应该睡着了吧?” 叶沉“嗯”了声。没动静,大概,可能,应该是睡着了。 “那,咱们回房间?”她还是轻悄悄地,怕打扰了潜在的神灵般。 叶沉又是一声“嗯”。 两人都想着,这是国庆节以前,最后一次了…… 他们这晚都很热情,热情到,不愿多花时间做前戏。 刘珂亲自帮叶沉戴上避孕套,又像牵着刚学步的孩子,引他一寸寸推入。 小穴里面湿极,是迷你版的盘丝洞,住着一个名为刘珂的蜘蛛精。 他们同时喟叹,浑身舒坦得像所有肌肉都舒展开了。 叶沉一面顶着胯,一面含着她的乳,舌苔不断扫过那粒敏感的红果,感觉到它在挺立起来。 突然,他顶到她某个点,刘珂叫了一声,差点高潮。 “是这里吗?”意识到什么,叶沉向她求证。 “嗯……” 他受了鼓励般,去寻那个点,刘珂被他弄得欲仙欲死,不断收缩着下面,想逼他快点。 刘珂头发散乱,叶沉托起她的头,脖颈相偎,身下顶得更深,更重。 她不知道盘古开天辟地是不是也这么用力。 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人快被劈裂成两半了。 要命的是,她也不想他停下,或者轻点。 她狂乱地想,就这样一直做到死,她也是愿意的。 第一回合没做多久,实在是她夹得太紧。 轮到第二回合,叶沉把她翻了个身,让她背对他。 一言不发就开始做。 刘珂跪在床面,听着肉体撞击的啪啪声,情欲得到进一步的爆发。 她扶着他一条手臂,偏过头,想和他接吻。 做爱的时候,叶沉满脸的意乱情迷,很性感,与平时判若两人。 平时有多禁欲,床上就有多纵欲;平时多克制,床上就有多放肆。刘珂爱惨了这样的反差。 叶沉也是,爱极她在床上的模样。 叶沉心中一动,右手把着她的乳房,左手捏着她的下巴,低头,吻上她的唇。 刘珂闭着眼,与他唇舌交缠,激烈到,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声音。 待她快喘不上气时,他才松开她。 几十下后,刘珂喘息着说:“叶沉……我快到了,跟我一起……” 他太阳穴青筋凸起,声音隐忍:“再等等。” 体内一浪高过一浪的情潮,将她冲刷得几乎大脑一片空白。她目眩神迷。 叶沉的释放猝不及防。 隔着一层橡胶膜的冲击之下,刘珂同时喷出一股晶莹的液体,被他用手掌接住了。 上次是她的腿,这次是他的手。 也许爱人之间总是要做这种事,才显得更亲密。 做完,刘珂满脸满身的汗,也还是和叶沉黏着,舍不得分开。 她窝在叶沉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沉着有力。忽然心血来潮,吻上他胸前那褐色小粒。 实话实说,有点咸味,是汗,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感觉。但刘珂觉得有趣。 叶沉控住她的脸,往外推了推,哑着声说:“别闹,还想不想睡了?” 刘珂笑了笑,保证不闹他了,才被他重新揽入怀。 她感性地喃喃了一句:“好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叶沉很认真地回她:“会的。” * 第二天,宋桃起得很早。往日,她都是要赖到快上班迟到了,才爬起来。破天荒的头一回。 她送了刘珂上车,又得匆匆忙忙赶去上班。叶沉也是,送了刘珂,还得去报道。好巧不巧,都撞上同一天了。 更巧的是,许心婕也来搭早班火车走。 许心婕率先拉着行李,走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叶沉,你来送刘老师?” “嗯。你也回学校了?” 许心婕说:“没,我们开学时间晚,打算去旅游玩两天再回。” 叶沉点点头,不再说话。 许心婕憋了半天,才憋出句:“你和刘老师的情头……很可爱。” “……谢谢。” 许心婕的车次在刘珂前发,匆匆与他们告别,就走了。 快到时间了,叶沉人又不见了。 凌婧想抱怨,又不好当着刘珂的面,只好拉了拉刘珂,说:“算了,别等了,待会车要开了。” 刘珂没动,心想,他应该也不会走太远。 念头刚落,就见叶沉跑来。 因为戴了假肢,他跑不了太快。更何况还提了一袋子东西。 他喘着气说:“你们在车上吃。” 刘珂打开袋子一看,忍不住咋舌:“我们两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叶沉挠了下头,“是挺多的……那就分给学生吃吧,不然也浪费了。” 凌婧倒毫不客气,“那我替我们的学生谢谢妹夫了啊。” 刘珂用手肘暗里顶了顶凌婧,喊什么妹夫呢。 凌婧像是才看见她的戒指似的,“哎呦呦,这戒指的光刺到我眼睛了,是妹夫送的吧?定情戒,还是求婚戒?” …… 夏天天亮天得早,七点钟的晨光,已是十分明亮。 他立着,微眯了眼睛。相较那年,他又高了些,脖颈抻直了,目视前方的眼神不再躲闪,更沉稳了些。 真是一晃,好几年了啊。 第六十六章 一年后 刘珂从床上爬起来,回了叶沉的早安问候,用五分钟洗漱完,一把挽起长发,进厨房做早餐。 刘珂离叶沉学校太远,开学后,他便住校了。宋桃也早搬出去了。突然房子里只有一个人,回到三年前的状态,竟不太习惯。 本可以晚点再起,但在梓乡支教两年,养成早起的习惯,一时难改。 吃过早餐,赶去学校。 路上碰到曲乔。 他从后面追上,叫她的名字。 刘珂停下,扭头看他提着一袋黄澄澄的橘子,大概是刚买的。 他几步跨来,与她并肩,笑着分给她一个橘子,“怎么样?回来这么久,长点肉没?” 刘珂道谢接来,剥开皮,分成一瓣一瓣的,慢慢吃着。九月的橘子,酸得很。 “也没有瘦多少吧。” “还没瘦?有九十斤没?” “曲老师,你不知道女人的体重和年龄不能问吗?” “好好好,”曲乔笑说,就差举双手投降,“是我不对。” 边走,刘珂边问着:“什么时候能吃你的喜酒?” 曲乔说:“下周。你可以带个家属来,接个捧花什么的。” 路过一个垃圾桶,刘珂将手中的橘子皮投进去,“我得问问他,兴许,他不愿意见你这个曾经的情敌呢。” “陈年旧事了,他也不是逮住不放的人吧。”他好笑。 “那可说不准。” 曲乔去年找了个对象,两人感情很好。 刘珂看过婚纱照,女方是娇俏可人型的,比他矮上不少,倒也般配。 按理说,他早该办婚礼了,结果一直拖到今年。张黎存心跟她开玩笑说,曲乔是为了等她回来再办。刘珂笑笑,也没当真。如今是板上钉钉的结局,玩笑也只能是玩笑了。 当年曲乔中意她,是连学生都看得出的事,何况身为同事的她们? 八卦没少传,编造得有板有眼,老校长也有心撮合他们,不过有心栽花花不开,终究是没成。 刘珂和叶沉的事,至今只告诉了凌婧、张黎。曲乔怎么知道的?凌婧与他谈不上多熟,应该是张黎了。 算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让他知道就让他知道了吧。 也就是因为她这两年没在学校,不然早传开了。 这种事情,是很难瞒住的。就像学生时代的早恋行径,只要不匆匆结束,家长、老师总会窥得蛛丝马迹。 “读大几了?” “大三。” “他之前休过一年学……算算年纪,”他沉吟片刻,“也可以了。” “太明显了啊。”这回轮到刘珂觉得好笑了,“你们怎么都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也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了,你爸妈难道不着急抱外孙?拖几年再生,你孩子还没学会走路,你头发就开始变白了。”为防被骂,他说完就溜了。 曲乔说的道理,她何尝不懂。 她已至而立。 不像曲乔这样的男人,晚几年结婚没关系。 岁月催人老,他尚正值大好年华,而她已渐老。 高三最辛苦那段日子,也出现过白发,可也只有一两根无伤大雅的。再过几年,再冒白发,她拔都拔不过来。 孩子……刘珂一个当老师的,要应付那么多学生,着实对生孩子没什么兴趣。但是,父母也许在等,叶沉也许喜欢孩子。属于他们自己的。 * 下课间隙,她看了看今年适合婚嫁的好日子,最近的在下周,也就是曲乔办婚礼的日子。那天不好,和曲乔撞了。再看,就得到下个月了。 婚都求了一年了,这二十来天也等得起。 其实刘珂不是封建迷信的人,只是与叶沉的大日子,能慎重的,还是要一慎再慎。 她的户口本在老家,找个时间回家一趟吧,随便看看父母。 刘珂下午只有两节课,晚上有晚自习,准备先出去吃点东西。 学校外头有小吃一条街,主要消费者是学生,所以价格也不贵。她刚挑了家麻辣烫店进去,在冷柜前拿着夹子、篮子挑食材,余光瞥见外头有个人影经过。 她喊住他:“叶沉。” 他惯性地走了一步,立即停下,转头看来。 没到放学时候,店内人少,除了他们,只有两个食客。很快,两碗香气扑鼻的麻辣烫端上来。 刘珂握着筷子搅了搅,想让汤快点凉,问:“你今下午没课?” “有,上完就过来了。”叶沉倒是不怕烫,一筷子一个丸子地吃。 他那碗大,但照他这么个吃法,一会儿就没了,刘珂叫他吃慢点。本意是想,她吃得慢,他吃完了也不好干看着。哪想叶沉干脆放下筷子,看着她。 听话得过头。 “这周末得回家一趟。” “回去做什么?我代你回去吧。你还要上课,一个下午来回,太匆忙了。” 刘珂搅汤的动作顿了顿,抬首,与他对视,笑了:“拿户口本。” 重新低下头,吹着气,“我今天看了下黄历,觉得下个月有个日子挺好的……” 不待她说完,叶沉打断她:“这周末我陪你回去,回来就一道领了,日子好不好,没必要。” 刘珂头仍旧埋着,抬了眼瞅他,“我没异议。你确定,想好了?” 叶沉一声“嗯”作答。 “那就这周末吧。” 店里另外两个食客吃完了,推门出去。 只剩他们。 叶沉看她吃了过半,便重新操起筷子吃起来。 “晚自习什么时候下课?” “你自己不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用得着问我?” “毕业这么久,怕时间改了。下课后,我在门口等你,一起去看电影。” “好。”刘珂从碗底捞出来个撒尿牛丸,选食材时随手夹进篮里的,她却不怎么爱吃,便夹去他碗里,“这事,你发消息给我就好了,犯得着亲自跑一趟?” “我是想找你去吃饭的,没想到你提前出来了。” 刘珂故作遗憾地感叹:“那我岂不是错过一顿丰盛大餐了?” “晚上补给你。” “上午曲乔还跟我说,我瘦了挺多。这会儿你就准备拼命喂我。” “曲老师?” 她怎么听出来,话里一股醋味? …… 第六十七章 晚上,叶沉来接她,远远的,就见她捧了一堆东西。 待近了,他要帮她时,才知道是些零食、小玩意儿,还有几朵纸扎的花。 “学生送的?” “嗯,办公室还堆了很多。” 叶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男生女生?” 他接过去大半,她才空得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脸:“都有。” 叶沉作势要撒手,刘珂拦住他:“等等等,别扔啊,学生的心意呢。” 途径一家便利店时,叶沉向店老板要了两个塑料袋,将东西打包装好。 刘珂来这家店买东西次数多,老板都认识了她,边帮叶沉装着袋,边打趣说:“刘老师,男朋友买这么多东西送你呀?” 刘珂无奈地摆摆手,“哪里啊,学生送的,正吃醋着呢。” 老板大笑:“男人嘛,心胸宽广点。跟你支个招,屡试不爽。下次等刘老师上课时,找人送束花上去,那群小屁孩就不敢打刘老师主意了。” 叶沉想了想,“挺好。”他随手拿了包绿箭,付了钱,“老板,请你吃口香糖。” 老板笑得不可自抑,“刘老师,你男朋友太有趣了。” 刘珂:“……” 第二天正上着课,突然有人敲门。 刘珂没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以为是家长或行政领导。没想到打开门一看,竟然是花店的。 “是刘老师吗?您未婚夫送来的花,还让我带一句话:‘红玫瑰的花语是,我爱你,每一天’。请签收一下。” 天。 她的课表是她一收到就发给他的,所以能正巧碰上她上课的时间,也不奇怪。但他真会做这种幼稚的事,她是万万没想到。 刘珂转了转身,挡住身后学生的视线,签了名字,说:“帮忙把花送到隔壁办公室吧,谢谢。” 就算及时处理掉了花,送花人说的话,前排的学生可都听见了。她再想继续讲课,他们也听不进了,满心只想挖八卦。 刘珂心想,算了,满足他们一下吧。 于是,她关了PPT,合上书,斜靠着讲台,说:“也没多久下课了,就说一点吧。大家要替我保密,不要说出去哦。” 他们大声应着:“好!” “还有一点,现在你们这种年纪不适合恋爱,听了之后,不要瞎想有的没的。” “好!老师你快说吧!” 他们这么期待,也不知是期待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还是纯粹想听她的私人八卦。 她清了清喉咙,像他当时求婚时那样,有点紧张又拘谨: 嗯……我比他大挺多的,他现在还在读大学。但是明明二十多岁了,还老像个小孩子。今天他送我花来呢,是因为另一个班的学生送我太多东西了,他见了吃醋,别人给他支招,说要在我上课时送花,结果他就真送了…… 他昨天中午跑来找我,想着一起吃顿饭,结果陪我吃麻辣烫,倒也吃得开心。 他在丽江跟我求婚的时候,手忙脚乱的,就跪下去了,没想到磕到石头了,他也不哼一声,说话颠三倒四的,说着说着,就没了音。场景真是……狼狈。回去才发现膝盖磕破了皮,渗了血。多傻啊。 他不在,听不到,我就大胆揣测几句吧。他对我,应该也是早恋?十几岁的时候,我遇上他,我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我那时候没想到,有可能要帮一辈子忙了。 有个学期放假的前一天,他抱了我,很简单的一个拥抱,为的谢我。那个时候,我真的,就是像大姐姐一样回抱他。张黎看见了,词严义正地骂我,问我明不明白这会害了他。是啊,读高中呢,多大的一个转折点。后来我尽量的,能不打扰他就不打扰。 二十岁时,他先说“教师节快乐”,再问我能不能陪我久一点。 我前两年在支教,一逢小长假,不是我回来,就是他跑去找我。坐几个小时大巴,也待不了多久,有时就聊聊天,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太多细节了,记得再多,也没办法一一叙述。 世上的爱情都千篇一律,也形形色色。 愿你们也能在合适的年纪,遇上合适的人。男生要懂照顾女生,女生也要懂体贴男生。不要太只想着自己,也不要一门心思为对方付出,而忘了自我。 爱情不是说让你借机索取,或是显摆,是让你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好了,今天啰嗦了点,就说到这里。下课。 她拔了U盘,抱了书,在鼓掌声中走出教室门,正要折去办公室,猝不及防看到那个倚靠在墙上的男人。 他一脸和煦的笑意,眉眼弯弯,眼中映着金色的阳光。 所以,他刚才一直在外面听着? 而她吩咐要送去办公室的花,此时此刻正被他捧在怀里,殷红的玫瑰挂着水滴,兀自娇艳欲滴着。 送花的人脱了鸭舌帽,站在叶沉旁边,有模有样地像英国绅士敬礼,冲她咧嘴一笑。 明白了,这个所谓花店的,应该是他舍友之类,过来帮忙讨她欢心的吧? 教室里早就沸腾了。她说得再多,也不如亲眼见到一场浪漫激动人心。 更何况,故事中的男主人公突然从天而降,这种戏码,除了电视剧,还有哪里见得着? 于是欢呼,鼓掌。有的,甚至叫出“亲一个”这样浮夸的喊声。 走廊上人越围越多,刘珂没可奈何,只好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腕,想往办公室里避。 岂料,他说:“再等等。” 随着一声口哨,从楼下缓缓升起五彩缤纷的氢气球,一个,两个……每个球绳上都挂了纸牌,所以飞得并不快。楼上的学生伸长手去捞,取下纸牌看。笑声传遍了整栋楼。 叶沉也捞了个球来,取下纸牌,念着:“我爱你,每一天。” 好吧,她说错了,他有时还挺会浪漫的。 第六十八章 正是七月流火。 天气很好,太阳正盛,万里无云。 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投下斑驳的剪影。 秋风扫落叶,飒飒作响。 一条平直的公路上,只有寥寥几辆车。道路两旁的田野,已露收获之意。三两农人戴着斗笠,在阡陌中穿梭。 大巴内,众多乘客已入睡,偶传来一两声低低的交谈声。 像深夜的非洲草原偶尔冒头的野生动物,有声,却更显四周阒静。 靠后的座位,一对情侣尚未有睡意,脖颈相交地说着话。邻座的人间或投去一两回目光,打探,或艳羡,却无警示。 女人轻轻揪着男人的肉,说:“都怪你那么张扬,今天上午校长又训了我一顿。” 男人攥住她的手,内敛的笑:“训你什么?带头做榜样吗?” “对,还是坏榜样。都是学生看着,我这样不是助长了早恋的风气?再有下次,我在校长面前自刎谢罪好了。” 男人捏了捏她的掌心,以示安抚:“下次不这么高调了。” 女人压着声音叱道:“还有下次?” “好好好,没有下次了。” 刘珂噗地又笑了:“你这样,活像一个妻管严。将来有一天,会不会这样?‘去,洗碗。’‘好嘞,老婆,要不要捏捏肩、捶捶腿?’‘嗯,洗了碗再来。’” “你倒想得美。” 刘珂拆了包地瓜条,喂叶沉吃,自己也叼了根,两人动作一致地嚼着。 “今天民政局不上班。” “就算上班,等我们回去,他们也下班了。”周末不上班,工作日五点半下班,之前一时脑热,没想起这茬。原本的计划肯定是不成了。 后座的人恍然,啊,原来这对恩爱的情侣正准备结婚呢。 “明天什么时候下课?” “四点多。” 刘珂沉吟半晌,说:“应该赶得及。” “避免我来接你时间耽误,直接在门口碰面吧。” “好。不过,你不如先想想,你要怎么跟我爸妈说,你要娶走他们的女儿了。”其实她昨晚已跟父母说过了,此时故意打趣他的罢了。 “不如说,你身份证丢了,需要重新办?” “你这么没担当,算了,不嫁了。” 叶沉掰过刘珂的脸,发现她满脸的笑,便知道她是玩笑的,但仍郑重其事地说: “我已经准备好,让你爸妈安安心心、毫无顾虑地交出户口本,交出你的。” 回到家,父亲不在,母亲在屋门口等着他们。 母亲有些焦急,或者有其他扰乱她心绪的情绪,一个人不停地在门口打着转。 “妈,爸呢?”刘珂喊。像小时候那样,回到家,也不是非要同时看到两个人不可,但总要喊这么一声,仿佛心里会踏实些。 “别人叫他去吃豆腐饭了。” 刘珂一时沉默。 父亲在躲。是不想见她,还是不想送她,就不得而知了。 母亲将户口本交给叶沉,抱了抱刘珂,“大姑娘,不容易,终于要成家了。” 她笑着笑着,眼泪忽然流了下来。她抬起手,抹了抹眼泪,说:“以后和小叶好好过日子。” 农村人将结婚看得重,也不赞同离婚。所以,“领结婚证”在他们眼里,一辈子就定了这么一个人了。再难以改变了。 叶沉鞠躬:“阿姨放心,我发誓以后一定好好对刘珂,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也会好好孝敬你们二老。” “还叫阿姨呢?”母亲扶他直身,“该改口了。” “啊对。妈……” “留下来吃完饭再走?” 母亲一副要架势的样子,刘珂忙说:“晚了没车,我明天要上班,他明天也要上课。” “哎好,有空了再回来吃顿饭。” “那我们走了,妈,你和爸注意点身体。” “带点东西回家吃吧,等等啊,很快。” “不用忙了,家里都有,你留着和爸吃吧。” “那行,路上小心。”母亲笑了笑,“我就不送你们了,不然院子里的野猫来家里偷吃的。” 走出一段距离了,刘珂又回头。 那深藏的童年回忆,已随这栋老房子一般,风吹雨蚀,渐渐褪了色,变了样。 母亲站在原地,像这么些年,都始终不曾离去。 她见刘珂回望,遮了下脸,冲她挥挥手。 不必细看,她一定在偷偷流眼泪。母亲年纪越大,情绪越容易波动。 世上最苦是父母心。要说不容易,母亲比她难熬。 三人成虎,流言蜚语在村里人口中过了一遍,继续传到下个人耳里。口耳相传,最后变得面目全非,如戏一般不真实。 那年过年,桌上发生的意外,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一桩谈资。同样的话说多了,就不新鲜了。于是他们需要新的,更真切的原材料,你添下油我加勺醋,就变成了另一番故事。 这两年,能听的,不能听的,听了个遍。即便话语无法成刀割人皮肤,皮肉下的侵蚀却是痛不堪言的。 可她们都熬过来了。 她们既不是沉舟,也不是病树。 但终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别哭了,我心疼。” “啊?”听言,她才觉得脸上皮肤一阵凉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就滑下来了。 “没想哭,只是有点难过。”也许泪腺连接的是情感,本就不受理智控制。 她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着。这次,再没有回头。 第六十九章 “打扮得这么好看,准备去结婚?”张黎笑着抱着双臂,如此调侃刘珂。 刘珂虽说是“校内一朵花”,但平日里,却甘于做绿叶一般低调。可瞧瞧今天,白色雪纺衬衫,胸口别着个孔雀尾状的水晶别针,肩上披了件黑色小西装,黑色低腰牛仔裤,酒红色高跟鞋。 也不是单调的马尾,辫了发,打了啫喱水,就差没去把头发烫一烫,染一染了。 但真是……好看得不行。 “嗯。”刘珂扶了扶西装,有点紧张,“这件西装还是我大学时参加答辩买的,好多年没穿了,还特地烫了烫。还可以吧?” “岂止是还可以,简直是美艳无双。你不穿我还不知道,原来你这么适合职场女精英打扮。”张黎绕着她转了两圈,“要跟叶沉去领证?” “对。”西装外套总滑下来,刘珂干脆穿上,“他前几个月就满二十二了,我们都不想再拖下去了。” “当初我眼皮子浅,没想到你们还真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张黎感慨着。 张黎瞅半晌,终于瞅出门道来:“啊,我看了半天,才发现你缺了什么。” “什么?” “口红啊。脸可以不化,口红不能不涂。”张黎兴致勃勃地翻着包,“来来来,这款‘小辣椒’超级适合你。” 涂抹两下,刘珂抿了抿唇,润开颜色。 张黎猛地拍掌:“Perfect!” “可这才上午啊,我们要下午才去,到时候颜色都掉了。” “那就再涂啊。”张黎一瞪眼,“我想看不行啊。人都让他抱走了,美貌还不能供人欣赏欣赏啊。” 刘珂抿唇一笑。 下午,路上耽搁了几分钟,叶沉匆匆赶来时,民政局最后一对领证的正准备走。 刘珂坐在长椅上,百无聊赖地边倒腾指甲,边等他。 张黎还嫌不够完美,给她修了指甲,涂了指甲油。这么精心打扮,真是几年来头一回。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再看眼墙上的钟:“都五点多了。”话里有点嗔怪的意思。刚刚真的有一瞬,心灰意冷,心想,要不也别等关门,提前走了算了。终究还是等着了。 好在他没迟到。 叶沉喘着气:“抱歉。” 刘珂也不忍怪他,说:“没事,我的资料已经填好了,你先填了你那份吧。” 资料填完,有人问他们要不要婚前体检,叶沉征询地看她,她想了想,摇头说:“不用了,谢谢。” 知根知底的,他除了截肢后那点微不足道的后遗症,没什么隐疾。 就算有,也不过看过即罢,挡不了路。不如不必耽误功夫,省去一道麻烦。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叶沉是残疾人,便没再多说。 路上来得急,一套流程下来,也赶在了民政局下班之前。 听着机子咔咔地打印着,刘珂终于有了一种,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感觉。 钢印打完,两本鲜红的结婚证被递到他们手上。翻开,摸着,还有点热度。生命的温度。 她摩挲着照片,心说,叶沉还挺上镜的。 叶沉是那种,典型的不爱照相的大男生,每次刘珂想给他拍一张,他就躲。之前在丽江,也只拍了一张合照,还是她威逼利诱得来的。 可这次,他非但没有不情愿,反而笑得比以往的照片上的,更自然,更好看。 像是演练过许多遍的。 忽然肩上一暖,她抬头,是叶沉脱了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了。 “我自己有外套呢。”她臂弯抱着自己的西装小外套,“最近降温,你快穿上,别感冒了。” “你衣服太薄,挡不住风。”他说,“你很少这么穿。” “嗯,好看吗?” “好看。”他强调,“特别好看。”他大拇指抚摩着她的唇,“颜色很搭你。” “张黎也这么说,到底什么样,我自己还没见过。” “嗯……像雷厉风行的女性金领,而不是握着粉笔站在讲台上的老师。不一样的气质。” 刘珂笑,微微抿唇,稍含了下他手指。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红色。 人来人往的,这动作太大胆了。 叶沉不自在地收回手,将她衣服拢起来,说着:“这衣服……有点透。” 白色的雪纺衫,透是肯定的。而且现在这个年代,这种衣服,不算是暴露的。她都觉得没什么,他倒介意得很。 用两个字概括叶沉这种男生:直男。 但刘珂又莫名觉得,叶沉很可爱。 他有他受过重创后的成熟,也不失此年纪的稚气。二者有时糅杂,有时分离,但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违和。 这一年时间,他好像没变,但给她的感觉又不全然似以前。 她是看着他,从十七岁,到二十二岁。这五年,经历了很多,又好像只做了个梦,一睁眼,就是现在了。 时间像一张磨砂纸,磨掉了尖锐的情绪,磨钝了锋利的血气熔铸的刀,也磨糙了人。 待真正领了结婚证,两人忽而平静了。前几天不安定的,激动的心情,都平复了。 生活的状态早已与婚后无异,这一纸认证,反而更像多余的。但它也是一条法律纽带,紧紧连接了他们。 他们都是生命中有缺陷的人,可就像阴阳鱼的黑白,此生契合,不离不弃。 从此,真就是荣辱与共了。 若赢,同分一杯羹;若输,共尝血的腥。 死亡是最终归宿,结婚只是停靠点。 叶沉说:“走,我叫了几个舍友,在饭店订了个包厢,一起吃顿饭。” “介意我叫几个人吗?宋桃、张黎、凌婧她们。” “你叫就是了,你叫多少人我都不拦你。” “哎哟,叶沉,你以后真妻管严可怎么办啊。” “……” 第七十章 又是一年。 而那已是春分之后了。 刘珂一大早就起来了。她邀请了人来家里做客,便要提前准备菜。 洗漱时,一股恶心从胃里翻涌而上,生生卡在喉腔里。胃里是空的,呕不出来东西,空泛酸。 这一阵干呕声,吵醒了叶沉。 他连拖鞋也没顾着穿,跑来浴室,弓腰替她拍着背,“怎么了?胃不舒服?” 天气才升温,地板凉入骨,他也是着了慌。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刘珂摇摇头,她不是享乐主义,向来照顾自己身体,所以一直没有胃病,急性阑尾炎、流感也不是这样的。 她浑身脱了力,靠他搀着才回到卧室。太久没生病了,一有不舒服,就难受成这样。 “你先休息,我来准备早餐。” 刘珂点头。 叶沉扶她上床,悉心掖好被子,自己趿上拖鞋,轻手轻脚走出卧室。 安静的清晨,她听见他拧开燃气灶,架上锅,再煎着蛋。她闻到煎蛋的香气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之前好像是有一天,两人做的时候,没有做措施。其实以往也有,兴起而至,手边又没有现成的,两人一合计,都想着算了。但从未出现过意外,所以她这次也就没想到那方面去。 但现在的情况…… 叶沉听见她出来,探头问:“怎么起来了?哎,你去哪儿?多穿点衣服,外面凉。” 刘珂也没注意听他说什么,匆匆忙忙抓起钱包和钥匙就跑出去了。 不到十五分钟,在家和药店跑了个来回。 叶沉的粥已经熬好,碗筷摆整齐,就等她来吃,岂料她人又跑去厕所。叶沉搅着自己那碗白粥,想着,算了,凉了再热吧。 自己那碗凉得差不多时,刘珂出来了。 “叶沉。”她叫他,尾音发颤。 “出事了?”他走过去,拥着她。他觉得她情绪不稳,却不知为何,只好安抚地吻吻她的额头。 “我刚刚,出去买了验孕纸……” 还未等她说完,叶沉已经按捺不住,激动起来:“结果呢?怀了吗?” 刘珂看着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攥起衣袖。 她深呼吸几口气,怕他被吓到:“嗯。” 宋桃他们来时,觉得不太对劲。 叶沉平常要上学,刘珂从不让他沾厨房的事。可今天,他一直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的,刘珂要去拿碗筷,也是他抢着做。 这是,犯错了?想借此弥补一二? 宋桃撑着下巴,说风凉话:“刘老师,你是有多可怕啊,好好一小伙子,被你吓成什么样了。” 刘珂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表示赞同:“他是被吓着了。” 凌婧说:“哎,刘珂,你有什么妙法把男人管得服服帖帖的吗?说出来,让姐们借鉴借鉴。” 宋桃老公忙说:“可别,刘老师,请体谅一下想在家里大展雄风的男人吧。” 宋桃两口子今年开春结的婚,男人姓李,叫李锦扬。他和宋桃的组合倒也奇怪,一个城里的,一个偏僻农村的;一个做着生意,一个打着工;一个近一米八的大个头,一个一米二的侏儒。可以说,各方面条件都很悬殊。 不过李锦扬对宋桃很好,既不嫌她出身,也不嫌她矮。两口子不在意旁人的指点,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宋桃白他:“有出息的男人是在外头大展雄风,在家里可不得好好听老婆话吗?” 凌婧老公光笑不语。 刘珂分着筷子,一笑:“没别的,怀个孩子,保准他服帖。” “啊?!” 叶沉端汤出来,正好听见他们的惊讶声,笑着说:“别瞎说八道。就算你不怀,我哪天忤逆过你?” “啧啧啧。” 又是齐齐的一声。 凌婧急问:“怀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早上。” “我要当你孩子干妈,记得啊。” “行。” “我之前一直说,多玩几年再生,等决定要生了,真的期待得不行。” 刘珂抬起头,和叶沉对视相笑。 * 晚上,刘珂洗过澡后,早早就上了床,拿本杂志看着。 叶沉走到床边,压低身,吻了吻她,“怎么不玩手机了?” “手机有辐射,对宝宝不好。” 她口中有牙膏的清香,他没忍住,深吻好半会儿,才说:“有没有想过,万一试孕纸不准呢?” 刘珂挪了挪位置,空出一点儿地让他坐,“我下午又买了两张,都是两条杠。再不然,明天去医院检查?” “不用了。”叶沉说,“免得空欢喜一趟。” 叶沉将左腿架上床,单手拥着她,说:“等我毕业,孩子都会走路了。” 刘珂放下杂志,靠在他怀里,“你安心读书,不用操心孩子。” “那我让我妈过几天过来吧。也不用住这儿,反正住得不远,来回也方便。” “不然我接我妈过来吧?” “可以是可以,但我妈肯定不放心你的。” “你跟他们说了没?” “过些日子吧,我暂时还不想让他们打扰我们二人世界。” 刘珂微微一笑:“想到一块了。” 刘珂穿的睡衣是纽扣的,他手摸到塑料小纽扣,一颗一颗地解着。她长发披着,不知怎么有缕头发搅在了扣子上。他只好停下,去解她头发。 她看着他头顶的发旋,抬手摸了摸,“这段时间,还是先忍着,好么?” 他二十几岁的年纪,这方面的需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刘珂自己虽能陪他玩,但如今要顾虑肚子里那个了。 叶沉动作顿了顿,又继续解着头发,“我知道。” “好了,解开了。我去厕所解决我自己的事了。” 他每次处理,默念的都是刘珂的名字。她不方便时,或是不在时,他一个人躲着,脑中飘着她的样子、话语。 他忍耐力素来极好,从不会漏出音来。可这次,他故意让刘珂隔着一道浴室门也听见了。 仿佛在告诉她:你看,你叫你男人多憋屈。 他解决完,又冲了个澡,擦干身,光着膀子钻进被窝。 卸下的假肢扔在床边。 刘珂看了眼,说:“要不然换个假肢吧?” 他当初买,就没买多好的。用了两年多,绑带已经松了点,有时候会绑不稳。 “好。”他翻个身,手压在她肚子上。其实还很小,根本没有动静,但他还是很仔细地感受着。 也许,再成熟的男人,在这个时候,都会像个孩子。 一个幼小的生命,使他们返老还童。 还是春天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繁衍,万物生长,万物欣欣向荣。 尾声 刘珂缩进被窝,与他面对面地,“等坐完月子,我再补偿你。” “嗯。”他想的是,就算没法真的做,其他的总可以吧?于是他滑下去,推上她的睡衣,熟门熟路地用鼻尖找寻着。 “叶沉……”刚刚才说好的。 “我记得。”她洗过澡后,里面就不会穿。 他找到了。他张口,含着一点儿。 他牙齿有点尖,他又爱咬,每次这样,胸口又痒又痛,且总会留下红痕。 她想推开他的头,又怕他来不及松口,扯到自己的肉。 真是……刘珂哭笑不得。 他还是有分寸,玩了会儿,自己就爬上去了。又去找她的唇。 “等等。” 叶沉稍稍撤后。他有些喘,胸膛起伏着。 “你那个……”刘珂说,“顶到我了。” 叶沉一时无言。他清楚自己,别的不说,这事上,得不到就想要,得到了,又难以放手。男人的劣性。 他沉默片刻,说:“我再去一趟。” “别了。”刘珂从被窝伸出手,按灭了灯,“睡觉吧。” 黑暗中,两人都睡不着。一是刚才的事,二是生命中忽然多了个生命,皆无所适从。 叶沉问:“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怀都怀了,也改变不了,听天由命吧。” “取个名字吧?” 刘珂“嗯”了半天,放弃:“你这个姓,不好取名。” “那就不着急,还有十个月,慢慢想。” * 刘珂寻了个空,和叶沉去买新义肢。 架子上摆着各类义肢,手臂、手指、大腿……乍一看,是有些瘆人的。给他们介绍的人不断地说着材质、功能、性质,等等。 国内假肢价格高昂,若想选择更好的,实在是没那个闲钱。 叶沉说:“算了不买了,那个也是奥托博克的,还能用,没必要花这个钱。” 介绍人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开后,声音不太小地嘀咕着:“买不起还来问什么,浪费口舌。” 回程的车上,刘珂揉了揉脸,说:“拉着你白跑一趟了。” “没事。”叶沉握着她的手,“不戴也挺好的,解放四肢,得到自由。” 刘珂笑了笑,又不太笑得出来,于是露出了一个,有点苦涩的,不太好看的笑容。 “刘珂,别笑了。没什么的,真的。再介意,也是前两年了。” 她垂下眼,抚着小腹。 三个多月,已经显怀了。之前不敢置信的怀疑不攻自破。关于这个孩子的想象也日渐饱满起来。 往后,一家三口,散步、购物、去游乐场。 “哎,你看,他是残疾人哎。” “对啊,好可怜……” “那是他老婆吧?多好看一妹子,怎么要跟残疾人在一起?太不值当了。” “因为爱情啊笨蛋。如果我也残疾了,你是不是就要甩了我,再另外找一个?” “这不一样嘛……” …… 别人的故事,操的也是别人的心。 饭后散步,叶沉不常戴假肢,有时他坐在轮椅上,由她推着;有时他撑着拐杖。 诸如此类碎言,已听过无数。 不管是残疾人,还是慕残者,都活得辛苦。而如今,日子过得太寻常太平淡,他们已渐渐忘掉了自己的特殊,忘掉了自己都曾遭人歧视、不屑,忘掉了自己曾承受的压力。 遁入尘世,甘为凡人。 罢了。 没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至少彼此都不再是孤身一人。 现在,他们又有了孩子。 正值盛夏。就像那年,她坐在公交车上,远远地通过快要融化的空气,看见他拄着拐杖出来。他那时,也受着金杯司机异样的目光打量吧。 如果,世间没有如果,她知道,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假设着: 如果,她那天没有一时冲动,下车去找他,是不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不对不对,要更早一些。如果那个中考的下午,她没邀请他去她家,也许他们一辈子的交集,都断在他高考的那一天了。 再换个角度,如果他不来找她…… 有阴差阳错,也有刻意为之。少了一步,或许今天的两个人,再在路上相遇,就只剩一声不咸不淡不逾矩的招呼声了。 车靠站,车内响起广播。两人下车。 刘珂转头,对他一笑:“回家,我给你做蛋糕。” “你每次都做那么多,两个人吃不完,不是送给邻居,就是浪费掉了。” “所以你今天要多吃点啊。” “这次还是少做点吧。” …… 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 黑暗的环境下,伤口不会好得更快,潜滋暗长的细菌会侵蚀掉你的骨肉。 你要坦坦荡荡走到阳光之下,就像海子说的: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到街上。” 沐雨栉风也不要紧,爱人的温暖的手会替你抚平命运的创痕。 爱情永不朽。 ——正文完—— —————————————————————————— 后面是番外,大概二十章,就完结了。 番外一 【过去完成式·叶沉】 那个冬日早晨,下了点毛毛雨,天色暗沉。 远远的,听着学校响了一道预备铃。再有五分钟,他就迟到了。 早上起晚了,前两趟公交人太多,挤不上。等终于挤上,离迟到时间已经不远了。雨刷不断地上下扫过,他的心也一点点揪紧。 班主任的要求是,提前十五分钟到教室进行早自习。本就晚了,再迟到,便是罪上加罪。 雨渐大了。 打在伞面,噼啪作响。 他想,算了,不打伞了。于是,他放缓脚步,收好伞,戴上连衣的帽子。 那是绿灯的最后三秒。 蒙蒙的雨雾中,那闪烁的绿色也蒙蒙的。像潜伏在草丛中某种兽类的独眼。 车喇叭响不绝于耳。那些车辆,大部分是来送孩子上学的。 他等不起下一个绿灯了。 快来不及了。 心跳得愈发地快。沉重的呼吸近在耳边。 他人生的航向,在那三秒里彻底改变。 * 叶沉自小是班里最受瞩目的人。长得俊秀,会打球,成绩不错,脾气又好。班里的女生呢,有小半暗恋他;男生呢,也多当他兄弟、哥们。老师明的暗的,都偏爱他。三好学生期期都拿,月考红榜次次有他。 逢年过节见了亲戚,嘴甜,会说话,亲戚们都对他赞不绝口。 当然,年少轻狂也闯过祸,但他也不叛逆,犯不了大事。批评三两句,罚了站,就算惩戒了,从未因此请过家长。 那时,父母都视他为骄傲。偶尔骂几句,也是不痛不痒的,更舍不得打。 那十几年,受的夸奖满了多少箩筐。 班长、团委、纪律委员、课代表……驾轻就熟,自小是当腻了的。 高中上的是重点班,是做重点大学生培养的。运动会、篮球赛、乒乓球赛……少不了去他那儿问个意向。 这种人,仿佛天生是人群中的焦点,很难让人过目即忘。 第一年的秋季运动会,他就大放光彩。 国庆节后,学校举办秋季运动会。 每年的校运会和元旦晚会是学校最盛大的两个活动。校运会更甚,举办两天,不必早晚自习,没有各门科目考试,更不用在课堂上听老师的催眠昏昏欲睡,全校狂欢。 校运会前一个月,体育委员动员全班参与项目,奈何响应者寥寥。直到时间截止,项目也没报满人。就连五十米接力,还是班主任亲自出面点兵点将凑齐了三十人。 下午的自习课,体委拿着本子上台。 “咳,大家停一停手上的笔,我耽误几分钟啊。这次运动会的项目没报满,让我有点诧异。第一次运动会,大家有所顾忌,怕表现不好,丢班里的脸,或者有确实身体不适的,遗憾错过了这次运动会,但明年大家可以积极踊跃报名。” 班主任站在教室后看着,有点视察工作的意思。体委清了清喉咙,装腔作势地继续说: “特别值得表扬的,是叶沉同学。除了接力,他还报名了大家都不愿意参加的一千五百米,另还有跳高、跳远。因为限制了个人只可同时报三项单人项目,不然叶沉同学一定会全揽的。我们班正需要这样积极参与活动,为班级争荣誉的同学!” 哗啦哗啦的掌声。认真的敷衍。 女生拿眼偷瞅叶沉,发现他手撑着头,半趴在桌上,表情乏乏。 报名那几天,体委眼见得无人响应,说不准费了多少口舌劝叶沉。一千五百米?都是些缺少运动的,想想就煎熬。 一边又在腹诽体委,说得一口好官腔。 体委翻了页本子,说:“作为一个重点班,学习、运动,要全面发展。明天就是运动会,希望各位运动员加油,没有参加项目的,也要为运动员们加油打气。” 运动会后一周,是月考。十几个学校联考,重要性可想而知。但大家全然抛至脑后。高中三年,考试月月有,运动会只两次。到高三,老师可不会放人去玩。 那两日,是艳阳天。 开幕式过后,学生们坐上看台。老师们敷衍地管理了下纪律,就躲去阴凉处偷懒闲聊了。 广播里,《运动员进行曲》反反复复播着。再好听、动人的曲子,听久了,也会烦得想骂人。 播了会儿,比赛就绪,主持人开始念串台词。 操场上,跳高、跳远、一百米的预选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为了方便,叶沉穿的是白色长T恤、黑色运动裤和白色运动鞋。很容易泯然众人的打扮。袖子挽至肘关节,露出麦色的小臂。 上场前,他原地弹跳几下,做热身。 一瓶矿泉水递到眼前。 叶沉看过去,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女生,长得娇俏可人。 叶沉接过,道了声谢。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口,听文艺委员说:“你有把握跳多高的啊?” 他沉吟片刻,上次参加跳高,还是初二了,根据那时的成绩,估摸了下:“应该可以到两米。” “啊,我听说我们学校男子记录是两米一,你可以挑战一下。” “两米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再看吧。” 那边老师叫他,女生接回水瓶,给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叶沉笑了下:“谢谢。” 人已经围了一大圈。 地上铺着绿色软垫,与红色塑胶地形成鲜明对比。 虽然叶沉班上的同学参加项目不积极,但拉拉队还是很给力的。一声接一声,声浪掀天。 现在高度是一米六,对他们高个男生而言,再简单不过。叶沉走到中间场地,没助跑,轻松跨越横杆。 全场喝彩。 一米六五,一米七,一米七五……五厘米五厘米地递增,一批又一批的人被刷下。 同班另一名男生在一米八时两次遗憾碰杆,他本也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拿到前三也不太在意。退场前,他捶了捶叶沉的肩,“我功成名退了,你再接再厉啊。” 除了叶沉,还剩四个人。还全是体育生。 番外二 一声枪响,吓了叶沉一跳。 是一百米预赛。 叶沉一开始是准备参加跳高和一百米的,但两者时间冲突了,只得求其次地选择跳远。 跳高不分预赛、决赛,一次性比完。越到后面,赛况越激烈,围观的人越多。前面刷下的人也没走,一心只等最后结果。 那边一百米的比赛多少有点影响这边,被影响得多了,就容易出差错。 叶沉是最后一个,看着前面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地顺利一次跳过,不免压力骤增。 叶沉选择助跑加背越式。对他,这是目前最为保险的一种方式。 仰身时,直面对着太阳光,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 摔落到软垫上,杆子随之砸在身上。横杆是木质的,很轻,砸得倒不痛。 刚刚有一时的恍惚,也不知道怎么的,杆子就被带下来了。 一片嘘声。前面太过顺畅,大家都以为,还是会一次过。都没料到,一帆风顺的叶沉,突然跌倒在半路。 叶沉心跳得厉害,还没缓过劲来。 正打算尝试第二次,叶沉听见一道女声道:“脚跟碰到横杆了,要再翘起点脚,就过了。好可惜。”声音不轻不重,纯粹是遗憾。 叶沉循声看去,那人和计分老师站在一起,很熟稔的样子。他对她没印象。想来,应该也是老师。 可看年纪又不像。顶多二十出头吧?叶沉胡思乱想着,企图分散紧张感。 她闲闲地单手撑着旁边放置的桌子,看着他,也不说话。 那么多人看,他都不紧张,被一个陌生的老师盯着,却平白增了压力。 加油声更大了。 认识他的,就带了名字喊;不认识的,纯喊加油。连对手,也忍不住紧了呼吸。 叶沉深呼一口气,快跑了几步,踩上踏板,一跃,摔在软垫上。 过了。 他爬起来,下意识地,目光望向侧方。仿佛是想告诉她,我可以的。 可人正巧,转身欲走。 他只看见她的背影,似乎是其他老师在叫她。他没听清她的名字,同学们都在鼓掌。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谁,未来又将与他有何牵连。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喊住她,说些什么。 可是到后来,他甚至都不记得,他曾在那年,碰上过刘珂。 可是,谁能料得准命运? 最后叶沉成绩不错,打败一个体育生,获得第三名。 跳高结束不久,又是跳远。这次他发挥好,又没体育生,拿下第一。 接力赛在第二天下午,一千五百米也是第二天上午,同样没分预赛决赛。跳高、跳远两场比完,这一天他就无所事事了。行吧,总比其他项目的好,还得等决赛。 他从班里买的矿泉水箱里拿瓶水,一口气喝掉半瓶。想着,之前文艺委员递给他喝的水没喝完,人又找不到了,有点浪费。 老师不在,叶沉趁机跟班长请了假,披件校服外套,在学校瞎逛。 每年运动会,其实没什么新意,开幕式、比赛、颁奖、结束。他宁愿在教室里睡觉,或者打球。 前面的人,是那个女老师? 她走得慢,低头看着什么。叶沉很想提醒她一句,走路小心点。 好在地面干净,顶多有些枯枝落叶,绊不着她。 路上人少,他们都去看比赛了,远远传来的进行曲,更反衬这方的安静。他双手插着口袋,悠悠闲闲地走着,晒着太阳。她慢,他也慢。 “叶沉!” 他停了脚步,辩出人来。是体委。 前面的人入了迷,没反应,兀自埋头走着。 体委气喘吁吁地在后头喊着:“咱们班蒋文佂还没比赛就摔了,还不轻,我们跟老师商量了下,让你顶上。” 叶沉小步跑向体委,问:“他比什么?” “三百米预赛,决赛在下午,你不是爱打球么?这个应该是你强项才对。马上到蒋文佂了,快点走。” 不是专业打篮球的,跑步未必厉害。他懒得解释,索性直接上。 叶沉一边跟在体委身后,往操场跑着,一边回头看。她已拐个弯,走不见了。 越到中午,越晒。阳光跟针砭似的。 三百米跑下来,大汗淋漓,腿直发软。 有几个女生在内圈陪跑,裁判刚按下表,就尖叫。发挥得不错,小组赛第一,进决赛妥妥的了。 消息传回观众看台,班上瞬间沸腾了。 叶沉又拧开了瓶水喝着。这是今天第三瓶水了,每瓶都没喝完。好浪费。 体委给他鼓着掌:“太棒,太争气了。” 刚比完没多久,有人向老师检举,说跑的根本不是蒋文佂,叶沉是代跑。他脸辨识度不低,总归会有外班的认得。 体委狠狠咒骂着,他本来是想,反正检录老师也认不得人,李代桃僵也没什么难的。这会儿东窗事发了,还得去解释,不然成绩只能作废。 情况特殊,只要老师通人情,处理起来也简单。 体委跑去做说明,叶沉径直走了。 一天比三场,打一下午篮球都没见得这么累。 还好没什么一千五百米的比赛让他顶,否则他非得废了。 除了田径队一名体育生,叶沉是全年级个人成绩最好的。五十米接力呢,也是前三。综合下来,他们班是全年级第一。他可谓是,功不可没。 体委再次表扬叶沉,翻来覆去,仍是老话。 两天就那么过去了。 硬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大概就是那个记忆中渐渐模糊的身影。 后来,运动会上很多精彩的情形,被拍下、洗出来,张贴在公告栏上,学校网站也有上传。 有一张就是,抓拍到叶沉跃起的瞬间。那个角度、时机很好,他身处半空,越过横杆。照片贴在中央,受众人瞩目。即便看不全脸,即便再过不到一年,就要撤下,那张照片,仍是最完美的。 而就在照片角落,有刘珂半张脸的入镜。 可当叶沉再次入学,那张照片已经撤掉了。 番外三 那段时间——叶沉更愿意称其为沉睡——他的性格,浑然变了。 没有歇斯底里,更没有坦然自若,只是一望无际的沉默。并非一句话也不讲,而是音调低了,了无生气的样子。 当母亲的,见儿子遭遇人祸后变了个人,也心疼,口水说干了,却仅起了一点成效。 有时进病房,见他翻着床头的报纸或杂志读,觉着他有兴趣,可能也对他有益处,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买来数箱书,供他看。 她也不知道怎样的书才算好,问遍了有儿女的同事,挑来拣去,终于选好,松了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减去儿子的伤痛。 同学老师也来看望过,他从来扬不起微笑,表情寡淡地收下慰问品,干巴巴说几句,再无下文。后来,他们渐渐地来少了。原本每周都有几个人一道来,发展到过段时日派个代表前来慰问,到最后,一个月也不见有个人来了。 叶沉自己不甚在意,倒是她母亲,心酸得很,夜里跟他爸边说边抹泪:“你说,好好的上个学,怎么就出这么大事?开学快三个月,连保险都没买,学校里都是些吃干饭的吗?” 他爸本就为得家中近事心烦意乱,被她一番哭诉,更是烦躁不堪:“行了,别说了,这都是咱们家的命。你再哭,再骂,再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 母亲情绪愈发崩溃:“感情他不是你儿子,你不心疼啊!他遭的罪都忍着呢,吭也不吭一声。” 素来坚强刚毅的男人,突然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道:“如果可以,我何尝不乐意代替他受罪?” * 当时,事情发生得快,他没有时间反应,疼痛尚未覆盖全身,人就已昏迷过去。疼醒过一次,只记得身边围了几个人,也没弄清自己的状况,又再一次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是两天之后了。 那时渡过了安全期,右腿也截了。 从重症病房转入多人病房,闹嗡嗡的,充斥着奇怪的人,奇怪的气味。 天翻了,地覆了,仿佛轮回一番,进入了下一世。 他听着母亲强忍着哽咽跟他说话,神飞远了。 所以,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算幸运,重返阳间苟活?而现在,是残疾人了?不能继续上学了?从今往后,再也无法打球、跑步、跳高……做任何运动了? 他自知,他无法再继续设想下去,可又控制不了。 四肢八骸好似泛着疼,从那截骨肉生长而出,蔓延开来,连带着五脏六腑也绞着疼。 他根本不知道,将来要怎样面对别人异样的眼光。 他也迷茫,他还要不要继续读书,考大学,找工作,娶妻生子。 乱如麻的思绪,让他濒临绝望。 人世百态,从一种生活,换到另一种,于他而言,是要经历剥皮抽筋之痛的。 在梦里,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如何跑上斑马线,那辆车如何撞上他,倒在地上,雨水如何浸湿他的身体。 他感受不到痛感,却似能感受到血从身体涌出,染红周身一片地。 马路上没有人,遥遥的读书声传来,是上课了吗?他甚至听得清,他们读的是白居易的《长恨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身子逐渐变轻了。 他想,怎么没人来救他?灵魂出窍了吗? 下一秒,他打了个激灵,扫落床头的水杯,碎一地玻璃。他惊醒。 母亲翻来覆去的,也未睡着,听见响动,立马从陪床上下来,问他:“怎么了?口渴,还是想上厕所?” 他心头仍有余悸,却渐渐平复下来。 还在人间,已值得他庆幸了。 * “来,加油,再走几步就休息。” 那是车祸后半年了。 他撑着拐杖,跟着护士的引领走着,仅几步路,就大汗淋漓。另一只腿的空荡,即便是过了这么久,仍叫他恐惧、不适。 最初,他根本不知如何操纵拐杖,犹豫半晌,刚尝试走出一步,就重心不稳,跌倒在地。护士很温和地蹲下,扶他起身,鼓励着他。 “很好,进步很多了,在家里也要多走动走动,以免肌肉萎缩。可以的话,多晒晒太阳。” 康复后,叶沉出院回家。 家中原条件不错,因给他动手术、住院,还有后来每周的复健训练,反欠下一笔外债。 这些事,父母不会讲与叶沉听,是偶尔他们在房中吵架或打电话,门隔不住,叶沉听进几句,才猜得家中近况。 父母一有空,便推着他到处散步,晒太阳,给他讲些有趣的事儿,或两厢沉默。 路上碰见曾熟悉的长辈,不似以往亲热打招呼,他低下头,沉默不语。对方简单寒暄几句,错身离开。他们探望时,送来的营养品、补品,他也未道过感谢。与人打交道,全由父母来做。 就是这样,与过往逐渐疏远。 那天,母亲推着他,忽然问:“小沉,你还想读书吗?” 叶沉没作声,看着膝上的毛毯。 母亲继续道:“你哥哥还记得吗?你们小时候常一块儿玩的。他今年毕业,据说考入了一所不错的985大学,你姑姑还想过几年送他出国留学。你一直视他为榜样,爸妈也一直视你为骄傲,我们都希望你把书继续读下去,只要你尽力了,结果是什么,我们也不在意……” 医生曾跟他们讲过,他现在的反应是属于受重大创伤后正常的,当时,他撞了头,可能对智力有所影响。 母亲想到这里,泪意又涌。 好好的孩子,虽说不上天之骄子,却也是自小没受过大挫折的。连她都受不了,遑论是他。 叶沉卡住刹车,母亲愣了下,只听他说:“想。” 母亲一喜,泪滑下来,说:“那过两天我就去找你们校长说。” 叶沉说:“妈,你别为我哭。这近一年来,我为你们添了太多麻烦、痛苦了。我去学校,也免去你们担心我在家里照顾不好自己。” 母亲抹了抹眼泪,笑着点头。 撇去其他的,孩子懂事了,晓得体贴父母,就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番外四 九月秋季开学,叶沉重新回学校上课。 前一天晚上,他很早就睡了。他牢牢地记得,什么时候打第一道铃,什么时候迟到,什么时候早自习下课。迟到的阴影始终盘桓不去,他怕。 父母请了一个小时假,送他去学校。 路上,母亲忍不住唠叨,细枝末节也不放过。其实是不放心,叶沉性格变化大,又在家里待了那么久,谁也保证不了,他会不会在学校里出事。 高一提前几天军训,开始正式上课了。 经过曝晒,人大多黑了一圈,自己病态的白,与他们形成反差。仿佛也昭告着,他不属于他们之列。 他个子高,当初也是最后一排的常驻者,此时感觉却分外不同。 他们若好奇他,必得回头,于是他便分外清楚自己置于打量之下。 曾经,他站立回答问题,或自习课说话声音大了,或结算什么也不做,也总有女生回头偷瞅他。 两种打量,亦是天壤之别。 母亲给班主任塞钱,他看见了,却无法阻止。 从小到大,班里总有那种学生,成绩差,或娇生惯养的,需要老师帮忙照顾,家长就给老师送礼、送钱。叶沉自诩高尚,从不需要。 哪知,竟是风水轮流转。 与课堂久别重逢,他是珍惜的。 去年,他只上了短暂的三个月课,过了这么久,学了什么,基本上忘得差不多了,得重头再来。 第一次的月考成绩出来后,就有人在背后酸。 说他曾经学过,比他们考得好也没什么出奇的。更过分的,说他自尊心强,为了考得好成绩,不惜作弊。 那么大一盆脏水泼下来,任谁听见了,也受不了。可叶沉却毫无反应,照旧学他的。 可能每个班上,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无缘无故地受到全班挤兑攻讦的人。那个时候,叶沉差点获得这种“殊荣”。 他相貌好,成绩优异,受老师特殊照顾……哪一项,都有人在背后嫉妒。他身有缺陷,又老是不言不语,很好欺负的样子,便有人出言针对讽刺。 他也不回骂,抬起眼乜斜着看人。他瞳仁黑、深邃,微抿着唇,瞧得人发慌。 渐渐地,再没人跑来碰钉子讨没趣。 许心婕的出现,确实是个意外。 大概是女生天生对弱势群体的同情作祟吧,一旦见他不便,就想来搭把手。 叶沉想不明白,自己就真的那么需要帮忙吗? 第一次排位置,阴差阳错,老师将他俩排在一起。 往后一有什么活动,许心婕就黏着他。 叶沉又想不通了,她有自己的好姐妹,除了上厕所,怎么就时刻不离他了? 旁观者清,都说是许心婕喜欢他,她自然矢口否认。可脸俏生生地红着,谁说不是?仅叶沉看不透。 每学期换一次位置,本来是要分开的。许心婕跑去跟赵凌说,想继续跟叶沉坐。 赵凌正批改作业,头也没抬头,“为什么想跟他坐?” 许心婕有理有据地说:“叶沉成绩好啊,我跟他坐,我迫于学霸的压力,就会发奋学习。不是说近朱者赤吗?”她差点连带说了下一句“近墨者黑”。 赵凌觉得有道理,“我没问题,叶沉同意吗?” 许心婕猛点头:“他肯定同意啊,我这么可爱,他不跟我坐,跟谁坐?” 赵凌:“……” 他狐疑地问:“你们两个,不会早恋吧?” 许心婕一下卡了壳,三秒后,斩钉截铁地说:“老师,我们不会的。” 赵凌扶了扶眼镜,语重心长地说:“我们班是普通班,我现在就指望叶沉高考考个好名次,给我们班争光。他学习用功,你是看得到的,早恋有多影响学习,你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应该也明白。如果只图一时快乐,而影响了他后辈子的前途,是谁也没办法付这个责的。” 是,他用功;是,早恋影响学习。可她不想懂事。她宁愿任性。 许心婕说:“……老师,我跟你保证,真不会。” “你心里有数就好。回教室吧。” 叶沉并非情商低,觉察不到许心婕对他的感情。只是两个人做朋友太久,很容易忽略那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叶沉不想辜负父母,一心投入学习,也不知如何回应,便装作无知无觉。 这样子也好,既不伤两人关系,又可以化解自己的尴尬处境。 而刘珂,是另一个意外。 那次人生第一次,对一个女生——或者更具体一点,女人——动心。 就是那天,刘珂对他说史铁生的句子,她的一侧头发被太阳照成金色,双唇上下碰撞,吐出既平淡,又波澜壮阔的词句。文学的美妙。 他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不清楚,究竟是何时爱上的刘珂。但那一刻的心动,是实实在在的。 动静不太大地,抽动了一下。像是什么心悸。 也许是命运的眷顾,让他们再度于高考场上重逢。 这次,她是监考老师,他是考生。 他很惊喜,却不动声色。进考场时,自认很小心地,不会被她所察觉到地,偷瞥了她一眼。 好像只需这么匆匆一瞥,他就能够看得出,她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变化。 作答时,他知道刘珂在看他。 风扇在头顶呼呼地转着。那年,那所学校还没有装上空调。 手心本来在出汗,他不敢碰答题卡,怕洇湿了纸。慢慢的,好似有了种无形的柔软的力量,让他逐步平复心情。 那场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他没有考砸。 爱上刘珂,是他人生另一个庆幸。 番外五 【现在完成式·叶沉】 王婕莹刚入职不久,接到的第一个采访对象,就是一名残疾人。 她下意识地就有些抗拒。并非是对残疾人轻蔑,而是在她印象里,残疾人心理上都有那么点极端,或抑郁不振,或积极得过分,有自欺欺人的意味。 而她初出茅庐,经验尚不足,很担心无意间戳中对方伤处,搞砸采访。 后来,她才发现她多虑了。 她与对方联系好后,做好充足准备,在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带上摄影师小杨去他家采访。 她已提前背好对方的资料,知道他二十二岁,正就读于工大,即将毕业,已婚,父母健在。其他再细的,就不方便了解了。 准备时,前辈给了她不少指导,让她稍有信心些。 小杨同样是新人,车上,他们互相加油打气。 对方住的小区有点年头了,好在幽静且设备齐全。他们按照他的给的住址,敲响他家的门。 来开门的,是一位长相俊秀的大男生。即便早已看过他的照片,年轻的王婕莹仍不禁心动了一下。她对残疾人的印象几乎固化了,总认为人面相鄙陋,说话粗俗。其实是她心胸狭隘,对他们有偏见。她暗自谴责着自己。 他装了假肢,宽松的运动裤遮掩住,分明与普通大学生无异。 “我们是本地电视台《倾听》节目组的记者和摄影师,你叫我小王,叫他小杨就好。” “我知道,我们之前约好的。”他说,“你们坐,我给你们倒杯水。” 王婕莹、小杨说:“谢谢。” 趁叶沉进厨房,王婕莹快速地环视着屋子,小杨则调试着设备。 常说,从家中卫生情况、家具摆放之类的,可以看出居住者的性格特征。她自认没那么厉害,只是好奇。 墙上并未挂结婚照,只有一幅十字绣,以她女性的角度,觉得非常好看。想来,应该是他妻子绣的。 说不上为什么,但她能感觉出,他们生活很幸福。 叶沉端了两杯茶出来,坐在沙发上,紧张地将手交握在一起,说:“嗯……说实话,你们打电话来时,我还以为你们是骗子。我从没接受过采访,可我太太说,应该试试,所以我就同意了。” 王婕莹说:“没关系,放轻松,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嗯。” 小杨正准备打开摄影机,王婕莹让他等等。 她忽然有个念头。 这种采访稿都是上面决定的,她的任务就是照稿采访。可是连她都觉得,这种稿子,墨守成规,没有新意、噱头,根本无法博得观众注意。 《倾听》自创立以来,一直是本台收视率最低的节目之一,再这样下去,迟早要撤档。上面大概也是觉得没希望了,所以派他们两个新人出来采访吧。 她想做一个大胆的尝试:推翻之前所有准备,从头开始。从零开始。 王婕莹默默打了番腹稿,清了清嗓子,丢给小杨一个眼神,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叶沉坐在单人沙发上,她和小杨则在长沙发一侧,位置呈垂直状。 王婕莹合上了写了稿子的本子,深呼出一口气,开口:“你是本市工大近几年唯一一位残疾人,会有什么特殊照顾吗?” 叶沉笑了笑:“‘唯一一位’或许有失偏颇,只是他们并不惹眼,像健全人一样吧。” “特殊照顾是有的,比如工大内有设有残疾人通道,虽然不多。而且工大也雇佣了残疾人,修理灌木,清扫这类。我就想,万一以后找不到工作了,就来工大当清洁工人也不错。” 不知他有意无意,这个回答算是偏离了她问题的范围了。但他说得反而比规规矩矩地答有意思得多。 王婕莹也微微一笑,继续:“可是叶同学长得这么好看,在学校肯定也有女生喜欢吧?你妻子会不会吃醋?” 叶沉有些惊讶她会提这样的问。 据他所知,《倾听》这档节目向来走得是严肃风,或许收视率低与此脱不了干系。八卦?与这档节目太不相符了。 即便困惑,他还是照实答了:“其实我不太清楚,因为我眼里只有她。” 王婕莹“噗”地笑了:“叶同学还真是……” “你的妻子也是工大学生吗?” 叶沉摇摇头:“不,她是老师,高中老师。” “啊。”王婕莹作为女生,自然也看过言情小说,难免做出猜想,“难道她曾是你的老师吗?” 叶沉笑:“是,而且我们就是在我高一刚入学相识的。” “我居然猜对了,太戏剧化了。” “生活本来就是一出狗血剧。” “那能讲一些你们从恋爱,到结婚的事吗?” 叶沉顿了下,说:“说是没问题,可我不是一个好的讲故事的人,可能会很啰嗦,而且会很无聊。我觉得,恋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无论是旁观,还是听闻,都很难领会这个中滋味。” “好吧,我能理解。那我们换个话题,我知道你休学过一年,那在你重新入学后,会不会受到排挤或其他什么?” “肯定会有的。不管是多完美的人,都会有阴暗的一面。说真的,我曾设身处地地想过,如果是我,有个残疾人突然插进我们班,我会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低我一等,而且这种感觉可能会愈演愈烈。”叶沉说,“当我发现,他成绩比我好,又更得老师青睐,又会发展成另一种更为复杂的心情,于是就在背后说难听的话,肆无忌惮地中伤他,诋毁他。当然,这只是个例,事实上,我还假设过很多种。” “那作为被中伤、被诋毁的你,是怎么想的呢?” “你是第三个,问我当初的想法的人。” “哦?还有两个是谁,方便透露吗?” “一个是我太太,还有一个是我以前的同桌,她也是个女生。也许你们女生心思都会细腻些。” 番外六 “当初我怎么想的?其实记不太清了。他们羡慕我成绩好,我也羡慕他们拥有健全的身体,但我不会说阴话、做暗事,这就是区别。有时我也觉得不公平,凭什么我要遭遇那样的灾难,凭什么我不能跑,不能打球? “你应该看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吧?其实作为一个理科生,我没办法以感性的角度,咀嚼出他词句里的意味,但我能感同身受。在那个更加封闭、落后的年代,他尚能接受,为什么我不能?说到底,是我没想开。如果最先几个月,我放下心结,试着去融入他们,也许后来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发生了什么?” “不是说,会一起去我的母校吗?到时再跟你说明吧?” “可以。” 叶沉又笑了,可却与之前礼貌、客气的笑不同:“我太太也正在那上课。” 整个采访过程中,叶沉既未卖苦卖惨,也未刻板沉默。 他很谦逊有礼,对他所受的苦难已能平静叙述,也很爱他的妻子。作为女人,且是颜控又憧憬爱情的女人,王婕莹对他好感不免又多了几分。 小杨按下暂停键,王婕莹既是客气又是真情实感地说:“叶同学,很高兴能有机会跟你交谈。” 叶沉看了眼时间,抱歉地说:“说得太多,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待会请你们吃饭吧?” “不用了不用了,应该我们请你的,这个可以报销,你放心吧。” “既然这样,不介意我再带个人吧?” “你太太吗?完全可以的。” 王婕莹说:“趁着还有时间,去你母校一趟吧?” “好。你可能得稍微等我一会儿,我得换身衣服。” “没问题。” 与门卫说明情况后,三人进入校园。 此时正值上课,适合采访。 小杨打开摄像机,叶沉带他们参观着。当走到实验楼时,叶沉说:“之前我说的事,就发生在这里。” 实验楼翻新过了,生锈的栏杆换成不锈钢的,每间实验室的窗、门、桌椅,也都换了新的。 王婕莹瞥了眼小杨,小杨心领神会,给楼道和叶沉一个特写。 叶沉说:“当时做完物理实验,我们从楼上下来,人很多,我也不知道是谁撞了我一下,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栽下去了。没有摔下过楼的人绝对不会有所体会,是真的眼前黑了,脑子是懵的。” 王婕莹心头一惊。但职业操守让她未叫出声。 叶沉半倚靠着栏杆,看着小杨脚下,说:“我当时就倒在你站的地方。” “后来呢?” 叶沉抬眼,看向王婕莹,“我同学都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有个人去叫老师,碰见了我太太。” “啊,又是这样巧妙的缘分。” “她和我同桌扶我去医务室,又送我回了教室,下课后,她又特地从外面的面包店买了酸奶和面包给我。自然,她只是出于老师的责任心。” 其实究竟是为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但他是下意识地为刘珂辩护,不愿别人误会她。 “你没有试着找到那个同学吗?” “没有,因为我知道,就算找到了,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骂他?这世上的唇枪舌剑,都不过一场无妄之争。告诉老师?且不说老师会不会信,就算他信了,叫家长来处理,道个歉,然后让他更记恨我吗?没必要。” “你知道吗?你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 善良,多么陈词滥调的一个词。 “或许吧,因为我没有和世界一搏的力气和勇气,所以只能选择和解。” 王婕莹说:“在学习,或者生活,是不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举个例子,我们班是按学号来安排人打扫卫生的,但每次一到我,卫生委员就会自动跳到下一个人。因为他知道,我无论扫地,拖地,还是擦窗、擦门,都不方便,只能是搭档的累赘。” “装上假肢后,会不会好很多?” “会,至少我可以帮忙做一点家务。” 王婕莹好笑:“叶同学真是三句话不离妻子,真是恩爱啊。” 她是真的很羡慕。 正说着,忽然响起刺耳的下课铃声。王婕莹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一看,原来铃就在楼道边。 叶沉说:“我太太也该下课了,我带你们去找她吧。” 王婕莹说:“其实我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高中毕业后,还是第一次回来,感觉好陌生。” “是,变化很多。” “也大很多了。现在学校有多少人?” “嗯……学生的话,每年级一千五左右吧。” 刘珂刚到办公室,他们就进来了。 王婕莹率先自报家门:“刘老师你好,我们是《倾听》节目组的。” “你们好,坐吧。” 王婕莹没动,没打算绕弯子,开门见山说:“刘老师,我想给你做个简短的采访,可以吗?” 刘珂一愣,然后笑了笑:“不是采访叶沉,怎么找上我了?” 小杨也说:“不是就采访叶同学一个人吗?” 王婕莹说:“没关系,就几句话。我总觉得,这个爱情故事,没有女方,是不完整的。” 叶沉看着刘珂,没有作声。刘珂思索了几秒,同意了。 * 后来,那期《倾听》播出,是当天本地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节目。 后来,当年那个推叶沉下楼的男生,看到了朋友圈转发的那期节目视频,亲自来登门道歉。 一个爱情故事,会令女生落泪,也会令男生不屑。 同类的东西,有一个就够了,再多,观众就腻了,没有新的,博人眼球的主题,《倾听》终究是被撤了。 这个年代,有些东西容易浮起,也容易沉没。但有些东西,它会一直存在。 番外七 【过去完成式·刘珂】 刘珂父亲出事那一年,叶沉尚年幼;叶沉出事那一年,刘珂刚入校教书;叶沉重读高一那年,刘珂已送走一届学生。 在相遇之前,他们的人生几乎没有重合。 刘珂和叶沉不一样,童年时期的她并不优秀,甚至可以说得上,她根本不爱学习。 后来的事,是在那次事故后,慢慢地变得不一样的。 如果真有上帝,那么,在她要朝着原定的人生轨迹跑时,他便将她领去了另一条陌生的路。 刘珂想过,如果她父亲至今安然,她是否考不上她当时想都不敢想的大学,她是否没资格当高中老师,她也绝不会与叶沉在一起。也许是被父母安排一桩相亲,对方是做瓷砖生意,或是公务员,或是其他什么稳定的工作,觉得不错,就嫁了。 截然不同的人生。 截然不同的刘珂。 * 刘珂出生时,母亲大出血,从此再不能生育,所以,刘珂是父亲的独女。 父亲曾有个兄弟,早年出事死了,连老婆都没讨。后来听母亲说,奶奶得知刘家绝后之后,两三年没怎么搭理刘珂母亲。刘珂慢慢大了后,老人家实在喜欢这丫头,也就没跟母亲闹别扭了。 母亲和她倒苦水,说那几年,每年逢年过节,杀猪杀鸡,帮忙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婆婆冷不丁瞪过来。 可婆婆待她是真好。嫁妆、一辈子攒的钱,他们结婚,全拿出来给他们了。 父母没读过多少书,从出生起,父母就未对她抱有多大期望,也不让她做重活、累活,所以那几年,她活得很轻快。 父亲在外地的工地上做事,母亲在制衣厂上班,家人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后来厂子倒闭,奶奶又去世,母亲便回家做农活。全家就赖父亲一人的工资养活。 没有活,父亲就回家帮母亲忙,有时一待就是几个月,有时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 父亲手很巧,几把刻刀、锉刀,就做得来城里的小玩意儿,他若在家,小孩都爱来她家找他。 这群孩子中,有张莱。 张莱是关系很远的一个亲戚家小孩。 两家住得近,两人年纪又相仿,一来二去的,父亲就算不在,她也来找刘珂。 那时候,读书不分年龄,刘珂没上幼儿园,还差一年到学龄就上了小学。张莱比她大一岁,正好和她一个班。 学校在镇上,离家远,她们每天大早起来,一块去上学。起先还老老实实地慢走着,装模作样地大声背诗,一旦跨过三里桥,就彻底离开了父母的视线范围内。 她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串门串户地喊同学。最后两个人能演变成一小支队伍。 那时没铺水泥,到处都是泥路,下了雨,泥泞不堪,到学校一抬脚,半指厚的泥巴。她们就用树枝,或石头把泥扒干净了再进班。 路边长满杂草,山上大片针叶林,她们常常钻进去,去寻野果,摘了吃。一玩起来,就忘了时间。 为此常常迟到。 那年头的乡下老师可不懂什么叫“师生平等”,心情差起来,操起戒尺就往她们手板心里打。挨个挨个的,等打累了,就让她们回座位。 一群女孩子,不像男生皮糙肉厚、死皮赖脸,打了两下就哭。老师若心软,拍拍她们头就放过了。 刘珂算是她们中,最不调皮的。但她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男生欺负女生时,她也捡石子丢他们,一投一个准。 如果那时候流行叫家长,老师那不到八坪的办公室兼休息室大概是装不下的。 张莱瘦,又有点黑,像只猴子似的。男孩爱欺负她,刘珂会很凶地骂回去、打回去。其实她很灵活,每次撒腿跑,她总是第一个。她也很聪明,每次要帮人出主意,怎么逃过家里父母的责骂,就是张莱;而每次有人要补作业,就找刘珂。 找张莱出主意的,请她吃糖;找刘珂要作业的,也请她吃糖。 有一回,有个同学带了几颗巧克力来。据说是他父亲从省城带回来的。他分给刘珂两颗,因为她常借他作业。 巧克力球用金色锡纸包着,很贵的样子。 同学骄傲地扬起脖子,说这叫F-E-R-R-E-R-O R-O-C-H-E-R,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念着,看起来费了好大力才记下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读,反正很贵就是了。” 刘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给张莱一颗。 同学跳脚:“我给你吃的,你怎么给她啊?多浪费啊。” 张莱麻溜地剥了锡纸吃了口,扬扬小拳头,“我就吃了,你怎么着啊?” 后来刘珂去县里上初中,才知道那叫费列罗,也回味过来,那男生喜欢她。 不过,那么小,喜欢既不恒久,也不坚固。 刘珂高中时,偶然听说他被父亲接去城里读书,一连换了好几个女朋友。 最善变心易情是俗人。 刘珂直至后来的很多年,始终坚信,在无望的爱情面前,没人能做到感情如一。 放学早,她们通常不会立即回家,总要捱到天暗了,才回去。 她们零花钱少,都是用去买小玩意儿了。譬如弹珠。刘珂玩不来,输了大半给男生,其他的进了张莱的口袋。 两人去哪儿玩,怎么玩,大多是张莱拿主意。包括最后一次。 父亲常常不在家,家中只养了一些家禽,种了几块地,其他闲着的地就租出去。 母亲忙着干活,闲下来,也给刘珂织毛衣、纳鞋底,压根顾不上她,只要不惹事,就任她们胡玩。她也确没料想到,她们真会闯祸。且是弥天大祸。 后来,刘珂也终归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活一生,总会有人无偿替你背负你犯的错。 是无条件的,却并非甘之如饴。 番外八 有户人家盖新房,想请父亲去。于是父亲便从外地回来了。 小门小户,给不了多少钱,他是为陪妻女。 他大清早起来,在那人家里吃中晚餐——这是当地规矩,天黑开不了工,就回来。偶尔爷爷也去帮忙。父亲干这行,算是子承父业。那天真是好巧不巧,爷爷也去了工地。 父亲没打伞,戴着斗笠,穿着黑色胶质长筒靴出门。 早上下了暴雨,地上一片泥泞。过了中午,淅淅沥沥地又飘起了雨。 看这雨势,一时半会的,也不会停,母亲担心父亲回家要淋雨,就让刘珂去给父亲送伞。 张莱见刘珂要出门,喊她:“你去哪儿啊?” 刘珂撑开伞,回头,“下雨了,去工地给我爸送伞。” “我跟你一起。”张莱屁颠屁颠地跑到她伞下。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我妈说,今天下过雨,过两天林子里就会冒很多蘑菇,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采吗?” “我不会认,摘到有毒的怎么办?” “颜色鲜艳的就别摘啊。” 刘珂:“哦……” 张莱欢快地哼着曲儿,每到下雨她就开心。她说她喜欢看雨溅在屋前的泥坑里。刘珂却不喜欢,每次刮鞋上的泥要费好大一番功夫,而且路也难走。 她问刘珂:“你作业写完吗?” “没有,抄你的就好了。” “我也没写。” “啊……那怎么办?你加油写啊。” “到了。” 她已经看到父亲的身影了。 一众戴着暗棕色斗笠的工人中,父亲是最显眼的。 父亲听到她叫他,回过头来:“你怎么来了?还跟张莱一起。” “我妈叫我送伞来。” “好,那你快回去吧。”父亲脱了沾了泥的麻纺手套,接过伞,立在一边。 那栋房子的地基打了几个月,打好后,后面就容易了。现在房子已初见雏形。那年月,很少见超过三层的家宅。 刘珂更期待的是,过年时,新宅主人在屋顶撒糖。 另一边的地上,堆满了红砖和盖了塑料布防雨的水泥。 爷爷没干活,在一边抽着烟看他们忙活。猩红的火光一闪一灭。那种烟,是他自己用白色、粗糙的烟纸包了烟丝卷成的。 不知怎的,刘珂有些怕他。可能因为他老是不苟言笑,板着张脸。小孩天性里,不爱亲近这样的老人家。 她喊了爷爷一声,对父亲说:“爸,现在下雨你们还干活吗?” “肯定的,里面淋不到雨。你们快回去吧,这里危险得很,砸着了就不得了。” 一语成谶。 “不得了”的,却是他自己。 有时候,某件事干熟了,就容易盲目自信。父亲就是这样的。 施工重地,旁人都晓得小心,何况他置身于此? “叔叔,我和刘珂到那边玩一会儿,待会再回去,可以吗?”张莱巴巴地望着父亲。 “下着雨,有什么好玩的?”父亲实在被两个孩子瞧得没法了,无奈妥协,“你们注意安全,别搞脏一身衣服了。” “好嘞,我们不在外面玩,去同学家里。” 张莱拉着刘珂的衣袖,说:“我们先玩会儿,再来找你爸爸。” “好。” 不知过了多久,天依旧是阴沉沉的。 雨已经停了,工人也都走光了。 刘珂有点害怕,担心时间晚了,两人搭伴摸黑走小路,平时就怕,何况地湿,摔了跤难免不摔伤。 东张西望了番,找不见父亲,她便愈发地慌了。 张莱安慰她:“之前都说了,他肯定不会一个人走的。我们去楼上找找。” 空旷的房子里,到处都是碎砖、工具,一团一团的黑围在身边。 张莱胆大,走在前头,她一声声地喊着:“叔叔,叔叔?”房子里传着回声,不见人应。 走到尽头,是一道楼梯。楼顶上投下微弱的光。因施工未完成,楼梯连扶手也没有。 两人手牵着往上走。 又唤了两声,总算有人应了。 声音传自楼顶:“刘珂?张莱?我和你爷爷在楼顶,别上来了,在下头待着吧。” 张莱说:“我们上去看看,上头视野好。” 不到十岁的年纪,大概都对未知充满好奇,并乐意探索。 屋顶是一片空地,堆满了杂物,尽数用油纸布盖着。 父亲和爷爷在外沿,很危险的位置。父亲蹲着,爷爷站着。 事故发生,往往是一瞬间的事。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很难反应得过来。 本来他们正说着话,听见俩孩子的声音,父亲想站起来训斥她们:“你们俩怎么上来了,不是叫……” 与此同时,手欠的张莱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想扯开一张油纸布。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带着布上压着的砖块一起滑落。 父亲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殊不知背后就是房顶的边缘。 他也忘记了,他身边就是自己的父亲,她的爷爷。 …… 后来的事,刘珂因太过害怕,就记不太清了。 附近的人全部跑了过来,有的打电话叫人,有的帮忙清理掉他们身上的砂砾。有的人,只是在说闲话,感叹着,一下子两个人就没了…… 她们都仿佛丢了神,失了魂。 母亲抱着刘珂,默默地流着眼泪。 有人一探,发现父亲还有呼吸,便大声嚷道:“哎,老刘还活着,大家快来搭把手,把人送去医院!” 县里才有医院,镇里只有诊所。热心的邻里找来一辆卡车,连夜送去县城。 而爷爷,只能准备葬礼了。 有关于那夜的记忆,充斥着叫喊、混乱、狼藉,还有染了鲜血的沙堆。 刘珂嘴唇抖着,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摆,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 当晚,她就发了高烧,和父亲在同一所医院。 母亲抱着她,看着她脸色苍白,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伞,怎么掰也掰不开,愈发痛彻心扉。 再后来的事,都是听说的了。 医生说要动手术,截肢。母亲一愣,忽地脱了力,软塌在地上。邻里同情地扶她起来,安慰着。 母亲又连夜回到家中,取了全部现金,动手术远远不够,于是挨家挨户地借钱。有善心的,得知她家发生的悲剧,给了一些钱,说不必还。平日里,母亲待他们也不差,蔬菜、鸡鸭鱼猪牛羊肉的,送起来不手软,出了事,好歹有些人可伸出援手。 母亲一夜未睡,总算筹够了钱。 刘珂第二天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是一个很熟的阿姨守着她。 她撑着下巴打着瞌睡,刘珂一有点动静,她就醒来了,忙摸了摸她额头,说:“烧退了,担心死你妈妈了……”她说着,忽然噤了声,转而露出怜悯的神情。 她扭过头,茫然地看着其他病床。 她清楚而痛苦地知道,自己的家庭,已经遭受了难以复原的创伤。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灭顶之灾。 灭顶啊。他们将要如何喘息? 番外九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 那是英雄,而刘珂,是俗人。 她没办法做到,泰山崩于前,还不改于色。 可是生活还要继续,父亲没垮,母亲没垮,她便更加不能。 她坚信着,一切都是守恒的。无一例外。付出去的,总有一天,会以另一种形式回馈。 她等着否极泰来的一天。 * 母亲要去医院照顾父亲,她本就腰腿不好,回来已极度疲惫,哪让人忍心开口叫她做事?她咬咬牙,便自己学着烧火做饭、打扫卫生、喂鸡喂鸭、洗衣服。其他小孩该老早学会的家务活,她在那时,才迫不得已学会。 早上,她也不需要母亲喊醒她,自己爬起来吃早餐,再整理好书包去学校。 她偶尔也去医院看父亲,原本一个在刘珂眼里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靠母亲推他。看得她一阵心酸。 这些都不是最艰难的,最难的是,她还要在学校面对张莱。 那天出了事后,张莱父母带张莱上门赔礼道歉,张莱哭得泣不成声,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母亲就算再怨,再恨,再有理,又能拿一个几岁大的娃娃怎么样呢? 孩子不懂事,他们作为大人,有他们应承受的苦和难,更不可以将气撒在孩子身上。 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母亲笑着,却极不好看:“没事,这也不怪莱莱,她也不是有心的。” 张莱母亲往她手上塞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说:“知道你们家不好过,这点钱可能不够,但也是向老刘陪的罪。” 母亲一直推辞,说你们家生活也不容易,又要供孩子读书,云云。但刘珂看得出来,她并非不想要。 最后,那包钱母亲终归收下了。 她们都知道,张莱家里条件也不很好,那些钱,估计是掏空积蓄了。 张莱被她妈妈牵走时,刘珂终于忍住不别扭,抬首看她一眼。 一张黑瘦的脸上,布满泪痕。 那样可怜兮兮的神情,很难叫人狠下心。 可是,刘珂既没有跑去安慰她,也没有开口和她告别。 她站在原地,父亲的病床旁,冷眼看着张莱和她父母离开。其实,衣袖下的手正禁不住地发抖。 这个坏毛病一直持续了很多年,也说不准是不是那时留下的。每次死命憋着什么,就这样。 刘珂和张莱都隔了几天没去上学,再去学校,互相碰见,也是沉默不言。 两人视线对上,也会飞快移开,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原本亲密无间的朋友,一旦产生裂缝,再难复原。 形同陌路。 明知不全是张莱的错,但刘珂就是忍不住怪她。怪她为什么带她上楼,怪她为什么去扯油纸布。 人是这样,经受不住某事带来的后果时,就爱将责任归咎于某一个人身上。仿佛心理能得到一丝宽慰。 班里同学从家人口中了解到那出悲剧,多是同情刘珂,谴责张莱。 张莱从未辩解,默默承受着。别人骂她,欺负她,她也不还口、还手。刘珂想去帮她,却好似有堵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之中,越不过,砸不破。她想起了倒在血泊中的父亲和爷爷。 终于有一次,刘珂忍不住了。 那个喜欢她的男孩站在张莱身边,语气嘲讽地说:“我就说你是个祸害,刘珂都是被你害的。她平常对你那么好,你良心都喂了狗啊。白眼狼!” 这种话,大概是从大人口中学来的。 张莱两眼直盯作业本,握着铅笔,手指用力得直发白。 照往常,桌子早被拍得震天响了。 刘珂冲上去,推了他一把,“闭嘴,不准你这么说她!” 他被推了个踉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是在帮你啊,你推我干什么?” 刘珂瞥了眼张莱,没作声,回到自己座位埋头写作业。 她感觉得到,无数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发脾气啊,管好自己的事行不行?快别看了啊。要命…… 写着写着,眼泪掉下来,晕开纸上的墨迹。 张莱即将搬家离开时,来刘珂家找她。 刘珂磨磨蹭蹭地才出来,站在高处看着她:“干什么?” 张莱说:“我要走了。” 刘珂一愣,以为自己没睡醒:“走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妈说要走,这里的家就不要了。东西前两天就送走了,我过来跟你说完马上就要走了。” 刘珂不知道说什么,只答了声:“哦。” 她心中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使得她这一声分外别扭。 张莱说:“我们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刘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见刘珂一言不发,张莱转身欲走,却听刘珂在背后说:“我会原谅你的。” 刘珂不禁懊恼。她其实想说的是,我也是。可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 乡下孩子或许都早熟些,张莱即使不说,她也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搬家。 这段时间,他们一家人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即便,她父母置身事外,也会被人说是家教问题。 可怕程度,无异于现在的网络暴力。 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流言经过口耳相传,也能演绎成张牙舞爪的姿态。 他们是迫不得已。 张莱很轻地说:“好。” 刘珂没听见,她也没想让她听见。 她说的是“会”,也就代表,她还未原谅她。 不过这已经很好了。 人生再无相逢。 在心中留着芥蒂,时不时疼一下,就会记得,还有她这么个人。 无论曾经、现在、未来,她们都是彼此很重要的人,都曾在对方的生命里,浓墨重彩过。 番外十 刘珂小学毕业,说要去县里读书。母亲没想多久,就同意了。 左右只有不到半小时车程,每天有几趟班车来回,也方便。 刘珂初中毕业,中考成绩不错,县里前几名。于是,她提出要去城里读书。母亲犹豫了很久。 一来,离家远,她得住宿,开销大很多;二来,她一个人,又要学习,怎么照顾得好自己呢? 公立学校,开销不成问题,可以申请助学金;在学校,只需要洗衣服,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完全OK。 刘珂游说母亲的同时,她也在劝她:“县一中也不错啊,干啥非得去城里?” 母亲是老观念,不认为换个环境,就能对学习有助益,而且,她也未对刘珂有太大期望,让她考名牌大学什么的。只要她开心、舒服、无虞就好。 刘珂如果拧起来,八头牛也拉不回。 眼看着就到了八月,快要报名了,母亲仍没松口。 某天,父亲叫她过去。 父亲已经能够熟练地用拐杖行走了,那时,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在她旁边坐下。 刘珂垂着眼,看着他一侧空荡的裤管,感到不自在。 或许是出于曾经与父亲的亲近,或是心疼,她很想靠近、触碰那截残肢。她当时不清楚自己那种渴望,只觉得羞耻,以及一点恶心,几种心情交织,无法纾解。她甚至认为,自己心理变态。 这种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强逼着自己不要去看。 最终,理智占了上风。 任心中如何波涛汹涌,面上也不可流露半分。 耳边听见父亲说:“你很想去城里读高中?” 刘珂点点头。她想去市里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学习,也是为了逃离那始终揪着她不放,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的“渴望”。 父亲说:“我看得出来,从我出事开始,你读书一直很用功。现在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你多读点书是好事。爸爸也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人,就算你不读书,也可以找到好工作,嫁个好男人,过上幸福生活。” 刘珂说:“可是我想靠我自己双手打拼,来养你们。” “你有这份心,爸妈就没白生养你一场。”父亲说,“去吧,我替你妈说。” 刘珂一怔,“你准我去?” “去吧去吧,我们没理由不让你去追寻你的未来。”父亲咳了两声,约莫是对自己说出煽情的话觉得难为情。 也不知道父亲怎么劝的母亲,总之,母亲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母亲陪她坐车去市里,找了亲戚,拜托对方照顾好刘珂。血缘关系近,又是善心的一家人,便很爽快地同意了。 送她去报了名,母亲就要回去。 刘珂送她上车前,和她抱了一下。 也许全天下母亲的怀抱,在儿女看起来,都是宽厚又温暖。 温暖得她直想哭。 “妈,我会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的。” “好。”母亲思来想去,依旧不放心,又开始唠叨,“你要是缺钱了,打电话给我,要是有啥事,问你姑婆婆。”姑婆婆是那个同市的亲戚。“如果要开家长会,我和你爸有空一定来。花钱也别太小气,免得你同学笑话你。” 一时半刻,也想不起太多要嘱咐的,说来说去,都是老调重弹。 “好啦好啦,车要开了。”刘珂忙把母亲送上车。 一旦撇去了一切玩乐,人就能专一地投入某件事中。刘珂就是这样。 她读高中时,没有智能机,电脑使用也不普及,离学校很远才有游戏厅、KTV、酒吧、商场。他们被关在学校,几乎与世隔绝。 每个月放两天假,她也不回家,去姑婆婆家住着。逢节假日,她才搭大巴回老家陪父母。 高二文理分科,她没过问父母,自己拿了主意,学了理。等父母想起这茬的时候,她已经在理科班坐好了。 她本身想学文,可常言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么。于是也没带过多犹豫地填了理。还有一个打算是,就算理科学不下了,还能转文。 每个同学都能和她说上话,可没有能和她交心的,与她们的交流,仅限于生活、学习。 她内心愈演愈烈的渴望,挟制了她。 就像被绑架了一样,不能呼救,不能挣扎。而绑匪,她更无法控制。 那是她三年里,受的最大煎熬。 她将学习当做了一种任务,她删除了“再来一次”的选项,她需要完成它,并且是“完美地”。 这样一来,高中似乎也并不难熬。 当别人背着家长老师偷偷谈恋爱时,她在学习;当别人逃课去打游戏时,她依旧在学习。 有时也会发呆、走神,她即便是机器,也需要片刻的休息。 生活单调、寡淡,就像是一锅没放一滴油、一勺盐的清汤,也沸不起来。 三年一晃就过。 终于毕业,她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 也是在大学,她了解到,慕残者这一人群。 通过与自己的对比,她惊恐地发现,她自己便是。 并非变态,却也非正常人该有的心理。 她深觉自己与旁人不同,她怕被人察觉,小心翼翼地掩饰。 有次,班里组织做志愿活动,对象,便是残疾人。她当时心跳不已,生怕不留神出错,让人抓住把柄。大学不是纯真无邪的童年。为了某种目的,免不了某些人耍手段。 活动是加学分的,为了顺利毕业,也确实找不到借口逃脱,只能去。 那次有惊无险。 后来她发现,她只对RHD有兴趣。 万万没想到的是,父母、亲人、舍友、同学,她统统瞒下来了,最终,却在叶沉——她所钟意的男生面前露了馅。 她心有余悸的是,她差点,就与他再无瓜葛。 她爱他,不是爱一棵树,爱一朵花的肤浅的爱。而是来源于灵魂深处,掏空了她全部感知的爱。 番外十一 【现在完成式·刘珂】 刘珂对叶沉说:“我爱你颓败,也爱你盛开。” 他若为花,她守他花开花落;他若为云,她观他云卷云舒。 刚确定合法关系的两人,心情一时难以平宁,他们没手下留情,轮番灌酒,新婚夫妻俩也如数照喝。晚上回到家,又各喝了两杯。这下子,叶沉彻底醉厉害了。他醉酒从不撒酒疯,只是意识不清,倒让人省心。 她扶他上床,压低身子,在他耳边说出这句话。 也不知听没听明白,他长臂一扬,揽住刘珂,压在身下,与她两颈相交。 月亮与六便士的选择,很难以做到两全。他们并非什么也没舍弃。 有人说,结婚后,生活基本定型,你不得不围着你的孩子、丈夫打转,很难以再有激情、新鲜感的机会了。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给张兆和的情书说的,也同样适用于刘珂。 当过学生,打过零工,与同学出外旅游过,接待过国外交换生,当了老师,勉强可称为阅人无数。又过了憧憬外面世界的年纪,她能安然收住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她是一个活在当下、无甚追求的人,没太大理想,所以也无太多遗憾。 可叶沉不一样。 他人生可能性比她多太多了。 现代社会发展,包容度增大,人们眼界变宽,缺一条腿又怎样? 父母那辈人已被时代遗留在原地,他们这辈的,被迫,或自愿跟随潮流向着前方。 优点放大,缺陷缩小,这是现时教育所要做的。叶沉未必不能成为这批人。 她选择当老师,选择耕耘,便无法再当赶路人。 他却可以随时背上包袱,身无挂碍地去往他向往,或于他更开阔的地方。 可是啊,既然留住了一只鸟,朝夕相伴这样久,怎忍心放它远飞?若在它脚下系上细绳,它又如何飞得痛快? 所以在这点上,不管他本人在意与否,刘珂始终觉得,她一辈子都亏欠叶沉的。 * 结婚后的日子,并未有何变化。 大概只一样,彼此都有了责任感。只想对对方更好一点,对方的好也心安理得地接受,并且这种感觉与日俱增。 刘珂看卷看得脖酸痛,他学习若不忙,便替她。反正电脑阅卷也容易。 大三后,叶沉学业压力便重了不少。常常上演的情形是,他在图书馆看书到深夜,一双手从背后伸出来,捏着他的肩,以缓他疲劳。这时他一抬头,才恍觉时分已晚。他抱歉地对她笑笑:“忘记时间了,我们回家吧。” 一等奖学金不是那么好拿的。每年竞争的人那么多,他只能全心投入,有时竟难以顾及到她。 好在她从无怨声。 吃早餐时,刘珂将一双腿架在他左腿上。他配合地扶着往上放了放,以免滑下。 叶沉说:“本地电视台一个叫《倾听》节目组给我打电话。” “啊,这个节目我知道。给你打电话做什么?” “说想采访我。大致采访一些日常生活的,他们给了我几天考虑时间,你觉得我该不该答应?” 叶沉自己深思熟虑过一天,才决定问刘珂。 “当然啊。你就是放不开,有这种节目也好,锻炼锻炼。”刘珂冲他挤挤眼,“你参加节目,给我增点光呀。” 叶沉乐了:“好,那听你的。” 刘珂说得对,高中、大学,他极少参加集体活动,班级演讲之类的,他也鲜少露面。 那次,同学聚会,他们在学弟学妹面前慷慨激昂,威风凛凛——大吹牛皮,他也没有上台的想法。 一是不想,二大概是不敢。 学校为他照相,也是死磨硬泡,他才答应。 也许是该挑战一下自己。 王婕莹说要采访她时,她的的确确很惊讶。可王婕莹坚持。她略思索了下,便同意了。之所以犹豫,倒不是怕,中学时,她也常主持班会。 主要是顾及到了叶沉。她不知他们之前采访了什么,怕这即兴的一出,与先前的冲突了。 趁菜未上的空挡,王婕莹叫摄影师小杨打开机器。 王婕莹说:“我之前了解到,你们在叶同学高一便相识了,你也是他的老师。” “是。不过我没教他们班。” “那么刘老师,一开始叶同学吸引你的,是什么呢?” 刘珂笑了笑,说:“跟你想的一样,是他的残疾。” 王婕莹笑出声:“刘老师真是个坦陈人啊。” “不过,男方生活肯定会有不方便吧,你们结婚时,你有没有犹豫过?婚后,有没有后悔?” 刘珂揶揄:“他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如果我介意,我当初就不会和他在一起。” “最后,刘老师,你有没有什么想对你们的爱情总结的?” 刘珂想了想,最终说出领证那晚对他说的:“我爱你颓败,也爱你盛开。” 叶沉停了筷,抬头看她。两人视线相对。真正相爱的人视线交汇,是能够产生实质般的感觉的。一切柔情自在不言中。 王婕莹给呆头呆脑的小杨使了个眼色,他转了镜头,对准他们二人。 最后一幕,定格。 “非常让人艳羡的爱情,谢谢刘老师。” 后来他们又取了些景,一天的采访就算结束了。 * 《倾听》节目播出后,有些事,也渐渐地从水面下浮起。 几年过去,学校校长也换了一任。新校长不知道叶沉,便对刘珂的婚姻无所置词。可难堵悠悠之口。话传到校长那,就变了个样。 不是所有人都像凌婧、张黎那样善解人意。 管中窥豹最易扭曲事实,读书人的尖言酸语更为可怖。 叶沉来学校寻她,便无法不叫人看见。建校几十年,残疾的学生要么休学后再未来过,要么自始至终不敢踏进校门半步。能熬完三年、参加高考的,少之又少。叶沉当真属凤毛麟角。 因他成绩可圈可点,且精神可嘉,他毕业后不久,学校便找到他,为他摄了张相。照片至今贴在公示栏最显眼处。 后来传出去,就成了“叶沉尚在校时,刘珂便存心纠缠叶沉,害他留在本市”。 番外十二 当初填报志愿,老师给的意见就是,不要留在本市,去外省的省城,最好去首都。不知原因地,当地大学再好,当地人也极少填。 罢了,好歹也是所985,读就读吧。你学建筑、化学什么的,也说得过去,毕竟是工大的王牌专业。可气象学是什么东西?还想找工作吗? 劝不听,一意孤行。 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专业,我自己来选。” 把赵凌气得不行,半晌说不出话,脸色变化几番,最后扔了句“好心当做驴肝肺,爱学啥学啥,关我屁事”,就走人了。 叶沉想的是,幸亏父母不在,否则他们又得点头哈腰对他赔礼。 这些都是刘珂后来听叶沉说的。 那年叶沉多大?十九。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于她,这虽构不成犯罪,但足够供他们评头论足,贬至尘埃。 那天叶沉张扬的行为已令校长有所不满,流言令不满发酵,成了气愤。 开完会后,他让刘珂等等,去他办公室一趟。 同事见了,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校长叫走老师,老师叫走学生,逃不出的管辖关系。 刘珂抿抿唇,接收到张黎递的关心眼神,随校长走了。 这事说大,也许只是被批评几句;说小吧,确与师德有关,有可能开除,或吊销教师资格证。 校长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大学当过教授,前任校长与他是同学,便请他过来。当领导和教书完全不一样。他很当回事,觉得不能辜负老同学的信任,也不能误人子弟。他平时和蔼可亲,当真遇着事了,也不好说话。 刘珂琢磨着,怎样解释,才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便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好大好重一顶帽子,若摘不下来,非得压垮她。 校长进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拿出瓷杯,泡了两杯茶。 “你尝尝这茶,怎么样?” 水很烫,刘珂吹了吹,小嘬一口,品了品,道:“先是苦,后有回甘。还不错。” 校长也喝了口,说:“我总认为,人生如茶。你以为你现在经历的很苦,可当你回过头再看,也不是没有美好的。” 刘珂猜不透他的用意,只应声“是”。 校长说:“我昨天找了叶沉。” “啊……?” “刘老师,你别担心。最近的流言蜚语,你也听到过一些吧?我只是了解一下情况。” 校长放了杯子,拉过一把转椅来,说:“刘老师你坐,站着累。” 他们面对面坐着,仿佛老友叙旧。 刘珂想了想,说:“事实并非如他们所说……” “我知道。”校长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再次打断她,“昨天叶沉都跟我说了。” “嗯。”杯子捧得久了,手心烫得生疼。 叶沉会说什么,刘珂倒不担心。她担心校长的态度。要杀要剐,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尚在读书,收入来源只有奖学金,刘珂薪资本就不多,若丢了这份工作,他们俩怎么办?靠公公婆婆养吗?太不现实。 “你们不容易,我知道。” 刘珂稍松了口气。听这语气,像有缓和余地。 校长紧接着一句话,又让她提起了心。 “虽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但毕竟,他也曾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传出去,影响不太好。” “那校长,你觉得怎么处理?无论如何,我绝无怨言。” 他并不咄咄逼人,她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说不准让他动恻隐之心,从轻处罚。 “你能这样想,很好。我想了下,X中最近调了几个去省城,比较缺老师,调你去那里怎么样?也离工大不远。” 刘珂愣了下:“就这样?” 何止是不远,也就几百米的距离。 那所学校,不是封闭式的,学生比较好教,老师时间相对自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需要重新适应那所学校的规章制度。但问题也不大。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虽打着惩罚的招牌,反倒成全了她和叶沉。 校长喝着茶,没看她,“怎么着?还想给你升职加薪?调你去X中也是看在你去梓乡支教两年,也算是劳苦功高了。美得你。” 刘珂笑了:“谢谢校长,我很满足。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哎等等,”校长指指她的杯子,“把茶喝完,我的珍藏品呢,可别暴殄天物。” 张黎虽说略有介意,但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了。 很快,刘珂调去X中。 这件事,刘珂没与叶沉说,想给他个惊喜。 她若没课,走几分钟路,便能去找他,不似之前,只有早晚能见面。多好。 * 适应新环境,也就几天的事。 两所学校进度不同,她还得重新备课。 周末大早,叶沉坐在床沿,叫醒刘珂:“你今天要上课,别赖床了。” 昨夜折腾得晚,刘珂困意浓浓,翻个身,嘟囔:“不用上,学生考试。” “考试?我记得你上午第二三节有课的。”关于她的事,他兴许比她还清楚,她的课表早被熟记在他脑中了。 啊,忘了。两个学校周日上午的安排不同。 刘珂坐起身,侧靠在他身上,说:“我没和你说,我调到X中了。” 她详细说了先前的事。 原本准备好的惊喜,快变成惊吓了。 当初叶沉接受采访,也没想到会有一系列的事。 刘珂说:“你那天和校长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澄清谣言罢了。”叶沉亲亲她,“再睡会儿吧,难得不用上课。” “算了,说了这么多话,睡不着了。”刘珂掀开被子,准备起床,“我去给你做早餐。” “我熬了粥,你去洗漱。” 刘珂盛了一杯水,正准备刷牙,余光瞥见叶沉进来。 她拉下衣领,手指点了点锁骨处,微嗔着说:“你看,又弄了印子。” 平常刘珂要晚自习,他也会在图书馆泡得很晚,一周下来,很少做几次。每每得空了,他便难以控制地用力过度,就算结束,也爱抱着她不撒手,亲亲这儿,亲亲那儿。黏人得紧。 叶沉笑笑,反手摸着肩胛。不须说,刘珂立即意会:那儿必有她的抓痕。 她脸一红,低头挤着牙膏刷牙。 刚晾好洗脸布,叶沉一把将她抱起:“既然你不用上课,陪我再睡会儿吧。”像是猜到了她会以什么话驳他,又说,“早餐晚点再吃吧。” 没反应过来,背就抵上床了。 她一偏头,入眼即是放在床头柜上的照片。 是那天采访,四目相对的情形。 王婕莹很贴心,她特地裱了相框,亲自送来。她由衷地说,他们是她见过最叫人羡慕的情侣,恩爱,又不失平淡。 耳边是他的低喃:“看什么?看我……” 看你眼中盛满的爱意。 叶沉,我爱你。 我爱你颓败,也爱你盛开。 正如你爱我。 番外十三 【平行世界的他们·一】 如果有平行世界。 如果他们的人生有另外一种可能。 * 刘珂听从父母的建议,学了护理专业。毕业后,分配进市中心医院住院部。实习工资少得可怜,她和张莱在医院不远的小区租了间房,不到七十坪,两人也足够了。 两人从小学起,不是同班,就是同校,关系好得不得了,好得连对方什么时候来初潮都记得。 刘珂长得好看,她的美是朴素的、内敛的,乃至是不张扬的,不施粉黛,也观着悦目。 张莱却其貌不扬,别人都说刘珂找她做朋友是为衬托她的美。绿叶衬鲜花那样。张莱从来不介意,甚至当他们打趣时,她也自揶两声。她们都知道不是。那种关系太肤浅了。她们是共过生死的。 那年,她们摸上屋顶,张莱踩在油纸布上,刚下过雨,又湿又滑,而背后便是楼梯。刘珂为了拉回她,自己跌倒,手臂磕在砖块上。即便天色暗昧,张莱也看得见刺目的血染红她的衣袖。 血染得太快,太艳,反倒像某种颜料。假得真实。 刘珂父亲烟都来不及碾熄,抱着她下楼,找人借了车去县里的医院。 张莱全程跟着。 又是剪掉衣服,又是擦净血上药,刘珂眼泪糊住了眼,但就是一声不吭。 倒是张莱,哭得稀里哗啦的。 刘珂手臂被包粽子似的,一层又一层,完了,又被领去另一间屋子。护士说是要打破什么针。 长大后,张莱才知道,露天的砖块上细菌、真菌多,为免感染,要打破伤风疫苗。 护士戴着白色帽子,帽沿上别了很多黑色发卡。长而宽的护士服下是一双裹了肉色丝袜的细腿。 张莱擦了擦眼泪,看她取了支针管,针头扎破橡胶,扎进一个小玻璃瓶里,汲完瓶中透明液体,又扎入刘珂的血管,推着活塞,药液流入血液之中。这时,刘珂才哼了一声。 护士速度很快,不到两分钟,就让刘珂自己摁着棉花团走了。 好像有什么,在她尚懵懂的记忆中残留下来。 那名护士长相普通,看过即忘,可她当时的动作、姿态,张莱怎么也忘不掉。 高中毕业后,刘珂问她想做什么,张莱蓦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脱口而出:护士。好像,这不是一时之念,而是长期以来的理想。 刘珂自己没主意,回家问了爸妈,觉得护理可以,又确实想和张莱一起,便一道上了医专。 所以,不仅仅是“共过生死”,还有这一层。 其实就像张莱对护士“一见钟情”,刘珂也曾对“老师”动心过。 高中班主任出差两天,找了个代课老师。很年轻,二十多岁。穿一袭长裙,一头长发烫了波浪卷。这在那时,是很时髦的打扮。 在班主任的魔爪下苟活了这么久,陡然来这么一个温温柔柔的老师,他们很不适应。 不过很快他们就爱上了她。 只知道老师姓赵,不知何名。她上课不爱叫同学看课本,总是像闲聊一样,东扯西扯,最后一节课过完了,课文也没教到一半。但他们都听得出来,她是见过世面的。她聊美国,聊政治,聊艺术,还聊课本上没有的诗人的八卦。 以前刘珂上语文课,不是看课外书,就是睡觉。那两天,她却破天荒地,撑着下巴,听老师讲“课”。 班主任回来,她还失落了很久。她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老师。 她身上有很多他们所不具有的东西。它有着极强吸力,紧紧地吸住刘珂全部注意力。 可惜,她一走,她身上的特质,连带着那种吸力,一起消失了。 * 在医专里,刘珂就是级花。她的名声都传去隔壁工大医学系了。 医学系是阴盛阳衰的重灾区,还都是些头发稀疏、木头木脑的男生,单身率特高。 医专和隔壁大学医学系一起去医院实习,有个男生,学临床学的,大三。对刘珂一见钟情,实习结束,他就开始追求刘珂。他只要一得空,就跑来给刘珂送奶茶、零食,帮她打水、买感冒药,殷勤得不行。 戏剧性的是,张莱也喜欢上了他。当然,直到他们在一起,又分手,她也没告诉过任何人。 他们在一起半年多,刘珂也带他见过父母。他母亲是个势利眼,嫌她家条件不好,百般阻挠,后来就黄了。 虽是他提出的分手,可他比被甩的刘珂还要死要活。 听他朋友说,请了两天假,在上课时也心不在焉,被老师批评了好几次。中午吃饭也没食欲,塞几块饼干了事。 这是把心、魂都丢刘珂那儿了。 张莱不忍心见喜欢的男生难受,劝刘珂。 她说:“既然都分了,再在一起,如果无法厮守,也是给双方增添痛苦。” 张莱说:“也许可以争取一下呢?” 刘珂摇摇头,“他妈妈的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吧。” 张莱知道,刘珂是个很理智的人。从小到大都是。哪像她,莽莽撞撞的,不知在无意中闯了多少祸、犯了多少错。连爱上一个人,也是直直的,没一点缓冲。 她见刘珂以前写过一句话:痴人才信永垂不朽。张莱不懂,“痴人”是指她吗?她憧憬爱情,也信地老天荒。 渐渐地,那男生也从失恋的苦痛中走出来了,没过多久,又找了个新女友,长得没刘珂好看。这些是刘珂听张莱说的,也才知道,原来张莱暗恋过他那么久。 其实,她没太大感觉。他虽是她的初恋,但她说不上多爱他,两人关系也仅止于亲吻。 番外十四 过年回家,父母问起去年带回来的男朋友,刘珂一声不咸不淡的“分了”就打发了。父母以为她伤心,不敢多问。 除夕,他打来电话,她没接。十二点整,电视中的烟花炸开,春晚主持人齐齐祝贺新年快乐。她收到一条短信,来自他: 珂珂,新年快乐。 那年头,不兴在社交软件上群发祝福。祝福简单些,情意却更厚重。 去年,他是当面对她说的这句话。如今物是人非,说的、听的人,心境都不一样了。 她看了眼,出于礼貌,也回了句“新年快乐”,随后删掉。 既然断,就断得干脆些,不要藕断了,丝还牵连着。 毕业前,刘珂又另外谈了两个,都不超过半年,就因为各种原因分了。最后一个,他提出想要上床,刘珂没同意。她并非保守,只是觉得时候未到。她想留给恰当的人,即便无法相守一生,她也不会遗憾。说到底,是不够爱。 反而是张莱,刚进中心医院,就和一个病人好上了。 那男的是来吊水的,张莱扎了好几下都没扎中血管,男人哭笑不得,也没骂她。吊完水,也是她给他拔的针,口里哼着歌,动作比扎针时利索。他找她要联系方式,她没回过神。男人冲她一笑,那笑很简单纯粹,她就给他了。 刚开始,她还忸怩着,不肯答应他的约会,后来一来二去,也就在一起了。 那男人和朋友合伙开店,还算有钱。就是年纪有点大。张莱才二十刚出头,那男的已经二十九了。幸好年龄差也不算太夸张,张莱也无甚可图,不然刘珂总怕这个没心眼的小姑娘受骗。 对待爱情上,两人态度完全不同。 张莱要热烈,刘珂要平淡。 她们常常要值夜班,张莱男友就来给她送夜宵,刘珂也有份。 回到家中,张莱说,她想搬去和男友住。刘珂不同意。她的理由是,除非结婚,不然同居对女方一点好处都没有。张莱说她太保守。 刘珂坚持,两人便起了争执。最后是张莱妥协了。她想起当年刘珂救她的那一幕,她想,刘珂总不会害她。 有天,刘珂很晚才下班。她们不在同一科室,值班时间常常岔开。 刚掏出钥匙,便听见屋内有奇怪的声响。 房子旧,隔音差,刘珂虽未做过,但也非不懂,何况屋内那对男女的动静那样明显,当下就明白了。 她想了想,下了楼,在楼下的小摊上买了碗馄饨吃。她吃得很慢,吃完了,见时间仅过去二十分钟,又点了两串烧烤。 路灯昏暗,行人渐少,蛾子绕着头顶悬挂的灯泡飞舞。 刘珂手臂压着油腻腻的桌面,看见小桌正对面的楼道口,一个衣冠整洁的男人走出。 他看见刘珂,冲她点了下头。 她三两口吃完,抽出两张劣质的餐巾纸擦了擦嘴,跑上楼。 张莱还在慢吞吞地穿衣服,刘珂急忙问:“你们做措施了没?” 当护士的,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女生,瞒着父母,由同样不成熟的男朋友陪同来医院堕胎,见的还少吗? 她轻飘飘地瞥刘珂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 刘珂才注意到,此刻的张莱,有多么美。她面色红润,平日平淡无奇的眼角眉梢微翘着,眼若含秋波,还一圈圈荡开着涟漪,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情/事中。 张莱穿好衣服,趔趄着,换掉弄脏的床单。 类似这种事,在半年内,又上演了几次。男人来吃饭,一时兴起,才做那种事。若是预谋,他们会在他家。但第一次后,她就常备避孕套。 刘珂也不再多问,若是撞上了,她就下楼等。有时他们结束很久了,还相拥着。见刘珂回来,他便离开。 半年后,张莱怀孕了。 做护士的,对自己身体,比常人要敏感些。连续两天干呕,她便觉察到不对劲,趁刘珂不在,去药房买了试孕纸,一看,两条杠。 她呆了,也慌了。发生这种事,她一个想到的就是找刘珂商量对策。 先领证吧。刘珂建议。 张莱觉得,也只能这样了。她恍惚着,怎么自己才二十二,就要结婚生子了呢? 没过几天,她就搬去和他住。刘珂这回想拦也没借口了。 本来房子小,两个人尚嫌拥挤,可人一走,却又觉得空,愈发想她的好。 房子在老城区,这一带治安、卫生都不太好,晚上人又少,容易出事。以往她虽也经常一个人回家,但知道张莱在家,喊她一声,她就会听见,现在就算打电话,她也鞭长莫及了。 刘珂为防身,特地买了把折叠刀放身上。其实若真碰上了穷凶极恶之徒,凭她,也难以逃脱,但好歹是个心理安慰。 第二年的春天,张莱诞下一子。生了孩子后,她辞去医院的工作,陪丈夫看店。婚后日子尚可称作美满。 两人都有空了,便约出来叙叙旧,大部分时间,是刘珂听她谈柴米油盐酱醋茶。虽是抱怨,刘珂也听得出她的幸福。 她终于,开始过上了所有普通女人都会过上的生活。 既庸俗,又幸福。 张莱问:“你呢?医院大把追你的,没个喜欢的?” 刘珂摆摆手,“我现在对爱情没什么期望。” 张莱说:“其实我一直想说你,但是怕你听了会介意。” 你既然怕介意,干嘛还要提这个话头呢?她以前说话都是直来直去,什么时候学会委婉了呢? 刘珂说:“你说吧,我不介意。” 张莱苦口婆心:“你看,我们俩都是打农村出来的,我知道我不好看,但很幸运,找到了我男人。容貌是有个保质期的,你不趁正值芳华,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以后就是别人挑你了。” 刘珂点点头,不置可否。 刘珂这个人,骨子里就和张莱不同的。她不愿意将就现实。 番外十五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番外十六 日子一数,转眼就到他毕业的时候了。 每年高考的那两天,都是街上最热闹的日子。 学校门口,被送考的家长、车辆围得水泄不通。学校外的几里地,都贴了为高考助力的条幅。公交车、出租车也不甘落后,免费接送赶考的考生。 甚至有当地电视台的记者,早早地就蹲守着,准备采访考完出来的学生。 下午,刘珂忙了一天,终于下班回家。 她打开电视,烧了开水,准备泡面当做晚饭。 鬼使神差地,她调到当地台。 屏幕里,是一张既熟悉,又万般陌生的脸。话筒伸到他面前,他那么开朗的人,竟也局促了。 记者问他感觉怎么样,他想了想,说:“考试太多,都麻木了。” 记者又问他的估分,他说了个数字。她才知道,原来他成绩那么好。像她已能熟练地扎针一样,他在考场中如鱼得水。 叶沉说话的背景音里,有汽车的鸣笛,有考生撕心裂肺的哭声,也有家长的慰问。 刘珂仿佛身临其境,体会着他们的喜怒哀惧。叁年的寒窗苦读,一朝结束。但还有那么长的人生,是渺渺茫茫的。 考场就是一场生死场,有人被判处死刑,有人侥幸逃出生门。 水咕噜噜地响着,她却没听见。 她怔怔地看着电视发呆。 那么久未见的叶沉,长开了,个子也更高了。说话时,是他特有的语气、腔调,这点,倒没变。 他既然考完了,也就该去其他的城市了吧?天高地远,她还再怎么有所期望? 直到镜头转到另外的考生,她才回过神。 水已经澎出来了。 高考结束第二天,刘珂很晚才下班。 日复一日、无甚盼头的生活,让她好疲惫。 病房里的病人,看她漂亮,身材又好,趁她弯身捡东西时,一巴掌摸在她屁股上。她登时站直,怒目瞪他。这种事,并非第一次。第一次,她扇了对方一个耳光,病人投诉,她差点丢了工作。 她知道,没人管她是否受了委屈,她也知道,有的护士甚至让病人揩油,只因他们背景显赫。 病人嬉皮笑脸的,她压下愤怒,将东西狠狠地拍在他手上,推车离开。 她突然有些怨张莱。 明明说好,一起工作,相互扶持,她怎么就抛下她,过她的小日子去了呢? 她想起高中那个温温柔柔的女老师。她漂亮,知性,脾气好,可没哪个学生胆敢吃她豆腐,就连最叛逆的学生也是。整个社会都是尊重老师的。 越想,越憋屈,走的步子越重,要踩碎一地灯光。 前夜下了一场暴雨,经一个白天暴晒,雨水早蒸发地无影无踪,只剩那些阴暗的角落,滴答滴答地响着。 “你下班好晚。” 这一声如水花四下溅开,溅去了她耳里。 她慌慌张张抬头,怕自己听错。 可从路边站起来的,不正是昨天还出现在电视里的他吗? 刘珂很矫情地眨眨眼,想,不是幻觉吧。 他似乎蹲了很久,身起到一半,就嗷嗷地嚷着腿疼。 刘珂噗地笑出声。那年烟花炸开的余声仿佛又在心间回响。嘭嘭嘭。余烬洋洋洒洒地落下。 “怎么不去医院找我?” 十一点多了,没几家店开门,他们走了好远,才找到一家没打烊的烧烤店。 辛辣香气飘得很远。 “怕打扰你工作。” 老板过来将盘子放下,他道声谢,拈起一串,递给她。 一串洒满辣椒粉、孜然粉和葱花的鸡翅,刘珂不习惯晚上吃这么油腻的食物,却不好拂他意,张口咬住。 “你怎么在哪儿等?” “你不是说过你晚上往那边走吗?” “啊,你还记得。”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赶在你下班之前去等,没想到等到刚才。” 天,他岂不是等了五个小时?刘珂顿时说不出话来。 叶沉像知道她想什么,补了句:“怕错过你,但又嫌累,就去麦当劳里等,实在待得太久,免得被店员赶,就出来了。” 等待是最磨人的事,更别说这么长时间。 刘珂小口小口地吃着,心疼地说:“你昨天才高考完,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没事儿。我今天出来找了兼职,明天就上班了。就在你医院旁边。” 叶沉怕她吃肉腻得慌,又点了两串韭菜、包菜。他光看着她吃,自己却没吃什么。刘珂过意不去,催促他吃。他就笑着说,他是想请她吃,自己不饿。 刘珂心猛地一跳。 其实从看见他,她就明白,他也是记得自己的。 这一番对话便是作证。 “那你什么时候走?” “走去哪儿?” “出去读大学啊。”说到这,刘珂很不争气地眼一酸。既然要走,干嘛还来找她。 叶沉说:“我志愿报工大,第二志愿才填的外市。不过我觉得,第二志愿应该没这个福气录取我了。” 他脸上又露出了昨天那样自信的笑。 不管他是自信还是自负,她都没条件地喜欢。 失而复得,更为珍贵。 不知为何,刘珂说起往事:“我读医专时,男朋友也是工大的。医学系。” “我跟你说,我有项技能,是看手相。” 刘珂惊讶地挑眉,“哦,真的吗?” “不信?”叶沉笑笑,“那你伸出左手,我给你看看。” 刘珂放下钎子,张开左手,递给他看。 叶沉像模像样地看了半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撇嘴的,刘珂虽不迷信,也被他弄得紧张:“你到底看出什么了没啊?” 叶沉说:“我看出你桃花运正旺,而且下一个男朋友也是工大的。” 后来那一大盘东西,刘珂没能吃完,被叶沉扫干净了。 叶沉送刘珂回家,在她家楼前,在半昏不亮的路灯下,吻了她。彼此口腔中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她心狂跳不已,仿若这才是她的初吻,她的初恋。 番外十七 【平行世界的他们·叁】 同事们发现,刘珂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以前她美是美,可那是有距离的美。而现在的美,是亲和的,不拒人千里之外的。 一名热爱文学的护士引用了一句话:“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好看却是温和的,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 她们啧啧称叹,说对极了。问她出自哪里,她说是王安忆的《长恨歌》。 长恨长恨,她而今的样子,哪有一丁点儿遗憾? 二十好几的大姑娘,像头次恋爱似的,眼里似搅着爱情的蜜,笑一笑,那蜜就要淌出来般。 也不知哪个男的,得了这么好福气,做了那采撷花蜜的蜂。 医院里的病人也没再敢揩她油了,他们一夜之间有了自觉,晓得人家是有主之花,外人不得擅摘。他们好生遗憾。 但刘珂藏他藏得很好,她们仅远远见过那男的一面,只觉得年轻、帅气,再得不出其他信息。 连名字,她也不肯透露。 其实就算透露了,她们也不会有任何印象。他不过是在医院暂住一周的普通病人。 那么多张陌生的面孔,但凡熟悉一点,又很快有另一张脸取而代之。 即便是刘珂,叁年过去,若不再见到他,恐怕,记忆中的他,只有模糊的轮廓了。 人的记忆大抵都是这样,新的不断地挤进来,旧的逐渐被淡忘,直至消失,了无痕迹。但又好似深埋着,在某个节点,被突然唤醒。 * 叶沉生日那天,刘珂特地请了假陪他。 这么多年,除了父亲有次生病,她还从未因私事请过假。 假批得很快,她没提前告知他。 他是在一家咖啡馆打杂,活轻松,因此,他能趁着晚上没客人,装作送外卖的,去医院给她送咖啡。他记得她要值夜班。 岂料,竟扑空了。 护士说她一天没来,大概是请假了。 叶沉没再细问,直接打电话给她。等待时,听见那应话的护士与旁人窃语,他隐约听到“刘珂”“男朋友”几个词。 电话通了。她解释说身体不舒服。 她声音压得低,好似真染了病。也许只是那一点不对劲,在他耳里,就无限放大。 他一下着了急,忙跑去她家找她。 刘珂家就在咖啡馆背后,跑两步就到。 小区是上世纪建的,当初的模样已无法得知,时过境迁,房子变得黑乌乌的,与远处的高楼相比,像一个个丑陋不堪的蘑菇。菇伞下藏污纳垢,不见天日。 对于叶沉这种高个的男生,她的屋子难免显得逼仄不堪。他一时兴起,想亲她,总会碰倒东西。 十八九岁的男生,易激动,易热血澎湃,自控力差,经验又少,太难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在她面前,他的欲望坦坦荡荡,根本无处可藏,也无须藏。 路上的人看着一个男生,飞快在巷中穿过,人都没来得及看清,已不见踪影。 他跑到她家门前,气喘吁吁。 从挂掉电话,到此时此刻,他站在她家门前,不到两分钟。跑得肺都隐隐作痛。太久没运动,篮球都不知荒废了多久。 屋里悄无声息的。按理,她听到他咚咚咚的脚步声,早来迎门了。她说过,她不会弄错他的脚步声,不管他步伐是轻,还是重。 他没急着敲门。那一瞬,他突然记起,今天是他生日。 相处时间不长,默契却似从上辈子传下来的,他几乎霎时猜到她的意图。 她的招数太过简陋,刻意露出破绽似的。 屋里一定有什么惊喜在等待着他。 他呼吸平复下来,靠着墙,思索着,这叁年来的一桩一件。 他需要捋顺这长长的感情线,才有足够的信心与决心,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不单单是今天,还有未来。 刚上高中,父母就不断的劝诫他,不要早恋,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再找中意的,不迟。那时,他确确实实不愿,也不甘被早恋耽误功课。他亲眼目睹过,爱情如何攥住一个人,叫人上不了,下不去。 他想不通,多理智多现实的人,为何也为爱情神魂倾倒? 后来有天晚自习,秋风一阵阵地吹响树叶,日光灯下,白纸黑字的练习册,分外扎眼。教室里的一个个脑袋,都是垂下去的,像一个静默无声的行刑现场。 叶沉扭了下脖子,脑子偶然飘出一个人的样子,他忽然了悟。 不是为爱情,是为她。 对于他,她就是他初恋、早恋、暗恋的全部诠释。 他不像小女生,会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秘而不宣的小秘密,会与好朋友窃窃交谈自己喜欢的人。所以,他把她藏在心里,让别人窥不到她一根头发。 整整叁年,样貌尚算一般的男生,都谈了两叁任了,独独叶沉,身边始终只有兄弟。 高考前夕的体检,恰是在中心医院做的。全年级都去,一千多人。医院会不会人手不够,临时从其他部抽人上来? 他心中有什么在躁动不安,好像将要呼之欲出。他想,终于有个顺理成章的机会。 可现实,总与理想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老天给了他机会,机会却从他手边滑走。不知她是不在医院,还是忙,总之,他没能见她那一眼。 离高考只有两个多月。 他拼命地把遗憾挤出脑中,专心专意备考。反正还有大把的所谓的“机会”。 不必贪那一次。 刚考完,他就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她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色一点点暗下,期望一点点磨蚀,担心交杂着失望一点点涌上。他有种感觉,这次见不到她,很可能就要彻底错过。 他站在路边,用脚尖,抵住路面,写她的名字。一笔一划,都是思,都是念。 他觉得自己入了魔。 他站累了,就在马路牙子上蹲下。 那么晚,那么偏僻的小路上,已经有许长一段时间,没经过人了。 车子的鸣笛,远远的传来,也十分清晰。 遭多重英语听力锻炼的耳朵,听见脚步声。慢,又轻。她在医院走廊就是这样的步伐。怕吵到病人。 他侧过脸,在她没看见他时,笑了下。 他说:“你下班好晚。” 有点抱怨,有点嗔怪,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番外十八 屋内的刘珂万感奇怪,他明明到了,为什么不敲门?她坚信自己不会听错,却不敢开门探看。 她刚走到门口,手握上防盗门把手,门就响起来了。 叁轻一重,独属于他的节奏。 她按下把手,推门—— 叶沉一步跨入,单手搂着她,空出来的那只,反手拉上门,合上。锁落下。 刘珂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吻。先是有点狠的,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感觉。后来,他又放缓力道,像小孩子含着糖,慢慢地尝,慢慢地吮着甜味。她抓住他的衣袖,脖颈仰着,踮着脚迁就他的高度。 这段感情里,亦是如此。她愿意迁就他,不论对错。 她是温柔的希特勒,以如此缠绵的方式,绞杀他的意志力。 逃不过了。他就是五指山下的猕猴,没唐僧来解救他,他注定要臣服。 臣服于她,他甘愿。 叶沉眼眶微微绯红,双臂使力,一把抱起她。他下,她上。 他们在门口亲了很久,刘珂受重力往下滑一点,他就往上托一点。亲到嘴麻了,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叶沉维持抱着她的姿势,往屋里走。没两步,就差点撞翻电视机柜旁的花瓶。刘珂拍拍他的背,示意他放她下来。脚落地,她伸长手,拿来个生日帽,给他戴上,轻声说:“生日快乐。” 不出所料,她必是精心准备过的。 灯熄了,一桌子的丰盛菜肴,点了几枚手工蜡烛,中央是一束花。看样子,是她自己插的。 叶沉问:“准备了多久?” 刘珂说:“一下午。”她小女生地摸摸花瓣,“喜欢吗?” 叶沉点头,“喜欢。”怕没说服性,她嫌他敷衍,又强调,“特别。” 无论效果如何,他爱的,是她这份心,任何物质也抵不了。 她打开一瓶红酒,倒上两杯,“酒是张莱给我的,她让我祝你生日快乐。” 张莱他见过几次,她从小到大的好姐妹,比亲的还亲。 他看着蛋糕上插的“18”,想说,他去年就成年了,不然他也不敢对她那么肆意妄为。他不在当地读书,小学叁年级才迁回来,又读了一年叁年级,所以他比同班同学都要大一岁。学校给他们举办成年礼时,他已没有初成年时的激动。 十八岁是成年,二十八岁也可以是成年。他并不在意这些。 最终,他没有说。 她开心就好,何必扫兴?往后再说,也不迟。 刘珂让他许愿。 他闭着眼睛,脑子里只剩站在身旁的她。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胶卷,留在记忆储存处。 他想,就一辈子在一起吧,只有死别,再无生离。每年的愿望,就是祝父母身体健康,这次他想为自己许一次。 叶沉睁开眼,两人一起吹灭蜡烛。 烛泪一点一滴地滑落,烛光摇曳着。 叶沉酒量不好,可以说特别差。喝了两杯红酒,就显醉了,看眼前的刘珂,都像是晃着的。 刘珂看他吃不下了,就把蛋糕收进冰箱,收拾桌子。 他扶着桌沿站起,喊她一声。她应了。他又喊。她再应。他一声声地叫,乐此不疲;她一声声地应,不厌其烦。 酒壮胆,他走去厨房,横抱起刘珂,走进卧室。 刘珂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想,左右他也成年了。随他去吧。再说,情至深处,不是理所当然吗。 张莱的老公,常与朋友喝酒,酩酊大醉地回家,张莱没少和她抱怨,说一身酒气,难闻死了。她却觉得,叶沉身上仍是香的。咖啡香,沐浴乳香,分不清那种味道更浓些。 卧室灯没开,叶沉全凭客厅的灯光,在半暗不亮的环境下操作。 他对女人衣服的构造一点都不熟悉,几次弄慌了自己手脚,半天没解开。刘珂干脆推开他,自己解掉衣服。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二十多年,没遭过任何人染指的,留到今天,只为他盛放的身体。 好美,好美。 他像掬起一捧水般,怀着感恩的心情,珍惜地,怜爱地对待它。 那一寸一寸如丝皮肤,都是天赐予他的。 她一句一句婉转的吟,落入他耳里,像出谷莺啼。 整个过程中,她问他什么,说什么,他尽数没听见。满满的,都是她的吟,她的啼。 以前,刘珂在想,他们在这么不隔音的房里做,不怕邻居听见动静吗?她终于无师自通了。 做这种事,是没余力管旁事的。 他们沉浸在天堂,在地狱。 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入轮回道,这些过程都省了,只有一次次的死生往复。 那是轮回后吗? 那是叶沉吗?他…… 刘珂清楚地看到,他缺了一只腿。不是弯折,或者其他手法,就是真真实实地缺了一条。 她眼前一花,世界像翻了个。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没叫出声。 他坐在轮椅上,低着头,手白得可怕。她一看,就明白,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待在医院这种半封闭的地方的。 同学投去的目光,不是她所想象的,仰慕或崇拜,而是害怕、怜悯、嫌弃。 那种眼神,怎么能是叶沉这样的人承受的呢? 眼一眨,又换了个场景。 这里的叶沉,四肢健全,在随着队伍慢慢地挪动着——是在她们医院体检。她那天是值夜班,白天不在,晚上才听同事提起。她不知道,她也为那次错过遗憾了好久好久。 他东张西望着,眼神四处飘忽,似在寻什么人。一直到走,他也未找到那个人。 看得出来,他很失落。 偌大一家医院,有什么人是他认识的吗? 除了刘珂,还能是谁? 这两个叶沉,到底谁是真的? 刘珂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想弄明白。想着想着,忽然惊醒。 梦醒在天色要亮不亮的时分。这是天光的征兆。 偎在身边的人,呼吸沉沉,睡得很熟。贴着她腿的皮肤滚烫,汗已经干了,唯剩黏黏的触觉。若细细体会,还能感觉到他的脉搏。鲜活的,真实的。 梦境妄图麻痹她,但天亮了,梦终究要破。 除了他,谁都不是真正的叶沉。 这样一个人,让她产生生命的悸动感。 其实,哪个人会没有遗憾呢?只是会因为每一个人的出现,掩盖以前的遗憾,展现出来的,都是拥有。 番外十九 【平行世界的他们·四】 天一点点亮起来。 光扫走黑夜,驱走噩梦。 刘珂不敢有大动作,怕扰他安眠。睡不着,索性干躺着,胡思乱想着。 后来天亮了,反而有了倦意。半睡半醒之间,感觉手指被人握住。也算不得握,只是每根手指都在他手掌里,像托着。 是他醒了。 他一醒,整个屋子的沉寂了一夜的气息都跟着苏醒了似的。 清早的环卫工人,推着车,扫把唰唰地扫过地面;楼下妻子喊孩子起床;远远的,不知哪出了事,鸣笛一掠而过。人世间的声音随着天色一点点大起来。 刘珂翻了个身,喉咙里像含着什么,囫囵不清地说:“你醒得好早。” 叶沉笑了笑。高中那叁年,要赶车,赶早自习,要背书,没法不早起。生物钟养成了,一时难以更改。 她眼睛要睁不睁的,可爱极了。 “你继续睡吧,不吵你了。” 这句话,让刘珂想起,那年秋天,她也以同样的语式,对穿着白色病服的少年说。 又想到昨夜的事,脸悄悄泛起红。好在不明显,他注意不到。 好歹也二十好几了,经一番人事后,还露出一副羞羞答答的小女生模样,可不是丢大脸了。 “不睡了。” “那再躺会儿。”他扶起她的头,手臂从脖颈下穿过去,让她枕着自己。 他把她揽在怀里,紧贴着,心似也跳成了一个频率。 “刚刚,我梦见你了。” 这话叫他愉悦,又是一笑:“是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她不理会他的调侃,“梦见你残疾了,你皮肤好白,透明了一样,能清楚地看见青色的、纤细的血管。”脉搏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跳动呈现。她是护士,她知道,那么细的血管意味着什么。 心窒般的感觉还残留着余韵。梦里的呼吸暂停,她回忆起,也在疑心,会不会再没办法活过来。 叶沉沉默片刻。他好像也能感同身受。相爱的人,感情深到一定程度,是连感觉都可以传递给对方的。 “还有什么?”他怕她再说下去,是更可怖的情形。可又好奇,她梦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你在医院——中心医院,排着队,等着体检。” 说不上为什么,叶沉松了口气,说:“好奇怪,书里说,意识是对现实的反映。你又没见到,怎么会梦见?”那次的错过,始终是他放不下的遗憾。 “什么书?” “政治书,哲学。” “哦。”刘珂略微失落地,“高中没仔细听过政治课,都不记得了。” 从未哪次这样后悔过。她若当年多读点书,也许与他之间的话题,会更多些。 至于梦,大概是在脑中想过多次,幻化成梦境了。 叶沉撑起半边身子,侧躺着,垂眼看她。清晨的床上的刘珂,看起来又和平常不同,眉眼浸在水样的晨光里,好软,好柔。 想到这副动人模样,只有他见过,便孩子般地由衷地欣喜。 刘珂被盯得不好意思,“你看我做什么?” “好看。”他坦然地说。 刘珂嘀咕:“你真没谈过女朋友吗?这么会讨女生欢喜。” 挨得如此近,她自以为他听不清,其实一字一句都落入了他耳中。 “我指天发誓,真没有。读书时,只顾着学习,没想过那回事。就算想过,也真的只是‘想’。”他低下脸,蹭了蹭她的,“喜欢听吗?” 怎么会不喜欢?不管多清高的女人,也大抵逃不过爱人的甜言蜜语吧。 不想令他太得意,又掩饰不过去,干脆不言声。 叶沉是看得懂她心里应的那声“嗯”的,“再说句给你听:如果早恋对象是你,我排除万难,翻山越岭,也愿意。” 刘珂跟别的女生不一样。 从在病房,她坐在病床边,听他说不太好笑的冷笑话,配合地掩唇低笑,就知道,不可能一样。 好奇怪。他们生活圈子、兴趣爱好、年纪,浑然不合,却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好像冥冥中,有根红线,牵住了彼此。 他始终觉得,他和她的相遇,让他有种,久别重逢的恍惚感。 好像,她是他上辈子的故人,或者,恋人。 贴着她的那个物什,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 像个藏在暗处的杀手,将枪顶住她的致命点,准备将她一击毙命。呼吸也变得灼烫。 她就像铁板上的活鱼,想要拼死挣扎,却被热油滋着,渐渐失去生命力。 手绵软无力地推着他:“别吧……” 昨晚他不算温柔,至今她两腿间还像被铁烙过。 又是大早上,又是美人在怀,他做不成柳下惠,人之常情。 昨夜虽已破掉那层关系,但也没必要急吼吼的,一上来就干,免得吓着她。 循序渐进地来。 他被枕的那只手,抚着她的肩,又慢慢下滑,到腰,然后是腿。叶沉没经验,手臂被枕久了,麻,动作便不太连贯。又接着向上,蛇一样。他的动作不得章法,随心所欲,却也足够撩得她呼吸急促起来。 蛇咝咝地吐着鲜红的信子,猛地一张口,咬中她最脆弱的神经。 刘珂做了此生最胆大的事—— 小时候那些,爬树、下河摸螃蟹、朝男生丢石子、背地咒老师,与此事一比,都算不得什么。 她双臂拥着他的肩膀,双腿踢开被子,清凉的空气一瞬间覆上身。她却不停,攀援而上,像藤蔓绕树般地,缠住他。又吻他的唇,用她并不成熟的,尚嫌稚气的办法,挑逗他。 她的姿势,简直是为他行方便。 他十分受用,毫不客气,接受了她的这份大礼。 她是想,男人或许习惯主动,偶尔女人主动一次,会觉惊喜。她没猜错。 昨晚的那一次次,像梦,这时清醒至极,每一处触感,都能激起她一阵心颤。 有一回体验,尝到了苦,更多的是甜头,再次尝试,便觉上瘾。 人最忌讳的,就是上瘾。玩物丧志,不是没道理的。沉湎温柔乡,未免是好事。他们成了自甘堕落的瘾君子。 她这颗石,是彻底沉在他那片河里了。 她而今,就是她曾不屑一顾的痴人。 她信他们的感情永垂不朽,也盼他们白头偕老。 番外二十 第一次的分离,杀了这对沉浸于热烈爱情的情侣一个措手不及。 院长要派刘珂去外地医院学习,为期叁个月。也不只有刘珂,还有医院好几个资历老的。 叁个月,说长,也就是花开又花谢,一个季节过去;说短,于他,却是将近一个学期了。 又不是医生,不定期进行学术交流,开座谈会,或研究疑难杂症,她们一群小护士,学习什么? 院长的解释是,为了医院的发展,护士们在大城市的叁甲医院学习,不仅是学习技术,也是学习服务态度。作为护士,不仅仅需要给病人做检查、打针,还得安抚他们的情绪,让他们宾至如归。护士们吐槽,院长不愧是院长,真是舌灿莲花,一套一套的。 他不容置喙,说今晚回去收拾行李,和家人告别,即日启程。 院长是个有仪式感的人,不过叁个月的外差,他特地放了她们一天假,陪伴家人。就仿佛,要上战场的军人,与家人做生离死别的打算。 晚上做着饭,刘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竟未发觉他已归家。 一屋子的菜香,加之她戴着围裙,头发绾成苞,这一切给他一种错觉:这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在等丈夫下班,孩子放学。 他以前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当幻想变成现实,原来是那么熨帖。 他嗅着香气,寻到厨房,说:“差不多好了吧?” 她被骇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之下,差点弄翻了锅。 叶沉眼疾手快,忙帮她扶住锅把,这才没糟蹋了一锅菜。 “放了盐吗?”他接过锅铲。 “嗯。”刘珂垂着手站在一边,心有余悸。 “想什么呢?”他翻炒两下,盛入碗。 “你会炒菜?” “也不算会,装模作样炒两下还是可以的。”他关了燃气灶的火,将菜端去餐桌。 吃饭时,刘珂也心不在焉。 叶沉给她夹菜,“多吃点。” “我没事,你吃吧。”刘珂打起精神,对他笑了笑。 叶沉本不打算问,他知道她有事会主动和他说,但怕她憋事在心里,憋坏身体,便说:“有什么事,同我讲讲,会好点。” 刘珂说:“是要跟你说的,但还没想好。” 叶沉一顿:“……怀了?”他自说自话,“我要当爸爸了?!”惊喜过后,回归理智,“怎么办,我还没到年龄,领不了证吧?那只能打掉啊……会不会影响以后生育?” 刘珂听着好笑,说:“你想到哪去了。没那么大的事,就是……我要出差。” “出差?多久?” 刘珂默一默,留足空间给他做心理准备,“叁个月,去外省省会城市学习。” 相隔一千多公里,乘飞机都要两个小时。 她还不如怀孕,这样,至少可以和他在一起。 “啊?!”听到这个消息,叶沉情绪反而更激动。 一直到洗完碗,叶沉都没再吭过一声。 刘珂知道他没生气,就是,一时接受不了。 叶沉是本地人,没住校,也没和她同居,只偶尔扯个谎瞒过父母,与她睡在一处。他打暑假工赚来的钱,全用作给她买礼物,首饰、衣服、包,都不贵,但胜在多。一天叁餐,总有一餐是一起的。日日待在一起,即使不做什么,也不嫌腻。 朝夕相处,陡然要分开叁月,任谁也适应不了。 与张莱来往越来越少,她的生活里,除了病人、同事,几乎只剩他。 一间狭小的房子,也是因为有他的常来,才像个家,而不是“住房”。 刘珂不是爱哭的人,泪却滴滴落下,在水池里溅开水圈。 她听见一声叹息,随即,一只微凉的手抚过眼下,拭去泪水。她鼻子更酸。她自知,把他看得太重,是要不得的,可没办法,控制不住。 “你这样,我会忍不住叫你别去。” 他把她拥在怀里,她手上的泡沫水尽数滴在他裤子上。 刘珂心理防线崩溃,“只要你说,我就不去,院长不答应,我就辞职。”像个得不到玩具的小孩子似的,不讲道理。 叶沉哭笑不得。 “还是个孩子?说不干就不干?”他瞬间成了她长辈,教训她。 刘珂终究是有理智的人,他抱着她柔声劝慰,很快就平静下来。 叶沉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 “这么快?”他还以为,至少下个星期。 “嗯,院长说,早去早回。” “行李收拾好了吗?” “下午收拾了。”她不想打扰他上课,闲得没事,就打扫了遍屋子,连带收拾了行李。 叶沉没话说了。她比他更有条理,若非这次毫无预兆地情绪崩了,他才应该是那个乱了手脚的。 她把事情都准备好了,他连插手的余地都没有。 但她说“只要你说,我就不去”,他是信的。 此时她柔顺地缩在他怀里,小小一只,有点可怜的样子,叫他好不舍。 他并非自私的人,不能阻止她工作。 异地恋叁个月而已,忙几次实验,上些课,就过去了,没什么禁受不住。他如此安慰自己。其实,有多少自欺欺人的成分在,他亦再清楚不过。 没什么大不了的。最重要的是她。 番外二十一 【平行世界的他们·五】 晚上,当她换睡衣时,她的身体呈露在他面前,名为感动的人类情感油然而生。 在最醉生梦死,在以手触摸这副身躯,在偶然一瞥人体解剖图,在许许多时刻,他都会为它的美丽而感动。 他对她的爱,常常倾注在对这副身躯的讨伐上。 可一当她的眼湿乎乎地瞅着他,这场征伐,便温柔得像下棋,只恨不得让她吃他的子。吃光。 她转过身,羞怯怯地。 有时,愈不谙情/事,愈能勾起男人心底的那丝邪念。 他再正人君子,性别仍为“男”。 她刚套上的睡衣,又被他剥了。 他一想到她很快要离开,久不能见,便发了狠;一想到,她会痛,牵连着他的心,便又放缓。 整夜整夜,矛盾的心理折磨着他自己。 要入睡时,他见她眼眶红红的,不知是先前哭泣,伤了眼,还是他弄疼她了。刚才太混乱,没留心。他自责。他半跪着,亲在她眼皮之上。 她太困顿,眼皮跳了跳,最终没能睁开,沉沉睡去。 他却没睡,半圈着她,用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描摹她身体的细节:她胸前的小痣,手臂外侧的幼时打针留下的疤,额上的痘,还有她笑起来,会出现细纹的眼角。 他对它的了解,或许甚于她自己。 看着看着,蓦地想起,自己未与父母打招呼。他小心放开刘珂,下床,到处寻手机。原本,床头柜上有个小闹钟,几次激烈时,被扫下去,便收了起来。 手机……应该在裤兜里。没记错,他从地上捞起裤子,手机就掉了出来。按亮,一看时间,是父母入睡的点,可他没回家,他们大概担心,也不会去睡。 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他们的,最近的一个,在十分钟前。 每回做事前,为防打扰,他们手机都会开静音。 他起床,套了裤子,走到窗边,给母亲回电话。 她应该一直等着,所以很快就接了。 她骂着他:“这么晚不回来,也不知道打个电话。死哪儿去了?”母亲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有多担心,此时就有多气,全付诸于言语。 他看了眼睡熟中的刘珂,说:“跟我女朋友在一起。” 母亲愣了一愣,“女朋友?”乍一听,以为他在糊弄她。 “嗯。” “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是你同学吗?……” 没等母亲问完,他便打断了:“妈,有空再跟你细说,很晚了,你早点睡。我先挂了。” 整个通话过程,他都是压着音的,怕吵到刘珂。 他把他们的恋情告与母亲,便是为未来,他们的未来,做了长远的打算的。 从某些程度看,叶沉是传统型男人,顾家,有责任感,大概是被父母影响的。父母彼此,都是对方的初恋,年少一时冲动,在结婚之前发生了关系,父亲说什么,也要娶母亲,一直到今天,感情仍好。 说起来,连感情观也相似。认真开始爱一个人,就是死心塌地。 * 刘珂去外省的头一个星期,每天累得回房倒头就睡,连一句“晚安”也来不及对叶沉说。 大清早起来,洗漱完,梳了头,就冲去医院,路上买包子或油条果腹。中午吃饭时间四十分钟,抛开排队时间,不到半个小时。说是学习,倒像来做苦工的。 这些,刘珂都没与叶沉说。 都说女人爱男人,会爱出母爱,刘珂不想让叶沉挂心,就仿佛出于这种感情。 忙过了前一阵子,后面就轻松些了。 那天回到宿舍,时间尚早,只有她一个人。 刘珂可能是忙傻了,洗完澡了才发现,没带换洗衣服进来。 直接出去?宿舍在二楼,离住院楼近,窗户占了半面墙,没拉窗帘,难保不被人看了去。不消多想,她套上换下的护士裙,毛巾包着头发,两手按着搓。 走出浴室,听见细细的嗡嗡声。 是电视机柜上的手机在震。 工作时间,她们手机都是开了震动,忘记关了。 刘珂侧立着手机,后面放着杯子抵住,防止手机滑倒,接了视频电话。 画面切入,那边的叶沉,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她穿着白色的半透的护士服,裙下是一双白皙的,沾着水珠的腿。 为什么说半透?护士服本就紧,她头发未干,水洇湿那单薄的白色布料,可不成了“半透”吗? 更令人发疯的是,她刚洗过澡,里面什么也没穿。 那两点嫣红,更如雪中血,冰上梅。 还好,叶沉第一个念头,他坐在宿舍床上,手机背朝着舍友,他们看不见。 她还什么也没意识到,困惑地问他:“怎么了?” 也不知她是太大意,还是在他面前,完全不设防。 叶沉撇开眼,艰难地开口:“你去……换件衣服。”这一字一句吐出来,费他好大劲。 她看他的反应,总算猜到,“啊”地一声,跑去拉上窗帘,在摄像头死角,脱下紧黏着皮肤的护士裙。 死角——那是她以为的。 屏幕的角落里,是女人光滑的小半边脊背。他清晰地看见,她一只手臂抬起,露出腋下,随后,套上一件宽大的卫衣。 他松了口气。 她来不及把衣服拉整齐,就蹬蹬蹬跑回来,脸上的红更甚了。先前是被蒸汽蒸的,现在是羞的。 寥寥说了几句,叶沉率先挂掉电话。 呼吸已不平稳。 如果早料到她会是那样的样子,他绝不会拨视频。哪怕听听她声音也好。 可现在,他全乱了。乱套了。 平时,舍友也放黄片,全然不会收敛,女主的呻/吟充斥着整间宿舍。可没有哪次,会像这次,这般撩得他心神难宁,欲望难平。 隔一千多公里,他只能闭上眼,想她的脸,她的腰、胸,她的每一次转音。好似在想象中,她和他做了无数次爱……越想越严重,他腾地坐起身,冲去浴室。 好在,他们打游戏打得火热,没注意到他。 番外二十二 中午吃过饭,刘珂在医院闲逛。 太阳不错,草坪上有很多病人和家属,走的,站的,坐的。人多却静。医院独特的静。 这家医院,有不少残疾人。她初学护理时,同学都有些怕。怕什么?怕残肢上,狰狞得张牙舞爪的疤。刘珂却很冷静。 小时候,同村的小孩儿,从家长那儿学了样,一见跛了腿或断了手臂的,皆是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过去,再飞快地跑掉,装作不见。 独刘珂不同,迎上去,甜甜地叫声叔叔、阿姨。有糖的话,还会分给他们。她想,他们剥糖纸不方便吧,便亲手剥了,喂上去。经历一生风雨的大人,却被一个小孩,弄得热泪盈眶。 她一个四肢健全的小孩,却仿佛天生与他们有共鸣。 她边走路,边低头,和叶沉聊着微信。 她给他的备注很中规中矩:叶沉。任谁看了,也想不到他恋人的身份。 刘珂按下语音,说着:“最近降温,你多穿点,别感冒了。”就连寒冬腊月,他也是一件薄毛衣外头套羽绒服,看着根本不御寒。一变天,她就叮嘱他多穿。真像个老母亲。 她爱他爱出了母爱,爱出了博大胸怀。 果然,他说:“知道啦,刘妈妈。” 刘珂笑了下,继续:“你之前车祸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算很好了……” “刘护士,在和病人聊天?” 刘珂被吓得,手指一松,录下男人声音的语音条咻地一声发送出去。差点手机也掉下去,好在他接住了。 她心有余悸地抬头,是孙医生。 孙医生是住院部的,两人常有工作往来。再往深了讲,他对她有好感。 她们刚来的第一天,不熟悉环境,刘珂在偌大的医院里迷了路,来来回回地绕路。他正赶去办事,返回又碰见她,便多看了她两眼。生面孔,又穿着护士服,便猜出她的来头。他主动上前搭了话,带她找到地方。 医院是非多,多的是无理取闹的病人。孙医生替她一个刚来的小护士解过几次围,对他,她是感激的。 对待病人,她语气亦是温柔体贴的,又加之这样的话,也不怪乎他认为她的聊天对象是病人。 她看了眼语音条,想撤回,怕叶沉误会,但想了想,终究没有。是存了别样心思的:小醋怡情嘛。 “孙医生,叫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看你低着头玩手机,想提醒你一句。”他指了指前方。 前方两步就是路障,她专心专意,确实没注意到。若真是撞了,也不知会疼成什么样。 她感激地笑笑:“谢谢孙医生。” 手机滴滴响了两声,就安静了。 孙医生说:“刘护士真是人缘好,出了院,病人也愿意和你说话。” 那句话,让他自然而然地误以为,是之前车祸住院的病人。 刘珂摇摇头,说:“是我男朋友。” 孙医生一怔:“你有男朋友?抱歉,我还以为是病人。”难怪,她对他的照顾,除了客气的感谢,再无别的。 难怪,难怪。心痛倒说不上,钝钝的难受,也难忍。 还没来得及告白,就已得知,佳人心有所属。 终究意难平。 他艰难地扯扯唇角,匆忙道声告辞,便狼狈地逃离。 她一心挂在手机上,没发觉他的异样,仅颔了颔首,连句“孙医生再见”也忘了说。 孙医生走后,她第一时间看微信消息。 他只发了两条: 有事? 我还有课,晚上聊。 嗯?没吃醋?连一声“说话的是谁”都没有。 不知该说他太理性好,还是太迟钝好。 一直到晚上,刘珂还记挂着这件事。到底沉不住气,先行问了:“没什么要问的?” 等待回复时,洗了洗水壶,装满水,架上燃气灶。 她们统一住在医院宿舍里,除了床、沙发、桌子,没什么多余的家具,连电视,都是院长怕她们无聊,临时搬来的。 她们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电视机都没开过几次。就算看,也多是当地的新闻频道,医患纠纷最多,看了更糟心,替他们不值:以为每个医生都黑心肠,只会骗取病人利益,捞回扣吗?十几个小时不睡,全神贯注于手术,有多疲惫,那些只会口诛笔伐的人,谁知道? 手机滴地响了。 大抵是默契,刘珂看也没看,就晓得是叶沉。 果然。 叶沉:问什么? 刘珂想了想,回:下午的事。 叶沉猜中她话中不明的意味:是同事? 刘珂单手握着手机,手指摸着杯沿一圈圈地转:嗯。 叶沉:想问我,是不是吃醋了?不好意思,还真没有。 一猜一个准。隔着屏幕,都像能看见他调侃的神情。 叶沉:在做什么? 刘珂:烧水,准备泡药。 刚回完这句,水就开了,咕咕地冒出水。 刘珂手忙脚乱地关了火,拿出抹布擦灶台边的水,一不留神碰到水壶。水才烧开,壶壁烫得不行,这么一烫,要掉层皮。 她打开水龙头,冲着手。还好,没烫起泡。 余光瞥到亮起的手机屏幕,最新的消息,是他的关心:怎么了?生病了? 刘珂甩干水,刚准备回,他却拨了个电话来。猝不及防的,差点按了挂断键。 “刘珂。”他熟悉的嗓音。 “嗯。”她低低地应,温柔缱绻。 “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刘珂吸了吸鼻子,说,“鼻子有点堵,像要感冒,泡点板蓝根。”住医院就是好,要什么药,去拿就好。 叶沉无奈至极地笑了声,“还担心我,倒是你自己先感冒了。” 她开了扩音,把手机放在流理台上,拆了药,倒进玻璃杯,拎着壶把倒水。他那边应该是听见泠泠水声,便说:“水凉了再喝,别烫了嘴。” 刘珂被他说得眼睛一酸。 他们已分开两个月。 两个月,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他的气息环绕。 待了几十天的地方,却依旧陌生如初,只因:他不在。 每天,要应付各种各样的病人有理无理的要求,护士长的找茬。身体疲惫,尚未休息过来,又要投入工作。 再多的委屈,化为一念:想见他。 番外二十三 【平行世界的他们·六】 叁个月学习结束。 终于要回去。 孙医生主动请缨,来送她们。 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外套里,整个人挺拔、板正有型,又年轻有为,不外乎有那么多护士悄悄爱慕他。 他说:“以后有机会,再过来玩啊,我联系方式你们都有。不要客气,欢迎找我。” 是了,他还这样温和。 话对她们一起说,眼睛却是看着刘珂的。 她们这群人,形形色色的人,看得还少吗?相处叁个月,怎会看不出来孙医生对刘珂有意思?有眼力见得很,说先去上个厕所,怕等下上车了不方便。 留下孙医生和刘珂站在医院门口。 孙医生开口说:“你应该知道吧?” “什么?”刘珂疑惑地微蹙眉。 孙医生没看她,望着马路,像在望她们包的车:“我喜欢你这件事。她们都知道。” 这陡然一句,让她心跳漏了个节拍。“抱歉,我……” “没必要,我知道你有男朋友,并非你的错。”要真说错,错的是他没喜欢对的人,她会这样说,或许出于礼貌大于愧意。 为什么要说出来? 大抵也是想,让她记自己记得深些吧。 他更加不敢看她,怕自己那点难以启齿的小心思被识破,“车来了。”来得多及时,解放了他们。 孙医生目送着车行远,呆了好久,手机一声响拉回他出离的魂魄。 是刘珂:孙医生,这段时间,谢谢你。 他回:应该的。 这样也好,你道谢,我说不客气。再无干系。 * 回到家,都下午了。 六月的炎热程度也不容小觑,刘珂在车里沤出一身汗,扔了行李就去冲个冷水澡,换了睡衣,趴床上小睡。 睡得太急,忘记开空调。不过开了也没甚用,老式挂机,制冷作用不强。 不到两个小时,刘珂辗转热醒了叁四回,最后一次醒,对上一双眸。 正值太阳落山。流霞映面,是浓重的橙黄色,连面目都被涂抹得模糊不清。独独,那双眸子格外亮。 她爬起来,腰酸背痛的。床单被自己的汗濡湿了。 一开口,嗓子哑得吓自己一跳:“下课了?”她用力地咳了咳,清了清嗓,“我去给你做饭。” 叶沉好笑,坐那么久的车到家,睡醒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给他做饭。他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摸了摸她手臂,黏黏的,是未干的汗。 “我叫了外卖。” 闻言,刘珂又躺下去。 叶沉坐在她身边,想扶她躺他腿上,刘珂不肯,“热。”她挑起几缕湿透的长发,给他看她有多热。 他也不勉强。 不过,就算两人没挨着,他身上的热气也源源不断地传过来,难以忽视。 叶沉手撑着床面,说:“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高考前,我妈出了车祸?” 刘珂腾地坐起,叶沉把她摁下。 “没多严重。她想给我买双鞋,她有点迷信吧,想买双耐克,在路上被车撞了下,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出事后,她没让我知道,怕影响我高考。骗我说是去我姨妈家住。考完,我爸才跟我说,我妈出了事。” 刘珂欷歔:“你妈妈很爱你。” 可怜的,尽是天下父母心。 他话音一转:“我把我们的事跟我妈说了。” “啊?”他铺垫这么多,只是为说这个? 他摸摸她的脸,屋内没开灯,天色逐渐暗下去,看她看不分明,“过两天,跟我回家,见见我妈吧。” “这么快?”她还没做好准备。 叶沉笑笑,“只是见下父母,又不是领证。”就算是想,他的年龄也不允许。 “她听我描述,很喜欢你,没什么障碍。再者,我喜欢的人,她也不会讨厌得起来。” 爱屋及乌。 “行吧。” “正事说完了,我们可以说点其他的吗?” “嗯……”她知道他想说什么。相思之意,叁言二语道不尽。 “那个医生,说我是你的病人?” 感情那时装不在意,是准备好,这会儿秋后算账了啊。 “曾经的,没错啊。”刘珂故意逗他。 “也是。”他轻哼一声,觉得怀中空荡,晓得她嫌热,还是想抱她。找了遥控器,打开空调,温度调到最低。聊胜于无。 空调的外挂机就在屋外,声响很大,老牛喘气般,丝丝地往外吐着热气。 他捞起她的手臂,让她半边身子靠着自己,低着头,含着她的唇。 边轻吮着,边含糊地说:“他知道你名花有主吗?” 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个? “……知道,跟他说了。” 她张口,他就蹿进去,舌尖搅着她的。 “那就好。” 有什么好的? 太久没见,接吻竟像初次般,生涩得手脚不知如何安放。 亏她比他大了好几岁,这种事上,却一直是他占主导权。她的种种回应,都由他操控。 感觉其实……有点爽。 她不用做什么,乖乖地被他吻,被他抱就好。 刘珂本就热得口干舌燥,吻了会儿,更觉渴。 她挣扎着,想去找水喝,他又不让。角力半晌,终叫她得了契机,逃出他桎梏,下床赤脚跑去客厅。 刘珂猛喝了两大杯凉水,终于缓过来。 “慢喝点,没人和你抢。” 他也是光着脚,走出来。 残余的夕阳光跳进屋,拢着他。 让她想起,那年,正是同样的时分,他闲闲地躺在床上,背靠着白色的枕头,在看书。 也不知是当时本就安静,还是她的记忆自觉地过滤掉那些杂音,总之,安安静静的,无人打扰他。 一个安静读书的少年,孤独,又遗世独立。 夕阳光如兑了水的橙色颜料,是哪个人,执着画笔,在调色盘上搅了搅,浓墨重彩地在画布上铺开。 那个少年,却是铅笔画的。 然而,下一瞬,画中的少年抬头,看向她,眼底是斑驳的光影,也是她。 “刘珂。” …… 看见他,她才回过神。 他裤子上净是褶,她弄的。她也好不到哪去,短袖下摆卷在肚脐之上,胸衣搭扣松了,半挂在她身上。要掉不掉的。刚才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刘珂脸红红的,仿佛浑身的热量,都汇集在脸上了。滚烫。 好热。要热死了。 她舔舔上唇,才喝的水,一瞬间蒸发殆尽。 “继续?”他笑着,像猎人看见猎物老实待在兽笼里,自信满满。他不想浅尝辄止。他贪得无厌地向她讨要,像个顽固的小孩。 话音刚落,门响陡响。 是送外卖的。 叶沉脸色忽地沉下,叁步做两步跨过来,帮她理好衣服,去开门前,还不忘在她脸上留下一吻。重重的,带着不满。 他可不想叫她这副样子被外人看了。一丁点可能性都要扼杀。 刘珂笑得前俯后仰。太可爱了,叶沉。 番外二十四 叶沉打电话来时,刘珂正给一个病人拔针。 手机铃声像道催促,一被催,动作便免不了慌,一慌,就容易出错。针头拔掉了,却忘记给病人用棉花塞住。还是病人提醒她,才没漏掉。 刘珂连声道歉。 病人打趣:“刘护士,平常没见你这么不沉稳啊。很重要的电话?” 刘珂承认:“男朋友的,今晚见家长。” 病人连忙“恭喜恭喜”地祝福。 刘珂更紧张了。 忙完所有事,换掉护士服,准备乘电梯下楼,结果等电梯的人太多,便干脆从楼梯下去。四楼,一路小跑。 一出门,就看见,他站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单脚百无聊赖地踩在路障上。气喘吁吁的刘珂还没跑到他面前,他就发现她了。 叶沉抬手,帮她拨了拨乱掉的刘海。 有认识她的病人看见了,大声说:“刘护士,男朋友很帅哦。” 登时,来看病还未进医院的患者,从门口经过的行人,站在路边打电话的,全看向她。 刘珂窘得不行,拉着他,拦了辆出租车,钻进去。 叶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人就坐在车里了。刘珂催着他:“说地址。” 叶沉闷了会儿,开始笑:“我还没说话呢,你这么急做什么?错边儿了,我家在那头。算了算了,麻烦师傅你绕下路吧。” 刘珂:“……你还笑。” 本来就是穿条马路的事,结果开了老大远路,才绕过去。 司机放了歌,音量不大,音效不太好,仅能隐约听见几句:“……一眼望不到边,风似刀割我的脸……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 《西海情歌》。什么年代的歌了。不过看司机年纪,应该也是七八十年代的人。 刘珂把注意力放在歌上,借此分散紧张感。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说:“哎,我买的礼物呢?是不是落在医院了?” 叶沉无奈:“你放在家里了,之前你还打电话,特地让我去取来着,失忆了?”他拍了拍身边的袋子。 “是哦……” 下一首歌,是《康定情歌》。这司机,怎么这么喜欢带“情歌”的歌? 叶沉愈发好笑:“别紧张,不是上刑场呢,你就当是……”他想了想,“家访。” 能这么比拟吗?她又不是老师。不像等着行刑,倒像等着宣判。等他母亲,对她能否成为她未来儿媳这件事,做出判决。 叶沉:“或者,当作病人得了绝症,你要和家属沟通。呸呸呸,说得我得了绝症。” 刘珂噗嗤一声笑出来。太逗了,为了让她轻松些,他也是颠叁倒四地逗哏。 司机听着这对小情侣谈话也觉得有趣,插话说:“姑娘,你这心情我特能理解。我当年去见我岳母也是这样,又是弄翻水果盘,又是一巴掌打在小舅子背上……要多糗有多糗,唉,都不敢回想当时我岳母看我的眼神。” ……师傅,你有这么安慰人的么? 两人上了楼,刘珂正深呼吸一口气,门却突然开了。 “刚才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们来了。”一张泛起笑的和善脸出现在眼前,“是刘珂吧?真人比相片好看多了。快进来坐。哎呀,来就来嘛,买这么多东西,多破费。” 刘珂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忽然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她瞥一眼叶沉,想说,你妈妈好热情…… 叶沉耸了耸肩,意思是:花姑娘上轿,头一回。情有可原。 叶沉父亲也在家。和他妈妈一般无二,他很热情地,又是倒水,又是递水果。 聊了会儿,叶沉看出刘珂应付不来二老的“嘘寒问暖”,提出带她进自己房间看看。 他父亲还怪他:“你房间那么乱,也好意思带人家进去,不怕出丑……” 他房间位置很好,朝南,采光很好。 衣柜、书柜、床、小沙发,一眼就看到底,没什么花哨的,也不像他父亲说的很乱。衣服、袜子乱扔什么的,刘珂觉得没什么,男生都这样。墙上只有一张《火影忍者》的海报。 叶沉率先进去,清掉那些衣物,见她目光落在海报上,解释说:“早就不看了。初中贴的,一直没撕。” 刘珂:“我还以为会女明星之类的。” 他走过去,从背后拥着她,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是不知道吗?我这辈子,入我眼,留我心的,始终只有一个女人。” 挨得近,呼吸瘙痒着她的耳郭,撩拨得她也心猿意马起来。 说着说着,就要亲上来。 “门没关。”刘珂挣开他的手臂,闪开,心虚地看门外。 他母亲在烧饭,父亲在客厅看电视,背着他们,在他房里做这种事,不方便,也不可以。 房间不大,几步就转完了。 她在书桌前坐下,想象着,高考前,亮着一盏台灯,他坐在这把椅子上,正伏案学习着,关心儿子的母亲推开门,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夜宵,问他饿不饿。就算他说不饿,她也肯定会把碗放下,说学习费脑,吃点吧,补充能量。离开前,又补一句:早点睡,别学习到太晚。 那是她所没经历过的高中时代。 她高中不爱读书,别说挑灯夜读,更没父母对勤奋学习的她体贴照顾。 想想,还真有点羡慕。 叶沉不知她在想什么,手撑着桌面,看她发呆。 他以前很少仔细地看一位女性,从未发现,女人的脸可以这样柔和,这样好看。 刘珂忽然想到什么:“你为什么没有叁好学生奖状?” 刚想揶揄他,叶沉拉开书桌下第二格抽屉,里面满满的,都是奖状、证书、毕业照。 好吧,忘记他是优等生了。 番外二十五 平行世界的他们·终】 回到家,刘珂浑身脱了力。 本来,父母只是叫他送送刘珂,送着送着,就送到她家了。 父母对刘珂印象很是不错,或许是之前,听他天花乱坠地捧听多了,导致潜意识里,她就是个那样无可挑剔的人。 甚至在临走前,母亲送了刘珂一个银镯子。镯子年份很老,覆了一层黑色氧化物,是母亲当年的嫁妆。她年轻时常戴,后来怕丢,就一直收着。 她不敢收,母亲说是见面礼,不收就是不给她面子。刘珂不收不行。 母亲头回见儿媳,肯定要送东西的。银镯这种东西不昂贵,但重在意义,做见面礼再合适不过。 母亲说,回家挤点牙膏擦擦,会锃亮点。 刘珂踢掉拖鞋,仰面倒在床上,拨着腕上的镯子玩儿。老银若素净,戴着就显老气,这个是半镂空的,花枝缠绕,开的是蔷薇,很好看。 他坐在床沿,背对着她,看着墙灰剥落的墙角,忽然说:“等我毕了业,大概会离开这里。” 刘珂点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说:“世界那么大,确实要出去看看。” “你跟我一起吗?” “当然啊。”刘珂坐起来,趴在他背上,“等你毕业,我们就可以结婚,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叶沉笑了。确实很理所当然。 但所面临的,又岂止是换座城市?她需要离开她熟悉的土地、朋友、工作,陪他奔向未知。等他毕业,她在这座城市,就待了近十年。一旦离开,就是重新开始。十年光阴全部抛下,从头再来。 看起来很新鲜很刺激,可有那么多难以预料的,也许是机遇,也许是潦倒。她可以找家医院,继续当工作性质稳定的护士。他不一样。他要削尖了头,去争,去抢。 他想过她会答应,但他确实没料到她这么爽快。他以为,她至少会有所犹豫。 这样的斩钉截铁,不就是出于对他的爱和信任吗? 心中的感动难以言喻。 高中时,同学问他:“你将来会娶什么样的女人?” 她捻着棉签,弯腰轻轻擦药的模样在脑中一闪而过,叶沉想也没想:“温柔,体贴,细心,懂照顾人……” 还没等他说完,同学不带恶意地哄笑:“你娶啥老婆啊,讨个保姆得了。” 叶沉摇摇头,不争辩以说服他。 每个人的叁观不同,一定要对方理解自己的观念,没必要。 如果同学遇到一个,能为之改变标准的人,他就能够感同身受。 刘珂,就是他的标准。 那几天,她为同病房的病人换药时,他那方发出的一点声响,都足以惊动她。那纯粹是下意识的。像只受惊的小动物,用眼睛四处寻他,见他无事,她才安心地继续手头的事。她却不自知对他的上心。 她会在变天前一晚,跑来告诉他,让他多穿点,不要吹风,以免着凉。叶沉父母要上班,偶尔来医院陪他。他们不在,她几乎担了他们所有的责任。 这一切,说明她心里有他。 而她不知道的是,只要她一从走廊经过,无论多么嘈杂,他都能认出她的脚步声。 就像她后来,分得清他的一样。 温柔,不是指细声细气地讲话,也不是没脾气,是待人接物,有种淡然包容的态度。 细心,懂得照顾人,更不用说。作为一名优秀的护士,这是必修课。扎针的血管,皮肤的愈合状况,病人的具体需求……都不能出差错。 可对他,意义完全不同。 …… 叶沉说:“高中学的机械守恒定律还记得吗?” 刘珂不知他怎么提起这个,但仍老实地答了:“不管怎样,机械能的总能量不变?”还好还好,还记得,答得上。 “差不多。”重点并非此,“我也一直相信,一切都是守恒的。人没有一直的好运,获得什么,也总要以另一种形式失去。可对你,我是定要一生一世的。不管付出什么。” 财、权、势,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在,她还爱他。 “一辈子的运气换来和你的相遇”,不夸张。 刘珂把脸埋在他肩窝边,感受着他皮肤下传来的阵阵心跳,没作声。 一生一世……她也想要。 他想的是,带她去另一座城市,靠自己打拼,赚钱买房、买车,不说挥金如土,至少衣食无忧,甚至可以在闲暇时,和闺蜜做做指甲、头发。她们女人爱美,这方面开销不能少。 刘珂自己不承认,叶沉却知道的,她心里羡慕张莱。 同样的起点,她却被甩落了一大截,还过着租房、粗茶淡饭的生活。 是时候找点兼职了,他想,做家教、打工,怎样都好,只要有钱。 叶沉没留在她家过夜。 母亲前脚才明里暗里叮嘱他,年纪小,那方面就要注意,他后脚就在女朋友家留宿,不合适。 刘珂不舍得他走,半挂在他背上,像个耍赖皮的小孩。叶沉拉她坐在他腿上,勾着她下巴亲,等他快有反应了,倒是她自己先溜开。她缩进被窝,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呀眨的,说:“你快走吧,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真是……这样一个女人,叶沉真心觉得,他可以爱她几辈子。 * 白瓷的勺子,没任何花纹,在杯中搅出小漩涡。 自从张莱两个孩子大了后,她愈发觉得身体不好,便开始补身体,喝牛奶,吃维生素、鱼油。 张莱撑着下巴,一杯牛奶搅得快凉了,刘珂才从房间出来。 水绿色的长裙,腰间一根丝带,在腰后扎成蝴蝶结。是吊带款的,露出两处圆润光滑的肩膀。微施淡妆,倒像《白娘子传》里美艳动人的蛇妖小青。 刘珂觉得领口有点高,往下拉了拉,显出浅浅的沟。 张莱放下杯子,半是惊艳半是羡慕地说:“除了制服,第一次看你穿裙子。” 刘珂紧张,说:“会不会有点紧?” 张莱两口喝完牛奶,绕着她转了两圈,上上下下审度着,半晌,道:“紧点好,衬你身材。” 刘珂瘦,但该有肉的地方,一点也不少。 趁她没留神,张莱在她左胸上揉了下,啧啧称叹:“大了不少,特有弹性。叶沉有福。” 刘珂红着脸啐她一口。 番外二十六 刘珂忽然想起件事,忧心地说:“拍照的背景是红的吧?红配绿……会不会很奇怪?” 一开始,刘珂买裙子时,就觉得颜色不对劲,偏叶沉坚持说,非常美——不是好看,她就被怂恿得买了下来。 “哈哈哈,红配绿,赛狗屁。”张莱见她快生气了,连忙止住笑,安抚她,“水绿色浅,不会太明显啦。再说,古代结婚,还红男绿女呢,没事啦。” 罢了,事到临头,也不可能再去买条新的,凑合上吧。 路上有点堵,刘珂摁下车窗,透透气。 张莱说:“叁年,你真的能等。哦不对,准确地说,是五年。换做我,早没耐性了。” 是啊,从他高一认识,到现在,即将领证,可不是五年了。 张莱攀着她的肩,说:“虽说‘女大叁抱金砖’,但你大了他可不止叁岁啊。如果不是他毕业后你们才在一起,连我,都要觉得,你是在坑骗未成年人。” “……”刘珂撇撇嘴。 张莱看了眼时间,问司机:“师傅,还要多久啊?” 司机听见她们的对话,猜道:“你们去结婚呐?” “不是我们,是她。” “别着急,这时候下班高峰,堵个一二十分钟正常,但肯定能在民政局下班前到。”说到这,司机忍不住多问了句,“怎么不早点?” 刘珂正紧张,心里悬着,不太想搭理司机,于是张莱替她回了:“她老公这时候才有空。” 老公…… 更紧张了。 刘珂吐着气,比那天去见他父母还紧张无数倍。 司机:“哦。” 叶沉是跑来民政局的,所以没堵在路上。 他站在门口等,车一停,他就迎过来,接刘珂下车。他的兄弟得知他要结婚,纷纷跟来。她下车时,他们就拥在一边,齐齐地喊着“嫂子”。 这架势,像实实在在的接亲。 张莱和叶沉兄弟没进民政局,在门口一边守着,一边八卦两人感情经历。 女人爱倾诉,所以张莱从刘珂那里了解得更多,几个大男人听她绘声绘色地叙述,不停地感叹:叶沉栽女人手里栽得彻彻底底。 本来,两人很低调,他们只知道叶沉有女朋友,却很少看他们你侬我侬地腻歪,却没想到…… 啧啧啧。 叶沉穿的是白色衬衫,和她的裙子倒也搭。 一套流程下来,红本本拿到手上,还没到五点半。做完婚检,工作人员还送了他们两盒套。 外面一群人等着,带这东西出去也不合适,叶沉左右看了看,塞进她带来的,装户口本、结婚证的小挎包里。一个小包,登时鼓鼓囊囊。 叶沉贴着她的耳朵说:“晚上回家试试。” 刘珂觉得,肩上都沉了不少…… 刚出门,几个人就闹着,让叶沉请客。 人逢喜事,叶沉心甘情愿挨宰,放言说,他们随便挑馆子,他做东。 他们倒也客气,选的火锅店。能吃high,又不至于太贵。 选酒的时候,直接略过啤酒、鸡尾酒这种低度数的,直接上五十多度的白酒。 开瓶盖时,叶沉开玩笑说:“你们想灌我,得手下留点情啊,免得我醉得厉害,没人结账。” 张莱说:“你老婆不还在吗?”她的本意是,刘珂能替他结账。 叶沉故作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的钱归我老婆管?” 众人大笑。 这一顿,从六点吃到八点。 叶沉醉得脸色酡红,走路打飘。 叶沉酒量不太好,硬撑着陪他们喝,到后面,大家也担心耽误他们洞房花烛,适时地没再灌他了。 张莱老公来接,叶沉兄弟各自打的回去。 刘珂也想打的,叶沉拦住她,说:“我们俩走走。” 想着,让他醒醒酒也好,便同意了。 叶沉揽着刘珂的腰,她搀着他,用半边身子给他撑着,以防他歪倒。 他忽然说:“时间还早,去我高中逛逛吗?” 他母校?刘珂估摸着距离,大概走过去,二十分钟,也不到九点,是不算晚。不等她做出回复,他手臂不由分说使了劲,带她往他学校那边走。 他劲使得大了,勒得她腰一疼。 念及他醉得厉害,刘珂不和他计较。 因为叶沉的醉酒,她预估的二十分钟路程差不多拉长了一半。 学校还在上晚自习,刘珂怕叶沉的样子惹保安怀疑,趁着保安打盹,拉他悄悄溜进去。像做贼一样。 有惊无险。 叶沉看刘珂的样子,忍不住发笑。 她不知道,晚自习时间,保安是不管进出的人员的。 几栋教学楼皆亮着灯,其他地方黑漆漆的。 叶沉边走边说:“篮球场那边没灯,晚上也没什么人过去,我高一高二时,就有情侣摸到那边,接吻幽会什么的,从来没被老师捉到过。” 刘珂问:“你见过?” 叶沉摇头:“没,同学讲的。” 刘珂不了解他学校的环境,殊不知,走着走着,就快到他所说的“情侣幽会胜地”。 夜色浓得化不开。 周边阒无一人。 刘珂不知走到了哪里,只晓得,教学楼的每间窗户都缩成一块块的白色亮片,身处一个更为空旷的地方。 渐渐地,他脚步停下。 刘珂以为他不舒服,想吐,刚想问,他的吻就落了下来。 不重,辗转着,是他独有的节奏和温柔,带有浓烈的酒气和香料味。 刘珂被熏得眼一眯,想,应该让他漱漱口,再接吻的…… 叶沉之前没说出口的话是,他当时就有个想法,带她来这个地方,和她接吻,享受刺激。 他的手,隔着纱裙,压在她的屁股下,往上托了托。慢慢的,刘珂也沉浸在这个吻里,酒气融入她的骨血,侵蚀掉她的理智,让她忘却了他们正在一所高中之中。 叶沉那时从未想过,他的一个简单却像痴人说梦的妄想,会有一天,实现了。 就如同,他从未想过,他和她的萍水相逢,会延伸成一桩良缘。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终会相遇。 我们相爱,是天之既定。 ——全文完—— —————————————————————— 大概,可能,宋桃和李锦扬会写一篇中篇,《满城桃李春》(文名暂定)。就算写,也不知道哪年哪月,先搁这。 刘珂和叶沉,就到这里啦。 下篇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