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城春》 章前序-相逢应不识 广陵地处江南,与京城相隔千里。烟雨濛濛,江水氤氳,小桥江流潺潺间,此地远离都城政乱,虽不若京城繁华,倒也多一分静謐雅緻。 至江畔酒馆中,人群熙攘,来往络绎不绝。 十六七岁的少女背上背着把白布遮裹的古琴,一袭白衫映青,面容清秀,发挽梅髻,娉然而来,说不出的温婉别致。然而背着古琴的女子究竟少见,少女步入酒馆时,里头不由也安静片刻,不少人侧目注望,皆以好奇的目光投向于她。 只有她恍若未闻,从容寻了一处空桌落座。 「老闆,来一壶酒,两盘菜。」嗓音清泠,少女含笑出声,笑意清清。 酒馆的人见她气质出眾,侧目片刻,原还有想起身向前打探她的,却又很快收回──是因得与此同时,两名布衣重剑的男子由外头行入。 布衣轻便,手里的剑于背后收于鞘中,虽说行装简单,可几名公子清冷带威压的气息一看便与常人不同。江南不似北方,几个出名的江湖门派皆以轻剑为主,像这样武器笨重的自是少数。 走在前头的少年郎面容俊秀,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脸容尚还稚嫩,气质却带风霜。 「你瞧,那是哪门哪派的人来了?」 「最近武林大会将啟,北方来的弟子多得很呢,说不准啊,是漠北来的奇人……」 听见周边的人们纷纷议论起来,方落座的少女单手撑颊,眼珠子转了转,见那里一行人正于旁座落缴,大咧咧地瞅了几眼那边为首少年,挑挑眉,打量片刻后,倏地扬唇笑了起来。 「哎呀──好俊的小公子。」 嘴角一勾,刚才还气质温婉的少女笑得全无正色。 一边出声调侃,她缓悠悠地站起身,随手斟了碗酒便端着上前,手肘熟稔地倾斜着靠上男子肩头,酒至唇边浅酌,再含笑凑得更近,邀酒一般地将馀下的酒递近:「不如饮了这口酒,跟我回阁里如何?」 ──空气死一般地寧静。 约莫没人想过背琴的少女会敢这样放荡,少年身旁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同伙也面面相覷──应该要解救的,可瞧着少年愈发铁青的脸色,却竟也忍不住好奇地凑到一块儿,跟着看起好戏来。 俊秀少年面容蒙冰一般地清冷,见状也不为所动,只面色难看地僵了僵身子,但却无一分要理会她的意思。 嗯?没反应?可真无趣。 见他不动,少女挑起的唇微微下落,似颇有些无趣地撇了下嘴,勾搭在肩头上的手却不安分地向下,一路光明正大吃豆腐地往男子的腰探摸过去…… 「许久不见,姑娘可真是一点未变。」 与话同出的是少年不知何时握来的重剑,刀鞘毫不留情便往少女砸了过去──她倒像十分有经验,眼睛愣地一眨,转一圈身向后急撤,飞快闪躲后又安然回到座位。 嘖嘖,可真是个小辣椒……正想出言调侃,她终于意识起他话里意思来。不对,他认识自己? 「哦,小公子认识我?」 抬眉困惑望去,少女一边重新将人由上至下打量一番,一边在心里琢磨起来。不对呀,既然是她逗弄过的,她怎可能没印象,还是个这样俊俏的…… 「领了糖便和我回幽篁?」剑眉轻抖,少年低首看她,「初见也是此地,杨姑娘贵人多忘事。」 少女眨了眨眼,脑海里终于忆起什么地重新转动起来。重剑,清冷的小帅哥?哎呀,如此说来,当年她拜师后初到广陵,似乎也见过那么一个来阁里和师父寄学过几个月的…… 「……哎,糖葫芦小青青?」 回答她的则又是一次兇猛扑来的重剑。 章之一-当时少年郎(1) 杨若后来想,当时在阁外捡了她这徒弟回去,说不准是阁主周清扬一生败笔之一。 自五岁时娘亲过世后,她便被父亲丢到了幽篁阁门口,教她自个儿想办法留下来拜师学艺,学不成便别回了──这是原话。可都说这幽篁阁离尘不离尘,于钱塘江一带里,因江中岛屿眾多,又名千岛湖。但也因岛屿眾多,普通外人根本不知幽篁阁真正位址,常因江内午后大雾迷航,只能返航而终。 幽篁阁以音律闻名,传闻有不少退隐文士或隐居世外的高手便居于其中,然而除了阁中一些年轻弟子偶能于江南一带见得他们以琴音会武,阁中其馀长辈于世人口中,皆只闻其名、不知其人,也因此有不少人都曾想拜入其中,得阁里退隐高人指点,或就此飞黄腾达。 杨若彼时尚年幼,被丢在渡口茫然不知所措,船夫彼时不在渡口,她便努力自己找了船进入江中,可不知方向、又划不动船,便在船中饿昏了过去。后来二阁主周染回门途中正巧碰见,便捡回了门去。周清扬知晓原委,心疼她经歷,便就收入门下──阴差阳错,她倒当真拜入了幽篁阁。 初始杨若还唯唯诺诺,常躲在角落里观察。几个师兄师姐天天逗她玩,又给好些好吃的,长久以来,杨若原来蛮横性子便显了出来── 「杨若!你又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回来一身泥!」 「杨若!又翘课去二阁主那儿讨糖吃!」 幽篁阁功法以琴为武,平日里,早课学的是静心平气,课上交习的是五音十二律。杨若嫌无聊,便经常由着师兄师姐打掩护满岛上下瞎跑,再被先生气得捉回去教训一顿。 周清扬听了,只好让门下弟子裴水月收她为徒,想着将她严加管教些。 「小若啊,你喜欢咱们二阁主那样的俊哥哥对吧。」 拜于周清扬门下已有十馀年,裴水月方回门不久,便接下了这个驯服任务──而见杨若总喜欢往周染处跑,她猜着这小姑娘打小便喜欢长得好看的,便想了歪招来循循善诱。 「那是自然,咱们二阁主最帅,幽篁阁容貌担当!」杨若点头如捣蒜。 周染作为周清扬幼弟,彼时年不过而立,膝下尚未有子,身板修长,皮肤白皙,面容清俊,性子又是温和有礼,确算得上幽篁阁中年轻一辈里样貌顶好看的。裴水月眼睛一转,便又笑咪咪地继续道: 「我和你说,这江湖外头啊,如二阁主那样的俊哥哥多着呢。」扬着张纯良笑顏,她弯腰拍了拍小姑娘的头,「所以啊,你就乖乖跟着师父学打架……我是说琴技,待你学成,就能出江湖见各式各样的俊公子了!」 「是,师父!」听得双眼放光,杨若一双大眼睛骨禄禄的,称谓倒也换得飞快。 「哎,小徒儿真乖。」裴水月见她面有悟色,颇感欣慰地又拍了拍小姑娘的头,「等你大了,记得同师父一样,把夫婿拐回咱们幽篁啊。」 约莫杨若便是从那时起,踏上了毁坏幽篁阁名声的不归路。 至于见得燕青,是杨若九岁那年,雁门军将领燕无疾带着十二岁的小燕青到幽篁阁来说学些文识。 燕帅年轻时闯荡江湖,与周清扬是旧识,后来从军立了战功驻在边疆,无战事时,也会带妻儿到江南见见老友──燕青是战火中遗下的孤儿,燕无疾不忍这些孤儿孤苦无依,便将有些好苗子捡回军中收作徒弟,若军务繁忙,便将徒弟们託给好友教习些文武,再领回雁门。 「小徒儿,这是燕青,要在咱们阁里学习好些日子,你可别欺负人家啊。」 小姑娘紥着双髻,彼时手里还拿着从周染那儿讨来的糖葫芦,大眼睛眨巴眨巴,好奇地把十二岁的燕青从头到脚瞧了一遍──还未长开的燕青个头还小,五官已有几分后来俊秀模样的影子,眼睛炯炯有神的,容貌颇为深遂。 不错,真好看。小杨若点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 「哎呀,好俊的哥哥。」唇边挑起笑,她仰首看人,一手叉腰,一手将手里糖葫芦向人递了去,「这个糖葫芦给你,哥哥,随我入幽篁阁不?」 「……」 裴水月愣住了,一旁燕青师兄姊也愣住了。 燕青嘴角抽了抽,按着手里的剑动了动,终是没真的将眼前的小姑娘直接按地上摩擦下去,只撇过头,盘手起来,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 燕无疾还在与周清扬叙旧,未见得这边动静,几个陪着来见见世面的燕家军少年已经没忍住噗哧笑出声,但没人上前劝阻,颇有看好戏的意思──他们这师弟平时可闷了,话都不吭几句,他们哪里见过小师弟被江南的小姑娘这样调戏的场面。 「徒儿,你……」 裴水月本想劝阻一番,结果杨若头一侧,对她拋了个信心满满的眨眼,表明了「定能拿下」之意,还颇有讨夸的意思。裴水月差点没噎住,实在没想她「学」得这般快──完了,她偷瞄了一眼已经将目光投放过来的周清扬。教坏徒弟的事儿曝光了,师父要知道了不得唸她一顿?她訕笑两声,决定拔腿开溜。 而见人不为所动,杨若苦恼地想了想,抬头却见他五官纠鬱,还以为他是纠结着不好意思拿,便抽了一颗起来,踮脚直直往塞人嘴里去,还有模有样地学起裴水月平时对夫君的举止挑起小少年下頷: 「喏,哥哥吃了我的糖,便是我的人了!」 「……」 小燕青面色铁青,几个师兄姊已然在一旁笑成一团,裴水月则已经溜得不见踪影,场面差点没叫周清扬愣晕过去。 留下后,燕青此后日子便随年轻小弟子们一块早课,间暇时与门中师长习字认词意,或有意无意,总避开杨若走,逗留数月来,杨若竟也未见得他几次。 燕青从前家中贫穷,未识过字,后来虽被燕无疾收养,可军中事务繁杂,他也无暇抽得空来教他识字,何况漠北也都是些大老粗,他思来想去,方才于他十二岁这年领他来故友幽篁阁这儿暂居,不仅习文,也养性,习些诗文琴艺、四书五经──自然,主要还是认字。 回返燕北那日,燕无疾军务繁忙未至,便託付几个当时一块来的大徒弟来接他回去──这可不,总算让杨若逮着机会。虽然她赶去时只见得燕青的背影,还是指着人后背扬声高喊:「喂──糖葫芦!小青青!」 伸手直指,杨若朗声在他背后喊道,「吃了我的糖就是我的人,你记住啦!」 「……」 看着青衣小姑娘喊完后便被另一名女子给提着后领捉了回去,燕青回过头,抽搐了整张脸,这方听得后头师兄姐终于憋不住气地狂笑出声。 「噗哈哈哈哈哈哈──阿青啊阿青,你竟然让一个小姑娘调戏了去!」 「哈哈哈哈哈哈!哎呀,看看,咱们阿青还爱吃糖呢──哎呀呀,小师弟,可别真随便就教路边的小姑娘给拐了去呀……」 「……」 小少年被笑得气恼,只得瞪红了眼,想反驳叫停,但碍于尊长,又不好对师兄姐叫板,一下给憋得脸红脖子粗,最后抿紧唇、握剑一踏,赌气似的,脚步重重地便快步远离了阁门渡口。 燕青当时想,他再也不相信他的师门爱。 章之一-当时少年郎(2) 回忆起这段往事,同时以几乎要扭了脖子的姿势堪堪闪去了那个朝自己汹涌飞来的剑鞘,杨若一边摸摸下巴向后撤,一边抬眸看了看眼前挑着眉梢、似有几分较劲意味的男人,颇感怀念地咋了两声舌,感到很有意思地摸了摸下巴。 「哎呀,原来是咱们阿青啊,多年不见,阿青原来这般记掛我,一眼便认出我来了。」 明明后撤的姿势挺狼狈,杨若退回座位上时竟还悠然自得地拎起了店小二刚送上来的酒壶斟上,坐姿恢復优雅地端起小盘轻酌一口,扬笑挑挑眉,馀音勾得曖昧又惹人遐想:「倒是说来,阿青这是打算要兑现做我的人的承诺?还是……这些年来,心里头想本姑娘想得朝思暮念了呀?」 「……」 燕青额角青筋跳起,手臂一使劲,刀鞘又猛地要往她脸上飞去──动静之大,酒店老闆都驻在门边陪着笑,一副想阻止又不敢出声插话的模样,满脸冷汗。然而她躲得轻巧,侧身一闪、掌心抵桌跃至桌面侧坐,来回之间,手里酒盘竟是滴酒未洩,看得教旁人都不住嘖嘖称奇。 坐定后,杨若从容不迫地仰头将盘里美酒一饮而尽,抬眼瞧他面色难看,也知要适可而止,便拎起酒壶,朝人眨眨眼递过去,算是议和。「哎呀哎呀,阿青,你我许久不见,这不,开个玩笑嘛──这酒请你赔罪,消消气,你瞧,你这么兇,可没姑娘敢看得上你呀。」 「杨姑娘看不上我便可。」馀光见周遭百姓都给自己吓得退避三舍,燕青没好气地收剑坐回,鸣鼓收战,不咸不淡地扔回一句,连目光也不给一眼。 杨若撇撇嘴。这人真没礼貌,傲气得很,调侃两句便要上手。虽然倒挺好玩的,就是逗起来还挺费劲…… 「哈哈哈、杨若姑娘,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调戏咱们师弟的那个小姑娘啊!」 见他俩比武总算告一段落,燕青身侧另一名男子终于结束看戏出了声,一拍大腿,豪放地朗声大笑,「杨姑娘不知道,当时阿青回去可被调侃了好一阵,你可算是咱们府里的大名人……」 「师兄。」燕青很要面子地及时制止自家人继续挖黑歷史,语气无奈地。 被唤师兄的男子身板壮实,肤色晒得黝黑,浓眉大眼的,倒也算得清俊的容貌。杨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转,听闻这一说,心里还有些乐──这么一说,自己还成了燕帅那儿的传说?一朝成名啊,她这日后不得即刻往燕北去逛逛? 笑瞇瞇地举起酒来,她乾脆连人带酒地併到了他们那桌去,接着被打断的话荏继续往下,「好说好说,这位──小师兄,如何称呼啊?」笑意粲然地勾勾嘴角,她一面给人斟酒,一面刻意忽略燕青一般整个人转向另一人,「哎呀,都是一家人,可别喊我杨姑娘了,多生疏。不过,你们二人此番来江南,也是来武林大会?」 中原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将啟,上一次由时任杭州紫阳派掌门叶天行夺得,十年前以其炉火纯青的紫阳剑法与天元掌法闻名天下,气功沉厚之甚,当时尤为教江湖中人钦佩。而如今武林大会再啟,自是由盟主叶天行主持,不少初有学成的年轻弟子皆闻名而至,更有不少武林高手欲往之一较高下。 因此,近来江南总有不少来自四面八方的江湖中人聚集,或不时有以武相会的,眾人多已见怪不怪。 可与此同时,近年来,朝局不稳,新帝登位后常游歷四处,对朝政多有散漫,如今边关多有败绩,原来安稳的边线已逐有蠢蠢欲动之象──自然,武林大会这样的大事儿,也混入了不少心怀别谋的野心之人。 「行!我叫燕散,咱们这些大老粗不拘小节,阿若随意称呼我便可。」燕散听她这一说,随即扬唇笑开,也豪不客气地接下她斟的酒碰杯,再豪迈一饮而尽。「武林大会嘛,我们自然是有兴趣的,顺道来看看也不错。不过……」 知晓自己这边方才因得他俩过招吸引了不少路人眼光,他话至此时,话声收了收,目光悄悄往两侧瞅了瞅,确认此时无人注目,才再接着往下说,「此次我与师弟来江南,其实是有其他要事要办。」 杨若不是不懂眼色之人,瞧他神情如此小心,自然知道此事非大庭广眾之下可说,便不再多问。 「行呀,既然你二人都要去武林大会,咱们也算同路,不如便同行,一同去往杭州。」伸手再斟酒一盘,她笑了笑,又朝两人眨眨眼道:「至于旁的事嘛……若需要我帮忙,也可同我说一说。我虽是幽篁弟子,但时常往外游歷,人脉还是挺广的。」 旁的国家大事她不掛怀,但这些八卦小道她感兴趣得很。而且,若只是寻人之类的事儿,顺手帮帮忙也不错,反正她眼下也无要事在身── 「行!」燕散立刻应下她的话来,「阿若是幽篁弟子,掌门与我师父又是故交,我若有事需得你帮忙,肯定不与你客气!」 那便是可以透露给她的意思了。 她其实稍一想便知,他二人来自遥远漠北,雁门关紧邻燕云十六州,再往北便是塞外。如今边关战事不断,过得铁定不是什么太平日子,他们此番前来,定是有要事来相求。 至于求谁嘛……这个她尚未想透。 毕竟帝都便在北方,于情于理,雁门有要事,都该先往京城才对。 用过膳,几人自酒馆里出来,一同寻了家客栈入住。至客栈里头,杨若到二人房中议事,方才还言笑晏晏的燕散此时已然变得愁眉苦脸,这方将原委和盘托出。 「我与我师弟是来此寻微服出游的陛下的。」手撑桌面上叹气,他摇摇头,「燕北有密报,是相当要紧之事,非师父亲信之人不可得知。因此,师父原来特让我与师弟往帝都稟报,结果咱俩到了都城才知道陛下微服出巡下了江南来……我花了点银两同宫里人打听,只听说是要来广陵郡,咱们这才又一路追到此地。」 他一面说,长吁短叹的,面色便更忧愁了起来。 没办法,他长居在燕北,那里位居边关,气候寒冷不说,土壤贫脊,也非贸易往来之地,自没什么钱财来由。百姓贫困,但尚能自给自足,师父又勤俭清廉,燕府也就过得下去的程度,每回开战还得加紧拆人回京城请军餉…… ──谁知道那皇宫里的人吃人似的,开口就要好几十两黄金才肯透露陛下去处!愈想愈气得不打一处来。结果花了这么些银两,他们一路赶来,又是连个影都没见着,更不知道从哪寻起皇帝消息来,简直亏得裤子都没了。 「我与师兄来此后,向广陵郡守打探过消息,但也并无所获。」燕青接着那里摇头叹气的师兄往下续道。 「什么消息这么着紧?」被他们说得不禁好奇起来,杨若托腮来回看看两人,略表疑惑地歪了歪脑袋。「陛下微服出巡虽说是常事──但应当最多也不过数十天的事儿,武林大会也就近日举行,久不到哪儿去。如何着紧的消息,让燕帅非要十万火急地把你俩派过来,不能等上一等?」 她眨眨眼。更何况燕北还有燕王坐镇,燕王擅武,新帝继位前给先皇前,立下不少战功,再大的事都尚有燕王撑着呢。 除非…… 章之一-当时少年郎(3) 燕散听她如此一问,自也知道瞒不过,来回与燕青相覷片刻,叹口气,终还是由开了口。 「河间近年来有些古怪。」嗓音压低了几分,怕隔墙有耳,他说这话时还往前凑得离杨若近了些,「近年战事频繁,有许多军餉流向却不知何踪。师父查到,那些不知去向的,皆是由河间所出的兵,还有上回出征时救援迟迟……」 「──总之,师父怀疑,河间府怕已有反意,且恐累及燕云十六州。」 那便是大事了。 杨若心里明清,算猜着了些。她甚至更猜测──其中细节怕不只这些,燕帅如今这是连燕王也不信了,才要赶至此处寻陛下,而不求于燕王。 大事呀,她有些兴奋起来。边境有密报,除非贪赃枉法谋反之事,大起来可非同小可,眼下怕不是要变天,她可有好些好戏可看! ──不过看戏都是外话,他们这事涉及皇帝,她便是想帮也是有忙帮不上。 「我师丈从前是京城中人,算得是王公贵族,本可帮你们些,可惜我近日来也找不着我师父。」耸耸肩,她虽知此事确实重要,但也的确爱莫能助,只能朝两人摊摊手,「我此番在江南一带兜转,便是听闻师父也要往武林大会去,为寻她而来呢。」 自她年满荳蔻后,裴水月认定她已心智有长,武功也有了基底,便领着柺回门的师丈四处游山玩水去了,就怕回了门还要被掌门揪着唸自家徒弟又如何闯祸,杨若如今想见上她一面都难得很,只能凭飞鸽传书偶得些师父的片段音讯来,就更别说找师丈帮他俩的忙了。 「没事,你有这份心意,咱俩也就心领了。」燕散看她满脸无奈,只觉最后希望也给掐灭,只得叹口气认命。 「哎呀,我听闻当今陛下好武,说不准也会便衣出现在武林大会上。」见他气馁,杨若连忙开口给他出主意,「反正你俩来都来了,找不着也是无功而返,不如同我一起去武林大会碰碰运气唄。」 燕青本不想随她这话,毕竟手中消息要紧,慢一分皆有可能误事。近年来战事不断,师父又不愿他们涉入战场太多,直至上回援兵来迟,师父被困数日,险些丧命,是大师兄领兵杀进去救了师父出来,又正与姍姍来迟的援兵相会,才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他们至那才方知,燕云十六州,怕早已有变。 万一他们迟些将消息送达圣上,此时又有变数……但他侧眼瞧去,师兄明显兴致勃勃的模样,也不好扫兴。罢了,反正最多不过无功而返,耽搁几日凑凑热闹也未尝不可。 「那便如此吧。」思量片刻后,他在燕散期待得像小狗摇尾一样的目光里应道。 师兄粗心,但江湖经验总归比他多些,早些年还曾在华山拜师习武,四处结交了不少朋友,上头其馀三个师兄姐都忙着,师父担心他涉世太浅,又担忧师兄性子不够稳健,这方让他俩一块儿南下,互相看照── 说是如此,其实是倘若燕散贪玩散漫了几分,他回去便会如实告知,因此决定时,燕散总不免要看一眼他眼色,也叫人哭笑不得。 几人于广陵郡过夜后,一路往馀杭去,至紫阳派归风山庄时,那门口络绎不绝的,各门各派弟子皆聚集于此,好叫一个热闹。 馀杭紧邻西湖,临山环水,风水极好,又得近百年江南一处逐发热闹,令当年于此立派的紫阳派得不少地利之便。紫阳派先掌门崔紫阳晚年号归风,欲不问江湖事,隐居于此悠间,归风山庄便因而得名。 而于山庄门口,一群紫阳弟子在外头忙着招呼人,白衣金边的标志衣衫,瞧着还挺贵气惹眼。 杨若放眼望去,本想看一看都来了哪门哪派的,结果一眼便瞅见混在紫阳弟子中、扎眼的黑白相间衣衫──呀,那可不是华山派的弟子嘛? 「小──瑒──」 一在人群里瞅见自己目标,她立刻大步流星地朝其中那名高束发髻、清秀白净的少年快步走去,暱称还喊得十分熟稔亲暱── 华山派是大门大派,来的人自是阵势仗大。她这番声音之大,引得不少华山弟子都朝她瞧了过去。而她恍若未闻,不但朝人直直走去,上手还十分熟稔地直接搭上了少年的肩。 「好久不见,你果真也来武林大会啦!我可想死你咯小瑒──」说着还想上脸贴对他脸颊,但被少年堪堪侧头避了过去。 华山派立于华山而得名,歷史悠久,门派中人潜心修道,其中对男女之防向来极严。内门尚且如此,外门更谨守礼节,如她这样大摇大摆和华山弟子勾肩搭背的,绝是少数。被唤作小瑒的少年则面色一顿,自也有些尷尬,僵硬地动了动肩膀,想挣脱开,可一抬头见少女热情模样,又不好意思动作太大。 「阿若,你……」 他面上倒不是厌恶神色,只是原来还藏在人群中试图当个藏得隐密些,方便他发呆,这突然被这么多人密切关注,不免有些不自在……但又知她并无他意,只得对她扬扬唇,笑得无奈,试图求得理解地求饶后退:「喂,这儿人多……咱们好好说话,你先把我松开,别这般热情啊。」 杨若眨巴两下眼,本并不想放过他,但见他周遭人全往他俩这儿盯,对方又不断朝她疯狂使眼色、手肘猛往她身上悄悄地撞,她怕再闹下去,一会人真要朝她翻脸。 于是她只好撇撇嘴,不太情愿地撒了手,可毕竟没玩够,便还故意态度曖昧地朝人眨眨眼,「知道了知道了。唉!许久未见,小瑒你好生冷漠啊──」 被她唤作小瑒的少年──萧瑒,一看她这副模样,立刻满脸受不了她地直接翻了个白眼,「我的姑奶奶,你可别跟我演了,我这还得做人呢!」一边说,他一边伸手往前,忙抵着她肩膀把人隔开距离。 就差没说还我清白。萧瑒对她这样子熟悉得很。 二人的熟稔程度一看便非比寻常,几个与萧瑒熟识的同门也早已见怪不怪──作为华山派弟子,萧瑒会和远在江南的杨若相识,是因得于数年前一次、他随师父师妹下山,正巧遇得了前来附近游歷的杨若师徒。当时山下有贼人叨乱,附近百姓不堪其扰,求上了华山,于是他们便一块解决了那处山贼骚扰之事。 华山派在他这一辈,与他年纪相仿的人也就只有他师妹,正巧他与杨若同年,那时聊得投机,便就成了好友……不过至今他仍对她这种过度热情适应不良,人后还好,人前那可太引人瞩目了。 甚不如说、杨若走到哪儿,那都是惹事生非、吸人目光的存在。 燕散从前在华山派待过,与不少江湖中人有过交集,原来应当兴奋得到处叙旧,此刻倒不知去了哪儿。而燕青则在其后跟上,一上来便见得杨若对华山派男弟子搂搂抱抱的── 本来对她印象便不好,此刻见对方脸色不佳,他更逕自认定又是杨若强迫逗弄人,只觉此女果然不正不经,观感更差了些许,脸上也不掩几分嫌恶之色。 杨若方回头便见他面色不善,眉头一挑,开口又没个分寸:「哎呀,怎么这般脸色。阿青,不会是吃醋呢吧?」 燕青懒得理她,「杨姑娘好生自恋。」而后便抱剑冷脸立到一边。 章之一-当时少年郎(4) 近日往来归风山庄门口的人自是眾多,他们此处骚乱不大,也不过一些年轻弟子侧目几眼便离开。他们在山庄门口观望了一会,左右也不知燕散去了哪,萧瑒则在叙旧过后先随师兄们离开,来来去去,天色将暗,便就只留下了燕青杨若二人。 「师兄方才见那边有些小贩,转眼不见人了,我没看住。」摇摇头,燕青四顾见人烟逐渐稀少,又要入夜,拜访时间将过,便先下了决定,「不必等他,师兄随后会来寻我们。」 入归风山庄自还得先报上门派和大名,登门册后,他先给师兄留了名好让他一会还能进得了门,才与杨若一同进入。 「──今日,我叶某在此多谢诸位前来我紫阳派共襄盛举。」 武林大会便在几日后开始,自迎纳武林眾派人士拜访后,叶天行每日皆会特意聚集当日前来的眾人匯于一堂,设茶酒桌,权作令诸位相识或拜访的日子。 头发半白的老人位于主位上,嗓音宏亮,但有些哑色。摆摆手,他见人到期,便令旁人将茶酒分发至各桌斟好,捋鬚笑道,「此是我西湖所產的上好龙井,还有前几日老夫特命人送来的古越龙山,皆是上好的茶酒,诸位千万莫要客气……咳咳咳。」 幽篁阁到的人不多、又或是她没遇上,杨若只得与燕青一同落在角落处混坐旁听,便只分得了一小壶。但那一壶酒一上桌便香气四溢,她向来好美酒,引得她双眼冒星,嘴馋得很,差点便要直接开动──但一听得叶天行沙哑的咳嗽声,她不由好奇地抬头望去,发现原来该身体健朗的老人而今看上去似乎脸色并不太好,不但身形消瘦,谈话间,还常夹杂几声压抑的咳嗽声。 「父亲……」 见得叶天行咳嗽,一名年轻少女立刻捧着药碗小跑到他身旁,满脸担忧地递上浓稠汤药,叶天行则自然地接过来一口饮下,眉头都不带皱,只又摆摆手,似让少女别担心,而后又復同眾人道:「此次武林大会,叶某近年来身有所衰,便不再参与。望在座诸位大侠各凭本事,夺得盟主之位,再护中原十年太平。」 眾派譁然。 叶天行除精通本门派外,听闻从前在武当和少林也有所学过,内力较一般人更加深厚,招式精妙,二十年来,武林盟主之位竟从未易主,少有能击败他的。与此同时,叶天行任武林盟主后,便把持着江南一带军政商平衡,与江北河北一带重要人士关係也极好。 因得便是新帝继位后,边关多有扰乱,中原也一直未有敢生异心的。可如今,他公开宣布不再参与盟主之争,身形削弱,言下又怕是退位之意,那么往后…… 不敢想像。 聚会结束后,杨若一边安静沉思,一边同燕青往客房走。 燕青本不愿搭理她,叶天行欲退位之事会引起轩然大波自可以想像,出来后议论纷纷的也不在少数,但他馀光瞧杨若思索得看来挺认真,也不知是有何发现,不禁引得他有些好奇。 「杨姑娘想到什么了?」 杨若闻声抬头看他,思量地摸了摸下巴,「紫阳派定下武林大会已有好些月份,接待外客也并非这几日。叶天行今日才宣扬此事,并不像早已决议或临时起意──我想,他应是思虑了许久才定下。」 他二人被分到的房间较偏远,二人一边走一边说,人烟便逐渐稀少起来。而杨若探索精神向来极强,一说得起劲,连萧瑒脱离大队至她身侧要招呼都没发现。 「阿若……」 正认真听她分析的燕青一扬手示意打断,回头报以萧瑒不好意思的目光,萧瑒自也頷首噤声。 「而且,我观他今日面色极差,身形瘦弱,看样子是内力损耗极大,可他胸腹处肿胀,形容枯槁……说实话,我瞅着他那脸色,像命不久已的样子。」一面推敲,她步伐更慢,愈说愈肯定,双拳一敲,再侧头望回燕青,「依我看,他是怪病缠身,已然无法比武,方才下了这决定──」 她一面下结论,一面续说道自己为何认为是怪病。 ──说是怪病而不是重病,主要是因得,她瞅叶天行脸色实在古怪。说是苍白无力,不若说是蜡黄乾枯,像……被什么汲取得乾枯了似的。他说话时明明还能觉出丹田气劲,可一出声,他腹部又似气胀堵住一般变得沙哑困难,内息紊乱,显出病入膏肓之状……太奇怪了,也不似中毒,更不似受伤。 她会晓得这些,是因幽篁阁武功除霜音琴法可震五脏外,内力反运奏琴之时,还可助人疗癒内伤。她虽此法学得不精,但于门中学过些,知道不少重病之人的面相,却未见过这样的。 「杨姑娘还懂这些,还以为平时忙着玩乐,不学无术。」燕青听她说完也觉认可,頷首,算是认可,但还不忘要嘴毒两句。 杨若也不气恼,一挑眉头,还反朝人拋了个媚眼,「那可不,要不怎么打动阿青的少男芳心啊?」 「你……」 「哎?师兄!」 后头传来的叫喊声及时打断了差点又要因为满嘴胡话打起来的两人,杨若闻声转过头,发现是燕散,还发现不知何时到来的萧瑒一看他俩火药味起来后便躲到了后头不吭声,一副懒得劝架也不想被波及的样子。 好小子,华山弟子还挺懂得看好戏。不过……师兄?不该是师弟吗?她有些疑惑,结果便看燕散抱着袋糖炒栗子直直朝萧瑒走来──「师兄!好久不见!」然后十分自然且熟稔地扬手一把搭肩将身形教他瘦弱的萧瑒搂过,像是高兴得很,他搭得蛮横,把人都给搂得站了歪去。 萧瑒这下是当真有些脸色尷尬了。 不仅身高要矮他一个个头,他身形自也比不上长年习武的燕散──燕散当年被领去华山拜师时,正巧小萧瑒一辈,便由此唤他师兄。当时华山派同辈中人少,他年幼时黏他黏惯了,一口一个师兄地喊,一见面便要勾肩搭背,即便十年不见,他仍是旧习惯要和人贴一块儿,可如今两人身形早已拉开,已不可同日而语。 萧瑒只得僵硬地努力把人扒开。此刻四下无旁人,他嘴也直了多,一口气大叹得无奈非常,「你能不能麻烦离我远点儿?这都多大人了,别黏着我了好不。」 燕散则很无辜,「哎,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黏一下师兄又如何啊!」 杨若也很惊奇。「你们俩认识?」 「是啊,我在华山拜过师,那时认识的师兄。」燕散完全没要将人放开的意思,手臂从后头将人牢牢锁着,劲道大得很,还有空馀的手拎出怀里的糖炒栗子,「哎!我循着这个的味儿去的,结果回来见你们都进来了。咱们的客房在哪儿啊师弟?一会去了一块尝尝唄?」 萧瑒实在挣脱他挣脱不得,只得大叹口气,朝杨若投去求救目光。天可怜见,他可不想再和他这师弟太过亲近至当时差点儿被认成断袖的程度,更何况他和师弟原来就…… 「哎呀──别囚着我们家小瑒啦,阿散兄弟。」杨若接收到信号,立刻笑咪咪地上前勾过萧瑒的手臂将俩人拉开,再亲暱又曖昧地故意往回朝人眨眨眼,「你看,小瑒明明更想和我黏一块。」 萧瑒立刻朝人翻了个白眼,「你也少来。」 章之一-当时少年郎(5) 燕散则不明所以地来回看看两人,皱眉摸了摸脑袋。「哎?可……这都说男女授受不亲,师兄要跟你黏一块,才更不好吧?」 「杨姑娘当真来者不拒,见哪个男子都想黏一块儿。」 燕青懟她算是对得上嘴癮了,杨若看了出来,但又偏教他激怒不得。见他这般,她便更起了逗弄的心思,偏要与他反其道而行地拉着萧瑒朝他凑过去: 「是呀是呀,我男女不防、来者不拒,样貌好看者皆可入得我眼,怎么样,小青青,考虑入我后宫了不?」 「杨若,你……」 「──我说你们三个,能不能别再吵了!」 三个人夹着个萧瑒在其中,一个困惑,一个愤怒,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燕青的剑眼看又要拔起,一副又要开打的模样──受不了了,萧瑒几次说话没人听见,只得崩溃地大吼一声权作劝架,这方让所有人安静下来,乖乖往客房离开。 杨若这方笑嘻嘻地收回了勾着萧瑒的手,一抬眼,远远却竟似乎见得一个熟悉身影晃过,面色竟也不由一滞。可再一抬眼,那人影又已只存了个背影消失,再难辨认身分。 ──哎呀,都忘了,那个废物……可也是紫阳的弟子呢。 ◆ 约是因得白日里见了那一眼,便又令杨若噩梦缠身。 「杨若,你是庶女,日后你得的一切,皆要给弟弟的。知道么?」 「我不是庶女,他才是庶子,他不是我弟弟,他害了娘!」 她在梦里见得,那个她最讨厌的小男孩儿被养得胖嘟嘟的站在她面前,衣着华贵,与她一身素縞形成对比。她抬头看着他,憎恨地、厌恶地,然后被一巴掌打翻在地,疼得脸颊火辣辣的,眼泪又哗哗往下落。 「荒唐!你是庶女,杨若,你娘是江夫人,那女人已经死了!」 ──她从梦魘中醒来。 头有点疼,她按按太阳穴,眨了几下眼睛试图适应黑暗。都怪那晦气玩意儿──她都差点忘了,她那个同父异母的该死的弟弟也在这儿拜师呢。 心情闷闷,原来便不高兴,窗外却忽地传来悉悉籔籔的步伐声。房中烛火都已吹袭,她往窗头看,只见隐隐有烛光窜过……奇怪,她这间客房在山庄角落,来时便僻静非常,根本没什么人经过。夜过三更,什么人在旁边游荡? 揉了揉脑袋再和衣起身,她踱至房门外,正好撞见两个紫阳派弟子慌慌张张地从她身旁擦肩撞过。 「喂,你们这是……」 她想捉住一个问清楚,结果两人根本无暇理她,慌慌张张的,只隐约听得什么「掌门出事了」。掌门?叶天行发生什么了?她满脸困惑往外走,到小院外头时正好与被吵醒的燕青相遇── 「发生何事了?」被从恶梦中吵醒,杨若脸色也不大好看,更没心思玩闹,只揉揉眼睛,不太爽快地走近询问。 燕青倒是表情淡淡,摇摇头。「不知,我也是听得外头有人跑过醒来,方才才醒。」 「我看有大事。」杨若皱皱眉,往弟子们奔跑的去处探看了看,「走吧,咱们去看看。」 里头燕散倒还睡得很死,燕青頷首,也未吵醒他。他们住得太远,离主院有段距离,他便同杨若一面前行往主院走。 二人往前一瞧,便看主院处灯火通明、人群聚集,还有吵嚷声,一看便不似是好事。直至院落门口,雍堵得根本难以进入──杨若这方终于有机会拉住一个慌慌张张往里跑的小侍女,硬生生把小姑娘给扯住。 「里头发生何事了?」 小侍女慌慌张张,回头四顾,结结巴巴地出声: 「掌门……掌门被人毒害,身亡了……!」 ──叶天行被毒害? 燕青眉头一锁,觉察此事不好,赶紧拨开人群往房里挤,杨若则起了看热闹的兴头,跟着人高马大的少年往里窜。两人一进入主厅,果真见得叶天行面色惨白地躺卧于地,七孔流血,腹胀如鼓,双目圆睁,一副死不瞑目之相。 而在厅子里头,一个虽已有些年纪,但仍能看出些昔往美貌来、打扮华贵的中年女子则跪倒在地,地上还躺着枚碎裂的破碗。 「赵婉儿,你好狠的心!我父亲待你不薄,你竟敢毒害他!」 「我没有!正儿,我当真不知道、不知道夫君他为何突然……真不是我,我送的是补药!我不知道里头的毒从何而来!」 玉冠正束、衣着较其馀正门弟子更华丽些的玄衣青年正怒气腾腾地指着跪于下头,衣着凌乱的女子朗声指责。燕青并不识得这些人,侧头瞧杨若看得津津有味,便朝她问道:「这都是谁?」 「叶天行的长子,叶正,还有叶天行前些年头续絃的夫人,赵婉儿。据说赵夫人是双月门的弟子,擅长用毒。」杨若看都没看他,眼神都没给一眼,眼睛还直盯在案发现场上。他俩这一说,她才发现碎落的碗旁边还有一根银针,针头泛黑……那角落里还有个瑟瑟发抖的小侍女低头深跪着,像是怕极了。 毒害啊,有意思。 她越看越感兴趣,一面盯着大厅里境况,一面继续同燕青八卦道:「叶天行多情,大夫人死后有过不少情人,这个赵夫人是唯一一个娶入门的,还生了个小儿子,聪明非常。遽闻啊,这叶正天资不行,几个儿子却是天赋极佳,门中最有希望继任掌门的,就属长子和赵夫人的孩子……这些年,好是剑拔弩张呢。」 燕青一边听,听得越多,终于忍不住回头覷了她一眼。「……杨姑娘懂得倒是多。」也太八卦了,她一个门派以文雅幽居闻名的,怎么听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江湖传言的? 「哎,好说好说。我懂得多得去呢,你可别太钦佩本姑娘──」听见他似在夸讚自己,杨若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一面用自豪的语调朝人抬抬下巴,「哎,我说阿青,你也别老喊我姑娘姑娘的,多拗口。」 「……」燕青已经懒得吐槽她那副自豪神情。 厅子里闹剧还在持续,不外乎是说方才来了大夫,赵夫人送的补药里有鹤顶红,能致七孔流血,赵夫人则连声否认,两者虽僵持不下,但证据确凿,赵夫人是兇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诸位借过,我们是受赵夫人所託而来,是丹溪谷弟子。」 划破僵局的是门口又再挤来的几名弟子,身着朴素玄衣,手里提着药箱。而一听得丹溪谷名号,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了不少,目光一下子聚集到几人身上,多是好奇探究,还有些敬畏之意。 丹溪谷,或又称医药谷,谷中常闭不出,非谷中所识之人不得入谷,也并不轻易出谷。世人皆听闻丹溪谷医术了得,天下闻名,有妙手回春之术,非常人所能及──此次前来,也是因得叶天行重病缠身已久,赵婉儿与丹溪谷人有旧交,特意所请。 叶正原来还气愤不已,一听得丹溪谷之名,自也安静下来退到一边。几个弟子围绕在叶天行的尸身旁,或查探脉象,或观摸皮肤和胸腹。 其中一名年纪最轻的少女来得最晚,跟在最后,神情似好奇地,探针便往尸身口舌里探,再抽出根针刺破颈处,以银碗接过几滴血、又沾些七窍前的血跡。 如此来回查探半天后,她终于回头对眾人出声道: 「叶掌门并非中毒身亡,而是中了蛊。」少女举起银碗来,捧于手中轻摇,嘴角轻勾着笑意,语气信心满满地: 「金蚕蛊毒。」 章之二-家国值几金(1) 「金蚕蛊?」 叶正不可思议地复述少女的话,同时上前查看她手中银碗,但并未发现有何特别之处,只得不解地抬头看她,「姑娘何以见得?」 周遭人一听得叶天行是中蛊而死,而非中毒,一时间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巫蛊之术?那于江湖正派而言可向来是禁术! 巫蛊来自苗疆五毒教,那处地险难行,少有人来中原,中蛊之人又往往死状悽惨……但究其原因,还是因得巫蛊术太过神秘,眾人对其知之过少,日久以来,才成了传言中狠毒而毫无人性的禁术。 「叶公子瞧,这银针已然变黑,银碗却并无变色。掌门乃七窍流血而亡,血中却无毒,代表掌门并非中毒而死。」少女亮了亮手里的碗和针解释,还自医箱中再捻了一小包药粉来,不知何物,只洒一些自碗中,血液竟很快乾涸,馀留一个极小的黄白色圆球于碗里。 「而这──便是金蚕卵。」 眾人大骇。 金蚕蛊,那可是教人闻声色变的天下至毒之蛊──什么人如此狠毒,竟对一生磊落正义的叶掌门行了金蚕蛊术? 最重要的是──南蛮五毒教,何时竟染指了中原,却无人所知? 少女说罢,叶正一时恍惚,她还回头望向几名师兄姊,讨赏似的眨了眨眼,「师兄师姐,是吧?」 于她身侧的师姐见她如此,只得无奈笑笑頷首,再同叶正举手一揖,「大公子,我师妹所言极是。虽说碗里确有鹤顶红,可掌门入口不过片刻便身亡,因此,叶掌门确因金蚕蛊毒而亡,而非鹤顶红。」 赵夫人听到这里,终于慌忙地站起身来,声音也大了不少,「你看、你看,正儿,我便说不是我害的,夫君他不是我害的……还有那鹤顶红!那鹤顶红绝非我所下,否则怎能如此恰巧!正儿,你当去查查厨房才是啊!」 叶正早厌恶他这继母已久,闻得此话后,虽知有理,但也仅瞥了她一眼,后便转头望朝旁侧人群出声,「轩儿,你过来。」 他话落后,方才一直于门口处安抚人群的一名白衫少年这方立刻踱进门中。 少年一双眉目含笑的桃花眼,杨若此时认出,这正是他们早前于归风山庄门口见过的,负责接待各门各派的男子──他此时与白日谈笑模样大不同,神色严谨地朝叶正单膝跪地,垂首行揖。 「父亲。」 「你母亲是苗疆中人,此事交由你去查。」 叶正声音淡淡,目光却带一丝狠戾──言下之意,便是怀疑了。只要他查不到兇手,怕是罪名便将落至他身上。 而此话一出,眾人则又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少年身上,方才恍然。 赵夫人更立刻回过了神来,伸手朝叶正直指:「对,是你,是你!你当年娶了个来路不明的苗人,叶正,是你不愿靖儿继承才谋害夫君,是你谋害夫君嫁祸于我!是你!」 见过叶天行当场于他面前七窍流血身亡的惨状,又被指认为兇手,赵夫人今夜的状态已不大好,于眾人面前也口不择言起来,状似疯魔。叶正听罢蹙起眉,淡淡开口:「赵夫人精神不佳,胡言乱语,带她下去休息。」而后便拂袖而去。 「叶正!是你!是你害我!……」 几名紫阳弟子很快过来将赵夫人往下强硬带走,疯癲凄厉的叫声还响在耳畔,叫人不寒而慄。 白日时曾给叶天行送药的少女还在一边哭泣,一抽一抽的,好不可怜。白衫少年──叶轩,见叶正走远,这方叹了口气,将旁侧布帘扯下,神情悲痛地把叶天行盖上,而后朝眾人弯腰一揖。 「今夜多谢诸位关注我祖父之事,更多谢丹溪弟子相助。夜已深了,诸位先回去休息吧。」 声音听着还带疲惫和无奈,叶轩说完便回头蹲过去拍抚叶小妹轻拥,任凭其他旁侍和弟子将叶天行遗体搬走。眾人听罢,自也知道是赶人的意思,一面细声讨论,一面便就先慢慢散去了。 ──巫蛊,母亲,谋害。 这叶家可真有意思。杨若一面挪步离开,还不忘回头看,一方面还觉着这丹溪谷可真神奇,竟凭这些判断出是何物,很快便有了定论。一方面也疑惑,这巫蛊和这叶正叶轩父子又有何关係? 见她还一步三回头的往回望,走得慢极了,燕青终于忍不住地强硬伸手拽住她手腕,受不了似地把人连拖带拉地带走。 「走了,别什么热闹都看。」如此行状,实在有辱幽篁名声──他在心里补充。 「哎行行,走就走,我自己走,别拉拉扯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吃我豆腐,对我有意呢阿青。」 「我不介意现在打晕你回去。」 「哎呀,好兇悍呀小青青──」 ◆ 杨若吃了一整晚的瓜,本想白日里多赖会儿床,结果叶正清早又召集眾人至大厅议会,说要细说此事。睏倦得不行,她只觉懨懨,反正不外乎也是说昨日之事……她来此的目的已然结束了,此番来晃了一圈,也未得师父消息,好生无趣。 她到厅子里时,燕青已然早早到了,燕散坐在一旁,看起来睡得倒是大好,好叫人嫉妒。她算得上姍姍来迟的,华山派也早早到了,方落座,叶正便领叶轩走了出来。 ──此情此景,昨日坐于主位之人却已然身故,令人不胜唏嘘。 「叶某令诸位来此,即是宣告三事。」见人都已到齐,叶正清了清嗓子,简要地朗声开口道:「其一,因我父身亡,即日起,即由我叶正,暂代掌门之位。」 「其二,武林大会暂停,直至捉出杀害我父兇手为止。」 「其三──」 说到此时,叶正目光凌厉地抬头看了一眼叶轩,后者则快步垂首踱至厅前,深吸口气后抬头对眾人道:「其三,还请诸位助我紫阳派全力缉拿逃往南蛮的叛徒李仄,为我祖父报仇!」 眾人立刻应声叫好,连声应和。 ──噢,那这意思便是查到那枚卧底了,但是逃了。 让他们找唄。杨若托腮听着,总觉着无聊,甚至毫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呵欠。 燕散还忙着激情愤慨地跟着应和要找兇手,旁边燕青见她态度变得如此之大,实是觉着她太奇怪,便又忍不住好奇问她: 「你不打算一同去捉拿兇手?」 「捉拿啥啊,累死人了。」杨若伸了个懒腰。 燕青蹙眉,「紫阳派听闻与幽篁阁关係不错,叶掌门生前也极力护得中原和平。你便一点不愤慨么?」 「与我有何干係?」她蛮不在乎地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昨日是见着有热闹看,有趣。可眼下这武林大会也没了,若还要我满中原地找这李仄,那可太麻烦了。反正我不干──」 燕青面色冷了下来。 他看她如此态度,不住觉着气极。江湖中人或有心思各异的,可无论如何,维护中原太平,向来是天下人共往努力之事,怎么她竟如此无所谓?更何况在边疆,百姓苦穷,军餉难应。她于此处吃穿不缺,生为幽篁弟子,却这般事不关己…… 「──并且,第一位擒拿兇手者,我紫阳派,将赏黄金万两!」 他二人还未争论出结果,上头叶轩便又接着出了声。 杨若耳朵跟着一竖。她听见什么?黄金万两? 听得这话,她一下精神都来了,整个人立刻就坐直了起来,双眼放光: 「哎呀,但我这会怎么突然又这么有兴趣了呢,阿青。」说罢,还朝人转头眨了眨眼睛。 「……」 果真是见钱眼开的俗人。 章之二-家国值几金(2) 想要得这黄金万两,只一人定是不行的。 燕散是个热血分子,燕青和他一块,杨若和燕散商议好,两人便逕自将燕青一块算得带上。捉拿反贼嘛,她的华山派好兄弟小羊儿当然得带上──那好巧不巧,她去华山派院落时,正巧得见萧瑒和他师门,还有那位丹溪门的姑娘在一块儿。 「哎?阿若,你来啦?」萧瑒正好和师父说过话,转头见她来,一副了然于心地扬扬眉,「这是来找我去同你寻那李仄的吧?」 杨若眨眨眼睛,「嘿,知我者,小瑒也。」目光又转往过去瞧那边正抱着手臂蹭一块的两人,她有些疑惑,「不过……你们华山派和丹溪谷,原来也有交集啊?」 那边俩姑娘嘛,一个她识得,路飞雪,萧瑒的师妹,她年幼时也见过,熟识得很,且飞雪虽说是华山派这一辈中最小的,却和她一般大。另一个她自也识得,便是那个丹溪谷的年轻姑娘── 那时夜半三更,烛火又不足够光亮,眼下这一瞧才看清,那姑娘看着和她年纪相仿,素色青衫、青丝半挽,容貌又是秀丽,肤若凝雪,十足十的美人胚子,好生养眼。 「唉,小晞,我都好久不见你了,要不你这次同我回华山玩儿去吧──」 「我倒是也想呀,飞雪……」 「徒儿,不许胡闹。」 一面抱着人手臂哀号,路飞雪转过头就朝一身道服高髻的道长瘪嘴,可怜巴巴的。「可是师父,你也知道,小晞她难得出谷……」 「不行。」 那处在喧闹,萧瑒目光落在三人间莞尔,一面回应她疑问,「是啊,你不知道吧?咱们华山和丹溪是世交,当年丹溪立谷,祖师爷曾立誓,永守丹溪不受侵扰。」他耸耸肩,「据说是丹溪谷的那位神医曾救过祖师爷性命,方才有此盟约。」 杨若眼珠子滴溜一转,「那正好,你的盟约便是我的盟约了。」 萧瑒一噎。「我可没说是我的盟约──」 根本没搭理后头的人在说什么,她话听一半,便已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先弯身同道长恭恭谨谨地作了个揖,再笑嘻嘻地过去一下蹭到二人身侧,眨巴眨巴眼睛,抬起头,很是乖巧地望向长辈卖乖:「那正好,你们俩不如同我和小瑒一块儿下南方捉兇去──道长,你看可好啊?」 萧瑒的师父──苍隐道人,此时正立于院落中静驻,长鬚下留几分,面容清冷消瘦,眉宇之间一股凛然肃色。 苍隐便是当年和杨若还有裴水月一块儿捉过山贼的道长,华山派中年一辈的高手,最善用剑。她对此人印象自幼便觉着总有些难以接近,又或者于她而言,华山派高人似乎都是如此的──唔,怎么说呢?就是总觉着高深莫测的,虽说是清风道骨,可却也有些失了烟火气。 不过即便如此,苍隐道人对晚辈都向来都是温和,她倒是不怎么怕他。 果真,苍隐见她如此,彷彿见小孩儿一般莞尔笑开,但仍摇了摇头。「飞雪不行,她尚有许多功课未完。」 「啊?师父──」 被邀请要出去捉贼,丹溪谷的姑娘眼睛亮了亮,可随即又有些犹豫地抿了抿唇。「不行,我要是出门久了,师兄会来捉我回去的。」说罢便叹气,眼底全是惋惜。 她倒是想出远门,可自小便被勒令不得出谷,更是十多年未曾见过外人……此次还是她年岁长了后,父亲于她的看管愈加松懈,她好不容易才央求师兄师姐顺带偷偷领她来武林大会瞧一瞧,才终于得以离开丹溪谷…… 叶掌门身故,他们原是得赵夫人所託而来,如今也没了理由逗留,怕是这两日便要啟程。她倒是想去,可师兄他们肯定不会同意。 杨若眉梢一挑,「那更好,咱们现在便啟程,叫姑娘师兄找不得人。」 萧瑒差点给她这话惊呆,「……阿若,你这是人口拐卖吧?!」 万一人就这么不见了,人家来他们华山派要人,那可会出大事啊! 「哎呀,呸呸呸!说什么拐卖,这是邀请、邀请姑娘同咱们一块儿赚钱──」严肃地摆了摆手,杨若横眼看向萧瑒,又满脸真诚地带着笑意望回,率先拍了拍胸脯介绍,「小晞姑娘,我乃幽篁阁弟子杨若,小瑒飞雪的好姊妹,可不是什么恶人,你别听他胡说啊。」说完还朝人瞪了一眼。 萧瑒接着这目光,扯扯嘴无语,决定不再说话,任她鬼扯。 而见她这好兄弟终于安静,她忙扬起灿烂笑脸,开口续道:「小晞姑娘,昨日我也亲眼见了你判定叶掌门为蛊毒所害、而非中毒身亡之事,当时便觉你好生厉害,想着定要认识认识姑娘一同搭伙儿呢!」 ──才怪,肯定样子都没记住想着赶紧回房睡吧。萧瑒撇撇唇继续腹诽。 而杨若则一面说,一面朝人凑近,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就差没把黄金往眼珠子里刻。「我对巫蛊之术不甚熟悉,对南方却经常游往,可谓是熟悉非常──你想,若有你这懂巫蛊术的人一块儿,咱们要夺得那黄金万两,岂不是囊中之物?」 杨若想拿钱诱惑,可惜少女对黄金万两倒是兴趣不大,听闻她如此说,面色也未改,只仍无奈叹气,「不行的,杨姑娘,我父亲向来不许我出谷,南蛮这般远的地方,便是黄金万两,他也不会许我去的。」 「可咱们往南蛮,这一路可会见得不少丹溪谷见不着的风土民情啊!」自她话中抓住了要点,杨若嘴角一勾,双手了然激动地用力一拍,语调一下子声情并茂起来:「延江流往下,便可至桂州,那处可是边境啊──有上好的花酒,别处都喝不到的。还有那鄂州的饼、潭州的糖,数不尽的山河美景……」 「……」少女给听得馋极了。 十六年来未曾出过山谷,所见皆是满谷的草药花木,虽说漂亮,却也确实看得腻了…… 她犹疑地左右看了看,又抬头看她,「可……倘若我父亲寻来,该如何?」 「哎呀,小晞,你都及笄了,早过了你父亲令你不许出谷的年岁了。」飞雪于一旁跟着帮腔,心道虽然自己不能一块去还是很遗憾,但她这不能出谷的禁令本也不是大事──便又回头望向师父卖乖地眨巴眼,「更何况蛊毒之事是小晞发现的,责任所在,一同追探也是常事──是吧,师父?咱们替她说情,肯定能行!」 被路飞雪这一说,少女便跟着一双眼瞳晶亮地望向苍隐,一下子两三双眼睛全盯着他看,直教人失笑。 苍隐再摇头笑叹,终归是心软。照理说,他实不该放,可……他又看了看青衣少女乾净而含希冀的眼睛。 十六年了。 虽说不短不长,当年之事难了,可也不能一直这么关着。小姑娘如今都大了,到底啊,也该出去瞧一瞧了。 「嗯。」垂眸思量片刻,苍隐出乎眾人意料地,竟表同意地朝二人轻轻頷首,目光沉歛,伸手轻拍她脑袋,似叮嘱地再看了看萧瑒后方道,「尹晞,你放心去吧。至于你父亲那,我替你与他说。」 他与尹晞父亲是旧识,当年她父亲因故欲寻处避难,也是他领他至丹溪谷,至今竟已有约十六载,想来也是唏嘘。可再如何担忧──这些年轻弟子,终归要自己闯得天下,而非缚其羽翼啊。 何况,尹晞是由得自己一手教出的轻功,她天资聪颖,也练得炉火纯青。还有萧瑒在,当也出不得什么大事。 章之二-家国值几金(3) 「师父……」萧瑒震惊地愣瞧着自家师父,只觉难以置信。 他从前虽知道尹晞一家与师父颇有渊源,可华山派于家务事,向来是不管的,师父也一直如此。他是当真未想到……师父竟会愿意给尹晞背书。 「多谢苍隐道人!」 忙连连揖身朝人道谢,尹晞兴奋得不行,什么都来不及想,立刻便提着医箱往外小跑──走了几步,才想起人还没跟上呢,忙又扬着笑回头催促:「这位杨……杨姑娘,还有阿瑒。我们快些走吧!再晚些,我师兄师姐找来,我可就走不了了!」 笼中鸟自也欲展翅翱翔。一切水到渠成,顺利得不可思议。 杨若回过神,喜出望外,立刻拽着萧瑒同她大步往外跨,乐得喜笑顏开。「行!我兄弟那儿应当也收拾好了,咱们立刻便出发!」 而后又朝后头瀟洒摆手,「走嘍──飞雪,苍隐道人,江湖再见──!」 「哎、杨若,你别拉我,等一会出去又得被人盯着看……」 「哎呀、小瑒,你可别害羞嘛,咱俩都谁跟谁了?」 「我可没在和你害羞!」 …… 日头正盛,秋末残叶被风吹得一地。院落外,天色正好,正是一派晴朗顏色,有雀鸟展翅飞过,带过日晴万里,照得西湖畔一派透明澄澈,有蒹葭轻曳。 苍隐看着三人离去背影,嘴角犹含笑意。 他想,自己年轻时候,或许也是如此模样罢。 ◆ 杨若出院落大门时,燕散和燕青早收拾好了行囊于门旁等。 「师兄!」 燕青抱臂立于一侧,燕散一瞅见萧瑒来便立刻迎上前去,杨若有些奇怪。这燕散先前不是华山派拜师的么,应该与华山派人熟悉得很,怎么躲这儿没进去呢? 她耸耸肩,还是先介绍于二人而言应当较陌生的脸孔来,「这位是丹溪谷的尹晞姑娘,昨日便是她发现蛊毒的,日后便与我们同行。」 「小女子丹溪谷,尹晞。」还不免有些怕生,尹晞于这群人里头只识得萧瑒一个,出来时先探了探头,至杨若开口,方才出来揖身。 杨若馀光这方注意着,燕散似乎总立于旁处,与姑娘们总多少带些距离,尹晞来时也稍稍后退了退,甚至还往萧瑒的方向贴了贴──先前忙着逗燕青没注意过,这小子原来怕女孩子? 「你如何知我与师兄定会与你同行?」燕青挑眉回瞅。 杨若看他二人行囊不多,这方一想,哎呀,也对,他们二人来中原是有要事,说不准这会便要回燕北去了。 不过……「若是燕北并无要事,你二人多逗留会儿,咱们一块查找兇手,也算是为民除害、稳中原局势嘛。」她眨眨眼,一面循循善诱,「你俩想想,如今有懂巫蛊之术的尹晞姑娘在,还有咱们华山派的顶梁柱。你俩同我一块,黄金万两岂不是囊中物?」 「比起做幽篁阁弟子,你倒是更合适做商人。」瞧她满身铜臭便觉无语,燕青扯扯嘴。「我与师兄倒是想帮得,可方才燕北来急信,北戎出兵扰境,师兄今日便要啟程赶回。」 他对瓜分那黄金万两兴致不大,只觉着既亲眼见了此事,此时中原定要大乱,于情于理,他都该留下查探此事才对。可如今燕北有难,他自更该当赶回,只是…… 「哎,不过早先我飞鸽传书与师父说过此事了──师父让我回去便可,师弟留下帮阿若姑娘的忙。」燕散随后朗笑接话,伸手同时拍了拍燕青的肩膀。 明明语他调认真得很,可除了託付重任的意思,萧瑒似乎还闻到了股吃瓜的味儿。 「师弟啊,你可要好好保护几位姑娘和我师兄,莫辜负燕家军的名声啊!」说罢,先看了看杨若,又看了看燕青,他戏足得很,一隻手还搭在萧瑒肩上,后者则直接伸腿踹了他一脚。 「辜负个鬼,少扯读子,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萧瑒受不了地翻他白眼,「你既然有要事就赶紧回吧,别搁这儿耽搁时间了。」 「呀──行呀,阿青留下来一块儿?」杨若倒有些喜出望外,这回再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瞧他玄色衣衫下隐约可见的精壮身材,想这一路总算有了个做苦工的,不由得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好,你放心,咱们黄金平分,本姑娘绝不会亏待于你……」 「可在此之前,我亦有要事相求。」燕青及时打断了她碎碎叨叨又不着边际的画饼行为,声音顿了顿,沉默片刻,竟忽地抱拳朝她垂首一揖。 「如今燕北有反贼,我与师兄求见陛下不得。你师父既与皇室中人有缘,可否帮忙传话,将此消息传得?」 求人自要有求人模样,他此刻倒没了冷淡嘴毒的脾气,抬眸瞅她时亦是真挚。他虽不喜她平时不正不经,可总信她身为中原百姓,终归心存家国河山,当不会坐视不管…… 「呀──原来阿青所说的是这事啊?可既然如此……」难得见他有求于人的恭谨模样,杨若来了兴致,眉梢一挑,不知哪儿来的摺扇抽出来瀟洒轻摇,再衡于脸前,轻佻地勾起嘴角,将扇面抵于他下頷上扬手轻抬,「燕少将军既事有求于我,望得见陛下得援……可有什么好处给本姑娘呀?」说罢,她笑得眉眼弯弯,好似正说一件无谓之事,直瞧他面上神色变幻不定。 燕青果真立刻皱眉,面上已全无一分喜色。 「如今大齐国境衰微,你堂堂幽篁弟子还要同我求好处,良心何安?」 语气立刻重了起来,他拧眉逼近,怒极至都忘了还挑在自己下巴上的摺扇,似质问地紧盯于她。 她原来只是想逗他一逗,燕青本是个不大能开得玩笑的,当见好就收──可一听他提良心,她却忽地觉得好笑,歪歪脑袋瞧他步步逼近来,竟反笑出声,甚用摺扇向上轻拍拍他下頷,仰头带笑意地看。 「良心能换几两银子?小青青,这世道呀──良心不值钱。」 似语重心长的口吻,又带些嘲讽意思,杨若说罢便转过身,隐去神情,「不过,看在咱们几人的交情上──帮上一帮,也未尝不可,只到时黄金多分我些变好咯──」 话音未落尽,她便似步伐轻松地望前走去,白衫青带于晨日下飘扬,好似无忧无虑一般。而他拳头都攒紧了,几乎咬牙切齿地盯着她身影。 「……我可尽全力助你,亦不要那些黄金,只要你将此事秉予陛下。」 「嘿,好说好说,成交!」 杨若再回头时,已又扬唇笑得眼眸弯弯,嫣然灿烂──若非他们此刻气氛着实剑拔弩张,燕散应当会觉着确实好看,可此时见他二人如此,他连插话都要屏席思虑再三,可不说话吧,又怕他家师弟一会儿真拔剑出人命…… 「啊哈哈哈,那便多谢杨姑娘啊,果真还是杨姑娘讲义气!」 睁眼说瞎话还是会的,他赶忙鼓起勇气拽着萧瑒站到二人中间妄图止战,也稍挡去燕青想杀人的目光,左右转看,还是觉着尷尬,于是深吸口气,乾脆地一提行囊开溜── 「那么我……我先啟程回去了啊!师兄保重、诸位保重!」 章之二-家国值几金(4) 这位溜得倒是快,不一会便已不见人影。一旁看戏的尹晞叹为观止,也不知如何说话,左顾右盼半天,看了看萧瑒眼色,瞧着对方摇摇头后,只得也跟着安静下来,脑袋放空地随眾人前行。 四人自然一路无话。 杨若自然并无食言,燕散走后,她唤来信鸽传书给了师父秉知此事,依师父的性子,如此事关重大,收着了应当会有所作为的。只是瞧着燕青气得走路都扳直了不少的背影,她总觉着有些好笑,又有些不解。她实在是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拚命呢? 这家国啊,处处是小人,冤案、贪赃、懈怠、自大、欺骗……她见过太多。这些小人存于国土之上,新帝又无力管辖,致今模样早能料得。哈!他们既如此喜欢斗抢,就争个你死我活罢,哪儿该灭了就灭了,百姓么,能活的还得活,这天下谁做主,又与眾人饭饱有何关係?…… 他们这般努力想守得这些小人的命又是为何?处处多情的叶天行难道便当真是全然无辜的么? 不过都是活该。 ◆ 四人自馀杭延江一路向南,夜色暗时,正好落脚于江寧郡旁处小镇。 气氛过于窒息,入客栈前,尹晞便藉口出门逛逛脱离小队散心,萧瑒亦自请随她一块,说尹晞不懂武功,自己跟去瞧瞧──结果他不但跟不上尹晞步伐,不一会儿转头便不见人影,叫萧瑒哭笑不得。 这都啥跟啥?他是听师父说过尹晞腿脚功夫挺了得,倒不知道是这样的了得──他倒也挺想逃跑,怎么这姑娘倒一点儿不带上自己! 尹晞自没察觉萧瑒已被自己无意间甩于身后,只知这小街上玲瑯满目,何奇不有,与她从前在丹溪谷见过的胭脂、耳饰、吃食等,全无相同,好生有趣……可惜出门时没带上什么盘缠,几乎都不在她身上。 逛到一半,她便已饿得不行,肚子饿得咕咕响,直接给路边包子舖给吸了目光,脚步停滞,回头时不见一个熟悉人影才终于反应地想起──萧瑒呢? 完了,她暗自叫糟。 她走得太快了,萧瑒跟不上啊! 锦囊里只有空空几个铜钱,上头标写着一个肉包子五纹钱呢,光想便觉着心痛。可着实太香了……尹晞摸了摸锦囊,甚至没间暇思考一会怎么找路回客栈──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有包子今日吃。哎呀,不管了,总之先填饱肚子再做打算── 「尹晞姑娘?」 正打算牙一咬,便将钱付了买两个包子先,她身侧忽地传来熟悉声音。她扭过头一看,素白金丝边儿的长衫,眉目含笑的桃花眼。哎?这不是叶家那位被勒令查探追兇的二公子么? 「尹晞姑娘,当真是你呀!」手中玉面摺扇一收,叶轩一见着她,眼睛都睁亮起来,乐得喜出望外,「还以为你已回了丹溪谷,再见不着你了呢。」 这话说得微妙,尹晞眨眨眼,却也未细想什么,只微微歪头思索,盯着人打量了片刻,想了又想,方才不好意思地带笑意开口:「叶……二公子?」言下之意是全然忘了对方如何称呼了。 下江南前,因是受赵夫人所託,师兄师姐们自与她说过叶家几人的名讳,让她切要注意些、别要无礼──可惜还是过耳便忘了大半。 「我叫叶轩,尹晞姑娘不必拘束,随意些称呼我。」叶轩极快悟得她意思,扬唇笑起,又随她方才目光瞧了瞧包子舖。「这肉包子闻着确实香得过分啊!正好我也有些饿了,不如──我买一些,咱们一块享用?」 听他这话后,尹晞摸进锦囊里的手一下子又往回缩了缩。 心理动摇得不行,她赶忙于心底默念。不行不行,父亲有云,他人的好处不可随意收,不可在外亏欠人情,不可…… ──肚子又咕嚕地叫了好大一声。 天色已然有些晚了,周遭的小贩都开始一个个地收拾起来。她抿抿唇,再嚥了口口水,手往下放到肚子上,彷彿都能感受到腹中乾瘪。 ……可是真的好饿。 目光有些心虚地来回看了看那蒸笼里热腾腾的包子、再看了看叶轩手里沉甸甸的小布袋。都说紫阳派最是富足,他又是叶家代掌门的二公子,果真……十分靠谱的模样。几个包子于他而言应当,不是什么大事吧? 反正此次来馀杭也是友情赞助,找着杀害叶长们兇手,她应该算得是功劳最大,那……讨点包子做报酬,也……算不上过分吧? 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她微微弯唇,笑得小心翼翼又期待,「若是你确实方便……」 叶轩点头如捣蒜,「方便方便,自然方便!」 捉捕杀害他祖父反贼之事,他自也要亲自参与的。 毕竟他母亲是苗疆女子,虽说早于他年幼得要记不清事之时便已因体衰而去世,可此事既与巫蛊之术有关,他便定然会被怀疑,他早不得不参与进这其中。 他早便想寻尹晞一块,母亲走得早,他对巫蛊之术不甚了解,那日见她一眼就知道那是蛊,便想寻她一同去捉拿李仄,想也许她会知晓该由何处寻得线索,否则即便是去往南蛮,怕也不知由哪里找起。可惜他去丹溪谷门人住处时,他们说她已然走了。 原来还觉得失望不已,孤身啟程,结果竟又再此处遇见她──定然是缘分! 忍不住要多瞥几眼她侧顏,他一面自锦囊中掏出银钱,满脸心不在焉的、眼中掩不住倾慕,瞅了几眼,一面方才同包子舖老闆递上,「老闆,来……来十个肉包子!」 他偷偷一瞧,看那姑娘眼里全是吃食,杏眼睁得圆亮,只瞥了一眼,便不住觉得可爱──那是双乾净过分的眼睛,漂亮极了,是别处所无可见得的,他不由被所吸引,总忍不住想瞧。 「给,尹晞姑娘。」献殷勤似地将十个包子全数献上,他笑,「尹晞姑娘可是隻身一人?也是要前往南蛮搜那贼人么?不若同我一起,我定可以保护你!」说罢还举起剑,意思意思地耍了两下表示威风。 尹晞高高兴兴接过包子,张嘴咬下一口,津津有味地想这包子的口味果真和丹溪谷里的不同,难怪师兄姊都说秦岭以南处的吃食,口味都甜。然而才想咬第二口,听他这一说便抬起头,见得他充满期待的目光…… 好抢手啊自己。她又咬一口包子,叶轩还在比划拳法。瞧他这副模样,她自也没被打动的意思,只歪歪头看了看他,不太好意思地,「但我已答应幽篁阁和紫阳派的人一起了,对不住啊,叶公子。」语气无奈地,她耸耸肩。虽然他请了自己吃包子,可不能言而无信嘛,她先答应他们的。 「没关係啊,我们可以一块!」听她这一说也没被劝退,叶轩立刻大方地拍了拍胸口,笑容灿烂,「我定不会脱你们后腿,而且……」 将剑系回腰际,他想了想,看了看他认真吃包子的模样,便又拎起自己的钱袋晃了晃,嘴角轻勾,「往南蛮一带还多有我叶家的舖子,你们想吃什么、住哪儿,我都可帮上忙的。」 这话说得太有说服力,尹晞眼睛一下子又亮了。面前的少年都变得眉清目秀起来,彷彿散着金光── 她想起一口一个黄金万两的杨若,虽不知他们身上有多少盘缠,但肯定也会同意的吧? 章之二-家国值几金(5) 「叶二公子要同行?好呀,自然好,特别好!」 尹晞直至天色半晚才回,虽说差点把几人急死,但竟还将打扮贵气的少公子一块领了回来,杨若听得缘由后自是喜出望外──当然,正确来讲,该说是叶轩带路领回迷路的尹晞才对。 ──叶轩要与他们同行?怎么不好,那可真是太好了。 作为叶正的二公子,虽说没有长子叶承受喜爱,但紫阳派的小少爷嘛,又是叶家的,身上怎么可能没点儿钱呢?瞧那一身金光闪闪的……嘖嘖,丧服还有这般料子,她也就他身上这样见过。 杨若早前正愁着此趟旅途该怎么攒钱呢。尹晞回来前,她还万般不捨地摸了摸琴,想自己先前游歷时正是靠弹琴赚得的银两支撑,如今路途遥远,怕还得重操旧业,但又怕担搁行程,且养琴也麻烦,她拆都捨不得拆──嘿嘿,这下可好,问题一下解决了。 而且这叶公子嘛……她眼睛贼溜溜地转,来回看了看眼前一男一女,一黑一白。 这叶家二少,一来便给尹晞端茶倒水、鞍前马后的,眼神儿都要黏在尹姑娘身上了,司马昭之心昭昭啊──这不,多亏了她拐得尹姑娘同路,直接人财两得,一路无忧。 「我就知道杨姑娘定会欢迎我!」得到欢迎,叶轩自是喜出望外,还颇为得意昂扬地摸了摸下巴,「放心吧,杨姑娘、萧公子、燕公子,有我一起,我定会护你们周全!而且,还可偷偷授予你们几招我派内功心诀,我告诉你们啊,平时这可是绝不外传的,瞧我祖父那样沉厚的丹田便是……」 「哎,心诀就不用了,掏钱就行。」伸手朝人嘴上比了个停,打住叶轩继续叨叨,杨若万分冷静地反手朝人勾了勾,一副要钱的手势,附赠上灿烂地露齿一笑,「比如咱们今夜的饭钱。哎呀,叶二公子心胸宽怀,既要护咱们一路周全,定不会在意此等身外之物的吧?」 叶轩惊掉下巴,瞪大了眼,下意识反身护住自己钱袋。「……这么直接?」 杨若眨巴两下眼睛。「哎,同在江湖混,有话不虚言嘛。」 算盘打得精,她知他定不会拒绝。此时正在用晚膳,他身旁尹晞还正高高兴兴地夹鸡腿肉呢── 果真,叶轩看了看尹晞,再看了看满眼满心离不开钱的杨若,撇撇嘴,终是无奈地举了双手投降。 「行行行,一会儿我去付钱行了吧?」 杨若闻言方才笑咪咪地,十足满意地收回手,「这才对嘛。」 燕青已然几日未曾与杨若搭话,此时连眼神也懒得给对方,见二人这副模样,更是嫌弃得很,落坐也于尹晞与萧瑒身侧,不屑看人一眼。不过他正想,江寧尚未离得江南,再往西南,尚还有许多时日……南蛮路远,他们自当不可能如此毫无头绪地越过边境,盲目瞎找才是。 思至此,他转头看向尹晞。 「尹姑娘。去往南蛮前该落脚何处,你可有想法?」 尹晞嘴里还嚼着方才叶轩点来的金沙豆腐呢,此时虽已不似大家闺秀那样吃得小口又秀气,可终就碍于父亲刻在自己骨子里的礼教,仍只能呆呆地睁着眼睛望着对方,鼓着嘴不好开口── 武人么,自不懂这些闺中女子的礼数。 燕青不解她为何不说话,皱眉疑惑,而杨若见状,尤其看他那副模样,乐得笑出了声,悠悠哉哉接过话荏来。 「自然是去桂州。」她笑看了一眼并不愿看她的燕青,「桂州乃是南蛮人与中原人贸易往来之地,有不少苗疆人皆混跡于那处,更有黑市,据闻售卖各样蛊物──虽说没听过那儿有卖得金蚕蛊,但如肿蛊这样的东西,应当还是有的。」 她虽对蛊毒不甚了解,却听师父说过桂州黑市之事,还打听过如何得入,此次出发前自是早早想好要往那处去找线索,想必尹晞亦是如此。 说罢,她再回头看向尹晞,讨赏似地抬了抬下巴,「你说是吧,尹晞姑娘?」 彷彿邀功一样的口吻,杨若托腮瞅人满脸纯良地眨了眨眼,再瞅了瞅对面面色冷淡的燕青──她知道对方现在厌极了她,既是知道,自然更故意要盯着看,还要笑得比往日更灿烂── 一冷一热,冷的那个起了杀意,热的那个笑容甜美。 这番情景,看得她一旁的萧瑒都有些发怵地抱了抱臂,挪得离人远了些。 尹晞则点点头,一面努力快速将嘴里的食物先吞进去,困难非常,好半天才终于能说话,「唔……嗯嗯,是,要知晓叶掌门的金蚕蛊毒自何处来,便须得先找着肿蛊的来处。」 「肿蛊?」燕青疑惑,「那是何物?」 「是啊,」叶轩忙跟着接话,整个人忙朝尹晞都凑过去,「我祖父身上所中不是金蚕蛊毒么?如何又会与这什么……肿蛊?扯上关係的?」 尹晞还忙着要继续吃饭呢,心不在焉的,被围着问也没分散太多注意力,甚至懒于抬头,敷衍地便摆了摆手,「因为叶掌门身上所中的不只一种蛊啊。」说完又塞了一口汤包,不吞进去前,便又不肯张口说话。 叶轩着急得很,两隻眼睛直盯着尹晞,便等她缓下来说句话,那边杨若倒是忽地恍然大悟似的,用力一拍掌心。 「果然如此,我便猜得叶掌门身上还有肿蛊!」 在做侦察这方面偶尔总能给激发些兴趣来,她一激灵,立刻联想起、她当初便觉察叶掌门腹部鼓胀、面色蜡黄之事。她当时还怪呢,叶天行可一点儿不像久病之人苍白虚弱,只彷彿被什么榨乾精气一般…… 她是当真不懂蛊,但肿蛊她恰曾听师父说过,是为蛇皮所做之蛊,说是较为常见好製。中肿蛊之人腹部肿硬、常有腹痛之状,面色枯黄……要说那金蚕蛊可是苗疆至毒,服下七日便可七孔流血而死,要製成则更难上加难。可肿蛊易得,长期服蛊可致人精气衰亡。 知道叶天行死因是金蚕蛊后,她便隐隐有猜测,赵夫人此前去请丹溪谷人前来医治,便该是因得肿蛊所造之状,而非金蚕蛊。 毕竟若是因金蚕蛊,叶天行早就该死了,哪还轮得到那日? 「嗯,叶掌门身上还有肿蛊,但汤药中并无肿蛊,因此,我判断那并非赵夫人所下,怕多惹别事,便没有说明。」终于吃饱喝足,尹晞满足地擦擦嘴,还喝了口茶润润喉,终于愿意同几人细细解释,「叶掌门所中肿蛊已深,非一日可成,若是赵夫人所下,那碗汤药里一定也会有的。」更何况赵夫人是他们丹溪的老熟人,她思来想去,还是应当要护一下的。 「怪不得那些大夫总查不到祖父的病因……」真相大白,叶轩恍然大悟,同时愤懣地握紧拳头,「可究竟是谁,竟长期对祖父用此毒蛊……!」 「哎,行行,先别气了,到桂州一查便知唄,黑市买卖应该查得着人吧。」 瞧这桌上其馀四人神色各异,有兴奋的,有事不关己的,有沉思的,还有个满怀仇恨的,萧瑒摇摇头,决定及时打断,「你那门里叫李仄的画像你有吧?咱们拿那个去问,说不定就能问出些啥来了。」 叶轩闻言一愣,先是恍惚地摇摇头,怔了怔,又赶紧点点头,「虽是没有,但我记得他长相,李仄正是桂州人,我能请人将他画出的。」 「那可不是太好啦?哎呀,真不愧是我家小瑒,冰雪聪明──」 「求你了妹妹,别勒我脖子,我真要喘不过气了姑奶奶!」 燕青却是若有所思地望向了那处看样子正气在上头的叶轩。 能长期对掌门下蛊者,必定是掌门身边亲近信任之人。他们门下那个名唤李仄的,如何来得这样的本事? 叶天行身亡所牵扯极深,此事如此查下去,他怕早不只紫阳派门内之事…… 这幕后之人,他猜测,恐怕另有其主。 章之三-桂州寻蛊源(1) 「借问一下,这位大娘──你可有见过,长得像画像上的这位公子之人啊?」 桂州临近南蛮,较江南更暖和些,地有险山环绕,山陵连绵间,湘江穿连其中,偶有雾起,便更不似人间。群山青翠,江水清澈,山水相错,一幅静謐隔世的美景便如水墨泼洒开来,亦曾有诗人来此叹: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但许因过于与世隔绝──先不论此处方言繁杂,他们有时根本听不清。这儿的百姓各个活得悠然自得,便是说得什么天下将灭、武林大乱、边境难安之类的……对此处的百姓而言还是太远了,根本难以共情,多是把他们当散播谣言的疯子的,对于他们查找兇手,似乎也没甚用处。 几人来桂州后,先是因打扮和言语遭得异样眼光打探了几番,又于找人上碰了大壁。 更要不得的是──他们无人想到,该自何处进入黑市。 「哎呀,冇矜过、冇矜过。」被拦于往早市路上的妇人终于被问烦得摆了摆手,本欲直接离开,但馀光见问她的小姑娘原是样貌秀丽,如今垂头丧气的,表情还很是可怜,终归于心不忍,只好又向后退了回来,「唉,小娘子呀,我们这儿可真冇有见过这人,你都问几日咯──别再问咯!」 ──幻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这是杨若这几日最深刻体会到的一件事。 他们来桂州后,拿着画像问了一遭,发现竟从未有人见过这人。碰壁之下,他们一问叶轩才知,李仄年幼时便入了紫阳派中拜师,说是因得故人推荐,哪有人能得知他如今相貌?气得杨若差点儿追着人揍十几里。 但没法子,他们并不识得李仄父母,也只能由此赌一赌,说不准他和父母长得很相像呢? 「那……大娘,你可知──此处赫赫有名的黑市,该如何入啊?」 原来便生得一双大眼睛灵动讨巧,杨若知道这黑市非常人所能入,可又苦无入门方法── 既然问不得李仄之事,自只得想办法问得蛊毒之事了。两者之间,她总不能在此处停滞不前、空手而归吧? 分头行动后被无视了这么几日,眼下自是意图捉住眼前这个至少还肯搭理搭理自己的妇人,她双手紧扣,一副诚心祈祷的架势,只想至少抓住一个救命稻草。 然而果真,一听见黑市二字,妇人立刻一副避之唯恐不及地后撤了好几步。 「唉哟!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怎么想去那种地方!」好似母亲一样的叨唸口吻,妇人见她样子单纯,本欲该生出的疑竇楞给成了叨唸来,「那可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小姑娘别好奇了,我可不会说的啊!」 「意思是、大娘知晓如何去黑市么?」抓住了对方话语里的破绽,杨若立刻追上前去,捉住她的手不依不挠地追着问,「大娘,我自是知道那儿危险,但我当真是有相当要紧之事……」 「娘亲──」 还被人捉得懵呢,那头一个小姑娘朝妇人奔来,一把捉住了她衣角,嗓音甜甜腻腻的,可爱得紧。妇人立刻回神过来把杨若的手给甩开,一面温柔抓住了小姑娘的手,一面避嫌般快速回头、摆摆手快步离开。 「不知道、不知道,哎,莫再问咯,小姑娘!」 瞧着那边妇人与小姑娘离开身影,杨若不由得撇撇嘴。呿,果真这人啊,都是这般无情的,也没一个能帮得上忙的…… 「我打听过,黑市确是何物都卖,尤其中原武林所忌惮的蛊毒。不少恶人,会由此都买卖些天下至恶之物。」 燕青不知是何时到她身侧的,见她悻悻,方得淡淡出声,算是解释,「如此地方,她一个平凡妇人家,即便是听说过,自也不敢与你多说。」 「什么平凡人家?不过都是不敢惹事生非的胆小无情之人罢了。」并不把他的话放往心里,杨若不置可否地哼哼,随后顿了顿,侧过头去朝人挑了挑眉。「哎呀,阿青,终于肯同我说话啦?」 燕青目光淡淡瞅她,「我不与小人计较。」 哎呀哎呀,瞧这嘴毒的。 「我还助你和你师兄传递消息了呢,怎么就小人啦?好生令人伤心啊,阿青。」杨若摇摇头,故作伤感地做出伤心神貌,顺戴还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不过──这世间的人嘛,原来就都是只为己活的,你瞧那大娘,可不也是?」装可怜不过三秒,她说罢又恢復了不屑一顾的神情,瘫了摊手。 「为己活,可也为家人活。有家方有国,有国方有安乐。」似乎发现得什么事,燕青想了想,难得正视她,语气认真地同她说这话,语调定定,目光再向远处望及那妇女与孩子渐远的背影,「那大娘,不正是为了她的女儿而活。」 有家方有国,有国方有安乐? 她同他目光一同向那处望去,话声听得她目光遥遥,几乎恍惚地想起母亲也曾与她这样并肩的背影。 ……晃晃脑袋,她眨眨眼撇去心中残影,又似无所谓的语调笑起来,「大难临头各自飞,除了为家人,哪有人肯为国的时候?阿青啊阿青,你对这人心──也看得太不透彻啦。」 语调轻松快意地往前轻跳,她一面似快意地往前走,可燕青瞧她背影,却似乎觉出一丝……孤独的意思来。 他此前厌恶她心中无国,凡事竟只但问盈利如何,好生势利眼,与那些心怀不轨的奸臣小人并无不同,浪费她一身武功与聪明。但昨日杨若尚未回酒店,他与萧瑒间聊时,却听萧瑒说她是侠肝义胆的真性情之人,怎么想也兜不起来。 是他识得她太浅,还是她藏得太深,亦或是萧瑒受她欺骗太深?好吧,这最后一项似乎不可能,他可不少见过杨若逗闹他。 「阿若她啊,表面上看着就是那样,你愈是被她逗,她便愈是来劲。」一面同人斟茶豪饮,萧瑒于心里感叹这南方的好茶果真不错,心情都好了许多,「别看那丫头平时没心没肺的,要真遇到什么事儿,别说是刀山火海,豁出性命都能去得。」 「是么?」燕青半信半疑,想了想,「我还以为她会问,『救你,我可得什么好处?』呢。」说着竟忍不住觉着有些好笑。 「拜託,十万火急之时当然不会那么问了!」萧瑒一脸受不了他地扯了扯嘴角,「而且──也没人愿意天生那样没心没肺的。她……哎呀,反正倘若有机会,你与她相处久了,自然便知了。」 萧瑒草草将话根带了过,但这意犹未尽倒是引起了他好奇心──听着她倒像是有什么过往,如同方才看那对母女时似也目光深远,像是怀念。对了,如此说来,他倒是从未听过她提及父母及家中之事。 莫非……她也同自己一般? 「噢,对了,阿青,你既然都已探得这些了,可有探得如何入黑市啊?」 杨若的声音拉回他正凝视她打量深思的心境,他回望过去,见杨若正停下脚步来,回过头瞅向自己──他亦忙收回目光。 免得看得久了教她发现,这姑娘又要造谣自己对她有意思。 「入黑市之事尚未有眉目,但我听闻此处有懂蛊毒之人。黑市之事,便是那人告知于我,说是当年重病求医,曾往黑市认识那人。」语调又恢復正经淡然,他说。 「虽说口说无凭,听着着实有些引人怀疑……」杨若一面听他所说,一面思虑地摸了摸下巴,随后耸耸肩,「可眼下我也没其他消息,咱们也只好什么都姑且试一试了。」 章之三-桂州寻蛊源(2) 他们五人先前便说好分头而行,申时再回客栈匯合。他探得这项消息后,回头往客栈便正好遇见她──虽还有其他缘由而需得找她一起,但他私自想,其他三人或也有其他发现,届时再一同交换消息,当才最有效率。 而燕青頷首,领她一同往桂州里处,靠灵川寻去。 都说桂州山水壮丽,川流城间,样貌可比江南、颇有几分小桥流水之意。可此处临山却较江南更高耸入云,越是偏进里处,便愈是穷苦,穷困的百姓傍山而居,矮房长久失修,像是颳风下雨也无处可躲的样子。 果真无论哪里都有这样的地方啊,她感慨。 穿着打扮于此处便更显惹眼,尤其以杨若一身青白衣衫,江南的料子向来又是上好,看着一副大户小姐的模样──她不由得抱紧了琴,神情紧张,都怕一会儿自己就要被抢。 燕青无奈看她这样子摇摇头。「你这身样貌出身于此,一会儿若遭了罪,可怪不得我。」 「什么话?我哪儿知道你带我来的桂州的贫民处啊?」 不悦地抿抿嘴和人凑着细声嘀咕,她冷哼一声,「此处普通百姓对黑市可是绝口不提,你既问得了他方法,他可提了什么要求?」 周遭越看便越觉不对劲,她一面响,终于想得要问这个,脚步一下也顿了下来,满脸狐疑地回头望他:「阿青,你不会是看我不顺眼,把我拐来这儿顺带给卖了吧?」 「……燕家军不做此事。」燕青懒得吐槽她无妄的胡思乱想,只顿步于一幢看来破旧不已的屋子前。 那屋子看来破得几乎要散架,屋顶都零落大半碎木条,门板裂了大半,原该当是一处不小的院子,如今却已荒芜得像个废墟。燕青自己停于门口时都皱起了眉,他是于这处贫民窟外头见得一个乞丐,早前瞧他四处询问李仄与黑市消息,乞丐便忽地与他搭了话,说他早年家中曾有人入过黑市求得蛊毒解法,亦可告知于他,来这小村中最大的木屋即可见得他。只是…… 这乞丐当真奇怪,只是问他,自己别无他想,只想与幽篁阁门人一见。 ──那么眼下此处,他唯一识得的幽篁阁弟子,自也只有杨若了。 杨若一踏入废墟院落便觉出氛围有变。眉目一凛,她伸手示意令燕青先别轻举妄动,有怪风拂过门前枯树,她一抬眼,忽而闻得不远处传来沉沉簫声,挟过风流,竟如千钧之重压来。 「阿青,捂耳。」眉目一凛,这簫声肃沉袭来,曲倏忽而起,其中竟有杀意……这内功她可再熟悉不过了──是幽篁阁的霜音功法。 可她竟不知门中还有这人,所持的乐器竟还是簫? 燕青不明所以,但那乐声方入耳时确实叫人觉出了几分不适来,便就依言捂起耳朵。杨若则拆开古琴白布,一手持沉丹田捧琴而坐,气息调沉间,垂眸依那人簫声拨弄琴弦,于簫音奏响之时,以琴音拨弹应回,似是合奏,又似试探。 闻得琴音,簫声所持者更加兴奋,乐声愈来愈快,乐声不再试探,挟含簫声其中的杀气与其沉厚丹田毫不掩饰地直取而来! ──太厉害了,她竟不知自己门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幽篁阁以琴立派,便是由得幽篁的功法由许久以前、中原一名名号「琴魔」的高手所创。琴魔所习内功,虽不浑厚,却乾净醇盈,而以琴为武,便是藉由乐声奏响时,调和中调动丹田气息将琴絃震出的音与声引得变化,藉以伤人或救人──幽篁阁的心法并不以厚劲着称,可吹奏簫笛却须得更浑厚的气劲,尚得维持醇盈,那可不是易事。 还有此曲……应当是,渔樵问答。 她知道这曲,可这合奏原该是簫声悠然,琴声低沉,或怡然、或询问迫切,但此刻却反了过来,这簫声太过迫切,她这琴声尚只能堪堪应对…… 这可不行,看来这人不得个满意是不会给出答案的。 簫声的气劲波涛汹涌,多少也将她影响得不好发挥。燕青见状,便私下碎布暂且堵住双耳,而后落坐、运功于掌中运至她体内,试图帮助调和她被扰得紊乱的内息。 「别分心。」他道,「他应只是想试一试你,阿若。你放心应对,后边有我。」 虽说意思是帮她分担偷袭的可能,这话倒还是说得挺是曖昧了。 不过,这可不只想试一试,怕还是同门师兄前来考试呢……杨若心里苦笑,此刻尚没心思意会这点旖妮,但多亏有他帮忙,她虽不知燕家的武功出自何派何门,内息至阳至纯倒是确实,帮她拨正了不少被扰乱的内息。 深呼吸调息,她安心闭眼,再信手拨动琴弦,呼吐间,琴音将簫声汹涌而来的气劲轻柔回手托擘,底絃应和和弦扣抹勾,两者紊乱的乐声逐渐趋于平稳,竟大多都被琴音轻盈地尽数返回──怪风一下变了风向,方才还暖热如夏炽热,此刻又是秋风清凉。 簫声愈急,又似兴奋,一曲渔樵问答奏得似十万埋伏,逼得杨若的手不得不愈来愈快以应对他时快时慢的簫音,一来一回间,终于叫她抓住破绽,于他簫声暂停之时睁眼,抹絃重擘击回戾劲,掌心于琴面拍响,主动将这曲渔樵问答戛停于此。 音律即止,枯叶转而悬停,復又轻盈而坠,好似一切未曾发生。 燕青收掌调和内息,杨若这方看看四周,本就乾枯的叶子又掉了不少,抬头看对方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再瞧了瞧他塞耳朵里的碎布条,忍不住嘖嘖称奇地摇摇头。 「你们燕家军是什么内功?还挺厉害,竟然两个碎布条就能受不得影响。」普通人要听得这样的音律,怕早给震得七荤八素,说不准内伤还得调理好些个月……她决定重新审视他一番,看来比想像中的靠谱嘛。 燕青仍是淡淡,「不知道。师父早前游歷各处,许是集了几家所长。」 不过此前见她吊儿郎当的,还未见过她如此认真使出武功过……今日一见,当真是超出他所想。幽篁阁功法果真特别,音律虽是动听,内功却凌厉非常,若非他一面予她运气调息,一面稳住内息,怕早已要受不少折磨。 「──好!果真好!」 两人还忙着调理内息,那方忽地一声朗笑打破沉静。 燕青看着没事,但也是头一回体验霜音功法的威力。杨若年方不过十六,向来玩乐江湖,纵然天资再出色,招惹上如此厉害的人也是少事──何况那人怕还是放了大水给自己的。 她忙闻声瞧过去,却竟见得的一个蓬头垢面、破布碎衫的男子,手握着一柄破木簫,虽说浑身上下脏得看不出个正形来,却是目光灼灼,似满含怀念。 「没想到,如今我幽篁阁年轻一脉弟子也已有如此实力,甚好啊、甚好。」老乞丐抚鬚朗笑,似颇为畅快满意,但话尽后,又几分遗憾地看了看手里的簫,「可惜啊──我离开幽篁阁已久,却竟是忘了如何弹琴了。」 「师兄果真是我阁中人!」 杨若一乐,心道自己猜中了,这师兄立刻叫得朗朗上口起来,笑呵呵地朝人收琴抱拳,「小女子竟不知师兄,是我失礼呀。原来──师兄便是那知晓黑市门路之人?」 老乞丐瞅她机灵得很,一双眼睛古灵精怪的,这目的昭昭也丝毫不掩。目光于二人间游转,许是因得她是同门小师妹,不由忍俊不俊,观感也好了几分。 章之三-桂州寻蛊源(3) 「我名为林笙,本是幽篁阁周清扬的弟子,后因妻子遭奸人陷害,身中蛊毒,我方才来此寻解蛊之法,可惜……」 话音未尽,林笙面露悲色,思及妻子之事,眼中似还有愤恨之意。当年,南蛮边境有难,他出阁与妻子前去御敌,未想身边竟有苗疆奸细,予他发妻中了那般狠毒的蛊…… 他此残破之身已只为报仇,其他尔尔。但当低头瞅见手中残破木簫,又不得流露几分慨然念旧,终是不由念起了当年千岛湖中漫山桃枝……「我已有许久未听得阁中琴音,自知道有揹着琴的姑娘来桂州寻黑市,便猜得该是我门中弟子,故让这位小兄弟将姑娘请来一叙,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方才出招还出得出奇不意,此时倒又礼貌非常了。 杨若一面想,一面自仍得作谦逊样子同他一揖,「哪里,是我该谢师兄为我指点许多才是。」瞧他一身狼狈憔悴,她约可猜得他妻子终仍身故,因此他堕落于此地,许久未再回到江南。这般厉害的武功……怪不得呀,原来是掌门的真传弟子,可却因妻子而至如此境地,也不由得唏嘘。 「掌门师祖的武功我至今未曾领会过,也怪不得师兄如此厉害。但我并非师出于掌门,武功还差得多呢。」笑吟吟地弯弯嘴角,她作谦逊地再与人一揖。 「多年未见,师父竟都已成了掌门了。」林笙讶然以应。 还当是直接切入正题为好。燕青侧眼与她使眼色,手肘悄悄地撞了撞她的,又被不耐烦地撞回去。她自然知道眼下正事重要!这不,还得陪陪老人家聊两句才礼貌嘛? 「实不相瞒,我与阿青等人此次来寻黑市,正也因紫阳派掌门叶天行因中金蚕蛊毒身亡,因事关重大,特来此调查此事。」 「竟有此事!」约是因同病相怜,此事听得他亦愤慨激昂,林笙怒起,周遭气息更因他凌厉起来,「当年,我妻受奸细所害,身中阴蛇蛊毒,又混入癲毒其中,致她无药可医……那些南蛮人!伙同苗人作恶,便是为了阻我与镇南将军收復巫邕一带,知晓无果后,更催引我妻子体内之蛊,致她,吐血而亡……」 老乞丐拳头紧握,整个人不停颤抖,光如此他听描述都能感受到痛楚。杨若则连忙连声附和,「当真是可恨至极!那后来,林大哥可有找到解蛊之法?」 林笙摇头,「要想解蛊毒,便需得找出下蛊之人才行。」他神色哀然地咬牙道,「可那奸人,竟早已咬舌自尽而亡……我费尽心思入了黑市,买回许多珍贵药材,散尽家财,仍救不得妻子,最后,我孩儿亦因蛊毒而死。」 ──家破人亡。 杨若闻言骇然。心道这下蛊之人可真心狠,一家妻小都不放过,竟只馀下了这个可怜人,这可该有多大仇恨啊。 「紫阳派掌门已死。」燕青见林笙痛意去得差不多,便復而接话,「我们是想找出兇手,想从黑市中贩蛊之人寻得此人身影,或其同伴。因叶掌门身死牵连甚广,我怕此事后头,更有其他。」 「原来如此。若只是如此,倒还算好办。」林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来回看了看二人,「只要入那黑市,莫说家财万贯,至少也得各拿出一样贵重之物交换……若有,我看小师妹面子上,自有门路可带你们进去。」 听得他这一说,杨若和燕青互看一眼,不由分说,同时想起了另外一人── 那位叶家二少爷身上价值不斐,又是玉扇又是黄金又是扳指的,可不正是个活的「贵重之物」嘛? ◆ 另一边,叶轩还和尹晞拿着那张不靠谱的画像于桂州城里处找。 「李仄是这桂州何处人,父母何人,你们紫阳派当真一点都没记着?」 这头碰壁碰得并不比杨若少,尹晞找得垂头丧气,只觉又累又饿。她自幼学医,武功是半点不会,也没练过什么体力活,那点苍隐道人教习的轻功嘛……也就能帮着她逃跑罢了,实际上该累还得累。体力没寻常江湖弟子好,她在谷内颇为娇养,走些路便不得不停下歇歇,因此进度慢得很。 叶轩也知晓她并无武功,一见她累,便又端茶送水买糕点包子的──萧瑒前来与他们会合时远远一望,都不由感叹。这哪里是出来行侠江湖,这是公主和侍卫出门逛街来了唄? 「李仄……」听她这一问,叶轩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盘腿于她身侧树荫落座,一同她忧虑地苦思冥想,「李仄是我兄长那儿的弟子,实不相瞒,咱们叶家分支细得很,像我──我与大哥所拜的师父都是师祖,可大哥这些年自有收徒,我是管不得大哥那儿的徒侄的。」 他在家中排行老二,父亲武功欠佳,让他们兄弟二人直接拜的爷爷叶天行为师,而他出生庶子,许多待遇和知晓的事情上自不如大哥多。他想,定已也有许多大哥的人到这儿来了才是。 「若连出生地也循不得,又要如何找他的家人啊。」尹晞一下子又愁得似洩了气。 「你俩都别歇了,都先给我起来。」萧瑒扯扯嘴角,满脸受不了地站到二人面前,双手盘起,「我自官府那儿费了番周折后查到了,这李仄正是桂州恭城人。正好方才收到阿若的消息,他们已往恭城去,说是找着了入黑市的法子──这么巧的事儿,看来李仄果真与黑市有关係。」一面弯身蹲于二人面前,他摊开杨若那来的书信,一面告知,一面分析。 桂州之大,找人实在犹如大海捞针,来此地后他不只一次吐槽过几人的一腔热血和莽撞实在太离谱,一点计画也无,简直像过家家……好吧,可怪也怪自己太轻信杨若,每次那丫头喊着自己,便是烦,惯了也就同她一块闹腾去了。 不过所幸他们运气是真还算好,入全州城后他们分头行动,再从灌阳至恭城,就这几日时间、也竟能真翻得线索,当真算得上天助── 至于官府那儿──只得说,好在他们华山虽号称些遗世孤立、仙风道骨不参政事啥的,但这响噹噹的名号和华山令牌一亮,再说些啥华山派来此捉拿反贼之类的冠冕堂皇之词,到底还是能忽悠忽悠人的。 「真的?杨若姑娘好生厉害。」尹晞一听,眼睛一亮,立刻拍拍裙琚站起,「他们可有说,入得那黑市需要什么?」 早前于丹溪谷学习至五毒教蛊术时便听闻过桂州黑市,说是与南蛮交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宝物、药草、蛊物……甚天下奇毒。她虽于从前谷里时帮忙医治患者而见过些蛊虫,却未见过真正的活蛊,要说期待……她还是真的挺期待的,甚至还有点兴奋。 世界如此之大,而她所知所学不过限于丹溪,如今一眺中原──自由自在,快意得过头! 「嗯……」萧瑒想起字条上的话,为难地看了看叶轩,再将目光移向叶轩的钱囊,颇感默哀地再抬眉看了看人:「总之,叶二少还是将些贵重财宝好好带着吧。」 看来是要花钱的意思了,叶轩默默于心底苦哈哈流泪,面上还是大方,很有工具人觉悟地拍了拍胸脯,「行,恭城亦有我家族產业,若是不够……我再前去取!」 萧瑒咋舌摇头,心想这还没找到犯人呢,黄金万两会不会就先被他们找人给败了个精光? 章之三-桂州寻蛊源(4) 恭城与灌阳正在隔壁,骑马赶路自是最快,杨若和燕青在灵川,大约会晚他们一些,萧瑒想了想,便飞鸽传书回去,与他们议定好五人便于恭城最大的酒楼碰头。 ──在那之前,他打算先前去李仄家中瞧一瞧,说不准还能找到些什么线索。 至恭城时,正是天雨濛濛。 萧瑒自官府处查得,李仄上有父母,下有幼妹,但父母亡故,妹妹痴傻不知所踪,想是有可能已随李仄去往江南。 恭城老旧,砖瓦上砌过地基好令百姓度过雨季,走过几处外郊,在恭城与灵川的交界处正有一处小村落,矮房斜瓦,雨水堆落润湿泥土,小村落看着是苗人的传统小村,却像已有许久了无人烟。 尤其是李仄的屋子,外头杂草丛生,几乎都要看不清里头还有个屋子。 实在太过安静。 萧瑒在前,叶轩在后,不懂武功的尹晞便在中间护着。两人拔剑削开长得几乎要一个人高的草丛后,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处三屋合院,看着竟然还挺气派。可除主屋外,旁侧两个侧院都已破落得连门都碎烂,一副人去楼空之貌…… 尹晞以袖摀鼻,面色不大好地咳了几声。 太潮湿了,丹溪谷环靠秦岭,虽有溪流经过,却也是长年宜人温凉的,可此处实在湿润得过分,尤其这几日恭城连绵细雨,方才这草一拨弄开后,木砌的矮屋霉味直往外衝,几乎要叫人熏得头晕。 「尹晞姑娘。」 在他后头的叶轩不知何处变出的布条──不对,不是变出,尹晞认出那是方从他里袖撕扯下的,还撕得不小块。少年人喊住她,目光相触间有些面哂,便垂眸替她将料子环遮于口鼻前,嗓音低低地。 「……得罪了。」 指尖绕过她耳尖,再后绕至发后轻系,他动作轻柔又谨慎,但难得地,始终不敢与她对望。 啊呀,原来平时多话又招展的西湖少年也有这般怯怯模样。 尹晞眨眨眼看他垂歛着眼皮不敢看自己,低声说了句谢,掩在白布下的唇忍俊不住地勾了勾。 萧瑒没发现后头在干嘛,只犹豫站在紧锁的大门前──这里头还有一股难闻奇怪的、与霉味混杂的腐味。 我嘞个去,不会还有命案吧。 自栩胆子实在算不得大,他已然开始思考一会儿进门画面要是太衝击,要不先要把后头那个二少爷推上来挡挡枪。拜託,携手抗敌先摆一边去,首先得别被吓死……给自己打了几百剂预防针,他深吸口气睁开眼,再拔腿用力踢开紧锁的破旧木门── 好在,啥也没有,就一个空屋子和几鼎大缸,他猜想了一下,那许是製蛊的容器留下的些气味。 也不知道这屋子空着有多久了。 尹晞倒是不害怕,腐朽气味里混着点儿稀薄的药草味,她看前头萧瑒并无异样,便就大胆地逕直往里走了去。空屋里全是灰尘,她瞅见缸子里有些许虫子或……动物的残骸。这屋子小得过分,一眼便能望尽,里处的书架上似乎还有些破烂的书,也不知这长年湿气浸润,保留得是否还完好。 「无名书……」她上前去翻看,破旧而饱含湿气的纸上隐约还能见得几个娟秀的字跡,可也都早已晕染得看不清字的原样。什么……疳?那是什么,记的是疳蛊的做法么?她听过这种蛊,说是以蛇中毒液製之。蛊毒太神秘难解了,哪怕是立谷的医仙前辈所遗之书,对此也记载甚少,多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尹晞!你拿了什么!」 尹晞还入迷在字跡模糊的书册里,正欲翻开下一页,后头却传来萧瑒的惊呼声。她困惑地抬起头,发现两人正在变高……不对,是她所站的地方正在往下陷落! 那本册子不知是触发了哪处机关,此刻整个原就破败的书柜竟随地面一块崩解陷落,要抓着尹晞往不知何处去。 「小晞、抓紧我!」 在尹晞完全掉下去之前,叶轩先一步狂奔而去、伸手猛地抓住尹晞,却也因步伐不稳落了下去。 萧瑒愣在一旁,看着眼前这情况,着实很想骂人。可眼下这情况他又不能落了任何一人,只得骂骂咧咧地跟着往下跳──自然,他还是在跃下前疾笔留下字条,令鸽子于雨停时送出至杨若燕青手里── 「恭城有异,阿若,多加小心。」 ◆ 另一处,杨若与燕青正随林笙穿过灵川,落脚至灵川与恭城交界之处。 原来说好消息匯合后再行讨论如何入得黑市,可他们在灵川逗留了几日也一直未能收到萧瑒等人的消息。当初说是兵分五路,但后来意外分成两队人马后,她听说他们是会合了后一处自灌阳走的,怎么如今竟然一点音讯也没有? 身上盘缠所剩不多,多的是当初从叶轩那儿没脸没皮讨来的,更何况如今还得养着个妻儿亡故后堕落行乞多年的林笙,再耽搁下去,别说入黑市,她怕真还得重新卖艺维生──最重要的是,她担心,萧瑒他们怕是已然出事了。 叶掌门之死本就疑点重重,他们找人又大摇大摆的,倘若真被盯上,那也是常理。都怪她,就不该贪快,应当用燕青的提议,坚持五人抱团一块儿走…… 如此琢磨几日,杨若终是叹口气,趁着林笙用膳之时与燕青商讨,决定先再不等萧瑒等人了,由他们两人直接去往那黑市瞧瞧。 「……可我身上并无值钱的物什。」 也就此刻难免露出赧意,燕青垂歛眼脸,看了看自己身上玄衣布衫,着实空空如也,除了这把重剑……可武器不能交出去啊。他有些为难,只得再抬头看看她商量,「你呢?你身上可有什么值钱之物。」 杨若见他这般,一副早知如此地挑了挑眉,「知道你身无分文──我早知你们这些小将军没一个靠谱咯。」而后顿了顿,缓缓拉开白衫长袖,腕口白皙,露出那一截澄澈透净的莹蓝色手鐲来。 那玉鐲是难见的蓝,晶莹剔透、毫无杂质,彷彿水晶一样漂亮,一眼便能叫人难忘,便是外行人也能瞧得出是上等之物,更与她一身温雅长裙搭衬得很。 「这个吧。」她开口,语调有些难见的低落,目光不捨,「反正不过彰示身分进去,算不得是典当……届时再想法子讨要回来便好。」 ──自欺欺人。 燕青虽不懂这些玉石宝石之流有何特别值钱之处,但即便如此,乍一看也知那定是上好的玉鐲。若是黑市真如林笙所说,能入得的,都是些有钱有名望之人,那么她这鐲子,定会有去无回的。 「你一直戴着这鐲子?我竟从未见过。是怕伤着?」 「嗯。」杨若頷首,指尖触在蓝玉鐲子上惦念地来回轻抚,目光并未落与燕青,只低声道,「这是阿娘生前留给我的唯一值钱之物,她说……是做我将来嫁妆用呢。」 她提及母亲时声音也温柔几分,笑意却有些伤感。 燕青蹙了蹙眉,「既然它于你如此重要,那便不拿这个。」他少见她这样神情,想来这鐲子意义定是十分特别……思及此,他倒有些恼自己于此事上竟全然帮不得什么忙。 「那不然怎么办?小羊他们都已失去音讯多日了,最后得他音信还是在恭城,林大哥说,那里正离黑市十分相近。」她无奈瞅他一眼,摊摊手,看他的目光还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更何况你也拿不出什么值钱之物帮忙呀,咱们也只能靠这个赌一把了。万一小羊他们就正在那儿等咱们救呢?」 章之三-桂州寻蛊源(5) 找不找得兇手无所谓,可萧瑒他们有危险,位置又如此刚好。她只能直觉,也许便是要让她去黑市找他们。 「……好,我欠你一回。」 知她言之有理,燕青语塞,只得抿唇沉默,作是应了,还有些愧意。「可你只有一物,我该如何?」再疑惑抬眸看她,他问。 林笙说他并不打算进入,只送他们到入口,便作是承应了师门之情──可他总不能把师父亲锻的剑典当了吧? 「哦,你呀。」杨若侧过头瞧着人挑挑眉,嘴角一勾,立刻又笑得轻快起来,「你换身衣服去,作我的小廝。」 「……」 他收回前言。 只要届时能抢回鐲子,欠她的这一次便不作数。 ◆ 「身分想好了么?」 「嗯,想好了。」 换上一身姑苏所產的上好綾绸,青蓝襦裙细绣鳶鸟,素白外衫上还有金丝衬边,单平髻垂掛步摇,杨若换上一身行头,好不奢侈。摺扇轻摇,跟着她抬昂的下巴,儼然一副千金小姐的倨傲模样。 自然──还有一旁黑衣布衫、做侍卫打扮,臭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燕青。 馀光得见他俩人暗潮汹涌地较劲,林笙觉得他两人瞧着着实好笑,忍不住在前面乐得直摇头。 杨若如今身上盘缠所剩无几,可以说全赌在了这一关,还有些剩的,也于早前给林笙改头换面去了──如今林笙一身简单布衫,瞅着终于有了几分人样。 黑市入口极其隐密,他一路领他们至江水上游瀑布,破布囊中抽出一道符,竟划开水流,引出一处密道。石壁中有火光照路,一路向下至地底,不由惹人惊奇──这儿竟然还有这样的路,太稀奇了,是什么人开闢出的这种地方? 「又是你?十馀年了,还来寻蛊毒?」 站在石洞门口的守卫看来对林笙早已熟悉非常,满脸不耐烦地,一见人便直直伸手,「东西呢?林公子不会忘了咱们的规矩吧,可不能空手而来。」 林笙摆摆手,「不不不,我身上可没值钱东西了,我是领这位……杨姑娘来的。」 自然得做不认识,还得彰显她身分,方显那宝物尊贵。林笙恭恭敬敬地垂头将后面方才还在张望的杨若引出向前,轻咳两声,「杨姑娘,可报上名来了。」 便是自称游歷过江湖,对南蛮还当真是不甚熟悉……杨若还在好奇地张望,便被燕青用脚从后头一踹脚跟回神。 不高兴地悄悄侧头瞪了人一眼,她随即抬高了脖子,又摆起架式来,一副趾高气昂地站到侍卫跟前:「我乃扬州刺史之女杨若,幽篁阁裴水月之徒,这是我的侍卫。」而后也往后悄悄踩了他一脚。 将早收于锦袋中的蓝水玉鐲拿出,姿态高傲得彷彿只是个玩物,她勾勾嘴角,朝侍卫笑得轻盈,心里头却在狠狠淌血,「本小姐来此是想寻些好玩的物什,可以进去吧?」 可恶,真真亏大了。若不是她来此前还收到了萧瑒的又一封信,确认他们便在此处,她可当真不愿意拿这个来赌……算了!人在江湖走,兄弟最重要! 牙一咬,终将玉鐲交了出去,她目光向燕青林笙瞥了瞥,侍卫中为首收物的则一眼认出这蓝水玉是上好之物,立刻命人好生收起,再犹疑地看了看三人,思量片刻后决议道:「郡主的侍卫可入,林公子不行。」 杨若歪头嫣然一笑,「甚好。」 同侍卫离去前,她以目光同林笙告别,想不知来日再见是何时了。 林笙说,他此生已然只为復仇而活,只望他们寻金蚕蛊毒之源时也助他一寻,查探是否是他的仇人。 既是同门,又得他相助,杨若自然应允,与他頷首后作别。 黑市位于地底,里头错综复杂,侍卫领他们入石洞后竟见眼前别有洞天──这地底下头,竟是一座完整的地下城。楼房屋塔,集市云集,大小巷弄交杂……呃,就是卖的东西都挺稀奇古怪。除了金银财宝和绝世武器,便是什么提升功法的武功秘笈,还有西域奇毒之类的东西…… 「看来我的玉鐲在这儿也不过是小东西呢。」 侍卫离去后便令他们自行走动去了,他们踏入后,便见这周遭还有不少不知为何目的而来的人,大多从衣着便能瞧出些贵重来。杨若不由感慨苦笑,几分失落地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看来要找回我的蓝水玉,怕是不可能咯──」 她双手负于身后,步伐轻快,燕青却瞧出她心里伤怀。若只为了黄金万两,她应当不会拚命到这地步…… 是为了萧瑒等人吧,他想。 那么萧瑒说她有侠肝义胆,倒也不假。 知她在意,他思量片刻,终究还是留意了一下那侍卫拿走蓝水玉后所行方向,悄悄追去。 黑市里暗无天日,唯有烛光照壁,此处行商的贩子尽以黑布遮面,叫人看不清是什么模样。杨若一路看得眼花撩乱,一面要寻蛊毒,一面还要寻萧瑒等人的身影──回神时,她环顾四周,只见小巷昏暗,周围也并无人烟,燕青也不知何时竟与她走散了。 这是哪里,她怎的就倒了如此僻静的地方? 「郡主。」 旁处的声音勾去她注意,她瞧过去,见那贩子身着黑色异族衣裙,衣上有白色纹样,或蛇、或孔雀──女子胸前银环项鍊叮噹地响,黑发如瀑长垂直下,黑纱遮面,嗓音魅惑轻笑。和杂着一股怪异而魅人的香气飘来,她将杨若目光尽数吸了去,脚步亦然停下去望。 「这位郡主,可有意中人呀?」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香味,只知迷人非常,眼睛更莫名无法克制地、一眨不眨地直盯向那女子看。意识甚至有些模糊起来,她馀光得见,这摊贩木桌以黑布遮着,上头一个个不知装着何物的铁盒…… 「郡主若有意中人,可使小女子这情蛊。情蛊一种,郡主如意郎君便可永远钟情于郡主,永不变心……」 那女子的声音伴随身上银饰轻脆地响,彷彿咒语一般,声声惑人心智,玉指掀开方寸铁盒,里头正躺着一个朱红的、细小的蛹。 她恍恍惚惚,不知何时开始,竟闻不得周遭声响,眼里只有那方木盒与女子,下意识地慢慢摇头,「不……」她低头望向木盒,脑海似闪过什么,眼底执念漫散开来,「不……我没有意中人,我有毕生痛恨之人,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她脑海里闪过母亲苍白病弱的脸,闪过父亲的,那女人的,闪过许多许多……她未曾放下过的恨意此时滔天汹涌,眼底似还有火光燃起。 「我要,杀了他……」 与她愈发执着重述的声音同响的,是女子轻脆的耳坠银饰。 她收起朱红情蛊,拿出另一方小木盒,里头正躺着一小方金黄顏色的蚕蛹。 「那么,郡主或可一试此物……」 「阿若!」 不知受何蛊惑,她无法思考,缓缓伸出手,便欲去碰。指尖欲触之时,燕青着急的声音终于将她唤醒。 杨若愣地睁大眼,即时伸回手,回头忙回唤他:「阿青……」 那黑衣女子见状立刻扬袖一挥,木盒同时收起,古怪的香气逸入杨若鼻中。她眼前一黑,腿下一软,不及反应便失去了意识。 燕青见状一惊,提剑正欲快步向前,却亦自后头于他脑袋上重重一击,疼得他倏忽面前一片昏天暗地── 头晕目眩地不支跪地,晕去之前,他挣扎不愿闭眼的最后一刻,只见来者腰上系木牌,正刻写着「江」字…… 章之四-异心之昭昭(1) 「醒醒……阿若、杨若,醒醒……杨若!」 杨若恢復意识时,只觉浑身痠痛,整个人像被扔过一样,骨头要被拆散大半,脑袋也又晕又疼。她艰难尝试睁眼,身体尝试要动,可还是僵硬得很,动得十分艰难……脑子又昏又疼,好似还转着晕过去前逸在她鼻尖的馀香,还有莫名被引出腾生的恨意,那些人的脸……那是什么,那也是蛊么? 晃晃头,此些事情还是先放到后头再想。她瞇起眼一瞧,只见自己正上头黑漆漆的……这是什么地方? 「阿若,你醒了么?哎燕青你看一看她阿,咋这么久了还醒呢!」 「许是她太过能睡。」 萧瑒的声音……还有,燕青。燕青,他们是一块的,她记得她昏过去前确实见过他。可萧瑒怎么也在?他们也被弄晕了? 满头满心的疑问,她蹙眉,费劲地爬起身来,努力眨了眨眼适应此处微弱光线。果真于这昏暗破败的空间里,她第一眼见得的,便是坐在另一侧、同她一般拧紧眉心,捂着脑袋,像是也方才醒来的燕青。 身上疲惫得过分,她一沉气息打坐,想先运功调息一番,却发现浑然使不上力。 浑身使不上劲,丹田空虚,估计是还没恢復过来。糟了,她的琴呢? 终于意识到如今背上空空如也,身边也空无一物,她随身背着的檀木琴早不知所踪,怕跟着被弄晕来这儿时一同丢去了……这下又更心疼一道,那可是她出师之时,师父特意让人造给她的礼物啊! 亏大了、亏大了,她这来一回黑市,没淘着什么宝物不说,鐲子没了,琴也不见了。 「她醒了。」燕青声音淡淡地,还似强忍着什么难耐的疼痛闷哼,一面揉着脑袋,一面淡淡将目光望向她,「莫找了,我的剑也丢了,我们被关住了。」 听闻他这话,她再眨了眨眼,往前一瞧,终于发现此处是一座牢笼。 大约还是在地底下,她吸了吸气,觉出这儿密不透风的,空气躁闷得很。早前拿来装腔作势的衣裳此时也染了一身灰,发釵步瑶都不知落到了何处……她艰难爬起来,发现这座牢狱里只她与燕青二人。那萧瑒呢?赶忙往外瞧去,再循声音来处瞧了瞧,终于在牢笼间隙里外探时,发现萧瑒叶轩和尹晞等人都在隔壁。 这可不,巧了,一下子人全找齐了。 「小瑒?小晞?叶二少?」尝试地往旁侧喊了喊,她使了使劲,还是觉着浑身无力,好似连声音都小了,只得继续着急呼喊回应:「这里是哪儿?我们怎么会在这?」 萧瑒听得旁边总算传来熟悉声音,这才松口气。燕青都醒了一个时辰了,她再不醒,他可真怀疑她出事了。 「我们去恭城李仄家中搜索,无意间触发机关,掉到密道里,却碰见一群黑衣服的,不由分说把我们全抓了,便一直关在这。」 想起那日便觉憋屈,他们掉下密道后便觉不对劲,一路循光亮处往前,竟见着一群黑衣人好似在商讨什么。其中有几个身着苗族纹样服饰的,像是下人,为首的几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模样……本想听清他们说什么,结果他们三人忽然被人从后头当头一棒,尽数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在此处。 看见黑衣人前,他们一路循密道走,发现拐角处有许多商货,便猜测或许与黑市有关,这才最后给杨若留了那条书信,想引他们一块会合……没想到便被关进了这里。 「原来你们是跟踪被发现……可不对呀,捉我们是为何啊?」杨若一面听,挤在铁杆边,一面还在努力想办法催动内功,疵牙咧嘴的,脸都拧成了一块儿。 她还在嘀咕不解,「你们三那是暴露了,我和阿青也没做什么啊,不就是在黑市晃了一圈……不是,这儿怎么回事,怎么全然使不上劲……」 「别白费力气了,我们都中了蛊。」 同样醒来后浑身无力的还有燕青,此时已然认命地开始想办法拿地面碎石砸隔壁的墙,「谁让某些人竟给苗人的迷魂香给勾了魂去,差点将我也搭上?」虽然他亦没想透,那苗人一路以迷魂香引她而去,如此费尽心思要捉杨若是为何? 中蛊?杨若瞪大眼,赶忙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给自己动手诊了诊脉,果真有异象在气脉中流动,抽去了她气脉中的力量……她一屁股坐回地面,竟然连与燕青斗嘴的气劲都失去,只抱头喃喃,一副天塌了的模样崩溃,「完了完了,全完了,我这苦心修练十六年,一夕之间竟然成了废人……」 「你莫着急,他们没收走我的针。」尹晞此时终于笑吟吟地发了话,「此蛊不深之时,我尚且可解,只是需要时间,你不会有事的。」 含笑的声音幽幽传来,她被她这方垂头丧气的模样逗得觉着有趣,莞尔笑出声,再认真投入回予萧瑒解蛊的任务里,正到关头处。扎针于心口心脉,腕口,额穴,再以长针刺破指头放出血来……这种石蛊并不难解,只是麻烦,好在她从前在丹溪谷时,曾参与过解中此蛊之人。 「我们被关了许久,约有三个时辰,却从未有人来巡。阿若,你或与阿青试试,看能不能破墙,我替你们解蛊。」 他本来便无武功气脉,想必也因此而未有防备搜身于她,袖袋里的工具没被收走,算是如今少有的喜事一件。燕青醒得比杨若早些,便早早开始了砸墙计画,亏得他天生怪力、又或因此处牢房年久失修,虽然功夫尽失,竟也已砸出了一小口墙洞来。 「哦。」杨若闷声回应,只好也过去拾了块石头,同燕青一块儿想办法敲弄起石墙来,有气无力的,嘴都瘪了下来,「可我们的兵器怎么办?」赤手空拳的,她又不会掌法,连把剑也没得发挥…… 「嘿,阿若姑娘莫担心,我们被捉来前,正有看到一处全是各派兵器的,想必我们的也在那处。」跟随另一面砸墙声一块传来的便是叶轩的声音,听着还挺乐观。 还有别的兵器,意思是还有别门别派的人也被关在这儿? 「原来如此,那便好了,等这墙破了解了蛊,咱们赶紧出去找。」 她一面心不在焉地应,一面忽然觉着奇怪。他们因得身分暴露被捉来此处,那么那些其他兵器所有者也是么?可若因如此,为什么那些人只给他们下了蛊,就未再来看过他们?其他人又被关在了何处? 刚刚说话声音太大,她此时仔细一听,竟然似乎,远远得以听见一些奇怪的嘶吼声……那又是何物啊? 萧瑒的蛊解后,尹晞便接着解叶轩的蛊。华山派掌法功夫最为厉害,就着燕青凿出的洞,萧瑒运气提神,先将先前紊乱气息调节,再以掌心沉地,划转阴阳,催动丹田之气望前一打!果真令原来便不牢固的墙面碎裂。 「呀,不愧是咱家小瑒!」见墙面坍塌,杨若这还没凿几下墙便功臣身退,一下子喜出望外,石头就往旁边一扔。「看来咱们马上就能出去了!」一眼便见到三人,她忙乐得奔过去把萧瑒一把搂住。 「喂喂,好姑奶奶,别抱了别抱了,我也刚恢復好吧,你悠着点。」无奈伸手将人努力推远,萧瑒并不领情地扯了扯唇,「还早着呢,光靠我可没办法离开这铁牢。」随后又以目光望向纹丝不动的铁杆。 章之四-异心之昭昭(2) 而要说叶轩,那边被扔在牢里后已然变得蓬头垢面的白衫少年、此刻正胀红着整张俊脸,垂着脑袋,异常乖巧安静地任由尹晞扎针解蛊,一眼也不敢瞧对方的模样。纤指温热,触及他皮肤时似入心口,再悄悄一望,不由便见她温柔专心侧脸,心尖触动更甚。 烛光摇曳间,照得她脸廓模糊不清,他竟觉得她此刻,更美丽非常。 尹晞倒心态平稳,伸手轻扶他腕口,银针轻扎,再望前看一看他脸色,指尖把住脉象查探……叶轩嚥了好几口口水,再不敢看她,耳根潮红。 「叶公子倒是体质绝佳,此蛊竟尚未入得心脉。」像是全然忽视对方异样,尹晞把过脉后,便直接以针引刺指尖放出血来解蛊。引针滴血流出后,她再重新把过他心脉,又去燕青处帮忙,并无在意。 叶轩面色轻哂,「多谢。」似在犹豫什么,他张了张嘴看她认真侧顏,半晌方道:「多亏有小晞。天元掌法我虽不精,但学过一些,这解蛊之后,想或能助各位一同逃离此处。」 一旁杨若看这一码羞男追女的戏看得乐极,颇感意思地摸了摸下巴。 哎呀,这什么时候的事儿,竟然连称呼都换啦? 燕青和杨若进得地牢不久,蛊解得也快,虽说完全恢復还需要时间,但逃出地牢总归还是绰绰有馀。燕青自幼一身怪力,伙同叶轩和萧瑒一道将紧锁的铁杆暴力破坏,总算逃了出来。 几人出来后,不知往何处走,环顾四周皆是昏暗,唯有烛火微弱。 出得牢笼后,外头怪异的低沉嘶吼声更盛,在此处听着更加诡异了。可偏偏眼下又毫无方向可言……他们寻思片刻,只得循声音来处而去,随手拿过石壁上的蜡烛倚光前行,果真寻得一处向上的阶梯,找着了关于另一处地牢里的兵器。 「可太奇怪了,此处怎么都无人看守?」 一面将牢笼铁杆以一样的办法暴力拆开,一路调息过来,四人的武功也恢復了几成,拆得愈发得心应手。可兵器牢里的东西却不只他们五人的,这一路空荡无人,杨若刚背好琴,终于忍不住奇怪地发出疑问── 除了他们,这里关押的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竟然全然无人看守? 「不知道,也许走下去便知。」燕青亦只得无奈耸肩。 正说至此,他们踏出牢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压抑的咆啸声。 那声音太过奇怪,像人,又不太像正常人所能发出的,听着叫人毛骨悚然,彷彿是什么恶犬或怪物之类……怪物?不对不对,平凡人间怎会有怪物。杨若愈加狐疑,心中虽然有些害怕,但仍拿过一旁墙面上烛光,心一横,一鼓作气,便直往前踏步向前一照── 「……!」 眼前景象惊怖骇然。 「这是什么……」 那于旁处的无数个牢龙里头,或有一身道袍的,或有金贵衣裳的,或有各门各派衣衫的,或有农间粗布衣衫的── 是人,或都已不像人。 那些人各个披头散发、神容枯槁,目光浑沌无神,状似疯癲地发出低沉模糊的嘶吼声,一见得烛光照来,更蜂拥而上地聚于铁杆前低吼攀挤,像欲吃人一般,毫无意识地张牙吼叫。 饶是杨若这样没心没肺的,也被吓得倒退一大步,又被后头另一处地牢里的另一群「人」给吓得步伐不稳,倒吸一口气,差点抱着琴直接往后跌。 燕青正在她身旁,顺手将她连忙搀住,自己亦然皱眉稳住步伐,心头大骇。此时终于思及他晕死过去前看见的那个「江」字令牌,心中疑竇更甚,这些蛊,莫不是都与那个江字有关── 「他们都是……中了蛊毒。」尹晞恍惚地观察片刻后喃喃,手抬烛光向上依照,只见那些「人」瞳色泛白,瞳孔尽被蛊虫佔据,眼白中有虫体蠕动,恐怖非常。 她害怕得很,十几年来幽养在丹溪谷,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可此处只有她懂医术蛊术,她便逼着自己必须得看清,声音颤颤巍巍地,惶惑惊惧,「可这是什么蛊,我未曾见过……」 这些人究竟是还活着,又或者早已被蛊虫吸食了乾净?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蚕食人后,直接霸佔身躯的蛊虫? 这么多人,这事到底多久了?这里头有的人神情恍惚,并未显出攻击姿态,有的倒地不起,只有一些衝在前处疵牙裂嘴地张牙舞爪……那么她刚刚给萧瑒他们解的蛊当中,难道也有此物?她到底有没有解乾净? 这里无人看守,也无人管他们,莫不是他们根本就不怕他们逃,要用此蛊慢慢将他们蚕食殆尽── 「小晞。」 眼见尹晞眼中惶惑,精神亦然跟着恍惚,叶轩连忙上前扶住她身体,「他们这像是……试验品。你并未中蛊,我们也只是中了失去功法的蛊,并没有中此蛊,你别担心。」 「他们好歹都还被关着,我们还是快点先走吧。」忍着腹中不适乾呕两声,萧瑒注意到那些蛊人里头还有自己未见过的同门师兄姐,心里也同样害怕──他们要是待得再久些,说不准自己也就成了这其中一员…… 太可怕了。他晃晃脑袋,忙出声稳住局势,率先前走,叶轩则扶着尹晞跟于其后,一面于心里默念声冒犯了,一面主动牵握住她发凉的手,「小晞,别怕,咱们先出去,别怕。」 这声音竟当真稳住她一些心神,沉了沉气息,随他强定气息望前走。 杨若并未吓得太久,很快扶住燕青肩头站稳身子往前。所经之处,她烛光依照,皆能见得地牢里都有此些中蛊之人,而且愈发多起来。越往上走,甚能见得牢外有侍卫丢弃的配剑和钥匙,还有仓皇而逃的步伐…… 「小心!」 暗道处不知何方袭来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嘶吼靠近,燕青一惊,忙拔剑挥斩,一刀见血。与此同时,旁处亦徒生许多蛊人朝几人袭来,惊得叶轩和萧瑒亦拔剑出来纷纷应招。杨若亦定定心神,琴中抽出软剑直取脖颈,可这些蛊人太多了,有些还是从不知被谁打开的牢龙里衝出来的,竟源源不断地涌来,杀也杀不尽── 更何况根本不及想这些人该不该杀。万一还能救呢?万一并未死透该怎么办?可眼下为了生存,他们根本毫无办法! 五人一路且战且退,直往地牢阶梯上走,血战许久,方见上头终于隐隐有光线透出来,想必就要到出口──可不知是否打斗动静太大,此时地牢上方竟然开始坍塌,一块大石往下砸来,直往中间的杨若脑门上砸去! 「阿若,小心!」 垫后的燕青忙将人往后拉,两人双双跌倒在地,旁边正有蛊人扑来,张牙咬住了燕青的手,疼得他拧紧眉心,再使劲挥开击毙。前面叶轩还忙着推尹晞往外头走,听见动静方才往后一看──随萧瑒往后一望,只见燕青正吃力地一手扶着杨若,一手挥剑提斩,十分危急。 该救人的,可地面要塌了,再不走,定然会来不及。 萧瑒想回头去救,但却有更多落石往下砸,出口也怕将要被塌灭。 章之四-异心之昭昭(3) 「阿若!你……」 「小瑒,你先走!」在差点儿被砸中后,杨若靠着燕青站稳,看对方被缠得受了伤,亦只得凛目往前一吼,扶琴一正、运功拨动琴弦,费劲将身周蛊人暂且弹开── 前面是出不去了,落石还在坍落,巨大的砂石将他们五人生生隔开。她与燕青已无法前行,怕只能另谋生处,可至少不能让萧瑒他们也这样白白死在这儿。 「我会和燕青想办法出去!你们先走!」 音弦将萧瑒等人也往出口弹开,在被落石填满的缝隙里,萧瑒只能听见蛊人的嘶吼声,还有杨若的弦音,以及燕青难得惊慌的叫唤: 「杨若!」 ◆ 「杨若……杨若,快醒醒……」 ──又是一次昏迷中被叫唤。 浑身痠疼,意识恍惚模糊,杨若睁开眼,只见自己还维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琴还摆在大腿上,絃断了几根,周遭有被斩落而亡的蛊人,但更多是落石,燕青正在她后头。 她应该昏过去并不久,晕死前方和燕青退到这一处暗牢里。这里似乎较为坚固,并无完全坍塌,上面还完好,后头也还有位置,只是她功法原来便并未完全恢復,方才又强行运功奏琴将身周的怪物和落石击退,此时缓过来后,胸口一疼,生生吐了一口鲜血出来,满嘴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阿若!」燕青担忧拧眉,于狭小空间里上前,运掌撑于她背脊勉强稳住气息,「你蛊毒刚解,尚未好全,还强行运功……伤得如此之重。」坍方前,他只记得她使劲奏琴一震,接着此处便全然垮了下来……被咬伤的右手臂也隐隐作痛,他再收掌回来,自己亦然虚弱得很。 但若非是她,此时他们早四面受敌,葬身此处了。 「咳……别唸了别唸了,我还没死呢。」被他运掌调息后,总算缓过些气劲来,杨若咳了几声,嘴里咳出血沫,白皙乾净的裙衫上也全是血渍。 霜音功法本就比寻常武功要更费内息,她先前中了迷魂香,后又有石蛊功力全失,如今才恢復三成,强行调用内息,自然内伤更重。 早知就不穿白的了……她侧眼瞅他,「你伤处呢,还好么?那玩意儿被咬不会传染吧?」 燕青被咬的手臂上伤痕颇深,齿嵌入肉,还有血跡往外渗,两人此刻都并不好受。外头隐隐还有蛊人嘶哑的低吼声,上头还有碎石掉落,这儿怕随时还会塌陷……杨若见状,便扯下自己里袖料子撕开,随手替他包扎上,权作止血。 「多谢,我无大碍。」燕青动了动手,再试图运了运内息,感觉并无哪里不对,方才与她确认,「应当不会传染,你放心吧。」 杨若点点头,勉强顺了顺气,就着狭窄的空间里半扶着起身,四处碰了碰墙,「我们得想办法出去。这地下城就在瀑布底下,此处定然会与水源相接的。」 燕青同她頷首,扶着手臂起身。四周已无烛火,只能靠眼神努力辨认──这牢房原来不晓得是关着谁的,后壁摸索间,不知道触及哪个石块一推,竟又生出一处密道来。 「此处有路,但不知通向何方。」 两人对望半晌,思量只片刻,杨若耸耸肩,「也就只剩这条路了,走吧。」 密道虽昏暗窄小,勉强还能让两人互相搀扶前行,前方似也有蛊人的嘶吼声,此处与地牢构造倒是不同,已非土堆之地,大多是更坚硬的石壁。杨若何燕青相互靠着,听那声音都不由胆颤:「这儿到底关了多少那种……人啊?」 要说他们是人,她自己都不信──那简直像是长得像人的怪物,毫无思考能力,只会撕咬攻击,力气还大得可怕,若不斩下脑袋还不罢休。他们此刻身上都有伤,前头若还有,便更不知还能不能活了。 「那些看着像试验品,以人做器皿养蛊操弄……牠们被炼化至今已不怕疼,便是绝佳的武器。」燕青的步子慢了慢,尚还完好的左手向后摸了摸剑,屏了气准备好要拔剑出鞘,「对了,于黑市时,我昏过去前,见那些人腰上掛着个『江』字,你可有头绪?」 「江……」杨若面色一顿,忙侧目看他追问,「是什么字样的江字?小篆所刻的?是木牌么,那木牌是不是香樟所制?」 她问得急切,一时令燕青也语塞。他自不懂这些什么木种的,更何况只是昏死前瞥得一眼,但确有印象那江字是小篆所刻,只得老实回答,「是小篆,可我不懂香樟,只知那木牌似是有一股清冽香气。」 杨若脸色一瞬煞白下来。 江氏,江夫人,江寧府尹江裕……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她知道每年江寧府都会自西南一带进些香料和原玉,江夫人最喜欢巫桂一带所產的蓝文石玉,她在黑市里见到过不少。倘若那东西真与江寧府有关係…… 「阿若,小心,前面有东西来了。」 她尚未想完,前头突生异动,沉重脚步声顿顿而来,叫二人不得不提高警惕,要共同抗敌。 硬石凿建的密道回声格外清晰,似还隐隐能听得水声,想必已离出口不远……可石道无光,蜡烛也已于砂石坍塌之时被摁灭。那脚步声逼近,他们亦只能亦步亦趋小心前进,直至瞧见另一躯面容苍枯、眼若有万千蛊虫爬动的乾枯男子靠近── 不对,那长相如此眼熟,那是…… 「李仄?」燕青惊骇地下意识出声,引得枯瘦苍白的蛊人定睛望来。 这是怎么回事?李仄不是杀害叶天行的兇手么?他不是这些中蛊如行尸之人的操控者? 画像上与叶轩凭藉记忆所述的李仄应是皮肤黝黑,年不过二十五六的青年,眉眼细长憨实,身材精壮……眉眼细长不假,可此时李仄双瞳无光,嘴唇发白,黝黑的皮肤苍弱得发紫,精壮的身形彷彿被吸乾一般瘦如乾柴,看来早已于此中蛊许久…… 如今李仄却在此处,那么真正的操蛊者到底是谁? 「阿青,闭耳!」 使了点劲将燕青推开,杨若已顾不得这些,想只要杀掉此人便能求得活路,便重新咬牙抱琴而坐,气沉丹田运功,七絃虽断得只馀四絃,她仍挑指出絃,闭眼啟奏一曲广陵散,琴音重而肃穆,周身杀气四溢。 李仄果真一时被缠得痛苦拧眉,似乎十分难受,乾瘦的身躯颤巍巍地停驻,燕青则在封住双耳穴道的间隙担忧回头:「你内伤未癒,不能再奏曲了!」 「管不得那么多了!」凛目抬眉以应,杨若虽说得坚定,鼻间却果真有血流出,额角有冷汗直落。「我以琴牵制,你拔剑杀牠!」 是撑不了多久,可她的千影剑太软,伤不了这硬皮硬肉的蛊人。燕青有伤,倘若全寄望予他,他也会死的── 他们都想活,不如一起赌命一把。 燕青看她脸色不好,亦知道不能耽误太久,急忙拔剑而出。右手暂使不得剑,便以左手握巨剑锋利划出──锋利刀气令李仄又后退一步,隻手欲挡时又被琴音影响得步伐不稳,生生被燕青砍下一截手腕来,发出刺耳沙哑的低吼声。 那吼声并非是痛,更像是另一种痛楚,和……激怒。 琴音欲发急促,四絃以指尖来回抹剔,掺着杀意的琴音一波波向外盪开。李仄断手后似怒气更盛,以蛮力朝燕青徒手袭来,燕青向后侧一彻,这才堪堪闪过,再举剑砍下牠另一隻手臂,引得李仄再发出更凄厉的嚎叫来。 章之四-异心之昭昭(4) 侧闪之时右臂在隐隐作痛,李仄身上还有股难闻的腐味,燕青方想不对,他虽无中蛊,可被咬到的手臂却在逐渐发麻──他恍然大悟,这是尸毒。 牠们应当都已经死了,又被毒蛊所关养许久,方才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冷汗涔涔地外冒,后头杨若琴声愈急,他便知她也要支撑不住──可失去双手的李仄却忽地疯魔一般,呆滞的瞳仁忽而聚焦,猛步朝奏曲的杨若前衝,嘴里发出模糊的乾嚎声,张牙便要朝人扑袭── 不好,这东西想同归于尽。 抵脚尖使劲一跃,燕青咬牙向后挥剑去挡,但只落空于他颈后,他只能令李仄的牙口又咬在他右肩,痛得没忍住闷哼出声。杨若闻声抬眼看他一惊,可自己脸色也愈发苍白,手上琴音亦不能停,只能瞪着眼乾着急。 「阿青!」努力调弄内息,她咬了咬唇,有血滴落至古琴上,她只得朝他道:「就趁现在……砍了牠脑袋!」 琴音于指尖重重一打,震得李仄松口跪地下来,燕青虽听不见她说话,但能看清她唇形,便随她动作重新拔剑而起,猛力往他佈满青筋的喉头挥砍而去! 「轰」地一声巨响,李仄身首异处,终于停下攻击举措,再不能动弹。 琴音戛然而止,杨若口鼻皆有血跡,手指颤抖,抬头只见燕青亦然无力地以剑撑地跪地,脸色不比她难看。 「阿青!」古琴重新揹回,她连忙上前解开他穴道,伸手欲探他脉象,担忧地看他脸庞似隐隐还有发紫现象,终于发现他是中了毒,更焦急地望回于他。「牠们的牙口不是没有蛊虫么?你怎么这般虚弱?」 燕青气息已然不稳,只能白着脸摇摇头,「没有蛊虫,有尸毒。」他喘了几口气,支着石壁和她的肩头勉力站起,「这些人应当都已经死了许久了,空留尸身被蛊虫驱使罢了。」心绪复杂,但倒也算松口气,他想,好歹他们方才杀的,都不是还有药可救的活人。 知晓他情况糟糕,杨若蹙眉,自己虽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仍吃力将他扶起,「外头有水声,该是要到出口了。我们赶紧出去和小晞会合,让她替你解毒。」 燕青頷首,再无力与她回应,只得勉力撑住精神前行。 在离去前,他们经过李仄的尸首,断去的街口于昏暗石道里似乎隐隐尚能见得泊泊流出的黑血,可怖异常。 为了证明他们确实遇得了被炼化成蛊人的李仄,杨若路经他尸首时,随手便摸去他腰间已然脏污模糊的、刻着紫阳派弟子象徵的玉牌。李仄应当早就死了,且死得比其他人更久,才有这样冲天的腐气。可杨若弯腰时,却似乎还听得于他口中,还模模糊糊地传来似人的话声。 仔细一听,那说的竟是:「为何……弃我……」 「夫……人……」 头都断了的尸身怎么会说话呢?她愣了愣,可总觉着疑点重重,蹙眉思量着是否是自己幻觉,便顿着脚步还想再去听,但李仄已再无声息。 「阿若?」燕青太过虚弱,并无瑕顾及其他,没有听得语句,便疑惑侧头瞅她。 杨若摇摇头,「没事,是我听错了,我们快些走吧。」 ◆ 另一处,萧瑒与叶轩尹晞等人自坍落的洞口而出后,正是杨若等人入黑市之时的瀑布下侧出口。 溪流潺潺,里头动静如此之大,外头却几乎听不见异样,只有几声崩塌声响,不知晓的人,怕只会以为是寻常山中土石塌落罢了。 他们到旁处河床歇息,四周无人,他们也精疲力尽,似乎只能于原处等杨若和燕青自己寻得生机──萧瑒急得很,调息了一会儿内功便又起身,皱着眉想出山,「不行,咱们得找人来救他们啊。」 「可就算找了人,我们也不知如何进去救……难道要凿山救人么?会被当成疯子的。」叶轩亦是愁眉苦脸,牵握尹晞的手未放,也不知是要叫她安心、还是叫自己安心,「杨若姑娘和燕青公子还是为了救我们而来……」说着又垂头抿紧唇,似愧疚难当。 「可难道我们只能坐以待毙?」萧瑒急得来回踱步,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剑,总觉得心里更加难安,「不行,要不还是我看还能不能再回去……」 「小瑒!那是不是阿若和阿青?」 萧瑒还在热锅上跳着急,那里尹晞原来还正在静坐调息,抬眼一瞧,竟见不远处湖中深处正有人浮游上来。她忙站起身,再定睛一瞧,果真是杨若扶着燕青朝他们靠拢而来。 「阿若、阿青!」萧瑒一颗悬于半空的心终于放下来,朝二人疾步踏水奔去,「你俩可总算出来了!」 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尤其燕青已然昏死过去,全靠杨若以水流勉力向上撑,到河床时,她自己都已站不稳,更别说要回应萧瑒,双腿一软,差点儿要把燕青也一起摔到地面。 萧瑒和叶轩忙过去替她搀住燕青,尹晞则扶住步伐虚弱的杨若。 「快救……救他。」杨若话都说不完整,额间冷汗直冒,一手扶着尹晞的肩膀藉以支撑,另一手则朝那边面色苍白发紫的燕青猛指,双眼直盯着尹晞瞧,「我没事,他中毒……小晞,你先……先救他。」 尹晞闻言,连忙与萧瑒换手搭过燕青的手臂,再伸手一探他脉象,果真气脉虚弱,是中毒之状,再晚一些,怕这手都得废了去。探查几下再加上方才遭遇便已知是何毒,她同杨若定定頷首,「你放心,这毒我能解,他定会没事的。」说罢,再与叶轩一同将燕青先行搀到一边躺好。 「那就好……我可不想,欠他人情……」 尹晞正欲施针,回头却见杨若在得到尹晞承诺后,自己也浑身虚脱地靠着萧瑒闭眼昏死了过去。 「阿若!」 哪儿来的没事,俩人这都只存半条命了,差点都要活不了。 尹晞先予燕青施针封住筋脉,避免毒性蔓延,再去周边採些能用的药草配用解毒药。杨若则是内功用得过度,内伤太重,由萧瑒先予她运功疗伤。叶轩去帮着捡柴火时,正巧发现不远处竟有空着的木屋,像是附近的村民上山砍柴之时躲雨所建,连忙招呼人一块将俩病患搬了进去,再替他们好生治疗。 一切总还算落定。 好在解尸毒对尹晞不算难事,巫桂一带本就草药繁丰,她採过药,再生火熬煮,捣烂的先敷在外头包扎好,熬煮的一会儿再盛与他饮下即可。 杨若醒来时,便正坐在木屋里头,有人在她背后运气至体内调息,是至纯至阳的气息,想必是萧瑒。她抬眼望外一瞧,只见外边夜色昏暗,似还有柴火微明燃烧。 「小瑒?」出声时都沙哑得像鬼,她自个儿笑了一声,感受他收气回去,她再同他继续问,「我睡了多久啦?现下是几时?」 「你说呢?」萧瑒翻她白眼,没好气的。逞什么英雄呢?他可真想捏把她耳朵提起来骂一顿,可一见她面色苍白如纸,笑得病懨懨的,便又觉有些骂不下嘴,只得自认倒楣地叹了口气,「已是酉时了,你睡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还行。嘿嘿,小瑒,多亏有你,我感觉我已好了许多。」心倒是大,她方才还以为自己莫不是已经睡了个三天三日命不久矣──幸好有萧瑒在旁帮忙疗伤,她三个时辰便可醒来,只觉得也算幸事,便乐得伸了个懒腰。 章之四-异心之昭昭(5) 不过她事还算小,还有人比她更严重,「阿青呢?他还中了毒,可比我严重得多。」说着,她四处张望,只隐约得见一旁半遮的竹帘中似有人躺着。 「他是比你严重,人还没醒呢,就在一旁。」萧瑒扯扯唇,同她以眼神示意向旁,满脸无奈地瞅她盘起手来。「我的好妹妹,你俩到底遇到啥了,怎么伤成这样半死不活?」 「遇到李仄了。」杨若这方淡淡地应声,并将那块刻着「紫阳派弟子李仄」的玉牌自袖袋中拿出,朝人亮了亮,「我们遇见他时,他也已经被炼成了空壳蛊人,死了。」 于萧瑒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摸了摸还染脏污黑血的信物,一面以碎布擦拭乾净,一面将几人分别后来龙去脉与他述说一遭。 「阿青把他脑袋瓜都砍断了,我摸此块玉牌时,却似乎还听见他说话,也不知是否是我幻觉……」犹疑片刻,她想了想,还是细声与萧瑒说,「我听见他说,为何弃我还有……夫人?」 萧瑒闻言亦同她蹙起眉头来,「夫人?」重述了一遍她的话,他顿了顿,「可这头断了如何发声?会不会是你那时内力耗尽,太疲倦了?」 「可能吧。」杨若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可若是说的夫人,小瑒,你觉着是哪个夫人?」 她将燕青所见的江氏府牌也与他说,二人一时都无头绪。是紫阳派的赵夫人,还是江寧府尹的妹妹江夫人?或者另有其人?疑点重重,她不得不开始怀疑,李仄既是被人驱使利用,怕也与紫阳派脱不了关係…… 她总不免有些疑虑,叶轩会不会有什么明知不说的,将他们瞒在鼓里。 燕青醒来时,已是午夜三更。 「水……」 杨若正在调息运气尚未歇下,外头有叶轩在守夜,她一闻见他嘶哑声音,未免忙了一晚的尹晞被扰醒,便主动收气下床过去给他斟上早前煮好的茶水。拨开竹帘时,只见燕青原先白得要发紫的脸色已然好了许多,只是瞧着还虚弱,目光迷茫片刻,想撑手起身,又给自个儿疼得倒吸口气。 「哎哎哎,急什么,你尸毒才解,伤还没痊癒呢。」无奈地忙踱过去扶他坐起身,她难得动作温柔地撑起他肩背起来坐好,再轻扶他脑袋起来喝两口水,嘴上倒还是不留情,「醒得这样快,你这命倒也当真大。」 还以为他得在这儿睡上个几天几夜呢,尸毒对他身子损耗可不小,竟然晚她几个时辰便就醒了,不愧是漠北身强体健的小将军──她忍不住嘖嘖称奇。 燕青没好气地扫她一眼,喝下两口水后,嗓子总算润了些,方才出声应她:「我命若不大,你也活不了。」 杨若立刻夸张地朝人眨眨眼,「哎呀,燕小将军救命之恩,我是不是该以身相许呀?」 「那便不必了。」燕青冷淡收回目光,本有些不耐烦,可话至末却顿了顿,又道:「何况若无你相助,我也活不得,算不上救命之恩。」 瞧他语气都柔软几分,烛光暗闪间,衬得原来锋俊的侧顏也温和下来。杨若托着腮帮子欣赏了下他样貌,心想自己十馀年前的眼光果真便不错,这人生得确实好看,多看几眼都叫人心情好起来。 「好说好说,咱俩这叫──一笔勾销。」她勾勾唇笑起来,耸耸肩,「你感觉如何了?要不要我去唤小晞姑娘起来看看?」 「不必了。」燕青摇摇头,「我已无中毒时的无力感,只是伤口未癒,但已无大碍。尹姑娘想必为救你我二人耗尽了心力,让她歇息吧。」 一眼可见便对头帘下的姑娘睡得深沉,他一想便知,他们之中这位唯一懂医术的姑娘定是累坏了。 燕青的伤在右臂和右肩,包扎上药时为了方便,几人便将他外衣先行褪了下来。他此时醒来,瞧自己身上外衣不在,便又四顾张望想找。 杨若见状起身,「饿了么?我去给你拿些吃的?」她瞧他左顾右盼,以为是睡久饿着了,这方立刻记起早前野炊的野味还剩了些,便是留给他醒来后吃的,正好派上用场。 燕青摇摇头,「我的外衣呢?」问完话后便立刻想到衣物应还在外头烤晾,他想自己下床去拿,但野外本就没多馀的布包扎伤处,他的伤口只以些叶子麻绳之…类的东西勉强盖着敷药,未免后续麻烦,他只好有些尷尬地同她又问:「…能否帮我取来。」 他们二人是自瀑布底下的溪流暗洞中逃出的,出来时两人都已浑身湿透,怕后头又染风寒,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么──都是尹晞和叶轩等人先借的外衣给他们裹着,两人沾血的衣服自然还在外头烘烤。她从外头替他拿来烤乾的外衣,还以为他是冷,结果燕青在袖袋里摸索好一通后,竟将那一只通体冰蓝的蓝水玉鐲掏了出来。 杨若目光一滞,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这怎么会……」 「此物不是你母亲的遗物么。」同她做好事还不大好意思,燕青半垂眼脸,轻哂一阵,方才淡然抬头看她,「你交出去时,我留意了它去处。」 「什么时候拿的?」她愣愣接过玉鐲,还有些恍惚。 「你被迷魂香所蛊时。」他无奈瞅她,「我怎知只离开片刻,你便出了事?好生叫人不省心。」 这话明着是责怪,可担忧的意思太显,换作平时,杨若肯定要揪着逗他一逗,问他是不是当真上心于自己。可此时她接过那只玉鐲,只觉得有些失而復得的感动,大眼睛眨了眨,还有点想哭的意思。 「多谢你啊,阿青。」将玉鐲戴回腕间,再来回怜惜地摸了摸,她声音轻轻地,又报以感激的目光抬眸看他,「这玉鐲确实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物什……我原以为,再也见不着了呢。」 燕青反被她这番反应给弄得不自在起来,便别过目光去轻咳了两声,「……道谢便不必,顺手之劳而已。」语调转得生硬,他悄悄以馀光见她笑意,心下到底还是松口气,心道自己幸好那时来得及替她偷偷拿回。 「但你被蛊惑时,不断喃喃说有痛恨之人,是怎么回事?」 他这副模样太过彆扭,杨若没忍住笑出声,但两人难得生死患难过来,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好上许多,她想了想,便未戳破他,轻吁口气后认真与他答:「是我父亲。」 她一边说,一边又勾勾唇要笑,此时笑意却不及眼底,好像人都显疏离了些。 「报名号时,我说我是扬州刺史之女不假。没想到吧?」笑意弯弯,她看了看他,目光又悠悠向窗外眺,「我父亲,正是弃了我母亲后凭靠娶了那江寧府的千金,如今升任的扬州刺史。」 她第一句话还带笑,后头语调便愈发森冷,好像提及一句都带着刻骨的恨。 燕青怔怔望她侧顏,只听得她话音悠悠,一面似远望摇思,一面以指尖摩娑着腕间那只玉鐲,续而喃喃出声:「我母亲当年一心为他,散尽家财,只为助他考官及第。可重病时,他却连大夫也不愿给她请,生怕她挡了自己升官发财的路……」 「当真是可笑。阿青,你说是也不是?」 她再回头看他时,却笑得有些哀然,月色清清照她面容如玉苍苍,而话及此輒止,象不愿再提,不知还省去多少心酸。 燕青怔忡默然,一时无话。 章之五-无巧不成书(1) 五人在木屋歇了一夜,事态紧急,趁伤势好些,便就赶紧出发下山。叶轩先唤信鸽将李仄身死之事传回馀杭,而后于出发离开前,一道回了原先杨若燕青入黑市时的入口查探,但至那处时,只见原来的洞口坍落,已无人烟。 「里头的那些……蛊人和人,都死在里头了么?」尹晞望着被落石塌堵的洞口,神色难掩担忧。 杨若亦往洞口探听,可塌都塌了,根本进也进不得,别说难以确认密道如何了,便连来时的侍卫也已不见了人影。 但里头静悄悄的,像是真塌了完全,悄无声息。 其实她细想也总觉着奇怪,他们那时虽在地牢里,可也不过打破了面墙,这黑市地下城如此繁盛,歷史还颇为悠久,应是足够坚固的,断不可能因为那样便崩塌才对…… 简直就像是针对而来的。 虽说他们原先便是来寻兇手的,若是说是针对,本倒也正常。可──也不能够只有他们来啊?地下城那些被做成活蛊的人里,定也有些是来探查叶天行兇案的吧? 这整件事实在太古怪,又太凑巧。 「不知道,也许……能逃的逃了,逃不了的也被压死在里头了吧。」萧瑒同她细听片刻也没听着什么,只得无奈摆手──倘若如此,那样是再好不过。 毕竟,若是那些被养成了活蛊的尸体,但凡有其一离开了地底到外头来,又被幕后有心之人操控…… 不堪设想。 那对下游处无辜的百姓,定会是一番浩劫。 「诸位且放心,若此处出事,我定立刻回秉门中,请我父亲全力驰援。」叶轩随后道,「毕竟此事原先便因我们而起……」 「也并非因你们而起。」 似思量许久,燕青忽而出声,目光沉沉望向那头山巔、通往南蛮之处的崎嶇山路,「叶掌门身死一事,怕不过只是先浮于檯面之事而已。这背后之人,怕早已下了许久的棋了。」 这里头牵连甚广,闹得风风雨雨,早已不是一个紫阳派所能定的。 可愈是如此,至少,他们得查出谋害叶天行的幕后真兇,方可暂阻中原即临的灾难……还有那里头被做成活蛊的无辜之人,唉,还得想想法子告知他们门派和家人才行。 杨若对这些什么阴谋阳谋的倒没甚大兴致,只摸了摸自己的断了好几根絃、还有几处破损的琴恨恨咬牙啟程,「不管怎么说,这幕后黑手害我这琴都弄成这副模样了,我定要叫他好看!」 琴比人重要,幽篁阁门人老生常谈了。 下山时,尹晞因得早前忙着採药救人,爬山时扭伤了脚,原来最善用的轻功也不好使起来,行路也变得更慢,只能落在队伍最后头撑着粗木枝,很是吃力地勉强跟着。 但几次被萧瑒问了情况,又只摇摇头说没事,不愿拖后腿,更不乐意示弱。 叶轩见状,便乾脆走到她前头弯身蹲下来,回过头,很是献殷勤地朝人露出笑意,诚恳地眨眨眼:「小晞,你上来吧,我背你下山去!否则你脚伤肯定要更疼的。」 尹晞顿了顿,抬头看了看他颇为宽厚的背脊。其实本来应该要拒绝的,但她还走不到山腰,确实就已经疼得脸都要扭曲了……她有些犹豫,「你内伤也才好些,哪有体力背我下山啊?」 「哎,我行我行──拜託,我肯定行,你可别瞧不起我啊。」叶轩不由分说,连连出声反驳。男人自古最怕被说不行,他想了想,下定决心,乾脆半强迫地上前把人直接提腿背起来,再起身快速往前追过三人,笑得乐呵呵的,也不管人家姑娘还吓得猛捶他肩膀。 「走嘍──小晞,你放心,咱们肯定比他们要早下山!」 「哎等、你走慢点……叶二公子、叶轩!」 前头一对儿突然就那么晃了过去,走得甜甜蜜蜜的,杨若连连摇头咋舌。真好真好,柔弱的小姑娘家果然惹人疼。 其实她也很喜欢尹晞的,毕竟是他们几人里难得的大夫,性子温柔直率,又生得温婉雅致,哪能叫人没有好感。 可眼前此景,她实在难忍犯贱,眨巴眨巴睁大眼便回头瞅向身边两人,开口时,声音一掐成了细嗓,都要滴出蜜来── 「哎呀,小青青,小瑒,奴家也要背背,脚好疼。」 「……」 「……」 这回萧瑒和燕青倒是很有默契,连步子都一同快了许多。 甫回灌阳,几人便察觉出气氛不对。 桂州偏远,又邻近西南边关,常有商贸往来,可地形崎嶇不全的,最热闹便是在中心的临桂城。而灵川灌阳一带皆与山水相接,地貌崎嶇,虽算不上穷乡僻让,但也不过能自给自足尔尔,近乎倚靠来往临桂的商贾商机而存。 他们自江南一处下桂州、再回到灌阳,这里虽为桂州之界,但平时戒备尚且松散,如今来往却都需严加盘查。放眼望去,城中往来的人少了许多,不如从前市街还算得热闹。 他们刚逃过生死关,都是一身蓬头垢面的,差点儿都要入不了城。后来还是叶轩拿出紫阳派二少爷的令牌方才得以通关,寻了个城内最大的客栈歇息。 杨若颇为叹为观止,「你们这叶家產业当真是……处处皆有啊。紫阳派弟子于这中原行事,定当是十分方便……」 瞧着叶轩手上那块验明身分便能无敌通关的玉牌,她眼馋得很,甚至有点蠢蠢欲动。要不……回去她也拜一拜紫阳派算了?这日后行侠江湖、游山玩水时得有多方便啊! 「呃……」叶轩有些尷尬地朝她乾笑,但哪能看不出她眼里小主意,觉得好笑,便又莞尔提起了玉牌亮亮相。「其实并非紫阳派,只是我家中產业牵涉极广,他们认的,是这上头的『叶』字呢。阿若,莫非你想入咱们叶家?」 他这一说后,杨若方才凑近仔细一瞧,果真发现那玉牌除了前头的叶轩二字外,后头还有独属叶家人的标志,与她先前拿到的那块属李仄玉牌并不相同。 她只得撇撇嘴,「得得得,你说服小晞入叶家去,我才不呢。」说着脑筋灵光一闪,又欠兮兮地咧嘴一笑,「呀,叶二少不会是想纳我做妾吧?好大的胃口呀,这一次竟然就要俩姑娘纳进你房里……」 叶轩被她逼急,忙要出声澄清,嘴一下子都快了起来,「哎哎什么、没这回事!你别瞎说,杨若!我这心里头,自然只有小晞一人了!」 这表白足够清明,眾目睽睽的,他自个儿说完耳根也红透,惹得杨若忍俊不住地嘿嘿直笑,很识相地退到一边同萧瑒燕青一块儿吃瓜。 不过也早该说了嘛,叶轩这一路自同行以来,要买她爱吃的、要顾最好的马车,即便没有车,也要用上能用的最好的马鞍与她,就怕她有半点不适,爱护得紧,对尹晞如何,他们又不是有眼无珠。 还有方才一路背她下来,他们三人都看出他累得不行了,这一到城外,他又把人放下来将扭伤的脚好生包扎了一番,才算勉强放心让尹晞自个儿下来给杨若扶着走,一顾三回头的,好生忧虑。 ──那没办法,谁让尹晞说城内耳目眾多,男女授受不亲,观感不好。否则要是能背回客栈,叶轩定是乐意得很。 尹晞见他脸热得胀红,也只不住偷偷垂头暗笑,随后又好似全然未听见似的,回头朝杨若说话,「阿若,走吧,咱们挑间大间的去。」 房是两人一间,通常是萧瑒独住,一伙人自馀杭出发前萧瑒提前说过,只说不惯与人同住,几人也无异议。直至再入住客栈,一身污泥脏灰总算能洗乾净。 杨若心情轻松许多,休息一日后,找了因腿伤被叶轩看着、只得偷溜出门的尹晞一块出门逛逛,顺带抱琴到街上寻师傅要修,却发现正对头的医馆不知为何,竟人满为患。 其中外头一名妇人挤在外头,一副想进却进不去的模样。杨若原只随意一眺,却意外见那人眼熟得很。再瞇着眼多看了几眼……哎这不正是早前于早市那个拦着让她莫寻黑市的大娘么? 妇人也见着了她,抿唇犹豫片刻,终是离开排队人群朝她直直奔来。 「小姑娘,不不……女侠,女侠,大娘……大娘先前曾你听说,你们这有……有大夫的,是不?」 连问此话时都要极其小心和细语,妇人满脸焦急,怀里还抱着那日活蹦乱跳喊娘亲的小女娃。只是那小姑娘如今面色苍白,额间布满冷汗,唇间还有发紫之色,昏迷不醒,竟像是命不久矣的模样。 杨若一愣,未想只几日不见,竟会是这般景象,不由骇然抬眸看她。 「这是怎么回事?」 章之五-无巧不成书(2) 尹晞则忙执起了昏迷中的小姑娘手把脉,随即面色难看地沉肃下来。目光向人满为患的医馆外望了望,又望向妇人,她目光凛然:「前去求医的人,都是这副症状么?」 「是啊……也就这两日的事,不知怎么,我们这儿的人,有许多都出现了这般情况……」妇人一面说,一面擦了擦自己额间冷汗,杨若这方一瞧,看她浑身是汗,又冷得发抖,发觉她也是面色苍白、又体寒虚弱的模样……看样子,都是一同得了此疫病── 不对,不是疫病。 她此时细细一想,这与燕青当时受伤后的样子可不是一模一样么?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娃娃……」妇人一看尹晞懂把脉,即猜着她懂医术,立刻如同寻得救命稻草一般、声泪俱下地执起她的手,扑通跪地,「我这条命啊,冇就冇了,可我的娃娃,她还那么小,求求侠女、神医,救救她,我什么都能给的……」 妇人一手捉着尹晞的手,一手捉着杨若的,指尖发颤,虚弱的身躯还紧紧抱着小女娃,若没尹晞扶着,大约早跪地面上磕头了。 杨若见状,竟一时怔然呆滞,只觉这指尖握得她发烫,下意识便想抽开。 尹晞则柔声回握妇人的手,轻声安慰:「大娘,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救她的。」 平时虽然缺根筋又贪吃,可尹晞真遇着行医之事时,又能格外妥贴真诚,得见是丹溪谷悉心教出的温柔医者模范,与杨若恨不得逃离八百米的模样是完全两回事。 于是杨若果真抽开了手,似不自在地,垂着眼便别过身去。 倒不是真多冷情冷血。尹晞侧过头,可见她半攒于侧的手,和同样担忧焦急的目光。 ……她只是想起,自己也曾这般焦急心切地求人救人。 由那妇人与她们告知后,她们这方才知晓,离城这些时日,黑市活蛊人的尸毒竟已然在灌阳城中迅即蔓延开来。 小小县城里不过一两处医馆,此时都已人满为患。杨若放眼望去,那些人面色苍白,或某处肢体麻木发紫,正与先前燕青中毒的模样并无二致。 可他们在路上并无见到蛊人的踪跡,这尸毒又是如何而来的? 担心尹晞是丹溪谷门人,她能行医之事在尚未确定能不能医治前便传开来反造成困扰,两人商议,便先将妇人和小姑娘从后门偷偷带回客栈,再藉着轻功从后窗回房。 亏得下山时还带了些药草。那原是多採了给燕青用的,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她便忙先熬了点药,给奄奄一息的小姑娘饮下。 「尸毒怎会蔓延至此处来?」燕青见状蹙眉,一眼便见眼前母女的癥状与自己先前相同,便一同过去查看询问,「你们可有遇着什么……人,被咬伤?」 那妇人握着孩子的手哭着猛烈摇头,「没有,没有……我的郎君,郎君也倒下了,后来便是我的孩儿,我们整个村都……大侠,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们……」 燕青拧眉,一时无话。 尸毒原是人死后腐烂而生,活蛊人以死人为器,不知养了多久,虽说皮肤竟在炼养后变得坚硬无比,身上却仍处处是毒。尹晞自幼学的是药理,对蛊物一知半解,尸毒亦只听得师父说过些──当真没见过几日内便能这样传染的,好像竟成了瘟疫一般,甚至据她所说,已经有些体弱的老人和孩子去世了。 可不对呀,尸毒是断不会透过活人传染的,照理来说,应当只会透过死人传染才对。 还有那蛊人……究竟是用什么蛊养的?竟然能让死人如常活动,身躯不腐烂,却带有毒物,没有伤口,却能招致疫病远传? 药是万万不够的,更何况患者不只眼前两人,还有城里万千其他病人。眼下他们几人里只有尹晞懂医,便将小姑娘和妇人暂且安置在萧瑒房中,尹晞留下照料熬煮,四人则分散出去替她寻上回给燕青解毒的药草。 可几人才出去不久,异状又生。 小姑娘的情况虽在饮药后得了缓解,却仍迟迟未见醒。 那回燕青喝下后,不久便转了醒,蛊毒未深之时,照理说应当都不会危害严重。原以为是小孩子体弱,可尹晞又细想了想,燕青当时是被咬所中的毒,小姑娘却不是,二人癥状也是相似,却并不相同。 小姑娘并无可敷外伤之处,反而浑身冷汗、肌肤白得发紫,燕青则是只有被咬之处发胀发紫,晕过去也更多是因为耗力过多和溺水,神识尚且清明…… 眉头紧拧,她心里有了猜测,不安之念也随之升起。唇一抿,她自药箱取出银针轻提,试探地刺破小姑娘指尖,引出血珠落于瓷盘。 只这一眼,便叫人彻底绝望。 那细小的、同那些活蛊人眼中一般,万千蠕动的虫蛹便落于针尖,随血珠低落,瞧得她指尖一抖,彻底慌了神。 ──这是蛊! 这不是尸毒,这是蛊,是有人有意投蛊! 可这蛊虫是什么,又要以何种方法去解?她从未见过,又要怎么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解蛊? 尹晞脸色煞白,几乎无法想像这些中蛊之人这么多、还有这座城,甚至整个桂州……待蛊毒深入后,他们会不会,也和地牢里那些人一样,以怪物的模样重新活过来…… 神情恍惚,她似乎听见门开的声音,稍稍回神地往旁一望,正见着叶轩自外头回来。 「小晞,这外头的草药早给售空了,我只抢得这些。对不住啊,我晚些同萧兄弟、燕兄弟再上山给你採些……」 手里还提着一包草药,他说到一半,发现尹晞面色不对,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了。忙踱至她身侧,他药也扔到一边,满面担忧地抬眼看她:「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尹晞有些绝望,茫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恍惚地看了看片刻,又像终于决定了什么似的,抿紧唇,猛地搁下了小姑娘的手,回头便起身前去案前磨墨落笔。 「我得写信给师父他们,我得写信……请师兄师姐过来这儿一趟才行。阿轩,此事……已非我一人能解决的了,这里……这里发生的瘟疫,不是尸毒……」她一面沾墨落笔,娟秀的字跡变得急切,撇捺处都被她指尖抖得要飞起,声音亦然掺着颤抖。 「阿轩,阿轩。这是……有人在这城里不知何处,投了那日我们在地牢里见到的尸蛊。这是蛊,这不是毒,不是瘟疫,我没办法,我可能治不了……」 叶轩从未见过她这般失措模样。尹晞懂医术,是丹溪谷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也向来乐于研究这些病症,似乎自出谷后,无论是如何惊险的事、只要人还活着,于她而言都颇为新鲜乐趣。 可现下却不同。尹晞本来总怕路途要遇上同门师兄姐被捉回去,此时却要主动书信回丹溪谷,他想,那大约代表这事态已然严重到,要牺牲她得来不易的自由机会,也需要去做的程度。 他想了明白,虽然还不清楚该如何帮忙,但仍弯身下去,轻轻握住她双手,目光坚定地看她:「小晞,别怕,这事与紫阳派多少也有关係。我修书一封回去请我父亲派人来,定要倾派之力,与你一同解决。」 ◆ 燕青与杨若出城时,已见外头有不少自村外而来、面色苍弱,冷汗频冒的病人涌入城内求医,但却皆被侍卫拒于门外不得而入,看过去,像是县令的意思,大抵是瘟疫一事已传了开来。 萧瑒早早出了门,华山派的身分进出城中反正方便得很。离去前,他只道她与燕青先前伤得不轻,伤势才小癒,并不合适走得太远,周遭找找草药便好了,而后便逕自去往山边。 杨若倒是乐得清间,仍是一派轻松的,好像这天下大乱真与她无关,便同燕青在城边处晃悠,意思意思寻些尹晞给他们的单子中,能找到的、或许能用上的解毒药草。 「医馆如今定然已经没有药了。不过要解此毒,其实也无须用上什么名贵药草,我救燕青时便意外发现这里有许多可解这种尸毒的药草,想是相生相剋之理……因此需要用的,应该在桂州郊野间就能寻到。」 此是尹晞原话。 她是意思意思,燕青找得还是很认真的,手里还拿着尹晞先前给的草药单子四处探询,几个时辰过去,也採了一小竹箩来。 「唉,小瑒不在,跟你这闷葫芦待一块儿不但无趣,还没人轻功带我飞着省力。」 满城的病患和客栈里的情况着实太过窒息,杨若此时尚且不知此次疫病是蛊毒而非尸毒,药也懒于急着找,想着反正能解决,并不太紧张,大不了多死几个,与她又有何干? 只是燕青这一路上是半句话也不吭,专注得很,叫她难免觉着闷堵无聊,便故作轻松地随意找了个话头。 燕青抽抽嘴角,「你这两条腿生得好好的,倒想着偷懒。」他侧头看她,语气无奈。其实他本应生气她这般无所谓的模样,如今倒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时又听她提及别的,内心还莫名生出了股不服气来。 ……而且他哪儿就不能使轻功带她飞了? 「你与萧瑒感情倒是好。」莫名憋屈了一会儿,他道。 章之五-无巧不成书(3) 杨若眨眨眼,听他这么问也不觉得有什么。「是啊,我与小瑒那算得上是青梅……嗯,竹马,青梅竹马,认识得早嘛,都说我和他……那什么来着?噢,两小无猜。」自己说道,自己还跟着点头,她回忆起来还觉得有趣,想萧瑒还是她少有的好友,自然要感情好了! 「我及笄前常往华山跑着玩儿呢,那里的人大多都识得我,我俩啊,这当然是熟得不能再更熟了!」 「是么,每回皆是他轻功带你上的华山?」 华山派的轻功确实赫赫有名,可若要能至那华山之巔,也需得有出神入化的轻功才行。 燕青大约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话里的较劲意思太多,若叫旁人听了,定要觉得不对劲。 「那倒不算,不过是我亲自盯着他练成的轻功,自然得叫他多拿来带我玩啊。」说起来还颇为得意,杨若一面往前走,一面仔细回忆,还哼着小曲儿,「要上华山之巔他还早着呢,但是既然一块儿出门嘛,当然得叫他多给本姑娘省省力……哎哎、阿青,你干嘛!」 燕青不等她说完,一把便搂过她肩背,掌心撑起手臂,足尖一点,便直往林间跳跃向上。他气脉厚而重,甫向空中跃去,步伐沉气散开,带起週遭一阵阵气旋。 好叫他们此时周边并无寻常百姓,否则定要叫人围观。 燕家军的轻功是燕无疾早些年于各门各派习武游歷时所悟,既保留燕家军要提得起重兵器的特色,既能稳固下盘根基、又能即跃起至二十尺之高,多用于奇袭敌军时叫人出奇不意──虽然不够轻盈,倒也算另闢蹊径。 杨若被他带得措手不及,身形不稳,只得反手握住他腰际半搂,好维持平衡。姿势太过亲暱,她不由得要出声吆喝试图喝止:「好哇──竟然用突袭的、让本姑娘不得不主动抱你,好生狡诈。阿青,你这样可是要以身相许与我的!」 「是么,那萧瑒不早入赘你幽篁阁里去了。」燕青轻笑一声,颇不以为然,领她至一处树顶上站稳后,便只扶握她手臂,目光向遥遥涌于城门外的病弱百姓瞧。 「你既懒于替尹姑娘寻药草,不如便在此瞧瞧,家国存亡,是何等要事。」 闻他此言,杨若撇撇嘴,知道散漫的偷懒心思被发现,只得自知理亏地扶住他的手,一手运气上提,提气撑起足尖于树颠站稳。「你又不是不知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只不过是──担心我那黄金万两还能否兑现罢了。」 「是么?可你那日见活人被炼成蛊,还有见得那对母女时,眼里分明有怜悯。还有你所行之事,我瞧着可没你说得这样无情。」侧目瞅了一眼她装得满脸无谓的无情模样,燕青回过头,望了望下头青葱山林和贫苦病弱的百姓,再淡淡望向她。 「那日那大娘求你时,你想到了什么?」 他后来听尹晞回来时偷偷与他说过,说那日杨若表情看着不对,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他自己原来确实厌恶她,觉得她出身武林名家,却毫无作为,贪财好色,甚至不愿救国救民……可此番同行下来,发觉她似乎并不如他当初所想,也不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 她并不贪生怕死,武功也不弱,有危难时甚至愿赌命殿后,挡在别人身前,并不如她自己所说那样,是无情无义之人。 再忆起她当初所提过的童年父母之事……他总隐隐感觉,或许她如今这性子,便与那有关。 「……没想什么。干嘛?你还挺关心我呀?」嘴一撇便要撇开话题,杨若还挽着他的手,故意要同他亲密一般朝他凑了凑,「真打算入我幽篁阁来?钟意于我了?不得行呀、你们燕家军的,这么容易就能撩拨拐走──」 「少左顾言他。」燕青直直望她,这次倒一点儿没被她激怒的意思,反朝她勾了勾嘴角轻笑,「阿若,我真要入,你真敢收?」 「……」呀,变了变了,这世道变了,良家少男也会调戏民女了? 燕青见她怔住,难得反将她一军,心情大好地掛住了笑,但仍语调肃穆地再同她开口:「阿若,这桂州万民倘若一朝覆灭,疫病扩散至中原,届时民不聊生、家不復存、国不復在,我们也无法独善其身的。」 「那也没什么不好。」杨若不以为然地,目光木然望向城门那方,「人死了,不过一捧白骨,回归沙土,也并无你我之分、无天下之分,大家终归于一,倒也不错。」 「什么拯救苍生、护佑家国……我母亲病重时,我挨家挨户地求他们救我母亲,可不也未曾有人敢应么?」 她终于正眼瞧他,唇边笑意盈盈的,却未至眼底。清亮的眼睛里直看着他,颇有几分报復的味道。 「阿青,你总让我要救他人,可却当初没人救我和我娘啊。」 她母亲病死那晚下了好大的雨,好像苍天都为她不捨。母亲生在平凡商贾人家,算不得千金,却也是捧在手心生养大的闺女。嫁给父亲后,母亲一家一心扶持父亲中科及第的梦想,好不容易成了,却落得了一个妻降为妾、病死偏院的结果…… 是江氏恨不得她死,觉着母亲原配妻子的身分辱没了她,连个大夫也不给请,就那样生生耗着、病死了,撒成一捧白灰,连葬礼都草草办的,替母亲申冤的娘家也一个个没落无踪。 那夜的雨好大啊,她难以忘怀,犹记自己挨家挨户地敲医馆的门,求着那些大夫救救母亲。都说医者仁心,可却都说他们惹不起江氏,让她别求了,门一个个的,都关得死紧…… 母亲去世前,还说莫与她一样,要自由自在,要幸福安康。 是啊,江氏,那是江寧府尹,是先皇的至交兄弟,世世代代的泼天富贵。所以她与她母亲命贱,活该那样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便连她的命──也是因她那无用无情的爹与自己尚有一分血缘,还想利用利用她,才勉强留得的。 她为何要救世人? 她自然要看世人如何自取灭亡。 「……阿若。」 燕青竟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她,瞥见她眼里滔天汹涌的悲恨,寥寥几句,倒也足够令他无措。 「那是那时……你遇人不淑,若是那些人,不救也无妨。」想了想,他衡量半晌心中善恶,终与她说。 「若我在,我会救你。」 杨若被他这话打得一愣,太意料之外,竟不住失笑地弯起唇来。「阿散说你不善言词,我瞧着倒没有,你这话一套一套的,多会哄姑娘开心。」语气轻松,她松开他手臂,足尖轻转,旋即离开他、自往山那头纵身跃去。 燕青一愣,忙同使轻功追上她:「你去哪儿?」 她背影轻盈像风,头也未回,银铃般的笑声回盪山野间。 「为你这句救我──同你一道救你心目中黎民百姓去嘍!」 ◆ 尹晞信至丹溪谷后,谷主孙逸当即察觉事态不对,派出数民弟子前往桂州──原本谷主欲亲自前往,尹晞之父、孙逸与苍隐道人之友尹兆以担忧闺女为名下定决心要亲自前往,于是此事便就如此定下。 知晓亲爹要出谷来此时,尹晞还正没日没夜地在研究灌阳城中的蛊毒。雄黄、蒜子、菖蒲,此三味是驱些常见蛊虫的药,可对那妇人和小姑娘并不见效。贝母、桂枝、当归可驱尸毒,也只能暂缓蛊虫增长速度……不多时,那妇人与小姑娘都已昏迷不醒,气息奄奄,最终仍失了性命。 城中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桂州刺史并不知这是何疫病,几座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最终只得下令将尸体尽数焚烧,还封了沿江几城,只进不出,盼着能让瘟疫稍歇。 可只有尹晞等人知晓,这是蛊,不是毒,焚烧尸体约也只能阻止他们如同地牢里的人一般「死而復生」,却不能阻止疫病扩散。 不过万幸的是,那种死而復生的情况并未在这些人身上发生。 章之五-无巧不成书(4) 蛊毒是沿江而散,杨若怀疑与黑市坍塌后蛊虫驻往水源有关,便与燕青去带回水源,让尹晞查了查──果真如此。 可该怎么让人们暂且不碰灕江水呢? 山城的人靠江水而活,若失了水灌溉饮用,活也是活不得的。何况谁会轻易信他们的话? 丹溪谷于秦岭一带深山处,要至桂州,还须得许多时日,若到那时再想办法,怕早不知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前后思量许久,尹晞决定亲自出马,亮出丹溪谷信物令牌,于市街中摆起了药舖子,予中蛊未深的病者施药引针施药延缓性命,并以此效力为证。 「诸位,我乃丹溪谷弟子尹晞。我门中已知道此处瘟疫之事,如今正在来此路上,无论如何,都定会倾尽全力,救大家性命无忧。」 面以白纱轻遮,尹晞单薄的身子在吵嚷人群里虽似要被淹没一般,却手持丹溪令牌,一袭深紫长衫,屹然长立,嗓音清清。 「请诸位先别碰土里生养的菜、吃江水生养的牲畜,饮水前定要先煮至滚熟,如此,方可避免得此疾……」 人们面面相覷。 丹溪谷在中原里素有神医谷的名号,虽说西南一带偏远,也不知她这丹溪谷令牌是真是假,可终究死马当活马医,重病的实在太多,便就还是暂且信了她的话。 可难解燃眉之急。 眼下所说的还是寻常瘟疫,他们五人商议过,来回想了各种方案和后果,都不敢说这瘟疫的源头实为蛊虫……若是说了,那可真会引起大恐慌。 延缓性命的药方传了下去,杨若等人便在外头替她施药给人拖延治疗时间。可尹晞不识得这种蛊,那对母女又在收留不久后支撑不住故去了……她必须得有人替她试药,但蛊毒之事不能轻易让人知晓,更何况寻常人的身子未必受得住试验。 可眼下桂州受蛊毒之害,危在旦夕…… 一时之间,尹晞竟也不知该从何下手尝试解蛊。 见她烦忧,叶轩原来便一直盼着能帮上忙,此时也有了主意。 三更夜里,其馀三人为了四处奔波找药和施药早累得全睡昏了过去。他深吸口气,敲嚮尚挑灯夜战与盛于碗里的活蛊虫斗法的尹晞的门,正要扬笑唤她,一开了门,却忽觉腹中鼓胀翻涌、喉中刺烫,一张嘴,一口鲜血便已溢出口,吓得桌前的尹晞整个人跳了起来。 「叶轩!」她忙奔至他身边,瞧他整个人体力不支地一手捂腹,再看他面色苍白,额间还有涔涔冷汗……她面色一滞。「怎么回事,你中蛊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她不由指尖发颤。 「小晞。」见她唇色一瞬惊慌泛白,叶轩忙握住她双手,神情坚定,平时瞧着狗腿无赖的笑容映着烛火,倒竟也温柔下来,「我底子好,从前师祖都说我天赋过人,练功也比别人快,自幼也未曾生过病,想必能活得更长……所以,你便以我之身,来试你的药吧。」 尹晞目光涣散,又于闻言后拢聚于他身上,即刻意会了什么,不敢置信地捏住他指尖。 「是你自己饮下的蛊?」 她又气又急,又不会武功,只得毫无章法地往他身上捶,「你是不是傻子?叶轩、这是蛊,这不是普通瘟疫!你以身试蛊、当真会死的──」 她从前再如何于谷中见过生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哪里经过这些大风大浪,一下也手足无措起来。如果连叶轩都支撑不住,她要怎么办?她等得到父亲来么?她救得了这灕江沿岸这么多的百姓么?她…… 「哎哎,哎疼疼,真疼……」叶轩被她打得苦笑连连,纤弱的姑娘眼眶通红,像极了可怜的兔子,情绪又激动得很,教他不得不直接展臂将她揽拥入怀,一面与她温声安慰,「哎呀,小晞,我不会死的,真不会,刚刚那是……排毒呢我这身子,真没关係。」 他一下一下轻轻拍抚她急得哭出来要颤抖的背脊,平时贪吃又缺根筋的姑娘少有这样的时候,他捧手里头像怕碎了,拥她半晌,又抽出来定定望她双眸,指尖去擦泪光,「我还要等你父亲来,同他向你提亲呢,绝不会轻易便死了。小晞,你信我。」 尹晞哭得一抽一答的,还要愤懣地横他一眼,一面继续要揍他。「谁要嫁你,你身板这样瘦弱……我,我喜欢的是西域万种风情的美男子,断不可能喜欢你这样的──」 他只得手忙脚乱、失笑地要捉住她的手,「那我哪儿就不能万种风情啦?回头我也去寻那楼兰扮相给你瞧瞧,也抹个一身黑,肯定比他们更好看、咳咳……」 「你别说话啦,呆子。」提袖小心翼翼地擦去他嘴角血渍,她没好气掐了把他脸,又心疼又气急,可抬眸又瞅他笑意温润,脾气也给他折腾得软下来。 「我会医好你,不会让你死的,叶轩。」 额头向前轻抵他额心,她嗓音低低地喃喃道。 ◆ 叶轩身中蛊毒,便更得加紧了寻求解蛊之法的速度。 杨若伤好了大半,此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想说不定她那追杀了仇人一生的倒楣师兄会有什么研究……于是又赶路至灵川一带,将林笙寻来一处。 「那饲蛊的苗人果真又出来作乱了么!」 林笙妻儿被害,又不知仇人为谁,对蛊毒源头与苗族人总抱有区别怨恨,是劝也难劝的以偏概全。 可桂州苗人原就眾多,听他如此愤慨发言,不免皆有不悦之色,引得杨若忙陪着笑,上前要安抚。 「哎呀,这不,还不知道是何原因引起的呢,师兄你小声些……这事若传了出去,引起百姓恐慌,便就不好了。」她笑得尷尬,忙要将激动起身的男人按下。 何况蛊毒这事嘛,虽说是苗人的传说,到底也是五毒教那儿才开始有的恶闻……可五毒教也并非全是坏的,其实无论哪里的人,多的都是好坏掺半。要全推给苗人,这南方可怕是真要打起来。 此时知灌阳一带遭蛊毒肆虐,灵川沿江也有几处村落有此灾疫,林笙一听,恍然大悟一般,忙又坐下,连连称是。 「我虽一生仍未将这蛊毒研究透彻,不过当初却确实找过些解蛊之法,小师妹,我兴许能帮得上些忙。」 于是便就这么随他们回了灌阳。 那种于灕江水中的蛊虫通体白而透,瞧着并不怕水,丢入火中尚可覆灭。繁衍之力倒是极其恐怖,不出几日,叶轩所吐血沫里皆有虫蛹的影子,除了尹晞每日试药救他外,还须得靠萧瑒运气调盈亏空的气韵续命。 中此蛊的症状是虚寒,冷汗,虚弱,呕血,四肢发麻,而后体内四肢如遭啃噬,最终麻木吐血而亡……叶轩每日都要被折磨得半死不活,若不是武功不错,原先又练得内力深厚,又有萧瑒帮着他疗伤,早就该没了命。 没办法,一眾人里,也唯有华山派气脉至阳至纯,助人疗伤是最快。 萧瑒见她把人带回,正好收气调息,自己累得脸色都不好看,表情无奈得很,「你再不回来想办法救他,我半条命都要先去了。」天天给人运气疗伤的,他自己丹田可还没师父那么浑劲深厚呢……想到这儿,不得不再扔一记白眼给叶轩,「你为爱牺牲自我,我还得为救你做工具人。这世道可没天理!」 叶轩只得乾笑,眨巴两下眼卖乖,「这不……多亏有萧道长嘛,回头我活下来,肯定好好补偿各位啊。」 说得轻巧,要如何活下来还是难事。 章之五-无巧不成书(5) 尹晞知道他们回来,正好过来为他施针放血。表面上冷冷淡淡,她抬眸瞅了瞅他,实际上心疼得很,可又气他罔顾自己性命,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替他续得几时生命── 一想此事,她便故意下手重了些,扎得叶轩嗷嗷直叫,面色还因病着惨白,瞧着格外好笑。 「哎疼、疼疼……小晞,你扎轻点,真的疼,骨头也疼……」 叶轩知道她是故意,还想卖卖惨,尹晞便懒懒抬眸看他一眼,又扎得更深了些,痛得他再不敢出声,可怜巴巴的,直用眼神求饶。 杨若觉着好笑,没忍住在一边偷乐。呀,这紫阳派的当家二公子还是条妻奴小狗呢。 萧瑒懒得理他们,只觉得世间吵闹,困倦地起身伸了个懒腰。「拜託,别突然喊道长,我消受不起──你先好好活着,好好聊天去,我累死了,我要先睡觉去。」 萧瑒此人嘛──那是刀子嘴,妈妈心。 杨若懂他得很,自觉机灵地立刻跟上去捶肩捏背,再画个饼,说以后黄金万两自己的分他一半,以后两人一同熬游天下云云……萧瑒累得半死,懒得听她在耳边叨叨,把被褥往耳边一捂,皱眉,一看过去,便又看见了那头面色莫名也不好看的燕青,只觉得自己亮堂碍眼得过分,翻了个白眼,终于受不了地把自己埋进床榻里。 得,那边一对儿有情人要死要活,这边一对儿要成不成的把自己当眼中钉。 「我说──求求你们,就让我好好睡觉!」 「砰」!地一声,他把几人全往房外轰,终于获得片刻清静。 杨若眨巴眼,耸耸肩,只得做无辜模样。 尹晞自一些尚未烧烬的尸堆中取了活蛊成虫,只见那日他们见过的、于眼瞳中蠕动的白虫正啃食着尚未完全腐化的尸体。场面应是噁心非常,气味亦是难闻──燕青倒是见怪不怪,尹晞皱眉提针去取,未免被染上,还需得十分小心。只是杨若欲乾呕出声时,一低头,竟认出其中一处断腕上有那大娘的紫玉鐲子。 她一时怔忡,竟不知如何言语。 那鐲子是劣质品,显眼得很,她自认得清,甚至记得大娘握着她的手求她救她的女娃娃时,握于腕上的劲道有多重。 焚尸之处只存残躯片灰,无人敢近,昔往熙攘的小城如今死气沉沉,每日皆有人被丢于此处、再被燃成灰……如此往復,这城里的人将要越来越少,人人难以自保…… 家不復存,则国亦之将灭。 「我认得这虫子,这像是三仙子。」 将蛊虫成虫带回并于铁缸中封存好后,林笙一见,即刻便蹙起了眉头来。 「可三仙子……我未曾见过长得这么大的。但三仙子极怕热,我翻阅古书时,见曾有前人试将热炭塞于口中,以驱三仙子蛊,将体内母虫逼出……却不知那是否可行。」 说得有些犹豫,便是他自己也觉得荒唐……以热炭塞口,莫说能否将蛊虫逼出,这嘴都怕要给烫烂……可倘若真已无他法,为救一救这叶家二公子,以命试命,倒也未尝不可…… 「真拿热炭塞嘴儿,以后咱小晞不得嫁个哑巴咯。」杨若一面听他讲,一面尝试将生肉往里丢,果真见那虫子噬咬得极欢,好像还又肥大了一点儿,瞧着怪噁心的,直叫她咋舌皱眉。 看来真是吃血肉养的,这虫子瞧着好像还有些泛着血红,与寻常林笙所说的三仙子并不相同,又肥又大,也怪不得她没得认出来……照这么说,那些地牢里的蛊人,身体里头不都遭这些虫子掏空了,才受蛊虫驱使的? 「去去,谁要嫁他呀。」尹晞漫不经心地撇嘴哼哼否认,那边叶轩还缠绵病榻昏睡休养,她看了看缸子里的虫,又听着思索,忽然生一计来:「那只要寻些驱寒生热的药草来逼出蛊虫,不就好了?」 说完又逕自苦恼,「可原先医治此处尸毒的药里便有驱寒的物什,却也未能驱走此蛊,那便代表药性还不够……」 尹晞一面想,一面又来回独自喃喃,回头朝几人道:「这桂州之间有什么去寒生热的药草?你们能不能帮我一同取来?」 虽还不知这蛊虫如何养得,也不知从何而来,可既然蛊虫怕热,便能因此得知、为何这蛊虫引起的尸毒,竟能从江河边找着驱寒去毒的药草治得…… 尹晞手边要忙之事眾多,丹溪谷也要至桂州,方及笄的小姑娘忙得焦头烂额,便由杨若等人出去替她找药给叶轩试。杨若夜里回来时,正见着尹晞累得趴在桌案边打盹,烛光微弱,好似这正于危难之时的桂州,昏暗难辨。 心头忽地便觉得闷。她扶尹晞去睡后,抱着刚修復好不久的琴轻功跃至房顶,又见天色昏暗里,燃烧尸堆的火光仍在发亮,怵目惊心……每日皆有人那样死去,她却帮不上什么忙──她倒也不应当觉着需要帮上忙的才对,可是……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娃娃……」 她日日夜夜,一闭上眼,仍能听见那妇人肝肠寸断的哭声,和她抓握于腕上的馀温。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娘……」 ──「我娘她病得好重了,求求父亲救救她,求求你了、母亲……」 她闭上眼,屏息静气想缓一缓心绪,新上的琴弦正好拿来一试。此夜多云,月色正被拢住,正好让她安静安静。她一运内息,与平时运气影响听者五感不同,尝试缓调舒气,再藉指将琴音奏挑而出…… 琴声悠远,似自天上来。她气息如春风透过琴曲而出,闻者皆如沐春色里,眠者气象平稳,醒者亦觉通体舒畅。 燕青回来得晚,亦忧而不好眠。此时闻她琴声而来,瞧她正闭目认真奏琴,便未上前打扰,步伐亦然放轻,只立于一旁静静看她一袭青白衣衫,面容雅致,正巧那乌云吹开,有风轻扬她发丝,月光一缕映于她侧顏,好似真是謫仙下凡,静謐温雅。 只是这曲调忧伤,又想起她先前见得那对母女残尸惨状时凝滞目光……他便猜想,她大约伤感迟来,又或想得了自己的事吧。 要说对她这些时日莫名的别样感受何来……他自己也难解。原先只觉厌恶,后来屡次见她言行不一、其实倔强得很,每回于他身前的身影看似瀟洒,却有些孤独,还有那回生死患难还敢于那样奋不顾身…… 此时看她,他竟觉得自己移不开眼,甚至觉得她……甚是好看。 真是奇了怪了。燕青最为清楚,此女行事乖张,古灵精怪得很。他自幼因她被嘲弄,怎么可能当真如今……被她所迷惑了心智。 这一曲极短,杨若以掌覆琴輒停,睁眼便见他在不远处,懒懒抬眸朝他偏头一笑:「干嘛呢,阿青,站那儿偷看我当登徒子呢?」 燕青被拆穿倒也面色不改,步伐定定朝她走去,「是不打扰你雅兴。这又是何种功法?」 他听出她此次奏琴是运的与先前不同的功法,这琴音有助人疗伤调息之效,挺是神奇,他本便觉着幽簧阁以琴为武颇为玄妙,如今更感好奇起来。 杨若则耸耸肩,难得有些自嘲惭愧地笑了笑,「一种以琴音助人疗伤的功法罢了──这功法呀,是我门中李川先生的绝技,他称此作春音功。但我当初偷懒,学得并不好,我来使的话,便只有些浅薄作用。」 燕青于她身畔落座,不觉莞尔,同她出声宽慰:「但今夜叶轩和尹姑娘应当会睡得很好。」 他于月色中与她相望,古琴馀音未止,好似一时也能忘却眼下万般烦忧,只与她相处这片刻时光。 章之六-一发引千钧(1) 尹晞果真睡得一觉好眠无梦,一觉醒来,日已上三杆,因得她连日劳累,叶轩便不愿叫醒她。叶轩连日来被折腾得脸都瘦了一圈,可以说日日生不如死,昨夜难得安睡、没有被蛊虫噬咬之苦折腾,听说昨夜琴声之事,便劳烦了萧瑒和杨若合力替他疗伤。 于是尹晞醒来时,便正好见得在外头转了一日一夜才回的林笙归来。 「这外头的药材都给抢完了……我本想,至少买些驱蛊的雄黄回来,结果夜里不幸遭了宵小,抢回来时打翻烛火,烧了大半,只馀下这些……」 林笙从前一副流浪汉打扮,好不容易才回了人样,如今又蓬头垢面的,也不知是去哪边的泥地打了个滚,看着狼狈非常,还满脸愧疚模样。 挠挠脑袋,他将纸包中焦黑而混着异味的草药摊开来,面色沮丧地,「唉……实是我无用,竟也帮不得你们什么……」说着垂下头,似感觉有些无地自容。 「哎呀,哪儿的事,林大哥这是尽力了。」杨若上前拍拍他背脊安抚,同时闻到烧烬的雄黄馀下的异味,不由皱起眉头搧了搧鼻,「不过这味儿还真够难闻的,难为林大哥还把它带回来……」 她一面蹙眉,一面想这味道好像还有些熟悉──但也仅一瞬察觉。她这几日闻了太多药材之类的云云,早叫她嗅觉都给嗅迷糊了,哪儿还能有别的印象。尹晞倒是像想起了什么,忙踱步上前去瞧,指尖落下去纸里翻看,稍沾了些,再到鼻前一嗅…… 这味道熟悉得很,她终于想起了那日叶天行身死后,翻倒于地的汤药,混杂其中的异味──鹤顶红! 「鹤顶红!」她猛地跟着抬头叫唤出声,下意识有些激动地捉住林笙双臂,「鹤顶红便是由雄黄所炼,正有生热去寒之效!」 没想到还有这一荏,几个人闻言一愣,却无喜色,面面相覷之间,都有些担忧。 「可是……鹤顶红是剧毒,真能做药材来尝试么?」萧瑒开口时,侧头看了看那里虽然和缓很多,但仍咳嗽不止,脸色虚弱的叶轩,「万一这双毒具下,他撑不住……」 叶轩这些日子已经试了不少药,时有好转,时又恶化,状况不定。有时运气好能逼出些蛊虫来,有时喝药后又昏厥于床榻上不醒,叫人担忧……一连试了这么多都逼不出蛊毒,早算得逼入绝境了,可这鹤顶红又是剧毒,且不论能否有用,若真用了──怕也该给他身子留下不少损伤。 「可以先试试炼出鹤顶红来,餵给这虫子试试?」杨若一同提议,顺带试着将林笙手中雄黄灰烬往缸子里试着倒了些,只见那白胖的虫子似乎还真避了避,像逃之不及,怕得很──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真有用。「虽不知真试给人会是什么模样,到底也先保障一番。」 尹晞听了他们所说,到底也是担忧,目光落在叶轩身上停了停,又垂下眼抿抿唇。且不说叶家二公子若死在自己手上,丹溪谷肯定要引得紫阳派的记恨,再者说……她当然有私心。 「小晞,你别怕,我已先修书一封藏好,说明是我自己误食了蛊毒,主动求你医治。」伸手捉住她指尖轻握于掌心,叶轩像知道她忧心什么一般,抬头朝她笑了笑,「若我真有事,我爹他们肯定不会为难于你。」 「……丹溪谷向来避世而居,救人若救不得也是天命,我怕你爹为难我作甚。」尹晞还要嘴硬,撇撇嘴想抽回手,但一瞧他那副模样又有些犹疑,最终仍叹道:「只是若可以,我当然要救活你,救活这桂州万民。」 「那便拿我来试吧,哎呀,我这身子底子好,你随意尝试皆可,这不便是我当初试蛊的用意么,何况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的解药。」见她神情忧虑,他又开口,瞅她并没有抽开手,便声音轻快地捉握着她食指指尖轻晃,「小晞,没事的,你别怕,我肯定死不了的。」 他这句你别怕也不知说了多少回,尹晞确实心里怕极,但看他那副乐观模样,一想他是为了自己和其他百姓,又有些鼻酸,最终仍别过身去把手抽开:「祸害遗千年,我看确实毒不死你。」 试毒之事算就此定下。 照理说其实该等一等她门中其馀人,师兄师姐经验都比她丰富得多,更莫说她父亲阅歷丰富,可尹晞实在等不得父亲来桂州,只怕晚一刻都要多死几人,更怕叶轩等不起,便马不停蹄地下手炼製。 鹤顶红製成后,还需得以大蒜提炼甘油,再与其他生寒药材熬炼,混出一样无色无味的鹤顶红解毒汤来──这味解毒药是尹晞同时吩咐他们做的。炼出时,杨若不由得于一旁看着嘖嘖称奇:「还以为鹤顶红这毒中了必死无疑,原来竟然还有解毒药能用。」 尹晞摇摇头,神色仍是凝重沉鬱,「虽说有解毒药,可也需得于中毒不深之时,否则也是无用。」 虽然即便有万一也未必能及时用上,但她总得以备后患,免得叶轩没被蛊虫弄死,倒真被鹤顶红给毒死了……那他可真冤得做鬼都要哭。 一切准备就绪,她先将毒药餵给铁缸里那只三仙子,不至一刻鐘,竟见牠迅速萎靡下去,随后消融无踪……应当是真的有用的。她给自己打好强心针后,议定好时刻,一行人聚在叶轩房中,看她搀扶着他半躺,将一小匙鹤顶红混着汤给他饮下。 尹晞手都在抖,扶着叶轩半坐床榻上,也不敢给他用得太多,就怕他真给自己毒死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模样瞧。 「你若觉得难受,便赶紧告诉我,我给你饮下解毒汤……」 「我没事。」 叶轩摇摇头,原来还想同她笑,可不出几时,他腹中燥热,好似被灼烧一般,疼得像要烧穿他的胃,着实令人难受得紧──胃中似有炙热之物翻涌滚动,他再没法忍住,眉头一拧,头一偏,便往床下猛地呕出了一口血来! 那血经由喉头时还烫得引得一股刺辣之感,不多时,他疼得捂紧腹部,又呕出好几口血沫。 燕青在一旁候着,见状,忙拿出先前他们备好的铁盆去接。那血落于盆里,浓稠如墨泛黑,其中混着一点虫蛹和死虫,看着叫人怵目惊心,胆子小些的,怕是连一眼也不敢看…… 可母虫还没被逼出来。 叶轩吐得面色惨白,鼻间眼间皆有血丝,像吊着一口气。尹晞急得不行,可也只能于一旁给他拍背顺气,心里纠结万分,也不知此时该不该给他饮解毒汤,或者再等一等……叶轩神色痛苦,却倒是自己伸手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别给自己解毒。 有什么在他腹中翻滚,惹得他腹部绞痛非常,疼痛让他面色扭曲,还紧抓着肚子弯身,眉头也紧拧。和这蛊虫相抗相生了这么多天,能感受自己被啃噬,自然也能感受牠们在死去,再忍一会,再忍一忍,大约真的有用── 「呕!」 随他腹中一阵剧痛翻涌,他再于盆中张嘴一呕,一口黑血自他口中吐出,几声乾咳后,似乎终于暂歇了呕吐之状。 他喉中难受灼辣,乾咳不止,低头一看,竟当真有一只特别肥大的、萎靡蜷缩的三仙子正于黑血之中奄奄一息。 身体疼痛终于好上了许多,那股被蚕食汲取的痛楚虚弱之感似乎消失了不少,让他感觉身子终于轻松下来,却又叫人筋疲力尽,再没有气力。尹晞见状也是一怔,未想当真有用,眼里登时有了喜色,忙抬头看他:「阿轩,母虫出来了……其他人也有救了!」 叶轩自也知道自己得救,母虫已出,他体内其馀的虫蛹和幼虫也会随之死亡……可才方要同她笑,他鼻中便跟着流出了血来。 口中鲜血自嘴角溢流而出,那股燥热剧痛还未结束,他眼角亦有血,随即感觉一阵昏天暗地,还未及开口,便昏了过去。 「阿轩!」 章之六-一发引千钧(2) 「晞儿!」 与尹晞的惊叫声一同出现的、是他们房门被人急急踹开的声响,和一道威严沉稳男声。 叶轩已倒在尹晞怀里不省人事,脸色苍白,七孔皆有血珠溢流,额间尽是冷汗。她亦同他面色难看,才正准备喊人给他灌下解毒汤,闻声后、连忙回头,目光所触,见得一男子一身黑衣,年已过半百,眉头紧蹙,正朝她快步走来,同时伸手去探叶轩气息── 是父亲! 她眼前一亮,连日来的疲惫压力差点叫她直接哭出来。父亲来了,大家都有救了! 男子发间有几缕白发,面容生得端正肃穆,眉眼与尹晞还有几分相像。仪表堂堂,身姿挺拔,仍能瞧出几分年轻时为官的气派来。尹兆姍姍来迟,此时正伸手探察叶轩气息,再去探他脉象,而后望向满面疲色、望着他像要哭出来的女儿,皱眉深深一叹。 「你们的胆子当真是太大了。」他摇摇头,语调里有气,也有无奈,或还有一丝欣慰。 尹晞苦撑多日终于见得亲人,于此前都是温和冷静的面容,这时才有了几分小女儿依赖之态,只红着眼眶,急得话都要说不清,「爹爹、叶轩他……」 「他蛊毒已解,只是身体虚弱得很,又有鹤顶红残毒未解。」尹兆一面说,一面回头看向手里正捧着解毒汤碗的萧瑒,「解毒汤拿来。」 萧瑒一听,忙将手里解毒汤给了尹兆,后者则拉开叶轩下頷张嘴,毫不迟疑地引他灌入口中。还醒着的四人抬眼望去,只见尹兆身后还领着一群远自丹溪谷赶来的弟子,瞧她无事,脸上皆有欣慰之色。 几个尹晞同门师姐纷纷接过手要替他们干活。从她手中接过昏迷不醒的叶轩,又从几人手里拿过些有的没的物什。「小晞,没事了,你快去歇息吧,这儿有我们呢。」也回头望向杨若等人道:「你们也是,这几日来辛苦了,都快先去歇歇。」 尹晞还有些依依不捨,指尖仍攒握着叶轩发凉的指头,起了身,指头又仍轻攒着,总觉得捨不得离开、难以放心。但她身心是当真累极了,抿唇思虑半晌,仍依言乖乖起了身,同其于伙伴欲离开。 尹兆见状,一眼便知自家丫头和这紫阳派的小子关係不寻常,心里鬱闷,但只看了她这恋步不捨的模样一眼,伸指轻推她眉心,语调定定,不容推拒。 「去歇息,晚些再与你算帐。」 自知理亏,尹晞摸摸鼻子,离开房间前回头还望了望,但见眾人皆按着她解蛊的法子忙碌起来,又将叶轩安放于床榻上安睡,才终于稍安下些心。 ◆ 尹晞几乎是自有记忆时便被带到丹溪谷长大。 能被留在谷里拜师的,大多是因缘际会,或曾身有不治之症被丹溪谷门人妙手回春,或主动入谷寻求拜师、歷经考验者,又或祖上三辈便生于此……尹晞则是因为父亲尹兆生于丹溪谷,只是后来出世仕官,又于年老后回到故土。 她年岁最小,又自幼失了母亲,谷中人大多气性温和,知道是尹兆掌上明珠,都对她疼爱得很。 尹兆生于丹溪谷,后来习书写字,又出外于各处游歷,想见识世面、学些别的功夫,便于那时结交了当时尚为太子的先帝为友,于先帝继位后,受命出任太子太师。可他太受皇帝信任,位高权重,为了威胁身为未来储君先生的尹兆,尹晞生母遭人意外谋害而亡,尹兆悲慟欲绝,方于太子成年后携女退位隐居,再不问世事。 未想此次出谷,终究还是因得爱女。 他与苍隐是故交,逃过朝堂仇敌追杀时,还得了他帮助才回到丹溪谷,可没想到安稳生活十馀年,还是老友帮着女儿贪玩跑到了这儿,还多了个臭小子覬覦,叫他头疼得很。 不过总归有收穫。 虽不知此次蛊毒祸害之灾是何人、何方势力所引起,但尹晞用鹤顶红治蛊毒确有奇效。得了此方,尹兆等人再调整研製,将这鹤顶红毒性减缓了些,好让寻常百姓也能受得。此后,能活下来的,只要逼出母虫,虽说身子稍有所损,但只要好生养护,倒也能健健康康活到迟暮。 一切于此,似乎总算尘埃落定。 丹溪谷来的弟子帮着救治桂州各处中蛊的百姓,也将些药材洒于灕江水源,令江中蛊虫尽数死去。紫阳派来的弟子也随后很快便到,则着手调查以蛊祸害南境之人。 至于叶轩,亏得他确实身底子好,补汤养了几日,又有尹兆亲自替他运功疗伤,昏迷三日后醒来,脸色总算也好了大半。 「尹、尹大人,在下紫阳派叶轩,师从我祖父叶天行。」叶轩大病见好,才方能下床,喝过药后,见尹兆尹晞都在床边,身上还一身素色单衣,忙要下床朝人作揖行礼,神色慌张得话都要说不清。 「……尹大人!我是真心喜欢小晞,真心想娶她为妻、想对她一辈子好!」 索性朝尹兆直接扑通跪下,他声音虽还颤颤巍巍的,但仍秉气深吸一口,深深朝人拱手一拜,「希望尹大人,将小晞嫁与我为妻!」 尹晞哪里想得他会突然来这一齣,一下子怔住了,好半晌反应过来,才忙上前去把他要拽起来。 「哎、你干嘛……叶轩!我还没答应嫁你呢!」 这话说得又羞又恼,她拽着他双臂气急地拽,直想跳脚──怎么就求亲了,她都还没真应了他追求呢!也没想明白自己对他到底是何想法……感动到底还是有的,这些时日的相处日积月累,他确实待她极好,甚至可以不顾生死……可若要问她喜欢么? 他中蛊奄奄一息时,她也确实心急如焚,生怕他要离开自己,急得想哭,想那时大抵也当真心动了。 可他本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如此轻易便答应,她总觉着亏了……愈想便愈觉着气恼。 「哎……」叶轩一听她这说法,表情立刻垮下来,可怜极了,委屈巴巴的。但想了想,确实是自己心急太快。心下一横,他乾脆直于尹兆面前轻牵住柔荑,表情诚恳万分地执手起身望她。 「小晞,我初见你便心生喜爱,一见钟情。这些时日下来,也当真想明白,自己是真心心悦于你,想娶你为妻,想馀生里皆有你相伴……」他紧张得手都冒汗,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目光深情脉脉: 「我发誓!我叶轩此生此世唯你一人,绝不通房纳妾!你想去哪儿,我便随你去哪儿。若有违背,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上门女婿当着父亲的面上演深情表白的戏码正火热,海誓山盟的。哎哟哟──杨若看得可欢,乾脆搬了张凳子坐门外,不知哪儿生来的瓜子,一边嗑,一边看得入迷极了,目不转睛的,生怕错过点细节。 「哎哎、小瑒,你猜猜,小晞她爹到底答应不答应?」 头也不回,她馀光一瞥便知萧瑒此时在身侧,手自动自发就往人肩上搭搂过来到耳旁说悄悄话,顺手还再拉了张凳子过来,声音也压低了几分。 「……」 萧瑒和燕青本也是来探望叶轩的,也没想得一来便见此场面,更想不得还有人这般无赖,直接坐这儿看戏,一时都无语默然。 这姑娘,倒真真是从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燕青来得晚些,一来便见门边杨若搭着萧瑒的肩说话,翘着腿,一副看戏模样,还光明正大的、板凳旁还有不知哪儿挪来的茶几放瓜子壳──该说不愧是她么?他一时又气又好笑,竟也不知道自己气恼的是哪一样,只感觉心中莫名生出了股不悦来。 萧瑒本来转身便想走,此刻只觉得背后目光令人生寒,可又被人扣着,只好没好气地回她,「会答应,但没那么容易答应吧。你倒是不问小晞答不答应?」无奈抬起眼皮瞅人,他动了动膀子,试图劝人赶紧把他松开,「我说──这儿外人那么多,阿若,你能不能别这么贴着我?」 「哎呀,算什么外人?阿青哪儿算外人、不算!」杨若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好似早就知道燕青也在后头,瓜子一个接一个又往下嗑,「哪需要猜小晞答不答应呀?你瞧她,不眠不休照料的,早生出感情了,就是这会正不好意思呢──」说着还逕自乐得笑起来,摇摇手指,惯是得意。 「都怪这叶家二少,哪儿有还没求得姑娘同意便求岳父同意的道理?嘖嘖嘖……」 萧瑒听她吐槽,自己也很想吐槽,有口难言得很。 姑奶奶,你倒是懂尹晞,那后头那位自个儿招惹出来的能不能也管一管? 章之六-一发引千钧(3) 房中床前,尹兆低头见叶轩竟直接于自己面前对闺女求亲,甜言蜜语的,倒一点儿没把他当外人﹒先是一愣,原是不悦,又被他给整得怔住了,回过神来,竟也感觉好气又好笑的。 ──不过,自然还是气恼更多。 「臭小子。」直接上前一步将两人拆开,他侧头朝叶轩一望,目光锋冷,还带些审视之意,「别以为我愿意救你,你就能对晞儿胡来。想娶晞儿,你还得过我这关。」 尹兆早于来之时见得二人这般交流,便知闺女心思要留不住。但尹晞天生不是习武之材,唯有轻功使得还行,腿脚刀剑功夫是半点儿不会,总叫人担心。 紫阳派前掌门叶天行虽然出名,但到底叶轩此人功夫如何、能否护佑得住尹晞下半生周全……那才是他愿意亲手救他的用意。 不过有一点他倒还算满意。那便是叶轩虽身为叶家人,但出生庶子,也传闻生性自由,应当不会捲入掌门当家之争……若非如此,他是万万不乐意女儿再与这些争乱再有关係。 而既然说要过他这关,都是江湖习武中人,自然便是要以武来试。 尹兆耐心等得叶轩养得身子大好后,定下战书,一炷香时间内,谁输谁赢,午时见得分晓。这之间,更严令二人相见,好叫叶轩想得着急。 这事儿本来只是几人之间家务事,却也不知怎么传出去的。 正午,当杨若到他俩约定之所时,只见这客栈人潮汹涌、高朋满座的,人多得吓人。 她瞪大了眼环顾四周,想这大约几乎所有灌阳城的人都来围观了,不请自来的观眾纷纷于客栈园子旁侧坐着瞧、坐不下的就站着挤,各个对八卦倒都是好奇得很。 ──那毕竟紫阳派便不说了,赫名鼎鼎的昔日武林霸主便是紫阳派掌门、更别说叶轩还是掌门之徒,又为叶家二公子。尹晞是桂州的恩人,此战当然得备受期待。 至于尹兆,除他曾为太子太师,又为丹溪谷中人外,所有人倒还当真不知他武功师从何处,对他更多是好奇瞻望……杨若也只能一猜,难道──尹兆是从华山派所出,因而才与苍隐道人交好? 叶轩身子养了大半个月,人也在桂州躺了一月有馀,如今虽还一身素縞为弔唁叶天行。如今面色好了不少,束髻持剑、迎风而立,桃花眼含笑翩翩,面如冠玉,倒真有几分陌上公子世无双之感。 杨若看他双手持剑,仔细一瞧才看出原来紫阳派的剑是双剑,而非单剑。但那两把剑看着十分轻盈的模样,却不似她的软剑,刀锋锐利,两把轻剑笔直,透着冷光……想先前于地牢内大约是活动起来不便,便未见他拔出另一把来使过。 「尹大人,得罪了。」 午时已至,尹兆慢悠悠到了场中,负手于他身前佇立。 深吸口气后,叶轩拱手一揖,运气一提,提剑前指,终于朝人向前猛地袭去! 右手长剑执于前,左手执负于后,步法轻盈,剑气若晨风清冽,他话落不过眨眼,几乎便已至他身前,速度之快,不由令人屏息。 尹兆倒是一派轻松模样,一柄长剑执于身后,见他此状,只似笑非笑,竟驻原地不动。眾人屏息以望,只见他将剑回执于身前,一手提指向上辅剑,后向前忽地一划,竟又是一道汹涌至极的凌厉剑气朝人袭去,半点不留情── 叶轩一怔,身形随之一滞。 这是……七星落长空? 不好,他暗暗叫糟。瞧他这剑气藏蕴深厚内力,竟颳起周遭一阵冷风而起,似乎认出什么,他立刻停下进攻,以剑下划急急以轻功跃地而起避之。 他未想得,其他人更未想得。 这较常人更凌厉狠绝的剑气太过熟悉。叶轩有些震惊,尹兆──竟是泰山派之人。 步法被对方这一招弄得稍乱,他又忙稳住内息,长剑直划、使劲劈开他这一剑,足尖于虚空一点,借对方剑气之劲翻身。双剑交叉猛击至尹兆剑前堪堪化解,更令对方不由得后半步,似也受他这剑不少力,神色隐隐几分诧然洩漏。 「臭小子,从叶老头那儿学得还不错。」 声音倒有了几分讚许,尹兆为化他这一剑,不知何时,竟也迅速收剑而回,再急急倏而出剑直出。不过眨眼之间,竟又使出两招,叫叶轩不得不再后退,反以双剑交叉接招──尹兆这剑法去势疾切,收时无影,竟比紫阳派的剑要更快些,逼得他不得不先来回与人迂回,试图寻他破绽。 两人来回比试,皆以真剑为武,刀刃锋利,稍有差池便得受得重伤。这一炷香未到,竟已不知几百个回合,看得眾人眼花撩乱。 泰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剑法天下驰名,何况能瞧出尹兆内力之深、便是寻常人所见,也知他功夫定在叶轩之上,要过得这关可不好过。何况二人又是拿着真剑比试──此事自是尹兆所要求,说要试他是否有资格做自己女婿,自然要来真的。 别人不知,但此刻最紧张之人定然是尹晞了。 别说赢不赢的了,他只怕这两人打了一通下来要有人负重伤,且此人大概率还得是叶轩,说不准爹爹下手狠了,还得缺胳膊少腿的……她哪里知道爹爹如此深藏不露,几十年来未见过他使过这般功夫! 若是知道,早便让爹爹别欺负人了,哪还惹得今日这么大一般风波。 两人出剑之间,尹兆是泰然自若,气息平稳,叶轩则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这光要化解避开对方的又急又兇的剑气便令他着急忙慌,更遑论要想尽办法压制对方赢得此试……叶轩欲哭无泪。这分明是死局啊! 可便是死局他也只能应得,倘若过不了这关,他又该如何得尹兆同意,迎娶尹晞? 尹兆许久未练武,其实也早有所生疏。 方才那招七星落长空他并未使好,此时趁对方又使轻功,便再提剑而起。这次毫不留情,他的剑气直指叶轩猛袭而去! 叶轩果真未得避开,只得再以双剑护心硬生生接住,还是被这剑气给震得一时动弹不得,只得皱眉暗道不好,抬眸,便见他再以双指护剑而来,竟是当真要破他穴道取命── 「爹爹!」 任是再不懂武功,也该看出此刻尹兆剑法的杀意。 尹晞急得叫唤出声,人也跟着奔了出去,正欲挡剑,尹兆却及时收剑回鞘,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也叫眾人皆是一愣。 「一炷香已到,臭小子,你过关了。」 尹兆声音淡淡,轻抬下巴看他好不容易恢復行动自由、还有些表情痴傻的模样,「未被我击倒,一身武功天赋算得不错。」 一面如此说道,他一面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一炷香下来,竟是毫发未损,于年轻一代里倒也算得难得……罢了,时候到了,他再如何不捨,自也留不了闺女几时,也不过盼得这紫阳派小子能护得他女儿一世平安罢了。 思及此,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方收剑回身而去: 「既然要提亲,便随我回丹溪谷吧。」 随他此话一出,全场譁然。 叶轩更是愣地眨了眨眼,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一下子没忍住,一把将尹晞于眾目睽睽面前搂进怀里乐得大叫。 「小晞!你父亲答应了、你父亲答应我提亲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围观者本就对他们这一行救了桂州之难的年轻人有好感,此时自也与叶轩同乐,跟着高兴不已,看着叶轩一把衝过去将尹晞抱起来猛转、而小姑娘则似羞恼模样,只觉有趣地乐呵。 萧瑒一同来看这戏,除了跟着吃瓜,其实本为讨教这两人武学而来。此时该觉得饜足,可看着尹兆离去的背影,却莫名觉着他步伐似乎不太对劲,好像有些虚浮着,也不知是否哪里不适…… 可只一瞬,那股异样便又立刻消散,像只是他的错觉,消逝无影。 大概是最近给整得太累,弄出幻觉了吧。 章之六-一发引千钧(4) 萧瑒摇摇头,这方回头看向身旁的杨若──这场比试虽说只一炷香,但看得着实令人过癮。他本是武痴,此时难掩心里头兴奋,本想和她讨论这两人比试细节如何精彩,谁知她竟是捉着自己胳膊乐得大叫: 「小瑒!我赢了!我赌赢了、哈哈哈哈!我就说叶轩肯定能过关、哈哈哈──我跟你说,本姑娘这次赚得盆满钵满!」 与她此话一同的,还有那边哭丧着脸大叫不可能的丹溪谷弟子,与周边一眾不知何时参与进来的围赌百姓。 「……」 萧瑒只觉得沉默,这沉默震耳欲聋。 抿唇欲言又止,他以某种复杂的目光抬眼看了看正站在她身后的燕青,两人目光此时一同对上,皆是满脸无语,竟有志一同地发出了某种「此人没救」的摇头长叹。 ◆ 尹晞要与叶轩随尹兆回丹溪谷,其馀弟子留在桂州救治一些蛊毒残馀馀患,紫阳派前来支援的弟子也留下彻查。五人约终得于此一别,尹兆以身子不适为由独自歇息去了,未打扰五个年轻人最后叙旧时光。 「我要延江回扬州去,就不与你们同路了。」 手里还捧着早些时候下注赢来的银两,杨若心情正好,听了尹晞所说,一面还在高高兴兴数钱,一面似漫不经心地应,「阿青上回见着的那个『江』字令牌……有些事,我正好亲自去确认一遭。」 说到此,她手边动作顿了顿,忽然还觉得有些惋惜。丹溪谷呢──那可不是常人能进的地方。若是与他们一同回去,她还能见见这传闻中不与外人入的医谷是何模样…… 可要事在身,她只得撇撇嘴,又伸过去拽拉住尹晞的手撒娇。「下回我一定去小晞你那儿拜访拜访,届时可不能把我当外人挡在谷外呀!」 尹晞眨眨眼,这才意识到他们五人虽结伴许久,如今当真要暂别,不由也生出些不捨来。 她回握她的手,方定定笑道:「好,你下回来前先与我来信,我定亲自迎接你入谷。」 只她二人大约也未料得,此次一别,竟物事人非。 这临别之语,竟许久都不能实现。 萧瑒大抵能猜得她所为何事。作为好友,他本应当陪她一道,但此次出华山太久,他本未出师,如今桂州祸乱之事也被师门知晓,师父和飞雪都很是担忧……权衡来回,他还是决定要先回师门一趟,想之后再依情况看着与杨若会合。 何况他猜,某些人定不会让她落单。 「我得回师门一趟,便随小晞一起吧,比较顺路。」萧瑒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我师父他们实在担心我,我不回一趟说不过去。阿若,你若有事,随时飞鸽传信与我,我再赶到。」想了想仍是不放心,他又与她叮嘱道。 毕竟认识她近十年来,他从未听说她要回家,此次回去,总觉着要替她心头难安。 「我随你去扬州。」燕青随后开了口,神情依旧淡然,甚至正经得有些严肃,估摸着也是如此理直气壮说服自己的:「那牌子是我所见,既与我有关,我自要一同前往。」 听燕青要与自己同往,杨若虽并未想到,但表情未变,似不惊讶,只笑起来似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呀,可我明日便要啟程──那么今日便是咱们五人最后一见啦?」她说完这话,原来还想温情叙旧一会儿,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匆忙一敲双手,猛然转头看向叶轩: 「对了!我的黄金万两!叶轩,回头你可得把我的那份送到幽篁阁给我,不能独吞啊!」 没想到她提的会是这事,叶轩一下给愣住了。 「可,如今种种证据表明,李仄并非真正兇手……」 「哎──不管不管!」一听他这话,杨若立刻急了,忙于脑中搜寻些证明兇手的法子来……焦虑地来回走动。得有法子能证明……对了!李仄的家! 「要不……小晞?你不是说,你们当初触发机关,是因你自李仄家中拿了一本记载蛊虫的书么?」好不容易想起这事,她说着,一面急急朝尹晞走近,伸手直捉住人双肩,好似这样就能助她回忆起些什么来,「那书上可有记载金蚕蛊?倘若有,应该也能算得证明李仄是兇手吧?」 她辛辛苦苦来这儿走这么一遭,还搞得一身伤痕累累,就为了这黄金万两!若是没有,那岂不是费尽心思一场空? 尹晞被她说得也有些愣。她自己都要忘了还有这一荏,但即便想起,仍只能觉着遗憾地摇摇头,「那本书早在掉入密道时弄丢了,至今也不知在何处,后来回去李仄家中也未寻得,许是掉在了途中……」 杨若见她一脸遗憾,脸一垮,几乎情绪崩溃地又转回去猛力抓住叶轩:「我不管──不行,你们紫阳派自个儿说的抓住李仄黄金万两,可不许食言!」 叶轩被她这举动弄得又急又好笑,忙要逃跑挣脱,「哎哎、哎杨若,你别动手,这事儿我真做不了主……」 「好了──你别老掉钱眼里头死心眼。」瞧他俩人竟为了钱的事儿你追我跑起来,燕青终于受不了地长吁一口,伸出手,一把提溜住她后颈领口。「我说──你们幽篁阁当真就如此缺钱么?」 杨若平时最受不了被人制住,燕青本来力气便大得很,此时她如同猫崽子一样被提溜后颈往后拉住,一下子炸了毛,怒得朝他吼:「我缺钱!」说着又口不择言地大叫,「放开我!我要与他说道说道我的赏金──阿青,你别以为随我回家,是来做我上门女婿、便可以管我了!你放开我──」 上门女婿? 这话惹得在场其他三人没憋住,直接噗哧一声发出爆笑。 燕青一愣,虽不愿承认,但要随她去扬州,确是隐隐存了些别样心思,再被她这么一闹,竟有些恼羞成怒起来。 冷哼出声,他手一松,抬着下巴瞅她,神情淡漠地盘起手。「你这姑娘,整日没个正经,平时甚无男女之防。左勾搭萧瑒、右勾搭又我的。莫说上门女婿,你若说要嫁我,我还不乐意。」 哎?勾搭? 突然真被如此快意地便松放,她眨眨眼,想这么好妥协实在太不像燕青……听得这话入耳里,她来回品味,竟还品出了对方话里似乎有些被戳破什么的彆扭在…… 笑声一下子停了,杨若见这气氛一下寂静,饶是再迟钝也能察觉出点什么。眼珠子滴溜转了转,目光先后落在燕青萧瑒身上,她朝后者试探地使了使眼神,最终在对方一脸「早该说了」的白眼下,终于憋着笑,卖乖地瞅回燕青出声。 「阿青,其实有一事,因为本人不乐意透露吧,我原先才一直无法与你说……」她一面说,一面揪着自己发丝似漫不经心玩弄,再抬起眼无辜地望他,「其实小瑒他……是女儿身来着。」 「?」 这话一出,包括燕青在内的其馀三人皆是愣住了,同时满脸不敢置信地望向萧瑒。 女儿身?怎么可能? 萧瑒虽是身板较寻常女子瘦弱了些,可……明明也确实身材平板,身高也不矮的,面容虽是清秀,但分明也算得上板正。 可又经此一说,他们三人来回把人打量了好几遍,却又越看越不对劲,好像怎么瞧,又觉得萧瑒好像,应当真的是女子……? 瞧这三人已经思绪混乱,刚以眼神给了杨若说出真相权力的正主则大大地叹了口气,终于出了声。 「阿若所说是真,我曾因女子之身有诸多不便,未免麻烦,便一直扮男子示人。」她说,又于话间耸了耸肩,虽省略诸多细节,但仍掩不住无奈。 「既然咱们都认识这般久了,说与你们也就说了,倒也无妨,我师门他们都是知道的。」 章之六-一发引千钧(5) 萧瑒自是无奈极了──她哪里有什么怪癖,实是她年岁愈长后,每回随师门出去便老要被心思不正的男子调侃,烦得很。她一心只有练剑,,对这些男女之别嫌烦得很,便改名换姓说自己是同胞哥哥,扮作男装至今,行走江湖至此方便不少。 至于杨若,自然是熟稔以后方才与她知晓。她女扮男装是为了于外人面前方便,自己人面前,自然是无所谓的。 更何况──这儿可有人的醋罈子翻得都出味儿了。她再不说,怕要成为什么奇怪三角恋的风暴中心……她才不干。她一心只有练剑!交友倒还无妨,这些杂七杂八的男女之事还是离她远点吧! 可这么一说,某些人的司马昭之心便更昭然若揭。 便是杨若这般生性自由浪荡的也嗅出了一丝不对劲的味儿,燕青自知理亏,想来她虽嘴不饶人,气人得很,一直以来倒与叶轩和他师兄也并无过分亲近……但要如此一说来,倒变得好似,是他于她这儿更特别些…… ──他这又是想到了哪儿去。说好要查探真相,怎么反倒变成了自己没个正经? 「……是我误会你了,抱歉。」 想得脑子都要炸开,燕青不愿承认自己别有所想,忙只留下这一句,后便逃之夭夭。 ◆ 身上都还负有要事,五人临别也匆匆,天一亮便出发离开桂州。 杨若离开前还依依不捨与萧瑒缠了好一会──他们俩认识许久,年长后便愈发少见,此次一别,不知又要何时。虽然萧瑒说若她有难会立刻赶到,但总归不捨嘛。 她和燕青行水路,尹晞等人则行山路,一行人于客栈前便分道扬鑣。 其实尹晞自己原先没那么想这样早回去,只是尹兆既然来了,又有桂州蛊毒之事,再何况都已因养叶轩之伤逗留了那么久,自然不会让她再久留。 「可既李仄已死,桂州这事又闹得这般大……你当真不用先回门中稟报么?」见叶轩真要随自己一路随行,尹晞不免还有些顾虑。 「没事儿,我都已先书信回去给我爹知晓了,日后的事会有大哥派来的人做。」叶轩朝她笑了笑,谈话间,又是给她撑伞遮阳的,又是亲执她手上马,甚至亲自弯膝给她垫脚踩上马驹,「与你提亲是我大事,我自然得先与你回去了。」 一旁尹兆见他这般殷勤,话又说得如此腻歪,不由得不乐地斜睨了两眼。「臭小子,不会是老夫在,你才如此行事吧?」 叶轩忙不迭摇头,上马也自愿殿后要照护安全,回应语调更是狗腿:「尹大人多虑了,我哪里敢!我自是一直对小晞极尽所能呵护,你也可问问小晞的。」说着还朝尹晞可怜地眨巴了两下眼,就盼着给说自己两句好话。 除他们三人外,尹兆还带两名弟子一同回谷,算得一路有个照应。但西南一带本就山高路远的,他们也只能买马前行,一路免不得要筋骨痠疼。 叶轩本来甚至想带尹晞坐自己前头,奈何尹兆自然不允,拉扯间,尹晞受不了他们俩,便乾脆提了自己骑马走。 此时此景,她自然更加忍不得,大吁口气地翻了个白眼。「是过于呵护了。爹爹、阿轩,你们俩能不能别老将我当作瓷娃娃?」 而听得她这声抱怨,尹兆大约是想得闺女逃家一事,立刻面露不悦,倒是难得站到了另一边去,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怪人对你过于呵护,且不如怪自己幼时习武偷懒。」 要说丹溪谷人不会武功,本应是寻常事──都说是神医谷么,都是自幼专心习医,又大多是身子骨弱的。可尹兆自她年幼便忧虑重蹈覆辙当年之事,原本欲亲自教她武功防身,结果这小姑娘,三天两头地满山谷跑不见踪影,根本捉不着人。 本来就天赋根基不佳,这一跑更是半点没学得……最后实在无法,方才拜託了好友苍隐至少教她轻功,还能有点儿逃跑的气力在。 叶轩立刻提议:「要不,小晞,我教你武功如何?」 尹晞撇撇嘴。忙不迭出声拒绝:「不要。我爹爹都办不成的事呢,你就别想了!」 要说杨若的武功她还有些兴趣,但紫阳派和泰山派皆是剑法掌法的武功,光想得那些学这些功夫前要经得的万般体术训练,她便觉头疼得很。 但听她这话叶轩也不恼,又立刻接话,「那也无妨,以后有我保护你,你便清清间间地做归风山庄二夫人。」 尹晞又被他说得面哂。 「……我可还没答应你呢。」 「咳咳……」 两人一前一后地打情骂俏,前头的尹兆却忽地传来几声咳嗽将他俩话声打断。还以为是被亲爹看了笑话,尹晞别过头,面上耳根更红,便趋策马儿走得快了些,不愿与叶轩搭话,闹脾气去了。 可一走近,她才发现尹兆的脸色并不太好,嘴唇也有些泛白,似乎是体虚寒冷之相。 尹晞忙策马再上前几步到他身边:「爹爹,你还好吧?身子不适么,要不要先停下来歇歇?」面上不掩担忧,她知道父亲已有了年纪,平时身子便已不如从前利索,此番又是如此赶路而来救她,又要赶路回去…… 她一直都知道母亲的事,虽然母亲亡故时,她几乎还未有几分记忆。因此虽说从前总埋怨自己不能出谷,可到底还是懂父亲心意的。 「不必。」尹兆摆摆手,咳了几声又復挺胸起来策马向前,神色仍是淡淡,似乎全然不将方才自己的咳嗽放心上。 「爹老毛病了。这一路路长,早些赶路得好。」 尹兆如此说,她自也无法说什么,只好耸耸肩做应。 他们已出发有段时间,山林崎嶇难行,确实不好停下。但想再过几个时辰应当便能见得县城歇息──只得那时再劝他,多留一日再走吧。 ◆ 杨若与燕青一路乘运河小船上行,时程倒是比尹晞等人要快上些许。 只是燕青这一路好似避嫌什么一般,本就少话,又变得不愿与她过于亲近,两人一旦对视超过三秒便忍不住要别头逃之夭夭,叫杨若哭笑不得,只觉他这番举动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过说实话,他这样还挺好玩。 她近他一分,他便又退一步,对方慌乱的小表情简直让她逗得欲罢不能,难以罢手,乐得不想消停。 结果以此往復,燕青心里反倒对自己心意更纠结不清──这倒是杨若所不知。 杨若不是没回过扬州,只是即便是来广陵郡,也从未回过扬州刺史府。自拜师幽篁阁后,十几年间,她未曾再踏入过杨家一步。 可到底姓氏难改,她终究姓的是杨。 燕青见过她说自己幼时之事时落寞神情,本以为她会难以鼓足勇气、纠结万分之类,结果至广陵郡后,杨若一路大摇大摆的,带着他就走到了刺史府正门前停下,神色是一点未改的轻松,好像将临的并不是什么大事一般。 但守门侍卫自然得将他俩拦住。 「姑娘留步。」长枪一挡,侍卫神色肃穆,将她不容越过地拦在了门挡边,「此地为刺史府,不可擅闯,姑娘何而来,还请先告知来意……」 「我来回家呀。」打断了侍卫满面秉公无私的威严之语,她勾起嘴角,笑意明媚,还透出一丝点无辜,「唔,你若要去,便与你家刺史通传,说这杨府真正的嫡女,姑苏吴氏之女杨若回来了,让他速速出来相迎。」 说到此,她话落得狂妄,瞧着侍卫听得呆愣极了的表情,嘴角笑意更甚,再偏了偏头,愈发巧笑嫣然地再与他补充: 「你再与他说:倘若他听完竟不认我,那么我便用这把琴──拆了他这富丽堂皇的刺史府。」 章之七-江水三千里(1) 任亲闺女这番的回府宣言再惊天动地,脸皮厚如刺史杨玨,本也不可能当真亲自出去相迎。 但一听闻她此番是大摇大摆的一路经得市集至正门,又是于眾目睽睽下发出此番宣言后,未免又节外生枝、遭人间话,杨玨仍只得咬咬牙,换上一副苦丧感动神情而出。 甫出门,他便直接捉住了杨若双手,老泪纵横地对着抹眼泪:「若儿!爹的亲闺女啊!你可总算回来了……十馀年,爹爹已经十馀年未见你回家了啊!」 话间甚至带着颤抖,杨玨演得挺真,但捏她的手倒是恨得死紧,就差没想如当年想掐死小女娃一般掐出瘀痕来──十多年来,他早当没了这顽劣女儿。他这杨府,她倒当真是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的! 倒一点忘了是他亲自赶的亲闺女出门的。 「哎呀,这样好的戏,杨大人不做戏子,当真是屈才。」杨若手被捏得生疼,却一丝眉头也不皱,手上一点儿也没虚地反捏回去,掐得杨玨差点儿崩了脸。「十馀年未见我,如今一定恨死我了吧,杨大人?」 表面分明是看似温情地反交握于他手背,实则使了劲地同样往死里捏,她笑容愈是灿烂,语调愈是撒娇甜腻,手劲便愈是大──两人明着还算体面,实则互不相让,谁也不让谁。 一个是正值年轻的武林女弟子,一个是正值壮年的文官,在扬州刺史府门户掐手腕,一时之间,倒竟也不相上下。直到江氏听见了风声赶来,才忙将二人拉开。 疼死了!真一点儿劲也不留!杨若在心底破口大骂。虽说她也不是不能催动内息运掌乾脆捏断他的手,不过这才回来,她的首要任务还是查探此次蛊虫之事,闹得动静要是过分了,对她也没好处。 「好你个小杂种,竟还有脸回来。」江夫人一见她也没好脸色,脸面也不愿给,满脸嫌弃晦气地摆摆手便差人要赶她走,「可别以为刺史府是谁想来都能来的地方,还不赶紧滚远点……」 「哦,我是小杂种?我倒要叫人来看看谁才是不要脸的……」 「住嘴!」 一见面前顽劣少女被如此辱骂也并无气恼,反倒嘴一张,回头便要吆喝起来大闹,杨玨忙低声喝斥了声,同时伸手拉了拉江夫人的手。 这刺史府本便位于城中心,又是大白天的,这一闹,不少人都探着脑袋等着瞧瞧有何笑话能看。 他最是清楚,杨若是何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 虽不知她回来何意,反正掀不出什么风浪,不如赶紧安置了,好生让她赶紧闭嘴,亏待着赶她走便是。 她便是如今想来讨回公道又如何?江寧府那么大的名头,便是有幽篁阁撑腰,又哪儿能插手这些事的?她除非拜师皇帝,才可能替她母亲翻案! 一边如此想,他便一边不情不愿地拽拉过杨若的手往府里拉,同时一眼横瞪过去冷哼,语气冰冷地压低嗓音。 「你离家十多年皆不愿与我联系,如今回来是何意?」 杨若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仍是笑,但很快撒开了杨玨捉她的手,还似嫌脏一般赶紧拍了拍。 「这是我家,我娘的灵位在这儿,我想回就回,想走就走。」 说罢,她回头看了看燕青朝他招招手,示意她同自己一起。 而燕青本就一直于旁侧──来之前,杨若让他不必插手,在一边看她做戏即可。可这一瞧,他才看见她掌心与手背都已被捏得通红,本就肤色白皙便衬得更加明显,教他不由皱眉,挪步时亦看向前头这府邸二位主子,总觉着不乐。 ──早知道便插手了。她手都给捏得发红发青了,她这父亲倒是当真一点没留情。 其实杨玨的手也早给亲女儿给捏得发红,此时正憋忍着,方先回头让人将大门关上,才忙朝江夫人道:「快些给我拿药膏来。这兔崽子……捏得我手都肿了,可疼死人!」 江夫人见状,更愤懣不悦地回头狠瞪了一眼杨若,方才提起华裙离去要拿药膏。 杨玨疼得雌牙咧嘴,人还在原地站着,原来还想与杨若问些别的什么,但回首便扫视了一圈正偷偷围观的侍女侍郎,不由恼羞成怒地怒斥:「都在看什么?还不快滚回去!」 眾人连忙散去,他这方望回自家女儿,但欲言又止。 十多年未见,他自然找过她,尤其听说她当真拜师幽篁阁后──幽篁阁避世千岛湖,传闻有许多名门贵族退隐后都在那处雅居,他那时可是为了这个才要她去拜师的,若可拉拢一二,定可方便许多……可这兔崽子,总称不见,甚至让她师父赶他离开,当真是扫了他好大一把面子,叫他气结。 要说情分么,大约已剩得没多少。杨若离家时,他尚不是扬州刺史,自然也动过让这庶女订亲王亲贵族的念头,可惜这崽子那时为了她母亲闹得满城风雨的,又是击鼓鸣冤又是四处闹腾搞破坏,弄得他当年不得安寧,只恨不得将她赶紧送走。 不过……如今一瞧,倒当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他扫了一眼后头的燕青。「这是何人?」 「他呀?燕北雁门燕将军之徒,燕青。」顺他目光回头亦看了他一眼,杨若瞧出他意图,眼珠子转了转,竟勾起嘴角一笑,万分轻快地笑道:「人阿青可是我的小相好,杨大人不会介意他一块留下来吧?」 小相好? 「败坏家门!」杨玨听得一愣,脑子差点儿上火,眼神将他俩愤愤来回上下打量了一番,未想她竟如此大胆,差点没被她这话给气晕,张嘴欲言又止半天,也只得拂袖而去。 「……」 燕青则面无表情地看她,只觉得他方才下意识生出的心疼像被狗啃了,只想立刻转身离开这里。 ◆ 到底是不好得罪,杨玨还是分了最偏僻的两处客房给他俩住下。 这刺史府建得还算雄伟漂亮,虽还是比归风山庄要差了些,但园林山水一点不少,看得出精心安排过。 时值秋时,院有秋桂香。 杨若一面盘算,一面被领着晃到院落最偏处──如今这最偏远的院房倒是比以前条件要好上许多了,她只觉得好笑,当初她与母亲也是住在这样的地方,如今又是如此,果真是一点没变。 安置好行囊后,她原来想亲自去寻燕青要在这府上想办法四处先熟悉探看地形,再从长计议查找线索之事,结果刚要出门,便碰上了燕青。 哟,稀客呀,这小子最近天天恨不得离自己八百米远呢。 燕青看她不知又在打算起什么的神情,早懒得猜测,只淡淡瞥了一眼她左手处红肿的伤,然后自袖袋中将一方小小药盒递了出去,往后看了看,以目光示意叫她先回去坐好。 「这是什么?」她接过小药盒,眨眨眼。没见过这东西呀,他哪时藏了这玩意儿这么久? 「金创药。」燕青下意识伸出手,又看了看她直盯着自己的眼睛,心里暗骂自己两句,手又收回来。 她又不是手断了,总不致还真要自己给她上药吧? 「尹姑娘临行前给我的,说此物内外出血伤皆可治,还可令女子伤处不留疤痕。」 杨若那会忙着与萧瑒饯别,尹晞又要走,便将这东西先给了他,心想反正两人一起,谁伤着了都能用上。 「果然还是小晞好。」杨若将药盒把玩在手上来回瞧了瞧,只觉得好奇,但馀光瞥见他欲伸又收回的手,脑筋一转,又将药塞了回去:「哎呀──手好疼,抬不起来了,阿青给我擦擦──」 嘴一瘪,又装得弱柳扶风,她一副抬不起手的模样,一下整个人趴到茶几上哀号,语调之浮夸,简直与杨玨不差一点。 「……」 燕青想,虽说她与她父亲隔着深仇大恨,但到底还是有些相似之处,例如这戏──属实夸张得很,叫他看着都想揍人。 章之七-江水三千里(2) 他嘴角抽了抽,忍了忍翻白眼的念头──没料到她还有这荏,属实失策,但手比心诚实,他还是接过了药盒打开涂抹于指腹,专心地低头轻轻擦上她泛青紫色的手背。 虽说都是习武之人,可幽篁阁武功特殊,文雅得很。杨若的手白皙细嫩,除了指尖处有长年练琴而来的厚茧外,别处都是细皮嫩肉的,显得手背肿得也格外怵目惊心,像掐她的人当真使了好大的劲,恨不得要掐断似的。 可他一上手,才想到自己出生近二十年来从未碰过师姐以外的姑娘,有也是以武相会,更何况是擦药……这念头已起,便觉如何触碰,指尖皆是温热滚烫,好叫人心若擂鼓。 杨若自没发现他这点藏于心头的心思。只抬眼时见他耳尖泛红,以为他热,但低首垂目的模样看着竟还挺温柔,实在难得有这般时候,忍俊不住,便又乐得笑出声。 「不错不错,你呀──还有这样一面,这多温柔一点嘛,也不是真讨不着媳妇儿……哎哎疼!才夸你呢,你能不能轻点?」一面笑,她一面说,语气甚至还挺欣慰,结果坐对头的手一滑,差点没使劲往下按,疼得她连声叫痛。 「现在知道疼?刚才倒是能忍。」燕青脸不红气不喘,像自己被她影响的心绪全然不存在。 杨若无辜地眨巴眼。「哎呀,那刚刚不得要面子嘛。」没办法,她一见着她爹就来气,哪儿可能给得好脸色,脸面绝对不能丢。 燕青懒得搭理她,却觉得方才她讨媳妇一说让他莫名心烦起来。药既也上得差不多,便顺着转了个话头:「现在既已来了扬州,你有何打算?你想如何查明你爹与三仙子蛊一事有关?」 「我方才正要去找你商讨此事呢。」杨若笑嘻嘻地转了转手腕,上头药膏冰凉,果真感觉舒爽许多。「虽说来是来了,可这府邸我十六年都未曾来过,我们对此地都不熟悉得很。」 「我那父亲虽然愚蠢,不过跟着江寧府尹江伯达多年,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必定还是学会了谨慎行事的。」 她一面盘算,一面思考。从前杨玨便喜欢藏书,方才一路过来,这府里书房似乎不少。若他与江伯达如此作恶许久,应当也会有些密道密室之类的……她幼时听母亲说过,说父亲最喜欢将珍视的物件藏在书房里,说不定会有收穫。 只是机密之处肯定也守备森严,他们也得先摸清楚这儿才行。 反正这事也急不来,她便索性悠哉翘腿起来,「咱们便先住个几日,蹭吃蹭喝,熟悉一下他们守卫闔府里地貌,再趁着无人时摸索房内各处机关机密物件之类──」 「你爹与你如此不对盘,还会给我们准备吃食?」环顾四周除床褥被榻外空空如也,一看便是敷衍了事模样……燕青狐疑地打断她。 「他敢不给,我上街张贴他攀权富贵拋妻弃女之事,最好再写成话本,叫大街小巷都知晓他的光荣事蹟。」她笑瞇瞇地托起腮帮子往前看他,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你没来前,我早将母亲的画像传给了那些婢女们,估计此时正传到了江氏和父亲那儿呢。」 她从未出现在杨家,杨玨定也对她隻字不提,那些小婢女对她可好奇得很。她早准备了一对画像小册之类,只说她母亲病死后她被送往幽簧阁一事,虽说得不多,但足够吊人胃口,便是叫他知道──要毁去他名声,自己可无所不用其极,看他敢不敢对自己差些? 燕青默默看她得意忘形模样,想她原来几日来赶路还挑灯夜战竟是为了弄这事,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你这阴损的劲儿,倒与你父亲一点不差。」他开口吐槽,同时疑惑,「可那木牌上分明刻的是江字,为何你却第一时间想到会是你父亲?」 一听他提及这事,杨若神情便冷了下来。 「杨玨那小人,十数年来替江伯达干了不少勾当,当初还不是刺史时便替他贪墨,江寧府之事,少不得由他先经手。」 当初她母亲被顶妻为妾,知道这些事后仍少不得劝戒父亲,可他全然听不进,给那江氏温香软玉和滔天富贵给迷瞪了眼…… ……她也不是什么好人,没想过要做什么好事。 可母亲临终前曾拉着她说过,无论去哪儿、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违背天地良心,要行善事,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燕青并不知她在想什么,只看她表情变幻莫测,一会儿阴騭,一会儿又透出些哀伤。那表情他见过她露出几回,大约能猜得是她幼时之事,便不多问。 「我知道了,要如何行动,我们晚些再商议。」他站起身,低头瞧她,难得弯弯嘴角,试图笑一笑权作无声安慰,「但如今已这个时辰,要你父亲准备午膳定是没有了。一整日未进食,我们先出去找些吃的吧。」 ◆ 另一头,尹晞等人向东北前行。 尹兆的身子只每况愈下,尹晞心里似有所感,实在忧心他出事,便几乎不眠不休,一路赶路要回丹溪谷,只盼着能早日回谷救治父亲。她一心想着谷主和一眾师兄师祖都在,谷内又有诸多药草……说不准,还能妙手回春。 尹兆身子不知为何愈发虚弱,常有呕血眩晕之状,可尹晞查他脉象,除他体内虚寒之症外,竟也探不出别的,只觉得他的命徵似乎正在一日日地衰弱下去,叫人担心不已。 赶路一月不到,直向秦岭而下,终于得见丹溪谷口。 丹溪谷谷口设有迷障,看似只是一片寻常森林掩盖,可再往深处走,便会被此障所扰,莫名迷失方向,最终又回返至谷口,不得而入。但知常有百姓来此求医,谷口外亦有设置一处驛站,令来此求医之人皆可于驛站等候。 叶轩初次来此,只觉得处处令人新奇,但看尹晞着急,又不好问东问西的,便默默四处观望,于两人身后一路跟随。 也不知他们是使得什么功法,明明他初进入时只觉脑袋混乱迷失、不知道路何踪,可跟着他们二人后,竟又觉得清明不已。 「别发呆呀,你可别跟丢。」尹晞回头时见他正好奇地四处瞧,原本便因着急而走得快,可此时又怕他也陷入迷障中,不由得暂缓下来,伸手将他拉上。 叶轩忙赔着笑加快步伐随她走,但仍不免疑惑。「这谷中迷障重重,为何跟着你与尹大人,我便不觉迷失?」 「因这迷障其实是歷代谷主设于林中的障草所致,而我们谷中弟子却有驱障草的解药,随身携带。」尹晞一面前行,一面与他解释,只随意往树梢上瞧一眼,又继续急步前行。 「这药草并不珍稀,但因祖师爷遗命,说迷障之秘不可告诉旁人,因而也只有谷中弟子能有解药。你若不跟紧我,迷失在林中,我可还要回来找你呢。」 萧瑒跟得也快,但倒是挺熟门熟路。华山派与丹溪谷是旧交,虽无这解药,但却每年都会来此与丹溪谷人交流,她早来得路都熟了。 竟是药草所设的迷障? 叶轩觉得惊奇,便顺着她目光往树梢上望了一望。 「原来如此。」目光若有所思,他不知念及什么,但知她着急,便只匆匆瞧上几眼,继续随步与尹晞走。 章之七-江水三千里(3) 传闻说,丹溪谷开谷祖师曾遭人迫害,因而虽然愿意替人诊疗,却不愿广纳弟子、开谷迎人,坚持让丹溪谷隐居世外──一方面,也是盼望若谷中弟子若也遭人迫害之时,还有能躲藏庇护的住所。 叶轩听闻过这桩旧事,却不知道迷障来由。没想到困扰眾人如此之久的迷障,竟只是药草之障而已……当真不愧为神医谷。 尹兆回谷后便卧床不起,脸色苍白,人也迅速消瘦下去。尹晞并不知他因何缘由如此,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得给他些往日常用的汤药,却不见起色。谷主孙逸本欲亲自替他诊治,不知为何,尹兆却不愿意。 「我大限已至,再看这些又有何用。」尹兆卧榻难起,半卧起床时仍咳嗽不止,话声轻颤,但仍心心念念地握住了亲女儿的手。 「晞儿,日后,为父无法再庇佑你……也无法再防着你不出此谷。你出去后,定要谨守身分,不可与人说自己身世,要好好活着……」 「父亲……」 尹晞跪在床前,眼里有泪光。 她从未想过,一直护佑在她身前的大树,有一日也会轰然倒塌。 尹兆还在咳血,叶轩在一旁帮着,又捧铁盆接血,又拿沾了温水的毛巾拧乾捧来,看着十分殷勤,但难得安静,竟也没有多问。 这几日来,尹晞一直为父亲的事忙前盲后地奔波,也未有空馀时间陪他,回过头时,便朝他感激地抱以一笑。 「你……」 「不好了、谷口的林子着火了!药田也着火了!」 才跟着转过头看向叶轩,尹兆正欲再说些什么,外头便忽地奔来一名丹溪弟子匆匆撞开门,跑得气喘吁吁的。 尹晞愣地惊愕转过头去,果真一股烧焦的气味蔓延而来,来不及细想,便又听他道:「火已然要烧过来了,小晞,你与师伯快跟我走!」 尹兆已无法独自行走,只能由尹晞和叶轩共同扛着他往外艰难地跑。尹晞这才想起,好像今日都没见着萧瑒……可她甫一出门,滔天的火海便令她震撼得一时移不开步伐。 丹溪谷向来是满谷药草遍佈、四周环林,又有茶田、农田自给自足,这药草中也有花类,自有花田,万物静謐美好,生灵和谐,可如今放眼望去,却竟都遭到了火海吞噬。 她侧眼望去,看火势是自谷口而来,那弟子领着他们往谷内最隐密之处、谷主住所奔去。抬头可见谷内尚且还未被火势延烧,可他们到里处时,竟见到一群黑衣打扮的人手持刀剑,正在与谷中其馀与华山派学过些武功的弟子缠斗,其中竟然还有萧瑒。 萧瑒见他们跑来,才挥剑击退一人,回头急道:「这里不安全、你们来这干嘛?」 尹晞不得不停下脚步,肩上还扛着不断咳嗽的尹兆,前后进退两难,她又不好上前去干扰她,只得在原地乾着急。 「你又怎么在这儿?这里发生什么事?」 黑衣人的目标似乎是孙逸,而孙逸武功不高,只能被护着在门口试图挡住几个朝他偷袭而来的。华山派离此处还是有些距离,虽然早前他们发了求救书信过去,可毕竟还得等。 此时萧瑒是此处武功算高的,便根本忙不过来,只能一边挥剑杀退黑衣人,一面心不在焉地与她吼叫着回应: 「我起了个早,想着来这儿还是要拜会一下谷主,正喝茶呢,忽然就有人杀进来了,里头已经负伤了好多人……你小心!」 萧瑒一面且打且退,一面又担心他们情况不时回头探看,却瞧着他们三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尹晞闻声抬头一瞧,才看是有黑衣人正朝自己快步轻功踏来──平时她定能跑的,可此时她还背着父亲,父亲已然生了重病,她不能让父亲受伤…… 盘算着自己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势,尹晞抬起手臂,紧闭上眼,心想能撑一时是一时,疼就疼了,身旁还有叶轩在,再不济,说不准萧瑒还能赶过来救救她── 预料中的疼痛却未到来,她怕极了,手挡在额前闭眼忍了半刻,才再缓缓睁开眼,竟看见那黑衣人不知何时已朝自己单膝跪下,左手斜覆于胸口,像是忠诚于她的样子,看得叫人一呆。 「大人,事情都已办妥了。」 那黑衣人此时正垂头于地,面以黑布遮挡,头束高髻,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根本看不清容貌。尹晞看着他,愣得还回不过神,忽然听得她身侧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回应: 「此事办得很好,可以依计画往下行事了。」 ──她这才终于惊觉,黑衣人看的哪里是她,看的分明是叶轩。 「是。」 黑衣人应完,她再恍然抬头,只见方才分神的萧瑒已被人押住拿下。虽然眼下也同样还拿不清楚情况,但萧瑒心里也已差不多了然,只还一面努力想挣脱,一面还急得看向她这处唤她。 她早觉得近几日叶轩不对劲……还来不及与他细谈,他竟就下手了! 「小晞!」 除了萧瑒,连带孙逸和其他弟子也一起被按住,长剑下探、斜抵颈口要胁,令他们不敢再随意动弹。 肩上的重量不知何时轻了,尹晞却暂且无暇去顾,呼吸都几乎凝滞,瞪着眼,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她身旁的叶轩神情淡漠,目光冰冷,好似与她认识的人全然不是一个。 「叶轩……?」不敢置信地唤她,她眨了眨眼,只见那些黑衣人于他目光下,竟全都对着叶轩下跪,忠诚地俯首而下,像都等着他发话。 叶轩并未应她,只慢慢地回过头。 她此时甚至才终于看见,刚刚还被她半背在右肩上、奄奄一息的父亲竟自己慢慢撑起了身,只是眼神呆滞、动作迟缓而诡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后,也学着那些黑衣人朝他缓缓跪下…… 「父亲!」终于发觉异样,尹晞愣了一瞬,连忙要去拽起尹兆,可他竟纹丝不动,一声不吭,如何也拽不起,像完全听不见她说话一般……她急得眼泪都掉下来,只能再回头看向叶轩,终于认清他面目,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你对我父亲做了什么?」 根本不等他说话,她一心着急,便上前去拽叶轩的袖口,「你对我父亲做了什么?叶轩,你做了什么,竟然是你、是你带人焚的丹溪谷……」 还未问完,她双手便被对方一把捧捉起,动作轻柔,力道却不容挣脱。 「小晞。」他温和地打断她,望她时目光仍是深情模样,只是此时微笑神情却只让人毛骨悚然。「你放心,你父亲没死,他还能说话呢。」 话音刚落,他打了个响指,尹兆果真立刻起身,表情还呆滞,却木然地动了动双目,望向尹晞,接着毫无情绪地乾哑出了声:「晞儿、晞儿……」那声音毫无起伏,像失了魂魄的魁儡,只是完成指令,眼神空洞得可怕。 尹晞被吓得倒退几步,差点儿要往后跌坐下去,心里有什么一点一点地开始崩塌。 「小晞,我得谢谢你,是你解了三仙子蛊,方才终让我找到那蛊的不完善之处,才能完成这能将人操弄于掌心的、真正的木偶蛊。」 他嗓音温柔至极,在尹兆声声嘶哑叫唤中显得格外可怖,但只勾勾唇,再一打响指,尹兆竟又不再出声,只立于原处不动,僵硬得像具尸体。 尹晞只觉得可怕,又觉得他疯了。 她几乎想尖叫,也感觉自己要疯了,光这句话所蕴藏的信息便不是她所能理解。蛊虫之灾,地下城塌陷,嫌犯李仄……这些都是他的手笔? 愈往深处想,她便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不断摇头想后退挣脱,却挣不开他的手劲。丹溪谷遭袭,萧瑒等人已经都被他拿下,此时这谷中除了药草焚烧的气味外,安静得像一场恶梦,叫人恍惚。 「别怕呀,小晞,我绝不会伤害你的。」叶轩又笑,更加坚定地握紧了她正打颤的手,「这蛊,我原先也想过种你身上,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却是真心喜欢你的,要是种给你,我便捨不得了。但我也怕你不愿嫁我,才出此下策。」 他说完这话,又朝孙逸处摆了摆手,其中一名黑衣人便押着一名丹溪弟子抓到前头来,直接将剑直直插入那人腿上,疼得他当场鲜血直流,哀号大叫。 章之七-江水三千里(4) 尹晞下意识急叫了出声:「师兄!」 欲要上前去救,她人却被死死摁住,根本动弹不得……她又着急又无用,只能再回望向叶轩,颤巍巍地回握住了他的手。「求你了,叶轩,你……你要我嫁你,要我如何都成,你别伤害我父亲,别伤害我丹溪谷的人……求求你,你将我,你将我父亲的蛊解了……」 她越说越激动,几乎要跪下,此时才明白原来父亲先前种种不适竟然皆是因得蛊虫作祟,骇然之馀却也无助。她和父亲都探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蛊,竟然如此可怕,可将人把玩于掌心操弄? 「只要你乖乖地嫁与我,这谷中之人,我成亲后自会放了……可你父亲不行。」叶轩有些遗憾地弯弯唇朝她笑,「实在对不住,你父亲可是太子太师啊,小晞。」 尹晞听得他这话,只觉恍然,浑身力气彷彿遭人抽空,脑中嗡嗡作响,终于失力地垂下了手。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这个接近自己,为了这个给父亲下蛊,为了这个获得她和父亲的信任…… 她竟是他的棋子,被他精湛演技欺骗至此。 「小晞,你别答应他!」萧瑒被摁跪在一旁,见此情况,也顾不得还架在自己颈间的刀锋,不顾一切对她大叫,「这傢伙心狠手辣,你便是拿自己赌给他,他也未必会放过丹溪谷……呃!」 话未喊完,萧瑒便在叶轩示意下被刀刃直往肩头下摁,疼得她不由得倒吸口气。她愈想说话,黑衣人便将刀往她肩上压得更深,鲜血渗透蔓延开,透上她白袍,一时也痛得说不清话来。 「小瑒!」尹晞急得叫唤。 萧瑒并未因为她叫唤而被放过,刀刃只愈刺愈深。想自己竟是引狼入室,她绝望又痛苦,茫然地闭了闭眼。这一日变化来得太过突然,她如今整颗心只如沉入囹圄中,暗无天日,总希望只是一场梦,眨眨眼便就醒了。 可再一睁眼,她却只听得叶轩冷笑道:「萧瑒,留你一命,是念及往日情谊和华山派。你若要继续说下去,便别怪我不留情了。」 萧瑒右肩被这刀刺了重伤,此时手都不好再抬起,亦也只能噤了声。尹晞转头看向他,指尖因握拳掐进掌心,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将空着的手探入袖袋里抽出匕首,快步朝叶轩扑去! 她步伐还有些踉蹌,刀柄却握得坚定,刀尖向前直指,便指往叶轩心口处欲刺──可她另一隻手原先便还被他攒握着禁錮,一举一动尽在他掌握之中。 根本还未碰到他,叶轩只轻轻抽剑以刀柄去挡,便将她匕首打落在地,手腕亦被他给牢牢捉擒住。 那是苍隐道人留给她防身用的刀,如今也被收去。 她只能愤恨不甘地瞪着他,不情不愿地挣扭双手。「你放开我。你放了他们,你放了我父亲!」手腕被掐握得通红也要使劲挣脱,她崩溃地朝他大吼,眼泪直流,眼里尽是杀意和恨意,却只被更用力往前一拉,双指併拢打于她四肢穴脉,最终无力瘫软在他怀里。 叶轩最终仍于她颈上穴道一点,暂且让情绪激动的姑娘好好睡上一觉。 「小晞,这天下早如此混沌,你便随我一道独坐万人之上,不好么?」 四肢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尹晞颈上被她一点后,只觉头晕目眩,昏沉朦胧。意识昏厥前,她还能见得他的眼睛,以一种遗憾却温柔的残忍目光望着她──竟像是眼里只她一个,可惜却全是谎言。 她在最后一刻含糊坚定地应:「我绝不会……与你,同流合污……」 ◆ 另一头,扬州刺史府深夜。 杨若和燕青一身黑衣打扮在房顶砖瓦上藏,看下边侍卫来来去去,只盯着这府内侍卫换防,托腮等得睏极了。 也不知尹晞带叶轩回门如何了,不晓得丹溪谷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俩回去不久,应当就要准备订亲了吧? 「你若是倦了,不若与我换着时辰守,先去歇息。」见她呵欠连连的,燕青瞅着她低声开口,「否则要是在这儿睏得摔下去,我也救不上你。」 怎么这给了颗甜枣,还要来给个巴掌的?杨若撇撇嘴。「不用,我爹的习性我最清楚不过,哪儿能只让你待在这熬夜啊?」 除了在府中最高处观察侍卫换防,她主要还得观察杨玨动向──她这父亲歇下得倒是早,戌时房里烛火便暗下了,只是不晓得他会不会在房内还另有其他密室……但她与燕青观察几日来,能见得杨玨确实喜欢待在书房中,想这书房必然有他的秘密。 她想,杨玨长年为江寧府做事,这府中定也有不少江伯达的眼线,桂州出事又平息,他们都是一路赶回来的,定还会有人来寻杨玨要商讨说法…… 可这么多日了,他们等了又等,竟未曾见过江寧府的人来。 若是江寧府的人不来,他们要怎么循线知道杨玨把那些帐本或通信证据藏在哪儿啊? 若是那样,就得想法子挨个地进他书房瞧一瞧,还有他的房间……可那也太危险了,她又不像那江氏的儿子一般得宠爱,能随意进出。 太睏了,她鲜少这样连日地熬,脑子才转了一半,人就打盹儿打得往下一滑,差点要跌下房顶,幸得被燕青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上来。 他无奈叹气:「要不今夜就先歇下吧,反正也暂无收穫。你要真摔下去被发现了,咱们才是真的功亏一簣。」 燕青倒也说得不错,他们在这儿蹲守许久了,却也未有所获。反倒这几日来夜里都折腾得累极,白日里全睡得东倒西歪,连江氏为他们咬牙备的膳食也没心情吃。 他自个儿倒还好,还在军中之时便常有需得夜袭或守夜的时候,对这样的事早早司空见惯了,可杨若显然不是。 她累极了,总算听进他这句劝,心里也暂时生出了些放弃的念头。想此夜都到四更天了,要不就当真先去歇息了,反正也等不着人来── 「哎?阿青,你看看,后门是不是有人?」 说时迟那时快。她正想答应下来,抬头却见那边后院小门处有骚动。 她稍稍从房顶处探出脑袋去,只见一名黑衣打扮的人接近后门处,正有一名小侍接应……她眼神儿不太好,只好气声捉着燕青的手臂晃。 「他们正说什么呢?能不能看清他们衣服式样?」 燕青侧头白她一眼。「燕家军所学并无千里眼和千里耳,你拽我也无用。」 「呿,怎么你比小瑒还逊。」杨若撇撇嘴,想当初为非作歹时,那都是萧瑒凭藉华山派绝顶轻功带着她玩儿的,如今却不能,当真没意思──「那走唄,咱们跟上去。你步子可要轻点啊,别叫他们发现。」 燕青頷首,杨若先行跃下,脚步轻盈地躲过侍卫,于远处跟着自后门进的黑衣人前行。这时刻从未如现在守备森严过,想必是早有预备,他们躲藏得辛辛苦苦,也不敢离得太近,可虽然如此,杨若还是发现了那人腰间隐约晃荡的木牌。 夜色太晚,暗得瞧不清,看不清明那上头的木牌是什么字──她只好回头再看燕青:「阿青,你瞧,那人腰上的牌子是不是你那天见到的那个?」 燕青虽也看不太清,但经她一问,方才跟着她往那处仔细打量……他是晕过去前看见的那块牌子,因为觉得蹊蹺,便一直记着,如今于夜色里远远一望,似乎果真是一样的……那人离得越近,他便越过她,再凑前看了看,似乎果真隐约可见上头一个「江」字。 章之七-江水三千里(5) 他瞇眼看了半天,趁那小侍领着黑衣人在杨玨主屋偏院中等候时看望,觉得那腰牌确实熟悉得很,便与她点头:「应该确实是这腰牌。那木牌上同样有江字,我虽看不清字跡如何,但同是以红墨刻写。」 红墨,香樟。杨若恨得牙痒痒,对这物什印象深刻得很。 当年杨玨中第后,便是掛有这木牌的人过来和杨玨商议,而后他便弃她母亲而去,一去不返,后来再有消息,便是娶了那江氏为妻,全然不将她母亲放于眼里。 「江伯达……」杨若咬牙切齿地气声默念。 这祸害人的傢伙,她这回回来,不仅要端了杨玨,定要把他也一锅端了! 黑衣人在偏院等不过片刻,杨玨便一身正衣出来相迎,像是也等候了许久、恭迎大驾的模样。 离得太远,他们听不清,彼此对视一眼,都知道此时使轻功太危险,便藉着园中高树向上爬上屋顶,再慢慢藉着夜色挪到杨玨屋上砖瓦蹲趴着行走过去,最后勉强靠在离窗近的地方试图听他们话声。 「……府尹大人有令,此次桂州蛊害之事若传出去,说与江寧府有关,必有你的一份罪责……」 黑衣人的声音冷淡如冰,明明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可细细听来,那语气里似乎还有一分轻蔑的调子在。 房顶上实在听不清,杨若想,这机会究竟难得,唇一抿、心一横,索性便往下一跳,轻跃至窗边。 「阿若!」 下头守备森严,她这举止着实太危险,燕青气声想唤她回来,她却充耳不闻。 小心附耳于窗边,她再稍稍侧过头,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望里探,只又听得里头黑衣人继续与杨玨道:「大人还听闻,桂州之事,是你女儿所捅破,届时若有个差错……」 「哎,大人,什么女儿,我可没有那种女儿啊,我与那不孝女,可都十馀年未见了。」拖长的语尾足够暗示,杨玨只得赔着笑连连否认,鞠躬哈腰的,虽遭人轻视,却也不敢多言,「还请大人放心,此次货单我已尽数销毁,相关人士也已处理乾净,断不会遭人发觉与大人有关。」 「若当真如此,自然甚好。」黑衣人缓缓起身,笑意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即迈步似要离去,却又在接近门口时顿了顿步子。 「既然做了狗,便要做好看家的本职,杨大人可千万别忘了。」 …… 黑衣人离开后,杨若稍稍侧身将身影隐进黑暗里,心里反覆咀嚼那句不认她这女儿的话,总觉得心中有种难言的闷堵,又自嘲她这不满着实莫名。 都该多少次了,她早该认命习惯的。 耳边还可闻杨玨狗腿至极的「大人慢走」,她挑唇冷笑,想她这父亲窝囊至极,为了往上爬,竟然甘愿做狗十馀年。 ──光听他们这番言词便知道桂州之事定与江寧府和杨玨脱不了关係了。可如何找得证据呢?杨玨说已将所有证据尽数销毁,那么通信文件会在哪儿?他们要从何处下手…… 「哼,老东西,当真以为老夫会任你拿捏一辈子?」 待送走黑衣人后,杨玨又回返屋中,于书案前愤恨地重重一拍。 杨若一听,忙又竖起耳朵,侧目往里看,正巧瞅见杨玨以手转动了屋内书架一处烛台。原来紧靠后壁处的地面凭空外挪,竟显出下头一小方密道来。杨玨面露阴騭,手中握上蜡烛,便往下走去。 她一愣,心中驀然大喜。他果然还留有一手! 杨玨已进了密室,她还想再往前探看些,晃动的身影却透过屋内烛火照得外头阴影也晃动起来。 「谁在那里!」 旁处侍卫立刻警觉地叫唤出声,杨若只得再隐回窗旁阴影处,却已有人潮这里搜过来,叫她不由得暗暗叫糟。 完蛋,看得太入迷了,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随我走。」 燕青不知道是何时到她身旁的,他本就不善轻功,此时落地,更引起注目来。杨若本想开口骂他,却被他一把拽起手,便往墙外轻功快步跃去── 「──有刺客!快追!」 ◆ 尹晞醒来时,只觉得浑身虚软无力。 虽然还能动,但原来就不大充盈的内息此时更空虚了,腿脚也使不上劲,轻功自也废了。 浑身筋脉被封,她现在,当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还虚弱需人搀扶的柔弱姑娘了。 她应当是在归风山庄,这客房偌大,还有婢女服侍,他们唤她「尹姑娘」,有时还会在背后偷偷地唤「夫人」。而大概因得她本身便无武功,如今又筋脉被封,她未被完全禁錮起来,还能出门在小院中散散步──她也确实跑不了。她很想看看她父亲如何,可她也走得不远,小院外头全是重兵把守,她根本出不去。 刚来那日,她虽被迫在昏迷中,却隐约可听得外头吵吵嚷嚷的,还有兵刃刀枪碰撞的声音。 她不确定他是用了什么办法,但她见过外头重兵巡逻时,他们腰上掛的是「燕」字样的令牌。 燕字,不可能是燕家军,她见过燕青燕散,不说品行如何,他们二人身上的身分令牌并不是那样式的,那么便只能是……燕王姜坤。 她想起来燕青曾提过燕云十六州有变之事,那时叶轩还未与他们同行。要扳倒代掌门、他的父亲叶正,还要控制住他武功颇高的哥哥叶承……若是勾结了燕王姜坤奇袭,确有可能。 ──叶轩每日早晚都会来看她,半强迫地和她一块儿用膳。 「你是怎么靶紫阳派也拿下的?」叶轩来时,她表情淡漠地砌茶,甚至不愿正眼瞧他一眼,「我父亲呢?萧瑒呢?还有我丹溪谷的人,你怎么处置了?」 叶轩是处理完事务才高高兴兴来见她的。卧藏许久,他与燕王一直只能暗中于夜深时以飞鸽传书传信,如今成功拿下紫阳派,也达成交易中的尹兆之事,回到此处,自然有许多事还得他亲自处理。 踏入门便见她身影,砌茶的模样也好看极了……他看她穿着他送来的上好苏绣,心中欢喜,虽然早知她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但成亲之日早已定下,来日方长,他不怕没有融化她的一日。 「我与燕王约定好,我助他控制你父亲,好控制皇帝,他则助我拿下归风山庄。」叶轩于她面前坐下,举止自然地接过她手中茶盏,此时终于毫无顾忌与她一五一十全数说开,又抬眸看她一笑:「你放心,我已派人去医治萧瑒和你师兄的伤,皆已无大碍。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好友,既然我们成亲之日已然定下,只要你与我好好成亲,我自会将丹溪谷人和萧瑒都从地牢中放了。」 「控制我父亲……」尹晞喃喃。 想起父亲被蛊虫全然控制前奄奄一息的模样便觉得心痛,可面对他,她已不想于他眼前再显出任何情绪来。 「你作为紫阳派弟子,是如何懂得这些蛊虫之术的?」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她再问,「关押屠戮暗算自己父亲、兄长和同门,甚至是你为师为祖的叶掌门,你良心当真一点儿都不疼么?」 她算终于想了清明。如此说来,他以身试毒是为让她放下戒心,桂州蛊毒之祸是他的手笔,那么叶天行遭金蚕蛊毒杀害、又一度欲嫁祸给赵夫人之事,便定然也是他所为。 可是为何?即便是为了野心与燕王联手,可那不是他血脉相连的家人么? 「父亲?」听得她这话后,叶轩原来还温柔的笑意即刻隐匿了去,饮茶时也捏紧了茶盏。 「他是叶承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 冷冷嗤笑了一声,他放下茶盏,眼底深藏许久的恨意,此时终于一点不藏地尽数散开。 章之八-多情空馀恨(1) 尹晞早在看清叶轩真面目后知晓他其实性格阴晴不定,喜怒难测。可她见过他演戏演得深情温柔的模样、见过他狗腿无赖模样、见过他撕开面目时阴騭狠戾,判若两人的模样──但如此怀抱恨意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见。 她这方听他娓娓道来。 当年叶正虽已有发妻赵氏,可至西南平乱时,意外与苗族女子相爱,将她带离苗疆──那便是叶轩的母亲,而她却因五毒教人身分遭叶天行反对入籍。 「我母亲一心为他,在紫阳派中像个佣人一般忙前忙后,只为得祖父青眼,他非但没有帮她,反而喜新厌旧,厌弃了她,又纳了别的女子为妾。」叶轩又饮下一口她的茶,分明是怒极才笑,却笑得苦涩,「你知道么,小晞,我母亲死后,甚至都不算做是妾,不能被纳入叶家祠堂,只随意葬在了外郊。而赵氏和叶承,自然有资格嘲弄我是杂种……」 他抬眼看她,眼神有些哀凉,触及她懵然又冷淡的表情后更不自禁地苦笑了一声,「若不行此步,我做得再好,也永远不能成为叶家的继承人,不能替我母亲报仇。」 话音落下时,他握着茶展的指尖紧了紧,又松开,而后上前握住她双手,轻柔地捧起:「小晞,你放心,我此生只你一人为妻──我对天发誓,绝不会同叶正和叶天行一般、绝不会负你。」 对天发誓…… 尹晞被他握着手,反正也挣不开,索性也懒得去挣,只是有些发愣,还有些悲哀地想笑。 他手心温凉发颤,传至她掌心时,好似也带来心头几分触动──他此时倒是比先前要更真诚许多,能瞧出确实是真话,可父亲的命还在他手里,她要怎么嫁他为妻? 尹晞摇摇头,「我不在意这个,我只想知道──事成之后,我父亲能不能活?你会不会为他解蛊?」 问及此事,她下意识回握住他的手,语气仍满怀希冀。嫁给谁也好,她虽然不可能再将真心交付于他,可是师兄姐与师祖的命、萧瑒的命、她父亲的命……眼下这些比什么都重要。 若只是要嫁他,能换得这些,倒也无妨…… 叶轩却直直回望她,语调仍是温柔,甚至带些宠溺意思地轻抚她的手,「小晞,我不是说过么?尹太师是燕王要的人,他的蛊,我解不得的。」他弯弯唇角,笑了笑,又宽慰道:「但你放心,只要我活一日,尹太师便可活一日,他不会死的。待我与燕王事成,便带你见他……」 ──他不会死的。 他这宽慰之言形同虚设,尹晞只觉如遭雷击,整个人再一次茫然失了气力。 她忽然从他言语中恍然明白过来,父亲先前奄奄一息、将死之人的虚弱脉象,被抽空一般的内息……这蛊,与三仙子蛊是同一道的,只是母蛊种于操弄之人身上。她的父亲早就死了,现在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尹晞抿紧唇,心里痛苦悔恨不已。若她再谨慎一些,再警觉一些,若她不偷跑出谷…… 她闭了闭眼,再抬眼看他,「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话音轻颤,她直直盯着他,「叶掌门之死引我出谷也是计画?叶轩,你如何觉得,我还能爱一个杀害我父亲的兇手?」 「不,你的出现是意外,因有你出现,我才能与燕王交易。」叶轩毫不避讳地承认,而后垂下头,眷恋珍惜一般轻吻她手指,「小晞,来日方长,我有很多时间等你。」 尹晞懒得再与他多说,摇头苦笑他真执迷不悟。 丹溪谷被焚、紫阳派陷落,她想过要寻正在扬州的杨若燕青帮忙,可近些日子,送信的鸽子一放出去便被截杀,此处被封锁得如此隐密,她无法得知外界消息,亦无法将消息传出去。 沉思良久,她终于再抬头看他。 「我要见萧瑒。」 ◆ 差点被刺史府守卫发现,燕青只好带着杨若先往外跑,想着先绕城将人甩开再回去,好歹能叫人不致直接怀疑到他俩身上。 「傻子!你明知今日守备森严,还离得那么近作甚?」一面捉着她手腕轻功在屋瓦间急步翻跃,燕青还不忘回头骂人。 杨若委屈极了,「那不是为了看清机关在哪儿嘛!」随后反捉住了他的手,满脸无奈又嫌弃,「哎、我来我来,你在这江南小巷还没我路熟呢,让你带路咱俩迟早被抓。」 燕青被她这一握,腕处温热细软的指头握上来,叫他不由得一怔。 燕家军的轻功确实算不得好,不如她步伐轻盈,又在街巷中绕得狡詰,像隻狐狸,来回带他在广陵郡的街巷穿梭,把后面一群侍卫耍得团团转。 回过神来,不知何时已甩去了追兵,她又领他绕回原处,躲在刺史府偏墙,拉着他在墙角左右探看。 ──这距离着实太近。 杨若贴着他前身,一手抵墙,脑袋从他肩侧蹭过去在墙外瞧。深更半夜的,这姿势若叫旁人瞧见,怕不晓得他俩有多亲密……令他只得紧紧以背贴紧墙,怕再往前一些,就要被发觉自己愈发急促的气息。 燕青强定了定心神,压低声音道:「我们得快些回去,你父亲本就疑心你来意,定还会找回你房里……」 「嘘。」 他说话同时,她正巧瞧见有巡兵自远处走来,连忙回头,伸手轻捂住他的嘴,「有人来了,等会儿再回。」未免他听不清,又怕被发现,她又踮脚朝他凑近,谨慎地以气声和他说话。 「……」 燕青是彻底噤声了。 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姿势曖昧极了。这丫头,是当真一点儿男女之防的概念都没有,还是当真一点儿不把他当男人看的? 杨若一边捂着他的嘴,一边还半探出头往外看,瞧了许久,待到确认侍卫绕过此处离去,才终于松口气地松开手,「吓死我了,咱俩差点被发现。」回头才见他身子僵硬,昏暗月色下隐约可见耳根通红,不由得乐得笑出声。 「哎呀,咱们纯情小青青害羞呀?」她眨眨眼,好奇地凑上去左看右看,故意要再离他近些,便被他伸手抵着额头推开。 「别闹,赶紧回去了。」 别过脸不看她,他只再拽过她的手,领她自偏墙处悄然翻墙回去。 再多看她一眼,他都怕自己要给气得……气得忍不住揍她。 到底还是赶时间重要,杨若没再闹腾,乖乖随他回了屋。只进屋后才躺下,果真便有侍女已到她房门前轻敲。 「姑娘?」 那侍女提烛灯来寻的,隔着门,似乎还可映出她刚裹进床榻里的影子。 真真是好险──她赶紧偷偷将夜行衣在被窝里褪下,闭上眼,快速调和内息后做深睡模样,耳侧可闻见房门被人打开的声响。 「姑娘?」那侍女径直推门而入,又试探地推了推她裹着被榻的后肩。 她在这府里自幼就没有地位,侍女没有分寸也是常有的,此时有杨玨授意,自然要更大胆些。而她掐准时机,被晃了好半天才似睡眼惺忪地瞇着眼扭过头,故意翻身时露出一截里头的单衣来,瓮声瓮气地迷茫回问:「……嗯?谁?发生何事了……?」 侍女见她似乎当真在熟睡,狐疑地打量片刻,疑虑神色方才渐消了些,后将烛火消去,假作恭敬地揖身轻声应。 「无事,今夜有刺客,大人令奴婢来瞧姑娘睡得是否安好。奴婢先行告退。」 外头还有不断来回的、细微细碎的脚步声,想是还在搜查他们。那侍女离去得也快,并未多留,但她想,她这房间明日肯定要被人搜查的,夜行衣是留不得了,得想个法子,早些起来寻一处无人在意的角落扔了。 也不知燕青那里是否还好。虽然看在燕家军的面子上,杨玨应当不敢太为难,不会这样擅闯,但该搜的估计还得搜。 他们二人被如此防范,又要如何进得了他的主院中寻那处密道呢? 她卧躺榻上看明月苦思,脑子里转过一圈,忽然想到,先前她便想过,能自由进出的,除了江氏和杨玨,约莫就只有她那个先前在紫阳派中拜师的臭弟弟── 对了,那小子何时回来来着? 章之八-多情空馀恨(2) 怕萧瑒即便被封筋脉仍有法子能解她穴位,尹晞虽然在央求下得以离开那方小小院子来见她,但左右仍被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护着──说好听了是保护,事实上也不过是监视。 被放行前,她还被製衣舖的人来量了身形尺寸,从头到脚一样不差。 那作衣坊的老闆乐得喜孜孜的,也不知道叶轩给了她多少银两,还带来几样绣料,摊开几样翠绿华贵的料子,问她更喜欢哪一匹、什么绣样。 叶轩将婚期定在两周后,如此行事匆匆,大抵更多是要拿她与他的关係绑住尹兆去驱使皇帝……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当时随意挑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只想自己终究要装作服软一些,才好从他手里讨得些好。 下地牢后,她见着了许多师兄师姐,虽有些负伤的,但看来都已无大碍,叶轩没有骗她,确实叫了人来好生医治,叫她不由得稍松口气。直至终于在地牢里看见萧瑒时,只见她一身道袍脏兮兮的,高髻散落开来披成长发,此时倒真真更像个姑娘家了。 「小瑒!」时间不多,她无暇与同门叙旧,以目光看过一遍眾人后,只疾步直直走向她,忧心道:「你没事吧?叶轩有没有拿你怎么样?」 萧瑒肩伤还未好全,只被简单包扎了点。本来正坐在牢房角落打坐运气、试图衝破穴脉禁制,见她来了,方才连忙起身。 「我没事。」她一手握住牢房门杆上前,也着急地将她上下打量地看过一遍,确认她无事,才跟着松口气:「你没事就好,看来他还没丧心病狂到动你。」 尹晞朝他笑了笑,「我也没事。」而后笑意又变得苦涩,稍稍弯蹲下身,伸手回握住她指尖,「可我父亲活不了了。」 侍卫还在她左右站着,一些商议逃跑之事虽然没法明目张胆地说,但她二人还是将眼下能交换的情报尽数告知彼此。 尹晞方知,原来杨若曾听见李仄说话。他末句的那声「夫人」所指,竟是叶轩的母亲。 叶轩与她说,李仄父亲是叶轩母亲的徒弟,曾受她恩惠,后来叶轩找到李仄,以过往母亲之恩让他替自己做事。金蚕蛊被发现之时,叶轩先答应助他逃亡来使他替自己背锅,又以他痴傻的妹妹要胁,令他做了三仙子蛊的试验品,最终惨死于桂州。 「……他倒当真是心狠手辣。」听完后也不由得沉下脸,尹晞原来估计根本想不得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可事到如今,倒也没什么不可信的了。 若说她毫不心痛定是假。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也不可能当真心里无他。可他竟然,如此作恶…… 「是啊,怪我发现太晚,我早就奇怪,为何你父亲和他比试后身子便愈发不好……若是我早一点发现,早点儿提醒你就好了。」萧瑒懊恼地挠挠头,只能抱歉地看她,「我筋脉也被封,如今一点武功都使不出来,忙是完全帮不上了。」 尹晞正苦恼于如何在后头那二人眼皮子底下问她有没有法子与外界联系,萧瑒话音才落,她便自她手中收到一小方碎布,隔着水袖长摆,竟也叫旁人无法看清她动作。 她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后快速推入自己袖袋中收好,想这一定是她早早想好、要留给自己的重要信息。 抽开手,她装作依依不捨模样,实则攒紧了手中那块布,但仍抬眸望她,最后只有一事仍心存犹豫。 「小瑒,叶轩说,只要他活着一日,我父亲就能活着一日。」她半垂眼帘,不安地抿了抿唇,又看了看她,「你说,会不会还有法子,能解得父亲身上的蛊……」 萧瑒看她纠结,知道这定不好受,若换作是她,肯定也无法轻易决定。 于是她只叹道:「我没法替你想,只是想,尹太师倘若还有意识,定不愿作为魁儡活着。」 尹晞垂首默然。 ◆ 想什么来什么,杨若正想从她那个倒楣弟弟上下手,不出二日,他竟就珍从馀杭回了广陵。 「少爷来了书信,说是修练有成,师父特令他回乡一探呢!」 她踏出门时,正好听见几个侍女七嘴八舌地讨论,见她经过,还颇为不屑地瞥了两眼。 倒楣弟弟名叫杨琿,江氏独子,听闻生下他后,江氏便身子不利索,此后再无所出。江氏又蛮横得很,不许杨玨纳妾,便是跟哪个婢女妓子有过关係也很快被她除去,因此杨玨除了她和杨琿,膝下便再无子嗣。 她对杨琿本人只留有些幼时的印象,小孩儿生得不错,就是被江氏养得目中无人,才三岁就没少对她扔石子、奶声奶气地学着叫她杂种。后来也……打探过那么点儿他的消息。 或总觉着心里不平吧,她甚至查探过他画像之类……反正,都是说他目中无人,武功平平,若非看在杨玨的面子上,怕是出门紫阳派都不愿承认是自家的弟子。 不过那也好,此次回来,说是学有所成,说不准只是懒得再教他,拿个理由打发罢了。 但府里的人可不知道这些,毕竟江氏宠孩子宠得一言堂,哪里有人敢信她儿子的不是,自然在听闻后要瞧不起她这个十多年未归家、又表现得学术不精,水性杨花的「庶女」了。 杨琿返家前,江氏与杨玨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要给他洗尘接风,还特地派了侍卫守住她房门不让她出去。 「你弟弟要学成归来,你这小杂种可不许再出入正门,扰了我们琿儿的接风宴。」 江夫人倒有心,还特意路过她门前酸言酸语。 她哪里可能听话,但谁让她在桂州时 报了扬州刺史府的名号,这次回家又回得突然,加上上回差点儿被抓到……纵上行径,她也只得在两人面前维持一下自己废物形象,装作毫无办法的模样,免遭人怀疑。 于是她装作懊恼,假装无奈答应,实则掐准了时间,趁无人时注意她时溜到杨琿院中等候。 「你这法子当真有用?」收到计策要随她去替她把风,燕青同她一起蹲在杨琿院子的房顶上,狐疑地转头看她。 说来也是好笑,哪儿有人回自己家还天天做贼一样爬墙翻屋顶的?这回家回得跟小偷似的,还不如不回,不若说她回这趟家是来宣战的。 「肯定有用。哎,你不信我啊?我哪回想出没用的法子啦?」杨若目光往下仔细盯着,说着回头瞅他一眼,有些嗔怪意思地,又狡詰地转了转眼珠子笑。「杨琿这小子,幼时就老学江氏说我是杂种。若是武功输给了他的杂种姊姊,他怎能甘心?」 燕青听她说这话时满不在乎的,却莫名有些心堵。 思及这些日子来杨玨和江氏待她如陌生人,莫说如何防范了,若没有她那番小伎俩要胁,他们俩连饭都没得吃……她这父母,倒是有还不如无。若是久留于此,也不知会不会反成了谨小慎微的可怜女子。 她如今这样,至情至性,倒也甚好。 「哎,人来了!阿青,咱们依计画行事!」 还未想完,便听得她气声拍他肩膀发话。 燕青无奈瞥她叹了口气,只得乖乖跃下房顶,疾步离开,去将方圆百尺内的婢女侍卫尽数放倒。 夜色正浓,杨玨吃饱喝足,甫进院门,高高兴兴要入房歇息,杨若便于房顶抱琴跃下,指尖剔勾琴弦,调气凝神,打得他迎面一阵狂风迎骤,猝不及防地退了好几步。 「是谁!」 杨琿站都站不稳当,琴风锋利,他得勉强运气提剑去挡才能勉强不摔着──可随即而来的琴音又令他心神躁乱,令他不由得胡乱挥剑出来,于虚空中乱砍。 「你的亲姊姊呀,记不得了吧?」杨若挑起唇角,再托弄弦音朝他奏袭,月色正从乌云缝隙间照下,映她笑得格外狡滑。 「好弟弟,说你学有所成,怎么却连我也打不过呀?」 章之八-多情空馀恨(3) 平心而论,她这弟弟生得还算清秀,幸得没在家里养。记得他幼时被餵得白白胖胖的,这会儿看上去还算精瘦,总算紫阳派还算没太惯着。 但此时杨琿正被琴声惹得狂躁,挥剑挥得毫无章法,每一下都叫她轻盈闪避,半点碰不着,便更加恼怒。 「你,你是杨若,那个杂种!」杨琿本就在接风宴上喝了些酒,此时虽被琴声震醒,到底还是醺醉着,下盘便更不稳。从她手里古琴认出了她是幽篁阁弟子,更乾脆耍赖起来,「你以琴会我剑,并不公平!」 杨若闻言,反笑得更明媚起来:「那我以剑会你,可就公平啊?」 世人皆以为幽篁阁自祖师琴魔立派,纵有旁支使过些别的乐器,但要使武功,定都是缺乐声不可──事实上,幽篁阁确还有一招剑法。 以软剑藏于腰带中,需要时方抽剑而出,挥剑要俐落,步伐轻盈、叫人难以捉摸行踪。虽说武器使来杀伤不大,但此剑法可抵强袭进攻时化解,能让人无法近身,叫人难以判定,旁人观时如观有千影,因而唤作千影剑。 只是这剑法确实不如琴音有名,因此知晓的人并不多……还有是她向来懒于修练体术,这剑法确实学得不精,花拳绣腿的,平时着实不好拿出来丢人。 不过拿来与杨琿吓唬一下,倒还是可以的。 燕青正好回来到她身后,她便顺势将琴一把推到燕青怀里,抽剑而出。趁得杨琿还神识混乱,她来回不断变换位置,绕得杨琿头晕目眩,几次挥剑想拦人,竟都挥了个落空。 最后被软剑抵于颈上,回神过来,才发现杨若竟就在他身后──那颈前的软剑锋利异常,冰冷得教他一下终于完全清醒。 「小……小杂种,你这是哪儿偷学的剑法,怎么可能如此厉害?」杨琿动也不敢动,额间冷汗直冒,嘴上倒还没点收敛。 杨若嘴角弧度更大,刀锋更触上颈间肌肤稍稍往里收,「哟,这还叫我杂种呢?」挑挑眉,她语调轻快地侧头笑睨他:「你与你母亲自幼就待我如粪土,我这个人嘛,又向来没什么道德伦常的。你猜我──敢不敢因恨杀你?」 那软剑看似无害,抵于颈上内收时仍锐利得感觉能将他一刀毙命,叫杨琿不敢呼吸,「姊、姊姊……」终于不敢再造次,他声音颤巍巍的,看她如此胆大,终于信了她真敢出手,「我……我错了,你放了我吧……」 这声姊姊叫得还挺叫人满意,杨若抬眸给燕青拋了一眼得逞目光,而后终于慢吞吞地收剑回去。杨琿被放开后吓得腿都软了,直捂着脖子咳嗽,就差没尿裤子。 她瞧他这样,实在没忍住地摇摇头笑出声:「你说你啊,去紫阳派那么些年,却连我一招也接不住。你父亲和母亲若是知道你打不过我,可该得有多恨铁不成钢啊?」 杨琿闻言,很是狼狈地侧头瞪了她一眼。本还想硬气地回一句滚出去,可一想她说得不错,母亲向来最讨厌她,她还未离家时,他学文,只要差上一点,便会被严厉管教,直到她离开,才终于叫他轻松。 「……你别告诉母亲,我……我肯定能学成的。」 拍拍掌心走离他身侧,杨若听他这话,反倒笑得更毒:「我倒是想不说,可怎么办呢?一想到能看你母亲气得脸色发青的模样,我便感兴趣得很。」说到此,还状似苦恼地扶额叹气,「我呀,实在喜欢看你被关禁闭,管不住我这张嘴呀。」 听她这话,他脸都垮了,可想求她又拉不下脸,只好先打量地左右看了看她与一旁的陌生男子──来前虽有听说杨若回府,可却始终不知道他们来此是何意,他绞尽脑汁,也只能生硬地开口:「你……你与这男人来此,可不是有事要办么?我在此处说话肯定比你方便……姊、姊姊。」 刚才席间,母亲还说他姊姊幽篁阁习武十多年也不过是个废物,若知道他连废物都打不过,肯定要立刻将他送回紫阳派,叫师兄们严加管教…… 他心里其实怕极了。当年杨若便事事要压他一头,四书五经琴棋书画都要比他厉害。本来论年纪便是应当,可她最擅惹怒母亲,母亲一知晓,便要罚他关禁闭,罚他抄写数十遍才肯罢休。 见他如此,杨若便似漫不经心地往燕青方向走,目光也未落着他身上,只一面接回自己的琴,一面轻叹,「哎呀,其实我十多年未回府,你若是能帮姊姊我行点方便,那倒也是极好的……」 说至此,又回头瞧他一笑,「还能顺便教你两招,必要时演演戏,叫你在江夫人面前好过关,如何?」 杨琿并不知晓这些年自家干过的勾当,一直被娇养,只知衣食无忧、天下太平。虽知她想利用自己,却也不知道要利用到何处去,况且能偷学两招武功也是有好无坏,自未想多,便满口答应下来。 「行……行行,只要不是过分之事,我回府期间,便帮你些罢。」心不甘情不愿地,他又回头看了看一眾被放倒的随侍,不乐地撇撇嘴,「说好了,今夜之事,你与这男人一字都不许说出去!」 好拿捏得很。杨若眨眨眼,即朝燕青再拋了个胜利得逞的笑。 「成交!」 ◆ 萧瑒为了给尹晞传信费了不少功夫,她至房中四下无人时打开才知,那是她里衫撕下的碎布,以血为墨,写了几个穴位在布条里,她想了想,那大约是教她如何解开筋脉禁制的。 但萧瑒都没法解开,她能怎么办呢? 她苦思半天,突然想起……针灸之术,或许还有机会? 但医箱早没了,那针灸的针与针线的针又不是一样的,可也不能胡来尝试…… 风池、中府、通谷……她将萧瑒的血书牢牢印入心上,而后丢入火盆中燃烧殆尽。脑子转了好大一圈,实在想不着别的法子,她只好心一横,在院外散步假装脚滑──乾脆地把自己摔入水池中。 那就让自己病了不就得了? 「夫人!」 她刻意挑的只有婢女在侧时干这事,好就好在这归风山庄大得很,叶轩给她安排的院子甚至还有水池花园,应当是这山庄里数一数二大的,怕也只比父亲口中皇亲贵族的府邸要差些。她一直居在山中,根本不諳水性,落水后给呛了一嘴,自己也急得直挣扎──这水池竟然还挺深,呛得她被救起后当场累昏过去。 不出几个时辰,她果真得了风寒,发热头疼,几乎整晚昏迷不醒。 「怎会如此不小心?」 睁眼醒来时,叶轩已经到了她身边。 床旁还有一个提着医箱的老者,想是他们府上自己的大夫。许久没有生过病,骨架像要给拆散了,浑身上下给这风寒折腾得难受要命。可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撑起身子,张唇想和他说话,又不住咳了几声。 叶轩就坐在床旁,小心翼翼地顺着将她撑扶着坐起来,「不会是为了不嫁我要自尽吧?」看她面色虚弱得苍白,他歛了歛眼,没忍住半开玩笑地轻叹。 尹晞摇摇头,「我惜命得很。」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人要救,哪里可能为他自尽。 「好好好,我信你。」叶轩听她这话,觉得有些高兴,以为她是愿意嫁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失笑,嗓音也温柔下来。「小晞,我知道你医术好,但你高烧不退,我便请了这儿最好的大夫来看你。」 执起她的手轻握,他一面说,一面交由老大夫把脉,「你瞧着还有哪里需要的,尽管随意与我或大夫说。」 尹晞此时身体虚得头昏脑胀,便任由他半搂地撑着自己身子。她早想过,他怕他们里应外合逃跑,不可能请丹溪谷的人来看她。 几日下来,她猜出这里消息封闭,应当还未有外人知晓归风山庄发生了什么、丹溪谷的人又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潜伏了多少时间,才能做得这样滴水不漏。 「夫人……咳,尹姑娘并无大碍,只是风寒,用药几日便能大好了。」老大夫是叶家熟人,自然懂看眼色得很,把完脉象后,回身朝两人乐呵呵地拱手作揖,又使使眼色,让后头婢女将熬好的汤药送到叶轩手上。 汤药是刚熬好的,上头还冒着热烟,叶轩接过后,舀起一口,先小心吹凉,才再凑过去,递到尹晞唇前。 「快喝吧,小晞。一会儿凉了,效用就不大了。」 看他如此贴心温柔,尹晞却有一刻恍惚想。 是啊,他对她向来是如此。倘若不是今日这样……又怎能叫人不动心。 她垂下眼。他这棋下得滴水不漏,可这水偏生就漏在他待她还不够狠,漏在他对她动了心。 章之八-多情空馀恨(4) 章之八-多情空馀恨(4) 「咳咳……我这头疼得很,但知道几处穴位,若用针灸之术,可缓解疼痛。」开口时又咳了几声,她顺从地张嘴接过喝下。汤药极苦,为搏他怜惜,她眉心轻蹙,再侧头看向老大夫浅笑,「不知我能否和大夫借几根银针,自行此术,好让风寒能好得更快些?」 这几日尹晞态度愈发软化温顺起来,叶轩虽然高兴,但仍不免有所疑虑。听她这话后,他侧眼朝大夫投了个确认的眼神,要知道是否真有这方法可行。 老大夫则含笑点头:「自然可以,只是姑娘正在病中,不如由老夫代劳。」 尹晞知道他猜忌,也不多求,弯唇浅笑了笑,「如此甚好。只是我这针灸之术,还得每日与这药同时治疗,便劳烦大夫了。」 她不懂武功,萧瑒和她见面时也未提及,叶轩这些日子表现得并无怀疑,想必并不知道她已经得了破解之法……虽然只是试验。不知道这大夫对穴位懂得多少,但她法子多得很,每日偷他个一两根针收集起来,总能试一试。再加上先前苍隐道人曾教过她的内息调息之法…… 「不麻烦,不麻烦。」老大夫笑呵呵地摸了摸鬍子,「那么,老夫先行告退。」 大夫走后,叶轩散了下人退下,搂着她将汤药一口一口餵进去,再亲自用袖口给她擦过嘴。 尹晞目光前望,遥遥可见一旁还放着她前两日挑的那匹嫁衣要用的绣料,眼帘轻垂,「婚期既然已定,天下皆知,你不打算邀阿若和阿青前来么?他们若未收到请帖,怕是会起疑。」 她难得自己提起婚事,叶轩有些高兴,但仍笑着摇了摇头,「我会修书一封给他俩,说贵客眾多,不便相邀,改日再请他们喝这喜酒。」他顿了顿,望她的目光温柔似水,话却说得狠绝。 「他们若是来了,也是该死的,小晞。」 这话说得叫人不寒而慄,想是觉得杨若和燕青若是来了,变数横生,她亦有可能于他眼皮底下伙同他们逃跑……尹晞抿了抿唇,最终轻叹。 「叶轩,你到底想要什么?」 天下?江山?权力?她再抬眼看他,挣扎地,想再瞧出一丝他以前的模样。 叶轩仍只是笑,好像对她这提问并不意外,也并无他想,只动作轻柔地再扶她躺下,倾身轻吻她额心,拨开碎发。 「我只是想要我应当有的。」他轻声应,再轻拍拍被褥给她盖上,「先休息吧,小晞,我还有些要事。一会儿大夫来针灸,我再差人叫醒你。」 尹晞望着他背影,竟觉得这样陌生。暗暗攒紧拳头,她想,如今尚不知父亲在何处,也不知他生死究竟如何……若非要选择,父亲可会怪她一意孤行? ◆ 杨若这头有了这好差使的弟弟,出入刺史府总算方便许多。 几日来早摸清了这府里侍卫来往的路线和时辰,可主院毕竟不是那么好去的地方。几日来,还是先四处在别的书房找些线索,可惜几乎一无所获。 「你们二人来刺史府,却整日去父亲的书房,到底要寻何物?」在不知道第几回被要求去偏院书房吸引注意让他们偷偷进入后,杨琿终于满脸狐疑地提问:「而且我带你们进不行么?为何你们非要用偷闯的?」 杨若眨眨眼,「那不是不能让你父亲知道我老让你带我去他书房嘛,你又不是不知,他以前便最讨厌我进他屋子里,届时连你也要被骂……哎,腿别放下来啊,你想步法轻盈,这基本功可偷懒不得呢。」 随意找藉口也理直气壮,她一面翘着腿在院子里嗑瓜子,一面指点那边单腿金鸡独立、已然开始左右摇晃不稳的少年,煞有其事的,「你这体态要练好了,我才好教你剑法呢!」 杨琿闻言,这方连忙硬撑着勉强站直了身躯,整个身子摇摇晃晃,脸上还心不甘情不愿的。 她本以为他武功学成这样,应当是个偷懒不好学的,没想他其实学得还挺有兴趣。虽说资质平庸吧……思及此,她灵光一闪,便踱过去凑近与他低声道: 「实不相瞒,你父亲早年曾得一绝世武功秘笈,乃是当年崑崙派开山祖师所留下,可年代已久,不知置于何处。若我找到了,定也会给你这功臣一起分享分享啊。」 「真有此事?」杨琿眼睛亮了亮,随即又疑惑,「可父亲若有这秘笈,为何不直接给我啊?」 「那是因为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何况他又不会武功,根本看不懂。」 乐得睁眼说瞎话,杨若回过头,目光下意识想去寻燕青,才想起这人这几日神龙不见首尾的,说有要事出门,如今又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但要说有事,几日前听闻尹晞和叶轩要在紫阳派大婚,这事才真令她吓了一跳。她本想赶去,又愁这里的事没办完,正巧叶轩差人送了信,说此次宴的都不是自己人,客套得很,让她与燕青不必前去观礼。 虽然有些奇怪,不过她眼下也有要事……好吧!之后再找他们算帐去便是。 就是奇怪,他们这婚事办得连杨玨也有耳闻,说要前去送礼庆贺。可对于身为紫阳派弟子的杨琿,却半点没有相邀的意思……难道是他学得太差了,觉得有辱师门? 不过她自个儿去不成,倒是她这亲爹去了,滑稽得很。 但也好在有这事,她总算寻得机会能溜进主院去一瞧那个机关究竟。 眼下时辰差不多,燕青还没回来,想他回来找不着自己,应当也会记得他们约好之事……从杨琿的院子能远远瞧见杨玨的马车离去,江氏似乎也同往,她朝人努努嘴,「快,趁你爹出门,带我去他书房瞧瞧,说不准就在里面。」 「哦。」杨琿愣愣放下腿,摸摸脑袋走了,也没察觉出哪儿不对,只撇撇嘴嘀咕:「那我爹可不也是你爹……」 杨若懒得理他。 杨琿依姊姊所说的,自个儿走到父亲主院前,清了清嗓子,只说要去父亲房里看些书卷,侍卫左右瞧瞧,也没想太多,既然是少爷,自也就轻易放了行。按照以往姊姊吩咐,他进书房后待了一会儿,又嫌弃外头侍卫太多,走来走去惹得头疼,闹了翻脾气叫人撤了── 不过这回用处不大,侍卫虽然离了院子,但还是在院门守着,还有几个留在屋外四角驻守。他往外瞧了瞧,只得驻在窗前摊手,表示没有法子。 杨若正在后门大树上等着,一眼往下便能看见他,也大概猜到了情况。 也是──这地方对他来说重要得很,又有密道、又有证据的,肯定得派人留守,而且今日之后,她这蠢弟弟肯定还会被好生盘问一番…… 看来是唯一的机会。她嘴角一勾,这点守卫数量对她而言倒不算什么,轻易便悄无声息地跃至墙边,再慢慢挪到杨琿所在的窗头,拍拍双手的灰,转头朝杨琿一笑:「好了,好弟弟,你可以去厅子里等我了。」 主屋厅子在大门入口,书房则往后院。他们的行动模式一般是由杨琿在门口守哨,燕青和她在里头找──原因无他,自然是不想将真正目的透露给杨琿。 但给他的理由都是没人防他,也只有他能帮忙放哨,也叫他拒绝不得。 章之八-多情空馀恨(5) 这回守卫都还在外头,他自不可能守在门口,立刻不满地压着嗓反驳:「啊?我为何不能留下?反正也出不去,我也想和你一块找那个武林秘笈……」 杨若立刻一眼横过去打断他,「呸,万一有人来怎么办,可不还得你守着呀,否则叫人发现了,你也得一块被捉起来关禁闭!」 被她这一说,杨琿立刻蔫了下来,只好乖乖听话,任杨若把书房门关上,到厅子里待着守门去了。 见终于把他打发走,杨若舒了口气,将门关好,总算能回头去寻书房里的那处机关。 不得不说,得亏这杨玨攀权附势毫无道德,江氏又是被宠坏的嫡女,这才能将儿子养得这样愚蠢好骗,帮了她不少忙。 转动那回记忆中见过的烛台,地面嗡嗡作响,从地砖中敞开一个隐蔽密道来。 她再拿起烛台往下走去,但不知如何关上地道的门,左右没法子,只得深吸口气,硬着头皮往下走。大抵是自从叶天行之死后,她周遭便一直有同伴陪着,如今只有一个人,竟还觉得有些莫名不安。 密道里一路有搁于墙面上未燃的蜡烛,不若她想像中简陋,是砖石堆砌而成,坚固得很。她沿路一一点燃,再往里走,密道的尽头竟是一堆金银宝物、还有些盖起的箱子…… 好傢伙,这老傢伙竟然深藏不露,瞒着江氏藏了这么多好东西呢? 篤定箱子里铁定藏着她要找的东西,她当即快步往里走,将烛台放到里头空置的檯子上,打开几个未落锁的箱子四处翻找。杨玨对他这密室倒是自信得很,竟是一样也没上锁──也不知道替他建这密室的人是不是都死透了? 她撇撇嘴,一路翻看箱子里头的书信,果真有不少与江伯达书信往来之事,多的是些暗中透过他修筑运河之时运送些赃物、或暗中替他解决碍事之人……她每一封每一封地拿起来仔细检查,再收几个当作证物进袖袋里,直到看见一封与其他不同的信。 那书信字跡格外不同、瀟洒有劲,却真真令她大吃一惊: 「此事办得很好。桂州蛊物之事若成,可成本王利器,自有你的功劳。」 与那书信一同的,还有些往来的货物清单,其中不乏些绸缎香料,还有往来黑市交易的宝物……那些炼製蛊虫的东西,便是藉由这些东西往来过去的! 可是自称「本王」是谁?这字跡如此有力,和江伯达的字都不相同…… 「谁在里面!」 还未想清明,她便忽地听见一声熟悉的怒吼和加快的脚步声靠近。 ──是杨玨! 她心中一惊,暗暗叫糟,忙将那封书信先收入袖袋里,慌乱四顾,但还未找到地方躲藏,杨玨便迎面朝她走来── 「孽子!你此次回来,果真图谋不轨!」 与此同时而来的,是杨若避之不及的巴掌,「啪」一声便自她脸上火辣辣地甩下来,疼得她紧皱起眉。 杨玨气得吹鬍子瞪眼,手里甚至提着剑,虽然气抖得拿都拿不稳,却像是恨不得要立刻杀她,「我当初就该掐死你,让你和你母亲一块儿作伴去!都来这做什么?快把你拿的东西给我吐出来!」 杨琿没先来和她报信。那小子……燕青不在,他大约是没能拦住自家亲爹,或是直接就出卖了她。可就算如此,她也想不透他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应该还要再多想些的,可脸颊上的疼痛却让她被激怒。伴随他的话,幼时那些被漠视和挨打的记忆又朝她袭来,还有母亲断气时的情景也一同涌上。 若不是他默许放纵江氏打压母亲,不让大夫进来看病、不让母亲喝药,若不是他于母亲去世时,还想将她献给江伯达做小妾好稳固关係── 他竟然有脸用这样的语气提起母亲。 思绪一下被恨意佔据,她转头看向杨玨,抬头看对方手一扬,还想挥巴掌打来,立刻伸手握住他手腕,使上了劲,让他没法再往下打。 这时候装也没必要了。她勾勾嘴角,在对方诧异目光里冷笑:「谁是你孽子?你勾结权贵行这些骯脏事,傍上江氏那贱人、不惜拋弃我母亲。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当你是我父亲?」她一面说,一面笑,彷彿要疯魔一般: 「你说说,你当初怎么就没掐死我啊,杨大人?」 她笑得愈是灿烂,杨玨便被她吓愣得愈往后退,本欲搧巴掌的手却被她往前一扯,亲自握到颈边握住纤细颈项:「你怎么当初就不掐死我,好让我和母亲去做伴啊?」 杨玨没想她会这般反应,一时愣住了,竟不知如何反应。半晌回过神来,才用力一把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杨若一时没站稳,往后便跌了去。 「……逆子!」被她气得竟不知如何回应,他又气又急地,「快把东西交出来!你知道我如何找来的吗?咱们家这些日子一直都被盯着,是他们的人亲眼看着你走进来的,蠢货!」 「他们」是谁?谁的人竟然这样厉害,她被人追踪竟都没有察觉? 杨若看着他气得拿剑直指着她乱挥,愣了一愣,抬头看他急得冒火的模样,本应该要害怕暴露才对,却竟没忍住又笑了起来。那笑声由低至高,甚至都要停不下来,可笑意却一丝未及眼底,叫人胆寒。 杨玨想不明白她在笑什么,只觉得她疯了,可眼下还有更紧急的事儿。「让你快把东西交出来!为父、为父说不准还有机会,拿那些东西上去谈判……」 「自作自受!」眉目一凛,她扬声大叫一声,又随之笑得愈发癲狂,「哈哈哈哈哈……杨玨,你自作自受,你以为他们知道了你手里有证据,出去还能让你活着?」 她抬头看他,说到此处,声音又忽地轻柔下来,「不过,若是你现在拿着那些证据爬上去,亲自烧了给江伯达看,说不准,还能留下条狗命……」 「走水了!」 她还没说完,密道门口处便传来杨琿着急的叫唤。少年郎着急地推开门便闯进书房,「父亲、姊姊!外头走水了!你们快出……呃!」 「琿儿!」 伴随他的叫唤而来的,还有他猝不及防的惨叫。 杨玨一愣,眼下终于也再顾不得这密室的东西,回头便朝密道入口狂奔,杨若也反应过来,在后头起身跟上──一路跑回密道入口,抬头只见原来的书房已要被大火吞没,黑衣人正横刀抓着杨琿的脑袋,毫不留情地下手划开他脖颈! 「琿儿!」杨玨撕心裂肺地上前接住仰倒于地、连叫声都发不出,已然倒在血泊里抽搐着奄奄一息的儿子,手足无措,双手沾染的尽是他颈间冒出的血,惊惧得眼泪直落,「琿儿,爹的琿儿啊……」 一刀毙命。 杨若愣地直瞪大了眼,恍惚竟感觉四周好像一瞬寂静了下来。 她侧过头,看天色不知何时已然暗了,可短短不过一个时辰,眼前却已是一片火海滔天。 外头还不时传来惨烈惊叫,杨琿惨遭割喉,可还没死透,只是话都说不清明,颤巍巍地看着杨玨,又回头想看她。看那嘴型,好像想说的是「父亲」和「姊姊」,还有…… 「救我」。 章之八-多情空馀恨(6) 可我字还没吐出口,他便断了气,睁瞪着眼,彻底失力地倒在杨玨怀里。 「──琿儿!」 黑衣人还未走,只是冷眼看这父子生死两隔的戏码,手里的刀还未放下,下一个目标肯定便是父女。可亲儿子生生断气在眼前,杨玨根本顾不上其他,只顾抱着宝贝儿子痛哭。 而杨若只是发愣,一时之间竟心绪复杂难明。 那是她的弟弟。虽然从来并不亲近,自大骄矜、脑袋空空,又是她最痛恨的江氏的儿子。这小子顽劣得很,幼时还会喊她小杂种,可是他刚刚,他刚刚在看她,他喊她姊姊…… 「不必伤怀,大人有令,诛杀杨氏一家,不留活口──我现在便送你们父子,下去作伴!」 黑衣人冷笑一声,随后又提起剑,欲要往杨玨后颈袭去。 杨若终于回过神,呼吸一滞,下意识便抽出软剑猛地上前,本想直接袭击取命,可被闪避得太快,仍只划伤对方的手、勉力也只打断了他的剑。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救他,只是脑子里无法克制地、不断回盪杨琿断气前未吐出声的那声「姊姊」,而后,身体便自己行动了起来…… 「嘖。找死!」 杨若本就不擅长近身打斗,何况这人看着并非普通侍卫,武功厉害得很。剑法凌厉、身手矫捷,应是高人,她绝非他的对手。那黑衣人不悦地嘖了一声,果真很快恢復过来,抬手一看,因手上血跡一下恼怒起来,随即便再朝她袭来! 攻势太猛,她只能堪堪往后险险避过,正想朝侧边去躲,却被火势烧倒的书架绊了一下,随即被黑衣人一手扼住喉咙抓起。 「不自量力,那便从你开刀。」 黑衣人高了她半颗头,手劲大得可怖,将她整个人掐着脖子举起,脚板离地,好像真的要把她就这样硬生生掐死。而杨玨回头看她被制住,竟逕直抱起了杨琿的尸体,头也不回地直朝书房外奔去。 她又被拋下了。 那人也没管人逃跑,大约是对外头的围堵也自信万分。而她被他掐得没法呼吸,口中还有鲜血溢出,太疼了,又窒息又难受,她只能痛苦地皱起脸挣扎。得想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她还不能死,她还不想死── 脑中回想了所有她学过的武功,软剑没了,幽篁阁又没有自家的掌法。她只能想到那日尹兆所使的剑法──七星落长空,是以内力驱动剑峰划出八方剑气,再凝聚一点击破毙命。 内力驱动,凝聚一点、凝聚一点…… 她疼得紧闭起眼,死马当活马医,只得试图将挣扎的力劲混于丹田运气,再凝于手心稍作调息,接着往前使劲一推! 掌风于顷刻间推开黑衣人,那人竟被她这一掌猝不及防打中腹部,呕了一口血。杨若当即被松开脖颈,直直摔坠于地,疼得她咳了好几口血,却再没气力动弹。 勉强睁眼看去,黑衣人还未死,可她那一下已经拚尽全力,如今好不容易能呼吸,只能撑着地面不断咳嗽寻求呼吸,又几乎要被这浓烟呛得窒息。 「当真找死……」那黑衣人擦抹去血跡站起,面上黑布落在地面。杨若没看过那张脸,只觉得人高马大的,长得粗旷黝黑,像是漠北的人。 抬头间,她好像看见了他腰际的「燕」字腰牌,还没缓过气来,便看他过去捡回了剑,杀气腾腾地,直朝她走来。 一切太突然,她没想到自己今日可能真要葬身于此。 大抵都是命吧,自作自受的原来是自己。以她的身手,即便打不过,她原来也可以直接拋下杨玨先行逃亡的,却偏偏要出手…… 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脑子抽了什么风,明明她一直以来那么痛恨他,甚至是真的想亲手杀了他。 浑身半点都再提不起劲反击,她几乎闭上眼,放弃地昂首欲迎来死亡── 「杨若!」 绝望之时,书房大门忽地被人踹开。 她听见似有马蹄声远驰而来,猛然睁眼,抬头,看是燕青提重剑而来,纵身一砍,一刀将黑衣人迅速斩落。 杨若怔怔地看他逆着火海而来,直喘着气,像是一路狂奔来的,墨黑瞳仁映着漫天火光,黑黝黝地直盯着她瞧,映着她狼狈身影。她却连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怔怔地望着他,但瞧他伸出手,又犹豫地稍稍缩回去…… 「……阿若,阿若。」 最后燕青只稍稍弯下了身来,垂眸定定唤她。 「醒醒,回神,已经没事了。你还能走么?这儿要被烧没了,我们得快点离开。」 他那两声呼唤放得温柔得过分,不合时宜地,她却想起在桂州之时,他与她说过的那句话。 ——「若我在,我会救你。」 这小子,倒当真没食言。 「好。」 她主动伸手抓住他,五指相扣,支撑他力量站起身来。细颈上被人掐过的红痕即便在夜色与火光下也明显得过分,燕青皱了皱眉,面上闪过一丝懊悔神色,抓着她忙往外跑。 奔至厅外时,才踏出大门,她便看见庭中杨玨手里还抱着杨琿尸身、却也已淌着血倒在大门前,外头还有一群侍卫婢女横尸躺了一片,一派惨状──还有些死在地上的黑衣人,那些则大约是燕青的手笔。 杨若被这场面震住了双眼,一时屏住了呼吸,差点不敢动弹。燕青则当即提剑将欲杀来袭击他俩的黑衣人一剑刺入胸膛,再使劲踹开,来回杀出一条血路,半点也未有犹豫。 「别看了,快走!」 他使了点劲拉住她,打算一路杀回后门上马逃跑,她却不住回头,下意识望向那里奄奄一息、正颤颤巍巍,侧头死盯着她的杨玨。 「──父亲!」 眼里竟然有泪和恨,不知哪样佔得更大。 杨玨就那样紧盯着她断了气,混浊的瞳仁晦涩难明。燕青带她轻功望树梢而去,马儿便停在府外偏郊不远处,他领她上马,骤马狂奔,离开刺史府。 后头仍有追兵不断,刺史府滔天火海虽惹来不少注目,黑衣人却无半点收手之意。他们一路逃至江边,无路可去,杨若此时也未再犹豫,当即反拉住燕青的手,拽他一同坠入江中…… 江水急流将她吞没,母亲离世前的模样、杨玨抱着杨琿弃他而去的背影、杨琿断气前喊她姊姊的唇、杨玨断气之时紧盯着她的双目,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交织在脑海错乱。 她太累了,就要失去意识。可馀光中,她却瞧见那边生于北方、不諳水性,却仍同她义无反顾跳下来的燕青是早给水呛得闭了双眼,手却还紧紧握着她的,稍稍一扯,又握得更紧,像不愿放的意思。 到底是欠他的,杨若苦笑,总算强撑起精神,凑下去歛目渡气给他。 她扣住他下頷张嘴,唇瓣轻贴相扣,叫他将自己渡去的气能稳稳接去。同她跳下来时一点儿没犹豫,倒让她忘了,他只幼时来过江南一阵,应是没怎么碰过水的……倒是真信任她,不怕她真一起死在这儿啊。 可别死啊,阿青。她在心里默念。 等真逃出生天,再叫她好好问上一问,他这几日到底去了何处,怪怪他当时不在,差点让她真死在那儿吧。 章之九-此恨无绝期(1) 杨若拖着燕青上岸,压着他胸腹叫他将呛入口鼻的水吐出来,才安心让他躺到一边歇着──也不知道自己和他飘到了哪儿,总之四周安静得只有虫鸣声,算是暂时安全了吧。 心里做好了盘算,她想,等天亮就循着水流回千岛湖,幽篁阁应该多少还能庇护她,等风平浪静,再去华山寻萧瑒,商议一下怎么寻得师父,将杨玨那处搜到的证据交给她。 燕青醒来时,便见到杨若正抱着身子在一旁烤火。 先前被火燻得黑漆漆的脸倒是洗了个乾净,只是浑身几乎湿透,安安静静的,也不知正想着什么。 他也浑身湿透,自己和她都狼狈得很,不过总算都活了下来。 「咳咳咳……」 撑起身子坐起,他张了张唇,用力咳了几声,又将几口水吐出来。 「醒啦?」见他醒了,杨若侧眸望去,「吃点东西,咱们明日一早还要出发。」而后将架子上正用木枝插着、刚好烤得熟透的鲜鱼递了过去。 都是逃出来的,他们身上自然没有别的衣物,只能勉强靠火取暖烤乾,杨若瞧他接过后,自己也咬了一口手上的烤鱼。 燕青看她神态镇定,还有劲抓鱼,想她体力上应当没有大碍。可脑海里又闪过她那声父亲……顿了顿,他还是选择闭口。 「回幽篁阁?」 「嗯。否则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还追杀我们呢,回幽篁阁,外人不得进,还有阁主能庇护咱们。」 燕青頷首,「也好。」她回那里确实最安全,也可让他安心些。 「你呢?」杨若抬头看他,「你这些日子天天不见人影的,雁门那儿有事?」 「嗯,师兄来信,说燕王恐怕要反。我这些日子到处探查了些消息,正想回来与你说,没想便遇上了你出事。」 张口咬下烤鱼,他也在心里做起打算。逃离时慌乱,他们来时的盘缠杨若定是未带上的,但他倒是身上还带上了些许,明日延江应可赶至淳安。届时再赶紧换身衣裳歇息,送她回去……那些追兵都是北方人,不諳水性,应当没有这么快能追上。 他一面想,一面再抬眼看了看她,「我送你回幽篁再回雁门,他们追你,不会追我。」 杨若本想别耽误他军事,但又想自己难得孤身一人就差点命丧黄泉,确实有些后怕,便还是点了点头。衣衫已经湿透,她自袖袋中小心翼翼抽出藏好的书信,有大多字跡都已被水染得晕开来,但好在还能勉强看清字跡。 「这个……也是燕王么?」她想起先前看见的腰牌,将字条递给他确认。 燕青凑过去看了看,眉心轻皱。他确实看过一点师父与燕王的书信,虽然这字跡已然模糊,但还隐约可见内容,只是可惜被水弄得这般,墨水已模糊得无法辨清,大约已经无法作为证据了。 他惋惜轻叹,还是收了下来,「我不能确定,但可带回与师父查明。」。 问完这事后,杨若又恢復了安静,平时话多的姑娘难得沉默,倒真让人不习惯。 燕青猜她大约是想到了早前之事,心里难受。 「我三岁时,边境敌军突袭,父母护我在水缸中躲藏。家乡满村被屠,家中唯有我活了下来。」 自顾自与她说起来,他如今说起这事早已没有当年那样伤感,许是这些年燕无疾和师兄姊待他都极好,他并不感觉孤独,只是偶尔还会有些思念面容于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家人……他侧目看了看她,安慰的语调仍有些不自然,「我……知晓你心中难受。若是想哭,也可以哭出来的。」 杨若听他这话,转头瞧他又想安慰、却又有些僵硬的表情,忍不住觉着有些好笑。嘴角勾了勾,她仍垂下眼帘,轻摇了摇头,嗓音淡淡。 「我父亲是渣滓,干了不少骯脏事,死有馀辜,没什么好哭的。」 十馀年未归家,除了母亲,她对那个家早心无掛念。更何况杨玨最后还弃她而去,只是…… 她抿抿唇,神情复杂。 「我只是会想起,我那蠢弟弟死前,还喊我『姊姊』。」 ◆ 大婚之日,归风山庄忙前忙后,宴请了不少达官显贵。 未免留下后患,叶正同被叶轩也种下木偶蛊,于宴上操控两老宴客。化了妆,又能叫人说话,虽是话少,但由他话多能说,一时倒也真瞧不出什么破绽。 叶承武功被废,浑身筋脉尽断,赵氏也被废了武功──燕王暗卫助叶轩打入归风山庄之时,叶轩用了丹溪谷的障草製成粉末,再让自己人都先行配上解药,将紫阳派非他手下之人尽数押入地牢。除了叶家小妹软禁处理,叶轩基本一个叶家人也没完好留下。 尹晞大早便被一群婢女围着装扮,那匹绣料被赶至成翠绿嫁衣,绣着贵气的孔雀,金饰重得她差点儿要走不稳。不过好在武林世家规矩没朝廷多,她自幼也受过父亲不少大家闺秀的礼教,走起路来倒还优雅大方。 喜轿带她自后门再绕至前院大门,算是意思意思的,三书六聘都被省去了不少。嫁妆是尹兆失去意识前就先交给了她的,又被叶轩收走,如今又出现……遮面的珠饰可以掩去她神情,可被执着手牵下轿时,她抬起头,却能清晰瞧见叶轩眼角眉梢詮是欢喜笑意。 「小晞,你今日真是美极了。」牵她下轿时,他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 她垂下眼,心里思绪繁杂。 拜天地、拜高堂。 大座之上,她刚捧起热茶,方抬起头,便见得上头目光呆滞、身躯僵硬的叶正和尹兆──近一月未再见得父亲,再能见到这一眼,她几乎没忍住地眼眶一热,整个人怔了怔,目光全凝在上头,好不容易才忍住想直接上前握住的手。 几次总忍不住抬首去看,总想还从那具呆若木鸡的行尸走肉上瞧出些父亲的往日风采来,可直至敬茶时,父亲却连看她的目光也那样陌生,脸上全无笑容,便连一句话也没说。 父亲不是这样的。 倘若是父亲真心祝福她成亲,一定不是这样的神情。她的父亲虽严厉,却也会满含泪光地送她嫁人…… 她恍然垂下头,泪光滑落,空了的茶盏捏在手里紧攒,终于下定决心。 拜过堂、敬过茶,尹晞回喜房中等候,叶轩则留在厅子里敬酒宴客。昔日软禁她的偌大院落掛满红灯笼,贴满囍字,她在房里端坐,沉沉的珠冠压着脑袋,一分一秒,都叫人煎熬。 最后的准备都已然做好,她端坐于红布掛喜的床榻之上,纹丝未动,直到房门被人打开,她再抬起头,看叶轩沾着酒气、高高兴兴地朝她走来。 「小晞……等久了吧?」叶轩喝了些酒,脑子热嗡嗡的,面上全是喜色,笑呵呵的,低下头去牵她的手,掀开面前珠帘,弯下腰,便在她额前印下一吻,又小心翼翼将她头上重得过分的珠冠慢慢拿下,放到一边,再与她絮絮叨叨地说话。 「可是辛苦你了,我听闻,做新娘子辛苦得很,一整日都不能吃喝……一定饿了吧?一会儿,我便叫人做点你喜欢的送上来……」 烛光摇曳,囍字艷红。 叶轩难得高兴,嘴里直碎念,走来走去的,一会儿主动去桌前斟酒递给她,一会儿坐下,又起身,目光飘摇又偷看她,瞧着竟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尹晞看他捧着两杯酒,像不知道该不该递给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在她身旁坐下。她便主动伸手捉住他,轻轻拉下来,于身旁落坐,又去接过他手中的酒,摇摇头。 「还未礼成呢,我们先饮交杯酒?」弯弯嘴角,她看着他温和地笑了笑。 「好……交杯酒,对,交杯酒。」叶轩愣了愣,终于乖乖在她身旁落坐,抬眼瞧了瞧她,又是高兴,又不住轻哂,伸手与她交臂,沾酒入喉,仰头饮下。 章之九-此恨无绝期(2) 眸光始终不住往她身上望,忍不住眼底迷恋神色,想她今日如此好看……他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却是真心喜欢她。喜欢她单纯,善良,有些刀子口豆腐心的,其实骨子里温柔又坚定。 他自幼隐瞒自己面目在紫阳派生存,引蛊是鋌而走险,为取她全心信任,可从未有人像她那样真心担忧他,日夜守着给他治病……明明她自己那时也害怕得紧。 虽然他们如今有些误会,她变得安静了不少,也不再像从前那般会和他笑、和他闹。可她心里原来便有他的,来日方长,他一直相信,他们终归有一日会冰释前嫌…… 越想便越是动情,眼睛像一刻也离不开她,饮酒之时,他见她闭上双眼,仰头一口饮尽,他却是连眼睛也捨不得闭。 喝过交杯酒,一时房中气氛又安静下来。 叶轩也是第一次娶妻,对一切陌生得很。想着要缓和下气氛,他酒杯放到一边,他手里牵着她柔荑,紧张得连掌心也几乎要冒汗,又继续絮絮叨叨地和她说话。 「今日皇上知晓咱俩大婚,还派人来了,日后,大家便都知晓你是我堂堂正正迎娶进门的妻了,小晞。」指腹来回轻抚她手背,他方才酒便喝得多了,黄汤下腹,话跟着多起来,人也温和下来。 最近又瞧她乖顺得很,一高兴,他便什么都骨碌碌地开始往外说:「小晞,这几日来,我已将归风山庄牢牢拿下。你今日看见了么?叶正也为我所控,我母亲大仇得报。从今以后,你我便是这紫阳派的主人……」 尹晞喝过酒,便一直静静看着他,静静听他说话。 叶轩一袭大红婚服,一双桃花眼含笑脉脉,俊秀无双,好看得过分。自从丹溪谷之事生变以来,叶轩性格大变,全然换了个人、又或该说这才是他原来的模样。她已经很久未再见过他这般没心没肺地笑、小心翼翼又真心地讨好…… 就好似初见之时,他紧张,笨拙又可爱地讨她开心,后来说是初见便对她一见倾心,要娶她为妻。如果从那时候便不是假的,那该有多好。 她看着他一直说话,握着她的手,五指轻扣,离她越来越近。尹晞神情始终淡漠,闭了闭眼,在脑子里算着时辰,直至终于看见他忽然整个人身子不稳地晃了一下。 脑子忽地一晕,叶轩愣地眨了眨眼,本以为是酒喝多了,抬起手按了按太阳穴,逕自嘲笑了下自己,便松开她地手,欲起身去喝些解酒茶,却于起来之时,整个人失力地跌坐至地面。 像终于察觉了什么,他怔怔抬头看她,竟觉得眼前视线似乎也正逐渐变得模糊,愣地慢慢瞪大眼睛。 「小晞,你、你在酒里……」 「你只知障草可令人神识迷糊,却不知这障草之粉,若掺些月季叶饮下,亦可令人昏迷不醒,药效更甚……你这园子里,正好月季便有不少。」 尹晞站起身来看他,勾勾唇笑了笑,然后学他那日一般,眉目一凛,凝气于指,立刻出手点穴住他四肢穴道封他行动,令他无法调息逼出药来,只能无力地半躺于地。 叶轩瞧她这点穴的架式,本就无法动弹,现下只觉气脉一滞,更无法调息运出药毒来,不敢置信地看她。「你的穴脉……」她怎么可能还有力气能点穴?她是何时解了这穴道的?明明她没有武功,难道是萧瑒……可不对啊,他昨日才去看过萧瑒宣告喜讯,萧瑒自己尚未得解,怎么可能帮得了她? 尹晞并未回答他,只自枕下拿出病时那几日她悄悄偷来的几根银针,抽出其中一个,缓缓到他身前,弯蹲下身。 他将障草磨成粉撒于归风山庄中,她后来得知此事,费了好些劲在院中找到些残馀的粉末和残枝。至于解药,因山庄内尚未好生清理乾净,人人身上自都带着解药药草,她想偷来一些并非难事──她早已于给他下药之前先行饮下,便能不受这酒中的药粉影响。 针灸和调息需得同时进行,她只能想办法回忆以前苍隐道人教她的运气之道,调运穴脉,本来也没几分把握的,可偏偏于成亲前一日,终于让她衝破了他设下的禁制,想来,大抵也是天意…… 眼含泪光,她提针自他身前,虽然早想好了要下手,可指尖仍在轻颤。 她已经想好了──只要杀了他,紫阳派之乱可解,燕王在中原也没了接应,北方有燕散他们,还有华山嵩山几派,应当便暂时再引不起什么骚乱来。 只要杀了他,这次的祸事便可暂告一段落,她的父亲也能解脱,不再做魁儡…… 「你杀了我,你父亲也会死的。」瞧出了她意图,叶轩使劲想撑起身子,却根本动不了,只能任凭意识逐渐模糊,整个人几乎软躺于地,最后只得强撑着抬头看她瞪眼,「小晞,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你不能杀我!」 他勉力动了动指尖,揪住她衣裳一角,「只要你嫁给我,日后在这中原便是万人之上……燕王答应我的!日后我便是这紫阳派掌门,我们……我们会被封王,你便是掌门、王爷夫人……!」 「我父亲已经死了。」尹晞摇摇头,伸手轻抵在他唇前让他噤声,泪光滴下去,正落在他面颊上。她分明在笑,却比哭还难看,「阿轩,我不想做万人之上,我答应嫁你,从来只想和你游歷江湖、行医四方,做自由自在的人,行正正当当的事……」 她提针的指尖轻颤,深吸口气,努力稳住心神来,针触在他脐上死穴,心一横,终是在他惊惧不安的目光里慢慢往里刺入,愈是往里,眼泪便掉得愈兇。 「阿轩,若有来世,希望我……不会再遇见你。」 针入鳩尾,叶轩双目圆睁,浑身血液凝滞,气脉乱衝。 鲜血自他嘴角溢出,他手下意识地动了动,似想触碰她的脸,苍白的唇瓣蠕动,她愣了愣,终究还是俯身凑近他唇边去听。 「小晞……」尹晞听见他颤巍巍出声,「我从未、欺你,真心……」 气绝前仍死死看着她,叶轩指尖挣扎地动了动,可最终仍因无法动弹,浑身脱力地软倒于地,终心脉震动而气止,再无半点气息。 她从未杀过人,此刻亦是浑身颤抖。耳畔贴在他唇边好半天,本是想听清他的话,直到回神时发现他当真已再无声息,终于受不了地崩溃痛哭,回握住他指尖,触在自己脸上,然后覆去了他尚未瞑目的双眼。 与叶轩同时失去命兆、猝不及防僵倒于地的,还有代掌门叶正与太师尹兆。 代掌门身死,身旁侍卫吓得不轻,连忙要来寻叶轩问如何处理,这时方才发现,叶轩竟也一同死在了喜房中,一地喜服,新娘下落不明──归风山庄一时无主,再次大乱。 尹晞轻功恢復过来,早悄悄离开了房内,趁着山庄大乱,到处燃着火光涌到主厅议事,她悄然摸到地牢处,剩下几根银针正好拿来对付剩下侍卫──侍卫也因得突如其来的乱事撤了好些个,只馀下一两个在门前守。她在暗处看好,针自手里弹射而出,攻击时正好命中昏穴,叫人一时半刻也起不来身。 远远见着行动成功,她方才赶忙去搜晕死在地的侍卫,拿走他身上钥匙,救出地牢中的师兄姐,再往里处奔,救出萧瑒解开穴脉。 章之九-此恨无绝期(3) 她武功本大大不如叶轩,解是解不开的,但好在还有针灸之术辅助,萧瑒自己又努力了许久,总算还是解开了叶轩所设的禁制。 萧瑒好不容易恢復武功,忙先调息了下内力,开始盘算自己带她和这群人该由什么路线逃跑来得快……抬头时见尹晞妆容还艷丽,但一身白衣,这身衣服倒像极了他们归风山庄初见时的模样,只是可惜物事人非。 她叹口气:「如何?你把叶轩放倒了?咱们有多少时间能跑?」 「……我把他杀了。」 尹晞垂下眼,眸光向旁侧轻瞥应他,声音轻轻地,淡漠得像不是自己的事。「我来救你们时,这山庄里头到处有人吆喝,想必是叶正和我父亲也都随他身殞了,一时应当顾不来这儿。谷主不知在何处,我想先带师兄姐们回谷,再一同商议如何救谷主。你能将此处消息带回华山派么?」 没想她下手竟可以如此乾脆,萧瑒被她这话吓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叶轩死了?」说完朝她一瞅,便见她面色苍白,神情还鬱鬱寡欢的,一时也不好再多问,只好再叹口气,頷首以应:「好,我先同你一起护送大伙回丹溪,再赶回华山。」 反正是同路,让他们一群武功弱的大夫们回去太危险了,虽然她也半斤八两,但好歹还会些三脚猫功夫。 大婚前夕解开禁制后,她曾趁着昨夜三更在这归风山庄里到处寻探各方出口位置和佈防,总算让她找着一处偏门出口防卫最少,正能派上用场。逃离前,萧瑒又摸索了几处地牢位置打昏侍卫,放出了几个被关住的紫阳派弟子,好让他们出去报信── 叶轩倒算得周全,未免错杀,他在起事前先让山庄里自己的人暂时遣走了门中中立一派、或达官显贵的年轻子弟,如今关住的,便自然只剩下与叶正叶承亲近的人。 叶正叶轩虽说都已死,但她终归担心尹晞身分特殊,怕现在就把叶承放出会横生枝节,因此她放了只放了一两人,便同尹晞连夜离开馀杭,循山路往西北走。谷主孙逸还生死未卜,光靠他们要与燕王残党对抗定是以卵击石,她必须得赶紧回到华山告知师父这儿发生的事,好让华山派人来援。 萧瑒寻了空便先引飞鸽传信,将此些事情传回华山,再试图和杨若联系,一路需得隐匿行踪,他们一行人离了馀杭,藏于山脚森林暂歇,想再赶路几日,应当便可回到丹溪谷。 「之后你有何打算?」终归是担心她心中鬱结,萧瑒与尹晞安置好人,一面再四周找些枯枝残叶生火,一面回头,看了看这几日总心不在焉、又少有笑容的尹晞,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出声。 尹晞沉默地垂首轻顿半晌,只仍轻叹摇头,「我也不知道。等救回谷主、重建丹溪,也许就四处行医,替父亲和……看看这山河吧。」 她想过要恨。她从开始便被他欺骗利用,最后落得同门因她遭难、丹溪谷被焚,甚至父亲身殞。可再如何,叶轩也都被她亲手了结……她这恨,到底也只能剩下悔,可要说悔,再来一次,也许她仍会被他打动,仍会爱上他。 都说一命尝一命,她却不知道自己与叶轩算不算得上两清。只是想,如果他不是被仇恨障目,他们会不会如今已经自由自在地一同去看这万千山河? 萧瑒知道她并不好受,听完她的话,便朝人走去,伸手轻拍抚她肩头安慰,「也好,如今你也算自由,便四处走走散散心。」想她从小也算被呵护长大,如今遭逢这么大的变故,这一时半会的,肯定缓不过来……还能这样镇定都已教人担心不已,就怕她会不会不说话时想得多了,反而要想不开。 掌心轻握她肩头,她朝她咧嘴报以一笑:「江湖人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即便是你日后离开中元,但无论在何处,你随时传信给我们,咱们永远是朋友,你若有事,我和阿若他们肯定立刻前去帮你!」 尹晞看着她,眼眶不住有些发酸。 好在她不是当真只剩孤身一人,好在此行虽然万难,但至少还识得了他们。 眨了眨眼,她弯弯唇,总算露出一个这些时日来、还算得真心实意的笑容,心下轻舒一口,朝人张臂,乾脆地借她力量拥抱上去,下頷便在她肩上轻靠。 「好,咱们永远是朋友。」 ◆ 淳安贺城邻近千岛湖畔,依山傍水,四面环山,算得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县城。此处山水靚丽,虽说人口不多,但左右与广陵郡并不算远,往来倒也还勉强能算得上热闹。 燕青身上还带了些离开桂州时、桂州刺史为感谢他们几人所给的报酬银两,他本来就没花上多少,好在沉江时也未丢,盘算着给两人换身衣裳、再吃顿饱饭,他自己再节省些赶路回雁门,应当还算得上绰绰有馀。 邻近日落才到贺城,他们寻了处客栈歇脚,再送杨若回幽篁阁。明日便要离别,燕青看出她一路上都有些闷闷不乐的,平时聒噪得很,小把戏多得去,这番话也少了许多,大抵是劲头还未过。 想起她向来好美酒,他便于用膳时先行至饭厅,叫上了些正值当节佳酿的花酒甜酿来。 也不知道自己这般关心她作甚。燕青在心里头吐槽自己,但还是与她说了:「店家老闆说,这是这几日才酿成的桂花酿。这酒是此地上好的桂花酿成,正值寒冬,合适暖胃,我便叫了几壶来。」 抬头看了看才进门来的姑娘和正送上饭菜来的店小二,他面色淡淡地一瞥,好似只是随意所为一般,「明日便要道别,我今日便请你这一客吧。」 回厢房时正好瞧着人将膳食好酒送上,杨若在刺史府本也没受得好眼色,这么折腾过来,早有好些日子没吃上点好的,更别说酒了──一见这一桌子佳餚美酒,她几日来的飢饿疲惫和鬱闷立刻都给扫得胃口大开。 一时也忘了还要伤怀,她乐得笑眼弯弯,忙到桌前坐下,「嘿嘿……甚好甚好,难得今日阿青你如此大方,我肯定要吃个够本!」说着还亲自过去给他倒上一杯酒,乐孜孜地要与他乾杯,「喝!咱俩今日──不醉不归!」 燕青本想,她难得终于又高兴起来,自己破点费、多叫些酒倒也无伤大雅。此次一别,也不知日后何时再见,钱财于他本来便是身外之物── 如果不是不知道某些人喝大了酒品差得过分,他定是如此想的。 杨若扫了半桌子的菜,便开始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先是夸好喝、好酒,越到后头便喝得越兇猛,好像藉酒抒愁,故意想喝得酩酊大醉一般──想来也是,她遭逢变故,心里不好受,想一醉方休倒也是常事。 燕青本来还劝她少喝些,到后来便懒得再劝,再更后来更懒得与她再乾杯,只怕到时候自己也醉了,就当真没法把人带回去。 结果她到后头越来越醉,竟然开始调戏人家送酒来的姑娘,像个登徒子,又夸人漂亮又要问芳名,叫他真不敢再给她续上酒,结清了帐,便忙把人硬扛肩上要回客房。 「嘿嘿……你放开、嗝。放开我,我还能喝……」 被他背扛在肩头的姑娘喝得醉醺醺,浑身酒气,扭动挣扎着要跳下来,两隻手不安分地在他衣领上扒拉,「嗯……那小姑娘好生漂亮,你怎么还……还不让我,认识认识人家?」 章之九-此恨无绝期(4) 稍侧过头便可见她脑袋在自己肩上,脸喝得红彤彤的,呼出来的气息全是酒气。燕青懒得和醉鬼讲道理,只把人往上颠了颠,抓紧她脚踝背好。 怕走快了人要掉下去,他背着她在客栈小院子里慢慢地走,好在月色朦胧、四下无人,否则她可要叫人笑话。 「别动了,让旁人看了可不雅观。」 话声里头犹带无奈,他语气淡淡的,说完扯了扯嘴角,想起用膳前她的话,随即嘲笑地冷哼一声,转头瞥她一眼:「你酒品这样差,还敢与我不醉不归?」 醉鬼哪儿理这些,杨若醉了,但还没醉死,还能瞧出他这话是讽刺自己来着,一下子不乐意了,直接伸手欲去揪他耳朵:「就不醉不归!燕青!你……你怎么没喝醉?你食言,你,你得回去再,多和我乾两杯……」 「别闹!你──」燕青被她揪疼得皱起眉头来,又空不出手去遏止她,只能左右扭头试图让她住手,被她弄得又气又好笑,「下回见着萧瑒,我定要问她,你往日喝醉可都是这般模样?」 问不问得着萧瑒不知道,燕青只知道,这光背她回房就费了好一番功夫,平时瞧着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又闹又打的,折腾得他腰痠背疼。 他与杨若在邻房,实在空不出手来推门,便先在门口放她下来。然而才开门要领她进去,一回头,他竟然被杨若一把推他胸膛抵到墙边,这姑娘顺手得很,顺势还把门也带上。 太猝不及防,他没反应得过,便见她摇摇晃晃凑过来: 「嘿……小阿青,我告诉你啊,我,我可没喝醉,你别瞎说……毁坏本姑娘名,名声。」一隻手抵在他身上,她稍稍踮起脚,一隻手在他下巴和脸颊来回肆无忌惮地又揉又捏,眼睛往前凑,不知打量什么,又嘟嘟囔囔的: 「你说你……你小时候,那么可爱,糖葫芦就能……就能拐走你呢。现在……这张嘴儿,说话一点不好听……」一面说,还一面捏住他的嘴,洩愤似的,下手一点儿也不留情。 燕青哪里想她还有这般力气捣乱,脸被她捏得变形,满脸无语,只好捉住她在自己脸上肆意作乱的手腕,分明应该不悦,语气却莫名温缓下来几分,「我哪时给拐走了?别闹,你醉得不轻,赶紧歇息了。」话落,他稍稍使劲,懒得再背她起来,想着直接拽她双手去床铺上躺好,自己便算大功告成。 ──哪里知道杨若撑他胸膛上的那隻手,是将她整个人力量尽数靠在他身上,她迷迷糊糊的,站也站不稳,刚给他拉离开墙边便逕直往前跌,腿绊着他膝窝猝不及防地一块往前摔── 燕青避之不及,两隻手下意识都先护着她,结果自己脑袋直往后砸,护着他摔上床榻,痛得他疵牙咧嘴,心想明日肯定要肿个包。他是该直接赶紧起身才是──孤男寡女的,若叫人见了,才是真对她声誉不好。 可一抬头,他便瞧见杨若离自己极近,醉醺醺的小姑娘趴在他身上,好奇地凑着脑袋过来瞧,鼻息间的热气全呼在他脸上。 ……太近了。 燕青一时脑筋空白,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杨若摔是摔了,但人摔在他身上好好的,啥事儿也没有,还藉着这姿势与窗头正洒进来的月光仔细端详起他的脸,这回又捧在他脸侧摸来摸去,咧开嘴再嘿嘿笑起来,像不知哪儿来的登徒子。 「没小时候可爱……但确实,好看。」 指尖落在他眉眼来回轻抚,她仔细瞅着打量,笑得傻呼呼的,「嘿嘿……不愧是本姑娘,以前就看上的容貌,真俊……」 另一隻手还落在他胸膛上,原来想撑起身子,她倒不知忽然发现了什么,双眼圆睁,笑得愈发开心。醉鬼最是胆大包天,她眨巴眼,竟直接在他身前不安分地探摸起来:「呀!阿青,你,你这身材……不错呀,深藏不露……」 「……」 燕青从耳尖到脸都要熟透,被她扰得气息都不稳,只能狼狈地别过头,伸手忙去抓住她在身上胡乱游走的手。方才饮下的那点酒劲好像这时才作祟,他虎口紧扣她手腕,喉咙乾哑,张口时,嗓音竟也变得乾涩。 「……别闹。」憋闷半天才吐出来一句,他看也不敢看她,分明是重复的词儿,此时却一点儿说服力也没有。 杨若却被他这反应逗乐,吃豆腐的手被制止,便乾脆专心盯他的脸来,昏沉沉的脑子里装不下太多事,只觉得越看越是喜欢,便又凑得越近──藉着月光,隐约可见他侧过去的脸红透,像煮熟的虾米,有意思得很。 「你,你这般反应……」她乐得扣住他下巴扳正过来正对自己,四目交接,逼他不得不直视她满含笑意的眼睛,指腹在他脸廓轻轻摩挲,「阿青,莫不是……看上,看上本姑娘了?」 一手挑起他下巴轻捏,她愈看他目光躲闪想逃,便凑离他越近,近得燕青稍稍抬起头便能触上她的唇,不敢动弹,眸光轻易相接,叫人呼吸凝滞,却竟真生出别样期待的心绪来。 「我……」 杨若瞧着他模样仔细端详,脑子晕呼呼的,哪想得了那么多,倒也真只是乐得逗他玩,只是想这张脸真是好看,讨她喜欢,好在良知还未泯灭,将要吻上之时,她便又往后退开,摇头晃脑的,要从他身上爬起来。 「嘿……逗你玩儿呢,你怎么──」 话音还未落,她猝不及防被燕青抓住手腕拉回去,黄汤入腹满肚,让反应都迟钝了不知多少,天旋地转间,等再回过神来,她已经被燕青反压在身下。 少年小将军一隻手撑在她脸侧,一隻手向上扣住她五指。她愣地眨眨眼,看他垂头凝视,那张讨她喜欢的脸离她近极了,紧张而变得短促的呼吸全呼在她鼻尖。他稍稍倾身侧过脸,垂眸凝视,像再也不想克制。 杨若整个人懵懵然,根本没弄明白怎么了,只感觉他目光炽热,紧紧攫住她双眸,像要将她吃拆入腹。 「阿若。」她听见他低声喃喃,垂首离她凑得愈近,近得他说话时,好似都能碰得他的唇。 「我确实……心悦于你。」 一吻印下,他歛下眸,倾首下去,鼻息与她的完全纠缠一处。 她失了思绪,脑子昏愣愣的,下意识随他贴近慢慢闭上双眼,主动回握他的手,迎合气息呼吐,好像一切如此顺理成章,像也如她所愿。 燕青察觉她并未牴触,甚至相迎地反扣住他指尖时,禁不住地觉得欣喜,软唇相触,又更深一步垂头攫取她气息。他知道她是趁人之危,非君子之行,实是该死,可谁叫她要先来撩拨,叫他心神不寧,情难自控…… 喜欢她是不知何时开始的事。一开始分明厌烦得很,可等他回神过来时,早叫她牵动心绪……师兄送来的信极短,想是战是紧急,他出去探查,回刺史府时才见漫天火光,一时竟怕得思绪空白──怕她真在里头出事。 他一路往里狂奔,好不容易救下她,那时方知自己大抵是没救了,竟因得一个人大失方寸。 试探的一吻浅嚐輒止,他稍稍后退想看她神情,才发觉人不知何时睡着了,大抵是沾了床榻便睏得睡了去,叫他不由得一愣,而后苦笑出声。 他倒是认了,可万一她醒来不认可怎么办? 章之九-此恨无绝期(5) 杨若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难受得想吐。 这酒还是喝得太多了。她稍稍懊悔了一下,哪怕桂花酿是甜酒佳酿,果然也不能使劲儿往嘴里灌的──不过,偶尔放纵嘛,反正也没出什么事…… 换了身衣裳,她按着脑袋,正想出门,燕青便先她一步推门而入,正好撞了个正着。 眨巴眼睛,杨若一见着那张脸,昨夜的记忆便顷刻回笼。 「酒醒了?」 在营里没少见过酒癮上头喝得大醉的弟兄,燕青抬眸瞅了她一眼,嗓音淡淡,手里还端着同客栈膳房要来的解酒汤。「醒了便喝了,你坐好。」目光落在她尚未消肿的颈口,他蹙了蹙眉,汤药放到桌面一边,又道。 忽然回流的记忆这般刺激,杨若一时也摸不清他想做甚,只得訕笑地应了一声,乖乖坐下。这昨日吧,自己着实喝得太醉。可要说燕青耍流氓,那先耍流氓的好像也是自己,怎么说似乎都有点儿理亏。 亲就亲了唄,坏就坏在这小子怎么还表白了。她拿起汤药张嘴往里灌,瞅他不知在袖袋里摸索着什么,神色如常,好像一点事也没有──本来确也没什么事,偏偏她一看他的脸,这脑子又不听使唤记起那张覆上来的唇…… 面色尷尬,她莫名紧张,以致燕青指尖沾着金创药触上她颈边肌肤时竟没控制住地差点儿跳起来。 「你干嘛?」如临大敌地挪着木凳往后蹦,杨若一手捂住脖子,正想指责他还耍流氓,结果未好的瘀痕给自己碰疼得疵牙咧嘴,又看他手里握着药盒,这才反应过来──人家是来给自己上药来着。 「……我自己来就行了。」她一下又给自己过度反应整得面哂,伸手要和他讨要,却看他搬了另一张木凳过来坐到身前。 「你自己看得见哪儿伤了?」燕青无奈覷她,像猜着了她这般反应是为何,又有些好笑,但仍故作冷淡看她道:「手放下。」 「噢。」自知理亏,杨若撇撇嘴,只得乖乖依言。 他指腹触上颈口力道极轻,温柔极了,沾着药抹上来,又痒又凉的,叫人心猿意马。她现在一见着他就觉得莫名紧张,刻意别过眼也没法避去馀光能见得他认真仔细的神情……她本想他是不是也醉得不清醒,可若是如此,又都说酒后吐真言,他待自己这番举止,那句表白倒确实不像假话。 想不明白,他以前不是讨厌自己得很嘛?虽然后来关係缓和了不少,那也……那也不至于就看上她了呀?她是喜欢捉弄他,却也从来没想别的。可要说对他无意,她这昨日明明也不是真不清醒,怎么被他压上来时,她竟然没把他推开,还觉得有那么点儿……享受…… 完了完了,她肯定是醉糊涂了,怎么被轻薄了还觉得挺喜欢的啊? 「好了。」燕青忙着替她上药,又担心自己下手重了要惹她疼,哪有心思管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仔细上好药后,才再抬眼看她,「头还疼?」 「啊?」杨若人没反应过来,还在仔细回味昨夜的吻,被唤回神还有些尷尬,下意识就乖乖地应,「是还有点儿……」 瞧她这副心不在焉的,又难得对自己紧张的模样,燕青挑挑眉,也起了逗她的心思,「需不需要给你推拿?师父宿醉时,都是我替他按摩……」 「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杨若立刻猛烈摇头,迅速站起身,「我歇会儿就好,你你你……你先自己到处逛逛去!」 说完忙不迭把他推出房门,急匆匆的,像生怕再和他相处多一分。 燕青没忍住在被推出门后乐得笑出声,摇摇头,想此路道阻且长,仍须努力。她虽平时放浪不羈,这方面倒是纯真得很。 歇过一会儿,杨若感觉身子好了许多,燕青便送她到千岛湖渡口。 只这一路上杨若离他百米远,像欲避开什么凶神恶煞。两人如今位置彻底转换,他觉得好笑,倒也未多说多做别的,但送她至渡口时,杨若本欲逕自上船,回头才发现人没跟上来,大抵良心发现,还是回身朝他走近。 「呃……咳。阁主他们也许久未见你了,你不来阁中歇一晚么?」左右总感觉不好意思,她问这话时也未看他,视线虚落在旁处湖畔。 燕青摇摇头,「不了,雁门军务紧急,我得立刻啟程赶回去。」 到底是有些太赶,若非有急报,他自也想留着和她再多相处些时日,趁胜追击……可如今多事之秋,天下并不太平,他若不回去助师父师兄迎敌,又如何叫她平安度日。 「这样,也是,自然是你军中的事重要。」杨若忙不迭点头,本想赶紧送他走,理一理自己乱成一团的心绪,但又想了想,他此番离开是去出征,多少有性命之虞……不管怎么说,总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她给自己定了定神,回头看他,故作大方地盘起手朝他笑道:「你此番……注意自身安全啊!虽是保家卫国,可也别丢了性命!」 大方得很,干得漂亮。她还挺满意自己临机应变,想不如就如此下去,当作昨晚什么也没发生──反正也没真的做了什么,既然尷尬,不如当作没有,何乐不为。 燕青哪里能看不出她在故作镇定,瞧她这样,又觉着想笑。垂头低笑了一声,他迈开步子,朝她主动走近──杨若被他这架式给看愣,本来想后退,又想自己这装傻的气势可不能舒,便也不敢动,紧张地眨巴好几下眼睛,看他于自己身前一步停下,近得过分。 「你干嘛?你靠我那么近,就不怕旁人……」 「阿若。」 开口断了她口不择言要要胁的话语,他勾勾唇,垂眸凝注她双眼,犹豫片刻,还是伸手过去,似要碰她眉眼。 指尖就要落在她颊畔,杨若被他看得耳根又要发烫,也不知他想做甚,下意识便想躲,可触及他目光如此认真,又下意识觉着自己好像不该坏气氛,便就堪堪别了别眼睛,还是让他碰着了脸。 燕青看出她窘境,忍俊不住,扬起唇角笑了一声。 「你在幽篁阁好生待着,燕王和江寧府的人进不去岛中,也动不了你。待我们击退燕王反军,此处应当也安全了。」目光一侧,正烟雾繚绕的江水而去,大抵是看了看幽篁阁的方向,他轻叹口气,又回头朝她倾下身:「还有些事,等我凯旋回来,再与你慢慢说。」 指尖触及颊侧,他轻捧她的脸,趁她还没跳脚要推开他前,便笑吟吟垂首将吻落在眉心,再向后主动退开。 「阿若,你等我回来。」 目光还眷恋不捨,他停在她几步之远处又看她好几眼,终于转身离去。 杨若愣在原处,额心那一吻又烫又痒,叫人脸红。察觉自己不对劲,抬起手摸摸自己脸,才发现烫得过分。不争气!她竟也有小女儿姿态一般面哂害羞的时候,当即嫌弃了一把自己── 放平时肯定要先揪着人数落一顿,或者纠缠不休,总之肯定得先找回面子。可他正要远赴战场去,终究是危险,虽然知道他厉害,可她心里也仍隐隐有担忧,还是于他身后大声同他大叫道别。 「──阿青!你可别死了!」顿了顿,她话至此处,抿了抿唇,又同他喊道:「……活着回来!」 燕青回头与她招招手,而后身影渐消,终于于她目送中步伐坚定地走远。 章之十-明月照三关(1) 杨若直至回了幽篁阁后才收到萧瑒来信,方才知道他们分别不过这些时日,竟已发生了这样多的事。 书信告诉萧瑒自己不便出阁的情况后,萧瑒先回了华山,告知过师父扬州与丹溪谷和紫阳派三处动乱,方才动身前往幽篁阁与杨若会合。 华山派则知事态严重,忙与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与恆山派等其馀四岳剑派同盟而出,下山助丹溪谷重建,同时最重要的,更是要一同剿灭乱党。 燕王伙同河间府尹与江寧府尹密谋造反,势力竟已渗入江南西南一带,如今见事态暴露,更有孤注一掷之意,已于燕北起兵,直接断了燕云十六州联系,岌岌可危…… 这事,杨若自也得告知自家不知云游到哪儿去的师父。那厢裴水月知晓如今事态严重,总算也来了书信告知杨若不日赶回,要细问她事情如何。而她几日后见着萧瑒,又忙不迭急得与她问东问西。 「叶轩竟然才是伙同燕王下毒蛊的主谋?这小子,隐藏得可真深,我竟然一点儿没看出来!」 听她说完,她一拍大腿,当即跟着气愤起来。难怪叶轩要让她和燕青不必去观礼,当真是大意!可随即她又想,这人都死了,还是尹晞亲手了结的……又不住摇头叹气,「小晞可真倒楣,遭逢这样的变故,肯定伤心极了……」 「是啊。不过她现在一心投入重建丹溪谷之事,谷主也已被我师父他们救回,有点事情能忙,还算过得安好。而如今紫阳派中,代掌门叶正也死了,大哥叶承武功还被废,又死了许多与叶正亲近的高手……叶家只剩武功最弱的叶家小妹能继掌门之位,我看,怕是要一蹶不振好些年。」 萧瑒在信上知道她在扬州刺史府差点给燕王的人暗算得没命后,吓得不清,也没想她这处既然也能发生这么多事。好在赶过来瞧她时,看她正在养身子,人过得不错,也才算松口气。 外头都传是扬州刺史杨玨拋妻弃女,遭得老天爷天火降罚,一家惨遭灭门。除了庶女下落不明,唯一活着的江氏江夫人被人发现时衣衫不整,似乎因得受了太大刺激,满嘴胡言乱语,时哭时笑的,不知道骂着什么,大约是疯了。 其馀并无活口,都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至于江氏,现在已然被带回了江寧府,叫人不胜唏嘘。 「你呢?你之后又打算如何?」交换过情报,萧瑒感叹地舒了口气,又再抬头看她问。 说起来,杨若这些日子也不知道突然发什么疯,她一来,便缠着要她教她些剑法掌法,说是生死关头时灵光一闪,叫她使出了未曾用过的掌法,便起了学习的兴致,还不知道哪儿弄了把轻剑──这不,她才坐下歇了一会,又在院子里摆弄她方才教她的几招调气运掌之法,像真要认真学剑法的架式,倒是叫人新奇。 「我呀?我避过这阵风头,练练武功……然后,去丹溪谷看看小晞,看能不能帮上一帮……再往北走走唄。」 说起要去往北方时还有些心虚,杨若故作若无其事地,假装正尝试运掌调息──虽说是交换情报,可心里到底有些彆扭……她自然就,就没把与燕青的事告诉萧瑒。 说了肯定要被笑话,她才不干。 不过,有了萧瑒指点,她这几日来也算掌握了许多诀窍,愈发得心应手。只是这真正的剑使起来比起软剑还是重得多,她自幼就懒得学这些近战功夫,现在才想学──自然还得吃点苦头。 没办法,人在江湖行走,这番险些丧命方才让她真真切切明白,这些近身的武功还是不可少,否则她下回若再遇到,还得靠人救,多窝囊啊。 「也好。外头现在正打着寻杨氏遗孤的幌子找你呢,你在这儿避风头得好,免得出事。」萧瑒看她难得发愤图强,颇感欣慰地点了点头,可想起别的事,随即又与她追问,「不过燕青呢?他就这么回雁门关去了,啥都没说啊?」 「呃……」 杨若眼神躲闪,左右不敢看她,就随意摆弄架式开始装忙,「他,他能有啥说啊,有急事自然就回去了唄。」 瞧她这反应,萧瑒早猜出他俩这段独处时日必有猫腻,但杨若一向要面子,她知道自己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不过该教育的还得教育,「你呀,那人是你没个分寸撩拨来的,你可别做负心女,欺骗人家感情。」叹了口气,萧瑒语调语重心长的,长辈似地同她絮絮叨叨,「我虽对那帮子男人都没好印象,但看那燕青,倒像当真一门心思为你好的。」 杨若撇撇嘴,没想她竟然还帮腔,有些不乐地嘀咕:「知道知道──唉,我们小瑒,人老了呀,竟然比我师父还能囉嗦……」 「还怪我囉嗦?那行,我不教你剑法了!」 「哎呀──我哪儿敢啊,小瑒你可对我最好啦──」 欢声笑闹间,总算让她打马虎眼敷衍过去。 萧瑒知道她向来爱逞强,终究是担心,在幽篁阁待到了裴水月回来才离开回丹溪谷。 而裴水月回来后,杨若则把在杨家密道中搜到的往来罪证交给了她,好让师父透过师丈那儿想办法送到皇帝眼前,要治江伯达的罪──虽然大多都被江水给模糊了字跡,但物件多,到底应该还有些有用的,总比燕王只那封信要好得多。 外头风风雨雨,她还得避祸,消息便全只能来自师父。裴水月留在幽篁阁待命,师丈则去了京城上报此事,只知江伯达深耕多年,非一日可除,还需慢慢拔其于江南一代的根基才好发落。 她除了每日勤加练武,似乎又恢復原来混水摸鱼的日子,好似在桃花源,任凭天下如何大乱都与她无关。 燕青偶尔会来信给她。但大男人不善写家常信,说的大多是战况之事,掺杂的关心也突兀得彆扭,诸如天冷早睡、或习武要诀之类的,有时正经得叫她发笑。她自然也会给他回信,说的多是些旁的家常事:说天冷了,说昨日偷喝了师叔珍藏的桃花酿,说最近练剑练得如何…… 「阿若,新春将至,不知你那儿都是如何过的?此处荒芜,院中尚有梅花几枝,可惜不能折与你一瞧。」 「随意过唄,阁主他们老人家都去帮着解决燕王之乱了,今年阁中人少得很,哪儿有人一块过新春。」她提笔回信,说来奇妙,他字跡端正慎重,写的内容也简单,她往窗头一看,却彷彿真能瞧见他口中梅花几枝──好似她此刻也在雁门,正陪他过冬。 「幽篁阁虽无梅花,但春来时有桃花满园。阿青,你届时得空,可来一看。」 燕青开始写得还生硬,后来会与她说些别的,偶尔隐晦表达思念,会被她若无其事地装没看见。但后来来的信越来越少,她没多想,只想大约是战事紧急,他没空提笔罢。 直到一日,她起床晨练时看师父神色凝重地在她房门口等着──她眨眨眼醒神,看师父面色踌躇不安的,不知犹豫些什么,只忧虑地蹙着眉头看看她,半晌,方才终于出声。 「小若、师父的乖徒儿,师父这几日前得来一消息……想了几日,终究还是得要让你知道的。」裴水月垂下眼,长舒一口,叫她睡眼惺忪里迷茫地被她郑重握住双肩。 「燕王反军策反燕云十六州,几日前攻入河北。燕家军驰援太原时遭到埋伏……主帅折歿。」 师父语气沉沉,一时叫她愣得不知如何反应,只听她又张了张嘴说道: 「那支折损的燕家军……是小阿青所领。」 章之十-明月照三关(2) 杨若愣在原处,眨巴两下眼睛,又揉了揉眼、搓搓耳朵,甚至暗自掐了下腿,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阿青前几日还与我通信呢。」她扯扯嘴角,感觉荒谬至极,便笑了起来。只想这哪里可能,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出声要反驳,她一面还往房里找证据,要翻出前些日子与燕青飞鸽通信的物件来:「师丈是不是消息错了?燕家军都姓得燕,或许是他师兄,还是别的?他前几日、也就……也就十日前,还有书信来与我说捷报,怎么可能是他……」 瞧她这般,裴水月不由得叹了口气,便上前轻轻捉住了她的手。 「太原有难,逆贼突袭,燕家军派小阿青去援,你师丈去驰援燕家军,去时正见着他们报丧。」话声顿了顿,她见自家徒弟不敢置信的模样,哀然伸手拍拍她肩头,「小若,师父知道你与他有情……节哀顺变,莫要太伤心。」 裴水月与她报完丧便离了去,杨若看着她垂首哀伤的背影,只觉得荒唐。那可是燕青啊,几次生生死死都能救她活下来的幸运傻子,哪里可能死得这样轻易,中于埋伏而死── 不可能。 脑筋一片混沌,又莫名生出股执着坚定来,她当即收拾好行囊,踏步便往外走,与尚未走远的裴水月擦身时都叫人愣了一愣,忙要拉住她阻止。 「徒儿!你去哪儿?外头现在还到处找着你消息……」 「我要去太原。」杨若转过头看她,目光如炬,明明自己早心乱如麻,却又强扯出一个要人放心的笑来,「师父,我想定是弄错了的,我去太原弄弄清楚,去去就回。」 「小若!」 脑子里嗡嗡的,根本进不得别的念头,杨若抓着一身行当,也不管裴水月拽她如何使劲,只执拗地挣开了她,足尖一点,便以轻功疾步离开,落地后一路骑马奔腾往北。 她幼时失去了母亲,如今失去了父亲、弟弟,世上再无亲人。可那时他都在,他说若母亲亡故时他也在,他会救她,她本是当作笑话的,可他当真来了……心口里又堵又闷,她愈想便愈急,愈急愈气,愈气又愈怕。 ──急他真的出事,又觉着肯定是谣言。燕青分明说过让她等他回来的,怎么可能死得那样轻易。气他骗她说要回来,却又更怕他当真遭遇不测。 戴上面纱,她暂隐了面容,一路向北疾行问去,却竟都说燕家军守将当真灭在太原。说为首领军的小将军叫燕青,年不过二十,一剑穿心,重伤身亡。路经帝都时,甚至有人在哀歌悼念,说国之将亡,燕家军为国捐躯,是国之烈士,要敬重惦怀…… 直到远远望见太原城掛上的掛了丧旗,她停在尚未受得战火波及的晋中,也未进城,只过去随手抓起一个守城门的将领,气势汹汹的,只问他两军对峙,太原守将是谁。 「是……是一名叫燕青的小将军,雁门燕家守将,只领一千兵马抗逆贼五万,小将军遭到埋伏,重伤不治……」 战事紧张,守城的侍卫原来还想同她要通关符呢,哪想被她一把揪住领子提起来,又瞅她身上有剑,当即认出是习武之人,也不知这姑娘哪儿来的力气,竟挣扎不得,紧张得直冒汗。 「女侠,如今此处战事紧张,小的一直守在晋中,对太原如今情况知晓的也不多啊……只知道都说那燕小将军阵亡,太原无首,便闭城不出掛丧,正与逆贼对峙呢……」 杨若松开了侍卫,思绪一瞬空白、失魂落魄的,转身便走了,也未入城,瞧得后头侍卫云里雾里,倒也不敢追问。 可她来得着急,哪有什么通关符,此番前来只是想确认他生死…… 指节一紧,她瞧着远处满城丧旗,眼底闪过杀意。 那燕王是个什么狗屁东西,也敢动她的人。 并未回幽篁阁,杨若潜行至太原周边,一找着对峙城外敌军偏营,然后彷彿疯了一样,自树梢一跃而下,拔剑出鞘,见着燕王部将就杀。刚学了一半的剑术此时派上用场,刀刀致命往敌军脖子划,不要命地往里砍,脸上沾满敌兵喷洒出的鲜血,像地府来的女罗煞。 「来人!有突袭、有突袭!」 偏营的守将原来便比主营要少得多,又没接获通报,哪儿知晓会突然杀来一人,好几个护在营口的守卫被她杀得措手不及,身首异处。其他逃窜的,定睛一看才发现竟还是个姑娘,招招狠戾,直取性命而来,直叫人诧异。 杨若杀疯了眼,轻剑握在手中,眼里只有敌军的露出兵甲外的颈子,一招一式、剑起之处,皆似有风起。以内力注于掌心、再自剑柄处引剑而出,她挥剑之时,剑气所捲之处,又喝退不少人。 她本就是习武天赋不错的,便是幼时经常偷懒,悟性也常叫阁中长老讚叹,如今学起剑术来,虽没有长年学剑的萧瑒燕青那般厉害,却胜在幽篁阁轻功体术本就轻盈非常。 可她现在心里却乱成一团麻,心里只有恨意,恨不得要亲自直取燕王首级,让他这个罪魁祸首替自己身边的人偿命。 她的弟弟,叶轩,尹晞,燕青。死于非命的尹兆,叶天行,还有她该死的爹……就因为该死的燕王想得天下,闹得她身边的人不得安寧,疯的疯、死的死,把她真弄成了孤儿,就此孤身。 她没有亲人了,燕青也没有。他死的时候,身边有没有师兄师姊陪着?…… 杨若像得了失心疯,抵御的兵将提剑划破她衣衫见血,她也像感受不得疼痛一般,回头便杀。可她一开始还杀得敌营里的人措手不及、皆以为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姑娘隻身而入,还以为有埋伏,但没过片刻,便发现她当真只一人,身后再无人来援,立刻便整军召人将她围困在中央。 后头弓兵于此时又射来一箭,她堪堪挥剑避过,还是被擦过肩头。终归还是会瘦得疼痛,她动作慢了一步,又被一剑刺来刺伤手臂,疼得她不由得皱起眉。 既然被困,她也只能暂时停了动作。 「哪里来的小姑娘,一个人就敢来闯我军?」 为首的偏营领将瞧她孤立无援,一下子笑得轻蔑起来,长枪直指她头颅,「倒还有些身手,竟还能折了我们的人。报上名号来,虽然只是个姑娘,但若愿投入我军麾下,本将或可饶你一命。」 杨若四顾见自己被围困,却一点儿没怕,反倒扬唇同人放声大笑了起来,「我是谁?我是你们放火屠灭满门的杨氏遗孤、幽篁阁杨若。」说此话时也摘下沾染血跡的面纱,她歪歪脑袋,笑意冰冷:「你们那妄图得天下的狗贼姜坤──不是便想取我的命,封我的嘴么?」 愈说便笑得愈发大声,她提剑反指敌首颈项,一点儿畏惧的意思也没有。她来时便没想过还要活,能杀多少是多少,燕青既是被他们害死的,她便要多杀几个给他偿命…… 而见她竟敢直呼燕王大名、态度嚣张得很,为首的人勾一边唇角笑笑,听得她名号,目光更阴毒起来。「好啊,幽篁阁护你,殿下的人进不去,你反倒来自投罗网。」 他们没人知晓杨家密道内藏了些什么密信证据,那些几乎全给杨若带走了,可杨氏知道太多,暗屠杨氏满门之事又不可洩漏──那些若落人口实,燕王取天下便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年的脏事也断不可洩漏……她这遗孤,自也断不能留。 「来人!就地诛杀,不留活口!」 随将领一声令下,弓兵即刻整军列阵,包围的刀兵后退,她即刻便成了活生生的靶心。 章之十-明月照三关(3) 杨若原来还挥剑去挡,以轻功试图规避,可箭太多,还是有几个抵挡不及的生生刺入肩头、或小腿,疼得她倒吸口气,步伐也不稳起来。 好疼。 可她忍不住想,燕青受埋伏的时候是怎样的,是不是更疼?这些箭矢刀枪是怎样伤他的,他那么能打的人,是怎么无声无息死在这儿的? 知晓他死讯后的悲愤迟了许久,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涌上,绝望得像要把人逼疯。杨若只想杀人,只有杀了这些「兇手」能让她心里好受些,可又随即伴随更多的痛。 她恍然想,自己已经很久未曾感受过这样的后怕和痛苦。原来自己那么怕他死,会心痛、会难过,会想起他说等他时的模样,想起他每回总是挡在自己身前…… 母亲死后,便从来没人再那样不顾一切挡在她身前的。 可他是骗子,他说会回来,却没有回来。 哀莫大于心死,大抵悲愤能使人忘却疼痛,她亲自折去身上箭矢,好不阻挡行动,再提剑去迎,她出剑招式已愈发凌乱、逐渐没了章法,却也愈发地疯了。 分明受伤不轻,她此间竟还杀了几个离得近的刀兵,穿心而过,再踹人替她挡箭,回身又以剑锋划破身后突袭者的脖颈,可自己背上又挨得一刀,疼得她终于呕出鲜血来。 她纵然再有天赋,一人之力,哪里能抵挡千军万马。 初时她速度还快得叫人捉不住,如今强弩之末,又伤痕累累,每动一下都要挨一刀,很快便再支撑不住,最后气喘吁吁地半跪于地。浑身剧痛难行,她手里的剑也给人打飞到了远处去。敌将见状,便摆摆手下令,弓兵又整整齐齐拉整弓箭,准备最后将她万箭穿心…… 杨若突然就有些后悔,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想自己确实是来送死。她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更认真习武……真窝囊。若是武林至尊,说不准真能以一敌千万兵马,可她什么也不是,连报仇雪恨也做不到…… 眼一闭,她做足了准备,要迎来将临的死亡,却竟听得不远处有马蹄声疾驰而来,与一道熟悉的唤声同时叫唤而出: 「──阿若!」 她猛地睁开眼,回过头,看身着鎧甲的小将军提剑领兵而来,赶至她身前,下马后握住她的腰,将人一把轻功带离原处。 「你不要命了么?一个人跑来这儿送死!」 杨若怔怔地睁着眼看这个飞身赶来护她的人。 这样貌她熟悉得很,剑眉星目、俊秀早熟的少年郎,着急的口吻也耳熟得过分。来人一面垂头低骂,一面又拧着眉头,像是心疼地打量了一眼她浑身伤处,手起刀落,又将回神要杀来的敌兵一个不落地夺命。 是燕青。 她有些恍惚起来。是她被乱箭射死了正回光返照见着了幻觉,还是他真的没死? 其馀赶来的援军及时将射来的箭矢提盾挡去,而方才还笑得得意洋洋的敌将自然未想她有援军,本便因得小瞧她只一人、又想自己提她的脑袋回去领赏记功,便挡了求援的传信兵,未想如今真被人领兵来袭,一时被杀得措手不及,竟真无力可还。 他忙要隻身逃跑,但被人拦住──燕青护着杨若一路杀过去,一剑于他身后穿入腰腹,再俐落拔出,当场毙命,随即再领杨若上马,大声喝道:「撤退!」 这儿的人见着了他,自是一个都不能留。但好在她先叫敌人轻了敌,一时之间,此处应当不会有人来援,及时撤退即可──杀了个小小偏营,一时应当不会叫他真实行踪洩漏。 杨若被他轻功带上马,坐在他身前,一双眼睛还死死盯着他,好像深怕眼前的人下一秒就要消失。 「阿青。」张了张嘴,她轻声问,「……你当真没死?」 燕青本还想骂她两句,想骂她鲁莽送命,可一低头便见她目光怔怔地盯着自己,眼眶发红,好像要哭的样子,与平时嚣张跋扈的模样相去甚远,一时之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真要命,她这副表情简直犯规,他哪儿还忍心下口。 「此处不宜久留,你先随我回营疗伤。」 她身上大大小小外伤不少,浑身上下全是血,也不知哪些是她的,更不知有没有什么致命伤。燕青无奈,终归是担心她更多,只得揽着她坐稳后低声叹道:「等回去,我再与你细说。你也要同我说说,是怎么来的这里?」 杨若頷首以应。 ◆ 燕青所领的援军就驻在太原城墙边,从偏门城郊处隐密来回,只领五十人出来救,总算将人平安带回。 杨若身上全是些大大小小的刀伤箭伤,多的是伤在腰背私密处的,燕青营里本无女大夫,好在有些丹溪谷的弟子来援,方好替她治伤。上过药、包扎好伤处,再换了身简单衣裳,她安静地坐在帐中,看在外头等候多时的燕青立刻便走了进来。 「杨姑娘外伤不少,需得休息几日,不可用武。」见人走来,女医者正收拾好药箱,顺势起身叮嘱,「虽都未伤及要害,但仍不可怠之。一会我将药方写给将军,外敷内用俱行一月,伤口便可大好。」 燕青頷首,郑重与人作揖,「好,多谢你。」 他来后,帐内帮着上药的医者侍女尽皆静默退出帐去,留给两个少年人独处时光。燕青上前一步,看了看她透出颈肩外的纱布,叹然坐到她身前。 「你怎么会独自跑来这儿?」 问起这事仍觉得后怕,他那时尚在帐中养伤,却听得敌营偏帐有一女子孤身杀入其中,身手不凡,像是江湖人士,正被围困。他彼时还未想会是她,正犹豫如何去救,又听探子来消息,形容了她穿着样貌,方才知晓正是杨若,登时一惊,忙动身去救她回来。 ……若是再晚上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他知道她疯,没想能疯得这样不要命。 「师丈前来驰援太原战事,得了消息,说你战死沙场不治。」杨若直勾勾抬头看他,平静地出声答,「我不信,便亲自来看看。可一路问上来,都说你死了……我便想,他们杀了你,自然要给你偿命。」静静瞧他半晌,她伸出手,指尖触上他的脸轻抚。 恍恍惚惚不敢相信,如今碰得他的脸感受到温度,她才真实感觉他活生生的,还在她眼前……她笑了笑,微微侧过头,忽然使劲朝他脸上狠狠一掐。 燕青被她掐得吃痛叫出声,一把捉住她作乱的手:「你干嘛?」 杨若乐得扬唇笑起来,「看看是不是作梦啊?」话音落下,她笑吟吟地隔着他指尖拍了拍他的脸,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看来不是梦,你没死就好了。」 燕青听她这话,则一时噎了声,顺着她抚上来的手轻覆上,只得又叹气。 「我来时遭埋伏是真事,受了些伤,正在心口处,但好在运气好,并未伤得心脉,养了些日子,便未及给你书信。」 他本想她远在江南,又隔绝于幽篁阁避祸,应当没那么快得到消息,自己又确实养伤躺了几日……倒是漏了不少武林人士也来帮忙,竟然害她如此担心,他又怕又喜:怕她出事,又忍不住高兴她竟对自己这般上心。 「燕王筹谋许久,自是有备而来,雁门军备根本不足与他对抗。我只带了一千兵马护太原城,他却有数十万兵将分头在各处袭击,光此处便有五万──既要以少敌多,我便乾脆将计就计,任谣言散播,说我已战死,让大军掛上白旗,闭城不出,好让他相信,放松警惕。」 张口与她细细解释,想来还有些自责,燕青目光沉沉地看她。虽然上好了药,可她毕竟亏了气血,浑身几乎都被纱布包扎,脸色还有些苍白着……还恍恍惚惚的,总让人瞧着心疼。 「对不住,想不到消息传得这样快,我应该及时告知你的。」再低叹了一口,他出声。 章之十-明月照三关(4) 杨若眨眨眼睛,听他解释过,心情有些微妙。 一面觉着总算豁然开朗,想他也不算骗人,可另一面心里头又有些担心起他被偷袭时的伤。思绪快速转了一圈,她抬起眼,瞧他表情鬱沉,便笑嘻嘻地扯开嘴角,手从他脸上若无其事地收回,「哎呀,这么一副肉麻的表情看我作甚,我又没什么大碍。」 燕青横她一眼,又被她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气笑,「没什么大碍?」说着给他越想越气,上手便去掐她的脸,这回倒一点没留情:「我再迟一步到,现在便是带你的尸身回幽篁阁报丧。」 「哎疼、疼疼疼……」被他上手欺负,杨若当即开始哀号卖惨,垮着脸夸张地直痛呼,「我这脸上也有伤呢,疼!你一会儿给我掐毁容了可怎么办?」 「现在知道喊疼了?」燕青似笑非笑,气归气,可看她喊疼,他手上力道还是心软地放了轻,「你瞧你,好好一个姑娘家的,弄得自己浑身伤痕,都不知能否养好呢。」 杨若闻言挑挑眉,歪了歪脑袋朝他笑:「怎么?我现在浑身伤痕,你便要嫌弃我啦?」 没想她会这般反问,燕青一下直愣得给噎了声。「我……」随即又明白过来了她的意思,再怔忡瞪大了眼睛,喜色一点点漫上眼睛,「你这意思是……」 成功反将一军,杨若心情大好,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更觉得喜欢。 也不回答他这事,她只看着他笑,又淡了淡声音问:「意思是──阿青,给我看看你受的伤如何了唄。」 燕青被她这话转得一愣,原本觉着有些不妥,但环顾才发觉四下无人,不知何时都看着氛围眼色全退出去了。多少有些尷尬,可又见她神情担忧,想了想,都到这地步了,横竖再彆扭害羞也没意思,终究还是脱下外衣,露出了胸口纱布包扎起来的伤。 他起初昏迷几日,后来养伤又躺了几日。好在他这几日好了大半,方才能收到这消息,说有一女子、不知何门何派,隻身独闯燕王敌营。似心有灵犀一般,他隐约便猜到可能是她……要不然,他若是还昏着,便是想救她也救不得。 太原邻近延安,燕王伙同河间府尹谋反,河间军替他佔了燕云十六州的关隘,又亲自率军绕过山路要攻下太原,来势汹汹。他和燕无疾都被他障眼法所欺,一直以为他大军尚在雁门关外,才遭埋伏暗算、被一箭射入胸膛,只好在还算幸运,并未危及性命。 不过为了及时赶去救她,他伤口还是裂开了些,方才送她回来时正给医官重新上药包扎过,此时还渗着些血,位置正在心口旁侧,看上去尤其可怖。 杨若看着他胸膛上的伤,笑意一下歛了许多,垂下眼,伸手轻触上,小心翼翼的,连气息都轻下来。 「疼吗?」 指尖轻触,怕引得他疼,她也不敢使劲,碰了一下又收回,抿抿唇,抬眼再看他轻问。 燕青摇摇头,「已经不怎么疼了。」 哪有可能不疼的。箭入胸口,差点要伤及心脉,甚至还昏了几日,只好在此处有丹溪谷来援的弟子。 杨若表情沉下来,阴惻惻地咬了咬牙,「早知道就带小瑒一块儿来,多屠他几个营才好。」 燕青哭笑不得,「你自个儿来冒险也就罢,还想带萧姑娘一起啊?怕不是想拉华山派一块下水。」 要喊萧瑒姑娘还总觉着不习惯,他顿了顿,又瞧见她身旁的剑,这方想起来要问她,「对了,你的琴呢?怎么没带上?」 「走得太急,带着琴赶路不方便。」撇撇嘴,杨若没好气地覷他,「怕来得晚了,你就真死了唄。」说着又别过眼,好似触及表达自己心意,总还觉着有些彆扭。 这话说得可幽怨,燕青觉得好笑,竟还感觉她可爱得紧,想自己当真是没救。从前信誓旦旦的,说绝不可能喜欢她,如今那些话倒是全拿来打自己脸。 「我想不到你会这样担心我。」他犹带笑意地垂下头看她。 「那是。」她再伸出手捧住他的脸,笑吟吟地,指尖触过脸扩,拇指捏摁住下巴,向前凑上去贴住他的唇,低声道:「因为……你是我的人,可不能轻易死了啊,燕青。」话落,她闔眸将他拉下来,覆上唇瓣轻吻。 燕青怔愣一瞬,任她触碰凑近,亦同她侧首稍倾,伸手回搂住腰,回应她主动而来的吻。 烛火微明,帐外有月色洒落,照明烽火中难得静謐的夜。 ◆ 养了几日伤,有丹溪谷的药方,加之杨若自己一道修练调息,她伤好得比常人快些,虽然还未大好,但也还算能走能跳。 燕王偏营虽说遭到突袭,好在传的还是不知哪门哪派的奇女子杀入其中,又得其门中同伙来援,方才能全身而退。 守城的士兵还穿着丧服、降半旗掛丧,燕青几日来撤走了城中百姓,做好埋伏,备好了要唱空城计的准备,只等燕散援兵来信,要在燕王最为懈怠之时前后夹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杨若在城中养伤,燕青则与心腹商议布阵。并不清楚城中有无敌军眼线,燕青出入小心,一般都在深夜,当时出兵救她也是拿副将之命去的,好在几日探听,似乎并未露出马脚来。其馀时间里,他便几乎与她待在一块,算作是陪她赎罪了。 「这时候倒不说男女授受不亲,要被人间话了?」 知道她最近痴迷练剑,可她伤口容易裂开,此时又不能有太大动作,他便亲自与她同握着剑比划动作,或教她如何化解被近身捉住时的难处──背拥相贴,姿势曖昧非常,但他这时倒大大方方的,一点儿也不避讳与她亲近,叫杨若不由得出声调侃。 燕青在帐内,还握着她的手教他体术,瞅她笑得得意洋洋地拿自己先前说的话堵他,也只得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鼻尖,「你上回都说我是你的人了,我还担心这个?」 杨若乐得反捏回去他的脸,「那是,你喜欢我,自然是我的人咯。」随后松开他的手,拍拍裙裾坐下。 「对了,你说燕散会领援兵来与你一同出兵夹击,他现下到何处了?」 「我来此正是要与你说此事。」燕青同她一起落座,斟了杯茶与她递去,「师兄昨夜来了信,说已到敌军扎营处后方,只待我给信号,便可一同出击。」 说着顿了顿,虽说在带她回来养伤时,他早与她说好要送她回去,可此时与她说起,难免仍觉着有些不捨。 他叹口气,伸手覆上她手背轻声道:「阿若,大战将至,你伤还未全好,我明日便差人护你回江南养伤。」 担忧城中开战之时无法护她周全,她毕竟此时身上有伤,又是燕王亟欲剷除之人,留在太原终究不安全……燕青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幽篁阁最好护她安全。 正好师兄已经来了信,他先送她走,再与燕王开战,那时燕王分身乏术,便是得了消息,也不好分神捉她。 杨若私心自然是想留下的,她也想帮他,但也知道自己如今情况并不合适留在此地,留下也只是拖他后腿──他这里战事紧急,一触即发,又攸关京城关口防守,她虽然想留,但自也想好了迟早要走的。 「好。」她笑起来,回握他的手,再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放心,我会好好离开,定不叫你分心。」 整理好行囊,她于夜里被他领着到城郊偏僻的暗处。 燕青给她备好了车马,又叫上了几个身边身手好的,一小波人便带她到出口处道别──其中还有些燕家军中他的同门师姐师兄,有的是与燕散一同来的,有的是早几日悄然前来,毕竟燕青有伤在身,燕无疾到底不放心让小徒弟带伤独自领军,还是让人悄悄潜了进来助他一臂之力。 人是来助他的,虽然他们听燕散回来说过后,便对杨若这个自幼便因为调侃小师弟在门中出名、又终成眷属的姑娘颇感兴趣──但倒真没想到,此番前来,竟是来吃小师弟狗粮的。 「你一路慢行,我随时与你书信联系。」被围观的燕青旁若无人,只执着杨若的手,低眸垂望,目光犹带不捨,「定要小心,有何事,随时书信予我。」 腻歪得很,简直叫人无法直视。 杨若也觉得好笑,先前对自己万分嫌弃的男人这时如此痴心相付,果真风水轮流转。 不过──她不讨厌,还觉得挺喜欢。 这刚心意相通嘛,哪能不想多腻歪会儿呢。 章之十-明月照三关(5) 于是她回握他的手,于眾目睽睽下踮脚凑上去,在他唇上落一个吻。 她本来便是没什么男女之防和小女儿娇羞的人,江湖儿女嘛,不拘小节,想吻就吻,想在一块就在一块,全凭心意而来。 「你放心,我会小心──你也是,你可不许死了,便是伤一寸也不行。」笑吟吟地出声,她伸手笑捧住他的脸,左右揉揉捏捏,再认真看他眼睛叮嘱道:「知道么,阿青?」 燕青也同她笑起来,郑重地点了点头,再低头轻轻回吻她,「我说会活着回去见你,便定会活着。」 在燕家军几人目光下,杨若上了马车,潜夜而行,离开了太原。 ◆ 杨若回到幽篁阁,一路上仍与燕青偶有书信来往。听他说那战空城计成功,燕王姜坤看他们城门半敞,又见城内空空荡荡,以为他们当真弹尽粮绝,便大摇大摆地领主营两兵踏入城门,直至城内深处,果真被他先前所设的埋伏射死不少精锐。 燕散领另一支军队来援,正与他前后夹击,于姜坤打算后撤整军之时杀入,打得姜坤五万兵马竟溃不成军。只可惜姜坤仍于兵荒马乱中率领其馀几千残兵逃跑,退回了雁门关外整顿,但好在一路折他不少人,要一举歼灭他,仍大有可望。 杨若回江南后,不久便发现这一路已无搜索她下落的悬赏布告,想是姜坤如今败退已无暇顾及她这里。原本还好奇江寧府那儿怎么没有继续搜捕她的意思,又听裴水月说江伯达如今罪证齐全,贪赃勾结逆贼一事已被捅破,正被朝中其馀諫臣弹劾── 但他到底是厉害人物,早于被捉拿前听见了风声,逃到南蛮,并出卖了江南一带军事佈防,带着钱财、这次直接伙同异族,要于西南打算与姜坤南北作应,前后起兵、灭了大齐。 南方有异动,紫阳派与幽篁阁自也义不容辞。 裴水月要去南方驰援,萧瑒也与她来信,说要与路飞雪和苍隐道人一同下南方去抵御外敌,问她意向。 杨若收着信时,距离她那回受伤已过去了一月多,伤势也好了大半。这些家国大事放从前,她肯定半点不愿意参与,巴不得这皇朝早点儿灭亡,大伙一起死得痛快才好。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大约……终于有了点要护佑这一方国土的意义。 「阿若,春日将至,惜战事仍未结束。燕王仍于河间顽抗,但江南间叛军势力应已削弱不少,你可还安全?」 她于出发前收得燕青来的书信,传来捷报,又问她近况。彼时西南紧急军报传来,新帝于京城急召上朝,朝中却竟无一人可战。 宜邕二州节节败退,苍隐道人与她师父书信上说道:江湖儿女,救家国危难之责,万不可怠。而后便奋不顾身地率先投入战事之中。 「阿青,搜我的悬赏令已解,西南军报紧急,朝中无将,我要与师父和小瑒他们一道南下驰援,你收到信时,我大约已出行。」 她提笔与他写信,愈写便愈觉得有趣。想自己当初还与他蛮不在乎地谈笑问良心能值几两钱?唔,不过说到底,她愿意去做,倒也不是为得良心──虽然至今仍会心疼她消失的万两黄金赏银……没办法,她幼时给杨玨苛刻得穷惯了,老想多攒点银子,生怕哪天要喝西北风。 「本来嘛,我肯定是不愿去的。不过至今想起你说,若当时你在,你会救我,我便想──」 「为你这句救我……这天下,我便替你守得。」 仰头瞧白鸽飞远,她看那封信将要遥遥飞向她心所系之人的那处── 天下、家国、江湖。 或有了心念之人,这江湖才有了些值得护佑的意义,能称之为家和国吧。 她与师父一同出发,到宜桂交界整军时,便正遇着了萧瑒和飞雪,还有多月未见的尹晞。甚至还有她那个流落在外、还到处找着蛊毒之源下落的师兄林笙,也正在此次他们江湖门派自发组成的援兵名单中。 幽篁阁此次来援的自然不只她与师父二人,二阁主周染随行。林笙离开江南之时,周染还比他小上几岁,如今竟都做了二阁主了,自也是旧识相见,格外欢喜,乐得一见面便到一旁去,说要饮上一夜的酒,不醉不归。 「小晞!」 扬唇笑开,杨若则朝尹晞张臂,快步朝她小跑、再大大地拥抱上去。再见着老熟人总是格外高兴,尤其是尹晞──她还以为,她应当会此生都不愿再回到桂州来。 而且自己在北方也未探听得她的消息……她还想,自己此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和她相见呢。 「原来你在这儿,我本来还想,等这儿的事了结后就寻去丹溪谷找你呢!」 尹晞则本来还在与师兄姐商讨到目的地后如何救治前线重伤的伤者,一见她来,自也愣了一下,而后含笑伸手回拥,「阿若,我也没想能见到你呀。」 她还记得杨若当时还问燕家军讨要好处,说家国良心不值钱,叫人听得要惊掉下巴……想来便觉得失笑,人果真总会变,便是她如此性情中人,竟也变了不少。 杨若搂住她,总觉得人似乎瘦了不少,瘦骨嶙峋的,不由得有些心疼地叹道:「我以为你定不会愿再回到桂州来呢。」然后顺便在心里把叶轩暗骂了个狗血淋头。 心伤自然未癒,不过寥寥数月,尹晞哪有那么容易忘怀。 被她问起时神情仍不免落寞哀然,她扯扯唇角,似无奈地耸了耸肩,「丹溪谷尚在重建中,药草重新生长也需得时日……谷主希望,如今天下既不太平,丹溪弟子自也要投入其中,救天下人。」 她来时路经灌阳恭城一带,她仍觉着恍惚,有时彷彿像一场梦,好像叶轩并不是主谋,父亲也还未死……可回过神来,他们又都确实已不在她身边了。 思及此,尹晞只黯然垂眸,「这大抵也会是父亲的心愿。」 救出谷主后,叶正和尹兆的尸身很快也被发现,原是被归风山庄中的燕王馀党随意埋弃了,好在并未埋得太深。她很想将父亲带回丹溪,可尹兆的身躯早被蛊虫吞噬得不剩什么,最后只得一把火化了,再带回骨灰,与母亲埋葬在一处,想他们泉下相伴,也再不会孤独。 「你呢?与阿青定情了,打算做将军夫人了?」 看出她转移话题不想多说,杨若也未再多说,只莞尔挑眉道:「那可不,他还未向我求亲,我也还未答应要嫁他呢。」 华山派的人比他们到得更早,飞雪在一旁听着,先前也听说过她与燕青之事,不由得出声感叹欣羡。 「好啊,真好。唉,想当初阿散来咱们华山习武,我都没能拐着那么一两个燕家军的人……」 她自幼生活在华山和一群外头人称仙风道骨的师兄们在一块儿,早看倦了,当初见着燕无疾带燕散和几个同辈的哥哥们来拜师,那才真叫她眼睛一亮,想男子汉自该事那样!清冷威仪、为国出征…… 好吧,其实是她当时觉得那身军甲可好看可威武了,记忆犹新得很,她当时心心念念的,每天都喜欢偷看几眼燕家军的少年郎,结果给当年的燕散以为小姑娘对自己有意,便开始处处避着,最后得了见着姑娘都要退避三舍的毛病。 飞雪知道时颇为不屑地撇撇嘴,说自己可从未看上过他,原因是太二了,一点英俊挺拔的样子都没有。 杨若眨眨眼,「这好说,回头我让阿青介绍几个比他好看的,就来介绍给你,怎么样?」 萧瑒则面无表情地过来两人中间,一人巴了一下脑袋,毫不留情、且忍无可忍地挨个教训: 「我说你们俩──能不能正经点,别老想这些了行不行?」 这话一出,又不由得引起眾人欢笑。 谈笑间,年轻的江湖弟子齐聚一堂,或有忧愁,或有叙旧,或有紧张,都为他们这几个年轻弟子给逗得不住勒出声,好似也暂将他们于这紧张的战事前,抢得一点难有的舒心时刻。 是夜,月圆,月色清明。 虽今人已不见旧时月,但终有好月年年常圆。 章之终-人面桃花笑 大齐太始三年、亦是新帝继位三年,燕王姜坤伙同河间府、江寧府与西南白蛮谋反起兵,欲灭大齐取而代之。 燕家军死守雁门,江湖各派皆出高手驰援各方,反贼姜坤节节败退,但不愿归降,转守燕云十六州,并自立国号为燕,人称北燕。燕王于燕云之地屯兵数十年,兵力庞大,一时之间,大齐倒也拿他无可奈何。 西南蛮夷初始夺了邕州几郡,大齐五代皇帝,两代盛世,至新帝继位,丰懒多年,一时竟无将领可出,叫人唏嘘。后有江湖各派自愿为民兵驰援,宜邕两州守将整顿兵马后领兵为守,先守后攻,终于守住西南几州,也打回失土,并与南白蛮签下和平条约,誓不再犯。 于此,大齐改年号为天兴,为重兴大齐太平之意。 虽燕云未復,燕王见雁门山海两关久守难攻,便转而打起了北方契丹的主意,妄图一统东北之地与大齐抗衡。但孤兵难抗,反军家乡多的都在中土之中,时日一久,也不少有叛逃回大齐的。短时间内,燕王倒也再掀不起别的风浪来。 天兴二年,白蛮宣告战败,邕州失地復得,签和平条约,白蛮需得年年上贡岁银,史称邕州之役。 前往驰援的江湖各派也收回西南兵力回到各派休养,燕北则尚在两军对峙,但也已整军完好,只待商议如何擒拿姜坤,收復失土。 燕家军中,正值年关,一直在前线领军的燕青燕散皆被燕无疾敕令歇息,两人当即往南去寻故人,可燕青书信至幽篁阁后,却一直未收得回信,便只好先同燕散到华山去找萧瑒。 「我说师弟,你先前是给人阿若姑娘写了什么,怎么人家现在不愿意见你啦?」 瞧着自家小师弟满脸鬱闷,燕散乐得八卦,勾肩搭背地搭搂上去,瞧着像安慰,更多倒更像看热闹不嫌事大。 ──燕青自然鬱闷了,好不容易得了空,他当然立刻想见她。哪想幽篁阁却没她的消息,信去而不返,等了一月也未等着她的回信。 「我只是问她……若要带聘礼去求亲,要带上些什么,能让她师父欢喜些。」不免有些窘迫,他沉默片刻,訥訥出声。 燕散给听得一愣,竟也没想他俩这么快就要到谈婚论嫁。 哎,想来也是,他这小师弟可都二十有馀了,杨若也都要十八,是都早过了定亲成家的年纪──是该成亲、是该成亲。 可这一想,他随即又忍不住地乐得笑出声:「哎……噗,我说师弟啊,你这不会是,两年未见,杨姑娘移情别恋不愿嫁你了吧?」 「……」 燕青脸色更黑。 天可怜见,他哪里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不过找着萧瑒,便应当总能有杨若的消息。 他们先书信至华山告知过,才再出发去同她相会。白蛮一役结束后,萧瑒便时常往来在丹溪谷与华山之间,好在两年过去,丹溪谷总算得以重建回原来样貌,只是尹晞也于那之后离了丹溪谷,说去云游四海,不知何踪,只偶尔还会写信回来给他和路飞雪报平安。 这不,这会萧瑒正好收着了尹晞来信,说大漠荒荒,却有许多未见过的人,还有许多异族异事,有趣得很,正叫路飞雪看得津津有味的,撒娇着和苍隐道人说要与尹晞一同去云游。 「哎?阿散!」 还没闹出个结果呢,飞雪馀光见燕散身影,正站起身来和人扬手招呼──燕散已有许多年未回到华山来,一眼见得飞雪和苍隐,自忙先在院门作揖,「师父。」又抬眸朝人訕笑招呼道:「小师妹,好久不见。」 但馀光见飞雪身旁还有一位素衣裙衫的长发女子,他有些疑惑,好像未见过此人,便又侧过头去问。 「这位是……」 那女子循他声音转过身来,手里捧着信,懒洋洋的,长发简单地梳了半髻,眉眼清秀还带几分英气。 「怎么,不认得你师兄了?」 明明是他看了多年熟悉无比的容貌,此时却叫他惊得倒退好几步,以差点要给一路奔回华山山脚下的架式惊慌吼道: 「师兄?不对,不是……我的师兄、你怎么成了女人了啊──!」 他这反应一出,几人都给逗得哄堂大笑。 飞雪更幸灾乐祸地摇了摇手指,「先前早和你说过不要随便和咱们小瑒师兄随随便便勾肩搭背了,让你不听吧──」 燕散不听──自然不听,不仅不听,还整个人抱着脑袋蹲在一旁,脑筋混乱地大叫,直接开始怀疑人生。 至于萧瑒今天为何做女子打扮──其实单纯只是她家里人一直担心她去西南驰援一事,这期间写了许多信来问候。她想了想,还是今天决定乖乖回家一趟罢了──这既然都要回家,要还做男子打扮,她不得被她爹娘打一顿? 再至于燕散……说实话,她老被他弄得尷尬得很,早明里暗里暗示过他许多回,又老找不着时机好好和他说……乾脆来个大的,好让他震撼教育一番,叫他不敢再拿自己做挡箭牌。 苍隐见这院中闹哄哄的,也不由得摇摇头失笑。 又是夏末秋收的时节,满树绿叶一点一点地慢慢枯黄下去,正是天凉气爽。燕散在华山派逗留作客,萧瑒要下山回家,非常无情地直接就把她风中凌乱的师弟拋在原处。燕青则藉故送她,想着顺道问一问杨若消息。 「你说阿若啊,她是收着你的信了,但和我说要等一等再回你,我也不知道她等的什么。」 下山之时,燕青试探地问了杨若近况如何,但只得萧瑒了然又无奈地摊手,「她这人啊,就喜欢卖弄些小把戏,吊人胃口,最喜欢看人又急又期待的模样。你若想见她,不如直接打个措手不及,直接去幽篁阁找她。」 燕青哪里不知道杨若爱玩,可到底还有求亲的事,他急得很,此时却也只能忐忑地垂头轻叹。 「我怕她是不愿意嫁我。」 「求亲啊……那倒确实不好说。」才晓得原来他已表了求亲之意,萧瑒跟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毕竟前有她爹娘那桩糟心事,阿若确实倒一直是不怎么愿意嫁人的……若是为这事,你怕得再等上一等,让她仔细想清楚才好。」 燕青只得无奈地浅笑頷首,「我知道,我自然会等她。」 他下了华山,心里着急,还是亲自下了江南去往千岛湖打听,却说杨若如今竟已不在幽篁阁内,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一张字条给他: 「阿青,待春暖花开时,你把雁门的梅花折来,给我瞧上一瞧。」 又是春暖花开,又要看梅,胡闹得很,哪儿来那么好的事。 燕青哭笑不得,根本想不明白这姑娘想的什么,却也拿她没辙,只得摇摇头,乖乖地打道回府,回了雁门关去。 天兴二年冬,燕无疾出征得利,和镇远关守将联手夹击,悄然越过贺兰山,打得北燕王败退,终于收回真定河间两处,并捉拿其同伙反贼河间府尹,擒回京城待候发落。 燕北的白梅又开了,燕青同师父押送反贼至京城,看着手里折落的梅枝沉思许久,终是将梅枝收入书信中,交给信差,再寄到千岛湖,望她也许能看见。 「阿若,雁门冬梅已盛,你何时归来?」 好在收到这信时,梅花还未枯落。 杨若将那枝梅握在手中,指尖好像真触及寒雪冰凉、真身处雁门严寒的冬里,看雪将山的两头都染成银白,呼出的气息都成白雾。 她天生亲缘浅薄,浪荡自由惯了,从未想过要和人执手相伴一生。 因而于太原时,她便曾问他:「我不喜欢定居一处,日后也不打算安家。你是要守雁门的,定不能与我这样四海为家吧?」 和她说起这话时,燕青正帮她露在外头的肩臂伤处换药,「我确不能离开雁门,师父既收留我,守卫边境保大齐太平,便是我平生宿愿。」眼神几分无奈,他抬眸答她,可至目光触及相望,却仍不住再带起一丝笑意。 「但你若喜爱自由,但可肆意游歷。我便在雁门,等你回家。」 杨若眨眨眼,故意要凑上前去逗他。「你不怕我看上更好看的移情别恋把你忘了?哎哎、哎疼,燕青!你这是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又如何?」上药的力道即在她话落之时加了重,燕青挑挑眉梢,看她疼得直哀号的模样,只没忍住扬唇更染开笑意,转而伸手轻捏她脸颊:「若是那样,我便追你到天涯海角,叫你不敢忘了我。」 思及此,杨若仍不由得觉得好笑,又觉得稀奇──稀奇燕青那样傲气彆扭的人,竟然也能说出「等你回家」这样的话来。 不过后半句话嘛……她回幽篁阁时,除燕青捎来的梅枝外,还有燕散和萧瑒的信,说燕青等她等得都鬱卒了,怕她是真和别人跑了,又叫她啼笑皆非。 哎呀,还说要找她到天涯海角呢,看来也不是那么自信嘛? 没人知道这段时日杨若去了哪儿,或许同尹晞一道漂泊去了──但她比尹晞更狠,连个音讯也没给,只偶尔会有书信到雁门,或寄些稀奇物件、什么天山虫草的根,大漠异族的弯刀之类……却隻字未留,瀟洒得很,大有真要履行一下四海为家的心愿给他一瞧的架式。 燕青想,那毕竟是她心之所向,他虽然思念得紧,倒也没什么法子。 ──冬去春来,梅花落尽,旧雪初融。 搁置多年的武林大会终于又于战事稍平之后重啟,各门各派武林高手又受邀重聚馀杭西湖畔归风山庄。 因昔日盟主叶天行已死,而今由叶家么妹主持此局,同时办得格外盛大,广邀各方百姓入得归风山庄中作客,便是要招揽中原年轻弟子拜入紫阳派门下,望能重振门派风光。 「紫阳派武林大会重啟、天下武林高手皆要匯聚一堂,共争武林盟主之位──各位客倌吶,猜猜这下一任武林盟主鹿死谁家?竞猜一次只五十金吶!下好离手!凑热闹讨个好彩头哟──!」 炮竹去了一年悲喜严寒,花朝将至,江南春色盎然。 南方燕王馀党肃清大半,曾经被扫荡成了死城一般的归风山庄如今又恢復一派热闹景象。山庄外还有许多酒家客栈围绕,多的是想一探究竟的普通百姓,或鱼龙混杂些心怀鬼胎的。 边关大捷,燕青听闻武林大会重啟,又与燕无疾请命来到馀杭,想这凑热闹的事,应当不会少了她。 只可惜丹溪谷弟子中不再有尹晞身影,紫阳派也再没有二公子叶轩。华山派仍会来,但萧瑒今年去了崑崙游歷、说要更精进武艺,师兄燕散也留在了雁门驻守──此时此地,昔年故友却不在此,若是她来,大抵也会慨叹万千,说不准还会偷偷黯然神伤…… 他驻于门前来回探望她身影,只四顾片刻,便忽有不知何处而来的信鸽飞下。信条落在他掌心,他打开书信,见其中只一行熟悉字跡瀟洒写道: 「阿青,陌上桃花开,我可缓缓归矣?」 燕青抬起头,只见西湖畔十里桃林中,一袭红衣的姑娘正负琴而立,笑眼弯弯地望着他远眺。 全文完 后记: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从小就很喜欢金庸先生的武侠故事,仔细想来,觉得金庸的武侠世界应该可以算是华语世界里永远无法取代和遗忘的一部份吧? 是侠肝义胆、有笑有泪,有爱恨情仇,有一笑泯恩仇。最重要是要心怀家国,敢为天下先。小时候接触的第一个武侠题材就是《倚天屠龙记》,还看了电视剧,贾静雯的敏敏公主真的好美,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让我记了好多年(笑) 后来喜欢玩剑三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游戏里也处处是致敬两位前辈的痕跡,让人着迷。毕竟要说武侠,就不可能避开金庸先生和古龙先生,在武侠世界里,处处是他们建设过后留下的足跡。 《雁城春》最开始确实只是同人小说,可能会在一开始感觉设定有些形貌相似。其实犹豫很久,但真的很想写当初玩游戏时就和大家说好要写的故事,也因为台服不存在了,更起了想将《雁城春》独立出剑三这款游戏、写一个堂堂正正的武侠设定的念头,遂决定重新自己设定整个世界观和歷史线。 但一些小设定上,还是保留了我最喜欢的部分,例如用琴作武器、雁门关的小将军、救世医谷……等等的地貌或武器,其他部分则全部砍掉重来,希望可以让他们更鲜活。 其实《雁城春》并不是我第一次想写武侠,只是其中角色大多是以前剑三亲友作为原型,台服关服后,大家也大多没有再继续玩,联络也越来越少,当初的回忆却会永远存在。 嗯,没错!除了父母和长辈基本是虚构的,其他登场过的角色基本上都是身边真实存在的朋友。不过,当然啦,阿青也是虚构的,哪有那么可爱的小将军给我玩(?)呀! 最开始并没有想要把阿轩设定成幕后大boss,不过时隔多年再重新构思大家的故事线,现实中的小晞和叶轩已经be了(。)左思右想,才想了这么个办法结束他俩的缘分(?)但感觉自己好像没有着墨得很好,可能写得有点生硬……qq 怪我太拖延了,虽然早在一开始就打算把这部拿来参赛,但是直到比赛办法出来才开始动工,又因为已经开始工作了,常常忙得脚不沾地的,只能各种鑽空熬夜想办法赶紧写完。所以大致的故事走向设定好后,并没有像我以前写大纲的做法一样设定好每个部分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凭着心意去写的,也有很多比起原来大有改动的部分。 啊,每次这种时候,就会感觉角色们好像真的活着,会控制我的文字(!)但是幸好阿若手下留情,没有让我爆字! 阿若在我原先设定里应该是近似黄蓉那种亦正亦邪的,有点小疯子,可以很狠辣,也很大胆的姑娘。不过写着写着发现,却她其实也很彆扭心软,和阿青其实很像,只是两个人彆扭的地方不是一处。 对于青若,最开始想的就是有点不打不相识,(单方面)欢喜冤家吧!然后阿青对她渐渐改观、情愫渐生。本来其实还很想写点两对主副cp的床戏(?)但是写着写着又感觉,还是就维持少年少女闯荡江湖的成长纯爱故事好像会更好一点,就只写了一点点吻戏,哎呀,有点遗憾。(?) 题外话,没写出来的部分是,阿若在我的设定里应该是婚后还会经常搞失踪跑出去游山玩水,再突然跑回来,兴致上来会问阿青你是不是不行(划掉)然后被体力很好的小将军弄得下不来床的那种……(再划掉) 不过这篇文也算圆满我很多初尝试,例如小悬疑(有吗)的部分、古代版丧尸(?)的部分,当然还有武侠!这些都是我以前一直很想写,但一直不知道从哪开始着手,或是一直觉得很不擅长而无从下手的。 还有阿若,一开始自己很担心会写成像《一骑》可君的性格,好在没有!写完后其实还是蛮喜欢敢爱敢恨敢撩(?)的小阿若的! 不圆满的地方也有很多,这篇文的故事线按照我以前的写法,应该可以写他个三四十万(……)很尽量浓缩了,所以少了很多生活一点的细节,有些情节也比较匆促,但是尽量写得顺一点,希望阅读时不会有太大的障碍。 最后,《雁城春》只是这个江湖的一小隅,希望还有机会再续写这个江湖,也希望看到这里的大家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