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次喜欢我》 所有心愿皆会成真 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而我拥有两个。 在某个男人生命画下句点后,灯光暗了又亮,帷幕徐徐拉开,我在另一个舞台粉墨登场。 窗纱摇曳,早晨的阳光轻轻浅浅地晒进室内,感受到光的刺激后眼皮颤动,我在晨曦中缓缓睁开眼睛。 嗯?已经天亮了吗?好想多睡一会儿。最近总是很疲惫,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整个人懒洋洋的,连动都不想动。 瞥过墙上的鐘,看了眼时间,原来才六点,怎么这么早就醒过来了。 我仍躺着不动,昏昏沉沉想着,这几天身心俱疲,整个人折腾坏了,晚上不是睁眼失眠到天亮就是翻来覆去陷入连绵不绝的梦魘,生理时鐘恐怕乱掉了吧。 好安静,真棒,已有多久不曾像现在这样,不受噪音干扰地享受一个人的寧静祥和了? 正奢侈烦恼着是否再睡一会儿时,我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过了几秒,我再次往那个时鐘看去……找到了,原来就是它啊!奇怪,这个鐘不是早就坏掉,还被妈妈扔去垃圾桶了,难道老爸又买一个同款的鐘回来? 我慢慢坐起身来,困惑地歪着头思考。环顾房间,目光一一扫射书桌、衣柜、椅子,这里是我家没错啊,但怎么还是觉得有股令人胆寒的惊悚氛围,让人心生疑竇呢? 我坐着发呆,几秒鐘后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欸?等等!为什么我人会在这里啊!告别式不是已经开始了吗?难道我哭到昏厥所以被送回家休息了? 我慌张地在枕头边摸了摸,找到手机后把它拿出来看,这下我瞬间懵了──什么鬼啊!这支手机已经是多少年前的骨董了!莫非老爸老妈怕机子里面有什么内容会刺激到我,令我触景伤情,所以好心帮我把手机偷偷换掉? 我把它拿在手中端详,翻到背面检视背盖。虽说爸妈这招也太狠了,但这支手机为什么保存得这么好,看起来这么新? 我还记得当初购买这支手机的种种细节。那时电视上每天都在强力播放这款手机的广告,拿着手机展示的男模又很帅,所以我在老爸面前撒娇几天,他就买给我了。一个满分的女儿奴从不会对心肝宝贝说不,可怜的爸同时要捡我和老妈淘汰的二手手机,所以他从来不必买新的,我买新手机就意味他又有一支旧手机可捡了。 不是我喜新厌旧,一切都是商人的诡计。明明市面上已经有这么多手机了,他们还是拼命推陈出新,强打各种不同功能,让误打误撞看见广告的人心很痒。 我也不是觉得这样不好,但老爸这样花钱如流水也不是办法啊。只要我想要,我就会忍不住到老爸面前哭一下,孝顺的老爸就会掏钱哄女儿,导致我们家总有吵不完的架,我是说我爸妈。 成长过程中,我爸总是屈服在女儿的各种撒泼中,并真心感到付出是一种快乐,导致我妈常看我不爽,夫妻俩常为了会不会把女儿宠坏而大动肝火争执,我偷偷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以后如果我结婚,绝对不要生女儿来跟自己争宠。 我吹着口哨看手机。怪哉,当初在使用时不是被我摔过几次,布满大小刮痕了吗,现在这么光滑是正常的吗? 还好它一按就开了,我看着上头显示的日期时间,慢慢睁大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可恶,居然没人帮我把时间调整一下,也太不用心了! 我跳下床,踩上那双我曾经很喜欢的卡通人物室内拖鞋,慢慢走到书桌前,拿起那面我永远摆在桌上的镜子,习惯地端平后照了一下。 然后我抓着镜柄,对着镜中人挤眉弄眼,是因为睡饱了吗?我今天脸色比较红润,长得好像比较年轻耶。 「嗨,伍悦悦,准备好了吗?藏好所有眼泪,展现出该有的坚强,下楼面对全世界的同情……欸欸欸?喂喂喂?咳咳咳?机哩机哩嚕嚕嚕?我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啊!」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嘴唇一开一闔,少女独特的娇嫩嗓音从嘴巴溢出来。 人家说抽菸抽多了会有菸嗓,难道哭久了嗓音会回春?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爱开玩笑,我到底在干嘛啊。 「到底起床了没?」房门忽然打开,老妈头露出来,看我木然站在那里,碎唸:「原来已经起来了,衣服没换,也不赶快下楼吃早餐,每天都抱怨捷运上面很挤,还是不早点出门避开上学巔峰时间,你到底要让我们操心到几岁?爸爸妈妈不是不用上班耶!」 我看着一向走在时代潮流尖端的母亲大人,那颗明显经过染烫打理的头,惊讶说:「这种发型不是很早之前就退流行了吗?还是你想尝试復古风?不对啊,你什么时候去烫的?你女儿发生这样的事,做老母的还有心情弄头发哦?」 「你到底在乱说什么?换好制服就赶快下来吃早餐啦!」门砰的一声关上。 制服? 我回头看看那支手机,再看看那面墙上的鐘,然后低头望着我脚上这双,当初只穿不到一年就坏了扔掉的拖鞋。这些通通已不该存在的物品,为什么以如此自然的方式回到我身边? 我环顾房间,跃跃欲试想找出更多不合理的地方,而我找到了! 掛在衣帽架上那个黄色包包我早就捐出去了,床上那个龙猫大抱枕早就已经送给亲戚的小孩了,还有,书架上那些参考书,考上大学那年我就通通把它们拿去纸类回收了啊! 我重新拿起手机,看着上面显示的年月日。如果生理时鐘没出错,现在确实是这个年纪的我该起床的时间。推算回去,我现在还在读高中耶! 但我怎么会回到这里呢? 啊,对了,那本书! 在我被漫长的诵经催眠之前,我一直藏在经文里偷偷翻阅的那本小书!如果那上面写的那种古老文字是真的──太神了!我的愿望真的实现啦!? 我开始在房间里乱走,十几岁的学霸伍悦悦果然不会让我失望,昏沉多日的脑袋快速转动。让我想想,我想想,嗯,这有可能吗?那本古老而且没有isbn书号的小本子上,是不是还写了什么? 我闭上眼,全神贯注翻搅回忆。 『所有心愿皆会成真。』 『在()中代入你施予愿望的对象,将愿语虔诚唸出来。』 『仅能使用一次,用过的愿望将会从纸上消失。』 『当祈愿全数用尽,本书将自动烧燬。』 那时我翻着该书,发现里头可能有些愿语已经被使用过了,仅留下空荡荡的格子,也猜不出来原本那里写着什么内容。 我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情,盯着我最想实现的愿望,像傻子一样唸出那串愿语。 「机啉地呢康呢待娿坳归待育哪淤頋抓逮喥,我想与他再次相恋。」 这串愿语很难唸,我有边读边,没边读中间后,想着反正心诚则灵,一气呵成把它读完了。 然后我等了等,抬头看,前方几个长辈请来的男人仍不停地诵经,四周所有的人沉浸在深沉痛楚之中,他们眼眶泛红盯着经文跟着喃喃祝祷,或手里捏着面纸无声啜泣。 没有发生吗?果然是我太天真了吧。也是,就算这里是丧礼现场,也不可能发生这么邪门的事吧。我失望地垂下头,看着那本小书,忽然觉得脑袋沉甸甸的,好想睡觉。 意识矇矓间,我看着那行自己刚刚唸过的愿词慢慢变淡、慢慢变淡。 过了很久,再次睁眼,我人已经躺在这张少女时代的床上了。 我拍拍脸颊,确定自己清醒着。半晌后,颊边滑下喜悦的泪水,默默将它擦去,走向衣柜翻找制服。 你是不是搭错车了 满脑子想着以前的事,从家里走出来后才发现忘了带早餐,我不禁望天叹息。现在这颗脑袋才十几岁耶,怎么这么不好用啊,记性也太差了吧。走进捷运站,研究了一会乘车路线,没找到卡放哪,只好从口袋里翻出小钱包,走到购票机前投币。 这个时代的「他」,现在应该在「那里」吧? 走到月台站定,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学生族群,偷听他们谈论的话题,更加确定,自己来到不同时空了。 前一次悲伤岁月我姑且称它为a,重头来过的光阴我决定称它为b,藉此划分两者。也就是说,一个多小时前,我在灵堂上唸出愿语脱离a世界,接着在b世界中甦醒过来。梦的长度长短不一,可能只有几秒鐘,也可能长达半个小时,许完愿的我究竟沉睡多久,已不可考。 管他梦境或现实,那些都无所谓。 我只想再见某个人一面。 去看一眼,就去看一眼,确认他好端端活着,立刻原地消失,被打回悲惨a世界也没有关係了。 身上穿着整节车厢里唯一一抹特殊顏色,我怀着既忐忑却有点期待的心情,夹在其他不同色调的学生制服当中,搭乘与学校反方向的列车,看向窗外高速掠过的景色。 绿的,灰的,红的,在阳光穿透车窗照进我放空的双眼中,糊成一团团不明色块。 一个头发抓得跟炸毛狮子头一样,乍看之下外型有点像伏黑惠的男生被他朋友们推搡着过来,乾涩嗓音跟我搭话:「同学,你是不是搭错车了,你们学校不在这个方向吧?」 我看着他,脸颊微微发热。市立第一女中的制服顏色太显眼了,让我整个人变得很突兀。 「没、没有搭错。」我憋着气理直气壮澄清。 狮子头皱眉,却还是热心地抬头帮忙审视捷运路线,「我看看啊……有了!你可以在下一站下车,然后转乘xx线,再搭到yy站,就可以回到学校了!」 我压根没在听,只是专注留意车上广播,警醒地叮嚀自己别坐过站。 他嘻皮笑脸凑过来,低声又问:「你是新生吗?还是平时都是爸妈载你上学,不太会自己坐车?如果不懂的话,我带你搭一次啊,改天再不小心上错车时,就不用害怕了。」 他朋友们已经笑着小声交谈起来,在我们附近窸窸窣窣,以为声音很小,偏偏我耳力很好,全都听到了。 「女中的不是很会读书吗,怎么这么迷糊啊,女生果然方向感都不太好。」 「但她很可爱啊。」 「不晓得有没有男朋友齁。」 「清纯乖乖牌,看似聪明却无方向感,原来阿学喜欢这一味。」 「方向感」三个字不断在我背上插刀,我滴着血,揹着书包走往下一个车厢。那颗狮子头厚着脸皮跟过来,在后面追着我嘻嘻哈哈笑,「欸,你叫什么名字,交个朋友啦?」 早晨的捷运车厢挤满各间学校的学生,其他人听到他说的话,纷纷转过头来打量我,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我这张脸变得更烫,同时写满无以名状的尷尬。 我望向少年期待的神情,视线向下移动到他衣服上绣的学校和姓名──夏安学。名字挺好听的,儘管如此,我仍无情吐出:「不要。」 夏安学愣了愣,滑稽地做出胸口中箭动作,摀着左胸夸张拖着长音哀号一声:「不──」我惊讶地看着他,这人在干嘛?一大清早可以不要那么浮夸吗?已经好久没遇到那么活泼的年轻男孩了,老实说我有点怕。见我有点不知所措后,夏安学恢復正常,仍不死心问:「说一下啊,叫什么名字?女中的制服上为什么没绣这么重要的资讯?」 「你、我们很熟吗到底!」此刻我无比感谢十四年前就有个资保护概念的母校,没把名字绣上制服是对的。 还好车门开了,我佯装冷静跳下车,结束晨间搭訕闹剧。虽然不是第一次被搭訕,但我真的已很多年没被搭訕,尤其还是被这么小的弟弟搭訕。我边走边想,如果我朝他大吼一声说出我的真实年龄,他不知道会不会把我当神经病。 失算的是刚走几步那颗狮子头又跟过来,亦步亦趋的,简直像鞋底不小心黏上的口香糖一样麻烦,在我背后朗声道:「xx线月台在那里,我带你去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 我装作没看见、没听到、没这回事,步伐虎虎生风往前走。有点像电视上演的那种黑道准备干架的气势,但我手里拿的是书包。他有点急了,在出站闸门前拉住我,「你们学校不是很严格吗?再不赶快去上学会迟到的吧!」 我终于回头正眼看他,然后斜斜睨了眼那隻拉住我的手,用眼神暗示他最好赶紧把手给我拿开,在他訕然放手以后,认真回了他一个:「嗯!」 咱们学校确实管得很严,高中毕业多年后,至今回想起旧时光里校方做事的种种一丝不苟,仍会令我头皮一阵发紧。但即使会被生活管理委员登记起来、被老师处罚── 我依然想见那个人一面。 再也无法在阳间见上一面的男人 真不巧,来得太早了,现在刚过七点半,还得等上一段时间。我坐在商办大楼旁边的无招牌小吃店里吃着早餐,拿出手机,有点生疏地操作,想从联络人中翻找出熟悉的名字。 当了太多年的乖宝宝,一声不响就蹺课实在不是我的作风,无论如何都得找个人帮我跟老师请假不可。 嗯,手机里有好多我已经忘记的人的名字,好多同学在高中毕业后就人间蒸发了,彼此一次也没联络过,何况我穿越前都已经三十岁了,距离高中时代已如此遥远,让我硬着头皮传讯息给压根不熟的人,真的会要我的命。 终于找到一个高中时代还算交情不错的朋友,我露出微笑。好了,就请姍姍帮忙吧。 我让她代我向导师请假,理由是早晨搭捷运时我忽然脑内一阵晕眩,身体不舒服吐了,现在正在站内候车椅上休息。 我皱眉盯着萤幕,为什么以前居然没发觉这个系统这么难用?这么卡?艰难打完讯息传出去,忽然有点累,拿起奶茶喝了一口,发现死皮赖脸跟过来吃早餐的夏安学正坐在对面静静观察我。 「你看什么?」 「你好奇怪。」他歪着头,「怎么会在上学前跑来这种地方?还编了理由不去上课,你们老师真的会相信吗?」 虽然没有很想理会他,但我有很多时间需要打发,比起自己一个人坐在早餐店忍受老闆和其他顾客异样眼光,和另一个同龄的学生一起坐着聊天,至少能有人陪我一起尷尬。 对,我就是一个胆小的人。夏安学的存在忽然变得很有用处。 我说:「嗯,会相信。」 高中时期的伍悦悦,三好学生形象深植人心。字体美观、簿本整洁,刻苦勤劳且学习表现出色,一心奔赴前程,死活不谈恋爱,获得全体教师高度讚赏。 「无论哪一门科目,只要老师在学期初询问有没有人自愿承担小老师工作,我都会自告奋勇举手揽下,最高纪录曾在同一学期同时担任五科小老师,且不负眾望完美达成各科老师各项要求。碰上艺文或体能竞赛,我会积极拉拢天赋异稟的同学,鼓励她们踊跃参加,并在幕后默默协助,力求上下一心赢得班级荣誉,或者为校争光!」 当年的丰功伟业实在有点多,出社会后已多年没有听眾了,于是我有点激动,再喝一口奶茶润润喉,继续喋喋不休。 「我生性热爱和平,不管是口角争执还是肢体衝突,只要被我发现哪里很热闹,我就会像嚐到血腥味的鯊鱼一样拼命游过去……我是指,立刻挽起袖子上前帮忙。通常只要我出马,动用三寸不烂之舌请大家宽以待人,几乎没有摆不平的纠纷。我因为太会讲道理,不只黑的讲成白的,白的讲成彩色的,还会不小心越讲越嗨,越讲越离题,从和平议题瞬间急转直下切入国际间武器战力值综合分析,连特地从办公室赶来劝架的老师都听得津津有味。女中围墙里虽有堪比山高的课业压力,但我在的地方总是充满欢笑声,我是老师们眼中的小天使,尽责扮演开心果的角色,从未懈怠过一天啊!」 他怀疑的看着我。 等等,那是什么眼神啊!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瞇起眼睛看回去,目光落在他那颗不晓得喷了多少定型液的头上,「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蹺课?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没去上学,而且你甚至连假都没请。」 夏安学噗哧笑出来,双手把玩蛋饼的筷子,喀喀喀敲了几下后凉凉说:「不必请啊,朋友们都看到我追着你下车,到了学校他们会跟班导说,班导会体谅的。」 「体谅?不上学有什么好体谅?」我纳闷。 他停下飞舞的筷子,夹起一块火腿蛋饼放进嘴巴,勾唇笑得非常坏,「嗯,会体谅啊。从我们高一进学校,校长就说了,只要不打架闹事不血流成河,不抽菸喝酒不吸毒,不无照驾驶不骑车闯红灯,不搞霸凌不欺负弱小,不勒索不恐吓,不偷窃不赌博,想谈恋爱或上课玩手游都可以啊。区区迟到,他们才不管。」 我震惊了。 以前我只顾着埋头读书,从来不晓得其他学校的学生过得这么愜意快活,多年以后回头看,怎么忽然就觉得好羡慕呢? 他抿唇看着我,虽是微笑但笑容中透着一抹邪恶,眉毛扬了扬,「哦,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件事不能做,你想听吗?」 我用力点头,语气急躁,「想啊想啊!你说!」 他唇边掛着漫不经心的笑,眼睛直直盯着我,拖延时间,彷彿刻意吊人胃口。我眨巴着眼睛回望,露出万分期待的表情与浓浓求知慾。对视中,他慢慢收起笑容,在我变得越来越好奇、越来越好奇以后,才微微撇开头,满脸通红地说:「不准在上课时偷偷打手……」 我鬼吼一声打断他,「吃你的蛋饼啦!」 上班人潮逐渐涌现,我站在大楼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扶墙伸长脖子探头猛看。不少西装革履的男士与穿着衬衫窄裙的干练女性,眼神自信坚毅,皮鞋与高跟鞋交错蹬地,步伐稳健地从我们面前一一走过,身影渐远。 那种威风凛凛的傲气姿态,给我一种搞不好这些人每天都赚几百万元的错觉。a世界的我曾散发过如此魅力光采吗?被繁重家务消磨掉生活热情的我早已想不起来。 我屏气凝神,不愿看漏任何一个人,夏安学低声问了我几句话,我无心答,还觉得有点吵,他也就不再问了。我想转头问他到底一直跟着我干嘛,但怕转头的那几秒鐘会错过重要画面,想了想晚点再问也没差。 终于,我见到了那个,我曾以为再也无法在阳间见上一面的男人。 他仍是那种缺乏打理的寒酸外型,整个人散发着浓浓土味,脚步沉重拖沓,两眼无神的提着公事包进了公司大门,消失在我眼前。 我一度想追出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但握紧拳头用力忍住了。不可以这样,他会吓坏的!一股热泪骤然涌上眼眶,我摀着嘴,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感伤,抑制不住地发出呜噎。 「欸欸欸你、你怎么了!」身旁少年慌乱的摸着口袋,没找着卫生纸,又去翻书包,把书包整个反过来将内容物全部哗啦啦倒在地上,蹲下去拨开那些杂乱物品,总算找到一包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面纸,站起来递给我。 我看了一眼,嫌弃地把它往回推,「不必,我自己有。」随便用手抹掉眼泪,呼了口气,我很快收拾好心情,「任务完成,我得走了。地上的东西记得捡一捡,别造成他人麻烦,再见!」 「啊?你去哪?」他高大的身躯蹲回地面,笨手笨脚地把地上的东西扫回书包。 我怪异地看着他,还能去哪?当然是回学校上课啊。 夏安学揹着书包追过来,紧跟在后,直到我跨进女中校门,他进不来,才终于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看我。 我慢慢走向教学大楼,回头,他居然还站在一样的位置,对上眼后,他傻气抬起一隻手,在空中舞动。我又走了几步,再回头看他,他依然是那副呆呆的模样。高而精瘦的身形,书包背带随意掛在肩上,眉目俊秀稚气未脱,举手投足散发浓浓二味。 这小鬼看久了也是满可爱的。 我将两隻手放在嘴边围起来做成一个人造大声公,衝着他用力喊:「给你一个不负责任的良心建议,别的发型也许更适合你哦!」 快步跑进川堂,我左右张望,不太确定的爬上某侧楼梯后,在每个楼层间寻找班级里熟悉的面孔。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年纪的我,应该会在这间教室……我停下来朝里头望,啊,没错,就是这里! 看见跟我同班三年的宿敌王子瀅啦! 拯救猫咪的英雄 上了一天的课,只觉脑浆都要被榨乾了,我吸收得很吃力,虚弱地趴在桌上,想着再这样下去我会完蛋。上课时老师问了几道问题,我答不出来,幸好老师们对素行优良的好学生总是宽容,一切惊险度过。但我绝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要是以后上课状况都这么糟,所有人都会起疑心的。 女中的课业难度和学生素质皆属市内顶尖,我年级前三的宝座丢了都还算事小,现况看来恐怕连小考能不能保住及格线都成问题了。我苦。 重新体验一次青春固然很好,但这世上祸福总是相依,我既然选择了它的好,自然得承受它带来的坏。 以前的我既然可以,凭什么活更久的我会不行? 想通以后我奋力站起,桌子差点被我的气势震翻出去,其他同学转过头来看我,见没什么事又低下头去做题。都已经放学了,还这么多人留在学校读书,没错,我可不能落于人后! 好,伍悦悦,赶快振作起来,为了那个男人,老娘什么也不怕,读书考试、升学、青春痘、黑眼圈,通通放马过来吧! 我抓着书包一一跟所有认识的面孔说再见,浑身是劲走出校园。对,就是这样,让气势保持下去,勤勉向上,把过往的光荣重新纳入囊中。 追回爱情之前,还有好几道关卡在前头等着我啊! 从国小开始我就一直都有在补习,高中也是补了整整三年,这个记忆应该无误。印象中我没换过补习班,老师的名字我也都还记得,只要别积极出风头,应不至于露出什么破绽。 过去补习班前,看还有点时间,我临时起意,揹着书包转乘捷运,手上提着特地带来贿赂保全的香酥鸡,意气风发杀到早上那间商办楼下。 我从不打没胜算的仗,一切都是有备而来。 一位穿着公司制服的壮硕男人走出保全室,我连忙对他喊:「阿茂,你叫阿茂对吧?程寅说这是你最爱吃的那摊香酥鸡,让我过来时顺便买一点带给你。我今天上学有点赶,忘了带手机,无法联络到人,你可以帮我叫一下他吗?」 保全一定很奇怪我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但既然连名字都喊得出来,手上还是他最喜欢的食物,叫的又是公司里的员工,他犹豫片刻后点头,进去拨打电话。 掛完电话他走出来,「你没跟他约好吗?他好像不太清楚是谁过来找他。」他停顿一秒,又说:「他还强调自己没妹妹。」 「噢,我本来就不是他妹妹啊,他爸跟我爸是朋友,我们很熟啦。程寅一定是忙到忘记了,上礼拜我明明有传讯息跟他说我今天放学后会过来找他。」我煞有其事扯着谎。阿茂信了,点点头,替我开门让我进去一楼大厅等。 我拣了个空位坐下,晃着腿调整呼吸,盼能多少消弭掉一些紧张情绪,顺便用眼睛观察这栋建筑物,看看它和a世界中我最后一次看到时有什么明显不同。在这里工作过几年,多少还是有感情的。 ……好像也没什么改变。 几个打着领带的男人在不远处说着话,一个从外头匆匆晃进来的女人朝我瞟来一眼,见电梯开了又急惊风似地颳进去。 几张熟面孔从我眼前晃过,可惜只有我识得他们,他们却不认识我。三十岁的伍悦悦人生倒退回十六岁。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终于等到他了。程寅。这个比我初识他时还年轻几分的男人。 真不敢相信,哇塞,他现在只有二十六岁耶,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年纪的他! 他戴着一副呆板近视眼镜,头发不知多久没剪了,瀏海已经长到盖住了眼睛。身上穿着皱巴巴衬衫,搭上一件顏色很浊的裤子,走路的样子依然毫无自信。 我一直知道他是这栋办公楼里长得最丑、也最边缘的一个人,看见他变得如此青涩,还是忍不住觉得好可爱。保全大概透过窗户看见他了,热心地走出来招手,程寅一头雾水走过来,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迎上前去。 「老弟,这位漂亮妹妹找你哦。」由于不能离开岗位太久,保全说完话后很快折回他的小小空间,关起门来吹冷气。 男人有点畏缩,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小声问:「你是?」 我望着他脖子上掛的证件,上面有张小小照片,旁边写着他的名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我怎么从没看过? 照片上的男生有对阴鬱眼睛,整个人看起来意志消沉,年纪顶多二十出头。也是,我进公司那年他都三十多了,怎么可能一张照片顶那么多年。 抬起头仔细盯着他本人瞧,我忍不住动手戳他鬍渣,忽然很有气势地吼出来:「抬头挺胸,不可以驼背!」 他被我吓了一跳,赶紧立正站好,紧张问:「这、这样可以吗?」 「可以。」我笑出来,把帮他买的肉羹麵递出去,「是不是又要加班?是不是又打算随便吃点麵包当晚餐?绝对不可以这样哦!拿去,帮你买好了!乖乖吃完再工作吧!」 他愣住,「你……你为什么……」他一直用古怪的表情看着我,怎么都不肯把我特地买的晚餐接过去。 「我怎样?」我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看着他,果然他很吃这套,马上就放软了态度,澄清说:「不是,那个、我好像不认识你吧……」 我飞快伸出手,主动握住他的,口条流利地把我搭乘捷运时想好的说词滔滔不绝道出来:「伍悦悦,退伍的伍,喜悦的悦。今年高二,十六岁。几个月前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你徒手爬上三楼外墙拯救一隻受困的猫咪,受惊的猫咪抓了你好几下,你还是忍着疼痛将牠救下,好帅,超级帅,那幕英勇的画面我一直不能将它忘却。每当午夜梦回,你那勇敢的英姿总会掠过我的脑海,让我越发渴望能见见你本人,代替猫咪向你表达感谢!」 「啊!猫咪?」 要不是我记性好,隐约记得程寅曾向我说过他二十五六岁时曾攀墙救过小猫,因此上过电视,我还真不晓得该找什么理由向他搭话呢。 「几个月前吗?」他显然很迷惘,「但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哦,那大概是因为我课业比较繁重,时间咻咻咻的流逝,导致我以为那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吧。对,没错,绝对是这样!」 他傻傻地信了,呆呆说:「猫的主人已经感谢过我了,你还要再感谢一次?」 「他感谢和我感谢怎么会一样呢?拯救猫咪的英雄,就是全世界最有爱心的人,值得拥有一百万次感谢。不管你相不相信,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你可不可以给我你的电话?让我当你朋友啊?」我趁机用另一隻手把装肉羹麵的袋子强塞给他。 程寅整个人呆掉了。 他看起来很害怕,慌张地把手抽出来,我又把麵塞过去,他只好涨红着脸看着我,结结巴巴说:「你你你要跟我做朋友?为为为为什么啊?我长得那么丑丑丑丑丑……」 你是很丑,但不用讲出来啊! 「做朋友哪用得着那么多理由?把手机给我,咱们三不五时聊聊天,一切都很容易的,不用担心啦。」 他整个吓白了脸,站在那里活像隻被恶霸欺负的可怜流浪狗,瑟瑟发抖。手上那袋肉羹麵拿着也不是,扔了也不是,恐怕是担心如果不小心撒出了汤,会被我这个怪物一拳殴飞出去。 「可是……我不会跟女生聊天……」他依然风中凌乱。 「没关係,交给我,我来主控全场。」手机响起闹铃,我把手机从裙子口袋掏出来关掉,惨叫,「啊!已经这个时间了!你快点把号码给我,我得快点去补习班了!」 男人:「……」 如愿要到程寅的电话后,我本想跟他说「我下课后再来接你啊」,但想着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妥,于是改成:「记得接我电话哦!」然后快马加鞭奔去上课。 整个晚上全心投入,努力吸收课程精华,补习班下课后我奄奄一息走出来,拖着疲倦的身子搭车返家。几个小时前还信誓旦旦嚷着绝对没问题的我,此刻在心底吶喊上学好辛苦啊,我的脑袋已经快要不行啦,为什么当初有办法一天读这么多小时的书啊! 回到家,爸和妈都在客厅里吃滷味,我一屁股坐下,拿根竹籤一起吃了起来。吃了几分鐘,气氛好像有点不对,我抬起头,见那对中年夫妻档正诧异地看着我。对上眼后,由爸爸发问:「妹妹,你怎么了吗?」 「什么?」 他指指楼上,「你不是一到家就会衝去洗澡,然后读到十二点准时睡觉吗?怎么有空坐下来?」 ……原来我以前过着这么悲惨的人生啊?争分夺秒到如此变态的地步? 好想回去a世界把当年十六岁的伍悦悦狠狠摇醒,告诉她,不好好享受的话,等大学毕业变成社畜就来不及啦! 咦,但我现在不就是十六岁的伍悦悦吗?好,那就交给我吧。 「读书与玩乐之间的平衡点,就让崭新的我来掌握吧!」 我猛地站起来,把刚刚插好的米血和鸟蛋囫圇塞进嘴巴,口齿不清说:「既然宵夜已经吃了,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爸爸对我的教诲,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对!我不可以再怠惰了!该积极努力,奋发向上啦!」说完我就衝上楼,扔飞书包跳上椅子,拿出回家作业猛写。 想当年我可是在女中立下了一道无法轻易跨越的障碍,虽然那都是牺牲睡眠和休间娱乐换来的,但眾人艷羡的眼神,高高在上那种优越,睥睨群雄那种美好,我至今仍不能忘。 要是一下子摔得太难看,我还是会觉得很丢脸啊。 睡前我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我的理科在当年是非常强的,唯现在体内换了个灵魂,实力已不可同日而语。文科的话大概都还记得背诵口诀,肯花时间就有自信能拉得回来,不太需要担心。 怎么办,虽然报了补习班,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呢! 我拿起手机思忖片刻,鼓起勇气拨出号码,萤幕上跳出的名称「社恐男」是利用补习班下课时间编写的,因为暂时不知道要叫他什么,但又非常想帮他取绰号,于是就先取这个了。 程寅接电话了,声音有点抖,「喂?」 他果然对于积极强势的异性非常害怕,我猜想他是不是因为已经被我这个陌生的跟踪狂,得知他在哪里上班了,就像被人捏住把柄一样,担心不接电话的话后果将会不堪设想,所以才乖乖接了? 脑补完他的心理崩溃过程后,我想试着拧转自己在他心中恐怖的巫婆形象,便以极尽温柔的语气说:「我记得你数理方面超强的,星期六咱们见面的时候能不能拨空教教我?」 逻辑很好的男人马上察觉不对,他警惕的说:「你不是在电视上看到我救猫才认识我的吗?我没跟记者透露过其他个人资讯,你是怎么知道我数理很强……等等!什么,见面?!」 「我请你吃咖哩饭。」 「为什么请我吃咖哩饭?」 「因为想请你吃咖哩饭。」 「我一定得赴约吗?」 「对呀,我们是朋友,朋友在假日见面是很正常的事啊。就这样决定了,礼拜六见!」 我把电话掛断,一想到能跟最喜欢的他从朋友做起,然后变成好朋友,再变成情侣,差点乐到从床上滚下来。 只要去没人的地方就可以闹 星期六一大早,我几乎没有对床產生任何依依不捨的情结,就顺利挣脱了它。我常怀疑床这种东西是不是哪里偷装了磁铁,否则为何我常感觉它吸力很强?在我人生中与它鏖战六百七十八次的交手经验中,拿下的胜负各半,今日我终于能痛快挺起胸膛,遗憾地告诉它:「我赢啦!哈哈!」 洗完脸后我回到桌前拉开抽屉,想擦点防晒再出门。把书桌翻了个底朝天后,我叹口气将抽屉关起来。嗯,没有找到那样的东西呢。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直到上了大一才开始从同学那边接触到保养相关知识,然后买下第一瓶平价防晒乳。 虽说年轻就是本钱,今天出门时还是顺便买个几罐好了。 我换上衣柜里最甜美清新的衣服,然后将头发梳整齐,揽镜自照一番,倨傲地像隻女王猫,对着镜像点点头后,带着满到天边的自信走出家门。 我和可怜的程寅约在捷运站出口碰面。 虽然我极力强调自己完全愿意杀到他家去热情迎接他,甚至还透过视讯电话,把他家的地址倒背如流以证明自己所言不假,但见程寅那张貌不惊人的脸已经白到发青,我也只好就这么放过了他。 对,我打视讯电话给他,怕构成骚扰,所以一天只打一通。 捷运站前涌现人潮,打扮入时的都会青年们一小簇一小簇走出来,其中不乏假日还得工作的苦命人士,边走边看手錶,快步前进。我张开手指再次梳过发丝,不停探头探脑。 啊,他来了! 我看着这位身穿一件彷彿咸菜乾的衣服,下面配件怪怪宽大短裤,搭上有名的地狱白色长袜,后面揹着一款土色登山包的男人,抓着不知道是否很痒的头皮,露出踌躇不安的神态走过来。 哇,好厉害……简直又丑出新高度了。 我从没看懂过程寅,也理解不了他内心那奥妙精深的穿搭美学,儘管曾多次逼问他:「敢问兄台这身装扮师承何处?野兽派否?抽象派否?」他都给我装作没听见。 程寅走过来的时候,所有女生都像看到什么怪物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地闪开,只有我激动迎上去,完全无法忽视他那看起来很笨拙的窘迫表情,心中尖叫连连──好年轻啊!这是二十六岁的程寅耶!实在太太太太太可爱了! 我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用非常兴奋的口气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昨天有洗头吗?我可不可以帮你抓痒?」 他红着脸把手放下来,背到背后,小声说:「有洗啦,不会痒,是因为手不知道摆哪里好……」 难道是为了跟我约会,特地洗头了?我感动地看着他。 人都来了,我立刻拉着他办事。由于我是个非常忙碌的学生,而他是个工作狂指数相当高的上班族,我早想过我们的约会一定会以某种充满效率的方式进行,而我也在家花了两分鐘时间详细列出今日待办事项清单,希望我俩合作愉快。 首先我拉着他直奔图书馆,到柜檯登记名字并抵押学生证后,拿了一把借来的钥匙,抓着他上楼,开啟一间读书室后,把程寅推进去,不让他有逃跑的机会,把门从内部锁上,将他关在小空间跟我一起心无旁鶩鑽研我的功课。 我一边做题然后一边拋问题给他,逼他教我。 「这题怎么算?」我用蓝笔指指题本中的某一大题。 「我看一下。」 程寅是个厉害角色,并未因脱离学生身分就把以前学过的东西忘光,这点我特别佩服他。不管拋出什么难题,他都能在扫完文字叙述和辅助图片的瞬间,提笔试算。如果我不是很懂,稍微撒娇一下,请他跟我说详细点,他就会红着脸,恢復那种口吃的说话方式,哑着嗓重复解说一遍。 老师说过,做事情只要用对方法,就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一个程寅抵十个家教,假日见面培养感情顺便温习课业,一箭双鵰。 我努力做题,然后专心读书,因感觉到他好像常常偷瞄我,所以某次我故意当场抓到,装出生气的样子想吓他。见他好像很紧张,一直说对不起,我只好耸肩说没事,重新低头猛做题,免得把人吓跑。 就在他不停偷偷看我,然后脸一直红扑扑地,让我差点就把持不住自己去拧他脸颊的曖昧情况下,我们一起关了整整三个小时禁闭。 我读了非常多书,吸收了庞大知识,获取丰沛能量后,觉得肚子饿了。 我拉着他去吃饭,印象中力气大得跟牛没啥两样的他,居然被我轻松拖着走。这点让我觉得有点奇怪,莫非他在二十六岁这年,力气其实是很小的吗? 等待咖哩饭端上来的时间,我双手托腮不停观察他。他红着脸不停喝饮料,几乎喝光了一整壶麦茶。我倒了一杯跟着喝喝看,发现味道很普通啊。 「你喜欢喝这个?」 「还还还还还好。」 「那你很渴囉?」 「也还还还还还好。」 我歪着头看他。从他那张泛红的脸一路向下,滑过喉结来到手掌。他很瘦,皮肤偏薄,手指纤长优美,单看手的话给人感觉很秀气。 在a世界中,刚交往的时候我一直嚷着想要他那样的手,后来他用那双手扛起了我的喜怒无常,扛起我们的爱情,扛起了一个家。 抱着有点好玩的心态,我拿支汤匙给他,让他试试看能不能折弯。他有点犹豫,还是拿起来,抬起大拇指压下去,花了不到一秒的时间轻松将它对折。 我再从店里拿了一个陶碗给他,问他能不能用手把它对半劈开?他拿起来观察数秒,左右手拇指分别按住碗沿下压,像剥橘子一样轻松把碗剥成两半。 哇!力气还是很大啊! 「你等我一下,我再做一次实验就好!」我对他嘻嘻笑,他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点点头。 后来我又四处找,自在的晃进去厨房后又晃出来,拿出一个盛装咖哩的器皿,想再拿给程寅,问他能不能徒手压扁。这时穿着围裙的店员走过来,露出非常困扰的表情阻止我,「小姐,您破坏的汤匙和碗都要计费,小土锅单价更高哦!」 「这样啊,那还你吧。」我瘪瘪唇把小土锅还给他,悻悻然回了座。 「你对我很了解?连我力气很大都知道?」程寅低声问。 我点点头,「嗯!」 关于你的过去未来,我应该是除了你爸妈之外,最了解的人了。儘管那本写满愿词的神奇小书,你一次也没跟我提过。 他有意闪躲我的注视,不知在瞄哪里,就是不看我。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明知他容易害羞,我故意伸手戳他脸颊,「这里好红啊。」 他抓开我的手,小小声说:「别人会看,你不要这样。」 我擅自把这番话解读为「只要去没人的地方就可以闹」的意思,所以咖哩端上来后,我焦急问正在喝第n杯麦茶的他:「那待会可以去你家吗?」 结果不小心害他呛到了。 当然我并没有因为被丑色诱惑,就忘了今天出门既定行程。吃完咖哩后我火速拉着他再度进了图书馆,继续下午的读书计画,一转眼又是三个小时的充实行程。 解完一百道题,我神清气爽走出读书小间,下楼归还钥匙,从馆员手中拿回学生证,发现程寅偷瞄了好几眼学生证上的照片,就大方借他看了几分鐘。 从图书馆出来,我拽着程寅陪我去买防晒乳。 全天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抓着可怜的男人进了美妆店,店员先是露出灿烂笑容高声欢迎,在看到程寅的那一瞬间她的笑容僵在嘴边,不停看看我又看看他,似乎在揣测我俩到底是什么关係。 我从架上快速抓出几罐防晒產品,接着迅速移向男士保养柜,快狠准地往篮子里扔。他适合用什么,哪些成分或品牌才不会导致过敏,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完全不需要思考,拿就对了。 我走到结帐区,眼尖发现程寅把手伸向他的口袋。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已经付过一次帐,没想到现在他又想帮忙付钱。我站在柜檯前非常生气地阻止他,「这是个男女平等的时代,喜欢的东西我可以自己买,不准再对我那么好了!」 店员目瞪口呆。 被识破的程寅挠挠头,把皮夹塞回裤子口袋。 我气愤地掏出钱包把我全部财產拿出来,然后数了数,手慢慢停下来,歪着头,再数一次。 好像不管数几次都一样,我忘了一道最根本的问题──这不是三十岁成熟女人的钱包,是十六岁穷学生的啊。 我心虚地抬眼看程寅,他好像意识到发生什么窘事了,唇角微微抽动,又把那个皮夹从松垮的裤子口袋里挖出来,抿唇付了钱。 对于自己变成一个必须仰赖喜欢的男人才能生存的、还在跟爸妈领零用钱的高中女生,我有点受到打击,于是前往他家的路上,我安静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沉痛消化这个事实,一句话也不肯说。 偶尔我会抬头看看他有没有露出瞧不起我的表情,发现没有后,又叹着气把脸垂下来。 由于我的速度不像稍早之前那么勇猛,他的嘴唇一度开开关关,脸上表情看起来很像肠胃不太舒服,不知道是否纠结什么又不敢说。 我鼓励他:「有心事要大声说出来。」 「你你你……我我我……」 我像个参加告解圣事时,专门怂恿坐在椅子上那些怯懦者的人一样,「做人要乾脆,来吧,大声一点,勇敢一点,把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 「你……好像对我家很熟?」 原来是这个。 「怎么会不记得呢?」我有点酸涩地说。 我牵着他像牵着一隻可爱的狗狗一样,把他带回他家楼下。然后我伸出手跟他讨钥匙,他踟躕一番,做了无谓的挣扎后,还是把它从包里捞出来给我。 「你也这样去其他男生的家吗?」他闷闷问,又补充说:「我觉得你这样不太好……如果有需要钱,或碰上什么困难,我可以无条件帮助你,要资助你读完大学也没有关係,希望你别再糟蹋自己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来我家,但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你坐一会再写点题目就回家吧。」 我摇头,「才没有,我从来没去过其他男生家,一次也没有。虽然我现在讲这个很没说服力,但全天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就因为我救了猫咪吗?」他问。 此刻,惯性驼背的程寅傻傻站在那里,愣愣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他的理解方式好可爱,忍不住笑出来,笑着笑着,逐渐变成捧腹大笑。后来路边的狗看不下去了,牠对着我们汪汪两声后跑远。 「你相信我吗?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事的。」我镇静下来抓住他的手,说出彷彿渣男才会说的话。而他像个情竇初开的小女生,思考完毕后红着脸点点头。 在他表示愿意相信我的为人后,我就这么拿着钥匙走了。 他大惊,追上来,「不是要进去吗?你拿我的钥匙去哪?」 「嗯?去备份啊!」我露齿贼笑,表演特技似的把钥匙甩上空中又接住,「这样以后我就可以常常过来,请你教我功课了。」 「……」 我们很快再次站在他家楼下。 把他那副旧旧的钥匙还他后,这次我手里也握了一把。我兴奋地在他默许之下,成功用复製那把将门打开啦! 虽然第一次约会就直攻男方家可能会让人感觉这女孩好像有点不够矜持,但我告诉他:「你不用担心,我就坐一下而已,坐一下,很快就走啦!」 我一再跟他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刚好楼上的房客下楼来,听见以后瞪大眼睛望着我们,我跟着瞪大眼睛望回去:「阿伦,原来你在这里住这么久了啊!」 阿伦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抓抓头下楼去了。 「那个人去年才刚搬来。」程寅在我后面进门,把门关闭并上锁时这么说。 我站在室内,发现他的屋子简直乱到让人看不下去,书籍和传单散落一地,抱枕和未摺的毛毯佔据大片沙发,连坐的位置都没有,遂着手帮他整理起来。 顺手替他打包一堆微波食品的包装垃圾后,屋内清爽不少。 以前我从没看过他这副模样,有种不小心误闯原汁原味万年单身汉程寅之私密空间的小小喜悦。 他一直跟在我后面,难为情的说:「我来收就好了……我自己来……」 「不行!家事要两个人一起分担啊!」 我搓搓手,准备转移阵地收拾他的房间,门一打开,刚瞥见床上扔的各式乱七八糟衣物的瞬间,整个人忽然被往后拖,我头往后仰,惊叫一声,讚叹某人的强大武力值终于在这时完全显露。 他将门关上,稳稳将我扶正。满脸通红,嗓音乾涩,困难的迸出几个字来:「不……不可以看。」 来不及了,我的视力很好,早就看光光了。 程寅很重视睡眠品质,床铺通常都不会放置杂物,更不是那种会乱丢衣服或晒乾以后不收不摺的人。我几乎可以想见,他今早出门赴约前,是如何兵荒马乱地把所有衣服一件一件套在身上,看看哪件穿起来最不奇怪,能让他稍微有点人样。 他肯定穿穿脱脱,拿不定主意,拖到最后一刻才换了件稍微体面的衣服出门…… 我用力抱住他,把头埋进令人怀念的胸膛,闻着那股总是令我安心的味道,鼻腔发出来的音带着湿气,微笑回答:「不看了,对不起。」 回到客厅捡起美妆店的购物袋,我把男性专用的洗面乳和保养水从袋口拿出来给他,「这些东西后面都有使用说明,你慢慢研究,要记得用哦。」 他接过去放在旁边,轻轻嗯了声,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说好的「只是进来坐坐」,可不能食言,否则下次他就不信我了。 悄然仰头看他,我咬着下唇低低问:「那我晚点可不可以打电话给你?」 他不敢看我,眼神胡乱瞟着,回了声意味不明的「唔」。 「我真的回家读书了唷?」 他发了个介于啊和唔之间的音,点头。 我在心中叹气,恋恋不捨走出他家,刚想着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了,便见他也跟着走了出来,「我我我送你回家……吧?」 我又惊又喜,大声嚷嚷:「好呀!」 寻鬼啟示 有个实力超强的理工男在背后撑腰,加上我个人强烈渴望将来能进入程寅工作的知名大企业跟他朝夕相处,于是拚了命的读书,功课半点也没因换了灵魂而落下。 月考后拿着校排第一的成绩单,我开心奔出校门,想立刻衝到程寅面前跟他献宝,投奔过于绅士的男人怀抱,结果刚跨出校门就碰到了夏安学。 他斜倚在校门外的那面砖墙上,感觉整个人脱胎换骨,连气质都变了。看了几秒我才发现原来是发型是不一样了,现在他顶着一头蓬松短发,看起来乾爽俐落。 对嘛,这样好看多了,帅度简直翻倍啊! 夏安学的五官本就立体,双眼漆黑深邃,又是很俊朗阳光的外型,吸引了我们学校大批女孩注意。女生们只要经过他,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看他不时抬起手腕看錶,不知道在等谁,我虽然有点鸡婆想上前问一下,但补习前的时间相当宝贵,是辛苦努力了一整天的福利,见心仪对象的时间可不能再压缩了。于是我走得非常快,垂下头让长发挡住脸,迅速离开校门口。 隔天放学,夏安学居然又来了,幸而我还是成功压制住自己八卦的心情,如法炮製昨日低调模式,像条小鱼混在人群中低着头游去补习班。 再隔天,他居然又来了耶! 这时我的八卦欲望已经快要满到天灵盖,再也扛不住了,真的好想问他来我们学校等谁,如果刚好是我认识的,我还可以折返进去帮他叫一下。 但因为他被好几个女生团团围住,不晓得是被讨电话还是加好友,感觉他也挺忙的,我想想还是赶快走掉,不要打扰他了。 后来我们学校逐渐有奇怪的谣言传开来,内容是说某职校校草曾于上学途中巧遇一位本校女神,心生情愫。为了再见她一面,他反覆搭乘那班为他俩带来缘分的列车,却再也没遇见过她。 校草只好在放学时间到女中校门口堵人,但女神太过神出鬼没,连日扑空的情况下,校草不免怀疑起来,初遇时那位女孩穿的会不会是假制服,她的真实身分压根不是女中的学生? 中午用餐时间,我吃着贡丸汤里的大贡丸,津津有味地听着姍姍说,还催促她多讲一点、再多讲一点。 好浪漫的爱情故事啊,没想到现实生活中也会发生哦?虽然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个故事好像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还是不以为意地继续吃着我的便当,每天追更新。 谣言不断扩散,女中的学生们平时升学压力又很大,晚上也常常熬夜苦读导致睡眠不足,大白天灵魂出窍,所以每回听人家讲了一半就不小心意识涣散,清醒时人家已经讲完了。扼腕也是无济于事的,聪明的女中学生发挥想像力把没听到的部分自行补好补满,成功创造出2.0和3.0……很快来到8.0版本! 谣言在这座校园里越传越乱、越传越惊奇,像风一样从我耳边呼啸而过两天后,再次以新的版本捲土重来。过了两个礼拜,我听到的最新版大意如下:原来那名女神是二十年前冤死在女中的亡魂,总穿着制服在阳间游荡。而校草被该名女鬼纠缠导致精神衰弱,食不下嚥,鬱鬱寡欢,身心灵濒临崩溃,他的父母师长正积极寻找这名当年高分落榜,一时跨不过心里的坎,含泪离开人间的怨灵。盼能为之超渡,让她放下对名校的执念,安心去投胎。 剧情已是如此高潮迭起,每天中午用餐,我越来越关心这则寻鬼啟示的进度,通常会一边咬着鸡腿一边问姍姍:「找到了吗?找到了吗?」然而她总是相当遗憾的说没有。 我把这件事跟爸妈说,他们吓得去庙里求了平安符给我,让我随身携带,还要我千万远离奇奇怪怪的人。我心想爸妈说得非常有道理,现在可是非常时期,我还要考大学呢,万不能被神祕力量缠上! 于是我总是用同情的眼神远远看着被数量越来越庞大的女生包围住的夏安学,心里为他虔诚祷告,然后以更快的速度离开是非之地,奔向我光明前程。 亲一下就好了吗? 「你零用钱够不够?」 「嗯?」作业写到一半,我的思绪被打断,迷迷糊糊抬起头来看着程寅。假日我总爱缠着男朋友……我是说,请他教我功课,所以这时我正在他家的客厅里,聚精会神盯着题本,孜孜矻矻解题。 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总觉得读书明明很辛苦,大人为什么都说我们很轻松?长大出了社会才发现,赚钱也是很辛苦的,不管赚多赚少各有各的辛苦,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不管是谁,活着都一样辛苦。 既然都这么辛苦,我还是不要烦恼这么多了,来到b世界就好好读书,让爸妈和老师们都开心一点吧。 前两天我特地打电话跟程寅确认过我俩现在的关係,我真的没有逼他,也没有给他压力,我只是不断追问,要他回答我是不是他女朋友,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然后他说是。 我们就这样顺理成章交往了。 此刻他拿出皮夹,打开来抽出几千块塞给我,说:「前几天领薪水了,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平时零用钱如果不够的话,也可以跟我说。」 我虽然很穷,但也有骨气,不想随随便便拿别人的钱,尤其是男朋友的钱。我知道他还在怀疑,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女生会无缘无故缠上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思来想去,像他这样没半点吸引力的人,唯一有的就是存款了,他恐怕遇上一桩爱情诈骗。 他会怀疑我的动机也很正常,拯救猫咪的说词本身就摇摇欲坠,电视上每天报导的英勇事蹟那么多,更伟大的事天天都有人做,这个女生为什么偏挑上他?还在事发过后这么久才找来他面前?太多太多不合理处了,动动脚趾头稍微一想,就能发现伍悦悦这个人根本在说谎。 现在听他提到金援,我有种被人羞辱的感觉,红着眼用力抢过他的皮夹,粗暴地把那些钞票全部塞回去,痛心疾首看着他,哽咽地说:「我先声明,这跟清不清高没有关係,虽然我爱钱,但也讨厌开口闭口都是钱、浑身充满铜臭味的男人。我知道你还在怀疑我,对我存着不小戒心,但我真的喜欢你,我、我喜欢的是你的……」气质吗?他好像没有。温柔体贴?不,他好像满迟钝的。帅气的外表?别傻了!他又不是没在照镜子!难道是肌肉……我望向他乾瘪的身形,忽感词穷,只好停下来张着嘴,错愕看他。 程寅把皮夹扔去一旁,连说了几次对不起,见我仍闷闷不乐,焦急抓着我的手问,要怎样我才不生气? 既然他都问了,我顺便开了个玩笑:「不然你亲我一下吧?」 果然,他又露出那种肚子绞痛的表情偷覷我,瘦巴巴的身体甚至往后缩了一点点。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强扭的瓜不甜,算了,放过他吧。连亲我一下都像要他的命,好歹我也是个有自尊的人哪。 来到b世界后,我当然也做过最坏的打算,心知不是每一个时空的程寅,都会爱上我,也许二十六岁的他,真的对我没感觉,那时我该怎么办? 一定会很伤心吧?那然后呢?试着努力争取看看,若真得不到回应,就此别过吧。 能再次遇见这个人,我应该知足了。 我慢慢收拾桌面上自己带来的课本和作业,把笔一枝一枝收回笔袋里装好,拉鍊拉上,心有点酸。 「抱歉,从认识第一天就缠着你,从没问过你的感受,你应该觉得我很烦吧?如果你真不喜欢,那我们的关係就发展到今天为止,我保证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路上偶遇时没打招呼也没关係的,不必有负担。」 「……」 所有东西都收进背包后,我站起来,吸了一口气,低头盯着地板,「你最想弄懂的,应该是我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喜欢上你吧?很可惜有些事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图你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在a世界中的某一天,他忽然就这么消失在我眼前,我太想把亏欠他的东西弥补回来,贸然跑到他面前编出一套站不住脚的英雄崇拜论。现在想想,其实很可笑。 才刚说完,程寅火速跟着起身,抓住我的手用他擅长的蛮力将我带向他,「亲一下就好了吗?」 我卡了一秒才抬头。 咦?真的要亲啊? 心中那把名为期待的火焰重新熊熊燃烧,但为了讲求连戏,不被他看穿我是个很好哄的人,我还是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他,痛苦地嗯了一声。 他伸出一隻抖到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癲癇发作的手,让它扶在我后脑勺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以视死如归的决心,侧过头吻下来。 程寅是个老实人,在任何方面。 那根本不是吻,他只是用相当野蛮的出力方式不断辗压我的嘴唇而已。我感觉很疼,眼泪都要喷出来了,不停捫心自问,我何苦把自己逼入这种绝境? 因为很担心嘴唇会破皮,所以我装作非常感动的(使尽吃奶力气)把他从我身上推开,然后我激动伸出手环抱他的腰,他也浪漫地回抱住我。 虽然他二十六岁了,但我觉得我好像在跟一个只有六岁的小男孩谈恋爱哦。好纯情的男人啊。 后来他问我为什么忽然要走,我说是因为他不喜欢我。 他很惊讶,「谁说我不喜欢你?」 「难道你有喜欢我?」 「……反正没有不喜欢。」 「但是,如果喜欢一个人的话,不是会想主动抱她亲她,或做其他坏坏的事吗?为什么你通通不做?」 「我怎么做?你只有十六岁。」他正直地说。 「嗯……」 这我倒是忘了呢。 你别这么可爱 每个週末,我都去程寅家待上一整天,认真读书。中午程寅会买饭给我吃,如果我吃腻了某一家餐馆,下次他就会跑去另一家买。 我告诉他,等我上了大学比较有自己的时间,就会去学做料理,那我们就可以不用一直吃外面了。 「吃外面有什么不好?」他用筷子夹起好大一团麻酱麵,呼嚕呼嚕的吸进嘴巴里大口咀嚼,吃东西的样子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 「不行,那不健康。我们应该多吃少油少盐少糖,不过度料理和调味的食物。」我抽了张卫生纸,替他拭去嘴角的酱汁。 他红着脸低头继续吃麵,刻意把声音分散在麵条里,含糊地问:「你想考哪间大学啊……会去很远的地方吗?」 我早就想好了,但偏偏就想装傻,看他会有什么反应,所以故意摇头说:「不知道呢,看成绩能上哪间就去读哪间吧,不然怎么办呢?」 他的筷子顿了下,「我看s大就很不错,是很多学生的第一志愿,学校歷史悠久名誉又好,拿着这张文凭,毕业后找工作也都挺顺利的……」 而且还是你的母校,离你现在的公司只有一个捷运站的距离。我在心里帮他补充完,却还是做出非常困扰的表情,唉声叹气说:「但是我恐怕考不上。」 他停下筷子,用非常严肃的表情看着我,「先别这么快放弃,我会帮你加强功课的,也许能考上呢。」 哇,好认真的表情,我忍不住看呆,茫茫然问:「考上以后呢?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就……」他支支吾吾说:「既然距离这么近,你下课之后可以过来公司找我,咱们吃点东西再一起回家,反正你钥匙也打了一副……那看要不要……就把住宿的钱省下来,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一起住?你说同居?」 那我不就会看到满头乱发的程寅?看到他睡醒后脸颊残留的莹亮口水渍?还可以偷用他的沐浴乳?在他熟睡以后衝进去房里帮他盖被子?或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扑向他的床,抱住他的枕头,兴奋地满床打滚? 我会是他早晨起床看见的第一个人,每晚睡前看见的最后一张脸。 「这似乎是个很吸引人的提议。」脸颊有点热,我随手把发丝拨到耳后去,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用表面的平静掩饰心中如惊滔骇浪般的欣喜。 回想s大歷年录取分数,我又补了句:「但还是先考上再说吧。」 程寅声音压得很低,「会考上的,考上以后你考虑看看吧。」 我的高二,眨个眼就结束了。 升上高三以后,课业压力变得越来越重,上课时间和作业量都增加了,大小考试更是没完没了。我在学校与补习班之间疲于奔命,读书读到昏天黑地,有时整天都拨不出一丁点时间传则简单的讯息给程寅,在累得要死的状况下,当然更没有间情逸致搭车去他公司送饭、藉机看他一眼,摸摸他的大手了。 这是我第二次考大学,我的斗志儼然比上次更高。为了爱情,什么苦我都能和着眼泪吞下去! 程寅第一次出现在我补习班门口时,我们已经好几天没见面了,所以看见他的当下我直觉联想到自己因为过度思念他,该不会出现幻觉了吧! 大批疲惫的学子从补习班门口鱼贯涌出,他本倚在一旁柱子玩手机,听到喧哗人声后抬头望过来,与我四目相接。 他站直身躯,把手机收进口袋,带着微窘的表情慢吞吞走过来,「我……刚好在附近,想说你快下课了,就、过来看看……」 我伸出手戳他一下,确认他不是幻影后,安下心来。「你在附近干嘛?」 周遭这几条街全是补习班和书店还有一些小吃、饮料店,程寅来这里办什么事?我怀疑他有事情瞒着我,所以眼神相当犀利。 「就、没什么啦……你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程寅的表情明晃晃地写着心虚,于是那天我非常不高兴,拒绝他吃消夜的提议后,鬱闷至极,臭着脸搭上捷运返家。他默默跟着我,像个小僕人似的替我提书包,看我快到站了才小心翼翼问出几个「你是不是很累?」、「最近作业是不是很多?」之类的蠢问题。 而我,悲伤地在脑海里编织出了他是如何背叛我、拋弃我的长篇剧情后,在车门开啟时,用力把自己的书包抢回来,伤心下了车。 他跟过来,一直追到我家,看我拿出钥匙开门了,才小声说:「那你早点睡啊……」 门掩上后,我哭着跑到楼上房间把自己关起来,然后我拿出手机看,他居然已经两天没有传讯息给我了!我们的感情已经变淡了! 整个晚上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哭个不停,想着他到底去我们补习班附近见谁了?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他到底在隐瞒什么祕密?越想越是心痛,哭着哭着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隔天我重新振作,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给爸妈看,然后去学校上课。儘管我心中涌生许多坏的猜测,令我终日惶惶不安,我仍决定先将私人情感放在一旁,把书读好再说。 每天,程寅都会在我补习班附近办事,办完后站在补习班门口顺便等我出来,提出吃宵夜的建议,被我冷冷驳回后,陪我回到家门前,对着我那颗愤怒的后脑勺说晚安。 他可能以为我没发现,他偷偷换了发型师,把头发修剪得相当适合他,整个人变得很顺眼。还有,他的衣服好像烫过了,不然为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皱巴巴的了呢? 他邋遢地活了二十七年,怎么会突然在意起外表?其中一定有猫腻! 我实在太想知道他到底去办什么事,或者去见什么人了,在快被嫉妒湮灭我仅存的所有理智之前,我打电话过去补习班,捏着鼻子谎称是我妈,帮自己请了一天假。 放学以后我直奔程寅公司,用香酥鸡成功贿赂阿茂后,躲在保全室和他一起看监视录像,顺便吹吹冷气。从监视画面可以看到程寅一直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工作,他的手在键盘上动得极快,看起来很像千手观音。 那些含意未明的数字一直在萤幕里跑,看得我眼花撩乱。 程寅仍是那种驼背的样子,只有眼睛无比专注地盯着画面,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看时鐘。 他果然在注意时间!他一定和谁约好了见面! 恐惧瞬间爬满我的全身,令我背脊发凉。 ……但很奇怪,他就是那样一直坐着工作,直到手机设定的闹铃响起,才站起身来收拾物品准备下班。 我歪着脑袋看着手錶,咦了一声,都这个时间了? 程寅从门口出来后,阿茂好心借我一顶银白色假发和一副墨镜,在我自己照镜子觉得这样满像五条悟以后,被他推出保全室。 虽然假发有点味道,但现在已经不是吹毛求疵的时候了! 我沿途鬼鬼祟祟,跟着程寅搭上捷运,然后在车上偷偷摸摸观察他,他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揉揉脸,恢復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盯着窗外,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下车后,程寅走到那根他平时站的柱子旁边就定位,拿出手机玩。 我摘掉假发和墨镜塞进书包,愣愣看着他。在远远的地方陪他等了一会儿,直到一批批憔悴的学生从补习班门口走出来,他才抬头寻觅。 原来程寅哪都没去……是特地来等我下课的啊? 喜悦与甜蜜还有感动,这么多的情绪瞬间充实了我,我低着头掩嘴乱笑,走过去从身后拍拍他的手臂,冷静自持说:「你来啦?」 他转身讶异地看过来,「你怎么在这?补习班还有另一个门?」 「嗯,有呀!」我仰头衝着他嘻嘻笑,拉着他走,哀求他的语气软糯糯的,「抱歉啊,前几天考差了,心情很糟,对你说话的口气很不好,现在已经没事了,你能别往心里去吗?我肚子好饿,你晚餐吃什么?还吃得下吗?陪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原来是考差了,难怪你这几天像吃了炸药一样。」他露出恍然大悟神情,侧头对我微笑,主动牵我的手,「你想吃什么?」 「吃什么都好,吃完还有时间的话,你可以教我两题数学吗?」 「那走快点。」他拉着我,笑着加快脚步。 那晚在我家巷子口,我黏着他,不停嘟着嘴巴向他索吻。程寅把我拉到暗暗的墙角,确认四周都没人后,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吻了我。 然后他摸摸我的脸颊,看着我,低低说:「你别这么可爱。」 我哦了一声,过了几秒,笑嘻嘻反问:「为什么不行啊?」 他轻敲我的额头,嗓音低沉醇厚,让我听得心脏怦怦跳,「明天见。」 看着他的身影融入夜色,直到消失在路的彼端,我眨眨湿润的眼。 程寅,无论此次结局是好是坏,你都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洗完澡后,我回到房间,见桌上的手机闪着光点,萤幕显示我收到了一则讯息。点开来看,是他。 『帮你买了几本新的题库,明天拿给你。』 我抱着手机倒在床上,踢着腿开心尖叫。 姍姍说我自恋 大考的脚步不断逼近,明明上战场的人是我,程寅整个人却都变得不一样了。以前他给我的感觉倾向于随遇而安,有时还很懒散,但现在他精神抖擞,眼中散发一种志在必得的斗志──甚至比我还用功啊! 假日我被他掐着后颈压在桌前读书,程老师严厉的程度只差没拿棍子出来,威吓我再错一题基本题就要打屁屁,令我苦不堪言。 进入最后一个月,他的情绪却来个发夹弯,陷入严重阴鬱,也不笑了。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先观察我片刻,才问:「你每天都有复习吗?拿出全力应战了吗?」 我总是哭着说:「有啦,我有,我真的有,呜呜呜……」 对我来说升学测验真的很可怕,可怕的不是考试本身,而是身边那个反覆无常的人。 每当我想舒缓一下紧绷的气氛,故意嘻嘻哈哈逗他玩,他就会有点不高兴地像老人一样讲很多道理给我听,要我端正自己的态度,拿出该有的心态去做复习和最后衝刺。 我被他弄得很紧张,考试那天他甚至还偷偷跟来考场。因为我爸妈有陪我来,我们交往又是未公开的祕密,所以他只能远远地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不安望着我,看起来非常像狗仔队。 程寅脸皮薄,怕被我爸妈发现,看了一会就摸摸鼻子走了。 中午休息时我跑出来买点吃的,遇到了好久不见的夏安学。他和一群朋友坐在一家麵店,桌前放着一个很大的碗公,麵只剩一半了。我从店门口晃过去时瞥到了他,忽地想起那则女鬼传闻,不免心生恐惧,赶紧溜去隔壁超商找三角饭糰。 就在我苦苦挣扎于鮪鱼饭糰跟盐渍猪肉饭糰之间无法抉择时,夏安学已默默站在我身后,「原来你也是今年的考生啊?」我回头看是他,有点被吓到,还是很有礼貌地点头。 「早上考得怎么样?写得顺不顺?」他咳了咳,偷偷观察我。 「还可以啦。」 他垂眸看着我手上的饭糰,把架上的几个一起拿下来,「给爸妈吃的吗?这些够不够?」 我疑惑,「你怎么知道?」 爸爸不喜欢吃便当,本来想走,妈妈放心不下,想等我考完一起去吃饭,顺便抓我回家读书,准备明天考科,所以他们又留下来。 「早上看见了。」他走到饮料柜,站在各种各样的饮料前,「你要不要喝什么?」 各拿一瓶我们一家三口爱喝的饮料后,我走去柜檯结帐。 他在一旁等我,看我好了,把手伸进裤子口袋,从里面取出手机,「几次去你们学校等你,都扑空了,还被好几个宣称认识你的女生骗走了号码,结果最后也没找到本人。看在我这么衰的份上,咱们加个好友吧?」 「也太倒楣了吧……不是啊,你找我做什么?」 他拨弄瀏海,「让你看看我新发型帅不帅。」 我无语了。 换完号码,夏安学回去麵店找朋友,我回去陪考家属休息区找爸妈。才刚把三角饭糰从袋子里拿出来,手机响起讯息提示音。 『考试顺利。』头贴上的夏安学沐浴在阳光下,笑得很开心。 我拆开饭糰,咬了一口,打字回他:『你也顺利。』 夏安学大抵怕了那群热情女生,没再来过我们学校。 后来他常发些很好笑的网路新闻给我,或是偶尔传个早安贴图、晚安贴图,在我被课业逼得焦头烂额,快忘记还有他这个人时,不时冒出来刷刷存在感。 我绕着圈问姍姍,如果一个男生怎样怎样,然后又怎样怎样,那他是不是喜欢我?姍姍说我自恋。 毕业前,夏安学打电话约我出去。 我赶紧再问姍姍,如果一个男生怎样怎样,然后他又怎样怎样,接着他又说要一起出去吃点好吃的东西,那他会不会是喜欢我啊? 姍姍问:「看男生那边来几个人啊,如果一大群的话,那肯定是你想多了,搞不好人家真的是喜欢吃东西而已啦!」 我点点头,觉得安心,传讯息跟夏安学说你们去就好了,还祝他吃得开心。 一个礼拜后,我在补习班附近遇到了隻身间晃的他。远远认出他后,我扬手高声喊他,他转过来看见我,先是惊讶,然后笑了。我勾着程寅的手臂等他走过来,他跨开腿却猛地停住脚步。 我困惑地等着他,又喊了一次「夏安学」。 夏安学指指他的手錶,露出有点懊恼的表情,挥挥手后,转个方向酷酷地走了。 放榜以后,我如愿考上s大学,程寅难得预约了餐厅,说带我去庆祝。 因为程寅生活方式一向朴实,我又是个还在领零用钱的学生,所以平时我们大多吃得很简单,随便一个排骨便当就能裹腹。我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希望能赶快出社会工作,赚很多很多的钱让程寅过好日子,买一栋房子送给他。 既然要去外面吃饭那可得稍微打扮一下,我抱着不情不愿的心情,在程寅家中找到几件他们公司送的全新未拆封衬衫,心里还是希望他不要换上。 衬衫胸口处缝了小口袋,口袋上印有公司标志,是一个正方形和简洁线条拼合的图腾。除了衬衫顏色时常更换,整体风格设计每年大致不变。 以前开工收到这种衣服我都深感困扰,谁出了社会还想穿制服啊?后来我想出一个法子解决,那就是问我妈要不要,通常她都会说好。 程寅的衣柜里已经躺了好几件。 我的心情相当矛盾,既不想让他太帅,又担心他过度邋遢会被餐厅赶出来,只好找了折衷办法,尽量挑件普通的裤子给他搭。 后来我发现自己根本杞人忧天,就算他真的变帅好了,是能帅到哪里去啊,顶多长得更和谐,变得更像路人而已啊。 「好了,赶快换上吧!」我把选好的衣物塞进男人怀中,兴奋地等他宽衣解带。已经好久没看见程寅锁骨以下的身体部位了,好怀念啊! 程寅有点畏缩,抓着t恤衣襬的手捏着不放,「你要待在这里?」 我眉开眼笑说:「对啊!」 他再问:「你你你……要看我换?」 「对啊!」我喷着热气催促他:「快点啦!还是我帮你脱?」 「等、等等,我自己来。」他抬起手阻止我,眼睛就这样盯着我看,然后慢吞吞地把t恤抓起一小角,就在我稍微瞄到一点点凹陷的腹部时,他忽然把手松开,衣服重新滑下来把养眼的春光盖住。我幽怨盯着他,不发一语。 好想看,为什么不给我看。我向他散发深深怨念,希望他能看懂,进而对自己的小气感到惭愧,最后充满男子气概地把衣服当场撕碎。 愿望总会与事实背道而驰,我那害羞的男朋友选择双手抱胸,慢慢地把身体转过去,用红透的后颈面对我。他囁嚅说:「你能去客厅待一下吗?我应该很快就换好了……」 「……」 我含泪撤退。 回到简陋的客厅坐下,我开始担心起以后的日子。如果程寅就这么羞到了三四十岁,都还不能卸下心防在我面前袒露自己的排骨身材,那我们结婚后要怎么生小孩啊?难道我得夜夜对自己的老公霸王硬上弓? 天哪…… 我绝望地垂下头,感觉眼前一片黑。 难道我是个恋爱脑? 庆祝完十八岁生日后,我天天翘首盼望,希望一觉醒来就是s大新鲜人,可以和程寅住在一起。 抢着自己处理各项琐事,并在爸妈面前声称已顺利申请到宿舍寝室后,我每天将包包塞得满当当,偷渡东西到程寅家放,最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把私人物品全搬进他家去了。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非常好。 为了爸爸妈妈的身体健康,神哪,请原谅我必须对他们说出善意的谎言,瞒着他们和大我十岁的男人同居。 就让真爱蒙蔽我的双眼吧!在我眼里,程寅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 我知道他每个月都能领到固定的薪水,有时还有优渥奖金,这么知名的企业其实待遇真的不差,我只是不知道他都把钱花到哪里去了而已。 以前我多次问他私房钱藏在哪,他答不出来。而经歷过分离与失去后,获得重新去爱机会的我,已经不在乎钱了。 我们最常搭乘的交通工具就是捷运和公车,有时他也会骑着他那辆破旧的二手摩托车载着我在车阵中穿梭。坐在后座抱着他时,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香味,将耳朵贴在他削瘦的背脊上,听着他强而有力的脉动,是我每天睁眼醒来,感到最幸福的事。 他真实地存在我面前,伸手便触摸得到,没有什么比这更令我感激的了。 每段爱情都有属于它自己的样子,我不晓得别人的爱情是什么模样,但我很喜欢与程寅在一起时,那种脚踏实地的安稳。如果他一直内向木訥,我愿意当那个说很多很多话来活络气氛的人。 第一次跨进s大,我紧张到胃都有点泛疼。以前我读的学校并不是这间,这是我没有经歷过的人生,儘管我看起来很勇敢,其实内心也会因为进入新环境而相当不安。 大学第一年,许多学生会选择住进学校宿舍,先跟同寝室友混熟换取心安。这些室友有很高的机率是同班或同系,平日作息和修业课程重叠性高,共同话题多,若手气不要太差,抽到那种极端独行侠,往往都能顺利展开大学生活。 我非常焦虑,觉得自己完蛋了。单独外宿的我,恐怕要孤苦伶仃度过这四年了。 开学前一天我严重失眠,大半夜抱着我的动漫q版人偶,敲了程寅的门,忧鬱地站在外面等着他安慰。 「怎么了?」被迫中断美梦,一颗发质很差、发丝乾燥受损的头冒了出来看着我,他眼睛微瞇,声音含糊不清。 哇!好可爱哦! 我主动鑽进去他房里,把门带上,用一种不得违抗的口气说:「我心情不好,你哄我睡。」 他打了个哈欠,无奈地笑出来,「好吧。」 程寅爬回床上坐好,我开心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说:「明天就要上学了,我怕我交不到朋友,没人理我。」 他拍拍我的肩,「你这么漂亮,怎么会呢?」 「我怕找不到人跟我一组做报告。」 「你口才这么好,做事这么细心,怎么会呢?」 「我怕中午找不到人一起吃饭,下午找不到人一起消磨空堂时间,下课后找不到人一起去校园里探索与冒险。」 「你这么会……这么没有自信呢?」 我蔫下来,感到气馁。 就算我很漂亮、个性外向大方又很亲切,也不一定保证能交到朋友啊,何况我真的具有那些特质吗?这些真的不是大家常掛在嘴边,逢人就说的场面话而已吗?说出来的同时,他们心里真的这么认为吗? 我抱紧他的腰,他将手轻轻拍在我背上,动作充满安抚意味。这个时候如果他能亲我一下,我应该会开心一点,但他显然认为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有时候我会反思,难道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不然的话为什么我只要一间下来,就会满脑子想着跟程寅有关的事。我整颗脑袋几乎塞满了「程寅现在在做什么?」、「程寅吃饭了吗?」、「程寅有没有和某个女同事单独搭电梯?」、「万一有人暗恋程寅这么办?」诸如此类的猜测。这些想法堵塞在我脑中,搞得我精神分裂,完全无法好好做事。 我只不过对着灵堂上那张照片,唸出小书上面那个「与他再次相恋」的愿望,就被带回到这里了。为什么会一口气跑回到这么多年以前呢?在a世界中我明明是大学毕业以后进了公司才认识他的啊! 浑浑噩噩思考着生活中一些繁杂琐事,我不知不觉睡着了。意识混沌时,我感觉有隻手掌搭上我的后腰,一股阳刚的男性气息猛然靠近,湿热柔软的触感贴在额头,就那么轻触一下,随即抽离。 温暖的热气挠过我的面颊。 像被施了魔法,我对于未知的一切,忽然不再害怕。 大学生活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把它想得非常悲惨非常糟糕,把自己代入边缘人公式,却没想到它异常顺利的展开了! 由于新生训练时我刚好肠胃炎,每天上吐下泻,拉到要虚脱了,整整掉了两公斤,当然就没去参加。 开学当天我战战兢兢进了学校,第一节就是自己班上的课。一跨进教室马上就有好几个女生朝我射来锐利视线,然后眼睛瞬间一亮,在我坐下后主动靠过来围着我问:「新生训练怎么没见到你?你也是我们班的吗?哪里人啊?」、「天哪!你在外面租房子?哇!好酷!一个月租金多少钱?还有没有空房?」、「这件衣服好可爱,是最新款吗?哪里买的?」、「你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问题。 说到男朋友,我咬着下唇羞涩点头,「嗯,有啊。」 几个女生小小尖叫了一下,怂恿我把男友照片拿出来给大家瞧瞧,满足眾人求知欲。 「伍悦悦,你男朋友一定超帅的吧!」其中一人兴奋地猛拍我的手臂,把那里拍红了一块。她好激动。 「你们确定要看?确定?」 「别吊我们胃口了,快点啦!」 好吧,那我就真的拿出来囉! 我翻找手机,挑出一张程寅中规中矩模样的照片,双手捧着交出去,同时施打预防针:「他可能不是符合大眾审美的长相,但是很耐看,只要好好打理,换件体面的服装,也是有赏心悦目的时候。」 她们根本没在听,我的手机被传来传去,简直抢翻天了,嬉闹声大到连一旁的男生们都好奇的凑过来偷瞄,果不其然── 全场静默。 其中一个女生指指画面里,程寅后面那坨跟蚂蚁差不多大的黑影,抱着最后希望问:「你男朋友,是这个对吧?」 我指着萤幕中央那位笑得像农夫一样憨厚的男人,「是这位。」 「哇!」她看起来很努力找词汇,「那他、他一定很有才华吧?」 「他很老实,是我的菜。」我笑着把手机拿回来,识趣地转移话题:「待会中午你们要吃什么啊?」气氛立刻又热了起来。后来话题被转到了某个手机游戏去,我呼了口气,趁她们聊得欲罢不能时,喜孜孜地发讯息给程寅:『刚刚和好几个班上同学聊天,她们看起来人很好!』 程寅很快回过来:『太好了。』 为了不落人后,我假装很感兴趣,凑上去看她们的手机画面,原来是手游「心动效应」啊! 心动效应,是一款需不停与伙伴联手进行觅食、寻宝、杀小怪物等等任务,彼此相互扶持,度过各种艰困磨难,在严苛环境中存活下来,获取系统赠礼的交友游戏。 玩法很简单,玩家申请帐号后必须先设定角色暱称与外型,然后跳跃到友谊餐厅选定一位单身者,经过对方同意,彼此作为伴侣后,各自骑上角色搭配的神兽出发,以两人一组为单位,沿途挑战。 若搭档默契好,或该组能力特别强,就能快速获得稀有宝物和经验值,让人颇有成就感。既然这是一款针对恋爱情境推出的游戏,各种场景和对话还有人物互动,自然也都充满粉红泡泡,玩着玩着连空气都飘散着甜蜜,在十七到二十五岁的女性族群中大受欢迎。 偶有听闻跨入现实成为情侣的成功者,亦有听说双方实力悬殊导致玩到撕破脸拆伙,另觅良配的案例。 我怎么会瞭解得这么透彻?因为我在a世界中玩过。 高中课业压力实在太大了,当初是姍姍推荐我玩的。游戏设定简单易上手,加上我心知肚明自己并不是一个会沉迷于电子產品的人,于是自信满满,纵身跃下「心动效应」世界。 我还记得当时自己火速取好暱称『白芸』,不肯浪费一点时间,火速杀向友谊餐厅挑选伴侣。在那里,很多新来的玩家都在寻觅配偶,不时有人移动穿梭。我跟着走来走去,想找个最顺眼的人。 最后我在餐厅角落找到一个坐着打瞌睡的男生──苍狗。 他身穿一袭黑色长袍,腰系金色绣线镶边之上古神兽图腾束带,脚踩尖头白靴,周身散发清冷氛围,看起来就是高手级别人物。 能配得上我的,当然得是最强的男人。 我点开他的小档案查看,果然跟我猜得差不多。这男人拥有好多金币和稀奇宝物,灵宠也养了很多隻,其中一隻特别可爱,我被牠吸引了,超级想要。 我向前摇醒他,向他拋出橄欖枝。 白芸:苍狗,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拿下这片江山? 苍狗:这么多人向我发出邀请,凭什么选你? 白芸:为什么不选我? 苍狗:没有为什么。 白芸:我很可爱,你选我好不好? 苍狗:不好。 白芸:我每天说三个笑话给你听,选我好不好? 苍狗:不想听。 白芸:我送你见面礼,很多很多见面礼,你等我一下。 接着我把註册帐号之后,系统赠送的配备全部转赠给他。 苍狗:你给我的礼物太废,对我来说只是垃圾。 白芸:(露出哭泣表情)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苍狗:想要安静。 我看着那四个字,叹了口气,心知无望,黯然退场。 「白芸苍狗」二人组,打遍天下无敌手 在某些方面,我是个不愿屈就次级品的人。带着轻微龟毛和完美主义存活,不够好的,我绝不要。 因此,在被苍狗拒绝后,我没有转移目标另觅良配。心里的傲气不允许我,什么烂果子都捡。但也很可能是我心里有数,自己已是三脚猫一隻,再不搭个强的,这个游戏是玩辛酸的吗? 总之,我还是只想要苍狗。 每天,我上线一会儿,做做简单任务,领点系统赠的废物,顺便走去友谊餐厅看看他。 苍狗总是一个人待在那里,什么也不做。 每回我在桌前对着课本读到三更半夜,手机静静搁置一旁,都能见着他落寞的身影。 我能感觉他也在等,等着一位符合他期待的女骑士翩翩降临,与他一同在华丽异世界骑马驰骋。或许他有几次注意到我进了餐厅,只不过这点我从来无法跟他确认。 他说他需要安静,我便不自讨没趣打扰了。 观察苍狗,是我做题间暇时的一项小小乐趣。 我见过穿着漂亮公主裙的玩家朝他走去,交谈后灰头土脸转向,另觅良缘。也见过英姿焕发的女侠客上前,碰钉后瀟洒离开。 看着看着,我总是拿着手机噗哧笑出声来。 苍狗啊苍狗,你到底来「心动效应」做什么呢?游戏开发商若知道你这样玩,会心肌梗塞的啊! 有天系统送了我一朵洁白小花。点开旁边说明,显示这朵花纯欣赏用,毫无用处。套句苍狗的话,又是一个废到极致的垃圾。 我存着有点挑衅的心态,默默把花转赠给苍狗,下线闪人。 下回登入时,苍狗已在线上等我了。 苍狗:你为什么送我花? 白芸:送花表达爱意啊。 苍狗:什么? 白芸: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苍狗:…… 那天是我第一次感知到这个把架子端得极高,看起来很冷酷的男生,原来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刻。 我把混乱留给他,抢先一步下线。把手机羈押在沉重的书堆下面,继续没命读书。我给自己立下规定,等我读完这么多本,将书山移开后,待手机重见光明时,才准再碰游戏。 虚拟世界的种种,就该让它留在虚拟世界。 那天我正值生理期,加上用脑过度,整个人非常疲惫,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就这么睡到天亮,才被手机设定好的闹鐘吵醒。 接着我继续忙碌的一天,上课、补习、复习功课,拖到很晚才去洗澡,洗完澡我躺下来玩手机,登入「心动效应」。 系统提示:苍狗赠送神祕礼物,请到宝物盒中领取。 我有点惊讶,他怎么会送我东西呢?同时又有点好奇,不晓得这位大神送我什么厉害的法器? 我很快点开神祕宝盒,伴随着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他送我的物品在光芒中破茧而出── 一朵纯金小花。 我呆呆看着。 和我送他那朵,等级截然不同。一朵神圣且昂贵的珍稀之花,所有女性玩家梦寐以求的梦幻逸品。 戴上它,犹如拥有不死之身。不管旅途窜出什么妖魔鬼怪,被啃咬得乱七八糟,也能在几秒内满血復活,毋需耗时静坐等待伤癒。 太帅了吧!苍狗居然赠我这么棒的东西! 总是被他冷漠对待的我,有点受宠若惊。我看了看自己的宝库,还是没啥拿得出手的好东西。我上商店把那阵子自己攒下来的所有小玩意儿卖掉,换来一点金币,从架上挑了个帅气的黑金徽章,买下来赠予他。 从商店出来,我又是个金币完全归零的穷光蛋了。儘管国库总是亏空,但没关係,我很快乐。 喜孜孜地关掉手机,我抱着枕头翻了个身。那晚,梦里捏着一朵金色小花的我,睡得特别香甜。 隔天从补习班一回到家,我立刻进入游戏,看看苍狗有没有传什么站内讯息给我。才刚登入,画面中出现一则闪亮亮的系统提示── 玩家「苍狗」邀请您成为专属伴侣,请点按箭头处,回覆接受或拒绝。 我跳起来啊啊啊尖叫,直直盯着那行字,不敢相信是真的! 苍狗同意了!?他真的同意了!? 我们终于要一起闯荡江湖了吗! 我的鬼叫把恐怖的妈妈引来,她推开门,没好气说:「已经这么晚了,不赶快去洗澡,在乱叫什么啦?」 「我马上去!马上去!」跟妈妈再三保证后,我匆匆点选接受,把手机扔到一旁,杀去洗战斗澡。 洗完澡回来,为了避免游戏误事,我不敢再碰手机。先在便条纸上规划好今晚复习进度后,将它撕下来压在手机上,我提醒自己,务必完成所有正事,才能开啟网路! 我提起笔,比平时更有干劲地做题,将所有杂念清扫出脑袋,专心致志。 后来我拖着一口残气上了线,见苍狗留话给我。他说── 「从没见过那么傻的人。(笑)」 「既然你捨得把一切都给我,以后换我罩你。」 「想要什么都跟我说。」 怦怦、怦怦…… 那一瞬间,我听见心脏传来剧烈跳动的声音。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为某个人心动。 我和苍狗有种默契,他和我一样,都是很理性的人。我们从来不谈现实生活中的事,不过问对方隐私。严格切开虚拟与现实,不让它们彼此侵扰。 也许他年纪比我大,也许比我小,帅得像明星或丑到像个鐘楼怪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很清楚,我与这个人,终其一生只在网路世界交会。 卸下白芸的身分后,也没有什么苍狗了。 有了神队友,我对手游世界的一切,总是怀抱远大理想。我对苍狗说,草图我拟好了,今日征战北疆,明日拿下南方,白芸苍狗一旦携手,江山不会只是空想。 但我只是很会说大话,其实根本弱到爆,一天到晚掉链子、扯他后腿。这也不能怪我呀,我本来就是小萌新,还得读很多很多书和考试呢,哪有这么多时间鑽研其他的事呢? 这时,一个人的格局和气度就出来了。 苍狗人很好,从不嫌弃我,实力强悍的他靠着实际行动带我大杀四方,抢尽各种宝物,带我飞向彩虹色的梦幻天堂。 从此「白芸苍狗」二人组,如我所愿,打遍天下无敌手。 每天说一点 高三时生活忙碌又紧凑,我已经很少上线了。 白芸苍狗,还真是白云苍狗啊。 升上大学以后,我的休间娱乐变得更加多样化,渐渐把这款游戏全然拋诸脑后。我不知道苍狗后来怎么了,还有没有继续玩,他就像我记忆里一道被封印的影子,眨眼间我已经无情扔下他,跑向很远很远的天边去了。 「好怀念啊。」发现居然是自己玩过的游戏,我连忙一头热地跟着同学们讨论起来:「我很久以前玩过这个,从第一代就开始玩了,是骨灰级元老哦!」 「蛤?很久以前?」涂着漂亮唇彩的女生把嘴张得大大的,看着我,「这不是才出来两年吗?」 啊,尷尬了,对齁,我怎么把a、b世界混为一谈了。我吸一口气,冷静地说:「刚刚没看清楚,原来不是我玩的那款,两者长得真像呢。」为了避免冷场,我乾脆先自己乾笑两声:「哈哈!」 还好她们信了,重新推搡着我,「那悦悦,你也跟我们一起玩嘛!」 「噢,我再看看啦……」 下课后,我开心搭车到程寅公司,熟门熟路进了保全室,把香酥鸡提给阿茂,将背包甩在一旁空位上,一屁股坐下,「今天上班也辛苦啦~」 阿茂对我的出现已见怪不怪,但可能香酥鸡有点吃腻了,他说他下次想吃臭豆腐,接着顺手帮我把监控画面切换到了程寅办公室,让我尽情欣赏男友工作的英姿。 「当然好囉,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呀。」我坐在一旁晃腿喝珍珠奶茶,传讯息跟程寅说我人到了。 阿茂身为保全,上班时间得坚守岗位,没办法自由出去买喜欢吃的食物,顶多点点外送。但偏偏他喜欢吃的店都得现场排队,嘴馋想吃时只能靠着幻想吞口水。 a世界中的程寅知道以后,跑外务时会顺便替他带回来,多年后他告诉了a世界中的我。 那时他们两隻单身汉,是还算很有话聊的朋友。可惜,经过时空转换,我抵达此刻所处的b世界后,他们两人好像没之前那么熟了。 祈愿小书上写着所有愿望都只能使用一次,但并没有说魔力何时会失灵,如果效果是永久的话,那么我是不是就回不去那个有着可爱巴克的未来,必须永远待在这里? 或许我要为程寅的死,负最大的责任。 如果当时我能对他好一点,也许他就不会自寻死路。如果我能更关心他,别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忧鬱里,那么我们是否就能白头到老? 他轻生前,脑海里想着什么?恨我吗?这些我一无所知。 来到这里之后,我很想念巴克。曾有电影演绎过一段让我很有感触的剧情,穿越时空的主角为了改变结局,回到过去,在行动中引发一连串蝴蝶效应,导致未来跟着全部改变。 这真的是最初的穿越者想要的吗? 来到b世界的我,能承担最后的结果吗? 我想起那张总是热情望着我、呆萌的脸,驀地感到恐慌。我不能没有巴克啊。 阿茂叉了块鸡肉给我,「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接过来,放进嘴巴咀嚼,「你也看着程寅几年了,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嗯……」他盯着萤幕里那张专注的侧顏,沉吟片刻后说:「应该很有自己的想法,做事按部就班,挺正派踏实的一个人吧。」 「就是啊。」我嚥下一口苦涩的唾液,望着认真工作的程寅,看得出神。 看起来物质慾望极低,野心也很薄弱,非常容易感到满足,身强体壮的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开呢? 排除工作和金钱及健康等因素,原因果然出在我身上吧。 *** b世界。 虽然我多次和程寅强调自己已经年满十八岁,是成年人了,他还是觉得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因此我们各睡一间房,过着很不亲密的同居生活。 我觉得程寅就是那种思想很传统的古代人,他心里应该规划好了等我大学毕业才能结婚,结婚前绝对不能踰矩,不能超越某道肌肤防线,不然这样就太过禽兽了。 重新与他恋爱,却一口气提前了这么多年,变成一个还在读书的学生,真是让我无言。祈愿小书的安排逻辑是什么,我真的不懂啊。 程寅洗完澡出来,坐在沙发上,边擦头发边说:「换你去洗了……欸?你你你、你怎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想到自己千里迢迢从另一个世界投奔过来,不但恋情从零开始,还得与他相敬如宾好几年,什么甜头都尝不到,就觉得天崩地裂。我告诉自己不要再跟a世界比较了,现在和以前怎么能比呢,但越是逃避就越容易困在死胡同里纠结不安啊! 「我不喜欢这么平淡,我想要激情。」泪水像水龙头一样狂喷,我委屈地说。 他像弹簧一样吓到弹起来,发梢滴着水,脸色惨白,语无伦次说:「什么?激激激激激情?」他红着脸看过来,眼神洩露他的惊恐,看着我彷彿看着什么连续杀人魔。 我哗啦哗啦地哭着,断断续续说:「因为、因为……你忽然就死掉了……我不停想……是不是因为我对你不好,你才会走上绝路……我很难过、太难过了……所以我就回来这里找你了……可是,有时候我很沮丧,总觉得你好像没有那么爱我了,你……你……我后悔了、我是不是不该回到这里?」 他坐过来抱住我,万般无奈,「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埋在他胸前,哭得很伤心,「我只是希望你能常常抱我,还有亲我,最好一天三次以上,而且你要自己主动,不可以在我暗示以后才露出很勉强的样子做出行动。这样会很困难吗?」 「……有……有一点啊。」 「既然都同居了,为什么不能睡在一起?我又不会抢你被子……但如果真的不小心抢了,就代表我会冷啊,一件被子又没多少钱,你为什么不多买几件起来放啊,呜呜呜……我真的不会趁你睡着对你做什么事,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只是睡同一间房,到底为什么不行啊?」 「……」 「你果然不爱我。」我收住眼泪,警觉看着他。 「……」 看着他满脸窘态,我有预感自己即将获得空前绝后的胜利,于是我继续加足马力前进,「我跟你客厅的窗帘有什么不一样?你把女朋友当摆设而已吗?」 他沉默瞅我,周遭陷入一片死寂,空气凝滞了好长一段时间。 真的是很长的一段空白,大概有好几分鐘吧。无理取闹完,我很快后悔。天哪,我刚刚说了什么?为什么总是口不择言啊! 在我犹豫该不该直接双眼一翻,倒在地上抽搐,装出自己被邪灵附身才会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女友时,程寅嚥了嚥口水,带着压抑的表情慢慢靠过来,停在距离我仅几釐米的位置。 我心跳加速,伸出手揪紧他的t恤,感觉全身僵硬。他可能会亲我,我得抓准最佳时机闭眼睛。 程寅的气息不断逼近,温热气体喷在我鼻尖上,把我困在他和沙发之间,我整个陷进柔软而有弹性的椅背里。 「为什么觉得我不喜欢你?」他深深望进我的瞳孔,低声询问。好听的磁性嗓音回盪耳边,激起我一阵酥麻。 「我长得不好看,从来没有女生喜欢我,也没谈过任何一场恋爱,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也不知道能聊什么、做些什么。」他把头埋进我的肩膀,语调有点脆弱。 好紧张啊,我偷偷换气,因他的紧贴而颤慄不已。 「怎么会是我呢?这个世界上明明有这么多比我好看、比我更懂怎么讨女生欢心的男人,怎么会凭空出现一个漂亮的女孩,就因为我见义勇为救了猫咪,而热情追求我?这太奇怪了。体谅一下我的感觉好吗?在我们最初认识的那两个月,我每天都活在一种虚幻的、不踏实的飘飘然泡泡中,并不知道这种被神眷顾的日子何时会结束,我也会怕。」 「你怕什么?」 「怕这个可爱的女孩,忽然就决定不要我了。怕她玩腻这场追逐游戏,她会像来时一样,不经过我同意便离去。从此我再也看不到她,也追不回她丕变的心。」 「刚开始我的确觉得你很奇怪,理了很久,也没理出原因……后来,我也不在乎了,被一个这么迷人的女孩吸引是件很容易的事,谁还管它是怎么开始的?」 我往他怀里鑽,一脸贼,「我喜欢听你说这个,你再多说一些!你有多在乎我,多爱我,都可以说出来,快、快点!」 他轻笑,配合地继续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伍悦悦,上班时会忍不住期待能在她放学后见上一面,看她笑得甜滋滋,等她主动上前勾住我的手,说出一些耍赖或撒娇的话,或装可怜,故意博取我的同情。」 我还想听,但已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有点睏地揉揉眼睛问:「还有很多吗?还是你每天说一点?我今天先去睡?」 他笑出声来,揉乱我的发,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眸光无比温柔,「去睡吧,明天再说给你听。」 这是我们家的新规定! 我在s大交的几位朋友,小莉、安安、彤彤、子瑄等,人都很好,但可能因为她们彼此是同住一寝的室友,又参加同样的社团,相比之下,孤单外宿的我偶尔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聊起宿舍阿姨多么凶巴巴去刁难因为打工时间被拖延而晚归的学生时,我插不上话。聊到宿舍跳电,楼层管理员拿着手电筒逐一拍门巡寝时,大家鸡飞狗跳,拼命把煮到一半的火锅端到上舖床位,用棉被盖起来时,我听不懂她们为什么要藏。 火锅怎么能放在床上呢? 我看着这群年纪小我一大截的年轻女孩们,青春洋溢,活力四射,忧心她们会不会看出我的精神年龄比她们成熟很多,担心她们不接纳我入群,一起聊幼稚的话题了。 小莉和安安对我尤其好,无论是系上的必修选修或其他学院开的通识课程,只要碰在一块,都会热情邀我同组,拉着我说咱们永不分离,让我很安心。 幸好进入新环境后,最让我担心的边缘化现象没有发生。 这些女孩看着我的眼神总透着一股崇拜,但我不是很了解背后的原因,难道我举手投足间曾不经意散发出成熟女性那种能干气质,不小心露出马脚了吗? 我有点焦虑。 那天下课后,我决定先不过去找程寅,而是搭车回爸妈家。b世界中的老爸老妈养育女儿这么多年,若爱女和之前有啥不同,他们应该是最先察觉的人,找这二位准没错。 我拿出钥匙开门进去,家里空荡荡的,看了眼时鐘,这个时间爸妈都还在上班,难怪没人。 把包包卸下来扔进沙发,我朝厨房走去,运气很好,在餐桌上找到了一些咸麵包。开冰箱,发现里头居然有一盒得先在网路上排订单,等上一两个月的预购人气双层草莓巧克力蛋糕!下层还放着对中切下后,剩下半边的大西瓜! 忽然好想搬回家住哦。 我叹口气,拿出一瓶汽水,关上冰箱。 我回到客厅,喝着汽水拨电话给爸爸,问他几点回来,他很惊讶地反问我怎么没先说今天要回家,妈妈没买菜啊。 「那我们上馆子吃!」我开心提议。 「好啊!」 老爸一下班就飞车回来,在他进门后,我把看了很久的电视关掉,听他边喊渴边走进厨房,然后哇哇叫着又走出来,「宝贝啊,为什么冰箱里的食物全部都贴上你的名字啦?」 我呵呵笑,「嗯,这是我们家的新规定!无论什么东西,贴上谁的名字就代表它是谁的,其他人都不准碰也不准吃掉!」 老爸无奈,只好拿了瓶没贴标籤的冰水止渴。 妈妈也回来了,看我和老爸坐在客厅聊天,急忙说:「很饿吧?等我一下啊,我喝点东西,马上出门,你们先想想待会要吃什么。」话语未落,人已闪进厨房。 我看了一眼老爸,他也淡淡望着我,果然很快地,老妈就从厨房里发出尖锐怪叫:「谁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贴满了标籤啊!」 她拿着一罐还有八分满的沙茶酱出来,「伍悦悦,你连这个都不放过吗?」 我点点头。程寅很喜欢吃猪肉片沾沙茶酱啊。 在我们前往餐厅的途中,老爸一脸愁容,忧心忡忡开着车,老妈则不停探问我的生活费到底还够不够。 「够啊,不够的话我会跟你们说,或者去找打工。」我拿着手机传讯息给程寅,告知他我和爸妈去吃饭。 「那你怎么瘦了?」 「咦?有吗?」我摸摸自己脸颊,刚好对上后照镜里爸爸探究的眼光。 我们本来说好去吃一顿家常料理,这个男人皱眉改变主意,方向灯一打,方向盘一转,改往日式吃到饱餐厅驶去。价位和等级一下子抬升这么多,我简直又惊又喜。 我问爸妈,有没有觉得我高二时突然变得很奇怪,谈吐和气质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不是感觉我在某天忽然拥有了成年人般的睿智?变得很沉稳?」我小心翼翼看着他们。 「我们那时确实谈论过这件事,并且觉得你……」老妈说了一半停下来,我紧张提起一口气,等待下文。她与老爸对视一眼后,说:「你课业压力可能太大了。」 什么?课业压力太大?我的异常可以被这样理解的吗? 「但让人满意外的是,你现在还是这样怪怪的,s大的课程这么吃紧吗?我们本以为上了大学,一切就会改善的。」 「课业我还应付得来啦,别担心。」我问他们还有没有觉得我哪边不正常,他们说好像食量变小了,闻言我立刻加点好几个手捲,并抓起明太子风味鸡翅狂啃。 和爸妈深刻地聊了一晚,我放心多了,从他们的态度中我知道他们并未对女儿躯壳里装了另一个灵魂这件事起疑。虽然说无论哪个伍悦悦,都是他们货真价实的女儿,a世界和b世界分别养育出来的仍旧是拥有独立思想,绝对不同的伍悦悦。 回到家后,老爸帮我把冰箱里那些我打算带走的食物装好,搬到车上,载我回去学校。我在女宿门口下车,强力阻止老爸替我把它们扛到楼上寝室。 我放慢速度,边往宿舍大门走边回头望,看着自家车开走后,立刻从敞开的大门里倒退出来,吃力扛着剖半大西瓜和一袋麵包饮料,提着一盒长型蛋糕去搭捷运。 折腾老半天好不容易才回到程寅家,我费力地把东西提进家门,程寅听到开门声响走出房间,见我喘成那样,赶紧走上前把东西接过去。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他诧异地看着那半颗西瓜,失笑,「今天这么威猛?光这个至少就有六七公斤耶。」 「刚好想起来你喜欢西瓜啊。」我痛苦地横躺在沙发上,心底不断哀号手可能要废掉啦。 他愣了半晌,心疼说,以后不吃了。 你上课一直这么嗨吗? 精实地上完一整个早上的必修课,我坐在位置上伸懒腰,小莉和安安慢吞吞收着书本和手机,商量着午餐吃什么。我们几个一同走出教室,中途加入几位她们各自认识的朋友,人数一下子变多,我像往常一样莫名被簇拥在最中间,一群人声势浩荡迈向学生餐厅。 食堂里没有那么多空位,进了玻璃门后,大家很有默契自动拆伙,分散开来坐。我们彼此分工合作,搬椅子的搬椅子,擦桌面的擦桌面,安顿好够坐的位置后,一人留下顾包包,其他人去排队点餐。 每天中午吃饭都像小时候假日跟爸爸妈妈去百货公司b1美食街用餐一样,人山人海,挤来挤去,特别刺激。 终于开动时,我已经要饿昏了,对着自己那碗蠔油猪肉烩饭,埋头就是一顿猛吃。 小莉忽然压低音量,奇腔怪调说:「她那头捲发是被大砲炸过吗?好像我奶奶年轻时代的人!」 接着安安跟着戏謔,「她穿的衣服顏色好奇怪,这么拥肿的身材适合穿萤光色吗?整件上衣蓬成这样,好像糖果纸哦!」两人说完笑出来。 我停下吃到一半的筷子,好奇抬头。 安安她们描绘得很传神,我不费吹灰之力,随意乱瞟就找到了她们口中说的人。只见那个外貌普通,身材肥胖的女孩,孤伶伶端着放了一碗餛飩麵的托盘走来走去。每找到一个空位,正欣喜地准备坐下,空位旁边那个人就会抬头不知道和她说什么话,然后把外套或包包放上那个位置,她露出歉然表情点头,再度端着餐盘离开。 正是用餐时间,餐厅里万头鑽动,她在十来张长桌里晃过来晃过去,几乎被淹没在人群之中。 我往身旁瞄了一眼,擦擦嘴巴站起身来,有点不放心地交代姊妹们,「帮我顾一下饭,我马上回来。」 安安忙不迭说:「去厕所吗?没问题!」 我拨开人群,找到那个侷促女孩,轻拍她的肩膀,对她咧开嘴笑,「跟我来。」她愣愣看着我,说不出话,我只好把她的餐盘抢走,逼她乖乖跟我回到座位。 把她的麵放到桌上以后,我跟右手边那位不认识的同学商量,问他能不能把包拿起来,他沉默看了站着的女孩一眼,又看了看我,点头,把包抽走。 我拍拍椅子,催促她:「快点坐下来!」 小莉和安安吃惊地看着我,握筷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块鸡柳就这么掉回盘子里。那个女生低着头说了声谢谢后,红着脸坐下来,开始吃麵。 附近几张桌子的人齐齐将目光射过来,周遭在一瞬间安静了。我本要继续吃饭,但觉得眾人的态度实在很奇怪,于是疑惑地跟所有人互相看来看去。 三秒后,大家像被电到一样,元神归位,吃饭的吃饭,聊天的聊天,玩手机的玩手机,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小莉与安安面面相覷,似乎很不能理解我的举动,最后是安安笑着试探:「悦悦,你们认识啊?」 我夹起浓郁的猪肉片,一口塞进嘴巴,摇头晃脑吃着,口齿不清说:「没有,还不认识啊。」 她们异口同声:「啊?」 然后我抬起头,露出灿烂笑容,愉快地说:「但现在认识啦!」我朝餛飩麵女孩伸出友谊之手,大喊:「国贸系大一伍悦悦,你好呀!」 全场再次鸦雀无声。 彷彿顶着巨大压力,她呆呆地伸出手回握住我,「资资资工系大三夏可心……你你你好。」 离开学生餐厅,走在前往下午上课地点的红砖道上,小莉与安安她们像麻雀一样,不停吱吱喳喳在我旁边说话:「天哪,悦悦,你刚刚真的吓了我们一跳!」 「对啊!你居然主动跟资工系那个阴沉学姐交好,太可怕啦!我敢说,国贸系女神和资工系怪物共同用餐的照片,还有相关讨论串,一定会在一个小时内塞爆校版!!!」 「欸,不能这样说,悦悦没有住宿,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悦悦人很好,看到对方没位置坐,只是想帮忙而已啊!」 「悦悦我跟你说啊,你以后行动前一定要三思,真的。我妈说心地善良是好事,但也不能什么忙和什么对象都帮,这样会很累。如果一次两次是还好,万一被对方缠上,那可就没完没了了耶!」 我看看小莉,又看看安安,然后看着她们身边的彤彤、子瑄、佳歆……对着她们紧张的表情沉默几秒后,有点痴呆地问:「啥?你们刚刚说什么?国贸系女神?谁啊?」 眾人:「……」 然后,她们同时伸出食指对准我。 「国贸系女神耶!好酷!」我跟着程寅进厨房,看他刷碗,雀跃地在他旁边嘰哩呱啦说:「你知道吗?从开学至今,这简直是我最有参与感的一刻,我当时听到,整个人马上嗨了起来,嘿嘿嘿的笑个不停,不停拉着她们,死缠烂打问女神封号谁帮我取的、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很多人知道吗、那大家不就都认识我了吗?」 程寅把碗擦乾,再洗一次手,打开冰箱拿出一罐红茶,替我插上吸管,塞给我,「口渴不渴?喝一点?」 「不渴不渴!」但我还是接过来吸了两口,再把红茶推还给他,继续情绪高亢嚷着:「怎么办我现在好像有点兴奋,总觉得大家看我的目光都像在看巨星一样!哎呀你别顾着笑,你仔细观察我,老实告诉我,你女朋友身上是不是一直散发出大明星般的光芒!闪亮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避而不谈,懒懒走回客厅,「所以你上课一直这么嗨吗?」 「才没有!我们几个嬉闹着进了教室,她们立刻受不了地推开我,我又不死心地黏上去。但教授进来时,我就马上弹回自己位置上坐好,乖乖上课了。我还分得出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这个你不用担心啦!」 「是吗?」他怀疑地看着我,眼神洩露他的心声。 为了掩饰心虚,我大叫:「当然啊!」 然而,实际状况则是── 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封为女神,我简直乐到升天。于是整节课的时间,我怎样都控制不了自己,对着黑板大剌剌露出傻乎乎憨笑。口水一度快流下来,还好我及时把它吸回去。 安安按住太阳穴,和小莉交换了个无奈眼神,被我发现后,我又忍不住愉快的心情,噗哧噗哧笑出来,嘻嘻嘻地度过了沉闷的午后时光。 那节课到底上了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耶。 鐘响后教授一走出教室,我立刻站起来欢乐大喊:「这真是个美好的一天啊!」 安安摇头叹气,收拾包包站起来,用怜悯的语气对小莉说:「虽然长得很漂亮,脑子却不太正常啊!」 帮助夏可心的当下,我并没有想到事情最后会发酵成这样。 因为我没有瀏览校版的习惯,也未加入其他同学们因各种目的成立的私人小群组,除了到图书馆看看书、充实自我并培养文艺气息外,下了课后不是返回我和程寅同居的爱巢,便是前往程寅公司,待在保全室里和阿茂一起吃臭豆腐聊天,等男友下班。 所以我压根不知道校版里的讨论串多么热火朝天,那段时间走在校园里只要有人在看我,我都会自动联想到我「国贸系女神」的身分,然后不自觉想拨拨头发、挺直腰桿,神气走路。 虽说我真的很想自然表现出万种风情的模样,让女神封号更加实至名归,但越是感受到四周灼热视线,我就越是放不开,于是我就会不小心四肢僵硬,走成了同手同脚。 围绕在我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我的手机每天都被大量涌入的讯息塞爆,女生们总是鬼打墙问我:「你的头发在哪里剪的?」、「你的衣服在哪里买的?」、「你有喷香水吗?什么牌子的?」诸如此类问题。 让我感觉自己真的好受欢迎哦。 安安她们应该什么都知道,只是很坏心不跟我说,憋着笑继续观察我,看我能蠢到哪天才发现。我常感觉她们好像在偷拍我,但每次想跟她们借手机看,她们都摇头说「没有没有」。 有时走在校园巧遇夏可心学姐,我客气地抬手跟她打招呼,她会靦腆对我笑笑,然后彼此擦身而过。 我就这么充实而快意地度过了大一生活,升上大二。 如果真的有天国 「你会不会想……去乡下走走?」 看电视看到一半,程寅忽然从他房里走出来问我。那时我的姿势非常滑稽,整个人侧躺在沙发上,紧缩臀部和腹部,不时抬起一隻脚做瘦腿运动。 前阵子我感觉自己似乎有点胖了,为了有效剷除马鞍肉,上网看了一点教学,晚上翻书或追剧时,顺便做个几下。配合着呼气时抬高脚,吸气时放低腿的规律节奏,我感觉自己很快就掌握住诀窍。 国贸系女神的封号快把我逼死了,现在只要量体重多了零点五公斤,我的泪水就会当场喷出来。身为一个大家公认的美女,我的自尊心可不允许我对外表有任何松懈啊! 我在a世界中读的大学根本不来这套,为什么两个人生会差这么多? 程寅找不到能坐的地方,便站在沙发末端垂眸看我。男朋友真的太节俭了,客厅怎么可以只有一张沙发,但不管我如何暗示他能不能一人一张,他都没有添购新傢俱的打算。 我坐正身子,他立刻坐下来紧挨着我,见我嘟起嘴索吻,红着脸亲了我一下。我满意地抱住他,问:「你说的乡下是回你老家的意思吗?」 「嗯。」他又亲了我一下,「你怎么知道?」 那当然,我对你可不是一般的瞭解啊!基本的喜好譬如你喜欢吃什么、喝什么、讨厌什么都一清二楚之外,难度更高的人生经验也难不倒我。 第一部让你在电影院里看到流泪的片子是哪部、为了练出我喜欢的肌肉而第一次上健身房是在未来的哪一年哪一天、你在二十三岁时拋下工作,衝动当了一个月背包客,当时去的国家是哪里…… 如果参加情侣快问快答,我有把握答出所有连你自己恐怕都答不出来的问题──虽然你应该答不出我的。 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当你说「去乡下」,潜台词就是「回老家」啊! 我看着程寅,严肃说:「你小时候住的地方是不是依山傍海?那里有座山头常年开满了花,在每个季节绽放不同绚丽色彩。你很喜欢远离都市的喧嚣和污染,在山谷中聆听鸟囀,享受寧静,对不对?」 程寅曾笑着形容,如果真的有天国,天国应该就是这么美。 后来他一个人去了,独留我在这里。 我好想问,那里真的很美吗? 我多么希望他知道,人间还有个爱他的我,至今仍深深思念着他,并迟迟无法对他的死释怀。 「是吗?我跟你提过?」男人抓抓头,「怎么都没印象了……不过,你说那座山啊,嗯,我小时候是喜欢爬上去,不过国二那年不小心摔下来断了一条腿后,就识相地离得远远了。」 咦?我以前没听过这段耶! 我兴致勃勃盯着他,「你以前摔断过腿啊?再多说一点!」 他宠溺地看着我,揉我的发,娓娓道来:「嗯,小时候我和一个年纪差不多的邻居特别要好,我俩放学时总满山遍野地跑,野得像猴子一样。」 我闭上眼想像小小程寅与他的朋友。 山区雾气繚绕,像走入童话中的迷幻森林,看植物披掛如下,如同绿色地毯。待在那里,感受不到时间流动。 「有次颱风刚过,山区湿滑泥泞,阿嬤阻止我出门,可我已困在家里两天,早闷坏了,还是不顾劝阻跑出去,就这么从步道边坡摔下来跌断了腿。」 「你也有那种调皮捣蛋的时候啊?」我故意大惊小怪说。 他微笑頷首。 「虽然骨折好得很快,但从高空坠落的恐惧感常在夜里找上我,我在梦里不停的跌下来,有时从山巔,有时从云层。爸妈带我搬到都市以后,做恶梦的情况才渐渐改善。但可能因为心里已落下阴影,我再也不敢攀高了。」 后来沉淀下来,程寅再度回想,其实他哪有爬多高,只不过掉下去时刚好看见下方深谷,地势落差让人產生错觉罢了。 「所以你惧高?」我吶吶问。 我想起在a世界中与程寅交往时,有次我吵着要搭百货公司顶楼的摩天轮,他那时脸色有点发青,推託临时有点事得先走,坚持不搭。我问他什么事,他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后来两人闹得不欢而散,我自己一个人搭也没意思,乾脆回家追剧。 就因为这样,我足足跟他闹了好段时间的彆扭,怨他根本不想陪我,他也只是安静承受怒火。 程寅一直对我很有耐心,整件事当然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儘管如此,在我心里依然留下了疙瘩。偶尔我会觉得他就是不够爱我,才会连摩天轮都嫌幼稚,都嫌浪费钱,小气到不肯陪我搭。 原来是因为他惧高吗? 「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忍不住拍着他的脸颊用懊悔的目光注视他,然后低声叹气,唉,男人的自尊心到底是…… 像被雷电打到一样,我的手忽然停下来,整个人僵住。 怔怔直视他的眼睛,我艰涩嚥下唾液,被倾巢而出的庞大错乱讯息连番轰炸,脑袋霎时无法思考,全是嗡嗡嗡的杂音。 坠落……恶梦……惧高……不,不可能的…… 我忽然好想吐。 我像溺水的泳客,痛苦抓紧了他,整颗心被揪紧了,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泪水不知何时涌出眼眶,正扑簌簌地滚落脸颊。 我哭着詰问他,「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怕高?不敢去山上?」 他手忙脚乱想抽面纸给我,又被我抓回了手,于是结结巴巴说:「对啊……我……我骗你干嘛?」 我哭得更大声了,颤抖的指甲嵌进他的肉里,把他的手整个抓出血痕,发狂说:「但是,如果你有了想死的念头,那么你可能会想再挑战一次登上高空,用最痛苦的方式结束生命吧?是不是?」 「什么?」他诧异地看着我,然后摇摇头。「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自杀?我从未考虑过那种方式。就算过得绝望,馀生依然有无限的可能,为什么要放弃生命?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就算被逼到绝境,他也会设法翻转结局。男人亮着眼睛,自信满满,话语中透着永不认输的韧性与强悍。 我哭着看他,泪水越喷越多,最后彻底崩溃了。 对啊,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点?程寅他没有忧鬱症病史,四十岁也还算年轻,而且他还有我,有巴克,有爱他的家人朋友们,就算那阵子我俩确实產生了隔阂,他有可能因为那样就主动求死吗? 到底是自杀?还是意外?或者是谋杀? 为什么他会在下班后独自驾车上山,坠崖而亡呢? 为什么他的吻技能差成这样? 怀着鬱结难解的愁绪,我陪着程寅搭车返回他阿嬤的故乡。 程寅读高中以前都是住在乡下,由阿公阿嬤扶养长大。那个地方我早就陪他去过几次,因此路上也不觉得新鲜,只闷闷地沉浸在迷惑之中,想着过去的事。 越了解程寅,越能了解他有多么优秀。一个乡下出来的孩子,不但考上一流高中,后续进入国内顶尖学府就读,毕业后被招揽到知名大企业工作,除了天资,他一定也很努力吧。 听我说完,他有点不好意思,挠头笑着回答:「也没有特别厉害,我没有什么兴趣嗜好,都市里不比山区,无处野放之外,去哪都要花钱,我变得很不爱出门,寧可关在房里做自己的事。那时顶多听听音乐和玩电脑,爸妈担心我视力受损,狠下心来把网路线拔掉,带出门上班。我无事可做,时间多得用不完,索性拿来鑽研学问,把教科书多看几遍,做完一本题库就再买一本,这些钱爸妈还算很捨得花。」 他脑袋灵活,思维縝密,在学校派的作业之外另外给自己塞功课,一年做完好几个大型纸箱才装得完的题本,以一种盲目断绝所有娱乐与社交的孤僻方式,自在存活。 好好一个少年,为什么活成这样啊? 程寅老家位在山区稍偏僻的角落,下了客运还得走好一段路,他单手提着我们两人的行李,另一手牵着我走回他家。 「你爸妈工作这么忙,连阿嬤生日都只有你能过来,阿嬤会不会很失望?」 「这次……应该不会。」 「为什么啊?」 「因为我带了一个特别的人来。」他勾起唇,笑得含蓄。 沿途经过一条清澈小溪,踱步过小木桥时,我停下来听了一会潺潺水流,看水从远处滚啊滚的过来,又滚啊滚的离开。我说这里真奇怪,明明有的地方就铺了柏油,政府为什么不把地面全部铺完,害我漂亮的鞋子只能走泥巴路。 他看了看我的鞋,低头不语。 我顺势看向他的鞋,也不说话了。 一双穿了很多年的破旧布鞋,和一双上个月刚在学生街小店买的英伦风马衔釦乐福鞋,形成强烈对比。 我口口声声在心底起誓,这次重逢我一定会对他好,但还是没有做到。难过地垂下头,我小声狡辩:「人家一年才买几次鞋,一双好的鞋可以穿很久,每天换不同的衣服都要搭配不同鞋才不会看起来怪怪的,而且如果我穿腻了,不想要了,还可以给我妈穿……」 「你妈能捡你的鞋?」他诧异地看我,淡淡笑出声来,「我记得你说过你妈的脚很大。」 「……」这个人记性为什么这么好。 程寅握紧我的手,声音放得很轻,「我会努力工作赚钱,让你买很多漂亮的衣服鞋子。」他仍然在笑,凝视着我的眼眸闪烁碎光,「我很不会过生活,是个粗人,只懂填饱肚子和刷牙洗澡,女朋友能不能帮帮忙,帮男朋友挑双新的,好看一点的鞋,让我有几双能换着穿,好不好?」 我呜噎着说:「但你如果变帅,就不会爱我了,我不想让你变帅,我希望你一直丑到七老八十啊!」 程寅差点笑岔了气。 我抿着唇不说话,静静陪他走到那座熟悉的小屋门前。外门敞开着,他心情很好,笑着推开内层纱门进去,我镇定地接在后面。他对着里面高喊:「阿嬤?」我跟着他一起喊:「阿嬤?」 他好笑地看着我,「你怎么都不会紧张?不是第一次来吗?」 当然不是啊。 我早就知道阿嬤是个很好相处的可爱老人了。 程寅的阿公过世以后,爸妈本来想把阿嬤接去都市跟他们一起住,但阿嬤婉拒了,所以阿嬤一个人住在山中小村,他有稍长一点的假期都会回来看看老人家。 我来过的那几次,阿嬤都很热情招待我。 一位上身穿着碎花薄衫,下身搭配黑裤的老太太从厨房掀开半面帘幕走出来,一见程寅,分外惊喜,急喊他「阿雄!」我忍俊不住,撇过头去偷笑。 程寅和阿嬤说了一会儿话,见阿嬤一直看我,招手让我过去。他把我介绍给阿嬤认识后,老太太害羞地拍我的手,直说他孙子真有福气,交到一个这么漂亮乖巧的女朋友。 我乐呵呵想,漂亮是一定的,但乖巧嘛,我就不确定有没有了。 阿嬤一直喊着「阿雄阿雄」,程寅试图向我解释这个小名的由来,我故意抢先一步说:「你先别讲!让我猜猜!如果我猜对了,你给我一千块!」 他愣了愣,「好啊。」 我握紧两颗拳头,往两侧太阳穴处用力拧按,露出痛苦的表情,佯装正在与神祕力量通灵。阿嬤忧心看着我,程寅阻止她,让她好好看我演戏。 他抿唇笑,「这人很有表演欲。」阿嬤忧鬱的目光转向他乖孙。 充分刺激脑波后,我大叫:「宇宙高频讯号已将正确答案传输到我大脑了!我猜猜,是不是因为阿嬤本来想把你取名『英雄』,结果却遭到你爸妈反对,认为程英雄听起来很像逞英雄,寓意不太好!但阿嬤还是很喜欢英雄这个意思,希望孙子做为一个能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真男人,所以还是阿雄阿雄喊着你,是不是!」 程寅先看向呆掉的阿嬤,才转过来惊讶地看我,「你怎么知道?」 「嗯,当然囉,因为我冰雪聪明啊!」我得意伸出手想拿我应得的赌金,但伸到一半又想,当着老人家的面跟她乖孙要钱显然不妥,于是把手缩回背后,一本正经小声唸了两遍「onethousanddollars」。 程寅带我去他房间,把行李放下以后,让我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转身整理床铺和其他房间杂物。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我假装清痰,咳了几声后坏坏提醒他:「今晚我们要同床共枕了耶。」 他动个不停的手忽然停了下,没什么打算理我的样子,低低嗯了一声,继续忙他的。我努努嘴,悲伤地望着天花板,心想他反应好淡,真是一点都不好玩。 白天从程寅租屋处出来,辗转换乘好几班车,颠颠簸簸,经过半天的舟车劳顿才在黄昏时抵达阿嬤家,吃完阿嬤煮的爱心晚餐后,我已经很睏了。 看程寅还在客厅陪阿嬤吃水果看电视聊天,我识途老马般地拿着衣服进浴室洗澡,出来后打着哈欠撑着眼皮走到客厅跟阿嬤说晚安后,再度回到房间爬上床,擅自进入梦乡。 我是个在哪都能安心睡得跟死猪一样的人,对房对床对枕头没什么要求,能躺就行。这点我比程寅还像粗汉,连我妈都不懂我怎能活得如此不讲究。 到了夜阑人静时分,我被细微声响惊动,迷糊间半睁着眼看,房间昏昏暗暗的,只开了一盏暖黄小灯。一个黑影站在不远处晃动,我又把眼闭回去,咕噥道:「你洗完澡了?」 男人动作很快,迅速过来搂我,身上带着沐浴过后的清香,低沉嗓音笑着说:「把你吵醒了?」 「唔。」我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他却从后面袭来,亲我一口后,似乎打算继续聊,「你怎么完全不像初来乍到的样子?自己找浴室洗澡,自己拿毛巾,然后衣服洗了自己晒一晒,就这么自然地跑回房里睡你的觉?」 我笑出来。 他从背后紧紧拥住我,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格外有磁性,像羽毛一样不停挠着我的耳朵,「伍悦悦,这里是你家还是我家?你都这么自来熟的吗?」 我想了想,自然说:「这里是我们的家啊。」 他安静下来。 我等了一会儿,重新犯起睏,即将进入新一轮周公有约时,后面那个男人把我的睡衣领口往下拉,吻上我裸露的肩膀,嗓音嘶哑说:「今天是不是还没亲满三次?」 我整个人都清醒了,转过去面对他,急切地说:「嗯!嗯!还没呢!」 他俯身压过来,用久违的真空吸引式亲吻法,让他的唇像辆坦克车一样往我唇上来回辗压。我虽能感觉到这人用心良苦,亲得特别卖力,但我正卡在窒息边缘徘徊,感觉找不到机会换气。 还以为学霸学什么都快,为什么他的吻技能差成这样? 担心伤到他的自尊心,我一直努力憋笑,憋得相当辛苦,后来我真的忍不住了,把他推开以后整个人笑喷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寅捏我的腰,恼怒说:「别笑。」 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叩叩叩」可爱的阿嬤忽然来敲门,在门外关心我们发生什么好事了,怎么大半夜笑得这么开心? 程寅跑去开门,站在门边随便找了理由打发好奇的阿嬤回去睡觉。我蒙着被子躲在里面,像被点了笑穴一样狂笑不已,肩膀抖动,发出咯咯咯怪笑。 他无奈地掀开被子躺进来,洩气道:「你再这样,以后我就不亲你了。」 我吓了一跳,「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哼唧一声,不说话,把身体转过去,双手环胸背对我。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又把他掰回来。 无比热情地鑽进他怀里抱好他,我嘻嘻笑,体贴入微替他想了个好藉口,「可能是练习不够吧,如果能把接吻的次数拉高到一天八次,也许就成功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除了覬覦我的肉体,你还有没有喜欢其他的一些什么?」 我道貌岸然说:「没有啊。」 他再度吸了一口气,看我爬上他的身体坐好,还近距离露出奸诈的笑容望着他,乾脆放弃抵抗,双眼一闭── 「那来吧,你自取。」 我呵呵笑,趴在他身上,用力搂他的腰,「晚安。」 当年我来不及为他做的 附近人家有养鸡,清晨时鸡啼响起,我还很睏,微张眼发现程寅背对着我,颈部整个红了。我像八爪章鱼一样从后面缠住他,往下瞄了一眼,淡定说:「你醒了?」 他声音低哑,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嗯,我、我要起床了,你再睡一会吧。」然后他爬起来,害怕地落荒而逃。 我呈现大字形厌世躺平,不懂为什么这位先生活到三十岁了还能这么纯情?我又不是没看过,他到底在害羞什么呢? 算了,随他去吧,男人的世界我不懂。我抱住棉被决定继续睡觉。 过了几秒我张开亮晶晶的双眼,恍然大悟──啊,对齁,现在这个程寅在我面前连上衣都没脱过呢! 我赶紧跳下床追过去,一直追到浴室门口,故意敲他的门,开心问:「程寅程寅!你在里面做什么啊?」 「……刷牙。」 「我可不可以看你刷牙!」 「……不行。」 「就看一眼!」 「……真的不行。」 阿嬤走过来,见我站在门外一脸兴奋,笑咪咪说:「妹妹啊,昨晚也这么高兴,今天早上也这么高兴,这么喜欢跟我们阿雄在一起啊?」 我用力点头,「对呀!」 阿嬤笑得很开心,把我带去饭桌吃早餐,成功拯救她乖孙于水深火热之中。 阿嬤身体还很硬朗,精神矍鑠,每天清晨就起床巡视自家小菜园。我吃了点清粥小菜后回房间戴帽子、穿冰丝防晒外套,做好抵御紫外线的全副武装后,拿着手机跟包包跨出门。 咦?客厅怎么会有陌生女孩说话的声音? 程寅没有兄弟姊妹,我很好奇是谁来了,所以以非常快的速度走进客厅。一个留着俏丽短发,穿着贴身背心展现匀称好身材,充满健康美的女生,正坐在沙发上开心和程寅说话。她声音嘹亮,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感觉是个很健谈的人。 「程寅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帮阿嬤过生日!你是不是稍微长肉了?看起来气色比之前好很多呢!」 「嗯……现在都有正常吃饭。」他说这话时刚好瞥见我,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一红,又别过头去了。 阿嬤坐在茶几旁的矮凳上挑菜,地瓜叶用脸盆装了放地上。她见我杵在那里,连忙招手让我过去,忙不迭说:「阿雄交到女朋友了,有人管着,湘湘你也赶紧去找一个男朋友吧。」 我走过去,见长沙发被程寅和那个叫湘湘的女生佔去一半,便走到单人座坐下。湘湘听到阿嬤说的话,整个人忽然定格一秒,然后她抬眼看着我,目光明显带有敌意。 阿嬤语带感慨帮我们介绍:「妹妹啊,这是我们的老邻居湘湘。阿雄和湘湘从小一块长大,放学后两人特别爱往山上跑,脱韁野马似的,连阿公都拉不住。后来阿雄跟爸爸妈妈搬去城市里住,湘湘也去外地读书和工作,久久才见一次面。」她转头对着湘湘说:「这是阿雄的女朋友,人比较幼齿,还在读大学。」 「还在读大学?」湘湘不敢置信地看向程寅,用眼神向他求证,程寅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后,默然点头。 之前的人生经歷中,我虽陪程寅回过老家几次,但从没见过湘湘,也不晓得原来他口中那个跟他年龄相仿的要好邻居是个女生,更没听阿嬤或程寅爸妈说过这人。 好奇怪啊,为什么呢? 嗯……我想想,当时我大学毕业进了公司才认识程寅,他那年三十二岁,后来我们交往,他带我回乡下,那大概也是他三十六岁的事情了。既然他此刻才二十九岁,那么这几年间他如果有和湘湘吵架,彼此產生什么齟齬,倒也不无可能。 程寅的个性太闷了,长得又不好看,人家不喜欢他也是很合理的啊!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程寅实在可怜,朋友已经这么少了,难得现在还有个童年玩伴记得他,这段友谊可得好好维系啊! 我决定帮程寅製造机会,让他找回小时候与湘湘的坚定友情。这么多年不见了,应该很多话可以聊吧,工作上也是很多辛酸血泪可以互吐苦水的啊! 也许多一个关心他的人,多一个真心朋友,那么当他遇到挺不过去的难关时,就不会觉得这个世界那么糟糕了。 当年我来不及为他做的,现在的我要努力弥补回来。 做完决定后我眨眨眼,心里有点感动。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能是命运做出的安排,我的人生没有白活。成熟的灵魂装到年轻的躯壳里,它还是成熟的灵魂,若我早一点懂事,程寅可能就不会死了。 我把桌上那杯程寅喝到一半的豆浆拿起来,仰头咕嚕咕嚕灌进嘴里,舔舔唇说声「真好喝」后,将杯子用力放下,把头转向纱门,看着那片被细格子挡住的蓝天,煞有其事讚叹道:「天气真好啊!我从小一直有个渺小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做个独立的人,独自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不问世事,不受打扰。走一趟山林,没有大家想得那样简单,不但得事先规划路线,确认行程安排后,还得设定往返时间,这相当考验一个人的规划能力!规划能力能在教室里学到吗?不能啊!还有,在野外需时刻保持警觉、专注聆听,不可随意破坏植物或动物的栖息地,这是作为一个谦卑的地球人,必须懂得的道理。唯有从自身出发,尊重生态,自詡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才能真正与大地和平共处!」 程寅沉默瞅我。湘湘和阿嬤则听得一脸懵。 「既然大自然已准备好传授我这么多知识,我必以开放胸怀虚心受教!我出去一趟,你们在这里好好叙旧吧,有事打我手机啊!」 说完我立刻跑了。 纱门在身后嘎吱嘎吱作响。 是说这附近都是田野,我也不晓得能往哪去,乾脆就随便在路上乱走,催眠自己多多健行,有益身体健康。因为本身有点认路方面的障碍,国中时曾在家里附近迷了整整两个小时的路,后来是老爸在路边捡到哭得淅沥哗啦的我,无家可归的伍悦悦才得以返回温暖的家。 此事堪称我人生中最大耻辱,我有想过,若爸妈准备在亲戚或谁谁谁面前提,我可能会先翻桌给他们看。 还好至今我们都没有衝动。 「到底为什么会没有方向感呢?为什么每栋房子都长得这么像呢?为什么每条马路都有这么多条小巷子呢?」就在高中某个午餐时间,我无意间自曝这段糗事并抱怨时,不慎笑掉了姍姍的大牙。 为了避免蠢事重演,一从程寅家衝出来,我就谨慎地规画好游荡路线。 你也是我的!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微风吹来些许凉意,我深深吸了一口置身乡野才能感受到的湿润泥土、树叶和枯枝散发出的清新气味,感觉通体舒畅。我喜欢这里的绿意、美好与寧静。 这就是程寅小时候生长的地方吗?a世界里我居然选择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太可惜了。 车体平稳前进,湘湘骑得很慢,载我饱览风光。正当我狐疑是我真的走了这么远还是她故意绕路时,她清清喉咙开口说:「没想到程寅会跟一个小他这么多,还这么漂亮的女生在一起,更没想到……是你先倒追他的?」 「嗯,对啊。」 「你们那里没有其他男人了吗?依你的条件能找到比他好一百倍的吧。我想不通,你这样的女生怎么看得上程寅?为了换换口味吗?」 这话简直不要太酸。 「嗯……」我偏头思考,不知道该怎么对外人说明我们之间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最后只好放弃,「为什么要有原因呢?我就是喜欢他啊。」 这句话成功把湘湘堵得语塞,她不再说话,静静把我送回程寅阿嬤家。程寅站在院子前等我们,我跳下车子对湘湘说声谢谢,她摆摆手,没什么表情地骑着车离开了。 听说她家就住隔壁而已,我刻意拉长耳朵偷听,果然没多久就听见不远处的围墙旁传来她到家,对内喊着「我回来了」的声音。 程寅走过来,我把那个「不停右转就会回到原点」的理论告诉他,他听完,蹙眉说:「这里每条路都不一样长。」然后把我拉进去,从冰箱拿出西瓜冰棒,拆了一根给我吃。 我坐在沙发上,舒服舔着冰棒,满足地问:「阿嬤呢?」 「去三姨婆家串门子,应该快回来了。」他看着我吃,看着看着忽然脸红,阴阳怪气拋下一句「你以后不准吃冰棒了」之后,就站起来疾步走回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奇怪地看着那扇彷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门,舔着快融化的冰棒,非常努力吃着,一下子就把它全部吃光了。然后我站起来,只稍微犹豫了一下,马上走去冰箱拿第二支。 中午吃过阿嬤煮的饭,阿嬤去睡午觉,贤慧的程寅收拾餐桌后把我从客厅沙发上拎回房间,直接甩在床上,「走到哪躺到哪,你有没有骨头?」 我抱着程寅昨晚躺过的枕头在床上打滚,不停嗅着枕套上男朋友的味道,霸道说:「我要一个人占据整张床!全部都是我的!」 他抓了椅子坐下,专心看着我,淡淡嗯了声。 我扔了枕头,扑过去抱住他,他讶异地张开双手拥住我,听我跋扈地说:「你也是我的!全部!这里全部都是我的!」 「好好好。」他按住胸前不停乱鑽的我,笑得特别无奈,「都是你的,但你能不能冷静点?」 我往后一躺,整个人倒回床上,「傍晚就要回去了,那今天下午要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他反问。 难得回到程寅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我当然不想浪费时间睡觉啊,所以我要程寅拿点好看的东西给我看,有什么不堪回首的歷史都可以让我知道,让我笑一笑。 「什么不堪回首的歷史?」他纳闷。 「刚出生的时候爸妈不是都会拍洗澡的照片吗?有没有光着屁股到处跑的照片?」 「……有也不给你看。」他把头转开,又是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我实在拿他这种个性没办法,只好小声埋怨:「我也不稀罕好么,那种东西还不就是那样,那么丑……」 没想到我说得这么小声,他居然听见了。程寅锋利的目光瞬间杀过来,定定望着我,语气尖锐问:「你一副很习惯的样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被曾经的枕边人这样质问,我噎住了。 我总不能说,就是看他的吧,程寅这么胆小肯定会吓坏。 满怀心虚跳下床,我坐在他书桌前,装作好奇地翻动他桌上陈列的物品,随便拿起一个穿着足球球衣的动漫人物立牌就急躁说话:「哇!这是谁啊?哪部动画的?」 他把那个爆汗比ya的q版人物拿走,没打算让我唬弄过去,声音很沉,又问:「说清楚,你看谁的?」 我见这招没效,抖了一下后惊讶地指着敞开的窗户大叫:「看那边!几百隻绵羊飞起来了!」 他瞬也不瞬的望着我。而我企图在他转头的瞬间夺门而出的小小冀望彻底被打碎。 他居然不想看飞起来的羊群……这短短的半分鐘,我忽然感觉自己有点蠢,不知道他在心里怎么想我。 「伍悦悦。」男人散发冷冽寒气,发出警告性低音。 我抬头看看他,又把头垂下来,总觉得如果硬把这颗火球扔到爸爸身上,逼爸爸接招,爸爸应该会被烧得体无完肤,而我们家的家庭教育可能也会吓跑程寅。 他蹲下来握住我的手,望着我时,那双漆黑乌亮的眼睛眸色严峻,让人望而生畏。还好他试着放软语气,循循善诱说:「你十六岁时就来追我,年纪这么小,读的又是这么好的学校,我一直理所当然以为你没谈过恋爱,也许我想错了。所以他是……你以前交的男朋友吗?」 我看着他,缄默。 脑袋有点打结。 前一个程寅是我男朋友,这一个程寅也是我男朋友,我伍悦悦自始至终就只喜欢过这个男人,所以按照这个逻辑来说的话,应该也是合理的。 我点点头,承认:「嗯,是我前男友。」 后来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被庞大的低气压垄罩。屋内似乎整个暗了下来,诡譎氛围縈绕在我们之间,空气充斥着不安,眼前这人变得陌生又可怕。 程寅摸摸我的头后就没再说过话,他忘了我跟他说床是我的,逕自躺在靠墙那侧,单手枕在头后,沉浸在思考中。他眼底微微露出忧鬱,眉心蹙起,唇线抿得很直。 看起来有点兇。 我只好继续在他抽屉和柜子里挖宝,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挖着挖着,我瞥见一个有点眼熟的东西,眼睛一亮,把手伸得更长,将它从斗柜底部拉出来。 是那本祈愿小书耶! 拍拍上头灰尘,我用馀光偷覷程寅一眼,见他仍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我乐孜孜翻开小本本读了起来。 哇,里面每一页都还是满的耶,是全新未使用的状态! 印象中当时我在灵堂前使用愿语时,本子里已空了几个位置,我一直好奇那几行字是什么、程寅曾用过什么愿望。当时没心思仔细读,现在我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看,发现这本书还分类得挺详细,连目次都有。 我的手指一一扫过那几个大标题:财富篇、健康篇、运气篇、事业篇、亲情篇、友情篇、爱情篇,然后往后翻。 我妈总说我的记性时好时坏,有时天大的事转身就忘,有时比手毛还细微的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让人搞不清伍悦悦这颗脑袋到底都关注什么去了。 我心里当然自有一套准则,脑容量有限,那些不在乎的事,何必浪费心力去记。反之,只要与程寅扯上一点皮毛,都将被我列为必须牢记的最高级情报。 来吧,现在就是我发挥本领,大展身手的时刻啦! 我津津有味地读着,叫唤出记忆,将当时所看见的空白处与此刻的文字叠合,不时满意点头。嗯嗯,原来他使用过「让()回头」、「让()开心」、「让()同意」、「让()听我说话」……等等愿望。 太酷了!我真的都还记得耶! 但是,程寅这人向来无欲无求,真不知道他用这些心愿要做什么? 我偷偷把小本子瀏览完,趁他不注意时把它放进自己的随身包包。不想让他继续萎靡不振,我转过身打破僵局问:「你过几天帮我问看看阿嬤,喜欢我昨天拿回来那个牌子的高丽蔘精吗?如果她喜欢的话我以后请宅配直接送到这里。」 程寅在附近的私人手作坊订製了适合老人家吃的古早味水果鸡蛋蛋糕,在晚餐过后帮阿嬤过了简单的生日。而我一直到上车前我都不晓得该送老人家什么,空手来又感不妥,充分利用乘车时间上网搜寻后,一下车就在车站附近商店里买了现成的高丽蔘礼盒。 根据网友们一致强推,白天来一罐蔘精,可以精神百倍,活跳跳整天。感觉阿嬤喝了以后,跳广场舞和上山下海应该都没问题,于是我买了两盒,扔给程寅扛。 程寅掀起无神的眼皮瞄我,选择不回答。 我很会打发时间,只好自己又找事做。拿出手机一张一张翻看昨晚吃完饭后帮阿嬤庆生的照片,不禁感叹血缘这种东西真是神奇,祖孙俩笑得一样靦腆。我把照片放大,看着照片里的程寅,再抬头比对眼前这个男人,眼眶驀地湿热起来。 如果没有唸出那句愿语,从a世界跳到b世界,往后馀生,失去所爱的我只能看着照片睹物思人。 多好啊,现在这个他,活生生地待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心脏强健有力跳动着。会笑,也会生气。 我走过去坐在床上,弯下腰来捏他两侧脸颊,近距离试探:「怎么都不说话?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 还是不理我。 我趴下去伏在他胸口,听着他胸腔传来的规律震动,满足地揽着他的腰,闭上眼睛说:「这次我会好好倾听你的心声,不再让你一个人独自承受那些压力、痛苦了。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我陪你一起面对。」 「什么意思?」他敏锐攫住我的善感,脱口而出。 「或许你的个性就是这样,但是……」我想了一下措辞,「一直把心事放心底的话,事情会不会永远得不到解决?万一你变得越来越鬱闷,之后想不开,把自己逼上绝路,发生无法挽回的悲剧怎么办?那我和其他爱你的人该怎么活下去?」 「你好像常对我抱持这种误解。」程寅把手从后脑下方抽出来,放在我的背上,仅是这么无心的碰触,便令我感到酥痒。「就算得了绝症或背负上亿的债,我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这点你可以放心。」 「好,那你要说到做到,不能食言哦。」我挺起身,把他的手抓出来,伸手勾住他的小指,强迫做出打勾勾动作。 「嗯。」他恢復往常的温柔神情凝视我,唇边噙着浅浅微笑。 谁说人活在这世界上一定需要爱情呢? 回到我们住的小公寓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我打了好几个哈欠,拖着脚步进了门,直接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耍赖,说我累到不想洗澡了。 「一天不洗会怎么样吗?我身上真的不痒啦!头皮虽然出油了,但明天出门只要把瀏海全部往后梳或戴帽子盖住就不会被发现的!我不行了,真的没有力气了,好想立刻上床睡觉啊,我真的连刷牙的力气都没有了啦!」 程寅把我们的行李放在一旁,蹲下来看我,好笑说:「你起不来,我抱你去?」 我点头,高高举起两隻手。他勾唇,轻松把我从地上拦腰抱起,抱进浴室。我身上穿的是雪纺衬衫,解开两颗以后我停下来扭头看他。就在我认为他差不多要红着脸出去时,他却站在浴室里,与我四目相对。 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我疑惑地再解一颗,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很慢,观察他的反应。他目光沉沉注视着我的手,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我只好把速度放得更慢,再解一颗。 「……你这个澡打算洗到民国几年?」他像变了个人一样,直勾勾望着我衣衫敞开处那条若隐若现的沟,让我有点害怕。我速速把扣子全部扣上,问:「你在这里我怎么洗啊!」 他盯着我的眼睛,像下了必死的决心,「一起洗。」 「……」 我一脚把他踹飞出去,重重关上了门。 大二的日子依然如鱼得水,忙碌归忙碌,却也过得相当充实快活。s大是间很棒的学校,这里的教授一点也不古板,整座校园充满生生不息的思考与创造力。 把系上的必修选修选好选满后,只要还有空堂,我喜欢到不同学院聆听课程,尽情吸收更多自我专业以外的知识,开拓眼界。 我把课排得很满很满,每天穿梭在不同大楼间奔走,在他系交到了几个臭味相投的朋友,不但会相约下课后一起吃饭,假日偶尔也会约出来一起逛街,这和我原来的大学废物人生完全不同! 大二很快过去一半,有时我会忽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快要背弃在a世界经歷的那段岁月,把新的这段当成第一次来活,渴望过得比上一次更加精采。 我还会回到那个没有程寅的世界吗?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被带回那个时空?这几年会不会只是做了一场漫长却真实的梦? 这些疑惑不时悬在我的心头。 程寅的工作很稳定,他们那间公司包括其他职位的待遇,普遍都很不错,这点让我觉得很奇怪,既然薪水这么高,他为什么活得这么朴实,不买车也不买房,不做任何不必要的消费呢? 我还记得当年我刚进公司,对一切都感到新鲜与好奇,不时睁着眼睛到处观察,第一次看见他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天哪,这个人看起来好落魄哦!他是公司的人吗?还是不小心从后门跑进来的街友?我要去通报一下,把他抓走吗?但他如果只是需要食物怎么办? 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头发不知已多久没有整理,瀏海长到盖住了眼睛,鬍渣也没刮乾净,黑眼圈有点深,瘦骨嶙峋的,走路弯腰驼背,看起来阴沉而且很没有精神……简直太多太多让我不忍直视的缺点了。 同事梨子告诉我,那是楼上科技部门的人。 「那层楼,每个人都是菁英哦。」她偷偷比出一个大拇指。 「但他也太像史前人类了吧。」 我还记得自己因为很害怕活得这么粗糙的单身汉,觉得他可能是潜在的危险分子之类的,所以只要远远看到他,就会立刻吓得没命逃窜。 公司聚餐时,由于我补妆补到一半就跟同事在化妆室里聊起来,聊得太过愉快而忘记时间,导致姍姍来迟,不小心跟他坐在同一桌。那时我也是都不敢往他那个方向瞄去,怕他以为我在瞪他或轻视他什么的,回头买凶杀我怎么办。于是拼命装出对隔壁前辈经营副业的心得很感兴趣的样子,连一句自我介绍台词都没给他。 我一直知道公司里有程寅这么一个阴森森的人,只不过并不太想认识他。会渐渐熟识起来,是因为他们部门里的一个人──萧智煊。 萧智煊把追我这件事弄得相当高调,公司上下人尽皆知。我虽有点困扰,却也想着只是当朋友的话,也许合得来呢。平心而论,他是那种长得很帅,工作能力又强,还很幽默风趣的时尚型男,简直是一颗女同事眼中闪闪发亮的鑽石,所有单身女性恨嫁的对象。 但我跟人家比较不一样。 读国小的时候,班上最聪明的男生喜欢我,偷牵我的小手被爸爸揍了一顿后,我觉得爸爸好帅啊。 升上国中,全校最迷人的学长喜欢我,邀我去看庙会电音三太子表演,因为节目太精彩所以我就太晚回家,他好心护送我到家被我爸逮到并修理一顿后,我觉得老爸帅到不可理喻啊。 升上高中以后,爸爸天天耳提面命,要我以课业为重,万万不可早恋。我着迷地看着这位如此为我着想,如此关心我的中年男子,心想他根本帅翻全宇宙啦! 在见识过老爸的帅气后,我对恋爱这种事一直很冷感,大学四年碰上脸蛋再好看的男生也都无动于衷。唯一能燃起我熊熊热情的人就是我爸──我是指他发生活费的时候啦! 由于拒绝异性追求已是一种习惯,我虽然隐隐觉察出自己对男生好像没啥感觉,却也觉得无所谓。没交男友会死吗?没谈恋爱罪不可赦吗?谁说人活在这世界上一定需要爱情呢? 看过朋友失恋后哭得死去活来的可怕模样,我下定决心做一个自由自在,不被约束的灵魂。只要有人挡在我执意单身的路上,我会一剑刺穿他的胸膛,吼着你给我滚,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哈哈! 嗯,说到萧智煊这位帅哥,其实当时的我并没想过,他会对我这么执着。我总是大打太极,把他送过来的好意又装傻推了回去,然后觉得……咦?这种拒绝方式既不伤和气,玩久了好像也满好玩的耶,便愉快地跟他玩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我玩得很愉快,所以造成他的误会,以为我对他也有一点点好感,他就更热烈地追求我了。送花、送巧克力、出差回来送小礼物、请吃的喝的、请我看展……族繁不及备载,而我依然觉得把他送过来的东西再退回去好好玩,刚好有时上班很无聊,找点乐趣也很好,就这样玩得不亦乐乎了。 嗯,我现在回想起来,他好像就是一位被我戏耍的、无辜的可怜虫,但我当时并无自觉。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回去捅死当年那个不懂事的伍悦悦。 那位你认证过的天菜正在偷看你 随着我俩的曖昧之火烧得越来越旺,公司同仁们都在关注我和萧智煊的互动,并在午餐时充分更新最新动态发展,让我压力很大──于是某天起我就不想玩了。 我传讯息告诉他,一切到此为止吧,我要真的喜欢他的话,哪来那么多戏。 网路金句说得好,不够喜欢你的人才会吊着你,真喜欢你的人怎么捨得你伤心。 萧智煊传讯息给我:『我们试试,就试试,好不好?』 我想了下,很直白地回绝他:『不要。』 于是那天下班后,他脸色铁青堵在一楼大厅,见我下来,强势地抓住我要跟我好好谈谈,怎么都不放行。本要返家的同事们纷纷留下来围观,甚至还有些人不停帮他说话,怂恿我和他在一起。 我骨子里有种劣根性,喜欢跟人唱反调,他们越要我往东走,我偏要给他往西飞飞飞。 萧智煊低头瞅我,我气势凌人抬头瞪他。他好笑地说,你平时活泼爱笑,原来还有脾气暴躁的一面。 我顶回去:「还有更可怕的!」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一双眼睛亮灿灿的,「怎么更可怕法?扎小人吗?」他眸光往下一扫,「或用你的高跟鞋敲我后脑?」 「我我我……你你你……」可恶,连续参加闺密们私下举办的口才辩论大赛,蝉连三次冠军,登上至高无上荣誉殿堂的善辩皇后我,都快要词穷了。 萧智煊见我头顶冒烟,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语,问我要不要跟他去没人的地方私下谈。我担心他是不是想趁机盖布袋围殴我,所以坚持不跟他走,两人僵持不下,场面一度闹得很难看。 后来程寅走过去,我心生一计,直接指着他大喊── 「其实我喜欢的类型是那样的!」 眾人顺着我的指尖望过去,同时噤声。我彷彿看见他们联手为萧智煊点燃一长排蜡烛,让他的爱情一路好走。毕竟以程寅这种时尚灾难的穿搭风格来说,挑战门槛实在太高了! 那天过后,不只萧智煊逐渐放弃他的帅气人设,公司里其他男同事们也逐渐走起颓废路线,一个穿得比一个邋遢,一个丑过一个,整体顏值呈现雪崩式毁灭。 造孽造成这样,我担心自己变成女性公敌,所以那阵子过得非常低调,遇到积极前往崩坏路线的男同事们,还不忘好心鼓励他:「哇!你现在变得很有个性耶!这套西装是骨董吗?是阿公那个年代传承下来的吗?」 虽然我万万不愿意看到眾人这么堕落,但情势已走鐘至此,我实在无力回天。 公司里的流浪汉越来越多,我好害怕,我好想跳槽,我每天都好忧鬱,所以下班时间一到,我就立刻抓着包包破门而出。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这句话果然有点道理。 程寅因为我的当眾告白,成为公司里的男性风范指标人物、雄性生物们争相模仿的对象,他那种乡村朴实风格一时炙手可热,蔚为流行,这点着实让我非常惊讶。 这真是一间相当奇妙的公司呢! 有天中午,我跟同事梨子出去吃饭,进了餐厅之后我巡视一圈,刚好程寅也在里面。他看看我,我看看他,彼此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复杂。 我让他成为公司的红人,他会不会很想揍我? 选定他对角线的位置后,我背对着他,躲在远远一张小桌,坐在梨子对面。梨子点完餐后忽然说:「科技部那位你认证过的天菜正在偷看你。」 一支箭从天外飞来,不偏不倚刺进我胸口,让我差点吐出血来。 我吸了一口气,压低音量澄清:「他不是我的菜。」 「但你公开发言说喜欢那类型。」 我握紧拳头,「那只是权宜之计!」 「但他一直在看你耶。」 「……是我理亏,就让他看吧。」后来我们静静吃饭,梨子一直抬头伸长脖子往前望,我知道她在看程寅,但随她去了。 快吃完的时候,梨子告诉我,她刚刚非常用心在计算,那颗天菜总共看了我三十六次,每次与她对上眼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低下头来闪躲,装成没事的样子扒他的樱花虾炒饭。 梨子观察了一会,窃笑,「他是害羞,还是真的不太会用筷子啊?」 我转过去看时,正好程寅第三十七次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对上我的眼时他倏地一惊,筷子直接从手中吓飞出去,插在隔壁桌客人的魷鱼羹里。 可惜筷子只有两枝,不然插得这么正,很像拜拜时我妈插进天公炉的三柱香。 我把头转回来,结案,「他是真的不会用筷耶。」 梨子笑了一下,继续看着程寅,「以前没什么注意过这个人,怎么今天看他这种呆呆的样子,居然觉得还满可爱的。」 可爱?我一阵哆嗦,这种审美让人不予置评。 「我是说真的。」梨子笑得很甜,「他还满有男人味的,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啊,宝贝。」不要再逼我了。 那天下班时,我晚了点从公司出来,前往捷运站的路上忽然觉得脖子有点怪怪的,好像被无形的手掐住,试图强行扭转那样。我按住脖子摸了一圈,确定什么东西也没有后,本想加快速度前进,但那股隐形力道又增强了,我只好停下来,回过头去── 「嗨……没想到会遇到你。」程寅唯唯诺诺地走过来,明明个子这么高,却毫无半点气场。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我,我俩相对无语。 知道他不善言辞,我只好自己找话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公事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往我这边递送,「虽然我们同公司,但是……这个可以给你。」 我接过来看,那张纸上除了名字以外,还用漂亮的字体印刷着他的职位和手机号码,以及邮件信箱。 我狐疑,「干嘛?」 他吞吞吐吐:「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我彻底尷尬了。这番话让我当场石化。他看起来至少也有三十了吧,我真没想过这个年纪的男人还有这么单纯的。 我冷静下来,解释:「其实那是一场误会。」 我站在路边把被萧智煊追求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他,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黯淡、越来越失落……我有点于心不忍,所以又补了句安慰他的善意谎言:「但我真心觉得你人很不错。」明明是违心之论,我自认为表现得非常诚恳。 他点点头,看起来已接受了这个乌龙,说声「再见」后安静往前走。我也没刻意跟着他,但就这么一直同行到了捷运站。 他不时侧眸偷瞄我,我只好对他露出灿烂中带着客气的微笑,满脑子却想着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乱开玩笑了。 你要陪我回家啊? 好不容易进了车厢,我很快找到仅剩的一个位置坐下,刚伸手去揉有点僵硬的小腿肚,就看见一个揹着小婴儿的年轻妈咪,提着幼儿出门必备的万能大包包经过我面前。 我站起来喊住她,把位置让给她后,站到一旁滑手机。程寅走到我旁边,看了眼我的高跟鞋,低声问:「你的脚会不会痛?」 我唔了声,依旧滑着手机,「爱漂亮,没办法啊,美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萧智煊有车,你怎么从不让他接送?」 我终于正眼看他。果然是同部门的,连这个都知道?原来男人之间也这么八卦啊! 「就不想啊。」我歪头看他,用一副「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的口气说。 喜欢一个人的话,即使是快报废的破铜烂铁摩托车,无论风吹日晒雨淋,天涯海角也誓死相随。不喜欢的话,豪车里的空气都嫌稀薄,超跑也不会放在眼里。 女生想的就是这么简单啊,为什么男生都不懂呢?萧智煊为什么总以为我只是比较矜持而已呢? 「哦。」程寅看了眼我的手机画面,桌布是很久以前闯荡「心动效应」时截下来的唯美背景图,他有点迟疑地问:「……你有玩这个?」 这是很少女心的游戏,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手机屏幕按黑,摆出高傲姿态,「以前打发时间用的,早就没玩了。我那么强,随随便便就破关,一下子就升到最高等级,觉得挺没意思又浪费时间,就不碰了。」 程寅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婴孩惊天动地的哭声打断。原本背着小婴儿的年轻妈妈,把娃儿解下来抱在怀中,婴儿受到惊动,先是露出微怔表情观察四周,见好几双陌生的眼睛不停看着他,当场吓得哇哇大哭。 妈咪脸上露出疲态,不停哄着:「乖啊乖啊,不哭不哭,妈咪带你搭车车,搭车车要回家囉,再过几站就到家找爸比囉……」 几位嫌吵的乘客皱皱眉头,看了这对母子一眼后,冷着脸离开。这位妈妈一脸歉然,不停柔声安抚孩儿,却效果不彰。我赶紧蹲下去,跟着哄起来:「宝宝乖,听姊姊说啊,这里是车上,现在不是哭闹的时候,你要勇敢,要坚强,要战胜自己的恐惧。相信生命纵然有黑夜,黎明终将会到来……」 程寅惊诧道:「你跟这一岁大的小毛头讲道理?」 像是呼应他的奚落,小娃儿哭得更大声了。我极厌世地回头瞟他。 程寅抿唇弯腰,把公事包塞给我,看着那位妈咪,温柔伸出双手说:「我帮忙带过表姊的小孩,能让我抱抱他吗?」 女人点头,程寅小心地将婴儿接过去。小娃儿本哭得歇斯底里,后停顿一秒,眨着湿漉漉的大眼好奇看着程寅。我有点担心程寅长得这么抱歉会不会再次把孩子吓哭,但居然没有。 他用极致温柔的眼神注视婴儿,勾唇对他微笑,婴儿傻乎乎地回望他,嘴巴跟着咧开一点弧度。接着程寅缓缓摇晃他,大掌在肉嘟嘟的背上轻轻拍打,小婴儿眨了眨眼,露出舒服的表情,程寅趁机把掛在脖子上的奶嘴塞进他嘴巴。小小孩没有抗拒,立刻乖巧地吸了起来,嘴巴小幅度动着,看起来超级可爱! 我看得嘖嘖称奇,差点要鼓掌叫好了。 程寅对那位妈咪微笑,「一个人带小孩出门很辛苦吧?你休息一下,我帮你抱一会儿。」 过了两站,母子俩下车了,离开前我们与她挥手,她边点头边羞涩地拉着小宝宝的手跟我们再见。 陆续有新的乘客涌入车厢,空位总是很快就被人抢走。 盼了几次都没盼到椅子坐,我索性站在原处用手勾着同一支桿子以防摔倒,垂头不停滑手机。 程寅不时仰头张望,我好奇地看过去,这才发现没有弯腰驼背的他,居然这么高耶。他整个人比旁边那群上班族和年轻学生混合起来的族群高出整整一颗头,简直鹤立鸡群,后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速度很快地拨开人潮走过去。 看他走了,我重新低下头玩手机。几秒后我的手被轻轻拉了一把,我抬起头,见程寅脸上掛着欣喜的笑容,「找到一个空位,来,我带你过去。」 我呆愣地跟着他走,看他把装了笔电的公事包就这么放在那里佔位置,不禁惊骇。他推着我坐下,我看看旁边那位笑得很曖昧的大妈,听她说「男朋友不错哦」,再看看他──单纯的程寅已瞬间红了脸。 下车后,我们相对无话地走了好一段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家也住这吗?怎么之前搭车都没见过你?」 他抓抓头,「呃……」 我不等他说完,就接着问:「你要陪我回家啊?」 「嗯?」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猛然抬头,小心翼翼问:「可以吗?」 我挠挠脑袋想了一下,程寅这人看起来很软弱,压根没什么攻击性,我搞不好能一拳把他殴飞出去,根本不构成任何威胁。看起来也不像会对女生產生兴趣的样子,恐怕还是因为看我一个娇滴滴的女生独自回家,所以放不下心才跟过来的吧。 又是帮忙搞定婴儿,又是护送女同事回家,这人心肠也太好了。我看看他,想起来他似乎没什么朋友,大概也没什么人陪他说话,如果我也不跟他做朋友的话,那他也太可怜了。 于是我点点头说:「好啊!」 他陪我走到家,离开前低头看了眼我的高跟鞋,「你已经很漂亮了,可以更善待自己一些。」 那天我拉开家里的门,回眸目送他离开。 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穿着衬衫的背影有点帅。 思绪拉回现在。 我用脚踢踢坐在沙发上,把笔电放在膝盖上认真工作的男朋友,问:「你们部门里是不是有个叫萧智煊的人?他是这两年进公司的吗?」 「嗯?」程寅抬起头看我,疑惑道:「你认识他?」 我很快说:「没有。我才读大二,怎么可能认识他。」 他挑眉,「那你怎么会问?」 我答不出来,只好茫然看着他。后来程寅摇头,「算了,很多女生都喜欢那型的男生,他算公司里的红人,你可能听阿茂提起过,只不过忘记了吧。」 我乾笑两声,「哈哈,应该是哦。」 他沉默凝视我。 我敛住笑容,严肃问:「你觉得萧智煊这个人会因为什么原因离开公司?」 「什么?」他彻底糊涂了。 找他的麻烦就是跟我作对 在a世界里,程寅第一次陪我回家的隔天,他一大早就出现在我家巷子口,手里还提着早餐,害我一走过去就吓了一跳。 看见他乖乖站在那里等我的第一秒,我其实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太过相信这个男人,怎么可以单纯因为他外显的懦弱就对他失了戒心,万一他真的有潜在的心理畸形或隐性暴力基因怎么办?到时我如果被他带到什么荒郊野外大卸八块,分尸后血流成河,也都是自找的啊! 我警惕地看着他,「你来这里干嘛?」 他把早餐提给我,我在接或不接间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接过来之后,他才把后背包从肩上卸下来,拉开拉鍊,从里头拿了双平底包鞋出来。「你穿这个。」 我不肯动,肉眼观察发现这双鞋子好像是新的,欲言又止问:「这是……你买的啊?」 「嗯,刚刚早起去菜市场里面的鞋店,请老闆娘帮我挑的,她说年轻女生应该会喜欢。」他蹲下来,仰头看我,温柔劝说:「换下来吧,高跟鞋等到了公司再穿,我帮你揹着。」 我的手还拿着早餐,呆呆站在那里,他默默把手伸向我的脚,替我换起鞋来。我从小到大几乎是个不知道何谓害羞的人,这时看着自己白皙的脚踝被他小麦色的手抓住,温柔轻缓地放进一隻陌生的鞋子里,肤色对比那么强烈,严重衝击视觉,脸颊忽然就烫了起来。 我做得出那种一脚把他踹开的动作,但我没有。我只是望着他头顶的发旋,默许他替我换鞋。 换好后,他站起来,把我那双可以拿来当作杀人武器的高跟鞋放进他的后背包里,靦腆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早餐,就随便买了。」 我走了几步,发现鞋子的皮革柔软好穿,也很合脚,惊喜地跳了跳,说:「我什么都吃啊,但如果有火腿蛋饼、巧克力厚片、饭糰就更好啦!」 「那我明天买?」他试探问。 「好啊!」 我健步如飞地走到捷运站,开心蹦跳着进去车厢,心情很好,不停找话跟他聊。他脸上掛着温和笑容,双颊微微泛红注视着我,专心听我说话。进了公司,我穿回高跟鞋,和程寅挥挥手,上了自己的楼层。 刚坐下把包包放好,萧智煊的讯息就传过来了。 『你什么时候跟程寅这么好了?难道你真的喜欢他?』 这真是一个充满陷阱的问句。如果答是,那我和程寅就没办法正常当朋友了,以后等我有了喜欢的人,又该如何是好?如果答否,那萧智煊会不会又重燃希望,继续巴过来? 感觉怎么回答都会掉坑里,但还好我很聪明,应该扛得住。 思忖片刻后,我淡淡回:『关你什么事。』 照理说萧智煊条件这么好,公司里一大堆女同事哈他哈得要命,应该不至于过度执着在我身上。虽然我们的緋闻暂时传得沸沸扬扬,但风浪总会平息,瓜也有吃完的一天,我只需要安分守己地坚守岗位工作,静待眾人遗忘我和萧智煊那段不存在的情过去就好。 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幼稚,居然开始率眾孤立程寅。 是梨子先发现的,原本中午会一起外出用餐的科技部门若干人中,独独少了程寅。由于程寅也不是每次都跟大家出去,梨子刚开始时也不太在意,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不管什么时候,程寅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吃饭,就赶紧杀到我面前通风报信。 回家路上我跟程寅求证,他安静看着我,默认了。 我大感愕然,「他们为什么要排挤你啊?」程寅只是苦笑,并没有说。 「这样太过分了吧!怎么可以一整个部门联合起来对你冷暴力?萧智煊他怎么可以这么幼稚!都已经成年多久了还……」 程寅打断我的爆气发言,摇头微笑,「没关係的,其实我无所谓。」 他无所谓?我有! 我一回房间就拿起手机打给萧智煊,他很快接起电话,用戏謔的语气说道:「我没看错吧?这是你第一次打给我呢,让我猜猜……该不会是为了那傢伙吧?怎么,心疼了?」 我冷笑说:「你针对程寅做什么?他招谁惹谁了?」 「他做了什么你不是最清楚的吗?一起上下班、搭乘捷运有说有笑,哦,还有爱心早餐呢!你捫心自问,我对你不好吗?我条件比他差吗?这些待遇我有过吗?」 「就因为这样?拜託你不要看到黑影就开枪好不好,我和他就是很普通的朋友啊!对,我确实说过他是我理想型,但那也是胡诌的,你有必要这么认真吗!而且,你到底有什么资格管我跟谁交朋友啊?萧智煊算哪根葱?」 我脾气一向很好,总是笑脸迎人,此刻罕见动怒了,他沉默半晌,退了一步,「能见面吗?我们好好说说,你从来不给我好好沟通的机会……」 「那是因为我对你还有你说的话压根没兴趣啊!」我烦躁地按住太阳穴,死死瞪着窗帘,想像自己能把它瞪到燃烧起来。 「就当为了程寅,连见个面也不愿意?」他使出杀手鐧。 我:「……」 几秒鐘后,他有点落寞地说:「我还没幼稚到因为嫉妒,去对同事做什么低级的事。如果你想知道我们部门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出来见我,我会全部说给你听。」 萧智煊来到我家楼下,我穿着舒适的全套家居服,踩着拖鞋走向他的车,面无表情拉开副驾的门坐上去。 他还穿着上班那件笔挺衬衫,领带也还打着,即使经过一整天的业务摧残,依旧不辱他帅气门担的美名,仍是那么神采奕奕。萧智煊递了杯附近挺有名的现榨果汁过来,对我笑笑,「还没吃饭吧,一起吃?」 「不必,我妈有煮晚餐,你最好有话快说,待会菜凉掉就不好吃了。」 「那怎么办呢?」他装出懊恼的模样苦笑,「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一时半刻恐怕说不完。或者你能打个电话回家,就说你跟同事在外面吃了?」 「……」 本想直接嚷着我要下车,但脑海中立刻浮现程寅那种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的委屈样,最后我还真的──打给我妈了。 萧智煊带我去吃饭,席间不管我如何明示暗示他可以赶快切入重点了、我好想赶快谈完赶快回家,他都装成听不懂,不停聊着他的人生规划与理财规划。 我好心累,他几岁置產到底关我屁事啊! 「你这个週末打算做什么?」吃饱饭后他开着车在路上乱晃,忽然转头开啟另一个话题。 我闭了闭眼,绝望地说:「饭也吃了,我真的要回家了,上班一天已经很累了你知不知道?我没你那种好体力,我只想躺在我的床上舒舒服服当一条咸鱼,你没什么要说的话,那就让我来说吧。」 我竖起第一根指头,「首先,程寅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你找他的麻烦就是跟我作对。」接着比出第二根指头,「再来,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对你没感觉就是没感觉。也许本来有一点点好感吧,但它们全都在你无知无脑的纠缠下悉数蒸发了,连最后的一点都不剩了。」 我比出第三根指头,「最后,你的讯息我不会再读,电话也不会再接,所有情分到此为止了。喜欢欺侮弱小就欺侮吧,我会和他站在同一边,你敢就来。」 「悦悦……」红灯时,萧智煊转头用卑微讨好的眼神凝视我,可我已懒得看,直接开门出去,无视对我按个不停的喇叭,加快脚步穿越一大排停驶的汽机车车辆,跨上人行道离开。 隔天开始,每到午餐时间,我高调上楼直衝科技部找程寅,拉他出去吃饭。程寅怯生生跟着我走,梨子跟在我旁边,总是一脸兴奋。 程寅看起来瘦,食量却非常大,进食的模样也像小孩子一样可爱。我吃的东西不多,吃个几口就得停下来,特别喜欢默默观察他的吃相,看他脸红。 虽然他感觉很穷,但偶尔会趁我们不注意时偷偷把帐先结掉,梨子发现以后总是甜甜地看着他说谢谢。程寅会搔搔头,露出憨厚的笑容说没什么。 三个人就这么一起吃了好几个月的饭,只要有人问起我们的关係,我和梨子都沆瀣一气说:「是朋友啊!」 这本来就是事实。 到了某天,我和梨子翘班跑去买星巴克,坐在店内享受咖啡时,梨子忽然说:「悦悦,问你一个问题,诚实作答,不得隐瞒。」 我摆出立誓手势,「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真的不喜欢程寅吗?」 「什么?」 梨子有点忸怩,她玩着杯壁上的水珠,把它们一颗一颗弄破抹开,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喜欢他那样的男人,连萧智煊你都看不上,怎么会……但我就是……想再跟你确定一下而已。」 为什么要把程寅拿来跟萧智煊比啊?他们除了外型根本不能放在一起比,内在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好吗,萧智煊哪比得上程寅的一根手指头。 胸口有种说不出的烦闷,我蹙眉问:「你喜欢他?认真想追啊?」 梨子满脸通红,含羞带怯地嗯了一声。 我灌下几口咖啡,瀟洒舔舔唇,点头,「那就别管我,儘管去拿下他吧,我支持你。」 梨子尖叫着衝过来抱住我,「你最好了!悦悦!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嗯,乖啊。」我拍拍她的头,像安抚路边的小狗勾一样。她开心地咬着吸管傻笑,我垂睫来回抚弄杯上水渍,悄悄叹出一口气。今天的咖啡,口感涩涩的。 知道梨子对程寅有好感之后,我很讲义气地把高跟鞋打入冷宫,买了双漂亮的低跟鞋穿,让程寅不用再陪我通勤上下班。中午,泰然自若地去蹭其他ol的小圈圈,跟着她们一同出去吃饭,让梨子能顺理成章跟程寅独处。 有次吃饭回来,刚好碰到梨子和程寅,说笑间大家一起进了同一部电梯。我看梨子一脸容光焕发,神采挡也挡不住,忍不住问他们中午吃什么,梨子甜蜜地说:「程寅喜欢樱花虾烘蛋,所以我们去吃了台菜。」 「哇!」我夸张嚷道:「听起来很好吃耶!」 「那你明天一起来。」 程寅低沉的声音被隐没在女生们高涨的聊天兴致中。 我分明听见了,却还是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开心地和梨子聊早上摸鱼时在网路看到的影片。 我们的楼层先到了。电梯门开时,梨子回眸对程寅一笑,掩着嘴角走了。我压后跨出来,听见他执拗地再次低声用我一人听得见的音量说:「你明天一起来。」 男人声音里透出我最不忍听见的卑微期盼。 我心尖驀地一颤。 最后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仍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提着肩膀加速离开。 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在b世界,大二下学期时,我偶然和夏可心学姐修了同一堂通识课。 某次上课时我无聊观察她,发现她好像变得跟第一次见面时不太一样。怎么说呢,整个人瘦了很多,完美蜕变,变得亮眼,更有自信之外……还有种道不明的熟悉感。 我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自己,忍不住咦了一声。打出飘逸层次的气质黑长发、合身白t、柑橘色细肩带连身宽襬蛋糕长裙、米色高筒帆布鞋──她的穿着打扮几乎跟我如出一辙啊!!! 我在脑中快速翻江倒海回想,之前每次遇见她时,她到底都穿了些什么?越想越是牙关打颤,天哪,应该不是我多心吧,学姊的穿衣风格和发型还有身上的配件,好像样样都是我的復刻版! 我偷瞄一眼她的衣服,瞇起眼来。嗯,搞不好连牌子都一样呢。 她这么欣赏我吗?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既然对方这么喜欢我,我当然也要给她用力喜欢回去,所以找小组成员的时候,我义不容辞跟着学姐一组。 后来我每次上课都主动帮忙佔位置,和可心学姐一起坐,上完课后再拉着她一起去学生餐厅用餐,然后再买杯相同的饮料,欢乐地与她一同跨上回家的路,在校门口分道扬鑣。 小莉和安安简直看不下去,咱们一起上必修课时总是挖苦我:「悦悦,你不要想不开啊,想接近你的人这么多,你就不能挑个正常点的当朋友吗?」 「对啊,听说夏学姐是个超超超奇怪的人耶!」 「而且,我每次看到她和你买一样的衣服鞋子包包,真的起满鸡皮疙瘩,觉得好恐怖哦!」 「你都不知道校版上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每天都有人偷拍你和夏学姐的照片放上网,做出残酷对比图,以此为乐耶!」 我紧张起来,抓着小莉的手追问:「我有赢吗?」 「当然啊,你在说什么废话?复製品怎么可能拚得过本尊?大家又不是没长眼睛。」她们几个笑了出来。 「对啊对啊,现在s大里人人都在看学姐笑话,看她什么时候才会有自知之明,别这样一味照搬、模仿校花,自取其辱!」 我惊恐地嚥了嚥口水,「什么?你说的可是真的?」 「嗯啊,就你迟钝,从来也不上网八卦一下,网上每天聊得多开心啊!」小莉边检查头发有没有分岔,边回答。 我阻止她,「不是啦谁跟你说这个,你刚刚说谁是校花!」 眾人:「……」 地位已上升到校花的我,在下课后愉快翘着屁股,走路有风地搭车来到程寅公司楼下,提着要给阿茂和程寅的肉圆,熟门熟路进了保全室。 是说我以前的人生从不知道阿茂的嘴这么挑,还以为他只爱吃香酥鸡而已。现在经过不断的相处后了解,他喜欢吃的东西其实满多的,举凡xx店的虱目鱼粥、xx店的综合甜不辣、xx店的蚵仔麵线、xx店的当归羊肉、xx店的刈包……种类多到我连脚趾头都要出来帮忙数一下。 为了买这些食物行之以贿,让自己能坐进保全室偷看男朋友认真工作的老实模样,我像个疯子一样每天搭车衝去不同店家排队。 大学四年怎么像永远也读不完一样,真想赶快毕业,去程寅公司上班啊! 阿茂帮我把监视镜头切换到程寅办公室后,坐到一旁吃他的肉圆。我看看桌上那几颗乏人问津的肉圆,再看看监视录像里那颗熟悉的后脑勺,我告诉自己别抱太大希望,只是平静的问阿茂:「我该不会可以送吃的上去办公室吧?」 阿茂头也没抬,嚼着q弹外皮,问:「你是家属吗?」 「以前是家属,以后也会是家属,但现在刚好不是家属,这样我是不是可以算成三分之二个家属?」 他用一种「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眼神看着我,又问:「你是外送员吗?」 「我千里迢迢带了你爱吃的肉圆过来,但是没有收钱,这样可以算是半个外送员吗?」 阿茂:「……」 「公司规定只有外送员和职员家属可以获得入内通行权,我既是三分之二个家属,也是二分之一个外送员,三分之二加二分之一已经超过了一,那我是不是已经符合资格了?阿茂?」我玩着手指嘿嘿笑。 阿茂:「……」 扬起灿烂笑容,拨弄飘逸长发,快乐地进了昔日公司,我对着每一位变年轻的公司同仁们打招呼。「嗨!阿旭!原来你以前这么瘦啊!」、「媗庭!你这副耳环好可爱,好适合你啊!」、「何紫妍!你的腰也太细了吧,这时候就开始跳舞了吗?」、「岷蓁,你喜欢的作家后来真的转换跑道写了bl,你之后一定要看唷!」 所有被我点到名的人,都露出吃惊表情看着我,似乎很疑惑我怎么会知晓他们的名字,还一副跟他们很熟的样子。我提着香喷喷的肉圆进入电梯,按了科技部的楼层,愉快上楼。 跨入纯阳部门,所有的男性职员听到声音后抬头向我看过来,我还记得他们曾经在a世界中集体排挤程寅的事,因此对这些人毫无好感,也不想跟他们打招呼,逕直走向程寅座位。 他桌上那杯咖啡喝了一半,人不知去向。咦?刚刚不是还在吗?难道是去洗手间了?我狐疑地等了一下,还是没见到人,拿起手机想问他。 「嗨,找程寅吗?」一道充满磁性的好听嗓音从我头上冒出来,我抬头对上那个人带着笑意的桃花眼。 萧智煊。 我带着敌意打量这个比我印象中年轻几岁的男人,冷漠讲出我对待他时一贯使用的台词:「关你什么事。」 他双唇微张,有些愣怔地看着我,接着笑得很有风度,「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怎么口气这么差?你对每个人都这样?」 我撇撇嘴,也是,现在的萧智煊什么差劲的事都还没做,被我迁怒也算有点无辜。我收敛脾气,「程寅去哪了你知道吗?」 萧智煊一双黑眸亮灿灿的,直盯着我瞧,唇边掛着他那抹总是自信的招牌笑容,「去开个临时的会,说不准多久会回来。」 我看着手里的肉圆,想着难得被放行到办公室来,是等他呢,还是乾脆回保全室和阿茂聊天好呢,这时男人又说话了,「想不想参观程寅上班的地方?还是我带你去娱乐室看看?」 办公室不就桌子和电脑还有一些机器而已吗,有什么好看的?但娱乐室…… 「好啊。」 S大校花是隻豪猪 以前我总是安份地待在自己所属的办公室,有事要找程寅时,也大多是拿起手机联络,让他下来找我。他被科技部其他同仁孤立那阵子,我虽然伙同梨子杀上楼抓他去吃饭,但也是一出电梯就直衝他办公室抓人,从来也没误闯该楼层其他地方,因此对他们这层楼可以说是相当陌生。 萧智煊带我离开拘谨明亮的办公空间后,我好奇地跟在后面,张大眼睛观察长廊摆设。 这层楼的主色调是清冷的灰,依工作性质不同,隔绝出三间大办公室。周遭很安静,每道磨砂玻璃门都紧闭着,内部开着空调,偶尔传来低微对话声,气氛肃穆。 原来高层办公室长这样啊,我像隻误入丛林的小白兔,好奇又小心,左看看右看看,惹得萧智煊发笑。 「程寅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妹妹,你上大学了吧?在哪里读书?哥哥这么厉害,妹妹功课应该也不错吧?」 对不熟的人,我说话一向有所保留,不做自曝隐私的事,若没澄清的必要,通常不会特地去解释。所以听到萧智煊这么问,我嫻熟地把话题岔开,「程寅工作表现怎么样?」 「什么?你不知道吗?」他做出有点顽皮的夸张表情,「他是我们部门的核心人物,是带领开发团队运作的首脑,能力很不错!」 我还真不知道。 但听萧智煊这么说,好像也不特别意外。不管是a世界还是b世界,我看到的都是一个上班时间已相当勤奋,下班后还会把笔电带回家加班的男人。我从来看不懂程寅在做什么,只记得他将手指搭在下巴,对着电脑沉思时,眉头轻轻皱起,内敛而专注的神情。 我们走到楼层最深处,萧智煊推开右侧逃生门,率先走下楼梯。我跟过去,下楼后他停在一扇彩绘涂鸦大门前,回头看我。 门上用饱满色泽的漆,喷出意识型态的张狂图样,与方才走过区块的肃然洁净感形成鲜明对比,恍若一个调皮的孩子来到大人世界里嘻哈撒泼。 「只要往前推,就能进入一个让人全然放松的国度,来吗?」他对我眨眨眼,露出充满魅力的笑容。 这是我无法抗拒的邀请。 我跟随他跨入其中,门在身后关上。眼前漆黑一片,萧智煊拿出手机照明,在墙壁上找到了灯具开关,摁下去,室内瞬间大亮。他在一块壁面安装的触控面板上操作几下,各个角落的嵌入式喇叭送出轻快音乐,气氛一整个欢乐起来。 见我默默观察他的动作,萧智煊眼角含笑,朝我招手,「想不想试试?」我点头走过去,他手把手教我怎么按面板。操作方式其实很简单,会用智慧型手机的人应该都能尝试自由选择音乐、瀏览其他功能。 我换了几首曲,最后还是回到一开始萧智煊选的那首。 撇除小缺点不谈,他这个人还是挺有品味。 他在板上点出娱乐室的配置图给我看,一一指出,「能享受观影乐趣的多媒体室在这里,撞球桌和桌球间在这,小型健身房在隔壁,放松小间有按摩椅和沙发区,提供市售各类饮品和零食、书报杂志……」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里真不错!」我居然从来不知道公司还设了这样的地方。 他眉梢带笑,扬唇道:「是啊。」 「只有你们部门的人能进来吗?」我质疑。 「唔。」萧智煊有点尷尬,抓抓头说:「其实建这间娱乐室的立意,一开始是用来招待重要客户,让他们放松休憩的。后来因使用率低,内部便开放给主管以上层级使用,跟什么部门没有关係,至于我……」 他停下来,似乎正权衡该不该说,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怎么样?」 萧智煊压低音量,故弄玄虚,「跟你说一个小祕密,你答应我不说出去?」 「好啊。」 他摸摸我的头,「如果我跟你说,这块企业版图是我妈妈那边的亲族开创的,我们脚上踩的这家公司,董事长是我舅舅,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进来了吗?」 我露出了然神情,点点头。 就是走后门嘛……嗯?什么!萧智煊的来头这么大!为什么我都不知道啊? 我望着他沉吟片刻,然后豁然开朗,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好像也情有可原。一来,萧智煊过去从来没追到我,他个性谨慎,本就不会对一个交情普通的女职员透露太多。嗯,这点我们还挺像。二来,他光凭顏值身材和风趣个性,在公司里已掳获眾多女性爱慕,若再爆出贵公子身分,那些鶯鶯燕燕肯定让他不堪其扰。最后,谁知道他被排在公司里做一名普通职员是为了什么?卧底蒐证?体察民生?还是纯粹下凡磨练? 曾必须三缄其口的话,居然就这么对一个公司以外的人说了吗?我鄙夷地看着萧智煊,把妹的手段还真是一次比一次高招啊。 「你不怕我跟程寅说?」 「你会吗?」他挑眉,兴味浓厚看着我,「刚刚不是答应我会保密?」 我瞇起眼,呵呵两声,「有吗?我金鱼脑,记性不好。」 「我真不知道哪里招惹到你了,总觉得你像隻把刺高高竖起的豪猪一样,随时准备攻击我。」他摇头叹气,将手插在口袋,挺直身板往前走,「想说就去说吧,你哥有分寸,不是那种会跟人乱嚼舌根的傢伙。渴不渴?带你去喝点东西,怎么样?」 「好。」过了一秒,我追上去,在他后面气得哇哇叫:「你说什么?我有没有听错?你说s大校花是隻豪猪!?」 男人回头瞟我,见我跳脚炸毛,忍不住放声大笑。 萧智煊陪着我在放松小间待了一个多小时,看着我吃掉三支巧克力甜筒、喝掉两罐水果啤酒、然后啃掉一整盒起司猪肉乾。这人在欣赏我豪放吃相的同时,尽情与我分享他在国外游学时的所见所闻。我就这么啃着台湾味零食,接受他那博览各国美术馆后,带回来的艺术人文思想薰陶。 从他的谈吐中,我能感觉眼前这人对音乐和绘画有着独特的鑑赏力。他愉快畅聊着热爱的事物,我很意外他会喜欢那些冷门的当代艺术家,还阅读非主流作品。 聊完艺术后,他抱持公允的角度去对时事进行综合分析,许多切入观点甚至与我不谋而合。他的声音很轻,语速适中,眼眸含着笑容与光,说话时目光总沉着定格在我脸上。 我从不知道萧智煊还有潜藏的这一面,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外型帅气的人而已。 也许我从来没好好认识过他吧。 太过投入听他说话,时间无声无息流逝,直到手机铃声大作我才恍然回神。他对我笑笑,「我请同事在你哥开完会回来时提醒他打给你,应该是程寅的电话。」 我看了眼萤幕,被他猜对了。 我接起来,「噢,对,我还在你们公司……没有,就随便晃晃而已,我不知道这里是哪……好,一楼见。」 萧智煊抿唇轻笑,意有所指说:「嗯,金鱼脑?」 我提着那袋本来要给程寅的肉圆站起来,想着刚才吃了人家这么多东西,也没什么好回赠他,便问萧智煊:「你吃肉圆吗?」他迟疑了一下,点头。 我把东西塞他手上,「那么,谢谢招待,我走了。」 萧智煊跟着我走,追着我出来,一改洒脱态度,话说得有点急,「欸,不是啊,你就这样走了?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耶!程寅是你表哥还是亲哥?你还会再来吗?我以后怎么联络你……」 我打断他,郑重说:「程寅是我男朋友,我当然还会再来找他。」 他停住,厚重的涂鸦门在他身后晃了两下,停住。所有欢乐的音乐被隔绝在门板后方,世界重回寂静。 「很高兴认识你,萧智煊。」我露出从来没有给过他的善意微笑,发自内心真诚地说。他愣愣看我。 感觉整个身体都轻盈起来,我挥挥手,转身离开。 反受为攻的狠角色 晚上,我胡乱翻着从程寅老家带回来的祈愿小书,望着那几个程寅以前使用过的心愿陷入沉思。他到底是从何处得到这本册子的?为何只用了几个感觉很普通的愿望?是存心想测试它的真偽而已吗? 程寅死得太过突然,当时我深陷错愕与哀慟之中,有许多细节都还没釐清,就从巴克的嘴巴里抢下这本沾满口水的小书,然后误打误撞来到了这个时空,从高二待到了大二。 从那场失去程寅的噩梦里清醒之后,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他的死因极不单纯。程寅也说过了,他不太可能走上自杀一途,何况当时他手中几乎握有能改变命运的东西──一些强大的愿语。 『所有心愿皆会成真。』 『在()中代入你施予愿望的对象,将愿语虔诚唸出来。』 我的指尖逐一抚过那些看似古老的文字,「()在谈判中获胜」、「()当上高阶主管」、「()获得一笔鉅款」、「()拥有无病痛的健康身体」、「()改变容貌」……等等。 这些愿望都还没用,就放弃人生的话,不是太可惜了吗? 读着读着,我越发觉得程寅好可爱,忍不住噗哧笑出来。他想实现的心愿多么渺小啊,「让()回头」、「让()开心」、「让()同意」、「让()所在之处的天气放晴」巴拉巴拉的,我倒在床上笑到几乎要抽搐了。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需要动用小书的魔法啊?天气这种小事,根本没人会在乎好么!每个愿望都只能使用一次,用过就不能再用了,他这么做也太浪费了吧。 哎,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留到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刻才用。 笑着笑着,我慢慢冷静下来,脑海中一些模糊片段闪逝而过,笑容随之淡去。 咦?让天气放晴? 在梨子倒追程寅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完全断了与他之间的联系。一方面是想让出空间给他们两人相处,另一方面,我开始意识到,程寅之前确实对我太好了。 这个想法令我感到害怕,我怕自己理解错误,也怕无法给予符合他期待的回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时的我不确定自己准备好了没,想不想跟谁发展一段感情了。谈一场恋爱伤筋动骨,人的一生何必爱个没完,一次就很够了。 即便馀生漫漫,我并不想身边的人换了又换。 所以在我还不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承担后果之前,我选择让一切停在那里,别再前进。梨子对程寅的欣赏,让我松了一口气,她来的正是时候。 我远远地看着,让子弹飞吧。 程寅是个很敏锐的人,他肯定也意识到梨子对他的好感。他并不会强硬拒绝他人的好意,尤其对方还是个善良天真的好女孩。所以他接纳梨子的靠近,让梨子在他身边打转个不停。 只是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程寅重新打入部门同事的群体中,用餐时间与一伙人共同吃饭。 程寅的外貌并不突出,话少人又闷,单独拎出来看可能会觉得他人挺好,个性纯朴可爱,但在一群男同事间,差异甚为明显。 梨子在跟随科技部的菁英们吃了几天的饭后,遗憾地告诉我她移情别恋了,喜欢上了他们部门的另一个人。虽然对方比萧智煊差了一些,但比程寅帅了几十倍,说话机灵还有梗,总接得住她暴投过去的球。 我淡淡看她,哦了一声,「你这么容易就能喜欢上别人?」 梨子脸红红的,「也不是,但我觉得经过相处,我发现自己根本拿不下程寅啊,他好像、完全对我没那种感觉……甚至我觉得,搞不好是他佈下这盘棋局,刻意让我去注意其他男人,引诱我去喜欢别人的。哎你别笑好吗!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其实很聪明,也很狡猾,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也许吧。」我吸一口珍珠奶茶,「但他也有很笨的一面。你知道他曾经因为喝到烂醉,把手机钱包全部搞丢,导致连家都回不了吗?高中毕业旅行去海边玩,他捡了颗晶莹剔透的漂亮石头回饭店,因为石头有点黏,他把它拿进浴室搓洗,结果石头越洗越小颗,还散发出微凉香气,噢,真棒,原来那是一颗薄荷糖啊。」 那么高大,看似精明的男人,却有不折不扣天然呆的反差萌。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程寅啊。 梨子笑喷,不停打着我,害羞说:「哎唷就跟你说真的嘛,程寅那边我是觉得有点灰心了,本来也想着是不是要放弃了,刚好他把台阶搬过来给我,我不赶快顺着阶梯爬下去,等梯子撤了,我一个人被晾在高空,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那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在手臂差不多要被她打到瘀青的前一刻,我像个霸道总裁一样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深沉注视她说:「这么温柔,倒挺像程寅会做的事。」点评完后,我松开她,再吸一口珍珠奶茶。 「唉,没想到连俏丽可爱的我都鎩羽而归,什么女追男隔层纱嘛,真是狗屁。不过我倒是开始期待了,真想看看程寅这种表面亲和,实际上性格高冷的男人,会被什么样的女人拿下。」 我咬了几口珍珠,忽然忧鬱起来,「也许人家喜欢男的吧。」拿出手机点开最近看的小说扔给她,梨子接过去,被里头香艳刺激的描述弄得脸红耳热。 我问:「你不觉得程寅这个人特别微妙,刚开始像是一块任人拧压的料,相处久了又觉得他城府好像也满深的,根本是那种反受为攻的狠角色。」 梨子看到停不下来,嘴角掛着开心的笑容,猛点头,「真的真的!我就是那种被他杀掉了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傻子啊!」 当天下班时间在电梯内与程寅狭路相逢,我与梨子交换一个不可言喻的表情,脑中浮现大量让人血脉賁张的插图,彼此慌忙别过头去,掩住颤动的唇角,怕被人看出一丝端倪。 程寅以为我们不舒服,抓着我的肩膀关切,「怎么了?还好吗?要不要喝点热水?」 直男语录最经典,热水一喝治百病。 我望着他,陷入沉默。 走出电梯,我附在梨子耳边嘀咕:「程寅应该是直男,妥妥的直男。」我后悔了,果然不该在上班时间看那些精彩的东西,影响现实中的正确判断力。 程寅耳力不知道有多好,貌似听见了,还听懂了,他一语不发地调头,转了个方向,背影透着杀气,走了。 梨子握住我的手,请我保重。 造完口业的晚上,现世报就来了。 需要老妈出马帮忙斩桃花吗? 洗完澡后我躺在床上翻小说,手机就像抓好时间响起一样,让鼻子已经沾到书页,看书看到差点睡着的我猛然惊醒。拿起来看,原来是程寅传的讯息。 『明天有空出去走走吗?我同事上个礼拜去这里,回来说很不错。』他传了一串网址过来,我点开,偌大的「休间农场」四字映入眼帘。 农场? 虽然只在国中小学阶段,跟着全校秋季旅游去过两次,玩得也算相当愉快,但我对农场一直有种刻板印象,那里有大量的动物、餵食行程,场域大到让人走到快断腿。年少时体力还行,现阶段坐惯办公室后,本女子恐已力不从心。 程寅就算没有邀请女孩出游的经验,也该有点常识吧,去看电影或逛街不好吗,去艺廊看画或博物馆看展不好吗,非得勇闯太阳底下那片大草原,融入大家族亲子组中争先恐后挤成一团,拿牧草餵小羊吗? 「轰隆──」窗外雷声大作。 我愣了一下,随即高兴起来。难道明天会下雨?用无法控制的天气因素婉拒室外行程,一切多么合情合理! 为了让自己说的话更具说服力,我快速查起气象预报。搜寻结果显示中央气象局在两小时前刚发布大雨特报,由于对流云系发展旺盛,接下来三天,我们住的地区将笼罩在大雨或豪雨之中,降雨机率百分之百。 这下不用烦恼了,天助我也啊! 我掩饰起自己的兴趣缺缺,换上另一种语气,传讯息给程寅:『这两天好像会下雨,这个假日可能都泡汤了,虽然挺可惜的,但农场还是改天再去吧。』 为了顾虑他的心情,我欲盖弥彰加了句:『好久没去大自然走走散心了,但碰上天公不作美,也是只能认了。』 发送出去后,我扔了手机倒回床上,滚来滚去乐不可支。笑了几声,刚要拿起小说继续看,手机又收到讯息了。 『会放晴的。』 『明天九点,我去你家接你?』 我皱着眉,心想他怎么能这么篤定?我快速地再查过一次,甚至连未来四十八小时的降雨机率预报都看了,十分确定明天会下雨后,安心回传:『好啊,出太阳的话就出门吧。』 整个晚上狂风骤雨啪啪啪吵得我不太好睡,但只要一想到可以不用去什么农场,我的心情又飞扬起来,抱着枕头扬起嘴角,聆听美妙雨声。 我连闹鐘都没有设,手机又转了静音,隔天是我妈杀进房间把我从睡梦中硬生生挖起来的。 「不要再睡了,手机也不接,有没有一点守时观念啊!人家说跟你约了九点,你自己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嗯?妈你说啥啊?什么人家?」 「你朋友,说今天约了去农场玩!不是昨天才约好,你今天就忘了吗?这个记性到底像到谁啊!」 「啊?」我揉着眼睛坐起来,瞌睡虫先跑了一半,另一半在我抬头看到窗外蓝天后也跟着跑了。我惊讶地跳下床朝窗户奔去,拉开透明窗门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后,惨叫:「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今天会是晴天啊!气象预报明明说会下雨的啊!」 老妈完全不同情我,「我把你朋友请到客厅坐了,你赶快把脸洗一洗下来,别让人家等太久!」关上门前,她又扭头看向花容失色的我,有点犹豫,「他好像大你满多的,需要老妈出马帮忙斩桃花吗?」 「不必,这点小事你女儿还扛得住。」在她怀疑的眼神中,我迅速抓起发带把瀏海整个往后收,「你别一直看我,弄点吃的给人家好不好,没看他瘦成那样啊?赶快出去啦。」 那天时间紧迫,我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出门,也没带到帽子。刚买完票排队入场,也就不到半个小时的曝晒时间,我已经要被艳阳烤焦了。 还好农场里的贩卖部里什么都卖,虽然各样商品定价比外面高,款式也没几种可以选,秉持着不能让多年来的美白成果毁于一旦之坚定意志,我还是咬牙买了顶像採茶阿桑在戴的碎花宽沿帽,一付完钱立刻把它往头上盖。 一整天,我都很厌世,不管程寅拉我去看的动物有多可爱,我都死气沉沉。每当我抬头带着恨意迎向烈日,都想不通为什么降雨机率明明是一百的地区,会孵出一颗这么大的金黄太阳。 以后我再也不相信可恶的气象预报了! 程寅不知道我为什么情绪低落,他问了几次,被我冷眼懟回去后,最终乖乖闭嘴。每看到有女生停在羊咩咩前拍照,他就会问要不要帮我拍,我低头看着自己出门前匆忙换上的丑陋服装,再想到头上戴的那顶採茶阿桑帽,悲伤地哭了。 「我好丑,今天是我出生后最丑的一天,我不要拍照,不想留下自己最丑的样子啦!」 他惊慌失措,先是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又问我要不要喝热水,就是没有讚美我很漂亮。 又来,喝完热水也不会变漂亮啊! 我一气之下哭得更大声了,不只用力吼他还加上跺脚,「我不要喝热水,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气要喝热水,再喝热水不会中暑吗?我讨厌热水,讨厌,讨厌!」 几名游客在一旁听到,不小心笑了出来,程寅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一位阿伯用台语好心建议:「女朋友惊热,就取伊企呷冰啊。」 程寅现学现卖,战战兢兢问:「你要吃冰吗?」 我抬起头边啜泣边看他,斗大的泪珠又掉了两滴,然后我吸吸鼻子,瘪起唇可怜的说:「那吃完冰我想回家了。」 他无奈笑笑,用包容的眼神看着我,低声答应:「好。」 程寅买了特浓巧克力鲜乳霜淇淋给我,我们在店外提供的桌椅区坐下来。头上顶着大片树荫,我摘掉碎花帽,拨开前额湿黏的瀏海,左手握着甜筒,右手持着店家给我的小汤匙,一口一口舀着吃。 浓郁的可可香气窜入鼻腔,冰凉滑顺的霜淇淋在舌头上融化,味蕾充分感受这份甜蜜。我万般享受地吃着,满足得瞇起眼睛。 程寅拿出面纸小心帮我拭去额上的汗,掩不住满脸挫败,「从一开始你就不开心……是不是……不想跟我出来?」 我让自己别去看他那副受伤的表情,想着该如何回答比较恰当。怕不够精准的言辞会令他无法理解我的感受,也怕过度直接会打击到他。 我咬着汤匙,委婉说:「如果不想,我才不会出来。」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水,喉结自然滚动,静静听着。这个角度看过去,侧脸线条还满好看的。 明明刚认识他时看见的全是缺点,不知何时起,我慢慢往他身上寻觅只有我知晓的迷人特徵。我注意着他所有细微表情,收集他下意识做出的反射动作,把这些关于程寅的小祕密通通藏起来放好,不让任何人知道。 「我就是比较难搞,喜欢去凉爽一点的地方,从事不太费体力的活动。最好是那种可以一直坐着,吹吹冷气,拍美美照片的景点。农场没有不好啊,这里的景色很优美,青天白云,幅员辽阔,可以忘却尘世间的纷纷扰扰。这里的动物有一百多种,还有很多游乐设施和水上设备可以玩,食物也很好吃,小朋友们来了一定很开心,待一整天都不会无聊。」 「但我就是怕流汗,见光死,废到晒不得太阳的人,只想坐着静静度过馀生……很扫兴吧?对不起。」我懺悔似的说完,洩气垮下肩来。 程寅的双眸从一撮一撮被汗水打湿,黏糊的瀏海中露出来,他的眼神专注且明亮,犹如把四周所有的干扰声都过滤掉了,那样全心聆听我说话。 他忽然指指我的手,低沉道:「快融化了。」我闻言,仓皇把快滴下来的霜淇淋用舌头捲进嘴巴。 半晌后,程寅忽然说了句:「我也很抱歉。」 我抬眸迎上他,他扯唇一笑,用释放了某种压力后的轻松语气说:「是我擅自作主带你来这里,我应该先问过你的喜好才对。」 我低头不语。 你是不是常常迷路? 吃完霜淇淋后,我进店里买了优格、奶酪、焦糖布丁和鲜乳冰棒等,足以装满两个大提篮的乳製品,结帐后请店家帮忙宅配到府。走出店外,我专门挑着绿荫,往园区出口走。 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阴影。程寅配合我的步伐,两手插在口袋,跟在我身边。 我问:「你和同事们和好了?萧智煊没再为难你了?」 「嗯。」然后他低眸说:「他从没为难我,是我们部门里沟通出了些问题,工作上难免有意见相左的时候。」 可惜我那时没听进去,反倒想起了梨子。 「你真笨,都已经三十好几了,还不懂得把握送上门的缘份。梨子已经跑去喜欢别人了,你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说完,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摇头走开。 程寅:「……」 到了一座小湖边,我看湖水碧绿,湖面反射阳光,在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景色还挺优美。趁着没有其他游客,赶紧怂恿程寅:「快快快!你过去那边站好!我帮你拍照!」 他被我粗暴推到湖前,四肢僵硬地站在那里,什么姿势都没摆。我连按数下快门,看又有游客来了,招手让他回来,「行了行了,回去传给你啊!」 大概是吃完霜淇淋心情很好,我一路蹦跳着走,像隻快乐小鸟轻盈的扑着翅膀到处飞。由于带头走在前面的我搞不清楚方向,我们走了很久都没走到农场出口。走着走着,程寅忽然笑了出来,温柔看着我,「你是不是常常迷路?」 他可能在暗指我是个路痴。 「才没有!」 我看着他握在手上的手机,觉得有点奇怪,他平时并不会这样,他的手机向来安安稳稳待在口袋里,故而疑惑道:「你在等谁的电话吗?」 「哦。」他将手机收进口袋,乾乾的说:「没事。」 我歪着头打量他,见他的表情越来越心虚,还有意躲避我的目光,就知道案情并不单纯。他不肯说,我又很好奇,那该怎么办呢? 我双手抱胸,板起脸,用我妈常对付我跟我老爸的手段对付他,语带威胁道:「我数到三哦,一、二……」 「我只是想拍点照片,带回去做纪念。」他瞥眼我的反应,话越说越小声,最后低下头来,不敢看我。 拍照?那很好啊!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啊?我懵懂看着他,忽然间福至心灵,秒领悟──他该不会是,偷拍我吧? 我迅速转身缩起自己,把遮阳外套领口拉高,牢牢遮妥眼睛以下的部位,速速走开。不行,想得美,绝对不可以被他拍到,今天实在太丑了!天啊我穿这什么衣服什么裤子,这么悲惨的搭配如果外流出去的话,我时尚教主的美名全毁啦! 我走得很快,努力在烈阳下拔腿疾行,走着走着发现自己回到卖霜淇淋的小店门口。 咦?我不是要回家吗?怎么又回到这里?刚刚那个小时是走心酸的吗? 程寅缓慢走过来,看着呆住的我轻笑,「我带你出去吧?」 「什么!」为了面子我决定激动反驳,「你以为我不认识路吗?你居然是这么看我的!你怎么可以对我產生这么严重的误解!」 程寅有点惊讶,微微挑眉,「是吗?你认识路?」 「我只是……只是……」我绞尽脑汁想理由,同时穷凶恶极的瞪着他,后脑爆出大量冷汗,正苦于找不到词汇反驳时,下一秒脑袋叮的一声提醒我灵感到了!说时迟,那时快,没想到底气一下子涌上来,我高高抬起下巴,告诉他:「我只是忽然想到,如果假日出游却只买自己要吃的东西,做人未免太不厚道!所以决定折回来买一些给你爸妈!」 我衝进店里,快手拿了两篮跟刚刚一模一样的乳製產品们,逼迫程寅交出父母家的地址后,到老位置填写宅配单。他修养很好,站在一旁,全程闭着嘴巴。 虽然我非常不愿意,但我精力已差不多耗尽,一离开小卖部,整个人快要体力不支倒地。我望着头上那颗太阳,不抱希望地问:「这里该不会有什么接驳车或游园车可以搭吧?」 「嗯……没有那种东西呢。」他露出高深莫测微笑,同情地看着我。 好吧,意料之中。 我指向前方三百公尺那棵树,严肃指出一个事实:「我恐怕走到那里就会当场晒晕过去,你信不信?」 他抬眉,好整以暇说:「是吗?那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我听说你头脑很好,快点动动你的脑袋,看有什么方法能把我这个人瞬间大挪移到出口去!」 「嗯,我去借一辆牛车?」他搓着下巴,看似认真思考,却忍不住笑得很乐。 这可恶的傢伙激怒了我。 「哇,好棒哦!那你当牛,我坐车,我们来玩老牛拉车好不好哇!」我拍手假笑两声后瞪着他,「你真的很聪明吗?这个办法烂透了好不好!你、你让我一个、脸皮又薄又有偶包的女生坐在牛车上,这画面能看吗!其他人会怎么想我啊!」 程寅识相地收敛了笑,看起来也很烦恼,「那怎么办?我想不到了,还是我背你呢?」 我看着他从袖口下方露出来的手臂,心想这个皮包骨哪可能背得动我,要是走个两步我们一起往前扑,那我不就头朝下倒栽葱,场面不是就更好笑了吗? 他见我根本不打算理睬这个提议,抿了抿唇,正色说道:「没跟你开玩笑,我力气很大。」他那双没什么特色的眼睛很快把我从头扫到脚,「就你这样的,我公主抱跑三公里都不会喘一下。」 他背对着我蹲下去,声音很低,嗓音醇厚,像能把人催眠那样,带着点哄慰语气说:「上来。」 腿真的很痠,我也不好再演小剧场了。我慢吞吞走过去,攀上他的背,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乾涩说道:「好了。」 他站起来,坚实的双臂扣住我后膝,把我往上托了托,乔好一个舒适的弧度后,稳稳往前走。 我趴在他背上,跟着他的步伐小幅度晃动。第一次和男生靠得这么近,忍不住不好意思起来。我偷偷凑上前嗅他后颈,闻到有点咸咸、却也有点可爱的味道。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我耳后有点痒?」他忽然问。 「哦,没有啊。」我心虚说:「就很好奇男生身上是什么味道……就、闻闻看而已嘛。」 程寅:「……」 经过牛羊餵食区时,他彆扭开口:「你没交过男朋友?」 我稍稍离开他的肩膀,用手抓着他背后那块衣衫,把布料抓得皱皱的,囁嚅说:「没有啊。」 「哦……」他低着头安静走路,好半晌后才又迟疑地说:「那、怎么样才能追到你啊?」 小鹿乱撞 「什么?」追、追我?他是认真的吗?是纯好奇纯聊天而已,还是他真的很想知道? 在心里猜测他的想法是一回事,实际上听到那又是另一回事,我整颗头都要爆开了。 我忽然觉得很紧张,不只心跳加速,脸颊也快烧起来了!原本轻轻扶在他肩膀的手一下子失了力道,用力掐了下去,他吃痛地叫了一声,我赶紧把手松开,「抱歉抱歉,你没事吧?」 他点点头,没再问。我装作一分鐘前刚好意外罹患突发性耳聋,什么都没听见。然后我们像从头到尾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很有默契的不再捡起那个话题。 我问他会不会累、手会不会痠?他说不会。我又问他肚子饿不饿,待会想吃什么?他说牛肉麵。我再问他有没有听过牛肉麵的笑话,他沉默了一会后,说没有。 「什么?你没听过啊!这个笑话很好笑耶!那我说给你听啊!就是啊,那个,有一个人叫小明,小明去吃牛肉麵,跟老板説:『老板,麵多一点,汤少一点,肉多一点,青菜少一点。』老板不耐烦地问他:『还有呢?』小明説:『还有……钱少一点。』然后他就被轰出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好不好笑!好不好笑!」我激动地拍打程寅的背,独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很安静。 我:「……」 完了,没有谈过恋爱的硬伤在此刻展露无遗。我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人生中最蠢的时刻就是现在,没有之一了。 从农场回来以后,心底总觉得我和程寅的关係好像变得有点微妙。妈妈问我好不好玩,累不累,我想起趴在程寅背上看见的风景,心跳得很厉害。 老爸问我带了什么回来,我说过两天会有好吃的浓纯冰棒寄到家。 然后我坐在客厅发呆,直到外头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我站起来移动到窗边,把窗户关上,瞄了眼黑压压的天空,心想白天天气好成这样,这雨怎么又开始下。 吃完妈妈做的晚饭,我回到房间,趴在床上把白天拍的照片瀏览过一遍后,传给程寅。除了几张羊驼的照片,剩下每张都是程寅的,加起来一共拍了十多张。 传出去之后我本来想删了它们,但看了看,不过就几张照片能佔多大空间?于是又留了下来。 程寅回了句谢谢过来后,整个晚上都没有动静了。我想他大概是累了吧,于是也很早就爬上床睡。 隔天星期日,我窝在家看了一上午的小说,中午下楼吃妈妈煮的高丽菜猪肉水饺,接着追了一下午的剧,然后下楼吃妈妈订的披萨,当我质疑她为什么不自己做晚饭、是不是因为很懒后,当场被老母的火爆神拳狠揍一顿,头上肿着两个包,怀中偷渡三片披萨,上楼继续看小说。 来不及架开暴力太太,导致爱女心灵受创,而满怀愧疚的中年男子,从门缝递了杯珍珠奶茶进来。 我的家庭真可爱。 手机静静躺着,我拿起来确认过几次讯号,看见满格后又将它放了回去。然后我忽然想起,网路上曾有个傻女孩发问「用什么牌子的手机,才会收到喜欢的人发来的讯息?」,当时掀起一阵热议。 我无声望向手机,下意识打起寒颤。好可怕,我一定是中邪了,对,就是这样。我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任恐惧如浪潮将我淹没。 一个平凡却珍贵的美好假日就这么过去了。 週一进了公司,梨子一看到我就叫出来,「天哪,悦悦,你黑眼圈好重!」 我消极地点点头,「虽说事在人为,但我粉底和遮瑕都已经涂了两层,看在我这么尽力遮丑的份上,我们能不能聊点别的?」 她凑过来端详我的脸,我双眼放空,摆出厌世神态任她看。她只好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直接拖向茶水间泡咖啡。 「你自己说,发生什么事了?我几乎没看过你这样!」 「嗯。」来都来了,我拿了一旁的纸杯,开始挑选即溶包。「其实我礼拜六跟……一个男生出去。」 「哇!」她双眼发亮,兴致昂然,靠过来问:「然后呢?」 我先往下瞄了眼她深邃的乳沟,又把目光往上拉至她那张可爱的脸蛋,才说:「他力气很大,超乎想像的大。扛着我走了半个多小时,脸不红气不喘。我怀疑他跟varyaakulova一样,六岁时就能轻而易举将父亲扛在背上,同时在双手各拿一个壶铃,只不过我没有问他。」 梨子咯咯笑,「听起来很man啊。」 「嗯,但是我们去吃牛肉麵时,我把牛肉麵的笑话又讲了一遍……他没有笑。」我忧鬱地拆开即溶包。 「天哪,那他很不幽默耶!」梨子露出嫌弃的表情。 「嗯,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没那么适合。」我叹口气,让热水淋在杯子里面,将咖啡色的粉末冲散溶解。我低头细瞧,咦?水面好像有结块,于是伸手抽了根拋弃式搅拌棒进去搅一搅。 喝完咖啡,再回到办公室已是半个小时后的事了。总有同事以为我很喜欢摸鱼,但我得凭良心讲,咖啡真的很烫,不等它凉一点再喝的话,我怕嘴唇和口腔黏膜会灼伤。身为一个美女兼任本公司顏值担当,即使是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我都得照顾到全方位无死角啊。 我回到位置坐下,拿起放在凌乱桌面上的燻鸡三明治,拆开包装开始吃。 其实一般说来我整个早上不会这样又吃又喝的消耗时间,等着坐领乾薪。星期一可是超级忙的,比什么都没准备就上战场廝杀的虾兵蟹将还乱成一团啊,但为什么我现在居然能悠哉地吃着早餐呢? 研究显示睡眠不足会严重降低正常人类的思考能力,反应也会变得迟钝,所以当我终于意识到这个严肃的问题时──我慢慢停下口中咀嚼动作,望着三明治,头顶上方涌现无数问号。 欸?这是哪来的啊?我今天有买三明治哦? 手机俏皮地闪了两下,提醒我它来得正是时候。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嚥下那口燻鸡肉后,以相当迟缓的动作把手机抓过来,点开一看。 大力怪:『早餐放你桌上了,记得吃完再工作。』 我抖着手再看了眼手中仅剩一半的食物,它忽然朝我发射出大量爱心,疯狂攻击我,我倒抽一口气迅速左闪右躲,然而我屁股黏在椅子上,最终逃亡失败,被它砰砰砰的击中心脏,一整个小鹿乱撞起来。 啊,奇怪,为什么顿时觉得口中瀰漫甜滋滋的味道! 梨子从她位子那边斜眼看我,「吃个早餐你扭什么扭,戏不要这么多好不好,都快十点半了,你打卡以后到底做了什么具有建设性的事?为公司做出什么贡献?你能不能别一直吃东西啊!」 我拿出刚刚那则讯息给她看,试着不要有太过炫耀的语气,以免太讨人厌。「毕竟有人送早餐,三明治里刚好加了沙拉酱,不赶快吃掉的话会变质臭酸,导致我不慎做出雷公最害怕的事。」 「大力怪?你给人家取这种暱称?」梨子瞠目结舌。 「对啊。」我嘻嘻笑,「因为他力气真的很大啊。」 梨子重重拍了下额头,往后一倒,彻底认输了。 那两年,程寅追我追得非常辛苦。 上班前,他会提着早餐出现在我家巷子口,像卫兵一样站在那里等我。过段时间后,他默默移动到我家楼下,驻守在我家围墙旁边。后来我爸看不下去了,把门打开,邀他进来家里坐。 他从准备我一人份的早餐,到准备我们全家的早餐,到后来又演变成我妈准备他的早餐,最后我根本不知道早餐都是哪来的了。 爸爸一开始说程寅骨瘦如柴,妈妈则嫌他太丑。我说程寅很快就会中年发福,长得丑才不会被其他妖精抢走。 他每天陪伴我上下班,下班后带我去吃饭,晚上并肩走一段长长的路送我返家,看着我进门后,才放心离开。 在一段时间的照顾后,爸爸改口说其实男人瘦点没关係,有肩膀就行,妈妈则说程寅的脸看久了也是很有味道。 晴天时他帮我撑阳伞,下雨时帮我撑雨伞,阴天时替我拿着用不到的伞。 在每个适合搞曖昧的节日买小礼物送我,在我因为一点擦伤破皮就嚎啕大哭时,细心替我擦药,花很长的时间安慰怕痛的我。 我欺负他偷捏他,玩过头时甚至会对他拳脚相向,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甩给我一个老成微笑,继续纵容我的孩子气。 程寅每天、每分、每秒,用每个眼神、语气、讯息字句,隐晦迂回的以行动表示着情意。我高兴,然后在心里否定,患得患失着,不确定他的出发点会不会只是比朋友更好的知己,我怕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他有他的防守线,我也有我的。他猜测我的心意,我猜测他的。我唯一无法否定的是,这个男人对我来说无疑是特别的。 眼看梨子都换了两个男朋友,我还像个陀螺一样站在原地打转。 「不是吧,恋爱有这么可怕吗?你就敞开胸怀跟大力怪试试看,不适合的话再换下一个对象啊!」梨子总受不了我。 「我才不要!」 含蓄的爱情有什么不好,我很喜欢网路说的一句话── 古时车马慢,书信远,一生只够爱一人。 如果我真的遇见一个喜欢到骨子里的男生,我愿意花很多很多时间,付出很多很多心力了解他,想用一辈子的时间,好好爱他。 直到多年以后,变得成熟的我偶然回头,才终于在那段毫无烟硝的攻防战中,读懂程寅眼中那抹拙劣的深情。 这是你弟!? 来到b世界,重新当学生的日子,一点也不轻松。 由于我得和同组组员一起做报告,所以挑了个星期三傍晚,我来到和夏可心学姐约定见面的路口等她,一起去她家。 「你爸妈在家吗?我会不会打扰到他们?」我们在路上顺便买晚餐,学姐买了两份,一份说要给弟弟。等餐时我这么问她。 「不会啦,他们工作很忙,常常不在,这阵子也没有住在这里。以前我和弟弟老是被委託给不同的亲戚照顾,直到成年才总算能待在自己家,过着没大人管的自由自在生活。所以放心啦,家里只有我们姐弟在。」学姐靦腆地说。 到了二十几岁还住在家里,吃妈妈煮的饭,连家事都不会做半样的我感到很汗顏。难怪老爸总说我好命。 不久前我问程寅为什么我们不买一台洗碗机,这样他就不用洗碗洗得那么辛苦了,他深深地望着我,说他就劳碌命。 后来我告诉程寅,他做家务的背影看起来很可靠,我就是喜欢这种居家好男人。他摸摸我的头,看起来很开心,连忙站起来扔下看到一半的球赛,衝去厨房检查还有没有未刷的锅子。 我们进入一个寧静社区,明知学姐家没长辈,我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你弟弟多大啊?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不欢迎访客?有没有什么厌女症之类的?」 「厌女症?」学姐笑出来,「你怎么会这样想啦!没有,他没有,他只是有点中二,爱耍冷,爱耍帅,跟朋友打嘴砲。啊,他跟你一样,今年大二哦。」 「同年啊。」说着我们已经到了学姐家。那是一栋带着欧式风格的三层楼房,外墙漆成了白色,拱形窗户的窗框雕刻着金色花卉。抬头看,二楼和三楼有个小露台,强调对称设计的铁艺栏杆上有精緻的叶片纹饰。 她拿出钥匙开门,我探头张望后没见着半个人影,才放胆走进去。我跟着学姐往楼上走,她开了一扇房门侧身让我过,笑着说:「悦悦请进,这是我的房间。」 我点点头,很快看了一下,空间宽敞舒适,壁纸是暖色调的,柜子上堆满了女孩子的杂物,感觉很温馨。 「我弟应该在房间,我先拿晚餐去给他哦。」学姐说完就出去了。 这个陌生的房间剩我一个人,我侷促地待着,拘谨到只敢转动眼珠子观察四周。衣帽架上掛了好几个我曾背过穿过的,一模一样的包包和外套,好神奇啊,能模仿到这么极致也是很不容易呢。 我正忙着讚叹连连,学姐开门进来,手里多了几罐饮料,一股脑放在桌上,「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所以都拿了一罐,喝完楼下冰箱还很多,不必客气啊。」 我们都有共识,想赶紧做完报告赶紧原地解散,所以这顿晚餐只花不到十分鐘就解决了。收拾完垃圾,学姐把桌子擦乾净,将她的笔电搬到矮桌上,我们一同讨论兼打字。 我凝视着学姐认真的侧顏,回想起前几日安安和小莉说的那些关于学姐的谣言。 她们说,夏可心这个人从大一入学起就以阴森古怪出名,用她奇怪的穿着和种种诡异的行为,佔据校版各大版面,成为眾人讥笑对象。校园里的攻击者用镜头捕捉她对着树干喃喃自语,背诵英文诗歌的瞬间;在她对教授的论点提出犀利质疑时,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拉拢眾人一起哄堂大笑;学姐住在宿舍的那一年,因为晚上穿着白色森林系睡衣走来走去,而被形容成女鬼…… 有些偏激的说法,甚至掺杂人身攻击。 那些同校的学生躲在匿名帐号后面,天天发出她的偷拍照片,用「画虎不成反类犬」来耻笑一个女孩学习网红、积极变美的行为。 学姐不堪其扰,跟校方申诉后,那些人便转往其他网站,另闢战场,广邀旧雨新知进入。无论怎么阻隔,都无法停止背后那数量庞大、如影随形、带着嘲讽的耳语。 许多旁观者认为那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们说说笑笑以后,谁还在乎夏可心这个人怎么样啊。还有那么多值得关注的事,新科技、就业趋势、旅行、学习新的外语、运动健身、政治议题、环境保护、偶像明星、美容、恋爱交友……夏可心也不过就是地球上那微渺的一颗尘沙。 同样没人在乎发文的人是谁。 所有人都期待在等车或等餐的寂寞空档,百无聊赖的滑着手机时,能瀏览最新的恶搞贴文。让他们得以在贴文下方说出更精闢的见解,博取最高讚数,换取他人欢笑。 儘管大家都知道,网路霸凌,围观本身便是一种犯罪,仍不愿意关闭网页离去。 我偷覷学姐,心想她爸妈在忙碌的工作之馀,关心过女儿在学校的人际互动吗?她弟弟知道发生在姊姊身上的这些事吗?如果身边没有支持的力量,那么默默挺过来的她,这几年也太不容易了。 报告终于完成。 学姐长吁一口气,伸伸懒腰,露出解脱的笑容,「学妹,还要不要喝什么?我再去拿!」 我看看时间,用力搥了一下发麻的腿,撑着矮桌艰难站起来,「没关係不用了啦,我已经喝很多了,今天谢谢学姐招待哦!」 「天哪,已经这么晚了!」她匆匆拿起外套,「走吧,我带你去搭车。」 我们下楼,一个穿着白上衣的男生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沙发看电视,在我们靠近时,耳朵动了动,头也不回按着遥控器说:「讨论到这么晚哦,我还以为你朋友要在这里睡了耶。」 学姐带我去玄关换鞋,我蹲下来把自己的小白鞋套上,她从鞋柜上方的钥匙架抓起一串钥匙,钥匙圈上的吊饰铁牌撞击发出匡啷声。 「我送学妹去坐车,你门先不要锁哦!」学姊对着那颗后脑勺交代。 那个男生终于慵懒回头,「现在都几点了,还是我送……咦?咦咦咦?」 我刚穿好鞋站起来,正面迎上对方的脸后,瞪大眼睛望着他。我们同时傻眼,然后看向学姐── 「这是你弟!?」 「这是你朋友!?」 他想製造与谁的巧遇 后来是夏安学送我去坐车。 「原来你就是我姊很喜欢的那个朋友,也太巧了吧。」他拿出一顶安全帽给我,我把它戴在头上,发现太大了,正笨拙地调着扣带,他等了几秒就看不下去,伸手过来帮忙。 「好久不见啊,你最近怎么样?」他痞痞的坐在摩托车上,透过后照镜看我,我爬上去坐好,手尷尬得不知摆哪好。 「抓我衣服。」他笑,「不然你会飞出去,我骑车很快的。」 既然骑车很快,只捏衣服怎么够?我左右开弓扶住他的腰,他浑身一颤,僵硬地把车骑出去。 晚风迎面吹来,偏凉的气温让我忍不住瑟瑟发抖,整个人缩起来,躲在连外套都没穿的夏安学后面。 「我姊说,前天有个暱称叫白芸的人在校版上说了些话,那个人是你吧?」 『每个人都拥有与生俱来的独特性,也许某些人的外貌并不符合大眾审美标准,也不应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 我们都希望社会是个大杂烩,能尊重包容每个人的特色,欣赏不同的美,但为何异己出现时,却用那么糟糕的方式去对待呢?如果每个人都必须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在迎合世俗的过程中失去自己,那么这个世界将是多么无趣。 一个非公眾人物,儘管一事无成或没有自信、孤僻、封闭,也与任何人无关。长期非议他人的举动,实在低俗,也没有必要。』 夏安学笑笑说:「是你写的吧?我姊说白芸应该是你。」 「不是。」我很快否认,「不是我,我也不认识白芸。我平常很少上讨论版的,那些东西我几乎不看。」 他轻呵一声,「好吧,那就当我自言自语好了。」他被红灯拦下来时,我抬头看,捷运站已在前方。 「我姊很感谢你总是不着痕跡地用你的方式帮助她,一直以来,她的确不擅长和人相处,很难被群体接纳。你主动找她一组,陪她去吃饭,看似顺其自然的举动,却明白昭示着与她同在的决心。有你带头示好,其他的善意终于渐渐聚向她,前阵子姊姊成功打破心防,和几个女生说话,也收到一些私下传来,向她道歉的讯息。看完白芸那篇文章后,她哭了很久,也想通了,决定做回自己最真实的模样,不再模仿受欢迎的人,也会试着不再过度介意他人的眼光。即使心理的障碍很难一夜之间克服,但我觉得姊姊……已经可以慢慢好起来了。」 「你一直陪着她吗?」我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轻声问夏安学。 「是啊。」他苦笑,「从一开始知道有这些事,我就不让她看那些讨论。有的真的很过分,故意挑她最胖最丑的角度拍摄,然后发文大肆嘲笑她,但无论我怎么挡,姊姊上学时还是会忍不住偷看。她死活不让我帮忙,说只要不去理会,那些舆论很快就会停止了,于是我们都在等。如果我能和姊姊读同一所大学就好了,这样就能在她身边守护她,可惜我考不上。」 「之前有则贴文怀疑学姐花钱买一日男友,那个男友指的是你吧?」发文者附上的照片里,学姐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走在一起,对方正嘻嘻哈哈地闹她。 我第一眼看到便觉得那个男生的侧影有点眼熟,只不过当时并没有认出夏安学,仅猜测应该是学姐的弟弟。 夏安学把摩托车停在捷运站前设置的停车格,脱下安全帽大笑。我跳下车,解开安全帽的釦子,把帽子塞还给他。他揩去眼泪,停住笑声说:「对,好夸张,你们s大学生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回事?连一日男友这么扯的事情都想得出来,我真的服了。」他叹气,「对啊,是我。」 夏安学因为不放心姊姊,所以那阵子常接送学姐上下学,被误会成小白脸后,学姐就不让他靠近她的学校了。她怕弟弟也遭受波及,所以什么都没说。事实上,她也没有澄清的对象,从来没人和她做朋友,一个也没有。 我听了有点鼻酸,擦擦鼻子后,小声说:「我会和学姐当一辈子的朋友。」 夏安学摸摸我的脸颊,唇边噙着温柔的笑,「你吃善良长大的吗?」 我哽咽道:「但我爸说我是吃可爱长大的。」 「嗯,的确。」他失笑,捏捏我的脸,接着垂眸扫过手錶,对上我的眼睛,问:「真的很晚了,你下车后有人能去捷运站接你吗?还是我直接载你回家?」 「我男朋友会来接我。」 「哦……」他沉默两秒,低低问:「还是同一个吗?」 我愣了下,高中时在补习班附近撞见他的画面,鲜明跃上脑海。 当年我挽着程寅,远远跟夏安学打了招呼。他本来已经抬步走向我了,却在看见程寅之后,停下脚步。那时我沉浸在课业压力与恋爱的甜蜜之中,从来没有想过,夏安学不爱读书,从不补习,为什么会在那条街上晃来晃去呢? 他想製造与谁的巧遇? 我对上少年清亮有神的好看眼睛,在他注视中,缓缓点头说:「是呀,是同一个。」 「嗯,真好。」 我往车站方向倒退走,扬起手用力挥了挥,「好啦,下次再聊吧,先走囉!」他微笑,跟着抬手酷酷说了再见。 我转身跑进捷运站,搭乘手扶梯下月台。车子很快来了,我跳上去,这个时间已没有什么乘客了,空位很多。挑了一个顺眼的位置坐下来,在平稳前进的车厢中,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倒影,驀然想起稍早吃饭时与可心学姐的对话。 「学姐,这件衣服好好看,很适合你耶!」 她羞答答笑着,低头看着自己新买的衣服,说:「昨天一个人去逛街,经过橱窗时,看了第一眼就爱上,即使那么一块薄薄的布料就要花掉我半个月的生活费,还是狠下心把它带回家了。」 我跟着笑出声来,「没关係啦,好的东西可以用很久嘛!」 找回自我认同,做自己,怎么会贵。 你的钱全部给我 学姐毕业以后,我也正式升上了大三。 在下课后,除了往图书馆跑,阅读大量的书,偶尔也会带着食物去程寅公司探望他,陪阿茂聊聊天。与前一次人生不同的是,这回我和萧智煊成了朋友。 多么奇妙呀,我曾对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误解那么深,以为他就是个小心眼的人,时空转换后我们居然变成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a世界中遇见他时,我对待感情及许多事情的想法皆不够成熟,一直带着被追求者的优越感看待他,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太高,才会失去深入了解他的机会。 他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 萧智煊和我说了许多有趣的事,关于他从小被迫拓展的各界知识见闻,我很感兴趣,总是津津有味地听着。有时程寅在忙,萧智煊会借我一些好看的绘画或摄影作品集,让我打发时间。即使每天做着与艺术毫无关联的工作,他仍深爱着它们。谈起崇拜的大师时,眼里散发着光,嘴巴跟机关枪一样开开闔闔说个不停,像孩子一样停不下来。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选书眼光很对我的口味,我常一翻开就沦陷,在那个充满美感的世界流连忘返,忘却时间。一张照片就能痴迷地凝望好久好久,这点总让程寅不懂。 我们品味很接近,有时翻看新锐艺术家的作品合集时,会对着同一张图像同时发出讚叹,然后停顿一秒,转头惊喜看着对方,露出会心一笑。 有时我跟萧智煊借书,他会直接送我,有时他捨不得割爱,便会买一本一样的给我。他觉得如果我喜欢,就该让我拥有。他像哥哥一样对我好,听我连名带姓「萧智煊」、「萧智煊」的喊他,也只是无奈摇头,提高音调叫程寅好好管管我。 为了感谢萧智煊,后来我总会多带一份吃的给他。 大三那年,很多同学利用寒暑假,揪团一同上驾训班学开车,教练说越多人报名的话,费用越便宜,我也被拉着一起去了。程寅不放心我独自去市郊,坚持接送我往返驾训班,还帮我出报名费。 虽然我平时在场内练习时状况百出,没做行前检查、忘记两段式开车门、左转不打方向灯、行驶中压管线等,让教练很想把我轰出去,到了路考那天却出奇顺利。 幸运之神庇佑下,我完美通过考验。 儘管如此,教练仍十分担心我上路有危害路人性命的风险,而且我的方向感已经差到让他很绝望的地步,在不断叮嘱我千万记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要飆速,出门记得开导航后,我成功拿到汽车驾照。 这其实是我第一次考驾照,a世界中,我完全不会开车,也觉得没必要学。住在一个大眾运输发展完善,四通八达的城市里,根本不需要自己开车啊。 我的人生轨跡早已完全朝着迥异的方向而去。 在b世界遇见不同的人,重塑我的思维,体验着崭新生活。每一次活着,每一个当下,都是全新的一刻,也是最真实的。 只要程寅在我身边,无论哪个时空都很棒。 但有时我仍会不停担心,这会不会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我很怕睁开眼,一切都恢復正常,程寅再次从世上消失了。 好几次我在夜里哭着醒来,悄悄跑去程寅房间看他,见他还好好地躺在床上,才放心地擦去眼泪,回房睡觉。 有时睡前我会逃避地想着,没关係,那就不要醒来了,只要不醒过来,这就不是梦。 我总是抱着枕头喃喃低语。 时间之神啊,请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多一些停留吧。 拿到驾照以后,我上社群小小炫耀了一下,萧智煊看到我的贴文,打电话恭喜我。 『改天一起出游,车借你开啊。』 「好啊!」 欢喜掛断电话以后,我抬头发现程寅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问他怎么了,他摇头淡淡说:「你和萧智煊处得很好。」 我一屁股坐上他大腿,戳着他的锁骨说:「他人不错啊。」 「嗯,女生都喜欢他。」语调有点酸。 我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中,强调:「你也很好哇!」 他勾起唇,压下身来吻我的脸颊,然后用鼻子磨蹭我,轻轻吐气,「週末要不要去看车?」 「你想买车?」 「嗯。」他点点头,「选你喜欢的车款,买了你也可以开。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这里有。」 「你有钱?」我非常怀疑。 a世界里,程寅死后,我过得一团糟,他的动產和不动產什么的,我都还来不及处理和办理继承,就在几天后的灵堂上穿越了。程寅到底有多少身家,我一直没弄清楚。 我记忆中的他没房没车,总是拮据度日,看起来是个荷包非常羞涩的穷小子。 「你有多少钱啊?」我露出飢渴的表情望着他。程寅抖了一下,摸摸鼻子说:「也够买房了。」 「什么!!!」我一下子没控制住,怒吼出来。他居然有这么多钱! 然而在可以买车也可以买房的情况下,他选择通通不买,租房子住在破破烂烂的地方,数十年如一日的穿着寒酸破烂衣服,吃着阳春麵和滷肉饭,然后风雨无阻搭乘捷运或走断腿上下班? 这人到底什么问题啊!把自己当成在红尘修练的苦行僧吗? 难怪以前我们一结婚,他就说要去看房。天哪,当时我、我居然心疼他,不忍让他背负房贷,而婉拒了……我婉拒了…… 我们搬了间稍微大一点的租屋,连养隻小猫咪和狗狗,我都因为担心会对他造成太大负担而不敢提,怕买不起猫粮狗粮会伤到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天哪,我到底在干什么啊?为什么要让自己透过贫穷滤镜去看程寅?然后悲戚地过着只能吃便当果腹的苦日子? 如果当初我能问个一句「你有多少钱?」,也许我们能过上更有质感的日子吧?我也不会因为拿自己的薪水去偷买名牌包包而被满身罪恶感凌迟,更不用说谎骗他说包包是在菜市场买的,一个只要两百块了。 程寅愣愣地看我,我幽怨瞪着他,他抓抓头,不知所措。这个木头大概在想,为什么女朋友听到他有存款会这么生气。 新仇旧恨一口气涌上来,我只差没扑上去咬他了,「你存钱到底做什么用的?只要口袋里还有一毛钱,我们都要开心地把它们全部花光光啊!」 我的享乐主义显然吓到他了,「什么?花光?那以后有急用时该怎么办?」 「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啊!」 「唔……」他苦笑着看我,「抱歉,悦悦,我并不是很认同这种用钱观念,何况我本身也不太要求物质享受。我刻苦存钱,有很大的目的是为了有天能成家。你也知道我长得比较不好看,现在的女孩眼光又高,她们不可能看上我的。如果有点积蓄的话,说不定能想办法娶到一个老婆。」 我震惊了。 因为长得很丑,加上拙于言辞,所以感到自卑而奋力存钱,一切都是为了迈向婚姻之路? 真的……好像我爷爷那辈的老人哦,果然是阿公阿嬤养大的孩子,想法多么务实可爱。 渴望组织一个小家庭的程寅,好萌哦。 我看着沉默的男朋友,决定跟他做个交易。反正我迟早都会嫁给他的,所以这样应该不算太卑鄙。既然房子车子迟早都要买,为什么不快点买呢?房价一年比一年高,再拖拖拉拉的话就要多付好几百万啦! 对,没错,我的出发点是为了帮程寅省钱,而省钱就是赚钱,这就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好太太该为先生做的事! 我握住他的手,激动的说:「那这样吧,我嫁给你,你的钱全部给我,让我来示范一次如何理财,好不好?」 「啊!」他大叫,还破音。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重要 我安抚他,「乖,听我说,宝贝,我们把杂务全部排开,这个假日空下来,积极看房和试车。不用担心,我是个很有效率的人,一个週休二日不够的话,最多两个也够了。我有预知未来的超能力,知道哪个地段好,哪里的房子最会增值,买了绝对不会错。不要再耽搁了,趁现在便宜赶紧进场,买了租人或转手卖出都能大赚一笔,做另类投资也行啊!」 讲完我忽然发现自己好适合去做推销哦。 我从他身上跳下来,衝向房间拿了笔电又衝出来,按下开机,露出阴险笑容呵呵呵看着笔电,手指飞快搜寻着那些我前一次人生中相当渴望能买下的房。 哇哈哈,天助我也啊,没想到程寅这么有钱,以后我可以大手大脚花钱啦! 他坐在一旁呆呆望着我,我忍不住拍拍他的手背,凑上去亲了他嘴唇一下,笑得非常諂媚也非常甜,看着他说:「你对我刚刚的提议有什么意见吗?没有的话那以后我就嫁给你啦,明天开始把财务大权交出来啊。对了,那我们可以开始睡同一间房了吗?我可以看你换衣服了吗?交往四五年了,连你肚脐都没看过,真的好想看哦!哎哟,你不要那么惜肉嘛,就肚脐,我就看一秒,一秒后就不看,好不好?」我露出一排整齐牙齿,笑得非常开心。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卖萌。 惜肉的男人表示:「……」 我是个非常行动派的人,隔天睡醒我立刻从房里欢快地衝出来,拍开男友房间的门,杀到程寅面前跟他要钱。 我用力扑上去抱住他,大声宣布:「我今天想吃豪华早餐、豪华午餐、豪华晚餐,搭计程车上学,未来的老公请给我两千块!」 他坐在床上,揉着惺忪的眼皮看我,迷迷糊糊地翻出掛在椅子上那件外套口袋里的皮夹,抽了两张千元大钞递过来──但我没接。 在他打开皮夹那个霎那,我改变心意了。 我兴奋地把他的皮夹整个抢走,打开来以土匪姿态搜刮一把,「既然我们有很多钱,别担心,我帮你花,我会努力花光你所有积蓄,一毛钱也不会剩下来哦,全心全意相信我吧,哇哈哈!」 我把皮夹扔还给他,健步如飞地跑了。 程寅:「……」 下课后我拉着安安和小莉去逛街,买了很多衣服,然后去漂亮的甜点店吃下午茶,再继续逛街买鞋子包包,买完后肚子饿了,就去吃烤鸭。吃完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天幕整个刷黑,我提着战利品愉快地搭乘计程车返家。 程寅坐在客厅沙发上,膝上放着他的笔电,貌似正在工作,瞥了眼提着大包小包进家门,气喘吁吁的我,淡淡问声吃了吗。 「吃了吃了!」我把购物袋靠着沙发摆放在地上,把包包扔在沙发,站着按摩痠疼的手臂。 「嗯。」他闔上笔电,把它放去一旁,十指交叉摆在大腿上,「我们谈谈?」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我忽然有点紧张。 早上从他皮夹抢走一万多块后,不但没买半样他的东西,整天下来一则讯息也没传给他,甚至没先告知他,就独自在外解决晚餐。他搞不好一直坐在这里等我回来,还没吃饭。 他要骂我了?怪我花钱乱买东西? 我拧紧裙子,像小时候闯祸被爸爸发现那样,垂下头来不敢看他,也不敢走过去。 爸爸会拿爱的小手修理我,程寅应该不会。但他可能也会勃然大怒,狠狠损我一顿,然后说出气话。如果我们大吵一架,最糟的结果可能会演变成分手。 「伍悦悦,抬起头看我。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重要,你好好听着。」他低低的说。 我摇头,两颗斗大的泪珠就这么坠落。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俯身凝视我的脸,然后无奈地笑了,「哭什么?又没骂你。」 「有。」我瘪唇,委屈兮兮指控。 他一副很冤枉的口气,「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我继续指控,「反正你就是准备兇我了,我感觉得到,我第六感超准。既然迟早都要哭,我倒不如早一点哭。」 他百口莫辩,「我没有。」 我正想矫情的演绎你不爱我了你不爱我了的戏,然后哭着奔入雨中,都还没开口就被他按在怀里。 「昨晚你说的那些话,让我失眠一整夜。」我整个人被压在硬梆梆的胸膛感受强而有力的胸腔震动,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咬字发音却都听得莫名清晰。 我有点急,想告诉他,其实我真的是对买房有一套研究,不会让他的家底付之一炬,我不会真捨得将他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挥霍殆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买东西了,他却阻止我说话──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要嫁给我?」 「什么?」原来是问这个,我点点头,「对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放开我,走回他房里。我盯着那扇门,心想他是需要一个人好好冷静吗?我是不是不适合过去打扰他?我看不懂,他是受到过度刺激,还是需要考虑。我继续站在客厅,不晓得能往哪去。 桌上摆了杯程寅刚刚喝过的绿茶,我口很渴,忍不住拿起来吸几口,吸着吸着不小心就喝光了。我把空饮料杯丢进垃圾桶,如果他问绿茶跑哪儿去了,我会说我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哦。 几分鐘后程寅从房里重新走出来,手里抱着一个有点厚度的牛皮纸袋,把它塞我手上。「给你,我所有金融帐户的存款、我买的储蓄型保险、我的股票和基金,全部都在这里了。」 什么?来真的?玩这么大? 我抱着它们,感觉烫手起来,反而支支吾吾的,有点想反悔了,「你个人全、全全全部的财產吗?」 「嗯,钱无所谓。」他看着我笑,把我揽进怀中,「我要你。」 我可能真的是个恋爱脑没错。 明明程寅长得那么抱歉,在他用霸道总裁的语气说出那句话后,我居然觉得他变得好帅。 天底下到处都是帅哥,为何我不管是什么时候,以前或现在,唯独抗拒不了程寅呢? 况且他不只穿衣,连发型也让人很难过。除了每个月薪水应该很可观外,我好像找不到能持续迷恋的动力。 后来我爸和我说了一句话,令我茅塞顿开。 他说,即使伍悦悦个性骄纵任性、无理取闹、不可理喻到了极点,程寅和爸爸一样,会一直在哦。 我就是那样被他们宠坏的。 可以全部剃光吗? 二十二岁那年进公司认识程寅,经歷过萧智煊和梨子分别搅局后,我身边陆续又出现几名高富帅追求者,桃花一朵接着一朵热烈地开。但直到我二十六岁、程寅三十六岁时,彼此都还是以万年单身狗的姿态屹立不摇着。 我们用朋友的身分,心照不宣霸佔着对方身边那个最重要的位置。 程寅自从在农场里问过那么一句「要怎么样才能追到你」后,他就没再提过感情上稍嫌露骨的问题。既然当日打哈哈过去了,我当然也不可能低声下气地,再次把陈年往事翻出来讲。于是他不提,我不敢提,我们就都没有任何人提,然后我们继续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相处状态,保持翘翘板两端的平衡。 对,其实满傻的。 a世界里僵持不下的关係,最终在某天迎来突破。 那天萧智煊忽然传讯息给我,说有事要跟我说,约我下班后到街角的咖啡厅坐坐。我那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他找我去铁定没好事,当下就回绝了。他只好改成文字方式向我透露── 『你知道程寅要和另一个女生约会吃饭吗?』 当时正是下午,我坐在电脑前整个人昏昏欲睡,眼皮已经几度闔上,而我又努力把它撑开,来来回回几次后我一看到那行字瞬间提神过来──什么?程寅和别人去约会?萧智煊怎么什么缺德话都说得出来! 我相当愤怒,两秒内封锁了他。 那天我和程寅仍一起回家,回家路上我不时留心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确实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怎么了?」 他怔了下,「没有,没事,你怎么会这么问?」 「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忧鬱指数破表了啊。」 「噢,抱歉。」他抓抓脸颊,「其实没有什么,不必在意。」 程寅很少这样,这一刻我脑中忽然浮现萧智煊说的那句话。我们已经快走到我家,若不把这个疑惑解开的话,我可能整个晚上都睡不好了。所以我故作轻松地问出来:「听说你约了女生吃饭啊?什么时候?」 他顿了下,脸色有点难堪,「你知道了?」 我震惊看着他,所以萧智煊没有骗我,这件事是真的? 程寅避开我的注视,微微偏过头去,「我爸妈唸很多年了,对象也是一个人满好的亲戚介绍的,如果我完全不做点善意回应的话,他们会没完没了。其实我也就是去露个面应付一下,吃吃饭就回来了,至少让他们安心一点,也消停一些嘮叨。」 「哦。」我想了想,程寅也快四十了,他爸妈会担心儿子孤独终老也是无可厚非,确实该去! 我拍拍他的肩,决定以行动表达支持,「你哪天要去啊?我看你这样不行,帮你稍微加强一下,穿帅一点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怎么样?你别说不要,这是对女生的一种尊重,何况我也帮不上其他的忙了。」 程寅沉默瞅我。 半晌后,他扯扯唇,别开头说:「星期六中午。」 星期六那天,我一早就搭乘小黄到了程寅家,他下楼来接我,我们说了几句话,问候彼此吃饱了没,就直接进了他房间。我让他把决定权全部交给我,先从挑衣服开始,他頷首表示无意见。 我拉开他的衣柜,勉强选出几件稍微能看的衬衫,问他有没有烫衣服的东西,他说没有。还好他说没有,虽然我知道衣服要烫,但我从来也没烫过,根本不知道怎么用呢。 如果他拿出蒸气熨斗,我可能还得上网研究一下。 我把几件衬衫轮流往他身上比,看看哪件比较衬他肤色,让他看起来不会那么黑。选定以后,我改攻裤子,由于他的裤子根本没几件,我只需扫过一眼就能选定。 我把整套衣着塞他手上让他换,出去外面等,没几分鐘他说换好了,我立刻又衝进去。 「你穿这样很好看耶!」我发自内心讚叹。 他似乎没有很高兴,平静的嗯一声。 在我来之前已提醒过他一定要把鬍渣刮乾净,这样给人的感觉才会清爽,才顺眼。他有乖乖做到,现在整张脸除了头发以外,也没什么能改进的地方了。除非他去整形。 我已经先查过几家评价还不错的发廊,也预约好其中一间,看看时间还很充裕,便拉起他,「走吧,我们努力把三十分的顏值提高到五十分。」 搭着车来到目的地,付了计程车资后,我拉着闷闷不乐的程寅下车,一路领着他衝向那间店。 站在充满现代感的建筑外墙,便可看见大面积的玻璃窗内,呈现开放式佈局,动线处处流畅,光线充足明亮。我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好奇观察,见造型奇特的灯饰下是好几组时尚沙发椅座,壁面掛着充满独创性的品牌标志,还有几位设计师的风格简介牌。 古典乐曲融合现代嘻哈,节奏强烈的音浪涌进耳膜,让人心情大为振奋。 只有一位看起来很像助手的男生正在清洁地板,半个客人也没有。 我走上前,报了自己预约的那位设计师名号「bryce」,助手请我稍等,进去喊人,一位发妆造型相当前卫、雌雄莫辨的阴柔高个儿就出来了。 他嫵媚地看了眼程寅,走到一旁准备,「程先生吗?第一次来?比预定的提前了十分鐘?」我仔细看,他有喉结。原来是个五官很精緻,气质妖冶的男生。 我代替程寅回答:「对,第一次来,请帮他剪适合他的发型,日常一点就行。」 「好吧,早点开始也可以早点结束。」他拍着升降剪发椅,指指程寅说:「你,过来。」再指指我,「你,去旁边。」 bryce先请程寅坐下,然后从桌上那些工具中抽出发夹把程寅的头发抓起来,别在一旁固定,微皱着眉仔细观察他的眉眼及脸型轮廓。 听人说过专业的设计师在替人剪发的时候,会连面部骨骼这些细微因素都全盘考虑进去,以前我总是坐在椅子上任人摆布,此刻一看,他们果然很讲究。 刚想讚叹,就听bryce似笑非笑说:「这难度太高啊,可以全部剃光吗?」 这句话把我狠狠吓了一跳,我惊愕地喊:「什么!」程寅则毫无反应,彷彿要剃的不是他的头。 bryce不再开玩笑,他叹了口气,「逗你们玩的,我会尽力试试,看能否力挽狂澜。」接着他又想到什么似的,笑得特别贼,「但万一还是剪坏了,出去别说是我剪的,说是ryan,记住了吗?」 我好奇问:「那是谁呀?」 他呵呵两声,手一挥,俐落地帮程寅围上剪发布,皮笑肉不笑说:「我的死对头。」 程寅都已经长成这样了,他可不能再惨了!为了救程寅,我使出激将法,开始滔滔不绝阐述己见:「ryan很厉害吗?不会吧,我上网去看,大家都说bryce才是真正的实力派,能化腐朽为神奇,是高手中的高高手。我想那个ryan只是运气好吧,每次都接到一些本来就长得不错的客人,才能正常发挥。那我觉得好机会可望不可求,如果你连这种长相比较有创意的顾客,都能拯救的话,才是真正的实力坚强,能做发型界的中流砥柱啊。人不能永远活在舒适圈里,越困难的事越值得挑战,去做了以后无论成功或失败,都能使自己更上一层楼。怎么样?想不想迎战职业生涯最艰难的一役,这颗百年难得一见的头借你练习!」 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程寅斜斜瞟我一眼,一副看淡世间冷暖之心寒。bryce用一种受够了的语气,以尖细的嗓音歇斯底里对我咆哮:「你能不能闭嘴?去去去,去一边滑你的手机还是看点杂志什么的,别来吵我思考好吗!」 看来这招没效。 我懨懨走到沙发区那边坐下,不死心地拿起一旁厚厚的发型大全参考,想尽最大的力量,帮助程寅的外貌从地狱返回人间。 bryce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开始动工。每当我抬头看他,他都拿着一把看起来很厉害的剪刀,不停喀擦喀擦剪着程寅的发。我每次抬头,他都在剪,我拼命抬头,他就拼命剪。到后来我咻咻咻加快低头抬头低头抬头的速度,想看他会不会咻咻咻加快剪发的速度──我就扭到脖子了。 程寅从镜子里看见,噗哧笑了出来。 这是这几天来,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bryce很是无奈,「大哥,能不能请你家这位心智年龄只有三岁的女朋友别这样干扰我工作?我拿的是剪刀耶,待会一个分神,不是剪到你的耳朵就是戳进你的脑门,弄得我很紧张好不好。」 「她不是我女朋友。」程寅这回没有看我,低头垂睫,凝视着他被布盖住的膝盖位置这么说。 气氛登时变得尷尬。 bryce愣了愣,音量缩小,「不是你女朋友还这么关心你哦?」 我坐得远,还是都听见了,赶紧嚷:「因为他今天要去见一个对象,我想帮他盛装打扮啊!」 「什么样的对象?约会啊?」 「嗯。」 bryce看着程寅眉间那抹浓浓阴翳,嗤笑一声,「真有趣,我总是看不懂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感情。」他扭动脖颈,重新集中精神,「好了别吵我了,一刀剪坏就全部功亏一簣,方才的努力都白做了。」 我点点头,诚恳说:「对不起。」然后做了个把嘴巴拉上拉鍊的动作坐回沙发,这回真的不敢再闹了。 后来我滑了一会儿手机,看了几部影片,看得太过入迷都没发现bryce已经好了。他弹了个响指,引起我的注意后,我抬眼望去,马上「哇」了一声,「太厉害了!是奇蹟啊!!!」 焕然一新的程寅站在我面前,却仍是那张淡漠的脸。我嘻皮笑脸凑过去捏他脸颊,「好了啦,又没人欠你一千万,好不容易变帅了耶,开心点好吗?」 他仍一语不发。 看时间差不多了,我抓着改造过的程寅匆匆跑向马路拦计程车,向司机大哥报出餐厅位置后,和他一同坐在后座休息。我懊恼刚刚忘了先帮程寅拍张照片,为值得纪念的一刻留念,现在车里这么暗,还晃来晃去,让人怎么拍?程寅却说不拍也罢。 「那怎么行呢!你今天真的超──帅的啊!」我靠近他,细心拂去他脖子上残留的发屑,他垂眸静静看我,唇线抿得极紧,眼中藏着暗涛。我仰头偷覷他,他猝然抓住我那隻移动的手,用力握住,然后定定地用眼神将某种意念传达给我。 我张着嘴,心脏怦怦乱跳。 司机大哥的视线从后照镜扫过来,揶揄道:「还在热恋期吗?去吃个饭也这么黏啊。」接着他就不顾我们意愿,滔滔不绝说起他和太太多年来相爱相杀的家庭秘辛,不时抱怨女人婚前婚后根本不一样,全都是为了把男人骗进婚姻殿堂,刻意营造的假象。 他大吐苦水:「结婚前吧,每天花很多时间打扮,全身香喷喷的,美得连大明星都自叹不如,胆小到连一隻小老鼠都会怕。婚后呢,妆都懒得化,每天不是躺在沙发就是床上,滑着平板不停追剧,肿了十来公斤,还能徒手抓住空中飞舞的蟑螂,甚至单手让牠瞬间爆浆!」 程寅默默瞅了我一眼,很可能在想像我未来的样子。我不甘示弱,决定挺身而出捍卫女人尊严。 「哦,那司机大哥啊,我好想知道男人婚前婚后会不会变,您从以前外型就是这么粗獷,这么有男人味,然后穿着比较休间偏居家风格是吗?」我偷偷挤眉弄眼指着程寅,诚恳发问,让运将知道我没有针对他。 男人窘迫地抓抓头,发出宏亮笑声后说:「其实也没有啦,我还不是半斤八两。以前为了约她出来,我也是装了好久,因为她喜欢斯文书生那类型的男生,我那时发狠减了好几公斤,连最喜欢的猪脚都只敢吃瘦肉的部分,瘦下来以后天天拿着两本书,弱不禁风在她眼前晃。与她对上几次眼后,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去跟她说话。」 程寅听得很专注,身体前倾,主动发问:「那后来呢?您可以说快点吗,我怕餐厅快到了,还来不及听完。」 见乘客求知慾旺盛成这样,司机大哥果然在嘴上加快速度,同时在脚上放慢速度,继续说:「我也是算满死缠烂打的人,不时在她身边盘旋,三不五时刷刷存在感。天凉了,耍帅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天气热就打水果冰沙给她喝。毕竟她还挺漂亮的,喜欢她的人很多,我不是最好看的那个,口袋也没有几文钱,没办法常常带着她吃喝玩乐,只能从生活中的每个小细节下手,多多关心她啊。」 「这样就追到了?」程寅语带诧异。我顿时觉得如坐针毡,趁他不注意时,屁股不安分地扭动起来,悄悄往远方挪开。 「哈哈对啊……」司机大哥居然露出一脸恋爱中的青少年才会有的靦腆神色,不好意思说:「她是个很好的女人,从不怨我什么都没有,说喜欢我老实敦厚的样子。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陋,明明她就是一个被眾人捧在手中的公主,却心甘情愿跟着我吃苦。你们也看到了,我没什么本事,只会开车和耍耍嘴皮子,逗大家开心,到现在也没给过她什么好日子,刚刚还大言不惭的嫌弃她变成了黄脸婆……」 对啊,这位先生,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我们忽然都安静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车前,我眼尖发现副驾上放着的小盒子,咦了一声,「大哥,你也喜欢吃这家的甜点吗?这家很有名,现场要排很久耶!」 「噢,没有啦。」他害羞地抓抓头,「跑车时刚好经过,顺便买给我太太的。」 多少人曾从店门口经过,一次也不曾因为想起某个人而短暂停下脚步。 好一个顺便。 我莞尔,「也许太太没有变吧,是生活让她必须学着去刚强。一直戴着不合脸型的面具也是很累的,你的不离不弃,正好让她可以卸下偽装,舒服做自己。婚姻本就是烟火,吵吵闹闹才有人气。都结婚这么多年了,丈夫还是时时刻刻把她放在心上,你太太也不算嫁坏了。」 司机若有所感,对我笑笑,点头,「祝你们约会顺利。」 我和程寅:「……」 餐厅已经到了,我看看錶上的时间,程寅也差不多该进去了。 我站在路边,不放心地再次替他整理衬衫领口,尽量把每一丝微小的皱褶全数抚平,像个老母亲一样对着这个大我十岁的男人叮嘱:「进去之后开心一点,别露出这种『我是被逼的』样子给人家看,人家女生也很无辜吧。像我这两天晚上教你的,聊得来就聊,聊不来也不要让人家难堪,切记有问必答,顺顺的把这顿饭吃完就可以了,知道吗?」 他低低的嗯了一声。 「吃完饭以后,礼貌问问人家想不想去哪里走走,如果她想去,就陪她去,这个举动能帮你争取加分。」 「我不想加分。」他闷闷说。 「你就是这样。」我幽怨瞟他,「才会交不到女朋友。」 他默不作声。 我绕着他打量一圈,看已经没什么能改进的地方了,深呼吸后鼓励他,「可以了,来,笑一个吧。」我扯开嘴巴嘻嘻嘻的示范过一次后,微笑道:「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我退开一点,举起两隻手在胸口处小幅度挥舞,「加油哦,嗯,再见啦。」接着我转身,又做了个深呼吸后,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 鞋跟敲击地面,发出喀喀喀的声响。我抬头挺胸走路,一直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怕看见他还站在原地,用悲伤的表情望着我,像极了被拋弃的狗狗。 ……更怕回头时,他已毫不留恋地迈向另一条没有我的道路,昂首阔步了。 我们互相陪伴对方这么久,也该有人先勇敢一点,主动去寻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了。这样很好,对吧? 腿无意识的抬起来,又落下去,我让它们以一种很自然的姿态,机械性摆动。走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能往哪去。这座城市这么大,好像忽然就没有我的栖身之所了。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从高处洒落,晒得我全身暖烘烘的。我独行在高楼林立的大城市里,明明淹没在人海之中,却还是觉得好寂寞。 在某个骑楼转角,有个小姐与我擦身而过,过了几秒她从后方追上来,递给我一张纸巾,小心翼翼问:「你还好吗?」 我怔怔地摸了下脸,摸到湿热的泪。 她露出关怀眼神看着我,一下子瓦解了我故作的坚强,我哭出来扑上去用力抱住她,委屈嚷着:「不好,不好,我不好,我好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明明心钝钝的疼,还告诫自己不要去在意。 她慌张地搂住我,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哇哇大哭的疯女人,「没事、没事哦,需要帮你打给家人或哪个朋友吗?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她扶着我到几步远的超商用餐区坐下,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哭哭啼啼说想喝珍珠奶茶,她苦笑着去柜檯买了一杯给我,然后帮自己带了一杯咖啡。 她坐在我身旁,问我需要聊聊吗? 我喝着珍珠奶茶,泣不成声的把我跟程寅这几年来发生的种种和盘托出。其实我没有打算去改变什么了,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不知道我在徬徨什么,为什么不乾脆点接受他,到了他要离开的那刻,才发现自己居然这么捨不得。 我捨不得,好捨不得,发了疯的捨不得。 「我是个很可恶的人,用最糟糕恶劣的被动态度去拖延感情的事,浪费彼此的时间,害他耽误了这么多年……我不值得同情,我活该……」她从我手中接过溼答答的第五坨卫生纸,脸上毫无不耐。 「如果这是他愿意的,那所有好事坏事就只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旁人无权对这段关係或过程置喙。我听过一段话,还满喜欢的,分享给你好吗?」 她说,从来没有一段路可称为远路,那些你所以为的捷径,也并不一定能带你抵达最好的地方。命运中的所有安排,都是此刻最好的安排。 「曾懊悔蹉跎掉的那些时光,其实都没有白费,你只需要静静等待,等待它换另一种温柔的模样回来,带来新的生命体悟。」 不要急,不必急。 最美的花,会静静绽放在路的尽头等你。 再说一次喜欢我 让眼泪都流出来后,我心情好多了,这位好心的陌生人对我微笑,「那我先走囉?接下来交给他陪你,好吗?」 我困惑地抬起头,吸着鼻子问:「谁?」 她轻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指尖往某个方向一点──我转过头去看,程寅就站在那里。他斜斜靠着超商角落的墙,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瞬也不瞬的落在我们身上。然后他站挺身子,对着那位小姐点头。 她拍拍我的肩,「这位先生一直跟着你,看起来很担心呢。把刚刚对我说的话,告诉他,好吗?」说完,她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拿着咖啡离开了。 程寅替我收拾桌上那些卫生纸团,催促我把剩下几口的珍珠奶茶喝一喝,在我喝完后,替我处理掉垃圾,走到超商门口等我。我默默站起来,跟着程寅往外走。 我们中间没有线,但我觉得自己像一隻被主人牵着散步的狗。在街上走了好一段路,我始终低着头没脸看他。他没有拦车的意思,只是把手插在口袋,悠哉间晃。 后来我不确定的发问:「你没有进去吃饭吗?」 「没有。」 「可是……」 「我有传讯息给她了,不用担心。」 「哦……」明明在餐厅门口我是那么瀟洒地离开了,却自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躲起来哭,还被他看到,我感到万分羞耻,简直无地自容,「你一直跟着我吗?为什么不喊一声啊?」 他瞟我一眼,云淡风轻说:「我跟在你后面,看着你的背影,已经很习惯了,这几年不是都这么过来的?」 「但今天不一样嘛。」我眼神游移。 他苦笑摇头,「也没什么不一样。」 我们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到了比较热闹的地段后,因为骑楼出现人潮,他把我拉近他,趁着人多嘈杂,冷不防低声问:「我和别的女生吃饭,你很伤心吗?第一次看你哭成那样。」 我瘪唇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赌气不回答。这种明摆在眼前的事,干嘛讲出来啊,这样我多没面子。 他抓抓头,把我拉到一旁贴着店面站好,眼神看起来有点迷茫,思绪陷入错乱,颠颠倒倒说着:「我一直以为我们……你对我没有……所以、我才……但、这到底是……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该不会是、在等我先开口?」 我差点被口水噎住,微微慍怒瞪着他。这傢伙可以不要这么直接吗!如果不是在等他主动,难道我要鼓起勇气自己跟他说:「欸我满喜欢你的,我们在一起吧?」我平时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哪拉得下脸问这种事啊! 选择权看似掌握在我手中,但其实一直都在他身上好不好! 再说一次喜欢我会怎样?再说一次会死吗?之前那次确实还没考虑好,但后来我弄清楚的时候你怎么就不问了呢! 我好想这么对着他怒吼,但还是选择让怨念烂在肚里。 他谨慎观察我的表情,一秒变得紧张,嗓音绷得很紧,乾哑问:「那、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盯着他衬衫上的扣子,故意过了很久才装出无可无不可的傲慢姿态,轻轻点头。后来我一直逃避去看他,总觉得这个发展还是有点糗。 他说肚子饿了想吃饭,我仍是点头不说话。他率先走,我安静跟上去。后来他有点试探性的,把手伸过来,像触摸会咬人的野兽那样,先轻轻碰了碰我的小拇指,看我没反抗,才大胆牵住整隻手,用他的温度包裹住我。 男人的手会导电,电流从手心的位置往四肢流窜,顷刻间佈满我全身。 酥酥麻麻的,手掌触感温暖厚实。我好像已期待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才等来这一天。 程寅整个人变得特别傻气,问吃完饭去看电影好不好?我说好呀。他傻乎乎地继续问,看完电影再去哪里走走好不好?我说好呀。他抓抓头,不好意思的笑了,又说:「那星期一去公司就可以公开了吗?」 我已经羞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憋着一口气硬挤出声:「随便你!不要再讲话了啦!」 「不说了,不说了。」 我们度过了甜丝丝的星期六,星期一他牵着我的手进公司,不到一个小时,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关係了。 用餐时间我还是跟梨子一起吃饭,梨子笑得很贼,她说我还嘴硬,明明就真的喜欢程寅那种颓废型的。 「我猜啊,你男朋友现在肯定很忙,被他们部门……不,是被全体单身男性职员包围住了,讨教怎么追求女神。这真的很励志耶,谁想得到啊,程寅耶!」梨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双手交握在胸前,一脸陶醉。 我咬了一口鸡肉,「不要这么说,我也没那么好。」然后我忆起程寅昨日下午临时提着珍奶鸡排跑来我家,叫我出去,把东西交给我时羞涩的表情,忍不住甜甜地溢出笑声。 我问他怎么突然跑来,他说刚好想起女朋友了。 「天哪,伍悦悦你不要笑成这样好不好,好可怕啊,我很不习惯!」梨子的脸皱成一团,看起来很痛苦。 「那就别看。」我翘着嘴角说。 那一年,我们的恋爱谈得含蓄又甜蜜。 爱情让每个平淡的日子变得有意义。 隔年情人节,程寅彆扭地拿着一个像他一样朴素的戒指,在他家客厅跪下来向我求婚,我当场泪崩,在大哭声中颤抖着伸出手,任它滑进我的无名指。 缘份的起点 一转眼,我已在b世界待了这么多年。 升上大四以后,系上的课几乎都已修得差不多了,我算了算,上下两个学期只需修到最低学分数,就能稳妥毕业。但我还有好多想听的课,还想吸收更多有趣的知识,所以我还是把课排得很满,把自己弄得像个小大一一样忙碌。 a世界中我读的大学已经很好了,s大则为我打开别样天地,拓展另一种视野与格局。我带着曾经闯荡社会留下来的歷练,用三十几岁的灵魂去做一个渴望学习新知的偽青年。 有多少人能像我一样幸运,获得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体验呢? 课馀时间,我仍常常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魂魄会突然飞回去原本那个时空,那么,不再有程寅陪伴之后,我的伤心又该何处安放? 有人说丧偶是一道永远无法平復的伤口,我慢慢能体悟这句话带来的是多么深刻的痛。明明没有谁犯了错,明明都还深爱着对方,为什么却不能继续廝守了? 偶尔我会想起巴克,若巴克陪在我的身边,也许我能恢復得快一点。身处这里的我不愿意去烦恼未知的事,不愿意让自己陷入庸人自扰。比起用负面、悲观的想法消耗掉珍贵的快乐,我更想好好珍惜现在,不再留下缺憾。 我仍然不明白当时程寅是如何迈向死亡的。 大四上学期的某一天,我早早洗完澡坐在客厅里和小莉用通讯软体聊天,她忽然提起当年那款手游「心动效应」。 小莉:悦悦,这週末安安要陪我去见网友耶!你要不要一起去?(害羞贴图) 我:网友?哪里认识的? 小莉:「心动效应」啊,你以前不是玩过? 我:那是超~久以前玩的了,现在我早就不碰游戏了。你跟对方熟吗?两个女孩子去会不会有危险? 小莉:别担心啦,那间店的店长是我亲戚,店内也都有装监视器,应该不至于啦。 后来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小莉说她得去做点睡前操了,于是退出聊天。 程寅抱着笔电坐在一旁工作,我有点无聊,想了想,动手下载了「心动效应」,将它开啟。这是2.0版的伍悦悦首次註册,我输入a世界中用惯的暱称「白芸」,用生日当作密码后,画面显示註册成功。 已经很久没碰,页面也都改版了,我摸索了好几分鐘,才慢吞吞地来到友谊餐厅寻找「苍狗」。 苍狗并不在那里。 我停下来思忖。虽然我在b世界并没有碰过这个游戏,但他应该还是有玩吧?不晓得苍狗过得怎么样了?没遇到我,找了谁当伙伴? 我输入玩家暱称去搜寻,很快找到他的头像。头像是灰色的,状态显示对方已五年未上线。 我推断时间后嘖嘖两声,看来苍狗也没有很热衷这个游戏啊。真可惜,他玩得很好呢。 「白芸?」程寅不知何时已放下笔电,悄无声息坐过来,瞄了眼我的手机画面,疑惑:「怎么取这个暱称?」 我关了手机扔到一旁,懒洋洋抱着他,解释:「国小的时候很喜欢看天上千变万化的云,那时刚学打字,电脑老师教我们註册信箱时,有个栏位要填名字,没注意选字,本想打『白云』却打出了『白芸』。后来懒得改,就一直用下去了。」 「应该是前一节课使用你那台电脑的同学,名字里有『芸』,如果她没关机就离开,你进来继续使用的话,电脑把不久前输入过的字记忆起来,就会发生类似情况。」他停顿一下,又问:「但你为什么看『苍狗』?你好像不认识他吧?」 「谁说的,我认识。」 「是吗?」他怪异地睨我,「但他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白芸。」他伸长手抓过我的手机,先把我的帐号登出后,再登入他自己的。 我看着看着,慢慢瞪大眼睛──苍狗的头像亮起来了! 「你就是苍狗!」 「嗯。」他微笑,把手机递还给我。 我整个人都傻了。 原来a世界中,我在高二那年便从游戏上邂逅了程寅,和他一起游歷江湖,暂时逃避现实生活中庞大的课业压力,却直到大学毕业进了公司才正式认识真实世界的他! 我们的缘份早在那么久以前就开始了! 等等,这个时间点,足以解释一个长期梗在我心头的疑惑。我捏住他的手,有如醍醐灌顶──难怪当我唸出「与他再次相恋」的愿语时,会被带回高二这年──这是我们情感渊源的起点。 那天晚上,我回到房间,再次翻开那本从未使用过的祈愿小书,一行接着一行看,盼能釐清更多细节。 可我不管怎么翻,都找不出更多线索了。 看来命运的齿轮丝毫不肯提前将我朝真相推进,唉,恐怕得真的待到程寅出事那天,才能知道他为什么会坠崖了。 前一天晚上临时收到群组发的停课通知,上头说某教授有事请假,请大家不要白跑一趟。于是这天早上我没什么事,和程寅一起在巷口早餐店吃过东西以后,他去上班,我则回家睡回笼觉。 刚到家,程寅忽然打给我,十万火急说他的东西忘在房间了,让我替他送过去,待会开会要用。 跟自立自强的男友在一起这么久,我终于有派上用场的时刻。 我很快进房找出他说的那个文件夹,旋风似的搭车来到他们公司楼下,一道熟悉嗓音唤住我,我循声望去,是有段时间没有见面的夏可心学姐。 「悦悦!」 「嗨,学姐!」我有点惊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她身上穿着干练的套装,化着恰到好处的妆容,看起来似乎正要去上班。我打给程寅,跟他说我到楼下了,掛断后惊喜地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眨眨眼,「来面试呀。」 学姐说,她在毕业之后去的第一间公司,因跟同事相处上有点摩擦,加上内部高层有些方针她并不认同,所以想换个环境,看会不会好一点。她递出履歷后,接到了两家大企业的面试通知,这里便是其中一间,她明天还得跑另外一间。 「我觉得这里的职场氛围还不错,工作压力也不会很大,待遇也很棒,给学姐参考一下囉!」 她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总不能跟她说因为我在这里工作过,所以我指指楼上,说男朋友在这里上班。说人人到,程寅从电梯里出来,跟我拿了东西,对学姐点个头后,没空寒暄的样子,匆匆走了。 「等我明年大学毕业,也会来这里应徵哦!」我笑嘻嘻补充。 学姐哇了一声,语气兴奋,「那我们就能常见面或一起吃中餐了耶!」 「对呀,学姐,面试加油哦!」帮学姐打气一番后,我走出大楼,与她分道扬鑣。 几天后程寅说他们部门来了一个娘子军,我问他对方叫什么名字,他专注地盯着锅子里的麵条,待水滚后转中小火,头也不回淡淡道:「夏可心。」 「哇!学姐真的好厉害啊!听说能进你们部门不简单耶!」我崇拜地看着男人认真煮麵的背影,希望他听出我的言下之意──科技部的程寅好不简单啊。 但他似乎没听懂,平静的嗯了一声后,就更专心煮麵了。 我:「……」 因为夏可心和程寅同部门,有时我下课后过去保全室等程寅,会看到他们一起下来。碰了面女生之间难免多聊几句,聊着聊着我们越来越熟。 以前我不敢参与程寅他们部门聚餐,因为觉得没有可说话的对象,若程寅刚好和别人谈事情,我坐在那里会很不自在,现在我和学姐可以作伴了。 学姐有时会偷偷跟我说,程寅很温柔,知道我们认识,就对她爱屋及乌,在公司里满照顾她的。和其他只会幼稚打嘴砲的男同事们比起来,简直完胜! 拜学姐所赐,我和夏安学的互动也频繁起来,偶尔他会丢一些很好笑的影片过来逗我开心,我们也会聊聊毕业以后的事,或一些充满深度的人生话题。 终于,在真正的酷暑即将降临前,我拿到了金光闪闪的s大文凭,正式毕业离开校园。 儘管生命充满变数 我满怀期待,准备迎接跟程寅一同上下班的美好生活。 然而无论我怎么等,每看到徵才讯息就赶紧投履歷过去,就是没再接获他们公司的面试通知。 怎么会这样? 在a世界里,我明明在大学毕业的隔月,就顺利过关斩将进去他们公司了啊!那时我还惋惜米虫生活怎么这么快就结束,还被我妈踹了屁股呢! 结果b世界居然连面试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难道我不只重读大学,连工作也要重找、重新去适应新的职场? 天哪,这实在太让人绝望了! 程寅看我每天对着人力银行的徵才资讯闷闷不乐,感到很不解,「不是还有几间大公司都收到回覆了?为什么不去试试看呢?」 我有点不平,委屈地说:「我不懂,你们公司怎么会不要我?之前明明可以的啊。」 「之前?」他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时候,但以一个应届毕业生来说,你的履歷很漂亮,就算去更好的公司都有机会。有时候不是公司不想用你,而是因为这个职缺并不需要这么高级的人才,大材小用很浪费。再说,你这么优秀,很有可能待了两年后,带着升级版的自己跳槽去谋求待遇更佳的工作,站在公司立场,并不乐见这种情况发生。」 听程寅剖析完,我整个人都蔫了,希望火苗被掐到剩下一丁点,几乎完全熄灭。 原来考上一间更知名的大学,更努力学习,考取更多检定证照,想去应徵原来那个职缺,反而会让招聘者却步喔…… 他握住我的手,露出温煦微笑,「即使不在同一家公司也没关係的,以后每天下班,我去接你回家。」 也只能这样了,我不想真的待在家混吃等死。 我点点头,沮丧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生活仍然要过,我去了几条街外的另一家公司上班,开始了与我期待背道而驰的社会新鲜人工作。不只工作量暴增,压力也大上许多。 在新的公司里,我每天过着分秒必争的紧凑生活,从不晓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事要做,总是马虎的进食后,就得立刻上阵,坐回电脑前没命干活。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准时下班,连愜意的追剧夜生活都得赔上。 刚进去那半年很难熬,适应新的职场文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凡事皆有一体两面,我的薪水确实比当初在程寅他们公司领到的多,照这样累积下去的话,一年想出国两趟或多买几个名牌包犒赏自己都不成问题。 新人被积极地安排去参加进修和参与各种训练课程,但都有车资补贴,执行时间也大多集中在平常上班时间。比起坐在战场似的办公室,有时我更偏爱离开那股肃穆到让人窒息的环境,到一个偶尔放空或神游也没人在意的地方。 安安她们去的是规模较小的公司,听说很清间,四个小时就能把一整天该做的事做完,剩下的时间全拿来看影集,在无聊中等待打卡下班。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羡慕。 我和办公室里的左邻右舍相当不熟,虽然知道彼此的名字,但大家都太忙了,没有心力间聊与工作无关的事。我们总是以超高效率交谈,说话只讲重点,而且能在三句以内结束对谈,默契十足的撤回自己岗位,继续卖命。 我好怀念a世界里,跟梨子打混摸鱼的时光。 在我万不得已非留在公司加班不可的时候,我知道另一处的程寅也会选择留下来加班。 他总是等我一起回家,无论几点。 江湖传闻有云,把一朵娇嫩的鲜花摧残至枯萎,只需将她扔进职场半个月,然而我特别爱美,偏不信邪。 身穿同色系清新衬衫套装,脚踩能用鞋尖戳死人的藕粉尖头粗跟鞋,唇上搽着充满气质的暗夜玫瑰唇膏,秉持刚中带柔知性美风格,早上赶打卡总是气场全开的我,莽撞的步伐一天天渐趋稳重。 岁月流转,时光如风,这么多个月眨眼又过。忙碌的生活总像一座不断快转的鐘。 在夏季又将到来的某个夜晚,我比预期的提早结束了工作,于是收拾物品离开公司,穿越几条繁华的街,提着沿路搜刮的起司魷鱼和炸花枝丸、葱油饼、柠檬爱玉,到了程寅公司。 提进保全室后,我对被我餵得越来越胖的阿茂说「辛苦了」,自动找了把椅子坐下,面向窗外,选择抽空思绪,享受纯然的呆滞时刻。 阿茂开始吃我带来的东西,「很累啊?你整个脸颊都凹陷了。」 「还好,可能肉都长你那里去了吧。」 阿茂摸摸他的大肚腩,说他最近会减肥。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已经这么说了三年。 只剩塑胶袋与纸袋摩擦的沙沙声及阿茂咀嚼吞嚥的咕嚕声了,空气中瀰漫着我需要的寧静。 黑暗中,一道身影从外面晃过,我过了两秒才回神,站起来推开门追出去。 「夏安学。」 被我叫住的男人回过头,惊讶地停下脚步,「嗨,你怎么在这里?来等程寅吗?」 「对,你呢?接姊姊啊?」 「是啊。」他微笑说,「他们应该快下来了。」 很快的,远处的电梯门开了,出现两个人影,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到了稍微有光的地方,我认出那两个人是程寅和学姐。他们不知正谈论着什么,讲着讲着就在大厅里停下来。 夏安学想喊,我阻止他,「让他们说完吧。」 我们在离独立保全室不远的角落站着,在黑暗中注视着光影里的两人。程寅不知说了什么,让学姐短暂愣住,然后她笑着打了他手臂一下,程寅无所适从,似乎不晓得刚刚说错什么了吗。 我忽然说:「夏安学,其实他们两个很配,你有没有这么觉得?」 他一时语塞,没有搭腔。 我得承认,重新再来的日子没有我想像中顺遂,我浑浑噩噩的忙碌着,却不明白这么光鲜亮丽的职场生涯真的是我要的吗?我真的想追寻这些吗? 一开始,我所期待的,不就只是和某个男人继续相爱而已吗? 生命是否註定会有变数? 上次是猝然发生的意外,将他强制带离我的生命。这次会不会是另一个闯进他心灵的女孩? 我和程寅会不会早已注定好了,在任何一个时空,都走不到我一心渴望的那种美好结局? 我看着不远处有说有笑的两人,有感而发说:「无论是低调朴实的外型、拔群顶尖的聪明才智、内向的个性、不太流利的社交谈吐……还有一颗为人着想的温柔的心。你不觉得吗,他们出奇相似,对不对?」 红顏枯骨,终有一人会只爱你皮囊下的灵魂。朝夕相处,谁不会被一罈越陈越香的好酒吸引? 我看得见程寅的好,也终会有其他人看见。 夏安学显然想转移这个有点禁忌的话题,而且他转得很硬,「你有没有想过一件神奇的事,为什么我这么高这么帅,我姊姊却长得……比较平凡一点?」 我完全兴趣缺缺,但还是顺着话问下去:「为什么?」 「因为我遗传到了爸爸这边的优良基因,帅气的外型、发达的运动神经、开朗的性格,这些先天具备的条件在社会化的过程为我带来自信,继而拥有好人缘。即使不会读书,凭靠口条也能在交友与就业中无往不利。」说完后他憨憨地笑了。 「据我妈分析,我姊应该是大量遗传了外婆那边的基因。我外婆家那边的亲戚,确实个子都偏矮,还一吃就胖。在同儕中,常因体型臃肿成为群嘲对象,因此个性也相对自卑,对于关注的眼光相当敏感,会把自己缩到最小,在人群中隐匿。」 「但是他们很聪明对不对?」 「嗯。」夏安学讚赏地看着我,「外婆那里的家族成员都很杰出,出了很多医生,也有许多在各行各业能称为先驱的指标性人物。当初我爸会被我妈吸引,也是因为她在某项科学实验中崭露锋芒,散发着光。」 他说了几个家族成员的名字,我难掩惊讶,「那你很低调。」 夏安学促狭眨眼,「既然我们姐弟是最平庸的,我何必拿别人家的孩子来跟自己做残酷对比?那不是很丢脸?」 我大笑,「如果是我,我应该会拿着扩音器,大街小巷逢人炫耀耶。」 程寅和夏可心终于发现我们了。 在黑暗中,我依然能清楚看见,程寅眼底藏着一颗颗星星,在他迈开长腿大步朝我走来的时候,闪烁璀璨光辉。 「等很久了吗?饿不饿?」 「刚到呢,等你一起吃啊。」 学姐走向夏安学,夏安学替她提走包包,姐弟俩笑着挥手向我们说再见。 程寅牵起我的手,一个大男人却露出有点孩子气的表情,微笑低问:「买什么回家吃呢?」 我仰头看他。 在那个笑容中,我读到了许多专属于我的东西,包括他从不在其他人面前表露的依赖情绪、他对我毫不掩饰的迷恋与怜惜。我悬浮在空中那颗不安定的心,驀然落下来。 儘管生命充满变数,幸好,仍有些什么,永远无法被取代。 爱已随风而去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谁?我和夏可心?」程寅摇头,「其实也没有什么,夏可心很敏锐,她发现了一些我没注意过的问题,来找我讨论。女生果然在某些方面,比我们细心很多。但我不太确定,这种事适不适合对公司外部的人说……」 我撒娇,嘟嘴卖萌,「你就说一下嘛。」 他犹豫一会,故意冷硬说:「不行。」 我换个方式,以称兄道弟的姿态强行搭上他的肩,「犹记得当年,你为我两肋插刀,我为你奔赴刀山火海,咱们情比金坚,义比天高,约定好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区区一桩小事,有什么不能跟你兄弟说的呢?」 他淡淡瞥我,把我的手推开,「就是不行。你别这样,待会手痠。」 我露出阴险眼神,冷笑问:「你说不说?」 他一个「不」字,狠狠将我打回票。 可恶,我本来并没有真的很想知道,但看他和学姐保密成这样,却勾起我的好奇心来了。 男人最怕女人掉泪,一种是心疼,另一种是觉察出事态已脱离控制而感到无能为力,最无情的那种则是──他们单纯觉得很吵又很烦。 总之,我猜程寅是怕我哭的。 我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疼得差点昏过去,红着眼眶看他,一字一字泣诉:「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程寅抖了一下,很快把话一五一十说了。 夏可心学姐对菸味很敏感,办公室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菸味,稍一留意便能发现那股味道来自萧智煊身上。她没有其他较熟的同事能谈此事,因此曾私下问过程寅,萧智煊的菸癮很大吗?程寅想了想,萧智煊爱用某牌的木质香调男性香水眾所皆知,菸味倒是鲜少闻到,儘管公司有提供吸菸室,但他没看过他抽菸,也无法想像那画面。 学姐继续观察,发现萧智煊并不如外表给人的印象那样自信从容,他偶尔会静静地坐着发呆,什么事也不做。若有人上前攀谈,才摆出健谈的模样高谈阔论,做出对一切游刃有馀的模样。 夏可心知道,没有人活在这世界上是不遭受苦痛的,每个人都正承受着若干压力,差别只在于各自的苦并不相同。 「后来她发现,萧智煊在一些作业系统上似乎动了某些手脚。」 我惊奇地咦了一声,程寅又说:「她没有动手修復,只是持续观察,刚刚便是找我讨论是否向上呈报,因为……她怀疑萧智煊可能想做出什么对公司不利的事……可能是,对外洩露核心技术或什么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 上一次,萧智煊是在我们结婚前,大约是我二十七岁的时候离职的。但现在我才二十三岁啊。 程寅和萧智煊不在同一组,所以职务是分开的,彼此并不会很清楚对方的内容与进度,若同组组员存心包庇,互相掩护不法,确实有可能拖延东窗事发的时间。 难道是因为这次多了一个学姐进组,萧智煊的不法行为才会这么早被发现吗? 这跟后来程寅的死,会有关係吗? 洗完澡,我打了几个喷嚏。加快速度吹乾头发的同时,我警觉意识到,这一整天下来打喷嚏的次数,似乎有点太多了。 难怪总觉得身体笨重,脑袋昏沉沉的,可能出现感冒前兆了吧。我放下吹风机,把长发夹起来,摸摸额头和后颈,温度好像还很正常。 别说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我只要洗完澡,是死都不会出门的。还是随便吃点药把症状压下来,就去躺着吧,至于需不需要请假,隔天的事等隔天睡醒再说了。 敲敲程寅房门,门板开啟后我无精打采问:「你有感冒药吗?我的吃完了。」 他穿着我帮他买的全套纯棉睡衣,居高临下看着我,眉心紧蹙,「不舒服?有哪些症状?」 我盯着睡衣上正在吐舌头的狗狗图案,如实把症状描述给他听。我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我会买这么幼稚的款式给已经三十几岁的男朋友?但他穿起来的确萌萌噠。 我忽然很想抱他,所以就行动了。 整个被我抱住的程寅僵了一下,乾燥温热的手掌放上我的额头,两秒后又放下来,「应该没烧。你先吃药,明天诊所开了,看完医生再去上班,我去拿给你。」他推开我,离开房间。 他终究还是把我推开了。 转身离去的那个人,不会听见被拋弃者的心碎。我想像自己忧伤地站在空旷的荒原之中,过往相爱片段如花瓣轻飘,星辰眨眼间黯淡了,宇宙也因此凋零。 爱已随风而去,只剩我煢煢孑立。 程寅在客厅一个柜子里找到了家庭常备综合感冒药,又去厨房倒了半杯温水,看我仍杵在他房门口,一脸沉痛,语气严肃喊我过去。 「怎么了?现在很不舒服吗?」他露出那种准备杀去医院急诊的气魄,「实话实说。」 我收起脑内小剧场,想了想,「还好啦。」他半信半疑的把药片递给我。 住进这个房子已有几年时间,我还是搞不清楚哪些东西放在哪,尤其是收进抽屉的物品,基本上就等于被吸进黑洞,我根本连翻都不会去翻。 伸手牌已当得非常习惯,我自然不晓得程寅在哪找到药的。 盯着我把药吃下去,他将水杯接走,命令:「不准滑手机或做其他的事,乖乖躺好,把眼睛闭上。」他往厨房走,流理台那头很快传来清洗杯具的水流声,他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快去,待会我要突击检查。」 我立刻行动。 可能是感冒了,所以理智线跟着有点短路,我直直往他房间去,爬上他的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好,睁着大眼,眼睛骨碌碌打转,安安静静等他。 他大概先去我房里了,我听见另一扇门开啟又关上,然后再开啟关上的声音。我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终于听见他进门。 「怎么在这儿?」他走过来,「不是让你回去睡觉了吗?有什么事等你好一点了再聊,行不行?」 生病让我情绪低落,加上这阵子繁忙紧凑的工作让人无力,刚刚想抱他还被无情推开,我摇头,「你能多陪陪我吗?就一会儿。」 他的表情有些凝重,沉默走过来坐到我身旁,拿起一旁矮柜上的遥控器调整室内温度。我伸手环抱他的腰,他明显愣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 我仰头嘟嘴,他看了看,好像有点想笑,压过来蜻蜓点水啄了一下。 我又受伤了,小声问:「为什么只亲这样?你是不是怕被我传染?」 他瞅着我,然后重新俯下身来,用一个深情长吻作为答案。我被他吻得晕乎乎的,快没气时才重获自由。 他眸光繾綣,嗓音乾涩嘶哑,笑着说:「生病的小悦悦很黏人啊。」 「平时不黏吗?」 「不黏。」 「你喜欢黏的还是不黏的?」 「喜欢你这样的。」 不会再把自我丢弃 我咯咯笑,勾住他的脖子不让他离开,他安静凝视片刻,倏地翻身压住我。我的睡衣是连身裙款式,裙襬长度大约落在大腿一半,一隻男性大掌从下摆伸进去,指尖一路向上点火,最后停在我的腰际。 我面红耳赤看着他,想着要不要提醒他关灯。他用另一隻手拉低我的领子,往内瞧了一眼。我紧张地憋着一口气看他,完了,已经瘦到没半点肉了,前面后面都快要分不出来了,他不会很介意吧。 好可怕,我不敢呼吸了。 他抬眼看我,勾唇,笑得很可爱,像隻毛绒绒的大狗狗。看来他很喜欢,我松了一口气。 纯洁同居四年多后,难道、难道我们终于要进行到这一步了吗! 我感觉异常兴奋! 程寅的呼吸变得急促,体温高得烫人,他边啄我的脖子,边问明天早上能不能请几个小时的假去登记,我连声说好。 大学毕业之后,我试着与程寅达成共识,我希望婚姻仅是我们两人的事,不该为了家族间的互相磨合,让弱势的一方委曲求全。 「我们偷偷瞒着全世界去结婚,不要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一开始他很难接受,他觉得这么做太自私了,成熟的个体不该做什么事都只考虑到自己。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还记得我当时这么说,「但我若失去了笑容,希望你仍乐见那样的我。」 在a世界结婚后,我虚心接受所有长辈的指教,为了眾人口中的完美娇妻,做出妥协与牺牲。然而我幸福吗?我快乐吗?不。我很忧鬱,忧鬱到我甚至慢慢相信那句经典名言,相信自己跨进了坟墓里。 我把气都出在程寅身上,把错迁怒于他,在他死之前,甚至已连续多个月没给他好脸色看。那阵子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一律拒听拒看拒绝接受。所以当憾事传来,接到警方电话时,我连他为什么会死,都毫无方向。 我呆呆地问,他不是去上班了吗? 我告诉警察,程寅只是晚一点回家而已啊。 「他会回来的。」哭着说完,我气愤地掛掉那通可恶的电话。 葬礼前的那几天到底是怎么过的,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如果来到b世界后还重蹈覆辙,让悲剧重新上演,那就太蠢了。既然我手中握着一次捲土重来的机会,我不会再把自我丢弃。 时代改变了,以前的女人能为家庭奉献一切,默默忍耐所有不公。但我是在爸妈的宠爱灌溉下长成的公主,我的丈夫与他的亲族不该剥夺掉我的骄傲,也不该折去我自由飞翔的羽翼,女人很早以前就不是男人的附属品了。 他看我迸出泪来,赶紧抽了几张面纸替我拭去,艰难啟唇问:「我爸妈都是很好的人啊,你没见过他们,怎么会怕成这样?是不是网路上那些艺人的离婚新闻看太多了……」 我哽咽摇头,透过眼前这个程寅,向过去那个深爱我的男人道歉,「对不起,从一开始我就怕造成你的烦恼,所以独自隐忍着。我以为我能靠着瑜珈和音乐放松下来,然后挺过去,我以为困境只会是一时的,但我错了。在每一个睁眼到天亮的漫长夜晚,我安静地流泪。那时我对你很不好,总是兇你,怪罪你,朝着你怒吼、扔东西。我一个人把怨怒积在心底,想着为什么只有我得迁就,为什么是我?可你,却还是你,婚前婚后,都还是那个可以做自己的你。」 他愣愣听着,「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一直跟我道歉?还有……结婚?我们还没结婚啊。」他握住我的手,「你失眠的情况听起来有点严重,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我心力交瘁的摇头,「不需要了。」 后来他进厨房端了杯他的万能神水,走到我面前诚恳问:「好一点了吗?要不要喝热水?」 「……」 现在连忧鬱倾向都能用热水治了。 电灯被关掉以后,室内仅剩窗外照射进来的朦胧月光。程寅的上半身赤裸着,跪在我身侧,俯身吻我。我被他吻得意乱情迷,睡裙在经过一番粗鲁拉扯后,整件飞出去,掉在地上。 他咬我的脖子,接着是锁骨,然后逐渐往下。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某包装物被撕开的清晰声响。 隔天早晨,有个男人比我还羞涩,脸红得跟什么一样,和我一起躺在床上发傻,谁也没能起床梳洗。 在几番考量后,我果断把唯一一件被子让给他,跳下床捡起地上的睡裙套上。跨出房门前我回头想看看他的春光,没想到他裹得很紧,除了肩膀什么也看不见。 我只好惋惜地离开,黯然走向浴室刷牙。 等我走出浴室,回了自己房间做上班前的准备,他忽然门也没敲就闯进来,拿着床单红着脸问:「这是什么?」 我瞄了一眼,奇怪地看着他。不会吧,程寅会这么没常识吗?他该不会以为我月经来了还隐瞒他,坚决闯红灯吧? 我是那么没有卫生观念的人吗! 他愣愣地看着我,我非常生气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认为他这句话严重侮辱了我的人格,于是我咬牙切齿告诉他:「你自己不会去查啊!连这个都不知道!读那么多年的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个生活阿呆!」 「不是……我……」他彷彿被逼入绝境,找不到适当的措辞,而且显得非常困惑,舌头打结,问:「我知道的,但你……你不是说你和前男友……已经……」 前男友?什么前男友? 咦,听程寅这么一说,脑海中依稀有点模糊的印象了。但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确切说了什么,我哪可能还记得啊。况且,我们应该、不可能聊到这种话题上面去吧,如果有,也太诡异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后,我清清喉咙说:「你也知道我比较喜欢乱开玩笑,会不会是你误把哪个玩笑当真了呢?我也就交过你这个而已,哪来前男友啊?」 程寅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能立刻吐出血来,狰狞得很,简直能用眼刀杀人了。我恐惧地退后两步,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刚刚不是都还好好的吗?刚突破关係,难道不是应该你儂我儂,你傻笑我也傻笑吗?他为什么会露出那种想扭断我脖子的阴狠表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按下怒火,冷着脸扫过一眼时鐘,转身往外走,「先换衣服化妆吧,你上班前不是都要摸老半天吗?我去洗床单,晚上再跟你算这笔帐!」 我歪着头,天真问:「怎么算啊?」 「就、昨晚那样算!」他彆扭的嗓音消失在门外。 两秒后,我意会过来,遮着脸颊,摇头晃脑,呜呜两声。好害羞哦。 两人都忘了昨晚说过的结婚登记。 我只是想帮助我的朋友 实在太期待被男友算帐了,我愉快地在下班前就飆速完成所有工作,十分猴急地奔到程寅公司楼下迎接他。一看男友从电梯出来,马上快步走到他眼前,甜笑,「要回家算帐了吗?」 他愣了下,反应很快,满脸通红摀住我的嘴巴,压低音量抗议:「这里人多,你别什么话都说。」 我开心问:「为什么不行啊?」 「……就是不准!」 他把我拉去通宵营业的麵店吃麻酱麵,我很快吃完,欣赏他如史前人类般粗鲁的吃相后,见麵店老闆在汤锅旁忙,其他客人也坐得很远,兴奋地压低音量用气音问:「可以赶快回家算帐了吗?」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程寅咳得相当厉害,整张脸胀得通红,我赶紧把清汤放在他面前,催促他快点喝。 也许是汤上面洒太多胡椒了,程寅呛得更加厉害,不然也不会在我期待地催促他「赶紧吃完回家算帐」时…… 「噗──」把汤全喷出来。 萧智煊的事縈绕在我心头多日,我实在不想把a世界中他的离职与程寅的死多做联想,何况现在距离程寅的死期还有很多年,萧智煊也还在公司里做得好好的。 我说服自己,我只是很好奇,只是很想关心一位朋友而已,所以我打了电话,约萧智煊出来。 我不想让程寅知道我和萧智煊私下独处,特地请了下午的假,然后讯息中嘱咐萧智煊也必须保密,不准让部门里的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他爽快答应了。 本想约在远一点的餐厅,坐下来好好谈话,但我中午有点吃得太饱,进人家店里又不能不消费,所以当萧智煊的车从远处驶过来,把我从我们公司外面的路边捡走时,我一上车立刻告诉他这个困扰。 他笑着看了我一眼,提醒我把安全带系上,将车驶离。 「你总是烦恼无谓的事。」他摇头轻叹。 萧智煊开着车乱晃,问我去眷村走走好不好,我说好。到了那附近,他驶进停车场将车停妥,我问他回程时车能不能换我开,考到驾照后我已经有段时间没上过路,不免担心久了没握方向盘,手感会生疏,然后就会不敢开。他笑着说可以。 因是平常日,进了眷村,人潮并不多。我看一棵榕树下有张长椅,拉着他过去坐。 视线前方有个未及学龄的小小孩,在一个大大的水管中踉蹌穿梭,跑了几步就跌倒,被妈妈抱起来哄时哭了两下,又把妈妈推开,继续奔跑,玩起来就忘了哭。 我静静看着,直到萧智煊打破我的专注,「这么喜欢小孩啊?」 我转过来望着他,「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不告诉你。」 「……」 我们坐在眷村内设置游乐设施的小型公园里,乘着凉风交谈。前方有片碧绿草坪,草坪旁架了一块教育资讯板,小径旁花木扶疏。在a世界结婚以后,我曾想过,若有天我和程寅有了小孩,得常常带他来这样的地方玩。 萧智煊问:「你突然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起学姐说的话,于是稍稍上前凑近他的衬衫,果然闻到一股很淡的菸味。菸味不甚明显,代表他可能做了某些努力,让气味消散。其实抽菸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学姐会觉得萧智煊这点很奇怪。 「你最近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例如?」 「工作卡瓶颈?与父母的关係失和?健康出状况?没时间旅游?变胖了?」 他笑出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看起来这么糟吗?如果我真的发生什么事,你也没办法帮我啊,跟你说又有什么用?」 「有,我能帮你。」 因为我有一本万能祈愿小书。我见证过它的威力,拜它所赐,现在的我不在那个悲伤的时空,而在这里。 如果萧智煊有需要,我可以帮助他。如果帮助他就能帮助程寅,我会很乐意,假使不是,也没有关係。 「你怎么帮?」 「你告诉我你的困境和愿望,其他的交给我。」男人听完拍着手朗声笑出来。 「你听程寅说什么了吗?」他那双深邃的黑眸注视我,我摇头。「没有,我只是想帮助我的朋友。我很希望,他真的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事。」 一位背部有些佝僂的老先生,推着一辆堆满琳琅满目童玩的推车,在步道旁停下来。大水管中跑来跑去的小小孩看见了,拉着母亲过去,老人对孩子露出和蔼微笑。 小小孩手里拿了好几款不同的玩具,显得困扰,他的眼神说着每一种都想要。那句话说的没错,果然是小孩才做选择。 我看着那个幼童,心有点酸疼。默默祈求,他的母亲能通通买给他。 「还说不喜欢小孩,从我们坐下来,你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人家。」萧智煊不时打量我的表情,这回我没有否认。 萧智煊站起身,走近老人,掏掏口袋的零钱,买了一点东西后,走回来把一支风车和一瓶弹珠汽水递给我。 我拿着充满清凉感的半透明玻璃瓶,看了几秒,不知道怎么喝。他接手弄好还给我,流畅的打开他自己那瓶喝起来。我好奇一闻,微弱的汽水香气飘过来,用眼睛看,弹珠在瓶中随着液体浮上浮下,很是新奇。 「你没喝过?」他用一种这人是不是没童年的表情看着我。 「没有。」我喝了一口,被微微的碳酸气泡刺激到舌尖,有点惊艷。 一阵温柔的风从远处吹来,轻抚着皮肤,萧智煊说:「也许我会离开公司。」 「为什么?」 「这件事情,我考虑一阵子了。学校毕业后,待在安排好的家族企业里工作,即使故意出紕漏,或每天什么都不做,还是会不断被包容,谁也开除不了我。有时想想,和其他努力工作力保饭碗的同事比起来,自己顺遂得有点可恶。我不是讨厌平顺的路,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呢?」他笑。 答案不是很清楚了吗?我帮他回答:「你想找回人生的掌控权,想透过奋斗,自我实现。」 他苦笑点头,「是。」 家里的电锅总是在坏 萧智煊说,在大企业工作,所有的创新和成功都是共享的,一切荣耀都属于公司。他本打算带着这几年开发出来的系统出走,慢慢撤去他处,但后来放弃了。那种成果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仰赖大帝国的资源才得以诞生,这种离开也只是半吊子的离开。 真正从零开始,建立自己的王国,才有意义。 我想,学姐是发现了萧智煊在工作上展现的反骨,却不明白矛盾从何而来吧。毕竟无人知晓,萧智煊是隐藏版皇室贵族啊。 「你一定会想,只有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蛋,才会想反抗特权,对吧?只要公司不倒,萧公子根本不用多努力,就会拥有稳定且富有保障的职涯生活,多好啊,是不是?他脑袋装的是什么?皮蛋瘦肉粥吗?」 想起老实工作、领固定薪资的程寅,我沉默地喝了两口汽水。 「活在别人安排好的人生里,是不会快乐的。我想跳脱这一切,这些束缚,去找寻我可以为之燃烧的热情。一个人无论寿命多长,就只活这么一次,即使遍体麟伤我也想挣脱牢笼,出去闯一闯。你知道吗,这两年我和家里的人,沟通了无数回,但我的想法看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皇帝,想下凡体验民生疾苦的孩子气作为,是很可笑的。」 我默默叹了口气。 富者有富者的烦恼,穷人有穷人的焦虑,为什么每个人长大之后,都得面对生活所带给我们的,丛生荆棘呢? 「我认同你说的那句话,活在别人安排好的人生里,是不会快乐的。既然一个人有思想,他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谢谢你。」他笑了笑,「能这么坦荡地说出来,好像轻松多了。而且……聊一聊后,一些原来很模糊的想法,逐渐变得清楚……」他目光悠远,望向那条被无数商业大楼划出的曲折天际线,陷入沉思。 我不打扰他。 各自喝完手中的弹珠汽水后,萧智煊把两个瓶子拿去附近的洗手台上冲洗,然后将它们放到小公园设置的回收处。 在他重新坐下时,我向他提出一个假设。 「如果今天你进行到一半、快要成功的恶行被人发现了,你会为了确保计画继续进行而对某个人不利吗?」我迟疑了两秒,「你会……做出那种杀人灭口的事吗?」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杀人?你说的是杀人吗?」萧智煊捧腹大笑,似乎觉得我这个问题相当有趣。 好吧,果然是我搞错方向了。我曾怀疑会不会是萧智煊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同部门的程寅发现,两人扭打之后,萧智煊失手杀了程寅,为了毁尸灭跡,只好把他载到悬崖踹下去。 但想想还真不可能。 程寅的力气这么大,打架会输吗?他坠崖那天开的车是公司的,驱车离开前经过保全室时,还笑着探出头来跟阿茂说了再见…… 天哪,我到底在想什么!可以不要这样草木皆兵吗! 现在回到萧智煊这里。我吸了一口气,嚷出来:「我真的可以帮你,你有什么烦恼或愿望,说出来,我为你实现!」 「不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个男人和程寅一样,都有自己的傲气,不轻易接受帮忙。 一阵风忽地吹来,我手中捏着的彩色风车颯颯转动。我扬手将它高高举起,让扇片迎风快转。一圈圈迷炫的圆,把最后一丝烦恼带进空中,我转过去看萧智煊,他也看着我,两人同时笑了。 回家以后,我什么也没有对程寅说。后来他和学姐是否继续盯梢萧智煊,我不问,也不想知道了。 潜意识里,我已信萧智煊与程寅的死没有任何关係。 过了几个月,萧智煊获得了胜利,他远离安逸的人生,踏上一条艰难的创业之路。儘管所有人都替他可惜,我很替他高兴。趁着年轻多看多尝试,没什么不好。有出走的勇气,就要承担最后的结果。 即使后来失败,他也会从某些教训中提炼出珍贵收穫。 程寅终于买了一辆车,假日我俩常开着它出去乱晃。车子是我选的,我购物向来只有一个肤浅准则,就看外型顺不顺眼而已。从昂贵的名牌包到便宜的夜市手机壳,从购物购车到选择男友,其貌不扬的程寅是普天之下绝无仅有的例外。 週休二日时,我们开着车去很多地方,尤爱远离尘嚣,往大自然跑。有时也会在星期五下班后,回家洗澡休息、收拾轻便行李,开着夜车直衝程寅老家,让作息正常的阿嬤在週六起床后,又惊又喜的看我们挽着手出现。 同居以后,家里的电锅总是在坏,我们常得利用假日去卖场购入新的。第一台电锅因为我煮饭时只放白米,所以坏了。后来程寅跟我说,除了放米还要放水,我听进去了。 第二台则是因为我当时不知道原来米在电锅里还会膨胀,我的出发点其实是很好的,饭至少得要半锅才够两个人吃啊,所以我就放了半锅白米,再加满水,没想到煮到一半锅盖就这么爆开,炸飞出去了。 后来我建议程寅,我们可以买坚固一点的电锅,品质好一点的,会比较耐用。 程寅看着我,喃喃道:「真是难以想像,你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以前你说肚子饿了都吃麦当劳,我以为你在开玩笑……不过这次的事情,我认为、确实……是电锅的问题呢。」他揉着我的头发,看我笑了,也跟着笑说:「没事、没事,东西坏了再买就好。」 买了崭新的高级电锅后,程寅立下家规,以后男人煮饭,女人不要再插手了。 家政夫程寅包办了所有家事和三餐,我总是翘着脚坐在客厅里滑手机,久久抬头问他一次「可以吃饭了没?」若答案是否定的,那我就低头继续滑手机。 吃完饭后,程寅站在流理台前刷碗,我只需要走过去,从后方搂住他,满足地说:「吃得好饱,我好幸福。需要我帮忙洗碗吗?」 他会露出宠溺的微笑,告诉我现在不是玩洗碗精泡泡的时候,你还是去客厅坐吧,然后我就只能摸摸鼻子离开。 厨房里传来男人五音不全,哼歌的声音。 我坐在客厅里听,玩着手机思忖,他好像很容易满足? 男人似乎是种头脑简单、个性也很单纯的生物?还是只有程寅这样呢? 上班好累,我懒得思考了。 明天永远不要来 等程寅刷完碗,我们会轮流使用浴室洗澡,洗完澡后,贤慧的程寅负责操作洗衣机,再把晒乾的衣服收进来,一一摺好,帮我放回衣柜抽屉或视衣况吊掛起来。 若我的房间乱到让他看不下去,他还会顺便动手整理。 忙碌的程寅离开我房间后,若我还躺在客厅沙发滑手机,他会走过来亲我一下,接着问我想不想吃什么水果。通常我都会答非所问,跟他说我想吃柠檬鸡排或其他宵夜。 有时我也会故意调戏他,扯他衣角,娇嗔道:「水果哪有你好吃,我想了想还是吃你吧,把衣服脱了。」 一秒后我就能如愿看到一个害羞的男人,脸红红跑开,去检查洗衣机洗好了没,然后听见某人用力啪的甩动衣服和鏗鏗鏗衣架掛上晒衣桿的声音。 某次我和可心学姐相约出门逛街喝茶,她听到我和程寅已经热恋多年,忍不住向我请教男人和女人相处的秘诀。我告诉她,我立志当个废物,当那个人也纵容我当个废物时,那我们将会合作得相当愉快。 后来我凭着良心,又补充道,这例子恐有些极端还有点偏颇,请斟酌服用。一般人应该不会这样和男友相处的。 她问我,如果程寅不愿付出那么多呢?你们会为了谁做家事争吵吗? 我说不会,做家事有什么好争吵的。 「他不做的时候,我会默默去做。如果我也不想做,他也不想做,那么我会安静的等待,等房子够脏够乱,我们都看不下去的时候……」 「你就发疯打扫?」她抢答。 「不。」我喝了一口奶茶润润喉,微笑过后,侃侃而谈。 首先,我会把不需要在场的间杂人等──也就是程寅──支开,确认屋内已无任何活体后,立刻打电话给早已上网找好的专业居家清洁人员,请他在最快的时间抵达核灾现场。 然后我会回房换件漂亮衣服,在与专业救火队面对面沟通完家中有哪些需要加强清洁的部分后,把房子留给对方,独自去外面放松身心,享受片刻安寧。 这座城市有好多服务又棒、餐点又好吃的咖啡馆,生活如此便利,怎么可以不善加利用? 通常我会点杯拿铁或卡布奇诺,坐在靠窗的位置,听听歌,看看落地窗外的行人,安间待上整天。如果肚子稍微有点饿了,那可以点些轻食先垫垫胃,这样就不必担心回家后吃不下男友辛苦做的饭。 偶尔我会带书去咖啡厅看,这样就不用一直滑手机残害眼睛。在收到可返家的电话通知后,愉快回家付钱,送走清洁人员后,立刻拿出打火机烧毁热腾腾的收据。迅速回到房间换件破破烂烂的旧衣服,喷点化妆水在头发和脸上,营造出被家务摧残后,大汗淋漓的假象。 「赚钱就是为了花,捨得将钱用在刀口,人人都能拥有乾净又芬芳的舒适居家环境啊!是不是!是不是!」我拍桌大笑。 学姐整个听呆了。 我笑得很坏,「每当程寅回来,踏入地板光洁、窗明几净到会反光的屋内,他总是感到内疚。我常告诉他不必在意,但他好像听不太进去,我也只好由着他了。」 我像个欧洲贵族一样,拿起奶茶轻抿一口。 学姐深呼吸后,给我热烈掌声。 在我和程寅交往满十年,b世界的生理年龄来到二十六岁的某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跟他回家见父母。 儘管a世界中与长辈周旋的经验,曾带给我抹灭不去的恐惧,让我想继续逃避到世界末日那天,最终还是因为孝顺的程寅而做出妥协。 我爸妈和我,程寅爸妈和他,两家六口挑了某个假日,约在市区一家台菜餐厅,共同吃饭。 去见程家爸妈的前一晚,我躲在被子里抱着自己,浑身发抖。我暗暗祈求天永远不要亮,明天永远不要来。 程寅敲门没得到回应,开门进来,在房里找不到我,又出去客厅和浴室,还是没找到人,心怀疑惑,拨电话给我。手机在我房间响了,于是他又折回来,终于在床上看见一团会动的棉被。他把被子掀开,问我怎么躲在里面,我胆怯地说会冷。 他皱眉,在床沿坐下来,古怪地看着我,「冷?你都满头大汗了。」 他把我抓去洗澡,洗完澡后又把我抓出来,力大无穷地将我拎过来拎过去,最后砸在他的床上。他从身后扑过来紧紧抱住我,闻我身上的沐浴乳香味,用会醉人的低沉嗓音哄我跟他一起睡。 那晚我睡得非常好。 我和程寅到得较晚,一进餐厅,远远就听见老爸的大嗓门,正盲目地吹捧自家闺女,简直把我捧上了天。我垂着头,被程寅牵进去,和长辈们吃起了饭。 吃到一半,程妈妈说:「悦悦还不会做饭啊?得赶紧学习了。」 程寅瞅我一眼,见我盯着碗里的樱花虾油饭发呆,愣了愣,转过去看着他妈,代我回答:「家里有饭能吃就行,谁做都一样。」 程爸爸说:「悦悦婚后如果怀孕了,就辞掉工作吧。」 程寅回:「女生重回职场不容易,到时候再说吧。」 程妈妈说:「乖女孩不会穿得像隻花蝴蝶,虽然悦悦年轻漂亮,还是看能不能打扮得朴素一点。」 程寅瞥了眼我身上那件洋装,有点不高兴,「她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 程妈妈频对程爸爸使眼色,男人只好迫不得已又说:「爸爸妈妈无非就是关心你们,想多了解你们平时相处的状况。两个年轻人确实相差比较多岁,想法一定也有衝突的时候,不晓得你们遇到意见分歧时,一般都怎么处理呢?」 程寅看看我爸我妈,又看看我,然后看回他爸妈,亲手敲碎二位最后一丝期盼── 「听悦悦的。如果她觉得我有哪里做得不好,我改。」 程家爸妈点点头,闷声吃饭,没再问了。 咱家三人儘管在一旁装聋作哑,仍听得胆战心惊。 程爸爸开车载程妈妈回家,我妈开车载我爸回家,我和程寅猜拳之后他赢了,所以我把车钥匙交给他。 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踢掉圆头包鞋,舒服地瘫在副驾驶座上,大口呼吸。呼,终于能喘一口气了。刚刚那顿饭,满桌都是程寅爱吃的菜,吃到我胃都纠结了。 看来老爸老妈在点菜时的第一回交手战中,不意外的以惨败收场,真是辛苦他们二位啦。 程寅默不作声地开着车。 倒转十多年的命运齿轮 过了十来分鐘,我终于发现他整个人安静到有点诡异,望过去,他何止不太对劲,脸色根本难看到发青啊。我极少看他这种样子,有点不知所措,不敢直接问,只好细想方才发生什么事了吗?可无论我怎么想,都找不到癥结点在哪。 程寅在生气,我很确定。 我心里很慌,导致在他面前总是相当会唬烂的我瞬间噤声了。也许现在不是说话烦他的时候?我可能一开口就会误踩地雷,引发大爆炸,接着两人同归于尽。 我偷偷瞟他一眼,心虚地把脸移向窗外,假装认真看风景。 车子驶进熟悉街道,在老位置停了下来,程寅闷声开门,长腿跨出驾驶座。我咬着指甲惶惶然下了车,惧怕地走在他后面出了停车场,往我们租的房子走。他腿长,走得又快,我穿着不耐走的鞋子,一下子就落后一大截。 平时我会喊他,但今天我连吭个一声都不敢。 他走着走着忽然一顿,注意到我没跟上来,回头寻我。大概是之前我常在他面前抱怨新鞋会咬脚,他记住了,所以他往下瞄了眼,柔声问:「脚痛不痛?」 我摇头,诚实说:「不痛不痛。」 他没听进去,弯下腰直接打横抱起我,我仓皇抓住他的衬衫,惊愕看他,他俯身亲了我一下,露出羞涩微笑,「不痛也罢,走吧。」 鼻头猛然酸起来。 我还记得,当年在a世界,我们还没交往时,他天天替我揹鞋,让爱美的我能少受一点高跟鞋的苦。 其实我从没告诉过他,我在办公桌下放了一双拖鞋,所以平时一到位置,屁股坐上椅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高跟鞋踢到一旁,舒舒服服窝上一整天。 我故意不让他知道,所有腿痠都是装的。 顽皮地演一齣可怜的戏,换一点同情。 看着这个傻子,每天每天,愚笨地蹲下他高大的身子替我换鞋。 骄傲的公主,就这么玩着玩着,大意赔上了自己的心。 我抬头望着程寅绷紧的下顎线,试探问:「刚刚在车上……你在想什么?心情不好吗?」 他直视前方,不愿多谈,只淡淡嗯了声。 进屋后他把我放在沙发上,坐在身边看我。我被他看得糊涂,不时眨着眼装无辜。半晌后,他放弃了,握住我的手揉捏,沉声道:「别怕我爸妈,以后压力我来扛。」 我愣了一秒,扑上去抱住他,爆哭失声。 不管在哪个时空,我和程寅的爱情一直很慢。 我们慢慢相知,慢慢相恋,花了很多年才如愿相守。 但是没有关係。 能再次与这个人相爱,我已经很幸福了。 终于到了意外发生这一年。 每天下班以后,我总是焦虑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停啃着指甲抓头发,一副有什么天灾即将降临,而我就是全天下唯一一位神通广大的预言师,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巨大的灾厄即将降临,大家快跑啊。 程寅常问我到底在不安什么?我结巴老半天就是答不出来。 如果我模仿《简爱》中的罗契斯特先生,装扮成吉普赛女郎为他占卜,然后拿出一个水晶球开始作法,煞有其事告诉他说我在晶体中窥见他的祕密,警告他在这一年可能会坠崖死亡,请他千万远离山林,并确保行车平安──他会当真吗?还是我真的要被送到疯人院去了? 除了担忧程寅的死,有时我也会忍不住想像往后的日子。 如能顺利跨过他丧命的八月九日,他与我都将迎来我们从未经歷过的崭新人生。 我倒转十多年的命运齿轮,终于要归正、向前转动了,而那时的我会在哪里?身边还有没有程寅? 随着八月九日逐渐接近,梗在心头多年的疑惑我决定先将它解开,免得之后再也没机会了。 我从那个某人绝对不会去翻的衣柜深处,拿出被我藏进某个缀满珠珠的华丽晚宴包中之祈愿小书,深吸一口气,朝客厅走去。 程寅正在看直播的棒球赛,见我一脸凝重地从房里晃出来,挑眉问:「怎么了?」 我摇头,安静走到他身边坐下,存心龟缩到最后一刻,「等你看完这个节目再说吧。」 他嗯了一声,盯着电视萤幕又看了几分鐘,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它关了。「我明天看重播,你有事就说吧。」 室内顿时落针可闻。 我见再拖也拖不过这几分鐘,把小书从身后拿出来挥了挥,「你对这东西有印象吗?怎么来的可还记得?」 他蹙眉将它接过去,翻了翻,点点头后质疑:「你在哪拿的?我很多年没看见它了。」 「在你阿嬤家。」 「哦,对,有可能。」他露出怀念神情,读着上头的字,「我就是在山里遇到牠的。」 那座山林,野生动物很多。国小放学后,独自在山中漫步的程寅,在森林里碰见一隻受伤的狐狸,牠躲在一颗大石头后面,低声呜噎,腿流着血。 程寅于心不忍,观察一会后,小心翼翼走近牠。那时他穿的是长袖衣裤,深呼吸,做了大概会被抓咬的心理建设后,伸出手,轻柔、谨慎摸了牠一下。狐狸只是虚弱地看着他,没有发动攻击。 程寅便把牠抱起来,带回家了。 阿嬤好像很有照顾小动物的经验,充满爱心,悉心治疗这隻狐狸。他们替牠准备食物和清洁身体,程寅陪牠睡觉。 隔天起床时,狐狸已经不见,牠躺过之处留下这本神祕小书。 阿嬤说这可能是隻活了千年的狐狸,有灵性。 程寅将这本小册子独佔,刚开始常爱不释手地翻阅着,将它当作日行一善的纪念品。后来看腻,随手乱塞,跟着爸妈搬到城市后,将它彻底遗忘。 听完狐狸报恩的故事,我问:「你相信这里面写的内容吗?你曾经试着唸过其中任何一个愿语吗?」 他摇头,「我没什么心愿,所以没有特别想验证它的真偽,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意义并不大。」他看了我一眼,「但也可能是因为当时我年纪还小,很多事情都还在掌控之中,凭藉努力就能获得回报,才会对这种只要唸唸愿词就能不劳而获的行径嗤之以鼻。若是再大一点的我,有了更多贪婪慾望,求而不得,也许会觉得不妨一试。」 我点点头,想必a世界中的程寅肯定在某个抑鬱不得志的情况下回了老家,在小时候的房间寻到这本书,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实现了愿望,而后将它带回都市,放在身边。 a世界中的程寅,许的都是一些简单渺小的愿望,我忽然很想知道,b世界中,已经这把年纪的程寅会许什么愿? 我鑽进他怀里,怂恿他仔细看,「你有没有对什么愿望特别感兴趣啊?跟我分享一下?」 他懒懒地把书盖上,推还给我,「没有,现在这样很好。」 魂断之地 八月九日这天终于到了。 在我们出门上班前,我紧张到连一口早餐都吃不下,不安地按着闷隘的胸口调节呼吸。程寅见我脸色很差,问我要不要请一天假在家休息,我怕独自在家更容易胡思乱想,摇头说:「还是去上班吧。」 他拿了杯热水让我喝下,我接过来,想着这会不会是这个男人为我倒的最后一杯水了,忍着腹内酸楚将它一口饮尽,泪水差点喷出来。 「好难得,居然没有因为喝热水生气。」程寅笑着调侃。 他将车停在我公司门口,看着我下车,我惆悵地把门关上后走了两步,又急匆匆奔回去,猛敲车窗。 他把车窗降下,手搭在方向盘上,不解望着我,「忘了带什么东西吗?」 我的眼泪唰地掉下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问他:「你今天下班后会活着回家吗?」 他惊愣住,然后失笑,掩着唇角说:「当然啊!」 程寅解开安全带,整个身躯往我这里靠,伸长手摸我的头,「怎么越大越感性?以后我们生的宝宝跟你一样爱哭怎么办?你让我哄两个吗?」 「别哭了?好不好?我答应你,晚上一定活蹦乱跳回家。」 我啜泣着,嗯了好几声,才依依不捨泪送他的车离开。 儘管程寅跟我做了保证,那天上班,我整个人还是心神不寧,频频出错。邻座那位同事──也就是我高中三年的宿敌王子瀅──对,她前几年也招聘进我们公司了,见我一脸忧愁惶恐,好心问:「你生理期来了吗?还是有什么三个月不能说的禁忌?需不需要喝点什么暖子宫的东西?我去帮你买?」 距离处处角力的高中时期,眨眼已过去这么多年,我们都成为一个没有长坏的社会人士了,回头去看才发现当时小家子气的竞争真是有够幼稚。 王子瀅前两年结了婚,婚后半年就怀孕,產前產后都在工作,產假只请了一个多月,坐完月子火速回到职场为公司卖命。我真的好佩服她啊,换作是我,生个孩子至少需要在家躺十年吧。 由于是高中旧识,彼此陆续都还有跟几位老同学联络,这批老同学又连结着另一批老同学,我和王子瀅共通的话题可多了。我们自然而然地敞开胸怀间聊,关係变得比年少时还来得好。 巧的是,她先生读大学时居然和程寅同个社团呢! 我对王子瀅表示自己没事,可能有点经前忧鬱吧,吐了吐气,继续盯着电脑工作。过没多久王子瀅的座位那边传出声音,我循声瞥去,见她萤幕跳出一个视窗。 距离有点远,看不太到内容,只隐约可见一张上头有着心型图案的照片。 王子瀅发出惊呼,「悦悦你过来看,我老公刚刚传给我的!这里真好看!没想到这附近的山区竟然有这么少女心的景色!」 我撇撇嘴,「在忙呢,无论如何今天都得准时下班。」 她哎了一声,「你就看看嘛,这个真的很浪漫耶!」我敷衍地瞄了眼,应付完,很快嗯了一声,又把头转回来,继续工作。 就这么忙到了下班时间,手机忽然进来一则讯息,是程寅传的──『公司临时有急事,得加班,无法去接你了,到家传个讯息给我。』 程寅临危授命奔赴加班已如家常便饭,我叹了口气,收拾包包站起身来,对王子瀅说了声再见后,打卡离开。 平时我下班后肯定直接衝回家倒在沙发上躺平,但今天是这么特殊的日子,我实在没有办法独自待在家里,面对空荡荡的屋子。 我漫无目的的游盪,一间商店逛过一间,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没买,越逛越是心慌。总觉有种难以形容的不安操控着我,让我步伐逐渐凌乱。 我停在一处骑楼,从包里拿出手机拨给程寅,想着万一他刚好在忙怎么办,很快又将它掛断,改传讯息。 『你还在公司吧?没有到处乱跑对吧?』 那头传来一个有点顽皮的眨眼大头贴图。 我把手机收回包里,抬步往前走,准备拦辆小黄返家。一阵傍晚的风忽地吹来,令我心头猛然一跳,脊骨瞬间一凉。我愣愣地看着远处那些黑压压的、正待穿越斑马线的人头,心跳加速。 有点奇怪。 程寅很少使用贴图。 他为什么没有正面回答我?传贴图是什么意思?眨眼又是什么意思?他现在不方便打字吗? 我重新翻出手机,颤抖着手拨给程寅,铃声响了很久,他没有接。 怎么会不接电话呢?他真的在加班吗?我心中升起浓浓疑虑。程寅坠崖惨死的陈年记忆如浪潮向我袭来,全身裹满恐惧,感觉彻骨的冷。 我不停打着电话,一通、两通、三通……不管打了几通,最后全部进了语音信箱。 我跌跌撞撞奔向路边拦车,一上车便情绪失控地报出程寅公司位置,请司机快点将我载到那里。我坐在后座唸着各路神仙的名,东方的、西方的、每一个宗教的,愿祂们保佑程寅平安。 抖着手从皮夹中抽出一张千元钞后,软着腿拉开车门下了车,慌乱奔向保全室要阿茂替我开门,「我能上去吗?我得马上看看程寅还在不在!」 阿茂面有难色,说公司制度在今年年初改了,连家属都不能放行。他熟练地切换萤幕,我凑上前看,镜头里没有程寅,座位是空的。我请阿茂往前调阅监视影像,从前一个小时开始看。阿茂边操作边问我,没有其他的谁能问到程寅行踪。 我想起夏可心学姐,赶紧拨给她。学姐的电话很快接通,她语气惊讶,奇怪地说:「程寅已经走了啊。」 我差点无力跪在地上,愕然问:「他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说什么?」 学姐想了想,「看他似乎挺开心的,笑咪咪说什么惊喜,我听不太懂呢。」 我傻眼,毫无方向了。正想跟学姐说再见,学姊忽然又说:「不过我看他今天多次点开手机,反覆看着一张绿色的照片,问他那是什么,他很神祕,也没给个答案……」我忽然心有灵犀,提着一口气打断她:「那张照片、中间是不是爱心图案?」 「欸,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恍惚忆起,在匆匆扫过王子瀅电脑上那张绿色的照片时,似乎看见了一行字──大勑山。这不就是当年程寅魂断之地吗? 尘封的记忆渐渐浮现。 当年为程寅守灵时,电视上播放的一则旅游新闻,在这个瞬间跃上脑海。 所有时间地点都搭起来了,一切巧合得可怕。 我说了声对不起后,掛了学姐电话,立刻改拨给王子瀅。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 儘管b世界相对于a世界来说,出现不少变数,可有些事永远不会改变。比如三年前我最爱的那支绝美口红停產,比如一年前姍姍去日本玩,在路上巧遇常田大希…… 比如在八月九日这天,王子瀅的老公收到了一张附近山区的照片,那座山上有两棵合抱的大树,繁茂的树叶恰好在顶端合成了激似爱心的形状,发现这个浑然天成美景的朋友将它称为「夫妻树」。 友人将照片拍下分享,上传到群组中,而程寅正好就在这个群组里! 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得先跟王子瀅确认,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然而我只加了她的通讯软体好友,不管我如何发出通话请求,她那头毫无反应。 我后知后觉想起来,王子瀅跟我说过,平时白天她会将宝宝交给到府保母照顾,保母在她回家接手便会离开。由于宝宝还小,王子瀅回家后基本上是不开网路也不开声音的,专心陪伴宝宝的同时,也可避免大量噪音干扰宝宝睡眠。 那怎么办?我没她家电话啊!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其他办法。我认识人事部门任何人吗?不,不认识。我打给主管,跟他要王子瀅家里电话?不,依照那傢伙一板一眼的个性,绝对会因为好奇而打破砂锅问到底,最后还是因为涉及个人隐私,不鸟我。打给其他同事吗?不,连我都没有王子瀅家的电话了,她们怎么可能有? 山不转路转,决定放弃王子瀅这条线后我转往另一条路。 打开程寅电脑,就能知道他今天瀏览过什么网页、查过什么资讯。如果要衝大勑山,依他的个性绝对会先看一下路线怎么走! 我重新打给学姐,电话那头有点吵,学姐说她和朋友正排队进场看电影,我乾着嗓子说声「那没事了」,把电话掛断。 很快的,我想到另一个人。 就算已来不及了 对方很快将电话接起,惊讶地说:「我有没有看错?伍悦悦已经好几年没打给我了耶,手机被谁捡走盗用了吗?」 我猴急嚷着:「萧智煊,求你帮我一个忙!」 虽然萧智煊离职了,但毕竟曾在同一部门工作过几年,我相信办公室里肯定还有他认识的人在,他们不会全部一起准时下班的,一定有人可以去程寅的电脑里,查阅歷史瀏览纪录。 「你让我找其他同事去查他的电脑?」他愕然,「这不妥吧……」 「就看看今天他上什么网页而已,我拜託你了,求求你啊萧智煊!」 我在电话里大哭,抽抽噎噎保证下不为例,绝不再做这种事后,他叹口气,心软应了。 程寅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阿茂同情地看着我,从小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放我桌前,看着我不停打电话,然后哭,接着精疲力竭地陷进椅座里,茫然等待。 萧智煊来电,说程寅电脑的网页里确实有着大勑山的搜寻纪录,时间就在今天中午过后。 我闭上眼,凄然笑了。 再过两天,山上有棵夫妻树的消息及那些唯美照片将传遍全网,吸引大批游客上山观赏拍照。 这就是程寅打算给我的惊喜? 脑袋一片空白,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脚步虚浮站起来,勉强对阿茂挤出一个言不由衷的笑,我拍拍他粗壮的手臂,「谢了,兄弟。我得走了,再见。」 回家路上,我不由自主地继续拨号,拨给我的程寅。让它响着,听见进了语音信箱,便切断,然后继续下一轮拨打。那头始终无人回应。我惶惑而忿恨想着,这个猪头到底把手机放在哪里了!下班前是不是又忘了关掉静音! 手机忽然跳出一则提醒。 它说,明天八月十日,是伍悦悦生日。萤幕出现炸燃效果,敲锣打鼓的小兔子们在画面里跑来跑去,背景音乐是欢乐的烟火施放声。 是啊,我猜的应该没错吧? 为了在我生日这天带我去看夫妻树,程寅才会在看到照片后临时起意,下班跑去探路吧? 他认为一切来得刚刚好,浑然不觉赴的是死神的约。 不是怕高吗?为什么还跑到陌生的山上去呢? 我擦擦眼泪,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抱持最后的希望,传了则讯息给他── 『最大的浪漫不是你拚死拚活攀上高空摘月亮,我要的,是你平平安安待在我身边活到老。』 我不需要惊喜,如果你能听见我心底最最无助的吶喊,请回家吧。 或许我还是不够爱他,所以没有全然失去理智。我不打算杀上大勑山和程寅一同送命,而是选择回到那个为我们遮风挡雨,温暖的家等他。 如果b世界注定无法逆转程寅的悲剧,我不再挣扎了。可以多爱十几年,已经值得感谢。 我进去房里,打开梳妆台抽屉取出那本祈愿小书,拖着脚步在床上坐下来。我捧着它,一页一页翻阅,看着看着忽然苦涩地笑了。 我还能为他做什么吗? 就算已来不及了,也要让他带着我的祝福去另一个世界。 我唸出一段愿语,稍等片刻,书上的文字像多年前在灵堂时那样慢慢消失了。我流着泪,继续唸,第二行字也消失了。泪水滴滴答答坠落,啪噠啪噠回盪在房间。那些文字随着我的朗诵逐一消蚀,瓦解在虚空中。 希望程寅变得好看。 希望程寅人见人爱。 希望程寅职涯顺遂。 希望程寅幸福快乐。 希望程寅…… 希望程寅…… 希望程寅…… 希望程寅身边永远都有个人像我一样,即使吵吵闹闹,还是深深爱着他。 所有祝福都给你,愿望都给你。 美好到不可思议的奇蹟,都让它在你身上降临。 我哭累了,倒在床上睁着眼睛,双眼失焦望着日光灯。 忽然好想好想巴克,想紧紧抱着他,汲取他身上带有奶味的温暖,伴我度过这煎熬的时刻。 多么想再听牙牙学语的巴克,喊我一声妈妈。 巴克诞生后,我在长辈游说下向公司递出辞呈,失去了苗条身材、宝贵的自由、原本引以为傲的一切,相信这是做为母亲应付出的代价,从没想过独自在家与新生儿奋战的我,会得到严重的產后忧鬱症。 每天家里都乱七八糟的,而我蓬头垢面,穿着沾满牛奶与副食品的宽大衣服,永远哄不好那个哭哭啼啼的婴儿。巴克哭了,我就跟着他哭。婆婆上门临检,我像个犯人一样靠着墙壁接受审视,得到一个不及格的分数后,在门关上那刻才敢蹲下来掉泪。 那阵子我总是让程寅看见一个终日以泪洗面的太太。我挑剔他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我刻薄地对待这个无辜的男人,却不告诉他到底哪里出了错。 自从巴克把我的世界打得像塌掉的积木城堡后,我一直没有好好关心丈夫,也不再听他说话。 这个男人却因为想带鬱鬱寡欢的太太出去走走,给她一个生日惊喜,孤独葬身悬崖。 经过几百世纪的漫长等待,大门门锁弹开的声音划破夜的寂静。我坐起来,提心吊胆望向房门,门外响起由远而近,越发清晰的脚步声。 拜託,千万别是我的幻听! 门被打开,心心念念的那张脸出现,我的热泪夺眶而出。我从床上跳起来,衝过去狠狠抱住程寅,哭着用力搥他,「你骗我!你骗我要加班!我打了好多通电话给你!为什么都不接!我一直等、一直等,都快吓死了你知道吗!」 程寅尷尬地抓抓头,「不是,我就是觉得……这个地方很适合拍照,刚好你又要生日了……想给你一点惊喜,但你……」他从口袋掏出手机,亮出我传的那则讯息,「你已经都知道了?」 我一拳搥向他的胸口,「都这么晚了,为什么还去那种地方!」 「是有点晚,但你明天就生日了,我今天不先勘路的话,万一明天迷路,多扫兴啊。」他心有馀悸的拍拍胸膛,「呼,刚刚真的好险。导航好像出错了,我明明没打算往山顶去,它偏偏把我往那里带,幸好我察觉不对,立刻停车。接着下车去看,前方根本已经没路了,整个空空的,要是再走两步肯定从崖上摔下去。」 我不敢想,太惊悚了。导航出错?为什么我从没想过这点! 「那你为什么忽然停下来?」 他也一脸困惑,「我不知道,好像有股很强烈的意识在阻止我,这种感觉,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我必须停下来。所以我立刻回头,返回车上。说来也奇怪,我还在倒车,车头灯照出去,就看见刚刚踩的那块空地无端塌陷,整块没了。」 也就是说,程寅儘管不再往前,他只要慢个几秒回车上,依然会和土石一样从高处坠落送命。 实在、太可怕了…… 我浑身发毛,听程寅述说不久前遭遇的惊险事蹟,总算将这起坠崖疑云拼凑出全貌。 「那手机又是怎么一回事?你又忘了开声音?」 「啊,对啊,抱歉。」他挠挠头。程寅这两年变得很忙,为了准时下班,总是把手机转成静音,专心工作。离开时走得太急,常忘了调回来。我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但还是会生气,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呢! 「我下山回到市区停等红绿灯时,想问问你要不要吃点什么,从口袋摸出手机才发现你打了这么多通电话给我。怕你生气,后来什么也没买,赶紧回家解释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他向前一步抱住我,弯下身来,将吻落在我的头发上。 我回抱住失而復得的他,感受他的体温与存在,「你没事了,太好了……」 那晚睡前,我对程寅说,等他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快把那本小册子中的所有愿望用光了,献宝似的拿给他看。 「你许了这么多愿啊?怎么这么贪心呢?」他嘖嘖翻阅,笑着损我。 「嗯。」 我希望最好的你,能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呀。 他笑着翻到一半,我忽然用力勒住他的手,要他停下来。 程寅有点错愕,「怎、怎么了吗?」 脑门像被钝器重重敲击,我呆滞说:「天哪,我许了一个愿。」我看着他询问的眼睛,以非常迟缓的速度说:「我祝你……长命百岁耶……」 在那庞大的愿望之中,其中一个是祝福程寅长命百岁。 我那时太伤心了,居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许了什么。 他笑着把书闔上,搂住我,「怎么这么迷信?」 迷信?哦,好吧,迷信。b世界的程寅始终是个铁齿的男人。 在坠崖谜团解开之后,离别的预感猝不及防降临。我有种很强烈的直觉,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 故事总在最开始的地方结束 明天就是程寅原本该举行告别式的日子。 也是我从a世界跨越到b世界的那一天。 在那座灵堂上,我活像被刀子硬生生切成两半,一半与他一同死在a世界中,另一半渴望能在b世界里与爱重逢。 被割裂的时空是否即将復原? 夜幕降临,我闭上眼睛搂住程寅,轻声说:「能来到这里,真好。」 他睡意浓重,含糊地唔了一声。 我吸吸鼻子,伸手去勾他小指,「没有人知道明天睁开眼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能把握的只有今天,只有当下这一刻。无论未来有没有我,愿我曾许下的愿望,常伴你左右。这样,即使我不在了,也会有很多很多的人,替我继续爱你。」 我轻轻吻上他的鼻尖。 亲爱的,如果我的灵魂不復存在了,你能不能,原谅这么自私的我? 睡意沉沉袭来,意识逐渐朦胧时,耳边传来熟悉的诵经声。一声又一声悼念,瀰漫在寧静而肃穆的空气中,不绝于耳。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失去所有重量感,然后又落了下来。 好像掉进一个幽深的洞里了,我孤独待在最深处,明明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祝祷的声音始终没有停歇。 我听着它们,心头驀地涌现一股浓烈悲伤,泪水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是曾在程寅丧礼上听过的经文。 故事总在最开始的地方结束。 意识到某个事实之后,陡然间白光大亮。 我用手半挡着脸,遮住刺眼光线,微微瞇起眼睛。 环顾周遭,我已经不在洞穴里了。微微抬头,四周掛满熟悉的招牌,好多青涩的青春面孔在我身边交错,嘈杂扰攘,人声杂沓。我认出来这里是…… 他就站在那里。 二十六岁的男人穿着衬衫长裤,将手插在口袋,站在补习班楼下等我。我惊讶地与他对上眼,他瞬间露出羞赧傻气的笑,扬起一隻手在半空中挥舞。 我开心往前奔,却发现无论踏出多少步,都缩短不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他明明近在咫尺,我跨出的每一步却都只是徒劳,伸长手再也触碰不到他。 我慢慢停下脚步,怔怔对他说:「程寅,或许,我该回家了。」 他搔着头憨笑,「一起走啊。」 「不。」止不住的泪水滑落脸颊,我深深看着他,难过地说:「我们的家……在不同的地方。」 他困惑地看着我。 我低声说了句再见,举步往另一个方向走,随着不争气滑落脸颊的泪水,不时回头看他。 这十几年的人生真实存在过吗? 会不会只是一场我脑中精心编撰的海市蜃楼? 最后一次回头时,他的身影越来越淡,寂寥的笑容隐没在白茫茫的光晕之中。 当我再度睁眼,耳边刚好听见最后一声经文落下。 观看四周,灵堂里庄严肃静,婆婆已经哭到要昏厥过去了,公公按住婆婆的肩,一脸悲慟。 大家都来送别程寅了。 我胡乱摸索,怎么找都找不到那本祈愿小书。 痴痴抬头望着正前方那张大大的遗照,照片里那个最亲爱的人,一如既往的对我露出温柔微笑,我唔一声摀住嘴巴,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流下。 被外婆抱在怀里的小巴克见妈咪醒来,激动地挥舞手脚,我妈安抚不了,只好将他抱过来给我。我把小巴克紧紧搂在怀中,声嘶力竭地哭着,小娃儿什么都不懂,驀地对我绽放出笑容,衝着我,奶声奶气喊妈妈。 在得知程寅就是苍狗的那个晚上,我和他各持一支手机,依偎着坐在沙发上,登入游戏。 苍狗的头像亮了。 白芸的头像亮了。 白芸来到友谊餐厅时,一身黑袍的苍狗已负手而立,笑着站在那里等她。 苍狗邀请白芸成为伴侣。 白芸按下「接受」。 苍狗送给白芸一朵小金花。 苍狗:你为什么哭了? 因为我发现,不管是与你邂逅的a世界,还是再次相逢的b世界,或者是虚拟的游戏世界── 每一个我,都只为同一个人心动。 苍狗骑着神驹来到白芸面前,向白芸发出邀请。 白芸接受请求,帅气翻身上马。 两人纵马奔腾,快意驰骋华丽世界,久久不知去向。 (全文完) 后记 因为比赛,我的心脏被锻鍊得一年比一年强壮。 虽然心里非常坚持参赛这件事,但一直到了六七月,还是不知道要写什么。 明明想比赛,但脑袋一片空白。 「脑袋一片空白」几乎成为我的口头禪了,这一年来,每天都会喊。 我断断续续写着霸总文,最后还是放弃了。 那本来是我打算拿来参赛的作品,也是我一直很想创作的题材,但我还是没有坚持下去。 华赏开跑以后,我反而将一切重新归零,从原点开始了。 心里很急,却想说还有时间,应该来得及……吧? 但也真的很懒,不到最后关头,爆发力静静躺着不动。 直到七月中迷上kinggnu后,因为很喜欢<逆梦>这首歌,所以慢慢抓出一些想法,开始动工。 由于每天要上九到十个小时的班,星期六便成为我给自己安排的休息日,不碰工作也不写作。通常我会看点书或出门购物,也会好好补眠,做很多假日才有时间做的事。 可以拿来写作的时间是平常日的晚上及星期日,比赛因为有截止日期,所以会逼着自己写出来。 虽然每年都能赶上截稿,但其实内容我自己也不太敢看。(苦笑) 每个夜晚,在常田大希的音乐陪伴下,我坐在电脑前埋头苦干,累时就看看常田大希的照片,或上ig看看他有没有更新。写完自己给自己规定的进度才肯关机,躺在床上满足地跟ig里的大希说晚安。(常田表示很害怕) 一个爱情故事就这么说完了。 有宝宝说跟椰子树的其他作品比起来,这部好像比较悲伤。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两年我写着写着,就越来越伤心了。 不管有没有人喜欢,我告诉自己,好吧,至少我又一次爬到终点了。在弃了好几个坑后,我对自己的要求,现在也只剩这样了。 程寅是伍悦悦捨不得放弃的爱情, 写作也是椰子树捨不得放弃的兴趣。 虽然拖延症越来越严重,產量越来越低,变得容易自暴自弃,我还是很喜欢写小说。 下一部会在哪里,我不知道。 好好过完今天,已经很辛苦了。 (沉默) 我连后记都写得这么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