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娇(短篇合集)》 虞美人(一) 北平下了一场有史以来极大的雪,纷纷扬扬下了叁天,空气似结了冰般,冷得人四肢发僵,连窗花上都染了一层冰雾,朦朦胧胧。 周意宁正坐在房中,手指灵活地绣着一幅刺绣,她还差叁分之一不到就完工,恰巧能赶上唐老夫人的生辰那天作为贺礼送上给她。 不远处传来绣绣惊惊炸炸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身寒意袭来,绣绣已跑至周意宁眼前,顾不得落满全身的雪在屋内融化时化开的水渍。 她边喘着气儿,嘴上念叨着,“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周意宁拢着秀气的眉,放下手上的物什,呵斥道,“冒冒失失的丫头,有什么话好好说。” 绣绣一急,连话都说不清,只得摊开手上抓着早已湿漉漉的报纸,递给周意宁。 周意宁只扫了一眼,脸色慢慢难看了起来,眼底渐渐漫开一层水雾。 “小姐,欺人太甚了,唐先生明明与你有婚约,还与外头的女人胡来。” 是了,报纸上最醒目的版面标题上印着“唐老板携佳人共赴宴会,男才女貌好事将近”,配图是一张两人的背影亲密照,连周意宁想粉饰太平给他找借口,都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周父素日里爱看报纸,今日一大早刚打开报纸,就被气得胡子一抖,把报纸砸了出去,中气十足地大骂一声,“混账。” 周母在一旁哭着,周意宁脸上粉黛未施,白着脸下楼,周父扫了一眼她微红的眼角,叹了口气。 周意宁和唐少锦有婚约,这婚约还是周意宁的爷爷和唐少锦的爷爷关系好定下的,那时的唐家与周家旗鼓相当,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唐爷爷去世后,渐渐出现颓势的唐家就落到了刚刚留学归来的唐少锦手里,起生回生只用了不到一年,如今在北平里的地位不容小觑。 说到底,如今这桩包办的婚事是周家高攀了。 “我们家宁宁,这可怎么办哟。”周母对唐少锦心底是满意的,这满意还是建立在他能对女儿好的方面上。 如今……这算个什么事啊! 周意宁哭过一回,心里头的伤心劲淡了一些,她一向都知道唐少锦不爱她,否则,怎会忍心让她成为整个北平的笑话呢? 唐少锦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周意宁忍不住开口,为他解释道,“阿爹,唐先生做生意的,需要应酬的方面多,许是逢场作戏也不一定。” 这话一说出口,连她都觉得假。 “哼……”周父冷着脸,“做生意要靠出卖色相?我倒是不知道他做的是哪门子的生意。” 周母抹着泪,紧紧拉着周意宁的手,看着周父,犹豫道,“要不,这婚还是退了吧?如今我们早已周家高攀不起唐家,还不如尽早退了这婚,免得给街坊邻里看了笑话了去,以后给宁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能够对她好就足够了。” 退婚这两个字一出,周意宁浑身一震,她从未想过与唐少锦划清界线,即便是他几次叁番的伤她的心,也从未动过这个念头。 周意宁性子像周母,软又极少有自己的主意,此时却站出来,坚定的拒绝道,“阿爹,姆妈,我不想退婚,我……我想听听唐先生的说法,如果他真的与那位小姐情投意合,我会成全他的。” 周父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打小放在心尖上宠的,被这么欺负,心疼又无奈。 唐少锦这个女婿,放眼整个北平,也难找到他这般出色的,周父也不愿说退婚便宜了外头的女子。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罢了,听听少锦如何说再做打算。” 一连叁天,唐少锦都没有来周家,周意宁不敢出门,整条街的人都知道她与唐少锦有婚约,有惋惜的,亦有落井下石的,她害怕别人向她投来可怜的眼神。 这些周意宁全都知晓,她心里头想着,只要他愿意解释,她便不再同他闹。 从第一天对唐少锦的期待到第叁天冷却下来的心灰意冷。 绣绣见她这般,闭口不提关于唐少锦的半分事,但还是会去外头打听。 雪下了一整夜,停了。 院子里落满了层层的白,像极了那年唐少锦在学堂读书时,她常在他下课后去接他,而他则站在门口,撑着伞眉目清俊,含着笑等她。 明明说好的不想他,怎么就又突然间想起他来了,真是讨厌。 唐少锦―― 周意宁又不争气的流了泪,她慌张的拿着绣帕擦,不想却越擦越多。 “混蛋。” 周意宁不会骂人,也未曾跟别人脸红过,骂人的话说来说去也只会这么两个字。 唐少锦从车上下来,整条街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装,规规矩矩的打着领带,身后随从拎着一堆礼盒,随着他走进去。 周家管家一见到唐少锦,脸上又惊又喜,“唐先生来了?” “嗯,”他点了点头,嘴角勾起,礼貌而温和,“周管家,替我跟周叔说一声。” “好咧。” 周管家不敢怠慢,立马领着唐少锦进门。唐少锦不紧不慢的跟在周管家身后,神情淡淡,看不出情绪。 从唐少锦到门口,家里的仆人已经跟周父通报过。 周父坐在椅子上,见到唐少锦,少了几分热情,多了几分冷淡。 “周叔,周姨。” 周父从鼻孔里冷哼了声,算是应下,“嗯。” 唐少锦从身后随从接过礼盒放到桌子上,温声道,“这是百货大楼里新来的一批货,特地拿了一些过来,您们可以用用看。” 周母见他这样的身份,肯亲自上门,早几天的怨消散了不少,勉勉强强笑了笑,接过来,“少锦,你费心了。” “应该的。” 论做生意方面,如今讲究“实业救国,”唐少锦全身上下无疑是令周父满意的,可要论做周家女婿方面,唐少锦哪一方面在周父看来,都是不及格的。 尤其是如今还与歌舞厅的那个女人传了那样的新闻,周家的脸面是一回事,可周意宁是他周家唯一的女儿,就算如今家业不如唐家大,也不允许让人这样子欺负了去。 现如今新思潮盛行,早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旧思想,讲什么自由恋爱、男女平等之类的婚姻观。 周父润了口茶,过了好一会,方才说道,“少锦,我知道你和宁宁的婚事,以你如今的地位,是我们周家高攀了,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家宁宁的话,这婚可以退,你大可老实同我们讲,我们周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也决不会为难你半分。” 虞美人(二) 唐少锦喝过洋墨水,因常年与不少有钱人打交道,学识谈吐自然不是周家比得上的。 相比较而言,周意宁未去过女子学堂上过学,常年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的书基本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四书五经》、《女戒》之类的。 在北平新思潮尤其盛行的地带,周意宁这种行为,无异于是“封建的”、“固步不前的”,要说出去,是会被人笑话的。 不少人看来,周意宁之于他,无谓是一个被强行加在他身上的“封建”,亦是笑话。 唐少锦敛着眉,正色道,“周叔,您放心,对周意宁,我从未开过玩笑。” 有了他这句话,周父放了心,他点了点头,道:“宁宁被我们宠坏了,有小脾气也请你多担待,男人在外头,生意场子上的事我都懂,但外头的女人逢场作戏可以,做不来真。” 唐少锦垂眸,面色不变,“周叔,我省得。” 周父又同他讲了几句生意上的事,便挥手放人上去。 上了楼,门虚虚掩着,唐少锦推门进去,正好听到周意宁低低骂他的那句“混蛋”。 他倚在门口,看着她,懒懒问道,“骂谁呢?” 明知故问。 周意宁转身一见是唐少锦,连日来的委屈倾泻而出,霎那间泪眼汪汪,“你来做什么?我不爱你来。” 桌子上放着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唐少锦走过去拿在手里把玩,眼神玩味,“绣给我的?” “才不是呢。”为了证明可信度,周意宁又重复了一遍,“不是给你的。” 唐少锦顺势把人揽在怀中,软香温玉在怀,他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视线下一片嫩白的肌肤看得他一阵口干舌燥。 周意宁推他,推不动,低头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终归是舍不得,没敢用太大的力。 唐少锦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他,微眯着眼,“周意宁,谁教得你这般放肆了?” “唐先生,”周意宁哑着声,隐含乞求,“您要真的不喜欢我,可以说出来的,我不会凭白占着唐太太的头衔,何必用这样子的方式来羞辱我呢?” 她不再唤他的名字,而且用“唐先生”这般疏离而冷淡的称呼来唤他,一瞬间拉开两人的距离。 “呵……”唐少锦墨色的眼瞳泛着冷,眼神危险的看着她,“周意宁,你还真有令人扫兴的本事。” “你觉得我是在羞辱你?你也配?” 唐少锦的话过于绝情,周意宁只觉心头一疼,她咬着唇,不至于让自己在他面前过份狼狈。 周意宁撇开眼,犹如一腔真心被人踩在脚下,“是啊,我不配,你的梁小姐才配得上你。” 梁小姐,梁语纯――北平歌舞厅的第一大交际花,也是跟唐少锦登上报的那位小姐。 唐少锦不容许她移开眼,强迫着她看着他,他突然间低头吻在她唇色偏淡的唇瓣上,舌尖撬开她的牙齿,霸道强硬地探了过去,非要引着她失了方寸才肯罢休。 良久,他放开周意宁,气息未乱,只眼底神色深深,瞧着她为他呼吸全乱,勾着她的脑袋,指腹温柔的为了拭去嘴角的液体,轻轻笑了出声。 “周意宁,你这是醋了么?” 周意宁从未接触过情爱之事,哪里能是常年游走声色的男人的对手? 周意宁推他一把,唐少锦西装下的身子看着瘦,手臂有力地紧紧箍住她的腰,依旧推不动分毫。 唐少锦抬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周意宁瞪着水汪汪的眼,像只被炸毛的猫,他一下又一下地给她顺毛。 “周意宁,”他唤她名字,声音又沉又好听,他叹了口气,“你怎么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呢?” 周意宁咬着牙,“你大可去找令你省心的梁小姐,何须来找我。” “唐先生,你不爱我,又何苦……”说着周意宁又掉了眼泪,她心上一抽一抽的疼,独添了几分楚楚可怜,“又何苦来坏我名声,我以后终归是要嫁人的。” 唐少锦箍在她腰间的手一紧,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直看得她心底泛冷,嘲讽道,“周意宁,你以为离开了我,整个北平哪个敢来要你?” “乖乖听话,别惹我生气,”唐少锦低头,左手灵活地解开她衣褂上的纽扣,在她如玉的锁骨上咬上一口。 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瓷白的肌肤上,引起一阵阵的战栗。 周意宁别开脸,拒绝的意味显而易见,唐少锦也不怒,又掰过她的脸,在她软儒的唇上咬了一口,才心满意足的放开她。 这是他第一次进周意宁的闺房,他打量了一番,与他堂妹家相比较,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周意宁”作风,梳妆镜上摆的还是旧时的胭脂水粉,新兴女子该有的东西一样都没有。 唐少锦转了一圈,心想着改日领她到百货大楼逛逛,又转过身拿起绣了一半的荷包端详起来。 周意宁伸手从他手里抢过荷包,起身走到柜子里塞进去,气呼呼的模样,显然毛还未捋顺。 唐少锦挑了挑眉,伸手扯开脖颈上的领带,解开最上面的两个扣子,露出精壮的皮肤。 “周意宁,谁惯得你,脾气越来越大了。” 周意宁不经意一扫,瞬间脸颊两边的红蔓延到耳根子,她低着头,嗫嚅着,一句话也不说。 唐少锦素来是调情的高手,他长相英俊,气质清冷,又是北平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以他如今的身份,不少人乐意巴结他,有他在的地方,就少不了情趣二字。 女人之于他来讲,不过是生意场上的调剂品,他不是不会玩,而是不屑去玩,他一向玩得开,调情可以,却不上心。 女人在他怀里吐气如兰,被他引得意乱情迷时,他连呼吸都未乱半分。 情这一字,用了心,动辄便伤筋动骨。 周意宁在他心里,与外头那些女人自是不同,可到底如何的不同,却是说不清道不明。 唐少锦扣着她的腰,指腹在她锁骨处流连,周意宁浑身一僵,有什么东西从她口中溢出,她紧紧咬着唇,在他怀里软得不成样。 唐少锦把她转过身,沿着她秀气的眉毛吻下来,最后落在她的唇上,唇齿间,他轻笑了声,说,“呵……还不是我惯的脾气。” 虞美人(三) 唐老夫人生辰那日,天气甚好,暖阳透过云层落满整个北平,驱散了不少连日来的寒冷。 周意宁前两日把刚绣好的一副“福星高照”拿去裱了框,连带着今日一起带上去唐家,打算作为生辰礼,送给唐老夫人。 唐少锦派了身边的车来接他们,周母仔细的给周意宁打扮着,她挑了身粉色的裙褂给她换,端端正正,显露出大家闺秀的温婉。 周意宁肤色白,秀眉下的勾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微挺的鼻梁,唇色偏淡。 周母拿了支在百货大楼里挑的时下流行的口红,递给她,瞧着镜子里的女儿,笑眯了双眼,“试试这个,涂上去好看点。” 周意宁一怔,拒绝的话未出口,周母已经把口红塞到她手里,催促道,“宁宁快点,唐家派来的车子到了。” 周意宁第一次穿带跟的鞋,尽管买来时,怕在唐家出糗,她穿着练习了几天,穿上仍旧有些磨脚。 “姆妈,我好了。” 周意宁说话声音柔软,长相随了周母,是典型的江南美人风,清丽典雅而不俗气。 唐家在北平的商人圈子地位数一数二,自从唐少锦接手唐家,因他留过学的缘故,见多识广,把唐家的家业花了一年不到的时间扩建了两倍,一举成为商业新贵。 年轻有为、眼光毒辣,这是作为同行间对他的评判。 而作为女人,对他的定义无不是英俊多金,大手笔又玩得开,对女人,唐少锦可以陪她们玩,却能在情欲的关口处及时抽身而退,叁分暧昧,七分薄情。 唐老夫人七十岁大寿,唐家生意做得大,来得人也不少,场面甚是热闹。 唐少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睛,恰好化去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儒雅,嘴角勾着笑,做足了唐家少主人的姿态。 他穿了一身深灰色的马褂,肩膀宽而大,长相俊美又斯文,站在门口时,不少路过的女子,目光大胆而热辣的瞧着他。 车子由远及近停在了唐宅门口,唐少锦朝周父周母打招呼,眼神示意杨京录把人领进去。 距离上次见到唐少锦已过去一个礼拜,周意宁那日被他欺负得狠了,这会仍觉得嘴唇麻麻的感觉还在。 来唐家时她知道必定会遇到他,他今日理应陪在唐老夫人身边招呼客人,未料想到他竟是亲自来接她。 周意宁手指紧紧拧着绣帕,无措又紧张。 唐少锦敲了下车门,低头凑到车窗前,他眼底带笑,调侃道:“舍不得下车?还是见到我太激动了?” 周意宁推开车门,紧张下忘了她脚下穿的是高跟鞋,脚上一崴,直直往唐少锦的方向扑了过去。 唐少锦揽着她入怀,他笑,“周意宁,我可以以为,你是在投怀送抱么?” 周意宁彻底红了脸,像朵绽放的桃花,一夜间开出她最炫丽的色彩,连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女人的唐少锦,都忍不住为她心颤。 “没有,我只是……”她低垂着头,试图掩盖突然间加快的心跳,“只是因为第一次穿高跟鞋,有些不适应。” 唐少锦顺着她的话,目光移到她嫩白的脚上,后脚跟微微起皮泛着红。 周父见过周母因小时裹足留下的病根,他疼爱周意宁,长大后并未学旧礼让她裹足,也因此让她有一双正常细白的脚丫。 他忍不住微皱起眉,声音隐含不悦,“谁让你穿成这样过来的?” 周意宁只以为他不喜欢,急忙解释道,“不是的,因为百货大楼的老板说穿着会好看。” 也因为想穿来给你看。 “周意宁,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还从未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女人。” 周意宁缩着脚,不让他看,为了穿这鞋子,她摔了好几次都未觉得委屈,却被他一句话说得难受。 “我爱怎样穿就怎样穿,要你管。” 唐少锦伸手把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车内,在她疑惑的眼神中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替她脱去鞋子,珍之重之的把她的脚放在手上,像是在对待珍贵的宝贝。 他抬眼,问她,“疼不疼?” 周意宁终究有些害羞,忍不住把脚往后伸,唐少锦不容她退开,又温声问了一遍。 周意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前两天刚穿的时候会有一点点,今天没那么痛了。” 唐少锦作为今天的主角之一,不少人时刻关注着他,见他竟为一个女人脱鞋,当着众人的面抱着她往走进去。 着着实实惊呆了不少人。 周意宁搂着他,她所受的教育不同,仍旧保守,长这么大除了唐少锦外,身边就没有一个男人。 她也会想同他亲近,偏偏那时的唐少锦不喜她,对她说话冷言冷语,周意宁为此难过了好一阵。 谁教她就喜欢上了这么一个男人,这么多年过去,周意宁对他的喜欢犹如藤蔓般紧紧爬满整颗心,让她再无一丝退却的后路。 唐少锦抱着她到他的房间,把她放在床上,从柜子里拿出医药箱,他做生意时得罪了不少人,明里暗里的威胁暗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经年累月淡了痕迹,那时只有皮肉疼。 现在么……却是连心都疼。 他拿着棉签沾了消毒水,动作轻柔的替她抹药。 唐少锦把她又按了坐回去,顺手勾着她的鞋,往垃圾桶一丢,声音清脆作响。 周意宁瞪着眼,不满道,“你扔我的鞋做什么?” “丑,不适合你。”他找来他自己的拖鞋放在她娇小可爱的脚下,点了点她的脚尖,“穿这个。” 哪里丑了?明明再怎么丑都没有现在的拖鞋丑。 周意宁深觉唐少锦针对她,气鼓鼓的光着脚,就想这么走出去。 唐少锦在她踏出一步时又把她拉回来,捏着她的下巴,下巴紧紧绷着,黑黝黝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道,“周意宁,你又在倔什么?” 周意宁恨他的霸道和强硬,更恨自己的软弱,连反抗都失去了勇气,她垂着眸,一句话也不讲,就这么跟他赌着气。 “周意宁,你还真是……” 他后面的话未说出,周意宁已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他的头疼。 她难受,从他的手里挣脱开,低着头泪珠落了下来,哽咽道,“我晓得你爱的是梁小姐那样的,与我在一起不过是因为那一纸婚约,我听他们在背后笑话你……笑你被我这样的人拖累。” “我也想向她一样,成为可以帮助你的女人,我为了学穿高跟鞋,摔了好几次,我都没放弃,就想着今天穿来给你看,”她用手抹了抹眼泪,越抹泪珠滚落得越多,“你今天连看都不看,就否定了我这几天的努力。” “我知你不爱我,又何必这么践踏我的真心?” 周意宁捂着脸低低呜咽着,像茫茫冬季里失了母亲的狼崽,那么无助,那么悲伤。 唐少锦在她发间轻吻了吻,她听到他无奈地叹息了声,惊魂未定时便落进了他怀里。 她一时忘了哭,懵懵然的看着他。 唐少锦拥着她,眸子里倒映着她的影子,隐隐含着一丝不明的情绪,“周意宁,杨京录要是像你这么蠢,早被我扔护城河里喂鱼了。” “也就只有你……”他抵着她的额头轻轻笑了笑,笑容夹杂着无奈,片刻后又释然,“你无需去学旁的无关紧要的人,周意宁,你很好。” 虞美人(四) 周意宁和唐少锦的婚礼,唐老夫人为免怠慢了周家人,且又对周意宁这个儿媳妇十分之满意,便做主请了先生挑了几个黄道吉日,把日子订在了最相近的六月初二。 一大箱一大箱的聘礼抬到周家,巷子口围满了瞧热闹的人家,无不艳羡周意宁祖坟冒了青烟,才嫁得了这个北平年轻有为又英俊多金的唐先生。 绣绣跑到前厅去凑热闹,小丫头回来的时候,周意宁正在给上次未绣完的荷包绣最后一针。 “小姐,你不去前厅看看么?”绣绣难掩兴奋,比划着手,“我数了数,唐先生抬过来的聘礼,从正厅排到偏厅,足足有十二大箱子,我长这么大还未曾见过这么大的排场,跟上海滩薄元帅娶夫人时差不多哩。” 未了,绣绣总结道,“小姐,唐先生对你真好!” 这便算好吗? 周意宁不晓得,也不敢去晓得。 她摇了摇头,拿起剪刀剪断线头,“不去了,绣绣,我要出去一趟,帮我跟姆妈和阿爹讲一声。” “小姐,你不用我陪你去吗?” 周意宁捏紧手里的荷包,微勾嘴角,“嗯,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她趁绣绣出去时,打了个电话到唐家,是唐少锦身边的杨京录接的,他讲唐少锦去了天上人间与人谈生意。 她支吾着不知如何开口,杨京录倒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般,淡声道,“周小姐,我刚回来帮先生拿文件,你想去找先生的话,我可以接你一起过去。” “嗯……麻烦您了。” “不用客气。” 天上人间的日场没晚上热闹,但也并非不热闹。 周意宁下了车,里头传来一阵阵的歌声,婉转动听,大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一看就晓得并非善类。 她在门口,穿着粉色袄裙,拘谨的神色和穿着各式旗袍、烫着时尚发型进出的女人相比,显得保守又小气。 周意宁跟着杨京录进去,他原本想带她进去的,被她拒绝了。 “你把文件给我,我带进去一起给他。” 杨京录拒绝的话下意识要出口,却撞进了她眼底的执着。 他沉默一瞬,点头把文件递给她,“麻烦周小姐了。” “不麻烦。” 周意宁沿着走廊进去,天上人间是北平第一大歌舞厅,权贵生意人都爱来的地,极尽奢华,听闻北平第一大交际花梁语纯常常出入这里,她深吸了口气,努力掩盖心底的晦涩。 途径洗手间,一阵阵剧烈的骂声冲破耳膜,伴随着刺鼻难闻的气味,周意宁拿着手帕轻捂着鼻子,手指紧了紧几分,加快了往里面走的脚步。 冷不防被一股力量撞得后退,险些跌倒。 周意宁稳了稳脚步,未抬头,却见身前男子嗤笑了声,语气轻浮,“哪儿来的姑娘?这么漂亮的?” 周意宁一听这声音,心头一跳,更是不敢抬起头,急忙道,“对不起,先生,我是来找人的。” “哟,找人的呀?”他的笑声更刺耳,酒气夹杂着劣质香水味混合在一块,刺鼻的气味令人几欲作呕。 “妹妹,是来找哥哥的么?抬起头来让哥哥瞧瞧。” 话语刚落,他伸手掐住周意宁的下巴,一股蛮力迫使她抬起了头,楚楚可怜的模样引得男子笑得更畅快。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长衫的瘦高男人,流里流气的目光扫视在她身上,落在她白静柔美的脸上时,慢慢升腾而起征服欲。 周意宁脸色已然白了下来,身侧的手微微发着抖。 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却是没人敢上前去劝阻。 他们都知道眼前的男人不好惹,常年混迹各个声色场所,有多少姑娘落在他手里最后没有好苦头吃,可谁叫人家有北平最大的黑帮萧二爷做靠山,在北平里,谁人敢不给萧二爷叁分薄面,自然没人敢去得罪他。 英雄想要救美,自然要有那个救美的能力。 周意宁忍不住想哭,咬着唇强忍着,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男人自认为自己怜香惜玉,立马从衣兜里掏出帕子,正准备替眼前的美人擦一擦,顺便安慰安慰一番。 突然间,右手一阵剧烈的痛,男人瞬间惨叫出声。 他捂着手,转过头,欲破口大骂时,眼睛猝不及防撞进冷得淬了冰的墨色瞳孔里,惊得他瞬间腿软。 唐少锦甩开他的手,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锦帕,挑起周意宁的下巴,仔细一寸寸的给她擦着,从眉眼到下巴,而后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擦拭着自己的手,仿佛他是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般。 他扔了锦帕,神色明明未起变化,依旧是平日里那副冷淡的样子,周意宁却从他的眼中感受到他的怒意。 唐少锦扫了男人一眼,说出的话是对周意宁说的,“他碰你哪个地方了?” 他垂下手大掌包裹住周意宁柔软冰凉的小手,把她揽到怀里,宣示主权意味再明显不过。 “没事的。”她扯了扯唐少锦的衣角,欲息事宁人,“少锦,没事的,我想回家了。” 男人回过神,这么多人看着也不愿落了面子,虚张声势的嚷嚷道,“你谁啊你,有什么资格来管老子的闲事?小子活腻了是吧?也不看看我是谁的人。” “呵……”唐少锦轻轻笑了出来,笑不达眼底,嗜血而冰冷,“京录,把他刚才碰过周意宁的那只手给我卸了。” 杨京录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招呼了两个人,架起男人往外走。 男人一下子慌了神,见天上人间的老板候在一旁,像是看到了救星,大声叫道,“赵老板,救我……” 赵老板被点名,毕竟在自己歌舞厅内发生的事,不好再躲着,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犹豫道,“唐先生,钱业今日冲撞了周小姐,是他的不是,可他毕竟是萧二爷的人,您今日要是随意处置了他,也不好跟萧二爷交代,您看……” 唐少锦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他嗤笑了声,薄唇吐出的话一语定生死,“不必了,我还不至于需要委屈我的女人去给萧二爷一个交代,卸他一只手已经算是看在萧二爷的面子我才这么做。” 他冷下脸,语带警告,“否则,你以为他这条狗命,还能保得住?” 虞美人(五) 远处的天边黑压压,乌云卷着风很快笼罩着整片天儿,连最后一丝落在大地上的光都被吞没。 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压抑沉闷得令人烦躁不安。 周意宁听不见门外的声音,她被唐少锦紧紧捂住耳朵,嘴边那一丝替那人求饶的话被唐少锦一句“你最好现在别说过惹我生气,周意宁,我也是有底线的”给吓得消失殆尽。 周围围观的人群早已四散,只余赵老板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抹着汗,大气也不敢喘。 杨京录很快走了进来,他站在唐少锦面前,神色未变,只衣角染了一丝红,“先生,已经处理好了。” 唐少锦放下抚在她眼睛上的手时,周意宁眼角红红,可她方才被他吓得不敢说一句话,身侧细白的手轻微颤抖,咬着唇的模样略显可怜。 唐少锦扫了杨京录一眼,示意接下来的事交给他处理,而后牵着周意宁往停在门口的那辆黑色轿车走。 直到属于唐少锦那股夺人的气息消失,杨老板都未敢松下一口气,他抖着声,朝杨京录问道,“外界传闻唐先生他……性子虽冷了些,待人处事方面还是较为和善的,可今日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还是未曾见过,这是为何?” 为何,还能是为何,这脾气可不就是为了他身边的那位周意宁发的。 杨京录垂眼,不经意间看到衣角的那抹红,从兜里拿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过了好一会,才道,“杨老板这么聪明,怎会不知我家先生发的脾气是因为什么?” 杨老板默了一瞬,幽幽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起什么,“前不久的《北平日报》,不还报道梁语纯和唐老板的事儿,我还以为……” 杨京录打断他的话,警告道,“捕风捉影的事儿,杨老板还是少说的好,以免引火烧身。” 杨老板冷汗津津,急忙应道,“是是是。” 大厅的事刚落下,两人未曾注意角落站了好一会的人,那人转身而走时,风里夹杂着一丝胭脂香。 ―――― 说是牵,周意宁步子迈得小,在唐少锦身后走得酿酿跄跄,她心里有气,不愿开口让他走慢些,只倔强得强撑着跟着他的步伐走。 身边人见唐少锦出来,自发替他开了车门,站在一边等着,周意宁一慌,想挣开唐少锦的手,却被他紧紧握着,很快,手腕处传来细微的疼。 “放开我,我要回家。” 唐少锦在距离车门前两步远,松了手,垂眸看她,落在周意宁身上的视线冰冰冷冷,教她浑身不舒服。 她不敢离他太近,往后退了几步,隔开自认为安全的距离,才抬头,与他对视,“不劳烦唐先生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唐少锦不说话,目光深深沉沉地瞧着她,过了好一会,嗤笑了声,语带嘲讽,“周意宁,你真以为我对你的忍耐是没有底线的?” “别让我说第二遍,上车――” “我不。” 这句话说出来一瞬间,周意宁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冷了下来,门口投射而来的灯光落在他的眼里,忽明忽暗,周意宁心里一惊。 脚步不听使唤,转身往后跑。 唐少锦一早料到她的意图,很容易便逮住周意宁。 周意宁在他怀里不停扭动,想退出他的怀抱,唐少锦已然不耐,他侧脸线条蹦得紧紧,弯腰抱起周意宁扔进车里,长腿一迈,巨大的关门声阻断了周意宁最后一丝希望。 她缩在角落里,中间隔着一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 唐少锦从上车起,浑身散发的气场冷得惊人,周意宁不敢惹他,一声不吭。 车子很快停在了法租界的一栋小洋楼,周意宁知道,那是属于唐少锦名下的其中一套小洋楼,也知道,梁语纯经常会来这里。 她僵着身,目光里萦绕着悲伤,只低着头咬着唇。 唐少锦不耐烦,下了车也不再叫她下车,走到另一边开了车门,直接抱起周意宁往小洋楼走。 翎安名邸在法租界,离得近,唐少锦有时应酬得晚,唐老夫人作息时间早,他回去晚了怕吵醒他,便索性歇在这里。 因而,翎安名邸也有一些佣人帮忙照料着。 唐少锦一进门,女佣们放下手头的活,低低喊了声,“唐先生。” 他素日里,事务繁多,也有烦躁的时候,再不济也会淡着声回她们。 这是他自小在唐老先生那里越来的礼仪。 从未像今天这样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意,抱着一个女人径直上了楼,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她们。 周意宁窝在他胸前,她本身长得就娇小,不吵不闹在他怀里乖顺得像只小兔子。 唐少锦心里翻涌,明知今日的事错不在她,想是这么想,即便是卸了那个人的手,他心底的怒意还是无处可发,难免还是迁怒于她。 要不是他恰巧走出来见到她被欺负的那一幕,他很难想象,会发生怎样的事。 他不是生气,他气的只是自己。 唐少锦很快走到二楼拐角处的房间,把周意宁放在床上,她立马缩在角落,怯怯的抬眼看着他,眼睛里隐隐有些恐惧。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衣服上最上边的两个扣子,坐在周意宁身边,没什么表情地说,“怕我?” 周意宁想说不是,脸上显而易见的恐惧出卖了她,她喉头一哽,“就算那个人……你也不该卸了他一只手的。” “那是他该死,”他盯着她,冷笑道,“周意宁,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更别为了别的男人求情。” 周意宁紧紧抠着身下的被子,她摇了摇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的你让很我害怕。” “周意宁,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她不知道,唐老先生去世那年,周意宁才六岁,那时的记忆只知晓唐老先生待她很好,常常来周家时,会给她买许多零嘴,却并不知他的死因。 唐少锦嘲讽地笑了声,眉宇冷然一片,抬手指向自己心脏的位置,“在郊区的仓库,被他平日里最好的兄弟捅了一刀。” “我父亲一向最仗义,甚至为了兄弟能忽略家里的人,到最后还不是落了个这么下场?” “并非所有的人都是那样的。”周意宁忍不住反驳。 唐少锦伸手掐住她的下巴,目光直直看进她眼里,“从他死的那一刻起,我就失去了他一生最引以为傲的善良,周意宁,你以为我凭的是什么活到现在?” “凭的是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义气?还是凭他留下来的那一堆烂摊子?都不是,我凭的,从来都是这个。” 在周意宁眼前的,是一把冷冰冰的枪,是一把从此断了唐少锦所有善良的刀。 周意宁脑子一白,抖着唇,说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句话。 “唐少锦,你这么做,跟法租界里的那些烧杀抢夺的日本人,有什么区别?” 虞美人(六) 这话一说出口,周意宁就后悔了,可是当她抬手去拉唐少锦的衣袖,张了张口想解释时,目光触及到唐少锦眼底晕染的黑沉沉的戾气,却如鲠在喉,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 唐少锦抿着唇,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周意宁,周遭的空气随着那句不该说的话落,仿若凝结。 周意宁有意想缓和气氛,心底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她启唇,轻声道:“少……” 唐少锦突然间发了狠一样拿手握住周意宁细白的脖颈上,只需要稍稍用力,便能一手掐断,虽未发怒,却比发怒时更要令人来得可怕。 周意宁从未见他露出如此可怖的神情,即便是方才他压着冷意让杨京录卸了那个流氓一只手,她只觉得有些害怕,却不如此刻一般,从脚底窜上心头的恐惧。 那是真真实实的恐惧。 他冷嗤了声,脸上无波无澜,淡声道:“周意宁,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对你怎样,是么?” 周意宁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不……不是的……” 唐少锦的手一寸寸的从她脖子上抚过,掌心的薄茧犹如一把把刀子滑过,周意宁身子微颤。 “啊――” 周意宁陡然间被唐少锦扣着脖颈往前,她失声叫了出来。 唐少锦掌心清晰的感受到她的害怕,他压着她继续往前了几分,两人眼前的距离不过尔尔,周意宁已经忘了要如何挣扎,只是僵着身,眼底有一层雾气。 她知道,有些话如果今天不说出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周意宁急忙解释:“少锦,我不是故意说那段话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太令人恐惧了,你不该那样子对那个人的。” “那是他该死,” 他眸色发狠,嘴角慢慢勾起讽刺的笑来,“周意宁,你拿我跟日本人比,很好,当真是好得很。” ―――― 周意宁走了,是被唐少锦让翎安名邸的佣人给送出去的。 闷了大半天的雨一刻间倾盆而下,雨淅淅沥沥,盖住了外头的声音,也盖住了周意宁离开时,咬着唇的哭泣声。 外头劈下一道闪电,亮光落在唐少锦半边脸上,隐晦不明。 杨京录在门口瞧了瞧,他的身上淋了些微雨,站在门口时,脚的两边有一小滩水迹落在地板上。 他微弯腰,恭敬道:“先生。” 唐少锦闻声未动,杨京录又唤了声,嘴唇嗡动,想了想,才说道。 “周小姐走了。” “嗯……” 他知道她走了,是他放的她走的。 “可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周小姐没带伞。” 楼下的仆人方才见唐少锦发了那么大的怒,直以为周意宁触了他的底,只敢听从命令送周意宁下去,没人不怕死,敢自作主张给她送伞。 唐少锦指尖微动,抿着唇,仍旧没有起身。 大抵是窗户未关的缘故,雨水被风打着,四处飞扬,顺着空处落了进来,有几丝打在唐少锦的裤腿上和手背上。 携着早春的寒,一丝丝似要侵袭进身体里。 针扎一般,冷得仿若刺进骨头里。 周意宁打小身子骨一向不好,周夫人在生她时,早产,以致于周意宁落了病根,换季最是容易发热病。 要是今天淋了雨,估计会要了她的命。 杨京录见状,迈步打算关上窗,却见唐少锦猛地起身,动作大得带倒床头柜上的水杯,水流顺着边缘滴落都不知。 窗外又落下一道亮得刺眼的闪电,伴随而来的是巨大的雷声,整片天空瞬间亮了一瞬。 唐少锦拧眉,眼底有片刻的慌乱,他绷着下颚,朝杨京录道:“备车。” “是,少爷。” 黑色轿车没一会停在了门口,杨京录打着伞站在车门前,替唐少锦撑着伞,等他坐到后面,才绕到驾驶座上,询问他。 “先生,回老宅,还是去……” 车窗被细密的雨水遮挡住,似是拢了一层看不清的雾,唐少锦收回目光,冷声道:“去周家。” “好的,先生。” 雨下得大,没办法开太快,杨京录视线里滑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刚踩了刹车,车子未停稳,唐少锦已然先一步,推开车门朝那道身影跑了过去。 杨京录自跟了唐少锦,未曾见过他失了控,先生一向懂得掌控自己的情绪,今日却是接二连叁地发了怒火,皆是为了周意宁。 周意宁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眼前的视线模糊不清,整个身子冰冷寒凉, 连心都似被人放在冰里面,冻得人发寒。 她唇角发白,眼睛酸痛难忍,喉咙口像被人扼住,感觉到快要无法呼吸。 周意宁眼前一阵阵发黑,失去意识前,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唐少锦了,可眼前那个向她跑过来的模糊身影,却是与他那么像。 她的身子往后倒,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鼻息间是熟悉的味道,她眼角滑过泪,喃喃道:“对不起。” 原谅她对他说过的那么过分的话,原谅她的任性,原谅她以那一纸婚约占了他这个人。 “周意宁,别睡!”唐少锦拥着她,揽在她身侧的手微微颤抖,那是一种处于本能的害怕。 他害怕失去周意宁,也不能失去周意宁。 他抱着周意宁回来,家里的佣人吓了一跳,怎么两个好好的人出去就成了这副模样。 杨京录立马吩咐佣人烧水,有女佣欲上前接过周意宁,帮她换衣服。 手刚伸过去,就被唐少锦怒喝道:“滚。” 不止在场的佣人,就连杨京录也吓了一跳。 他偷偷拿眼去瞧了一眼,唐少锦的眼睛发红,抱着周意宁像护着自己的狼崽,只要有人靠近,就伸出利爪。 医生开了药,周意宁躺在床上,手背上插着流动的输液管,可她却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此时的周意宁浑身烫得不像话,脸颊发红。 唐少锦握着她另一只手,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仿佛只要他一闭上眼,周意宁这个人,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一样。 身上的衣服湿了已干,皱巴巴贴在身上,他素来有洁癖,见不得身上有半分脏,这会却浑然不觉。 “周意宁。” 他开口,声音极低,又沙又哑,像是很久不说话的人突然间开口说话一般。 “你醒过来,我就原谅你了。” 虞美人(七) 周意宁睡得并不好,夜里发了几次热,杨京录找人去周家通了信,以唐老夫人想见周意宁这个儿媳妇为由。 这些事自会有杨京录去处理,唐少锦一概不管,他如今的心思,全都在周意宁身上。 周意宁迷迷糊糊醒来,天将亮未亮,雨在半夜停了,空气中余留的潮湿被朝阳破开,驱散了大地的寒气,增添了不少暖意。 唐少锦握着她的手,在她醒来时,早已察觉,他一夜未睡,眼底泛着红血丝,说话的声又哑又干,“醒了?” 周意宁点了点头,轻声道:“嗯。” 唐少锦起身,打算让佣人备些吃的到房间,衣角被人轻轻拽住,他停下脚步,回头就见周意宁仰着头,目光里携着一丝小心翼翼和紧张。 “你要去哪儿?”她的声调一贯都是软的,听在唐少锦耳边,跟有人拿着东西在跟前挠痒一般,那股痒直钻进心里,怎么挠都是治标不治本。 唐少锦回身,握住周意宁的手,她挣了下,没挣开,他的掌心干燥温暖,掌心底下有一层厚厚的茧,那是经受了不少磨砺留在他手里的痕迹,却无端的令人心安。 他挑了挑眉,没回,却问道:“舍不得我?” 唐少锦以为周意宁不会回话,他只是乐于看她在他的话里面红耳赤的模样。 周意宁:“嗯。” 虽然声音几乎轻到随着空气飘散,唐少锦还是听见了。 他长得极好,侧脸线条流畅,眉骨深陷,显得整张脸越发深邃,周意宁一直都知道他长得好看,好看到即便是知道他从未说过喜欢她,她都咬着牙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外人看来不过是周家攀高枝,紧张得跟块宝一样哪里舍得给别人瓜分,如今虽讲“一夫一妻制”,但那些在外面偷偷养着外室的不少,眼红周意宁的居多,也有人往唐少锦身边塞女人,却都被他叁言两语给婉拒了。 怕唐少锦听不见,周意宁又声音大了些,重复道:“我不想你走的。” 这句话在唐少锦心里落了一个巨大的石头,砸得一池子水溅出无数的水花,他有片刻缓不过来,顿了会才道:“周意宁,你……” “对不起……”以为他还在生她的气,周意宁急急忙忙打断唐少锦的话,她咬唇,从衣服里找出已经皱巴成一团的荷包,在手里摊开。 周意宁解释道:“我去找你,本打算把这个给你的。” 唐少锦的手落在她的脖颈上,抚过已经失去的痕迹,可即使曾经存在的东西已经消失了,造成的伤害却随着时间留存下来,像一圈又一圈的藤蔓,坚韧地磐在上面,用力扒开,又能看见血淋淋的旧伤。 暖阳从窗户倾泻而入,大半的光落在他的后背上,他侧脸冷硬的线条瞬间柔和了不少。 好半晌,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左边心脏的位置,在周意宁触碰它时,她能感受到它强烈又狂热地加速跳动。 那是他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也是他不轻易示人的地方。多少人花了大价钱只为买他一条命,他不是不清楚,上一秒还跟你称兄道弟,下一秒就能让你尸骨无存地下了地狱。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唐少锦吃过的教训多得数不清,也懂得做人做事做到极致的狠,才不会落得像他父亲一样的下场。 但现在,他愿意把身上最脆弱最致命的弱点交付在周意宁手上,即便是为此而付出生命,也不后悔。 唐少锦轻启薄唇,低哑着声,问道:“周意宁,在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确实想过我们俩,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周意宁指尖微颤,手下意识往后,被唐少锦姿态强硬地紧紧握着,退不了一分一毫。 他更用力地把周意宁的手往胸口处贴,隔着冰冷的深蓝色西服外套,她的掌心处烫得心慌。 周意宁低头,不敢看他此时的脸究竟是何种神情,她怕她一抬头,就会看到唐少锦眼神中那种对待陌生人才有的冷漠和冰冷。 这是她无法接受的。 “周意宁,看着我。” 周意宁慢慢抬头,视线渐渐模糊不清,一层水雾凝结在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凝聚成一颗颗砸进唐少锦心里头的炮弹,对别人来说无足轻重,对唐少锦而言,比任何刀枪的杀伤力更甚。 她抬手用力抹开眼泪水,低头时被唐少锦食指勾起下巴,他暗叹了口气,无奈道:“怎么又哭了,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以后让别人来照顾你。” 周意宁哽咽道:“你都不要我了,还跟我讲以后做什么,我以后怎样,不需要你管。” 她这话实在委屈得很,自从唐少锦留洋回来,周意宁因他而哭的次数多了起来,要搁在从前,唐少锦宁愿自己身上留伤口,也万不舍得她委屈半分。 说到底,也不过是仗着她喜欢他,所以才可劲的欺负她。 唐少锦伸手在她身后轻拍了拍,唇角扯开一个微小的弧度,他把周意宁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丝绒小礼盒。 周意宁感觉到无名指上被套上一个带着丝微凉意的物什,她低头去看,是一个银色中间镶嵌着一颗小小钻石的戒指。 她一刹那有点回不过神。 “周意宁,嫁给我吧。” 声音沙哑又带着极致的郑重。 周意宁看到他的手指上也有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戒指,她呐呐道:“你不是……不是打算跟我退婚的吗?” 唐少锦眼睛一眯,冷声道:“想得美。” 想嫁给别的男人,这辈子想都不要想。 他扣住她的手指,五指交缠,仿佛缠绕进血液里。 听闻这样是关系最亲密的人靠得最近的时候,也是周意宁第一次感觉到离唐少锦最近的时候。 周意宁一时间心脏跳动加快,唐少锦吐出一口气来,“周意宁,我真的是上辈子欠你的。” 所以这辈子才会栽在她手里。 “我是想过要放你离开,但一想到你的身边不再是我,而是另一个男人取代我做同样的事,我就没办法说服我自己放你离开。” “说我自私也好,霸道也罢,周意宁,这辈子,你离不开了。” 周意宁做了无数个她和唐少锦的梦,可几乎每个梦境都是她伸手使了劲拼了命地去追赶他,无论怎么哭,怎么喊,最后剩下的只有自己,那样的梦境伤心难过到第二天醒来,回想起仍觉得黄连一般苦进了心。 但今晚的梦,是第一次破开雾霾后的甜梦,像极了小时候吃的麦芽糖,又甜又幸福。 因为这一次的梦境,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终于实现了她从小藏到心底深处的愿望。 那个愿望呐,是她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那双又温暖又踏实的手,紧紧牵着她,不会再放开。 而她,在那个梦里,也终于成为了他的妻。 虞美人(八) 唐周两家好事将近,两人在各大报纸上连着叁日来占据头条,不少前来祝贺的人多得都要踩坏了唐家的门槛。 唐老夫人近几日虽接人待客有些乏累,但脸上的笑容从早到晚一刻未停,旁人自然能看出她对周意宁这个儿媳妇是真心喜欢。 自然是几家欢喜,便有几家愁。 得知唐少锦将要成婚的消息,梁语纯曾到翎安名邸找他,得知的消息却是他并不在。 可她不想放弃,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 梁语纯不死心,连着几天在翎安名邸等着,才终于等到唐少锦的身影。 车被人拦在了大门口,杨京录看了眼车前站着的梁语纯,回身请示唐少锦。 唐少锦眼中的不耐烦之色尽显,配上他刚从生意场上下来穿着的一身黑色西装,沉郁的气息浓郁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最近他忙得厉害,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周意宁,他还当她在忙着准备成婚的一切,今日却在百货大楼下,看到了周意宁与一个陌生的男子甚是亲密的模样。 唐少锦胸口郁结,没什么情绪道: “把人弄走。” 杨京录得了命令,推开车门下车,梁语纯钻了空,轻巧躲在杨京录,躲进车子里,慌张得关上了门。 杨京录脸色一变,唐少锦挥手示意他不用动,才懒懒抬眼去瞧眼前胆子挺大的女人。 要是周意宁胆子跟她一样大就好了,他这么想。 唐少锦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温柔待你时,只教他看上一眼,就好像自己是他很重要的人一般,惹人脸红心跳。 梁语纯微喘了口气,脸颊微红,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旗袍,旗袍上绣着花纹,典雅又端庄,她心里头一直以为唐少锦爱的就是她这样。 “唐……”唐少锦眸光陡然犀利,梁语纯原本要说的‘少锦’这两个字瞬间如鲠在喉,她僵硬地扯出笑来:“唐先生。” “嗯。” “报纸上都在讲,你要跟周小姐成婚了,但我不太信,你应该是不会娶那样的女人做妻子的才是。” 梁语纯紧张的抓着手里的包包, 看向他的眼里隐含期待。 身边不少人跟她讲过,让她放弃,她都不肯,不就是心里隐藏的期待,为了让他亲口说出来吗? “哦?”闻言,唐少锦收回目光,左手搭在大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似笑非笑道:“你觉得我不会娶她那样的女人?她那样的女人,是怎样的女人?” 听他这么一说,梁语纯心头一喜,回道:“不懂风趣,封建又无知。” 唐少锦嗤笑道:“那又如何?” 梁语纯一愣,伸手想去抓他的衣袖,被他甩开,眉宇的厌恶清晰而伤人。 “她即便再不好一百倍,一千倍,那又关你什么事?” 她急急开口:“不是的,你听我说……” 唐少锦没耐心继续听她说下去,打断她的话,声音轻,但足以让梁语纯听见:“外头的那些报纸么,是真的,别做一些让我讨厌的事,我不太想对女人动手。” 原来她现在做的事在他眼中惹人生厌了吗? 梁语纯仍不死心,在他下车时,大声问道:“你之前有没有喜欢过我。” 唐少锦下了车,未转过身,沉声道:“你很聪明。” 但也只有聪明而已。 梁语纯听懂他的话,全身上下仿佛被他抽了力气,她跌靠在车窗上,看着渐行渐远毫无一丝停留的绝情背影,捂着脸哭了出来。 她这一刻才明白,她对于唐少锦而言,不过是一件需要在生意场上撑场子的衣服,喜欢便留,不喜欢便可随手抛弃。 她曾经欢喜过,能留在这么优秀的男人身边,梁语纯劝过自己无数次,不该动心,这样的男人没有心,最是薄情。 最后她还是管不住自己,在唐少锦身上失了心。 唐少锦没有回翎安名邸,而是让杨京录换了一辆车,开到了周家。 周父周母出门吃酒去了,家里只有周意宁在,唐少锦一下车,周家人里里外外早已把他当成准姑爷,周管家热情地打算领着去周意宁的房间。 唐少锦摆了摆手,他已经来过一回了,认得路,示意周管家去做自己的事。 周家不大,没走几步路,就到周意宁的房间。 周家已经用上了不少西洋人的东西,白炽灯透着门,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印在上面,内心的躁动不安瞬间平静下来。 唐少锦摇了摇头,暗笑自己怎么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 他推开门进去,周意宁坐在灯光下,拿着针在绣着东西。 周意宁听到声音,有些慌张地把东西塞进小框子里。 唐少锦挑了挑眉,“背着我藏了什么东西?” “没……没有。” 周意宁不擅长说谎,在他面前就跟一张白纸一样,他没拆穿她,走过去把人揽近怀里。 唐少锦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微冷的空气,陡然一靠近他,周意宁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皱眉,“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啊。” “冷吗?”唐少锦做坏似的,把手沿着她衣袖贴在脖子的肌肤上,周意宁往后躲,被他一只手紧紧扣着腰,他恶作剧得逞,轻轻笑了出来,“你帮我暖暖。” 周意宁脸颊红红,似染了一层胭脂,美艳动人。 她在唐少锦怀里不敢挣扎,渐渐的,他的手不老实起来,解开她衣服的扣子,指腹沿着往下,目光里的肌肤白得晃眼,他咬在她的耳朵上,吐息灼热烧人,“方才在绣什么?” 周意宁羞得慌,咬紧唇,抓着他的手,“别……” 唐少锦装未听见,手指已经解开她衣服的大半扣子,周意宁怕他真的胡来,急忙道:“我说我说。” 他手指不再继续往下,停在了触感极好的腰上,“哦。” “今日出门,在百货大楼遇到阿珠的丈夫,我同他打了个招呼,顺便问了他一些事。” 原来是这样。 唐少锦点头,看着她,“然后呢?” 周意宁突然间垂下头,耳根发烫,她不好意思说出来,怕唐少锦跟她闹,还是小小声道:“我问他阿珠与他成婚时有没有送他东西,他说有。我想着别人也有的,我也想尽力给你,我比较笨,什么都不会,后来想起你前不久丢了一条方巾,就想绣一条,在我们成婚那日送与你。” 唐少锦抿唇,眼底有不明的光影浮动,好一会才道:“你不是送了我一个了?” 周意宁一怔,“嗯?” “荷包。” “那个不是已经坏了,丢了吗?” “没丢,我一直带在身上,”唐少锦吻了吻她的发丝,他把她转过身,帮她把衣服扣子一个个小心地扣紧。 而后唐少锦看着她的眼,笑道:“对我而言,你能够嫁给我,就是上天送给我的这辈子最好的礼物。” 这个礼物是他在孤寂渺茫一生里的惊喜,也是他在尘世里的执念。 从父亲去世那日起,他就再也不信奉神佛,也不信奉鬼怪,唯一烙印进心里的信念,就只有“周意宁”这叁个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