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太子有额娘后》
第1章
[穿越重生] 《清太子有额娘后》作者:鸦瞳【完结+番外】
文案:
胤礽生来早慧。
五岁生辰那夜,他一梦惊觉两件事:
一,最疼他的皇额娘,是为了他续命重生的;
二,管东管西的汗阿玛,日后竟不要他了。
缺失前世大部分记忆,却有一脑门奇怪知识的小胤礽吸了吸鼻子。
哼,有额娘疼的孩子是块宝。
只要额娘在,阿玛算什么!
他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踩着康熙的肚子,挤进赫舍里怀中,悄声道:
“额凉别怕,保成这次一定保护你。”
看着儿子受过一世苦的赫舍里皇后湿润了眼眶,无声摸了摸他的小脑壳。
纵前路多舛,十年之期太短;
额娘也定会护你周全。
内容标签:清穿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宫斗 治愈
主角:胤礽/康熙,李佳氏/赫舍里氏
一句话简介:太子有妈,嘎嘎乱杀。
立意:爱会跨越山海时空来相见
第1章 坤宁
康熙十五年。
春潮带雨一夜未歇,晨起再瞧时,坤宁门墙角的两树青杏竟悄悄转了黄。
夏槐带着几个小太监冒雨从甬道回来,碧色宫装下摆已经洇湿一团。她摆摆手,打发人回围房喝两碗热茶汤暖身,便独个儿登上月台,停在廊檐下阖了伞,抹去襟前的水雾,这才挑帘子进殿去。
东暖阁内燃着熏炉,里头放着些丁香皮、安息、甘松之类的宁神养心物。赫舍里皇后穿一身秋香色常服,头罩点翠嵌珠钿子,正倚着南窗下的小炕桌闲翻一册诗集。
听到动静,眸子都没掀起半分,问:“可都办妥帖了?”
夏槐屈膝行个蹲安礼:“回娘娘,给马佳小福晋和乾清宫新妃的一应赏赐都送去了。”
赫舍里氏点头:“马佳小福晋才诊出有孕,嘱咐内务府和太医院小心伺候着。”
夏槐应一声,犹豫片刻再度开口:“奴婢回来前,可巧在新妃那儿遇着万岁爷下朝回来,万岁施恩,又给赏了不少服缎钗环、玉器摆件。奴婢瞧着旁的倒也罢了,只那条金约(额箍)上头缀了珍珠二百有四,三行三就,间以珊瑚,不像是妃位该有的仪制。”
大宫女逢春听得一怔——
金约这东西,贯用宽一指的绸缎錾上金花钉、绿松石,再垂饰东珠珍珠,与朝服冠一道佩戴,只有内外命妇才许用。
一个妃位的金约,至多一百七十余颗珍珠。
二百四十颗,得是贵妃以上。1
逢春忙追问:“你可认仔细了?”
“万岁爷亲口所言,说是御用监(广储司)帽房上下停了手头的活儿,精制十余日才成的。”
夏槐回禀完,便往盘金线毡毯跪下去。
窗外雨势渐长,她向炕桌前磕了个头:“主子,奴婢知道不该说这些僭越的。只是钮祜禄氏本就未经选秀破例入宫,还一越晋成了妃位,如今更是逾制……奴婢实在担忧啊。”
要知道,自打万岁爷立主子为后,后宫便一直没出过正式册封的高位嫔妃,只遵循先帝旧俗,将低位位分粗略地划分为福晋、小福晋、格格三等庶妃。2
连出身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入宫,也只得了个福晋。还是等到康熙九年人没了,才给追封为慧妃。
这钮祜禄氏一来就如此打眼,她们怎敢不警惕些。
赫舍里皇后听着这些宫闱间的计较,面色很是淡然。
逢春与夏槐自小跟着她,一晃眼入宫也有十年了。逢春进退有度,是跟前最得力可靠之人;夏槐机敏,性子却到底燥了些。
她索性撂下书道:“不过一条金约,给就给了,哪儿就值当你这般。过些日子佟佳氏也要送女儿进宫,少不得又给个妃位,难不成还茶饭不思吗?你们都是本宫近前的人,别在外头听风就是雨,反倒露了怯。”
敲打之后,她又是一番宽慰。
“如今前朝正值多事之秋(三藩之乱),各宫主位空悬多年,万岁爷掂量着八旗势力,已经有意要大封后宫。除过佟佳氏和钮祜禄氏,入宫多年的福晋、格格们也是要晋一晋位分的。”
如此,才能显出帝王洪恩,安定满蒙汉的朝臣之心呐。
……
略说几句话,又到了赫舍里氏服药的时辰。
夏槐被打发回去换衣裳,逢春就在暖阁伺候着。赫舍里从她手里接过汤药碗,便蹙眉一饮而尽。
逢春连忙递上蜜饯盏:“娘娘能容是好,可莫要只苦了自个儿。”
赫舍里拣一颗含在口中,压下那股挠心的苦味,才笑了笑道:“就知道骗不过你,夏槐倒是个好哄的。”
是啊,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戒备钮祜禄氏呢。
上一世,诞下胤礽那日,赫舍里氏便殁了。
她因放不下孩子,成了紫禁城的一缕游魂,看着钮祜禄氏做过继后,大佟佳氏也做了继后,可她的胤礽却从未得过一日皇额娘的庇护。
后来,妃嫔们为着自家儿子,在皇上跟前使手腕、上眼药、离间父子情分时;
可怜她的孩子,却没有额娘帮着说句话。
今世,幸得阿布卡赫赫3怜悯,不忍孩子再作没娘的小草,这才予她十年寿数,陪伴左右。
她必得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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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本宫知道,宫里传言遏必隆送女儿进宫,有取代元后,为继后之心。”她拍了拍逢春的手,眼里带着团春风野火,“只可惜,本宫这副身子虽看着弱,倒也经得住风霜,还能为保成撑起一片天来。”
逢春听不得这话,忍着泪宽慰:“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哪个不要命的奴才乱嚼舌根子,奴婢定要派人打杀了去。娘娘洪福,万要保重身子,陪着咱们二阿哥好好长大,看他娶妻生子啊。”
提及胤礽,赫舍里的神色便柔和下来:“你说的极是。”
便是不能看他娶妻生子,也要保他平安喜乐,顺遂一世才好。
*
直棂吊搭窗外,雨水顺着黄琉璃瓦瓦垄串成一道道雨帘落地,这些水流转瞬从主殿台基的石阶前淌下去,沿着甬道两侧的牙子,流向庭院东南角的钱眼。
钱眼之下早有暗沟,自会将雨水汇入紫禁城的内金水河中。
胤礽一觉睡起来,懵懵然打了个哈欠,就翘着两根呆毛,撅着屁股趴在窗边炕上看雨。
“西墙外的杏子都黄了呀。”
“后花园的槐花也能吃了吧?”
“额凉身子不好,再叫小豆子摘些茵陈,好泡茶喝……”
几个嬷嬷听着胤礽煞有介事地张罗着吃食,都眼里透着笑,早已见怪不怪。
他们阿哥爷,那是生来早慧,又能通种田之事的。不过使唤几回太监,就在宫里头鼓捣出好几样新鲜物。今春,御花园移栽的西洋槐树冒了花骨朵儿,皇上瞧了高兴,还特意赏了阿哥两挂西洋珐琅珠呢。
窗外雨势渐弱。
胤礽琢磨好今日份膳食,便惬意地伸个懒腰,躺下去给圆嘟嘟的身子翻个面,险些滚落炕去。
两个近身侍候的嬷嬷赶忙上前将人接住,一番请示后,给阿哥蹬上石青色缎筒的云纹靴,再罩一件红色外褂,这才扶着落了地。
胤礽板着小脸站好,就有条不紊地吩咐太监们:先去采摘方才念叨的吃食,再跑一趟御茶膳房,就说给坤宁宫备膳,哦,顺带送一份去乾清宫给阿玛。
没大会儿工夫,几样鲜食混着半篓春笋就送到了膳房。
膳房的杜庖长早已恭候着,接下竹篓,就带着三旗厨役们开始忙活。
杏儿初熟,是酸甜口,熬制成一大罐杏子酱,再跟鸡肉、时蔬一道炖了,最能开胃;
谷雨后的槐花清甜,只需洗干净,裹上薄薄一层面粉,搁进蒸屉里片刻出锅;
至于茵陈蒿,宫里头着实少见,杜庖长也只知民间称其为养肝草。他不敢擅断,便老实煮了壶茵陈茶。
除此之外,又给添了金汤青花椒鲈鱼的锅子,几小碟凉拌春笋、木耳黄瓜,并一屉饽饽,这才往坤宁宫送去。
东暖阁内。
赫舍里氏瞧着满桌的新花样,不由逗笑了:“这小馋嘴,主意倒大,还敢打着本宫的旗号差使膳房。既然人醒了,且去将阿哥请过来吧。”
逢春应声才要出去,胤礽闻着香味已经来了。
小家伙如今将满三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也不要人扶或抱着,自个儿迈着乱七八糟的步子,从西夹道一路跑来,身边嬷嬷太监们抻臂环了一圈,只怕摔着这宝贝疙瘩。
胤礽可不管,撒开丫子莽进了殿内。
“额凉,额凉!”
赫舍里被扑个满怀,笑弯了眼,语调都快活三分:“哎,额娘的保成睡醒了,又馋好吃的了?”
小阿哥头次做人,面皮还不够厚,耳朵通红地一本正经解释道:“才不是呢。保成是给额凉吃。额凉每日都喝两碗苦药,保成偷偷尝过,那么那么苦,苦得额凉都不爱吃饭了。”
“保成要给额凉好多甜。”
这番童言稚语出口,赫舍里的心都要化了。
于是,方才胃口还差的皇后娘娘忽而来了食欲,炭炉打底,小火咕嘟咕嘟热着锅子,母子俩时不时聊上几句,竟也叫赫舍里用下半条鱼,一小碗槐花饭,连着各样菜式也都动了不少。
阴雨天里,吃得胃里头暖融融的。
早膳用罢,赫舍里氏便陪着短胳膊短腿的小面团子玩了一会儿,身上越发暖和,手脚也没先前那般冰凉了。胤礽更是发了汗,有心将外褂脱掉,却被他额娘拦住。
“四月的天,外头一下雨,这坤宁宫殿内最是阴冷。听额娘的话,莫要着凉了。”
小团子眨眨眼,这才仰起头四下张望起来。
坤宁宫正殿原本面阔九间,顺治爷大修之后,将东西两侧的尽间做了室外夹道,又给西四间辟出来用作萨满祭神,日祭、月祭时,都要在那儿支起三口大锅煮肉跳神。
如此一来,中宫起居就只余下两间的东暖阁。
这也就罢了。
偏偏坤宁宫作为内廷三大殿之一,建得高大宏伟,堪比东西六宫宫殿两层高。人住在里头不聚气,雨雪天又冷又空旷,还要忍受萨满祭祀的煮肉味儿,实在遭罪。
相较之下,康熙在乾清宫东暖阁搭了个阁楼跑上跑下,黑漆漆一团,似乎也没那么差了。
胤礽是娘胎里的身弱,赫舍里皇后总放心不下,不愿送去阿哥们住的乾东五所,便将原先存储佛亭的西次稍间单独隔出来,给他起居用。
那间屋子小,又重新吊了顶改了窗,还算舒适。
是以小团子这会儿才留意到,原来额娘和阿玛住的很不好。人若是睡不好,吃不好,日子久了,身体定是要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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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想到这些,胤礽攥紧了小胖拳,望向赫舍里氏的眼神满是心疼委屈:“坤宁宫太破了。”
“保成一定要哄着汗阿玛,给额凉换个好地方住!”
廊檐下,被儿子随手一投喂哄开心的康熙刚摘了雨冠,就听到这么句话。帝王眉梢微挑,意味不明地看向梁九功,笑了一嗓子。
第2章 迁宫
梁九功顿时头大如斗。
午前,顾太监(总管太监顾问行)上造办处传旨去了,只他一个跟着万岁爷。他可没有顾问行三言两语消火气的本事,只得硬着头皮赔笑脸,弓身撩开门前的毡帘:“万岁爷,嘿嘿,您请。”
康熙都懒得搭理那副狗腿样儿。
抬脚进了暖阁,就瞥见胤礽正腻在皇后怀中,撒娇小狗似的来回蹭着脑壳。
赫舍里氏面朝槅扇坐着,打眼瞧见一袭明黄色的夏朝服。她倒是不惊讶皇上这时候会过来,正要起身,康熙连忙抬手示意噤声,看样子是想吓唬小家伙。
赫舍里氏只得无奈轻笑。
胤礽对背后毫无知觉,搂着他额娘的脖子,还在掰指头盘算:“哄阿玛开心一点儿都不难,保成最会啦!可是,汗阿玛穷得丁铃当啷响,昨日去乾清宫,有个老爷子都被阿玛穷哭了呢……”
康熙今春刚满二十三岁,正是好面子的时候,自然不愿幼子提这茬。他上前使劲揉搓一番小脑瓜:“小兔崽子,还敢编排你汗阿玛。”
又对皇后解释:“德勒浑果真是老了,容不得汉臣,为给陈敳永使绊子,哭穷都哭到朕跟前了。”
赫舍里氏心下了然——
父子俩说的是营造行宫“静宜园”之事。
万岁爷登基十五载,惯来节俭,这还是头一次提出修建行宫,就在西郊的香山寺边上,也不算远。朝臣们不好驳了皇帝的面子,再者,这事儿归工部出力,户部出银子,与他们何干。
于是,大家伙儿乐呵呵坐观山虎斗。
工部尚书陈敳永跟户部尚书爱新觉罗·德勒浑为着银子斗嘴皮子,那叫一个好看。
满汉朝臣之间剑拔弩张,前头又有吴三桂三藩之乱未平,康熙被闹得头疼,只得将修园子的事按下,改明年再议。
赫舍里氏心思通透,须臾就想明白了。
她摆摆手挥退逢春几个,起身给康熙让出主位:“皇上是君,何必跟德勒浑这些个臣子置气。如今抚远大将军图海入平凉讨伐王辅臣,再过个把月,也该有好消息传回来了。您就消消气,尝尝这龙井酥,取的是今岁明前龙井嫩芽儿,不腻口,反倒有股清香呢。”
赫舍里记得,前世陕西提督王辅臣反叛响应吴三桂后,是图海率军一举攻下平凉,招降关陇地区叛军。这场胜仗使得大清局势逆转,进而平定三藩。
三藩之乱,可算皇上近年来最大的心病了。
康熙果然听得舒坦,顺势坐在南窗下,垂眸瞧见粉彩盘里掐芽嫩绿的酥皮糕点,便知道又是哪个小馋鬼的主意。他笑着勾了一下胤礽的鼻子,随手掐一块尝起来。
“嗯,倒真不错,唇齿留茶香,清新有余。”
一块龙井酥配着春茶用完,康熙那点火气烟消云散,便捏着胤礽的脸颊扯回话题:“方才,朕听保成说起坤宁宫不宜居住之事……”
赫舍里笑着:“一句童言罢了,万岁不必当真。”
“正因保成年幼,如此爱母之心才难得可贵,倒显得朕疏忽了。你身子一向不好,也该寻个僻静宜居处养着。”康熙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图海前线吃紧,此时加盖新殿不合时宜。这几年且先委屈舒舒,住在东六宫的景仁宫如何?”
景仁宫曾是孝康章皇后(康熙生母)的居所,万岁爷在此出生后,阖宫上下也曾大修过一次,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帝王的安置里含着几分真情,赫舍里氏便不再推辞,温声谢了恩。
胤礽在旁边却听得着急了。
他趴在炕桌前吃得一脸糕点渣,此时抬起头,浅褐色的眉毛扬起来,鼓着包子脸迷茫问:“汗阿玛,那我呢?”
“额凉都搬走了,保成住哪里?”
康熙故意拉下脸:“背后编排朕,还想住的舒坦?”
帝王威严,日常板起脸来,能唬的其他阿哥公主们不敢吱声,唯独胤礽却不怎么畏惧。
他手脚并用慢悠悠爬起来,露出个小鹌鹑似的甜甜笑容,伸开手臂扑向康熙:“阿玛,阿玛抱抱。”
康熙可不吃他这套,哼笑:“惯会用这二两招数哄骗朕,也不知是底下哪个奴才带坏的?”
话里头半是戏谑,半是猜疑。
他素来爱重赫舍里,对胤礽这孩子更是看得珍宝一般,容不得半点掌控之外的事情。
赫舍里太懂帝王心了。
她面色未变,只不赞同地瞧了康熙一眼,笑道:“皇上这话可是在怪臣妾了?当初保成身边伺候的乳母、嬷嬷都是臣妾经手,瞧着身家清白,再给您过目才定下的人选。便是成日追着保成跑的小豆子,也是皇上亲自挑的呢。”
帝王怎么会质疑自个儿。
索性乐呵呵一笑:“是朕说错话了,舒舒莫怪。”
赫舍里没再说下去,倒是胤礽爬到康熙跟前,拉着他的朝服下摆,一本正经道:“没人教坏保成,是保成自己想让阿玛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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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阿玛多笑笑,额娘也会欢喜。”
话说得委屈巴巴的,康熙垂眸一瞧,朝服已被揉皱得不像样子,罪魁祸首却扁着嘴,眼睛湿漉漉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心头一软,总算是伸手将人捞起来,抱在自个儿怀中:“是阿玛错怪了,保成不哭。”
“保成才不哭。”胤礽吸溜着鼻涕,倏地埋头在他汗阿玛衣襟前蹭了蹭,将清澈的涕水抹得十分均匀。
康熙瞪眼半晌,咬牙切齿地刮了刮胤礽的鼻梁,这才接过赫舍里递来的帕子,无奈地给小家伙擤鼻涕。
赫舍里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外头风大雨急,衬得暖阁里头愈发温馨。
胤礽的小身板精力有限,闹腾累了,撅着屁股就倒头睡在炕上,时不时还喷出个鼻涕泡。赫舍里氏瞧着这睡颜,满眼藏不住的爱意,掀开夹被给轻轻盖上。
康熙褪了鞋,盘腿坐上炕,拉家常一般开口:“这些日子,前朝因三番叛乱吵得不可开交,外头又有前明皇室煽动汉人作乱。朕只求图海在陕西能大败叛军,扭转战局,如此,大封后宫才算稳固人心,笼络满汉重臣。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清,皇后可能理解朕?”
赫舍里氏与康熙少年夫妻,一路相伴,走过朝局最艰难的时刻,当即猜到皇上的来意。
明年大封,后宫确实该许出个贵妃之位了。
这位子无论给了钮祜禄氏还是佟佳氏,势必会分去一部分中宫权力。皇上不愿与她生了嫌隙,才会在重赏钮祜禄氏之后,特意冒雨前来,提及前朝局势。
帝王心中有愧,赫舍里氏才愿意成人之美。
她温柔握住康熙的手:“臣妾与万岁夫妻同心,怎会不懂。前阵子,臣妾得了太皇太后一份恩赏,悄悄吩咐内务府各打八副金凤禽鸟簪,等到入夏,好赠与佟佳妹妹与钮祜禄妹妹呢,今儿反倒被皇上先知晓了。”
康熙闻言一扫阴霾,笑呵呵反手回握爱妻:“舒舒甚知朕心,朕定不辜负。”
赫舍里氏温柔一笑,眸光落在熟睡的小团子身上。
五十载孤魂,她自然深知帝心。
*
皇后迁宫可是件大事。
因着是从坤宁宫挪去景仁宫,无须大动干戈地修缮宫殿,内务府的差事便能松快不少。只不过,迁宫的到底是皇后娘娘,要用的宝座、香几、挂屏、落地罩等等都马虎不得,一一选定布陈下来,也着实费了番功夫。
等到康熙御笔的“虚极静笃”匾额挂上景仁宫正殿明间,赫舍里皇后总算是带着胤礽住进去了。
景仁宫是二进的院落,西南角设了座井亭,比起只剩半边的坤宁宫,着实宽敞舒适不少。
前院正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足够赫舍里氏日常的用膳茶歇了。她素来喜静,内务府便以花梨木透雕的落地罩分隔开东间和明间,西次间留出去,以便日后容纳妃嫔们请安;
后院正殿同样面阔五间,只是没那么深,用作阿哥起居倒合适。
这样一来,空出的十二间东西配殿,还能用作他途呢。
赫舍里琢磨着等孩子再大一些,就把后殿的耳房收拾收拾,给他做个书房。
搬了新居,方砖墁地,平棋天花,连碧纱橱的抹头都擦得透亮,赫舍里的心情别提多敞亮了。
小胤礽更是欢喜得不得了——
“额凉,院子好大,可以种树种花种菜菜啦!”
“额凉,有了小厨房,提膳太监就不用总跑御膳房了吧?”
“额凉,保成想养狗狗……”
阿哥爷的想法层出不穷,好在都是些围绕吃喝玩乐的小事儿,皇后娘娘关起门来乐意纵着,当奴才的自然要绞尽脑汁办妥了。
花花草草都好说,移栽便成;
景仁宫要添小厨房,缺个得力的掌勺太监,御膳房的杜庖长可进不来后宫,所幸他举荐了一位钱公公,手艺娴熟,正合娘娘阿哥的胃口。
至于养狗,对中宫来说也算不得难事。
东华门的鹰狗处专为皇家豢养爱宠,里头多是行围用的猎犬,也有专程为小主们豢养的哈巴犬、西施犬,却不大符合阿哥要的体型。
管事太监季明德挑来选去,最终抱回一条柯利犬(边牧)幼犬。
这只幼犬才三个月大,一身灰白相间的毛色,蓝色的眼睛清澈剔透,与宫里养过的狗很不一样。
胤礽好奇地蹲在院子里,分明从未见过这种犬,骨子里却觉得十分熟悉,伸出手就去摸小狗的脑袋。
赫舍里的心登时提起来,奴才们也吓出一身冷汗,那狗崽子却亲近地舔了舔胤礽的手心,小尾巴摆得欢快非常。
当额娘这才露出个笑脸,问:“这是什么狗,本宫从未见过呢。”
季明德打个千,回话道:“回娘娘,鹰狗处说是柯利犬,狗母子是英吉利传教士带来的,在船上就怀着孕,今春下了崽,官署的人正琢磨是丢了还是养着。奴才瞧着这狗崽生得好看,就给抱回来,请娘娘和阿哥过目。”
第3章 布局
胤礽听得懂明德公公的话。
他生怕额娘将小狗崽送回鹰狗处,它还那么小,被丢出去一定会饿肚子。于是仰头泪汪汪地望着赫舍里,撒娇耍赖,非要这只狗做自个儿的生辰礼物。
反正没几日就五月初三了嘛。
赫舍里氏被儿子晃得头晕,无奈道:“你们瞧瞧,皇上还煞费苦心琢磨着今年要送什么生辰礼呢,咱们二阿哥可倒好,耳根子软得不行,一只奶狗就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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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打趣儿的话惹得逢春几个都掩唇笑起来。
夏槐嘴快:“主子还说呢,回头二阿哥连同狗母子都要来,景仁宫可就有的热闹了。”
胤礽闻言,登时眼前一亮,仿佛学到了赖皮的新高度,眨巴着眼望向夏槐:“诶,姑姑,还可以这样吗?”
夏槐语塞,真想给自个儿嘴缝上。
赫舍里氏被这两个活宝逗得开怀,面色都红润不少。她掐了掐胤礽的脸颊,吩咐季明德:“罢了,既然要养这只小的,大的也别抛下了,母子连心,带回来叫它们团聚吧。”
季明德应一声,连忙又往鹰狗处办差去。这外邦犬太小,中宫的奴才们可伺候不来,还得再寻几个擅长喂养的小太监回来,容主子挑选。
季明德前脚走,后脚胤礽这头更热闹了。
景仁宫前院大得很,左右各栽着两株老古柏,用八角琉璃须弥座的树池子围起来,赫舍里这会儿就坐在树底下纳凉,看胤礽逗小狗,顺带商量着给狗起个名儿。
阿哥的审美十分单一,手舞足蹈想出十几号爱称,竟全是“芋头、汤圆、葡萄”之类的吃食,见他抓耳挠腮选不定,赫舍里便帮着拿主意。
“瞧它伸出舌头笑起来,像不像你最爱的小甜瓜?”
胤礽歪着脑袋瞧了半晌,道:“傻乎乎的,像小傻瓜!”
旋即又指着身边六七岁的小豆子:“大傻瓜。”
小豆子:“嘿嘿。”
宫墙内便又掀起一阵笑声。
名字就这么敲定了。小甜瓜似乎也十分喜欢这个称呼,胤礽喊它一声,便摇着尾巴“汪汪”回应一下,两小只玩得不亦乐乎。唯一叫人遗憾的是,鹰狗处那只柯利母犬因为生产蓄了脓,前几日已经没了。
赫舍里听季明德回禀完此事,约莫是想到前世,垂下眸子默了片刻,才吩咐道:“派人去埋了吧。这事儿也不必瞒着阿哥,问起来直说便是。”
能早日让他明白死亡与离别,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胤礽还不知他额娘的用心良苦。
这两日,小家伙忙前忙后地,先是催促内务府给甜瓜造个木制的狗窝,随后又突发奇想,要往小厨房边上堌一座窑。
这窑长得怪,仿了瓷窑口,又不像是烧器具的,听说要拿来烤什么面包子用。
季明德遵从主子娘娘吩咐,候了一两天,才硬着头皮凑到胤礽跟前,提起柯利母犬的事儿。他原以为阿哥爷听过该要哭了,谁知胤礽却肃着脸蹲下身,用小胖手赶忙捂住了甜瓜的耳朵。
甜瓜的尾巴摆得更欢实了。
胤礽压低声音,悄悄对季明德道:“嘘,没有额娘在身边陪着,甜瓜想额娘了,会哭的。”
这话反倒弄得季明德唏嘘起来。
阿哥虽然早慧,却到底年幼,只怕还不懂何为生死。这会子不过是推己及人,疼惜这离了娘的狗崽子呢。
季明德张了张口,到底没狠下心解释明白。
小甜瓜饿起来就爱叫唤,这会儿哼唧起来,胤礽索性抛下堌窑的太监们,带着狗回后殿去。嫌院两侧的小门路远,他便直奔赫舍里住的前院正殿。殿内的明间是个穿堂,能径直通到后头院里。
屋内,赫舍里皇后正与马佳氏坐着说话。
马佳氏才诊出有孕不久,赫舍里浅笑叮咛:“你啊,有了身子正需要好好静养,何必大老远的跑来景仁宫请安。你有心,本宫都知晓,自然便也盼着妹妹能安好。后宫之中,能为皇上诞下健康的阿哥公主,才是头等大事。”
马佳氏听到这话,面露苦笑。
她从前备受圣宠,也为皇上生过四子一女。许是因为年纪太小就生育的缘故,前头三个儿子还未序齿便夭折了,如今留下的一子一女,身子骨也都不皮实。
今年开春钮祜禄氏入宫为妃,她便察觉到后宫该有大动静了。
小福晋哪有正式册封的妃嫔风光,便是为着几个孩子,马佳氏也愿意往上爬一爬。
马佳氏有意攀附,正想顺着话茬表明心意,就瞧见胤礽从明间跑进来,脚边紧紧跟着小奶狗,站定在五步之外,便好奇地盯着她的肚子。
马佳氏一怔,双手不自觉护着小腹:“数日未见,二阿哥又长高了呢。”
胤礽却忽然扭头望向赫舍里氏,指着马佳氏的肚子,小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额凉,是个弟弟!”
这话叫赫舍里心惊。
旁人不知晓,她却清楚马佳氏这一胎怀的便是日后的三阿哥胤祉。只是,保成这孩子是怎么瞧出来的?
赫舍里氏心绪万千,面上波澜不惊,只笑着唤胤礽到跟前:“就你嘴甜,还知道跟小福晋说吉祥话。可即便如此,今儿个也不能再多吃糖了,额娘叫夏槐去给你热一碗羊乳,如何?”
胤礽原本还有些不乐意,瞥见小甜瓜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神,撅着嘴巴应了。
这一搅和,今日请安也就到此作罢,赫舍里氏低声吩咐几句,遣了逢春亲自送人出去。
马佳氏有孕之后,被康熙特许乘坐肩舆出行,今日倒是走过来的,出了景仁门吹点风便咳起来,弄得身边的大宫女紧张得不行。
逢春半福了身子,笑着递话:“小福晋万要保重身子啊。咱们娘娘说了,待明年诸事落定,还愁不能乘风而起嘛。”
*
正殿里头吵闹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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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夏槐温的羊乳全进了小甜瓜的肚子里,奶狗正是不知饥饱的时候,舔着嘴巴冲人“嗷嗷”叫,气势足得仿佛还能吃下一头牛。
胤礽在旁煽风点火,逗得夏槐拎起鸡毛掸子吓唬小甜瓜,才尖叫一声,扑到赫舍里怀中。
逢春进来,就瞧见几人正笑闹一团。
夏槐显然对马佳氏有孕不满。万岁爷爱重娘娘,平日里也多留宿中宫,凭什么马佳氏诞育子嗣最多。可她一想到主子生产时去了半条命的样子,心又直打鼓,那点火气也就散了。
她拾起桌上绣金线的虎头帽、虎头鞋,酸溜溜道:“一点针线活儿,也想拿来收买阿哥和娘娘。”
赫舍里闻言敛了笑容,斥道:“她是皇上的庶妃,亲手为阿哥做了鞋帽也算情义,怎能如此奚落。”
“不过是个包衣……”夏槐明显底气不足了。
这话可算是触着赫舍里的底线了,将胤礽抱到一边,起身道:“她再是包衣,那也是皇家的奴才,在万岁爷心里的份量只怕比汉人都要高出不少。你若再说这样的话,本宫也救不了你。”
顿了顿,她叹气问:“再者说,出身低微,便能随意轻视践踏吗?夏槐,你自小长在赫舍里家,若只学会出身论长短,那才真是叫我失望了。”
“须知你轻贱她,亦是在轻贱自己。”
这平平淡淡的几句话极有分量,夏槐当头棒喝,反应过来羞红了脸,又熟练地跪在毡毯上认起错来。
胤礽坐在榻上,细细听完赫舍里的训诫,等到夏槐一跪地,连忙捧场鼓起掌来。
赫舍里哭笑不得:“小祖宗,你这又是闹得哪出啊?”
胤礽手心拍的通红,一脸崇拜道:“保成听不懂,但额凉都把姑姑训得跪下了,可太厉害啦!”
屋里三人登时被这童真之言逗笑了。
赫舍里氏余光瞄一眼夏槐,这丫头倒是听劝的,没事人一般笑得欢,可见没为这个跟她生分。
这深宫呆久了,是会吞食人心的。
她得守好了景仁宫的心才是。
几人笑够了,逢春拉着夏槐起身,这才提起马佳氏没乘肩舆的事儿。
赫舍里坐下顺了口茶,示意逢春:“你怎么看?”
“先前娘娘赏赐钮祜禄、马佳二位小主,特意免了谢恩,难得马佳小福晋还记着。等娘娘迁宫入住了,她再携礼登门请安,可见是个有心之人。”逢春说到这儿,笑着瞧了那虎头帽一眼,“至于她图谋什么,娘娘难道还会给不起吗,只看此人得不得用罢了。”
赫舍里确实有拉拢马佳氏的打算。
她还记得,明年皇上册封的七嫔之中,惠、荣、宜三人皆在名册。这里头,惠嫔乌拉那拉氏育有长子,宜嫔郭络罗氏尚未入宫,都不是可以结盟之人。
唯有荣嫔马佳氏,荣宠渐衰,哪里还能撑得起一个“荣”字呢?
赫舍里心中考量一番,道:“且再等等看。”
她心里还惦着一个人选。
胤礽听这些云里雾里的话,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直想打瞌睡,倒是小甜瓜精力旺盛,扒拉在榻边,看样子想跳上去挨着他。
康熙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帝王嗜好独特,总是喜欢悄无声息地潜入,听听墙角什么的。打眼瞧见一只陨石色的狗,他忍不住惊奇:“朕才两日没来,母子俩竟养狗了?瞧着东配殿边上还堌了窑口,是要做什么好东西?”
赫舍里氏好笑地瞥向胤礽:“臣妾可没工夫,都是这皮猴子折腾的。”
“才不是呢!额凉一起的。”
胤礽生怕汗阿玛不同意养甜瓜,连忙将额娘扯到同一阵线。等他眉飞色舞讲过这两日的事,康熙便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手拎儿子,一手提甜瓜,念叨着两只猪崽真不轻。
胤礽才不承认自个儿圆嘟嘟呢,四肢乱蹬,抗议他阿玛的抹黑。
康熙就喜欢儿子凶巴巴又敌不过的炸毛样子,逗了好一会儿,直到赫舍里轻咳一声,才满脸不舍地放下胤礽。
两个小肉团子连忙屁滚尿流地跑出去。
赫舍里无奈一笑,打趣道:“万岁把两个小的吓跑了,可是要关起门来,说什么吓唬臣妾的话了?”
康熙清了清嗓子,心道还是皇后懂自己。
他先抛出个好消息:“今儿个早朝急报,王辅臣亲往图海大营,剃头归降了,关陇地区正陆续投诚,西北大胜了!”
听到这个,赫舍里是真心实意为大清高兴。
谁知康熙又开口:“如今局势日渐稳定,朕琢磨着将大阿哥接回宫来,给保成做个伴。等日后他继承大统,便能有可信的兄弟帮衬。”
第4章 唱戏
这不是皇上第一次提及立储之事了。
去年,胤礽刚满两岁的时候,康熙也曾试探着说起,被赫舍里毫不犹疑地劝住了。
前世能立储,是因为她这个额娘去得早,皇上亲自将胤礽接到了乾清宫抚养,为了笼络天下汉人,必会真心实意扶着一手养大的孩子。
今时今日,境遇到底不同。
赫舍里足够小心,不愿给帝王留下猜疑的种子,更不愿意胤礽小小年纪就站在老满洲的对立面,被架在火上烤。
等来日成人之后,若是真有这份心,她自会留一手帮扶。
这也是赫舍里早早就开始笼络马佳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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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些念头转瞬被她压下去,福身肃着脸望向康熙:“臣妾身处后宫,本不该妄议立储之事,只是皇上还这样年轻,龙体康健,何必急于一时。臣妾恳请皇上三思,且等皇子们都长大之后再议人选。”
“至于大阿哥,本就是皇上的长子,接回宫中抚养是应当的。”
康熙坐在榻边,似笑非笑地瞧了赫舍里一阵,而后起身亲自将人扶起来:“舒舒快起来。朕不过与你关起门来说说罢了,怎就这般严肃。朕只盼着保成长大成人,好为国分忧呢。”
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没有换太子的打算。
他牵着赫舍里分坐炕几两侧,又开口道:“大阿哥回宫,朕打算给安顿到乾东五所,乌拉那拉氏如今到底只是个庶妃,没法多看顾,还要劳你留心照拂一二。”
赫舍里点头应承下来。
她倒是不担心胤禔会送来景仁宫抚养。纵观各朝,长子与嫡子都有天然的政/治立场对立,一向是帝王牵制储君的好棋子。
因此,皇上才不会将大阿哥交给她养呢。
两人又说起阿哥读书的事儿来。
康熙斟酌着道:“大阿哥今年五岁,过了年就该选好伴读和哈哈珠子,去尚书房开蒙了。保成生来早慧,是块读书的料,按朕的意思,明年就跟着保清一道去旁听,能学多少不强求,只是别浪费了好天分。”
赫舍里氏诧异地看向帝王:“明年?保成可还不满四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觉都睡不饱就得被揪起来去读书;小孩子的指头又软,按着万岁爷一天百张大字的要求,没两日手就该写坏了。”
康熙讪讪摸了摸鼻子:“哪儿就那般娇气了,朕当年……”
还不是被玛嬷逼着学出来了。
康熙没接着说下去,是因为看到了槅扇边偷偷摸摸的胤礽。
小家伙蹲成一团,怀里抱着狗,似乎被他额娘口中的“读书”给吓到了,正惊恐地望着赫舍里,用眼神求救。
只可惜,皇后侧着身没留意,反叫康熙瞧了个清楚。
康熙笑吟吟欣赏着嫡子的表情,等孩子急得不行了,冲着他露出可怜巴巴的狗崽子眼神,这才开口道:“罢了,舒舒要做慈母,那朕就陪着多做两年慈父。”
闻言,惊恐的胤礽先长长“呼”了一声。
赫舍里这才发现儿子藏在那听墙角,笑道:“原来皇上早就发现了,故意拿保成逗乐子,反倒骗了臣妾。”
胤礽也趁机跑过去,跟他额娘统一战线声讨起来,还偷偷腾出手去挠汗阿玛的痒痒。
康熙终是忍不住,放下帝王的架子,和儿子闹作一团。
灯摇珠影,浮光满禁城。
康熙在景仁宫宿了一夜,精神头恢复的不错,早起上朝前,还有心思去掐一掐胤礽的小肉脸。时辰还早,外头天都没亮,小家伙迷迷瞪瞪眼睛划拉开一条缝,见是汗阿玛捣乱,又翻个身睡过去,只留下撅起的屁股表达不满。
康熙好气又好笑:“臭小子,昨夜也不知是谁,哭着嚷着要跟朕和皇后睡。”
保成周岁之后,便没怎么同他们睡过了。当阿玛的一时有些怀念,索性应下来,谁知一觉醒来反被嫌弃了。康熙觉着甚是新鲜,满含爱怜地拍了一巴掌胤礽的屁股蛋,再与赫舍里道一声,转身带上朝冠出门去。
顾问行正立在外头候着,瞧见帝王躬身笑道:“人间灯火暖,看来万岁的不眠之症有所缓解了。”
康熙乐呵呵点了点他:“还是顾太监懂朕。”
梁九功跟在最后头,匪夷所思地瞄一眼顾问行,觉得自个儿是学不来这文绉绉的话式了。
*
今年入夏早,宫中比起往年燥热不少。
内务府赶着时间,将乾东五所拾掇出一间院子后,就请大阿哥胤禔回了宫。等到下旬,内大臣佟国维之女又该入宫了,这可是皇上的母家表妹,一应口分仪制都按妃位预备,自然也是马虎不得的。
奴才们忙得晕头转向,恨不得一人掰成八瓣儿用。
胤礽被赫舍里皇后看管着,不许他在这时候凑热闹。
小家伙也不生气,离了造办处,他还能去寻明德公公。季明德进宫净身前,在家是跟着祖父做木活儿的,那两把刷子虽不精细,打个秋千却是绰绰有余了。
于是,景仁宫又随着阿哥忙活起来。有胆大的小太监踩了梯子,往正殿前廊的横梁上打一副吊环,吊环上拴好结实的麻绳,底下就是秋千架。
胤礽特意要了能容两三人的位置,这会儿和小豆子、小甜瓜并排坐在上头,季明德在身后轻轻一推,三小只就兴奋地叫唤起来。
赫舍里坐在暖阁里头,听见窗外的热闹,笑着摇头道:“他们就惯着阿哥吧,赶明儿他若要个能飞的船,看季明德怎么交差。”
逢春闻言止不住笑起来。
承祜阿哥夭折之后,娘娘就一蹶不振生了场重病,如今是因着二阿哥,才慢慢有了几分鲜活气儿。
无论如何,阿哥绝不能再出事了。
主仆二人说着闲话,梁九功从外头上气不接下地赶来。
赫舍里忙叫逢春去倒了杯凉茶,给润润嗓子,随即试探着问:“这大热的天儿,何必你亲自跑一趟,皇上可是有什么急事吩咐?”
梁九功喘过气来,道:“娘娘快去瞧瞧吧,大阿哥今日忽然挑食起来,不仅没用膳,还将碗碟全都打翻了。万岁爷一向爱惜粮食,听说此事后发了火,如今正在乾清宫罚阿哥手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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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赫舍里蹙了眉头。
今日大阿哥的膳食是景仁宫送去的,只因胤礽爱吃的蛋黄肉粽刚出锅,想着分享给哥哥。
她索性问梁九功:“乌拉那拉氏知道吗?”
“小福晋前几日倒是常去阿哥所探望,今儿个却没见着人,想来还不知晓此事。”
赫舍里心中冷笑,起身道:“本宫知晓了,这便过去瞧瞧,还劳烦公公跑一趟延禧宫,请那拉小福晋也去看一眼,许是大阿哥想额娘了才没胃口呢。”
梁九功脑筋转得快,知道里头怕是透着猫腻,连忙弓身道:“娘娘折煞奴才了,不过是上隔壁传个话,奴才这便去。”
这事儿赫舍里其实不想管。
见识过前世的胤禔夺嫡,她很难再以平常心待之。只是皇上才吩咐她照看阿哥,这时候不闻不问,反而落了下乘。
赫舍里理平心绪,抚了抚衣襟道:“走吧逢春,且随本宫去瞧瞧,那拉氏唱的这是哪出戏。”
才出正殿,早有准备的胤礽便从秋千上头蹦跶下来,扑进赫舍里怀中撒娇:“额凉,我也要去。”
“有保成在,没人敢欺唬额凉!”
赫舍里一怔,反被儿子逗乐了。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这事儿,她索性牵起胤礽的小肉手,笑着应声:“好,额娘就带你这个小皮猴过去,兴许还能跟着唱两句呢。”
毕竟,弟弟对哥哥的一腔友爱之心,总不好白白被糟践了。
……
乾清宫内,气氛异常低迷。
大阿哥已经挨过五下手板,跪在地上小半个时辰了,却只梗着脑袋,不肯向万岁爷说明白为何要砸了碗碟。
宫人们大气不敢出,只盼着皇后娘娘早些过来。
赫舍里牵着胤礽进来时,就瞧见康熙坐在宝座前的一张黑脸。她捏了捏儿子的手心,示意他上去哄哄汗阿玛。
胤礽可擅长干这活了。
小家伙迈开步子奔过去,先使劲儿撑着胳膊,将下巴拄在御案边,萌乎乎地望着他汗阿玛,等康熙脸色缓和下来,他就笑着扑进怀中,又是捏腿又是捶肩的,活脱脱一个小狗腿儿。
康熙绷不住,终于笑了一嗓子:“梁九功成日里钻营,原来竟是跟着你学的。”
气喘吁吁刚回来的梁公公:“……”
胤礽没听懂阿玛的暗讽,只摇着他的手臂道:“汗阿玛不生气了吧?乌库妈妈说过,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康熙拍他脑壳:“又哄朕呢。太皇太后一手带大朕,怎么没跟朕说过这话。”
胤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乾清宫里头松快不少。
被这么一闹腾,康熙确实不气了。赫舍里趁热打铁,上前笑道:“好了好了,既然万岁气消了,也别让大阿哥跪着了,孩子毕竟还小,有什么错处慢慢教便是。”
康熙冷哼一声:“今日要不是看在皇后和保成的份上,朕定要叫这逆子跪到底。”
这话听着凶,实则是在递台阶。
谁知大阿哥却忽然嘟囔:“谁稀罕他们假惺惺。”
凭什么他就能待在宫里,日日缠着汗阿玛,而自己就要被送去噶祿家,跟额娘分开!
康熙登时震怒,抄起御案上的砚台,砸在了胤禔右前方的落地罩上,摔成粉碎。帝王沉着声:“谁教你说这样的话,是阿哥所伺候的人,还是你额娘?”
胤禔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如今是在皇宫,而不是噶祿家作威作福。于是颤抖着缩成一团,又不肯吭气了。
赫舍里心下了然,吩咐梁九功拾了那些砚台碎片,才温柔笑着道:“这事原是怪我,前几日忙着核验阿哥所的白册,没顾得及照看大阿哥的饮食,还多亏了那拉小福晋日日跑去送吃食。不过,今个儿一早送去的蛋黄肉粽,可是保成特意留出来的,大阿哥可还喜欢?”
第5章 用毒
软刀子磨人,最是无形。
赫舍里笑意盈盈问完,大阿哥却支吾着不回话,康熙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帝王怒极反笑,不顾地上跪着的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斥道:“你回宫五日,你额娘日日去送吃食,从来乖巧;今日你皇额娘不过送了一次早膳,还是保成惦念你特意所留,你便将这些心意如此糟践吗?”
康熙失望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已经没兴趣再问原因。
左不过就是那拉氏这个亲额娘心思不正,背后撺掇是非,教坏了孩子。
康熙面带冷意,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御案,想着该如何处置此事。梁九功从外间进来,垂首道:“万岁爷,那拉小福晋过来了。”
来得正好,康熙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呢,招手便叫梁九功放人进来。
乌拉那拉氏今日特意着了一身淡色旗装,鬓间未饰钗环,进了门便跪在儿子身边求饶:“皇上,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今日身子不适,一时忘了差人给保清送早膳,这孩子定是饿坏了才会闹脾气,恳请皇上、皇后娘娘宽恕。”
赫舍里候了半晌,就等来那拉氏这么一出泼脏水的戏,不由失了兴致,淡淡回敬一句:“你也说了,此事是你有错在先,本宫也是爱莫能助啊。”
康熙少见皇后这般呛人,知道这是被气着了,愈发沉下脸:“皇后说的极是。大阿哥有乾东五所的人伺候,又有中宫看顾,岂会饿着肚子。轮得到你日日过去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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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那拉氏语无伦次:“妾身只是……只是太想念保清了。”
“到底是想儿子,还是借机煽风点火,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康熙抬眸,瞧一眼吓到花容失色的那拉氏,忽而叹息一声,“你已为人母,却还如此德行,朕如何能放心将保清交给你抚养?”
听到这话,乌拉那拉氏的脸瞬间惨白,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地。原本一声不吭的大阿哥也跟着慌乱起来,埋在他额娘怀里小声啜泣。
康熙看得心烦,招呼道:“顾太监,传朕口谕,那拉氏禁足延禧宫三个月,为太皇太后抄经祈福。大阿哥教养不当,请慈宁宫的程嬷嬷来重新教习一遍,没什么事儿,就别叫他往延禧宫跑了。”
顾问行领了旨,垂手立在那拉氏身侧,示意她起身。那拉氏虽不聪慧,却是个会看皇上脸色的,这会儿也不敢多说什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大阿哥被强行扯开,靠在嬷嬷怀中哭得伤心,很快也被抱回了阿哥所。
胤礽被这场面吓得不轻,偷偷扯着赫舍里的袖子,直到额娘牵住他的小手,这才安心下来。
这件事宛若夏日的阵雨,来去迅猛。
也难以留下什么痕迹。
赫舍里早就料到那拉氏不会轻易被发落,因而也没什么情绪。那毕竟是皇长子的生母,看皇上的意思,明年大封,嫔位里头还是会有她的名字。
母凭子贵,何尝不是子凭母贵呢。
赫舍里再没什么心思哄康熙高兴了,索性寻个由头,留下胤礽在乾清宫,自个儿先回景仁宫去。
等她走得远了,胤礽才歪着小脑袋问:“阿玛,是保成做错什么了吗?额凉好像不开心了。”
康熙神色复杂,摸了摸嫡子的脑袋,摇头叹道:“保成很好,有好东西还不忘分给兄长。是汗阿玛不好,惹你额娘难过了。”
*
那拉氏禁足延禧宫的事儿,很快就传遍了后宫。只是乾清宫侍奉的奴才一向嘴巴紧得很,打探不出缘由,各宫小主便只得作罢。
延禧宫。
翠珠拎着漆木膳盒从外头回来,挥退两个小宫女,转身进了西配殿。
乌拉那拉氏见人回来,连忙起身问:“怎么样?哥哥怎么说?”
翠珠一边将今日的午膳摆上桌,一边压低声音道:“格格,明珠大人递了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想抚育大阿哥,就得先把人送到狼窝里。也好叫皇上知道,孩子在亲额娘身边才是最好的。”
翠珠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两只药瓶,表情变得有些忐忑。
“这里头一瓶是大黄粉,一瓶是芒硝。大黄清热泻火,过量会引起头晕腹泻,芒硝咸寒攻下,过量则会皮肤瘙痒。大人要格格选一个,等大阿哥在景仁宫的时候用了……”
给出这主意的人,正是纳兰明珠。
论起来,明珠祖上是叶赫部贝勒,与乌拉那拉氏实在算不得什么兄妹。只不过他这几年与索额图在前朝互相倾轧,各树党羽。索额图是胤礽这个嫡子的母家,明珠便顺势将手伸到了长子这头。
乌拉那拉氏对着药瓶怔了一会儿,便又掉起眼泪来。保清这孩子命不好,先被送出宫养着,如今想要回到额娘身边,还得用这种法子遭不少罪。
哭过一场,那拉氏心中舒坦不少,吩咐翠珠:“明儿个你就派人去给桂嬷嬷传话,叫她哄着阿哥暂且忍几日,这期间多多亲近景仁宫,寻着机会,就把药下在阿哥的吃食里头。”
“记得,两瓶药都得用上。”
翠珠惊诧地瞧了那拉氏一眼,连忙又垂下头,低声应是。
*
没过两天,胤禔果真就混到了景仁宫里。
主要是胤礽这孩子不记仇,性子又好,无论宫里的小太监还是亲哥哥,他都能笑嘻嘻玩到一块儿去。知道胤禔被汗阿玛才教训过,小家伙心一软,就将人带回来了。
赫舍里听人回禀此事之后,倒也不拦着。
这么多眼睛看着,大阿哥不得见生母,来亲近她,她总得有个皇额娘的姿态。
见夏槐一副严防死守,恨不得将阿哥揣进兜里的样子,赫舍里无奈笑道:“你们就是十几双眼睛都长在他身上,也难免有打盹的时候,防是防不住的。所幸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若叫阿哥跌上一跤认清楚人心隔肚皮,反倒是件好事。”
赫舍里说完,就吩咐小厨房给两个孩子准备一模一样的茶点。
点心是钱公公在窑口里新烤的牛乳面包,上头挤一点乳白色的鲜奶油,再给配上小份的酸奶水果杯,也算是满宫里的独一份儿了。
两个阿哥并排坐着,小勺抡得欢快,赫舍里就靠在他们旁边看着。胤禔身边的桂嬷嬷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得眼瞧着阿哥吃完了面包,又舔干净酸奶,随后跟二阿哥一道打了个饱嗝。
就这么耐着性子,混了三五日的茶点之后,桂嬷嬷终于抓到了可趁之机——
长春宫那位怀着龙胎的马佳小福晋来请安了。
马佳氏如今已经满了三个月身孕,太医瞧过一切安好,这才趁着天气凉爽,带女儿伊哈娜来景仁宫与皇后娘娘说说话。
赫舍里见了她们,倒是露出几分欢喜:“本宫早就猜到,妹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好在今日还记得带着二公主一道来,孩子们聚在一处也不会乏闷。”
马佳氏笑着上前亲近道:“听说娘娘宫里的茶点新奇得很,连御茶房都没有这样的手艺,妾身如今贪嘴,免不得要上门向娘娘讨个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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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赫舍里被这俏皮话逗得一笑,吩咐夏槐去招呼钱公公,多传两个人的茶点。
今日小厨房准备的依然是酸奶杯,只将牛乳面包撤了,改为刚出炉的香葱肉松包和红豆沙包。一甜一咸,小小一个,倒是不占脾胃。
赫舍里与马佳氏相携坐在西间窗下,靠着软垫,身子也能舒服一些;
孩子们在屋里头坐不住,一手面包一手酸奶碗的,呼啦啦都跑去前廊打秋千玩儿了。
景仁宫里头欢声笑语,热闹起来,正是奴才们都松懈的时候。
桂嬷嬷一直近身跟着大阿哥,这会儿找准机会,趁着阿哥的注意力都在秋千架上,连忙背过身子,将药一股脑儿都洒在了面包上。
红豆沙的馅儿半露在外头,稍一捏合,就盖住了药粉。
她若无其事地将盘子递给胤禔,退后几步,只等着阿哥吃下去,好第一时间去跟皇上求救。谁知道,他们这位爷先吃了咸的面包,眼前一亮,非要用手里掺了药的豆沙包换二公主剩下那块肉松的。
伊哈娜性子活泼,是个有主意的,倒是不好揉捏。只不过她打小就爱吃甜,略一思索,也就答应下来。
胤礽是不折不扣的甜咸党,对哥哥姐姐互换的行为十分不解,抱着自己的小面包啃得可香了。
于是,这场交易无人阻拦,桂嬷嬷也不好暴露,只能眼睁睁看着伊哈娜将那枚豆沙包都吃下去了。
这药用量多少,本就是按着胤禔的身子板算好的。伊哈娜到底是个姑娘,又比胤禔小一岁,吃下去没多久就晕头转向,腹痛难忍,紧跟着手臂上还冒出一些小红疹,痒得她直想抓。
伊哈娜的样子不对劲,吓得两个阿哥从秋千上跳下来。胤礽反应快,连忙奔到殿内,给他额娘报信儿去。
“额凉,额凉,二姐姐中毒了!”
小家伙倒是一语成谶。
赫舍里久病成医,略懂一些药理,自然也就看得出公主这是用药中毒。很快,伊哈娜就被轻轻抱到了暖阁炕上。怕她挠伤了自己,特意留了个宫女按着手。
马佳氏见到唯一的女儿这幅样子,吓得直要往地上跪:“娘娘,请您救救伊哈娜,她才四岁,妾身不能再失去孩子了。”
赫舍里听不得这话,连忙将人按着坐下,安抚几句,转头冷静吩咐众人:“季明德,拿着本宫的牌子去太医院,请擅长小方脉的太医过来;顺道再把看小福晋这一胎的邓太医也寻来,请个平安脉。”
“夏槐,你跑快些,去请皇上来一趟。”
“逢春,带人将景仁宫守住,连一只蚊子都不许放出去。今日在这院里的奴才,不管是跟着哪位主子来的,都给本宫留下。等万岁爷到了,再好好彻查谋害皇嗣一事。”
第6章 佟家
懋勤殿内。
康熙听说景仁宫出了事,当即抛下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明珠和索额图,匆匆赶过去。
明珠站得近,隐约听到顾问行提起“下毒”二字,又见皇上脸色不是很好,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他顾不得再搭理索额图的言语讽刺,甩袖离去,打算寻人给延禧宫传个话。
若此事败露,大阿哥必须顶上去,才能保得住他额娘。
宫里头救命的事儿,总是御医来得快一些。
二公主是用药过量中毒,症状才发就及时医治,也算有惊无险。只不过小姑娘到底年幼,余毒一时半刻排不干净,且得慢慢调养数月。马佳氏今日也动了胎气,邓太医针灸之后,又开了安胎的汤药,嘱咐她万不可再有大的情绪起伏。
母女俩这会儿都歇在暖阁里,康熙一进来,就瞧见伊哈娜血色全无的小脸儿。
这是最得他疼爱的女儿,因着本朝公主多要送去抚蒙,平日里康熙待伊哈娜就会更宽和一些,只希望能叫她松快两年。
如今,那个活泼烂漫的小公主煞白着脸躺着,还发了一身的红疹子,康熙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
赫舍里皇后总算等到帝王,却没急着上前诉苦,只立在槅扇边盈盈相望片刻,就要福身行拜礼。
康熙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拦住:“让你受累,是朕来晚了。”
他握着赫舍里的手,只觉十分冰凉,忙捂着带人进去落座:“马佳氏和二公主用了药,身边又有太医看顾,朕瞧着暂且稳住了。你们呢,太医可曾请过脉?”
“皇上安心,大阿哥和保成都好好呆在后殿呢,臣妾也无大碍。”赫舍里氏顿了顿,主动提道,“方才伊哈娜病倒的太快,臣妾没来得及细问,只是听阿哥和奴才们提起,她是刚吃完景仁宫的茶点,就有了中毒的症状。”
康熙扬眉,顺着窗望出去:“是小厨房弄的?”
赫舍里点点头:“都是晌午新做的,一锅烤出来,臣妾和马佳小福晋、两个阿哥都吃了,并没有什么不适。不过……听保成说,大阿哥爱吃咸的,特意用自个儿的豆沙包换了二公主的肉松包。”
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一交换上呢?
康熙很快就领会到赫舍里的意思,抬了抬手,招呼梁九功:“去查查,今日在景仁宫,接触过大阿哥饮食的都有谁。”
赫舍里其实已经查到了桂嬷嬷,不过这会儿没吭声。这事得让皇上经手核证,往后才不会被人翻旧账、泼脏水。
没多久,梁九功从院里进来,回禀道:“万岁爷,大阿哥近日常来景仁宫,身边都只带着一个桂嬷嬷。今儿个阿哥的饮食也只有景仁宫小厨房的钱公公、夏槐姑娘、和这位桂嬷嬷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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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康熙对景仁宫的奴才倒是一点不起疑,挥手就让梁九功带人去审问桂嬷嬷。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桂嬷嬷哪里会不知道利害,可她万万不敢出卖乌拉那拉氏。那拉氏出身内务府正黄旗包衣,阿玛索尔和虽只是个五品郎中,但要拿捏一个老媪,简直易如反掌。
想到才断奶的孙子,桂嬷嬷将心一横,跪在帝后二人面前磕破了脑袋,将下毒之事全都一人扛了。
赫舍里氏对这番认罪是一个字儿也不信。
今日揪出桂嬷嬷,她就明白过来,乌拉那拉氏到底在盘算什么。只是没想到,那拉氏如此狠心,竟舍得对亲生儿子下毒手。
赫舍里垂落眸子,摇摇头道:“一个伺候阿哥的清语(满语)妈妈里,忽然毫无缘由出手毒害皇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阿哥若有个闪失,你、连同宫外的家人,焉能有个好呢?本宫相信,你不该是这般蠢笨的人。”
这话是提醒,同样也是威胁。
桂嬷嬷慌得一脑门都是汗,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殿外头。
两个阿哥担心伊哈娜,在后殿坐不住,索性就藏在西窗下偷听长辈们说话。胤礽年纪还小,心思又澄澈,听不大懂赫舍里的话,一心只以为桂嬷嬷是坏人。而大阿哥却借着先前的许多端倪,猜到了真相。
原来,是额娘要给他下毒。
胤禔面色发白,不明白额娘为什么这么对自己,而皇后娘娘对弟弟却是满满的宠爱。他忍不住抬起眼,带着恶意去打量胤礽。
小胤礽眨巴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伸手去牵胤禔:“大哥,别怕,是桂嬷嬷坏,二姐姐不会怪你的。”
胤禔冷哼一声,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他甩袖挥开胤礽的小手,直奔前殿内,跌跌撞撞跪在康熙脚下:“汗阿玛,儿臣有话要说。”
康熙正闭目压着火气,闻言睁开眼,锐利的眼神扫视过长子:“说。”
“儿臣很羡慕二弟,能日日与皇额娘作伴,又时常在汗阿玛跟前尽孝。儿臣这些日子有跟着程嬷嬷好好学习宫规,只是因为太想额娘了,觉得生病了便能见到额娘一面,才会一时糊涂,反而害了伊哈娜,还请汗阿玛责罚。”
康熙看着长子一脸紧张地编瞎话,话里漏洞百出,心中又气又好笑。他沉着脸问:“你是要为个毒妇欺瞒于朕,好替她开脱罪名吗?”
这一声毒妇,不知说的是桂嬷嬷,还是那拉氏。
大阿哥颤着声,嗓音里带上哭腔:“汗阿玛,儿臣……不能没有额娘啊。”
这句话一出,赫舍里便知道,那拉氏不会被牵扯进这桩下毒案了。果不其然,康熙闭目深深叹了口气,权衡半晌,便将此事定性为“刁奴欺主”,下令杖毙桂嬷嬷。
很快,桂嬷嬷被两个御前侍卫带下去。杖刑血腥气过重,得将人移交到尚方院(慎刑司),桂嬷嬷被拖出去前,嚷着求着大阿哥护佑她的家人。胤禔直愣愣跪在地上,甚至没敢回头瞧一眼。
这件事处置得雷霆迅猛,桂嬷嬷进慎刑司当夜便没了气,康熙在乾清宫得了消息,也没再提起要惩治桂嬷嬷家里人,反而差顾问行往延禧宫送了一碗过量的大黄芒硝汤药,亲自盯着那拉氏喝光了。
康熙不准那拉氏寻医,叫她受了两三日的痛,这才招太医过去给她慢慢地治,延禧宫也被暂且封了宫。
到此,下毒之事便算是翻篇儿了。
马佳氏这头却翻不了篇。
伊哈娜一场病伤了脾胃,身子骨也因芒硝落下寒气,且得仔细调养几年呢。马佳氏自个儿更是忽然孕吐起来,要知道,她生前头几个孩子时,一两个月就没这反应了。
赫舍里听逢春提起此事,教胤礽认字的手慢下来。
她将字帖暂且放在一边,捏捏儿子的脸蛋想了想,吩咐道:“小福晋这一胎只怕是爱吃酸的,却不敢明示。上回保成弄的杏子酱不错,拌上鸡肉、时蔬最是开胃解腻。去叫小厨房做好了,给长春宫送过去。”
逢春应一声,才要退下,赫舍里又笑着添了句:“记得帮本宫叮咛她,杏儿大热,适量用一些不打紧,有着身孕不可多吃。只是可惜,本宫这回没能揪出幕后歹毒之人,叫她们娘俩凭白受罪了。”
夏日午后的阳光正烈,长春宫内,马佳氏苦夏吐了好几回,实在没什么胃口用膳。
逢春带了一应赏赐和膳食进来,拦着马佳氏起身,笑道:“娘娘听说您吃不下,叫小厨房弄了些酸辣开胃的吃食,都是二阿哥先前琢磨出来的,娘娘用着好,想请小福晋也试试。”
马佳氏感恩戴德,接了赐菜,便要宫女摆上桌,似乎急着证明对景仁宫的一腔诚意。
逢春看在眼里,忙将赫舍里的叮咛原封不动转告了。
此前,马佳氏心中就曾怀疑延禧宫,而今终于确认了,攥紧帕子道:“妾身多谢皇后娘娘提点。还请姑姑回禀娘娘,有些人今日造了孽,来日总是要偿还的。”
逢春笑着半福了身:“小主是个明白人,奴婢便回去交差了。”
*
天儿刚热起来,景仁宫就用上冰鉴了。眼瞅着到了六月末,赫舍里御下有方,奴才们住的配房里头也能放上一盆子冰。
季明德刚从外头忙回来,瞧见坐在炕沿边的仁喜,兜头问:“今儿个你不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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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仁喜点点头,起身伺候师父洗漱。
他从前是提膳太监,景仁宫辟了小厨房以后闲下来,便被派去跟其他几个小太监轮着在廊下上夜值守。
娘娘和阿哥待他们极好,仁喜很乐意做这些。
季明德擦洗完毕,坐上炕长出一口气,道:“早些睡吧,这些日子延禧宫那位没个动静,为抚养大阿哥的事,各宫小主四处钻营,净给娘娘添乱。明日佟家那位格格又要入宫,按规矩得来景仁宫请安,且有的忙呢。”
提起延禧宫,仁喜便对乌拉那拉氏有一肚子不满,唾了一嘴骂道:“这祸害留着,迟早还要折腾。要我说,咱们阿哥才该是长子呢……”
季明德一巴掌拍上仁喜的后脑勺,低声训道:“你个兔崽子,胡说什么呢!娘娘当初给咱们赐名仁、德,特意嘱咐过要‘行正、目正、心正’。你这歪脑筋趁早连根拔了,想都别想,免得给娘娘和阿哥惹了是非!”
骂完徒弟,季明德翻个身睡了。仁喜捂着脑袋吸了吸鼻子,也蹑手蹑脚赶紧躺下。
七月,天亮的更早了。
景仁宫上下早早洒扫妥当,等赫舍里和胤礽醒来用过早膳,慈宁宫太皇太后派人来了。
苏麻喇姑已经年逾半百,是陪了老祖宗大半辈子的人,亲自走这一趟,倒闹得赫舍里心中有些不安。她起身迎上前,笑道:“嬷嬷怎么亲自过来了。夏槐,快赐座。”
“娘娘不必担忧,奴婢入了夏不爱动弹,今儿个是被老祖宗赶出来走动走动的。”苏麻喇姑端坐在绣凳上,又道,“今日是佟格格进宫,老祖宗念着多年不见,将人叫去坐坐,没成想,一聊起来却误了来景仁宫的时辰。”
这便是在替佟佳氏开脱了。
赫舍里笑道:“佟佳妹妹是皇上的表妹,自然与本宫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必讲这些个虚礼,哪儿就值当嬷嬷亲跑一趟。”
苏麻喇姑便笑着点点头:“老祖宗说的没错,皇后娘娘果然最是通情达意。今日来还有一桩事,想要问问娘娘的意思。”
“嬷嬷请讲。”
“延禧宫那拉氏缠绵病榻,无暇看顾大阿哥,娘娘您又分身乏术,老祖宗的意思是,将大阿哥先养在佟格格宫里,好好教导几年。”
第7章 偏心
太皇太后的意思,也便是皇上的意思了。
按这皇家祖孙俩的行事风格,必然是早就商议过大阿哥的抚养人,等定的差不多了,才走个过场来询问她一声。
赫舍里淡然一笑:“嬷嬷来之前,佟格格可答应此事了?”
苏麻喇姑避重就轻,答道:“娘娘说笑了,大阿哥是皇长子,妃嫔抚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哦,懂了,也没跟佟佳氏知会。
赫舍里心中好笑,看着茶碗上青花加彩的花鸟纹,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女人就好比瓷器上的青花纹,瞧着花繁叶茂、富贵绵长的。
实则都是困于方寸罢了。
好在,前世的大佟佳氏倒确是个难得的好品性。她曾抚养过的四阿哥、五阿哥和八阿哥,无一不对其怀念的,可见未曾薄待过皇子们。
大阿哥若交过去,比跟着那拉氏走偏了路好。
赫舍里心思一定,笑容里便没有半分勉强的样子:“佟格格若能抚育大阿哥,那可真真儿是解了燃眉之急呢。嬷嬷都不知道,后宫的妹妹们为着大阿哥费了不少心思,实在叫本宫头疼得紧。”
苏麻喇姑幽居深宫数十年,见过许多花儿一般的女子日渐凋零,而皇后娘娘却相反,眼神变得越发清亮,透着无法熄灭的神采。
她忍不住望向盘腿坐在额娘身边的胤礽,母子俩正互相倚靠着。
这约莫就是皇后的光吧。
苏麻喇姑起身一福,道:“人都说为母则刚,娘娘有了二阿哥后,变化着实喜人,奴婢这便回慈宁宫去禀告,老祖宗那儿也就放心了。”
等逢春将人好生送出去后,正殿里头便又开起了小会。
先沉不住气的还是夏槐:“主子,佟佳氏若真抚养大阿哥,明年大封岂不是还要爬得更高……”
赫舍里弯唇:“左右万岁已经定下一位贵妃,难道还怕再多一个吗?随他们去吧,只是大阿哥那样念着生母,佟佳氏若应了,可就接下个烫手山芋。太皇太后这一手,是用着佟家,又防着佟家呢。”
夏槐听得咋舌,不由感叹:“不愧是一手养大万岁爷的老祖宗。”
胤礽这会子四仰八叉倒在炕桌边,抓一把炒香的南瓜子,听她们聊天听得津津有味。小家伙对慈宁宫了解不深,只知道乌库玛嬷可好了,是个会讲有趣故事的小老太太。至于佟格格,那是谁?
他一骨碌爬起来,扯着赫舍里的袖子急忙问:“额凉,大哥是要有新额凉了吗?”
赫舍里默了默,将另一只手上的护甲也摘了,揉着胤礽的脑袋温柔解释:“别担心,只是大阿哥的额娘生病了,没法子照看他,你汗阿玛和乌库玛嬷就多给他寻个额娘。两个额娘一起疼爱他,不好吗?”
胤礽惊恐地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兜头钻进赫舍里怀中。
“不好!保成只要自己的额凉。”
赫舍里听这话鼻子发酸,连忙侧过头平复一下,将眼泪收回去,这才郑重地捧着胤礽的小脸,温和与他对视:“你瞧,额娘好好在这呢,保成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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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家伙心思简单,听着承诺安心下来,又钻进赫舍里怀中蹭了蹭脑袋,就准备继续嗑瓜子。
夏槐“吭哧”一声逗笑了:“咱们阿哥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真是个孩子呢。”
胤礽最不喜欢被人叫小孩子了,扁着嘴向夏槐发出抗议,声音反倒把后头正睡觉的小甜瓜惊醒了。狗崽子近来长大了不少,一溜烟跑进来,前腿就能搭在炕边,使劲用嘴筒子去顶胤礽的小身板。
“汪汪,嗷呜呜——”
这是以为他受欺负了。
胤礽再顾不上跟夏槐叫板,叉着腰指挥狗:“甜瓜,坐下!”
小甜瓜才不听指令呢,摇着尾巴,后退两步奋力一跃,挂在了炕沿上,两条后腿还在空中扑棱棱乱蹬。
殿内顿时笑得东倒西歪。
逢春是里头唯一心善的,还记得将狗给抱下来。小甜瓜丢了面子,一落地就装出很忙的样子,“嗷呜呜”叫唤着跑出去了。
殿外,康熙负手立在廊下东窗边,面上也不自觉挂着笑,见半大的狗崽子发现了自个儿,竖起食指示意它噤声,似乎不忍打扰这一刻的温馨欢快。
小甜瓜疑惑地摇了摇尾巴,跑去前院扑蝴蝶玩了。
康熙隔着窗再看一眼殿内,满身的孤寂感都被冲了个烟消云散,这才转身下了月台,带着一行人离去。
梁九功蹑手蹑脚坠在后头,等出了景仁门,才问:“万岁,您怎么不进去啊?”
好心情的年轻帝王翻了他一眼,又踹他屁股一脚:“朕怎么就留了你这么个蠢材。”大阿哥的事儿本就瞒着皇后,这时候进去了,岂不是惹得她不畅快。
梁九功捂着屁股,倒是一心为主:“哎呦,万岁别硌着脚。”
康熙似乎就喜欢这狗腿劲儿,点了点他吩咐道:“少贫,去跑一趟慈宁宫,告诉苏麻喇姑朕明日带着保成过去,陪玛嬷用晚膳。”
*
次日午后,康熙早早批阅过紧要的折子,等梁九功将睡得迷迷糊糊的胤礽接来,便一道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今年六十有四,精神很好,一头乌发里没见着几根白的。她还是习惯梳着老满人的盘发包头,未饰簪钗,手上攥一串蜜蜡一百零八子数珠。
瞧见胤礽,老祖宗乐得放下串珠,张开双手道:“这小馋嘴的又来了,苏茉儿,快给阿哥上奶茶。”
苏麻喇姑笑着应一声:“茶房按着阿哥的口味改了配料,如今连老祖宗都爱喝呢。”
康熙走在最后进来,就瞧见胤礽已经钻进老祖宗怀里,享受剥好的核桃仁了。
帝王忍不住酸溜溜道:“保成一来,玛嬷眼里都没有孙儿了。”
太皇太后被逗笑了,塞两个没剥开的核桃给康熙:“多大的人了,还成日跟自个儿儿子争风吃醋。”
胤礽也跟着点头,鹦鹉学舌道:“就是,阿玛羞羞!”
康熙挑眉,抬手敲了敲这小兔崽子的脑壳,胤礽连忙委屈抱头,看向老祖宗。于是,堂堂帝王又挨了他玛嬷一敲。
等苏麻喇姑端了奶茶进来,胤礽便一溜烟滑下炕,爬上黄花梨圈椅,专心倚在桌边喝起来。
太皇太后眼神追着小家伙,重新拾起炕桌上的串珠,轻声问:“你今日特意带保成来,又想趁着老婆子心软,办成什么事啊?”
康熙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玛嬷。”
这话惹得老祖宗哼笑一声,抬眼示意:“说吧。”
“玛嬷当知道,保成是朕最看重的嫡子,亦是朕心中唯一的储君人选。”康熙不畏太皇太后突然锐利的鹰眼,坦然道,“大阿哥有了佟佳氏这般有助益的额娘,背后又站着明珠,前朝定然会有倒戈的墙头草。若日后储君势弱,恐怕难以平衡,朕必须给保成远高于其他皇子的地位。”
太皇太后捻动手里的数珠,似乎被后头几句话说动了,平静问:“皇帝要如何给?”
康熙答:“哈哈珠子和伴读要尽早选,不选最好,只选合适的。还有侍卫,也得早些留意起来。”
“今年殿试,明珠的儿子纳兰成德考中了二甲第七名。朕特意瞧过他的文章诗词,倒与他阿玛完全不同,是个……有情之人。朕打算叫他先在御前当差,等保成入尚书房读书,有了自己的住处,就给调过去。”
太皇太后也听说过纳兰家的小子,文武双全,是个可用之人。更重要的是,将他给了胤礽,正好限制住大阿哥身后的明珠。
到时,不知明珠该有多憋屈。
老祖宗忍不住一笑,又打量着皇帝:“你是还想给保成建一座新宫?”
若非如此,纳兰成德如何跟随,侍卫可没法随意出入阿哥们住的乾东五所。
康熙点头,这回露出些为难之色:“朕琢磨着在前明奉慈殿的基址上,修一座毓庆宫。只是怕是要缓个一二年,香山静宜园的事儿才被搁置下去。”
奉慈殿旧址在内廷东路,边上就是祭祀祖先的家庙——奉先殿。
太皇太后点头默许,又宽慰他:“如今三藩平定有望,最难的日子就快熬到头了。”
能为胤礽争取来几个倚仗,康熙心情大好,便欢喜地盘着腿应和道:“是啊,就要熬出头了。”
祖孙俩又聊几句,便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因着太皇太后出身科尔沁的缘故,慈宁宫常用牛羊肉的铜锅子,今日见胤礽来,特意烤上肉串,减轻了香辛料,怕将孩子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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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谁知小家伙却嫌弃道:“烤肉要多放孜然多放辣,才会好吃呢。”
辣椒这东西广泛种植于西南、西北,满人不常用,宫里头就更不用说了。景仁宫的辣椒粉还是差人专程运送的。
胤礽歪着头想了想,道:“明日,保成给乌库玛嬷来送一大盆辣椒!”
太皇太后在小事上惯来宠着重孙,闻言乐道:“你这馋嘴的都说好,那可必须得尝尝。”
*
不同于慈宁宫的欢乐,景仁宫这会儿正肃静。
佟佳氏昨日没来请安,今儿个特意挑了时辰,循着胤礽不在,正装前来拜见赫舍里皇后。赫舍里坐在西稍间的主位上,等逢春奉完茶,便挥手叫人都退出去。
佟佳氏避着孩子来,怕是有要紧话说。
赫舍里果然没猜错,等着殿内清静了,佟佳氏便从袖中掏出一纸书信递过去:“还请娘娘先瞧瞧这个。”
赫舍里展信粗读一遍,脸色微变。里头竟是指认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罪证。她垂眸捻了捻指尖,再看向佟佳氏时,眼底又恢复了平静安然:“后宫不得干预朝政。索中堂有罪,自该由皇上决断,佟格格这是何意?”
佟佳氏搁下茶碗,笑道:“娘娘误会了,这信正是皇上托臣妾转交的。”
第8章 治黄
赫舍里心头猛然一跳。
皇上已经知道了。
佟佳氏倒是没再藏着掖着,一气儿将前因后果告知:“皇上说,还请娘娘三日内将此事处置妥当,他便权当没看过这信里的东西。须知约束好赫舍里家,也是在保护二阿哥呐。”
赫舍里攥紧了信纸,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皇上一番苦心,本宫记着了。只是,为何要将此物转交给妹妹带来呢?”
“正如娘娘猜的那样。”佟佳氏掩唇笑了,眸子里带着几分精明和无可奈何,“纳兰大人做局,想将佟家扯进来,好在阿玛是个明白人,私下先请示过皇上。皇上叫臣妾出面低头卖个好,怕是为了让大阿哥顺顺当当的抚养在承乾宫。”
赫舍里没想到,佟佳氏竟是个这样直接的性子。
她惊诧之后,避开索额图的事笑道:“是了,皇上和太皇太后为着大阿哥,也算是费了不少心思。妹妹呢,是否要成全这一番心意?”
佟佳氏叹口气,搁下茶碗答:“这便是臣妾今日来的私心了。不怕跟娘娘说句交底的话,臣妾在家中最怕麻烦,尤其不爱管教几个弟妹。虽说他们身边都有伺候的人,可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额娘阿玛免不得要说臣妾几句。血亲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半路母子呢。”
赫舍里随着她的话:“你刚入宫,又未曾生养过,会怕也是人之常情。可曾回禀了皇上和太皇太后?”
“才入宫就被老祖宗叫去,赶鸭子上架交付重任,若此时回绝了,臣妾日后在宫里可还怎么立足。”佟佳氏说笑一般,三言两语表明立场,又肃了眉眼道:“听闻大阿哥眷恋生母,只等乌拉那拉氏‘病’好了,臣妾就将人交还回去。”
在慈宁宫时,太皇太后虽一心要让她养着大阿哥,却只字未提改玉牒的事儿。佟佳氏隐隐猜到,这孩子终究还得回到乌拉那拉氏身边去。
那她何必呢!
费力不讨好的差事,甭来寻她。
赫舍里皇后约莫也清楚里头的猫腻,思忖片刻,提议道:“妹妹何不给万岁爷递个话,也好从中周旋。本宫的立场……此事只怕很难帮你说话。”
佟佳氏摇摇头,一副诸事都难不倒她的样子:“臣妾今日来,只是想跟娘娘表明心迹罢了。还请娘娘相信,无论如何,佟佳氏绝不会站在二阿哥的对立面。”
直到将佟格格送走,赫舍里都还沉浸在方才的交谈之中。
佟家在党争立储之事上谨慎,确实一贯都是中立的态度。只是可惜,出了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隆科多。
夏槐在一旁,忍不住品评道:“这佟格格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连奴婢都差点被说动了。”
赫舍里回神,笑了笑道:“别说是你了,就连本宫都很是喜欢她。佟家的女儿养得好,比预想的还要通透。”
夏槐傻笑着:“只要对娘娘和阿哥好,那奴婢也觉得好!”
逢春还记挂着索额图被人揪住小辫子的事儿,忧心忡忡道:“娘娘,那信……要不要差人送去给索相?”
赫舍里敛了笑容,垂眸重新看向小炕桌上的信纸,半晌才道:“不必,等今晚皇上过来之后,自有分晓。”
胤礽跟去慈宁宫也有些时辰了,今日又是初一,皇上应当会亲自带着阿哥回景仁宫。
*
宫门落锁前,父子俩果然手牵着手回来了。
小甜瓜一直趴在影壁前守着,闻到胤礽熟悉的气味,连忙起身摇着尾巴“嗷呜呜”叫唤。康熙抬脚进门,就被这狗崽子站起身抱住了腿。
康熙倒也不嫌弃,哼笑一声,腿上挂着狗继续往前走。这可掀起了胤礽的好奇心,学着甜瓜抱住他阿玛另一条腿,也盘住不动弹了。
于是,赫舍里迎面出来,就瞧见万岁爷艰难地在前院挪着步子,几近于原地踏步,直叫她忍俊不禁。
“皇上也是,小的要胡闹您便纵着,也不怕累着。”她上前将两个小东西赶起来,又瞧一眼康熙嘴角上了两天的火疖子,笑道,“臣妾刚泡了花果茶,对清热败火有奇效,皇上可要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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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康熙最喜欢赫舍里这般家常的样子,闻言握住她的手,丢下两小只往正殿去。“舒舒特意准备的,朕自然要喝。”
胤礽对喝茶没什么兴趣,对阿玛和额娘黏黏糊糊贴在一起就更没兴趣了。他吃多了肉串,便叫季明德寻了两个竹球,跟小甜瓜玩起来。
殿内,帝后二人正享受着难得的悠闲。
康熙将给胤礽添人的事告诉了赫舍里,又道:“你也多留意,若是有瞧着不错的,就告诉朕。”
赫舍里没料到,皇上竟愿意将纳兰明珠的儿子给胤礽,想想又觉得确实是个好法子,只对纳兰家损了些。
她佯嗔一眼康熙:“人家好好的二甲第七名,纳兰大人定是要好好培养奔个前程的。皇上可倒好,拐来当侍卫了。”
康熙哈哈大笑:“容若品性良善,可不像明珠那个老狐狸,不适合在名利场上熏染太久。再者说,他跟着保成,日后未必就没有大前程。”
康熙这话可算是明示了,赫舍里却拉开小炕桌的抽屉,将那信件取出递过去。
“皇上看重保成,可不要宠溺太过才好。叔父若真如信中所言私下买卖官位,皇上便无须顾及臣妾,给个严惩,再叫他将吃进去的银钱都归还国库。赫舍里家需要约束,叫他们倚仗不上臣妾,便是最好的约束。”
“还请皇上防微杜渐,免得日后再惹出大麻烦。”
那才真是害了保成啊。
康熙与赫舍里对视,从那双眼里看出一腔诚意真心,胸中微热,良久和声道:“好,朕听舒舒的。”
*
夏末时分,南方忽然连降大雨。
黄淮河涨水倒灌洪泽湖,各地决口多达三十四处,沿岸百姓几乎无可避免的都遭了水灾。
乾清宫内,康熙特意召了纳兰明珠来问话。
明珠已过不惑之年,如今正出任吏部尚书,心里琢磨着皇上怕是对治河多有不满,打算换个人去管。
果不其然,康熙开口便道:“朕派人查过,此次决口虽有夏汛的缘故,但河道总督王光裕一心贪墨,对运道之事全然不通,才致使河道梗阻而坏。明珠,此事你可有耳闻啊?”
纳兰明珠不紧不慢跪地叩首:“皇上明鉴,奴才调任吏部不过一年,那王光裕却在河督位子上已连任五年之久,此事奴才确实不知。只不过,奴才先前就听闻,这官位是王大人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这几年,能这般卖官的还能有谁。
康熙颔首,示意明珠坐下说话:“朕知道了。索额图已经因病解任保和殿大学士,也捐出半副身家一并充入国库,用以治河。此事便点到为止,不可再提。”
明珠最擅长揣摩帝心,连忙点头应是。
索额图竟真的被处置了。虽然只是暗着罚了一通,也实在叫明珠纳闷。他原想着用这一手,叫中宫至于两难的境地,若佟家不慎掺了浑水便再好不过。
谁知道,赫舍里这一步以退为进,反叫他被动了。
当务之急,是帮着皇上分忧,选出新任河道总督。
明珠敛回心思,思忖半晌,推荐了几个自己人。
康熙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似笑非笑地看过去,冷声道:“朕瞧着你这个吏部尚书是越发懈怠了。天下之大,竟连个治河的贤才都寻不出,拿些阿猫阿狗的来充数糊弄朕。”
明珠连忙站起身跪地,还想说什么,康熙挥挥手,颇有些厌烦的将人撵出去了。
帝王忧虑的是水患当前,百姓无以为家;
而权臣眼中却只余党争。
*
前朝破事一堆,理都理不干净。康熙心乏了,便愿意躲到景仁宫里头,听着胤礽和小甜瓜嬉笑打闹,给紧绷的神经放松放松。
殿内又熏了凝神静心的香,气味很淡。
赫舍里卸了护甲,给康熙揉着太阳穴:“皇上为黄河水患忧心,也不能不用膳啊。这事儿您该学学保成,便是跌个大跟头,他都得先将吃食塞进嘴里。”
康熙忍不住笑了两声,才叹气提起寻不到可用的治河之人。
这倒是叫赫舍里想起一个人。
前世,直到康熙十六年,皇上才会启用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河道总督。这是个治黄的贤才,他手下又有一位叫做陈潢的幕僚,更是老天赏饭的鬼才。
有这二人在,治黄事半功倍。
赫舍里便笑起来:“臣妾还当什么事儿呢,皇上是关心则乱,忘了眼皮子底下曾经有个人了。”
康熙一时间想不起来,忙追问一声。
赫舍里便道:“不知皇上可还记得靳辅。他在先皇内阁出任时,曾多次提起治河心得,只因想法与主流完全相悖,总是被臭骂一顿。皇上从前与臣妾提起此事,还笑他勇气可嘉、别出心裁呢,怎么这会子倒忘了。”
康熙总算是想起这号人物。他大掌一拍赞道:“是了,靳辅出任安徽巡抚之后,宿州故道便少有决堤之事发生。”
要知道,从河南商丘至江苏宿迁一段,向来是倒灌决堤的重灾区。
靳辅夹在中间,还能护佑一方平安,绝非易事。
康熙有了方向,便低声思索起来:“靳辅在任上,也该……满五年了吧。”
这事儿赫舍里不清楚,便笑着未应声。
“那确实该挪挪窝了。”康熙只觉治河有望,心头轻了不少,“顾太监,传朕旨意,河道总督王光裕贪墨银饷、无有作为,革去顶戴听候发落。擢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河道总督,即刻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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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顾问行应一声,便退出殿内去办差。
康熙这回真正放松下来,牵过赫舍里的手,笑道:“眼瞅着就要入九月了,南海子秋风飒爽,麋鹿成群,朕打算带着保成和保清去打猎,舒舒可愿一同前往?”
赫舍里没来得及开口,胤礽便隔着窗户,趴在上头兴奋喊道:“愿意!愿意!保成愿意!”
第9章 初梦
康熙被嚷的耳朵疼。
他就坐在南窗边,瞧见支摘窗下的嫡子是这么个奇怪姿势,忍不住笑骂:“你愿意个什么劲儿,朕问的是你额娘!”
胤礽不搭理他,踮着脚用力撑在青砖槛墙边,勉强露出个小脑袋:“额凉,去吧去吧,保成想看小鹿。”
“还想骑马拉弓!”
小小的身板雄心壮志,赫舍里到底缠不过,索性顺了这父子俩的意。
“好了,答应你就快下来吧。别一会儿手上脱了力摔着,再牵连满宫的奴才们受罪。”
赫舍里是懂得怎么跟儿子有效沟通的,这话一说完,胤礽便立马稳稳落在地上,一边往殿内跑,一边嚷嚷着:“保成乖乖下来了,额凉,别罚他们。”
赫舍里便又淡淡提醒:“别跑太快。”
于是,撒丫子狂奔的团子,立马变成了小碎步缓行。
夏槐几个殿内侍候的都忍不住掩唇笑起来。
康熙乐道:“朕竟不知,保成也有如此乖巧的时候,还是你有办法啊。也罢,善待宫人,亦是好事一桩,得奴才们惦记的主子总是福泽深厚些。”
赫舍里听出皇上话里的深意,只笑着没开腔。
小孩子秉性纯良而已,哪儿就那般复杂。
到用晚膳的时辰,小厨房特意备了阿哥爱用的菌子煲仔饭,一大盅咕嘟着冒热气儿的火腿老鸭汤,再配上秋日的鲜蟹、桂花糖藕并四五碟子当季蔬菜,也就齐活了。
因康熙奉行过午不食,赫舍里便特意嘱咐不必铺张浪费,免得惹皇上不喜。谁知菜摆上桌后,康熙却忽然有胃口了。
他也不要小厨房再添什么,和妻儿一道,将满桌秋日美味扫了个七八分。
胤礽吃饱喝足,拍拍圆滚滚的小肚子问:“阿玛,明日就能去南海子吗?”
康熙才喝完汤,接过梁九功递来的帕子擦了嘴笑道:“明日还不行。再等两日。”
他又转头对赫舍里解释:“朕叫了淑慧长公主回京,玛嬷想她了,届时,顺道在南海子试一试博尔济吉特氏如今的实力。”
淑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最偏疼的女儿,嫁去巴林部三十余年,还能多番进京探望,也算是独一份的荣宠。
这次进京,怕也是因为慧妃早逝,宫中蒙古妃嫔过少,想让博尔济吉特氏再送人入宫。
赫舍里倒是完全不慌。
当今皇上是位掌控欲极强的主儿,能容得下精明的玛嬷,却容不下宫里再出一个博尔济吉特氏的高位嫔妃。
她温和笑着回应:“长公主难得回京,皇上可得叫人在南苑好好打点一番了。”
*
季秋的连阴雨之后,难得碰上个日头晴好、微风不燥的天气。
康熙换了身符猎用的行袍,带着妻儿和几个重臣直奔南海子去。銮驾出城,前后都有卤簿仪仗,竹管笛笙、旗扇伞盖俱全,而贴身护卫的四十余人,则都是身穿行职褂子(黄马褂)的御前侍卫。
纳兰容若也是其中之一。
胤礽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出宫呢,时不时就要好奇的将头探出去,过一会儿被康熙发现了,又按着头将他揪回来。
小家伙这么进进出出的,还跟纳兰容若聊上了。
主要是一众侍卫里头,这位的好皮相实在显眼。胤礽便诚心夸他:“呀,你长得真好看!”
纳兰容若哭笑不得,只好回:“谢二阿哥夸赞。”
胤礽又摇着小脑袋问:“你会武吗?会骑马吗?拉弓射箭呢?能不能在汗阿玛打我的时候保护我呀?”
纳兰容若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正愁怎么回话呢,就瞧见阿哥的脑袋“嗖”一下被拽进銮驾里头,紧跟着传来皇上带着笑意的恐吓:“再如此贪玩,妨碍容若当差,朕就叫梁九功扛着你回宫去。”
随驾的梁九功:“……”
这话真有奇效,胤礽生怕被梁公公扛回去,连忙坐的端端正正,脊背也挺得笔直。就这么安宁到了南苑,小家伙脖子都要酸了。
康熙忍不住笑话他:“朕可没叫你一动不动的坐着,待会儿下车,不许跟你额娘告状。”
淑慧长公主已经先一步抵达南苑,在正门前恭候圣驾了。康熙免了她的礼,将两个孩子一并交到赫舍里手上,又特意点了纳兰容若跟着胤礽,便忙着去检阅巴林部的战斗力了。
胤礽一心惦记着康熙提过的麋鹿,缠着要过去玩儿。
赫舍里先没应他,侧过身看向胤禔,浅笑问:“大阿哥呢?是想去靶场上看他们赛马射箭,还是与我们一道去麋鹿苑瞧瞧?”
胤禔被送到佟佳氏的承乾宫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藏着许多心眼。他悄悄打量着赫舍里,直觉皇后娘娘并不喜欢与他在一处。便躬身道:“儿臣去靶场,恭送皇额娘。”
赫舍里扬了扬眉,诧异于这孩子的敏锐,便警醒自己要再收敛着憎恶才是。
她转头吩咐逢春:“你留下吧,仔细照看着大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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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逢春点头应一声。
将胤禔安顿妥当之后,母子俩便去了麋鹿苑。
这一带水草丰茂,泥沼遍生,最是适合鹿群居住。皇家初时只在此豢养了千余头麋鹿,后来才添了些旁的鹿科。如今,数量最多的是麋鹿,其次是梅花鹿和豚鹿,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狍子。
赫舍里没带胤礽往草肥的鹿群处去,那里临水,瞧着就危险。便只在围栏边上,叫小家伙拿着宫人特制的鹿饼,逗一些没长大的小鹿玩。
胤礽被季明德抱着,喂食喂的不亦乐乎。
赫舍里笑着在一旁瞧了半晌,见季明德看得紧,左右又有嬷嬷跟着,这才让夏槐扶着去树下纳凉。她身子到底弱,才出来小半日就乏了。
夏槐打着扇:“秋日燥得很,易口干,主子喝杯茶吧。”
赫舍里点头,刚端起茶碗,便听到了胤礽撕心裂肺的哭腔。
季明德显然是慌了神,抱着胤礽从围栏边匆忙跑过来,将人好好放在赫舍里跟前。
胤礽已然哭成了泪人儿,像是被吓得不轻,径直扑进赫舍里怀中。赫舍里连忙搂着他顺顺毛,肃声问:“发生何事?”
季明德跪地道:“娘娘,都是奴才的错。原本阿哥跟那几只梅花小鹿玩得好好的,谁知忽然从边上窜出来一头麋鹿,长得膘肥体壮,鹿角伸出来怕是吓着阿哥爷了。”
见季明德揽罪,泪眼朦胧的胤礽才抽抽噎噎分辩:“不、不怪……明德公公,是小鹿,小鹿流了好多血……”
这话听着吓人,赫舍里蹙眉看向季明德,季明德一脸惊诧地摇了摇头。
那鹿活蹦乱跳的,没见流血啊?
赫舍里满心疑惑,想到自己能重活一世,有些怀疑鬼神之说。她试探着温声问了几句,胤礽却不愿意再开口,闷在她怀中流眼泪,脸蛋儿哭得通红通红的。
这可吓着赫舍里了。
保成打小就不爱哭,满周岁之后更是没怎么掉过金豆子。今日哭的这般伤心,叫她这个当额娘的心疼不已,也难免焦躁起来。
她只怕胤礽是病了,赶忙抱着人回营帐,再派季明德去请随行的太医。这回还多亏康熙细心,特意带了个擅长小方脉的御医出来。老爷子上了年纪,被季明德一路扯着赶来,险些没喘上气儿。
等为胤礽诊过脉,祁太医忙回禀道:“皇后娘娘,二阿哥这是受了惊吓,久哭之后风邪侵体,这才引起了发热。微臣这就为阿哥开一剂退热驱邪的药方,还请娘娘派人尽快煎了,一日两次给阿哥服下。”
“切记,退热之后的头一夜兴许会再烧起来,冰敷用药,不可马虎。”
……
一片黑暗中。
胤礽觉得身体好沉,像是四肢被绑上了大石块,拖着他一路往下坠落。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汗阿玛,梁公公,乌库玛嬷,还有几个认不得的男子,跪在地上恭敬喊他的阿玛为“皇父”。
胤礽使劲想要睁开眼睛瞧个仔细,却困得连眼皮都使不上力。
幽暗的深海中,他还在向无边下坠。
许多模糊的光影从他身边一闪而过,他认不清,辨不明,只觉得脑袋里头宛如进了一眼井水,一篓死鱼,呆愣到了无生气。
直到海底忽然传来一声哀婉的鲸鸣。
音波在深蓝的海水中荡开,破开胤礽眼前的雾气,一只雄壮的麋鹿顶着树杈巨角,昂首阔步向他走来。
他看到这群起源于华夏的麋鹿,被法兰西传教士偷偷运往欧罗巴洲,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地度完余生;
看到猎苑里最后一批小鹿瑟瑟发抖的想要活着,却被身穿军装的洋人不分青红皂白,扛着枪炮轰烂了南海子。
硝烟弥漫。
熊熊大火烧尽了草场,没有一只小鹿再站起身来。
……
一觉睡醒,胤礽的烧退下去了,连着身上都轻松不少。
赫舍里亲自照看了一夜,瞧见他这会儿脸色粉嘟嘟的,才舒了口气笑道:“可算是醒了。昨夜又发起热来,还时不时梦呓几句,额娘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小猢狲,往后可不能再吓额娘了。”
夏槐也忍不住搭腔:“是啊,阿哥昨儿个病的突然,娘娘担心,陪了您一整夜呢。”
胤礽立即紧张地去看赫舍里,见她眼里有了血丝,便爬起身来,凑上去亲了赫舍里的脸颊一下。
“保成都好了,额凉快去睡觉吧。”
赫舍里笑着摸摸他脑袋:“额娘不累。你如今还觉得身上发冷发热吗?可还有哪儿不舒坦?”
胤礽答:“哪儿都好,就是做了个梦。”
“可不是嘛,恐怕还是个噩梦,一直抓着额娘的手喊救命。”赫舍里温柔笑着问他,“保成还记得梦到什么了吗?”
胤礽歪着脑袋听赫舍里说完,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梦中所见,只依稀记了个“洋人扛枪炮”的画面。
于是可怜兮兮道:“额凉,保成也想要大炮。”
第10章 信任
一入夜,景仁宫就点亮了门檐下的花篮灯。
东稍间里头明晃晃的,康熙已经靠在榻上笑了好一会儿。他还穿着白日的明黄朝服,红绒朝冠,映着背后黑漆嵌螺钿花鸟纹的罗汉床,倒是叫人心情格外敞亮。
赫舍里假意斥道:“皇上还笑呢,当阿玛的,昨夜没陪着儿子也便罢了,今日反倒为一句‘大炮筒’看起乐子来。保成若是再用不下饭,臣妾定要告到太皇太后那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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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康熙笑吟吟的,由着皇后说几句。
昨日南海子商定了博尔济吉特氏年后送新人入宫,得知胤礽发热,便连忙裹严实了一路奔回宫来。只是前朝正赶上广州军务急报,外加治黄有了进展,康熙便一直忙着,没能过来。
赫舍里这么说,他心中反倒舒坦。
康熙拍了拍赫舍里的手,道:“舒舒受累了,朕有好消息告诉你。昨日收到军报,广州判将平南王长子尚之信,因不满吴三桂索要重金军饷,已派人至和硕简亲王军前乞降。吴三桂如今尽失人心,大清很快就能平定三藩了!”
赫舍里记得这个尚之信。
前世,为全力与吴三桂一战,皇上五次三番要求尚之信带兵应援,而这个墙头草却拥粤自重,坐观战势,直到将吴三桂熬死了,他才跳出来主动奏请进军广西。
见康熙高兴过头,赫舍里便只淡淡提了句:“老话说,墙头草两边倒。皇上用归用,也该防备着这样的小人。等到大清安定,臣妾可要头一个恭贺皇上了。”
康熙将赫舍里的话听进去,笑道:“朕总能在舒舒这里得到些启发。”
这个时辰,胤礽原本已经回后殿该睡下了。
可他昨日睡得太多,这会儿躺在床上精神得很,一双小鹿眼瞪得圆溜溜的,忽然坐起身,将床边守夜却睡得迷糊的小豆子摇醒。
“豆子,豆子,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烤红薯?”
小豆子揉揉眼,反应过来:“阿哥一天没怎么用膳,是饿了吧?叫嬷嬷去取些点心饽饽来?这会子小厨房怕是没法烤红薯了。”
胤礽嘿嘿狡黠一笑:“咱们自己烤嘛!”
阿哥爷觉得烤红薯这等小事难不倒他,于是蹑手蹑脚和小豆子刚要出后殿,就被外头上夜值守的嬷嬷捉住了。
胤礽垂下头,摸摸小肚子:“咕咕咕——”
嬷嬷这才反应过来,瞪一眼小豆子,去禀告皇后娘娘。
赫舍里听到保成愿意吃饭,自然比谁都欢喜,忙叫逢春将备好的几样菜在小炉子上热一热,免得再叫钱公公折腾了。
康熙便在一旁戏弄胤礽:“朕听说你一早醒来哭着喊着要大炮筒,不给就绝食,怎么今儿个还没过去就不绝了?”
胤礽羞恼地看着他汗阿玛,拿脑袋乱拱他:“才没哭!保成不是绝食,只是当时不饿。”
康熙忍笑:“那如今饿了?”
胤礽巴巴的点点头,生怕阿玛不给饭吃。
康熙瞧这小子的样子,怜爱得紧:“听你额娘说,你是梦里头被人欺负了,才想要大炮筒保护自个儿吗?”
胤礽想到脑海中唯一留下的画面,连连点头:“对!洋人坏,保成轰轰轰!”
康熙接触过许多传教士,对欧罗巴洲的文化艺术、术数天文极为感兴趣,自然也就愿意给这些带来新事物的洋人一些礼遇。但帝王骨子里又从未将外邦放在眼里,因而保成说这样的话,他只觉得自豪。
“好!知道受了欺负就要打回去,不愧是朕的儿子!”
他揽着胤礽站起身,眼中满是雄图大略的光与火:“只是光有大炮筒可不够。保成再长大一些便会懂得,你得有知识才学武装头脑,习武骑射健硕体魄,如此文武两全,才有叫大清繁荣昌盛的希望。”
胤礽懵懵懂懂,但被汗阿玛眼中的光吸引着,觉得读书习武也应当是一件很酷的事。
赫舍里听着话头不对劲,连忙端着热好的羹过来:“好了好了,一个大炮筒还不够,皇上怎么也跟着起哄呢。赶明儿学到东西,这小猢狲该把整个造办处都累趴下。”
胤礽瞧见吃的就什么都不顾了,自己抓着勺子一口接一口,狼吞虎咽的样子,叫人瞧了就有食欲。
热好的四菜一羹呈上来,康熙有些意动。
他还想了个由头:“保成身子刚好,又饿过了头,不宜食用太多。夏槐,去给朕取双筷子来,帮他分担一些。”
胤礽是个喜欢分享的人,闻言反而放慢速度等着,只是奇怪地瞧了康熙一眼。
阿玛真有意思,想吃就吃,怎么还要兜个大圈子说那么多理由呢。
*
紫禁城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隔夜起来,廊庑窗檐上就结了一排冰棱子。怕这东西砸下来伤着人,天还未亮,便有苏拉太监忙活着铲落它们,再将银装素裹的宫道清扫一番,中间留出能过人的雪道来。
再有几日便该过年了。因而天气虽冷,宫中上下确实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景仁宫今年得了万岁爷开笔书写的“福”字、三五张春条,其中一张春条应了胤礽的要求,写着“狗壮家旺”四个字,墨迹一干就被贴在了小甜瓜的木屋上。
至于春联,则是翰林院学士统一用白绢所书,中规中矩的吉祥话,应着满人以白为尊的习俗。
赫舍里立在院中环视一圈,见灯彩对联都妥帖了,笑问:“景仁宫今岁的金银裸子、金箔纸、新冬衣可都备好了?”
逢春应一声:“哎,娘娘仁心,都在库里了。只等着年初一大伙儿来给主子磕头,就给发下去。”
“一年之始,赏些金银也是宫中惯例,讨个好彩头。”赫舍里不愿居功,又笑道,“冬衣和棉指套倒是不必拘着正旦了,早早发下去,也叫他们过个暖和的年。”
赫舍里嘱咐了几句六宫宫务,派人安置好坤宁宫萨满神位,又进了殿内,开始与逢春核对除夕夜挂灯、赏戏、守岁的事宜。等到都一一确认过,才算是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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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夏槐捧着汤药碗进来,小声抱怨道:“娘娘还在养身子,哪有心神管这么多杂事。”
赫舍里嗔夏槐一眼,接过药碗:“老毛病又犯了?慎言。”
等她一口气喝完了药,嘴里含着蜜饯,才安抚道:“快了,迈出这个年,也该有人帮着本宫分摊宫务了。”
落雪之中,除夕夜翩然而至。
胤礽今日头戴红绒结顶冠,穿一身金黄色朝服,被紫貂端罩给裹起来,只露出两根垂带遥遥飘着。
小家伙早就知道今日这除夕宴没意思。吃食都是从早上就备好的,热了一遍又一遍,入口哪能香呢。于是早膳他便特意吃得饱饱的,还特意藏了一些留到赴宴前。
肚子不饿,坐着又无聊,胤礽没一会儿便打起瞌睡来。
阿哥公主年幼者居多,倒是不必从头到尾都在宴中坐着。等康熙开宴之后,赫舍里便叫季明德悄悄背着人回去了。
胤礽趴在明德公公背上睡得香,还喷出个鼻涕泡来。
好容易熬到晚间散宴,赫舍里也乏了,摆摆手示意奴才们走景和门回宫。
今日接替季明德差事的是他徒弟仁喜,小太监倒也机灵,挑着灯在前头开路,才过了景和门,就瞧见宫道边站着人,似乎是在等他们娘娘。
仁喜赶忙折回身,到步辇边低声禀告:“娘娘,是僖格格。”
只因这位格格也姓赫舍里,与皇后是极远的亲属,皇上嫌称呼起来不方便,便特意赐了个封号为“僖”,称僖格格。
赫舍里皇后瞧见不远处阴影下的人,弯了弯唇角,道:“本宫下来走一走,你们在后头,让逢春跟着便是。”
奴才们退避开,逢春提着灯,扶着赫舍里向前去。
墙角等候的人便深深福身下去:“妾身恭请皇后娘娘福安。”
赫舍里上前一步扶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又没人看着,何必动这样大的阵仗。”
“妾身……”
僖格格感受到皇后娘娘对自己有几分亲近,只觉得心中暖融融的,又泛着苦涩,越发不愿意开口提起那件事。
赫舍里似乎猜到什么,拉着她冰凉的手,将怀中手炉塞过去。
“你啊,风雪下站着不知道多穿一些,也没个奴才跟着。天黑路滑,仔细独个儿摔坏了身子都没人瞧见。本宫这盏灯可还亮堂着,便借妹妹些光看清脚下,一道同行吧。”
僖格格是个聪明人。
听赫舍里这么说,有些羞赧问:“娘娘……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赫舍里道:“腊月二十三,皇上封印后。”
“你阿玛赉山买卖土地倒也不多,只是不慎惹到了明珠头上,便被他拿着整个赫舍里家做文章。好在赶上了封印,此事便还能补救。”
赫舍里说到这儿,温和笑着看向僖格格:“本宫已经托人给索额图送了信,要他出面,该赔的赔该罚的罚,银子都是小事,只要保住一家老小,别叫抓到错漏把柄,便是渡过难关了。”
僖格格心中大动,都顾不得宫中的规矩了,欣喜地回握住赫舍里的手,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感激。
“娘娘恩德,妾身无以为报。”
赫舍里佯嗔:“你入宫之后,是越来越与本宫生分了。我可时常怀念小时候,那个追在屁股后头姐姐长姐姐短,会把最好的东西全都捧来的哈宜呼。”
僖格格一怔,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她没想到娘娘还记得。
赫舍里见她强忍着不愿哭,鼻尖通红,笑着怀念道:“一起过的那个夏季,本宫从未忘记过。还记得你小时候胆子很大,为了只掉出巢的小鸟,竟然爬上那么高的榕树。而今怎么转了性了?”
僖格格忍着哭腔,小声回:“娘娘也说了,那是小时候在外头。”
如今入宫了,长大了,处境不同,自然不敢造次。
赫舍里知道她的意思,也知道皇上赐下“僖”字作封号,取的是谨慎之意。并非恩赏,而是敲打。
风雪中,她们不知不觉便立在回宫的岔道上。
赫舍里招手,叫后头的仁喜重新送一盏灯来,交到僖格格手中:“纵然活得小心,在本宫面前,你还是可以暂且做回从前的自己。”
*
回到景仁宫时,雪已经落在院子里薄薄盖了一层。
赫舍里受不得冻,一进屋,逢春便帮着摘下沾了雪的斗篷,又取热水洗了洗手,抱上个新的手炉。
夏槐没跟去除夕宴,见状忙问:“这是怎么了,娘娘怎么冻成这样?”
逢春才将碰到僖格格的事儿说了,夏槐忍不住骂:“平日里不见来请安,出了事就攀亲戚来寻娘娘了!”
逢春打了她一下,意味深长:“僖格格不来,才是为着娘娘好呢。”
夏槐没吭声,提着一壶热茶进了暖阁,给赫舍里送去。
“你不知道,她幼时丧母,阿玛娶了续弦后在家中过得极为艰难。”赫舍里搓搓手,由着夏槐焐热,“虽从小被苛待,她却坚韧得很,我还从未见过像她那般在苦难中依旧明快的女子。”
只是进宫之后,这份明快似乎也被蹉跎了。
逢春敏锐,反应过来:“原来,娘娘一开始是想拢着僖格格。”
赫舍里笑道:“算不得笼络。只是本宫信得过她,愿意托付罢了。”
若她到了该走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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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这宫中,她最信得过的就是哈宜呼。
*
正月在忙碌和热闹中,很快就晃出了头。
年节一过去,内务府延着康熙十五年末的挑选,一共送了六十二名秀女入宫。这些人多做了各宫的宫女,康熙也从里头挑出两个好的,记了名。
等到二月,天气暖和起来,钟粹宫里便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小福晋马佳氏顺利为皇上诞下龙子,瞧着健康得很;只是,她膝下那位三阿哥长生,却似乎快要不行了。
第11章 诏封
新生与死亡一道来临,这滋味可不好受。
马佳氏生产之后体虚得厉害,三月还在热炕上抱着手炉躺着,头上的抹额更是摘不得。康熙来瞧过两回,便将长生的事儿先瞒住了。
他怕马佳氏扛不住。
天儿刚热起来,长生不出意外地没了。
马佳氏怀里抱个小的,身边是懂事的伊哈娜陪着,想起长生依然止不住掉眼泪。伊哈娜
从胤礽那儿学了许多笑话,十分卖力地陪了马佳氏多日,才逐渐有所好转。
赫舍里正是这时候腾出空闲,带着胤礽上钟粹宫来瞧瞧。
马佳氏怀着孕的时候便没怎么胖,如今瞧着人像是更瘦了。赫舍里见她怔怔坐在暖阁内,免不得叹气道:“妹妹可要仔细身子啊。你若撑不住,伊哈娜和胤祉可怎么好?”
康熙为了安马佳氏的心,特意给小阿哥一出生就起名为胤祉。
赫舍里牵着胤礽在另一边坐下,又道:“皇上给小阿哥起名为胤祉,取得是‘福禄’之意,这是要他祉猷并茂呢。妹妹难过之余,也莫要忽视了万岁的一番苦心。”
这便是提点了。
马佳氏沉浸于失去又一个孩子的悲伤中,已然惹了康熙的不满。
前世,长生阿哥夭折之后,她便将伊哈娜和胤祉看得越发紧,还几次跟皇上提起不愿伊哈娜抚蒙的事儿。最终惹得康熙厌恶,也没能阻拦伊哈娜以和硕公主的身份出嫁蒙古。
大清需要蒙古各部,抚蒙之策便不可避免。
赫舍里没法改变此事,便想要伊哈娜变得更坚韧些。
她斟酌着道:“保成近来忽然对读书骑射感兴趣了,皇上先给他寻了几个满蒙谙达。那两位八旗外谙达负责马上骑射,内谙达则教一些满蒙文。不如,叫伊哈娜也跟着保成去,两个孩子一块儿,学新东西定然欢喜。”
胤礽在一边,正跟伊哈娜传授撒娇逗乐的小秘诀,闻言顿时来了精神:“好诶!二姐姐跟保成一起,骑马遛谙达!”
赫舍里笑着刮他鼻子:“不许戏弄谙达。”
马佳氏也被这话逗得浅笑,她有些意动,看向伊哈娜。
伊哈娜是个活泼贪玩的性子,这会儿期待地望着她,眼里都是星光点点:“额娘,我能去吗?”
马佳氏心一软,应了。
但她心中依然有些疑虑,担心皇后娘娘忽然提起此事,是与公主抚蒙有关。
赫舍里轻轻拍了她的手:“别怕,事来了挡不住,孩子们更强壮些才是正经道理。”
马佳氏白着脸,忍泪点头应是。
*
才入五月,伊哈娜就跟着胤礽去学骑马了。
按着赫舍里的本意,是想让公主先学好蒙文打个底,谁知伊哈娜一趴上书桌就打瞌睡,去学骑马倒是精神抖擞的。
胤礽到底小一岁,满蒙文虽比他二姐姐强,骑马就不行了,还得谙达牵着慢慢绕圈颠。
赫舍里听说胤礽吃瘪了,笑吟吟将此事告诉了康熙。
康熙近日忙于军务,难得抽空来一趟,听到这趣事大笑起来:“满人是马背上得天下的,如伊哈娜这般,才像是大清的公主,只是满蒙文也不能落下了。”
“至于保成,不过是吃了年纪小的亏,慢慢来,不着急。”
赫舍里听着康熙明晃晃的偏爱,打趣儿道:“皇上总这样捧着他,来日摔跟头一蹶不振,您又该推着臣妾拿大棒子去打了。”
康熙大笑:“严母慈父,相得益彰,舒舒深知朕心。”
唠了几句家常事,康熙眉间的郁气散去不少。
他盘腿坐上炕,随口提到:“你先前果然没说错,尚之信是个不可信的。朕欲举兵进剿湖南与吴三桂全力一战,要他率众配合,竟敢抗命不从。”
赫舍里心想,这才只是一次,后面还有六七次呢。
她面上还是配合着道:“皇上才准他袭了平南王的爵位,便如此行事,可见是个真小人。”
康熙得了提醒,点点头道:“先前康亲王杰书来信,提起翰林院编修李光地回乡探亲,正遇上耿精忠占据泉州。李光地不从逆贼,并秘密请奏了地方机宜,倒是个难得的忠勇之臣。朕打算派他收集尚之信的罪证,回来后,就授他做额外侍讲学士。”
噢,这是打算秋后算账了。
赫舍里知道,经此一遭,李光地将会备受皇上宠信,甚至靠着对程朱理学的深研,影响皇上做出海禁的决定。
可她没有心力管这些,只在意胤礽。
于是笑道:“皇上拿定主意了,臣妾只等着好消息传来便是。”
*
五月二十四日一早,整个后宫都洋溢着喜庆。
康熙诏封了钮祜禄氏和佟佳氏两位贵妃,以及安、敬、端、荣、惠、宜、僖七位嫔,后宫里头除了皇后,可算是有了正式册封的娘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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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马佳氏恰巧在景仁宫请安,顺道等着伊哈娜练习骑马回来。这会儿接了旨,称呼一改已经成了荣嫔。
来传旨的是顾问行。
赫舍里免不得抬举着问:“今儿个怎么劳累顾太监亲跑一趟,这大热的天,不知还有几处没去?”
顾问行一身书卷气,袖着手温和笑道:“皇后娘娘言重了,今日是喜鹊登门,奴才也想沾沾喜气,便讨了这份差事。两位贵妃那儿已经先去过了,嫔位则是按着万岁赐下封号的顺序来。荣嫔娘娘排在第四位,后头还有惠嫔、宜嫔、僖嫔三位娘娘等着呢。”
得了消息,荣嫔赏过人,传旨的队伍便往乌拉那拉氏所在的延禧宫去了。
赫舍里与荣嫔相携重新坐在西间榻上。
荣嫔道:“倒是便宜了乌拉那拉氏,还能被皇上惦记着封个惠嫔。”
“能生下大阿哥,可不就是个有福气的。她封嫔是意料之中,借着这个机会,延禧宫也该解封了。”赫舍里笑着啜了口茶,“叫本宫意外的倒是宜嫔,这是年初新入宫的秀女,包衣佐领三官保之女,名叫郭络罗纳兰珠。听闻她十分貌美,正月里才会被万岁一眼相中。前几日拟定妃嫔位份时,万岁爷主动提起晋她为嫔,连本宫也吓了一跳呢。”
荣嫔先前忙着生产,之后又沉浸在丧子之痛里,哪里注意过这些事。如今听赫舍里提起,免不得露出惊诧又担忧的表情。
后宫里谁都知道帝后情深。
皇后娘娘一路陪着皇上走过最艰难的日子,赫舍里家亦是如此。却原来,连这份情都会易逝变淡,给旁人腾位置吗?
赫舍里一瞧,就知道她又感性起来想岔了。无奈道:“你啊,别总想那些个悲观的,何不往好了想呢?”
荣嫔恼道:“嫔妾入宫以来,还从未见过皇上这般大方给位份呢!那安嫔李氏、敬嫔完颜氏皆是重臣之女,康熙十年入宫的六格格如今只留下她二人,封个嫔位,没人觉得不妥。嫔妾和端嫔、惠嫔则是因着育有皇子公主得封;僖嫔是娘娘的母家人,入宫又早,给一份尊荣也在情理之中。”
只有宜嫔郭络罗氏,出身包衣,入宫数月,未有子嗣。
三样占齐全,还愣是挤进了嫔位。
赫舍里见她埋怨起来反倒多了股鲜活劲儿,忍不住掩唇笑道:“本宫才知道,原来妹妹这张嘴也不饶人,竟嫌弃皇上小气呢。”
荣嫔从前也曾集荣宠一身,知道皇后在开玩笑,便道:“嫔妾可不敢,惯来都是实话实说罢了。”
赫舍里笑闹够了,这才瞧着窗外,意味深长道:“这后宫里能出贵妃,自然也该有宠妃。”
*
诏封后宫之后,康熙便要钦天监算好日子行册封礼。
六月七月都没有合适的吉日,便只能挑了八月二十二日为两位贵妃和六位嫔妃行册封礼,只单拎出一个宜嫔,提前一日行册封礼。
这事儿不大不小的,也惹得六宫闹了一阵风波。
赫舍里没压着流言蜚语,也未曾特意跟皇上提出此事不妥,只闭门在景仁宫养好身子,逗逗胤礽。
胤礽如今已经能上马慢慢溜达了,虽然还是得谙达牵着,人却不会再随着马儿颠来颠去。
小家伙满脸骄傲:“额凉,这叫做压浪哦,谙达说了,保成压的比二姐姐稳呢!”
赫舍里见他还记着这茬,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二姐姐可需要谙达牵着马儿?”
胤礽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耸拉着眉眼:“她跑起来可疯了,谙达说,二姐姐像草原生的,天生是骑马的料。”
听到草原,赫舍里惊喜地挑了眉。
若真改不了抚蒙的命运,伊哈娜总归能将自己照顾得好一些。
她揉了揉胤礽的脑袋:“可见这是你二姐姐的长项,保成莫要气馁,多试试,也会寻到你自己的。”
胤礽仰着头,使劲儿蹭着赫舍里的手心。
他忽然记起一件事,欢喜道:“乌库玛嬷那里新来了一位小世子,叫乌尔衮。他骑马好,满蒙文也好,保成跟着他学蒙语,可快可快了!”
这是在炫耀自己语言有天赋呢。
赫舍里便又笑了:“乌尔衮汉话不好,你可要多帮着他。”
乌尔衮是巴林部多罗郡王的次子,这回是跟着淑慧长公主来京的。
赫舍里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变故,最终入宫的蒙古嫔妃变成了科尔沁出身的博尔济吉特氏,而巴林部则送了乌尔衮入京,以陪伴太皇太后的名义,与皇子们一道读书。
赫舍里还在垂眸思索着,便见夏槐从外头跑回来,道:“娘娘,惠嫔在承乾宫外头,正被佟佳贵妃罚跪呢。”
第12章 针对
惠嫔原是登门请安的。
被封在延禧宫数月,她学乖了不少,也深知能得封嫔位是靠了胤禔。这是不是证明皇上让承乾宫抚养大阿哥只是权宜之计,终究还是顾念着孺慕之情的。
惠嫔打定主意,连忙毕恭毕敬去了承乾宫。
佟佳贵妃正立在廊子前逗鸟儿,听大宫女水月来禀告,新奇道:“难为她这样的人,为了见大阿哥一面,还肯低头以请安做借口。罢了,迎进来吧。”
大阿哥今年已经入尚书房了,要等到晌午才回来用膳。惠嫔挑着午前的时辰来,可见也不是真来瞧孩子的。
佟佳贵妃摇摇头,懒得再琢磨,索性专心喂起鸟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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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惠嫔进门行了礼,笑道:“好俊的鸟儿,满宫上下,也就贵妃娘娘您能得此殊荣了。”
这鹦鹉是江南提督孝敬的,刚被康熙赏给了佟佳氏。
佟佳贵妃闻言,漫不经心笑道:“惠嫔这话说岔了,本宫不过是贵妃,莫说平级的钮祜禄贵妃,上头还有皇后娘娘和皇上在,如何敢僭越?”
惠嫔被呛了一句,倒也不气馁,接着道:“娘娘背后是皇上的母家,如何能与旁人一样。”
佟佳氏这回总算明白了。
惠嫔这是死性不改,特意来挑拨离间的。
她收了喂鹦鹉的小勺,终于转身面向来人,冷笑道:“本宫听闻这鹦鹉能口吐人言,便时时小心警醒着自个儿,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惠嫔这般肆意妄为,是打算玉石俱焚,拖着本宫一道入地狱吗?”
惠嫔头脑简单,哪里能应对这样的诘问,舌头打结道:“娘娘……嫔妾、嫔妾不是这个意思啊……”
“‘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罗隐这首咏物诗,本宫今日便赠与你。”佟佳贵妃摆摆手示意水月,“惠嫔不敬上位,罚跪承乾宫影壁前半个时辰。”
届时正逢大阿哥回来,她若不愿落了脸,定会避开孩子。
私心里,佟佳氏也不愿大阿哥与她多接触。
赫舍里这头听夏槐将事情大致讲过,叹道:“这事儿能传出来,想来是佟妹妹叫本宫和皇上安心的。只是,惠嫔怕是要怨恨她了。”
夏槐便笑道:“承乾宫进门是一座木影壁,白日里宫门开着,外头有奴才来往,可不就跟罚跪宫门外一样。按着惠嫔那个性子,只怕又要哭哭啼啼去告状了。”
果不其然,到了晚膳前,康熙一副头疼的样子来寻赫舍里。
“承乾宫的事,朕和玛嬷都派人去问过了,只是家事难断,皇后可有什么见解?”
这件事双方各执一词。
惠嫔倒打一耙,哭诉自个儿只不过想瞧一眼大阿哥,却被贵妃拦在门外罚跪羞辱,实在没有颜面再见胤禔了;
佟佳贵妃则趁机要将大阿哥这个烫手山芋往外甩。
赫舍里自然是心有偏向的,只面上道:“佟贵妃是个怕麻烦的人,惠嫔则一向好胜,这两人因着大阿哥碰到一处确实容易不和。万岁可有想过,从根上解决此事呢?”
皇上留着惠嫔,早晚是要将大阿哥送回去的,她索性主动递了梯子。
康熙叹气,倚着炕桌沉思半晌,斟酌着道:“朕打算恢复索额图保和殿大学士一职,再授明珠武英殿大学士,支持靳辅治黄。至于大阿哥……到底母子连心,还是送回延禧宫交由他额娘照看吧。”
赫舍里浅笑:“皇上圣明,如此,两宫也都能安宁了。”
后宫暂且平静下来,前朝却斗得热火朝天。
明珠升官,索额图官复原职,很快便被两派各自尊称一声“明相”和“索相”。前朝党羽对峙,佟国维这个内大臣则袖手旁观。有时候三人入乾清宫议政,见索额图吵不过明珠,还一头钻进人家挖好的坑,佟国维也会不轻不重地开口帮两句。
康熙有感于权力平衡的变化,盛夏之后,忽然以研讨学问为由,在乾清门西侧辟了座南书房。当日,侍讲学士张英、内阁学士高士奇奉旨入值,并打破先例赐居大内苑西。
……
景仁宫内。
赫舍里听闻此事,只淡淡嘱咐逢春:“传信回去,叫叔父该放手的早些放手,贪多无益。这天下皇上是君,君要皇权集于一手,他若还把着不放,难道是嫌赫舍里家死的不够早吗?”
顿了顿,她又低声:“另外,叫他下头的人不许再提立储之事,尤其不能将二阿哥牵扯进去。否则,别怪本宫翻脸不认人。”
逢春福身退了出去。
外头又有内务府的管事太监赵金禄来禀奏事务。
赫舍里将人唤进来,就瞧见胤礽探头探脑地趴在外头窗下,招招手,用一块糕点将人骗进来。
赵金禄打了个千,说完吉祥话才道:“皇后娘娘,内务府新拟定了后宫人员的口分,着奴才将册子拿给您过目。”
夏槐接过来递给赫舍里,小太监便跪地候着。
皇后的口分没什么大变动,只是底下却完全不同了。按着排序,分别改为贵妃、妃、嫔、贵格格(贵人)、常侍女子(常在)、使唤大女子和使唤小女子。
显然,这既是新的口分划分,也是位份划分。
赫舍里瞧着不由皱了眉。
“旁的都好,只是最后那使唤女子,每日只得半斤猪肉,太少了些。这好歹算你们半个主子,来日未必没有出头的时候,可不要学那些拜高踩低的做派。”
赵金禄叫这话吓了一跳,忙跪着求饶两句,又改了使唤大女子每日猪肉两斤,使唤小女子猪肉一斤,各自每两日鸡一只,这才作罢。
胤礽吃完糕饼,乖巧地自个儿擦了嘴巴,就趴在炕桌上读起册子上的字来。
“皇后处,每日六十斤猪一口……”小家伙慢悠悠念完,震惊道,“额凉,你每天都能吃一头猪!”
这话惹得赫舍里和夏槐都笑起来。
夏槐掩唇,逗道:“不止一头猪,还有三只鹅,六只鸡呢。二阿哥也有自个儿的口分,若是都塞进肚里,怕是要撑得起不来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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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胤礽爱吃,闻言不服气得挺了挺肚子:“才不会呢,汗阿玛说了,保成是大清最能吃的巴图鲁!”
景仁宫顿时便又笑成一团。
……
八月二十二,大学士觉罗勒德洪为使,为钮祜禄氏和佟佳氏举行贵妃册封仪式时,稍微出了些岔子。
钮祜禄身子一向不好,自入宫之后,多是闭门在永寿宫内,旁人也不清楚状况究竟如何。今日册封仪式,众人瞧见那妆都盖不住的病容,心里多少有了数——
这怕是熬不过几年了。
谁知道,钮祜禄才撑着走完贵妃仪式,便病倒了。
永寿宫内聚满了太医院的人,一连折腾了数日,总算是稳住了病态。只是人还下不来床,只能病恹恹地躺着。
康熙去瞧过两回,再来景仁宫时,免不得叹惋:“遏必隆当年左右摇摆,毫无主见,他养的女儿却是个有大智慧的,只可惜实在是命薄了些。”
赫舍里记得,钮祜禄氏应当是年底病重,撑到了过年之后薨逝的,死时不过才二十岁。
这紫禁城当真是一把夺命的冷刀。
她摇摇头不去想这些,安抚道:“许是天热引发的呢。臣妾这几日都苦夏,钮祜禄妹妹身子更娇弱些,不舒服也是有的。”
康熙这才记起,他的皇后同样体弱多病,是从产房里头捡回一条命的。
忙问:“舒舒可有好些?”
赫舍里浅淡一笑:“保成琢磨出个冰碗,里头用了冷元子、绿豆沙、糖霜玉蜂儿和各式瓜果,淋上酥山很是解暑,皇上要不要也尝尝?”
康熙被赫舍里的描述弄得心动,嘴上怪道:“兔崽子,有了好东西也不知分给阿玛。”
待会儿回来,定要揉搓一番!
*
天热之前,各宫的廊檐前便早早挂上了竹帘,一来是隔热,二来也是防着蚊虫钻进殿里。
小甜瓜如今已经度过了尴尬期,长成成年柯利犬的身型了。陨石色毛发加上一双湛蓝的眼,各宫娘娘来请安时,都免不得夸赞一句。
这狗随他小主人,爱吃,爱褒扬。
听到娘娘们夸它,就摆一下尾巴示意友好,勉强还算矜持。
赫舍里平日对待嫔妃们宽容些,逢上初一十五,却少不得宽严并济施以规矩。一大早,除过钮祜禄贵妃免了请安之外,其余人便都到了。
宜嫔是新晋的宠妃,皇上近来总去她那翊坤宫,因而人一进西稍间,免不得被针对暗讽两句。
端嫔掩唇笑着:“宜嫔妹妹貌美,引的皇上连日来只知翊坤宫了,真是叫人羡慕啊。只是听说妹妹家中又送了个名叫布音珠的女儿进宫,比妹妹还生得更美一些呢。看来,郭络罗家是要出头了。”
宜嫔为这事儿本就气恼着,闻言皮笑肉不笑道:“姐姐确实比我更美一些,若是承宠,还不知端嫔姐姐何时才能得见皇上一面呢。”
端嫔登时黑了脸。
安嫔(李氏)见状,冷笑一声:“可惜,你姐姐进宫晚了几个月,没赶上后宫大封。不然,一介孤孀之身若能趁机封个常在,也算是祖上烧高香了。”
第13章 分宠
这话叫宜嫔彻底黑了脸。
布音珠确实已经嫁过人了,如今夫婿身死,也不过才二十五岁。阿玛见她能以美貌得宠,便私自将姐姐也送进来,招呼都不打一声。
赫舍里氏听着外头乱哄哄的,拾掇妥帖从次稍间出来,笑道:“这般热闹,妹妹们是在讨论什么趣事儿,与本宫也说说。”
佟佳贵妃先前一直没吭声,闻言开口,语气里带了几分好笑:“她们在猜,宜嫔的姐姐进宫,能不能以孀妇的身份得个常在。”
赫舍里的笑容便从脸上消失了。
她环顾一圈,严肃道:“孀妇充入宫中是历来的规矩,你们都是老人应当知晓,还要谨言慎行,免得本宫难做。另外,宜嫔的长姐入宫,已经拟定了贵人的位份,倒是不劳妹妹们费心了。”
郭络罗氏姊妹花,一个嫔位,一个贵人,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荣宠啊。
一时间,其余嫔位的娘娘都有些吃味起来,便是佟佳贵妃,面上的表情似乎也僵了一瞬。
赫舍里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问了几句嫔妃近来的状况,又叮嘱贵妃和宜嫔几个也该早日开花结果,便叫人都散了。
胤礽这个时辰刚起来,打算去布库房围观谙达们“打架”。
小家伙显然还没睡够,打着哈欠看向赫舍里,眼睛都睁不开道:“额凉,保成想带几个汤包给谙达们吃。”
赫舍里温柔地揉揉他的脑壳:“要不要额娘叫人再备一些卷饼?里头裹上炸香的鸡肉,黄瓜丝儿和葱丝儿,抹了酱滋味一绝。”
胤礽立马来神了,鹿眼圆睁,熠熠生辉,使劲儿点着头应是。
钱公公是深知他们小主子脾性的,早早儿备好了食材,做几个卷饼、汤包的不费工夫,临出门前,还特意给食盒下层装上温的花果茶。
胤礽一路奔到布库房,谙达们才被摔打完。
近日,纳兰容若也被康熙派来陪练。他是个好手,谙达们难免也有不敌的时候,胤礽瞧见了,越发崇拜这个好看的侍卫。
这些吃食也多半是为了收买容若才带的。
练完一阵布库,纳兰容若再度被二阿哥投喂了。
他这个月贴了不少膘,连阿玛都看出来了。年轻人到底还是顾忌着外表,只用了一张卷饼便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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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胤礽鼓着腮帮子,嘴里的汤包囫囵咽下去,紧张问:“怎么啦,不好吃吗?那我明日换个新花样带来。”
纳兰容若语塞,默默伸手又取了只汤包,再灌一杯茶:“没有,很好吃。”
胤礽这才满意了。
纳兰容若隐约知道,皇上召他入宫是提前为二阿哥培养着,等过两年毓庆宫盖好,约莫就该派去阿哥身边护卫了。
他弯了唇角,倒是很喜欢被人这般关心着。
胤礽不知不觉间收获了一枚追随者的真心,自个儿却单纯为分享了美食乐呵着。他扯着纳兰容若的袖子道:“保成好厉害,如今骑马,已经能叫谙达牵着慢慢小跑了。”
纳兰容若被小家伙的可爱劲儿逗笑了,鼓励道:“再过一两年,二阿哥长大身体更强壮些,便能自己独自跑马了。到时候,皇上行围或许也会带着您。”
想到这个,胤礽便忍不住撅起嘴:“汗阿玛说嫌我太小了,容易有危险。”
容若肃目:“皇上说的没错。”
胤礽气呼呼的:“哼,那保成也嫌阿玛太老了,不给他好吃的!”
容若:“……”
他不敢吭声了,主要是因为布库房外那道明黄的身影。
康熙兜头听见这么几句话,眉梢微挑,气得牙痒。上前用大掌擒住逆子的脑袋幽幽问:“朕还纳闷呢,近日景仁宫的新鲜吃食怎么不往乾清宫送了,合着是兔崽子跟朕耍小性子呢?”
帝王今年不过二十四岁,自然跟“老”不沾边。
因而完全不计较这话,反而觉得保成真性情。
胤礽缩着脑袋回眸,一副干了坏事被抓包的样子,小心撒娇道:“阿玛,阿玛吃汤包和卷饼。”
康熙瞄一眼吃剩的食盒,使劲搓了搓儿子的脑袋,笑骂:“兔崽子,也就你敢使唤朕吃剩的!”
谙达们跪在地上,见皇上一点没生气,心里头震惊又高兴,默默将二阿哥的份量再往上提了提。相较之下,纳兰容若则见怪不怪了。
“过两三年,朕要去塞外建木兰围场,那里虎豹鹿獐多得很,山川林草也更美,一定带着保成去。”康熙主动哄得胤礽开心了,又问,“伊哈娜和乌尔衮呢,怎么今日不过来?”
胤礽毫不犹豫卖人:“二姐姐说不喜欢布库,叫上乌尔衮跑马去了。乌尔衮可听二姐姐的话呢,如今,教得她蒙文好多啦!”
康熙意外地挑了挑眉,想起乌尔衮的身份,巴林部将来多半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便也默认了此事。
*
一场连阴雨过后,天气逐渐转凉。
赫舍里张罗着给胤礽新裁了一批秋衣,又叫逢春从私库取了银子,打点内务府,为景仁宫上下预备着新花棉被。随后才忽然想起来,给康熙做两身寝衣。
外头阴雨天,坐在窗下也不明亮。夏槐忙点上灯,道:“娘娘这身子一到秋日总要咳起来,不宜再费神做这些针线活儿的。”
赫舍里笑道:“皇上既然穿的惯,本宫做了总是好一些。”
夏槐便不再劝说了,转头讲起最近后宫里的小事。
“皇上如今除了来看娘娘和阿哥,一半是在宜嫔那儿,一半是在佟佳贵妃那儿,却怎么也不见这二位的肚子有个动静。佟贵妃倒还稳得住,只是宜嫔被她阿玛(三官保)五次三番命人催着,喝了不少生子的汤药,今儿个更是送了郭络罗贵人去承宠,指望长姐先怀一胎呢。”
赫舍里氏手上针线不停,冷笑一声:“三官保的手是伸得越发长了,后宫嫔妃的事也想掺和,派人盯紧了他。”
夏槐应声,高兴问:“娘娘这是打算对郭络罗家出手了?”
赫舍里好笑地看她一眼:“宠妃与贵妃持衡,本宫动她们做什么?”
不过,她确实有别的打算。
内务府世家贪腐已经不是一两日了。这些皇家的奴才掌握着内库,中饱私囊,贪污受贿,比起外朝有过之而无不及。远的不说,单单两淮盐引和玉石采挖,便能牵扯出一帮妃嫔的母家。
日后的四妃,可都是出身包衣。
赫舍里想着,若她早早离世了,也好给胤礽除去一些阻碍,留下得用之人的把柄。
她没跟夏槐说起这些,怕惹得这妮子又掉眼泪。
索性将话题扯回去:“宜嫔也是太年轻了,不过才入宫承宠几个月,就这般急躁心性。宠妃二字本就惹眼,此时若不约束着身边人沉下去,怎么被构陷都不知道。”
夏槐也点点头,语气略有些瞧不上:“更何况,她长姐只是个贵人,先一步生了孩子可没资格养育。宜嫔是一宫主位,又是孩子的姨母,保不齐皇上就让她养了。”
赫舍里便笑:“这里头的小心思,后宫女人谁瞧不明白呢,郭络罗贵人自然也懂。本宫瞧着,这对姐妹花日后怕是要反目。”
夏槐心里头巴不得她们内讧呢,只是怕挨批,没在赫舍里面前表现出来。
……
郭络罗姐妹的心思,很快就传遍了六宫。
诞下子嗣的嫔位多是嗤之以鼻,十分瞧不上宜嫔的做派,也有像荣嫔这般怜惜郭络罗贵人的。不过也只是提到了叹惋几句,不会真的插手进去。
佟佳贵妃也听说了此事。
她身边是从佟府带出来的丫鬟,一心惦记着母家荣耀,提醒道:“涉及子嗣,主子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着。郭络罗姐妹一心求子,轮番侍寝,娘娘不若也去乾清宫送碗参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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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若能留下来,那便再好不过了。
佟佳贵妃想到自己才封贵妃,皇上便抬举宠妃,不由攥紧了帕子道:“寻小厨房炖了汤,本宫亲自给皇上送去。”
须臾,贵妃步辇从承乾宫出发,往乾清宫去。才上宫道走了没两步,旁边巷道里头忽然钻出一个小宫女,冲撞了佟佳贵妃的步辇。
佟佳氏向来不会苛待宫人,只是她方才瞧得清楚,这宫女是瞅准了她的步辇路过才撞上来的。她垂眸瞧过去,见这丫头生得清丽可人,颇有楚楚动人之态,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合着这是来碰瓷的。
佟佳贵妃佯怒,笑道:“好心机的丫头,今日若寻不到撞上本宫的理由,可少不得一顿板子发落。”
小宫女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语调却是稳的:“奴婢有罪,只是听闻贵妃娘娘明察秋毫,善待奴才,便想在您面前得脸谋个差使,还请佟贵妃开恩。”
佟佳氏挑眉:“你凭什么觉得,本宫会愿意用你?”
“奴婢不是最机灵的,但奴婢忠心耿耿只认一主,还能审时度势,看着主子的眼色行事,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小宫女将心一横,磕了个头道,“便是奴婢这张脸,也能拿来为主子所用。”
佟佳贵妃瞧她这般姿容,心性,再想到宜嫔姐妹分宠之事,有些意动。她倚着步辇,懒懒问:“你是哪个旗的?”
那宫女许是猜到有机会,连忙重重叩首答话:“回贵妃娘娘,奴婢正黄旗包衣,阿玛是多弼佐领三等侍卫。”
“哦?叫什么名字。”
“乌雅玛琭。”
第14章 多余
“姑且,跟在本宫身边吧。”
佟佳贵妃说完,也不再管乌雅氏去承乾宫做什么差事。若是这点留下的本事都没有,也帮不上她分毫。
乾清宫内。
胤礽正被康熙按着头,欣赏一副黄应谌的《陋室铭图》。画儿是康熙六年所作,如今过去十年,黄应谌已然出宫,佳作却依旧保存得崭新如故。
胤礽平日里跟着他额娘看看山水、花鸟图,也多半是瞧个热闹。今日这副实在看不明白,委屈巴巴哭诉:“阿玛喜欢,就多多的看,保成看得都要头晕了!”
顾问行袖着手,笑眯眯帮着说话:“皇上,二阿哥尚且年幼,还没读过《陋室铭》,自然不知其中妙趣。”
康熙点头:“顾太监说的是。保成,阿玛便教你背这篇骈体文,如何?”
回应帝王的,是胤礽可达鸭一般的抱头叫嚷。
康熙登时仰头大笑,完全一副“欺负小子逗乐老子”的没正形样儿。
佟佳贵妃到门外时,正听到父子俩笑嚷嬉闹的响动。她转头叫住要进去禀报的梁九功,问:“里头可是二阿哥在?”
梁九功回到:“是啊,今儿个阿哥亲自来给万岁爷送午膳,就被留下赏画了。”
佟贵妃心中了然,笑道:“既然如此,本宫就不进去打搅他们父子情深了。这是特意熬的参汤,梁公公记得给皇上送去。”
梁九功应一声,躬身送走了佟佳氏,就将参汤送进去了。
胤礽听说佟贵妃来了,仿佛见到了救星,连忙跟康熙撒娇:“佟娘娘比保成厉害!阿玛,跟佟娘娘一起看画儿吧。”
说完,小家伙就打算拔腿跑路。
康熙一把将人提溜回来,笑道:“你佟娘娘早就走远了,她专程给你腾的位子,可不许跑。”
于是,等到晚上回了景仁宫,赫舍里就收获了一枚累到趴下的可怜团子。
胤礽四仰八叉倒在后殿的榻上,小炕桌都给蹬到一边去,榻下是同样睡得四脚朝天的小甜瓜,歪着舌头打起了轻鼾。
赫舍里好笑问:“这是怎么了?给你汗阿玛送个午膳,倒像是做了苦力。”
胤礽一骨碌爬起来控诉:“就是苦,阿玛坏,保成再也不去了!”
包子脸这会儿气呼呼的,将下午的事儿添油加醋说完,赫舍里和两个丫鬟便掩唇笑起来。
夏槐心思浅一些,只顾着逗阿哥玩儿。
逢春倒是留意到佟佳贵妃对中宫的诚意,叹道:“听闻,佟大人在懋勤殿也替索相说过几次话。”
赫舍里笑着挠了挠胤礽圆滚滚的肚子,道:“佟国维向来聪明,偏帮只在言语间,皇上才不会计较。如今也就索额图一人瞧不出了。不过也好,免得他又做出什么多余的事。”
逢春和夏槐都是死心塌地听娘娘话的,赫舍里家在她们心中,只能往后排。如今见娘娘对母家的态度硬起来,由衷地替主子高兴。
瘫在榻上的胤礽悄悄竖着耳朵,眨了眨眼。虽然没听懂额娘说的话,但他记住了一件事——
索额图是个多余的笨蛋。
*
入秋之后,南方战事越发焦灼。
康亲王杰书在这节骨眼上办了件错事儿。
三藩之一的靖南王耿精忠受降后,为了将功折罪,亲自率军攻下潮州。康亲王信不过,一入潮州便让耿精忠手下官兵皆留守,只遣他携亲卫返还会城。
康熙知晓此事,痛批道:“剿灭吴三桂的紧要关头,当以招安抚顺叛军为先。这时候撤下耿精忠,岂不是乱了人心!今后再有这种大事儿,你还是请旨吧。”
随后,便命耿精忠继续驻守潮州,好歹是将局势稳住了。
康熙处理完南方战事,又得关注前明余孽的动向。他掐着眉心,打眼瞧见秘奏上写的大逆不道之言,顿时气得掀翻了案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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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摞成山的奏折“呼啦”散了一地。
梁九功这时候不敢吱声,倒是顾问行猜到些许,温声询问:“皇上看折子累了,可要去慈宁宫坐一坐?”
康熙心烦意乱,想到太皇太后倒是平静下来,默许了此事。
慈宁宫内。
老祖宗还没睡下,只瞧了一眼皇帝,便笑道:“拉着个脸,这又是谁给你气受了?早说过吴三桂不是那般好对付的,尚之信又奸猾,且小心打着吧。”
康熙叹了口气,撩起衣摆坐下:“孙儿倒不是为这个来寻玛嬷的。”
太皇太后稀奇了:“那还有什么事能让你烦忧?”
“昨日抓到一批前明的人,他们四处在民间散播谣言,说大清气数已尽,不过是靠着皇室子嗣的寿数强撑着。朕虽然已经派人严惩了这批贼子,但想到死去的孩子,也难免不受影响……”
毕竟,他膝下十位皇子、五位公主,活下来的竟不到一半。其中四位皇子里,还包括了刚出生不满周岁的胤祉。
他们能不能活到成年,康熙都不敢确定。
太皇太后默默听着,感受到孙子语气中满含苦痛,便停下盘珠串的手,睁开眼平和地看向康熙。
“玄烨啊,将手伸过来。”
康熙像小时候一样伸开掌心,递了过去。
老祖宗笑着,用一双略微粗糙又温暖的手裹住他,掌心交叠之处,则放着那串蜜蜡一百零八子数珠。
“玛嬷从前总让你肩负大清,今日却要叫你明白,你肩头虽有重担,却不必时时刻刻都扛着它,喘不上气了都不肯放下。大清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靠的是传承和延续,你得相信新生的力量。就像当初,玛嬷相信你一样。”她将数珠放进康熙手中,拍了拍道,“这珠子跟了我三十余年,拿去给保成戴上吧。”
康熙心中的苦被篝火点亮,只觉温暖。他湿润了眼眶:“孙儿的心思,总是瞒不过玛嬷。”
老祖宗便笑:“保成是你从小疼大的孩子,与我偏疼你一般,将心比心如何能舍得。只是偏爱可有,却也不能全然不顾旁的皇子,你可想过小阿哥该如何安置?”
说的便是马佳氏所出的胤祉。
这一点康熙早就想好了。
回道:“朕想将胤祉交予绰尔济抚养。绰尔济出身正白旗,是科尔沁左翼后旗明安贝勒之子,又担任着内大臣,也算是有资格抚养皇子。”
大阿哥先前养在内务府总管噶禄那里,不就健健康康地送还到宫中了嘛。
太皇太后听到绰尔济的出身,放心点头道:“既然有了人选,便早日送小阿哥出宫,也好放心些。”
*
入冬之前,胤祉被送去了绰尔济家。
胤礽很喜欢这个胖嘟嘟的弟弟,隔几日若是等不到荣嫔来景仁宫,他就要自个儿飞奔去钟粹宫瞧瞧。钟粹宫内其他两位庶妃升了嫔位后,相继都搬去了西六宫。如今只剩下荣嫔和东配殿一个常在,清静得很。
听说弟弟已经被送出宫,胤礽露出了失望又担忧的神色。荣嫔强撑着笑脸还想宽慰两句,反被小家伙语重心长地开导一通。
“荣娘娘,额凉说了,人有七什么六什么的,若是伤心难过就得哭出来,这样才不会憋坏了。荣娘娘可得好好的,和保成一起等弟弟回来。”
荣嫔被暖化了,眼泪倏地落下来,由衷笑道:“嫔妾承蒙阿哥关心,一定记着这话,好好等着胤祉回来。”
胤礽呼了口气,瞧着放心不少。
荣嫔便又道:“皇后娘娘那句话,怕是七情六欲吧。二阿哥可记住了?”
胤礽嘿嘿应一声,火速跑远了,还不忘冲着荣嫔挥挥手。
没有弟弟可以玩儿,胤礽早早回了景仁宫,正好瞧见钱公公正从窑口端出一大盘烤鸡翅。这鸡翅提前腌制过,蒜香满满,混着黄油蜂蜜刷个涂层,口感酥脆香嫩。
见阿哥目不转睛盯着,钱公公笑问:“奴才还试着炖了红菜汤(罗宋汤),也不知是不是阿哥要的那种,您给尝尝?”
钱公公话是这么说,语气可自信满满。
那番柿子在京师多是用来观赏的,没几个人吃,偏偏他们阿哥别出心裁,弄了个番柿子炒蛋,便能叫皇上赞不绝口。这回的红菜汤味道更丰富,想来主子们会喜欢。
胤礽也不清楚,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如何冒出来的。
反正有吃有喝有玩,乐得开心呢。
他吃了个鸡翅,吮着手指头又用了一小碗红菜汤,眼睛都亮了:“额凉不爱用油腻的,这汤却一定合她胃口。保成待会儿要去乾清宫,钱公公也给阿玛都装上吧。”
天气凉了,小食盒底下加搁着两块热炭,因而一路提到乾清宫,汤和鸡翅都还热乎着。
康熙正在明间会见索额图。
梁九功立在廊下,弓弯了腰跟胤礽道:“索中堂带了个法国传教士来,说是要向皇上进献法兰西铜胎画珐琅的技艺,已经在里头聊了好一会儿。二阿哥且先等等,容奴才进去禀告万岁爷。”
胤礽听到“索中堂”三个字,惊奇问:“索额图来了?他不是多余的大笨蛋吗?”
这一声够响亮,屋内的君臣面面相觑。
康熙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嗓子吩咐:“梁九功,给朕把这个兔崽子提进来!”
第15章 账目
索额图此时心情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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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阿哥能记着他这个外叔祖,他心中自然激动,可是,“多余”两个字也着实伤人呐。
至于被主子说一句笨蛋,他倒是浑不在意。
梁九功诚惶诚恐地请了胤礽入殿,见万岁爷面色虽冷着,倒也不似真生气,便屁颠屁颠将阿哥带来的吃食摆上,放心掖门出去了。
小机灵鬼胤礽连忙招呼道:“阿玛,这鸡翅可香了!”
“索大人,红菜汤也可好喝了。”
“你们快尝尝。”
康熙愣是被这小把戏取悦到了,哼笑一声:“惯会当面卖乖。方才在外头,怎可那般无礼称呼索额图,叫皇后知道,定要罚你五日不许吃甜。”
小孩子多喜欢甜味丰富的食物。
赫舍里怕胤礽吃坏了牙,特意管着份量,隔日才给用一点。这会儿康熙这么一吓唬,小家伙急得团团转,差点就要抱着索额图撒娇耍赖了。
好在,索额图回过神来还知道分寸,几句吉祥话就将此事翻篇了。
美味当前,众人都无心说事。康熙也不小气,分别赐菜给索额图和法兰西传教士冯兰,君臣之间顿时亲近了不少。
冯兰的汉话很不错,还能背不少诗文,惹得康熙忍不住看向亲儿子,琢磨着差不多也该送去尚书房培养了。
“皇上,铜胎画珐琅来自于法兰西边界的佛朗德斯,您刚才已经看到它的瓷器,真的很美。”冯兰打断了康熙的思绪,开口恳求,“臣愿帮助大清拥有自己的珐琅制造处,若能做出洋瓷一半的美,就太好了。”
康熙听了这话,很是不满。
朕的大清幅员辽阔,要什么人才没有?无论做什么,那必然是能做到最好的。
当皇帝的不好直接开口,便看向索额图,示意他来挽回大清颜面。只可惜,索额图正吃得满嘴油,对着二阿哥嘿嘿笑呢。
康熙默默在心里骂一句:果然蠢才。
出乎意料的,胤礽却忽然放下汤碗,一脸疑惑道:“造办处的人可厉害啦,一不留神总是弄出比原样更好的东西,你的要求这么低,也太为难他们了。”
冯兰面红耳赤,对着还是幼童的皇子也不好理论,只能化憋屈为力量,请求康熙派他常驻珐琅处。
他倒要看看,大清的匠师能有多大本事。
胤礽的反击叫康熙抚掌大笑,心情畅快,觉得不愧是朕看中的太子,有气势!
他索性大手一挥招呼顾问行:“传朕旨意,于武英殿特设珐琅作,归入养心殿造办处,由法兰西传教士冯兰入内督办此事。”
珐琅作很快就如火如荼地设立起来。
康熙虽然只是一嘴的事儿,底下内务府和三织造可就忙坏了。
皇上喜欢那画珐琅瓷器,窑口总得多加几座吧;还得叫江宁、苏州、杭州织造选送南匠数百人入京,充为画珐琅人;再就是南匠们入京路途的费用、在京应给的工食、衣服、房银等,到底该各府、织造处负担,还是内务府造办处养赡呢?
这些开销用度的事儿涉及皇家,总是格外叫人头疼些。内务府总管大臣噶禄向来谨慎,才能在这个位置上一坐数年,且受信抚养大阿哥。
他拿不准主意,索性将此处所需的大致预算报给了康熙。
康熙正窝在乾清宫东暖阁阁楼上,一边揉捏着胤礽,一边看书。原本惬意舒适的心情,在看过噶禄递上来的册子后,变得不太美妙。
他将翻开的预算账目摊在小炕桌上,叹了口气:“费用也不能全叫各府和三织造官员出。那些个老狐狸还得留着做大用。这事你怎么看?”
噶禄先前已经想好了法子,回禀道:“奴才觉得可以折中。先由三织造支付一笔安家费,供给在途所用,至于入京之后的工食住行,则由造办处钱粮养赡。如此一来,两处开支都算平衡。”
康熙觉得这法子不错,便命噶禄尽管去办。
两人顾着说话,都没注意到窝在帝王怀中的胤礽,正目不转睛地阅览着那册账目。等噶禄带着账离开时,胤礽也差不多全记住了。
小家伙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
只不过赫舍里叮嘱他不可外露,便连阿玛也一直瞒着,生怕揪着他日日背诗文。
康熙垂眸,瞧见胤礽一会儿蹙眉迷惑,一会儿恍然大悟的小表情,忍不住笑着捏他脸颊:“忙着想什么大事儿呢?比朕还忙。”
胤礽抬头,扬起个略显委屈的笑脸:“阿玛花钱哗啦啦的,流水一样,保成想攒一点给你留着。可是小豆子和嬷嬷的月银不能省,小甜瓜也得好好吃饭,只好……只好从保成的零嘴和玩具里克扣了。”
康熙没憋住,“吭哧”一声笑了。
他被小东西惦记着,心头暖暖的,难得温柔地摸摸儿子的小脑瓜:“放心吧,你阿玛的钱除非被人贪光了,花是花不完的。”
“保成若喜欢什么,阿玛都弄来给你便是。”
*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纷然而至。
雪花不大,落下来很快就消失不见,只是这么持续着下了一整日后,地面和屋顶、树梢便被盖了个严实。
胤礽窝在烧了地龙的暖阁里头,要了个牛羊肉的铜锅子吃。
赫舍里吃不得太辣,好在有造办处先前特制的鸳鸯锅,母子俩一个用着番茄汤底,一个吃重麻重辣的红汤底,蘸料里头再散发出浓浓的芝麻酱味,直叫人食欲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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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胤礽吃得快,热乎乎的发了一身汗,再喝杯热牛奶,便惬意地趴到南窗炕边看雪景去了。
刚吃饱饭,汗还没下去,额娘不许他出去玩雪。
赫舍里今日也用了牛羊肉各半碟,蔬菜倒是吃下不少。这会儿被逢春扶到炕边坐下,笑道:“从他阿玛那儿回来就一脸心事,瞧见雪了,这才像个孩子样。”
当额娘的,并不希望保成太早懂事,贪玩些才好呢。
胤礽回头,望见额娘眼里的担心,连忙将今日噶禄和康熙的话学了一遍,连账册都给背出来了。
暖阁内静了片刻。
逢春去把门关上,亲自在外头守着。赫舍里这才问:“你汗阿玛知道你会背这账册吗?”
胤礽将头摇成拨浪鼓:“阿玛忙着跟噶禄说话,连我看了都不知道。”
赫舍里悬着的心这才放心。
如今皇上宠着保成,若知道他过目不忘,定然大喜过望;可日后呢,等到帝王年老疑心渐重,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就成了一把刺向他自己的利刃。
这把刀子,她得帮着胤礽藏起来。
确认好儿子的安全,赫舍里这才琢磨起了南匠开支用度的事儿。
这笔银子加起来数目不小,倒也不算太大,若揪出一两个贪腐的内务府包衣,不至于伤筋动骨,还能借机探出皇上的态度。
赫舍里当即便有了主意。
……
雪停之后,宫道最是难行。
今日是十五,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日子。苏拉太监们赶在各宫小主出行之前,将雪铲到两边,清理出一条小路来。
景仁宫内。
赫舍里惯例问了各宫的状况,因是冬日,免不得要多提一嘴炭火份例。等确认都如数发放后,便叫她们各自散去,只荣嫔一人被留下来。
荣嫔如今已经接受了胤祉在宫外抚养的事儿,守着伊哈娜过得倒也不错。
她坐下,主动提起一桩趣事儿:“娘娘可曾听说了,造办处珐琅作那儿,竟弄出一只画珐琅梅花图的鼻烟壶。皇上才下令弄这画珐琅瓷器一月有余,便有模有样了。听闻那法兰西传教士脸都绿了。”
赫舍里忍不住笑问:“妹妹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还不是那两个皮猴儿。”荣嫔笑弯了眸,“昨日,伊哈娜和二阿哥去皇上那儿,正碰上内务府在禀奏此事。听说,二阿哥还将那鼻烟壶给拿回来了。”
赫舍里哭笑不得:“皇上也真是的,保成都不满五岁,要鼻烟壶做什么。”
“说曹操,曹操这不就来了。”
赫舍里回眸,就瞧见胤礽穿了身牙色的袍子,金黄团花纹小褂,左手上套着太皇太后赐下的蜜蜡数珠,腰边则缀着那只画珐琅鼻烟壶。浑身上下,无一不透露出富贵小爷的气息。
赫舍里无奈笑:“瞧把你得意的,快给荣娘娘瞧瞧那鼻烟壶。”
胤礽嘻嘻笑着,听话地解下来递给荣嫔。
这鼻烟壶小小一个精巧得很,上头红梅或含苞,或绽放,枝杈苍劲,与壶口的蓝色团花纹相映成趣。
荣嫔惊叹:“难怪阿哥问皇上要来了,就是嫔妾瞧着都喜欢呢。”
赫舍里也觉得奇怪:“珐琅作就只得了这么一件,又是个装鼻烟的东西,你汗阿玛怎么愿意给你?”
胤礽挺直了小身板,骄傲道:“是阿玛自己先前答应的,保成想要什么都给弄来。”
赫舍里便跟荣嫔相继掩唇,低低笑起来。
合着是皇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笑闹够了,赫舍里打发了胤礽出去玩,这才顺着话势道:“如今造办处要养赡这些个画珐琅人,另有窑口、原料采挖等各项开支,都需要人一一打理。噶禄已经向皇上举荐了惠嫔的阿玛索尔和,以及宜嫔阿玛三官保,各自分领此事。”
荣嫔沉得住气,静候下文。
赫舍里便拍拍她的手,笑道:“这是趟浑水,妹妹记得叮嘱你阿玛,莫要踩进去了。”
第16章 练字
北风倒灌,没入景仁宫院中的古柏树洞,藏匿起赫舍里对荣嫔的告诫。
入夜后,外头天寒地冻。
康熙进了东暖阁,由着梁九功给解下端罩,搓搓手笑道:“康亲王来信,说前线大败敌军于泉州,又恢复了石井清寺地方。朕心中欢喜,已经将营造静宜园的事儿提上日程了。今冬选好人手,开了春就叫钦天监挑个好日子,在香山寺边儿动土。”
赫舍里笑着恭贺两句,将人迎进来坐下,这才问:“皇上可有心仪的人选了?”
康熙啜一口热茶,喜笑颜开:“近日,三官保的差事办得很不错。他原先是盛京内务府佐领,也兼管那头的工部之事,因而对修建行宫姑且还算熟悉。朕琢磨着,既然三官保可用,便叫他先顶上。”
赫舍里顺着他的意思:“皇上思虑周全,臣妾自然也觉得好。等到静宜园落成,可要记得嘉赏宜嫔妹妹才是。”
这话正中了某人心意,叫他开怀起来。
赫舍里面上陪着笑,却不由想起前世。
康熙二十六年,宜妃一家由正黄旗包衣抬入了镶黄旗满洲,成为所谓的身份贵重之人。一个上三旗出身的妃位倒不算什么,她担忧的,只是宜妃膝下那两个儿子,尤其是“毒蛇”老九胤禟罢了。
第二日一早,赫舍里母家便收到了话,要他们派人暗中查探静宜园营造所用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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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索额图登时觉得头大——
招惹那群内务府世家做什么?
这几年,他越发觉得皇后变了许多,赫舍里家别说借势了,能不被死死拿捏住就算不错。可恨他大哥噶布喇分毫看不出局势,还以为皇后只是他赫舍里家的女儿。
索额图叹了口气,默默行事去。
*
画珐琅的进展似乎不太顺利。
乾清宫内,胤礽听康熙提起此事,忽然好奇起来。便跟他阿玛招呼一声,带着纳兰容若直奔外朝西路的武英殿。
这地方和内务府、造办处都划在一片区域,再往内走就是养心殿了。
冯兰见了胤礽,高兴道:“二阿哥,臣就说了,这是法兰□□有的技艺,一下子很难掌握到位。您看,如今胎体跟掐丝珐琅一样厚,釉色也灰暗无光,缺少明显的分界……”
冯兰自说自话,胤礽都犯困了,打个长长的哈欠:“啊——呜——”
冯兰:“……”
矮矮的团子揉揉眼,慢条斯理反击他:“我们有好看的景泰蓝,漂亮的丝绸,好喝的茶叶,八大菜系日日换着吃不重样,你们欧罗巴有吗?”
法兰西人沉默了。
胤礽骄傲地扬起下巴,像个巡视完领地打架赢了的猫崽子,得意洋洋又走了。
小家伙并不知道,他随口提了句景泰蓝,却叫珐琅作的匠师们忽然灵光一闪,琢磨出了珐琅彩瓷。
是啊!
皇上想要将繁多的色彩移植到瓷器上头;
那他们只需要从景德镇运送来烧好的素胎,在胎瓷上画珐琅,随后再入窑炉烧制便成了啊!
理论可行,珐琅作沸腾起来,一鼓作气势如虎。
噶禄也不敢耽搁,连忙向乾清宫禀告此事,并真诚地夸赞道:“二阿哥是福星呐。不瞒皇上说,奴才近日因差事办的不利,愁的都睡不着觉,如今阿哥解了难题,实在是救了珐琅作和奴才呢。”
康熙面色淡淡,心里头却被拍的无比舒坦。
他自个儿乐呵还不够,转头就跑到景仁宫去,跟赫舍里分享起来:“照噶禄所说,保成可算是大功臣了。这孩子的天分在朕之上,可不能再荒废了……”
赫舍里只摇头笑:“不过是凑巧撞上了,哪儿就像噶禄说的那般。万岁爷可莫要再捧着保成了,捧得太高,仔细将来哪日跌惨了。”
话虽这么说,赫舍里心中也惊奇。
前世,直到康熙末年才创烧的珐琅彩瓷器,怎么十六年冬就出现了?
赫舍里不敢多想,怕被皇上看出心思。
她拉着康熙去案几边:“皇上来瞧瞧保成写的字,依臣妾说啊,他在这上头倒是确实该找个好师傅,免得出去被人笑话。”
康熙垂眸瞧着,免不得笑出声来——
一笔随心所欲的烂字,横像波浪纹,竖像弓背虾,撇和捺就更是飞到姥姥家去了。纵观下来,也就一点还像那么回事,圆嘟嘟的,叫人心生怜爱。
康熙以手抚过白纸,笑骂:“字如其人,跟它主子一般张牙舞爪,倒也不失可爱。从明日起,便叫保成来乾清宫随朕练字吧,旁人怕是吓不住他,总要偷懒捉弄人的。”
皇上酷爱书法,勤于临帖,一笔字写来圆润中正,秀逸舒朗,有董其昌遗风。
赫舍里没做犹豫,欣然应下来。
这两年,胤礽虽没有入尚书房,却已经早早跟着赫舍里开始认字。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每日三五个地悠悠学着,竟也识得几千了。
康熙只当是赫舍里费了苦心,拉着她的手,又说起许多体己话。
当夜,便宿在了景仁宫。
第二天清早,胤礽还蜷在被窝里头迷糊呢,小豆子便被嬷嬷差使进来叫阿哥起床。
小豆子随主子,犯困地打个哈欠,传达前院的意思:“阿哥,娘娘说了,皇上散朝之后就要在懋勤殿见着您。这都辰时二刻了,您拾掇拾掇用了早膳,过去也才将将赶上。”
胤礽一骨碌滚得翻过身来:“汗阿玛见我做什么?”
“听说,是瞧见阿哥字太丑了,要您每日过去跟着练。”小豆子是一点儿弯不绕,直愣愣挑明了。
于是,后殿响起一声恶龙咆哮。
等胤礽气鼓鼓地下了床拾掇妥帖,再去前殿用膳,赫舍里已经听夏槐讲过这一出“二阿哥的怒火”。
小家伙将早膳咬得嘎吱嘎吱响。
赫舍里便宽慰他:“早日将字练得更好些,你阿玛没得教,可不就放你回来了?”
胤礽眼前一亮,被额娘说的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就能比阿玛厉害,然后叉着腰反过去笑话他字丑。
记仇的矮团子这么一合计,简直斗志昂扬,带着小豆子向懋勤殿出发了。外头天儿冷,甜瓜没有雪橇犬那身厚绒,便懒得去送胤礽,只美美盘在赫舍里烧了地龙的暖阁里头睡觉。
……
懋勤殿就在乾清宫的西庑。
与之相对,东庑则是端凝殿,用来存放康熙的衣服、鞋、帽之流。端凝殿北面的围房设有御茶房,方便皇上与朝臣相谈时,能及时奉上热茶。
今日一早,御茶房得了梁公公的信儿,便给二阿哥备好改良过的奶茶。估摸着人该到了,用风炉热着一道给送进去。
懋勤殿内面阔三间,殿东贮冕弁,西藏书史,明间则悬着一副康熙亲笔的“无为”匾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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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这会子,康熙正弓腰立在紫檀西番莲条桌边上,一手把着胤礽的腕子,教他从描红开始练习法帖,改正笔画。
胤礽实在是太小了,站直了踮起脚来,脑袋也在桌子底下。康熙笑得不行,只好叫梁九功取那把鹿角椅来,给塞上厚垫子坐着写。
梁九功瞧见二阿哥坐着皇上最爱的椅子,皇上自个儿反而站着,心中早已毫无波澜。他们御前当差的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二阿哥是有大福气的人。
练了一会儿字,胤礽的手腕便轻微抖起来。他是个有韧劲的性子,想要在书艺上超越汗阿玛,就一定要做到。便扯着袖子遮起来,装成个没事人,嚷着还能再写一张。
康熙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反倒心软了。
他拍拍胤礽的小脑瓜:“行了,一日在精不在多,书道之事急不得,来日方长。朕叫御茶房给你热了奶茶糕饼,去用些吧。”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听到有吃喝,立马就顺着鹿角椅滑下去,坐在一边弯起眼睛享受起来。
康熙瞧见那两条小短腿欢喜地晃动着,心情也明媚不少。
顾问行这时候从外头进来。
他呈着托盘,里头不知是什么东西黑乎乎一团,旁边还搁着一册奏折。弓身道:“万岁,福建总督朗廷疏奏报。”
福建近日海寇猖狂,康熙命福建、广东广西总督全力绞灭。这会儿收到战报,忙伸手道:“拿来朕瞧瞧。”
顾问行呈上去,举着托盘依旧立在一边。
康熙一目十行阅过,叹道:“朗廷疏连夺贼营七所,斩杀海寇一千,生擒六千,倒是不错。只可惜,叫那勾结海寇的逆贼朱寅逃遁了。”
他捻着手垂眸思忖片刻,又问:“顾太监,盘子里盛的什么?”
顾问行回禀:“是郎大人专程随快马送来的落花生。”
“此物晚明时期流入南边,百姓多用来炒食,栽种的人不多,沦为野生。”顾问行想了想,周全道,“许是郎大人察觉此物有他用呢?”
康熙瞧着那连泥带根一道送来宫中的落花生,只觉得朗庭相粗俗无礼,登不得台面。
帝王还在兀自嫌弃着,胤礽却舔着嘴巴,一溜烟儿跑到顾问行身边,轻轻扯着他的衣袖:“顾太监,保成能尝一口吗?”
“反正阿玛不喜欢,保成能带回去种下吗?”
第17章 小气
顾问行笑眯眯的:“二阿哥,可使不得。”
胤礽扁扁嘴。额娘说的没错,顾太监只是瞧着脾性软和,实则软硬不吃,一心为着汗阿玛办差,连颗花生豆子都不给。
团子耷拉着眉眼,将“小气”二字挂在脸上。
康熙瞧了不由发笑:“御茶房准备那么些茶点,饿着你了?别见着什么都想往嘴里塞。你若真想种,朕也不拦着,只是庄稼务农之事不是玩闹,你是皇子,得正经八百弄出个样子来。做得到吗?”
胤礽一听有机会,连忙使劲儿点头:“保成……不对,儿臣能做到!”
自称一变果然有奇效,康熙“吭哧”被逗乐了,招手唤胤礽:“跟谁学的这些个称谓,过来阿玛这儿。”
胤礽乖巧挪过去,被康熙提溜起来抱在怀里坐着。
他脆生生答话:“是跟大哥学的。上次大哥这么称呼自己,阿玛就不顾二姐姐中毒,原谅了惠娘娘。保成日后也都要自称儿臣……”
听到是这么个由头,康熙以手扶额。
那日就不该叫保成闯进来,兔崽子人精着呢,自个儿边上看着就全都明白了。也不知有没有讲给伊哈娜听。
想到最疼爱的女儿,康熙还是有几分愧疚的。
他掐了掐胤礽的脸蛋:“不许学这些偏门左道的心思,也不许背后跟伊哈娜说朕的坏话。”
胤礽认真仰起小脸:“才没有呢,我怕二姐姐伤心,一个字也没提。而且,近日她跟乌尔衮都不怎么来马场了。”
这事儿康熙倒知晓缘由。
太皇太后病了两日,总念叨着淑慧长公主。淑慧一时半刻也赶不回京,便叫她孙子乌尔衮在老祖宗身边陪着,也算是个慰藉。
伊哈娜既与乌尔衮要好,多半也在慈宁宫呢。
胤礽才知道这事,一脸震惊和担忧:“乌库玛嬷病了?保成还没有去看望她呢。”说着就要从阿玛怀中挣脱,直奔慈宁宫去。
康熙忙将人拦住:“如今慈宁宫有太后和两个小的陪着,过去了乌泱泱一群人,反倒不利于老祖宗的病好。等明日,阿玛只带你去探望,如何?”
胤礽这才安宁下来。
他举起手臂,露出缠了三四圈的蜜蜡数珠,仰头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康熙:“乌库玛嬷把这个给保成,是不是就没有守护的神灵了?”
这串一百零八子确实跟了老祖宗数十年,一时之间,康熙竟不知该不该否认。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朕会再寻万寿寺的僧人入宫,为你乌库玛嬷祈福,还要京师各处寺庙道场都为她供奉长明灯。这串数珠是老祖宗对你的爱护之意,安心戴着吧。”
胤礽摸摸腕上的珠子,吸着鼻子郑重点头。
……
从懋勤殿回来,已经是晌午。
胤礽身后除了小豆子,还跟着两个乾清宫当值的。御前太监办事沉稳,冲逢春弓了弓身,搁下朗廷相送来的花生便走了。这东西带着根系着实不少,堆在景仁宫前院,奴才们都好奇地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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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赫舍里从殿内出来,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
胤礽原封不动将懋勤殿的事儿说了,赫舍里便蹲下身来,无奈笑问:“好好的去寻阿玛练字,怎么弄这些回来?”
“汗阿玛嫌弃这些豆子,可是保成很喜欢。”他也蹲下来,抖干净一株花生根茎上的土,顺着壳子剥开一粒,递给赫舍里瞧,“额凉你看,炒香了好吃,熬粥也定然好喝。”
兴许还能出油呢?
小孩子依着直觉随口乱说,赫舍里自然不会当真。
好在只是些佐餐的小玩意儿,皇上都应了,她又何必扫兴。况且,玄烨是个极为看重农田事务的人,保成这样的天性,不拘着就很合宜。
种花生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赫舍里给在前院西南角辟出一小块地方。只是这东西在南边原本一年两季,二月就该种下去,然而北方到底太冷,只好留到年后四月中旬。
这么多花生,不必全都留种。季明德选出一部分颗粒大饱满的贮藏进库里,余下的则按照阿哥所说,剥干净了,炒成花生米吃。
钱公公也是头一次炒这东西,乐呵呵地在小厨房忙活起灶。
等到康熙晚膳时候过来,就瞧见桌上红亮油香的花生仁。他挑了眉梢,学着儿子佐酒吃下一口,原本那点嫌弃瞬间烟消云散。
“这花生米不错,冬日里配上一壶烧酒,通身畅快。”康熙点评完,眼神瞥向胤礽,“朗廷相送来的花生多,保成怕是吃不完,明日叫梁九功带回去一些,朕好下酒吃。”
胤礽一脸晴天霹雳。
汗阿玛可真是说话不算话的大骗子,浪费他和明德公公“吭哧吭哧”剥了一下午花生壳。
气鼓鼓的团子眼神控诉太过明显,闹得康熙也不好意思了,轻咳两声道:“瞧你那小气劲儿,阿玛多赏赐些好东西,跟你换总成了吧?”
胤礽哼唧一声,再没反对。
于是,第二天一早,景仁宫后殿就堆满了法帖字画,还有厚厚一摞四书五经、《资治通鉴》、《大学衍义》、《古文渊鉴》等书籍,上头写满了康熙做的注释。
上一刻还笑如蜜糖的团子,登时发出“嗷呜”一声叫嚷,倒在榻上不起来了。
榻下的小甜瓜也跟着“嗷呜呜”嚎一嗓子,伸个懒腰躺平。
赫舍里正对镜梳妆,听见这动静,笑意不达眼底:“皇上一大早吩咐梁九功送书画字帖来,是有意气气保成,嫌对他这个阿玛小气呢。”
这样的小事,玄烨甚至能记几十年。
也不知是谁针尖心眼儿。
赫舍里叹气,偏头问逢春:“宫中要请万寿寺的僧众为太皇太后祈福,可听说了,这差事落到谁头上?”
逢春栉头的手没停,温声道:“三官保重任在身,皇上指了惠嫔的阿玛索尔和去办。万寿寺入宫做法事,宫中一应布陈、吃用、香烛开支,再加上京师各大道场供养长明灯的支用,可不是笔小数目。”
赫舍里抚了抚鬓边,瞧见一缕白发早生,被逢春悄无声息藏了起来。
她不由笑了:“先前的珐琅作账目上,三官保倒还谨慎些,只贪了两成;索尔和则与惠嫔一个德性,竟敢昧下一半。你且瞧着吧,贪心不足蛇吞象,为太皇太后祈福的差事,他必得栽个大跟头。”
*
没几日,万寿寺僧侣入宫诵经祈福。等着佛事一结束,索尔和与三官保贪墨的勾当便被抖落出来。
康熙对内务府那起子奴才私下如何,倒也不是全然不知。
只不过,索尔和实在胆大包天,事关太皇太后凤体安康,竟也敢不敬佛菩萨,为自个儿捞去油水过半。相较之下,三官保贪那两成反倒显得清新了。
帝王在乾清宫内摔了一方好墨,骂道:“索尔和欺君罔上,实在可恶!给朕剥了他那身衣裳,遣回家中好生反省,所贪银两数额一并尽数追回内库。”
很快,便有御前的人前往内务府传旨办差。
索尔和失魂落魄,三官保也不舒坦,营造静宜园的肥差从他手里收回去了,这无异于当众给一巴掌。内务府里头个个都是人精,拜高踩低是常有的事儿,很快就叫他成了个赋闲的边缘人。
康熙为这事儿生着气,就连宜嫔和郭络罗贵人都受到牵连。
顾问行一向最懂帝心,知道这是皇上在借机敲打内务府世家,便将这对姐妹花的绿头牌寻个由头,撤了下去。
人仰马翻乱了几日后,天总算是放晴了。
太皇太后病体痊愈,已经能叫苏麻喇姑扶着,下床在殿中走一走。若不是外头天冷,还想去御花园转一转。
珐琅作也一举烧成了十三件珐琅彩瓷器。冯兰被这些透亮艳丽、色彩分明的器具震惊到语无伦次,再一次为华夏文明深深叹服。
他将这种珐琅彩称为“蔷薇彩”。
康熙接连听到两桩喜事,心情大好,欢喜吩咐梁九功:“将松黄、宝蓝的“万寿长春”瓶送去慈宁宫,胭脂红的留给两位贵妃,余下正红、绛紫和豆绿的牡丹瓶,全都送到景仁宫去。”
梁九功应一声,忙带着几个太监去各宫送东西。
……
景仁宫里头添了这几个珐琅彩瓶,顿时亮眼不少。
赫舍里瞧着这股生机很是喜欢,和两个近身侍候的宫女说说笑笑的,只有胤礽撅着个嘴巴,嫌汗阿玛连个瓶子底都没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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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赫舍里打趣儿道:“瞧瞧,咱们二阿哥嘴巴撅的能挂两个油壶了,哪里还用得着皇上赏赐呢。”
胤礽耳朵一红,扑进她怀里撒娇:“额凉——”
“你就是叫一百声额娘,额娘也变不出珐琅彩给你。”赫舍里逗他,“这东西不还是你给珐琅作提的醒吗?怎么不去问你阿玛要呢。”
胤礽扁扁嘴:“阿玛只会赏书赏字帖,吓得保成再也不敢开口了。”
主仆三人闻言笑成一团。
夏槐笑弯了腰,缓过劲来道:“过了年阿哥可就要满五岁了,到时候入尚书房读书,终究还是要学的。如今早早学着,之后不就轻松些。”
胤礽歪着脑袋,觉得姑姑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赫舍里却在听到“五岁”两个字时,笑意淡了下去。
她没有忘记,五岁生辰之后,保成就该出天花了。
第18章 一心
早两年的时候,赫舍里身子更差一些。
她总是换着法儿寻了太医院御医来,名为请平安脉,实则打听防治天花之事。
大清入关之后,承袭了许多前明的制度,太医院的医事等级便是其中之一。这地方就设在钦天监的南边,夏槐来来回回的跑,愣是将里头的十五名御医们挨个儿都请去过坤宁宫。
只可惜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避痘”一条。
皇上早就颁过旨意,要宫中有出痘、以及与之接触者,都送出宫外隔绝。即便如此,前世,养在乾清宫的保成依旧出了痘。
命里头有的,只靠避,如何能避得开?
赫舍里就这样断断续续查探两年多,原本已经有些灰心丧气了。今日一提珐琅作南匠们的巧思,她却忽然受到了启发——
御医们供职于内廷,专程照看皇室身子康健。他们对天花这种疫病的了解,未必赶得上下头的医士。
赫舍里喜形于色。
她和声吩咐夏槐:“待会儿你寻个由头,请几个太医院的医士过来。记着,不要御医,只要下头有民间诊治经验的汉人医士。”
逢春与夏槐对视一眼,皆收了笑脸,担忧问:“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胤礽闻言,立马也抬头看向她额娘。
“本宫好着呢。”赫舍里被满屋子的严肃表情逗笑了,爱怜地掐了掐儿子的脸蛋儿,“只不过……还想问问出痘防治的事儿罢了。”
夏槐有些糊涂了:“御医们都说只有避痘一条,再不济便是祭坛祈福,求痘神娘娘护佑。下头那些医士还年轻,能有什么高招?”
逢春点她:“御医毕竟不是痘疹科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是啊,先前是本宫想岔了。况且满人原居塞外寒冷之地,不怎么出天花,自然比不得汉人在这方面有经验。”赫舍里越想越觉得可行,语调都忍不住扬起来,“你去了太医院,不止要寻汉人医士,尤其得要南边热一些的地方出任过才好,兴许能有什么不一样的说法。”
夏槐向来最听娘娘的,虽不懂为何要执着于出痘之事,还是欢快应一声跑出去了。
这一寻一问,耽搁了不少时间。
等到午后归来,还果真有些收获。
医士里头有个刚从江西调任回京的,叫做傅为格,他向赫舍里提出一种旱苗种痘术。
这种种人痘的法子,起源于明朝隆庆年间的宁国府太平县。
只需挑选出痘顺畅者的痘痂,碾成粉末,再用银管吹入种痘者的鼻孔内,便能在三日左右开始发热,轻症出痘后痊愈。
赫舍里听着有些担忧,蹙眉问:“江南百姓多用此术防治天花?”
“这是湖州派秘术,民间寻常用不起,便只捡几件出痘顺畅者的贴身内衣。”傅为格顿了顿,躬身又道,“娘娘,其实江西一带还有个松江派,听闻发痘时,轻者不过数颗,重者也只有二三百,从未有过痘浆合眼的苦痛。”
这番话倒是叫赫舍里高看此人一眼。
松江派的法子听着似乎更为稳妥。但不论哪一个,要用在皇子身上,都必须慎之又慎,有很长的流程要走。
时间仓促,赫舍里不敢耽误,隔日就将此事说给了康熙。
宫中苦天花久矣。
康熙十五个孩子余下七个,未尝没有天花的原因在。否则,也不会将大阿哥、三阿哥相继都送出宫去养。
然而,帝王在听到这个好消息时,却露出一丝犹疑。
赫舍便明白了——
玄烨两岁曾经出天花,被送出宫避痘,唯有奶嬷嬷前后跟着,昼夜不歇的照看,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先皇却染上天花撒手人寰了。
皇上对天花有厌恶,亦有恐惧。
他是害怕失去保成。
“‘神圣岂能在,调方最近情,存诚慎药性,仁术尽平生。’这是皇上当年赐给黄运院判的诗,还亲自题了一块‘永济群生’的匾额,挂在太医院景慧殿。”赫舍里温柔望向帝王,覆上他冰凉的手,“如今有这样一条济苍生的路在眼前,即便难行,也有臣妾陪着呢。”
康熙眷恋地看向赫舍里。
这是随他从少年一路走来的妻子,便是日后宫中有再多的女人,也无法与那些日夜陪伴相提并论。
他回握住赫舍里的手,点头道:“朕与舒舒走过多少凶险路,自然不惧再多走一条。明日一早,朕就派内务府广储司去江西寻痘医。太医院这头,也会提拔傅为格入痘疹科,先行拿宫女儿太监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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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赫舍里怔了怔。种痘有凶险,这于奴才们亦是无妄之灾。
但她还是咬牙点了头。
*
相较于正殿内的沉重,前院就欢快多了。
伊哈娜坐在廊子底下打秋千,胤礽则带着小甜瓜打起了雪仗。
前儿个夜里一场大雪,赫舍里特意叮嘱宫人们不必清扫干净,又将屋顶上的也铲下来给孩子们玩儿。蓬松洁白的雪堆没进去,小甜瓜瞬间就不见了。
胤礽哈哈笑着,跪在雪坑前头,改用双手去挖小甜瓜。伊哈娜瞧着有趣,也跑过去一起挖。
等康熙出来的时候,三小只已经整整齐齐蹲在雪坑里头了。他们都穿得厚实,倒是不怕冻着,只是白雪堆里露出三只小脑瓜,还清脆喊着“汗阿玛”,到底叫康熙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大步上前,一手一个将猴儿崽子们拎出来。梁九功便赶忙跟去,将小甜瓜也捞上来。这家伙今冬吃得越发圆润,着实称不上“小”,害得梁九功差点闪了腰。
康熙作势捏着两个孩子的耳朵:“玩归玩,不能失了分寸。若是受凉了不止奴才们遭罪,你们自个儿也得喝苦药。”
胤礽先前玩得太高兴,都忘了其他。这时候瞥见廊下和雪地里跪着的嬷嬷们,难免有些愧疚。
雪团子晃了晃康熙的手,撒娇道:“阿玛,是保成不好,不该带着二姐姐胡闹,饶了他们吧。”
康熙知道景仁宫的处事风格,奴才们都是善待换来的衷心耿耿。
便应道:“下不为例。”
两小只开心叫唤着“阿玛最好啦”,几句吹捧崇拜,又将人哄得乐呵起来。
伊哈娜瞧着康熙心情不错,起了点小心思。她鼓起勇气上前拉拉康熙的手指,道:“汗阿玛,钟粹宫今年种了两株梅树,开着红花,可漂亮啦。”
康熙好笑地瞄一眼女儿,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好,朕改日就去瞧瞧。”
伊哈娜却抱着他的腿不放了,学着胤礽撒娇道:“阿玛,去看看我额娘吧,你都好久没看额娘了。”
说到最后,竟是带上了哭腔。
深宫中没有恩宠,儿子又被送出宫去,荣嫔即便能守着伊哈娜鼓励自个儿打起精神来,终究也还是难过。
康熙默然片刻,大手放在伊哈娜头顶,轻轻抚了抚:“汗阿玛这便过去瞧瞧。定然叫钟粹宫的红梅,开得更艳一些。”
白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的脚步渐远。
伊哈娜看着康熙走远了,这才面向胤礽,坦诚又羞愧:“对不起。”
胤礽吓了一跳,抱着甜瓜满头雾水,问道:“二姐姐怎么了?好好的道歉做什么。”
伊哈娜白着小脸,抿了抿唇:“我求着汗阿玛去钟粹宫看额娘,他便不能留下,陪皇额娘用膳了。你不怪我吗?”
胤礽用力摇了摇头;
小甜瓜也凑热闹,跟着甩了一身毛。
汗阿玛几乎每日晚膳都要来景仁宫,嘴上说着不吃,拿筷子却比谁都积极。有好几次,胤礽都没吃够爱吃的,碟子里就空了!
二姐姐把阿玛支走,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家伙当然不会将这些说出来,只故作正经道:“额娘从不为这些生气,所以,保成也不会气的。二姐姐别怕。”
“况且,荣娘娘是个很好的人,阿玛去看她,保成也高兴。”
只要不是去宜娘娘和惠娘娘那儿,惹得额娘总是皱眉头,才不管臭阿玛呢。
……
翊坤宫内。
被胤礽惦记的宜嫔正在发邪火。
她如今是一宫主位,后头配殿里除过姐姐布音珠,再无其他人。于是,这翊坤宫关起门来,便如同在郭络罗家一般。
宜嫔长得好,性子养的骄纵,砸碎几个碗碟不算稀奇事。奴才们默着声将一地碎片扫干净了,忙又退下去。
宜嫔憋不住气,骂道:“马佳氏算个什么东西,在内务府里头给郭络罗家提鞋都不配。不过是仗着入宫早,有个争气的肚子罢了。如今翊坤宫受了冷落,她都敢来截胡踩一脚!”
比起明艳张扬的宜嫔,郭络罗贵人却生得清冷出尘些。
她淡声劝和:“福财不是说了吗,皇上出了景仁宫就往北走的,可见早就打算往钟粹宫去。咱们没请动人来,证明万岁爷对阿玛的气还没消,且再缓缓吧。”
宜嫔侧过身翻个白眼:“你也不争气,侍寝多次也不见有动静。”
又小声嘟囔:“真不知道阿玛将孀妇送进宫做什么。”
郭络罗贵人端茶的手一顿,垂落眸子,掩住目中一片冰冷。
她差人打探过,佟贵妃那头已经训好了新人来分宠,而她的好妹妹却还日日守在翊坤宫内,冲她抱怨、发泄、内讧。
过去这么多年了。
纳兰珠还是那么惹人生厌啊。
第19章 喜事
雪后难得有个晴天,夏槐从外头回来却挂着脸。
“娘娘,翊坤宫里头碎了几个青花,承乾宫那儿又打量扶持新人,这些事都在六宫主位之间传开了。您再不管管,她们怕是越发得寸进尺。”
她在外行走的时候多,消息也灵通。这般气不过的跑回来,可见是听到什么难听话。
赫舍里却只笑笑:“几个青花碗碟,至多教训警醒几句罢了,不疼不痒的。由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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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中宫该宽严并济。
她对这些小打小闹睁只眼闭只眼,乐得轻松。若真有人得寸进尺,犯下大错,再严惩便好。
赫舍里接过逢春递来的枝剪,仔细将荣嫔送来的红梅修剪好,插在白瓷瓶里,倒是十分雅致。
她笑问:“二阿哥起了吗?”
逢春忙道:“刚拾掇好,从小侧门那边去懋勤殿了。阿哥带着早膳过去,还叫小厨房给娘娘用砂锅炖了虾仁豆腐煲,里头加了咸蛋黄,奴婢闻着香得很呢。”
赫舍里今晨起来没什么胃口,早膳便搁置了。
如今听逢春这么说,也就无奈笑着:“这孩子……那便传膳吧。”
逢春喜笑颜开,忙应一声下去了。
等到胤礽练满两个时辰的字回来,正巧听到殿内那位傅太医在回话。
“回娘娘,湖州派种痘一向有时间限制,起于秋分之后,终于小满之前。除此之外的时段,时苗便很难得成啊。”
赫舍里沉声:“即便如今正是种痘时机,出宫避痘的奴才竟一下子就死了四人!”
傅为格跪在地上,没敢说三十人只死了四个,已经算是走运了。
赫舍里自然不会让胤礽种这样凶险的痘。
死了的四个宫人都是先接触过出痘人,才被康熙选来种痘的。即便如此,赫舍里还是掩面,命人厚赏他们的家人。
胤礽站着听了一会儿,似懂非懂。
他是皇室,懵懂的知道这宫里的奴才也分三六九等,那些辛者库出身的几乎从不被当人看待。
只有额娘不一样。
她会怜悯。
胤礽不忍赫舍里伤心伤身,忙奔进明间,开口道:“额凉,为什么不用牛的痘痘?人出的痘痘太凶了,小动物的才温和呢。”
赫舍里和傅为格俱是一怔。
随即,傅为格擦了擦额头的汗,惶恐道:“二阿哥说笑了,动物与人终究不同,此举怕是太冒险了些。”
若是因此治死了人,摘顶戴事小,他良心恐再难安。
赫舍里也被这番童言弄得哭笑不得,解释道:“保成向来天马行空,是个顽皮的,傅太医不必当真。”
她又叮嘱了傅为格几句,听他说江西督粮道参政已经应诏,向内务府举荐了松江派的痘医,这才安心下来,叫逢春送傅太医出去。
谁也没拿胤礽孩子气的话当真。
毕竟一个人痘,一个牛痘,差的十万八千里呢。
胤礽沮丧的挠挠头,倒是不生气。他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牛痘就可以,也不会强求别人相信。
小家伙扑到赫舍里腿边,兴奋道:“额凉,今日阿玛夸我的字了!”
赫舍里惊奇:“才练了不到半月,就能得你汗阿玛夸赞?”要知道,皇上在书艺一道可是极为挑剔的。
胤礽挺直身板,扬起下巴,满脸都是小得意:“阿玛说,如今保成的字横平竖直、撇捺飞扬,是个能认得的好字啦!”
赫舍里掩唇笑得不行:“你汗阿玛就宠着你吧。此时不严厉些,若叫张英大人瞧见你的字,还不知要怎么苦心规劝呢。”
张英刚入南书房几个月,皇上已经属意叫他做胤礽的师傅。
最迟明年,旨意就会颁下去。
胤礽在懋勤殿见过好几次张英,还一道喝过奶茶。便摇头打包票:“才不会呢,张大人可好啦,还把糖让给保成吃。”
赫舍里笑而不语——
等你日后去了尚书房便知晓了。
……
十一月底,督粮道参政李月桂推举的痘医朱纯暇入京。
这是个在野的能人异士,走遍南北只专心钻研痘疹一项。他年纪还不大,却已经着手撰写《痘疹定论》一册医书,以期大清四海之内不再有天花肆虐。
康熙亲自召见过此人,又瞧了他还未写完的底稿,便拍定了种痘一事由朱纯暇全权负责,傅为格改为协助。
没几日,松江派的种痘法实践下去便有显著成效。
与先前不同,这次宫人们出痘的数量极少,症状也轻,发痘之后三五日便能退热,初结痘痂。
康熙听到这个好消息十分惊喜,批完折子,就寻赫舍里去。
景仁宫今儿个的晚膳新鲜,二阿哥叫人用花生榨出了油,专程用来炒菜。
钱公公先摘了霜打菜,跟米饭混着翻炒了,配上阿哥点名的辣椒炒肉、干煸豆角、炒茄盒跟番茄土豆肥牛,再煲一盅上汤金银蛋菠菜,直叫人咽口水。
康熙原本急着分享喜事,闻见香味儿反倒忘了:“今日怎么入乡随俗,学起汉人用起炒菜了。”
赫舍里笑道:“还不都是这个小馋嘴的。拿着皇上赏赐的花生榨了油,非要炒菜吃。已经叫奴才们先试过一次,味道确实出乎意料的好呢。”
康熙满面惊讶,叫梁九功布了菜,试探着尝一口,看向胤礽的眼神越发宠溺骄傲。
——不愧是朕的儿子,连吃都能一鸣惊人。
“今日是好事成双啊。外头种痘的宫人都见效显著,无一重症,好得快的已经结痘痂了。”康熙笑道,“如今又榨出这花生油,真是天佑我大清!”
他接着看向埋头狂吃的胤礽:“保成,汗阿玛给你的花生总共榨出多少油?”
胤礽抬起小脑袋,嘴边还挂着油,迷茫答话:“布吉岛啊。不过,明德公公跟着榨过几次,说晒干的花生榨油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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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登时,屋内所有人都看向季明德。
季明德慌忙跪地道:“回万岁爷,阿哥说的没错,一斤干花生差不多能出油六两。”
康熙没想到竟有这么高的出油率,心情越发畅快。便对儿子格外开恩:“保成小小年纪,已经能帮汗阿玛分忧了。说吧,有什么想要的,阿玛今日都赏了你!”
康熙本是蠢蠢欲动,想借机重提立储。
谁知,胤礽那双眼登时亮的惊人,可怜巴巴道:“真的吗?那汗阿玛能叫造办处给保成打几个琉璃珠子玩吗?”
第20章 情义
康熙哪想到儿子会要这个。
再追问几句,才知道胤礽要琉璃珠子,只是为了跟伊哈娜、乌尔衮和保清他们玩弹珠,顿时哭笑不得。
赫舍里瞧出皇上立储的心思,放下汤匙,用帕子沾了嘴道:“宫中子嗣不多,这几个孩子又正是贪玩的年纪,皇上就允了吧。”
皇后有提醒之意,康熙怎么会听不出。他再瞥一眼满脸都是期待的胤礽,念头一转也便作罢。
“先前,钦天监南怀仁几个传教士曾写信回欧罗巴洲,这才有冯兰前来传授珐琅技艺。一同入京的还有个德意志传教士,叫——”康熙似乎想不太起来,看向身侧。
顾问行便接话:“万岁,是纪理安。此人精于玻璃制造技艺,再加上随行的数名法兰西玻璃工匠,着实有些本事。”
康熙点头,继续道:“入夏之前,内务府就在西安门蚕池口西营造玻璃厂,数月过去也该运作起来了。几个琉璃珠子,朕命梁九功寻来便是,算不得什么赏赐,倒是那些精巧的玻璃器可以叫保成挑一挑。”
赫舍里终于笑了,打趣道:“这样的好东西,臣妾可要借着保成的光瞧一瞧了。”
康熙说话算话。
次日一早,胤礽才进懋勤殿准备练字,便有内务府的太监们捧着各式玻璃器来,供阿哥爷挑选。
有纪理安坐镇,玻璃厂内本土的北匠南匠都学会了抛光、着色、雕刻等技法,便是熔炉操作这样的本事,竟也不会藏私。
因而,不过数月,大清制造的玻璃就完全克服了不耐高温和易碎的缺点。
胤礽睁圆了眼,挨个儿瞧过去,不时发出“呜哇——”的感叹声,叫他阿玛很是得意了一把。
康熙大方道:“瞧瞧喜欢什么,朕多赏你几个。”
胤礽也真不客气:“保成全都喜欢!”
康熙忍不住乐了,揉揉儿子的脑袋:“贪多无益,朕就是都赏给你,你那后殿也摆不开。”
胤礽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便挠挠头试探着问:“保成要什么都可以吗?若是没有的,叫玻璃厂做也行?”
小家伙这会儿任由康熙揉捏,十分乖巧,帝王心一软答应了。
——左右不过是些玻璃器,他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于是,好好的恩赏,就变成内务府和玻璃厂头疼了。
噶禄袖着手,亲自走了趟西安门,对纪理安无奈笑道:“咱们二阿哥是个妙人,器物全然不要,只要几扇窗玻璃,尺寸就按着景仁宫的东墙楹走。除此之外,还得弄一副玻璃镜,镜片要中间厚边缘薄的,图纸我也带来了,你给瞧瞧?”
纪理安半生都在与玻璃打交道。
他从不觉得皇城内的各种要求是麻烦,而当做挑战。此刻看到胤礽简笔涂鸦的老花镜,眼前一亮,道:“大人放心,年前必能做出来!”
噶禄这才安心了:“二阿哥的差事办妥了,少不得玻璃厂的好。”
*
腊月二十,景仁宫赶在各府衙封印之前,换上了新窗。
西稍间是嫔妃请安用的,便没做改动,只将东暖阁的南窗换了,冬日暖阳顷刻间洒落在暖阁炕上,叫人瞧着心头敞亮。
胤礽这会儿正垫脚站在炕边,费劲地往窗户上贴一张小狗“福”字。
赫舍里坐在一边瞧着,不由笑道:“保成这个福字,倒是写得新鲜又可爱呢。莫非是皇上教的?”
康熙盘腿倚着炕桌,瞧一眼福字边上画得丑萌的柯利犬:“朕可画不出这般的……惟妙惟肖。”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矮团子胤礽全然不知自个儿被阿玛额娘笑话了,贴好福字,就一屁股坐在两人中间:“太好啦。日后,额娘坐在暖阁读书、看账、给阿玛做衣服,就再也不会伤眼睛了。”
赫舍里微怔,免不得要怜爱地摸摸儿子。
康熙却在一边吃起了飞醋。
在东暖阁坐了一下午,晒着太阳翻了半本书,他只觉得景仁宫里头越呆越舒服。相较之下,乾清宫内没有这样的玻璃窗,只显得光线阴暗,空旷湿寒。
年轻的帝王酸溜溜道:“只记得额娘,全然忘了阿玛。朕每日要批阅那么多奏折,也不见你关心关心朕的眼睛……”
话意很是明显。
胤礽瞧着汗阿玛幼稚的模样,扬起笑脸凑过去,用脑袋蹭了蹭他。谁知康熙却只轻哼一声,没像往常那样伸手揉捏儿子。
小家伙便委屈了:“先前额娘迁宫,保成就叫阿玛住到养心殿去,是阿玛非要住在乾清宫呢。不怪保成的。”
康熙顶着胤礽可怜巴巴的视线,不自在地摸着鼻子:“是汗阿玛先前太忙了,自然不怪你。”
赫舍里也笑道:“是啊,乾清宫殿体高大,又是后三宫之首,玻璃窗便不合宜了。你汗阿玛定然是知道这个理儿的,只逗你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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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康熙被这话一点,心思飘远了——
细细想来,搬去养心殿起居倒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一则住得舒服;二则距离南书房更近;至于三嘛,隆宗门边上就是造办处,也能监视着保成总往那头作些什么妖。
帝王打定主意,笑眯眯看着儿子道:“等过了年,朕就搬到养心殿去。”
胤礽不知人心“险恶”,还雀跃欢呼着,为他阿玛开心。炕底下的甜瓜正呼呼大睡,被吵醒后哼唧两声,表示不满。
满屋一静,复又低声笑成一团。
……
慈宁宫内,太皇太后才收到一份特殊的新春贺礼。
她年纪大了,看什么总不清楚,只是默着声从来也没提过。谁知道,前来请安的重孙却惦记着,特意画了图纸,叫玻璃厂专程弄出一副老花镜来。
太皇太后戴上花镜,再看那些书册挂画,只觉得神清气爽。
“二阿哥还这般小,真是有心啊。”苏麻喇姑忍不住叹了一声。
老祖宗弯了眸,难得赞道:“保成是个聪慧、有情义的好孩子,假以时日,会出落的比他阿玛更好。”
至少,玄烨在揽人心上,就不如保成有天分。
日子很快就溜到了年根底下。
今年宫中喜事连连,康熙高兴,便特意给各宫赐下红绒御笔的对联,显得十分喜庆。他忙得手不离笔,便不写春条了,“福”字也只给嫔位以上的娘娘们和三五个重臣。
景仁宫贴好了对联春条,再给门边挂上两盏大红灯笼,瞧着红红火火的,赫舍里心头也冒着欢喜劲儿。
她左右瞧了一圈,问逢春:“阿哥呢?平日里可是最爱凑热闹的,怎么没见出来。”
逢春忍不住笑道:“内务府刚造出一批大呲花,说是一点就冒火花,却不会有声响。皇上叫人给阿哥公主们送来,正在后院里玩呢。”
赫舍里没见过这种炮仗,到底有些担心,抬脚便往里寻人去。
深冬的天黑得更早一些。
日暮西沉,橘红的天边逐渐过渡为灰暗,冷白雪地里,胤礽和伊哈娜各自拿着两根大呲花跑着,闹着,如火树银花乍泄。
赫舍里远远站在一旁,见甜瓜夹着尾巴,不断躲闪这两个猴崽子,不由柔和了眉眼。
她仰头望天,哈出一团白气。
“逢春,又下雪了。”
*
除夕夜,保和殿筵宴王公之后,内务府又谨遵上意,安排了一场盛大的烟火会。
康熙十七年在绚丽火光中悄然而至。
正月初一,康熙开笔书吉语之后,阖宫上下就一派欣欣向荣的忙碌景象。
胤礽穿着一身吉服,先是去了乾清宫家宴与宗亲宴,紧跟着又去给玛嬷(太后)行礼贺新年,还得了一对儿金玉打造的小貔貅。
他跑得晕头转向,这却还不算完。
夏槐掰着手盘算:“咱们还得轮班祭堂子、参加重华宫茶宴、太后新年宴呢,到了正月十五,少不得还得赏花灯。阿哥这就累了?”
胤礽小脸一垮,委屈巴巴:“姑姑,保成不想去了。”
夏槐便笑:“阿哥五岁了,再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便得按着皇子规矩行事。难不成,阿哥不想长大了?”
胤礽连忙甩头,他才不是小孩子呢!
于是,小家伙咬着牙跑完这些叫人昏昏欲睡的宴席,熬过正月十八,宫中撤下万寿灯,才终于四仰八叉瘫在了榻上。
这年过得……可真是累呀!
……
二月初三,承乾宫撤下对联门神,便筹谋着分宠之事了。
佟佳贵妃倚在主位上,闭目沉思。
皇上冷着翊坤宫也有些日子了,人都说新年新篇章,指不定郭络罗姐妹也能翻身起来呢。
她看向身前颇有颜色的宫女,开口道:“本宫今日请了皇上来用晚膳,去换身衣裳,倒也无需多打扮,清水出芙蓉才最衬你。”
乌雅玛禄又惊又喜,跪地叩首谢恩。
佟佳贵妃心中到底有些不舒坦,摆摆手道:“去吧。本宫给你机会,你可得把握住。”
等到康熙夜里过来,没瞧见贵妃表妹,反而望见一清纯美人立于灯下,有楚楚可怜之姿,便什么都明白了。
一夜春风。
乌雅玛禄从贵妃身边的二等宫女,一跃成为了常在。康熙也没叫她搬走,继续随着佟贵妃住在承乾宫。
叫人没想到的是,皇上不过临幸了一次,乌雅氏竟然就怀了。
第21章 心病
“年前的时候,钮祜禄贵妃身子就不大好,皇上还担心……而今好歹出了正月,万事都能筹备着。奴婢方才去送东西时,眼瞅着贵妃没了精气神,只怕……终究是留不住了。”
逢春才往永寿宫送了两只上品老山参回来,颇有些唏嘘。
赫舍里叹息:“她入宫还不满两年吧?遏必隆送这般病弱的女儿进宫,当真是心狠。”
逢春应道:“只怕这位还没走,遏必隆大人已经琢磨着再送一个进来顶上了。”
赫舍里冷笑一声。
是啊,没了二女儿,还有三女儿。满洲大族总是不缺女儿的。
她没了再谈的兴致,低声叮咛着逢春:“如今整个太医院都围着永寿宫转,承乾宫那个有身子的却也不能轻慢了。越是忙越容易出岔子,你多费心盯住了,若两头同时出事,便成了我们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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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逢春忙福身应下。
二月末,外头的天刚要回暖。
钮祜禄贵妃还是如前世一般,没有撑到春日灿灿,便崩逝了。
因着已经出了年,丧事便得以在宫中小办。钮祜禄走时不过二十岁,康熙有些叹惋,追封她为皇贵妃,并尊谥“温昭”,金棺暂且安置于筑华城,待停灵满三年再奉安景陵妃衙门。
折腾了好一阵子,又到了清明。
落雨冷冷清清,叫康熙一时感伤于双亲的早逝。他今年便没以亲王代行,亲自带着赫舍里去了趟孝陵。
谒陵的礼仪十分繁杂,从下马碑开始,便要着素服三跪九叩,奠酒,直至在隆恩殿奉茶举哀才算罢。
胤礽到底年幼,还未学清楚这些规矩,便留在宫里等着额娘和阿玛回来。
宫门下钥前,赫舍里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景仁宫。
两个婢女忙给她卸下头饰素服,换身轻快的常服,又打了热水以供洗漱。胤礽也跟着凑上来,心热地给他额娘递个巾子,奉杯热茶,还想搬张椅子站在上头捶肩膀。
赫舍里哭笑不得,将人拦住:“好了,额娘只是去祭拜你玛法和玛嬷,哪儿就这么娇气。”
胤礽仔细打量着额娘的面色,觉得与往常一般,才放心下来。
赫舍里摇摇头,佯嗔夏槐:“还不是你成日里念叨着,叫阿哥听多了,还当本宫是多体弱多病,走不得半步路似的。”
夏槐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奴婢只想让娘娘长命百岁。”
胤礽也在一边吆喝:“额凉,长命百岁!”
赫舍里禁不住露出温柔笑意。外头多少人喊着千岁万岁,他们这句百岁,却实在动人。
拾掇妥帖坐下来,差不多到了晚膳时候。
孝陵那地方偏阴偏寒,今日又下着雨,胤礽便特意叫小厨房准备了热锅子。这回的锅子有些不同,里头是加了牛乳的椒麻红汤锅底,煮着各样鲜蔬、牛羊肉片、肉丸,锅边还有两碟子细面条,只等着吃完了菜再煮进去。
牛乳的香中和了一丝辣味,赫舍里吃下肚去,只觉得浑身都暖和过来。
殿外,雨声融入长夜。
母子俩惬意地围坐在暖阁,看了一会儿书,胤礽忽然惊觉:“咦,汗阿玛呢?怎么没有来蹭饭吃,保成都不习惯了。”
赫舍里和两个婢女登时逗笑了。
她无奈道:“没大没小的,不许这么说你汗阿玛。方才,承乾宫的人来说,佟佳贵妃似乎身子不大好,你阿玛便过去了。”
胤礽还是挺喜欢佟佳氏的,她对额娘恭敬,对自己也温和,不是装出来的。便追问:“佟娘娘怎么啦?”
赫舍里垂落眼眸。前世,佟佳氏抚养大了乌雅氏所出的四阿哥胤禛。算算时间,这一胎便该是四阿哥了。
这宫中人心易变,私心难免,佟佳氏也不能幸免。
她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看向窗外夤夜,道:“你佟娘娘啊,怕是心病。”
*
承乾宫正殿。
当值的沈太医战战兢兢才退出去,屋内气氛便已经叫人压抑。
康熙侧坐在榻边,一手揽着佟佳贵妃的肩膀,任由人在怀中哭了小半晌。直到她情绪稳定抬起头来,康熙才伸手递了块帕子:“太医方才不是说了吗,少思虑,好好吃药调理,兴许还是有机会要个孩子的。”
佟佳贵妃擦了脸,难得露出几分小女儿作态:“太医的话,向来都是说三分留三分,余下全靠猜,皇上还不清楚吗。”
她又转过身,难过起来:“表哥……”
她还这般年轻,之前还大言不惭不愿养着旁人的阿哥,如今还真是讽刺。
康熙自从生母早亡,便将所有遗憾都弥补在佟家身上,对这个表妹更是偏疼几分。他也知道,在这深宫,没有孩子的女人终究就如浮萍一般,雨打风吹间轻易就会凋零。
他思忖片刻,捻着手沉声道:“表妹不必忧心,即便是不能……朕也不会叫你膝下空虚。后殿的乌雅氏本就因你才有今日,她若能一举诞下皇子,便养在你跟前吧。”
佟佳氏不得不承认,她心动了。
她这辈子难以有孕,这个孩子便成了日后的指望。她一边觉得自己卑鄙,一边又忍不住应下来。
康熙看出她又在多想,无奈道:“放心吧,朕也不会薄待了乌雅氏的。”
雨点砸在地上,碰撞出无数道飞溅起的音符。
乌雅常在身边的宫女玉烟飞奔回后院东配殿,顾不得掸去一身雨珠,惊恐地压低声音,向小主禀告了听到的的几句谈话。
乌雅氏一怔,面上浅浅笑意逐渐收敛,苦笑道:“原来是这样。”
她又看向玉烟手中刚绣好的锦帕,道:“这东西本也不该呈给贵妃娘娘,既然还没送出去,便绞碎了丢掉吧。”
玉烟想说“这是您刚绣好的”,但看主子脸色,也不敢多言。
乌雅氏挥挥手叫她退下,闭目倚在床上。
——这是她自个儿选的路,本也不该指望有真心。
……
赫舍里第二日听闻此事,倒是分毫不显意外。
皇上的决断自然是偏向佟家的,但只要不影响保成,她从来不会干预。
赫舍里笑着应和两句,岔开了话题:“皇上上回还说,过了年要给保成挑选伴读呢,可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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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康熙笑的得意:“自是最好的人选。先前,朕不是提起要叫张英做保成的师傅,督促他读书吗。张英家的次子张廷玉,只比保成大两岁,才思敏捷,记忆超群。定能将这贪玩的兔崽子带到正道上。”
赫舍里微微一笑。
那可未必。
第22章 伴读
没几日,张英奉诏带着张廷玉入宫了。
马车上,七岁的张廷玉正坐父亲身侧,小声问:“二阿哥才五岁,就要出阁读书了吗?”
张英教儿子很有耐心,总希望他能纵观全局,看得更深远一些。
这样日后的官途才会更好走。
他肃目道:“按常理,皇子本该六岁出阁读书,可二阿哥到底是中宫所出,皇上待他,向来都要比旁的皇子拔高一筹。再者,阿哥生来早慧,此时入尚书房修习汉家学问,也有利于天下士人归心。”
至于其他细小的因素,张英便要张廷玉独自思考。
须臾,车架停在了宫墙外。康熙派了梁九功亲自来接,倒叫这父子俩诚惶诚恐起来。
梁九功笑道:“张大人言重了。万岁爷将二阿哥的事看得眼珠子一般,您又是阿哥的师傅,奴才跑一趟也是应当的。”
梁九功引着人进了懋勤殿,康熙正在教胤礽练习新的法帖。
小半年下来,胤礽的字进益十分明显。只因年纪小手腕力量还不够,瞧着有些绵软,但间隔结构却是立起来了。
康熙瞧着儿子的小绵羊字,还挺欢喜,摸着他的脑袋招手示意张英父子起身。
“敦复(张英的字),来瞧瞧保成如今可有资格入尚书房了?”
先前大阿哥胤禔入尚书房时,张英不赞同胤礽也跟去,说每日读书百遍练字百张,二阿哥怕是……只能鬼画符。
康熙面上无光,便卯着劲将儿子的字掰正了。如今一脸的春风得意,比自己中举还高兴。
张英上前仔细端详,点头赞叹:“二阿哥的字形风骨初显,已有皇上的样子了。”
康熙就爱听人夸“此子类父”,顿时喜笑颜开,还免了胤礽今日剩下半个时辰的法帖。
胤礽长呼一口气,懒坐在鹿角椅上,揉揉自己写得生疼的手指。
张廷玉立在张英身侧,见君臣二人围绕着皇子教育讨论起来,忍不住抬眸去打量胤礽:二阿哥生得玉雪可爱,还会冲他笑呢。就是中指指侧磨出好大的茧子,一看就下了苦功夫,小小年纪竟比他还有韧劲。
张廷玉对即将伴读的皇子心生好感,也回以一笑。
康熙商议好了胤礽头一年的功课,将目光转向张廷玉,笑道:“朕听说,你家这个次子很会读书,又记忆超群,可敢叫朕考校一番?”
张英对这个不担心,随意康熙考问。帝王也没难为个七岁的孩子,只问了几个《论语》、《孟子》、《诗经》的背诵和释义,见果真对答如流,心中越发满意了。
君臣互夸几句,又从教育扯到了政务上。
“前线来报,说郑成功长子郑经,因为不满康亲王许诺的‘变台湾为藩属,互通贸易,永无猜疑’之词,已然令麾下反攻闽南。”康熙说着忍不住骂道,“听闻他耽溺声色,导致郑氏内讧不断,倒是半分不耽搁继承他父亲的遗志!”
张英心中叹息,只中正评价道:“郑经建设台湾,倒有几分本事。可若是频频叫板挑起战事,便是沿海百姓的罪人了。”
且不说旁的,单单福建便已受了十余次围攻。
提起这事,康熙便对福建提督朗庭相有一肚子不满。
这人除了送点花生,脖子上的脑袋还能想出什么有用的事?若这次还不敌郑军,定要摘了他的顶戴!
说话间,御茶房那头准备的花果茶和蛋糕便送来了。
花果茶用的是春日的雪梨和茉莉花骨朵,加上冰糖煮了,润肺降燥,是孩子长辈都喜欢的口味。至于蛋糕,就是景仁宫特有的了。外头抹一层奶油,一圈红树莓,看得张廷玉都愣住了。
康熙便又得意脸炫儿子:“这都是保成鼓捣的,朕尝着不错,你们也试试。”
张英浅尝之后,又是一番极有文学素养的夸赞,夸得康熙舒坦了,张廷玉做胤礽伴读的事儿便算是定下来。
窗外阳光晴好。
用过点心之后,胤礽擦擦嘴巴,嚷着要到外头去玩儿。康熙还有事要谈,点了门外当值的纳兰容若跟着阿哥。
能结识新朋友一起玩,小家伙总是高兴的。
他滑下座椅行了礼,拽着张廷玉的胳膊就往外乾清门外头走。还小声解释:“你没法进后宫,自然也不能去御花园,只好去造办处啦。我叫他们新做了东西,一起去瞧瞧。”
二阿哥要的东西,造办处前两日就做好了。
见他来取,管事太监忙奉上金玉打造的棋盘棋子,笑道:“哎哟,阿哥爷怎么亲跑一趟,吩咐一声,奴才送去景仁宫便是。”
胤礽瞧见那明晃晃的金色,嫌弃道:“下次别用金啊玉的,只要普通的木头就好了。”
额娘说了,小事见品性。
一个玩具棋就用金子打造,叫抠抠搜搜的汗阿玛瞧见,定要收拾他。
小家伙为自己的机智暗自欢喜,带着张廷玉和纳兰容若寻了乾清门内的廊子,坐下玩起来。
这里头一盒是斗兽棋,一盒是军棋,都采用了阶级吃子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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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胤礽口齿清晰地讲了玩法,听得张廷玉和纳兰容若都是眼前一亮,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胤礽没再拖拉,先跟张廷玉开了一局,没一会儿,三个人便都沉迷其中了。
等到康熙和张英谈完了话,还没见两个孩子回来,不由挑了眉。
他招呼梁九功:“阿哥呢?”
梁公公瞧一眼张英,讪讪笑道:“带着张大人家的次子,还有纳兰容若,在乾清门边廊子上下棋呢。”
这倒是叫康熙颇为意外。
先前,也没见保成对六博、围棋、双陆之流感兴趣啊。
他便问:“玩的什么棋?”
“听说,叫……斗兽棋,还有一个太复杂,奴才就更不懂了。”
康熙听这棋的名字,便知道是儿子叫造办处新鼓捣的,起身道:“朕去瞧瞧。”
张英连忙也跟上去。
连廊下,两个小的玩得不亦乐乎,纳兰容若这个大人倒是勉强还能保持几分职责上的戒备。余光瞧见皇上过来,连忙要行礼,被康熙制止了。
帝王静悄悄立在身后,看他们玩了一局斗兽棋,一局军棋后,忽而开口道:“保成啊。”
胤礽吓得脊背一僵,正想跟汗阿玛告饶。
康熙却笑道:“你起开,叫朕跟敦复也下一局。”
第23章 过往
春日午后,歇晌醒来最为舒畅。
赫舍里靠在南窗下眯了一小会儿,就听到胤礽哭唧唧地喊着“额娘”,从外头跑回来。显然是在懋勤殿受了委屈。
赫舍里弯起眉眼,只当是张英帮着皇上过问功课,反叫孩子落了脸面。
胤礽跑得满头是汗,此刻却全然顾不得了,趴在炕边告起状来:“额凉,汗阿玛和张大人抢了保成的玩具,不还给我了!”
没头没尾这么一句话,赫舍里都听糊涂了。索性看向后头追来的人,笑问:“顾太监,这是怎么了?”
以顾问行的学识,自然将此事看得明白。
说白了,还是胤礽做的军棋太出彩,无论是明棋、暗棋或翻棋的玩法,都有很强的作战模拟性。而它的四国棋盘正如今日的大清与三藩,皇上瞧着眼发直,便将东西留下,打算在军中推用。
听过缘由,赫舍里与胤礽商议:“既然是正经事,那只好先委屈你了。回头额娘叫内务府再做了送来,今日就准你多用一小碗冰沙,如何?”
胤礽听过顾太监的解释,早就不生气了。只是觉得阿玛都不跟他商量一声,也太强势了些。
讨厌这样的阿玛,哼。
赫舍里好言送走了顾问行,这才拉着儿子坐下,摸摸他的脑壳:“是气你阿玛不与你好商好量的?”
胤礽连忙点点头。
赫舍里便不免想到了前世。
——保成被控制、被误解、被幽禁的那些日子。
半晌,她攥着儿子的小手叮咛:“你阿玛日后若再不问自取,你也该有自个儿的脾气,撒泼耍赖也好,打滚逗乐也罢,不能什么都依了他。你如今还小,与你阿玛先是父子,才有机会叫他对你松松手。若是日后做了君臣,可就难掰过来了。”
胤礽向来最听额娘的话。今日即便听不全明白,也还是记住了一件要紧事——
阿玛太横的时候,他就得不要脸。
*
又到一年五月初三。
许是康熙这个当阿玛的心中有愧,便要内务府精心操办了胤礽的五岁生辰宴。
孩子年岁尚小,当不起太隆重的宴会,康熙便只叫了在京的亲王贝勒入宫,全当家宴那般热闹地聚一聚。
胤礽一早就被两个嬷嬷叫醒了,穿好吉服,戴上红绒结顶的常冠,便跟着赫舍里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家宴的规格不算低,只以“正大光明”匾额为中心,上首先摆放康熙的金龙大宴桌,左侧挨着皇后的陪宴高桌,东西两侧则按位分等级,分别安置妃嫔皇子和亲王福晋。
这事儿一向都由顾问行掌管的敬事房操办,从来妥帖。
今儿个却有些不同——
胤礽的皇子座,竟然被安排在了皇上的右手侧。
赫舍里免不得蹙了眉头。虽说保成是今日的主角小寿星,可这位置实在扎眼了些。
果不其然,一顿热闹的喜宴,除过康熙和胤礽,各方人马都有些食不知味。他们猜测着万岁爷莫非有意立储了,看向胤礽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为这事儿,赫舍里心中有些恼火。
一回景仁宫,她就吩咐逢春带话给索额图:“本宫的话原封不动转告叔父,要他警醒着些,别外头讹传两句立储之事,便飘上天了。若他再不约束法保和心裕,拖累了阿哥,本宫绝不手软。”
逢春才应一声退下去,康熙便来了。
赫舍里这时候本不想见他。奈何胤礽跟他阿玛赌气好几天,今个儿生辰宴玩得开心,父子俩反倒和好了。
康熙陪胤礽下了两局斗兽棋,有意放着水,把人哄的开心了,赫舍里的面色便也柔和许多。
帝王这才开口:“今日宴席的位次,朕确实是有意的,舒舒莫要为此生气。先前就说过,储君之位只会给保成,你要留他自在两年,朕没有意见,可也总得警醒着旁人,莫要生出痴心越了界。”
他这般说辞,赫舍里便不好再置气了,只得故作娇嗔:“那皇上也该提早跟臣妾知会一声,人多眼杂的,还不知要传出什么疯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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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康熙揽着她的肩头轻拍两下,笑道:“那倒正好,叫朕瞧清楚了这群豺狼。”
当夜,康熙还是留宿景仁宫了。
因着胤礽是今日的小寿星,又吵着嚷着要与额娘阿玛同睡,赫舍里便叫逢春在里侧加了一条小卧被,挨着康熙睡。
小家伙今日玩累了,一沾床就打个哈欠昏睡过去,连睡姿都没变过。
朦胧中,胤礽好似又坠入了那个无边静谧的深海。
众多模糊的光影在水中起起伏伏,明灭闪烁,其中,有两个亮堂堂的光团一下子吸引了他,伸手之间便触碰进去——
寒冬腊月。
畅春园清溪书屋。
年迈的帝王躺在暖阁榻上,视线已然浑浊模糊,他对着槅扇门仔细瞧了半晌,忽然低声笑道:“你来了。是来接朕走的吗?”
旗装女子飘在榻边,只幽怨地望着他,却不得触碰分毫。
帝王苦闷又自嘲地笑了笑,一阵咳喘之后,自言自语叹道:“……终究是朕辜负了你的托付。若你还在、若你还在身边,朕愿分以半数寿命,不再叫父子之间落得这步田地!”
“朕,悔了啊——”
这番痛彻心扉的悔悟,终于感通天地,换得一声神灵的回应。
“玄烨,那便以你十年寿数,换她重回人世守护吧。”
旗装女子蓦然回首,叫胤礽不由瞪圆了双眸。
那竟然是额娘。
不及他反应过来,便从光团中弹出,又进入了另一处——
天色幽暗,狂风怒号。
咸安宫内只燃着两只寻常宫人才用的黄蜡,这会儿全都点上,也是为了接驾。
万岁爷梦见已故的太皇太后和仁孝皇后,便过来瞧瞧废太子。
凄凉的主殿内,已过而立之年的胤礽跪在地上,发辫散乱,满目通红,却闷头只向帝王叩首陈情:“皇父,儿臣所言句句属实,难道您宁可信他们,也不愿信儿子吗?”
康熙背身不去看他,抬步向外走去:“你若真的好,难道旁人还会一齐污蔑你吗?不知悔改,朕看你还是继续在此住着吧。”
胤礽不可置信地摇头,爬上去想要扯住康熙的衣角,却扑了个空。
须臾,咸安宫大门重新紧闭。
风将蜡烛熄灭,独留胤礽孤零零坐在地上。
他喃喃道:“阿玛,别留下儿子一个人……”
第24章 立储
“阿玛……阿玛别走……”
五岁的团子才发出惊恐又微弱的梦呓,赫舍里便兀得清醒过来,转头看向身边。
康熙已经先起了,正半侧着身子,轻轻拍抚着胤礽唤道:“保成,保成快醒醒,阿玛在这儿呢。”
赫舍里也忙起身,召了上夜的宫人进来,将地台边的两盏壁灯点亮。
柔和的微光穿过月洞门的透棂,洋洋撒在床角。胤礽好似有了气力,叫嚷一声“额凉”,终于挣脱梦境醒来。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张康熙近在咫尺的脸,面上还挂着几分担忧。
胤礽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梦中,皱了皱眉头,小手下意识摸上他阿玛的鼻梁,使劲捏了两下。
康熙哭笑不得,抓住儿子作乱的手:“这是梦里头吓坏了。阿玛在身边呢,没走。”
胤礽张了张口,还是怔怔瞧着他不说话。
赫舍里睡在最外侧。
此刻瞧见胤礽眼尾红红的,枕头也洇湿了,似是梦中大哭过一场,不免心疼又好笑:“梦到什么了,竟这般伤心。”
胤礽这才越过阿玛瞧见了额娘,一汪眼泪登时就憋不住了。委屈巴巴道:“额凉,额凉,皇父坏,不要保成了。”
“额凉会不会也离开保成?”
想到梦中的“十年寿命”之说,小团子头一次表现出这般害怕惊恐的情绪。
赫舍里僵了笑容,微微仰起头,忍过这阵儿鼻酸。这才红着眼伸开双臂唤他:“傻孩子,来额娘这儿,额娘一直都在你身边啊。”
从未离开过。
胤礽再也忍不住了,跌跌撞撞爬起来,踩着他阿玛蜷起的大腿和肚子,飞扑到赫舍里怀中。
小家伙过年之后涨了重,康熙被踩的龇牙咧嘴,却也不生气,只满腹酸劲儿道:“兔崽子,朕何时不要你了,又何时叫你唤过皇父……”
怎么一下子,如此生分了?
胤礽将头埋在额娘怀中,才敢开口:“梦里,是汗阿玛要求的。”
“梦里的事也能赖朕。”康熙被逗乐了,揉揉儿子的脑袋,“阿玛绝不会如此待你,你愿意多喊几声阿玛,阿玛听了才心生欢喜。”
赫舍里却知道并非如此。
“皇父”这样强调君臣关系的称呼,玄烨怎么会放弃。
康熙似乎被皇后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又补了句:“还小呢,等日后参政,再喊也不迟。”
赫舍里便只浅笑点头,心思全然不在应付帝王上。
她拉着胤礽从怀中探出脑袋透气,才发觉他脸蛋红得蹊跷,人也不时抽噎着,连忙一手覆上额头试了试,焦急道:“皇上,保成又发热了!”
须臾,夤夜中的景仁宫彻底被灯火点亮。
梁九功带着口谕,亲自跑了一趟乾清宫东围房下的太医值房。幸运的是,今日正是擅长小方脉的祁太医当值。他也算是诊治过阿哥的老人了,带上药箱就往景仁宫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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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这一诊治,叫祁太医心惊。
“阿哥身上一时发热一时寒颤,伴随惊厥症状,现下又在小臂出了红疹呕吐不止,微臣疑心……”祁太医闭目将心一横,重重叩首在地,“是染上了天花。”
天花初期表现为高体温、冷热交替的病症,小孩子若是患了,还容易有惊风呕吐的表现;最为重要的便是这片斑疹,若放任下去,只怕就是脓疱疹了。
祁太医到底不是痘疹科的医士,也只敢依据病症表现,做个初判。
康熙却由此想到更多。
他与舒舒一向将保成看得紧,能接触的奴才也少,如何会平白无故染上天花?
帝王疑窦丛生,攥紧了拳心。半晌才沉声道:“梁九功,火速诏朱纯暇、傅为格入宫为二阿哥诊治,一经确诊,即刻给阿哥种痘。”
梁九功忙应下,领旨出去。
“顾太监,若阿哥当真出痘,景仁宫上下避痘宫中,须得一一仔细严查。”康熙握住赫舍里的手,安抚地拍了拍,随后眯着眼锐利扫视过跪地的奴才们。
“朕倒要瞧瞧,何人敢背主做窃,戕害皇子——”
……
胤礽终究确诊了天花初期。
几个太医暂且先给阿哥施针,叫御药房煎了退热的汤药,便得忙着准备种痘事宜。
原本这事儿还得再试行几个月,等彻底安全了,入秋之后才会统一给皇子皇女们种痘。如今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冒险了。
胤礽喝过药,已经暂且退了热,只是虚弱地躺在榻上,便叫赫舍里心痛不已。
她原以为来得及,避得开。
却没想到,前世分明是十一月才会发生的事情,竟会提前这么早!
想到昨日家宴的特殊位次,以及皇上方才的话,赫舍里眼中也带上几分狠戾:她未想过害别人的孩子,她们反倒还要来害保成吗?
胤礽侧着脑袋,看额娘似乎因为担心自己钻了牛角尖,便伸出手道:“额凉。”
赫舍里忙伸手握住他:“额娘在呢,保成不怕啊。”
胤礽摇摇头,强忍着露出个笑脸:“有额凉在,保成不怕。额凉也不要怕,保成这次一定会保护你!”
赫舍里心头一震,分不清是保成知道了什么,还是童言无忌,恰巧正中她的心坎。
她想起无数个前世的日夜,便红着眼眶,摸了摸儿子的小脑壳。
胤礽也亲昵地蹭了蹭。
时间在这份无声的陪伴中一点点溜走。
康熙那头不知在忙什么,等到天光大亮,才忽然派了顾问行过来,要接胤礽去养心殿避痘,亲自照看。
赫舍里下意识将人护在身后:“万岁爷原话怎么说?”
顾问行弓身:“万岁说,娘娘还得着手料理景仁宫内的人事,怕是分身乏术,反而不利病情恢复。所幸万岁已经出过痘了,亲自照看二阿哥倒也合宜,还请娘娘放下心来。”
赫舍里听到这话,手便松了。
——是啊,若真有人害保成,她这里怕是不如皇上身边安全。
她思虑再三,将儿子抱起来,亲手交到顾问行怀中。
胤礽分明舍不得离开,但顾忌额娘体弱,还安慰道:“额凉,阿玛会照顾好保成的,额凉要保重身子好好的。”
顾问行候着这对母子道别完,才又恭敬道:“还有件事,奴才须得禀告娘娘。”
赫舍里笑着:“顾太监请讲。”
“今日朝会,御史们为着阿哥去养心殿避痘的事儿吵得不可开交。万岁爷不堪其扰,已经下旨,等二阿哥出痘痊愈后,便要正式册立为皇太子。”
第25章 黑手
梁九功正立在养心殿抱厦前张望。
年头,万岁爷便有意从乾清宫搬来这处起居,只是温昭皇贵妃骤然崩逝,紧跟着又有谒孝陵、郑军侵扰福建等要务处置,迁宫的事儿便拖下来。
好在他留个心眼,提早打点着。
这不,昨儿个夜半,皇上忽然吩咐二阿哥前往养心殿避痘,可不就免了手忙脚乱的折腾。
远远瞧见顾问行回来,梁九功赶忙迎上去:“可算来了,万岁爷在里头发着火呢。二阿哥如何了?”
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胤礽探出个脑袋,蔫嗒嗒回他:“保成……好好的呢。”
梁九功瞧着心疼,使唤两个小太监归置阿哥的用物,自个儿先跟着顾问行将人迎进去。
康熙安寝皆在西次间。
暖阁内靠着南窗是通炕,旁边多宝阁上摆着一些玛瑙、白玉之类的珍宝珠玩,再往北就是龙床。
顾问行原本打算将人放上床休息,胤礽却揪着他的衣服,看向南窗下炕桌边的康熙。
好难受啊,想要挨着阿玛睡。
康熙正一一驳回御史们的折子,余光瞥见儿子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眼神软了大半。连忙搁笔伸手道:“来,将保成抱来,朕陪着他睡。”
已至初夏,炕上摘了白色毡毯,只铺着黑缎垫褥。康熙将引枕挪开,给胤礽腾出地方,又抖落开一条小夹被给他盖好。
小孩子生病总是粘人一些。
胤礽才做过那样的梦,虽然心生芥蒂,满腹委屈,却依然觉得挨着阿玛极有安全感。
他使劲团了团身子,在康熙膝边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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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
朱纯暇选好合适的痘痂入宫,已经是两日之后。
康熙对此虽有些不满,却也拎得清楚,好的痘痂能叫保成少受罪,便不必如他一般脸上留痕了。
帝王坐在明间宝座上,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胤礽,无奈低声解释几句。待小家伙点点头,这才命几位太医上前。
种痘本是大事。
原该经过萨满祭祀,拜启痘神娘娘后,再择吉日行事。今日完全省去了繁杂步骤,这过程反倒简单了,只是要留心之后几天的身体反应。
康熙将这事儿看的紧要,便命两人奉诏留宿宫中,以便随时能看护阿哥。
当夜,小家伙便又发热了。
康熙早有准备,接过御药房准备好的汤药,一勺一勺亲自给喂下去,又衣不解带眼不离地守了三五日,才算是安稳下来。
值得庆幸的是,胤礽出痘的数量很少,又几乎都在手臂上,绝不会误了这副玉雪雕琢的好皮相。
康熙不免笑着调侃:“以后,太子妃该感谢朕才是。”
胤礽已经恢复了大半精气神,忍着不去挠痘痂,歪头问:“太子妃?保成要靠脸讨她欢心,才能换取好吃的吗?”
康熙哈哈大笑:“你是大清的太子,自然不必讨臣子的欢心。再说,朕何时少你吃喝了?没出息的兔崽子。”
这段日子,帝后时常提及立储之事。胤礽在旁边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过来,太子是个很高的位置,可以跟汗阿玛更贴近的那种。
可是,额娘似乎不喜欢他当太子。
小家伙蹙着眉头,苦恼抱臂想了半晌,终于问:“阿玛,当太子有什么好处吗?”
康熙才啜茶入口,听这话难免呛着。他接了梁九功递来的帕子沾了唇边,又气又好笑:“旁人费尽心思争夺的位子,朕亲手捧到你跟前,还得姥姥喂饭哄着你吃下去。”
真是惯得……无法无天。
即便这么想,帝王也还是添了句:“太子乃半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般权柄,能做成的事儿可就多了。”
胤礽眼中忽然有了亮光,扯扯康熙衣袖:“也能叫额凉阿玛一直不离开保成?”
康熙没料到儿子在意的竟是这个,心下为方才的话有些愧疚。
他摸摸胤礽的脑壳,笑意盈盈起誓:“阿玛与你保证,绝不离开,绝不丢下。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
胤礽仰头望向康熙,使劲儿点点头,扑进那宽大温暖的怀抱中。
他相信此刻阿玛所言,都是真心的。
然而额娘交代过,人心易变,初心难守,最不能做的,就是只将鸡蛋放在“父子情分”这一个筐里。
胤礽更信额娘。
*
被深深信任的赫舍里,此刻亦在挂心着儿子。
景仁宫以避痘为由封了宫门,外头的消息却不会断。康熙每日都派御前的人来禀告胤礽的身子状况、起居饮食,以免赫舍里太过担忧,母子俩都病倒了。
知道胤礽种了痘,又退了热,赫舍里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这才有精力收拾景仁宫的“内鬼”。
逢春、夏槐自是不必疑心的;
季明德蒙她相救,对保成恨不得以命相护,亦不会去害他;
除此之外,能近身服侍的便只有季明德的徒弟仁喜、贴身太监小豆子、两个母家送来的嬷嬷,以及自小看护阿哥的奶嬷嬷兆氏。
对这些人,两个丫头比她接触的多,自然也看得更清楚。赫舍里将人唤进东次间,挨个儿问过去。
逢春想了想,犹豫半晌才开口:“旁人倒没什么,只阿哥身边的兆嬷嬷,家中确实有些变动。”
赫舍里示意她继续说。
“去年秋,娘娘帮着皇上敲打了内务府世家,叫郭络罗氏和乌拉那拉氏都受挫不小,反而是兆嬷嬷的夫婿钻着空子,得了(内务府总管)噶禄的青眼,一路爬上去。”
若一直这样倒还安宁。
只可惜,承乾宫出了个有孕的乌雅常在之后,康熙为了牵制贵妃,便叫翊坤宫那对姐妹花复宠了。
赫舍里一下子就明白了逢春的意思,也忽然记起一件事:“兆氏的夫婿……莫非是叫凌普?”
逢春讶然:“娘娘竟还记得。”
当初选奶嬷嬷,兆祥所也只是例行查验,提过一嘴罢了。
赫舍里笑而不语。
她能记得此人,不过是因为前世。康熙四十四年,凌普登上内务府总管之位,大肆敛财、截留贡品、对下属更是苛刻相待。
因他们一家都是太子家奴,这些事便成了保成“不忠不孝”的罪证。
重活一世,赫舍里还没顾上收拾他们,他们反倒自己窜出头了。
敛回神思,赫舍里的笑都带着一股冰冷的锋锐感:“兆氏一人根本没机会动手。去查查,她到底借了谁的东风。”
*
景仁宫是负重前行,养心殿内岁月静好。
因着松江派的种痘技法,胤礽的痘痂脱落约莫只花了半月。
小家伙闭门不出,闷得都要长毛了。他这段日子常与朱纯暇打交道,发觉这个人比傅为格要懂得变通,忍不住又推荐起牛痘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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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朱纯暇在民间奔走十余年,什么稀奇罕见的怪症和土方子都见识过,自然不会觉得皇子的话是无稽之谈,反而认真思索起可行性来。
他也是个做事麻利的,自个儿没工夫,就托家人去近郊乡下求购出过痘的病牛,还特意嘱咐,一定要那种正结痘痂的。
这事儿还真就这么鼓捣成了。
病愈牛的痘痂先被试着种在刚出痘的牛身上,活了七八成。朱纯暇觉着大有可为,将此事禀告康熙。得帝王授意后,痘疹科的医士紧急给宫外避痘的重症宫人种了牛痘。
半月之后,效果竟好到无一人死亡,出痘的反应更是比松江派还要温和许多。
朱纯暇再次面圣回禀,倒是没有干傻事,将功劳一股脑堆在胤礽头上。他只说牛痘之策始于巧合,是和二阿哥聊天得来的灵感。
康熙得知此事大喜过望,吩咐给避痘的宫人都种上牛痘,若当真做到零死亡,下一步便安排皇室子嗣、满蒙勋贵种痘。
自然,少不得还要嘉奖“小福星”胤礽一番。
这事儿瞒不过景仁宫去。
夏槐将牛痘说的神乎其神,免不得又心疼道:“说来也是不凑巧,偏偏咱们阿哥病愈了,朱太医才研制出牛痘来。要是能提早个把月,阿哥何必受这份罪呢。”
赫舍里初时还笑吟吟的,听着听着有些耳熟,随即反应过来,这牛痘不就是保成上回提起的吗?
当时,还被傅为格驳回了。
赫舍里怔愣良久,开始头一次认真审视起儿子的能力来。
或许,保成并非早慧,而是生而知之呢?
……
一进六月,天彻底热起来。
御花园的池塘里听取蛙声一片。
胤礽落痂之后,刚能下地跑动,康熙就忙着叫礼部择吉日,筹备册封太子大典。
钦天监将日子定在了同年的十二月十三,将将赶在年根底下。
噶禄心里骂着礼部,竟将这烫手山芋交给他回禀,慌忙跟康熙解释:“太和殿册封礼盛大,本就工序繁杂,要赶造皇太子册宝、册案、宝案等,奴才还得知会江南三织造为太子殿下缝制杏黄地绣金龙的礼服……这一来二去的,耽搁时间不少,还望万岁爷宽恕。”
康熙听着话音,便知是礼部和满洲勋贵在背后捣鬼。这事儿怪不得噶禄,索性挥挥手示意知道了。
册封礼拖半年又如何。
保成是朕认定的唯一的太子,不容置喙。
帝王这般琢磨着,吩咐噶禄:“虽然册礼未成,二阿哥的一应口分待遇却可以先按着太子规制来了。另外,二阿哥即将出阁,朕预备在奉先殿边——原奉慈殿旧址上为他修建毓庆宫一座,此事交由你与工部对接督办。”
噶禄心中一惊,就没见过未行册封礼,先盖储君宫殿的。他抬眸悄悄瞥一眼,见帝王似笑非笑盯着自个儿,顿时头皮发麻,忙叩首应一声。
康熙懒得计较,打发走了噶禄,这才看向身边练法帖都不专心的儿子。
胤礽心思跑毛,笔下《左传》宣公十二年的“宁我薄人,无人薄我”,愣是被他写成了“宁我吃人”。
康熙凑过去瞧了一眼,便无奈笑出声来:“朕跟噶禄说了那么多,你就记着吃了。”
胤礽笑得狡黠,灵动的眸子里满是神采飞扬:“汗阿玛,保成的口分改了,是不是也跟额凉一样,每日能吃一头猪?”
康熙无言半晌,弹了他个脑瓜崩。
“馋嘴,小心哪日撑破了肚皮。快练字,明日就要去尚书房了,可不能叫张英他们为难。”
提起去尚书房读书,胤礽当即就蔫儿了。
实在不是他偷懒,而是阿玛爱作怪、要求多。大哥也不过才七岁呢,每日寅正就得爬起来,先去尚书房自个儿读半个时辰的书,等到卯初,满汉文的师傅才会来授课。
不过,大哥干嘛去那么早呢?
次日,胤礽就明白了缘由。
窗外的天还乌漆嘛黑,小豆子揉着眼将他摇醒,边上已然站了两个嬷嬷捧着袍褂,打算侍奉他穿衣。胤礽三岁以后就完全不需要人伺候这事了,只好爬起身来,接过衣服慢慢穿。
起得太早,都没有胃口吃早膳。
胤礽嘟嘟囔囔地表达不满,被赫舍里听到了,忍不住笑着安慰:“安心,尚书房辰初二刻用早膳,午正用午膳,额娘已经交代小厨房准备了,到了点便叫季明德给你送去。”
知道不会饿肚子,小家伙这才有了笑脸。
须臾,小豆子挑灯开道,甜瓜殿后,胤礽自个儿夹在中间,乐呵呵往日精门去了。
*
头一天读书总是最难的。
张英照顾着两个年幼的阿哥,将《论语》‘学而第一’篇带着读了两遍,再读第三遍时,他忽然发现……二阿哥竟然已经跟着背下来了。
张英没去看胤礽身边的伴读张廷玉。那是他儿子,虚长两岁,早就背过《论语》,做不得参考。
于是连忙又看向大阿哥——
这位就正常许多,对着书还在打磕巴呢。
张英抚了抚胡须,笑叹:“二阿哥很有读书的天分,若多加勤勉,他日定有所成。此事,臣自当禀奏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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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大阿哥向来要强,闻言垮了脸。
胤礽的小脸却拉的比他大哥还要长,唯恐阿玛再赏赐一摞一摞的书来。
他强打精神,好容易熬到了未正二刻下学,恭敬目送师傅们离开尚书房,这才一溜烟儿蹿了出去。
小豆子已经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见自家阿哥出来,连忙揣着怀中的小东西上前悄声道:“阿哥,您瞧瞧这是什么。”
胤礽好奇凑过去,瞥见小豆子的衣襟里头裹着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黄白相间的毛色,仰头对着他便发出一声微弱的“喵”。
竟是只小奶猫!
胤礽兴奋的不行,扒拉着小豆子的衣襟,问:“哪儿来的?”
“捡的。方才和明德公公走了趟鹰狗处,去给甜瓜要些涂眼睛的药,就在夹道边撞上了。明德公公说,可能是哪位小主的猫乱窜,大了肚子生产之后,品相不好的便被丢出来了。”
小豆子有些紧张地看着胤礽:“阿哥,我捡回来,是不是办错了?”
毕竟季明德叮嘱了,这东西不能乱捡。
胤礽才不在意那些,拍拍小豆子的肩,笑得比朝阳初升还灿烂:“一点都没错!它这么叫唤肯定是饿了,咱们先去前头御茶房要些羊奶来,给它垫垫肚子。”
主仆两个头挨着头,就要往北边围房去。
胤禔却在后头将人叫住:“二弟,你要养这只猫了?”
胤礽回过身,见大哥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也没当回事,干脆利落的点点头。
胤禔压下心底翻涌的嫉妒和不甘,提醒道:“你就要册封做太子了,这样贪玩,会惹汗阿玛不高兴的。”
胤礽却不赞同他大哥的想法:“比起阿玛的喜怒,自然还是救命的事更重要啊。”
再说,他养了小甜瓜之后,从不曾耽误读书习字,弓马也没落下,汗阿玛才不会生气呢。
胤禔被驳了面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却还是强撑着笑脸道:“既然如此,不如把猫放在我这儿,我就在尚书房里看书,等你们过来。”
胤礽本想带着猫喝了奶,就顺路回景仁宫去。但他有心想和大哥亲近,缓和缓和气氛,便答应下来。
橘白猫很快送进了胤禔手里。
等他们顶着大太阳,捧着温羊奶跑回来,猫和人却都不见踪影了。
胤礽反应过来上了当,气呼呼带着小豆子往惠嫔的延禧宫去。他心里清楚,惠嫔娘娘一向讨厌动物,绝不可能答应大哥养猫。
这猫十有八九要被他丢出来。
然而事情比胤礽预想还要糟糕。
延禧宫内,大阿哥并未将猫带回来,只有个刚立太子就惦记起长子的康熙,坐在榻上,正与惠嫔有说有笑。
两个小的在院中吵得不可开交,引得康熙眯了眼,站起身走出去。
他立在明间,能清楚听到胤禔满含恶意的声音:
“猫我丢了又如何?不仅丢了,还专程塞到投放鼠药的石栏底下。那猫饿的紧,这会儿怕是已经舔食过鼠药,死了吧?”
伴着胤礽委屈又颤抖的分辩声,康熙心头骤然窜起一股邪火。他再不顾惠嫔的求饶阻拦,大步跨出正殿,冲着前院的胤禔呵斥一声:“孽子!”
胤禔面上得逞的笑还未来得及收敛,便惊慌失措看向前殿,跪伏在地。
汗阿玛怎么会在这儿!
胤礽看到康熙,眼泪花儿再也忍不住了。
他脚底下踉跄着扑过去,将脑袋藏在阿玛腿边,委屈地说了一个字:“猫……”便再也不吭声了。
比起两年前,小家伙已经知晓何为生死了。
康熙今日过来,一则起了扶持长子之心;二则为着保成莫名染上天花,心中有些疑虑,想要验证。
胤禔偏偏赶在这当口,对只奶猫用了毒。
康熙揽着身边的爱子,掌心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脊背,再顾不得其他人。
他冰冷的目光从胤禔身上收回,看向惠嫔:“你就是这般教导皇子的吗?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子,朕且问你,保成突染天花一事,可与延禧宫有干系?”
戕害皇子,这可是天大的罪名。
惠嫔面色惨白,跪地道:“皇上这话岂不是在剜嫔妾的心窝子,嫔妾与皇后娘娘素日无怨,又有大阿哥养在身边,为何要犯下这等大错牵连整个乌拉那拉氏。”
康熙冷笑一声,指向胤禔:“凭他是朕的长子。其中好处,难道还不够吗?”
若中宫再无所出,长子立储,便是名正言顺。
惠嫔额角冒了汗,亦不敢擦拭分毫。涉及立储,皇上一念之间便可要了他们母子性命。
她颤巍巍俯下身去,决意拉人下水:“万岁明鉴,延禧宫绝不敢生出此等心思啊。”
“嫔妾想起来了!二阿哥生辰宴那日,嫔妾去的早了些,远远就瞧见有个嬷嬷打扮的人,将乌雅常在桌上铺的幔子与二阿哥的对调了。嫔妾当时没多想,如今却觉着十分可疑。听闻二阿哥出痘时,先是小臂生出一片红疹,可不就正好对上了。”
康熙冷笑一声,看着她:“嬷嬷?可认得是哪个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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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惠嫔将腰弓得更低一些:“瞧着像是……二阿哥的奶嬷嬷。”
*
景仁宫内,兆嬷嬷刚一进门,便被仁喜和另一个小太监拿住,押进了正殿内。
赫舍里侧坐在榻边,摘了护甲,漫不经心地用枝剪处理着花房刚送来的百合。那花儿开得粉嫩,口径又大,还自带香气,只是几剪子下去,却被赫舍里绞成了花泥。
兆嬷嬷跪在地上,听着这“咔嚓咔嚓”的声响,只觉得心发慌。
须臾,榻上的主子终于开了口:“本宫自问待你也不薄,你又占着阿哥身边一等妈妈里(保母)的位子,日后少不了好处。怎么如此想不开,为了凌普在内务府那点油水,竟敢害起阿哥了?”
兆嬷嬷本也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人,眼见事情败露,还当赫舍里已经查得一清二楚。连忙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娘娘饶命,奴婢没想害二阿哥啊!奴婢知道,太医院已经研制出种痘的技艺,这才敢……”
她将一切都交代了。
这件事是因翊坤宫而起的。宜嫔才刚复宠,听闻承乾宫扶持的新人有了身孕,自个儿却没点动静,便寻了郭络罗家在宫中可用的人,试图除掉这一胎。
恰逢辛者库有人染上天花,才送出宫去避痘,她便要那宫女趁着家宴,将痘浆沾在了乌雅常在高脚桌的幔子上。
兆嬷嬷属于黄雀在后。起了贼心,便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掉了,好嫁祸给宜嫔。到时候郭络罗家彻底倒台,她夫婿岂不就能在内务府混出个人样。
至于胤礽,这无知妇人只觉得人痘是万能的,阿哥绝不会因此送了命。
像她家的孩子就是粗养着长大,皮糙肉厚得很。
赫舍里越听越恼火,听到最后,举着那柄枝剪冲到她面前,咔嚓一声绞了她的头发。
“你不配为人母。”
她不愿再与兆氏多言。见季明德慌慌张张进来,便问:“怎么了?这个时辰,阿哥怎么还没回来?”
季明德将隔壁延禧宫两个阿哥的争执讲了,至于万岁爷疑心惠嫔的事儿,倒是没传到外头。
赫舍里听到儿子又受了委屈,满心心疼,却还是忍住没过去。
今日是死了只小猫没能护住,来日就可能是身边的人被害。她不能时时刻刻做好守护神,必须要胤礽自个儿立起来,才能免除来日同样的痛苦。
她要让这孩子吃个教训。
人虽不过去,赫舍里却抬眼示意季明德,将兆嬷嬷压过去,交由康熙亲自审问。
兆嬷嬷一路哭喊着求饶,被仁喜狠狠唾了一口:“我呸!娘娘和阿哥爷待你那般好,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走得远了,隐约还能听到兆氏吃痛的惊呼。
屋里头的人彼此心照不宣,都觉得仁喜骂得好,打得更是好极了!
“兆氏满心满眼惦记着自家夫婿前程,竟想借着阿哥出痘,来扳倒郭络罗家,趁势扶凌普上去。也不知凌普是否承她这份‘情’。”赫舍里冷笑一声,“为免凌普装傻自保,逢春亲自去一趟,将凌普为主谋的事儿先告诉皇上。内务府本宫不好出手,得叫皇上革了凌普的职,最好给个痛快,才算除去隐患。”
逢春应一声,便要往延禧宫去。
赫舍里又叮咛:“记着,连同宜嫔谋害乌雅常在腹中孩子的事儿,都要原原本本一并告知。”
*
一夜之间,宫中生了大变故。
皇上雷霆之怒,先是以戕害皇太子未遂的罪名,火速处置了奶嬷嬷兆氏、内务府笔贴式凌普一家;随即又以不敬贵妃的罪名,浅罚了宜嫔和郭络罗贵人禁足;连延禧宫的惠嫔也因教子无方罚去抄经了。
大阿哥倒是全须全尾的,照常去尚书房。
眼瞅着乌雅常在险些遇害的事儿,就要这般轻描淡写揭过去。
赫舍里到底看不过去,帮着说了句话:“皇上也真是,既然有罪的都轻轻落下了,受罪的何不抬举一些,免得佟妹妹心里头也不舒坦。”
拉出佟佳氏,康熙果真有些意动。
赫舍里便笑道:“臣妾瞧着乌雅常在是个有福气的,不若就因祸得福,给她个贵人的位份吧?若能再得皇上亲赐封号,才更安两位妹妹的心呢。”
康熙思量半晌,觉得贵人也不是什么高位,给便给了,连同封号的事也一齐应下来。
次日一早,梁九功便带着各式钗环服缎的赏赐,共计十八样,亲自走了一趟承乾宫宣旨。
乌雅氏安安宁宁呆在配殿,日日绣花养胎,就摇身一变成了“德贵人”。直到梁九功说着吉祥话贺喜,她才回过神来。
梁九功有意点她:“万岁爷原是打算等小主诞下皇嗣之后,再晋一晋您的位份,也好来个喜上加喜。是咱们皇后娘娘心慈,提了一嘴,这才能提早给小主道喜了。”
德贵人心中一个激灵。
竟然是皇后娘娘出面说和的。她还以为,宜嫔要害她腹中孩子的事儿,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她谢过梁九功,悄悄递上个白玉镯子,又遣贴身宫女玉烟给随行太监们散了茶水钱,瞧着做事倒是有些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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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梁九功心中掂量着,觉得皇后娘娘看中的人当不会差。便也卖个面子,笑道:“小主客气了,日后还有的往来,奴才就先预祝您前程似锦了。”
……
好生送走御前的人,德贵人换了身正式些的常服,便想去给赫舍里磕头谢恩。
谁知还没走出承乾宫,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便带人来了。
“奴才给德贵人请安。今儿个是小主的好日子,皇后娘娘知道您身边缺几个伺候的人,便吩咐奴才带些好的送过来,叫您自个儿挑选。”
乌雅氏从前就是做宫女的,只瞧一眼,便知送来的人确实都是精挑过的。
她笑道:“我哪有什么好眼光,还请教公公,皇后娘娘可有什么看得入眼的人选?”
管事太监眼皮子一抬,笑得亲切起来:“娘娘倒是没嘱咐什么,只是里头有个叫画扇的,体贴懂事,想来小主用着能顺手一些。”
德贵人坦然点头:“那便她了。”
宫里多了几个伺候的人,德贵人便不得不重新回屋去。等她将人都安置妥帖,景仁宫也递了消息过来,要她好好养胎,不必去谢恩了。
略作思索,她还是打算带着玉烟和画扇,去正殿给佟佳贵妃请安。
佟佳氏一大早就听说了她的喜事,从贵妃榻上起身,叫人垫了软垫请她坐下:“这回是本宫大意,叫宜嫔钻了空子。好在皇后娘娘怜惜你,才免得哑巴吃黄连了。”
德贵人笑着应一声。
佟佳贵妃又惯例问了几句,无非就是吃穿冷热,养胎安胎的事宜。
德贵人虽然面上温和笑着一一回话,心里头却觉着自个儿仿佛成了佟家借腹生子的工具。只消皇子一出生,她就该被当成抹布甩开了。
这种想法挥之不去,直到从正殿出来,她的情绪都不是很好。
画扇瞧着不爱言语,却很细心。
察觉到主子心烦意乱,便跟玉烟知会一声,出门去了趟花房。等她再回来,怀里抱着许多认不得的花枝木叶,有些添水插在花瓶内,有些捣碎焚在香炉里,没一会儿,德贵人便觉得情致舒畅许多。
她惊喜地看着画扇,又似乎透过画扇,在感激皇后娘娘的恩德。
是啊。
有娘娘在,她总还有一线生机。
*
盛夏的艳阳天里,热气蒸腾上涌,叫人生出压不住的火气。
七月末,康熙因为一件三伏天供冰的小事,忽然发落了内务府不少人。其中就包括宜嫔阿玛三官保、惠嫔阿玛索尔和、以及端嫔阿玛董德启。
七嫔之中,安嫔、敬嫔、僖嫔因为出身满洲(汉军)八旗,躲过了这次针对包衣世家的“大清扫”。
唯有荣嫔不同,她阿玛盖山反倒被抬举着升官了。
马佳氏上下听了赫舍里的嘱咐,小心谨慎地夹着尾巴一年有余,终于扬眉吐气,都高兴极了。
荣嫔更是牵着伊哈娜跑来景仁宫道谢。
“嫔妾就知道,娘娘说话做事定有深意,心中亦是念着我们母女的。今个儿一早得了好消息,连忙就巴巴儿跑来,少不得要跟娘娘讨杯好酒吃。”
赫舍里被逗乐了,刮了刮伊哈娜的鼻子,调侃道:“哪有人来道谢,不光空着手,还拖家带口要主家赔酒又赔菜的。本宫瞧你倒是越发会打秋风了。”
荣嫔用团扇掩唇笑着,还未开口,伊哈娜便替她额娘解释:“皇额娘,是你宫里的饭实在太香了!我能连吃三碗。额娘想叫我强壮一些,才总来蹭吃蹭喝的。”
这话叫两个当额娘的都弯唇笑起来。
赫舍里好容易止住笑:“好好的公主,怎么跟着保成学的也成了小馋嘴。不过伊哈娜是个活泼性子,成日在校场跑马,吃多些也无妨,还能叫身子骨更结实些。”
荣嫔对这事儿亦是同样的看法。
走到今日,她早已不求权利富贵,只希望两个孩子能好好长大,长寿安康地度过一生。
赫舍里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愿意与荣嫔多亲近的。
两个人带着伊哈娜坐在东暖阁,将南窗的竹帘放下来,摆着冰鉴吃着瓜果,说说笑笑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三伏天里头,尚书房也会将功课减半。
因而才过午初,胤礽就满头大汗跑回来了。
赫舍里瞧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连忙递了杯温的蜜水过去:“又是跑回来的吧?这么热的天,仔细中暑晕倒了。”
胤礽“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抹了嘴巴笑道:“没事的,额娘。我跟二姐姐还打算约咸福宫的博尔济吉特贵人骑马,乌尔衮也会去!”
去了一个月的尚书房,小家伙倒是被张英掰过来,改了“额凉”的发音。
赫舍里心中竟有些失落。
她藏起那份情绪,无奈笑道:“大热的天,你们不嫌热贵人还嫌呢。先不许去,吃完午膳再说。”
这孩子近来也不知怎么的,和去年入宫的蒙古格格玩到一块儿去了。好在伊哈娜总在边上看着,赫舍里也算放心些。
不能骑马了,伊哈娜比胤礽还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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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但一听午膳准备了烤牛羊肉、冰镇的捞汁儿海鲜、酸梅鸭和荔枝冰碗,两个孩子很快又手舞足蹈起来。
今日只他们四人关起门来用膳,倒也不必拘礼,围着膳桌边吃边聊起来。
荣嫔笑道:“听闻万岁爷看中了奉先殿边上的地,要给阿哥盖一座宽敞的太子寝宫。只是工部前脚才修好香山行宫,掏不出银子,便只能先盖个小一些的将就住。等日后阿哥娶亲,再加盖跨院补上。”
听荣嫔说完,赫舍里便明白了。
这是来替万岁爷说话的。
赫舍里对册封太子的事多少有些抵触,荣嫔都能察觉一二,继续称胤礽为“二阿哥”;康熙那头自然也发现了爱妻的不满。
这事儿他没先知会一声,确实理亏。
今日便派了荣嫔来做说客,好好美言几句。
赫舍里摇摇头,道:“毓庆宫大小如何,是否气派本宫都不在意,只要保成喜欢,便是最好的。不过话说回来,当额娘的,哪个希望孩子这么小就离开自个儿。所以无论如何,本宫心底都会挑剔。”
荣嫔一怔,倒是没想到能听到这么直白的……闹别扭。
她“扑哧”笑出来:“娘娘这份性情,嫔妾实在喜欢得紧,怕是皇上也因此又爱又苦恼呢!”
赫舍里佯嗔她一眼:“快些吃吧。这两个小猢狲抢光了,你可要饿肚子回去。”
这话便是吓唬她了。
小厨房备菜只多不少,每日富余的总会分给奴才们吃一些,哪里会短了主子的份儿。
荣嫔心中门儿清,便笑道:“娘娘这是恼羞成怒,不好意思了呢。”
正埋头苦吃的胤礽听到这话,忽然抬起头来:“荣娘娘,阿玛最爱额娘这幅样子了。只是保成学过一回,挨了阿玛好一顿打,你可千万别学呀。”
这话一出,膳桌前登时笑倒一片。
荣嫔笑得东倒西歪,嘴里还嚷着“东施效颦”。
赫舍里被儿子揭了老底,面颊微红,只好咬牙切齿使出杀手锏:“入秋之后,皇上便要带人去香山行宫小住。本宫和荣嫔、二公主都会随驾,保成这般调皮,还是待在宫里好好读书吧。”
胤礽一听可以出宫玩儿,连忙摆出一副可怜乖宝宝的样子,扯着他额娘的胳膊撒娇。
赫舍里这会子可不吃他这套。
小团子使出浑身解数,正想就地打滚试试,夏槐从外头进来。禀道:“娘娘,德贵人在宫门外求见。”
殿内骤然安静下来。
赫舍里似乎并不意外,温柔笑道:“请进来吧。”
第26章 护驾
德贵人如今显怀得厉害。
她穿着大一号的碧色旗装,肚子依旧尖尖隆起,由画扇在边搀着,一手扶着后腰从外头缓步挪进来。
膳桌边,奴才们麻利拾掇干净,悄声退出去。
夏槐给两位主子娘娘都泡了花果茶,阿哥公主则捧着膳后的荔枝冰碗吃得不亦乐乎,唯独德贵人那儿,思来想去只备了一小碗酸梅汤。
荣嫔和伊哈娜在场,德贵人进了屋,便赶忙说着问安的吉祥话,还要蹲身行礼。
赫舍里将人拦住:“这是做什么。妹妹重视宫规是好,可也不能委屈了腹中的孩子。若因小失大,莫说是妹妹,本宫与荣嫔也难辞其咎啊。”
这话倒叫德贵人再不好屈膝行礼了,只好赔着笑:“那嫔妾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皇后娘娘垂怜。”
赫舍里这才有了笑脸,伸手示意她过来身边坐下。
荣嫔将人瞧了半晌,忽而笑着打趣:“嫔妾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起,‘尖肚生男,圆肚生女’。德贵人这肚子,可不就是要一举诞下个小阿哥嘛。”
赫舍里早知这一胎便是四阿哥胤禛,也掩唇附和道:“妹妹这一胎,确实是本宫见过最尖的肚子呢。”
这话就像是个开关指示,叫三人之间一下子亲近起来。
德贵人随着两个主位笑得开怀,仔细去瞧时,眉间却隐隐有几分郁色。
赫舍里心中明镜似的——
若真是个皇子,她只怕更不甘心给佟贵妃养。
胤礽和伊哈娜在边上,呼噜呼噜干完了满满一盏的荔枝冰碗。这时候腾出嘴巴来,也忍不住要插话:“德贵人肚子里头确实是个小弟弟,就像荣娘娘当初一样。对吧?二姐姐。”
伊哈娜鼓着脸颊,看都不带看的,点头应和:“对。是弟弟!”
荣嫔满脸惊诧,与赫舍里对视一眼。
当初二阿哥说她怀的是男孩儿,之后便生下了胤祉。难不成,小孩子天真无邪,真能看见些什么?
荣嫔不再多想,打个哈哈将这事儿圆过去,而后笑侃了几句闲话,便以钟粹宫内有事为由,带着伊哈娜先回去了。
德贵人显然有话要对娘娘说。
敌友未明的情况下,她还是不呆在那儿,免得干扰了娘娘的判断。
伊哈娜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她额娘走远了,胤礽撅着小嘴,也觉得正殿没趣儿,光着脚丫子一溜烟儿跑去后殿找小甜瓜玩。
赫舍里背后念叨了两句,这才摇头失笑:“养这么个小猢狲,真是叫本宫有操不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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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德贵人在旁瞧着,目中流露出艳羡:“娘娘与二阿哥母子关系这般融洽,倒叫嫔妾好生羡慕。也不知,嫔妾日后还有没有机会抱一抱这孩子。”
她摸着隆起的肚子,语调尽显悲婉。
赫舍里便知正题来了。
她不紧不慢呷了茶,这才温和劝慰:“王荆公(王安石)暮年辞官,闲居江宁府,曾作了一首《江上》,本宫甚是喜欢。‘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本宫今日便将此句赠与妹妹,一解烦忧。”
德贵人闻言先是一怔,继而面上浮现掩饰不住的喜色。
她撑着肚子想要起身跪拜,口中激动道:“有娘娘这句话,嫔妾、嫔妾定当竭尽所能,侍奉娘娘左右。”
这回不用赫舍里说,逢春便上前将德贵人扶住,笑道:“小主这话便生分了。侍奉主子自有奴婢们,还请坐着陪娘娘多聊一会儿吧。”
德贵人这才察觉失言,有些羞赧地瞧了赫舍里一眼,生怕自个儿做过宫女的小家子气,惹得娘娘嫌弃。
赫舍里很快就看穿了德贵人的卑怯,却又包容宽和的装作没察觉,覆上她的手背拍了拍:“下个月,皇上便要带人去香山行宫小住,以期避避暑气残热。本宫瞧着妹妹苦夏许久,人都消瘦了些,这回,不妨也跟着去行宫吧。”
说着,又笑吟吟添了句:“香山寺积福之地,妹妹去了,或有一番机缘呢?”
德贵人心动了,红着脸应下来。
她今日特意只带了画扇过来请安,也有向皇后娘娘示好的意图在。可自打进了屋,娘娘别说提起画扇,就是连个眼神也没给过。
这反倒叫德贵人松了口气。
给她送了人,却又不事事联络,这样最好不过。
等景仁宫送走了德贵人,两个丫头都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赫舍里不禁笑道:“荣嫔隔三差五的过来,也没见你们这般劳神费心。”
夏槐摇摇头:“娘娘,那怎么能一样。荣嫔跟您一条心,相处起来也多是喜乐事。德贵人就……奴婢也说不好,只是她动不动就跪啊哭的,着实难应付。”
逢春虽没吭声,看那神色,约莫也是赞同的。
赫舍里便只听着,随手翻开先前未读完的书,等夏槐那张利嘴说累了,她唇角才扬起意味不明的笑:“她非良友,却可结盟。至于到底能与我们同行多久,单看她对未出世的孩子有多少爱意了。”
她也很好奇。
若重新给过机会,乌雅氏是否还会再弃了四阿哥?
*
养心殿内,康熙才接过梁九功递来的军报,就忍不住怒火上涌。
不过一个夏季,闽省几近翻了天去。
郑经命台/湾水军围困海澄,得三藩叛军相助之后,活活饿死、战死清军万余人。副都统穆赫林、陆路提督段应举先后自缢殉城,海澄即刻攻陷。
之后,长泰、南安、漳平等相继也都失守,而今独剩下一个泉州被围攻了。
康熙实在压不住邪火,先摔了折子,再掷了茶碗,如此气还没消,索性下旨直接摘了福建总督朗庭相的顶戴,由康亲王杰书带领援军火速夹击郑军。
台/湾弹丸之地,本不足为惧。
有杰书亲自出马,康熙暂且将心放回肚子里,这才有心思叫内务府着手去香山行宫的事儿。
八月中,噶禄安顿好行宫的各项事宜,圣驾便要启程出宫。
这次伴驾出行的人选,康熙特意与赫舍里提前商议过:
首先便是郭络罗姐妹,晾着许久也该放出来了;其次是惠嫔,她到底是大阿哥生母,不能不给脸面;除此之外,僖嫔乖巧,荣嫔本分,带着给皇后做个伴也是好的。
最后,赫舍里不经意提起“德贵人苦夏难食”的事儿,康熙略作沉吟,也给加上了。
帝后出行,宫中一应事务便交由佟佳贵妃代为处置。
临行前,赫舍里低声嘱咐佟贵妃:“旁的都不打紧,纳喇贵人刚诊出有孕,一定要小心谨慎照看着。另外,布常在所出的三公主病着,妹妹也多照看着些。”
佟佳贵妃应一声,承了这番好意。
从紫禁城走午门出,约莫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香山行宫。
康熙这回做了万全准备。
一进园子,他便特意点了纳兰容若,要他之后只管贴身护卫皇太子的安全,旁的事一概不必理会。
纳兰容若正要接旨,瞥见御驾帐幔撩起,胤礽从里头一跃蹦跶出来。
来不及多想,纳兰容若连忙将人接在怀中。
胤礽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容若身上,笑道:“太好啦,纳兰成德,汗阿玛说这里有最美的‘燕京八景’,我们和二姐姐一道,挨个儿去瞧瞧!”
纳兰听着这孩子气的话,眉眼越发柔和,应一声又解释:“二阿哥,阿玛已经给臣改了名字,唤作纳兰性德。”
太子册封大典将近。
明珠深知此事已不可逆,这才避讳着皇太子的乳名“保成”,为儿子改了名字。
胤礽眨眨眼,虽有些疑惑,却并不冒然过问人家的私事。
容若显然不愿提起,干嘛多问。
接下来,康熙听着儿子煞有介事地鹦鹉学舌,将方才他讲的那点东西,又原封不动全都告诉了纳兰容若,语气里满是“看我学富五车”的骄傲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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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康熙扶额,深感丢脸。
他再也坐不住,下了御驾,抬手便敲胤礽的脑壳:“不过一个‘燕京八景’,瞧你这没出息劲儿。这行宫所在的香山亦有八景,香山余脉山水还出了‘碧云十景’。祭星台、妙高堂、乳峰山……这一个个加起来,且够你玩上一阵子了。”
胤礽听得双目放光,偷偷都记下来,还想再给他额娘学舌一遍。
却听康熙轻飘飘道:“你若想出去玩,就先给朕将嘴闭上。”
胤礽连忙捏住嘴巴,重重点头:“……”
阿玛就放心吧!
康熙远眺碧波晴空,长出一口气——
耳根子总算清净了。
……
入了园子,康熙只管带着赫舍里选了最清凉的地方躲懒,任由几个小的撒欢去。
胤礽和伊哈娜比普通小孩要皮实得多。
纳兰容若跟着他们登山踩水,无处不往,见过瑶池金莲朵朵,饮过白石寒井清泉。妙高堂松花戏僧人,祭台上手可摘星辰,佛阁边云梯登天顶……
无一不成了他心中的风景。
玩到后来,容若甚至比两个孩子还欢快。
连伊哈娜都悄悄说,纳兰侍卫的眉宇间舒朗了许多。
七八日之后,香山上下起一场暴雨。
胤礽被禁止出行,便只能闷在屋里长草。好在朱纯暇时不时带着牛痘的新进展来园子里禀报,离开之前,总会来给他请个平安脉。
自牛痘之后,朱纯暇就将胤礽当成了医道“鬼才”。
胤礽也喜欢听他讲那些民间罕见症的医治案例,一来二去的,俩人反倒投缘的像是忘年之交。
得知阿哥容易生病,皇后娘娘身子也不好,朱纯暇还费心从底下推荐了几个医士。
“这几位医士里,一个擅长小方脉,一个精通妇产千金科,阿哥与娘娘可以信任启用。”朱纯暇从袖中掏出誊抄来的名册,上头已经记载了两位医士的籍贯家世、医术传承流派等。
“另外还有一名西洋传教士,叫做穆里。”
提起这个人,朱纯暇眼中有了神采:“他掌握了一种神奇的药物,名叫‘如勒伯伯尔拉都’1。这种药对心悸、昏厥、气虚烦躁、脾胃虚弱、以及女子经血过量和经络疏通等多种病症都有奇效。微臣已在民间试用多次,也曾推荐给皇上,只是都被忽略了。阿哥若有兴趣,不如叫穆里来行宫一叙。”
胤礽连忙点了点头。
旁的没听明白,但对女子什么什么的有好处,他可一下子就记住了。
小家伙惦记着他额娘的身子,才送走朱纯暇,便套上雨服雨帽,也不叫纳兰容若撑伞跟着,独个儿跑去寻赫舍里。
赫舍里正在廊下观雨喝茶。
乍一见着大雨中的儿子,她也没兴致赏什么雨了,忙站起身,叫逢春她们去取干帕子和衣物来给阿哥换上。
胤礽像个被暴风雨淋透了的小奶猫,打着喷嚏换了衣裳,又被额娘按着喝了碗热姜汤,身上才轻快许多。
他没忘记跑这一趟的目的,连忙将那味西洋药物告诉了赫舍里。
赫舍里原本正给儿子绞着湿头发,听到这个药名,手上一顿:“你确定,那药叫做如勒伯伯尔拉都?”
胤礽点头:“保成记性很好,额娘知道的。”
赫舍里拉过儿子,严肃问道:“那西洋传教士现在何处?”
“朱太医说安顿在城郊。”胤礽乖乖答了话,又满含希望问,“额娘,这个药真的能治你的病吗?要不待会儿就告诉阿玛,叫他派人将穆里带来行宫,给额娘仔细诊治。”
赫舍里默了片刻,轻柔摸摸儿子的发辫,叮咛道:“不,他治不了额娘的病。但这个人有些本事,额娘觉着……你得给自个儿留着。”
她依旧记得清楚。
前世的康熙三十五年,皇上亲征噶尔丹突然心悸病倒,就是此药救了他一命。
那时候,从京城快马奔波送药去蒙古的便是胤礽。谁能想到,皇上服药清醒之后,却只将孩子狠狠责骂一通,怪他送药太晚,怪他思虑不周,怪他没有提早为皇父备好救命药,等同大逆不道!
赫舍里想起这些便觉得气恼。
因而这一世,她压根不打算叫孩子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此时,宫中尚且没有“如勒伯伯尔拉都”这味西洋御用药。
而未来的七阿哥胤祐生来跛足,不良于行,数次被太医诊断病危,是靠着这味药,才能保命长大成人。
保成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献上此药,便足够了。
*
十月的天依旧似火,京城里头热得生不起半丝凉风,香山行宫倒是沁爽清凉。
康熙今儿个心情大好。
前线捷报,泉州之危已经解除,隔壁漳州也大获全胜,勇挫郑军士气。今晨康亲王军情急报刚递上来,说是郑经手下水军死伤过万,已然退守厦门了。
这可算是今年以来最叫人痛快的战报。
康熙原本想去寻赫舍里,好好分享自个儿的欢喜,谁知却扑了个空。
夏槐行个蹲安礼,笑道:“皇上来的不凑巧,娘娘一早就约着德贵人去了香山寺,说是为二阿哥和即将出生的孩子祈福去呢。”
康熙悻悻而归,到底心有不甘,又跑去了郭络罗贵人那儿。谁知,往日待他有几分温柔小意的郭络罗贵人,今儿个却只把他往外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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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康熙臭着脸:“今日前朝有喜讯,朕特意前来,为的是你这朵可共享乐事的解语花,可不想看宜嫔使小性子。”
郭络罗贵人便轻轻用团扇点他一下:“嫔妾哪里是不想侍奉皇上。只不过,嫔妾如今有着双身子,怕是……比不得妹妹能讨皇上欢心。”
康熙呆了片刻,继而大喜:“何时有的?怎么不早些告诉朕。”
“昨日太医来请平安脉,嫔妾亦是刚知晓,如何早早告诉皇上。”见康熙摸了摸她的肚子,还想听胎动,郭络罗贵人忍不住笑了,“太医说,才不过一个多月的身孕,哪儿就能听到动静呢。”
……
香山寺内,撞钟敲响,发出庄严肃穆之音。
赫舍里虔心敬了香,等德贵人拖着将要足月的身子礼佛完毕,这才笑着同她跨过门槛,向外走去。
佛前不说是非。
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提那档子事儿,相携出了寺院,走在山道上。
德贵人终究没有沉得住气。
她快走两步,忽然拦在赫舍里前头,半福着身子道:“恳请娘娘相助,叫嫔妾能有机会抚育腹中的孩子。即便……即便是养在阿哥所,也好过旁人膝下,难得再见面啊。”
赫舍里笑着将人搀起身,松开手道:“这事儿其实不难,只是妹妹身在局中,有些迷了眼。”
德贵人微怔:“嫔妾愿闻其详。”
赫舍里继续道:“事情的关键无非在佟贵妃那里。她身子亏空恐难有孕,才会想着抱养一个孩子。你若要养腹中的孩子,便得同时讨了皇上欢心,再寻一个孩子补给贵妃,也就两全了。”
话虽这么说,可落在德贵人眼里,便是难于登天的两件事。
赫舍里弯唇笑道:“说来也巧,昨日,祁太医诊出郭络罗贵人有孕了。”
她又紧跟着:“本宫还听闻,香山余脉——碧云一带近日有蛇出没,那些蛇虽瞧着艳丽,实则无毒,也要不了性命,倒确实是个护驾揽功的好机会。”
“妹妹,能不能抚养腹中的阿哥,还得看你自身啊。”
*
又过了几日,也不知康熙从何来了兴致,带着德贵人、郭络罗贵人一道,乘着步辇去了碧云水石边垂钓。
晌午,皇上在溪边遇上两条色彩艳丽的小蛇。
郭络罗贵人惊恐怔愣之间,德贵人已然冲上前去护驾,被蛇咬中了脚踝和小臂。
香山行宫内顿时如临大敌,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紧急奉诏入园,御药房更是严阵以待,唯恐皇上和龙嗣出点什么差池。
当夜,德贵人便提前发动了。
第27章 戏弄
园子里的奴才到底比不得宫中充盈。从上灯到天明,外院的抬水太监、烧水丫头、煎药宫女、乃至近身侍候的嬷嬷,都连轴转着没能合眼。
太医们跪在屏风下,议定之后的用药。
待到天光曈曈,暖阁内终于传出婴孩的响亮哭声。
德贵人果真诞下了一位皇子。
康熙得知此事龙颜大悦,又因为德贵人护驾有功,便决意要给她一份殊荣:
“德贵人乌雅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实有一宫主位之能。今特准其晋至嫔位,诏为德嫔。顾太监,你且走一趟宫中,着内务府筹备册封礼吧。”
顾问行是敬事房总管,闻言应一声退出去,吩咐手下的小太监,麻溜去换了德贵人的绿头牌。
不到一年工夫,竟从个宫女爬上嫔位。顾问行咂摸着其中深意,摇头笑笑。
——还是咱们皇后娘娘高明啊。
德嫔的身体底子好,生下的小阿哥也随了额娘,一副健壮有劲儿的样子。
康熙去瞧过几回,见这孩子不哭不闹,饿了只叫唤两声,唯独见到阿玛额娘才会露出笑脸,不由有些心软了。
乌雅氏毕竟已是嫔位,又有功在身,她的孩子不好再抱养去承乾宫。可表妹那头又已经答应下来……
康熙为这事儿烦扰着,便又在香山行宫多住了几日,直到赫舍里亲自寻来。
赫舍里今日穿一身梅子青的旗装,戴着嵌珠宝翠玉的花卉钿子,树影光斑下自有一番风姿绰约。
康熙看得呆了,稍许才起身迎过去,伸手扶着她:“甚少再见你穿这样清丽的颜色,叫朕想起当年,索尼头一次带你入宫时的样子。”
“皇上这话,可是嫌弃臣妾不复少女容颜了?”赫舍里佯嗔一句,又凑到康熙耳边掩唇低语,“若非出宫来了园子里,臣妾作为皇后,哪敢这般松快。”
康熙甚爱赫舍里这副模样,笑着握住她的手:“是朕让舒舒受委屈了。往后,我们年年都出宫住一阵子。”
赫舍里倚着康熙肩侧,温柔点了点头,继而笑道:“来年且不论,皇上今年在园子里可是足足住满三个月,是不是也该启程回宫了?德嫔要养身子,郭络罗贵人也才刚有孕,得仔细安胎呢。”
康熙听着这话,忽而灵光一闪。他捻着手指喃喃:“郭络罗贵人……”
赫舍里便顺着话茬道:“是啊。臣妾瞧着郭络罗姐妹这几日都不怎么言语,怕是闹了脾气,难为她还怀着身孕,要哄着宜嫔这个妹妹了。”
“说起来,小阿哥交予德嫔抚育,皇上可想好了佟妹妹那头要如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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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宜嫔与亲生姐姐的关系竟都不好吗?那这孩子出生后,她还能尽心抚养?
须臾之间,康熙心中便有了主意。
他拉着赫舍里坐在凉亭内,下头就是曲水流觞,鸟鸣啁啾。
“朕想过了,宜嫔骄纵,不适合抚育皇嗣,且再磨两年性子吧。郭络罗贵人这一胎叫太医院仔细照料着,日后交由贵妃抚养,也算周全了两宫的关系。”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
赫舍里心中门儿清,宠妃与贵妃就是帝王在内廷的制衡之策,必不会叫天平太过倾斜于哪一方。
她露出一抹称得上温婉的笑颜,将下巴搁在康熙肩头:“皇上既然拿定主意了,这些后宫的琐碎小事,臣妾自该分忧才是。”
康熙反手抚摸赫舍里的脸颊:“有舒舒在,朕总是安心的。”
天下皆知帝后情深。
可唯有赫舍里清楚,这份情里头,满载了多少年的陪伴与苦心经营。
*
一只金钗横空飞来,擦过郭络罗贵人的脸颊,落在地上发出“铮铮”声响。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似是早已习惯了被这般对待。
宜嫔摔完东西,冷笑一声坐回主位:“你可真是本宫的好姐姐,有了身孕,闹得整个行宫上下全都知道了,妹妹我竟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
郭络罗贵人垂眸听着,并不分辨。
宜嫔便又冷嘲热讽:“若不是姐姐起了歪心思,承乾宫怎会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如今可好,腹中的孩子不光你养不得,本宫都养不得了!”
郭络罗贵人终于掀起眼皮子,看向惯来跋扈的妹妹:“可皇上说,是妹妹的脾性不好,得多磨两年。”
宜嫔被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呛了,不可置信地望过去。
郭络罗贵人却实在心累了。
她微微福身,行了个礼:“嫔妾有着身孕,就不陪娘娘坐了。”
宜嫔看着姐姐布音珠远去,终究没忍住,又摔碎了一只内务府刚补上的玉蝉摆件。
然而近前侍候的宫人早就习惯了。
宜嫔主子脾气确实大,但左不过就是摔摔东西、骂骂人罢了,不疼不痒的。赶明儿皇上一来,她又能笑着打赏他们这些奴才。
东配殿这头。
郭络罗贵人由人扶着,坐在榻边软垫上,终于长吁一口气。
她的贴身丫鬟也是从母家带来的,免不得要多说几句:“二小姐也真是的,在家里要压着一头,来了宫中更是变本加厉,全然不顾小主如今还有着身孕。”
郭络罗贵人扯开唇角,露出一抹苦笑,口中却反过来安抚道:“好了,与她计较什么。纳兰珠打小就好像那黑漆皮灯,泥塞竹管,就是个一窍不通的蠢材。若要将腹中的孩子交由她抚养,我才是真真要担心呢。”
丫鬟张了张口,竟觉得这话十分有理。
她还是有些担心:“小主这一胎,当真要对承乾宫拱手相让吗?老爷若是知道了……”
郭络罗贵人摇摇头:“阿玛自身难保,管不到咱们的事儿。至于承乾宫——”
“我冷眼观着,佟贵妃不是个小肚鸡肠的窄心眼儿,相反,佟家将女儿培养得样样出挑,德才兼备。若必须为这孩子二择其一,终究还是跟着贵妃强一些。”
免得再叫纳兰珠带出个漂亮的草包来。
*
十一月,圣驾启程回宫。
佟佳贵妃已经先一步得了消息,知道乌雅氏诞下个小阿哥,她比谁都欢喜。即刻就张罗着小孩儿的衣物床褥,还打算叫佟家寻两个精奇嬷嬷来。
被派来传话的梁九功头皮发麻,只好梗着脑袋打断:“……贵妃娘娘,乌雅氏此番护驾有功,又诞下皇子,万岁爷已经封她为德嫔,不日就要带着小阿哥迁去永和宫住了。”
佟佳氏的笑容先是一僵,继而冷下去,伸出的右手也缓缓垂落了。
“皇上可还有旁的话要你带来?”
梁九功连忙一股脑儿倒豆子:“有,有。皇上说了,郭络罗贵人眼瞅着有了两个月身子,待明年,就将她生下的孩子给抱来承乾宫。娘娘的心事万岁爷都记着,今回欠下的,来日也定都补上。还请娘娘莫要因此一事伤了心呐。”
佟佳贵妃仰头,眯着眼看向承乾宫院墙内四方的天儿。秋日天高云淡,阳光灼得她眼中生疼,竟有些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连忙闭目缓了片刻。
良久,自嘲一哂:“本宫知道了。你且回禀差事去吧。”
梁九功如蒙大赦,弓身一礼,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微风拂过承乾宫前院的一株柏树。
这树年头才被春雷劈了一道,枯去半边,内务府派人来补栽时,佟佳氏却说“这枯木也有枯木的美”,将人都打发走了。
今时今日,她轻抚枯木焦黑的半身,终是改了主意:“去叫花房弄些白木香的新苗来,种在树边。”
待到明年春日,定是满树繁华盛景。
*
才一回宫,赫舍里便给荣嫔带来个好消息。
“今年三月的时候,绰尔济重病缠身,到底还是撒手走了。皇上念着他家中也算皇亲,便将三阿哥继续留在府中。如今不同了,来年春,太医院就要着手给阿哥公主们种牛痘,皇上便许了接三阿哥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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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赫舍里这头话才说完,荣嫔便高兴地抹起眼泪来。
两个小的聚在一边正玩儿积木。这东西是内务府按着阿哥吩咐新做的,能拼出好大一座紫禁城,孩子们刚拿到手,真是又新鲜又痴迷。
伊哈娜隐约听到荣嫔哭,这才撇下玩具跑过去:“额娘,你怎么了?”
荣嫔忙着擦眼泪,赫舍里便笑道:“你们三弟过几日就要接回宫了,你额娘这是高兴的。”
胤礽也抱着一堆木块挤过来:“三弟?是胤祉对不对!”
赫舍里赞许地点点头。
两个小的便欢呼着转了两圈,脑袋对着脑袋凑在一处,商量起给胤祉准备礼物的事儿来。
荣嫔稳住了情绪,便又笑着对赫舍里道:“嫔妾可听说了,德嫔的册封礼推迟到了明年五月,因而人虽然搬去了永和宫,小阿哥却跟不过去。不知如今由谁来抚养?”
“皇上怕养在承乾宫闹出是非,便托了本宫亲自照看。”赫舍里提起这个便想叹气,“虽只有几个月,阿哥的事儿却也马虎不得半分,本宫只好叫景仁宫上下警醒着些了。”
在赫舍里看来,这还真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尤其是碍着前世记忆,四阿哥胤禛最终杀出重围,成了登上宝座的人,赫舍里心中便更觉得不舒坦。
她也知晓,胤禛如今只是个吃奶的孩子,白纸一张。
便只能克制着情绪,少去看他。
荣嫔从这句话里头,微妙的听出了皇后娘娘对德嫔那头的态度,心中便有了数。
她也不声张,打个哈哈笑道:“娘娘对后宫向来施以仁爱,皇上和太皇太后总是看在眼里的。”
赫舍里便无奈笑看她一眼:“若论嘴甜,这宫中还得是你。”
……
没过几日,三阿哥接回宫后,小阿哥也被抱到了景仁宫来。
小阿哥一开始没起名字。因宫中孩子大多早早夭折,康熙不愿伤心,便都在三五岁之后才起名。这回是小阿哥满月之后,德嫔胆怯地提起此事,康熙看在她一片爱子之心,便给赐名胤禛。
这名字到了景仁宫,便换了个风味。
胤礽每日一下学,便从尚书房飞奔回宫,口中喊着“禛禛弟弟”,守在围床边能玩儿大半个时辰。
赫舍里最初还有些担忧,唯恐儿子对胤禛这个弟弟付出太多真心和疼爱。
毕竟,他也是将来夺嫡的阿哥之一。
直到一日午后,她亲眼瞧过胤礽是怎么“玩”小阿哥的,便彻底不再操心了,甚至还觉得儿子有几分欠。
今日胤礽回来也是直奔弟弟的婴儿围床。
他可真是太喜欢逗四弟弟啦!
比起不满三岁就变成书呆子的三弟,还是四弟弟更好玩一些。这小家伙是个天生的扑克脸,日常吃饱了便瞪着眼,一副“在想事情别打扰我”的模样。胤礽就喜欢这时候凑上去,捏捏四弟的脸颊,给四弟掰出个猪鼻子,亦或掏出各种美食在四弟眼前吃光。
每当这个时候,胤禛就会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用小手使劲儿去推他二哥。
胤礽岿然不动。
围床里头的胤禛便只能气鼓鼓地板着脸瞪人。
胤礽每次都被这副表情逗得开怀大笑。
赫舍里旁观全程,见儿子欺负幼弟欺负的乐此不疲,颇有几分混世魔王的观感。
她只好无奈道:“方才不是说,今日午膳没吃饱吗?额娘叫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酸木瓜炖鸡,还有酸渍乌梅小番茄,快过来这边坐下。”
胤礽连忙应一声,又吩咐季明德将四弟的小木床也抬到膳桌边。
于是,五岁的胤礽上桌吃吃喝喝;
满月的胤禛面色平平,却吞咽口水。
酸木瓜炖鸡是打南边传来的菜式。
这里头放的可不是番邦进贡的番木瓜,而是岭南一带本土盛产的酸木瓜。锅子里头没放盐,只借用火腿的咸来调和木瓜酸。胤礽舀起一勺,酸汤裹着微辣的鸡肉,入口甚是开胃。
“呜哇——好吃!”他发出一声赞叹,勺柄在四弟面前绕了好大一圈,才塞进自个儿嘴里。
赫舍里瞧着好笑,问他:“这么用膳,不累得慌吗?”
胤礽连连摇头:“才不会。四弟也最喜欢看二哥吃东西了,对吧?”
回应这句话的,是围床里头忽然一连串的“咿呀呜哇”声,语调上扬,节奏紧凑,还时不时举起了握紧的小拳头。
赫舍里还从未见过四阿哥说这么多话呢。
她伸手点了点儿子的额头:“你瞧,惹得弟弟生气了吧?”
胤礽狡黠一笑,带着几分自豪:“嘿。就喜欢四弟看不惯我,又打不过我的样子。”
赫舍里:“……”
*
十二月十三日,终于等到举行册封大典的日子。
太和殿内,康熙亲手将皇太子册、宝授予胤礽,正位东宫,并向全天下颁布诏书,极尽溢美之词地炫耀了自家儿子,这场初次亮相便算是圆满落幕。
之后的大赦、免税等恩典,以及皇太子詹事府衙门的官员选拔,都已被康熙安排的妥妥帖帖,就连胤礽的外祖父噶布喇,都因此得了个一等公的世袭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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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唯一叫康熙头疼的,便是儿子的自称问题。
皇太子对外当自称为“孤”,这事儿早先便有礼官教导过胤礽。可这小家伙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捣蛋,总自称为“咕咕”。
康熙在养心殿听了一天的“咕咕”长,“咕咕”短,实在受不了了。
大手一挥道:“行了,太子年幼,等日后参政再改称谓吧。”
胤礽揉揉鼻子,心安理得的应下来。
小家伙如今每日上午去尚书房读书,下午来养心殿跟随康熙练字,一日都不曾落下过。
今儿个午后才练了两页《宋词》,便有钦天监的人在外求见。
康熙没避开儿子,只叫他继续写,吩咐梁九功带人进来。
来人是钦天监监正南怀仁,也是比利时遣送来的传教士,因奉命督造“神威将军”大炮,被康熙看重重新启用,如今在钦天监专程负责监制西洋新法的天文仪器。
康熙一向喜好天文学,见了南怀仁便笑道:“敦伯,朕命你督造经纬仪,可有进展了?”
南怀仁面露难色:“臣正是为此事前来。”
天文仪器需要精准的科学技术支持,而大清在这方面极为欠缺,叫南怀仁行事有些棘手。
他此番前来,便是想请求康熙亲自写信给意大利主教,问他讨一批精通天文学的传教士来,才好真正开展工作。
听过南怀仁的自陈,康熙略作思忖,便答应下来。
他一向喜好汲取新事物、新知识。若能学得西洋人的长处,大清日后便可越发繁荣昌盛。
康熙起身走到明间御案前,执笔便在信纸上洋洋洒洒写起来。
他知晓南怀仁回去之后,还会附带一份译文,便有意写成了楷书,方便辨认。
而南怀仁袖手等在东次间内,正与胤礽大眼瞪小眼。
许是他觉得有些尴尬,便从兜里摸出两块彩纸包裹的东西:“太子爷,这是意大利的一种糖果,名叫绰科拉(巧克力),您尝尝?”
胤礽对新鲜吃食完全没有抵抗力,丢下笔便跑过来,还不好意思地搓搓小手:“那、那咕咕就试试。”
南怀仁忍着笑,连忙点头。
绰科拉入口即化,浓香醇厚,是一种从未尝过的味道。
胤礽眼前一亮,实在喜欢,便将第二块也送进嘴里,还用期望的眼神继续看向南怀仁。
南怀仁:“……臣从欧罗巴坐船来,带的不多,这是最后两块了。”
小太子失望的“哦”一声。
南怀仁仿佛看到一条尾巴耷拉下去了。
片刻,康熙从外头进来,笑道:“且晾干了墨迹再走,趁着空隙,南怀仁给朕讲讲永年历法。”
君臣二人当即热火朝天讨论起来。
没人注意到,矮矮的太子爷已悄无声息摸到了明间,爬上御座,提笔模仿着康熙的笔迹,从收尾处继续写——
“除此之外,若主教能以‘绰科拉’五百块进贡与大清,朕便可承诺,永不攻打意大利。”
第28章 斗法
时值今冬第一场鹅毛大雪。
胤礽终于得偿所愿,被康熙揪着耳朵,吃上了绰科拉。
这批绰科拉可不是意大利教皇“上贡”的。
胤礽伪造的书信还没出养心殿,就被康熙发现了,并喜提两个脑瓜崩。南怀仁看太子爷实在喜欢,便去寻了几位西洋友人,勉强拼凑出来五十块,特意给送来。
康熙看着儿子眯眼享受的样子,忍不住也凑过去:“就这般好吃?给朕也尝尝。”
胤礽虽然很宝贝这些绰科拉,对阿玛还是蛮大方的,剥开彩纸就径直给他送到嘴边。康熙很是受用,凑上前含在口中品了片刻,表情变得耐人寻味。
这东西确实好吃。
他认真思考起了向意大利教皇索要此物的措辞。
父子俩就这般盘腿坐在西暖阁,闲渡午后的惬意时光。不消片刻,顾问行双手捧着急报从外头进来。
康熙抬手接过,语调平缓:“是康亲王递上来的?”
顾问行点头应是。
“怕是与郑经议和有结果了,朕来瞧瞧。”他换个舒坦些的姿势,半倚在小炕桌边,打开了奏报。
情况不如预想的那样好。
康亲王杰书、新任福建总督姚启圣先后四次招降郑经,劝其退回台/湾,并答应台/湾可效法朝鲜,不登岸、不剃头、不易衣冠,还以澎湖为两岸的通商口。
郑经却在此时蹬鼻子上脸,坚持要以海澄为界。
议和最终失败了。
康熙冷嗤一声,将奏报丢回炕桌上:“郑氏王朝内讧多年、钱粮透支,本也不足为惧。顾太监,叫南书房拟旨,着姚启圣在福建沿海复启迁界令,北起福州、南至诏安皆设立要塞,高筑围墙,再不容郑经有贸易之机。”
顾问行当即称赞:“万岁爷这一手高明,想来,郑军此后便无暇再作乱了。”
见康熙面上仍有一抹愁色,他又取出袖中的奏疏:“这是姚总督随着军报一道呈上来的,怕是紧要事,皇上瞧瞧?”
康熙垂眸,见上头题有“平海十疏”四字,顿时来神。他粗粗翻阅一遍,眉宇间终于恢复了舒朗开阔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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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不错,姚启圣只要不提‘开海禁’之事,也算个良才。”
早些年,姚启圣出任广东香山知县时,曾因私开海禁,叫康熙一气之下罢了他的官。三藩之乱后,此人治军有方,战功卓越,又因先后说降了耿精忠等人,这才一路晋至福建总督的位子。
有了这册平海十疏做定心丸,康熙这才松了心思,浅笑着伸手掐掐胤礽的脸颊。
且等到平定三藩之后,朕再好好收拾这秋后蚂蚱!
……
当夜,胤礽回到景仁宫,就将午后听来的政事讲给赫舍里。
小家伙很是佩服姚启圣,一脸感叹地比划道:“他之前都被汗阿玛扒光了,那么那么丢人,竟还能一心给阿玛办事呢!”
赫舍里哭笑不得:“是罢官,不是扒光。罢官就是收回一个人的权柄,不启用他做事了。”
胤礽恍然大悟,还是觉得姚启圣十分厉害。
赫舍里便又笑道:“这正是姚大人的长项了。他为人爽直豁达,自然不会因一时片刻的困境而钻了牛角尖,才能抓住机会翻身。等你再长大一些,出宫去走走,便知这世间不乏‘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之事,变化本就是人生的常态呢。”
她不知想到什么,遥遥望向窗外被风雪盖严实的古柏,忽而释然一笑——
“额娘要教你的,便是不必惧怕变化。无论当下有多坏,只要坦然应之,就没有迈不过的坎儿。”
赫舍里作为母亲,总是希望这世上不再有任何变故和事端,能够轻易摧垮孩子的心防。
他得立起来,成为不惧严寒的常青古柏。
*
两场雪之后,便到了年关底下。
京师今年的雪很大,厚厚地垒在田埂上,一眼瞧过去,便能想见春雪消融之后,定有一派丰收景象。钦天监因此夜观天象,敬告天下来年将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年,唯有南怀仁这个监正一人唱衰,说冬雷炸响,怕是要有天灾发生。
康熙对待科学的态度十分灵活。好的嘛他就听听,不好的直接略过。
因而,他挥挥手打发走南怀仁,并未对这话上心。
宫中今年添了四阿哥,年后又有纳喇贵人和郭络罗贵人相继待产,康熙心中欢喜,便按照宫分制度,给各宫赏下去不少好料子。
像低位分的使唤大(小)女子、常在们,一般能得云缎、春紬、宫紬和硬纱各一匹。贵人们则能多出几匹素缎、杨缎、高丽布以及几张乌拉貂皮。到了嫔位以上,可选用的就更多了。
赫舍里一向不看重服缎。
奈何康熙三天两头开了私库,命梁九功将最好的挑拣出来一一送来中宫,如此几次,景仁宫的库房竟也要摞不下了。
赫舍里扶额摇摇头,吩咐道:“两匹大卷宁紬倒是稀罕物,放着可惜了,拿出来给阿哥做几身新衣吧。内大红的要冬装,过年瞧着也喜庆些;至于绿的那匹倒是清凉,就做成夏装。另外,去岁余下的四十张里貂皮,匀出一半送去给两位有孕的贵人。”
闪缎、金字缎之类的不合适她们如今的位份,只得锁进库里吃灰。
夏槐得了差事,和季明德几个人忙忙碌碌开了库房,清点之后取的取,送的送,之后再将几十觔的陈棉花拿去弹新,命绣房给景仁宫的奴才们制一批暖和的手套和耳罩。
如此拉拢人心,事无巨细。
等回过神,宫中也该过年了。
年初那些个繁杂的宴席自然免不了。胤礽有去年的经验在,已经可以带着三阿哥娴熟地坐在桌前,假意吃喝敬酒。
等家宴散去,两小只便一道回了景仁宫。
今日是宴外朝,嫔妃不必出席。赫舍里便与荣嫔坐在东暖阁窗底下,一边剪着窗花儿,一边聊些闲话。伊哈娜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跑去后头寻四阿哥玩儿。
等到胤礽回来,就瞧见伊哈娜跟胤禛一动不动的对坐着,正大眼瞪小眼。
胤礽乐了:“二姐姐,四弟好玩吧?”
伊哈娜气鼓鼓的:“一点也不好玩,还没有胤祉这个书呆子有意思呢。”至少,她跟胤祉说句话,还能听个响儿。
四弟就只会板着脸瞪她!
见二姐姐有些郁闷,胤礽连忙掏出荷包。里头装的都是今年年节得的赏赐,一股脑儿倒出来,竟也迷了人眼。
“这些小珠子、小玉饰,二姐姐有喜欢的随意拿去,别不开心啦。”
伊哈娜到底小孩儿心思,有这么多璀璨夺目的珠宝,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仔细挑选半晌,她只取一枚绿宝石:“真给我啦?汗阿玛知道了不会又揪你耳朵吧?”
胤礽挺直小身板:“才不会呢。这些都是二伯(福全)和五叔(常宁)他们给的,不归阿玛管。”
说完,他还大方地给三阿哥和四阿哥各自分了一个玉制小件儿。
美其名曰“发压胜钱”。
康熙刚送走了满殿的皇亲国戚,一路消食儿溜达到景仁宫,正好听到胤礽在这儿大言不惭。
他忍不住气笑了:“要不是你敬酒的时候将荷包口大开,福晋能摘了一身珠翠送你吗?”
胤礽耳朵一红,登时小鹌鹑似的缩起脖子,使劲儿摇头装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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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边上的三阿哥之前都不怎么开腔,见是康熙来了,这时忽然道:“儿臣作证,汗阿玛说得对。”
胤礽回头看向三弟,瞪圆了眼;
康熙挑了挑眉梢。
这兄弟关系也是纸糊的,一戳就破啊。
他倒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今日之事,胤礽虽做的稍显出格,但好在福全夫妻俩一向体察圣意,只取了些小玩意儿给他玩闹,常宁他们有样学样,这事儿也就不打紧。
康熙颇为头疼地看着儿子,开始反思起来——
是不是朕手头管得太紧,才逼得孩子在亲王贝子面前赖皮脸了?
被四个孩子齐刷刷盯着,康熙也不好继续神游,便抬手给胤礽、胤祉一人一个脑瓜崩。
“行了。压胜钱都是长辈发给晚辈的,哪里要你操心。今日新年伊始,朕不与你们计较,再叫梁九功开了私库,给你们行个赏吧。”
三小只顿时欢呼起来。
阿玛的私库里头可有好多精美的西洋八音盒、鸟音盒、木口风琴等,连霸王鞭都是纯金打造呢!
围床里头的四阿哥坐直身子,见兄长和姐姐开心的手舞足蹈,却并不搭理他,扭头轻轻发出一声“哼”。
……
从景仁宫回到钟粹宫,已是掌灯时分。
荣嫔命人将宫里宫外都照亮堂了,脱下花盆底松快松快,这才将三阿哥唤到跟前。
一盏花梨木桌灯映衬。
荣嫔拉着儿子仔细打量半晌,叹了口气问:“跟额娘说说,今儿个当着你阿玛的面,为何要出卖二阿哥?”
胤祉一本正经:“二哥在宴上强求长辈赠礼,非君子所为。”
荣嫔嗤笑:“少来。他非君子,你背后出卖兄长就是君子了?莫不是成日里读书读糊涂了,竟想到这种鬼话诓骗额娘。”
胤祉听着额娘的奚落,垂着脑袋,语气变得低落:“汗阿玛的眼里总是只有二哥。儿子想表现一番,叫阿玛留意到。”
荣嫔住了口,沉默片刻。
她眼里有些发酸,将胤祉拉进自个儿怀中,掰开揉碎了跟他讲清楚:“傻孩子,你二哥是皇太子,是储君,大清的未来都担在他身上,皇上自然要多多留神教养着。”
“你虽少见到阿玛,可你汗阿玛对你的爱护之心绝不会少。否则,也不会千挑万选相中了绰尔济家养着你,直到研制出牛痘,才将你接回宫啊。”
荣嫔看三阿哥听进去了,又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再者说,二阿哥对你们从来真诚以待,有什么好的都想着兄弟姐妹。你这样,不止伤了他的心,也未免叫你汗阿玛小瞧了咱们不是?”
胤祉很早就认了字,能跟着背一些启蒙读物了。
他知道额娘说的都对,忍不住红了耳朵,蜷成一团,眼泪汪汪地点头:“儿子错了,明日,儿子就跟二哥去赔礼道歉。”
母子俩抱成一团,都哭红了眼。
□□嫔这心里却仿佛将经年苦怨都发泄出去,彻底畅意了。
*
正月初八,轮到皇太后筹办新年宴。
原本的两宫太后,因为圣母皇太后(孝康章皇后)早逝,便只由仁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主持。
像这样的日子,太皇太后总乐意给这个母家侄孙女作陪,添添光彩,因而年年都会到场。
今年撤宴之后,赫舍里照例等着亲王福晋先行离去。
人走得差不多了,太后身边的嬷嬷过来:“皇后娘娘留步,老祖宗在里头等着您呢。”
赫舍里垂眸应一声,牵着胤礽过了穿堂,进到慈仁宫西暖阁。
她特意行了全幅的蹲安礼,静心恭候片刻,才听到上首一声哼笑:“太子年幼,折腾一日也乏了,怎么不先送回景仁宫去。”
胤礽眼观鼻鼻观心,只觉得气氛怪怪的,连忙抢话道:“是保成想见乌库玛嬷,非要跟来的。不怪额娘。”
老祖宗露出看透一切的笑容,挥手道:“罢了,都快起来吧,也不嫌累得慌。”
紧挨西墙的榻上,一侧是盘腿而坐的太皇太后,另一侧则是太后。到赫舍里这儿,只得了个绣凳坐下。
场面像是审问一般。
太皇太后也不绕弯子,深沉的目光凝视着赫舍里。
“听人说,先前在香山行宫时,是皇后出的主意,给贵妃换养郭络罗贵人的孩子?”
赫舍里早知慈宁宫耳通目明,点头认下此事。
她太过坦然,太皇太后反倒没有那般咄咄逼人了。
空气中只余下盘动珠串的清脆声响。
半晌,老祖宗睁眼,瞧见胤礽乖乖坐在一边,也盘着左手上戴的蜜蜡数珠,心便软了。
她叹气看着赫舍里:“后宫之中,有些事重在平衡。皇后莫要因着偏袒谁,而打破了这份祥和。”
这是训话,亦是警告。
赫舍里只需柔声敬谢,才能将这事儿轻轻揭过。
见她懂事,老祖宗便不再多言。侧目看了一眼太后,笑道:“到了我这把年纪,旁的都已看开,担心的唯有一个琪琪格。她不通汉话,也不爱交际,身边若能养个孩子,才不至于叫往后的日子太过煎熬。”
赫舍里终于等到了正题,笑着赞道:“皇玛嬷一片爱护之心,连孙媳也不禁动容呢。只是,宫中如今子嗣尚且单薄,郭络罗贵人的孩子已经应了佟贵妃,余下待产的……倒是还有个纳喇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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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用不着那般强人所难。”太皇太后缓声道,“科尔沁的格格进宫也有一年半了,怎么还不见有个动静呢?若是她的孩子,由琪琪格抱养也算是名正言顺。”
赫舍里微蹙眉头。
宫中已经有了两个出身科尔沁的高位,皇上定然不会再允许博尔济吉特贵人走到台前,成为权力中心之一。
她想要怀上龙胎,只怕难。
赫舍里迟疑的片刻,胤礽已然从凳子上一跃而下,奔到太后面前,用蒙语问:“玛嬷听明白了吗?也答应了?”
太后从头到尾都微笑着,不时点点头,其实一个字儿没听懂。
此刻,她未免有些不好意思:“老祖宗的安排,定然都是最好的。”
胤礽抿着唇,眼神里满是担忧:“可是,贵人难得能跟保成和二姐姐玩到一处……”
他不敢说别的话求情,唯恐给博尔济吉特贵人带来祸事,反而添了乱子。
赫舍里瞧出儿子单纯的心思,笑着将话题扯到另一头:“格格进宫许久,皇上去咸福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自然是难有动静。臣妾会择机劝告皇上,对后妃一视同仁。”
太皇太后终于满意了。
抬眸看一眼胤礽,意味深长道:“保成愿意亲近着蒙古格格,也是件好事。”
*
这件差事并不好办。
皇上与老祖宗祖孙情深,但各自亦有不同立场和利益。赫舍里如今夹在中间,向左向右皆是错,真如受气媳妇儿一般。
事情的突破口,还得在蒙古格格身上。
想明白这个,赫舍里只得扶额将胤礽唤来。小家伙近日来了骑马的兴致,总约着伊哈娜、乌尔衮和博尔济吉特贵人一道去马场。
正是个转达和试探的好机会。
临走前,赫舍里叮嘱:“额娘不要你添油加醋多说什么,原原本本将慈仁宫的事儿告诉贵人便是。记着了吗?”
胤礽脆生生喊一句“记着啦”,人已经飞奔出景仁门了。
西北风寒冷缠身。
赫舍里被逢春从廊下扶回殿内,不免笑道:“太皇太后有句话没说错。保成愿意亲近着蒙古格格,确实是件好事。”
接下来的事出乎意料的顺利。
这位蒙古格格也是个聪明的爽利人,听过太子爷的“告密”,竟直接寻到皇上跟前明志去了。
康熙今日忽生兴致,正在懋勤殿绘画作诗。
博尔济吉特氏兜头进来,将太皇太后的心思卖了个底朝天,康熙那点好兴致顿时全都没了。
他无奈叹气,招手叫人坐下:“你方才说的都是玛嬷的意思。那你自个儿怎么想?”
博尔济吉特氏行了个蹩脚的福礼,一脸认真道:“皇上,蒙古女人也并不都如苍鹰一般,渴望展翅高飞。还有像嫔妾这般爱躲懒的呢。”
康熙被她的用词逗笑了,语气平和问:“你可想好了,选了这条路,此生便不能再有皇嗣。”
博尔济吉特氏脸色未变:“想好了。没得孩子,嫔妾还能跟太子爷他们多玩几年呢。”
望进这双稚气未脱的眼瞳,康熙终是叹了口气:“朕知道了,你且放心,往后绝不会亏待了你去。”
便是暂且不能封妃,也该寻个由头,叫她享有嫔级的待遇才是。
*
跨出正月之后,皇上便下旨封博尔济吉特贵人为宣嫔,入主咸福宫主位。
人人都当蒙古格格入宫快两年,终于要熬出头时,康熙却扭头进了翊坤宫的大门。
一连七八日之后。
宜嫔因忽然复宠,变得越发张狂,恨不得将“恃宠而骄”四个大字写在脸上。其余人见状,便也歇了嫉妒宣嫔的心思,转而对着宜嫔恨得牙痒痒。
对此,宜嫔才不在意呢。
她轻描淡写地罚了两个御花园蹲守皇上的使唤女子,便再没人敢在背后嚼舌根子了。
三月,宜嫔在前往养心殿伴驾的路上,忽然身子不适晕了过去。
素有“妇科圣手”之称的刘太医被紧急诏入宫中。
刘太医仔细号脉之后,便松了口气,跪地笑道:“老臣恭喜皇上,宜嫔娘娘是滑脉,已有一月身孕了。”
第29章 二哥
景仁宫新添了两缸池荷,春季里还没开花,都是水绿的叶子,底下养几条鲤鱼,游来窜去,好不快活。
赫舍里捻了鱼食正在撒喂,听说翊坤宫有喜的事儿,不免叹道:“前阵子,宜嫔为了给宣嫔下马威,在外头可没少冷嘲热讽、口不择言。这些事儿必然瞒不过慈宁宫去。”
夏槐笑嘻嘻的:“该她的。也不看看宣嫔姓什么,背后有什么人,真当是她阿玛执掌盛京内务府的时候呢。”
赫舍里喂完了食,拍拍手接过逢春递来的湿帕:“慈宁宫那头靠不上宣嫔,怕是会把主意打在宜嫔这一胎上。不过这样也好,能叫翊坤宫行事收敛着些。”
左右宜嫔这一胎生的是五阿哥胤祺,终究是要交由太后抚育的。而赫舍里摆平了差事,不必再夹在中间为难,心中也能轻松些。
说到底,还是皇上棋高一手呐。
每年一入春,景仁宫的食谱总会换上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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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因着太子爷年年季春都会叫人弄一些时鲜野菜来,给娘娘理气补阳。今日,季明德便赶早儿打发仁喜去寻一些荠菜、马兰头、椿芽和蒲公英之类的野菜。
钱公公叫底下搭手的徒弟摘洗干净了,送回小厨房,没一阵儿就飘香出来。
今日午膳,春令时鲜摆满一桌。
赫舍里用了一屉荠菜菌子水晶蒸饺,小小五只,配不配蘸料都十分美味;
除此之外,椿芽、春笋炒肉和凉拌的马兰头也甚是下饭,胤礽就着饺子吃完还不够,又用了两碗浓汤鳜鱼才作罢。
饭后,赫舍里泡了一壶蒲公英花茶,坐在暖融融的南窗下看书。
胤礽则拾掇一番,得去养心殿练习法帖,顺道跟着康熙听南怀仁讲那些难懂的数学课程了。
因与南怀仁一来二去混熟了,每回他来给康熙授课,胤礽便也被留下旁听。小家伙一开始听得直打瞌睡,后来忽然开了窍,反倒比康熙学得更认真些。
今日侍讲,用的是欧几里得《几何原本》第一卷。
南怀仁对胤礽十分照顾,有他旁听的时候,总是讲的更深入浅出些,以免枯燥乏味。
讲习之后,他又出了两道题做考校。胤礽为了多吃一块绰科拉,解题的速度竟与康熙不相上下,叫南怀仁大为震撼。
他跟康熙诚恳夸赞道:“皇上,太子爷天资聪颖,于数学上更是极有天分。臣以为当每日让太子学满一个时辰,如此,才不算耽搁了一位明日的数学家。”
瞥一眼专心吃喝的儿子,康熙浅笑半晌,问:“朕听闻,民间相术师以‘日角龙庭’为帝王贵相。依爱卿看,太子可有此相啊?”
南怀仁怔愣片刻,见康熙对嫡子并无半分忌惮,反而一脸期待,便咬牙答道:“太子自是随了万岁爷,贵不可言。”
康熙道:“那便是了。”
他的儿子如今是储君,未来将是大清的帝王,天下之主;
不能只做一个小小的数学家。
南怀仁说错话,触了雷,再不敢提起培养太子好好学数学的事儿。只是,他心底终究有几分纳闷:
——皇上自个儿,不也时时学着天文和数学吗?
*
春末夏初,草长莺飞,正适宜孩子们撒欢儿。
胤礽今年满六岁,已经能与伊哈娜和乌尔衮一般,独自去跑马了,只不过他性子谨慎些,依旧不敢放开狂奔,只叫马儿小跑着。
伊哈娜骑着一匹枣红马呼啸而过,回头冲胤礽做个鬼脸:“保成,追我呀!”
乌尔衮紧随其后,有样学样。
胤礽抿唇,移开视线。
哼,他才不像二姐姐那般疯呢。
几个小的敞开了玩到晚膳前,才一回宫,就听说翊坤宫内有大动静。
夏槐才从外头回来,咋舌道:“五月中旬的时候,娘娘就特意叮嘱过宜嫔,郭络罗贵人快到生产的日子了,一应人手都得齐备着。今儿个可好,贵人那头都发动了,翊坤宫还乱成一锅稀粥呢,连个烧水的人都没有。若非贵人身边的宫女来求娘娘,只怕就——”
宜嫔如今有了身孕,她姐姐这一胎便没用了。比起送去承乾宫,交由佟佳贵妃照料,她只怕更希望孩子不生出来。
赫舍里摇头,显然对宜嫔的所作所为也瞧不上眼。
但还是开口道:“慎言。她如今得宠,又怀着皇嗣,便是有什么脏心思,景仁宫也不该插手。好在郭络罗贵人平安诞下皇女,此事……但凭皇上和老祖宗处置吧。”
赫舍里叮咛完,扭头就瞧见两个孩子听得入迷,巴巴儿候着,都不喊饿了。
她哭笑不得地催促:“好了好了,去洗洗手用膳吧。这些宫闱之间的事儿,哪里是你们该操心的。”
孩子们心性单纯。
瞥见今日晚膳多了几样炸物,甚至还有他们最喜欢抢着吃的炸鹌鹑,早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赫舍里温和笑着,终于也有了些食欲。
郭络罗贵人这一胎是个公主,虽为皇六女,可前头才没了几个,因而序齿四公主。
说来也是稀奇事。
四公主才生下时不会哭,憋得小脸通红,可急坏了嬷嬷们。谁知瞧见康熙摘下来的朝冠,便倏地哭出响亮的一声,还伸手攥了攥金顶上的东珠。
康熙也不知想到什么,大笑出声:“好!是朕的好女儿,有志气!公主既与东珠有缘,便起名为塔娜吧。”
郭络罗贵人诚惶诚恐地谢了恩,不明白皇上缘何高兴。
赫舍里却看得分明。
大清公主在本朝,难逃一个抚蒙的结局。而四公主将来亦会封为和硕恪靖公主,嫁入喀尔喀蒙古。
她对这位公主了解不多,只偶然一次飘到乾清宫,听朝臣与玄烨提过——
“恪靖公主如今在喀尔喀有海蚌公主的称号。”
海蚌是满语,译为汉文,便有“参谋、议事”之意。
想来,四公主日后在蒙古定然过得很好。
而皇上愿意给公主起名塔娜,应当也是怀了这样的心思。他希望大清通过这些女儿们,将蒙古牢牢掌握在手中。
一行人各怀心思送来贺礼,逗了会儿孩子,又叮嘱郭络罗贵人好生休养,便各自回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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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康熙临出门前,终于舍得给宜嫔个眼神儿。
——你好自为之吧。
……
景仁宫这头。
胤礽和伊哈娜听闻宫中又添了个四妹妹,都嚷着要去看。
赫舍里本就有意叫胤礽与四公主多多亲近,见状笑道:“四公主生得粉团子一般,你们当哥哥姐姐的,去瞧瞧也无妨。只是,她才被抱去佟贵妃的承乾宫,只怕如今还乱着。”
胤礽眨眨眼:“佟娘娘养着四妹妹吗?那郭络罗贵人呢?”
赫舍里的笑意收敛:“以贵人的位份,是没法抚育公主的。不过,你佟娘娘定然不会亏待了她,且放心吧。”
胤礽点点头,心中却忍不住想:
权力地位果然是个好东西,还能叫他们母子不分离。难怪宫中人人都想要呢。
小孩子的顿悟和成长,往往就在这样的一瞬间。
在赫舍里察觉不到的时候,小太子已经悄悄长大了。
眼巴巴等了好几日,待承乾宫内一切安顿妥当,胤礽便带着新做好的各式冰软酪出发了。他留了个心眼,先去翊坤宫内,给郭络罗贵人送了一份酸奶馅儿的。
郭络罗贵人尚在月子里。
听闻太子还要去承乾宫,连忙起身道:“嫔妾……可否与太子同往?”
小太子露出得逞的笑容,欣然应允。
于是,承乾宫这头迎来两位贵客。
佟佳贵妃一向对景仁宫礼敬有加,瞧见胤礽带着冰软酪来,自是欢喜;可她面对四公主的生母,竟也完全不排斥。
见郭络罗贵人有几分拘谨,上前拉着她笑道:“塔娜如今能醒着的时间长一些了,妹妹随本宫去瞧瞧?”
胤礽连忙凑热闹:“我也要看四妹妹!”
佟佳贵妃笑着应一声,带两人一道进了正殿东次间。
屋里搁着两个冰鉴,珠帘都搭上了,因而比外头凉快不少。四公主才满月,怕她冷着热着,身边时时都有佟家送进宫的嬷嬷照看。
胤礽跑到围床前,探着脑袋瞧一眼:“哇,四妹妹真可爱!”
小床上的塔娜眨巴眨巴大眼睛,露出个笑脸。
这可鼓励到了胤礽,举起食盒介绍:“妹妹你瞧,这是桂花酒酿馅儿的,这是草莓的,芋泥的,还有甜橙的,都是放在冰窖里头镇过的,可好吃啦。”
塔娜便咯咯笑起来,两个小的你一言我一语,沟通毫无障碍。
郭络罗贵人在一边看着,想要伸手摸摸孩子,却又忍住了。
佟贵妃拍拍她的肩:“这几日本宫总想着,若能叫塔娜得到双份的母爱,岂不是人生幸事。妹妹可愿意……勤来着承乾宫?”
郭络罗贵人终是红了眼,死死咬着唇,点了点头。
“这孩子能吃呢,怕是几日就长了不少重。”佟佳氏笑容中多了几分慈爱,“妹妹不妨抱抱她吧。”
*
七月末,天气越发炎热。
不知疲倦的蝉鸣声顺着皇城外奏响,好似都能传入宫中。
三伏天里,尚书房课程减半,只需学到午初便会下学。
胤礽便不叫季明德两头跑着送午膳了,下了学自个儿回来吃。用完午膳,小家伙犯了困,跑回后殿,搂着四弟一起睡午觉。
四阿哥是个冰块儿体质,冬天胤礽躲得远远的,到了夏天,便总将弟弟抱着去去热气。
对此,胤禛总是“咿咿呀呀”表达不满。奈何斗不过二哥的钳制,只好小老头似的叹气,埋在二哥怀里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胤礽隐约听到外头人声嘈杂。
嬷嬷和太监们嘴里喊着什么“地龙翻身”之类的话,脚步声吵得他睡不安宁。
须臾,小豆子跌跌撞撞跑进来,使劲儿晃醒胤礽:“阿哥,阿哥快醒醒!地龙翻身了,得快些跑出去!”
小豆子不等胤礽睁眼穿好鞋,拉着他就往外头奔。
这时候,胤礽才发觉天旋地转,屋子里的东西“丁铃当啷”散落一地,灯架都倒了,连自鸣钟的钟摆都晃得怪异。
他来不及多想,甩开小豆子的手,扑回床上,费劲儿抱起胤禛便向外跑。
胤禛原本在床上呆呆坐着,待到重新回到胤礽怀中,才终于委屈地扁扁嘴,紧紧拽着他二哥的衣袍前襟再不放开。
胤礽才出了后殿门,就跟季明德撞个满怀。
季明德满头大汗,抬手要将四阿哥接过去:“哎哟,我的爷,您没事儿就好。娘娘说后院还是不安全,奴才先带您去前院。”
胤礽点点头。
他抱不动弟弟,正欲交给季明德,怀里的人却罕见地发出一声哭腔。
胤禛死死拉住衣衫不放手,抽噎着说出了学会的第一个词。
“二、二哥——”
第30章 拱火
胤礽觉着浑身上下满是牛劲儿。
要知道,四弟弟生下来九个月,从来就不爱张口说话。精奇嬷嬷们每日满语逗着想叫他咿呀学舌,可他怎么都不肯。后来额娘说“这是天生话少”,才没再勉强了。
如今,他主动学了说话,学的第一个词还是“二哥”。
这叫当哥哥心里骄傲极了。
胤礽再不要季明德抱四弟弟,自个儿硬是从小侧门抱去了前院,将胤禛放在琉璃须弥座的树池上,这才长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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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胤禛仰头看着他,嘴角似乎带上一丁点笑意。
“二哥——”
胤礽便也跟着笑,揉揉胤禛的胎毛脑壳:“哎。二哥在呢!”
今日是萨满祭神的日子,赫舍里才从坤宁宫匆匆赶回来,瞧见胤礽好端端站在面前,又仔细检查了身上,心总算是落下来。
她这才有工夫问起宫中损毁。
季明德答:“回娘娘,景仁门的琉璃柱震裂两块,枋子瞧着也歪了;再就是正殿两边山墙所墁红土脱落;配殿通脊、后围墙、前坎墙有了些裂缝。好在人都没事,殿内除过碎了几个花瓶,也未有损坏。”
赫舍里点点头:“人都在就好。叫他们先别进殿,本宫瞧着这地龙翻身的劲头尚未过去。待会儿,皇上那头怕是该有圣谕传来了。”
须臾,梁九功便带人跑来东六宫传话——
“万岁爷请太皇太后、太后、各宫妃嫔、皇子皇女去往乾清宫前御道。今日酉时,便要启程前往景山避震。”
这次地龙翻身来得尤为猛烈。
其声如雷,势如涛,白昼昏昏如暗夜,一直持续到了酉时出发之前,才逐渐有安宁的趋势。
宫中损毁比赫舍里预想的还要多些。
最严重的当属乾清宫,房、墙、仓库均有震坏,幸而皇上如今搬去了养心殿,那头只是砖土脱落,屋顶天花下坠,房瓦也稍有几处破裂。
御驾上。
康熙握住赫舍里的手安抚:“有保成这个福星在,朕一切安好。只是慈宁宫这回着实受了不小惊吓,朕担心玛嬷的身子骨。”
慈宁宫这回怕是得大修。南三间天花板震裂,东西配房山墙都斜了,西水房西大墙、饭房西山墙更是尽数坍塌。
太皇太后当时正在午睡,被苏麻喇姑喊起来,这会子心口还有些不舒坦。
赫舍里眉梢微挑。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受惊心悸是有的,也不知先前叫胤礽留下的如勒伯伯尔拉都是否能见效。
罢了,等到景山再试试。
匆忙出宫,京师大乱,康熙满心都是赈灾之事,因而景山倒没如何布陈,只搭建了最简单的避震棚,起居都在帐中。
这场地震的强度、烈度前所未有。
次日,工部尚书陈敳永带伤启奏:“皇上,此番顺承(宣武)、海岱(崇文)、德胜、彰义(广安)四座城门倒塌,城墙亦有多出坍毁。京师内官廨、民居倒房一万二千七百九十二间,坏房一万八千二十二间。”
陈尚书哽了一下,又沉痛道:“至于伤亡人数,皆为户部所管,只是,臣听闻内阁学士王敷政、翰林院侍读庄冏生、原河道总督王光裕一家四十三口皆死于震中。足见民间死伤只会更惨烈些。”
康熙沉默半晌,抬手唤他起身:“此事,朕会交由户部在前赈灾打点,安置京师难民。工部殿后修缮之事,还要爱卿多留心。”
陈敳永连忙叩谢应下。
景山呆了三日夜,康熙忙着轮流召见各衙门管事人、八旗都统、太医院院判等人,有时都顾不上用膳。
赫舍里听闻此事,叫胤礽带了些简单的素膳送过去。
胤礽认真看着康熙半晌,皱眉道:“阿玛,再不吃饭,保成和额娘都会担心的。”
小太子的话,康熙总还是愿意听的,当即放下手头的事儿,花了一刻钟吃饱喝足,再处理政务也能更有劲儿些。
胤礽坐在一边,笑眯眯看着晃起了腿:“还有个好消息告诉阿玛。乌库玛嬷用了保成给的药,身子已经大好啦。”
这真是三日来的第一桩喜事。
康熙面上褪去半幅愁容,好奇问:“你哪里来的药?”
“先前朱太医给阿玛推荐了好几次西洋医士穆里,您都不搭理他。”胤礽歪着头回忆,“不过,保成帮着阿玛将人留下了,这药很厉害的,不光能治心疾呢。”
康熙心头暖融融一片,望着儿子许久,忽而伸开双臂:“来,叫阿玛看看你长重没有。”
胤礽还有几分害羞:“儿子都长大了……”
话是这么说,可没耽搁他凑上去扑进怀中。
康熙将人牢牢接住,掂量着抱起来,笑道:“兔崽子长了一岁,着实重了不少,再过几年变成了猪崽子,朕都要抱不动了。”
这话惹得胤礽挥动爪子抗议起来,又叫康熙眉宇间的愁容淡去不少。
*
夏木在雨水的滋润下,绿得饱满而崭新。
水淋淋的绿意衬着阴云,还有这京师遍地废墟,让整个世间显得不那么十分狼狈。
八月初,两波强烈余震之后,朝廷的第二批赈灾钱粮物资发下来。
这回,户部尚书爱新觉罗德勒浑可没再哭穷了。该花的银子,这位老满洲是眼都不带眨的,一一火速签署发文,还催促着工部的陈尚书动作快些,别磨磨唧唧误了差事。
陈敳永:“……”
修香山行宫那会儿,也不知谁在磨洋工!
总之,朝廷百官因这一场眼皮子底下的大灾,都暂且歇了无谓党争与满汉之争,齐心渡过难关来。
时值酷暑,虽有老天爷爱怜下过一场大雨,可气温很快再度升高。
京师遍地死尸腐烂,秽气熏蒸,再耽搁下去,只怕要引起疫病。九门提督紧急调用了京师卫戍兵,将死尸拉去城外焚烧掩埋,又以石灰粉撒过九街各处,才算防住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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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紧跟着,太医院以便宜好得的薄荷、甘草、青蒿等物为方,分发城中百姓,用以疏风宣肺、清热解毒。
如此这般,忙活了整整一个月,朝中总算是松了口气。
心神放松下来,便有人开始作妖了。
八月底,朝中有钦天监的官员提起“天罚”之说——
“年初,山东、河北等多地大旱,皇上便忙着四处观禾;到了七月又有如此罕见的地龙翻身,可见是天降神罚,是对朝廷的警示啊。”
康熙不禁冷笑。
“年初瑞雪,说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是你们钦天监;如今眼见情势逆转,便想改口了?混账东西!”
帝王震怒,早朝不欢而散。
然而,这“天罚”之说迅速在朝野之间流传开来。康熙无奈,心里头虽想砍了某些官员脑袋,行动上却不得不相反,向天下人颁布一则“罪己诏”。
诏书先是真挚诚恳地回顾了执政多年的不足之处,紧跟着,将满朝文武、大小官员一起扯进来,拐弯抹角痛批一顿。
康熙这才舒坦多了。
他觉得自个儿能吃下两碗饭,便溜达着去景仁宫蹭晚膳。
前院的葡萄架底下,添了新的石桌石椅。胤礽正与赫舍里坐在一处,等着季明德烧肉串吃。
瞧见康熙进来,赫舍里笑道:“皇上来的可巧,肉串和素菜刚烤熟,正在撒料呢。先来坐下,尝尝这西瓜冰沙。”
康熙融入这份悠闲惬意,心头轻松,便也笑呵呵坐过去。
桌上放着两只对半切的西瓜,个头不大,里头都掏空了,盛着粉瓤冰沙。康熙顿觉喉咙干涩,接过银勺尝了一口,不住点头。
“倒是个消暑的好东西。”
胤礽已经拿到一份羊肉串,上头裹了满满的孜然辣椒,狼吞虎咽之后,他才以过来人的口吻叮咛:“阿玛,冰沙不能贪多,会肚子不舒服的。”
康熙笑道:“朕看是你贪吃吧。”
胤礽扬起下巴:“保成只疼过一次,就不再多吃了。如今都只尝一小口,不信你问额娘!”
赫舍里正给父子俩摇着团扇,不由也点头笑了。
葡萄架下凉风乍起。
一家三口热热闹闹用过晚膳,眼瞅着外头似乎要变天了,便相携进主殿去。
东暖阁里头已经上了灯,逢春沏好两杯六安瓜片,便退去门外守着。康熙照惯例坐在炕桌边上首位,捞起胤礽陪在身侧,揉搓着儿子的小脑瓜叹了口气。
赫舍里在炕桌那头坐下,笑道:“皇上今日有烦心事?”
康熙抬眸看她:“朕来之前,才下了一份‘罪己诏’。虽然当时满腔都是被朝政党争裹挟的怒气,但如今平心静气坐下回想一番,又觉得朕这个皇帝……做的确实还有许多不足。”
年轻的帝王检讨自身,这在赫舍里看来并不罕见。
玄烨从前本就是个不错的皇帝。
只可惜——
她温和摇头:“皇上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擒鳌拜,平三藩,哪个说出去不是丰功伟绩令人叹服,便是关乎百姓生计的稼田之事,亦是事必躬亲,绝不假手他人。皇上做明君贤君是好,可也莫要将自个儿逼得太狠了,臣妾瞧着心疼呢。”
多少年过去了,康熙依然很吃赫舍里这一套。
他感慨道:“这话也只有舒舒会对朕说了。”
赫舍里在灯火映衬下,垂眸嫣然一笑。
康熙便也跟着乐了两声,侧倚在炕桌边,转头说起平三藩的事务来。
“去年秋,吴三桂病死之后,叛军便有好一阵子群龙无首。此后,虽然有他孙子吴世璠继位,却是个不能收服人心的毛头小子,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
这事儿赫舍里早有听闻。
只是皇上不提,她便也不问。
这会儿跟着笑道:“是呢,春夏之交便听说广西复了浔州府,继而柳州也投诚了。臣妾不敢声张,只等着皇上带来前线的大好消息,再庆贺一番呢。”
“舒舒与朕想到一处去了。”康熙展颜,甩了甩手上的龙佩,“京师虽生了些小波折,前线却十分利好。今晨才传来捷报,柳城、融县相继收回,清军在湖南武冈一带更是重创吴军,一炮轰死个吴国贵,士气大增。”
想来,广西湖南只差扫尾,便可完全收复了。
赫舍里满面意外惊喜:“这是吴三桂的心腹大将,看来,吴军已是强弩之末了。”
康熙点头,余光瞥见认真听讲的胤礽,不免笑着刮了刮他的鼻梁:“兔崽子,可能听得懂政事了?”
胤礽萌乎乎地摇头:“听不明白。”
“不过,阿玛好厉害!”
康熙当即大笑起来,心情完全畅意了。
*
这份欢快没能维持太久。
三日后,礼部给事中姚缔虞上奏:“天降异象,并非皇上之错,百官之错,而是朝廷有奸佞者当道,长生天才会降下惩罚。”
随即,又有三十余名官员联名上书。请求重启“风闻言事”制度。
此举,显然是奔着党争来的。
康熙冷眼看着朝臣们分成两派激烈打嘴仗,也不吭声阻拦。直到吵的差不多了,他才淡然挥手:
<a href="https:///zuozhe/owj.html" title="鸦瞳" target="_blank">鸦瞳
第61章
“朕再想想,先退朝吧。”
帝王面上不显,内心却是十万分恼火。
于是,等到胤礽午后来养心殿练字的时候,就只看见阿玛立在御案前,写了上百张一模一样的大字。
小太子好奇得很,踮起脚尖凑过去,辨认道:“风闻言事,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呜——
他明明认识每一个字,但凑在一起完全不懂了!
看着儿子抱头懵懵然的样子,康熙哼笑一声:“想知道这话何意吗?”
胤礽使劲儿点点头。
“风闻言事,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一种进言制度。其实就是要官员们拿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互相弹劾,意在监督百官。因此,直言弹劾的人即便错了,也不必负责任,而听到的人也可以警醒自身。”
胤礽眨巴着眼,震惊极了:“上回,我还看到宜娘娘为芝麻大的事儿状告郭络罗贵人呢,吵得可凶了,额娘都头疼。那以后,阿玛的朝堂岂不是也要变成后宫一样热闹啦?”
康熙嗤笑一声。
可不是嘛,这若是搞起党争来,每日乾清门前都得吵成菜市场。届时他就不是御门听政了,得叫御门看戏。
康熙最是厌恶这一套。
前明末年,科道言官参与党争,便是借此闹得满朝乌烟瘴气。太皇太后亦是如此想,才会有他当年一登基,便要四大辅臣明诏,延续世祖爷禁令,不得有风闻言事之举。
可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康熙又想知道,明珠或是索额图,到底想搞些什么鬼。
他打算将计就计。
帝王爱怜地看向嫡子,深知此番党争背后,实则剑指“立嫡立长”之争。
他若答应重启风闻言事,保成多半会被牵连进去。
许是康熙的表情太过凝重,胤礽担心的不行,便顺着御座爬上去,伸出两只小肉手,给他阿玛抚平了眉心的“川”字纹。
“阿玛别怕,保成会像陪着额娘一样,也陪着你的。”
康熙哭笑不得,却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问:“若阿玛要借你做鱼饵,寻出朝中的坏大臣,保成会不会怨怪阿玛?”
胤礽还从来没当过这样新奇的差事,歪头想了片刻,便道:“阿玛会保护我的,对吗?”
“那是自然。”
“那保成一点都不怕。”
似乎怕康熙不信,他又信誓旦旦补了句:“没有比宜娘娘发火更可怕的人啦!”
康熙忍不住弯唇,揉了揉胤礽的小脑壳。
*
十月,朝中重启风闻言事。
康熙没将话说死,只囫囵答应着试行看看效果。
胤礽一开始还谨慎行事了几日,后来发现分毫不受影响,便又放松下来,每日去尚书房专心读书。
这日值讲的是内阁学士王掞。
他是康熙九年的进士,善工诗书,长于鉴赏,因而被康熙拎过来给皇子们做声律启蒙,诗书品鉴。若能叫几个小的像模像样做出一首诗来,那便更好不过。
今儿个大阿哥破天荒的得了王掞的夸赞。
他于诗书一向不通,难得越过一次胤礽去,不免带上了几分得意之色。
胤礽倒是一点不嫉妒,还十分真诚地建议:“听说大哥的外祖索尔和近日有喜事,正好可以将此诗献上去。”
然后,胤禔就不管不顾冲上来,打了胤礽一拳。
自从那只橘白小猫死了,胤礽早就对大哥敬而远之。今日不过是碍着同窗客套一句,怎么冲上来就要打他!
小太子气愤极了,便也毫不留情,专挑明面上对胤禔下起重手来。
两个阿哥扭打成一团,很快又被闻声进来的纳兰容若拉开。
王掞品行高洁,不愿一言定对错,便要大阿哥说出打人的缘由来。
胤禔梗着头,瞪一眼胤礽:“不过是索尔和的爱妾一举得男,二弟竟要我献诗上去,岂不是故意羞辱我!”
胤礽顶着额角的一片青,纳闷极了:“怎么就是羞辱了。大哥不也是妾生的吗?”
胤禔登时又要上来打他。
胤礽躲在纳兰容若身后,探出个脑袋:“再说了,索尔和一把年纪,还能给大哥生个小叔叔,确实是喜事呀。听说府上要大摆流水宴十日呢!”
纳兰侍卫终于忍不住回头,低声道:“太子爷可真是个会拱火的。”
胤礽一脸无辜眨眨眼,全当纳兰容若是在夸赞他了。
王掞授课途中出了这样的事儿,深感皇家兄弟关系不睦,又觉着大阿哥的性子着实左了些,便请纳兰侍卫作陪,一道去养心殿请罪。
两个小的乖乖跟在后头,不时互瞪一眼。
尚书房距离养心殿很近,约莫一刻钟也便到了。但他们来的不是时候,皇上在里头正有要事相商。
梁九功才要劝着几人回去,康熙的声音从明间内传来:“叫他们进来。”
听这语气,可不太高兴。
胤礽缩了缩脖子,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跟进去,才发现殿内的人竟是纳兰明珠。他抬眸悄悄看一眼身侧的容若,暂且安心下来。
康熙没忙着处理儿子们的官司,抬起下巴示意明珠:“你接着说。”
明珠便也坦然道:“是。奴才此番前来,要弹劾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京师正逢多事之秋,索额图放任其弟心裕短短三月纳妾两人,骄奢淫逸,实难为百官之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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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胤礽认认真真听完,忍不住八卦:“明珠大人,心裕的妾室生孩子了吗?”
明珠被问得一头雾水,摇了摇头。
胤礽便露出失望的表情:“大哥的外祖索尔和那么大年纪,都跟妾室生了儿子,正大摆流水宴十天呢,里头好多菜名我都没听说过。”
他咽了口水,一脸郑重:“汗阿玛,索额图不行呀。”
第31章 额娘(加更)
康熙正在品茶。
杭州今年上贡的明前龙井绿,秋日里喝虽然不那么相宜,但他这两日憋着气,拿来压压火正好。
此时听胤礽说完话,康熙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少顷,帝王收敛好情绪,抬眸看向明珠:“今年的茶爱卿觉得如何?”
明珠先前已经陪着喝过一轮,便躬身答道:“比之往年更为鲜嫩,茶中极品。”
“嗯。”康熙眼角眉梢染上笑意。
能叫这老狐狸栽一次,着实不容易。
他搁下茶碗,将方才明珠所提起的“弹劾”之事直接翻过篇去。抬了抬下巴问胤礽:“额头青一块紫一块的,怎么回事啊?”
胤礽吸吸鼻子,这时候反而不争了:“没什么,男子汉的标志,阿玛就别管了。”
康熙听着这话新鲜又好笑,眼神扫过大阿哥,而后落定在内阁学士王掞身上:“他不说,你来说吧。”
王掞拱手做礼正要回话,一旁大阿哥抢答:“汗阿玛,二弟出言不逊,侮辱儿臣在先,又与儿臣动了手,可谓不敬长兄。”
明珠在旁不着痕迹蹙了蹙眉。
太子爷不言语,大阿哥却抢着告状,这一对比高下立现啊。
果然,康熙并没有听信胤禔的一面之词,示意王掞这个师傅来说。王掞为人一向公正严明,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知康熙,又表示纳兰侍卫也可作证。
纳兰容若陪着进殿,正是为了这个。当即点头道:“王大人所言不虚,奴才进去时,二阿哥额角已经带伤了。”
康熙冷笑一声,看向胤禔:“不敬兄长?”
胤禔张了张口,还想要狡辩。
康熙斥道:“兄友弟恭,兄友才能弟恭,兄长若是友爱,做弟弟的自然对你恭敬有加。而今你回宫已满三年,可有过一分一毫做长兄的样子!”
胤禔委屈极了,反驳道:“可是二弟先出言侮辱儿臣在先,汗阿玛也不闻不问,一心袒护于他吗?”
康熙还没跟他算这笔账。
闻言站起身来,负手走到两个儿子面前:“保成,你今日原话是如何说的?”
胤礽看戏看的一愣一愣的:“……啊?忘记了。”
王掞只得接话:“大阿哥做了首不错的诗,二阿哥说索尔和喜得贵子,便请大阿哥献诗给索尔和。”
康熙是个脑筋转得很快的人。
前头听到事情经过,便已经猜到胤禔这是瞧不起妾室生的孩子。看他对外祖家都是这幅态度,康熙心里颇为不爽。
毕竟,他额娘当年也不是皇后。
想到这个,康熙看向大阿哥的目光充满了审视意味:“按这么说,朕非嫡非长,在你心里岂不是更没资格做这个皇帝?”
殿中骤然寂静,随即便跪倒了一大片。
胤礽还像个小木头人一般神游呢,见大家都跪了,他也赶忙跪下。
康熙立在大阿哥面前,丝毫不留情面:“心比天高,却无才德匹配。念你年幼离宫,无人教养,朕多次不予惩戒。胤禔,是朕对你太纵容了。”
这话不止在敲打大阿哥,亦是在点明珠。
明珠闹这一出“风闻言事”,显然是奔着索额图,或者说太子母家来的。好在,索额图这一二年对赫舍里家约束有道,没闹出大动静来,拖了保成的后腿。
明珠还得留着。
就像对待大阿哥,康熙便是打了骂了,也依然看重这个长子一般。
皇帝心中生了厌,挥挥手吩咐:“明珠,王掞退下吧。梁九功,你亲自将大阿哥送回去,要惠嫔看着他抄默十遍《名贤集》,抄完之前不必去尚书房了。”
《名贤集》全文一千八百八十二字。
罚的其实不算狠。
大阿哥脸色惨白,这回知道轻重了。他没敢多言,对康熙磕了个头,跟着梁九功退出去。
人都走干净了,康熙才看向胤礽:“行了,装模作样的,起来吧。”
胤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拍拍衣袍站起身,就没骨头的小懒虫一般靠到康熙腿边:“阿玛,今日拿保成钓到鱼了吗?”
康熙笑出声来,弹了他的脑壳:“小滑头的,今日叫明珠吃瘪,倒是叫朕刮目相看了。”
胤礽捂着脑袋,仔细瞧了瞧康熙的脸色。
阿玛方才钓到了鱼,却并不欢喜,反而放跑了鱼儿才放松下来。
看来,鱼跟鱼也是有区别的嘛。
*
没几日,明珠寻了个由头,请求皇上恢复禁令,不准风闻言事之举。他那帮党羽早早受了指示,没人敢跳出来唱反调。
康熙也就顺势应下了。
前朝安泰,康熙有了好脸子,后宫的气氛便也跟着松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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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永和宫内,玉烟服侍着德嫔装点好头面,又选了葫芦形东珠耳坠一一戴上。德嫔满洲包衣出身,按着祖宗规矩,是得一耳三钳的扮着。
她对着铜镜左右瞧了瞧:“画扇呢?”
玉烟会意:“娘娘放心,咱们宫过冬的炭例有些差池,奴婢叫画扇姐姐去内务府问了。”
德嫔这才哭诉:“巴巴儿多等了五个月,总算寻到机会,能去景仁宫要回自个儿的孩子了。可怜胤禛已经要两岁(虚岁)了,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我这个额娘。”
玉烟闻言,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德嫔一向是个过于敏感的人,冷声问:“可是在外头听说了什么?”
玉烟只好道:“娘娘听过可别生气。奴婢也只是听说,先前地龙翻身那日,咱们四阿哥学会说话了——”
德嫔面上有了些笑:“这是好事啊。八个月说话,也算是个聪慧的孩子,若是日后能得他阿玛看重,也是我这个做额娘的福气。”
“……可咱们阿哥只学会了‘二哥’这一句话。”玉烟越说越小声,瞥见镜中的娘娘面目狰狞,连忙俯身跪下去。
德嫔闭目,将手中的帕子紧紧攥着,皱成一团。
半晌,她喃喃:“这孩子还真是谁养几天,就跟谁亲呢。若是抱回来之后,他不向着本宫,可怎么是好?”
玉烟头皮发麻,只敢叩首颤声道:“娘娘多虑了。母子连心,阿哥定然是向着您的啊。”
……
景仁宫这头,赫舍里正命人拾掇四阿哥的衣物玩具。
夏槐长呼一口气,从后殿过来:“别看这小小一个人儿,要搬走了,可还真有不少家当。咱们太子爷抱着四阿哥红了眼,奴婢瞧着他是真舍不得。”
不知不觉间,赫舍里养着胤禛也有一年了。
她的心绪与原来相比又变了几分,便笑道:“兄弟友爱是好事。永和宫就在隔壁延禧宫后头,什么时候想见了,出门一拐便是,哪就至于掉眼泪呢。”
胤礽才从后殿过来,兜头就听到赫舍里笑话他。
他哼唧着:“额娘一点也不懂。德娘娘的永和宫再近,儿子也不能跑过去搂着四弟弟睡一觉吧。夏天不能搂着他,又要热得冒烟啦!”
赫舍里没想到竟是这般的兄弟友爱,“扑哧”笑出声来。
奶嬷嬷怀里的四阿哥也跟着嚷了一嗓子,似乎对他二哥的态度十分不满。
众人登时笑作一团。
德嫔就是这时候到了景仁门前,她听着里头的欢声笑语,心中不是滋味儿。因而强颜欢笑着进了门没多久,便抱住四阿哥哭起来。
“嫔妾不是有意要哭的,只是见到四阿哥,高兴极了……这母子分离之痛实在难捱,娘娘亦是做额娘的人,应当能明白嫔妾的心吧。”
赫舍里的笑颜淡下来,微微弯了唇:“本宫明白。”
德嫔仍在抽噎哭泣。
“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妹妹带四阿哥回去还有一应事务打点,本宫就不留你了。”赫舍里招呼着季明德,“将四阿哥的东西都送去永和宫,那儿才是他的家。”
德嫔没料到皇后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还想说些什么补救。
赫舍里抢先封口:“四阿哥只有妹妹一个额娘,还望妹妹也莫要辜负了孩子呐。”
送走这群不知好歹的鸟人,仁喜关门都多用了几分力气。
方才德嫔在,胤礽察觉气氛不对,没开口说话,这会儿关起门来才弱弱问道:“额娘,那我往后还能去寻四弟弟玩儿吗?”
赫舍里摸摸他的脸颊,笑道:“为何不能,额娘方才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
“因为,德娘娘似乎又不跟我们好了。”
夏槐听着胤礽的话,忍不住啐一声:“瞧她那副趾高气昂、倒打一耙的样子,忘了当初是怎么求着娘娘要养四阿哥的。真真儿是不知好歹的鸟人!”
赫舍里点了点夏槐的额头:“你啊。”
“她是什么态度都不要紧,本宫是皇后,她为嫔妃,自该敬着让着,这是后宫活命的规矩。再者说,本宫能叫她养着四阿哥,自然也能收回这份恩典。”
赫舍里笑了笑,似是看到跳梁小丑一般,摇头叹息:“她果然还是走上了老路。”
……
因着赫舍里那番底气十足的话,胤礽再去永和宫,都挺直了胸膛,十分有气势。
额娘说得对,他是皇太子,想要照看弟弟名正言顺。
德嫔娘娘没理由阻拦。
这日午后,胤礽叫内务府做的泡泡器终于成了。
恰巧尚书房下学早了些,小太子急着给二姐姐和两个弟弟演示,也没用午膳,匆匆揣着一瓶泡泡液跑去了永和宫。
他想先给四弟弟演示了,再去南边的钟粹宫。
永和宫的大门敞开着,外头只有一个打瞌睡的小太监守着。胤礽没叫醒他,走进去就瞧见画扇独个立在正殿廊下,表情有几分不对劲。
他噤了声,走上前去,听到里头传来德嫔的哭嚷:
“你说话啊,叫额娘啊!怀胎十月将你生下来,竟连一声额娘都不肯叫,只知道喊二哥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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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真是生了个养不熟的孽障!”
第32章 小五
胤礽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涌出一股极为伤心愤懑的情绪。就仿佛德嫔这些刻薄的话,他也曾经听过,遇过,感同身受。
难道是……那个梦里的阿玛?
廊下,画扇瞧见太子爷悄无声息进过来,连忙屈膝行了蹲安礼。
胤礽这才回神,手心冰凉。他叫了起,就大跨步进殿要去解救四弟弟。
西次间的围床前,德嫔正抚面恸哭,四阿哥端端正正坐着,不哭不闹,面似平静的看着他额娘。唯有胤礽一眼就看破了,四弟弟的小手紧紧攥着,显然是紧张害怕极了。
他还那么小,听得懂斥责的语气,却根本不明白原因。
胤礽轻着嗓子,生怕再将人吓到:“四弟弟,二哥来了。”
围床上的四阿哥身子一僵,瞧见胤礽来,满腔委屈和恐惧终于得以宣泄。他也只是扁扁嘴,伸手冲着胤礽喊:“二哥!”
胤礽连忙上前,透过围床的棂子,捉住四弟弟的小手。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慰,胤禛眼中就落下豆大一滴泪来。
胤礽这回真的生气了。
他学着康熙以往的样子,沉静又满含愤怒地看向德嫔。
不等他责难,德嫔便立即擦干脸起身,一边见礼一边斥道:“这个时辰,太子爷怎么来了?这帮偷奸耍滑的奴才,也不知通报一声,叫本宫手忙脚乱的也没个准备。”
胤礽冷着脸,侧身避开这个不诚心的礼。
“孤下了学挂念四弟,路过永和宫来瞧瞧。见德嫔娘娘‘教子有方’,便没叫他们通禀打搅。”
德嫔被噎了一嗓子,觉着这不似往日的太子,有些搭不上话。
胤礽又道:“说起来,那日地龙翻身,四弟也是怕极了才会喊一声二哥。娘娘这般日夜吓着他,他更害怕起来,兴许还能憋出一句‘额娘真好’,来讨得您欢心。”
德嫔笑得比哭还难看:“太子爷这话当真戳人心窝子。方才教他说话是性急了些,但做额娘的,自然是一心为着孩子好,哪有害他的道理。父母爱子之心,太子年幼,怕是还不能懂吧?”
“孤确实年幼,不曾为人父母,但做额娘的若是将孩子放在心上,便该如郭络罗贵人那般,时时跑着念着四妹妹才是。”胤礽垂眸看向胤禛,眼中满是对他的疼惜,还有对自己的庆幸,“景仁宫养着四弟一年有余,德嫔娘娘却只来看过两三次,孤实在看不出爱子之心。”
德嫔不吭声了。
她忍不住想,二阿哥这张嘴还真是随了皇后,出言如软刀子,杀人都不带见血的。
胤礽也不打算再多言,拍抚着胤禛的后背,直到他彻底放松下来。
“这件事,孤自会如实禀告阿玛和额娘定夺。”
他今日是独自过来,不好带着四弟弟回景仁宫。便只好安抚一番,打算先离开。胤禛初时紧紧攥着他二哥的食指不撒手,后来还是胤礽一句“待会儿就派人来接你”,才叫他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胤礽对抢回四弟弟很有信心。
然而,等他回到景仁宫将此事告知赫舍里之后,态度却并不如预料的那般。
赫舍里给儿子盛了碗鱼汤递过去,问:“还记得先前你佟娘娘养着大阿哥的时候,你说只有自己的额娘最好吗?”
胤礽抱着热乎乎的汤碗,点了点头。
“你这般想,四阿哥亦是如此。他如今年岁小,跟德嫔聚少离多不亲近,自然觉得你这个二哥好。可再等两三年,对额娘天生的依赖总会显出来。到时候,你怕是要自讨苦吃。”
赫舍里说完,也不强迫胤礽当下就想明白,只催了句“喝汤”,便不再言语。
小太子边思索着额娘的话,边听话地用完一碗鱼汤,从永和宫出来的那股冰寒冷意褪下去,浑身又暖和了。
他用帕子沾了嘴,有些苦恼道:“保成好像明白了。但是放着四弟弟不管,又觉得不好。”
身处权力中心,赫舍里自然愿意看到儿子先学会如何自保,如何保护身边人。近日瞧着胤礽几件事都办的初显城府,却仍能坚守初心,她这个当额娘的心中有万分骄傲。
榻前摆了一盆黄山松盆景。
母子俩相携入座。
“若不能一击即中,这事儿就容易来回扯皮下去,反倒消耗了你跟四阿哥的感情。”赫舍里意识到儿子长大了,忍不住轻抚他的头,“额娘觉着,叫四阿哥暂且忍一忍跟在德嫔身边,待到这份母子情消耗殆尽,再将人接出来,对四阿哥来说,也是免了日后夹在中间、两头为难的煎熬。”
赫舍里原本还存疑,如今却有把握,德嫔一定会与四阿哥离心。
前世他们母子分离,说是因为佟贵妃,可佟佳氏病逝之后,四阿哥送回永和宫去,她不也满心偏着十四阿哥,从不将人放眼里吗?
说到底,乌雅氏偏爱嘴甜有出息的孩子。
只不过为她自个儿谋出路罢了。
胤礽站在小孩子的立场,却想到些旁的:“四弟弟每日被她吓唬着,会不会变了性子?”
“那是他额娘的不是。不因此事困住自个儿,才是他该学会的。”话虽这么说,可赫舍里想到前世四阿哥那副性子,不免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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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半晌,她又叹气道:“四阿哥不会说话,不能替自个儿分辩,便是日后学会说话了,也未必肯多言。有些人生来就是闷葫芦的性子,怪不得他。你抽空多去看看他也好,免得德嫔太过分。”
胤礽连忙点头应下。
……
这事儿没传到康熙耳朵里去,赫舍里统管六宫事务,以“教养不当”的罪名,狠狠罚了乌雅氏一回,叫她暂且长个记性。
胤礽偷偷再去瞧过几次四弟,每回永和宫的门都关着,守门的小太监很是防备,叫他心里头气鼓鼓的。
他还留意到,画扇也被打发到殿外做事了。
永和宫这头密不透风,暂且无事。翊坤宫里却是闹翻了天。
时值隆冬,将要迈入康熙十八年的腊月。
外头大雪漫天飞舞,大墙底下不多时便堆了厚厚一层,瞧着都有一寸高。宜嫔的大宫女莲心领了炭例回来,掸去身上的雪粒子,搓搓手进殿去。
正殿内,地龙烧得很旺,又有两个炭盆子摆在屋中,热得人都要冒汗。宜嫔只穿了身宽大的秋装常服,扶着肚子倚在炕桌边,正在用一盏金丝燕窝。
见莲心回来,她抬眸问:“炭例都取回来了?”
莲心蹲身答:“按娘娘的吩咐,连同大小……连同郭络罗贵人的份儿一道领回来的。奴婢这便给后殿送去?”
宜嫔扬唇嗤笑:“你倒是衷心,还拿她当郭络罗家的大小姐。可也不看看,她如今日日跑去承乾宫,都快住在那头了!”
莲心不敢应声,连忙躬身伏地。
宜嫔厌烦地挥挥手:“罢了,炭都留着吧。本宫生产在即,多用些炭也没人会说什么。”
莲心欲言又止,最终只得应一声退下去。
下雪不冷消雪冷,紫禁城内的阴湿寒气到了化雪那几日,更是叫人腿脚难受。
翊坤宫后殿东配殿,郭络罗贵人迟迟等不到主位将炭例分发下来,便知道是她的好妹妹在背后搞鬼。
不过一点炭例,搁在从前,给也就给了。
在家做闺女的时候,郭络罗贵人便总被额娘阿玛教导着:“做姐姐的,凡事要让着妹妹,爱护妹妹。”
这一让让了二十余年。
如今她已为人母,为了自个儿的女儿,却不想再让了。
郭络罗贵人起身,对身边侍女道:“宜嫔贵人多忘事,少不得我们要登一登三宝殿,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须臾,不等莲心进殿通传一声,郭络罗贵人便抬脚进了暖阁。
瞧见宜嫔坐在上首穿着清凉,自个儿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却依然冻得直哆嗦,郭络罗贵人不客气地笑道:“妹妹好兴致,烧了地龙还外加两个炭盆,我还当正殿里头烤乳猪呢。”
宜嫔闻言气道:“姐姐日日去承乾宫,也是这么跟佟贵妃说话的吗?还是说,只因本宫是你的亲妹妹,才得你这般轻慢!”
说起轻慢,郭络罗贵人可要笑掉大牙了。
“从小到大,谁敢轻慢了妹妹你呢?哪回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便是姐姐的也要一并抢去,都忘了吗?”
她不欲再提这些掰扯不清的陈年旧事,直接道:“把炭例还给我。你也是要做额娘的人了,给孩子积点德吧。”
这话一出,宜嫔想好的所有刁难都顷刻间压了下去。
半晌,她才憋出一句:“你可还记得阿玛为何将你送进宫中?如今可好,与太子爷和承乾宫走的那般近,是想气死阿玛吗?”
郭络罗贵人自小便知道,纳兰珠纵有一身的小性子,却十分爱阿玛额娘。
可她也不动脑子想想,阿玛将两个女儿都送进这龙潭虎穴,又能有几分父女真情在?
许是带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心思,郭络罗贵人难得想要说句真话。
她唤道:“纳兰珠。”
宜嫔一怔,下意识就应了一声,又装凶狠问:“做什么!”
“帝王的宠妃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只因宫中需要笼络重臣,才会有贵妃入宫;又为了压制贵妃,才需要你这个宠妃与之抗衡。你今日得用,便是皇上手里的宝贝珠子,可明日若用不上了,没有皇上护着,要如何自处?”
宜嫔像是头一次认识自己的亲姐姐,微微瞪了眼,诧异地瞧着她许久。见布音珠眼中满是郑重之色,这才难得能温声细语一回。
她说:“可是,皇上需要一个嚣张些的宠妃啊。而本宫正正好合适。”
她又道:“布音珠,本宫愿意做这个宝贝珠子,成为人上人。”
也能叫阿玛额娘在家中过得更好些。
宜嫔挺着肚子,仰头对郭络罗贵人露出一丝笑,那笑转瞬即逝,就好像他们的姐妹情也只持续了这片刻。
郭络罗贵人默了片刻:“好。终究是道不同。”
宜嫔便又恢复为华贵傲气的宠妃模样,懒懒伸手召来莲心:“贵人的炭例便派人送过去吧,瞧她这副气冲冲找上门的穷酸样儿。”
郭络罗贵人听着熟悉的奚落,垂眸自嘲一笑。
——原来是她小瞧了纳兰珠。
*
腊月初四。
翊坤宫内一早忙忙乱乱,终于在接近晌午迎来了宫中的五阿哥。年头纳喇贵人本也诞下一位皇子,本该序齿为五,但因身子太弱,一直重病缠身,入了冬便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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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宜嫔这一胎是皇子,自然心生欢喜。
有纳喇贵人的前车之鉴,她将小阿哥仔细护着,只许嬷嬷们抱着孩子在正殿暖和的地方走一走。
小阿哥身子倒是十分强壮,吃奶也比旁的阿哥要多出将近一倍去。皇上来瞧过两回,笑话这孩子是天生习武拉弓的料,估摸着不爱读书。
宜嫔可不爱听这话,将阿哥抱过来:“咱们小五身体壮,脑瓜定然也灵活。等入了尚书房,再叫你阿玛大吃一惊。”
她说着说着,期待地看向康熙:“皇上,前头三阿哥四阿哥一出生都赐了名,小五可不能落下。”
纳喇贵人的孩子没得赐名,可不就早早夭折了嘛。
康熙正笑着逗五阿哥玩,闻言捻了捻右手,囫囵道:“再过些时候吧。”
宜嫔急了,从床上一骨碌坐起身,扯得底下生疼,却还是赶忙问:“过些时候是什么时候,小五都要满月了呢!”
康熙无奈将她按回去,靠着大迎枕:“当额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毛毛躁躁的。也没几日了,等这个年出去,太皇太后那头就该派人来接小五了。”
宜嫔攥紧袖子:“为何接走小五。”
“这个孩子朕已经答应了养在太后的慈仁宫,名字也一并交给两位老人家来取。”康熙笑笑,“得慈仁宫与慈宁宫照料,这孩子是个天生有福气的。”
宜嫔想说“这福气给你,我们小五不要”,却只无声张了张口,没忘了该有的分寸。
她难得这般柔弱,康熙起了怜惜之心。
便安慰道:“你还年轻,性子又急躁些,养着皇子难免有疏漏。等过几年咱们再有了孩子,朕答应你,定然叫你自个儿养着。”
宜嫔面上扯开个笑脸,点了点头。
踩着宣嫔复宠的时候,她就该想到有今日了。只是一时被君王的好话迷了眼,还当其中有几分真心。
却是她作茧自缚罢了。
*
这个年过得着实不痛快。
因着一整年的天灾不断,康熙下旨,今年后宫中一应口分年例减半,连过年都只叫内务府简单操办,各式宫灯少了,烟花也取消了,只照例贴了翰林院书写的白绢对联。
胤礽惦记着四弟弟,大年夜趁着乾清宫宴,还专程偷跑回去看了看。
胤禛如今长得很快,见到二哥来,竟一骨碌从炕上站起来,走了两步嫌慢,还想跑起来,随后就因换不过腿咕噜噜倒下去。
胤礽忙上前将人接住,笑道:“四弟弟会走路啦?”
胤禛板着脸点点头。
永和宫留着两个精奇嬷嬷,一个奶嬷嬷近身照看着阿哥,外头还有守门的小太监,自然安全得很。
只是嬷嬷们见到太子爷,脸色却很是为难。
若待会儿德嫔娘娘回来,要是知道四阿哥跟太子玩了一会儿,就将怎么也教不会的走路学会了,还额外跑了两步,怕是又该心酸吃味了。
嬷嬷们对视一眼,决计瞒着此事。
胤礽如今可是个小人精,瞧出身边伺候的人为难,便也不久待,玩了一刻钟便离开了。
年节上宴席多得很,他可不定再有时间来看四弟。
等到正月十八,宫中撤下万寿灯,朝廷开印复工,一切便又如常运转起来。
慈宁宫这里,太皇太后总算等到与康熙约好的日子,派苏麻喇姑传了懿旨:
“宜嫔年轻气盛,性情张扬,不宜养育皇嗣,此后须戒骄戒躁,谨言慎行。承乾宫佟佳贵妃柔嘉和顺,暂为抚养五阿哥胤祺,待满一年之后,交予慈仁宫皇太后抚育。”
翊坤宫内,宜嫔怔怔接了苏麻喇姑递来的诏令,人都懵了。
小五要送出去,她是早有心理准备的。
可皇上不是说送去慈仁宫给太后吗?如今怎么抱去承乾宫了!
她有心想问一问苏麻喇姑,可懿旨说的明明白白,佟佳氏也只是代为抚养一年。孩子确实是要送去慈仁宫的。
说到底,还是她因为宣嫔的事,开罪了这两位蒙古出身的高位。
太皇太后是故意要拿佟佳氏压一压她的威风呢。
宜嫔苦笑,冲着苏麻喇姑恭恭敬敬行了礼,放低姿态问:“嬷嬷,那我还能时不时的去看看小五吗?”
苏麻喇姑还个半福礼,笑答:“五阿哥之后会养在承乾宫。宜嫔娘娘这话,该去请示贵妃娘娘才是。”
……
今日是十五,康熙会来景仁宫已是定例。
胤礽如今已经七岁了,知晓人事,不愿在景仁宫内呆着看阿玛额娘情长情短,索性每月这个日子,都约着郭络罗贵人去承乾宫,瞧瞧四妹妹。
晌午,他专程去钟粹宫喊了二姐姐、三弟弟一道,只可惜四弟午睡着,不能跟他们一起玩儿。
三个小的在日精门边的宫道上等了片刻,就望见远远有人过来了。
伊哈娜有些纳闷儿:“二弟,我怎么瞧着不止郭络罗贵人一个呢!”
胤祉似乎是看书看坏了眼,探着脖子问:“二姐姐,人在哪儿呢?”
“笨蛋,别再看你那些个破书了!”
俩姐弟照常掐起来。
胤礽踮着脚眯起眼一看,嚯,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搭配。郭络罗贵人竟然带着宜嫔娘娘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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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胤礽的小脑瓜飞速转动,莫名有些兴奋:“听说宜娘娘的小五也抱去佟娘娘宫中了。你们猜,她是不是要打上门抢回小五的?”
伊哈娜眼睛都亮了,鼓掌投一票:“打!按着宜娘娘的性子,必须打起来!”
胤礽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胤祉见二哥二姐都站了一边儿,自然也跟屁虫似的贴了上去。
于是,三小只全票通过“宜嫔是来找事的”。
他们说话间,郭络罗贵人已经扯着宜嫔过来了。
阳春三月,满宫的嫩绿新芽儿抽出来煞是好看。宜嫔却装扮的不似往日艳丽,只穿一身湖蓝旗装,显得整个人都沉静了不少。
她扭捏半晌,郭络罗贵人不耐催道:“来都来了,你快说呀。”
宜嫔便冲着胤礽行了个半福礼,不好意思问:“太子爷前去承乾宫,能否带上我一起?”
胤礽吓得倒退两步,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宜娘娘若是把佟娘娘的殿拆了,保成可赔不起!”
第33章 文武
承乾宫的大门终究还是对宜嫔敞开了。
佟佳贵妃自从养了四公主,性子变得越发柔和,有些事儿只要不是闹到明面上太过分,她都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今儿个一瞧见宜嫔,她便笑道:“哟,真是位稀客呢。若非看着五阿哥的面子,宜嫔怕是一年到头都不来本宫这承乾宫一趟。”
宜嫔为了见儿子,没像往常那般反唇相讥,只强颜欢笑着。
佟佳贵妃便乐道:“太皇太后的懿旨,你倒是真听进去了。行了,咱们别站在这儿了,进去瞧瞧阿哥公主吧。”
这便是不再为难宜嫔了。
本来嘛,太皇太后是为着蒙古,为着科尔沁才出手教训宜嫔的。这事儿原本跟她无关,硬夹在里头,跟宜嫔对着干也没什么意思。
还不如多逗逗塔娜来得有趣儿呢。
四公主如今也能简单蹦出两个字了,时常叫着自个儿的名字“塔娜”,倒是不爱喊旁人。
佟佳氏笑着跟郭络罗贵人道:“人都说三岁看大,本宫瞧着塔娜日后长大了,定是个有主意的。”
郭络罗贵人捏了捏女儿粉嫩的肉脸,怜爱道:“到时候,再来十个额娘,怕也拿不住这小妮子呢。”
二人相视一笑,次间里头气氛松快许多。
另一边,胤礽正跟着宜嫔在稍间探视五阿哥。
胤祺还是个吃奶的团子,吃饱了眼一闭就要睡觉,倒是好管。唯有一点,这孩子起床气大得很,若是被吵醒了,定要惊天地泣鬼神地哭一番。
佟佳贵妃打趣儿,说“五阿哥这是随了他额娘呢”,宜嫔听着还挺得意,小声嘟囔着“我生的孩子,自然是像我”。
碍于小五的起床气,宜嫔都没敢发出一点声响,胤礽就更谨慎了,蹑手蹑脚的小贼一般。五阿哥这会儿才睡下没多久,胳膊腿儿好像肉嘟嘟的藕节,正摊成个“大”字打起了轻鼾,时不时鼻子里头还吹出个鼻涕泡。
宜嫔不禁掩唇笑了。
胤礽细细看了好半晌,觉得五弟弟下盘壮实又稳,按照谙达所说,一定很适合骑马。
至于阿玛说的“不爱读书”,他倒是完全没看出什么来。
陪着孩子待了小半个时辰,郭络罗姐妹便起身回宫去。胤礽又单独跟塔娜玩了一会儿。
他发现四妹妹真的是个很聪慧的小丫头。
比如说猜两只手哪只有糖果,四妹妹竟然会通过他的表情细节来判断,甚至还会诈他一下!
胤礽忍不住夸:“佟娘娘,你们方才说的对,四妹妹往后谁也拿不住,真是太好啦!”
佟佳贵妃也正惊奇呢,闻言笑着逗他:“太子可真是心善,塔娜若是欺负兄弟姐妹呢?”
“不会的。佟娘娘养大的妹妹,不会欺负人呢。”
佟佳氏心里又甜又暖,伸手轻轻点了一下胤礽的额头:“承蒙太子信任,本宫也定不相负。”
*
景仁宫内春华灿灿。
正殿前头的四株古柏上,今年都开满了一簇一簇的紫藤花。这藤是花房的人去年就移栽过来的,藤缠树的方式靠着古柏,一入春便开得繁茂极了。
康熙盘腿坐在南窗下,向外瞧一眼,笑道:“舒舒这般有情致,朕便想赖在景仁宫不走了。”
赫舍里递了杯春日的花茶过去:“皇上要如此,莫说老祖宗和后宫诸位妹妹了,言官们都能将臣妾数落出花儿来。”
先前才闹了一出风闻言事的乱子,康熙正看言官不爽呢。
便竖了眉道:“朕看谁敢!”
事实上,为了加强皇权、驭于党争之上,开年之后,他已经逐步将要务转给南书房处置了。
两党之一便以索额图为首。
赫舍里不便接话,便笑着佯嗔:“皇上还没察觉嘛。如今保成大了,瞧见您跟臣妾总腻在一处,都不好意思待在殿里了。若还久住下去,岂不是要叫保成睡在外头宫道上?”
康熙约莫是想象了一下画面,又心疼又好笑道:“兔崽子,才多大就这般。”
“孩子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长大了呢。”赫舍里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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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康熙被转移了话题,想起一桩事来。
“说到住处,去年夏季因为地龙翻身,耽搁了毓庆宫的修建进度,许多工序又都推到重来了一次,到今年入秋之前,也差不多该盖好了。朕打算叫内务府仔细布陈一番,明年就叫保成搬进去。”
赫舍里一怔:“这么快?”
“不早了。”康熙笑话她,“过了年保成也将满八岁。他到底是储君,朕这个年纪,已经独自在乾清宫住了。”
赫舍里前前后后拖了三四年,将儿子留在身边,想尽力给他个快乐自在的童年。如今也确实不好再拖着了。
她只得不舍点头应道:“是呢。好在日精门出去也就是毓庆宫了,离得不远。”
康熙便笑着拉过赫舍里的手:“做额娘的总是操心些。他年岁尚小,虽住在毓庆宫,却还是可以自由出入内廷,定会时常来景仁宫烦着你的。”
赫舍里也跟着笑起来。
她担心的并非这些小事儿。而是再过几年,玄烨会不会重走老路,叫养心殿与毓庆宫变成东西对立之态。
到那时,毓庆宫就不是荣宠,而是枷锁了。
赫舍里心底叹了口气,听到康熙终于提起今日这般高兴的缘由。
“三番叛乱历时七年之久,而今终于收复了湖南岳州、长沙、衡州,攻下桂林,甘陕亦克复汉中、重庆、成都多地。吴世璠已经逃往昆明,我大清经此一役,已是胜券在握!”
赫舍里忙起身行大礼,笑语恭贺道:“臣妾便知会有这一日。皇上贤明之君,天之骄子,如何会败。”
康熙听着这话心中舒畅,亲自扶了皇后起身:“舒舒快起来,朕还有一桩好事说与你。福建总督姚启圣上书,正全力招降郑经部下朱天贵,且朱天贵已经有了松口的迹象。届时,他手下部众两万余人,战船三百余艘乃至沿海诸岛屿,都将归我大清所有。”
“等到此事定下,朕便要在养心殿正间大宴百官!”
赫舍里知道这些都是板上钉钉之事,便喜道:“那臣妾等皇上宴过百官,在景仁宫也摆一桌,咱们家中庆贺。”
康熙听到这话心头只余欢喜。
他深情地望着赫舍里,弯唇应下:“好。咱们一家三口,家中庆贺。”
*
这日正逢初一。
景仁宫内早早开了门,等着各宫娘娘小主前来问安。
宜嫔跟郭络罗贵人如今都被抱走了孩子,反倒有几分同病相怜,还能约着一道来请安。她们来得已经算早,进去之后,发现德嫔已经先到了。
这样的日子,郭络罗贵人只微微屈膝见了礼,便在宜嫔下首入座。
宜嫔则与德嫔颔首,笑道:“德嫔当真是恭谨。本宫只当来的够早了,可还有得学呢。”
德嫔面色发白,瞧着像是没休息好;今日穿的也古怪,旗装上身有些紧,倒是衬得人颇有几分风姿。
她回起话来,带着几分气弱:“宜嫔姐姐太抬举了。只是感沐皇后娘娘恩德,醒得早了些,便提早过来了。”
宜嫔不爱听这些冠冕堂皇的,笑笑也就不搭腔了。
没一会儿,佟佳贵妃、纳喇贵人也相继进来了。外头天还黑着,几个妃嫔时不时抿一口刚泡的新茶,捏块糕点,提提精气神儿。
德嫔却是一口也没碰过。
佟佳贵妃瞧着她脸色不对劲,到底还是关心了一句:“德嫔这是怎么了?瞧着脸惨白。”
德嫔微怔一瞬,神色复杂地看了佟佳氏一眼,摇头温和回到:“嫔妾没事,只是有些累着了。劳贵妃娘娘挂心。”
佟佳氏挑了眉梢。
就四阿哥那副木头小人儿的性子,又有嬷嬷们照看着,当不会累人才是。除此之外,德嫔怕也没什么要忙的吧?
赫舍里还在后头梳妆,逢春先出来,在西次间内照应着诸位娘娘。
此时听到佟贵妃的话,她也觉着德嫔脸色差的异常,忙上前问:“德嫔娘娘瞧着这些糕点没胃口?可有什么想用的,奴婢叫人送来。”
德嫔一时被架起来了,也没法再推辞不用,只好道:“近日确实胃口不好,劳姑姑取几颗蜜饯便好。”
这话叫除了佟贵妃的几个人都变了脸色。
纳喇贵人脱口而出:“爱吃酸,还胃口不好,我瞧着德嫔的身段也比先前丰润了些,莫不是有了吧?”
宜嫔与郭络罗贵人对视一眼,也开口道:“本宫怀五阿哥的时候便吐的厉害,也是没胃口,唯有蜜饯和酸萝卜能吃得下去。”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德嫔本人也愣住了。
佟贵妃便问:“你多久没来月事了?”
德嫔想了半晌,有些羞赧道:“倒是确实隔了五个月之久了……不过,嫔妾自小体质不同,每三月才来一次月事,太医说不打紧,也就没再管了。这回只是少来了一次,先前也有这样的状况,便没当回事……”
这番话听得一众宫妃目瞪口呆。
半晌,佟贵妃才叹道:“也不知该说你运气好,还是真的心大。”
她又看向逢春:“此事关乎皇嗣,还是谨慎回禀了娘娘,请太医过来把个脉吧,也能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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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逢春连连点头应下,匆匆去了后头稍间。
须臾,赫舍里便由夏槐扶着出来了,她耳坠都没戴,摇摇头先斥了德嫔几句,便要季明德跑快些去请今日当值的御医。
这个时辰,也只能先逮着谁是谁了。
太医的诊断叫众人都免不得一惊。
——德嫔竟然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如此一来,什么月事出走、胃口不好、身形圆润便都有了解释。
赫舍里无奈笑道:“听说德嫔先前怀着四阿哥是一点儿感觉没有,显怀也晚一些,如今本宫可算是信了。或许正是因此,才有所疏忽呢。”
嫔妃一时大意,若导致皇嗣有个差池,可算是大罪。
赫舍里替德嫔解了围,换来她满是感激、又含着几分歉疚的眼神。
皇后娘娘却并不在意这些态度的微妙变化。
她扭头吩咐逢春:“去将此事报给敬事房吧,等顾太监核查之后,自然会给皇上带去喜讯。”
今日问安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纳喇贵人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孩子,暗自神伤;
宜嫔心中也不是滋味,她的小五抱去外头,德嫔却养了自个儿的孩子,肚子里还又揣了一个。不过她也不敢如从前那般张牙舞爪的,只能偷偷腹诽;
至于惠嫔……她忙着管大阿哥,旁人的事儿才顾不上呢。
荣嫔今日来得晚,这会儿听明白了事情原委,笑着开口道:“说来,去年宜嫔生下五阿哥之后,戴佳常在便被诊出有孕。如今德嫔竟有了五个月身孕,细细算来,德嫔的孩子反而还要排在戴佳妹妹前头了。”
这事儿着实是阴差阳错,众人都不免笑起来。
戴佳常在也是康熙十四年入宫的秀女,出身镶黄旗包衣,她阿玛是内务府司库卓奇,无功无过,也算个本分当差之人。
如今她月份大了,显怀得厉害,赫舍里便特许免了问安之事,只好好待在长春宫静心养胎。
对德嫔,皇后娘娘亦是一视同仁。
德嫔今日受了赫舍里一言相护,似乎有心重修于好,忙嚷着:“嫔妾身子不重,太医也说了脉象稳定的很,还请娘娘准许嫔妾来给您请安吧。”
赫舍里淡淡瞧她一眼。
笑道:“姐妹之间相处,情分从不在这些虚礼上,你有心便好。还是安心养胎吧。”
德嫔听得出皇后在点她,咬咬牙,只得失望垂眸应一声。
*
五月,福建总督传来好消息:朱天贵带领部众于铜山受降,郑经听闻此事,已经仓皇逃回台湾。
康熙久候数月,终于等来这好消息,便要喜上加喜,在养心殿内大宴群臣。
说是大宴,养心殿的规格摆在那里,也没法如保和殿、乾清宫那般奢侈,不过点了数十个朝中要员,君臣一道把酒言欢,好好叙叙旧情罢了。
打了七年仗,国库只剩下一百多万两银子,他可不得抠搜着些!
等到午后,酒过三巡群臣散去,年轻的帝王才带着微醺醉意,志得意满迈进了景仁宫大门。
胤礽这头早就准备着了。知道汗阿玛在前头多用油腻荤腥,又喝了酒,他便只叫小厨房做些消暑开胃的凉面来。
凉面听着简单,也是有讲究的。
面自不必说,粗细均匀有劲道,都是后厨的拿手绝活。重点落在那浇头上,钱公公听了嘱咐,一共准备了五样:麻酱鸡丝儿、肉末炸酱、番茄炒蛋、麻将肥牛和鲜辣虾肉。
到时候都端上桌,任由主子们挑选喜欢的。
除此之外,钱公公又给配了道口水鸡。只选鸡腿肉,去皮加大料处理之后,倒上椒香麻辣的浇头,瞧着就有食欲。
万事妥帖了,茶房那头也呈上微微冰镇过的酸梅饮子。
保管直叫人吃得脾胃舒泰。
胤礽是最喜欢芝麻酱的。那副“万物皆可配麻酱”的气势,康熙和赫舍里都见识过。这会儿凉面一上桌,他就直奔麻酱鸡丝儿而去,惹得帝后都笑出声来。
桌上有黄瓜、萝卜丝之类的配菜,他也不要人侍候着布菜,自个儿搭配均匀,浇上调好的麻酱辣汁儿,便吸溜吸溜吃起来。
康熙笑道:“兔崽子,在尚书房没吃早膳吗?饿狼一般。”
“阿玛还说呢,您命张英师傅督促我学《孟子》,儿子都好好背过了,他竟然又叫张廷玉跟我讲了几句《明太宗实录》。张廷玉说起这些来一套一套的,闹得人没心情吃呢。”
康熙自个儿也会翻阅前明的书文,以求警醒自身。便好奇起来:“哦?张廷玉讲的什么?”
“《明太宗实录》卷九十二。”胤礽舔了舔唇边的麻酱汁儿,歪着头道,“‘不可以武而废文教,亦不可以文而驰武备’。昔年,隋文帝杨坚、宋太祖赵匡胤‘偃武修文’之举皆不可取,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当并行不悖,毫不偏废,王朝才能长治久安。”
康熙没想到儿子竟这般有灵性,将才听来的为政之道学的有模有样,抚掌大笑起来。
“朕一贯强调,大清虽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却不能马背上治理天下。那帮老满洲牛脾气上来,根本听不进去,还不如朕的保成!”他笑叹,“还得是张英这些个汉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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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赫舍里只好道:“皇上也真是的……保成才多大,怎好跟那些个老大人相比。”
康熙却不这么想。
思索许久,他郑重道:“朕瞧着保成虽年幼,在为政一道却颇有天赋。等再过两年,国库充盈起来,朕也该带着他东巡祭祖,以告慰祖先,我大清后继有人了。”
赫舍里夹着吃食的手一顿,一只虾子落回碗中去。
终究,还是要跟老满洲对上了。
*
七月中旬,天热的像是蒸笼一般。
德嫔忍受着酷暑与生产的两重折磨,终于为康熙诞下一位阿哥,序齿为六。
六阿哥与先前四阿哥一般,生得健壮,只是更为活泼些。他吃饱了醒着的时候,总是会回应德嫔的各种逗弄,还做出各种搞怪的萌态,惹得他额娘和嬷嬷们笑出声来。
没过几日,三伏最热天里,长春宫内也有了动静。
戴佳常在这一胎生的实在艰难,许是因为第一胎的缘故,太医和嬷嬷们足足围着转了一整个日夜,直到人都要脱力了,一位小皇子才呱呱坠地。
这孩子生下来就猫儿一般弱小,抱在怀里都不如刚出生的公主份量重,也不知能不能好好养大了。
戴佳氏身边的嬷嬷正担心呢,再掀开褥子仔细一瞧,险些没吓晕过去——
七阿哥竟是天生有残!
这若是被皇上知道了,他们长春宫阖宫上下都得被厌弃啊。
西暖阁内。
康熙与赫舍里坐在榻前候着,小半晌后,只听到微弱的孩子哭声传来,却没见里头出来人报喜,不免蹙了眉。
赫舍里吩咐夏槐:“去看看,里头发生什么事?”
夏槐匆匆进去,再出来时神色变得十分凝重,径直行了蹲安礼,垂首道:“皇上,娘娘,戴佳常在平安诞下一位小阿哥,只不过,小阿哥的两条腿……它长短似乎有些不一样……”
夏槐心想,日后便是养大了,怕也只能做个跛子。
康熙一听是个阿哥,原本还露出微笑来。得知七阿哥竟然有天残,眉眼之间骤然如阴云笼罩,带上几分郁色。
他沉声道:“梁九功,戴佳氏身边都有何人伺候、又是哪位太医看的这一胎,细细去给朕查来!”
第34章 福祚(加更)
梁九功心里头门儿清。
七阿哥就是娘胎里的天残。
可没听说过宫中有什么药物,能叫妃嫔完好无损,却只让腹中胎儿变成长短腿的。
只不过,这天残之身出在帝王家,传出去到底有损皇室颜面。万岁爷这是打量着寻个顶罪的霉鬼,将此事粉饰过去呢。
他将腰弓得更低一些,应了声退出殿中,表情中带上几分狠意。可得好好琢磨琢磨,该寻个没家世、没背景,又与长春宫有牵连的人才是。
暖阁内,七阿哥的哭声渐渐弱下去。
康熙负手立在槅扇前,也不提看看孩子的事儿,将手中龙佩来回捻着,瞧这用了不小的力气。
赫舍里便在一旁静静候着。
良久,康熙沉着嗓子道:“去岁七月十五,纯亲王隆禧不治而薨,走时不过二十岁。朕感念往昔兄弟之情,敕令当时尚为遗腹子的富尔祜伦承袭爵位。近日,听亲王府来报,富尔祜伦尚才几个月大,却总是病体缠身,只怕不能长久……”
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向赫舍里:“若富尔祜伦折了,朕有意,将七阿哥过继至纯亲王府,叫隆禧也不至于断了香火。”
赫舍里早知天家薄情,可亲耳听到,还是觉得森森冷意堵得心头窒息。她斟酌着用词,正想要为年幼的七阿哥求情,便见东暖阁内冲出个人。
戴佳氏只着一身中衣,不顾身子虚弱和疼痛,跪地不断磕着头。
她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皇上,求皇上开恩啊。七阿哥他生下来那么小,那么轻,根本离不得妾身啊,求皇上给他个机会!”
嫔妃这般行止,已然失了分寸。
赫舍里担心再这么哭闹会叫皇上彻底厌弃,侧目递个眼色,叫夏槐将人扶起来。
她上前和声道:“皇上未雨绸缪,替七弟打算是好心,只是纯亲王府如今一心忙着医治富尔祜伦的身子,此时怕是不好提起过继之事。”
见康熙的表情有所松动,她这才接着道:“再者,七阿哥这腿,倒也未必就……宫中齐聚最好的御医,叫他们尽己所能为阿哥好好调理一二,也算是全了皇上做阿玛的心。免得哪日想起此事,又平添伤感呢。”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熨帖舒心,叫康熙的情绪都淡了不少。
他叹了口气,提着袍子转身迈出长春宫去:“罢了,就依着皇后的意思办吧。”
正是夏日午后,外头碧空如洗。
西配殿内刚刚生产完,除过空气中弥漫的丝丝血腥味儿,还有些挥之不去的凄冷苦闷。
戴佳常在身上的中衣已经渗出血迹来,却不要人扶着躺回去,冲赫舍里再度叩首行了大礼。
赫舍里知她心苦,一定要拜完才勉强好受一些,便受了这一礼。
随即亲自将人扶起来,劝道:“妹妹若因此事自苦,往后的日子便只余下苦了,那七阿哥可怎么好?天不绝人人自绝,只要撑过今日,未必就没有妹妹与七阿哥荣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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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戴佳氏听着这话,眼中忽然有了一团光。
是啊,小七虽落下了腿残,可也代表了绝无争夺储君之位的可能性。日后,若他想要建功立业,便跟着好好历练;若不想,当个闲散贝勒贝子,也能安稳一生。
戴佳常在抬起头来,叫赫舍里能够望见她眼中那份坦荡的母爱。
少顷,她垂眸道:“妾身多谢娘娘教诲,必将牢记于心。”
赫舍里点头,拍拍她的手:“你肯明白,七阿哥日后定会得偿所愿。”
*
七/八月的天就像娃娃的脸,前一刻还晴着,紧跟着就阴云密布,下起大雨来。
雨点砸在景仁宫南边的玻璃窗上。
胤礽倚着窗边的小炕桌,点着一盏黄花梨小坐灯,正在通读《六韬》卷三《龙韬》。
这可不是张英师傅布置的功课,而是汗阿玛要求的。先前,他已经读完了第一卷《文韬》,讲论治国图强之道,如今又跳过第二卷直接读《龙韬》,修习的却是行军部署和后方保障。
说老实话,胤礽并不能完全看懂,甚至还有些犯困。
但阿玛隔三差五便要来考校,不懂之处总要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全都记住之后,竟也学通了不少。
小太子看书看得乏了,打个哈欠伸了懒腰,便透过窗边望向前殿。
那里头灯火通明,额娘与阿玛正在议事。
前几日,七阿哥脾胃虚弱呕吐不止,吃了太医开的药之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浑身气力尽失,眼瞅着一日比一日虚弱,就要断了生机。
胤礽自知比不上太医,只能干着急。
赫舍里却在这时候叫他取了几粒如勒伯伯尔拉都出来。
这药穆里每个月都会送新的进来,自然应有尽有。胤礽看着夏槐将东西送到长春宫去,没过几日,便传出消息来:七阿哥的病症逐渐好转了。
康熙今日特意过来,便是为这这件事。
正殿内。
康熙正举着药瓶子,翻来覆去研究半晌,道:“倒真是个奇药。先前太皇太后服用此药治好了心疾,朕还没当回事。这回七阿哥救回一条命,足见此药效用之广。”
赫舍里应声夸赞:“是啊,先前只知西洋人有许多奇巧玩意儿,偏门学识亦是十分精通,却不想,还有此等令人叹服的医术。”
康熙不禁笑了:“到底还是保成能带来福泽。”
赫舍里不接这话,笑着给康熙剥了颗葡萄递过去。
然而帝王却并不打算放下这个话题。
他就着妻子的手吃了葡萄,带着几分调笑意味问:“舒舒一向与戴佳氏走的远,这回怎么三番两次替他们母子出头,又是保下七阿哥,又是送药的?”
赫舍里凝神回望,浅笑吟吟:“约莫是因着做了额娘,觉着这孩子可怜。”
康熙与她对望半晌,又道:“胤祐生来不良于行,日后便不会有争夺储君之位的想法。拿来给保成做个好兄弟,如此也好。”
赫舍里并不理会帝王的明牌试探,而是疑惑问:“皇上给七阿哥取了名?”
“是啊。六阿哥、七阿哥也将满月,取个好名字或许能护佑他们平安长大呢。”
“胤祐。”赫舍里唤了一嗓子,笑道,“有天神和祖宗佑助,七阿哥定能顺遂长生。那六阿哥呢?”
康熙扯唇笑得意味深长:“他们兄弟俩前后出生,一左一右,不如就叫……胤祚,福祚的祚,如何?”
赫舍里陪着帝王演了这一出,心中却只想冷笑。
祚有“赐福”之意,亦有“帝位”的意思。皇上不可能不知晓这名字一定下来,会引起朝中多少猜测,又会闹出多少波澜。
联想到前朝近日对南书房的进一步加强扩充,赫舍里忽然明白过来——
“胤祚”就像一颗烟雾弹,是抛出去试探大臣们的纯臣之心的。若是通过了这场试验,才能有望走进乾清门,赐居大内,成为真正的帝王心腹。
他竟拿刚出生的孩子当作诱饵。
赫舍里心中惊恼,很快又释然下来。是了,先前闹那一出风闻言事,他不也拿最爱的嫡子做诱饵吗?
原来玄烨不是年老之后,才成为那个只知权位的帝王的;
他是一步一步,越过了自个儿的最低线。
灯火下,赫舍里垂下眸子,露出一副温婉笑意:“福备箕畴,祉猷并茂。臣妾可得恭贺德嫔妹妹,六阿哥真真儿是得了个好名字呢。”
看着陪伴多年的妻子,康熙终于露出往日那般的笑意,将忽然升起的疑窦打消了。
“舒舒能愿意,朕便安心了。”
只可惜,赐名这事景仁宫虽不插手,总归有人不愿意。
第35章 家事
延禧宫内。
两株银杏叶子绿的幽深,丝毫还未有变黄的迹象。
惠嫔等着大阿哥磕磕绊绊背诵过《论语》“里仁篇”,见康熙眉头不似以往那般蹙着,凑上前笑道:“皇上,您瞧大阿哥是不是比从前进步许多了?他只不过是开窍晚些,很快就会追上去的。”
康熙侧目瞥她一眼,好笑问:“追上去?尚书房而今已经将《论语》讲完,学到《孟子》了,你叫他一下子要追上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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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见惠嫔吃瘪不言语,他将书反扣在桌上:“笨鸟先飞,如今既然飞的也晚了,就一步一步踏实学着,别总想着争强斗狠。”
大阿哥听着这评价,将头越发垂下去。
惠嫔心疼的不行,侧过身掉了两滴眼泪:“保清已经很努力了,皇上不夸两句,还这般贬低,叫孩子心里得多难受啊。说到底,宫里的阿哥多了,皇上便不疼保清了。”
康熙头疼道:“这满宫上下除了保成,还有哪个阿哥能再得朕过问功课的?三阿哥比他年幼,朕跟荣嫔都不用看着,已经能背到《论语》第五篇了!”
惠嫔心想,三阿哥那生来的书痴,能一样吗?
嘴上却幽幽:“皇上对六阿哥就不同啊,连赐名都比几个哥哥多些意味。保清的‘禔’字,太子爷的‘礽’字,都取得是见福见喜之意,可六阿哥……”
康熙忽而抬眸望来,目光沉的像一潭幽暗湖水:“六阿哥如何。”
“六阿哥这名字多有歧义,只怕景仁宫心里也不舒服啊。”
康熙听她搬出皇后做挡箭牌,忽而冷笑一声。
惠嫔脊背发麻,连忙跪在地上:“是嫔妾失言。”
康熙垂眸,看着跪伏在地的嫔妃,视线又越过她,望向了战战兢兢立在身后的大阿哥。
大阿哥白着脸连忙也跪下来。
康熙缓声告诫:“‘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方才保清背过的里仁篇,你们母子再好好琢磨琢磨吧。”
……
惠嫔倒还真琢磨了。
不过她想的稍微有些偏差,开始致力于行动上给德嫔使些小绊子。
暑热未消,永和宫里养着两个阿哥,德嫔又还在养身子,许多事情只能交给玉烟和画扇两个人去操心着。
画扇如今又被德嫔放到屋里,甚至还想越过玉烟提拔她为掌事宫女。
最终,画扇以“奴婢只会微末之技,宫务到底不如玉烟来的熟练”为由,委婉推辞掉了。
惠嫔就是借着这个时机,隔三差五叫延禧宫的人刁难一番永和宫的奴才。去膳房、内务府、花房领取些什么东西时,也会借机跟玉烟抢起来。
她倒是避着画扇。
德嫔得知此事,垂眸瞧着怀中的六阿哥,笑道:“随她去。不过是怕我们胤祚挡了他们大阿哥的道,在这里撒气罢了。”
玉烟心想,奴才们今日都有些怨言,主子阖该出面护一次,或是赏些银子下去安抚人心也好。
但见娘娘满心满眼只有六阿哥,她张了张口,到底没吭声。
德嫔对胤祚确实要更为看重。
倒也不是出于偏疼,她对两个孩子的感情其实都是一般的。只不过六阿哥出生的时机好,又有七阿哥衬托,得了皇上的喜欢。
皇上喜欢的,她自得愈发精心教养着些。
近日内廷又有风言风语,说是明年年底之前,万岁爷又打量着大封后宫一次。
她果然……还想往上爬。
德嫔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摇摇头自嘲一笑。
——或许比起孩子们,她当真是更爱自己一些吧。
*
德嫔与戴佳常在尚在月子里,都不怎么见人。
这时候,有个使唤小女子被发现有孕了。
逢春亲自核对过之后,向赫舍里回禀:“是康熙十四年内务府小选进宫的秀女,正黄旗包衣觉禅氏,她阿玛是内管领阿布鼐。”
赫舍里挑眉:“内管领。可是食口粮人?”
逢春无奈点点头。
大清的八旗包衣体系里头,按照旗籍,可以分为归属包衣佐领的佐领下人,以及包衣管领的管领下人。
而管领下人之中,又分为“不食口粮人”与“食口粮人”。
赫舍里所问起的食口粮人,便是辛者库人丁,身份低贱,只能从事一些洒扫杂差。
赫舍里便摇头:“怀上皇嗣本是好事,但辛者库出身低下,多为重罪罚没之人,为皇上所不喜。只能靠她自个儿了。”
夏槐在旁叹道:“使唤小女子只能算得上官女子,一应例银、口分都少得可怜。觉禅氏怀着身孕,想要平安生下孩子,只怕是难。”
赫舍里心中都清楚,却依然不打算插手这一胎。
觉禅氏毕竟是将来八阿哥胤禩的生母。
被皇上一步步培养起来的重要棋子,她不会去碰。
……
后宫这一点小波澜很快就平息下去。
前朝倒是正闹得热火朝天。
一个胤祚,炸出了不少两党从前藏得较深的官员,康熙每日看着如雪的奏折堆积上来,心中只暗自做筛选。
明珠候了些时日,迟迟不见皇上表态,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不知是为着大阿哥被压下去,还是为着南书房将要分去相权的态势,终于跑来养心殿,与康熙面对面交锋。
一同来的,还有个索额图。
索额图这几年时不时收到中宫传话,多半是劈头盖脸一顿呲,倒是叫他清醒不少。如今无论做些什么,总会先观望景仁宫的态度再行事。
六阿哥赐名一事,景仁宫答应得爽快。
他今日还是看看戏吧……
索额图这么想着,双手往袖里一揣,笑眯眯站在一边看明珠表演起来。
<a href="https:///zuozhe/owj.html" title="鸦瞳" target="_blank">鸦瞳
第73章
明珠正跟康熙说得口干舌燥。
康熙都听得困了,抬抬下巴:“顾太监,明珠说累了,给他上太湖进贡的碧螺春。索额图不爱绿茶,就泡太子爱喝的花果茶吧。”
顾问行应声,出去吩咐外头的奉茶宫女。索额图则笑呵呵谢了恩。
明珠这时候反应过来了,看着索额图:“索相,您怎么不说啊?”
索额图装傻:“我说什么啊。”
“无事启奏您跑养心殿做什么,看我的戏?还是看万岁爷的戏?”
索额图偷摸瞧一眼上首的康熙,帝王也颇有兴致地在看他。
这确实得说点儿什么。
他连忙拱手道:“奴才以为,六阿哥这名字不愧是皇上亲赐的,听着就有福气。”
康熙哼笑一声:“巴巴跑来就拍朕的马屁?索额图,你不老实。”
索额图忙又解释:“赐名一事本就是万岁爷的家事,既为家事,只要皇后娘娘、太皇太后和太后几位都没意见,旁人又何必将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呢。”
他侧过头看向明珠:“您说对吧,明相?”
明珠难得被索额图在言语上占了先机,还给他挖了好大一个坑。
他只得拱手跟康熙告饶。
恰逢宫女奉茶上来,康熙笑着赐了座,气氛顷刻间松快不少。
明珠啜了口茶,到底忍不了,又凉凉道:“方才来养心殿之前,索相可不是这个意思。难怪太子爷先前要感叹一声‘索额图不行’呢。”
这件事是索额图心上的痛,一戳就生疼。
他当即绿了脸,到嘴的花果茶都不香了:“你个老狐狸,理论不过就攻击人呢。万岁爷您看看他——”
康熙看这二人掰扯吵嘴是看惯了的,可想起那日胤礽感叹“索额图不行”的样子,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索额图更委屈了。
……
等养心殿送走这两个对峙多年的重臣,已经快要晌午了。
梁九功近前问:“今日午膳,万岁爷想用点什么?”
康熙将御案上摞成山的折子分了分,有关六阿哥的都叫人收下去。这才抬眸瞧一眼外头的艳阳天:“天气炎热,就用一碗保成先前弄的凉面,要肉末炸酱的浇头。”
梁九功应一声退出去。
康熙又转头看顾问行:“顾太监以为,明珠会就此善罢甘休吗?”
顾问行笑着摇摇头。
“朕也这么想。派人盯着与他来往密切的官员,南书房留不得这些人。”
顾问行颔首,随机又问:“那索大人呢?”
提起索额图,康熙面上倒是多了几分笑意。
显然对索额图当前的进退有度感到满意。
不过嘴上还是笑骂:“索额图这个老乌龟,今日伸一头缩一头的来回试探,只叫朕看到他那副王八壳,还有什么可气的。随他去!总归他还知道顾忌着皇后和太子,翻不出什么花样。”
这事儿赫舍里家便算是被摘出去了。
康熙仰头靠在宝座上,闭目休憩片刻,又接着批阅奏章。等梁九功将略显朴素的午膳呈上来,他也只是趁间隙,囫囵吸溜着用几口。
梁九功忍不住劝道:“万岁爷这么用膳,容易伤着脾胃,要保重龙体啊……”
康熙笑了笑,手上却没停:“午后保成睡醒了还要过来,朕得看着他练习法帖。他如今的字已有几分风骨,可不能耽误了。”
梁九功便没再劝了。
有时候,他是真猜不明白主子爷的心思。
*
胤礽今日练字,总有几分心不在焉。
康熙将一切看在眼里,先没吭气儿,等他法帖功课做的差不多了,这才将人拉到西暖阁的炕上坐着。
炕桌上有胤礽爱吃的小蛋糕。
“说说吧,魂不守舍的,今日尚书房遇着什么事儿了?”康熙发问。
胤礽正小口小口品尝美味,忽然听他阿玛这么说,抬头迷茫地眨眨眼:“尚书房没怎么啊?大哥答错了释义,将张英师傅气得喘不过气来,算吗?”
康熙竟不知还有这出,默默记下,打算回头收拾胤禔。又道:“朕是问你,你练字心不专,写出来的字便失了风骨魄力。”
胤礽这才“哦”一声,小蛋糕也不吃了。
他双手撑在小炕桌上,抱着脸颊苦恼道:“阿玛喜欢六弟弟,厌恶七弟弟,整个后宫都知道。本来也没什么,儿子替阿玛多多关爱七弟,也算弥补了。但德嫔娘娘这几日好似魔怔了……”
康熙微微皱眉:“怎么说?”
“前日我去探望,她抱着六弟弟在教认字;昨日去时,又在教他《朱子家训》和《颜氏家训》。六弟弟才三个月大,话都蹦不出一句呢!未免有些……”他歪着脑袋,想找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康熙接话:“揠苗助长。”
胤礽连忙小鸡啄米点头:“对,对。保成就是担心这个。”
“朕记得……四阿哥该满三岁了,德嫔可有教授四阿哥读书?”
胤礽摇摇头,跟他阿玛解释:“这事我知道,不能赖德嫔娘娘。只是四弟弟生性喜静,不要人带着读书,喜欢寻个安静的角落独自一人慢慢学。若有不懂的,我过去时,他也会开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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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康熙叹一口气:“阿玛知道了,会好好跟德嫔说的。”
他又揉了揉依然能的脑袋,笑道:“兔崽子,过了年就要满八岁,到底长大了,知道关心着弟妹,为汗阿玛分忧了。”
胤礽今年改了自称,慢慢不再以“保成”自居,而是多用“我”或“儿子”。但说到底这还是个小家伙,得阿玛夸赞抚摸,心里头乐得直冒芽。
便笑嘻嘻蹭了蹭康熙的大掌:“保成是哥哥,应该的!”
竹帘微晃,有清风透过南窗吹来,清爽舒泰。
康熙心头那一点柔软再度触动。
他望着儿子的双眼,柔声问:“阿玛此番偏疼你六弟,你心中可有吃味?”
胤礽一双眸子里满是纯澈,只略想了一下,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道:“就、就一点点。但保成绝不会妒忌弟弟。”
康熙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握住儿子比量的小手,轻轻攥在掌心。笑道:“给他们的那些都是虚的,阿玛最疼爱的,唯有保成一个。”
*
秋日,永和宫这头便得了皇上一通批。
康熙斜倚在榻上,闭目训诫:“胤祚年纪尚小,每日吃过奶自该好好睡觉长身体,若是他愿意,爬一爬动动胳膊腿儿也是好的。而不是学什么字词篇章。”
说完这段,他缓缓睁眼:“德嫔,你想要的太多,逾矩了。”
德嫔连忙跪在地上,叩首说些软话认错。
康熙对她最满意的就是这一点:懂得及时退让服软,便已经越过了大部分人去。至少,她不会有鸡蛋撞南墙的一天。
这到底是以命相护他的人,康熙也没责罚,叫了起:“六阿哥年岁小,叫几个嬷嬷看顾着也便是了。倒是四阿哥,再过两年就该入尚书房了,可莫要叫他在汉臣面前丢了皇家脸面。”
德嫔一怔,瞧见康熙不愠不喜的样子,好像琢磨出点什么,连忙躬身应是。
有了康熙这一出敲打,六阿哥终于能每日睡足睡饱了。
反倒是四阿哥被拉去开始进行每日功课。
德嫔对儿子的要求有些怪异,一切比着当年的胤礽来。因而,才三岁的四阿哥是汉字也要认,满蒙文也得学,骑马拉弓同样不能落下,得慢慢开始熟悉着。
胤禛对此倒是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他跟额娘不亲。养在永和宫两年后,更是从德嫔身上学到了一件事——
额娘即便是对六弟瞧着多几分关心,但内里,其实与对他一般。额娘最爱的是自己。
所以他也会好好爱自己;
再悄悄的给二哥一份喜欢。
*
十一月,禁城里又开始落雪了。
今年国库空虚,康熙便勒紧了钱袋子没去行宫,硬是在这闷热不透风的皇宫熬到一场初雪。
清早,苏拉太监们还在撒盐化雪,清扫宫道。
翊坤宫早早便开了门,侍候着宜嫔上了步辇,要去承乾宫见五阿哥最后一面。
宜嫔坐在步辇上,依然觉得生气:“原本定了腊月才将小五抱去太后宫里的,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提前了呢!”
莲心走在她身边,低声道:“娘娘,外头人多,慎言啊。”
这要是被太皇太后知道了,下一胎又该抱走了。
宜嫔也是怕了老祖宗,当即不吭声了。
今日路滑,抬辇的宫人们小心仔细着脚下,赶到承乾宫时,已经是接近两刻钟之后。宜嫔下了地,便瞧见苏麻喇姑已经带人站在承乾宫的木影壁前。
冬日暖阳照在大红的影壁上,光影甚是好看。
可宜嫔却没心思欣赏。
她强颜欢笑,上前问道:“这么大的雪,嬷嬷怎么亲自过来了,还来得这般早?”
苏麻喇姑半福身,笑道:“太皇太后和太后等不及,要带着五阿哥过年欢聚。今日雪大路滑,奴婢不放心底下的人,便来跑一遭。”
宜嫔听到“过年欢聚”沉默了。
她实在没话说。
——当太后可真好。
佟佳贵妃才拾掇完五阿哥的东西,出了正殿瞧见宜嫔,招呼道:“来得正好,五阿哥醒了,刚叫乳母喂过奶,你且还能抱一抱呢。”
说完,就叫奶嬷嬷将孩子抱去给宜嫔。又笑着对苏麻喇姑道:“还有几样太子爷送来的玩具,五阿哥甚是喜欢,嬷嬷稍候,本宫这便叫人包起来。”
苏麻喇姑笑着点头,眼神却在两位宫妃之间转了一个来回。
宜嫔抱着儿子稀罕极了,逗了不到一刻钟,胤祺的所有东西便收拾妥帖了。
苏麻喇姑将孩子接过去抱在怀里,这才传话道:“眼瞅着温昭皇贵妃三年孝期将满,老祖宗与皇上一道商议过,打算叫钮祜禄家的三女儿进宫。那位是皇贵妃的亲妹妹,想来,再过几日也该来了。”
两位宫妃挑了眉梢,笑着谢过嬷嬷相告。
等好生送走了苏麻喇姑,小太监将承乾门再度关上,宜嫔这才看向佟佳贵妃。
佟佳氏笑道:“还不是你这段日子来得太频繁了,叫老祖宗觉着你我走得太近,生怕打乱了宫中的安宁日子,这才提前将五阿哥抱走了。”
宜嫔想到五阿哥还有些心酸,嘴上却不服输:“那遏必隆的女儿进宫呢,这事儿总是早就应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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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佟贵妃的神色便严肃了些,摇摇头道:“温昭皇贵妃的孝期到年后二月才满,这时候就进来,应当还有别的原因……”
宜嫔灵光一闪,给佟佳贵妃递个眼神低声询问:“莫非,明年真要大封后宫了?”
佟贵妃却权当看不见,撵人道:“总而言之,外头的人都知道本宫与你不对付,也只能不对付。如今五阿哥已经带去慈仁宫了,往后啊,你少跟着郭络罗贵人过来。”
宜嫔轻哼一声,当即起身往外走:“若不是为着小五,谁稀罕来呢。”
佟佳贵妃垂眸笑笑,并未介意宜嫔不知礼数的举动。
她抬手给自己斟满一杯茶,喃喃:“也不知道,新来的钮祜禄氏是个什么性子呢?”
第36章 北巡
腊月初八。
宫中循惯例,要祭祀劝农之神,以期来年五谷丰登。
天还黑着,大御膳房就在特制的铜锅里头烧了热水,准备熬制腊八粥。宫中的大腊八甚是讲究,分为枣、柿、栗、米煮成的“佛粥”,以及牛、羊、猪肉糜熬制的“荤粥”。
这第一锅佛粥须得敬献农神娘娘;
第二锅便会由内务府派了太监,专程送去后宫;
余下的则尽数赏赐给王公大臣们,求个好意头。
白底花鸟纹的粥罐搁在风炉上头,还没等送进景仁宫,钮祜禄家的三小姐便到了。
三小姐是温昭皇贵妃的同母胞妹,皆出自遏必隆侧室。她与她二姐差了些岁数,是康熙七年生人,今年也不过才十四岁。
康熙原顾念着她年幼,想要赫舍里照拂一二,谁知这位却比想象中沉稳老成许多,竟不像是这个年纪的闺阁小姐。
赫舍里坐在明间宝座上,仔细将人打量一番,笑道:“本宫早知钮祜禄格格要进宫,今日真的瞧见了,竟觉得像是家中的妹妹来了呢。快,夏槐,给格格赐座。”
钮祜禄大大方方谢了恩,坐在绣凳上,不时回答赫舍里的问话,也都得体端方。
赫舍里心叹,不愧是满洲大族培养出的孩子,底气足不怯懦,小小年纪便有了御下的气场。
这样人家的女儿一向看重尊荣,赫舍里便打算给了这份颜面。
她将今日景仁宫的腊八粥赐予钮祜禄格格。
“格格进宫晚了些,今年内务府便疏漏下你那份腊八粥。景仁宫这一罐才送来,本宫便赐给你尝尝鲜,取个好兆头吧。”
钮祜禄格格觉着意外,谢恩时流露出几分小女儿的欢喜,叫赫舍里禁不住也抿唇浅笑。
到底还是个小丫头呢。
像这样的满洲勋贵家女儿进宫,内务府万万不敢怠慢,送来的一应物件都挑最好的。
再者说,格格如今虽未正式册封,却被皇上安顿在温昭皇贵妃曾住过的永寿宫。足以见得,来日也将是位人上人。
腊月一晃便在忙碌中度过,康熙二十年翩然而至。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康熙总算没像去年那般小气,对联春条、赐福赐菜、宫灯焰火一个不落。最喜人的是,后宫的口分月例减半一年之后,终于又恢复到了原本的标准。
内廷听说此事,不论高位低位的嫔妃,心底都松了一口气——
看来,三藩之乱当真是要收尾了。
年节过去,宫中便井然有序地撤下天灯、门神和对联,回归日常去。
二月初十。
一场新年瑞雪中,觉禅氏诞下了八阿哥。
觉禅氏这个孩子生的不易。按她的位份原本该睡大通铺,有孕之后,她咬牙使了些银子,分去没住满的僻静处,加上她一共才三人。后来其中一个犯了事被带走,再也没回来,屋子里就更宽敞些。
她守着那点口分月银,殚精竭虑,誓要护住这个孩子,好帮她洗去“辛者库”的烙印。
然而,即便她生的是个阿哥,皇上也没来瞧过一眼。只派人跑了一趟,要她搬去惠嫔娘娘的延禧宫住,八阿哥则一同抱去交由惠嫔抚养。
她依然只是个使唤女子,甚至,还被惠嫔随手指了后院的耳房居住。
那是宫妃身边得脸的奴才们常住的地方,有些宫里也拿来做净房。
屋外大雪洋洋洒洒,将整个禁城染白。
觉禅氏紧紧抱住八阿哥曾用过的夹被,任由涕泪横流,伏倒在冰窖一般的冷炕上。
她心中发了宏愿——
这一生,定要叫八阿哥出人头地。
*
四月份,天儿还没热起来,宫里头便人心躁动了。
只因康熙在景仁宫闲聊时,提起了两件大事,正巧碰上来问安的敬嫔、安嫔。
“今年七八月就不在宫中待着了。木兰围场已经建成,朕打算带着皇子朝臣们出塞北巡,来一场木兰秋狝的盛事。舒舒到时跟朕一道去,宫中交给贵妃打理,出不了岔子。”康熙盘腿坐在南窗下,又对着两个嫔位笑道,“待到北巡回来,朕还打量着大封一次后宫,将……四妃之位也补上空缺。”
这消息竟是真的!
敬嫔、安嫔虽然膝下无子,可都是康熙十年进宫的六格格之一,乃朝中肱股之臣的女儿。上回大封她二人高居嫔位榜首,自然对封妃之事有些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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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两人心中大喜,略坐一会儿,便寻个由头告辞了。
赫舍里等人走了,这才抬眸,用半是怨怪半是娇嗔的语气道:“先前从未听皇上提起过封妃的事儿。今日要不是两位妹妹,臣妾只怕还被蒙在鼓里呢。”
康熙当即笑了两声,给赫舍里殷勤地剥了一枚荔枝。
“朕今日就是特意来跟舒舒商议此事的。只是看安嫔、敬嫔在,便一时嘴快,也叫她们知晓了。舒舒莫要生气,是朕的不是。”
赫舍里心中只觉好笑。
明明四妃之中并无安嫔、敬嫔的位子,甚至此后位份都再也没升过,叫她们空欢喜一场做什么?
她便故意说:“安嫔出身汉军正蓝旗,她父亲刚阿泰官至宣府总兵;敬嫔则是满洲镶红旗护军参领华善之女,皆是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之人,很是合宜。看来,皇上是有意封两位妹妹为妃了。”
康熙剥荔枝的手一顿,表情变得有几分微妙。
赫舍里便疑惑:“皇上有旁的想法?”
康熙放下荔枝,接过梁九功递来的热帕子擦擦手。
“刚阿泰御下不严,其属吏侵吞饷银六万余两,他竟分毫不知,这才害得自己被革职罢官。昔年安嫔入宫,是看在其祖父‘抚西额驸’李永芳的功劳上。李永芳是第一个归降我大清的明将,又颇有能力,自然应当善待。只是可惜,如今的铁岭李氏,竟再没能出个如他们祖父一般的可用之才。”
顿了片刻,康熙又沉声道:“安嫔终究是汉人,家中再无建树,给个嫔位已算仁至义尽。”
赫舍里点点头,明白了。
这是看李家不得用,准备丢到一边去。她们这位皇上,嘴上说着满汉一家,实则对汉臣总是要求苛刻一些。恨不得他们个个完美如圣人,从不犯错。
赫舍里便笑着取了荔枝剥起来:“那敬嫔呢?她总归是满洲八旗的军功世家。”
康熙这回只说:“完颜氏……不算最好的人选,且再瞧瞧。”
帝王咬一口赫舍里投喂来的荔枝,甜滋滋的,心头舒爽下来。便又道:“四妃暂且没有定论,但新进宫的钮祜禄格格倒是已经定了。她如今年纪尚小,且在宫中先养几年,暂封妃位,享贵妃待遇吧。”
赫舍里叹一声:“如此也好,钮祜禄家倒是真舍得这么急着送女儿进来。”
康熙弯唇笑了笑。世家大族,本就是利益同盟为先,宫中亦是如此。
“朕打算,再给佟贵妃赐个封号。免得妃位嫔位都有,就她没有,佟国维又得跟朕装可怜。”
赫舍里不免笑了:“这也是应当的。”
“舒舒觉着哪个字好?”
赫舍里垂眸,想到前世佟佳氏死后,被封为孝懿仁皇后,不小心脱口而出:“懿字如何?”
殿中倏地安静下来。
梁九功都吓得不敢抬头——
毕竟,懿字除非皇后薨逝,宫妃轻易用不得啊!
赫舍里回神,歉然笑道:“臣妾失言了。只是想到茂学懿文,佟妹妹在臣妾这儿,可算是个懿士呢。”
康熙这才松了口气,摇摇头强调:“懿字太盛了,朕无意叫贵妃摄六宫事务。舒舒就好好在朕身边,如何能为佟家用‘懿’字。不若……就取同音,用一个‘怡’字,如何?”
他抬手沾了茶水,在炕桌上落笔书写。
赫舍里侧身瞧过之后,笑道:“下气怡色,柔声以谏,确实是与佟妹妹的性子相符呢。那钮祜禄家的妹妹,皇上定是也有了主意吧?”
康熙一笑,继续在字迹干过的地方,写下一个“宁”字。
他解释道:“这个字做满语为elehun,有泰然自如、恬然安舒之意。钮祜禄格格年岁小,得这么个封号也不会压不住。”
赫舍里听过,了然颔首。
这个字写作满语,还与皇上的年号“康”是同根呢。想来,也能以此叫钮祜禄一族满意些。
如此这般商议一通,赫舍里也算试探出来了。皇上的心中,四妃之位至少已经属意惠嫔和德嫔两个人选。
那她可得将荣嫔推上去才是。
*
赫舍里用的是曲线救国的法子。
她只叫胤礽每日带着伊哈娜、胤祉前去养心殿,缠着康熙带他们一道去木兰秋狝。
三个孩子对出宫之事,自然是充满了兴奋和期待。每日胤礽一下学,便跟候在门外的姐弟俩会合直奔养心殿,围着康熙“阿玛”长,“阿玛”短,添茶捶腿,研墨掌灯,将梁九功的差事都给做完了。
梁九功笑呵呵袖手立在一边,看皇上甜蜜地被“折磨”着。
康熙享受了七八日,终于受不住这帮小麻雀围着他叽叽喳喳,索性大手一挥应下了。
两个孩子都去了,总得寻个人照应着。
孩子额娘自然也就上了名册。
荣嫔得知此事还有些懵,听伊哈娜讲过来龙去脉,才知道是皇后娘娘用心良苦。
她牵着伊哈娜,一路直奔景仁宫。等真正坐到殿内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激才好。
赫舍里调侃道:“这人进了门就一声不吭的,只瞪着本宫的炕桌瞧,怕是又来打秋风的。夏槐,去给你荣嫔主子上些新做的蛋糕茶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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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殿内一阵笑声,夏槐应一声退出去。
荣嫔方才还红着眼呢,这会儿只哭笑不得:“娘娘总爱拿嫔妾打趣儿,嫔妾分明是来道谢的。”
赫舍里便掩唇道:“都是孩子们的功劳,本宫可不敢占了他们的。你非要谢,便谢他们吧。”
荣嫔侧目瞧过去——
胤礽和伊哈娜、胤祉趴在廊子下头,商量着去北巡都要带哪些玩具,能吃什么玩儿什么,塞外又有什么样的风光……
说到后头全是吹牛皮,吹得正起兴呢。
她不免“扑哧”笑出声来:“便算嫔妾沾了他们的光吧。只是……娘娘费心争取来的机会,嫔妾怕是没这个本事,能杀出重围。”
赫舍里也知道。
自胤祉之后,她再无荣宠。如今皇上偶尔过去,也只是看看两个孩子,与她闲聊几句,不会再留宿钟粹宫了。
那么,前世的荣嫔究竟靠什么占据四妃之末呢?
赫舍里不知前世的荣嫔,却懂玄烨的心思。她将茶盏、糕点推至荣嫔面前:“何必妄自菲薄呢。这么多年了,为皇上诞下子嗣最多的便是妹妹,即便……如今也有伊哈娜和胤祉在,这份劳苦本宫记得,皇上自然更是记得。”
“再者,封妃之事倒也不全凭恩宠心意,皇上总会考虑个平衡二字。本宫冷眼瞧着,惠嫔因着六阿哥的名字与德嫔对峙小半年,皇上竟是满意她二人的。你不妨也学了她们去。”
荣嫔瞪圆了眼,仔细一想,又有几分醍醐灌顶。
是了,这才是当今皇上最为看重的,日后定也会借着宫妃们的这份关系拿捏诸位阿哥。
“嫔妾该如何做?”
赫舍里便笑:“安嫔、敬嫔此番怕是无望,端嫔又是个惫懒的,也就只剩下个宜嫔了。”
至于如何让宜嫔那个一点就炸的性子领会此事,那就是荣嫔要考虑的了。
外头阳光正好。
赫舍里坐在阴影处,决意给荣嫔添上最后一把火。
“这回北巡,巴林部的小世子乌尔衮就要返回蒙古去。这几年,皇上放任伊哈娜与他玩在一处,打的什么主意你心中当也省得。无论如何,两小无猜总好过素昧平生。”
“你若爬上高位,日后公主有个难处,才好出手不是?”
荣嫔望向春风中肆意欢笑的伊哈娜,抿唇点了头。
*
六月末,皇上便要派人前往谒陵,敬告先皇之后,御驾启程前往塞外。
原本这事儿打点起来就比较紧张,可万岁爷偏偏又在这紧要关头加塞进来一件差事——
为皇太子迁至毓庆宫起居。
事关储君,马虎不得。
噶禄加派了人手,在这暑热之下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着手为太子爷迁宫。
毓庆宫是去年秋就建好了的,晾晒半年之后,内务府便往里头添了许多大件家具,又仿着景仁宫的制式改了玻璃窗,连着花木、菜园、葡萄架,也一并照搬过去。
如今说是迁宫,不过就是按着皇上的意思,开库往里头添些装饰小物,再将太子爷正用的物什都帮着归置到毓庆宫。
说来简单,做起来着实也废了些工夫。
实在是皇上赏赐下来的东西太多了!
那些个字画法帖,就足足装满了三大箱;再加上有圣上红批的一摞摞书,也装了六个红木箱。其余像什么八音盒、自鸣钟、珐琅彩瓷、玉石摆件等等,奴才们数到最后都快麻木了。
折腾了小半月,毓庆宫内总算是归置妥帖了。
胤礽这日一下学,便兴冲冲地直奔自个儿的“秘密花园”去。
小孩子长大了,总是期望能有个一人独处、不受打搅的地方。这一点赫舍里百忙之中有些忽视了,反倒是康熙瞧出来,斟酌再三,还是将人提前放出来。
原本,该是北巡回京之后,再行迁宫的。
胤礽还是第一次进毓庆宫呢。
他就像个初进城的小小乡巴佬,带着小豆子惊叹来,感叹去,恨不得在地上打滚翻跟头去!
因为,毓庆宫实在是比他想象的大多啦!
这是一座四进的院落,打正门前星门进来有三座值房,迈进祥旭门为第二进院落,是前殿惇本殿,用作待客之处;三、四进相连成工字殿,前头正殿即为毓庆宫,后头叫做继德堂,从继德堂向右走穿过小门,还有一排朝西的后罩房。
小太子跑前跑后,逛了一大圈,简直处处都满意,连带着康熙给他书房摆满的四座书架都瞧着顺眼了。
康熙这会儿刚忙完,知道儿子已经到了毓庆宫,便从养心殿也过来了。
胤礽见了阿玛,欢欢喜喜凑上前,不吝溢美之词地使劲儿夸赞一番,直夸得康熙神清气爽。
他笑着揉揉儿子的脑袋:“这便高兴了?日后,等你几个兄弟到了年纪出宫建府,你瞧了他们的,只怕要怪朕给你的地盘太小。”
胤礽晃晃脑袋:“住的不在大小,舒心就好。汗阿玛叫内务府弄了这么多儿子喜欢的花草树木,连葡萄架、池荷鲤鱼都一道搬来了,这番心意怎么会比不上区区大宅院。再说了,儿子有足足四进院落,比起额娘她们已经很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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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康熙为胤礽这份心性高兴又骄傲,笑着刮他鼻子:“你倒懂得见好就收。”
“额娘说了,知足才能常乐嘛,儿子看得到自己拥有的,也很珍惜这份拥有。”小太子仰起头,用一双诚挚又充满光彩的眼睛看向康熙。
康熙微微垂着头与他对视,这一刻,竟叫他有些想把儿子接回景仁宫去,好好捧在手心,多养几年。
许久,帝王轻叹一声,搂着儿子的肩膀道:“你额娘将你教的很好,这话,朕也受用了。”
……
迁宫第一晚,胤礽兴奋地差点没睡着觉。
他扯着脚踏边昏昏欲睡的小豆子,使劲儿将人晃醒,非要给人家讲鬼故事。可怜的小豆子最怕鬼怪之说了,一边打瞌睡,一边吓得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后来,胤礽熬不住呼呼睡过去,小豆子却精神抖擞,瞧着什么都像鬼。
第二天,主仆俩自然是同款的熊猫眼。
好在,毓庆宫的日子适应两三天,也就恢复成往日的上学读书、下学干饭。如此过了半个月之后,终于到了启程前往木兰围场的日子。
御驾出宫,又是塞外北巡这样的大事,仪仗自然用的也不低。
静鞭启程,红灯高悬。御驾前后旌旗彩羽,幡扇伞盖,又有骑驾卤簿若干。胤礽悄悄探出头去,发觉这一次仪仗用的仗马都完全不同,朱璎遥遥飘起,可飒爽啦!
他们一路向北,偶尔驻跸在沿途的行宫。国库缺银子,是以康熙从未大兴土木,这些离宫只保留了最简单的留宿功能。他也不停留,休憩一晚便再度启程。
这般走了几日,终于抵达喀喇河屯行宫。
这是大清如今规模最大的塞外皇家宫苑,顺治爷巡幸时常住此处,康熙也总喜欢在此逗留几日。
这回北巡,跟来的妃嫔皇子众多,内务府忙着安置主子们,谁都不好开罪,闹得一个头两个大。
康熙一进行宫,就赖在了赫舍里殿中。
他伸开胳膊松松筋骨,笑道:“塞外的牛羊肉与京中不同,朕叫人烤些来吃,如何?”
赫舍里掩唇笑着应下来。
午后蝉鸣,叫人昏昏欲睡。
夏槐从外头疾步进来,蹲身焦急道:“皇上,娘娘,不好了。荣嫔娘娘跟宜嫔娘娘因住处起了争执,安嫔娘娘不知怎的,竟将一壶滚水撞倒,浇在了宜嫔娘娘身上。”
第37章 归家(加更)
安嫔撞翻了滚水,确实是有意的。
这事儿也是赶巧了。
避暑城的宫殿集中修建在滦河南岸,最为清凉湿润的好地段自然是要留给皇上和皇后,余下的嘛,也就是按照位分高低大致分一分。
这回佟贵妃和钮祜禄格格都没跟来,余下两间好的反倒成了烫手山芋。
噶禄的脸挤成了苦瓜,纳闷道:“真是稀奇了,宫里统共七个嫔位,除过端嫔竟全都跟出来!”
这可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于是,就为这么两间距离皇上近、住着又舒坦的宫殿,几位娘娘便阴阳怪气互相讽刺了好几轮。
管事太监吓出一身汗,连忙找补道:“奴才瞧着德嫔娘娘和荣嫔娘娘都带着两位阿哥公主,不如就——”
话都没说完,人就被惠嫔一巴掌搡到角落去。
“本宫倒是没什么,只是大阿哥他一向最受不得热,若中了暑气,公公担当得起吗?”
德嫔见惠嫔直愣愣盯着自己,便温声细语回她:“我倒是想让给姐姐,四阿哥与我一贯能忍着,住的差些也没什么。只是六阿哥实在年幼,若不舒坦哭闹起来,皇上总是要过问的……”
惠嫔冷笑一声:“搬出四阿哥演苦情戏,又拿六阿哥堵嘴,一天天的,你不累本宫都替你累!”
管事太监急得直冒汗。
他听说荣嫔向来体恤宫人,连忙求救似的请示道:“荣嫔娘娘,要不您受累——”
荣嫔这回出来,便打定主意要成为伊哈娜的后盾,怎么肯让。
她笑道:“是本宫失了荣宠,叫你们觉着好欺负了?”
“不不不!奴才岂敢!”
“既然不敢,何不劝劝你们的宠妃娘娘,住到偏一些的地方去。兴许她去了哪儿,皇上也就跟着去了呢?”
荣嫔这话已经说的够明白了,但她怕宜嫔的脑子不够用,说完还特意冲她笑笑。
宜嫔这才后知后觉:“啊?”
又点头附和:“这话倒也没说错,本宫得宠,人在哪儿,皇上的心自然在哪儿。”
荣嫔惊到了,沉默半晌,只好故意激怒她:“今日艳景,明日黄花。若妹妹这幅脾性始终得不到太皇太后认可,膝下没个孩子,最终只怕还不如姐姐我呢。”
已经打算住偏僻一些的宜嫔忍不了了。
折回来就要跟荣嫔互掐。
穿堂里登时闹得热火朝天,好似这不是在选住处,而是在争四妃之位一般。
管事太监束手无策,往墙角再缩了缩,决计装个蘑菇。
安嫔就是在这时候,趁乱将小宫女呈来的滚水撞翻,又控制了方向,叫水全都泼在了宜嫔身上。
一时间,惊呼声透过穿堂,飘向整个避暑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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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
康熙和赫舍里赶到时,太医已经诊治过了。
宜嫔怕热,今日穿的凉快些,因而烫伤有些严重,须得日日涂抹太医院特制的膏药,才能叫皮肤在三到五个月内恢复如初。
邓太医又特意叮嘱:“幸而滚水只泼到了身上,于宜嫔娘娘的容貌无恙。此后数月,娘娘须得忌荤腥油辣,伤口也暂时勿要碰水才是。”
话毕,开了药方,宜嫔的丫头莲心跟着去药房取药;
康熙则坐在榻上,仔仔细细听人讲了事情经过。
不知过了多久。
帝王睁开眸子,挥手将无关人等屏退。而后站起身来,负手在殿中走了个来回,将惠宜德荣四人连声痛批一顿:
“掐尖要强!”
“表里不一!”
“胡搅蛮缠!”
“自作自受!”
最后这句是遥遥瞪着宜嫔说的。
宜嫔瞧一眼裹得粽子似的胳膊:“……”
不是,她也没干嘛啊!
这件事闹到最后,谁也没能住进那两间屋。康熙发了话,叫噶禄给她们一个个的都寻个僻静处,离他远一些,免得看了闹心。
教训完了惠宜德荣,康熙才眯着眼看向安嫔,随即道:“你,今日虽是无心之失,却也该跟着皇后回顺心堂,听一番训诫才是。”
顺心堂是赫舍里居住的院落。
康熙显然是想将此事定性为巧合,饶安嫔一次。
赫舍里看清了皇上的意图,行事便方便许多。
她引着安嫔进了殿,和声叫她坐下,笑道:“毕竟到了热河地段,今日午后,皇上要接见厄鲁特蒙古的人,便没工夫陪着咱们坐坐了。”
安嫔笑笑:“皇上日理万机,自是忙的,嫔妾不敢叨扰。”
赫舍里见她神色平静,心中有几分诧异,问:“妹妹入宫以来,一向行事谨慎,今日怎么这般大意?”
安嫔垂眸,低声问:“娘娘,其实四妃之位,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嫔妾,对吗?”
赫舍里微怔,看向安嫔带着几分怒气的眼神,便决定不再隐瞒。
她问:“妹妹是何时知道的?”
“就在方才,荣嫔刻意寻着宜嫔争吵时,嫔妾忽然看明白了一切。不过终究还是想知道,皇上究竟觉着我无用,还是觉着铁岭李氏不堪为用了。”安嫔自嘲一笑,“皇上饶过了嫔妾,便是给出答案了。”
赫舍里看着她,难免叹惋。
心思这般玲珑剔透的汉家女,却没有个好父兄帮衬,着实可惜了。
这件事,她与皇上的想法一致,轻轻揭过便罢了,只是后头少不得要补偿宜嫔一些。
赫舍里还在琢磨着,却听到安嫔开口问:“娘娘,咱们满清一向行事豪放,早先便有顺治爷静妃被驱逐出宫,接回蒙古娘家的例子。您能帮嫔妾求求皇上,放我回关外吗?”
她本就是为了家族荣耀进宫,甘愿自此画地为牢。
如今荣耀不再;
她想回家了。
……
安嫔所言,确实有先例可循。
就譬如说康熙十年入宫的六位格格,除过安嫔和敬嫔,其余四人早在十六年大封之前,就被送出宫去回家自行另嫁了;
原先的储秀宫格格——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也是十六年夏季,被族人接回蒙古去。
只是安嫔和敬嫔到底已经正式册封为嫔位,除过犯错驱逐出宫,恐怕没有旁的由头出去。
赫舍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帮她一把。
康熙忙过了这几日,再来顺心堂时,赫舍里顺势提起此事。
她将大清早先便有的例子一一举证出来,又诚恳道:“她终究是抚西额驸的孙女,即便李氏如今无人,皇上就忍心叫她自此凋零吗?”
康熙斟酌许久,却因为一点狐疑摇了摇头:“安嫔的境况不同,她是汉人,只能以姻亲与宫中联结。若是送她回关外,她的三位兄长、族人因此心生不满,岂非坏了满汉亲如一家的安定。”
赫舍里深吸一气,再劝不动这头犟驴。
她想,或许因为玄烨一念之差,这事儿就要埋下隐患了。
*
八月底,康熙在木兰围场开启了第一轮秋猎,满蒙愈发亲如一家。
爷们出去巡猎,嫔妃们便带着阿哥公主在大帐中闲聊吃喝。没几日,又有好消息传出来——
德嫔竟然又有了身孕。
她这一胎倒不似前头那般松快,才一个月,就吐得厉害,闻着什么都没胃口。
也正是因此,才叫了太医来请平安脉,诊出一个月的喜脉来。
赫舍里听闻此事先是意外,继而想起来,德嫔这一胎,该是那位未曾序齿的皇七女了。
她隐约记得,孩子生下两个月便折了。
荣嫔是宫中诞育子嗣最多的,此时反应过来,也难免咋舌:“没瞧见皇上宿在永和宫几回啊,德嫔这还真是……百发百中呢。”
大帐前,阴凉处。
胤礽正跟伊哈娜、胤祉、胤禛研究跳山羊;
听见这消息他可不玩了,探头探脑钻进来,悄悄问:“荣娘娘,汗阿玛常常宿在景仁宫呢,额娘什么时候生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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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38章 醉酒
小太子显然对男女之事还未开窍。
荣嫔也不好多说这个话题,只得掩唇帮赫舍里解释:“太子爷有所不知,宫里的嫔妃们生孩子总是要血亏的,就好比在鬼门关走过一趟。娘娘身子才养的好一些,皇上怕是不愿再叫她冒险呢……”
胤礽一听对赫舍里的身子有损伤,连忙嚷道:“那儿子也不要什么弟弟妹妹!只要额娘好好的。”
赫舍里弯眸,招手将人唤到跟前来,帮他擦满头的汗水:“你瞧,额娘如今好好的呢,别担心。”
胤礽细细望着赫舍里,面上依旧有几分忧虑。
赫舍里便点点他的鼻子:“额娘有保成便足够了,你汗阿玛定然也是这么想的。”
八岁的小太子受到了宠爱,心中自是欢喜的。只是伊哈娜和胤祉站在一边笑嘻嘻看他,叫胤礽耳朵根子一下红起来。
他低头看着脚尖,忸怩道:“额娘,儿子都长大了——”
话是这么说,却没退后躲开赫舍里。
荣嫔见状笑道:“太子爷这是不好意思了呢。放心吧,胤祉也时常赖在荣娘娘怀里呢,不会笑话你的。”
胤礽眨眨眼,有些意外地看向三弟弟。
他还以为,三弟只会跟书撒娇呢!
伊哈娜颇有些不服气,倚着荣嫔问:“额娘怎么不抱我呢!”
荣嫔轻轻提了提伊哈娜的耳朵。
“贪玩丫头,你成日里在外头跑,额娘也得逮的到人啊。若是额娘和马都站在你面前,你八成是抛下额娘打马去!”
伊哈娜嘻嘻哈哈的:“诶嘿,不是八成,是十成呢。”
大帐内便都被逗笑了。
……
巡猎之后,还有蒙古诸部落的各项比试较量。
往年,这都是为了叫皇帝了解蒙古各部实力的,今年却有些不同,康熙也召了些满洲八旗子弟上赛场去玩一玩。
这都是些年轻稚嫩的世家子,便是输了也不打紧,意在给老满洲们提个醒——
别以为这就坐稳天下,可以耽于酒色,沉溺富贵乡了。
围场上风吹草低,一波又一波的绿浪压过去,嵌连到远处的地平线。
军帐不远处有一片搭建起来的木台子,正在举行布库试炼;再往底下就是校场,有射箭、赛马等等各类项目,只等着皇上到场检阅。
这样的热闹,皇后娘娘自然不能缺席。
康熙特许几个嫔位和皇子公主一道坐在观台上,瞧一瞧巴图鲁之间的较量。
大清入关之后,这些个子弟兵的弓马骑射实在疏于练习。这会儿除过几个受康熙信重的老将,全都输的惨不忍睹。
只是输人不输阵。
康熙很是能稳得住,依旧与各部亲王郡王把酒言欢。
高位者谈的是利益,因而这点年轻人的面子掉了也不算什么。拾掇拾掇回头再给捡起来便是。
可是在皇子们眼中,八旗勋贵子弟简直是把大清的颜面都丢尽了。
大阿哥原本十分期待,特意站在了观台最前头,此时懊恼的不得了。若他再用功些,弓马练得厉害些,今日就能为汗阿玛挽回颜面了。
皇子们与康熙不坐一处,隔壁紧挨着就是巴林部的观台。
乌尔衮此刻正端坐在那侧,偏着头打量伊哈娜在做什么。他身边则是长兄那木德格。德格今年已经十三岁,只虚长乌尔衮一岁,却十分喜欢端出兄长的架子教育他。
乌尔衮懒得搭理这个浆糊脑子,随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那木德格觉得无趣,转头开始嘲讽满人:“这点鸡鸭子水平,没劲!”
乌尔衮皱眉,正想堵了他的嘴。
隔壁大阿哥正憋着劲儿呢,掀开竹帐子气愤质问:“你说谁呢!”
那木德格见是个比自己小的,便没收敛自个儿的想法:“我说的有错?除过你们那个纳兰侍卫,其余人连我都赢不过,也敢出来与我们的□□一较高下。真是不知羞!”
大阿哥气得冲上去就要揍他。
胤礽从后头追过来,将口中的奶皮子囫囵咽下去,叫人将大阿哥按住拽回去。
这种事输了就输了,大大方方夸赞对方,反而显得上乘。可若是动了手,便只能面子里子一道丢得干干净净了。
胤礽上前一步,看着那木德格:“孤觉得,巴林部的□□确实不错。”
那木德格认得这是大清的皇太子,未来储君。虽然瞧着年纪小,却十分有气势。免不得便弱了几分:“那、那是自然,太子还算有眼光。”
胤礽又笑眯眯道:“可是,孤却觉着你不怎么样,与乌尔衮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先前淑慧长公主没将你送入京中陪伴太皇太后,可真是明智之举。免得一不留神,将满京勋贵都得罪了去。”
那木德格气得跳脚:“你……此事我定要呈禀额祈葛(父亲)!”
乌尔衮暗自叹气,知道太子这是真生气了。
大哥只怕要被狠狠教训一顿。
果不其然,胤礽似笑非笑看着德格,似乎觉得他很荒谬。
“你出言不逊欺辱皇子在先,又怕受责罚颠倒是非黑白,意图煽动满蒙对立在后,哪一点值得札萨克多罗郡王相护了?再说,一人做错一人担,难道你自己不懂事,还得拉着额祈葛一道受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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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胤礽蹙眉,十分不赞同地看着他:“你十三岁了,也该长大了。别老想着钻进额吉(母亲)怀里哭鼻子。”
那木德格的脸噌的红透了,结巴反驳:“我才没有哭鼻子!”
胤礽叹气点点头:“好好好,你没有哭鼻子,只钻在额吉怀里了。”
那木德格快要气哭了。
这方观台吵吵嚷嚷的太厉害,康熙便带着一众蒙古郡王过来瞧瞧,正好就看到自家兔崽子靠着一张嘴,将札萨克多罗郡王的长子欺负的红了眼。
康熙不禁扶额。
虽说郡王这个长子完全比不上乌尔衮,可也不能明明明白白说出来啊。儿子是懂得打蛇打七寸的。
他心里头又莫名暗爽欢喜起来。
与之相对的,札萨克多罗郡王——鄂齐尔却觉得万分丢脸。
虽然巴林部的比试全面取胜,但十三岁的长子被年仅八岁的皇太子轻飘飘几句话说哭了,却叫他生出一种满盘皆输的错觉。
这是件孩子们斗狠的小事,康熙没将事件上升,只笑着招招手,叫两个孩子以茶代酒干了杯,握手言和。
胤礽笑嘻嘻的,大大方方喝完了茶,还主动伸手等着那木德格;
德格却磨磨唧唧,一脸不情愿地照办了。
鄂齐尔将这份差距看在眼里,叹一口气。
皇太子小小年纪便拿得起放得下,大清的未来,不可限量啊。
*
一连数日比试之后,康熙便要与蒙古首领们相携,每日去各部底下视察一番,也好了解如今的部落之中究竟发展如何。
胤礽随赫舍里留在避暑城内,康熙有些放心不下,临出门给他布置了一大堆的功课。
小太子这几日便耸拉着脸,活脱脱要被功课压垮的模样。
赫舍里想到前世,不免心软了。
孩子聪慧勤奋,是个从不会偷懒的性子,到也没必要来了塞外还用多余的功课压着他。她帮着减去一半任务量,胤礽登时欢喜起来。
孩子快活,赫舍里便也笑了。
“这些功课你每日自个儿安排妥当,额娘就不插手了。余下的时候,好好在塞外撒欢去吧。”
胤礽欢呼一声“额娘真好”,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寻伊哈娜他们骑马去了。
围场的草就是好呀!
胤礽放马悠悠在草坡上颠着,只觉得策马在这白云青波之间,浑身都自在。
四阿哥如今也四岁了,这阵子有哥哥姐姐们带着,马术突飞猛进,也能叫谙达牵着小跑几步。他极力控制住自己想要笑的表情,拿眼神瞟向胤礽。
胤礽好似背上长了眼睛,踩着点儿回头看向胤禛,夸道:“厉害哦,四弟弟!”
这简短一句夸赞,可比德嫔絮絮叨叨分析利弊有效多了。
四阿哥当即铆足了劲,愈发认真学起来。
……
顺心堂这头,有些事儿却叫赫舍里不太顺心。
自从宜嫔阿玛三官保被彻底发落后,盛京内务府那头便逐渐乱了套。
关外那头的老满洲之间,关系亦是错综复杂。枝枝叉叉,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每每提起来便头大。
从前,有三官保从中周旋着,许多事儿糟心不到京师这头。
如今,看看盛京内务府送来的一等人参都降了品质,反倒是……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了。
夏槐气恼道:“这帮奴才,也忒狗胆包天了!一等参都是敬献皇上、两宫太后和娘娘的,怎敢欺瞒?”
赫舍里无奈笑了笑。
“要不怎么说皇上睁只眼闭只眼,不愿动这伙包衣世家呢。能叫自个儿过得舒心,他何必要找不痛快。”赫舍里摇摇头叹息一声,“说到底,三官保虽贪却有几分真本事。这事儿也别等着皇上亲口提了,本宫卖这份好给宜嫔,也算是对她负伤的一点补偿。”
只是,三官保重新执掌盛京内务府,宜嫔必然会势大。
到时候,皇上还瞧得上荣嫔的母家吗?
怕是有些不够看了。
赫舍里独自思忖着,就听到逢春从外头进来,笑道:“荣嫔娘娘领着几位阿哥公主来了呢。”
话落,胤礽已经跟伊哈娜率先跑进来了。
外头太阳毒得很,才跑了几步,两小只就出了一脑门的汗。伊哈娜比胤礽快了一步,大笑道:“是我赢了,二弟弟,你待会儿要少吃一只小蛋糕!”
胤礽做个鬼脸:“少吃就少吃,才一只,不打紧呢。”
赫舍里听着好笑,看向后头的荣嫔:“你这是打秋风打出新境界来,还提前应了叫他们吃蛋糕?”
荣嫔逗趣儿道:“嫔妾哪里有办法。伊哈娜他们这几日骑马玩累了,草原的牛羊肉也吃腻了,今日缠着非要吃娘娘这里的午茶,嫔妾只好厚着脸又过来了。”
赫舍里便被逗得直乐,叫夏槐去小厨房吩咐一声。
转回头来,她又说:“好在是钱公公跟着一道来了,不然,这三只馋嘴的,还真没法儿应付过去。”
须臾,午茶便送来殿内。
蒙古的牛羊奶更醇香一些,做出来的蛋糕也比宫中更得孩子们喜欢。三小只脑袋扎成一堆,围在西边的膳桌上享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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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赫舍里二人便在东边榻上相携入座。
她没做犹疑,将三官保将被重新启用的事儿告知荣嫔。
荣嫔是入宫多年的老人了,自然知道母家仰仗宫妃的荣宠,反过来,宫妃亦需要母家的能耐做倚仗。
可惜,她阿玛真就是个本分的,平庸的内务府小官罢了。
这事儿勉强不得。
赫舍里便轻轻叹息一声,斟酌着问:“本宫记得,中和殿大学士马佳图海,也是你母族中人。此次平定三藩他功劳不小,或许能得封个三等公爵呢。”
荣嫔苦笑摇摇头:“嫔妾与图海大人并不相熟。大人乃是马佳氏高祖第三子嘎哈那之孙,嫔妾却是高祖第一子宁古德一脉曾孙女。这关系实在已经到了五服边缘……况且,自从图海大人脱出笔贴式,走上官途之后,家中更是少有联络了。”
如今三藩将定,人家封爵在即了,再叫阿玛贴上去,着实有些难看。
赫舍里才知道其中干系。
叹道:“罢了,他终究也是马佳氏的人,便是不亲近,皇上也会考量着这一点封妃,聊胜于无吧。咱们就先撇开他不谈,回归到你阿玛身上。”
荣嫔想了许久,还是摇头:“阿玛唯一的优点,便是个听劝的人。”
赫舍里忍不住笑了:“听劝便有听劝的好。至少咱们在宫里想到主意,不至于落实不下去。”
她招手唤来胤礽,见他吃得鼻子上都是奶油,忍不住给擦干净了,才问:“额娘记得,你近日总琢磨着滦河下湾村的耕地?”
避暑城修建并不完善,只将行宫区用虎皮石围墙圈起来,外头还有下湾村的耕田,滦河以及北边的山峦。
其中,耕田距离行宫区不远。
赫舍里总能瞧见胤礽带人在向日葵花田里头忙活。
胤礽被问起这茬,立马侃侃而谈:“对呀。儿子发现草原上的向日葵长势喜人,连花盘里头的葵花籽也个儿大饱满,叫人摘了好多回来呢。这东西我觉着跟花生有相似之处,或许能榨油也说不准。”
向日葵从前明万历年间传入,到了满清,多被用来作观赏花卉,食用的人很少。
像下湾村这一片花海,便是专程种来给皇上看景儿的。
还从未有人想过,向日葵竟也能……榨油。
赫舍里听儿子说完,浅笑着望向荣嫔:“保成旁的本事本宫不好说,但对吃食,妹妹也该是知晓几分的。先前的花生榨油便被皇上采纳,推广种下去。如若向日葵真能榨油,你阿玛何愁不能立功。”
荣嫔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而是看向胤礽:“可……这是太子爷的主意。抢占太子功劳,嫔妾愧不敢当。”
赫舍里便无声看向儿子,示意他自己做决断。
胤礽便学他额娘往日那般,对荣嫔温和笑道:“荣娘娘安心,咱们是一家子,不分彼此的。只要请盖山榨出油之后送我一小壶,那便最好不过了。”
小太子的算盘打得响呢。
朱纯暇曾经跟他讲过,从前在岭南行医时,见过山民种植一种叫做番薯的药物。
这东西虽然是蕃人传来,多用来辅佐医治脾胃,但在南边百姓们饥不果腹的时候,也会用来做主食吃。神奇的是,这番薯不仅能填饱肚子,对身体也没有分毫伤害。
他想,若是盖山办得好,还可以叫他帮着去南边寻些番薯藤蔓来。
*
约莫七八日之后,北巡即将结束了。
蒙古王公们早早在木兰围场筹备了一场盛大的篝火会,意欲为皇帝饯行。
康熙绕着木兰围场奔波多日,此时终于能全身心的放松下来,与一众满蒙要员敞开喝他个不醉不归。
草原的夜晚群星闪耀,一条星河横亘眼前,叫人想到日光下波光粼粼的鄂尔浑河。
篝火在晚风中燃烧,时不时蹦出几点火星。
清亮的歌喉在长空中响起,随即便有一群穿着蒙古袍的女子载歌载舞,绕着篝火唱跳欢笑,献酒献哈达起来。
康熙到达木兰围场那日,哈达、鼻烟壶、下马酒都已经献过;
今日临别再送一次,无非也是为了满蒙更为亲近。
康熙领受了这番好意,与赫舍里对视一眼,帝后二人默契地笑着举起酒碗,与在座王公一道畅饮起来。
气氛越发热闹。
无人注意到,西侧的皇子小桌上,胤礽带着胤祉、胤禛两个小不点,悄无声息偷换了一壶酒,也斟满了干杯尝起来。
伊哈娜原本跟着荣嫔在东侧,远远瞧见胤祉偷偷摸摸的小贼做派,连忙跟她额娘说一声,跑去找三小只玩儿。
他们一定是有好吃的不带她!
于是,三小只偷尝马奶酒,因为伊哈娜的加入,转眼就变成了四小只抢着喝。
小孩子总是觉得吃抢食最香了。
没一会儿,一壶马奶酒就被他们分食得干干净净。
草原上最纯正的马奶酒酒风粗犷,绝不是小孩儿们可以随意饮用的“元玉浆”。它虽然上头慢,度数却与宫中的玉泉酒有一拼。
于是,一刻钟之后——
伊哈娜跨坐在凳子上,开始策马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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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胤祉抱着一块将要烧光的木头疙瘩,仔细阅读起来;
胤禛倒是没什么异常举动,只是时不时看一眼他二哥,还偷偷笑了。
这里头唯一看起来正常的就是胤礽了。他无奈叹口气,觉得二姐姐和两个弟弟实在太弱了,便捞起银壶倒了一杯新酒,昂首阔步走向上首处,去给康熙敬酒。
康熙早就看到几个小的闹腾得厉害。
今夜实在特殊些,他只当孩子们玩得嗨了,便没叫人去打搅。
此时看到胤礽主动过来敬酒,康对着赫舍里笑道:“难得保成玩到兴头上,竟还能想起朕这个阿玛来。”
他高兴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发觉不对劲。
这……似乎是一杯热牛奶。
朕喝了特意给保成换的热牛乳,那保成呢?方才喝的是什么?
帝王还在思索,胤礽已经轻飘飘地摇到他阿玛跟前了。他不顾左右数十位蒙古王公的视线,手脚并用,爬树一样爬到康熙背上,在他耳边轻轻道:“嗝——”
一股浓烈的羊奶酒味儿登时传来。
康熙挑了挑眉梢,还没来得及开口。
胤礽又道:“你这猪精,吃、吃俺老孙一棒!”
第39章 姐妹
康熙忽然想起,胤礽最近时常读那本《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
这是他唯一准许儿子接触的前明刊本读物,在民间亦有大清刊本广为流传。便是康熙自个儿,幼时也曾读这本神魔小说读到废寝忘食。
看来,这是偷偷喝了酒,拿他这个阿玛撒酒疯呢!
康熙咂摸一番,有些哭笑不得,又庆幸保成方才只是在他耳边嘀咕,没有大喊出声。
帝王笑呵呵将醉酒的小太子从背上带下来,顺势交给梁九功:“太子困了,带他先回去睡吧。”
梁九功麻溜照办,还刻意遮掩着胤礽红扑扑又略显迷茫的小脸。
须臾,伊哈娜几个也被奴才们哄着带回去了。
康熙笑着跟蒙古王公们说了几句畅饮一杯,这才侧身与赫舍里咬耳朵:“兔崽子喝了酒,这会儿只怕正闹腾呢,待会儿朕与舒舒一道回去瞧瞧他。”
赫舍里微微诧异了一瞬,转而觉着孩子方才的怪异举动都有了解释。
她有些担心:“怎么会喝酒了?喝了多少?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康熙便笑着安抚:“放心,朕估摸着就是他们三四个人分食了一壶马奶酒,不打紧。又有梁九功亲自照应着,他知晓怎么行事。”
赫舍里点头,到底还是挂念着,好容易捱到宴会散场,这才与康熙匆匆回去。
胤礽已经睡下了。
毫无防备的可爱睡颜,叫康熙将方才的“猪精”之称全都抛到脑后,爱怜地轻抚儿子头顶。
他问:“保成没再闹腾?”
梁九功抚去脑门上的汗珠,弓身笑道:“奴才背着太子爷回来之后,醒酒汤还没煮好,人就已经睡着了。不过,路上倒是委屈巴巴问过奴才一句话。”
“讲的什么?”
“说……沙师弟,猪精是不是不要俺老孙了?”
梁九功是不敢瞒着皇上任何事的,说完又怕帝王发火,连忙将头垂得更低一些。反倒是赫舍里听过这稚气童言,不知怎的就笑了。
她想想前世。
——可不就是个猪精嘛。
康熙被自个儿的发妻笑话了,反倒乐呵起来。
他坐在床边,掐了胤礽的鼻尖:“你要做那美猴王,朕便得是如来佛了,总归叫你翻不出掌心去。”
赫舍里的笑颜就变浅了几分。
只是,她说起话来不显情绪,悠悠道:“皇上可真是够忙的,还得操劳着江山永固,还得束着这么个泼皮猴子,可当心自个儿的身子呢。”
康熙并未察觉到赫舍里的漫不经心。
他笑着回望站在身侧的妻子,握住她的手,深情承诺:“舒舒放心,朕答应你,定能家事国事两全。”
赫舍里弯唇,嫣然一笑。
做梦!
*
胤礽在鸟鸣啁啾中醒来,坐起身环顾一周,只觉得脑袋晕晕,天旋地转的。
好半晌,他才想起来,昨夜篝火盛会,似乎是与二姐姐他们偷偷喝酒了。喝完酒,大家都是瞧瞧出丑撒疯,他竟然……面对面挑衅了汗阿玛。
胤礽抱头哀嚎。
啊——
原来喝酒是一件这么糟糕的事情,他再也不喝啦!
今日便要启程返回京师去。小太子乖巧起床拾掇舒爽,便缩在角落里,试图装个透明人蒙混过关。
康熙这会儿确实没工夫搭理他。
但动身启程之后,纳兰容若便奉命来请太子爷登御驾。见胤礽装作听不见的样子,纳兰侍卫对赫舍里告饶一声,径直将人拎小鸡一般拎走了。
赫舍里也不难为他,定然又是玄烨的主意。
帝王骑驾内。
父子俩一个故作严肃,一个萌态十足。胤礽还嫌不够,使劲儿往康熙身边靠了靠,恨不得坐到人怀里去。
康熙终于开口:“你再挤,朕就得被你挤到马车外头去。”
胤礽这才不好意思的往边上挪了一丁点儿,但双手攀上他的手臂晃了又晃:“阿玛,儿子错了,往后再也不喝酒了。而且,我还能帮着阿玛监督二姐姐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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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康熙被这滑头的小东西逗笑了,抬手收着分寸,弹了他一记脑瓜崩。
“当朕不清楚吗?都是你带的头,他们几个哪里有这等上房揭瓦的本事。”
胤礽捂着脑袋,不好意思笑笑:“阿玛过奖了。”
康熙便一脸宠溺的无可奈何。
朕那是在夸你吗?
他这会儿唤胤礽前来,确实存了吓唬的心思,但更为重要的是有正事要相问。便也顺势转了话题:“这回,你荣娘娘的阿玛盖山可算是立了大功。”
胤礽问:“什么功呀?”
“盖山将向日葵葵花籽榨了油出来,色泽金黄,虽比花生的出油率低一些,约莫在三到四成,但胜在量大易得。蒙古诸部落气候环境不算一等一的好,却很适宜种植这蕃人的向日葵。往后啊,便能叫更多人也尝一尝这油葵的滋味了。”
康熙说话时,一直留意着胤礽的细微表情。见他一脸好奇惊喜,忍不住问:“朕听说,你在避暑城的时候,每日都往向日葵花田里头跑,怎么竟与此事无关吗?”
事关吃食,他总觉着是儿子的手笔。
胤礽记得额娘的叮嘱,使劲儿晃晃脑袋:“儿子是去花田赏花来着,还摘了许多回去,叫钱公公炒了五香瓜子,阿玛吃吗?”
说完,解下腰间的小荷包,张开给康熙瞧。
康熙垂眸瞧了一眼。
片刻之后,被咸香酥脆的五香瓜子笼络了。
车驾内响起父子俩此起彼伏的嗑瓜子声。
康熙插空道:“葵花籽油也便罢了,番薯藤蔓呢?盖山忽然托人从南边寻回这东西,朕觉得不似他的风格。马佳氏这一脉出身关外,又是绥芬河最北的苦寒之地,怎会对南人种田之事忽然起了兴致。”
胤礽眨眨眼:“朱太医从前是游医,在南边见过山民食用番薯这味药材充饥。”
“他当个故事来讲,但儿子上了心,先后也叫人去寻过,都没结果。在花田遇着盖山便顺道托他去帮着找,也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听着这话,康熙有些怒气上涌。
他嗤笑一声:“先前找不到,只怕是底下的人当你年幼贪玩,糊弄罢了。可见盖山倒是个忠厚本分的,不敢欺瞒主子,如此……他也算是有功,可以用上一用。”
好耶。荣娘娘的阿玛要升官了。
胤礽心里乐开了花,觉得额娘一定会夸赞他,便不再多嘴,只专心嗑瓜子。
康熙垂眸思忖片刻,又叮咛他:“下回再想要什么,便来寻阿玛。朕倒要瞧瞧,哪个奴才敢如此糊弄我大清的太子。”
胤礽乖巧点点头。
他想,奴才都是最会看汗阿玛眼色行事的,宫中不乏对宫妃的拜高踩低之举。或许,他们糊弄自己,正是阿玛愿意看到的呢?
唉,大人的世界可真是灰扑扑的。
没劲得很。
*
十月初,御驾回京。
内务府早先便得了消息,将此番大封后宫所需人手、礼器等一一打点妥帖,只候着皇上下诏了。
下诏封妃之前,宫中最是人心躁动。
康熙一回养心殿却不忙着给个结果,而是先过问了南方前线诸事,又细细探听了三官保重回盛京内务府之后的进展,这才斟酌着下了一道旨意。
“荣嫔马佳氏阿玛——庆丰司员外郎盖山,恪尽职守,守忠厚节,敬献葵花籽油后,又为皇太子寻得番薯藤蔓,解救万民饥荒之难,实为可用之才。擢升内务府广储司总办郎中,交予噶禄悉心栽培。”
盖山这回着实成了红人。
从管理牛羊畜牧的庆丰司,到掌内府库藏、领六库的广储司之首,这跨度可不是一般的大。能执掌内库者,本就是得了皇上信重的奴才,这回又特意交代噶禄悉心栽培,可不就是奔着二把手去的嘛。
一时之间,马佳氏成了满宫上下茶余饭后的焦点。
翊坤宫内。
宜嫔才换完最后一次药,眼瞧着手臂和身上已经好了大半。
她却依然气不过:“荣嫔阿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得用,可不就是要得势起来了。”
莲心轻手轻脚检查一遍烫伤的皮肤,确认都快大好了,这才安慰:“娘娘别急,皇上不也重新复用了老爷,还将盛京内务府交给他执掌呢。”
“以阿玛之才,复用是迟早的事儿,有些脏活累活,皇上终究要靠着阿玛。”宜嫔说着说着,便带上几分疑惑,“荣嫔阿玛从前也不见显山漏水的,这回倒是匹黑马,一跃成了天子近旁的人。相较之下,阿玛远在盛京,反倒帮衬不上本宫什么忙了。”
莲心赔着笑脸:“娘娘,终归这四妃之位,是有您一席的。等到封妃之后,以娘娘的姿容盛宠,还用得着将荣嫔放在眼里嘛。”
宜嫔对镜拢了拢鬓角,终于笑了。
“也是,她再无圣宠,有阿玛帮衬也不足为惧。”
要紧的是,她得趁着恩宠在身,快些生个阿哥,养在身边才是。
……
十月二十五日,康熙终于颁下诏书,尘埃落定。
佟佳贵妃赐封号为“怡”,往后便要称一声怡贵妃;钮祜禄格格暂封为宁妃,居永寿宫主位,享贵妃待遇;除此之外,便是惠宜荣德四个嫔位主子晋封至妃位,以惠妃为首,德妃为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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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赫舍里早几日便已经得知消息。
这事儿是康熙主动提起的,她也没帮着荣妃再说话,只静静听着皇上的决意。
与前世相比,德妃此番排在了末位,荣妃却追上来了。
赫舍里心中便有些细微的欢喜。
既然四妃的排位都能改变,那么保成的两废两立,该也一样能扭转乾坤。
康熙见皇后听完自己的安排,变得十分欢快,不由纳闷儿:“朕定下了四妃之位,舒舒竟这般高兴?”
赫舍里便笑着帮他研墨:“四妃落定,宫中就会安宁了,臣妾自然替皇上欢喜。”
康熙今日来了兴致,在景仁宫誊抄诗帖。听到这话,免不得侧目细细打量一番赫舍里的神色。
赫舍里无奈笑了:“皇上盯着臣妾做什么?”
“这回毕竟是封妃,得顾念着妃嫔诞育子嗣多寡。僖嫔入宫之后一直没见动静,朕便不好再晋她的位份,并非不看重赫舍里家,你可莫要生气。”康熙正坐案几前,拍了拍赫舍里的手,又打趣儿道,“舒舒若还是气不过,便将你妹妹接来宫中。她出身赫舍里本家,又是你的亲妹妹,朕当即就能给她封妃!”
帝王只是在逗趣儿,可赫舍里听着却实在刺耳,并不觉着好笑。
前世,她骤然崩逝,孝期一满之后,母家便将胞妹送进宫中,替家族承享余泽。妹妹入宫尚且才十岁,战战兢兢地过了四年,被玄烨封为妃,此后又是六七年煎熬,好容易得了个皇子,满月当日便夭折了。
康熙三十五年,胞妹离世时,亦只是个二十余岁的姑娘。
赫舍里家前世已经折了两个姑娘。
这一世,有她一个便够了。
她敛心静气,笑着攀上帝王肩头,从背后揽着人道:“臣妾的妹妹今年十一岁,比钮祜禄妹妹还足足小了三岁呢。皇上可还愿意笑纳?”
康熙反手握住她,大笑道:“那可不行。朕还是等着僖嫔有孕,来得正经一些。”
赫舍里弯了弯唇。
僖嫔啊……除过每月请安,她跟哈宜呼真是许久都没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了。
可真是个死心眼的丫头。
*
宫中诏封不过三日,前线便有了大好消息。
十月二十八日,包围数月的昆明城被清军攻克。伪帝吴世璠在绝望中提刀自戕,伪后郭氏也投环自缢。
历时八年之久,三藩之乱终于彻底落下了帷幕。
康熙心中高兴,便叫梁九功取了酒来,配着花生米多饮了几杯。
没过几日,在福建总督姚启圣、大学士李光地的极力推举之下,帝王终于同意召见镶黄旗汉军的内大臣施琅。
施琅正是花甲之年,却精神瞿烁,宝刀未老,从未有一日改过攻取台/湾的志向。
这次面圣,他已经等了十年之久。
康熙早有平定三藩之后再回头收拾郑军的打算,君臣相谈之后一拍即合。
南书房当即奉命颁了旨意,任命施琅复任福建水师提督,加太子少保,与姚启圣共谋攻取台/湾之事。
在此之上,还准许施琅的“专征”请示,一应选拔将领、督造战船,皆由他全力负责。
帝王对这次出征寄予厚望啊。
养心殿内。
康熙潇洒挥笔,在纸上落下“福建水师”四个字,心中顿觉豪情万千。
胤礽今日来练习法帖,只觉得汗阿玛怪怪的。
他凑上去仔细瞧了他反复写的四个字,问:“阿玛,什么是福建水师?”
康熙笑呵呵的:“水师,便是能在水上作战的兵团。福建靠海,与台/湾隔水相望,又总有海寇侵扰,番蛮虎视眈眈。大清只有水师还不够,再加上红毛番(荷兰人)造出的舰队,百姓便可安枕无忧了。”
胤礽眨眨眼,挠了挠头。
“红毛番这么厉害?可是,南怀仁不是说过,红毛番的东印度吐司是黑心肠的,阿玛还是不要跟他们做朋友。”
康熙哈哈大笑:“东印度公司不过下等商贾之民,我大清还不放在眼里。保成啊,汗阿玛心中有数。”
胤礽只好在心底叹气。
不就是舰队嘛,不会可以学。干嘛要与狼共舞呢?
……
十月底好事连连。
一时之间,前朝后宫俱是开怀。
礼部与钦天监商讨之后,将后宫封妃的册封礼定在了同年的十二月二十日。
时值年底,双喜临门。康熙便有意,叫文武百官于腊月二十三封印当日,在乾清宫前饮宴庆祝一番。
这回可不是养心殿的小打小闹。
他要大摆宴席,庆贺大清国祚绵长!
帝王一拍脑门儿,内务府与礼部便又得加紧忙碌起来。
噶禄忙得连轴转,眼下青黑一片还歇不安宁。这几年,他这个总管大臣当得越发力不从心,几次想要请辞,都被皇上按回去了。如今,好在有个踏实肯学的盖山,能叫他放心舒一口气。
比起三官保,他可更愿意重用盖山。
十一月,京师总会进入阴冷湿寒的秋雨季。
赫舍里早早披上了披风,又揣着一只汤婆子,带逢春和夏槐去了御花园鲤鱼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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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僖嫔早早便到了,正倚着亭子往水中探看发呆。得身边丫鬟提醒一声,连忙站起身迎上来:“嫔妾请娘娘福安。”
赫舍里抬手扶她:“你我姐妹,无需多礼。近日过得还好吗?你总避着景仁宫,本宫免不得要上门寻你了。”
僖嫔垂眸,只道:“嫔妾万事都好。”
复又抬眸紧张问:“娘娘如今还是体寒吗?太医可曾用药了?太子爷都八岁了,他们也不曾治好娘娘的病,真是不中用!”
赫舍里并身边两个丫头都忍不住笑了。
“本宫早说了,哈宜呼还是从前的样子,分毫未变。”她伸手覆上僖嫔满是冻疮的通红手指,“你这个人啊,心中装满了所爱之人的事,对自个儿却是一点也不上心。听人说你才进宫那年受了内务府冷落,冻伤了手,怎么也不寻姐姐来?”
她才说完就反应过来。
僖嫔入宫是康熙十三年,她生下胤礽,危在旦夕之时。
想来,皇上当时一心扑在坤宁宫,顾不上这个赫舍里旁支的庶妃;而内务府只当她这个皇后要薨了,赫舍里家即将垮台,便也拜高踩低,不拿僖嫔当正经主子待。
赫舍里眯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如今好歹是嫔位,那些奴才还敢动手脚吗?”
僖嫔连忙摇头:“没有。太医院也送了些特制的膏药来。只是嫔妾性子懒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涂着,才见效甚微。”
赫舍里无奈点她:“你啊。”
姐妹俩忽而相视一笑,某种不知名的情愫蔓延开。
雨点落在池中荡起层层涟漪,几条顽皮的鱼儿跃出水面,好奇打量着雨后的深绿世界。
赫舍里来之前,原本准备了好多话要说。
想劝劝僖嫔,有个孩子才算真的有了倚靠,也能排解一些深宫的孤寂。可真的面对面坐下来,看到哈宜呼关切的眼神,她却说着说着噤了声。
她考虑的是作为僖嫔怎么活的更好;
可哈宜呼似乎只想做自己。
亭中有片刻寂静,只闻雨点滴滴答答落在屋檐瓦片、池水、树木上的声响。
僖嫔忽然开口问:“姐姐,我若有子嗣封了妃位,会不会对你、对二阿哥都有益处?”
那样,姐姐就不必费心去笼络旁的宫妃了。
她终于肯唤一声姐姐。
赫舍里却红了眼,蹙眉凶她:“不许你这么想!”
僖嫔便不说话了,只侧着头冲赫舍里笑,眼神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亮。
是她原先想左了。她与姐姐本就一体,无论如何避嫌,她们都是血脉相连的赫舍里氏后裔。
太子爷长大了,终究有与皇权对上的一天;
她该帮着景仁宫才是。
第40章 盛京(加更)
风卷残雪,只余一树枯枝。
年前行过了册封礼,德妃便闭门不出,只窝在永和宫养着。她这一胎显怀之后身子重了许多,也不爱动弹。好在今年年节喜庆得紧,有平定三藩和大封后宫双重喜事加持,皇上多行赏赐,连孩子们玩儿的大呲花都变了几种花式,免得她再费心哄六阿哥。
四阿哥如今五岁,已经能去年节上的各种宴席露露脸。他爱跟着太子也不是一两日了,德妃接受了儿子不亲她的事实,也便随他去。
此番封妃,她本是志在必得。
皇上在床笫之间,曾多次暗示过四妃之位有她一份。只是没想到诏书下来,她竟排在了荣妃之后,位居末位。
这几日她也想明白了:荣妃有个忽然间出息的阿玛,这才捡了便宜;而她阿玛乌雅威武只是个护军参领,掌领一方宫禁,实在是比不得。
靠不上母家,她便只能靠自己。
棉帘被掀起,带来一地风雪,很快又融化了。
德妃接过玉烟递来的汤药碗,皱眉一口气喝完了,这才摸摸隆起的肚子,笑道:“儿啊,额娘日日用着这药,只盼着你还是个皇子才好。”
殿外,刚从宫宴上回来的四阿哥正陪着六阿哥堆雪人。
雪地里静悄悄的,只有兄弟二人垒雪的丝丝声响。德妃的声音这时候从屋中传出来,听得很清晰。
四阿哥垂眸,心头沉甸甸的,有些喘不上气来。
六阿哥则一脸疑惑地仰头看着哥哥,伸手笨拙地扯扯他的衣袖,示意:“四哥,雪人,雪人!”
胤禛点头应一声:“好,四哥帮你。”
他想,若生下个妹妹额娘不疼,便由他来好好护着。
*
年节之后,严寒褪去,风雪消融。
康熙在御花园偶遇僖嫔,随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在长春宫宿了六日。直到第七日,赫舍里差人送去一幅“过犹不及”的二王行书,康熙才就此作罢。
他转头去后殿探望七阿哥了。
胤祐如今叫三岁了,实际上从出生起算也才十八个月。旁的阿哥到这个年纪是定然能走了,这孩子却还有些不利索。
康熙就坐在窗前,瞧了一会儿七阿哥学走路。
奶团子站在全木打造的学步车里头,四周的木头支架稳稳扶着他,一点一点跟着滚轮往前挪。学得慢也不打紧,他还会给自己鼓鼓气,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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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康熙心头触动,赞许道:“不错。胤祐是个有耐心、有恒心的性子,长此以往,必能有所成就。”
戴佳常在坐在边上,正给儿子纳一副有高低差的新鞋垫。
闻言笑道:“若非太子爷派内务府造了这学步车,只怕胤祐也是没有这般恒心的。他是个有福气的,有一位好兄长疼爱,才能有今日。”
康熙挑眉,望向那架全木打造的学步车。那上头每一处棱角都被打磨成了弧形,想必是保成细致,特意叮嘱过的。
他忽然觉着,他这个阿玛做的极为不称职。
……
早在年关底下的时候,康熙便命钦天监算过出行吉日,打算带着皇后、皇太子以及朝中重臣一并东巡谒陵,告祭祖先。
帝后出关祭祖,乃是一国大事。
两京内务府琢磨着路途遥远,便早早将京师至盛京的“大御路”和沿途行宫修缮一番,以期圣体安泰。
宜妃听说此事,满脸雀跃地到后殿去寻郭络罗贵人。
郭络罗贵人才歇晌起来,正由梳头宫女服侍着戴上钗头耳坠。见宜妃进来自顾自坐下,她也不意外,稀松平常问:“这又是听了什么好消息或坏消息,来跟我炫耀抱怨了?可提前说好,我今日心情不错,不听你那些个破烂糟心事。”
宜妃有好事,才懒得理她姐姐这几句刺挠。
一脸骄矜道:“皇上打算带着太子东巡,去关外祭拜祖宗。这可是个好机会,盛京行宫都是太祖时期营建的了,皇上这多年没再动过。春夏两季正是景色宜人的时候,哪有郭络罗府住着舒服。”
郭络罗贵人猛地扭头看向妹妹,都扯到头发了:“你又要犯什么蠢?”
“对着高位怎么说话呢。”宜妃白了她姐姐一眼,“不过就是请皇上、皇后去郭络罗家小住几日,既能哄得帝后开心,也能给阿玛添光,一举两得的美事呢!”
“你已经跟皇上说了?”
“倒是没有。但皇上答应了今晚来翊坤宫,本宫正要好好表现一番呢。”宜妃说完,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开屏孔雀劲儿。
郭络罗贵人沉默了。
她知晓自己压根儿劝不住。
但是,她的好妹妹到底清不清楚,郭络罗府在整个盛京,乃至于整个京师来看,都盖得有些过于奢华了。
这般的好日子,偷偷在关外享受也就罢了,还非要舞到皇上跟前……
到底是关乎脑袋的要紧事。
郭络罗贵人叹一口气,决计派人传信回去——
“请阿玛务必‘俭朴’地招待了皇上,最好能哭哭穷、卖卖惨,讲讲盛京内务府有多难管。若能帮着皇上料理几个刺儿头老满洲,那便再好不过了。”
三官保一向是个聪明人。
见过信件,他总该明白,皇上此番东巡,可不单单是奔着谒陵祭祖去的。
*
二月十五日。
康熙以“三藩大定,海宇荡平,当亲身前往关外三陵一一告祭”为由,携皇后赫舍里舒舒、皇太子胤礽启程东巡。
一同随驾的还有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大学士索额图、大学士明珠以及众内大臣、王公贝子、八旗侍卫等。
大御路从京师直通盛京。
康熙这一路走走停停,先后驻跸采果营、贤渠庄、王家店,而后直出山海关,宿在二十里铺、大凌河、白旗堡和辽河西几个地方。
这些都是御路沿途的驿站,来往官员也曾留宿过。
胤礽是第二次出宫玩儿,却是头一次接触到大清普通官员来往公差、运送御物的吃住流程。
小太子兴奋地当起了十万个为什么。是这个也好奇,那个也疑惑。得到解答之后,还能举一反三,当场给他阿玛提出修改意见来。
康熙乐不可支:“不错,看来保成是个实践派。往后朕还会去南巡、西征,都一并将你带在身边,多长长见识,如何?”
胤礽连连点头,还伸出小拇指认真道:“汗阿玛贵人多忘事,咱们拉钩作保,不许骗人!”
康熙便伸出小指,勾着儿子那肉嘟嘟的小手:“好,阿玛跟你保证,骗人是小狗。”
胤礽一本正经纠正:“是猪精。”
康熙:“……”
兔崽子,皮痒痒了。
临近盛京的前一日,康熙住在了辽河西。
这地方距离盛京不过打马的工夫,只是康熙忽然瞧见辽河上泛舟几许,渔民们正在撒网捕鱼,便忽然起了兴致。
他垂首问儿子:“想不想跟阿玛比试网鱼?”
胤礽的双眼登时亮晶晶的:“想!”
康熙便笑呵呵询问赫舍里:“舒舒,今夜就宿在辽河西,朕叫诸王贝子都散了去,就咱们一家三口,泛舟河上,清闲半日?”
三月初的辽河之上仍旧泛着冷意。
赫舍里穿的本就厚实,又披着康熙的紫貂端罩,揣着热乎乎的汤婆子,因而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她掩唇笑道:“皇上要跟保成网鱼,臣妾可不参与,得偷偷躲着懒,瞧你们父子俩闹笑话呢。”
康熙闻言挑了眉梢,胤礽就更不服气了。
父子俩誓言找回颜面,叫赫舍里承认他们很行。
半个时辰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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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事实证明,他们的确很不行,连网子都撒不开。好容易康熙抻圆一次,却寻了个水流较急的地方下网,打捞上来只有空网。
赫舍里坐在船舱内围炉煮茶,此时递了个台阶,道:“术业有专攻。皇上的长项可在江山社稷上,非要做个小渔民,只怕还得勤下苦功呢。”
这话听得康熙心中熨帖。
舒舒这是在夸他天生做帝王的料。
胤礽在一旁着急了,丢下渔网跑到赫舍里身边:“额娘,那儿子呢?保成的长项是什么?”
赫舍里笑了,点了点他的鼻尖:“你嘛……长于与人相交,分享吃喝乐趣。”
胤礽对额娘的答案一万个满意。
他趁机取了一块糕饼塞进嘴里,赶在康熙反应过来之前,嘻嘻哈哈跑出船舱,看河上春景去了。
次日,三月初三。
盛京将军安珠护打点好一应安防护卫事务,与内务府总管三官保一道,携诸王大臣于盛京城外迎驾。
安珠护是个不通上意,不知变通的老实将军。
康熙对这样的人一贯喜欢不起来,只是盛京城满布老旧勋贵,要寻个信得过的可用之人实在不易,索性也就捏着鼻子认下了。
帝王例行夸赞了安珠护几句,转而想起出宫之前答应宜妃的事情,问道:“三官保何在?”
三官保正任盛京内务府总管,就站在不远处,闻言连忙上前两步,打个千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康熙喊了起,仔细打量一番三官保打了补丁的官袍,似笑非笑道:“出京之前,朕听宜妃说起郭络罗府内有十大奇景,便想一观。今儿个就不进盛京行宫了,朕带着皇后、太子去你府中借住几日,如何?”
三官保心中把傻女儿数落一番,忙躬身道:“奴才能伺候皇上娘娘太子爷,自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只是鄙舍简陋,还望万岁爷莫要嫌弃。”
康熙看破不说破,只笑而不语。
帝王身侧,九岁的小太子悄悄打量着三官保这身破烂行头,暗自担心起来。他摘下荷包,在里头使劲儿掏了半晌,终于寻到一块银锭子。
小太子咬咬牙凑上前,拉过三官保的手,将全身上下唯一的银子放在他掌心。
“二两纹银,是孤的伙食费。”
他又委屈巴巴问:“三官保,孤想吃肉。二两……够吗?”
第41章 逆子
三官保这会儿是骑虎难下。
他只得弓着身子一声声跟胤礽告饶,打包票说绝不会在吃住上怠慢了太子爷。只可惜,方才装穷过甚,小太子都完全不相信。
胤礽疑惑:“能吃好住好,那可就不算穷。还穿一身打了补子的破袍子,莫不是做给汗阿玛看的?”
三官保:“……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啊……”
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康熙则轻笑一声,很乐意见到儿子治住盛京佐领的八百个心眼子。
闹腾够了,帝王这才开口道一声“带路吧”。三官保登时如临大赦,赶忙往前头打马去。
御驾驻跸郭络罗府,这可是难得能遇上的荣耀。府中老小一大清早便恭候在大门外的影壁前,将上下打点妥帖,也遵从老爷的嘱咐,装扮上得体又不显富贵。
这回为了接驾,他们损失可不小。
旁人都是想着法子叫万岁爷住的好一些,可老爷看过大小姐的传信之后,便火速命人拆了逾制的两座殿、一座戏楼,还有西花园和十八连廊处的一应珊瑚石、玛瑙石、珍惜草木等,也都搬走藏起来;就连东西几处跨院都叫人拿砖石暂且封了。
屋里的家具摆设,悄悄换成了一批不打眼的寻常小物;
只给万岁爷、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的院落里留着些好的家什。
三官保的夫人细细逛了一遍宅子,就只能感受到很大,又很空,像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好面子穷人。
这大概就是老爷要的效果了吧?
果不其然,康熙与赫舍里在宅邸中行了小半圈之后,对三官保的“简朴”家风已经表示满意了。
内里如何先不打紧,面子工夫都不做做好,岂不是叫人为难。
前殿正厅内。
康熙高坐首位,喝着新泡的正山小种,听胤礽开口道:“三官保。”
三官保浑身的皮子一紧:“奴才在。”
“你的宅子好大,比孤的毓庆宫要大出许多呢。置地也是需要银子的,可见你有银子。”胤礽左右探看一番,又笑得像只小狐狸,“方才从连廊一路走来,孤见到你院中有些花石遗留的痕迹,怎么不见了?”
三官保袖着手立在一边,终于意识到太子爷这小小年纪的杀伤力。
他态度越发恭谨,答话:“回太子爷,奴才不善养花木鱼鸟,总是没几个月就枯萎死去,也就歇了这心思。没有花木池鱼映衬,怪石孤立于此,实在不算好看,便也处置了。”
这番话答得还算周全。
胤礽瞧一眼他额娘的眼色,见赫舍里微微摇头,便决定不再追问了。
三官保早早就打听过主子们的喜好,今日为求稳妥,便只叫家里的厨子准备了铜锅子。这是满人都爱用的吃食,在关外用一餐热乎乎的锅子,更是暖身暖胃,绝不会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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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片好的牛羊肉、各式时鲜蔬菜、虾丸鱼丸上了桌。
胤礽和康熙照例用的是清油辣锅,赫舍里则要了个菌汤锅底,拼在一处吃鸳鸯锅子。康熙有心叫三官保他们也摆上一桌,君臣共享美食,可这夫妻俩说什么也不敢,只得做罢。
康熙挥挥手:“你们不愿同席,便不必伺候了,下去用膳吧。”
三官保谢了恩,弓身退出去。
梁九功立在外头守着门,顾问行在身侧布菜。
康熙这才摇头道:“这个老狐狸,朕还打算问问他‘生息银两’在盛京推行的如何了。今日一看,他的话十分不可信,等到谒陵之后,朕得亲自到下头皇庄各处转一转,听听旁人的实话才是。”
赫舍里记起这么一回事。
康熙九年,皇上命盛京内务府效法户部,清点出内库帑银,借贷给内务府皇商。
内务府的帑银外借,还是头一次。
皇上除了想要以此缓解官商周转资金困难的问题之外,更多的,怕是为了八旗穷困人丁的生存。
这是个好思路。
只不过,万岁爷如今心里只有个草拟的雏形,却没有具体的实施框架和策略。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赫舍里笑着抬手,叫逢春帮着盛了一碗汤过去。
“臣妾原先还在想,皇上此番祭祖,一来是告慰祖宗江山大定;二来为着壮军威,以震慑边疆;三来便该是怀柔安抚满洲勋贵了。没成想,到底还是比不得皇上心怀天下,不止满洲勋贵要笼络,八旗子弟兵丁亦是被您放在了心头呢。”
康熙得一红颜知己,又能这般嘴甜,心头舒坦极了。
“到底是曾在关外奋勇作战的满洲后代,朕记着他们的功业,自该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些。”
再者,盛京的勋贵王公们,已经绝非赏赐一点财帛就能笼络的,各自都有着自个儿的小心思,不提也罢;
反倒是这些穷困兵丁,人数庞大,许以薄利便可忠心耿耿,实在是事半功倍,不容小觑。
胤礽听着阿玛额娘你一言我一语的议着政事,只闷头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不好好用膳可长不高。
汗阿玛虽然也不矮,但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说不定本来能长更高呢!他可得吃得饱饱的,往后定然要越过阿玛去!
小太子信心满满地冲着康熙扬了扬下巴。
康熙余光瞥见了,问:“这兔崽子,朕跟你额娘讨论正事,你得意什么呢?生息银若用得好,事关家国,老满洲的态度也会出现松动——”
说到这里,康熙转了话音,似笑非笑道:“朕此番带你谒陵,便是要盛京的王公们瞧一瞧大清的皇太子是何许人。你若能叫他们也刮目相看,此后再有多少小得意,朕都任由你去。”
胤礽轻哼一声:“阿玛此话当真?”
“自然。”
小太子踌躇满志地吸了吸鼻子。不就是生息银两嘛,虽然他不懂户部政策,也不知钱要如何生出更多的钱。
但盛京总有人懂。
说到底,这就是一桩与人打交道过招的事儿。
*
休憩整顿一夜之后。
天还未亮,康熙便带着胤礽开启了忙碌的谒陵祭拜仪式。
从初四到十一日,整整七八日,诸王贝子、朝臣台吉等人跟随帝王与储君,先后谒福陵、昭陵、永陵行礼,奠酒举哀。
康熙亲自告慰祖先“三藩平定,海内安宁”,又刻意提起“皇太子胤礽聪敏多思,德才兼备,大清江山后继有人”之事。
不管底下有多少人心惊狐疑,康熙自个儿总归是满意了。
出关祭祖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崇尚满洲”,而立嫡子为储君又被视作“重视汉人传统”。他两头都占尽,余下的满汉对峙,他是乐见其成。
帝王心情不错,中间还抽空给太皇太后写了四五封信,借着谒陵之事,将盛京如今的形势一一讲给他玛嬷听。
这都是从前保留下来的老习惯了。
上次东巡是在康熙十年。
那时他不过才十八岁,在外驻跸整整两个月,看许多事情都稚嫩不周全,总得玛嬷在旁提点着。到了今日,他也依然大事小事常常与玛嬷分享着。
他只期望着,不与玛嬷祖孙离心。
谒陵完成之后,康熙便打算借着行围的名义,巡行各处皇庄。三官保心里头到底不踏实,想要跟着一道去,却被康熙拦住了。
康熙笑道:“今年初,内务府总管噶禄会同尚膳正奏称,盛京运来的腌制兽肉过多,没放几日变了味,全都倾倒了。腊肉腌物,主子们用不得多少,往后只叫大凌河庄内征猪百头,腌鹿、腌鱼尽数减半……三百只足矣。”
“你这宅子虽然拾掇的简朴,可行事还是奢侈了些啊。”
三官保登时脸色惨白,叩首在地不敢抬眸。
皇上早就发现了?察觉到哪一步?按下不表只做敲打又是为着什么?
康熙没管他的心思,继续道:“另外,往年盛京总是在三四月份寻觅捕获雏鹰鹯鸟,耽误农时,最终却因不听饲唤,难以献上名品鹰鹯到京师。这些劳民伤财之事,朕都有所耳闻,往后,便不必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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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他又说起冬日行围乃练兵之举,不可废止,但春夏应放山于民,给他们打猎获取食物的途经。如此桩桩件件,三官保都一一应下,腿都跪的没知觉了。
康熙终于唤他起身,拍拍人的肩膀。
“几个跨院既然封了,就那么放着吧。还有你费尽心思叫人寻来的那些奇石珍宝,藏着自己玩一玩,朕便做不知,也无不可。”
三官保看着万岁爷远去的背影,终于腿一软,重新瘫软在地。
*
从盛京出来,康熙走走停停,直奔吉林乌喇军屯地方。
三月末,下了一场暴雨,御路被冲毁不少。
康熙正好带着胤礽、赫舍里驻跸库鲁皇庄,索性也就多呆了几日,顺道将沿途所见所闻整理一番,写成三封长长的信件,交予专差送回京师慈宁宫。
庄子里头真是应有尽有。
胤礽一向喜欢这些个种地务农之事,觉着与泥巴打交道十分有趣。这回有时间,更是跟着庄户们玩了个尽兴,还学到许多新知识。
康熙也不拦着。
他本就重视农桑,每年入春都会亲自下地耕种,甚至打算过两年等京郊的畅春园建成了,要在那里亲种一片水稻。
帝后二人相携坐在午后的树下,吹着凉风,看着胤礽饶有兴致跟在庄户身边,学习水稻育秧。
赫舍里无奈叹道:“这孩子真是随了皇上的性子。”
康熙当然是希望胤礽像他一般,成为大清未来的贤明君主。但私心又想着,孩子在父母面前,还是要如皇后一般,淳善柔和的好。
于是道:“保成也像舒舒,他是随了咱们得优势。”
赫舍里便也笑了。
……
与树下的帝后二人相比,稻田这头却八卦的起劲儿。
胤礽正兴致勃勃听人讲满洲嫁娶风俗。
皇庄上的奴才,尤其是能在太子爷面前露脸的,那也算是旗属包衣。今日庄子上的旗校特意寻了自家婆娘觉罗氏来,陪着太子爷聊天闲谈,熟悉务农之事。
觉罗氏是下五旗的包衣,今年瞧着三十多岁,却已经是二嫁了。
先头她所嫁非人,丈夫是个短命的,染上病早早死了,她的一应陪嫁、田产、牲口都要被判给夫弟。
这是满人一贯的传统。世祖入关之前,满人续娶兄嫂、侄媳、婶娘等事屡见不鲜。多半都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觉罗氏一点也不愿意留下。
“多亏了当今圣上颁布了一道旨意,准许八旗包衣寡妇不再守节,另行婚嫁,且再嫁后能取回部分嫁妆财产。奴婢这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跟着当家的过好日子。”
她说话时,眼中满是感激,还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胤礽不禁探着脑袋,往康熙那头张望——
康熙已经起身去巡看庄田插秧之事了。小太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才发觉,原来阿玛竟然早就会插秧了。
他好像什么都会。
而这个什么都会的人就是他的阿玛!
胤礽心底升起一点骄傲之情。
阿玛愿意把这些八旗底层的人放在心里,所以小小一道旨意,就能叫这么多真真切切的人过上好日子。
小太子忍不住发散着想:
他也很喜欢汉人。往后,要以阿玛为榜样,叫这天下无论满汉,都能露出觉罗氏这样的笑颜。
胤礽跟这样快活积极的人总是很聊得来,又问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农事,心头一本满足。
他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忽然想起了盛京的“生息银两”。
于是脱口而出:“你可知内务府皇商借贷的生息银?”
觉罗氏一怔,垂下头道:“奴婢知道。”
胤礽对人的情绪态度转变十分敏锐。
他看出觉罗氏有些顾忌,便只好奇问:“盛京的皇商很厉害吗?”
这个倒是可以说。
觉罗氏松了口气:“皇商多是盛京上三旗出身,他们实力雄厚,多以贩盐、贩铜、运粮和售卖人参为业。其中势力最为庞大的,便是介休范氏和王氏。”
这两家都是内三旗包衣出身,世居辽阳,根深蒂固的。
胤礽一双小手认真地插着秧苗,理顺逻辑道:“孤记着阿玛说过,内务府将生息银两放贷给皇商,只收取极低的利息。可见他们借贷是有利可图的。”
觉罗氏便又紧张起来,结巴着笑道:“奴、奴婢不懂这些个。”
“那孤只问你,这几年来盛京的盐价、铜价、次等人参价格如何?涨了还是跌了?”
觉罗氏心中惊叹太子殿下的聪敏,连忙答话:“旁的不知晓,但盐价从康熙十五年至今,每年都在缓步上涨的。当家的这两年补着身子,奴婢也隔断日子去买些下等参回来,售价却是翻倍了。”
胤礽心中便有数了。
可以确认,生息银是有用的,但汗阿玛只将生息银两放给盛京大皇商,便不是件好事了。
同样的道理,盛京内务府也未必干净。
三官保可以按照汗阿玛的要求低息放贷,却未必能坚守底线,不被郑氏、王氏收买。
这样一来,生息银所带来的巨额利益,都被内务府内部侵吞了,哪里能达到阿玛所想的效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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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小太子冥思苦想,看着稻田里头每隔一段种下的秧苗,心中有了主意。
……
当夜,康熙和赫舍里被儿子一脸严肃地摇起来。
胤礽正坐在康熙面前,板着小脸道:“阿玛,我找到用好‘生息银’的法子了!”
康熙睡意正浓,被儿子晃醒了还当有什么大事呢。见小家伙一脸的故作老成,忍不住笑了:“哦?保成这般厉害,说来给阿玛和你额娘听听。”
于是,胤礽将白天与觉罗氏的谈话大致讲过,又按着打好的腹稿一一道:
“首先就是不能只叫内务府运营生息银了。可以放开给上三旗的王公和官员,由他们出面,设立皇当、官当,用典当铺来放贷给下头的人;”
“其次,就是可供放贷的范围。不止局限在内务府皇商,八旗官员和商人经过筛选审核之后,都可以来借贷。”
“最后就是生息银产生的利息银,可以用于旗人的红白事恩赏,笼络八旗兵丁,岂不是一举多得啦?”
最为重要的是,这些人相互之间互相限制,局势就掌握在汗阿玛手中,“生息银两”才能发挥它本该有的作用来。
胤礽将自个儿费心学习一整日的想法说完,期待地看着康熙。
他第一次这么努力的想要追随阿玛的脚步,得到阿玛的夸赞,也希望他的一点作为能够叫更多人展露笑颜。
康熙与赫舍里沉默许久,对视一眼之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与感情复杂的泪。
为人父母的,看到孩子一夜之间成长如此巨大,总是舍不得的。
康熙伸出大掌,使劲儿将儿子带进怀中揉搓一番,又激动难掩地亲了儿子的额头,夸道:“好!好!不愧是朕的儿子。比朕当年更有一番作为。”
“舒舒,你将咱们的儿子教得很好!朕,要多谢你……”
康熙将妻儿统统搂入怀中,不知怎的,年少时那些个孤寂委屈便在这一刻涌出,叫他湿了眼眶。
他想,好在保成的境遇完全不同。
他有额娘养育,又会有他这个好阿玛时刻护着,总归只会有一条光辉坦途。
……
将生息银两的相关事务颁了诏书之后,康熙再睡不着了。
他披衣起身,去西暖阁点了灯,在御案前执笔,有千言万语想要与太皇太后分享。
这是他出京之后,写给太皇太后的第十八封信。
信中,他没忙着提起生息银两的改革事宜,而是撒娇一般写道:“玛嬷,孙儿在辽河撒网捕鱼,终于捕到了十余条鲢鱼、鲫鱼,已经派人盐渍之后火速送去京师给玛嬷品尝了。还请玛嬷笑纳。”
他难得有这般温情的时刻,忍不住弯起唇角,想要提笔夸耀一番儿子今日有多能干,好叫太皇太后也跟着高兴高兴。
只不过,还没等康熙落笔,身边就忽然探出个小脑袋来。胤礽揉着眼睛,打个哈欠将信上写的文字大声朗诵一遍。
康熙的耳朵红了,斥他:“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
胤礽则一脸嫌弃:“阿玛出京才一个月出头,就给乌库玛嬷前前后后写了十七封信,每一封都那——么长,烦得她老人家都不回你了。”
康熙有被气到:“放肆。朕与老祖宗时时联络,此为孝心。玛嬷怎么会——”
话没说完,胤礽无辜眨眨眼:“阿玛,乌库玛嬷今日给额娘来了信,保成都看到了。她说叫你别再写密密麻麻的信回去了,话山一般,看得眼睛都花了。”
“另外,乌库玛嬷不爱吃咸鱼,保成跟额娘也不吃。阿玛还是留着自个儿慢慢吃吧。”
康熙:“……”
逆子!朕再也不会写信夸你!
第42章 夭折(加更)
康熙就像是一只脾气上来的青蟹。
方才还满心思索着夸赞儿子已有贤君之象的措辞,这会儿……什么狗屁贤君,他只想打得他屁股开花,哭着喊“阿玛我错了”!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胤礽扁扁嘴,心里泛起了嘀咕:阿玛也没有他想的那般厉害嘛,跟他爱缠着额娘一样,也老缠着乌库玛嬷,烦人得很呢。
赫舍里朦朦胧胧听见有人说话,起身披了衣裳过来,就瞧见这二人大半夜的不睡觉,点灯熬油不知搞什么名堂。
她肃了面容:“明日就要登船,启程上松花江了,皇上怎么还随着保成胡闹?”
康熙一万个委屈。
但他没提起方才的事儿,将笔搁下,笑问:“朕听兔崽子说,玛嬷来信了?”
赫舍里面色微微变化,抬手掩了掩唇角:“是啊,也才刚到没多久,臣妾正打算知会皇上呢。”
康熙瞧了妻子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没好气地瞪一眼憋笑的儿子,破罐子破摔:“无碍。这些日子朕时时恭谨,念着玛嬷,却忘了她老人家眼神不好,读不得这么许多字了……”
赫舍里也忍不住笑了:“皇上也真是的,老祖宗安坐京师后方,也该清闲两日了。有什么喜讯等回了京,一并好好讲给她老人家听便是。”
康熙在这种小事上头,一向愿听赫舍里的话,索性爽快点头应了。连同今夜那封未写完的信,一并暂且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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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帝王带着几分气性,伸出食指点了点儿子的额头:“朕可不会再跟玛嬷夸你了。”
话毕,负手离开次间,回东暖阁睡觉去。
赫舍里一脸好笑,摸摸儿子的脑袋:“你也睡吧。今夜本就是说着话耽搁了时辰,额娘才留你睡在碧纱橱。明日登了船,你便又能自个儿待着了。”
胤礽在额娘面前,总是能化身成一只长不大的小甜瓜。他使劲儿蹭蹭赫舍里的手心,笑得毫无保留:“儿子才不会翅膀硬了,就离开额娘。”
“雏鸟长大了,总有这一天啊。额娘若能看到你羽翼丰满展翅高飞,只会觉得欣慰。”
胤礽认真地望着赫舍里,忽然张开双臂扑进她怀中。
“可保成……只想着张开翅膀保护额娘呢。”
*
次日,库鲁皇庄外头的御路修整妥善。康熙拜祭过满洲各方神灵,就要率领一众王公侍卫,登船走水路而行。
松花江上泛舟网鱼,是他原就定好的一桩乐事。
这回,胤礽可不陪着他一起玩儿了,倒是有几个关外的老王爷作伴,与康熙唠了许久。这帮老满洲言谈之间,全是对“生息银两”新政的支持与赞叹。
康熙听着听着,忍不住老毛病又犯了,开始炫儿子。
“主意确实出的不错,是保成这段日子前前后后跑着皇庄,才想出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能叫八旗旗主王公们满意,也不负他费这一番苦功夫。”
帝王有意透露,这事儿便旋风一般在各家王爷间传开。
当年,八旗旗主随同世祖一道入关时,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曾经的八王议政风云不再,当今亲政之后,旗主的权利更是一步步被削弱分化,转移到了皇权手中。
皇上走的是为君之道,已然不怕他们了。
在这种情况下,放出生息银两的新政,叫他们也能分一杯羹,当真成了稀奇事。得知真相的老王公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熄火了。
当年,皇太子选定二阿哥,他们没一个服气的。“立嫡”就是遵了汉人的传统,他们满人可不讲究这个,都是到了年纪踢出去自立门户,能者上位。
如今再看——
二阿哥,好像还挺能行的!
人心总是会因为利益而摇摆不定。
康熙向来深谙此道。
从松花江上下来,康熙又带着胤礽去登了长白山。这是他们祖宗发祥重地,他希望儿子能记着从前的艰苦难关,往后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帝王在那里苦口婆心;
可是胤礽头回爬大雪山,见什么都新奇,还兴奋地在蓬松绵软的白雪地里头打了个滚,就把他阿玛抛之脑后了。
康熙无可奈何,恨不得立刻下了山去跟赫舍里告状。
入夜之后,他又伏在案几前。
康熙如今不写长长的话痨信件了,只给太皇太后传去报平安的一纸小话。
大致都是这么写的——
“今日小雨,孙儿泛舟松花江上。恭请玛嬷福安。”
“今日孙儿平安拜祈长白山归来,皆仰赖玛嬷鸿庥福庇。恭请万安。”
“今日已至乌喇吉林军屯,半月内必返程京师。请玛嬷安。”
太皇太后烦不烦不好说,但负责跑马送信的专差,定然是要被皇上折磨得快哭了。
好在,他们已经到了东巡的最后一处地方——乌喇。
乌喇军屯地处吉林,即便已经到了四月中旬,入夜和天亮前也依旧凉得很。乌喇的兵丁常年驻守关外北地,条件艰苦,一个个瞧着都面带菜色了,每日却还有繁重的差役要完成。
见胤礽目不转睛的盯着河上的兵丁,乌喇将军便挠头解释:“北地有一种特有的鱼,个头奇大,名叫鱏鳇。太子爷如今瞧见的,便是在打鱏鳇的兵丁。”
胤礽抿唇,半晌才道:“孤试过,河水……还是冰凉的。”
乌喇将军只能以沉默应对。
康熙便蹙眉过问道:“像这样的差事,还有些什么?”
“回皇上,此间盖房造船、巡逻探查、采取东珠、砍伐木植、寻觅鹰鹯等诸项每岁定例所行之事,皆为乌喇兵丁担负。”乌喇将军应当已经忧心这件事许久了,借着这个机会,跪地请命道,“乌喇军屯田地米粮一向高产丰收,这几年却……实在是忙不过来啊。”
“圣上明察秋毫,奴才跪请您替乌喇兵丁做主。”
四月的天并未飘雪,康熙却在带着湿气的凉风中,感受到了几分寒意。
他仰头望着长空,抬手道:“起吧。朕知晓了,必不叫乌喇困涉其中。”
……
四月末,康熙返程回京之前,赐乌喇将军、副都统、佐领等与天子同席宴饮,以示安抚。随后,又赏赐他们袍服、紀疋、鞍辔等物,给乌喇兵丁们也都均赐下银两。
军屯人员被滥用一事,定然不止乌喇一处。
康熙只能攒着劲儿,等回京之后,再与关外各处军屯一一清算。颁布新政,以此遏制滥用军屯兵丁,耽误农时的恶行。
回京的路上,御驾并未做太多停留。除过赫舍里有一日身子实在不适,驻跸驿站暂且休憩之外,他们都在加紧赶回京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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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五月初八,圣驾历经八十天东巡,终于回到京师,回到了紫禁城。
胤礽跳下了车驾,仰头看着面前巍峨的城墙,只觉着熟悉又陌生。
康熙一如宫外那般,自然地伸手去牵他:“你额娘身子弱,已经先行回景仁宫歇息了。走吧,阿玛送你回毓庆宫去。”
小太子犹豫片刻,回握住康熙的大掌。
——这一刻,他才有些回家的感觉了。
*
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小雨之后,迈进六月,天一下子热起来。
日上三竿时分,永和宫内的嬷嬷太医们紧绷了四五个时辰,终于在德妃的惊呼声中,迎来了皇七女。
这个孩子打从怀胎起,就比上头两个哥哥要磨人,着实叫德妃吃足了先前没吃过的苦头。
今日生产亦是如此,她生四阿哥、六阿哥都只耗了两个时辰左右,疼过那阵也便罢了;可这个孩子从天黑到天明,生生磨了五个时辰,疼的她几度晕过去……
却是个公主。
公主……公主也好,总归她已经有了两个阿哥,再添个公主也算凑成个“好”字,等身子恢复了,还是可以再生个皇子的。
德妃脱力的躺在床榻上,半睡半醒之间,思量的全是这些得失。
忽然,屋中的嬷嬷们发出一声破音的叫嚷,紧跟着便有人惊慌失措地抱着公主跑出去,想要叫跪在屏风外的太医给瞧瞧。
德妃强撑着睁开眼皮,想勒令自己先别睡着。
她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传来——
“……恕老臣直言,小公主这怕是娘胎里带的……乃心肺受了某种药物影响,血气不足以运转,所以呼吸不畅……”
“敢问姑姑,德妃娘娘可曾服用过什么药?”
被问话的是画扇。
她仔细想了想,约莫是想起什么心中有了些猜测,但还是明智地摇摇头。
她与玉烟到底不同,德妃用着她也防着她,许多事都见不到真相。可别因为说错了话,害得皇后娘娘被牵连才是。
外头兵荒马乱的。太皇太后派来的嬷嬷连忙出了永和宫,前去养心殿、慈宁宫禀告;
太医们才松了口气,紧急又为小公主医治起来。孩子不大会呼吸,憋得小脸已经发了紫。太医院的一众御医用尽了法子,却也只能看着她生机缓缓流逝……
半个时辰之后,皇七女最终不治而亡。
整个永和宫都仿佛沉寂下来。
东暖阁内。
玉烟早已吓得脸色煞白,脚底发软,几乎是爬到德妃床边,极力压低声音问:“娘、娘娘,莫不是咱们寻的那汤药方子……分明,分明说了是稳固男胎的,怎么竟害了公主——”
德妃骤然睁开眼,盯着玉烟,似要将她吞吃入腹。
她颤抖着伸出手掐着玉烟的手腕,用足了狠劲,用气音警告:“这件事你最好烂在肚里,再也不要提起。否则,本宫落不了好,你亦死无葬身之地!”
玉烟吓得一屁股坐在脚踏前,再不敢吭声。
德妃耗尽气力,重新倒回床榻间,疲惫地抬眸看向支摘窗外——
六月的天就像一方碧蓝的海。四阿哥就立在那方海蓝之下,不声不响的,冷冷看了她许久。
像是替死去的孩子前来索命了。
第43章 有孕
永和宫前院的两株紫藤已经开败了,只余下深绿的枝叶郁郁葱葱。
因着几位太医会同诊断,皆认定是药物导致了小公主夭折。康熙震怒之下,派人将永和宫内一干宫人都提去慎刑司问话。
尚方院改称慎刑司之后,对宫人的审问手段越发狠辣。
玉烟浑身抖得像是北风中的冬菜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拿求救的眼神望向娘娘,希望她能站出来,帮着说几句话。
可惜,德妃要自保,撇开头没去看她。
永和宫在一片抽噎和喊冤声中,变得萧瑟寂寥。
画扇也被一同带走了。分押审问之前,她低声平静地问玉烟:“值得吗?”
玉烟只流着泪摇头,心头苦得什么都说不出。
赫舍里才在景仁宫中休息几日,便出了这样的岔子,终究还是要出面管一管。不过,皇上既然已经拿了主意着慎刑司审问,她便不管旁人,只开口要了画扇。
“从前德妃怀四阿哥时,臣妾瞧着她身边没几个得用的奴才,这才将画扇送去永和宫的。如今看她受苦,臣妾心中实在不忍,还想为她做个保,请皇上开恩呐。”
她这番话说的坦坦荡荡,即便只有一丝主仆情分也愿意站出来,正是康熙认识多年、记忆里的那个赫舍里舒舒。
帝王的信任爱重一瞬间达到制高点。
于是点头笑道:“你的人向来正派,朕信得过。梁九功,你亲自去慎刑司提人。”
晌午的蝉鸣声吵的人头痛欲裂。
永和宫奉值的所有奴才依旧在忍受酷暑下的严刑审问,唯有一个画扇,受了丁点皮肉之苦,便被慎刑司的番役、书吏们好声好气请出去了。
“听说是皇上身边的梁公公亲自来接的。”
“皇上怎么会在意一个宫女,定然是来头不小,有人求情了呗。可真是命好啊,随了个好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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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早就听人猜,画扇是皇后娘娘的人。”
“哎,你们说,永和宫是不是开花结果的太频繁了些,引得……那位……忌惮了。”
宫中早有规定,不许宫女太监擅传主子们的闲话,一经发现必遭重罚。奴才们早就被规训地不敢起半点冒犯之心,哪里还会有人找死,恶意揣测中宫呢。
想想也只能是永和宫那个自乱阵脚,故意为之罢了。
赫舍里原本懒得搭理。
德妃这一世行事作风毫无改变,终究还是要把自个儿逼上绝路的。只不过,如今情况有变,就不得不重新考量了。
这回东巡回宫之后,赫舍里因为奔波劳累,休息了几日。等精神头彻底养足了,她却察觉到有几分不对劲——
她从康熙十三年产子之后的头风、咳喘、脾胃虚弱等等诸如此类的小毛病,似乎全都大好了。
赫舍里疑虑重重,到底还是寻了太医过来,请个平安脉。
太医把脉许久,又惊又喜的跪地回话道:“老臣恭贺娘娘。东巡出行一趟,娘娘的身子竟是大好了!往后那汤药便不必再喝了,臣给娘娘调个药膳方子,每三日服用一次足矣。”
赫舍里笑着点头应下,又叫夏槐送人出去。
太医的话虽吉利,她却高兴不起来。
算算时日,距离前世的十年之约,也只剩下不到两年了。若她这身子到了最后的时日,只不过是回光返照、强弩之末,那她的孩子无人帮衬,要怎么面对这群豺狼虎豹?
赫舍里坐在炕桌前,一手扶着额角,闭目静静想了许久。
再睁眼时,她目光中多了一丝狠劲。
“逢春,传话给索额图,叫他查一查乌雅氏的阿玛——护军参领威武这一年来都接触过什么人,其中是否有医者。记着,务必要找到谋害皇七女的真凭实据,叫她再难翻身。”
逢春心中震动,忙惊喜的福了福身应一声。
主子这是身子大好,终于要对德妃出手反击了吗?
*
索额图办事的效率一向颇高。
景仁宫的吩咐里头难免透露出对永和宫的敌意,索额图也不是蠢人,稍一打听便知宫中近来的流言蜚语,恨不得连同乌雅威武一同给摁死了。
好在,他这性子如今被娘娘压着一头,遇事总能先忍忍。
忍过三五日之后,还真叫他寻到了威武与一民间“神医”来往的踪迹。那医者只是个游医,靠着一纸“生男”的偏方,被京郊和京城内的许多农户、商户百姓奉为“神医”。
乌雅威武今日是特意来料理此人的。
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竟被皇后的母家逮住了。
赫舍里在宫中得了消息,继续传话:“叫索额图将人证物证一并秘密呈交养心殿,旁的不必多说,听候发落吧。”
夏槐这几年对康熙颇有微词。
她嘴上也学乖了,换了个方式询问:“娘娘何不在大朝会上将此事公之于众,不叫德妃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机会。索相秘密呈奏,若是圣心偏左,这事儿便不成了。”
赫舍里笑了:“傻丫头,若是圣心有偏,在满朝文武面前逼迫皇上还能有好?咱们这位万岁一向看重皇家颜面,若惹急了他,即便这回不说,也定然被记着帐了。”
玄烨一向擅长记账。
这般行事,往后对胤礽可没有什么好处。
……
夏槐一语成谶了。
康熙在养心殿见过索额图之后,也不知聊些什么,叫索相一脸颓然地出了宫。随后,帝王便忽然叫停了永和宫的案子。
他以“侍奉德妃这一胎的郑太医粗心大意,弄错了安胎药配比”为由,火速派御前太监赐下毒酒,又命人连夜将郑太医一家老小送出紫禁城安顿。
至于皇上有没有重赏抚恤郑太医家人,这些赫舍里都无从知晓。
很快,慎刑司便将永和宫伺候的人都放了出来。
奴才们遭了一场无妄之灾,浑身上下皮开肉绽,没有一处是好的。而他们的主子娘娘不闻不问,此刻安然坐在永和宫正殿内,陪着万岁爷听曲儿。
弹琵琶的是个使唤小女子,觉禅氏。
德妃细细想了想,终于记起这是延禧宫耳房住着的那位——八阿哥的生母。
她回望康熙,皇上这会儿闭目打着拍子,显然是没记起来觉禅氏这个人。便也放心下来,似笑非笑地扬起下巴,注视着这个弹曲儿的辛者库贱婢。
一曲奏罢,康熙挥了挥手打发人走:“梁九功,赏。”
梁公公张了张口,到底没敢提醒这位的身份。
只得心底叹息一声,出了殿门才低声怜惜道:“八阿哥再长大些,皇上总会记起你们母子的。今日,且先回去吧。”
觉禅氏垂首,半福了身离去。
殿内的康熙对此事毫无察觉,眯起眸子,如苍鹰注视着猎物一般紧盯德妃。
许久,他笑道:“朕在宫外抓了个人,乃是民间游医,打着“一举生男”的幌子坑蒙拐骗,害去不少性命。朕想将他拉去菜市口当众斩首,死后曝尸荒野鹰狗为食,德妃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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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乌雅氏奉茶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她极力稳住自个儿的声音,笑容僵硬:“这样的人自当重重惩戒,以儆效尤。皇上操劳国务,还要兼顾着这样的小事,实在是费心了。”
康熙便意味深长应一声:“这样的小事,朕只希望以后不会再有了。”
德妃恭恭敬敬跪地奉了茶,不敢再有其他动作。
良久,康熙才幽幽开口:“‘德不孤,必有邻’。先前朕叫惠妃与大阿哥好好学论语,你——也当如此,免得坏了朕赐下的好封号。”
“今日你便跪在此处好好反省,不许起身。若是还不知悔改,这封号连同两位阿哥,便都一道交还回来吧。”
帝王说完,起身下了炕,黑缎朝靴踩过德妃的旗装前摆,无情离去。
德妃垂眸看着脏了的仙鹤百鸟花样,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额娘”。她抬眸望去,竟是胤禛牵着胤祚过来了。
胤祚蹲在地上,歪头疑惑问:“额娘,你犯了错,惹汗阿玛不开心吗?”
德妃强颜欢笑,不免将目光转向四阿哥。
这孩子……是故意的吗?
*
赫舍里对这样的结果也有心理准备。
她想,或许玄烨从年轻时候,就已经下意识地利用宫妃、儿子们、满汉朝臣来布下棋局,捍卫自己的皇权了。
他也许此刻并非诚心,却俨然已是个成熟的帝王。
计较这些并无益处,赫舍里在这件事上也不愿意吃亏太甚,便打算在太医院补上自己的人。
当夜,康熙过来用晚膳。
赫舍里趁着气氛不错,问:“皇上处置了郑太医,一时之间,妇产千金科的人手便有些不够用了。臣妾近来身子调养得当,从前的病症全都大好了,其中便有太医院底下一位梁医士的功劳。臣妾便向皇上举荐此人吧。”
康熙自打回京之后,一直都在处置些糟心事儿。今日听赫舍里提起身体状况大好,自然格外欢喜。
他拉着赫舍里左瞧右看:“当真是好全了?朕瞧着舒舒的面色也红润许多。不错,不错!既然是个有本事的,便将这个梁医士提上来,顶了郑太医的缺。”
赫舍里浅笑着谢了恩。
这个人是从前朱纯暇举荐给胤礽的。
当时除过穆里之外,朱纯暇一并推荐了两位医士,梁太医便是其中之一。赫舍里留用考察了几年,发觉此人沉稳忠实,只因汉人出身,又不愿摧眉折腰捧着满洲勋贵,路才走的波折了一些。
留用宫中,倒是正正放心。
康熙今夜高兴,又喝了些酒,微醺醉意下挑灯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自然有些意动。
他与舒舒,毕竟已经好几年没有过了。
赫舍里看出帝王的心思,忍着想要蹙眉的冲动,含羞带臊地推了一把康熙的前襟,耳语道:“臣妾才刚好,还在用药膳呢。”
终究是少年夫妻。
一句话叫康熙瞬间回了神,将赫舍里搂入怀中,目光清明道:“好好养着。朕等着舒舒大好的那日。”
*
毓庆宫内。
胤礽眨眨眼,望见惇本殿里头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疑惑问季明德:“明德公公,额娘怎么把秋枫和冬柏送来了?”
季明德也不敢揣测赫舍里的心思,只传话道:“娘娘说了,太子身边除了小豆子,都是皇上拨来的,用着难免不顺手。纳兰侍卫到底是一等侍卫,护卫您平安还成,可没法儿插手这些宫务。索性提前将两位姑娘送来。”
秋枫和冬柏都是赫舍里家的家生子。
前几年,二人被点名要进宫中培养着,就是为了往后毓庆宫能有自己的人手。
本来,赫舍里是计划着康熙二十三年她走之后,再将人送去儿子身边;
如今一个“回光返照”,她心头怕了,便提前两年将人送来。
胤礽皱着眉头,觉得额娘有些不对劲。
“秋枫、冬柏在景仁宫都管着不少宫务,她们走了,那逢春姑姑和夏槐姑姑岂不是少了人手,忙不过来了。”
景仁宫之所以能铁桶一般严密,正是因为大伙儿各司其职,人人可信。
如今有了缺漏,实在不稳妥。
季明德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求饶:“哎哟,我的太子爷,这回娘娘是铁了心给您拨人来伺候的。个中缘由只怕跟永和宫那事脱不了干系,您就别问了,免得闹到皇上那儿又该多想了。”
胤礽听到这话,才小老头似的叹口气:“儿臣谢过皇额娘恩赐。”
……
转眼入了秋,康熙今年行围上瘾,还是要带人去南海子打猎。
从盛京归来之后,因着三官保办事不利、心眼过多的缘故,康熙故意冷着郭络罗姐妹,一连数月都没进过翊坤宫的门。
这回南海子打猎,因为要带着诸位阿哥,宜妃软磨硬泡,才终于叫皇上点头,答应带着她一道去。
赫舍里听说此事,便没随行前往。
胤礽身边有秋枫和冬柏跟着。这两人一个热情如火,善与人打交道;一个冰冷似雪,却心细如发,筹谋周全。有她二人在,太子冷了热了渴了饿了自然不用担心。
这一趟出行也着实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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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胤礽许久没有跟伊哈娜他们玩儿了,这回阿玛出行,还带上了长大的四妹妹、五弟弟。孩子多了,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玩得自然尽兴。
唯一叫人意外的是,宜妃竟然长于骑射之事。
康熙对满族女子最为欣赏的便是这一点。只可惜入关之后,他们满人的姑奶奶于此道只求表面功夫,没几个沉下心去学的。而宜妃自小长在关外,那二两跑马射箭的本事在一众花拳绣腿里,反倒显出来了。
康熙大喜过望,当夜,翊坤宫便被翻了绿头牌。
*
二十一年的腊月,终于落下一场圆满收尾的年末大雪。
瑞雪兆丰年。
康熙命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打算年后就叫工部、户部相商,着手营造“畅春园”之事。那地方就在京城西郊,原址是前明修建的“清华园”,康熙给改了畅春园,借以每年出宫避暑之用。
就在这个档口,后宫接二连三传出好消息来。
先是宜妃去景仁宫请安时,被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紧跟着德妃也查出了一个月身孕。
人人拈酸吃醋,基本都是冲着德妃。
敬嫔掩唇笑道:“还是德妃娘娘命好啊,真是靠着一张好肚皮过上了子嗣环绕的日子。”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直叫人听着刺耳。
德妃却温和笑着:“本宫也只是赶巧罢了,自然比不得宜妃盛宠眷顾,又有子嗣倚仗,当真是风头无俩啊。”
赫舍里不愿听她们在这儿嘴上机锋,扶额摆摆手:“宫中妃嫔有孕也是吉兆,膝下子女缘薄的妹妹们,尽可沾沾喜气,兴许年后也就怀上了呢。如今宜妃和德妃要养胎,本宫便不留你们了,回去好生安置吧。”
赫舍里不过是随口说说,谁知竟真的应验了。
年后,康熙迫于钮祜禄氏的压力,在永寿宫一连宿了几日之后,宁妃钮祜禄氏也怀上了。
她今年才将将十七岁。
康熙本也说着要她多养几年……
帝王已经许多年没有为人所迫了。因而宁妃虽然有孕,他却也沉着脸,道一声:“知道了。朕——去景仁宫用晚膳。”
竟是没有去永寿宫探望的意思。
赫舍里瞧见皇上心情不好,也不多问,叫夏槐多取了一副碗筷来。
“这是保成刚命内务府特制的锅,说是叫做铁锅炖大鹅。”赫舍里禁不住笑道,“这名字虽然直白了些,味道可真是一等一的美呢,皇上尝尝看。”
康熙也被“铁锅炖大鹅”逗笑了。
传统的老铁锅,将数味草药、大料和鹅肉的滋味儿炖的飘香满殿。锅边还焖着玉米面的锅贴饼子,康熙取了一个,配着炖烂脱骨的细嫩鹅肉,胃口一下子就打开了。
他满意点头:“倒是叫朕想起了关外的日子。”
赫舍里笑而不语,陪着康熙将这一锅热乎乎的炖肉菜用得差不多了,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
康熙瞧一眼天色,决意留宿景仁宫。
赫舍里自然没有不应的。
床帐掩上,灯火幽暗,晃动的烛光为室内带上一点旖旎。
康熙侧过身,从背后揽住赫舍里,沉着嗓子问:“舒舒调养数月,可都大好了?”
赫舍里想,终归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
她转过身来,搂上康熙的脖颈,一如当年大婚那夜的娇羞女子,轻声道:“三郎,已经好全了。”
康熙再无半分犹疑。
*
二十二年的春日格外明艳。
康熙心头也万分明艳。他仿佛变成了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为一点情动,就能生出百般荡漾。
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春天到了。
浅尝辄止几次之后,终于迈入了夏初,从福建前线传来大好消息。
施琅在澎湖海战中,利用天时地利,精准的把握住潮汐时间应战郑军。随后,在分散郑军兵力之后占据澎湖,以围困之势,逼迫郑经之子——郑克塽以台/湾归降。
帝王大喜过望,当即下旨,要论功行赏,彪炳史册。
另一头,景仁宫内。
天热起来之后,赫舍里已经好几日没有什么食欲了。看着面前才呈上来的鲫鱼豆腐煲,她忽然觉着喉间不适,转身干呕起来。
逢春抚着赫舍里的脊背,等人气顺了,这才压低声音道:“奴婢这几日瞧着娘娘有些嗜睡,口味也不好,今日竟还吐了……莫不是,有身孕了?”
赫舍里掩不住眸中的震惊。
她细细回想一番,懊恼道:“是了,这个月月事竟还没来,是本宫大意了。”
赫舍里垂眸看着肚子,眼中尽是纠结之色,良久,她拿定主意吩咐:“叫夏槐去请梁太医来,只说请个平安脉即可。”
第44章 反击(加更)
梁太医今日正在乾清宫围房里头当值,才交班坐下没一会儿,夏槐就来了。
值房一日该有两位太医轮值。
夏槐不慌不忙进去,瞧见另一位是擅长小方脉的,心下顿觉轻松,露出笑脸道:“两位太医现下可有空闲?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皇后娘娘这几日停了药膳,心中难安,便想请个平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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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不是阿哥公主生病,这事儿自然落到了梁太医头上。
外头暑气熏蒸,热得像个大烤炉。
夏槐一路引着人进了景仁宫正殿,额角都是汗,脸也红扑扑的。逢春递个眼色叫她回屋去换身衣裳,自个儿则上前,给梁太医奉了杯镇好的酸梅汤。
殿内供着两座冰鉴,又有冰酸梅消消暑,梁太医很快也缓过劲儿来。
逢春这才请他进了西次间。
赫舍里正端坐榻前。
梁太医一开始只当来请当平安脉的,瞧见娘娘的神色,这才意识到不过是夏槐姑娘寻的说辞罢了。
他愈发谨慎,也不敢乱问,磕头问安之后,便跪地诊脉起来。
过了许久,赫舍里弯眸笑道:“你一向医术高明,也该诊出是平脉,还是滑脉了?”
梁太医连忙答话:“娘娘确为滑脉,应当才有孕一个月。”
赫舍里心中盘算一番,那应当是六月底七月初怀上的了,若要生下这孩子,就在明年的四月底五月初。
康熙二十三年的五月。
距离她前世死去的时间——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正好为十年。
她垂下眸子自嘲一笑。原来阴差阳错下,竟又要是这样的死法么?可她已经重生一世,难道还要任由命运捉弄?
赫舍里扪心自问,她是不愿的。
她抬手覆上自己的肚子,感受到一丝丝正在孕育小生命的喜悦。于是轻声问:“依你看,本宫这一胎是否该留着?”
冷汗布满了梁太医的整个脊背。
他方才便在猜想,皇后娘娘刻意瞒着旁人确诊喜脉,怕是还没拿定主意留不留这一胎。只是,这么大的事儿连同皇上一道瞒着,他属实……
梁太医将心一横,决意据实相告。
“娘娘的身子从前亏空太厉害,如今才有起色,其实并非怀胎的最佳时机。如今月份小,尚且不显什么,微臣只能暂且给娘娘开些安胎固本的汤药,等到三个月之后,再观后效。”
赫舍里今日也狠不下心,拿掉这个孩子。
于是挥挥手道:“先按你说的办吧。这件事,本宫只信你一个,勿要叫旁人知晓了。”
梁太医如今算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从。但他心中更清楚,上了皇后的船,也即是成了太子爷的人。当今太子拜汉臣为师,聪敏贤达,是天下汉人的希望。
自然,也是他该追随的君。
……
赫舍里有身孕的事儿捂得很严实,除过逢春、夏槐,也就是一个每日亲自煎药、倒药渣的季明德知晓,连胤礽都一并瞒着。
“这会儿,本宫倒是庆幸早些叫保成搬去毓庆宫住了。”赫舍里无奈道。
夏槐正拾掇出一些宽松舒适的常服旗装来,闻言也抬头笑:“以咱们阿哥的机灵劲儿,指定是最早发现的。”
主仆三人难免都笑起来,暖阁内的气氛可算是欢快许多。
娘娘有了身子,一应吃穿住行都得悄无声息地做出调整变化。逢春一边周全着诸多事务,一边心底里又忐忑起来。
主子有孕,她跟夏槐自然比谁都欢喜,可欢喜之余,也免不得苦恼。
娘娘的身子,究竟适不适合再生孩子,还是未知。
她跟夏槐私下说起过。
“遑论生男生女,他们亲兄弟、亲兄妹做个伴,自是最好的;可若是于娘娘身子有亏,我私心里便觉着,只守着咱们二阿哥便很好了。”
夏槐亦是这么想的。
于是,两个丫鬟成日里一瞬不瞬地盯着景仁宫,每回梁太医过来请“平安脉”,便要神经紧绷。若是康熙来了,那简直就是如临大敌了。
康熙被她们搞得莫名其妙,加上前朝事紧,这段日子还真不怎么来了。
这般周旋到八月下旬。
三伏天过去,翊坤宫内率先有了动静。宜妃再度生下一位阿哥,序齿为九,赐名胤禟。
大清未来的钱袋子——九爷胤禟,如今还是个只会哇哇找奶吃的哭包。
赫舍里静心养胎,没去瞧他,只派逢春送去一对儿沉香木嵌金珠寿镯,又赐给宜妃一副镶珠宝万寿金簪的头面。
也算是厚赏了。
宜妃喜得贵子,且太皇太后这回没再滋事,九阿哥便顺理成章地养在她身边。
到这里还没忙完。
因为后头紧跟着就是德妃、宁妃的两胎将要临盆。太医院和内务府得商议着分工侍奉,兆祥所妈妈里也得抓紧为三位阿哥(公主)寻合适的奶嬷嬷、精奇嬷嬷等。
康熙百忙之中,只得托付赫舍里:“朕顾了前朝,便顾不上德妃和宁妃的孩子。还要舒舒多多费心,看顾一二了。”
话毕,夏槐气呼呼奉了盏茶过来,力道都比平日里要大一些。
康熙:“……你这两个丫头,年岁渐长,脾气竟也跟着见长了。”
赫舍里笑嗔他一眼:“皇上这话可就是欺负她们了。好好的宫女,臣妾带在身边十余年,往后还是要出宫嫁人的,可不兴说什么年岁长。”
康熙在这些小事上头总是愿意纵着赫舍里,也既是纵着景仁宫。笑呵呵应道:“是,是朕没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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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几句调笑的顽皮话,赫舍里便转移了康熙的注意力,终究还是没有将有孕的事情告诉他。
等康熙走了,夏槐这才问:“娘娘,您这一胎也将满三个月,再大些就该显怀了,是时候拿个主意,总不好一直瞒着皇上。”
逢春也有几分忧虑:“是啊。娘娘还用着安胎药呢,怎么好一直管着旁人生孩子的事儿。”
“好好好,本宫答应你们,德妃生下孩子之后,一切都会分明。”赫舍里笑着,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她先前既然敢胆大妄为,传了本宫要害皇女的流言。那这一回,本宫就依她所言,叫她好好尝些苦头。”
*
九月下旬,一场暴雨忽降,肆意冲刷着紫禁城的琉璃瓦与砖石。
永和宫内德妃夜半发动,一时间弄得人措手不及。
玉烟慌忙去请太医,临走前又留了个心眼,请画扇去寻一寻皇后娘娘前来坐镇,也好求个踏实。
余下的几个嬷嬷则带着永和宫的奴才们烧水、点炕,再叫小厨房准备些饽饽之类的吃食,也好给娘娘攒些力气。
外头风大雨急,水流一时半刻没法从钱眼都汇入筒子河中。
于是,六宫之间的宫道上处处都成了流淌的小溪。不止太医们赶来湿了鞋袜,赫舍里下了步辇,同样淋了些雨。
她打个喷嚏,坐在正殿西间的主位上,喝一杯热热的姜茶候着。没一会儿,康熙也从养心殿赶来了。
赫舍里忙起身:“这样大的雨,皇上怎么也来了?”
康熙见她旗装下摆洇湿了,连忙牵着人入座,一边搓搓她的手,一边道:“朕听说永和宫发动,大雨之中竟找到了你宫里。心里头挂念,便赶来了。”
对于奴才们的没规矩,康熙心中是有几分不满的。但德妃生产算是大事,辛苦赫舍里跑一趟,也算……说得过去。
他只希望爱妻的身子无恙才是。
东次间内,德妃因生产发出的痛呼呻吟声,全然入不了康熙的耳。
赫舍里忽然替这满宫的女人感到悲哀。
但也仅是一瞬,她便轻咳几声,抚着额角靠在炕桌一侧柔弱道:“皇上,臣妾……身上有些不适,就先行回宫了。”
康熙蹙眉,忙挥手招呼:“太医呢!喊一个过来给皇后瞧瞧。”
夏槐很有眼色的跑去东次间,寻了一位颇有资历的老太医过来。
片刻之后,老太医跪地叩首,磕磕巴巴道:“老臣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只是、只是……这样的雨天里劳累走动,脉象有些不稳,怕是……动了胎气……”
康熙从大喜到愤怒,只用了一瞬间。
老太医连忙又道:“老、老臣先给娘娘用几服药试试。”
康熙侧目看向赫舍里,见爱妻脸色惨白,跌坐在炕桌边,似乎还没有回过神,心中越发怜惜起来。
他与舒舒的孩子本就少,已经失去了一个嫡长子承祜,叫他们悲痛不已,如今好不容易养大了保成,又盼来一个孩子,竟是为着个妃子动了胎气。
康熙怒而起身,斥道:“德妃不敬上位,不恤宫人,雨夜惊动有孕的中宫,以至动了胎气,实属可恶至极!”
帝王正在气头上。
丝毫没有顾念过,东次间内,这个可恶至极的女子正在忍痛给他生孩子。
赫舍里从头到尾未曾说过一个字。
此刻,才苦笑着开口:“皇上,女子生产本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倒也不能全怪她。终究,还是臣妾的身子亏空……”
她不提这个倒还好,一提起此事,康熙心中只觉愧疚。
毕竟,舒舒就是为了给他生下保成,才会变成这般虚弱。
他紧紧握住赫舍里的手:“不怪你,太医都说你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定然就是今日冒雨前来的缘故。”
康熙捻了捻拇指上的扳指,想起德妃曾经做过的那些个好事,不由疑心加重——
加上这一胎,德妃就生过四个孩子了,她莫不是早就瞧出什么,故意谋害皇后的孩子?
想到这里,康熙沉声道:“朕与舒舒的孩子若留不住,那她的德妃之名,包括这妃位,也都不必留住了!”
伴着帝王的一句定论,东次间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婴孩哭声。
第45章 取舍
毓庆宫在雨夜里不安宁。
正殿东暖阁内,胤礽又做了个奇怪的梦。自从五岁生辰夜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梦过“坏阿玛”了,便逐渐以为梦中那些都只是无稽之谈,他的阿玛很好很好,额娘也会长命百岁。
可今夜的梦着实叫他难过。
伴随着不绝于耳的雨滴坠落声,他在梦中迈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的一砖一瓦,每一个侍奉的宫人,他都再熟悉不过。可今日在里头忙得团团转的,除过逢春姑姑和夏槐姑姑,他竟一个也叫不上名字。就连两位姑姑的脸,瞧着也似乎更为稚嫩些。
远远地,他听到了额娘细微的呻吟低泣,还有嬷嬷们焦急的劝慰和呼喊——
“不行,孩子的胎位不对……”
“娘娘,娘娘您得用劲儿啊。”
“娘娘没力气了,快!快叫膳房送一碗热热的汤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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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额娘……在生小孩儿吗?
胤礽已经十岁了,自诩是个成熟的大孩子,便没有贸然闯入东暖阁内,而是倚在槅扇前,看着太医们跪在屏风前商议如何用药。
赫舍里的状况似乎很不好,出了很多血,老太医们接连用了几味止血的大草药,都见效甚微,额间不免冒汗。
若是皇后娘娘出了事,他们、他们莫说是顶戴,这颗脑袋都甭想要了!
屋中,赫舍里强撑着用了些汤面,细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逢春,你……你告诉太医,本宫要保……孩子,若孩子……没了,今日在坤宁宫的……本宫,一个也不放过。”
逢春抹了泪出来,眼眶通红,肃着脸嘱咐:“娘娘的话,诸位太医想必也听到了。待会儿皇上过来,该如何说如何办,还请诸位心中仔细掂量清楚。”
胤礽皱着眉,仰头看逢春转身又进了里屋。
额娘的话不对劲,逢春姑姑的话也不对劲!怎么……怎么搞得像是要破釜沉舟,生死离别一般。
难以形容的恐惧感从心底缓缓攀升,叫他来不及多想,便焦急地绕过紫檀木屏风,进了暖阁中。
屋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胤礽长到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一个人竟然可以留这么多的血。这些血水渗透了被褥,更多的则被嬷嬷们接在铜盆里,交给宫女一趟又一趟的倾倒出去,仿佛没有个尽头。
而他的额娘躺在其间,就像是一朵即将开败在夜风中的白昙。
胤礽浑身都在发抖,止不住的泪从眼眶中奔涌而出,跌跌撞撞跑向床边:“额娘,你怎么了?保成再也不要弟弟妹妹了,额娘,额娘能不能不生了——”
在他无助委屈的哭泣声中,床榻边的接生嬷嬷们喊着号子,忽而惊喜道:“生了!生了!”
须臾,小猫一样的婴儿啼哭声在暖阁内响起。
“恭喜娘娘,诞下一位阿哥!这该是咱们宫里的二阿哥了!”夏槐仔细将孩子抱着,蹲身在床前给赫舍里瞧,“您看,二阿哥才出生就粉嫩嫩的,这双凤眸更是像了娘娘呢。”
赫舍里耗尽心力,想要摸一摸孩子的脸,却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笑着:“都没…睁眼呢,哪儿就…瞧得出来。”
胤礽慢慢止住了哭声,脑袋有些发懵——
原来,这是额娘生他的时候吗?
他小时候竟然这般调皮,害的额娘吃了这么多苦……
殿内殿外才松了一口气,几位接生嬷嬷就发现了不对劲,叫嚷起来:“娘娘!这出血止不住……快,娘娘血崩了,快叫太医想法子!”
这屋子里,除过胤礽的每一个人都知晓,妇人生产之后的大血崩最为要命,短短片刻,就能叫人散尽生机。
最终,赫舍里没能等到皇上下朝回来。
胤礽听着耳边的哭喊,如同置身冰窖一般,手脚麻木的锁在原地。
过了许久,一抹明黄的身影匆匆进来。他才终于回神,听到了逢春姑姑的说话声。
“娘娘说,阿哥的宗室正名由皇上来定,乳名便交给她来,就唤作保成吧。”逢春垂着眸,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婴孩的襁褓上。
“不期他少蕰才略,壮而有成。只求……平安成人才好。”
*
外头天还未亮,翠鸟便立在廊檐下鸣啭,丝毫看不出昨夜狂风暴雨的迹象。
胤礽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迹,连同整个宫绸的冬枕都打湿了。
他呆呆坐了一会儿,还没从那场过于真实的梦境中缓过劲来。
五岁那年的梦早已忘了大半,但他还清晰的记得那句“予她十年寿命,重返人世”。
胤礽闭了闭眼,稳住心神之后,不得不重新回头审视这些梦境,并将它们一一串联起来。
若是……额娘为了生下他,真的曾经忍受这般痛苦,乃至于要了性命。那么如今这一世的母子相伴,便是额娘分去阿玛的十年寿数,专程回来陪他了。
可……为什么只有十年?
胤礽越想越无助。
他压下那些梦境中的恐惧,搓了搓脸,哑着嗓子喊道:“小豆子。”
小豆子早两刻钟已经起了,在外间准备好一应早膳热水,听到阿哥唤他,忙取了中衣外袍小褂,笑嘻嘻送进来:“阿哥,您今儿个醒得怎么这么早?”
胤礽没心思跟他开玩笑,接过衣裳火速穿好,蹬了靴子吩咐:“今日下了学,我回一趟景仁宫,不必准备午膳了。”
小豆子挠头:“阿哥才起来,已经听说了?”
“听说什么?”
“奴才也是听前院值房的人说的,说是惠妃宫里的人提了一嘴,咱们娘娘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只是昨夜德妃生子,狂风暴雨里非要请了娘娘坐镇,似乎是惊动了胎气——”
话都没说完,小豆子就听阿哥骂了一声,整个人飞奔出毓庆宫。
人跑远了,还不忘吩咐一句:“今日也不去尚书房了,你去跟张廷玉说一声,他自会转告张英师傅。”
小豆子吓得趴在窗边吼:“可是,今日万岁爷要来考校阿哥们的功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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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人早都跑的没影儿了,这话只能留给风声。
*
今日尚书房出了两桩怪事。
一是太子没来读书,二是皇上没来考校功课。
张英已经听说了皇后凤体抱恙之事,因而也不觉着奇怪,还抚着胡须帮忙打了个掩护:“君子以仁孝为先,若不能将父母之事装在心上,日后如何撑得起家国天下。二阿哥此事情有可原。”
尚书房这头便算是糊弄过去了。
只是,景仁宫这里却不赶巧。石影壁前,一心挂念赫舍里的父子俩撞了个满怀。
康熙瞪眼:“兔崽子,不去尚书房读书,来这里做什么!”
胤礽反问:“阿玛才是,说好了去尚书房考校功课,言而无信!”
父子俩对视片刻,决定偃旗息鼓,先看看赫舍里的状况再说。
东暖阁内,今秋早早就给烧起了地龙。赫舍里穿一身秋香色的宽大常服旗装,只戴了最简洁的翠玉钿子头,正在南窗下靠着大迎枕服药。
好不容易停下的汤药,这回又得没完没了的喝了。
她蹙着眉,取一只蜜饯压了压苦味儿,又有些想要干呕。
康熙跟胤礽进来时,就瞧见赫舍里这孕吐反应严重的样子,吓得连忙奔上前。
“舒舒!”
“额娘!”
赫舍里被这一喊叫弄得先是一怔,随即惊喜又无奈地瞧着儿子,转头怨康熙:“皇上也真是的,这事儿怎么好告诉保成,平白叫他担心,连尚书房都没心思去了。”
康熙轻哼一声:“朕可没告诉他,兔崽子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赫舍里便不赞同地看着胤礽。
胤礽从梦中醒来就想见额娘了,这会儿终于看到人好端端在眼前,忍不住扑上去,到了跟前又小心翼翼地蹭进赫舍里的臂弯。
他所有的惊慌委屈,终于在一声声“额娘”中流露出来。
赫舍里与康熙对视一眼,心头又喜又怜。
这孩子长大的太快,自从搬去毓庆宫之后,更不怎么在她身畔,抱着她的腿撒娇了。
难得还会有这般乖巧粘人的时候。
她轻拍胤礽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安抚道:“可是在外头听说什么了?额娘没事,只是雨夜受了些风寒,有梁太医仔细调理着,总会好的。”
胤礽埋头在她怀中,声音闷闷的:“德妃娘娘生孩子,要请也该请汗阿玛去,做什么雷雨天偏要额娘去看着。”
这话说得康熙有几分羞愧,坐在一旁啜了口茶,道:“昨日大雨,京郊冲毁了道路十几条,农田千亩;今晨急报,山东又发了大水。德妃这一胎……确实不会选日子啊。”
胤礽听到这话,忽然从额娘怀中探出头来。
像这样的天灾发生时,钦天监一定会夜观天象,预测吉凶,并给出建议呈禀汗阿玛的。
小太子打算待会儿去寻一趟南怀仁。
康熙不知儿子的小算盘,又从德妃这一胎,想到了先前早夭的皇七女。
不免气道:“朕瞧着她后头这两胎,根本就做不好一个额娘。五公主……朕不打算交给德妃养了,送去给佟贵妃、太皇太后代为抚养都是好的。”
五公主便是未来的和硕温宪公主了。
前世,她深得皇上宠爱,免去抚蒙嫁入佟家,最终却在与舜安颜成婚两年之后,就香消玉殒了。赫舍里忍不住想,若不嫁佟府,她兴许还能多活几年呢。
她笑道:“臣妾如今养胎躲懒,皇上拿主意便好。只是四公主今年也五岁了,正是顽皮费神的时候,佟妹妹一心顾着她,只怕照看不过来呢。”
康熙点头:“玛嬷这一两年身子也大不如前了,时常思念淑慧长公主。便将五公主送去陪着她老人家,叫苏麻喇姑多多看顾吧。”
这事儿便这么定下来。
赫舍里又故意问:“眼瞅着进了十月,宁妃这一胎也该生了吧?要不要臣妾……”
“不用。”康熙如今提起德妃和钮祜禄家便来气,握住她的手道,“你好好安胎,往后这一年,她们各宫的孩子各宫自个儿好生看顾,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朕瞧着不生也罢。”
“皇上这便是气话了。”
赫舍里笑着,一双眼睛满是通透和包容:“她到底是钮祜禄家的女儿,若平安诞下皇子,皇上也该升一升她的位份,好叫她母家安心才是。”
康熙叹一口气:“她姐姐已追封了皇贵妃,朕待钮祜禄家不薄。余下的事,等舒舒平安生下孩子再说吧。”
他说着,上身前倾倚着炕桌,伸手摸了摸赫舍里的肚子:“朕倒是希望,这一胎也能得个皇子。”
赫舍里垂着眸,也在看自个儿的肚子,唇角的笑却淡下去。
皇子皇女,于她来说都一样;
可是于皇权来说,便会成为分量完全不同的棋子。
与其这样,赫舍里倒更希望是个公主,可以陪着她兄长一同踏过荆棘、趟出泥泞、互相依靠着走下去。
只是,这些都是她替保成谋算的,终究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公平。
她还是没想好,要不要留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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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
康熙又坐了片刻,因要忙着处理河北、山东等多地灾情,匆匆去了南书房。
胤礽等着他阿玛走了,将逢春和夏槐都撵出去,这才关上门跪在赫舍里面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赫舍里一脸震惊,要起身扶他:“这孩子,不年不节的行这般大礼做什么?”
胤礽伏在地上,不知怎么的眼前又湿润了,只好将头叩在地上,囔着鼻子颤抖道:“儿子跪谢额娘,曾经不顾自个儿的性命生下我,又撑着病体伴我长大,儿子……儿子离不开额娘,请额娘也别离开儿子……”
他还想说,额娘,能不能不生这个孩子了。
可他最终没有说出口。
那太自私了。
赫舍里一双手紧紧扣着身侧的大迎枕,才勉强叫自己保持镇定。她的面色瞧着白了一些,但终究还是平静下来。
半晌,她摸索着靠在炕边,一手轻抚着儿子的头:“抬起头来,叫额娘好好瞧瞧你。”
胤礽慢慢仰头,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赫舍里再也撑不住了,将儿子抱紧怀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压下那些回忆,笑问:“额娘从未提起过生你的事,你是……听夏槐她们说起的?”
胤礽通过赫舍里不寻常的反应,终于确认了。
——他前后两次梦境,应当都是真的。
额娘瞒着他,正在辛苦的负重前行。
他没再戳破,而是扬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不,是儿子自个儿查到的。听说,额娘当时流了好多血……疼不疼?”
赫舍里只摇头:“不疼。”
胤礽便又哭了,心想,额娘真是会哄人,总将那些不好的事情留着独个消化。
他不知为何,心底忽然十分难过,脱口而出:“儿子是生来克母之人……”
赫舍里眼中骤然带上了怒气。
这话她怎么会忘记!
前世,玄烨废了保成的太子之位,便给他按上了“生而克母,不敬君父,窥视朕躬,意图谋逆”的罪名。
短短十六字,字字诛心。
她扶着儿子的肩膀,叫他与自个儿对视,郑重道:“暂且不论是谁故意将这话传入毓庆宫的,额娘只要你记着,额娘正是因为念着你,才能拼着一口气活到今日。”
“无论何种境地,额娘总会站在你身后,此为相生。”
赫舍里揽着儿子,终于在这一刻下定决心。
——她不能留着肚子里的孩子。
若是她就此死了,岂非害得两个孩子都背上了无法承受的罪名。
*
胤礽红着眼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景仁宫。
赫舍里擦干了眼,深吸一口气,这才唤夏槐进来:“去查查,本宫动了胎气的事儿,到底是谁在背后嚼舌根传到阿哥耳中的。皇上挑给毓庆宫的人也真不中用,可见,做阿玛的还是不够上心。”
夏槐见娘娘情绪不对,便知道事情不小,连忙应一声退出去。
次日,这事儿水落石出了。
夏槐也生气:“延禧宫安宁了好一阵儿,奴婢还当惠妃洗心革面,专心教养大阿哥了,却没想到是在背后捣鬼呢!这回毓庆宫知道娘娘惊了胎,就是惠妃跟前的管事太监透露的,那句大不敬的话,八成也是他们!”
赫舍里撕了新得的绿菊花瓣,冷笑一声。
“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谋算。若能用这话叫保成与本宫母子离心,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能再惊一惊本宫腹中的胎儿。只怕,她是盼着本宫落了胎,才不会挡着大阿哥的青云路!”
夏槐和逢春对视一眼,俱是不可置信。
惠妃为了儿子,莫不是疯魔了?
赫舍里却依旧淡定,将康熙送来的那盆碍眼的花撕干净了,这才吩咐道:“梁太医晌午也该来了,本宫正好有些事情要问问他。”
……
一条宫道相隔,延禧宫内。
今年的银杏树早早就黄了,这时节正发出耀眼的光彩。像这样的银杏树,旁的宫里可没有,唯有惠妃这儿种着两颗。
往年,她总拿这事沾沾自喜,觉着这是大阿哥一飞冲天的象征。今年,惠妃却没兴致赏银杏了。
皇后娘娘竟然、竟然又有孕了。
她在正殿里头兜来转去的绕着圈子,终于还是憋不住道:“就中宫当年那个血崩的架势,能苟延残喘活着已经是万幸,如今不仅身子大好,竟连孩子都怀上了!”
说老实话,惠妃心底有些怯了。
皇后若还是当年的破败之体,短命之相,趁着太子年幼,大阿哥或许还有一争的机会,可是如今景仁宫越过越顺遂,太子又实在聪颖,甩出胤禔太多……
她们母子,怎么斗得过?
大阿哥刚下学回来。在尚书房就听着张英对二弟赞不绝口,回了宫,额娘竟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儿子今年已经十二岁,可以搬去乾东五所独个住了。往后,儿子要争什么抢什么都与额娘无关,额娘也不必再管儿子,免得拖累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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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说完,扭头就要离去。
惠妃连忙拽住大阿哥:“你这孩子,额娘就你一个,你要什么额娘不是全心全力帮你弄来?”
原本萌生退缩之意的惠妃被儿子三言两语一刺激,就什么都不顾了。胤禔可是她好不容易才夺回来养在身边的,看得比眼珠子,比自个儿的性命还紧要。
她攥了攥拳,咬牙道:“你既有这个志向,额娘……额娘总归会帮着你的。”
只是这事儿,她还得好好筹谋一番。
*
十月底,永寿宫里也得了一位阿哥,序齿为十。康熙见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的,心生欢喜,便给赐名为胤誐。
赫舍里的肚子已经隆起,没去恭贺,照例叫逢春送些贵重的东西过去。
这日午后,梁太医如常请过平安脉,叹了口气:“娘娘可觉着有异常?”
赫舍里不知他是何意,便据实以告:“本宫倒是一切安好,只是胎满四个月,有时已经能感觉到孩子在里头有动静。”
劲儿不大,倒是个心疼人的。
梁太医听出些母亲的怜爱之情,只能装作不知。
他垂首硬着头皮道:“娘娘,先前微臣同您说过,若是不打算留着这一胎,至多只能保到八个月。如今看来,娘娘的身体怕是撑不到那时候。您……可考虑好了?”
赫舍里扯开唇角,露出苦涩笑意:“本宫记着你的话,只是想多留她些时日。另外,这个孩子终究也是受了某些别有居心之人的惊吓,本宫不能叫她不明不白地走了。”
梁太医如今已经完全站在太子这头,低声问:“娘娘是说德妃?”
赫舍里轻抚着肚子,冷笑一声道:“德妃算不得什么,本宫说的,是位居四妃之首的惠妃。”
第46章 落胎(加更)
康熙二十三年的年节有些特殊,一直到正月初七,皇后赫舍里氏都未曾露过脸儿。
初八这日慈仁宫太后新年宴。
太皇太后出面,才跟王公贝子们笑着解释:“皇后有了身孕,只是被底下不懂事的妃嫔惊扰了胎气,我索性做主,叫她今年就歇在景仁宫静心养胎了。毕竟是一国国母,你们可莫要嫌我老婆子多事呐。”
新年家宴,图个喜庆的气氛。
福晋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几句讨巧吉祥话,这事儿也就轻轻揭过去了。唯有西侧高脚桌末席的德妃脸色不大好,旁人都在看着,她也只能强颜欢笑,举杯遥敬上位,咽下这一杯苦酒。
景仁宫内今年得了清闲,可学会躲懒享福了。
一连数日,赫舍里都叫小厨房备了好酒好菜,跟荣妃、僖嫔三个人坐在烘热的暖阁里头,围炉边吃边聊,好不快活。
赫舍里不能饮酒,便只好看着荣妃和僖嫔享用她去岁藏的桂花酿,而自己却喝着热好的牛乳。有几次孩子们也跟过来了,伊哈娜和胤礽两个人便能闹出十个人的动静,直叫赫舍里和荣妃头疼。
僖嫔笑得前仰后合:“两位姐姐有这般福气,该开心些才是啊,嫔妾可心生羡慕呢。”
荣嫔便打趣儿:“你若喜欢,快快将这满心只想着跑马的疯丫头领回去。不出三日,只怕妹妹就受不住,要把人给我送回来了。”
伊哈娜刚赢了一局小游戏,狠狠弹了三弟弟一个脑瓜崩,回头骄傲大喊一声:“额娘,用不了三日!”
殿内顷刻间笑倒一片。
这样的欢愉,也就仅能维持在正月年下了。
荣妃看着赫舍里越发隆起的肚子,不免担忧问:“娘娘的脸色瞧着不如前几个月红润,这一胎究竟如何了?”
赫舍里探头望了西间的孩子们一眼,低声道:“梁太医一直用着药,却到底……还是有些胎气不稳。说来说去,只怪本宫前三个月太不小心了。如今眼瞅着要满七个月,太皇太后怕额外生出事端,这才特许了在宫中静养着。”
僖嫔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还是胎气不稳?那这一胎可怎么好,太医到底有几分把握啊。”
若是还如康熙十三年生二阿哥那般惨烈,这个孩子……
不如不生的好。
赫舍里心中温暖,此刻却不好多透露什么,只好拍拍僖嫔的手,安抚道:“放心,本宫一切都有分寸。”
荣妃也忍不住骂:“永和宫的也实在不像话,生四阿哥前,她挺着肚子巴巴儿跑来求娘娘,如今再不是她用娘娘的时候了,翻脸不认也便罢了,竟前后做下这么些恩将仇报的事儿,真是个糊涂东西。”
提起这茬,僖嫔也变得话多起来,两人多说了几句,竟也聊到夕阳西沉去。
是时候回宫去了。
赫舍里亲自起身将人送至廊下,笑道:“正月十五宫中元宵灯会,本宫也想为保成和腹中的孩子祈福放灯,还请两位妹妹到时一同做个伴呢。”
荣妃和僖嫔自然欢喜答应下来。
……
十五正灯日。
今年的元宵灯会比以往要办的隆重些。
一轮满月高悬,宫灯万盏长明。
乾清宫前的丹陛上,有左右两座万寿灯正迎风飘动;
广场前,则是康熙命内务府打造的一水儿紫檀玻璃彩画四方折角挂灯、画珐琅葫芦灯、铜框镂雕圆形灯等等,又特意给正中心墩一座巨大的山水人物长方座灯,直将整个禁城都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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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十五月夜,按律内廷各处宫门无须下钥,好叫各宫小主都能尽兴赏玩。
赫舍里今日只在这里挂上两盏小灯,又与荣妃和僖嫔赏灯逗留了一会儿,就打算走东夹道回宫去。
她低声告诉两人:“人多难免不安全,方才还有宫人撞上了夏槐,也不知抱的什么东西,竟染了夏槐一衣袖。”
僖嫔和荣妃一听这话,连忙护着她就要离开。
走日精门出去,进了东夹道便一下子冷清了。赫舍里坐在步辇上,与左右两位妹妹正有说有笑的,忽然听到前头宫墙上传来一声猫叫。
“喵——呜——”
荣妃蹙眉:“这是鹰狗处的猫跑出来了?怎么叫的这般瘆人,全然不似宁妃那里养的温顺。”
赫舍里侧目看她:“宁妃养猫?”
荣妃与她对视之后,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赫舍里没再继续问,瞧了瞧左右两侧的宫墙,吩咐道:“天黑路不好走,都警醒着些。这猫叫的蹊跷,本宫心里头不踏实——”
话音才落,兴奋的猫叫声陡然逼近,继而,黑夜里的宫墙上出现了一双、两双、三双……统共七双发着绿光的猫眼。
那些猫怪叫一声,越过距离它们更近的荣妃和僖嫔,齐齐扑向了赫舍里的方向。
准确的说,是扑向了夏槐。
夏槐捂着脸,靠着本能反应第一时间远离了主子。
赫舍里比随行的宫人更镇定,斥道:“愣着做什么,都去帮她!”
很快便有几个小宫女、小太监上前,用挑灯的灯火去吓退那些猫。夏槐除了胳膊和脊背上的三道抓痕有些严重,其余的倒是勉强轻一些。
“你们也将本宫放下。”
赫舍里从步辇上起身站定,环顾四周,道:“此事必然有人捣鬼,这些猫是刚放出来的,那人应当还没走远。季明德,立即去查,务必将人给本宫抓回来!”
季明德应一声,离去时眼里带着狠劲。
赫舍里被荣妃和僖嫔护在中间,这会儿缓过劲来,才闭了闭目白着脸道:“本宫只怕要不好,还劳烦两位妹妹——”
话未说完,赫舍里便晕了过去。
*
醒来时,她已在景仁宫内。
床帐半遮,依稀能看到皇上在外间,正听着荣妃和僖嫔两人替她“状告”这宫中谋害皇嗣的毒妇。
梁太医躬身立在一旁,表情凝重。皇上偏头问话,他便垂首斟酌着用词答话。
“娘娘……落胎……凤体大亏,还需好好将养,此后都不宜再受孕了。”
赫舍里听到这句,总算是放下心来。
看来一切都照原计划顺利进行,那碗安全落胎的汤药,逢春已经给她服下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终究是额娘对不住你。来世,还愿你托生个好人家,自由快乐地活着。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和表情,虚弱唤道:“逢春,逢春。”
康熙听到动静,立即起身进来,将她扶起来靠坐着,亲自喂了一杯温水,这才问:“舒舒,身上可还有不适之处?”
赫舍里温柔笑着:“臣妾只是受了惊吓,受伤的可是夏槐,她如何了?”
“她很好,下去养着了。”康熙怜爱地将她的手握住,握的再紧一些,缓缓道,“舒舒,你听朕说,这个孩子本就受了乌雅氏的惊吓,一向偏弱,今日这一出……”
他停顿许久说不下去,掩面道:“是朕没有护好我们的孩子。”
赫舍里先是失笑,随后茫然无措地问:“皇上莫开这种玩笑。臣妾好好的,怎么会……”
她摸着肚子,察觉不对,此刻终于真心实意地淌下两行泪,失声痛哭起来。
就当是,最后全了这一场母女(子)缘分。
康熙再在耳边说些什么,赫舍里都全然没有听进去。
今日这场戏是演给玄烨看的,却也不会将惩治罪魁祸首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
等康熙离开景仁宫,赫舍里重新睁开了哭干的双眸。
她双眼通红,又刚刚服药落了胎,心里身上定然都不好受。两个丫鬟是知道真相的,只抹了脸靠坐在脚踏前陪着。
这是最难熬的一夜,她们主仆点着灯相守。
赫舍里等身上舒服些,轻声开口:“今日那放猫的人可抓住了?”
夏槐脖子上也有几道抓痕,这会儿红的可怖。她却浑不在意,点点头道:“娘娘放心,放猫的小太监,连同今日撞奴婢的宫女都抓到了,关在后头耳房里,叫仁喜吓唬着审讯呢。”
仁喜对外人,尤其是宫女下手可不轻。
她们底下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却没把这事儿告诉娘娘。
赫舍里又问:“是惠妃的人吗?”
“应当是。”这回答话的是逢春,“只不过,人虽是惠妃阿玛索尔和留下的关系,那些猫却不是。恐怕……还是与永寿宫那位有些干系。”
这一点,在东夹道听荣妃提起宁妃时,她就已经想到了。
赫舍里嘲讽地勾了唇角:“纳兰明珠的发妻是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而果毅公遏必隆的发妻则是英亲王长女,他二人有着这层连襟关系,被惠妃逮到了,可不就得使劲傍着遏必隆的三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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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不过,本宫瞧着宁妃年纪虽小,却是个恩怨分明、爱憎也分明的性子。被惠妃利用一次,往后怕是要交恶。”
她一解释,逢春这才想起还有这层关系。
惠妃与纳兰明珠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而今,借着“远亲”的名义利用人家连襟家的女儿,实在是……不算光彩。
赫舍里摇摇头,先将这茬放下,转而提起一桩重要事。
“本宫听闻有一种草药名叫荆芥草,沾了荆芥草的粉末,顷刻间就能叫猫进入癫狂状态。”
方才,若被撞到沾上荆芥草的人是她;
此刻,不止腹中的孩子,怕是连同她都要去了性命!
赫舍里冷笑一声:“这般狠毒的计谋,还拉上了永寿宫作掩护,倒真是本宫从前小瞧她了。”
这回,借着死去孩子的力,定要将惠妃的罪名坐实摁死才是。
第47章 褫夺
延禧宫内彻夜难眠。
惠妃坐在东次间的榻上,正心绪烦躁地给大阿哥剥果仁吃。大阿哥在一旁温书,瞧着脸上也有几分不耐。
等了许久,还不见消息递回来,惠妃实在有些坐不住了,抬声问守在殿外的管事太监:“宫门外可有动静了?”
太监答话:“并无。”
惠妃还不死心,靠在窗边低声又问:“隔壁呢?可有什么异动?”
“回娘娘,奴才瞧着……景仁宫进进出出都是太医院的人,万岁爷也过去了,怕是不好。”他压低声音又道,“那头一向口风紧,奴才也不敢打探免得露了马脚,因而究竟如何了还不知晓。”
惠妃抚着胸口似是还没回神,忐忑点点头道:“好,好。这就应当是成了……只是本宫这眼皮今夜突突直跳,那两人又没回来报个信儿,总觉着事儿不顺呢。”
大阿哥在灯下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将书一摔,震得那盏琉璃座灯左摇右摆,险些坠下去砸碎了。
惠妃忙将东西接住:“你这孩子,读不通累了就放下歇一歇,额娘给你剥了核桃仁、松子仁,何苦跟个灯置气。”
大阿哥气笑了:“儿子是读不通书吗?分明是被额娘给气的。还当您想出什么好主意呢,半晌竟是这样没脑子的伎俩,还要将永寿宫的钮祜禄氏牵扯进来,那是咱们能惹得起的人吗?”
“如今,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额娘可莫要再妄动了,免得牵连了儿子一同被汗阿玛厌弃。”
惠妃还掬着一捧果仁,闻言顿在原地,心头有些发冷。
她不知道儿子何时变成这般模样的,却也清楚,一定与她从前的教养有关。
但她依旧没有要纠正的意思。
惠妃如往常一样顺着大阿哥,柔声道:“额娘、额娘只是问宁妃借了几只猫,用来吓一吓皇后罢了。都没叫人将那荆芥草涂在她身上,只挑了她身边的宫女——叫夏槐的。那是皇后的心腹丫头,若能借着这个机会,叫她少个得用的奴才也是好的啊。”
大阿哥听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瞧见惠妃满脸的迷茫担心,索性负气离去。
他怎么会有这般不中用的糊涂额娘!
*
寅正四刻,冬日里的五更天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景仁宫门下两盏葫芦挂灯燃起一点微光,照亮了前院的一小片空地。
小甜瓜今夜特意被从屋内赶出来,正迷茫地瞪着眼睛左瞧右看,而后瞅准了院中丢在地上的一身旗装,叼着独个撒欢起来。
几只猫从暗处耳房被放出来。
须臾,景仁宫内响起了猫叫声,狗叫声,奴才们的呼喊威吓声,乱的像是在打仗。
“抓住了!抓住了!”有人大喊。
季明德适时出现,将这一出自导自演的戏码做了个全活。
他有意放话道:“趁着宫中漏夜,人手多有不备的时候,竟敢行刺皇后娘娘。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等主子起了,定要呈禀给皇上!”
景仁宫与延禧宫相邻。
惠妃从噩梦中惊醒,便听到大宫女匆匆进来,焦急道:“娘娘,景仁宫……好像遇刺了。”
惠妃睡得朦朦胧胧的,没过脑子惊问:“本宫也没再派人去啊!”
“娘娘慎言。”那丫鬟急得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李公公出去亲自探听过,听到里头高喊着抓到了抓到了,还说什么物证都有了,等天明之后,就要呈报给皇上!”
惠妃吓得花容失色,死死攥着锦被问:“可打探清楚究竟抓到什么,是人?还是猫?”
“奴婢猜着应当是猫。咱们宫里头的奴才可都听到了,方才有好些凄厉的猫叫声,连着景仁宫养的狗都在汪汪乱吠。”丫鬟想想又补了句,“不过,李公公觉着不放心,等晌午就会借着去内务府的名义,亲自去打探那两个太监宫女的下落。”
惠妃稍稍放心一些,叮嘱道:“那两人是阿玛的人,万万不能暴露。否则,皇上一看便知真相,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丫鬟点头应是,心里头简直如遭雷轰:
明知是老大人过了明路的人,娘娘怎么还敢这般光明正大的用着。转瞬她又明白过来,索尔和被皇上发落之后,已经在内务府做了好些年的透明人,手里能给娘娘用的人就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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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娘娘真是为了大阿哥,什么都不顾了啊!
主仆二人心思各异,屋中静了片刻。
惠妃又道:“如若景仁宫只抓住了猫,这事儿……必定第一时间查到永寿宫宁妃头上去。你去派个人守在永寿宫周围,若有皇后的人出入,立即来回禀了本宫。”
宫女应一声退了出去。
惠妃却无心再睡,有些心绪不宁地思索起来——
今夜她确实没再派人害皇后。
那大闹景仁宫的猫是谁派去的?莫非是……永寿宫的。若永寿宫趁机对她不仁,也不要怪她不义。
钮祜禄氏的儿子,尊贵非比寻常,自在太子之下第一人。
惠妃眸光发狠,开始琢磨起将黑锅扣在宁妃头上,是不是也算少了个对手。
*
巳时始,冬日的一点暖阳洒在古柏树梢上,透出几分暖意。
赫舍里原本打算亲自去永寿宫一趟,却被两个丫头拦住。逢春叹息着给她拢了拢锦被:“梁太医不是说了吗,娘娘得好生躺着将养半个月。外头的事就交给奴婢们去办。跟了娘娘这么些年,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奴婢与夏槐也不必伺候了。”
她故意捡着重话说,叫赫舍里没法拒绝,只得笑道:“本宫自然是信你们的。好了,这便不去了,你替本宫走一趟吧。”
想了想,她又道:“先前十阿哥出生本宫没去,这回,就将那一柄紫檀嵌玉三镶如意,还有索额图送来的一挂柿子红玛瑙串送去吧。替本宫问个好,愿她事事如意。”
逢春福了福身,退出正殿,去后院东配殿开库房,取出赫舍里点名的两样上品物什,便带人去了永寿宫。
永寿宫是唯一一处与景仁宫规制相仿的宫殿。进门一座汉白玉嵌大理石影壁,绕过影壁走进前院,便能看到月台上的五间正殿。月台下有御路丹陛,丹陛两侧则种着两株海棠树,暮春时节最能迷人眼。
如今是正月里,海棠树自然枯着,芽儿都还没发。
宁妃正在屋中逗着十阿哥玩儿。
听说景仁宫来了人,忙唤入殿中,起身笑道:“昨儿十五,本宫原还想着去拜会皇后娘娘,只是怕扰了娘娘安胎的清净,便消了念头。没成想今日一早,娘娘竟派你来了。”
客气话听听便罢,逢春也回的滴水不漏。
她转而望向十阿哥,笑道:“皇后娘娘本想着亲自前来,只是身上不大好卧病在床,便由奴婢代劳,来给十阿哥添福送喜。这柿子红的珠串和玉如意也是娘娘亲自挑的,取个好兆头,唯愿您与阿哥事事如意呢。”
宁妃惊喜地接过赏赐,谢恩一番,又忙问:“娘娘怎么了,不是好好在宫中闭门养胎吗?”
逢春叹息:“昨夜,娘娘与荣妃、僖嫔二位主子看灯,走东夹道回宫的路上却被几只猫惊了凤驾,龙胎更是……不保了……”
她说着苦笑一声,意有所指地看着正在暖阁炕上睡觉的鸳鸯眼狮子猫。
“那些猫说来奇怪,绕开了荣妃、僖嫔,专盯着皇后娘娘的步辇,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了一样,全然不似宁妃娘娘的猫儿这般乖顺。”
宁妃的笑容逐渐收敛起来。
再问话时,她变成了一脸严肃:“本宫养猫,便能知晓猫平日虽懒,见到一种名为荆芥的草药,却会状似癫狂,兴许还能伤到人。宫中一向没有野猫,此事只怕是人为。可追查到什么线索?”
“人是没抓到,却捉到这几只猫儿。”逢春招手,叫外头的奴才将笼子提上来,“宁妃娘娘一向爱猫,奴婢忧主心切,便自作主张带了猫过来,想请您瞧瞧,可认得出这是哪处的?”
宁妃先头心中便有猜测,如今掀开了遮布瞧一眼,不免自嘲的笑了。
“这是本宫养在外朝东路猫房里头的一只,叫做团团,平日是个活泼性子。余下那几只猫,只怕也都是本宫的。”
逢春对此并不意外,只等着宁妃将话说完。
宁妃便松了口气。好在中宫今日之意,并非是怀疑她、怀疑钮祜禄氏有争夺储君之心。
接下来的话,她说得也便愈发真心实意。
“皇后娘娘既然信任,我亦不敢有半分藏私。前几日,惠妃以宫中有鼠为由,问本宫借了几只猫去,其中便包括这只团团。当时本宫也没多想,如今仔细琢磨,延禧宫确实是用不了七只猫来抓鼠。”
两人又对了一些细节,逢春心中一一记下,恭敬福身谢道:“宁妃娘娘愿意如实相告,奴婢不胜感激,定会将您的情谊转告皇后娘娘。”
宁妃犹疑一瞬,刚要说话,她的大宫女从外头匆匆进来,附耳道:“娘娘,有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在永寿宫外打转,被奴才们拿下了。奴婢瞧着面熟,像是延禧宫惠妃的人。”
宁妃蹙眉垂眸,望向托盘里头的的玉如意和玛瑙珠串。
——钮祜禄氏一向并无争储之心,只在意皇恩绵延之久。因而,她与姐姐相继进宫,从未站过队拢过人,只一心服侍皇上,为钮祜禄家族巩固荣耀。
如今,为了不叫十阿哥搅进漩涡,她不得不站出来,掺和一次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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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宁妃顷刻之间想清楚了一切。
她看向逢春道:“惠妃的人在外头,被永寿宫抓了个正着。”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件事终究是本宫疏漏了,也……难辞其咎。蒙皇后娘娘不弃,本宫愿为景仁宫作证,延禧宫惠妃谋害中宫龙裔,实乃包藏祸心。”
*
这一整夜,该争取的、能争取的全都到位了。
申时二刻。
午后的阳光已经落在了院墙西侧。
后宫内贵人以上的娘娘、小主忽然都被请到了景仁宫内,最后,赫舍里又叫夏槐亲跑一趟,从养心殿将康熙也寻了过来。
西次间内人都到齐了,帝后分坐在黑漆螺钿的花鸟榻两侧。
赫舍里脸色苍白,却故意没做装点,就这般素着才能叫康熙升起偏爱之心。
她递了个眼神,夏槐便招手叫人将永寿宫抓获的奴才带进来。
康熙知道,闹得这般隆重,怕是与腹中的孩子有关。便问:“这是何人?”
赫舍里道:“昨夜,景仁宫内又进了几只猫,发起狂来挠了不少人……”
康熙震怒,沉着脸呵斥一声“放肆”。他没想到,有人竟敢在眼皮子底下,做出这般肆意妄为,戕害中宫的举动。
他压着火气,忙侧身问:“舒舒可被伤着了?宣太医没有?”
“所幸,昨夜有甜瓜在前院守着,臣妾才算是无大碍。”赫舍里说着,特意捂了捂脖子上的伤口,“臣妾叫人抓了那几只猫,记起宁妃妹妹一向爱猫,便叫逢春去询问,看她可认得是哪个宫的。谁知,就抓到这探听宫妃消息的太监了。”
康熙仔细看了一眼那道靠近大动脉的伤口,眸色幽深。
帝王瞥向跪地的太监,冷笑一声,道:“朕记得你,延禧宫里头伺候惠妃的奴才。去永寿宫所为何事?”
那太监浑身打摆子,颤着音求饶:“皇上,奴才只是奉命办事啊,都是惠妃娘娘的吩咐,求皇上饶恕。”
康熙看向惠妃:“你派人盯着永寿宫,意欲何为?”
惠妃张了张口,复又沉默。
宁妃便扯开个嘲讽的笑:“惠妃这怕是做贼心虚,想来瞧瞧臣妾有没有将她指认了去,反倒露出马脚来。”
康熙听不明白这些谜语人的话,直问:“怎么回事?”
宁妃将惠妃借猫之事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
末了又补上一句:“惠妃这一招即害了皇后娘娘的孩子,叫中宫有损;又转过来将黑锅扣在臣妾头上,叫皇上与十阿哥父子离心。难道,不是为着大阿哥一飞冲天做盘算吗?”
在座的嫔妃脸色都变了。
荣妃也适时附和道:“的确,这件事单看受益人,那一定是大阿哥了。”
太子之下十阿哥最为尊贵,若是除去了皇后和十阿哥,惠妃母子拿捏一个无人关照、单打独斗的小太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惠妃四面树敌,心中慌乱,面上强撑着暂且平静道:“宁妃可不要血口喷人。猫既然是你养的,自然就该是你放出去的。谁不知道钮祜禄家的实力深厚,说不想扶持十阿哥上位,本宫都不信,你猜皇上会信你这番污蔑吗?”
康熙的确对钮祜禄家有些意见,听了这话也不做声。
宁妃便起身立誓道:“钮祜禄满门一心侍奉皇上,从来没有参与党争、争夺储位之心。臣妾今日便可在此立誓,如有违背天打五雷轰,惠妃敢吗?”
惠妃还真有些不敢。
但她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是被诬陷的,除了这句,再说不出旁的。
一直闷不做声的德妃忽然开了口,语气淡淡:“兴许,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呢?皇后娘娘也莫要因着一时着急,怪罪错了人。就像先前臣妾生五公主那日,其实并未授意宫人去请娘娘,还是画扇跟娘娘心近,自个儿跑去了,这才闹出一桩是非来。”
她挂着那抹虚假的笑:“画扇到底是娘娘赐下的,臣妾也不好说她呢。”
这话说的,宛若永和宫这些年受了天大的欺负。
赫舍里扬起下巴,笑意盈盈地看向德妃,眼中俱是不屑和轻慢:“德妃妹妹也别着急,当夜是你的大宫女玉烟请画扇来寻本宫,整个永和宫上下可都看在眼里呢。这事儿,咱们容后再谈。”
她又转头摆摆手道:“先扶宁妃坐下吧,哪儿就用得着发这样的毒誓了。”
等宁妃入座之后,赫舍里这才转向康熙。
“臣妾昨夜受了惊之后,便叫季明德去寻放猫的人,也算运气好,不仅被他抓到了那个太监,还带回了在夏槐身上染了荆芥草的小宫女。那宫女被抓时,怀中那罐荆芥草粉末还在,皇上自可审问。”
惠妃瞧见进来的两人,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扣住了座椅的扶手,这才没有失态。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分明了。
小宫女还算嘴硬,被仁喜如何对待,也只说是不小心撞上的夏槐姑娘。那太监就是个软骨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当场全都抖落个干净。
内务府包衣世家的派系,康熙都心中有数,索尔和的人自然也被记着。见梁九功点头确认,帝王闭了闭目,知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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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他睁开眼,失望透顶地看着惠妃。
随后张口吐露:“贱妇!”
惠妃吓得腿一软,慌忙跪在地上,不住叩首:“皇上,皇上您听臣妾说,臣妾只不过想要报复夏槐罢了,从未想过戕害皇嗣,更不敢害皇后娘娘啊!”
“报复夏槐?”康熙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起身上前死死掐住她的下颌,“你只报复夏槐,朕与皇后便要痛失爱子,哪日你若再起报复之心,朕是不是也要被你谋害去性命!事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负隅顽抗、抵死不认,当真是愧对了朕对你的期望。”
他狠狠将人推出去,惠妃便扑倒在地上,连着精心簪好的旗头都散落下来。
“传朕旨意,惠妃妒心过盛、枉顾性命,对中宫意图不轨,以至皇后失了腹中龙胎。今日褫夺封号,着降为常在,居延禧宫配殿,此后不许再与大阿哥相见!”
僖嫔为着赫舍里失去的孩子正有恨意,连忙起身道:“皇上,臣妾听闻乌拉那拉常在只许八阿哥的生母住在耳房,那里头冬冷夏热的,奴才们住着也便罢了,怎能叫诞育过子嗣的主子住呢。”
康熙早已忘了八阿哥的生母是何人。
但今日有这一桩事在前头,他难免气愤道:“毒妇,既然如此,乌拉那拉氏便只居耳房,叫八阿哥的生母……”
梁九功连忙递话:“皇上,是觉禅氏。”
“八阿哥生母觉禅氏晋为常在,居延禧宫东配殿!另外,大阿哥、八阿哥都一并送去乾东五所养着,只许觉禅氏前去探望。”
说完,就挥挥手叫梁九功去传旨。
乌拉那拉氏此刻瘫坐在地上,泪都流干了。
赫舍里却开口将人拦住:“皇上莫急,方才德妃既然对臣妾有不满,咱们今日就将事情一并说开的好。免得又一次传出中宫藏有私心的流言,臣妾也不好做。”
康熙冷冷瞧了德妃一眼,回身坐在赫舍里身边。
“好,就依舒舒的话。”
“画扇是臣妾送去永和宫的不假,但只是看在德妃当日初升嫔位,无人服侍,这才叫内务府送人过去。”赫舍里垂眸笑笑,“倒是臣妾做的多余了。”
康熙握住赫舍里的手,不满道:“是她不识好歹,没这个福分,舒舒莫要为此再劳心了。”
赫舍里回握了帝王,平和笑道:“要说清楚的。那日的事实在怪不到画扇头上,永和宫奴才这几年多有怨气,不是一次被本宫撞见,帮扶一二了。逢春,叫月红进来吧。”
德妃没想到,自己宫里的三等宫女,竟还与景仁宫有联系。
不过,这会儿也没人在意她的想法了。
月红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道:“奴婢愿为画扇姐姐作证,当日是得了玉烟姐姐的嘱咐,她才去请皇后娘娘的。”
德妃终于忍不住:“吃里扒外的奴才。皇上,这般阴奉阳违的人,实在不可信啊!”
康熙蹙眉,看一眼德妃略显狰狞的面目,觉着实在厌恶,不愿去看。于是垂眸看那宫女:“抬起头来,你为何愿意为景仁宫说话?”
月红抬了头,面上还有没消散的旧伤,像是被打的。
“奴婢只是说实话。这几年,主子与延禧宫惠妃娘娘不对付,惠妃明里暗里给永和宫奴才们许多苦头吃,主子也从来不闻不问。奴婢在宫里做些洒扫浆洗、取炭取冰的活计,就曾撞见惠妃的人,被留在御花园……掌掴了许久,是皇后娘娘帮了奴婢,还给奴婢一罐药用。”
“皇上,宫人们都知道,景仁宫的奴才被主子善待,冬日里有新的棉服、手套和耳罩用。奴婢是真心敬仰皇后娘娘,绝无半句虚言。”
这些话说的真诚,满含感激意味,康熙是完全相信的。
他摆手道:“朕知晓了。你是个知恩图报识大体的,调来御前当差吧。”
扶额良久,康熙又开口:“乌雅氏,你上前来。”
竟是连封号都不愿唤了。
德妃心头一颤,奉命走到帝王跟前,如从前每一次在永和宫那般,低下头颅跪在地上。
康熙便伸手,重重给了她一巴掌。
“你的嫔位,当初是皇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今日既公然不念恩情反咬一口,扭曲是非黑白,朕便替皇后收回这多年来的荣耀恩宠,连同封号也全都拿走,要你重新做回你的乌雅贵人,居永和宫西配殿,好好反省己身!”
康熙处置完毕,回眸看向赫舍里,却见皇后并不瞧他,只挂着瘆人的笑意盯着乌拉那拉氏和乌雅氏,一副恨不得吞吃入腹的样子。
他心中叹息一声。
只降位份,终究还是罚的有些轻了。
可具体该罚到哪一步,才能叫舒舒满意,又不至于摁的太死伤了几位阿哥的势,康熙有些拿不准主意。
康熙负手在宝座前走了一个来回,仍无主意。顾问行此时从外头进来,奉上一册秘奏。
顾太监一向行事有分寸,康熙信他,便打开奏折当场阅览起来。
这是一册从钦天监刚送进宫中的奏文,乃南怀仁的汉人徒弟送上来的。
奏折上呈禀的是近日天象之事——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臣近日发觉荧惑星居守心星,实为灾异,于皇上龙体亦有损伤。只是昨夜,荧惑星突然离心星而去。昔年宋景公曾遇此象,福寿又添二十一年,特此呈与皇上,恭贺万岁爷为福星挡灾之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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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昨夜,竟是昨夜……
那岂不就是皇后腹中的孩子替他挡了灾煞。
康熙失去的孩子太多了,多的他已经有些麻木了,这回若不是因着是赫舍里失去了孩子,只怕他根本不会有半分波澜。但此刻,当他得知是赫舍里的孩子帮他挡去了荧惑灾异,心中终于有了些复杂的难过。
若是保成如此……他根本不敢想。
帝王按下这万千情绪浮起的波澜,对乌拉那拉氏的不满也加重一筹,带上了一丝愤怒和恨意。
他继续往下看去——
“另外,荧惑星现世,亦是后宫起火的预警。还请万岁爷以宫中‘和气’为先,命内廷东方位的满人宫妃静心礼佛,素斋一年,方能化去煞气。”
奏文上所言,事事都戳中了康熙的心。
宫中昨夜发生的事太过突然,并未传出去半分。那便只能是长生天给予的启示了。
康熙心中斟酌片刻,便下令道:“年前水灾至今尚未有所好转,如今看来,还是朕太纵着后宫了。素心礼佛是一件赎罪的好事。朕就命永和宫乌雅氏、延禧宫乌拉那拉氏在两宫内设佛堂,每日抄经诵读,只食素斋,为山东、河北灾民祈福一年。”
乌雅氏颤着声:“皇上,那……一年之后呢?”
“一年后若灾民仍不能过好安稳日子,那也只能说明你们心不诚,便继续念着吧。”
他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看着跪地的两位妃嫔。
“顾太监,将这两宫的绿头牌也都撤下来。今岁,明岁,年年岁岁,朕都不想再瞧见这般叫人恶心的毒妇!”
第48章 续命(加更)
正月十八,乾清宫撤了丹陛上的两座万寿灯,天气也变得没那般冷了。
胤礽上午去尚书房,午后照旧在养心殿习字,一应事了,便带着小豆子跟在一位老太监身后,穿过东六宫北面的千婴门,进入内廷东路,终于到了乾东五所。
老太监时时弓身顾着他的步调,谄媚道:“咱们这儿比东六宫还靠北,因而也唤作北五所,叫太子爷受累了,奴才这就给您引路进二所去。”
乾东五所从西至东五间院落,分别被称为头所、二所、三所、四所和五所。
头所早年便被留给了大阿哥住,这次搬回来,原本是该由他带着八阿哥,一道住在这座南北三进的院子里,可大阿哥发了几次火,照看八阿哥的嬷嬷们没辙,只好将此事报给了梁九功。
今儿个养心殿发了话,八阿哥这才被准予搬去隔壁,与四阿哥、六阿哥一道居住。
老太监开了宫门,笑道:“咱们二所一下子住进来三位阿哥,便没那么冷清了。只是不知太子爷今日是来看望哪位阿哥的?”
过了个年,胤礽身形陡然长开许多,一双与赫舍里相仿的凤眸审视着太监:“孤来探望弟弟,有何区分?”
老太监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威势,登时心惊,跪地叩首连呼:“奴才不敢。”
胤礽有心给他长个教训,免得日后拜高踩低,欺负了哪个不受宠的皇子,便没做搭理,径直进院中去。
这座三进院落,前院和中院都是“一正两厢”的格局,后院则只有正殿,兼两座耳房。每一进院落都设了几间配房,供照看阿哥的嬷嬷太监们专用。
胤礽原本以为四弟弟应当住在前院。
却不想胤禛将八阿哥安顿在了前头,自个儿带着六阿哥住中院,后院则用来堆放一些杂物。
八阿哥胤禩已经四岁了,因被乌拉那拉氏养大,自小看人眼色讨生活,对着胤礽这个二哥亦改不了这种相处方式。
胤礽心中叹气,过问了几句,便留他继续习字读书,独个去了中院。
胤禩等人走远了,垂落眸子问嬷嬷:“二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嬷嬷面带得体的笑容:“八阿哥多心了,太子爷自然是一视同仁,每位阿哥都要瞧过一遍的。等下回太子过来,您该多多亲近才是。”
胤禩没说话,显然还有些旁的想法。嬷嬷便不再多言了。
三岁看大,这骨子里的脾性怕是难改。
……
胤礽站在中院矮墙边,正好能看到四弟在教六弟读书。
四阿哥去年满六岁之后,就出阁入尚书房读书了。如今只是简单教六阿哥读一读《增广贤文》中的格言谚语,倒是完全够用。
胤礽到时,他们正学那句“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胤祚听他四哥解完释义,歪着脑袋反驳:“四哥,我觉着这话不对!”
胤禛肃着脸:“人情淡漠,世态炎凉,到了紫禁城内更是常态而已,你往后……习惯便好。”
“可是,额娘与我们的感情也是一张薄纸吗?”
“怕是比纸还薄。”
四阿哥嘲讽一笑,一点也没给乌雅氏留情面。
他们的额娘若真顾念着母子情分,就不会先后数次对中宫恶意诋毁,叫他夹在中间难做;也不会乱服汤药,害死了一个腹中的妹妹,又叫才出生的五妹妹被送去慈宁宫。
胤礽听到这里,不由蹙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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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这次为了护着额娘,也为了出一口气,是他私下去寻了南怀仁,以一张经纬仪的图纸利诱,叫南怀仁命人呈递了有关“荧惑星”的折子。
荧惑守心的天象不假;
至于其他的,没一句是真。
不过,他虽厌恶乌雅氏和乌拉那拉氏,却不愿几个弟弟也因此生分,成了敌手。听说汗阿玛将人都赶来乾东五所居住,便特意过来瞧瞧。
没想到,四弟弟的性情,还是受了很大影响。
胤礽叹一口气,扬起笑脸进去,自然而然接话道:“人情冷暖,也并非皆如纸薄,自有真意在。四弟弟即便不顾及二哥的心意,难道也不在乎六弟弟这份赤子之心了吗?”
胤禛陡然抬头,瞧见二哥竟然第一时间来看望他们,先是掩饰不住的惊喜,继而赶忙解释:“不是,我是说……额娘……二哥千万别误会!”
看着胤禛通红的耳垂,胤礽忍不住笑了。
四弟弟,倒也还没有那般左性。
能带的回来!
兄弟三人一同坐在窗前,读了一会儿书,又一同用了晚膳,胤礽才道:“阿哥膳房的吃食到底简单些,想来旁的一应供给亦是如此。往后有什么缺的漏的,亦或是想要的,都跟二哥说!”
他又拍胸脯道:“等明年六弟也进尚书房了,早膳午膳便都由二哥准备,下了学你们也可以来毓庆宫玩儿。”
这话给了胤禛和胤祚希望,在他们失去庇护之所的时候,很有安抚效果。
三人又闲聊几句,越发亲近。胤礽瞧着外头天色不早了,这才起身告辞。
今日,他还打算回一趟景仁宫。
*
景仁宫内,春色依旧未至。
赫舍里倚着南窗下的小炕桌,望向院子里的葡萄架出神。
胤礽穿一身杏黄色常服,身披黑狐端罩,从石影壁前绕过来时,赫舍里的眸子一下便亮了。
她不自觉挂上笑脸,吩咐道:“去把小厨房温好的鲫鱼豆腐汤端来吧,阿哥走了一路,定然手脚冰凉呢。”
逢春欣慰地舒了口气,连忙应一声去盛汤。
胤礽进来,赫舍里已经从炕边起身,熟稔地帮他解了端罩,笑道:“几日未见,瞧着竟是又长高了许多,已经能到额娘肩头了。”
胤礽笑起来,扶着赫舍里重新坐下,暗暗打量之后,察觉额娘的身子恢复的不错,这才松了口气。
母子俩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落胎之事。
胤礽不打算瞒着赫舍里,直接道:“儿子刚从乾东五所回来,瞧过了几个弟弟。他们一应吃穿都好,并无人苛待,还请额娘放心。”
赫舍里摸摸他的额头:“难为你每日苦读,还要分心为额娘周全宫中事务。”
“这也是我做哥哥的责任,怎么能叫额娘一人担着。”他歪头将自己的脸颊置于赫舍里掌心,“额娘已经独个承担了太久,也该叫儿子分忧了。”
赫舍里这几日总是感性一些。
闻言偏过头,用帕子掩住闷声道:“保成长大了。”
胤礽便笑着应一声:“儿子长大了,便能做额娘的倚靠了。往后额娘若是累了,随时都能靠着我休息。”
赫舍里破涕为笑,见逢春端着鲫鱼汤进来,打趣儿道:“你这小肩膀,且再长得壮实一些吧。来,小厨房煲了你爱用的鱼汤,快喝一碗暖暖身子。”
看胤礽吃饭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赫舍里等儿子用的差不多了,这才淡然笑着问他:“十六那日,钦天监关于荧惑星特意上书之事,你可知晓?”
胤礽正大光明的点头。
赫舍里便明了:“是你做的?”
“嗯。”
见儿子小小年纪已经有这般……城府,赫舍里也不知是该为他高兴还是心疼。
她只叹了口气:“你做得很好,帮了额娘许多。但往后你要学的是为君之道,且是贤君、明君之道,这样的计策你可以会,却得少用,明白吗?”
这样的城府若被玄烨知晓,只怕会引来更深的忌惮。
胤礽似懂非懂,但对额娘的话深信不疑,连忙点头:“儿子记着了!”
赫舍里松了口气,取过正为儿子缝制的新寝衣,继续做起来。
胤礽便静静在一旁看着额娘,守护这片刻难得的安宁。
赫舍里这几日都郁郁寡欢的。
她原以为自己能够不在意失去的孩子,但没人的时候,却忍不住总想着——
康熙二十三年了,她也算是从鬼门关走过一场,难道就这样摆脱了既定的死路?可若真是摆脱了,她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就仿佛……偷走了未出生孩子的寿数,再度续命一般。
胤礽时刻留意着额娘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今晨,他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那梦里并非过往之事,反而像是处在与鬼魂相通的阴阳两界之间。
他在梦中见到了没能出生的妹妹。
想到妹妹梦中所言,他终是不忍心再看额娘消沉下去,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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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南窗外,廊下相继点起数盏宫灯,映得小炕桌前亮堂堂的。
胤礽坐在炕边,前倾着身子直视赫舍里,一字一句道:“额娘,昨夜儿子梦到妹妹了。”
“妹妹的模样玉雪可爱,只比儿子稍矮半头,大约是托梦来的。她说,若额娘日日牵挂思念,她与阿布卡赫赫争取来的十年,岂不就要白白浪费了。”
“她还说,希望额娘能好好活着。”
赫舍里缝制寝衣的手一顿,一滴血从指尖渗出来,很快染上了明黄的杭锦。
再抬眸,早已泣涕如雨。
第49章 造谣
季春之交,御花园里杏雨梨云,蜂蝶都忙活不过来。
赫舍里自打前头大哭一场,心结开解之后,身子好转的速度都快了许多。花房的人趁机献殷勤,给景仁宫东大墙底下搭了花架,栽满了开花正繁茂的黄木香,与院里的葡萄藤、古柏倒是相得益彰。
康熙过来时,越发喜欢盘坐在南窗底下。东暖阁望出去就是乱花迷人眼,他呷茶赏景,与爱妻说些前朝的烦扰之事,松快了不少。
“朕亲政以来,各省总督、巡抚私挪库银之事屡禁不止。挪用时美其名曰‘衬垫’,实则打着蒙混销算的主意。时日一久,户部无从稽查,民间亦是怨声载道。”
赫舍里对此事有所耳闻,却只问:“皇上定然是有主意应对了?”
康熙笑笑:“果真,舒舒最知朕意。”
“今晨朝会,刚刚议定了清查法,已经规定奏销驳察,且各省驻防官兵,须得先尽本省所收粮草支给;从前浮冒之人,也限各省都督一年之内追查完毕。此后,兵马钱粮数目,都由提督结状,按季送往户部,再不叫此等现象发生!”
赫舍里想,这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
于是面上的笑容也真心实意了,还不吝夸赞:“皇上圣明,这一套钱粮清查法实施下去,我大清国本清正,自能福祚绵延,百姓们也必会念着万岁的恩德,铭感于心。”
康熙提起这件事,本就是想听爱妻夸夸他的。
闻言喜笑颜开:“此计推行,下头那帮老顽固伤筋动骨,又该跟朕跳脚了。好在有舒舒一如既往伴在身边,能叫朕心中平添许多慰藉。”
赫舍里这回没犹豫,温和笑着握住康熙的手:“只要皇上回头,臣妾总在身后的。”
共用午膳之后,康熙便要回南书房商议政事。
近来,因推行清查法之事,他对明珠、索额图两党多有不满。新、旧权贵为谋私利不愿退让,扯皮敷衍,叫帝王满心恼火,不过,这些他从未在赫舍里跟前显露过半分。
看着那身明黄朝服远去,出了景仁门,赫舍里才给夏槐递了个眼色。
主仆间自有旁人没有的默契。夏槐行至明间,笑着将廊下的两名宫女派去打理花草,又关上门回来。
赫舍里一手扶着炕桌,蹙眉道:“本宫听闻,皇上议定清查法多有阻挠,其中便以明珠、索额图引领的新旧两党为首,全然不顾皇上的颜面。”
逢春一向管着与母家联络之事。
闻言也忧心叹息:“此事唯一庆幸的,便是娘娘虽病了些日子不理宫事,但索额图到底还有所顾忌。这回,主要是明珠的新派闹得狠一些,索额图反倒事事缩在后头跟着试探,没当出头鸟。”
赫舍里便稍稍松了一口气。
忍不住骂道:“一眼不瞧着便要犯蠢,真是没一日叫本宫省心的。”
两个宫女都没吭气儿,心中默默认同娘娘的话。
赫舍里斟酌片刻,嘱咐逢春:“你去给他递个话,皇上如今多在南书房议政,防着他二人,他若还要试探圣心不知悔过,这个保和殿大学士也不必当了,本宫会亲自回禀了皇上,连同内大臣、议政大臣的职务都给他一并夺去。”
想了想还觉不够,又添了句:“如此妄为,太子太傅自是也不必做了!免得牵连了保成。”
她挥挥手叫逢春去做事,自个儿润了口茶,细细思索起来。
康熙二十三年的事,她知之甚少。只依稀记得,索额图就是这一年因为对心裕、法保两个弟弟教导无方,惹出是非,被皇上一连夺去内大臣、议政大臣和太子太傅之位,只任个小小的佐领。
如今想来,心裕、法保怕只是个惩治的由头,根本原因还在索额图自己身上。
简直是个不全力压制,就要张牙舞爪骑到头上的老货!
赫舍里闭目,平了平心气。
她决意叫儿子出面,好好治一治索额图。
*
胤礽近日在尚书房开了窍,许多学问一点就通,读书的进度自然快了许多。
张英知晓此事,也没忙着叫他甩下旁的阿哥,去念《资治通鉴》、《史记》、《汉书》之流,只是每日会多给他讲习一些拓展的杂书,以求触类旁通,对所学也能进一步巩固。
今日正好提到了明末的一部兵书《投笔肤谈》。
其中有一句“因隙间亲,因佞间忠,因疑间废,诳其语言,乱其行止,离其心腹,散其交与”。不知为何,张英觉着很是适合如今的太子,便提了一嘴。
言罢,他看一眼自家儿子,便去考校旁的阿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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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张廷玉明白他父亲的意图,低声问胤礽:“这话其实讲的是离间计。太子可能听懂大致意思?”
胤礽稍作思索,试探着分析:“是要利用对方的矛盾来离间亲信,以猜忌和奸佞叫他自费忠良,再混淆舆论,干扰行动,心散了,同盟自然也就瓦解了?”
张廷玉点头,夸得毫无技巧:“没错,太子殿下聪慧。”
他依然保留了汉人称呼“殿下”的习惯。
而胤礽也不去刻意纠正。不管称呼太子、太子殿下,或是二阿哥,本质上张英父子都是全心全意尊重着他,并授他以学识。
为臣着忠心,上位者又何必计较太多细枝末节呢。
张廷玉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不对,有些羞赧地瞧了胤礽一眼 。但见太子那双凤眸仍旧带着盈盈笑意,也就放心下来。
父亲说的没错。
——太子殿下对待汉人,实则是比皇上要公允亲近许多。
张廷玉轻咳一声,继续道:“堡垒易守难攻,从内部瓦解才是最为巧妙省力之策。人聚集的地方就总会有矛盾,而能够捕捉到其中裂缝的人,便能用好离间之策。”
他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些疑惑。
父亲近日常常侍奉南书房,知晓朝局细微变化。今日提起这句,莫非是……有意提点着二阿哥吗?
……
不管张英有心或是无意,胤礽确实是上了心的。
索额图的事情,他先是在毓庆宫听小豆子提了一嘴。随后去景仁宫请安时,额娘也跟他将前因后果都讲清楚了,还授意他好好治一治这个犯糊涂的叔父。
额娘愿意卸下一部分担子交给他,胤礽自然比谁都欢喜。
十一岁的太子爷一本正经打包票:“这可是额娘交给儿子的头一份差事,儿子必然办的漂漂亮亮的,不叫额娘再有操心之处。”
这样一来,往后有什么事儿,额娘就还会寻他了。
赫舍里看儿子一脸的跃跃欲试,仿佛要去领兵打仗,心头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她连声叮咛道:“那毕竟是你的叔外祖,收敛着些,免得御史们参你个亲缘淡漠,殴打长辈之罪。”
胤礽瞪眼:“儿子才不会打人呢,可怕得很。”
赫舍里:“……”
她忍着笑意:“好好好,算额娘曲解你的意思了,给你赔礼。过几日你汗阿玛要去南海子春猎,到时候索额图、心裕和法保也会一道随行,你见机行事吧。”
胤礽早已经迫不及待啦!
*
春猎那日,正是南海子草嫩水清之时。
胤礽今日不必去尚书房读书,换了一身行围专用的行服,踩着鹿皮靴,竟也显出几分清贵王公的气韵来。
到了南海子,趁着康熙去跟蒙古前来谒见的几个王公前去打猎,胤礽去寻了索额图。
索额图正引着几个党羽、法保和心裕不远不近地坠在皇上身后,尽一尽满臣戍卫的本分。瞧见太子爷骑着一匹黑马追过来,索额图连忙调转马头,皇上都不顾了。
一群党羽自然呼啦啦跟着,蜂拥而至。
胤礽心下扶额,面上却对着索额图笑得极为温柔:“不必行礼,孤远远瞧见叔外祖的身影,便想来问问,你近来身子可好了?”
党羽们面露震惊之色,暗自交换眼神。
从前,太子爷可从来不在朝臣面前称呼索相为“叔外祖”。
索额图亦是受宠若惊,顾不得胤礽话里头奇怪之处,连忙在马上弓着身子回道:“奴才身子很好,劳太子爷挂心了。不知太子爷近来如何?娘娘……可曾安好?”
胤礽一一耐着性子回他:“孤很好,额娘亦已好全了。孤就是……有些担心叔外祖……”
他一脸的欲言又止,最终,还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
众人面面相觑,索额图自个儿也摸不着头脑。
他好得很啊!一顿能吃大半斤的牛羊肉,单吃饽饽也能啃完一屉,太子爷怎么还叹起气来了?
索额图对胤礽有一种天然的滤镜。
他只当是皇后娘娘前阵子落了胎大病一场,着实吓着太子了,所以才会这般担忧自个儿的身子。
索额图又是感动,又是愤懑。
他忍不住想,乌拉那拉氏实在可憎,可谋害中宫子嗣,背后未必就没有明珠的手笔。他总归是要在前朝把这笔账算回来的!
于是,索额图一脸严肃拱手道:“太子爷放心,只要有奴才在一日,赫舍里家便垮不了,也定然不会叫您和娘娘再受奸人暗算。”
胤礽看着他,感动到热泪盈眶。
随即连忙转转头遮掩:“叔外祖的身子最为要紧。孤……想跟心裕和法保说几句话,你们先行一步,去追汗阿玛吧。”
索额图尽心扶持二阿哥十一年之久,还是头一次……头一次被阿哥这般亲近对待。虽然言辞之间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浑不在意,欢喜地应一声,带人打马离去。
心裕和法保两个怂包纨绔则战战兢兢留下来。
等人都走干净了,这处临水的草场只余下清风漾起层层叠叠的绿波。
胤礽肃了面孔,琚于马上,像个帝国储君一般审视这两人许久,终于叹息一声,道:“你们成家多年,倚仗索相,骄纵跋扈。即便中宫训诫了几年严加管教,也丝毫没有长进。这般形状,是想要叫外叔祖去了都不能安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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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说完,太子爷还憋红了眼。
心裕和法保原本还在检讨回忆,想着自个儿最近有没有干什么荒唐事,叫太子爷抓住了把柄才留下来训斥一顿。
结果没想到……这、这还不如训他们一顿呢!
法保吓得直打磕巴:“太太太……太子爷,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啊。”
胤礽冷笑:“孤从不开玩笑。”
孤这叫……谋略。对,谋略!
心裕比法保还怯懦一些,虽说是个没出息的纨绔,可是一不赌钱,二不斗蛐蛐,三也不侵占田产欺压百姓,唯好美色,还都是过了明路问过意愿,才抬回府中的良家子。
他守着一院子的小妾就能过得很好啊!
如今知道三哥将死,他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吗?
这没出息的哥俩登时抱头痛哭起来。
胤礽就没见过哪个长辈还能当着晚辈的面哭成这副熊样儿的。
他好奇地多瞅了两眼,轻咳一声:“别哭了!叔外祖的身子撑不了几个月,你们与其哭,不如好好想想,要怎么将赫舍里家的荣耀留住吧。”
他顿了顿,又道:“这件事叔外祖瞒的很好。树倒猢狲散,他若走了,索党党羽尽散,赫舍里家难免式微,孤亦会受到影响。所以,你二人也得守口如瓶,明白?”
懒散的怂包纨绔,一向对危险的警觉性很高。
闻言,心裕和法保连连点头应是。
过了一会儿,法保低声询问:“太子爷,这事……要不要告诉大哥啊?”
索尼生前育有六子,索额图仅为第三子,心裕和法保则分别为五子、六子。他口中的大哥,便是长子噶布喇——胤礽的亲外公,也即是赫舍里的阿玛。
赫舍里家只出息了一个索额图。
除此之外,府中也就噶布喇能拿事定主意的。
胤礽垂眸思索片刻:“也好。噶布喇今日没跟来南海子,等回府之后,你便替孤转达吧。告诉他,躲在背后清享了这么些年,也该出来扛事了。”
三人又略说几句,胤礽便红着眼打马离开,主要是他实在有些憋不住了。
等法保和心裕追上围猎队伍,索额图抬眼一瞅,怎么成了两个大红眼圈的弟弟。
他好笑:“被太子爷教训了几句?”
两人蔫蔫儿点头,都不敢抬头看他们三哥。
索额图便拍拍两人肩头:“无碍。既然只是训斥两句,便是小事,你们记得莫要再犯就好。”
法保听着这话,简直像是三哥临终前的谆谆教诲。热泪上涌,激动道:“记着了,三哥安心吧,我一定改!一定改!”
心裕也连忙随声附和。
索额图挑了挑眉。
太子爷教训几句,竟这般有效?他平日说的口干舌燥,五弟六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顽石一般,不见回应啊!
要不,等得闲了去毓庆宫讨讨经?
……
一场风波在暗处窥伺时机,索额图却对此一无所知。
浑浑噩噩结束了春猎,归家之后,心裕和法保便忙不迭冲去东跨院寻噶布喇。噶布喇刚下值回来,正在用一盅酸汤底的鲜鱼。
等两个弟弟抽噎着说完话,他便一口也吃不下了。
噶布喇老泪纵横二里路,从西跨院奔去索额图院里,瞧了他一眼,又一路狂奔回书房。
他点灯熬油苦读一整夜,誓要在索额图死后撑起赫舍里家来。
当年阿玛(索尼)日日斥责他们五兄弟加起来也不如一个索额图的脚后跟,便撒手不教养他们了。
如今可好,索额图要死了!
他他他……他可不得临阵磨枪嘛。
*
三月中旬,有些流言在索党一脉慢慢散播开来。
最初也实在不知是谁透露的,说“当朝索相在宫中秘密瞧过太医,都束手无策,怕是没法儿治了”。
这事私下传了几日,越发离谱起来。
——衍变成“钦天监算好了日子,索额图今冬大限将至”。
索党们不敢言语,私下里却都摆出一副暗中观察的样子:
“赫舍里家那两个纨绔……最近是不是学乖了?”
“那噶布喇多少年的草包了,今晨跟我冒出一句《史记》的‘文武并用,长久之术’,还当他是中邪了!”
“我听说……棺材都备好了……”
索党首领大限将至,却分毫未向底下透露,一众党羽心底也犯嘀咕。他们是旧派勋贵不假,可若是索额图去了,朝中无人能与明珠抗衡,只怕要势弱。
如此一来,若还因着钱粮清查法惹得圣怒,岂不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于是,隔几日再上朝,索额图就傻眼了。
明珠为首的新党依旧对清查法抠着细节,不愿让步;
可索党却背着他忽然全都转了性,大赞皇上圣明,夸这清查法哪儿哪儿都好,请务必当即实施。
康熙大喜过望,连带着看索额图都顺眼许多。
索额图忍着满心疑惑迷茫,终于在回到府中爆发了。大哥竟然带头给他备了一口棺材!
赫舍里府关起门来,鸡飞狗跳一场,终于弄明白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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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他们全被太子爷唬了!
索额图连日来的疑惑尽数解开,却实在不明白太子爷为何这般对待他。趁着余怒未消,径直去了趟毓庆宫。
胤礽正坐在惇本殿,似乎等候多时。
索额图满腹疑惑憋屈,在望进那双通透的凤眸时,忽然有些犹疑起来。
他上前跪地打千,等胤礽叫了起,却也俯着没动弹:“奴才……还是想听太子爷亲口给个说法。”
胤礽便起身,立在他面前:“孤将谣言传开之后,你觉着……赫舍里府中家事如何?”
索额图直言:“法保、心裕不再胡闹,大哥也……上进许多,前儿还得了皇上一句夸赞。”
“这便是了。你倒了,他们没有依靠,自然会学着立起来。”胤礽蹲下身,眸中带着笑意与索额图对视,“朝中亦是同样的道理。旧党不会因你死去散尽,而是想法自救,抱上汗阿玛这条大腿。”
“你若继续肆意妄为,不好好针对新党,而三番五次与皇父作对,你猜,皇父还愿意留着你吗?”
索额图惊出一身冷汗。
他脑中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正想叩首跪谢,却被胤礽抬手扶住了额头。
大清的皇太子站起身,淡声道:“去吧,回去好好想想额娘从前的叮嘱。想清楚了,再入朝为汗阿玛做事。”
“索额图,孤不像额娘那般好脾性。”胤礽笑了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
养心殿内。
康熙也听说了皇太子戏弄大学士索额图之事。
他将兔崽子拎到自个儿跟前,揪着耳朵问:“朕的臣子就是这般给你玩闹的?”
“谁叫他不乖乖听额娘的话!”胤礽往他阿玛怀里头一扑,哼唧道,“额娘才生病就敢嘚瑟,哼,儿子给阿玛出气呢,阿玛不夸奖也就罢了,怎么还打我。”
康熙又气又好笑,想到清查法确实因为儿子这一闹腾顺利许多,也就改揪耳朵为弹脑壳。
“人小鬼大!往后可不许了,你知道这里头有多少是御史台参你的折子吗?”
康熙抬起下巴,示意儿子去看被奏章摞满的御案。
胤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蹭着康熙的下巴撒娇:“有汗阿玛在,儿子不怕。”
康熙哼笑一声,看样子是打算轻轻放过了。
过了片刻,他又探问:“索额图前后被你戏弄了好几回,这次愤然寻上毓庆宫,就没说些什么?”
胤礽眨眨眼,挠头道:“索额图就跪在地上,抱着儿子的腿哭了一场。儿子摸摸他的脑壳,安慰他都是开玩笑的,他就就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康熙:“……”
索额图只要遇上保成,还真是……没下限啊。
第50章 开窍(加更)
三月末,正阳门外忽然起了一场大火。
烧起来的那片儿,正巧是外城汉人百姓聚集的民居,起火原因不明。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司坊巡捕营未能及时灭火,加上春三月的北风一吹,导致火势越烧越旺,最后竟烧到了正阳门墙根下。
打从明朝起,正阳门作为京师内城的正门,便有“前门”之称。
康熙如何能容忍自家大前门被烧了许久,才听顾问行说完,便拍了案几,起身要出宫去。
梁九功吓了一跳:“哎哟,万岁爷,这可使不得。您派奴才去代劳也成啊,哪儿能叫您去那地方。”
康熙嗤笑一声,拿脚踹他:“火烧了大半个时辰,司坊巡捕营无一人察觉,还能办好什么差事。京师重地,朕眼皮底下他们都敢如此偷奸耍滑,还不知再远些要如何。”
他说着,摘下朝冠置于御案上:“今日朕不去杀鸡儆猴,震慑一番,难不成等着哪天火烧到乾清门来吗!去,给朕寻身轻便的常服来。”
梁九功苦笑着应一声,往配殿去取。西次间里头探出个脑袋:“阿玛,带我一起吧?”
康熙眼皮未抬:“今日的《淳化阁帖》可都练妥了?”
“孔琳之的《日月帖》、王僧虔的《刘伯宠帖》都按照要求练好了,儿子还多写了十张李邕的《晴热帖》。”
胤礽恭敬作答完,期待地看着康熙。康熙便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将练好的字取来瞧瞧。
梁九功取了件蓝色簟锦纹的常服袍,康熙一边看着胤礽的字,一边抬手由他换上。衣裳换好,他也翻阅完了。
点头道:“还算有进益,朕就遂了你的愿,一道去吧。”
到了正阳门,一等侍卫阿灵阿奉命前去指挥灭火。康熙则在城楼上,只盯着外城那些涉事官员们,一句话未说,那帮人便已吓破狗胆,赶忙按着钮祜禄侍卫的吩咐忙活去。
胤礽瞧着阿灵阿的身影,也就比自个儿大四五岁的样子,问:“汗阿玛是打算给他升官吗?”
康熙抬手敲他脑壳:“朕教过你多少次,看破不点破。”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着跟胤礽解释起来。
“阿灵阿是遏必隆第七子,也是温昭皇贵妃、宁妃同父异母的弟弟。钮祜禄家子嗣众多,如今虽是宁妃的胞弟法喀承袭一等公的爵位,可朕冷眼瞧着,那是个惹是生非的性子。或迟或早,爵位还得落到阿灵阿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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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胤礽知道钮祜禄氏于大清的份量,便暗暗将此人记下来。
父子二人看着大火逐渐灭去,只余下黑烟滚滚,废墟残垣。耳边是烧毁的房梁木架不时坠地,以及远远传来妇人孩子的哭泣声。
胤礽吸了吸鼻子,觉着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被这黑烟呛到了。他连忙双手撑在城楼的垛子上,使劲儿向外探望——
咦,那边帮忙灭火的两个人有点眼熟,再看一眼。
诶嘿,巧了。
不是心裕和法保嘛!
胤礽拽了拽康熙的袖筒,指向两人所在的方向:“阿玛您看,是索额图的两个弟弟也在帮着灭火。不过他们好像不擅长,自个儿都成了一块炭!”
康熙也瞧见这纨绔弟兄俩的惨样,抬手拍了拍儿子脑门:“那跟索额图一般,也是你的叔外祖,没大没小。”
事实上,帝王心里却有些欢喜。
儿子不亲近赫舍里家,他总归能少一份忧虑。
康熙回神,将今日自发留下救火的官员、勋贵子弟一一记住,又扫一眼那些个玩忽职守的,不由冷笑起来。
康熙十四年,纳兰明珠调任吏部尚书之后,往京师里头塞了大半自己人。
因而今日放眼望去,犯事的全是明珠党羽!
他等不及回宫再颁旨了,当即吩咐梁九功:“传朕旨意,将此次玩忽职守之涉事官员,自十四年之后调任京师者均做革职处置,其余人等罚俸一年,留任待观。另,都察院左都御史科尔坤、大学士索额图之弟心裕、法保等人自发灭火有功,酌情嘉赏,以兹鼓励。”
梁九功应一声,忙吩咐小黄门前去寻南书房行走拟旨、传旨。
皇上虽然只字没提明珠,但……明相的脸只怕是要丢尽了,还得折损不少人。
这回,还是索相更胜一筹。
*
转眼迈入四月中旬。
康熙先后调整数次,总算是批准了工部侍郎苏拜会同福建提督姚启圣议定的“管理台/湾奏疏”。
景仁宫内,帝王再度向皇后邀功。
“此番,朕在台湾预备设立一府三县,留总兵一人,副将二人,水路八营防卫军八千名。”康熙笑吟吟向赫舍里简略介绍一番,继续道,“往后年节,景仁宫便能享用台/湾供来的御果了。”
赫舍里难免掩唇笑起来:“臣妾哪儿就那般贪嘴了,皇上这话可没寻对人,该对保成说呢。”
一晃小产数月,她如今身子恢复好了,越显出几分沉心静气的雍容来。这会子嫣然展露笑颜,倒有几分牡丹花开的国色意味。
康熙支着脑袋瞧了半晌,才分给儿子个眼神。
“朕给了舒舒的,保成自然也能沾光。”
胤礽少年老成地叹一口气,距离康熙远远的坐着,一点儿也不爱听他对额娘嘴甜,只觉着浑身鸡皮疙瘩又要起来了。
康熙便逗笑了:“兔崽子,都满十一岁了,还是个不开窍的。”
赫舍里也忍不住被儿子牙酸的小表情逗笑了,嘴上却袒护:“皇上说什么呢,才十一岁,说是个孩子也不为过。再过几年他总归是要长大成人的,难道还怕他没有娶妻生子的一天吗。”
作额娘的,只盼着这一天慢些来。
康熙亦感慨地叹了一声,想起一桩正事:“明年,大阿哥也要十四岁了,该给寻两个格格侍候着。乌拉那拉氏……如今不能照应这事,舒舒……”
帝王很清楚乌拉那拉氏究竟对中宫做了些什么,到底还要脸面,没将剩下的话说完。
赫舍里便笑道:“大阿哥对臣妾多有防备之心,若由臣妾挑选格格入乾东五所伺候,他怕是不肯要。”
康熙赶忙道:“这事儿自然不劳你做,朕亲自给他塞两个便是。”
赫舍里问:“皇上打算从大选的秀女里头慢慢挑好的?还是只用内务府小选?”
康熙意味深长笑了笑,摇头道:“两者都不用了。”
“今年九月末,朕打算带着你与保成南巡,体察民情,详知吏治。”他看着赫舍里脸色微变,又解释,“舒舒安心,一应沿途所用,朕都会令在京所司储备,绝不取用于民。”
赫舍里表情依然有些微妙,但见帝王兴致颇高,还是点了头。
她问:“皇上南巡,与给大阿哥选格格有何干系?”
康熙盘腿坐好,将自己脑中的规划兴致勃勃讲给爱妻。
“此次出行,朕打算沿永定河走顺天府,途径山东,便要前往泰山祭祀。等到从江南回程,再走曲阜孔庙行三跪九叩的祭拜大礼。届时,为大阿哥挑选格格的事儿也便不必等到大选了,朕就在南巡途中,从底下的满汉官吏家中,各选一人带回京师。皇后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里,透露出的消息颇多。
最重要的便是祭拜孔庙,看来皇上要对汉臣多有倚仗,才会行此举。
而大阿哥的格格一满一汉,亦能说明这一点。
赫舍里想明白这些,笑着恭贺道:“皇上的想法甚妙,到时候也能留意着阿哥的喜好,岂不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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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康熙倒没想到这一点,拍着大腿连声赞誉。随即,笑着看了一眼胤礽,又问赫舍里:“保成眼瞧着也不小了,要不要再给他也选两个格格?”
第51章 亲家
这话听着荒唐。
但皇上头一个孩子承瑞便是十四岁得了的,莫不是也打算叫保成早早成家?
赫舍里有些拿不准帝王的心思,便面挂浅笑,抬眸打量康熙的神色。康熙正半个身子覆在炕桌前,也在观察猜测她的意思。
——原来是虚晃一枪的试探。
赫舍里松了口气,却难免觉着心寒,笑笑没说话,只侧过头瞧了一眼胤礽。
胤礽方才就想跳起来反驳了,如今有额娘授意,自然更有底气些。他从北边的扶手椅上站起身,直奔康熙撒泼耍赖去。
“阿玛!儿子才不要什么格格呢。”
“不如都赐给大哥,他最喜欢‘争先’了!”
“您若非要赏点什么,不如把南怀仁新上贡的那一架西洋万象镜赐给儿子吧?”
胤礽早就看中了这稀奇的小玩意儿。只是早年宫中只有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带来的一架,便没好意思开口。如今既然有多的,他可就不客气了。
康熙登时笑了。也不知是被逗得,还是满意于儿子的答复。
他伸手象征性揪了揪胤礽的耳朵:“想得美,朕打量着去尚书房考校功课之后,再赐给学业最精的阿哥。”
“那不就是儿子嘛。”
胤礽这一嘀咕,又把他阿玛额娘都逗笑了。
他索性也二皮脸一回,晃着康熙的胳膊:“到时候,阿玛能不能……将铎罗敬献的绰科拉也分给儿子一些,真的只要一点点就行啦。”
康熙被他闹得没脾气,只能无奈道:“用功读书,朕自然会控制着量,慢慢发给你。”
他为了缓和气氛,又转头跟赫舍里解释:“前几年兔崽子吃这东西吃的太狠,每回赏了他,不到两个月便光了。如今牙齿都换的差不多,朕得束着些,免得我大清的皇太子走出去,竟成了个牙都掉光的小老头子。”
胤礽捂着嘴,觉着羞赧,连声高呼着“阿玛”。
康熙便不再揭儿子的短,哈哈大笑起来。
窗外春景如画。
赫舍里扯开唇角也笑了笑,最终,将目光落在东大墙一丛丛的黄木香上。
这样盛放的年纪,可不该被死死钳制,装点了牢笼里的宫瓦。
*
今年入夏早,紫禁城里头早早热起来,六宫又不凉快,主子们难免情绪燥一些,叫各宫奴才们做起活儿来都有些苦不堪言。
景仁宫将这事儿报给了皇上。
“回万岁爷的话,娘娘怜恤各宫主子,想将今年的冰例多给出三成,明日就叫内务府清点发下去。今年入伏早,出伏想来也早,到时候就提前去了冰鉴,也不算奢靡。”
夏槐福身说完,康熙只思索了一瞬,便应下来。
他又吩咐道:“你们主子是个苦夏苦寒的身子,得小心伺候着,冰例不必节省,该取就取。另外,台/湾才进贡了一批凤梨和西瓜,朕叫梁九功挑些个好的,你给带回去。景仁宫的小厨房一向会鼓捣些新鲜的,兴许能叫她有胃口多用一些。”
夏槐欣喜谢了恩,领着人将两筐凤梨、一筐西瓜给抬回去。
景仁宫内。
胤礽正巧来问安,靠在竹帘前的榻上给他额娘打扇。打扇也算是门有技巧的活儿,他不是个伺候人的,扇出的风直迷了赫舍里的眼,压根睁不开,叫她好笑的躲起来。
夏槐进来,跟着打趣儿道:“奴婢还是头一次瞧见这般凶猛的打扇人呢。”
赫舍里笑接:“古有张飞绣花,今有保成打扇。只是张飞是粗中有细,咱们阿哥却是瞧着清贵俊秀,打起扇来像要扇走整个紫禁城。不知道的,还当他是那翠云山芭蕉洞的铁扇仙呢。”
胤礽红了脸,擎着扇子分辩:“儿子……儿子才不是罗刹女,要做也做个孙猴子呐……”
正殿内闹着笑成一团。
夏槐笑够了,招招手,叫人送进来几个西瓜和凤梨:“皇上刚赏了三筐台/湾的贡品,奴婢瞧着这西瓜卖相倒是不错,只是不知凤梨该如何给娘娘和阿哥弄了?”
胤礽瞧见那一身刺的凤梨,眼睛顿时就亮起来。
赫舍里只瞧一眼,便知儿子有了主意,笑道:“听阿哥吩咐吧,他在吃上颇有心得,咱们也能跟着享口福。”
胤礽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着这东西削皮泡淡盐水会好吃,入菜佐饭也能好吃。他跟夏槐一一讲清楚了,定了今日晚膳用一道凤梨焖饭,一道凤梨炖排骨,其余的叫钱公公自个儿拿主意。
至于斑斓凤梨蛋糕能不能给额娘做出来,就得叫小厨房好好研究几日了。
上灯之前,晚膳摆上了桌。
小豆子如今也大了,随身侍候着,看着眼神给太子爷布菜。
胤礽吃相很好,又总能吃出滋味,叫看得人也生出食欲来。他尝了一口笑道:“钱公公果然是有真本事的,该赏。额娘快尝尝这焖饭和排骨,定能叫您开开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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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赫舍里笑着点头,尝一口焖饭着实酸甜开胃,还透着股清香;再用一块裹着酱汁的排骨,肉吸收了凤梨的滋味变得口感丰富,却不留一丝腻味了。
她跟着儿子有说有笑,竟也用去一碗焖饭,半碟排骨并其余蔬菜各样。
焖饭胀肚,母子俩便都没用汤汤水水。
赫舍里苦夏是件头疼事,前些年本有好转,自从儿子搬出景仁宫,没人张罗着吃食,好像又有些倒回去。
胤礽听说之后,便特意写了一册“每日膳食”的单子,按照春夏秋冬,四季轮换着供额娘挑选。
今日又添了两样能叫额娘喜欢的,他也着实欢喜。吆喝着道:“小豆子,取笔来,孤再把这两样写进去。”
赫舍里弯起了唇角。
这便是她养大的儿子。
这般“赤心相待,推诚相与,也不会缺少防备任人宰割”的性子,是她不会宣之于口的、最大的骄傲。
*
六月末,沿海地方总督、提督会同上书,提及“海上贸易税无定例,为商民所累”之事。
康熙在大朝会上提起,御门听九卿之间吵了一个来回,实在无趣,甩手散朝。
最终,这事儿还是在南书房议定了——
“几位爱卿所言有理,便传朕旨意,在澳门、宁波、漳州和江南的台山设立海关,作为粤海、浙海、闽海和江海的四海贸易地,设官收税。一应税利=例,由沿海各省提督商议酌定。”
处置完海贸税官的事儿,已经入了七月。
正是最热的时候,旁人都在躲懒偷闲,一步也不愿到外头去,康熙却得去北巡了。
赫舍里犹疑片刻,还是去了趟养心殿。
康熙难得见她主动过来一趟,连忙起身迎上去,免了行礼。
赫舍里便问:“皇上这回出去,怎么身边也不带几个人?梁九功毕竟不能事事都为皇上分忧,要不要臣妾陪您一道去?”
帝王笑着抚了抚赫舍里的脸:“朕可舍不得。”
他牵着赫舍里进了西次间坐下,安抚她:“今年天太热,加上九月底便要南巡,朕北巡便会缩短些时日,四十日尽可归来。舒舒坐镇后方,好好养着身子,等朕回来,带着你和保成一道去看江南风光。”
这番话应是含了真心实意的。
赫舍里便侧过头用手抹了抹眼,这才满载万千柔情地看着他:“皇上事事念着臣妾,臣妾自然也是一心只有皇上的。”
她凑上前,倚在玄烨怀中,耳语道:“舒舒不在三郎身边,还望三郎保重龙体,早日归来。”
……
圣驾出宫,公众一应事务照旧由景仁宫打理,只有碰上难以处置的大事或喜事,才会惊动太皇太后和太后两位老人家。
七月末,长春宫便有了一桩大喜事。
僖嫔侍奉多年,终于怀上了龙胎。
赫舍里坐在暖阁榻前,笑意盈盈瞧着身边的人:“算算日子,这一胎该是六月末怀上的吧?如今才一个多月,你可得小心着身子。”
僖嫔对自个儿的肚子里揣了个小人,似乎还有几分不习惯。她总觉着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姐姐的孩子才掉了,她就怀上,实在是……
比起这孩子,她更在意这宫中唯一给她温暖的人会不会伤心难过。
赫舍里自然留意到僖嫔那无处安放的忐忑神色。
无奈笑着叹了口气:“你啊,本宫真是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
她牵起僖嫔的双手,侧身坐着望向她:“今日你我只论从小长大的姐妹情分,不谈别的。姐姐不怕与你说句交底的话,若有一日,这副身子果真撑不住了,宫中能叫我愿意托付保成的人,便只有你一个。”
“哈宜呼,你是我的妹妹,也是二阿哥的姨母。无论是为着你、抑或为着二阿哥能过得好,我都是真心实意希望你能有个孩子。若能一举得个皇子,日后才不会任凭风吹雨打凋零而去呐。”
僖嫔听到赫舍里提起“撑不住”三个字,已经脸色微变,使劲摇着头不愿听下去。
赫舍里却一定要说完。
她温和笑着,一如幼时那个包容照拂妹妹的远方表姐,为她挽起鬓边碎发,擦去满面泪花。
僖嫔便忽然想起了她与姐姐小时候初见那日。
那年她不过七岁。赶上盛夏,表姐才被送回老家来避暑,正瞧见阿玛新娶的继妻苛责于她。左右也不过是“今岁不做新裙子”的鸡毛小事,但她一向胆大,是自个儿定要争回来,吵嚷之间,阿玛出手打了她一耳光。
阿玛也不是头一次责打,她早就习惯了。
只是没想到,刚进门时还温和有礼的表姐变了颜色,站在她身前,笑着替她说话。表姐言谈间字字珠玑,没有一句不敬之词,却臊得阿玛跟他那位继妻都红了脸。
她还记得,最后是表姐笑着将她牵在身侧。
“老话总说‘衣不如新’,妹妹也就是小孩性子,寻个新鲜罢了,表叔父何至于生气呢。我这里正巧有些宫中赐下的新料,花俏了些,拿去给妹妹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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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因为这句没有明说的偏袒,她默默记着这份好,追随了姐姐许多年。
僖嫔用力抹去眼底将要垂落的泪,承诺道:“姐姐放心,这个孩子我定会生下来,也一定会守着姐姐与二阿哥,长命百岁,子嗣绵延。”
赫舍里便点了点她的额角:“怀胎最忌多思多虑,且好好养着吧。我得了块好玉料,命内务府打了一对羊脂玉手镯来,咱们一人一只。玉能辟邪养人,你戴着它,姐姐心里也安心一些。”
夏槐笑着从外间进来,奉上一只油润细腻的脂白镯子。
的确是难得的好东西。
僖嫔觉着太过贵重,本不想要。但瞧见赫舍里腕子上已经戴好了一只,与她那只一模一样,也便犹豫着谢恩接下来。
她自小未能与姐姐穿过一样的旗装,戴过一样的首饰。
今日,总算圆了幼时的梦。
*
八月正是暑热。赶在康熙回宫之前,延禧宫那位沉寂了半年,终于憋不住气了,吵着嚷着要面圣,说自个儿是被冤枉的。听闻皇上出宫北巡,便又要求与皇后娘娘见一面。
赫舍里听人来报,漫不经心勾唇,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乌拉那拉氏总算是回过味来了。这事儿咱们未必没有露出马脚,只怪她慌了神,反应不急无法自辨,才被皇上亲自摁死了罪名。”
夏槐也到:“这一局输了便是输了。如今再叫,除过惹人生厌,还能得什么好?”
“她一向都是个不清醒的。不然,也不会为了大阿哥走上这步路。”赫舍里将刚冰好的羊乳冻丢了一块,喂给脚边热得哈气的小甜瓜,“永和宫那头没动静?”
小甜瓜不大喘气了,殿内骤然安静下来。
逢春便摇头:“永和宫的沉得住气,每日只按皇上要求的抄经礼佛,只用素斋,若不是五月里曾悄悄派人给她阿玛乌雅威武递了话,奴婢都要被骗过去了。”
夏槐忍不住嫌弃:“延禧宫那位单纯就是溺爱大阿哥闹得,这永和宫的倒是恰恰相反,没听她问起过一句三个孩子过得如何了,连她一向最疼爱的六阿哥也没问!表里不一到这般程度,也真是叫奴婢开了眼界,她若是去戏楼里头唱两曲,指不定也能成个名角儿呢。”
赫舍里弯唇,被夏槐的话逗笑了。
永和宫的一向最爱她自己。
大难临头的时候,儿子们一点都帮不上忙,她可不就冷着了。
因着这一点,赫舍里确实有几分担心。乌雅氏到底跟她阿玛传了什么话,竟能这般沉得住气。
她想不出,便起身道:“左右无事,离得又近,就随本宫去瞧一瞧她们吧。”
*
延禧宫内,乌拉那拉氏抄完经,用过素斋,脸已经成了菜色。
夏天的耳房里头实在太热,她难受得待不住,便出了屋,想去前院树下纳纳凉。谁知才在树池边坐下,就瞧见觉禅氏的宫女从御膳房提膳回来,她只消一闻,便知道里头有荤菜。
长达半年之久不吃荤,乌拉那拉氏简直要发疯了。
五月的时候,大阿哥趁着此事淡下去,悄悄派人来送过一次吃食,被觉禅氏抓了个正着,一下子捅到皇后跟前。
自那之后,大阿哥再没派人来过。
乌拉那拉氏不觉得自个儿的儿子有问题,将一切都怪罪在觉禅氏头上。外加这个“辛者库贱婢”竟是踩着她,才一跃从从使唤小女子晋为常在,与她平起平坐的,叫人如何能甘心!
乌拉那拉氏抬声:“站住。”
那宫女只得停下。
“拿的什么东西,递过来给本宫瞧瞧。”已经废去妃位,褫夺封号半年了,她依然没改了这份带有荣耀的自称,仿佛延禧宫还是她做主一般。
小宫女犹豫不决之间,觉禅常在从里头出来了,阴阳怪气:“姐姐如今是越发不顾忌规矩了,莫不是饿急了,打算抢了妹妹的午膳?”
乌拉那拉氏不屑道:“凭你也配?贱婢。”
“是,妹妹出身是比不得姐姐,只不过姐姐出身正黄旗包衣佐领下,不也还是要被皇上骂一句‘贱妇’、‘毒妇’吗?”觉禅氏掩唇笑了笑,“姐姐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乌拉那拉氏实在不擅长嘴上机锋,气得不行,也只能憋出一句:“你、你、你也敢对本宫落井下石了!”
觉禅氏弯眸,掀开自个儿的膳食盒子,端出一碗酱色澄亮的狮子头,走到乌拉那拉氏身前。
“姐姐说的哪里的话。”
乌拉那拉氏怔了怔,仰头看她。
“这宫里从来就不缺落井下石的人。”觉禅氏将那碗狮子头全都倒在地上,笑道,“正如姐姐当日对我百般轻视,我今日便一一还给姐姐,才不至于失了礼数,叫人骂一声‘辛者库贱婢’不是?”
狮子头的酱汁砸落在地,溅到了乌拉那拉的旗装上。
她没来得及发火,赫舍里带人绕过木影壁进来。觉禅氏并一群宫女太监连忙跪下,乌拉那拉氏晚了一步,到底还是服了软。
赫舍里没叫她们起来,摇头斥道:“你们要吵要嚷,关起门来本宫管不着,只是一点,不可浪费粮食。皇上一向节俭,又重视农桑,此事若被他知晓,你这个常在只怕还没焐热,就又要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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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觉禅氏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叩首赔罪。
赫舍里摆摆手叫她退下,看向乌拉那拉氏。
不过半年,曾经四妃之首的惠妃如今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只是为着儿子,她那股精气神倒还竖着,不算趴下。
赫舍里心中虽有一丝怜悯,但见过乌拉那拉氏的眼神之后,便明白她爱子心切,绝不会放弃。
那么,她自然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斗倒乌拉那拉氏,叫大阿哥再无仰仗。
赫舍里站在皇后仪仗的荫蔽之下,乌拉那拉氏依旧跪伏在炎阳地里。
许久,赫舍里勾唇道:“本宫听闻你有冤情,便来特意告知你:若有什么话,都一并等到皇上回来,你亲自求见吧。”
她说完,抬起下巴转身离去:“本宫等着你高墙彻底倾塌的那一天。”
乌拉那拉氏身子一颤,紧紧攥住了手心。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大阿哥。
*
永和宫倒是宁静的很。
赫舍里到时,乌雅氏已经完成了每日的祈福“功课”,正在抄一份额外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西配殿里头热得紧,她出了许多汗,竟也不喊不叫,还能沉心抄默。
赫舍里瞧了一会儿,不免皱眉。
——就是这样沉得住气,舍得下孩子的品性,才会叫她觉得棘手。
她换上笑脸,走进殿中夸赞:“妹妹倒是难得的好耐性呢。”
乌雅氏连忙起身行礼。也笑道:“嫔妾不过是闲来无事,为太皇太后抄一份经书,祈求她老人家身体安泰,无病无灾。”
赫舍里坐在明间的主位上,不免有些意外。
太皇太后一向从未过问过永和宫,乌雅氏是德妃的时候,都未曾搭上这条脉,如今……是因着五公主送去慈宁宫的缘故吗?
乌雅氏打算利用五公主重新复宠?
不,她应当没这么天真。
赫舍里不再多想,开门见山问道:“妹妹每日潜心在永和宫问佛,何时竟与老祖宗有了联络?妹妹静坐宫中,却还真是个忙人呢。”
乌雅氏便也笑了,那笑容看着柔柔弱弱,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里头还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挑衅自得。
“娘娘说笑了,嫔妾哪里能得老祖宗青眼。只不过是阿玛递了喜讯进来,说皇上跟前有一位一等侍卫,是遏必隆太师的第七子,名叫阿灵阿。正巧嫔妾的妹妹与他年纪相仿,两家有缘,便结成了亲家。”
“这经书,是钮祜禄家要献给太皇太后的呢。”
第52章 汉女(加更)
赫舍里怎么会不知晓阿灵阿。
前世,康熙二十五年,宁妃的胞弟——法喀才承袭遏必隆的一等公爵位没多久,便被玄烨寻个由头夺去,转而叫阿灵阿袭封一等公。
法喀与宁妃、温昭皇贵妃都出自遏必隆侧室,乃是一母同胞;
阿灵阿却是遏必隆继妻的儿子。
从前看不懂的事儿,在这一刻忽然都串起来通了。
——皇上原来是在分化钮祜禄家内部。
赫舍里又看向面前笑得得意的乌雅氏:
她阿玛威武不过是个护军参领,中等官职,祖上亦非国主巨姓,拉出来哪一样,都远远够不上国公夫人的位子。
能嫁个女儿给阿灵阿,想必也是皇上的授意。
赫舍里忍不住笑了,看乌雅氏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案板上任人摆布的鱼。
皇上要用钮祜禄家,却也厌恶钮祜禄一族的逼迫,因而,宁妃生了十阿哥快满一年了,也没提过晋升为贵妃的事。
等法喀的爵位也没了,宁妃虽然不会对阿灵阿表露出不满,却难免迁怒乌雅氏这个贵人。
到时候,两边的阿哥怕也会不对付。
她们这位皇上,还真是将人用到了极致呢。
她思索这些不过须臾之间。
敛神便笑道:“那本宫还真是要恭贺妹妹了。联姻本朝一等王公大姓,阿灵阿又深得皇上器重,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该收到妹妹再度晋升的好消息呢。”
乌雅氏微微蹙了眉,没能看到皇后娘娘失态,显然有几分失望。
她强迫自己露出得体的笑容:“嫔妾承娘娘吉言,也盼着早日能将六阿哥接回永和宫呢。”
赫舍里挑眉:“那四阿哥呢?”
“四阿哥到了年岁,也该从东六宫搬出去住了。乾东五所本就是为阿哥们建的,大阿哥、二阿哥如今都独个住,四阿哥自然也不该违制。”
“本宫瞧着乌拉那拉常在就一直不愿放大阿哥出去,荣妃也离不得三阿哥。”赫舍里意味深长,“你倒是个心狠的,能舍得。”
乌雅氏便又露出那副令人不舒服的假笑:“当额娘的,自然得狠下心替他们计得失,谋深远。娘娘不也是如此吗?”
赫舍里坐得怡然闲适,浅笑道:“本宫可从不拿孩子当幌子。”
乌雅氏的笑脸面具终于撕开了裂缝。
赫舍里不用看她演一副慈母的做派,心中欢喜,也想起一桩事来——
六阿哥早夭,走时……甚至还没入尚书房。
算算日子,怕是就在明年的春夏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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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赫舍里做事做人,从不针对那些白纸一样的花骨朵。她看在孩子的份上,最后一次提醒乌雅氏:“四阿哥将六阿哥教得很好,他们兄弟相亲,就此扶持着住在二所,本宫瞧着也是件好事。”
只可惜,乌雅氏并未领会到其中深意。
她笑着行了个全须全尾的蹲安礼:“多谢娘娘盛赞,只是四阿哥到底才七岁,哪里能事事照顾好弟弟呢。等到山东、河北两地安定,嫔妾卸了这身差事,少不得要将胤祚接回身边,仔细教养着,方能补上与旁的阿哥们落下的步子。”
赫舍里面无表情看她一眼,再没心情虚与委蛇,索性站起身略过这么个冷心薄情的玩意儿,回景仁宫去。
只可惜了六阿哥,得他额娘两分“关爱”,反倒成了害去性命的祸事。
*
今年的十五中秋夜,康熙终究是错过了。
胤礽如今做事越发周全,知道康熙回不来,提前几日就备好了送给慈宁宫、慈仁宫的月饼和节礼,都是些用了心思的小玩意儿,月饼也是毓庆宫小厨房里头新做的。
过了澄粉的月饼皮通透得很,做冰皮正正合适。太皇太后对那咸口的蛋黄莲蓉月饼甚为喜欢,若非苏麻喇姑拦住,非得一口气用下四个不可。
为着这份心意,太皇太后还将赫舍里和胤礽一道喊去,吃了顿简单的团圆宴。
席间没有外人。
老祖宗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钮祜禄阿灵阿与乌雅家的亲事,想必你也知晓了。”
赫舍里放下食箸,应一声“是”。
“你也不必有情绪,钮祜禄家的命妇前些日子入宫时,替乌雅氏说了许多好话。”太皇太后擦擦嘴,接着淡定道,“若非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开口要乌雅氏抄经送来。”
“说到底,后宫还是皇后做主的。即便放她出来,升了位份,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就……别叫皇帝为难了,也免得伤了你们之间的情分。”
赫舍里起身,恭敬做福礼:“是。孙媳谨遵玛嬷教诲。”
太皇太后摆摆手唤她坐下。
瞧见胤礽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她难免笑道:“行了,乌库玛嬷不说了。叫你额娘受委屈,瞧把太子给愁的,倒显得老婆子像个坏人。”
胤礽没像往常一样,凑上去装乖卖巧,哄老人家开心。
他只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乌库玛嬷记得额娘受了不少委屈,便比阿玛要强。回头,您可得多提醒着阿玛些。”
这样夹枪带棒、有暗示性的话,太皇太后还是头一次听胤礽说出口,不由抬眸上下打量着,仿佛今日才识得这孩子的性情一般。
半晌,这位七十二岁的老太太笑出声来:“很好,比你阿玛,还有你玛法年轻时都要沉得住气。须知,遇事沉心静气,便已经赢过绝大多数人了。”
这餐团圆饭,终究还算是欢喜收场了。
……
八月末,康熙走古北口,经河漕回到京师。
休憩大半月之后,户部、工部、光禄寺等各处衙门将此番出行的草豆、木炭、食用归置妥帖,康熙便要启程南巡了。
这是帝王首次前往南地,随驾的人马不多。
内廷除过赫舍里和胤礽,便只带了宜妃和荣妃两位。佟佳贵妃照旧坐镇后宫,僖嫔则因为有着身孕,不宜跟来。
阿哥公主们因此得了福分,荣妃跟前的的二公主伊哈娜、三阿哥胤祉,宜妃跟前的九阿哥胤禟,连同要选格格的大阿哥胤禔都带上了。
孩子们一多,出行便热闹起来。
胤礽是这伙人中的孩子王,除了大阿哥,伊哈娜他们都喜欢看他表演稀奇古怪的小魔术,连两岁的胤禟都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了重头戏。
胤禔对此十分不屑,都不跟他们同行。
康熙原本要抓胤礽来自个儿车上,听说了这件事,索性将四个孩子都唤来,跟着一道观赏小魔术。
大阿哥被晾在了一边。
车马摇摇晃晃七八日,终于行至济南府。康熙带着后妃和孩子们逗留一日,去看了趵突泉。
胤礽还是头一次看名泉,激动地克制着情绪,带着二姐姐他们排排站好,然后仔细观望了不到一刻钟。
累了。
他想睡觉。
四小只嘀嘀咕咕起来:
“这什么呀,就三个眼子,还没有额娘院里汇集雨水的钱眼好看呢!”
“就是三股水嘛!有什么好看的?”
“布吉岛,咕嘟咕嘟光咕嘟——”
康熙和赫舍里、宜妃、荣妃听得哭笑不得。
好在,两日后的泰山之行总算是叫孩子们满意了。他们运气不错,登上泰山极顶时,正遇上日照金山的美景。万丈金光倾洒在玉皇顶上,宛若披上一层圣光。
赏过日出,康熙要带胤礽亲往东岳庙,祭祀泰山之神。
为这事儿,大阿哥不高兴了好一阵子。赫舍里远远瞧见了,也只当没发现,亦不去提醒。
她对两个丫鬟低声道:“又不是本宫的儿子,叫皇上自个儿收拾去。”
这话惹得夏槐嘻嘻哈哈笑起来。
在山东境内逗留太久,康熙担心南巡之行拖延太久,财力损耗极大,便加快速度赶了几日路,从沂州过境,驻跸宿迁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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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当日,接驾的便是河道总督靳辅。
自从康熙十五年,靳辅担任河道总督之后,黄河水患的问题得以改善许多,但仍旧逃不过夏秋汛时的冲决水患,沿岸百姓苦不堪言。
靳辅是个干实事的人,性子又自谦内敛,一五一十将目前的状况禀告康熙之后,跪地道:“说到底还是臣无能,没法为皇上分忧。”
康熙亲手将人扶起来:“朕得爱卿一员治黄大将,已是有幸。”
靳辅站起身,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康熙似乎知晓他想说什么,笑着拍拍他的肩:“无需担忧,有些事一观便知。明日,朕与你同去视察堤工。”
次日一早,康熙简装出行,只带了近身护卫的人手,与靳辅微服出访堤坝边,视察河工进展。
到了晌午,赫舍里依旧不见人回行宫来。
正想问个究竟,季明德从外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压低声音道:“娘娘,皇上相中了一个民籍的汉人女子,已经带回行宫来了。”
赫舍里挑了一边眉梢,有些想笑——
还说给大阿哥寻两个格格呢。
如今可好,儿子撂下不管,先给自个儿相中一个。
第53章 悲喜
无论如何,赫舍里还是要过去瞧瞧的。
她吩咐夏槐、冬柏她们:“若阿哥公主们玩闹回来了,就好吃好喝伺候着,其余不必多言。”说完,便带着逢春去了行宫的勤政殿。
皇上一向在那儿呆着。
康熙确实带了个汉人女子回来,不过却不像奴才们想的那样为了美色,只是为民伸冤。
今日一早视察堤工,他心中并不满意。
表面上,各处督工得了本地官员的提醒叮咛,都按着规矩办事。但康熙还没瞎,瞧得见河势汹涌漶漫,河工们赤腹行走水岸时,脚下都在打摆子,再看他们个个颓靡不振、面色枯黄,康熙便怀疑起来。
河务贪腐之风,已是积年顽疾。
只靠一个靳辅,对抗整个黄河下游的贪官集团,无异于以卵击石。
好在,有这么个纤细却勇毅的女子一头撞上来,要为她惨死的哥哥、叔伯,以及河道上数以万计的河工们鸣冤。
康熙趁势将人大张旗鼓带回了行宫。
并下口谕:“萧家渡、九里冈、崔家镇、徐升坝、七里沟、黄家嘴、新庄一带,皆为长堤要防,河务繁重,派小黄门亲往这几处,如有民人诉冤,可一一记录发审,将文状带回交予朕过目。”
帝王下定决心,要以这个带回来的王氏女所诉“侵吞饿殍案”为中心,将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贪官好好震慑一番。
赫舍里到勤政殿外,正听到皇上才发的口谕。
她转瞬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抬脚进去,瞧见那直着脊背跪在地上的汉女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虽有一身骨气,却也能窥见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下颌。
赫舍里心中叹息,皇上将她放在风口浪尖,岂不是要害死这孩子。
她上前将人拉起来,仔细瞧了瞧笑道:“都说江南女子温婉动人,臣妾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这般澄心明净的好姑娘,皇上何不给个恩典,也免得再去汉臣家中为大阿哥挑选了。”
康熙一心扑在河务上,这会儿回神,才顺着赫舍里的话打量汉女。
倒确实生得秀美。
他起了怜悯之心,愿意顾及她的死活。
斟酌片刻,道:“王氏到底只是民籍,大阿哥身为长子,已经因为生母受了连累,头一位格格总该从有头有脸的汉臣中挑选……”
康熙话没说尽。
赫舍里便笑了:“是臣妾思虑不周了。那依皇上的主意呢?”
“也罢。”康熙打定了主意,笑着牵过赫舍里往次间走去,“河道贪腐案王氏功劳不小,便封个——常在,随驾回京吧。”
身后,传来王氏叩首谢恩的声音,还特意高声谢了“皇后娘娘”。
赫舍里回眸予她一笑。
能捡回一条命,入宫也是好的。
*
此后大半月,康熙便一直围绕着查案、翻案行事。
御驾倒也没有一直逗留在宿迁,先后乘船去了镇江府、苏州府、江宁府下辖各县。康熙忙得像个陀螺,一边处置朝务,一边严查河务,一边又要陪着赫舍里他们去往虎丘、惠山、雨花台、江宁教场等地。
即便这样,他还能有时间,带着明珠前往明太祖陵祭拜。
胤礽悄悄跟赫舍里咬耳朵:“阿玛太恐怖啦。”
赫舍里也这么想,笑着点了点儿子的额头:“不许背后妄议你阿玛。”
她又想,玄烨确实勤政,可他深更半夜不睡觉,却活到了六十九岁。反观她自个儿……算了,不提也罢。
再过几年,保成参政之后,是不是也该放任他学着玄烨那般?
胤礽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觉着额娘的眼神也变得可怖起来,似乎想甩鞭子拿他当个陀螺抽,连忙寻个由头跑远了。
赫舍里被逗得直笑。
罢了,孩子懂得劳逸结合,这才是最好的。
*
十一月初四,御舟从江宁凤仪门外回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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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河务上的“侵吞饿殍”、“偷换工料”、“百金行贿”数案并案,终于查得水落石出。
康熙的本意还是震慑为主,不愿干干净净的将整个沿河官系全都清洗一遍,只抓了十几个高位典范,该革职的革职,改流放的流放,又斟酌着砍了几颗脑袋,此事便算是圆满落下帷幕。
汉女王氏的功劳落定,摇身一变,成了密常在。
“密”这个封号还是赫舍里替她要来的,取得是满语kimciku里的细心之意。既然位份上不能优待,得个封号,在宫里总是好过一些。
康熙自然也没忘了大阿哥。
分别选中了江宁府知府于成龙之女于氏,正白旗包衣那拉氏一同回京入宫,等嬷嬷们教习过宫中的规矩之后,便赐给大阿哥做格格。
大阿哥对此……还挺满意的。
二弟没有的他先有了,证明阿玛是在意他的。
在船上的日子,总是不比陆地上有趣儿。
几个阿哥还能看看书、练练字打发时间,毕竟康熙时不时要抽查考校,谁也不敢真的放松玩乐;伊哈娜就没有这种困扰了,她手痒的忍不住,成天围着荣妃要登岸骑马去。
荣妃气笑了:“你登岸骑马开心了,难不成要这一船的人都等着你?额娘可做不了这个主,寻你汗阿玛去。”
她不过吓唬一句,谁知道,这孩子真跑去找皇上了。
皇上也是,竟命奴才们在红花铺靠岸,专程牵了匹小马登船来给伊哈娜过过瘾。
看着女儿志得意满的骄傲劲儿,荣妃无奈扶额,对赫舍里道:“二公主被宠的不成样子了。若日后去了漠南蒙古,臣妾真是担心……”
赫舍里却不这么想:“伊哈娜只是贪玩,却有分寸。你何曾见过她在大事上行差踏错?不过都是些小事,博皇上一笑也就过去了。”
更何况,依着乌尔衮对伊哈娜言听计从的模样,皇上只怕还期盼着伊哈娜更放纵些,将巴林部牢牢握在手中呢。
船上这段日子,康熙终于得了清闲,却不怎么亲近宜妃。
都是赫舍里这儿宿两三回,荣妃那处宿一回,隔几日才瞧瞧宜妃,青天白日里去,入夜就走了。
荣妃提起这个就想笑,附耳低声道:“这事儿不怪皇上,是宜妃使了小性子,不愿在这时候怀上,免得九阿哥照顾不周,五阿哥也没空再去探望了。”
赫舍里讶然:“皇上,被赶出去了?”
“那倒也没有,只是瞧着憋屈得紧呢。”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赫舍里便也掩唇笑。
自从梁太医说了她不宜再有孕,玄烨再来,最多只是抱着她睡,根本不敢多碰一点。如今宜妃又不愿意,王常在还年幼,便只剩下一个荣妃了……
赫舍里侧眸看她一眼。
这也是个歇了心思的,只怕皇上南巡以来,也就几回而已。
——倒真是憋屈得紧。
赫舍里顺着窗向外探看江景:唯见船只往来,雁群高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她心境骤然开阔欢愉起来,笑道:“宜妃这是真的疼爱两个孩子,皇上心知肚明,这才不与她计较。她向来都是拔尖儿求好的张扬性子,倒是难得,还有这般想得开的时候。”
荣妃赞同:“谁说不是呢。别看这人平日里虽少了根弦,关键时候却从不掉链子。难怪郭络罗贵人总说,这打小就是个有福气的。”
两人笑着说说闲话,宜妃则独自带着九阿哥,同样怡然自得。
她确实想得很开。
乌拉那拉氏降为常在之后,她如今也算得上是妃位之首,再往上爬便需要显赫的家事,她有自知之明,不肖想那事。再者,后宫如今有实享贵妃待遇的宁妃在,皇上用不着宠妃与怡贵妃抗衡,来翊坤宫的次数便少了许多。
不来就不来,她还省得伺候。
自从养了九阿哥,宜妃对康熙也没那么上心了。成日里围着小九打转,要不就是带着小九一道去慈仁宫请安,瞧瞧他五哥。
日子也过得舒心滋润。
这回婉拒了皇上,实在是觉着两个孩子太小,不愿在这时候生了。康熙原本还有些生气,她一句“为母不慈,往后孩子们心生怨气,臣妾也无颜面对”,倒叫皇帝清醒过来。
帝王不免想到了乌雅氏。
两相对比,他对宜妃倒是更满意了。
这就是个爱使小性子的美人,虽笨了些,心却不坏,朕惯着也无妨。
于是,宜妃这才安然无恙地带起了孩子。
*
半月之后,康熙走陆路前往曲阜,驻跸城南行宫。
这次祭拜孔庙,是想要天下汉人归心的大事,康熙便只带了胤礽一人前往。
胤礽今日穿一身皇太子吉服袍,戴吉服冠,脚蹬朝靴,被康熙牵着下了步辇,从大成门入大成殿内。
衍圣公孔毓圻、博士孔毓埏等已经携族人跪迎两侧。
康熙掀起龙袍,行三跪九叩大礼。
胤礽亦跟在身后半步行此大礼。
今日的礼部祝文奇长无比,胤礽竭力维系着自个儿的仪态,听到身侧又换了个人——约莫是孔家后人宣读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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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许久,谕旨宣罢。
康熙对孔氏子孙上下厚赏一番,连监生、生员都各自得了五两白金,又免除掉曲阜县明年的丁银,祭拜仪式终于圆满收尾。
可以摘掉吉服冠,回行宫用膳啦!
胤礽的雀跃都写在眼睛里,康熙瞧了好笑,也摘去大冠,笑问:“累了?”
胤礽摇摇头:“儿子倒是不累,只是……”
他的肚子配合着发出一阵“咕咕——”长鸣。
康熙哈哈大笑,连忙派了梁九功先回去传膳,还特意叮嘱,一定要太子最喜欢的重酸重辣。
胤礽嘿嘿笑着,抱着康熙的胳膊:“阿玛对儿子最好了。”
帝王了了一桩心事,眼神也柔和下来。他揉了揉胤礽的脑袋,父子就这般相互依偎着。
今日因为带着嫡出正统的皇太子一道祭拜孔庙,孔氏族人、汉臣们也都安安宁宁配合着。
至此,江南诸事已顺。
是时候回京去了。
*
腊月二十三,康熙率一众王公谒孝陵,终于回到紫禁城内。
宫中今日封印,他一回来便没法再处置朝务,还颇有几分不习惯。
赫舍里见状笑道:“难得清闲几日,今年的年节大宴也都是怡贵妃操办的,皇上便陪着臣妾躲个懒儿,在景仁宫里剪窗花,写春条吧。”
康熙数年没做过这事儿,来了兴致,笑呵呵应下来。
不知何时,空中飘起了雪花。
盐粒子一般的小雪,细细密密落下来,地上很快就多了一层白霜。等到帝后二人备好了窗花春条,窗外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
落雪的速度倒是比先前缓了许多。
奴才们张罗着取了浆糊来,看着娘娘和万岁爷亲自一一给殿中贴上喜庆的红。万岁爷还亲自剪了一条狗,说是小甜瓜,被娘娘当成了猪,登时逗得大伙儿乐起来。
景仁宫内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胤礽刚从尚书房下学,披着黑狐端罩,顺着石影壁迈步进来时,正碰上这一幕。他透过南窗望进去,见阿玛正扶着额娘,叫她将一张“福”字贴的再高一些。
胤礽无意识地扬起了唇角。
他将手里的书丢给小豆子,迈开腿快走一步,两步,继而跑起来,大嚷一声:“额娘,儿子来了。”
屋内的康熙与赫舍里齐齐望出来,眼里都带着欢喜。
“今日怎么下了学跑过来了?”赫舍里问。
胤礽已经进了殿,由着逢春姑姑给他解下端罩,笑道:“想额娘和阿玛了,知道今日贴窗花春条,就过来瞧瞧。”
他又一手牵着赫舍里,一手拉着康熙,将三人的手交叠在一处。
“往后每年,儿子和阿玛都来跟额娘一道贴窗花,写春条,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迎新年,如何?”
康熙与赫舍里对视一眼,眼中感慨万千。
臭小子七、八岁开始长大,有了羞耻之心,有时候便会避开他们。今年以来,倒是越发……懂得体恤父母爱子之心了。
帝王紧紧握了握妻儿的手,道:“好,阿玛答应你,年年如此。”
赫舍里将父子二人的真情看在眼里,垂眸笑了笑。
——也好。
她便帮玄烨算着,究竟能持续多少年。
*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康熙二十四年的年头,来的却不尽如人意。
正月还没过去,太皇太后便以“河北、山东昨年秋日大丰收”为由,下了道懿旨——免去了永和宫、延禧宫两宫抄经祈福、只用素斋的惩戒,也不必再禁足宫中,可以去乾东五所看看孩子们了。
赫舍里很清楚,这事儿背后少不得有康熙的授意。
她倚着炕桌,侧身撑着下巴笑道:“只是本宫没了孩子,皇上不好出面做这个恶人,怕伤了夫妻情分,这才请太皇太后出马罢了。”
夏槐冷着脸:“事都做了,还怕伤着情分吗?”
这话实属逾越,逢春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子。赫舍里却摆摆手:“索性就你我三人,她说的也没错。只是本宫担心,这怕才是个开始。永和宫乌雅氏的妹妹已经与阿灵阿定亲,不日就要嫁入钮祜禄府。”
“如今只能希望宁妃的弟弟法喀出息一些,别叫阿灵阿抢了一等公的爵位才是。否则,阿灵阿得爵之日,便是乌雅氏复宠之时。”
偏偏老天爷是个爱戏弄人的,怕什么来什么。
春三月,康熙一纸诏书,封永寿宫宁妃为宁贵妃,与承乾宫怡贵妃同级,其余一切照旧。
随后,他又以雷霆手段夺去了法喀的一等公爵位。
痛批道:“此子骄纵跋扈,侵占良田百亩,有辱果毅公遏必隆的名声。朕不忍遏必隆家业败尽,观其第七子——一等侍卫钮祜禄阿灵阿有太师遗风,今特将一等公爵位承袭于阿灵阿。授散秩大臣、镶黄旗满洲都统,迁銮仪卫掌仪内大臣。”
不过短短数月,钮祜禄家就变了风向。
一时之间,阿灵阿迎娶新妻,加官进爵,成了紫禁城年轻一辈的新贵。
而后宫之中,康熙在永和宫宿过一夜之后,乌雅氏重新复宠,晋封为“德嫔”,六阿哥也一并抱回永和宫抚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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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这次的嫔位,倒确实是靠她自家得来的。
……
景仁宫内。
夏槐今日做事都有些带着气性,但娘娘心里的气闷自然比她更重,便憋着一肚子话也没吱一声。
赫舍里缝制好了胤礽去尚书房要用的书袋,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就你这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本宫都替你憋得慌。”
夏槐噼里啪啦倒豆子:“她如今已经复宠做了德嫔,又抱回了六阿哥,好处占尽,竟还不消停着些。奴婢听说,德嫔有些日子会想方设法叫皇上留在永和宫,怕是还想靠着生孩子,再做回德妃去!”
赫舍里眸光微闪。
德嫔确实生过不少孩子,她有些记不清楚,但这一二年间,该是还有个女儿的。
只不过也没养住。
她叹息一声,问:“她近来对六阿哥如何?”
夏槐也不清楚,娘娘怎么忽然对六阿哥的事儿上心起来。不过还是赶忙回话道:“六阿哥已经选定了伴读和哈哈珠子,约莫春夏间就要送去尚书房读书了。”
“德嫔的脾性您是知道的,一向希望六阿哥得了个好名字,再多多给她长脸。近日阿哥不仅要学骑射,满蒙文,回了宫还得跟着她背四书……听仁喜说,永和宫的灯,每日都得亮到子时初。”
“子时?”赫舍里提高了声,“按尚书房的规矩,阿哥们每日卯时便该起了。六阿哥这般,可连三个时辰都睡不到。”
她心里还奇怪呢。这孩子跟着四阿哥住在二所,脸蛋圆嘟嘟的甚是可爱,怎么一回永和宫就瘦成麻杆似的。
原来竟是被亲额娘给逼的。
赫舍里心中有些怜惜这孩子。
透过六阿哥,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保成。
思索片刻,她便吩咐:“夏槐,你去跑一趟二所,将六阿哥每日读书起居的时间一一讲给四阿哥听,旁的不必多说,他自然明白。”
这事儿她不好管。
只能甩给四阿哥这个兄长去分辩了。
*
四月,天越发暖和起来,各宫的炭例取消,屋里的地龙也彻底不再烧了。
长春宫内,僖嫔终于生下一个皇子,序齿为十一。
赫舍里比康熙这个阿玛还要欢喜,拉着皇帝一道去了长春宫探望,又赏赐下来许多好料子、金钗玉饰、上等补品,直堆得长春宫都要装不下了,这才作罢。
康熙笑道:“皇后将朕该做的事都全包了,可见是真的替你高兴。”
僖嫔靠在床上,笑道:“娘娘抱一抱这孩子吧。若没有娘娘时时照拂,哪里能有他这一世呢。”
“你又来了。”赫舍里佯嗔僖嫔一眼,替她掖好了被角,卸了护甲,这才从奶嬷嬷手中接过十一阿哥抱着。
她惊喜道:“小阿哥长得像妹妹小时候呢。皇上您瞧,哈宜呼小时候就是这般俏皮的样子。”
康熙垂眸一看,不禁乐了。
十一阿哥正歪着舌头在闭目吐泡泡。他一生下来就白净,脸也不是皱巴巴的小老头,的确可爱。
康熙伸手逗了逗儿子,道:“既然旁的皇子都赐了名,这孩子也该有个宗室正名。皇后与僖嫔亲近,可有什么喜欢的字,朕做个参考。”
这便是授意要赫舍里取名了。
她惊喜与僖嫔对视,想了一会儿,道:“祷字如何?《说文解字》有言,告事求福是为祷,是个好意头。妹妹觉着呢?”
僖嫔眼中噙着泪,连连点头。
康熙也赞道:“嗯,这个字也好,有福寿双齐之象。就这么办,十一阿哥便叫胤祷吧。”
僖嫔刚生了孩子,身子还弱,赫舍里探望了片刻也就离去,以便叫她能好好休息。
她打算着,等孩子稍大一些立住了,就跟皇上提一提,给僖嫔晋位分的事儿。
……
近日宫中喜事连连。
先是僖嫔生了个十一阿哥,随后,她宫中同住的万琉哈常在也被诊出有孕两个月了。
万琉哈氏是正黄旗包衣出身,她阿玛是内务府广储司郎中拖尔弼,正在荣妃阿玛盖山手下。这也是个懒的争宠的,万事随缘,日常除了去钟粹宫坐一坐,也没有旁的事。
没想到,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赫舍里掩唇笑着,跟荣妃说:“长春宫两个都是不争比争过得好的,可见,不争有时候便是争。”
荣妃也笑:“可不是嘛,岂不要气煞有些人了。”
说着,往东边延禧宫和永和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紫禁城的风水邪门的很,真不能随意提起某个人。
荣妃还没来得及问德嫔的动向,夏槐就疾步进来,肃着面孔道:“娘娘,永和宫六阿哥殇了。”
第54章 决裂(加更)
今年春,永和宫的两树紫藤有一树就开的不太好。
原本是藤缠树的方式,绕着院中三人合围的古柏,一左一右甚是繁茂,每年到了春日就会开出一簇又一簇的紫色小花。今春,大的那树倒是依旧,小的却只三五零星地开着,连同叶子都蔫巴巴的。
德嫔望着那株越发枯萎的新藤瞧了许久,也不叫奴才们连根铲去,还在不断地浇水、施肥、浇水、施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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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花房的太监来瞧过一回,禀报道:“回德嫔娘娘,这紫藤树确实还没死,兴许将花叶都修剪了,根活到明年还能发新芽儿,只是万万不能再浇水用肥了,无论是烂了根或是烧着根,怕是大罗神仙再来,都束手无策了。”
只可惜,德嫔并未听劝。
那日,四阿哥恰好在场,还借着这件事讽刺她:“养花便如育人,汗阿玛说的没错,额娘对六弟揠苗助长,终究要自食恶果。”
德嫔被儿子戳中了痛点,便也一股脑的泼了脏水回去。
“额娘不过没有将你接回永和宫住,你竟这般狠毒心肠,挟嫌报复,不惜诅咒自个儿的亲弟弟!从前只当你是性子内敛,不爱与人亲近,今日看来,实在是个寡情薄意的冷心冷肺人!”
母子俩就此吵得一发不可收拾。
德嫔跟前的大宫女依旧是玉烟。她从未见到四阿哥言辞这般激烈过,一时愣了神,没敢上前。私心里,她也盼着四阿哥站出来分辩几句,好叫娘娘能收敛着些。
娘娘望子成龙,过于心切,事事都要拘着六阿哥,叫个六岁的孩子没有一点儿喘气歇息的时间。
今日六阿哥病了,却一声不吭染着风寒去校场跟着谙达学骑射。
若非四阿哥将人抱回来,只怕要出大乱子。
娘娘怎么能……这般……这般歹毒言辞,给四阿哥扣一顶不孝不仁的帽子呢?
这一刻,玉烟是真的有些怕了。
夕阳西斜,四阿哥气冲冲地离开了永和门。
他们母子在宫内争执的事儿并未传出去,就连六阿哥染了风寒的事也没有声张,悄悄寻了个惯用的太医来看。
老太医诊过脉,便发现六阿哥的脾胃不大好,肝也有些问题。
他叹气开了方子,叮咛道:“阿哥小小年纪,正是缺眠的时候,还请娘娘多多看护,要他一天睡满至少四个时辰,若能有五个时辰,自然就更好了。”
德嫔怔愣一瞬,犹豫着点点头。
太医又道:“六阿哥风寒去骑马,今夜或许会发热,还请娘娘今夜派人仔细守着,喂药擦身,晨起应当就会退热了。”
德嫔都一一应下。
她似乎开始意识到,比起死去的出息孩子,还是一个鲜活的胤祚更为重要。
只可惜,她已经给胤祚灌输了太多不好的东西。
六阿哥爱额娘,也爱阿玛。他不愿叫阿玛额娘失望,烧了一夜之后,又按照往日的卯时初起了床,穿好衣裳坐在书案前抄写《论语》“子罕第九”。
伺候的嬷嬷们劝不住,只得赶忙将此事告知娘娘。
德嫔不知小孩子发热的凶险,病情反复起来,一夜便能要去一条性命。她躲在窗外瞧了一会儿,心中欣慰,便默许了六阿哥的举动。
她还吩咐:“这几日,阿哥就不必外出学骑射了,只在殿中看看书,不打紧。”
嬷嬷欲言又止,只好福身退下。
这般连续三日之后,永和宫内都当六阿哥已经大好了,稍稍松懈下来。夜里天气难得舒爽,上夜的小太监也睡得死了些,谁都没想到,六阿哥再度发起了热。
等到次日清晨,永和宫察觉不对劲,兵荒马乱派人请了皇上,以及最好的小方脉御医,却到底没能将人留住。
胤祚躺在床上,水米未进,脸烧的通红,他想摸一摸阿玛的手,叫他不要怪额娘和宫人们;
也想帮额娘擦一擦眼泪,说自个儿没用,读个书都读不明白。
但最终,六岁的小皇子也只能用尽力气,攥住了康熙的一根手指,轻声道:“阿玛,儿子……想、想四哥了。”
这话竟成了六阿哥的临终之言。
*
胤禛听了太监的禀奏,课都没上完,冲张英躬身作个礼,便跌跌撞撞跑出去,直奔永和宫而去。
胤礽起身也想溜。
被张英提溜着按回去:“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之间有话说,二阿哥莫要掺和,等皇上传召吧。”
胤礽垂下眸子,应一声“是”,知晓永和宫内今日定有一场恶言争斗。
他不清楚六弟弟的病情究竟如何;
便盼着四弟弟能好好的。
五月的天,紫禁城内忽然刮起了怪风,将一树树的木香、紫藤、槐花吹得漫天飘零,宛如一场花瓣雨。
胤禛奔跑在雨中,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法思考。
他不明白,前几日还欢声笑语,撒娇求他“入了尚书房就一道去毓庆宫蹭吃蹭喝”的弟弟,怎么忽然就要不行了。
那日确实染了风寒,可太医不都治好了吗?
胤禛怀着莫大的悲伤与疑问,奔进永和宫的大门之后,便陡然只余下满面冰冷,以及眼中无法遏制的愤怒。
——六弟弟没等到他,已经走了。
永和宫后殿里站着、坐着全是人,汗阿玛背身负手而立,仰面闭目,瞧着是真有几分难过;
皇后娘娘也红了眼,转过身去不叫人看见;
而他的好额娘,就像是忽然开了窍一般,知道为人母者失去孩子该如何伤心欲绝,正紧紧抱着六弟小小的身体恸哭哀嚎,恨不能代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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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胤礽只觉得这一幕讽刺又可笑。
她早干嘛去了?事已至此,后悔和眼泪都是做给汗阿玛看的吗?难道这些就能换回六弟睁开眸子瞧一眼?
德嫔抽噎着抬起头,浑浑噩噩间,正瞧见大儿子面上挂着刺眼的笑。
她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忽然就彻底断了。
从前所追寻的那条路,在胤祚死后仿佛成了笑话。她一刻不敢停歇地在水中捞着月,如今天上的月再也没有了,她才醒悟,如何能接受。
德嫔不愿直面自己的过错,便将心蒙起来,把一切罪责都全都推出去。
她像是疯了,高呼:“是你,是你恶言相向咒死了胤祚!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啊!”
“若非你那日诅咒他,他怎么会死!”
这话简直像是惊雷一般,叫后殿所有人都为之心颤。
康熙回眸,不可置信地看向四阿哥,瞧见他面上竟然挂着讥讽的笑,不由分说怒吼一声:“逆子!”
胤禛便冷着脸直直跪下。
康熙跨步上前,问他:“你额娘说的可是真的?你身为长兄,竟诅咒自个儿的亲生弟弟?”
胤礽只答话:“儿臣从未有过此举此心。”
“那你说了些什么,竟能惹得你额娘这般失态?”康熙显然对他的答复不满,继续追问道。
胤礽蹙着眉,却不愿再说了。
“揠苗助长,自食恶果”八个字一出,额娘害死六弟的罪名可就八九不离十了。这不会是六弟希望看到的,也不是他想做的事。
他只想带着六弟离得永和宫远远的,再远一些。
到额娘的手够不着的地方去。
胤禛想着,便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六弟的脸颊。只是,手才伸到半空中,便被康熙抬腿踢到了一边。
他说不出前因后果,康熙便生了疑心,不叫他碰胤祚一下。
胤禛攥了攥有些发麻的手,垂下眸子,面上最后一点对弟弟的思念也尽数散去,只余下一脸冰霜雪冷。
他不被人信任,便又成了只刺猬。
赫舍里叹了口气。
她今日本不打算插手的,这会儿瞧不过眼某人的独角戏,到底还是开口说出一句公道话。
“六阿哥骤然离世,皇上伤心,却不能一叶障目啊。六阿哥有多粘着四阿哥,乾东五所的奴才们皆是有目共睹的。便是皇上自个儿,方才不也听到了六阿哥那句话吗?”
康熙被皇后一提醒,这才冷静下来。
胤禛却猛地抬头看向赫舍里,眼中又有了些微光:“皇额娘,六弟他……”
说了些什么呢?是有关于他的话吗?
他哽咽着嗓子,没再将下半句说完。
赫舍里却会意了,红着眼道:“六阿哥临走前只跟皇上说了一句话,便是‘想四哥了’。他始终挂念着你,要护着你呐。”
胤禛那一张冰霜面具便顷刻间碎裂成渣,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眶滑落下来,滴在地上又失了踪迹。
他连忙垂下头去。
康熙也在打量着德嫔和胤禛。德嫔是有过前科的人,方才是他偏听偏信,冤枉了四阿哥,可四阿哥就不能开口解释清楚吗?
还是说……这孩子不能解释,不敢解释?
帝王蹙眉,将目光流转于二人之间。
德嫔抱着孩子哭得伤心欲绝,叫人不忍责怪;
四阿哥跪在地上,却将脊背挺得笔直,只是皇后说完话之后,这孩子垂下头,明显情绪有了变化。
康熙心中动摇了,却不打算在一众人面前公开彻查此事。他摆摆手,叹道:“罢了,你额娘刚没了孩子,口不择言,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梁九功,传朕旨意,六阿哥的丧事便按照阿哥仪制交由内务府和礼部去办。天热了,这事儿要快。”
在一声声吩咐中,奴才们开始忙进忙出。
很快,永和宫的人都散去了,胤祚的尸身也被暂时请出内廷,停放在武英殿偏殿。
胤禛却久久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双腿都没有知觉了,才听到外头雷鸣轰隆,紫禁城内下起了一场大雨。
雨水总能够洗去万物的苦痛。
胤禛这么想着,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来,在暴雨中麻木的出了永和宫。他不要太监跟随,就这般深一脚浅一脚的顺着东夹道走着,停在了毓庆宫门前。
天色愈发昏暗。
毓庆宫琉璃门前,已经点了两盏铜框挂灯。
胤禛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贴着毓庆宫宫门,将自个儿蜷缩成一团。
他不敢去敲门,怕六弟不在那里蹭吃蹭喝,也怕二哥跟阿玛一样会怀疑他。便只将头埋起来,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
那声音不大,被噼里啪啦砸落在地的雨水遮住,不会有人在意。
可毓庆宫的宫门却偏偏在这时候打开了。
小豆子挑着宫灯,在前头开道照亮夜路;
胤礽则撑着一把伞紧随其后,嘴上正念叨着:“咱们快些过去,汗阿玛为这事冤枉了四弟,他又是个锯嘴葫芦,指不定躲在哪处独个哭呢。”
话音落,太子就瞧见了宫灯映照下,蜷成一团的四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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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原来是躲在他家门口哭。
胤礽叹了口气,连忙将伞大半都移过去,替四弟挡住倾盆大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紧紧抱住了大腿。
胤禛仰头,雨水并着泪水一道滑落。
“二哥,六弟总念着要来毓庆宫,却再也不能了。”
第55章 耳光
雨势瀌瀌,如银河倒泻,风吹得琉璃门前两盏挂灯乱晃。
胤礽听到这句话,心中极力压制住的悲伤在此刻终于抑制不住,也跟着哭起来。他缓缓蹲下身,与四弟弟抱成一团,试图用这副还未长成的身板,以及手中狭小的伞面,替他遮蔽风雨的磋磨。
一伞之下,四阿哥便听到他二哥喃喃自责:“怪我,我早就该带你和六弟来毓庆宫的。”
胤禛怔了怔,笨拙地张开双臂,将二哥也紧紧护着。
他已经没有了六弟,也失了阿玛的信赖,不能再失去二哥了。
两个阿哥在疾风甚雨中抱头痛哭。
小豆子穿着蓑衣,挑灯静静立在一边。前星门两旁的值房里,有小太监终于被惊动,不知所措地躬身跑出来,被小豆子挥挥手又赶回屋中。
所幸有这风声雨声盖着,便叫阿哥们好好哭一场吧……
过去许久,胤礽先红着眼囔着鼻子站起身,又将双腿发麻的胤禛拉起来,牵着他往毓庆宫内走。
“你过来也没带个太监撑把伞,淋得不成样子,可不能再……染上风寒了。今夜就随二哥住在毓庆宫内,沐浴之后好好睡一觉,旁的事有二哥呢。”
胤礽一边引路,一边又吩咐身侧:“余豆儿。”
“奴才在。”
“去叫人给四阿哥烧水,顺道命小厨房熬一锅姜汤来,叫他热热的喝了。”
风寒在胤礽心中,此刻已经成了洪水猛兽。四阿哥知道他的想法,便没吭声,亦步亦趋跟着。
兄弟二人穿过惇本殿,进了毓庆宫正殿,又行过穿堂到了后头的继德堂。胤礽将四弟弟好生安顿在西侧的次间内。
他往日住在前殿,有时也会在后殿东间就寝。
便开口安抚:“二哥就在东边睡着。你有什么事,大可随时来寻。”
四阿哥点点头,湿透的衣衫还在往下滴水。
秋枫和冬柏已经捧了新衣新鞋,连同热水一道送进来。秋枫还想留两个嬷嬷或是太监伺候,却被四阿哥坚定拒绝了。
热水澡一洗,热姜汤下肚,兄弟俩的身上都暖和许多。
夜已经深了,胤礽躺下之后,却翻来覆去睡不踏实,脑子里都是六弟往日的暖心可爱模样。他索性坐起身来,蹬上鞋去四弟那儿。
四阿哥也没睡着。
胤礽便拍拍他的肩,叫他往里头挪挪,自个儿也倒在床上。
外头风雨声缭乱,仿若要摧毁这世间的一切。
他侧身闭目,拍了拍胤禛的肩膀:“睡吧,明日醒来,风雨便都过去了。”
*
四阿哥在毓庆宫留宿一夜的事儿,自然没能逃过康熙的眼线。他才冤枉过孩子,得知兄弟俩在大门外就抱头痛哭,心中也不是滋味。
康熙摆摆手道:“他刚失去了从小看大的弟弟,又与额娘离心,想要寻个依靠也是人之常情。保成终究是大清的皇太子,他能得几个真心兄弟追随,朕……也为他高兴。”
这事儿便轻轻揭过去。
四阿哥没有被问责,便有些揣摩出来汗阿玛的意图。能被阿玛允许留在二哥身边,对他来说,确实是最大的喜事。
风雨过去,天似乎要放晴了。
自这日起,胤礽身后便多了个冷脸的跟屁虫。四弟几乎不多话,与他一道读书,用膳,隔几日也会去毓庆宫坐坐,画几幅山水人物图。
胤礽巴不得四弟弟距离永和宫远一些。
最好,再不用过去。
乾东五所里头,如今走了个六阿哥,又添一位七阿哥,后头紧跟着三阿哥也要搬进来。四阿哥带着八阿哥依旧住在二所,七阿哥则独个住在隔壁三所。
六弟走了,胤禛便将一部分兄长的关爱,转移到了八阿哥身上。
八阿哥胤禩今年已经五岁,能有基本的辨明是非能力了。四阿哥便一直觉着,即便觉禅氏隔三差五过来,给他灌输一些奇怪的东西,胤禩也该有自个儿的判断。
直到今日,他下学回来早了些,才知自己想错了。
前殿内。
觉禅常在正爱怜地摸着儿子的额头,提醒道:“吃慢些。额娘不过带了几道最寻常的点心,怎么竟这般狼吞虎咽的,像是平日被苛待一般。”
她说着便抹起眼泪来:“四阿哥也是,六阿哥一走,他便跟着太子爷吃香喝辣,全然不管你这个年幼的弟弟。可见德嫔娘娘没说错,他往日里都是装出来的兄弟仁义!”
四阿哥立在外头,面色平静。
——八弟向来嗜甜,阿哥膳房做的甜口膳食多半都是孝敬二所的。但也快到换牙的年纪,便被他明令禁止,每日只许用一块。
他想知道八弟会如何作答。
已经用了三块点心的胤禩眸光一闪,缩回去取第四块点心的手,弱弱道:“额娘,四哥只许儿子每日用一块,儿子还……还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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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屋内便又传来觉禅氏一阵谩骂。
四阿哥心中微凉,却只在面上噙着一抹冷笑。
觉禅氏骂过他还不够,又道:“儿啊,额娘瞧着大阿哥虽然得了两个格格,可他额娘乌拉那拉氏却是个不中用的,偏成了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怕是再不能翻身了。六阿哥深得圣宠却早早折了,余下的几个便都不足为惧。这可是你往上爬的好机会,知道吗?”
“你要讨你汗阿玛欢心,他喜欢的想要的,你便顺着他的意思去做,还要做到最好。”觉禅氏又捏起一块点心,压低声音诱哄八阿哥,“将来,未必没有越过毓庆宫的一日。”
“到时候,这满宫里最好的点心,奴才们都会争相给你捧上来……”
觉禅氏还在喋喋不休地给儿子灌输着,胤禛却连眉目都冷下来。
他眯着眼看向伺候在前院的几个奴才。那些人都被觉禅氏赶到了远处,正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
胤禛大跨步迈出步子,反身往二所外走去。临出门前,他低声警告:“我回来过的事,便不必叫八阿哥知晓了。”
*
觉禅氏心怀不轨,八阿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这事儿胤禛没忙着告诉胤礽。
主要是二哥一向对兄弟姐妹们宽仁友善,他拿不准主意,二哥若是知道此事会不会愿意出手整治。
胤禛对胤礽还有些不够了解。
他思来想去,稳妥起见,最终选择将此事告知了夏槐姑姑。
……
六月底的天便已经燥热的不行。
景仁宫内,逢春正给赫舍里打扇,说起近日二阿哥与四阿哥多有亲近的事儿。夏槐便抹着汗,挑起帘子进来了。
她才从内务府核对好今年各宫的冰例账目,路上遇到了四阿哥。
夏槐沉着脸,将屋中侍奉的其余宫女都撵出去,关了门,连学带骂地将八阿哥母子的事儿告诉了赫舍里。
末了又道:“奴婢瞧着,四阿哥怕是特意等在东夹道上的。”
赫舍里心中门儿清:“四阿哥是对咱们阿哥还不够了解。他只当保成是个不会狠心反击的淳善兄长,这才越过毓庆宫,将此事通过你的嘴,来告知本宫。”
只不过,她心中到底还是存疑,担心四阿哥日后会反水。便决意午后等儿子过来,好好与他说说跟四阿哥的亲疏远近之事。
赫舍里将心思先放在眼前这件事上。
她的确没想到,八阿哥的生母竟这般早早的就有了膨胀的野心。单她一个有野心倒也不打紧,毕竟皇上对辛者库出身的厌恶摆在那里,她轻易越不过去。
但八阿哥对糕点一事的回应,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五岁的孩子不念往日兄长的关照,还要倒打一耙,叫她莫名想到了德嫔。
呵,都是有些表里不一在身上的。
赫舍里扯开唇角,拿定了主意。她吩咐道:“觉禅氏既然有这等蛇蝎心思,本宫便赐她一壶雄黄酒,好好灭灭这股‘蛇气’。夏槐亲自过去,看着她喝完再回来。”
夏槐高兴起来,福身应一声。
赫舍里又转向逢春:“七阿哥如今住在三所?一应物件都备齐了吗?”
“有娘娘先前的赏赐,戴佳常在又备了些,万事都妥帖了。”逢春笑着叹道,“就是阿哥那腿……便总是形单影只的,叫人心生怜悯。好在下个月就该去尚书房了,戴佳常在也盼着他能与兄长们多亲近些。”
赫舍里莞尔一笑:“你去走一趟乾东五所,告诉四阿哥:胤祐与胤祚是前后脚出生的,连名字也是一道取的。他和保成两个做哥哥的,阖该多多亲近着七弟弟才是。至于八阿哥——”
“本宫瞧着乌拉那拉氏与觉禅氏同住一宫,‘亲近异常’,那她们的儿子自然也该走得近一些。乾东五所往后阿哥越来越多,总归要挤一挤。便叫八阿哥搬去头所,跟大阿哥一道住吧。”
“免得她们说闲话,七阿哥也去跟四阿哥住。”
逢春笑着与夏槐对视一眼。
夏槐问:“主子,若大阿哥还不愿呢?”
“那就给乌拉那拉氏也送去一碗苦瓜汁,治她个教养不当之罪。大阿哥一日不同意,便一日不能停用。”赫舍里垂眸哂笑,“他即便不在意额娘,也要在意皇上的看法,会同意的。”
*
当日午后,乾东五所内的奴才们便忙忙碌碌帮着阿哥们挪地方。
五所之间侧墙上各有矮门相连,互相走动很是方便。只不过阿哥们搬来之后,疏于联络,这门便一次也没开过。
今日才打开侧门,搬运八阿哥的随身物什,头所里就传来大阿哥的咆哮声——
“叫他滚!”
八阿哥煞白了脸,仰头看向四哥,想叫他将自个儿留下来,换七哥去跟大哥住。
但四阿哥压根没看他,只面带浅笑,上前两步从七阿哥胤祐手里接过一摞书:“叫奴才们去忙就是了,四哥带你转转,看你想住哪儿?”
胤祐受宠若惊地点点头。
八阿哥便垂眸攥紧了拳,一脚迈过两院间的小门,去了头所。
另一头,延禧宫内。
乌拉那拉氏免了每日喝苦瓜汁的惩戒,还当是儿子心中有她这个额娘,不忍她受苦,高兴得像是得了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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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她如今依旧住在后殿的耳房里头,与觉禅氏相距甚远。
这会儿听说她不知怎的得罪了皇后娘娘,被赏了一壶雄黄酒,还得当着夏槐的面喝完,赶忙幸灾乐祸地就要去看热闹。
觉禅氏望见乌拉那拉氏不请自来,咬紧牙关,忍住那股苦而辛辣的滋味,一杯接一杯咽下肚中。
她想快些喝完,好堵住面前这张臭嘴。
然而,乌拉那拉氏偏要挑衅:“雄黄啊,听说最能杀杀蛇心蛇胆了。看来你的肮脏心思,皇后娘娘也略有耳闻呢。”
觉禅氏一口饮尽杯中酒,反唇相讥:“大阿哥有你这么个额娘,不还是得开了头所的大门,迎我们八阿哥进去?可怜他都初通人事有格格了,还得被亲额娘拖累。”
夏槐立在一旁,听两人互相戳心窝子,怼的有来有往,谁也没占便宜。
她想,娘娘没说错,还真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
惩戒过阿哥所和延禧宫,逢春、夏槐从外头回来,已经快到掌灯时分。
胤礽今日过来,才陪着赫舍里用过晚膳,母子俩照常挪到了南窗下坐着,喝喝茶闲聊几句。
赫舍里便将这几日的事儿都告诉了他。
胤礽虽然有些意外,却还是点头夸赞:“额娘的法子倒是十分有趣,将兵书所言融会贯通,儿子学到了。”
赫舍里正给他打扇,闻言用团扇掩了唇笑道:“贫嘴。”
“儿子可没有,额娘就是最厉害的!”胤礽笑嘻嘻的,不吝溢美之词。
赫舍里温柔笑着看向他,便想起四阿哥来。她提了口气,将扇子放在炕桌前:“对胤禛的脾气性子,你究竟是怎么看的?”
胤礽喝着冰鉴里凉过的花果茶,道:“也没什么,就是个爱憎分明的锯嘴葫芦,容易钻了牛角尖,有些左性,但只要儿子看着,也出不了岔子。”
他三两口喝干了茶,抬眸看向赫舍里:“额娘怎么问起这个?”
赫舍里叹气:“四阿哥早熟,又遇上这么些事,难免会有些……偏执。他若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被他背叛的下场?”
胤礽弯了弯唇角,一双凤眸垂下去。
看样子是想过的。
他挂着春风般的和煦笑意,说出自个儿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额娘,不止是四弟,事实上三弟、七弟连同二姐姐他们都是慕强之人。那儿子便会强大到他们只能抬头仰望的份儿,做好一个兄长,亦用好储君该有的驭下之术。绝不叫他们生出旁的心思来。”
“还请额娘安心。”
赫舍里怔怔望着胤礽许久,欣慰笑了。
——这才是她心目中最符合帝王的气魄心胸。
*
七月里,许多花都开败了,永和宫的紫藤也不例外。
自从六阿哥走后,德嫔整整沉寂了一个月,这期间除了阿哥的丧事,竟是一步也没迈出过永和宫的大门。宫妃们都道她是转了性,谁知,才入七月,她便留了皇上在永和宫过夜。
一连三日,皇上都宿在了德嫔那儿。
各宫私下讲小话,都说:“德嫔娘娘这是憋着劲,要再生一个小阿哥,证明自个儿的本事呢。”
“也是,四阿哥离了心,六阿哥又早夭,公主还被送去太皇太后那儿一年到头见不上面。我瞧着她这肚子虽能生养,却是个没福分的。”
“所以才说,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呐,四阿哥如今跟着太子爷,不就得皇上夸赞吗。”
宫里头这些闲言碎语,自然也能传进德嫔的耳朵里。
但她这会儿却没工夫搭理,一心只想着再怀一个孩子,生下来。这回不管是阿哥还是公主,她都会捧在手心,当作至宝,一点一点抚育成人。
这样,就像是……胤祚……也长大了一般。
她不再一心只想着往上爬,却固执地陷入到弥补孩子的漩涡中去。
康熙早先已经命人私下去查过,轻易就能寻到六阿哥的死因。德嫔在其中,实在难逃其咎。但他真的迈进永和宫,瞧见德嫔痛心疾首的样子,又有些不愿去苛责了。
平心而论,德嫔对六阿哥的严格教导他是满意的。
入了尚书房的皇子们,康熙只会用更为严苛的要求去对待。他一向自诩是个合格的严父,便是朝务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去考校阿哥的功课,看看他们骑射、布库练得如何。
胤祚的功课,还没有那般繁重。
便是他小时候,也有顶着风寒继续苦读的日子。他终究熬过来了,才成为了今日的帝王。
说到底,还是这孩子有些弱了。
康熙这般为德嫔、更是为自己这个做阿玛的开解一番,心里头舒服了不少。
他想,德嫔确实该再有个自己的孩子。
……
这事儿传到景仁宫内,赫舍里是丝毫也不意外。
玄烨对儿子们的严苛要求,几乎到了数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地步。赫舍里知道,他是泥泞里摔打过的劳碌命,是一刻也歇不下来的拉磨的驴,便要求儿子们也个个同他一样。
说到底,他从未诚心学过如何做个好阿玛,只会一股脑将自个儿觉着好的强塞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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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帝王,本就难以成为好阿玛。
赫舍里心头叹了口气,道:“随皇上高兴吧,他要纵着永和宫,那景仁宫便陪他一道纵着。德嫔不是个真正能忍气吞声的性子,总能闹出些动静来。”
赫舍里果真没看错。
八月里,德嫔便诊出又怀孕了。她盛宠在身,风头无两,顿时又成了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康熙甚至许诺,等孩子一生下来,便给永和宫复了妃位。
德嫔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而延禧宫却依然被摁在脚下,完全没有复起的一点征兆。
从前,乌拉那拉氏可是公开反对过“胤祚”这个宗室名的。
德嫔想起那些恩怨,忍不住开始在康熙面前上眼药:“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嫔妾一定将他(她)好好教导成人,宽严并济,绝不能学了乌拉那拉常在溺爱孩子的那一套。唉,慈母多败儿,她惯得大阿哥如今心中只有自个儿,竟一点不顾念兄弟情分,对八阿哥动辄辱骂,克扣饭菜,实在有些……失了长兄的分寸。”
康熙从不过问八阿哥的事儿,便也没有奴才敢上报。
德嫔这一捅出来,气得他火冒三丈,径直派了顾问行去传口谕,将大阿哥狠狠责骂一通。
大阿哥在两位格格面前落了脸面,心中有气。隔日,乌拉那拉氏再来探望儿子,也就只能得他阴阳怪气的一番抱怨。
她这才知道,儿子竟然因八阿哥挨了皇上责骂。
可这样的事儿,能是谁捅出去的呢?
乌拉那拉氏思索一番,率先找上了八阿哥的生母——觉禅氏,两人为着儿子,在延禧宫里头又大闹起来。
德嫔却并未就此收手。
从前,乌拉那拉氏做惠妃的时候,时常命延禧宫的人欺辱永和宫宫人,那时她不好招惹,便只装作不知。今时今日,她都被踩在脚下了,永和宫自然要凑上去,多踩几脚才是。
于是,玉烟带着永和宫奴才们,又开始为难起延禧宫剩余不多的三个小宫女,两个小太监来。
延禧宫曾对他们做过的事,如今都可以一一报复回去。
这本该是一件主子开恩的大好事,可永和宫的奴才们却欢喜不起来。
——从前,他们只当娘娘是性子软和,不敢反击;今日才知道,她心里利弊权衡明镜似的,从未拿他们这些下人当过半分人相看,自然也就不必出头相护了。
娘娘也是做宫女起身的,怎就这般……无情呢?
*
永和宫和延禧宫在内廷闹得欢,前朝也有战事传来喜讯。
雅克萨之战大获全胜了!
今年正月,为了彻底解决沙皇俄国对边境的侵扰,康熙听了明珠的建议,采用都统彭春赶赴爱珲,带兵负责收复雅克萨。四月,三千精兵从水陆两路,携战舰火炮出发,对雅克萨进行围追堵截,最终逼迫他们撤回尼布楚。
彭春留人驻守爱珲,加强了边境一带的防务之后,便快马加鞭赶回来,向康熙汇报这个好消息。
这是大清对沙俄的第一次自卫反击战,打得十分漂亮。
康熙心中大喜,对明珠多有夸赞。连同着沉寂了大半年的明珠党羽也抬头了。
……
赫舍里坐镇景仁宫,同时收到了前朝后宫的动向,不免笑了。
“明珠一向总有能力再爬起来。他既然有心,这可是乌拉那拉氏复位的好机会。”
夏槐诧异:“娘娘好不容易将她扳倒,如今又要扶她起来吗?”
“她没死,起来就是迟早的事。”赫舍里淡然道,“再者,永和宫的近日跳了许久,等孩子出生又成了德妃,难免势大。她既然与乌拉那拉氏结了梁子,本宫就扶惠妃一把,又有何妨。”
鹬蚌相争,渔翁才能得利。
夏槐点头,机灵劲上来,问道:“要不要奴婢寻人,将‘德嫔抖落大阿哥欺辱八阿哥’的事递给延禧宫?”
赫舍里笑道:“去吧。”
又吩咐逢春:“梳洗上妆一番,今日外朝有喜事,皇上想必会过来。”
*
康熙晚上果真来了。
他也确实存着试探赫舍里的心思,想看看乌拉那拉氏的位份能不能动一动。
谁知,赫舍里却比他早一步开口:“臣妾还请皇上以国事为重,嘉赏明珠,复乌拉那拉氏惠妃之位。”
她盛装打扮,一身雍容,看向康熙的眼里全然只有他一人。
康熙动容道:“朕……这般终究是对不住你……”
“只要皇上知晓臣妾的委屈,臣妾便不觉着委屈了。”赫舍里笑着,“而且,落胎那夜,景仁宫第二次遇袭,臣妾也觉着有几分蹊跷。或许,此事并不全是她一人所为。”
赫舍里在康熙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只待生根发芽。
没过几日,延禧宫乌拉那拉氏复位惠妃,仍为妃位之首,居延禧宫主位。连同当年害皇后落胎之事,圣谕中也言语含糊地表示,其中尚有隐情。
惠妃忽然被天上的馅饼砸中,恍恍惚惚谢了恩,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她当下便有两件急事,非要立刻做了不可。
“叫觉禅氏搬去后殿偏殿,滚到本宫瞧不见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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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她吩咐完头一件事,开始坐在镜前上妆。
须臾,惠妃换了一身内大红的妆缎旗装,戴上点翠钿子头,修长护甲,雄赳赳气昂昂去了永和宫。
德嫔正在给胎里两个多月的孩子讲故事。
惠妃不顾宫人阻拦,一路进了正殿,冲着德嫔就是一个巴掌。
德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才要开口说话。
惠妃又是一个巴掌上去。
这回,左右脸红的很对称。
第56章 硬气
“秋日燥得很,人容易火气上涌是不假,可两位妹妹也不该这般……着实叫本宫难做。”
永和宫明间内。
赫舍里坐在主位一侧,摇头说完这句话,看向另一边沉着脸的康熙。
康熙捻着拇指上出水儿的碧玉扳指,抬眸又瞧了一眼面前的两人——
惠妃跪着,德嫔因为有孕则站着,她们的钿子头都在争斗中歪了,发丝落下几许,旗装胸前的采帨(装饰手巾)也被扯落在地上,踩得不成样子。
好好的宫妃,扯头花成这副模样!
康熙哂笑:“皇后不必替她们寻由头遮掩,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妃位带头视宫规于无物,嫔位又不顾及肚子里的孩子,竟全然不知‘丢脸’二字如何做写。既然她二人学不会体面,德嫔也暂且别往上升位份了,待在原位好好学几年;惠妃一样,不许你再去乾东五所探望,免得带坏了阿哥。”
康熙说完,转头看向赫舍里:“这两个都是叫人费心的,寻常嬷嬷管教不得,皇后便替朕从慈宁宫要两位如意嬷嬷过来,好好教一教。”
赫舍里恭顺应是。
惠妃和德嫔的脸则瞬间变白了。
慈宁宫的如意嬷嬷……那可都是如苏麻喇姑那般的老姑姑,身份不同,做派也正得很,是过去替太皇太后管教过后宫的,可不会给宫妃一点颜面。
看来,皇上这回是真生气了。
康熙确实觉着面上无光,皇家一向看重这个,他也不能例外。便刻意要借着此事敲打她们,免得往后都复了妃位,闹出更大的乱子。
他起身,立在惠妃面前又道:“大阿哥对兄弟不仁,自小便有,只是如今越发变本加厉,你这个做额娘的难逃其咎。若叫朕再听到他苛待八阿哥的闲言碎语……”
他伸出食指,点了一下惠妃,眼神中满含警告意味。
惠妃连忙伏地叩首:“大阿哥只是一时情绪不好,不是有意苛待八阿哥的。都是下头的奴才拜高踩低……”
康熙懒得听她再分辩,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赫舍里也站起身来,离开前冲惠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妹妹可知,有时候话说的越多,错的也越多呢。”
惠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
从永和宫回到延禧宫,约莫只需要一刻钟。
惠妃今日特意乘着妃位仪制的步辇,来跟德嫔耀武扬威。这会儿回去却被康熙勒令自个儿走着,好好叫脑子清醒清醒。
她当然不会清醒,只会将愤怒转移,发泄到另一个人身上。
这人只能是觉禅常在。
延禧宫后殿西配殿,觉禅氏坐在桌前,宫女才将今日的午膳摆上,惠妃就踩着花盆底进来了。觉禅氏都不用抬眼,便知道她今日是来撒气的。
谁曾想到,她还能东山再起呢。
觉禅氏也只能起身做福礼:“见过惠妃娘娘。”
惠妃冷笑一声:“今时不同往日,妹妹今儿个对本宫倒是着实客气,不怕本宫再抢你的午膳了?”
觉禅氏没吭声。那日,的确是她挑衅地过了几分,总要任由惠妃将这股气撒尽,她才能得个安宁。
惠妃见她退让,变本加厉:“哟,妹妹这小常在的位份,倒是日日都能用上三荤两素呢,比本宫前阵子过得滋润不少。”
“不过是使了些银子,哪里敢同惠妃娘娘作比较。”
惠妃听这话笑了笑,上前端起那碗酱色浓郁的狮子头,学着先前觉禅氏对她的样子,反过去也将狮子头倾倒在地上。
“本宫的手抄经乏得很,一时没端稳,妹妹可别怪。既然是花了银子的,也不能浪费了,妹妹——便这么用了吧?”
殿内,觉禅氏抬眸,与惠妃对视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皇上一向尚俭,去拾起来。”
惠妃便掩唇笑了。
西配殿外,八阿哥刚从校场学完骑马,走正殿旁的小侧门过来,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就听到了惠妃对他额娘的刁难。
八阿哥的笑容瞬间落下去。
他立在小侧门前,望见额娘的贴身宫女将那几个狮子头一一夹起来放回碗中,在额娘授意下,又给摆回桌上。
八阿哥不愿再看,眼中藏满了不甘和仇恨,扭身便从小侧门出去,飞奔回乾东五所。
大哥欺负他,大哥的额娘还要欺负他的额娘。
凭什么!只因他是皇长子吗?
八阿哥攥紧拳头,终于将觉禅氏往日灌输的一切都刻在心上。
——他得不顾一切地讨好汗阿玛。
*
康熙二十四年的冬日,比起往年要暖和不少。
零零星星飘了几场小雪之后,天终于有些冷下来,景仁宫的地龙烧得热乎,炭盆架起来,再烤上几个栗子、番薯之类的东西分食,便是猫冬度日的最好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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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栗子壳烤的已经爆开了大半,赫舍里轻轻一捏,发出脆响声,金黄的板栗仁便落在手里。
她笑着递给坐在炕沿边亭亭玉立的佟家二小姐。
“这些东西虽然瞧着鄙陋,冬日里围炉吃却叫人心添欢喜。宫里那几个阿哥公主常聚在一处吃,你也尝尝。”
二小姐今日是跟着佟国维的夫人一道入宫的,借着母家探望怡贵妃的机会,带了个民间圣手进宫,给贵妃请个平安脉,也好知晓多年来怀不上胎,是否真的再无机会了。
佟国维夫人是索尼的女儿,也就是赫舍里皇后的亲姑姑。因而她前脚才从承乾宫出来,后脚便被逢春请到了景仁宫。
赫舍里笑着安顿好二小姐,握住佟夫人的手,问:“贵妃如何了?”
佟夫人激动地用帕子沾了沾泪,低声道:“娘娘也知道,二十二年的时候大丫头是怀过一个的,只是没满三个月就掉了,坐不住胎。这回的老郎中专治妇人不孕之症,已经开了药,说短则数月,迟则一年,定能见效!”
赫舍里便也为怡贵妃开心起来。
到底是姑姑的女儿,细论起来,不光是皇上的表妹,亦是她最亲的表妹。原本,她该与贵妃多多亲近的,只是……
赫舍里又担忧问佟夫人:“姑母近来可好?与佟大人还是先前那般?”
佟夫人眼中有几分落寞郁色,还是笑着安抚她:“娘娘就莫要替妾身操劳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当年佟府要与咱们赫舍里家再度联姻,强求佟国维娶了我,便知会有今日。能维持表面的相敬如宾,已经很好了。”
赫舍里闻言垂下眸,叹了口气。
佟家与赫舍里家,关系确实紧密。
祖父(索尼)的最后一任继妻出自佟家,叔父(索额图)的正妻虽是正蓝旗汉军佟养量之女,并非佟府本家,却与佟国维的祖父佟养真是亲兄弟。
而佟家那头,佟图赖、佟国维父子也都娶的是赫舍里家女儿做正妻。
这样一代代联姻下来,利益确实都绑在了一处。可是,强求多生怨偶,内宅里因此生出多少龃龉,便都是女人们承受着了。
这一点,赫舍里亲眼见过,佟佳贵妃亦是如此。
因而,她们为着横亘在两家面前的微妙关系,平日里虽然互相敬着,却并不如何亲近。
佟夫人许是觉着气氛凝重了些,也不愿叫赫舍里为难,转了话题,说起一桩喜事。
“娘娘还不知道呢,皇上开恩,叫隆科多明年便到御前去,先做个二等侍卫,还许诺磨炼一两年就给升为一等侍卫。”
一等侍卫是天子近前人,满洲勋贵想要青云直上,多半要经过这条路。去年,钮祜禄阿灵阿便也是这么爬上去的。
皇上这是打算开始启用隆科多了。
赫舍里便笑道:“他是皇上看着长大的表弟,自然要偏疼一些。孩子们都安顿好,姑母这回总可以放心了?”
佟夫人略作犹疑,肃了面孔道:“隆科多如今满十六了,老爷有意再与我们母家联姻,皇上瞧着也是同意的。今日来也是想问问娘娘的意思,这亲事……”
佟夫人没有说完,但抗拒的神色已经摆明了她的想法。
赫舍里心想,姑母怕的这件事,在前世却是成了的。
不仅佟国维的三子隆科多会迎娶赫舍里家的姑娘,小儿子庆泰也娶了赫舍里氏希福那一脉的。
她不免想到那些旧事:
隆科多放纵妾室苛待姑母,折辱正妻,将她们赫舍里家的女子一个早早气死,一个闹得形如人彘。
难道还要任由他欺辱一世吗?
今世她活着,便必不可能允许这样的糊涂事发生。
她笑了笑,将姑母的双手交叠捧在掌心之间,郑重应道:“这事儿本宫知晓了,姑母安心,不会再有母家的女儿重蹈覆辙。”
……
逢春亲自送了佟夫人和二小姐出景仁门。
等她撩起棉帘再进来,赫舍里撑头思索了半晌,已经做好决断。
“隆科多虽是怡贵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却到底是男子,不受姑母教养,反而学去一身宫中恶习,品性实在差了许多。姑母怕也是知晓这一点,才会提醒本宫。”她笑了笑,望向逢春,“送信给叔父……还有阿玛,告诉他们:凡我赫舍里家的女儿,这辈子决不嫁隆科多。”
“最好,整个佟家都不要再选。”
她底下还有两个妹妹待字闺中,索额图更是有四个女儿未嫁,再往后还有心裕、法保他们……
若是,能给这些妹妹们往后余生带来一点福泽;
她入这深宫,做这皇后,才算是真真儿有了些实惠的好处。
*
赫舍里府邸。
索额图得了传话百思不得其解。
索额图的夫人佟氏却是长出一口气:“娘娘保佑,咱们的女儿可算是有福气了。老爷前儿回来说起佟府的隆科多再有一两年就要娶亲,妾身可真是提心吊胆了好几日。”
索额图不知佟府府内腌臜事,疑惑问:“怎么?”
佟氏想起族中那些个捕风捉影的谣传,摇摇头讳莫如深:“总归,不是个良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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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咱们大姑奶奶嫁去佟府,已经遭够了冷遇,老爷心中应当清楚才是,否则也不会明里暗里看佟大人不顺眼。还是听娘娘的吩咐做事吧。妾身觉着,娘娘和太子爷这般的,才是真心为着母家打算呢。”
索额图自从被胤礽“提点”过一次,性子已然收敛许多。如今夫人又劝,便叹一口气顺着台阶下来。
“也好,赫舍里家还无需学他佟府,靠女儿爬上去。”
有些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在暗处变了。
一晃眼到了年根底下,宫中又喜庆地忙碌起来。
今年,康熙和胤礽倒是都守信。
早早地下朝下学,直奔景仁宫,嚷嚷着要帮赫舍里写春条贴窗花。
赫舍里才用过早膳,哪儿能那么快就剪好窗花,索性命夏槐取了纸和剪刀来,叫这父子俩去剪窗花,自个儿去写春条,耳根子瞬间清净许多。
康熙去年把小甜瓜剪成个猪,今年就杠上了,一连剪了二十几头猪……不是,小甜瓜。胤礽还笑话他阿玛手笨呢,自己几剪刀绞下去,还不如人家。
康熙大笑道:“啧,好好的猫狗嬉戏图,你照着剪的,怎么不见猫也不见狗,只剩两只大老鼠。”
“阿玛那二十几头猪也不怎么样,额娘又不开猪圈。”
“放肆!”
父子俩在一边又闹腾起来,赫舍里没法写了,放下笔好奇过去一瞧,不免扶额。
“行了行了,都去写春条吧。景仁宫今年若将这些贴上,怕是要叫满宫笑掉大牙。”
她又调笑康熙:“臣妾即便敢贴,皇上怕是还不让呢。”
赫舍里摇摇头将那些东西收下去,重新取了红纸,剪起正常的窗花来。
胤礽趁他额娘不注意,将厚厚一摞窗花全都拢进怀中,交给了小豆子。小豆子瞪圆了眼,连忙窝成一团塞进袖……塞不进去,又赶忙塞进前襟,挺直了身板。
直到午后回了毓庆宫,小豆子将那些个猪和老鼠掏出来,才问:“阿哥要这些做什么?”
胤礽挑出康熙剪好的各式猪,笑了笑。
“保密。”
……
万琉哈氏快要到生产的日子了,这事儿也不必赫舍里操心,长春宫主位有僖嫔在,早早就将太医和接生嬷嬷寻好了,日夜备着。
腊月二十四,南小年。
万琉哈氏在今年第一场大雪中,诞下一位小皇子,序齿为十二。十二阿哥出生迎上瑞雪,解了康熙这段日子的愁事,因而短暂地得了他阿玛的喜欢。
康熙琢磨片刻,道:“十二阿哥带着福瑞降生,可见是有神明护佑的,朕便给他选个‘祹’字,定名为胤祹,如何?”
僖嫔和万琉哈氏不懂这些。
赫舍里便笑着接话:“《集韵》有言,祹者,为福为神,名字意头甚好,只是怕有些压不住。皇上不如给万琉哈常在晋一晋位份,也好帮着十二阿哥压一压,长大以后,才能更为我大清添福呢。”
康熙不免笑道:“皇后所言极是。”
“今日正是个好日子,梁九功,传朕旨意,万琉哈氏即刻晋为贵人,仍居长春宫,既是帮着十二阿哥压字,封号就为……定。皇后这回可满意了?”
赫舍里嗔他:“皇上又拿臣妾打趣儿了,叫僖嫔和定贵人笑话呢。”
僖嫔难得开口打趣儿道:“嫔妾倒是少见皇后娘娘有这般小女儿神态,新鲜得很。还请皇上往后多给咱们见识见识。”
长春宫内欢歌笑语一片。
几日之后,便是除夕夜。今年,康熙写了许多春条,但福字一个也没写,索性给各宫都赐下去两张春条,王公大臣们的赐福就免了,只选择性地赐几道菜下去。
胤礽这会儿就显出来了。
除夕家宴是在晚上,晌午开始,康熙便要带着皇子们在保和殿宴群臣。殿内,帝王高坐宝座,独享金龙大宴桌上的佳肴,皇子们则以胤礽为首,居于右侧,左侧是康亲王杰书、裕亲王福全等王公。
在他们后头,才是群臣百官,一眼望不到头。
胤礽趁着汗阿玛与几位皇叔相谈甚欢,起身往后找大臣们去。
瞧见张英、高士奇等南书房大臣,连忙凑上去,给一人发两张“小甜瓜窗花”;
看见索额图,又给塞了两张;
就连明珠他都给出去一张。
朝臣们一听,手里的“猪”竟然是皇上亲自剪的,当即起身诚惶诚恐接下来,还表示回去一定高悬祠堂内,时常供奉。
二十几张窗花,也不能都发给朝臣。
胤礽闹出不小的动静,又折身回来,跟常宁力荐:“五皇叔,您看汗阿玛剪的窗花。所谓添珠添福,送您一张如何?”
康熙攥紧了拳,只能眼睁睁看着常宁、福全几个亲王将窗花一抢而空。
福全还一脸真诚地夸赞:“皇上这猪剪的,实在惟妙惟肖。”
康熙捏着酒杯一饮而尽:“你……喜欢就好。”
他方才余光里早就察觉,太子在跟索额图、明珠他们说些什么,连南书房行走都牵扯上了,明珠竟还起身弓腰三次,以示感谢。
而今,他知道的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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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真是个小兔崽子。
*
二十四年在笑闹与拧耳朵中完美落幕。
转眼就是康熙二十五年,正月的忙碌欢庆才一过去,关外便传来消息,说沙俄趁着清军撤兵回朝,卷土重来,再度占据了雅克萨城。
康熙冷笑一声,并未将这种劣国行径放在眼中。
“沙俄既然是个不守规矩的牛皮糖,对我大清边疆虎视眈眈,意图将黑龙江流域尽数谋入自个儿囊中,那也不必再给他留生机了。派兵增援前线,力求将敌军头目托尔布津三面围困雅克萨。无需动武,困死城中便是。”
南书房行走高士奇跪拟旨意,圣谕当日便发出京师,直送往关外。
这是一件小事,除过沙俄如同苍蝇一般烦人,康熙并未放在心上。
……
三月初春寒料峭,紫禁城又冷了大半个月,才有些回暖的迹象。
乾清宫西边围房里,住着许多使唤小女子,也即是官女子。今日,忽然有位章佳氏犯恶心干呕,去瞧了太医,才发觉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顾问行得知此事,与行房册一一核对过日子,确认无误,这才禀告给了康熙。
康熙倒是对她有些印象。
两个月前吃醉了酒,一时起意……
帝王问:“姓什么?哪个旗的?”
顾问行答:“回万岁,这官女子出身镶黄旗包衣,是二等侍卫章佳海宽之女,十九年内务府小选才入宫的。章佳海宽先回随圣驾北巡,倒是在与巴林部的对战中赢过一场布库。”
康熙便笑了:“朕记得他,甚为勇猛。”
“也罢,既然她阿玛有些本事,就先给个常在的位份,人也从围房里头搬出来,居……永和宫内。余下的,等她平安生下这一胎再说吧。”
顾问行领了旨意,退出殿内去办差。
*
永和宫的就快生了。
德嫔日日盼着小阿哥或是小公主的到来,届时,她便能守着孩子好好教养,哪里想到,她这里将要生产了,皇上却安排了一个才怀上的章佳常在进来。
新人杏脸桃腮,尚未显怀,穿着宫装只显出清水般的气质,惹人生怜。
德嫔瞧见她,就像看到了从前的自个儿,心头有些泛酸。
——这宫里头人来人往,旧人老去太快。
便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也得早些爬上妃位才是。
她倒是没有难为同样从宫女爬起来的章佳常在,只是孕中多忧多思,这一胎胎气有些不稳。太医接连用药吊着,终于安宁地撑到了闰四月。
闰四月底,德嫔诞下了七公主,终于养了一个女儿在身边。
她求康熙给小公主也赐个满族名字,康熙看着天生体质偏弱的女儿,不忍拒绝,遂起名为姬兰。
“朕希望,她能像奔腾的河流水花一般有生命力。”
德嫔对这个名字十分喜欢。
因着七公主娘胎里带弱气,满月之前,便没叫人来见。等到两个月之后,小公主眼瞧着越发活泼,每日也能醒来一个时辰了,德嫔这才放下心来,带着姬兰往景仁宫、慈宁宫等地请安去。
今日来慈宁宫,她也有意想叫七公主与五公主见一见。
五公主自打生下就抱给了太皇太后,实则算是苏麻喇姑在养着。德嫔对她虽然没有感情,却私心里想着,若这两姐妹关系好了,太皇太后也能多疼爱七公主几分。
大清的公主不好当。
二公主伊哈娜有皇上宠爱在身,尚且才能得个两小无猜,预定要嫁给心仪的巴林部世子。
那不受宠爱的公主,日后若送去抚蒙,只怕其中凄苦无人可以诉说了。
德嫔打算早早就为七公主谋划起来。
慈宁宫内,太皇太后近来精神不好,还在小憩。
五公主倒是活泼好动的性子,瞧见德嫔过来眼前一亮,哒哒跑上前有模有样地福身行礼道:“温宪给额娘请安,额娘万安。”
五公主是所有公主之中,唯一得了封号的。其中自然是太皇太后的宠爱占了大半原因。
德嫔笑着叫人起来,蹲在温宪面前,给她看怀中的七公主:“温宪快瞧,这是你的亲妹妹,唤作姬兰,往后,你就有妹妹作伴了,喜不喜欢?”
温宪瞧见德嫔怀中的人,满面的开心一下子就不见了。
她听说了,额娘求着汗阿玛给妹妹起了满语名,还是姬兰这样好听的名字。可她如今都四岁了,额娘从未想过,帮她也求个名字来。
温宪失落地摇摇头,退后一步。
德嫔脸色一僵,还是挂着笑脸问:“为什么不喜欢呢?”
“她……身上的奶味太重了。”温宪别开眸子,随便寻了个由头。
德嫔终于没法再笑下去。她站起身,只当是温宪在讽刺自己身上的气味,不愿搭理这孩子。
她对着苏麻喇姑福了福身:“今日老祖宗既然睡着,嫔妾就不打搅了,改日再带着七公主来请安。”
德嫔说完,没看温宪一眼,扭头离去。
身后,四岁的温宪红着眼,抱住苏麻喇姑的手哭了。
第57章 相逼
太皇太后年前才病过一场。
大病初愈不久,总是嗜睡,老人家一睡过去便昏昏沉沉,非得苏麻喇姑推着才能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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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今儿个却不同。
温宪在敞轩底下抱着苏麻喇姑的手,哭的很是伤心。暖阁里头便传来一声召唤:“苏茉儿,五公主这是怎么了?抱进来我瞧瞧。”
苏麻喇姑忙应了一声,蹲身将温宪给抱进去。
这事儿瞒不过老祖宗,与其叫她担心,还不如照实说了。苏麻喇姑也是了解主子的,知她见惯了风浪,不至于被这点嫔妃的小心思气得病倒了。
太皇太后盘腿坐在榻上,将温宪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拍拍脊背哄着。
等小丫头不哭了,这才听苏麻将来龙去脉讲过一遍。
她当即哂笑道:“玄烨后宫里的女人,各有各的本事和主意,德嫔在里头又是出挑的,能揣摩几分皇帝的心思,也能放得下身段,这样的人自诩聪明,想要的也就多一些。只是,她不该把手伸到慈宁宫来。”
“老祖宗的意思是……”苏麻喇姑问。
太皇太后垂眸,看一眼怀里安安静静吃着糕点的温宪。她的淑慧当年远嫁蒙古,也定然像今日的温宪一般,大哭过一场吧?
她年纪大了,不免心慈手软,叹口气道:“小惩大诫吧。你亲自走一趟养心殿,就说我心疾犯了,要几丸太子的西洋药过来。”
苏麻应一声,才要出去。
太皇太后又道:“莫急着走,先叫他们煮好奶茶,温宪用过糕点最爱喝那个。”
苏麻喇姑便笑了。
自打慈宁宫有了五公主,老祖宗的确是少去几分忧思。可不正是治愈心病的良药嘛。
……
晌午之后,胤礽顶着大太阳,来养心殿习字听讲。
今日的侍讲学士是高士奇,也尤为擅长书法。他奉命指导过胤礽的字之后,便要给帝王和储君讲一讲《左转记事本末》。
这都是高士奇自己的心得,康熙听着受用,便在今日侍讲结束后,叮咛道:“澹人,得空你将这些都写下来,编撰成册。好东西朕总要留下来,给子孙承泽。”
高士奇连忙谢恩应是。
苏麻喇姑是估摸着时辰过来的,到养心门前,刚碰上梁九功送走高士奇。御前从不敢怠慢慈宁宫的人,尤其是苏麻喇姑。
梁九功忙躬身过去,一边说着“姑姑怎么亲自来了”,一边将人往抱厦底下让。又快步进去禀报一声,这才引着苏麻喇姑进了明间。
康熙坐在御案前,右手边是胤礽的案几,父子俩正在比试画花鸟图。
见苏麻进来,康熙笑问:“几日不见姑姑,是玛嬷有什么吩咐吗?”
苏麻叹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今日午后德嫔来给老祖宗请安,她走之后,老祖宗身上有些不好,约莫是心疾犯了。想来问皇上要几丸唤作如勒伯伯尔拉都的西洋药。”
康熙和胤礽同时抛下了笔。
“玛嬷可严重?好好的如何会心疾复发呢?梁九功,去取太子进献的西洋药来!再宣太医去慈宁宫!”
康熙说完,就要亲自往慈宁宫去探望。
胤礽也跟在后头,打算浑水摸鱼过去瞧瞧乌库玛嬷。
苏麻喇姑劝说不动,知晓皇上的脾气,也就随他去折腾。
毕竟,瞧过了人,帝王心中才会更有数。
慈宁宫内。
太皇太后盘着珠串坐在榻前,五公主则像一只红眼的小兔子蜷在她身边。
康熙兜头进来,请安行礼,再一观察太皇太后闲适镇定的状态,这才察觉不对头。他松了口气,在另一边坐下:“玛嬷好好的,可莫要再吓孙儿了。”
老祖宗睁开眼瞥他:“心肝儿哭成这般,我如何能舒坦。”
康熙这才将目光转向温宪。
他伸手戳了戳小兔子的脸颊,笑问:“朕听说今日德嫔过来了,怎么,是想额娘了?”
五公主听了这话,吸吸鼻子:“额娘心里只有妹妹,温宪才不想呢。”
说到最后都是颤音,眼睛也红起来。
太皇太后心疼地打了玄烨一下:“你瞧瞧你,才刚费劲将人哄好了,你一句话又给弄哭了。”
康熙那一副玲珑心思,还能有什么猜不透的。
德嫔对五公主没有感情,自打孩子出生,一年到头也不会来专程瞧一次,只有请安、年节才会捎带着探望。
即便如此,温宪也对她满是眷恋。
这回才有了七公主,就急忙主动上门来,怀着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也难怪温宪会这般伤心。
真是不像话!
康熙终于有几分心疼这个女儿,握着她的小手问:“你有什么想要的,阿玛都赐给你好不好?可莫要再哭了,哭得你乌库玛嬷多心疼呐。”
五公主听到这话,忽然怔怔抬眸,一双纯澈的眸子里满是期待:“那……阿玛,可以给温宪取个名字吗?”
康熙没反应过来。
五公主又赶忙道:“就是像妹妹那样的,姬兰那样的满文名字。几位皇姐都有名字,妹妹也有,只有温宪没有……”
康熙这才意识到,温宪已经四岁了,却还只有封号,没有名字。
这也不能怪他,宫中的孩子总立不住,两三岁之前没有名字算是常事。如今是朱纯暇他们发现了牛痘,不必再受天花烦扰,加上嫔妃们央求,他才会给赐下去几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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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温宪没有额娘帮着求名字,他又诸事繁忙,自然就……想不起来。
康熙悻悻摸了摸鼻子,道:“这算什么请求,阿玛本就是要给你取名的,还比姬兰好听许多。”
五公主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康熙轻咳一声,思索半晌,看到老祖宗瞧向五公主的眼神里头满是珍爱,脱口而出:“就叫额林珠,如何?”
五公主只觉着好听,但不懂意思,便去看老祖宗。
太皇太后笑道:“额林珠是个好名字,意思是不离手的宝贝,在念珠里头也特指佛头珠。就定这个吧。”
“不离手的宝贝,佛头珠……”五公主念了一遍,高兴地钻进老祖宗怀中,“乌库玛嬷,我有名字啦,叫额林珠!”
太皇太后笑着摸摸额林珠的小脑壳,抬头看康熙:“你既然赐下这个名字,我也便放心了。”
康熙回道:“是,孙儿定将珍宝护着,不叫她再被人觊觎,受半分委屈。”
*
从慈宁宫出来,康熙长叹一口气,吩咐梁九功去永和宫传口谕。
“皇上说,太皇太后要精心修养,往后德嫔娘娘便不必过去请安了。七公主如今才是襁褓之中,须得少些外出,等到再大一些,她们姊妹之间亲疏远近,都随着孩子们的性子便是,还请娘娘勿要强求。”
德嫔脸色有些差,被玉烟扶着,笑问:“听闻太皇太后的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了?”
“皇上给五公主赐名为‘额林珠’,公主欢喜了,太皇太后自然也就好转许多。”
梁九功见德嫔的脸色要绷不住了,连忙垂下眼眸,将帝王交代的事一股脑儿说完:
“皇上还说,大清的公主不能只享乐,无担当。公主抚蒙本就是为国分忧的正事,娘娘莫要狭隘了,阻断七公主的生路。”
德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梁九功不再看她,道一声“奴才告退”,便退出了永和宫。
正殿内死一般沉寂。
玉烟立在德嫔身边,有些想劝却不敢开口;而画扇不会去说什么,只给殿内的熏炉里头添几味静心安神的药材、花枝,福身退出去。
等她走远了,德嫔忽然发了痴言:“本宫原以为‘姬兰’这个名字便是好的。呵,奔腾的河流水花,这是打算叫七公主嫁到多远的地方去……皇上就不能将‘额林珠’这个名字赐给小七吗?这才是养在本宫身边的孩子,才是心头珍宝啊……”
玉烟吓得慌忙跪在地上:“娘娘,慎言啊!”
她为了安抚德嫔,出起了馊主意:“本朝也不是所有公主都要送去抚蒙的,朝中勋贵亦需要联姻拉拢,佟家便是个好去处。娘娘等公主再大一些,觅个良婿做靠山,皇上说不准也就允了呢。”
良婿,佟家……
德嫔长出一口气,擦干了面颊上的泪:“那本宫便要尽快爬上去,对怡贵妃有些助益才是。”
昔日背弃旧主,在她这里似乎都成了风中一捧土,恩怨散尽。
全然不顾旁人乐不乐意。
*
比起大人们迂回曲折的百般心思,孩子们可就简单多了。
康熙先一日没带胤礽去慈宁宫,第二天,小太子自个儿约上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和二公主伊哈娜,去慈宁宫探望老祖宗。
伊哈娜随口问:“你待会儿不用去养心殿练字了?汗阿玛竟能答应?”
“噢……”胤礽淡然道,“阿玛不知道。”
伊哈娜和胤祉目瞪口呆。
随后,双双比了个大拇指,以示尊敬。
胤禛则担忧蹙眉,想劝两句,但看到胤礽一副淡定的样子,又打消了念头。
——二哥一向智勇双全,听他的吩咐便是。
于是,慈宁宫今日变得热闹异常。
额林珠跟哥哥姐姐们住得远,总也难见面,这会儿高兴地手舞足蹈,连忙就大方的将自己喜欢的奶茶糕点分享出来。
太皇太后笑话她:“你吃的玩的用的,大都是太子派人鼓捣出来的,就别献殷勤啦。”
额林珠一脸震惊,随即仰慕地看向胤礽。
伊哈娜到底最年长,也记着这件事:“对,不止是五妹妹,你们两个、连着后头的弟妹也一样。”
胤礽摆手示意她:“别说了二姐姐,我都快被五妹妹看的不好意思了。”
一屋子老少全都笑起来。
胤禛悄悄用余光追随着胤礽。二哥命人打造的摇铃床、宝宝餐椅、辅助筷……他每一样都留着,好好收在二所后殿的库房里。
孩子们确认过乌库玛嬷身子康健,并无大碍,都放下心来。
胤礽这才招呼着:“余豆儿,快,把我们送给老祖宗的礼物拿出来。”
小豆子赶忙从外头捧着个盒子进来了。
二月份的时候,太皇太后七十四岁寿诞,康熙为了给她招福添吉祥,曾特意叫许多百岁老人写了一张万寿表呈上来。逗得老祖宗欢喜地不行。
胤礽这回做了个学人精,也叫造办处依葫芦画瓢,弄出个类似的。
他凑到老祖宗身边:“您看,这是内务府打造的西洋八音盒,分金盒子和银盒子,今日给您拿来的是金盒子,内嵌犀角里子。拧好发条以后,还能唱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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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太皇太后笑眯眯接了西洋盒子,打开一瞧,里头是四只形态各异的仙鹤,发条一拧不仅能转圈,还有一首简短的从未听过的曲子。
大伙儿都不认识,只听胤礽把它唤作“生日歌”。
这曲子听着欢快,确实适合献寿用。
老祖宗笑弯了眸子:“年初不是已经送过寿礼了吗?怎的又送。”
“这不是寿礼,是希望乌库玛嬷每日无忧无恼,平安康健。往后若是再有人给您添些烦心事,您就听听曲子,想起这些可爱的弟弟妹妹,便什么都放下啦。”
伊哈娜几个听着胤礽把功劳让给他们,神色各异,都有几分不好意思。
太皇太后还能瞧不出来嘛,显然,这礼物是太子一个人准备的,只是不想踩着兄弟姐妹得夸赞,这才让了功。
这孩子,是个能得人心的。
老祖宗看破不说破,笑得眯起眼来,还索性顺了胤礽的意,将几个阿哥公主挨个儿夸赞一番。
就连平日闷不吭声的四阿哥也得了一句:“你是面冷心热的好孩子,乌库玛嬷全都知道。往后遇事,记着要倚靠兄弟,莫要独个扛着,反而钻了牛角尖。”
四阿哥心神一震,看一眼二哥,躬身谢过老祖宗指点。
等到离去之前,老祖宗将胤礽唤住:“乌库玛嬷今日也有一言赠与你。”
胤礽作礼,洗耳恭听。
“你阿玛自小临危受命,未曾承欢膝下一日。因而,他今日便有千好万好,成就帝王功业,在做人处事上也难免有缺陷。”老祖宗慈和的目光望向胤礽,笑道,“你却是在父母的爱中悉心培养长大的,定会比他做得更好。”
“若有一日,你阿玛做错了事惹你伤心,乌库玛嬷先替他与你赔个不是。”
*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
景仁宫正殿内。
康熙伸开双臂,由两个御前太监给摘了雨服雨冠,面朝赫舍里道:“今晨,内务府的奴才说瀛台修缮妥当了,朕瞧着这场雨过去暑热正盛,今年太皇太后身子差一些,不便去香山,朕就带着你跟保成、几个阿哥公主去瀛台避暑吧。”
瀛台在明朝名为“南台”。世祖爷见其四面环水,有海中仙岛之象,就此改名为“瀛台”。
先前,香山行宫未曾营造时,康熙耐不住热气,每到盛夏便多在瀛台避暑听政。因而,本朝御门听政也时常被唤作瀛台听政。
赫舍里闻言,从暖阁走出来,帮着康熙掸了掸龙褂的褶皱,应一声。
“这时节,种在瀛台水中的菱角差不多该熟了。保成可念叨了好久呢,这回总算是能亲自去摘取了。”
“再晚半个月,莲子也可以摘了。”康熙牵过赫舍里,拉着她往暖阁康熙相携坐下,“到时候,就叫这兔崽子带着几个兄弟使劲儿去摘,朕好拿去赏给朝中的大学士、九卿和詹事。”
赫舍里莞尔一笑:“皇上就戏弄阿哥们吧,仔细他们合起伙儿来,再给您还个大的。”
到时候,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康熙哈哈大笑,并不觉得这几个半大不大的小子能有什么巨大威力。
……
七月二十,圣驾启程,前往南海瀛台避暑。
瀛台岛是水中制高点,北段有石桥与岸上相连。整个岛上由北至南依次建有翔鸾阁、涵元殿、蓬莱阁、香依殿和迎薰亭。
翔鸾阁主殿有足足七间,左右延楼还有各十九间,成了康熙与赫舍里的住处;
伊哈娜去了后头的涵元殿及其东西配殿;
余下的三、四、五、七阿哥则被胤礽带着,住进了南面的蓬莱阁,以及两侧的藻韵楼、绮思楼。
蓬莱阁和副楼都是上下两层的样式,每日爬上爬下的,正适合阿哥们坐不住的年纪。
康熙安顿好了住处,便开始给胤礽派发任务。
“岛外北边有一片御田,种着朕今春亲自播种的水稻。这个时间也该成熟了,你便带着几个弟弟收割水稻去。”
这是件有趣的事,胤礽一口应下。
康熙又道:“河里的菱角再不摘就烂了,莲子也差不多能用了,你们——”
胤礽这回忍不住问:“……儿子跟弟弟们还要每日读书吗?”
“学业自然不能荒废。”
“……”
于是,次日开始,胤礽不仅要读书、种地,每日午后还得戴好斗笠,领着弟弟们去摘菱角和莲子。
艳阳天下,胤礽带着四个弟弟们挽起了袖子和裤腿,摸进河水里头,一边玩水一边摘菱角,取莲子,倒也有趣的很。
小半个月后,他们吭哧吭哧终于忙活完,站在伊哈娜边上都晒黑了不少。那一筐一筐的菱角和莲子却流水般送出去了。
到底不是自个儿亲手摘的,康熙出手还挺大方。
除了大学士索额图、明珠、德勒浑,九卿们,连张英、汤若望几个讲官,也莫名得了一匣子。
康熙还刻意说:“这都是瀛台河里头产的,朕叫太子带着几个阿哥顶着烈日挖出来,赐给诸位爱卿。一点小玩意儿,就不必谢恩了。”
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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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您这话说的,可一点不像不必谢恩了。
无论如何,得了赏赐的重臣们还是诚惶诚恐地谢了恩,在瀛台撞上太子爷,更是恨不得跪地叩首感谢一番,免得被皇上抓住,日后翻旧账说他们不敬储君。
听这些老大人们说完,胤礽才知道莲子和菱角都去了哪里。
他连一口劳动成果也没吃到!
心中不爽的太子爷扬起万分温和的笑脸,道:“无碍。莲子心苦,孤的心一点也不苦,真的。还请诸位大人代替孤细细品尝其中滋味。”
一众老臣晒干了沉默。
他们终于晃过神来,这是皇上因着年初那几张窗花,刻意在惩罚太子爷呢。
皇上这还真是……
记忆超群呐。
……
父子间小打小闹之后,倒也相安无事。
八月末,关外传来捷报。
清军水陆并进,直抵雅克萨城下,对沙俄进行围困。历时四个月之久,沙俄军队弹尽粮绝之下,出城反击,伤亡惨重,其督军托尔布津被炮火击毙,城内沙俄军队剩余不过数十人,几近覆灭。
康熙负手立在翔鸾阁明间,笑道:“战报上还说,这次雅克萨之战的完胜,藤牌军起了大作用。”
藤牌军是銮仪衞銮仪使林兴珠的主意。
二十三年冬日,林兴珠以“柔能克刚”进言康熙,并亲自带着家人持藤制的盾牌演示对抗,区区六人便阻隔了数十名八旗骑兵的进攻。
康熙因此大喜,命福建组建一支藤牌军。之后,又将这套作战日益熟练的军阵应用在雅克萨之战上。
效果简直出乎他的预料。
总而言之,林兴珠这回有大功。
康熙负手斟酌着道:“林兴珠……倒确实是个人才,三藩平乱之时,他镇压吴三桂叛军有功。七年前有因抗击罗刹(沙俄),被朕召入宫中做了銮仪衞銮仪使。如今看来,只管着车架仪仗,倒是大材小用了。”
顾问行笑道:“万岁爷近前当差的事,无有大小之分。否则,林主官也不能轻易进言,叫万岁爷采纳了藤牌军不是。”
康熙笑着点了点他:“罢了。林兴珠既然征战罗刹有功,朕也不是压着汉将不启用的帝王,便叫他任直隶保定府参将,一步步来吧。”
*
入秋之后,天气转凉,康熙寻个好日子回了紫禁城。
宫中倒是万事安宁,有太皇太后坐镇,怡贵妃与宁贵妃管着宫务,没人会去触霉头。帝后休整几日之后,便迈入了金秋十月。
御花园的银杏黄澄澄一片。
永和宫的章佳常在于初一一大早,生下一位小阿哥,序齿为十三。
与此同时,前头大朝会也迎来了喜讯。
沙俄使者文纽科夫携带沙皇的一封亲笔信件抵达京师。信中言明,沙俄已经撤去雅克萨国,请求与康熙议定两国之间的边界。
康熙大笑三声,攥着信件道:“我大清并非狭隘之国土,愿意包容友邦的……轻微胡闹。回去告诉摄政王索菲娅,朕允准了。”
沙俄如今被一个女子把控摄政,康熙有所耳闻,且深深以此为戒。
处理完前朝政务,听说后宫中诞下一位小阿哥,帝王越发欢喜。他当即转道去了永和宫,看过章佳常在之后,给十三阿哥起名为胤祥。
他认为这孩子天生带着祥瑞而来。
赫舍里跟着一道探望过孩子回来,在景仁宫关起门说闲话。
“十二阿哥出生时,恰逢一场瑞雪解了农田之急,皇上也如今日这般欢喜,还给取了个‘祹’字。这才过去半年,他可一次都没问起过十二阿哥了。”
夏槐悄悄分析:“奴婢冷眼瞧着,宫中这几年活下来的孩子多了,皇上便不怎么走心了。”
赫舍里勾唇。
是啊,玄烨有二十四个序齿的阿哥,即便后来又去了几个,剩下的也足够多。多到他可以随意将儿子们拿来做棋子,以求互相制衡了。
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会痛,便会反抗。
她们这些做额娘的,不就是如此步步紧逼,相斗起来的吗?
……
永和宫内,德嫔抱着七公主哄睡,整个人却已经想着事情出了神。
胤祥的出生叫她开始有些害怕了。
前几日,皇上来看章佳常在时,满面笑容说:“胤祥是个能带来福气的好孩子,他一降生,前朝与沙俄边境的事儿便顺利解决了!你且用心好好将他抚养长大,母凭子贵,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话虽然没有承诺晋位分,却叫德嫔心中一紧。
她有预感,章佳常在往后会爬的很高很高。
想到这些,她心中又有些泛酸,对着玉烟念叨起来。
“皇上曾经也是这般夸赞本宫的胤祚。胤祚,这个名字多威风啊,有独一无二的宠爱在里头,连太子也比不过去。可是,胤祚却没有了。”
“你说,胤祥是要抢了胤祚的福气吗?”
德嫔为自己忽然冒出的念头一惊,忽然瞪大双眼看向玉烟。
玉烟只觉得头皮发麻,连忙摇头道:“不会的,娘娘,您别想这些了。十三阿哥不过是运气好撞上了好时候出生,过些日子,皇上就该忘了。就像……就像十二阿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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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德嫔点了点头,坐好。
她抱着怀里的七公主望向窗外,瞧了许久,忽然笑道:“马上就要入冬了,若是炭例供应不及时,万一染上个风寒,小阿哥体弱,可就要给冻死了呢……”
这话德嫔说得异常柔和,仿佛催眠曲一般。
窗棱上分明还有深秋的几许阳光,暖融融照射着。
玉烟却觉得置身冷窖,不得动弹。
第58章 幽禁
二十五年冬,却是个意外的暖冬。
章佳常在的位份虽然暂且没动,但一应口分待遇却享同贵人,加上十三阿哥得宠,兆祥所送来的精奇嬷嬷、水上嬷嬷都是好的,冬日里,她们母子俩猫在永和宫,过得倒也安适。
这个年节,玉烟将心提到嗓子眼,过得战战兢兢。
好在,娘娘似乎只是嘴上说说,再要不就是坐在北窗榻前,盯着后院的动静瞧一会儿,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举动。
等到康熙二十六年初,春暖花开之后,玉烟才终于松了口气。
春日灿灿,七公主也学会走路、能说话了,娘娘……总该能看开一些了吧?
……
胤礽这会儿,有十万分的看不开!
今日一早,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派遣的五位传教士终于从宁波府赶赴到了京师。因着他们带来的三十箱西洋仪器以及诸多书籍,汗阿玛跟南怀仁的眼睛都发直了。
南怀仁抱着那些个复杂的四分象限仪、水平仪和天文钟,对路易十四赞不绝口。
康熙则对书籍和人更感兴趣一些。
这五位法兰西传教士也很有意思,除过天文学、数学、哲学,他们之中还有人精通许多奇技淫巧,甚至连康熙从未见过的人体构造都能精细描绘出来。
胤礽有些意动,扭扭捏捏跟康熙开口求人:“阿玛,能不能也从中寻一位,做儿子的师傅。”
康熙深受启发,大手一挥,命张诚、洪若翰二位传教士学习满语之后,侍讲养心殿。
养……养心殿?
胤礽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阿玛。
康熙等的就是儿子委屈的小表情,顿时大笑起来。笑够了,他才拍拍胤礽的肩膀:“且叫他们学着满语吧,学会之后,朕还能不叫你跟着听些新知识吗?”
胤礽耷拉着眸子没说话。
事实上,他是看中了那位叫做白晋的传教士。五人中只有他最精通人体解剖学,有一门自动机械也是他一人在研究。
前几年,穆里研制的如勒伯伯尔拉都,就曾救过乌库玛嬷和七弟弟的命。
他想,留着白晋,或许还有更大的作用。
康熙见儿子一瞬不瞬盯着那个叫做白晋的传教士看,便什么都明了了。
这回召见传教士们,主要是因为南怀仁上了年纪,怕是管不了钦天监几年。他们君臣二人私下商议过,必须得尽快寻一个擅长天文和数学的接班人。
康熙今日看中的便是张诚。
既然监正的人选已经定下了,太子想要留下一位传教士,也并不是什么出格越位的大事。康熙略作沉吟,问过白晋自己的意愿,便挥挥手准了。
他斟酌着安排道:“白晋每隔一日,于午后丑时四刻在文华殿为太子讲论天文、数学、物理等奇巧,享侍讲翰林同等待遇吧。”
白晋对能够留下来传播西洋科学很是高兴。
胤礽观察到这一点,觉得十分有趣。法兰西人与先前的意大利、比利时和葡萄牙传教士似乎都不同。他们对传教的热情不大,反而对西洋科学的探索表现出强烈兴致。
这与他追求实用的想法不谋而合。
文华殿就在武英殿对面。
胤礽要回毓庆宫,正好领着白晋去文华殿瞧一瞧,两人顺势就聊起来。
白晋描绘出的物理学实在是太有趣了,连同胤礽感兴趣的自动机械(譬如自鸣钟),也同样是从这一学科中诞生的。
得知法兰西专程成立了科学院,里面还有许多厉害的物理科学家,太子爷不禁打起了歪主意——
等再过几年跟白晋混熟了,孤就派他回一趟法兰西,将那些物理学家全都忽悠来毓庆宫干活儿!
大清的太子爷,今日也是踌躇满志。
*
天气愈发回暖,等到五月初,御花园的锦带开了花。有的初初绽放便是嫩黄色,亦有开过几日的胭脂红、紫红等,色彩斑斓,添了不少生机。
春夏之交,百花争妍。
这段日子,花房里头供应的鲜花种类也额外多一些。
画扇亲自走一趟,选了几样适合摆在屋内的花枝,又捡了些可以焚在熏炉的花瓣、木枝,这才回了永和宫。
正殿内,德嫔正跟七公主喋喋不休地讲话,大约是前儿公主忽然喊了一声“额娘”,叫她开心过了头。
画扇福了福身,将几只早开的荷花放在敞口的水碗中,又把一捧开圆的白芍药修剪好,也插在胭脂红的珐琅彩瓶内。
她还在忙活,德嫔那头开口问:“怎么今年没有开得艳一些的,七公主最是喜欢鹅黄、桃红色的花草,每回去御花园,都要兴奋地喊额娘呢。是不是啊,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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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小公主咿咿呀呀地回应了两声,逗得德嫔笑起来。
画扇便停下手里的活,将沾湿的手在身前正反抹了两下,正经八百地行了蹲安礼回话:“回娘娘,今年的桃色花供应不上,两宫贵妃娘娘要用,外加皇上赏了翊坤宫宜妃娘娘、钟粹宫荣妃娘娘、以及长春宫僖嫔娘娘一些,便没有多的了。”
“那鹅黄呢?”
“景仁宫取了两瓶,余下的都被送去太皇太后宫里了。”
没有一个是她如今能惹得起的。
德嫔叹息一声,随口道:“本宫记得原先花房里还养过一种夹竹桃,这时节正是盛放的时候,翠竹似的叶子配上桃花,分外艳丽。原想着叫你去取些来观赏,可惜了。”
画扇忙道:“娘娘,夹竹桃虽美,其枝、干、叶、花,乃至花粉、种子都有剧毒,尤其对有孕的人和胎儿不利。花房原先便有个太监因此去了半条命,这才不许给娘娘们送了。只栽种在一些主子们不常去又能远远观赏的地方,当个景儿瞧两眼。”
她记得,筒子河边,东华门的夹道就种着。
德嫔闻言垂下眸子,没有吭声。她拍着七公主的腹部,没一会儿小家伙便困得闭上了眼。德嫔叫奶嬷嬷过来,将公主抱去稍间小围床上睡,这才换个姿势正坐好,打量着地上的画扇。
“你说夹竹桃有毒,毒性如何,都有什么症状?”德嫔抚了抚鬓边,“小公主眼瞧着就要能跑了,日后出去,本宫总得防着些。”
画扇闻言没多想,回道:“奴婢也只是猜测,其毒性应当跟汁液有些干系。夹竹桃几片叶子的汁水便能要了一个婴孩的性命,其枝叶和花瓣焚香之后,亦能产生毒气。这样的毒气比直接接触枝叶来的缓一些,中毒轻微者会食欲不振、呕吐、腹泻,严重一些的就会影响心跳,引发心疾了。若救治不及时,只怕便会衰竭而亡。”
德嫔听着话,垂下的眸中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她没再多问,生怕引起画扇怀疑,便颔首应一声“本宫知晓了”,挥挥手叫她退出去。
殿内又只剩下她与玉烟主仆二人。
德嫔摆弄着刚端过来的荷花,将水扬起一点洒在花瓣上:“明日你早些出去,寻些夹竹桃的枝叶花瓣回来。记着,莫要叫人瞧见了。”
玉烟身上一颤:“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你近日就没察觉到,后院那个身子惫懒,食欲也不好,还变得嗜睡了。”德嫔抬眸瞧她一眼,“倒是叫本宫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才生完一个,便又怀了一个。”
玉烟诧异:“怎么会这么快……皇上自打十三阿哥出生,也不过来了几次,章佳氏便又有了?”
“生过四个孩子了,本宫不会看错的。”德嫔冷笑一声,“不过,她也跟本宫从前似的,不干呕不显怀,便一点没想到肚子里有了龙胎。倒是个好时机。”
玉烟缩了缩脖子,不敢去问什么时机。
德嫔见她垂首不搭腔,冷声道:“从前是本宫想岔了。章佳氏也只是个常在,便是封了贵人也没资格抚养皇子,这是皇上看在十三阿哥的份儿上给她独一份荣耀。”
“若她此番养护龙胎不利,胤祥便能顺理成章养在本宫膝下。”
到时候,她不仅仅是少了个对手。十三阿哥得皇上喜爱一场,更是她往上爬的好梯子。
……
一场春雨将干燥的紫禁城滋润不少。
雨过天晴,气温便一日比一日高了。后殿的东配殿内没有风,章佳常在坐不住,索性带着给皇上缝制到一半的荷包,挪了桌椅坐去院子里。
后院西边有一座井亭,以供永和宫内采水取用。余下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便被康熙赐了几缸池荷养着,这时节花还没开,荷叶窜高了不少,郁郁葱葱的,上头偶尔还会落下一只蜻蜓来。
章佳氏坐在阴凉处,吹着习习凉风才缝了几针,便闻到一股竹叶混着桃花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抬眸循着味儿瞧过去,见后殿正殿前的两只铜狮子熏炉里头有一股烟雾升腾,便明白是燃了香。
她只当是底下的奴才们细心孝敬的,弯眸道:“真好闻,竟也不犯困了呢。”
两个贴身丫鬟笑道:“小主觉着好,奴婢们就去将熏炉挪的近一些。”
“不用,就这样淡淡的香气才好。”章佳氏回身瞧了殿内一眼,又温柔道,“小阿哥才几个月大,闻不得这些香味。”
章佳氏在院中坐了一个时辰,等手里的荷包绣的差不多了,熏炉中的香也已经完全燃尽。她眼中带着几分娇羞与喜悦站起身来,忽然觉着心头猛地一跳,继而整颗心都仿若紧紧收束起来。
章佳氏头晕目眩,一下子靠在丫鬟身上。
伺候的宫人们都是心惊,连忙叫嚷着上前去扶人,有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宫女吩咐:“去请太医过来,小主近日一直身子不适,可别拖出什么问题才是。”
小宫女应一声,赶忙出去跑腿。
德嫔被这声音惊动了,也叫玉烟扶着走穿堂出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好好的,章佳常在怎么会头晕?”
“回德嫔娘娘,小主近日来一直身子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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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话未说完,便被章佳氏打断了话。她强撑着站直身子,笑道:“娘娘,不是什么大事,约莫是天气热了苦夏,妾身往年夏日里总要难过几分,适应适应便好了。”
德嫔摇摇头,责怪她:“妹妹怎么不早些说呢,这般不声不响的,最后岂不成了本宫这个永和宫主位的失职。正巧,本宫才叫小厨房熬了一盅酸梅汤,最能解暑散热,开胃也有奇效,妹妹先来我这儿坐着用一些,等太医来吧。”
章佳氏近来确实食欲不振的厉害。
她略作犹豫,见德嫔满面和善,便点头应下来。
德嫔终于将心安到了肚子里。
——山楂、乌梅、陈皮、甘草等物制成的酸梅汁味涩性凉,但凡有孕的身弱者多饮一些,极其容易增加小产的几率。
这样很是稳妥。
德嫔引着章佳氏坐在了西次间的榻上,吩咐道:“画扇,去给常在盛酸梅汤来,小心伺候着。”
她又弯身拍了拍章佳氏的手背:“安心坐着,本宫去后头瞧瞧,也好叫奴才们不要太慌乱。”
章佳常在柔声与她道了谢。
德嫔带着画扇出去了。她得支开后院的奴才们,好叫画扇将两只铜狮子熏炉里的香灰残渣都清理干净了。
而前头正殿内,画扇对这事一无所知,按着娘娘的吩咐,盛了一碗酸梅汤,端给章佳常在。
章佳常在才接过来,七公主便咿咿呀呀地拍打着嬷嬷,指向她手中的碗,吧唧着小嘴,示意自个儿也要喝。
公主两岁(虚)之后,娘娘偶尔会给用些酸梅汤,太医也说过不打紧。
这才叫她见了酸梅汤,就这般急切。
嬷嬷哄着怀中不满叫嚷的小人儿,有些为难问:“画扇姑娘,要不给七公主也盛一些来吧。”
画扇正要派人去小厨房再取用,章佳氏道:“先把这碗给公主用吧。我也不急,公主的嗓子喊哑了可就不好了。”
画扇福身道谢,叫奶嬷嬷端着汤碗去稍间里头喂公主,又赶忙去给章佳常在盛一碗新的来。
这一来二去耽搁时间。等画扇再进来,小宫女已经扯着当值的太医来了。
太医跪地诊脉之后,抬眸怪异地瞧一眼章佳氏,随即咽下心中疑虑,叩首道:“微臣恭喜小主,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
一碗酸梅汤便砸落在地上。
画扇白着脸,想起午后吹了北风,她隐隐约约曾闻到一股熟悉的桃花香气。那会儿还没在意,而今一下子就想到了。
是夹竹桃的气味。
只是离得远,香气太浅,她才一时没认出来。
再说这酸梅汤。
章佳常在闻过夹竹桃的焚香,即便距离远一些也是中了毒的,正是体虚之时,用了这容易滑胎小产的寒凉之物,搞不好会出一尸两命的大事。
到时候,没有德嫔娘娘和玉烟在场,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画扇兜头跪在地上,向章佳氏磕头道:“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小主相信奴婢。”
无论如何,她不能连累皇后娘娘。
章佳氏听到有孕,先是惊喜,继而有些庆幸没用那碗酸梅汤。虽然少喝些也没什么,总归近日身子虚的很,还是该注意些。
她原本没当回事,但看到画扇这般举止,也品出一丝不对味来。
莫非……她不敢往下去想。
章佳氏叫了起,德嫔也从后头回来了,瞧着一身轻松的样子。
画扇便猜到,焚香的香灰一定被处理干净了。“谋害皇嗣与宫妃”之事,怕是死无对证。
听说章佳氏有孕,但还没来得及喝那碗酸梅汤,德嫔心中有几分遗憾。但还是佯装惊喜笑道:“妹妹真是好福气,不过也太大意了些,已经四个多月的身孕竟全然不知。太医,章佳常在这一胎如何了?可能保得住?”
“保得住”三个字一出来,章佳氏的心便彻底沉下去。
看来,果真是她。
太医垂首,当做什么都没发现:“回娘娘的话,龙胎无恙,只是要用几副安胎药,叫小主安神宁心,夜里能睡得舒坦一些。”
德嫔点头道好,心中却不免疑惑,她怎么能一点事也没有?
这时候,稍间内忽然传来七公主断断续续的哭声,时不时还伴随着犯呕和惊嗝。
德嫔吓得将章佳氏抛到脑后,慌忙站起身,迎面撞上了抱着公主出来的奶嬷嬷。
奶嬷嬷语无伦次道:“娘娘,公主忽然捂着头哭起来,上吐下泻的,口角还……翻了白沫。”
“你怎么看的公主?本宫出去之前不还好好的吗?”德嫔恼怒地将孩子夺过来,根本没在意腹泻的事儿,把女儿抱到榻前,请太医给把脉。
好在,今日来的御医也同时擅长小方脉。
单看幼童的脉象不够准确,他又仔细瞧了瞳孔和舌苔,面色严肃问:“公主可曾吃过什么?”
德嫔怒视奶嬷嬷,嬷嬷吓得跪倒在地:“奴婢只给公主用了些软糯好克化的辅食,都是咱们小厨房做好的,与往常并无二致啊。不过……方才章佳常在的酸梅汤,被七公主哭嚷着要了去……奴婢、奴婢只给公主用了往日的量,还剩下多半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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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那汤是没问题的。平日里德嫔也会给公主喝一点,因而随便太医查验。
太医闻过剩下的半碗酸梅汤,意味深长看了德嫔一眼。
“娘娘,恕微臣直言,此事怕是不得不呈报给皇上和皇后娘娘了。”他叩首道,“微臣怀疑,公主是中了夹竹桃的毒,以臣微末之技,只怕……无力回天。”
德嫔的面色一下子变成了死人白。
……
午后的天忽然又阴沉下来,如画扇一早感应到的那般,北风倒灌,吹得永和宫正殿的北窗直作响。
康熙一连派了三位御医赶来医治,最终也没能留住七公主姬兰。
她夭折在了两岁的午后,走的十分不太平。
永和宫蒙上了层层阴云,帝后二人高坐明间主位,章佳常在则坐在康熙右手边,唯有德嫔一人怔怔跪地出神。
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几位太医会同诊断,都确信七公主的一应症状便应当是夹竹桃的花毒所致,毒性上来的慢一些,便不会是公主接触了枝干或花叶上的汁水,而是焚香所致。
只是整个永和宫上下都寻不到焚过此香的罪证。
唯一的突破点放在了画扇身上。
她擅于制香,连康熙也是有所耳闻的。帝王沉着脸,伸出食指点了她:“画扇,你来说。”
画扇叩首,道:“皇上,今日北风倒灌,奴婢曾闻到后殿飘来夹竹桃香气。后来,章佳常在觉着身子不适,娘娘便命奴婢给盛了一碗酸梅汤解暑。好在太医来得快,才知道常在已经有了身孕。”
这话已经算是明着告诉康熙真相了。
帝王蹙眉,瞧了画扇许久,又侧目看一眼赫舍里,才沉声问:“可有证据?”
画扇摇头:“奴婢去后院的熏炉瞧过,香灰被人处理干净了。”
“那便是……死无对证了。”
帝王叹息一声,问赫舍里:“皇后怎么看?”
赫舍里回望他,摇头道:“画扇姑且也算是与臣妾有关的人,此事臣妾不好插手,还是皇上定吧。”
康熙这才有几分放下心来。
——不能怪他多心。胤礽今年已有十四岁,四书五经全部读完,深通义旨。去年,詹事府便选定吉日举办了皇太子出阁典礼。今年,他这个做阿玛的又命汤斌、尹泰、徐朝等人暂时在文华殿为太子讲经。
储君日渐有了能力,后宫诸事,便不只是家事那么简单。
半晌,康熙蹙眉,看着跪在一边的乌雅氏。她听到自个儿落得这步田地,却依然怔怔的,没有什么表情。
帝王抬了抬下巴:“太医,给她也瞧瞧。”
太医忙上前去请平安脉,这一诊治,还真出现了能救命的变故:“回皇上,德嫔娘娘已有孕一月有余了。”
赫舍里垂眸笑了笑。
算算时日,这该是乌雅氏的最后一胎——十四阿哥胤禵了。
再往后,她绝无可以仰仗的生机。
德嫔先前一直没什么反应,这会儿听到有孕,终于回神了。她刚去了一位公主,又怀上一个保命的孩子,此刻却只觉得嘲讽可笑。
若她早一个月怀上,早一日知晓有孕,怎么会、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她有些哀怨地看着康熙:“皇上……当初为何要给七公主起名为姬兰呢?若唤她为额林珠,是不是嫔妾就能留她在身边了?若嫔妾这一胎也生了个公主呢,还要做个远嫁蒙古的水花,奔流远方,母女永不相见吗?那嫔妾宁愿——”
康熙面上的喜色褪去,沉着脸打断她继续说下去:“朕给七公主取名为姬兰,是觉着奔腾的河流才会有无穷尽的、欢实的生命力。如今看来,这永和宫一潭死水,才会将她活活困死。”
“这些年,是朕错看你了。”
康熙长出一口气,不再看德嫔。他终于下定主意,垂着眸子语气平淡道:“今日的事,你们二人都受惊了,朕——”
他才要宣布自己的决定,苏麻喇姑奉着太皇太后懿旨进来了。
今日之事毕竟关乎皇嗣,算是宫闱大事,太皇太后瞧不过眼出手整治,也可以理解。
康熙心中劝自己一句,起身跪地接旨。
殿内跪倒了一地,苏麻喇姑宣老祖宗懿旨:
“永和宫德嫔乌雅氏,佛口蛇心,为母不仁不慈,先后将六阿哥胤祚、七公主姬兰照管不周,坑害致死,罪无可逭。今着降为使唤大女子(答应),幽禁景祺阁北荒院内,反省赎罪,不得再出!”
景祺阁已经在内廷的外东路上了,偏得很。太皇太后所说的那座荒院则处在东北角,长满了杂草和爬山虎,只有一座两层的小阁楼,一口水井,以及快要坍塌的西墙。
竟罚的如此之重……
“皇玛嬷有所不知,德……乌雅氏已经有了身孕,那地方到底……不利于安胎。”康熙斟酌片刻,做出决断,“不如就叫她在永和宫内生了孩子,之后再幽禁荒院内。”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
只是赫舍里去慈宁宫请过几次安之后,太皇太后为免乌雅氏复宠,又发了一道懿旨:
“乌雅氏永不能再复位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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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一夕之间,太皇太后似乎老去许多,她拉着赫舍里的手叮嘱道:“皇上的脾性你最了解,便不提了。若乌雅氏这一胎得了阿哥,你尽可除之,免得她私下教坏孩子。就当是,老婆子为保成做的最后一点事吧。”
康熙二十六年冬,一场罕见的大暴雪覆盖了整个紫禁城。
慈宁宫太皇太后终究熬不住,病倒了。
第59章 起伏
铺天盖地的白雪遮住了黄琉璃瓦顶,只余下朱红宫墙映在白茫茫一片中,寂寥壮阔。
天还昏黑着。
隆宗门外的宫道上,几个扫雪、撒盐的苏拉太监已经有序忙活起来。
小豆子挑着一盏宫灯在前探路,胤礽落后半步,恨不得快步跑去慈宁宫内。小豆子忙提醒:“爷,这雪冻了一夜还没化,仔细脚下打滑。”
话是这么说,他们家太子爷却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小豆子只得暗自叹气,灯落得再低一些。
今年六月的时候,皇上曾下发谕旨,命索额图、明珠、德勒浑几位大学士在汉臣之中选择学问德行并重之人,入文华殿为太子讲经。这件事办的很快,半月左右,便定下了汤斌、耿介和达哈塔三人。
之后,皇上与朝中重臣也不知商议了些什么,文华殿不去了,改入畅春园无逸斋读书。
这回因是太皇太后忽然病重,他们这才跟随圣驾慌忙赶回来了。
看御前那凝重的气氛,只怕……慈宁宫能不能熬过今冬,都是未知。
慈宁门今日早早派了太监开门守着,见皇太子过来了,便有嬷嬷福身在前引路。这位也是伺候多年的如意嬷嬷,叹道:“老祖宗今晨有些精神,刚刚醒过来,万岁爷与皇后娘娘已经在里头了,太子快进去瞧瞧吧。”
胤礽颔首,掀起棉帘进去,将漫天风雪阻隔在外。
许是太皇太后畏冷的缘故,西暖阁里头的地龙烧得滚烫。他随手解下端罩递给小豆子,轻手轻脚过去,向康熙和赫舍里问了安,随即看向床帐那头。
“……乌库玛嬷睡下了吗?儿子想去看看她。”
康熙几乎是红着眼摆摆手,赫舍里便道一句:“去吧,老祖宗方才还念着你。”
明黄床帐被苏麻喇姑束起一半,太皇太后便缓缓睁开眼,视线涣散地问:“是……保成来了吗?”
胤礽鼻子一酸,连忙上前跪倒在床边,握着老祖宗的手不住点头:“是,是保成来了。乌库玛嬷什么时候好起来,不是还答应保成要一道去五台山吗?”
老祖宗什么也看不清楚,索性靠回大迎枕上,笑道:“乌库玛嬷老了,怕是陪不了你了。”
这么短短一句话,她也得分成几口气才能说完。
胤礽的眼泪登时顺着眼角淌下来,落在老祖宗手背上,仍是滚烫。
老祖宗便摸索着用那只手去抚了抚他的脸颊,抹去泪笑道:“都十四岁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重感情,为旁人哭鼻子。”
胤礽摇摇头,将脸埋在老祖宗干燥温暖的掌心:“乌库玛嬷不是旁人。”
老祖宗便笑得越发释然。
她拍抚着胤礽的脊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道:“你阿玛方才来也掉了眼泪,乌库玛嬷可没这么安慰他。”
胤礽抹了抹眼睛,垂下眸子道:“我看出来了,阿玛的眼睛很红。”
“他是成人了,又经历过先帝与孝康相继离世,会自个儿调节的。”老祖宗拍了胤礽两下,无奈笑着,“乌库玛嬷只担心……你还未经历过亲眷离世,终究是要从老婆子这里学会了。”
胤礽确实有几分慌乱,他自小便有额娘、阿玛、乌库玛嬷和玛嬷的宠爱,虽然慢慢长大之后,阿玛他有些……但只要放宽心不计较,总是其乐融融的。
他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亲人离世。
太子爷忽然记起什么,挽起龙褂的袖子,就要将缠在腕子上的蜜蜡一百零八子数珠摘下来,套在老祖宗手上。
那串数珠是太皇太后盘了几十年的老东西,怎么会摸不出来。她便笑道:“长者赐,不可辞。这可是乌库玛嬷留下护佑你的心意。”
胤礽垂着头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老祖宗的手不放开。
老祖宗叹息一声:“你凑上前来。”
胤礽乖乖趴在床边,听着老祖宗在耳边低声道:“乌库玛嬷还给你留了一道临终懿旨,收在……苏茉儿那里。你好好与你阿玛学着如何做个帝王,莫要怕。”
胤礽蓦地睁圆了双眼,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老祖宗说了这会子话,却乏的不行了。拍拍他道:“去吧,记着我的话。”
胤礽恍惚出来,又在外头明间坐了一会儿。
一众太医正在向康熙呈禀用药的思路,却都被帝王一一驳回:“都是杯水车薪,拖延数日罢了,朕要的是玛嬷身子康健如初!”
御医们叩首在地,无人敢再应答。
从慈宁宫出来,雪已经停了,天却还是阴沉沉的。
胤礽想起太皇太后方才的话,鼻子还有些泛酸。他是一个很会知足的人,乌库玛嬷给他留下懿旨或许只是为大清的未来考量,但即便如此,他也很承这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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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毓庆宫内,秋枫和冬柏早早就打点好了一切。
胤礽一脸凝重的回来,坐在惇本殿明间发呆,连秋枫在一旁问“爷想怎么用早膳”都没听到。
冬柏拉着秋枫出来,难得多说几句话:“爷是天快亮才回的宫,来取了一趟西洋药就又匆匆赶去慈宁宫,这会儿回来耷拉着眼,手里还捧着那西洋药的药匣子,可见太皇太后的病情不好。”
秋枫急了:“那也不能不用膳啊。”
“小厨房不是有春夏酿好的梅子酒么,取些出来,做个爷爱用的青梅排骨,再弄两个素菜,简单些,或许能吃几口。”
冬柏平日话很少,但很擅长揣摩主子的心思办事。今日这事就办的很妥帖,既不会叫外头传闲话,又能哄着主子多少用几口早膳。
胤礽吃了半碗米,几块排骨并素菜,吩咐道:“额娘跟阿玛只怕还吃不下,这东西开胃,给景仁宫和养心殿也送去。另外再炖一盅生滚瘦肉粥,就按咱们自个儿的法子炖,务必叫乌库玛嬷有胃口用一些。”
须臾,养心殿这头得了太子爷命人送来的早膳,可算是解了梁九功的燃眉之急。
康熙没什么胃口,但总愿意给儿子三分面。他坐在膳桌前问:“皇后那里可送了?”
梁九功答:“都送了。奴才还听说,太子给慈宁宫也送了生滚瘦肉粥过去,用的是南人方子,瘦肉炖得软烂,太皇太后竟也用去两小碗。这会儿睡下了,很是安稳。”
康熙闻言点了点头,心中熨帖不少。
……
慈宁宫就在养心殿西边。
此后一个月,康熙忙得像个飞速旋转的陀螺,每日辰时去乾清门前御门听政,之后就带着政务前往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左右。
不止是侍奉,他处理过政务之余,还将景阳宫的医学藏书全都搬出来,一个个翻看查阅,试图寻出治愈玛嬷的法子。
整整三十余日,康熙一日都没有放弃。
老祖宗劝过一回,骂了两次,也就放手不管了。
唯有每日毓庆宫送早、午膳的宫人过来时,老祖宗才会笑着道:“还是保成孝顺,不叫老婆子吃药。”
康熙无言以对,但看玛嬷胃口越发好起来,心中也觉着他的保成真是个好孩子。
腊月二十三,宫中封印之后,朝务暂且搁置,帝王身上的担子卸去不少。
慈宁宫西暖阁内,康熙与赫舍里商议道:“朕想着,今年宫里就不遵满人传统贴白对联了,取汉人的红色,来为太皇太后冲冲喜气吧。”
赫舍里垂眸喝着茶,想到的却是前世。
太皇太后应当就是这几日走的,她记得很清楚,康熙二十七年初,宫中未曾开宴庆贺,而是挂了白。
不过,皇上既然有心,谁也不能拦着,免得最后成了她的不是。
赫舍里点头应道:“皇上一片孝心,都是应该的,臣妾明日就吩咐下去。”
书写各宫的白对联一向是翰林院负责,这事儿通知的晚了些,翰林院的人只能加班加点地忙活了一个昼夜,终于在白绢上写好,又转给内务府一一绷上梨花木框。
腊月二十五,太皇太后崩。
康熙的诚挚孝心最终没能感应上苍,留住将他养大、教他成为帝王的的皇玛嬷。
西北风呼啸在宫道之间,带来一股阴冷寒湿的郁气。
雪还没停,苏拉太监门只能时时清扫着,将积雪限制在道路两旁和屋脊之上,留出了一条能容步辇通过的宽道。胤礽从毓庆宫出来,才发觉宫中各处大殿的门柱都已经用白绢罩起来,连同廊下的宫灯都是白的。
风将白雪吹得扑面而来。
胤礽怔怔望着这一片纯白的世界,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额娘曾经教过他:
“咱们满人崇尚白色,并不觉得挂白就代表了万事衰矣。往后,你若遇上这样纯白一片的世界,也不必觉着难过,这都是……叶落归根罢了。”
叶落归根吗?
他根本不敢想象,若有一日,额娘也会这般……
太皇太后临终前,再三言明舍不下京中诸多人事,不必将她送往盛京与太宗(皇太极)合葬,就在孝陵附近择地安葬便是。
康熙尊了这份遗愿,将慈宁宫五间东王殿拆了,在昌瑞山下建起一座“暂安奉殿”,停灵其中。又给玛嬷上谥号为“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
丧事前后操办下来,帝王人都瘦了整整一圈。
这期间,暂居永和宫的乌雅氏生下了一位皇子,序齿为十四。
因着小阿哥出生正赶上多事之秋,康熙暂且没去瞧过,便一直养在永和宫内。等到诸事暂且完备,康熙才回神,叫人将阿哥抱来养心殿瞧了一眼。
说来也奇怪,这个孩子长得不像他额娘,却有几分像世祖爷。康熙又念起玛嬷刚刚离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十四阿哥,赐名为胤禵。
他终究没有抱一抱孩子,只叫梁九功寻了靠谱的嬷嬷,一并送去乾东五所居住。
……
丧事过去了。
数月之间,胤礽仿佛又成熟了许多。他虽然依旧没有看淡亲友的生死离世,性子却坚韧不少,也更有担当了。知道汗阿玛与额娘近日都不好过,便亲手做了炖粥小菜,提着膳盒去了景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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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这几日,康熙总是喜欢带着奏章,赖在景仁宫的南窗下,好像只有这里才能叫他暂且忘记悲伤,专心地处置朝务。
胤礽来的时候,赫舍里正在一边侧坐着读书,康熙倚着小炕桌打起了盹。
赫舍里见儿子进来,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胤礽连忙点头,轻手轻脚将膳盒放在一旁的桌上,打开后,盛了一碗粥端给赫舍里。
赫舍里微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康熙便醒过来,问:“保成来了?”
胤礽躬身请安,又道:“儿子给阿玛和额娘做了些吃食送来,这会儿还热乎着。”
赫舍里没想到这粥是儿子亲自煮的,意外道:“你何时会这些了?”
“汗阿玛年年都要出巡,儿子想着会几样应急也好,便在毓庆宫抽空学的,简单的小菜和炖粥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也给康熙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又将四道爽口的小菜也取出来摆在桌上。
这皮蛋瘦肉粥康熙是第二次见。
腊月二十四,太皇太后就曾用过一次,还夸了十分好喝,她一个爱吃甜口的那日竟也先后喝了三碗。
太子当时还答应,次日再给老祖宗做了送去。
没想到第二日就……
康熙闭了闭目,再睁开眼问:“你乌库玛嬷喝的粥,也是你亲手做的?”
胤礽垂眸:“只有这道皮蛋粥是儿子做的。儿子做的不够好,应当卯时晨起就送去新粥的,这样,儿子至少能兑现承诺,叫乌库玛嬷用一碗热乎的粥——”
再离开这个世间。
这件事确实是他这一个多月来最懊恼的。
康熙察觉到儿子的情绪,万千感慨藏在心中,化为一句:“你做得很好,比汗阿玛要好。”
赫舍里叹道:“皇上又何尝不是做到最好了呢。那年太皇太后想去五台山,皇上便二话不说陪同前往,政事也半分没有耽搁。此番老祖宗病重,您又昼夜不休地寻着药方子,已经算是百般尽心了。这天下孝子贤孙怕都越不过去。”
康熙却觉着遗憾。
他竟没有像儿子这般,亲手侍奉过一日皇玛嬷。
赫舍里一眼看出他在琢磨些什么。
“老祖宗在世时,最担忧的便是淑慧长公主和太后。皇上若还觉着有愧,便多多关心她们二人吧。臣妾瞧着,老祖宗走时虽然没开口,病中梦里却总喊着她们的名字呢。”
康熙颔首应一声,强颜欢笑道:“舒舒说的极是,是朕这几日疏忽了。来,先尝尝保成的手艺。”
他端起碗掩住面庞,将泪尽数落在粥羹之中,又哽着嗓子将这些悲伤与眼泪一同咽下。
——他再也没有坐镇后方,撑起一片天的老祖宗了。
*
太皇太后离世,康熙心境有了变化,似乎对皇权集于一身有了更进一步的追求。朝中气压变得愈低,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冒头触了霉头。
二月末,索额图在赫舍里的授意下,以缠绵病榻为由,主动请辞正一品大学士之位,只任领侍卫内大臣。
康熙允准之后,爱新觉罗德勒浑也反应过来。他自个儿犯了个小错捅到御前,半推半就也被革去了大学士之位。
明珠却一直不见动静。
三月中旬,御史郭琇上书,弹劾纳兰明珠把持阁政,市恩立威,卖宫鬻爵,控制言路的诸多罪状。随即,直隶巡抚于成龙也上书秘奏,声称如今朝中官位已经被明珠和余国柱卖完了。
康熙大怒,当即罢黜了纳兰明珠、余国柱的大学士之位,并命李之芳这位没什么错漏的阁老也归乡还家去。如此还没完,六部尚书里头,户部、吏部的佛伦和科尔坤解任,刑部尚书徐乾学调任,工部熊一潇直接革职,就连南书房也免了几个人出去。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明珠党羽,或是曾向明珠透露过南书房政事的。
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
赫舍里的心却安定下来。
后头还有三征噶尔丹,索额图总还有起起伏伏的,没必要争这一时长短,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一世,就叫明珠去感受吧。
前朝忙过一阵,康熙对太皇太后的思念也淡去不少。
这日在景仁宫用晚膳,他特意留了胤礽一道,瞧着是有事要说。
东次间内上了灯。
康熙用帕子沾了沾嘴边,开口道:“保成如今也满十五了,朕打量着大阿哥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两位格格,今年小选,皇后不妨也给他挑一两个好的?”
赫舍里笑起来,没忙着拒绝或是同意。
今年大选因为太皇太后离世,给延迟到了明年春天。皇上这时候要从小选的包衣里头给儿子挑人,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胤礽却径直站起身道:“儿臣想为乌库玛嬷守孝三年,格格是小事,乌库玛嬷对儿臣的慈爱之心却不能不报,还请汗阿玛成全。”
他说着躬身一礼,露出了小臂上的蜜蜡数珠。
康熙定定看着那串珠子,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才笑道:“你能这样想,朕很欣慰。便成全你这一番孝心吧。”
“只是,三年期满,你就十八岁了,到时可不能再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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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胤礽恭敬回礼,笑道:“儿子晓得,多谢阿玛。”
*
七月之后,紫禁城内便又燥热起来。
畅春园去年已经修建完毕,康熙也去住过一阵子,着实舒适不少,今年便还打算带着妻儿一道去园子里避暑。
处在这当口上,承乾宫怡贵妃忽然诊出有孕了。
康熙对此大喜过望,连赫舍里也不免为之欢喜起来。
她掩唇笑道:“二十五年冬,贵妃的额娘进宫带了一位民间医者,说最迟一年定能大好。如今刚过去一年多,贵妃就有了龙胎,可不正是应验了嘛。这一胎来得实在不易,皇上今年可别让佟妹妹坐镇后宫了,还是臣妾留在宫中,叫佟妹妹去园子里避暑吧。”
康熙道:“你的身子才养好几年,不能太过劳累,再说了,紫禁城夏日里也热得很。”
“不过是些宫务,逢春、夏槐她们帮着处置惯了,不会累着。”赫舍里笑着挽上他手臂,“臣妾躲懒的工夫厉害着呢,这般热的天,定是钻在置了冰鉴的屋子里,一步也不肯挪动,皇上就安心吧。”
康熙终于笑起来,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这回去畅春园的除了怡贵妃和宁贵妃,还有荣妃、宜妃和章佳贵人。
章佳氏在去年太皇太后病重前,又生下一位八公主,因此被晋为贵人。她的位份到底还低,养着十三阿哥已是开恩,公主便被抱去交给宜妃抚养。
九阿哥如今六岁了,比起旁的阿哥公主,那可真是人嫌狗厌得厉害,宜妃巴不得进了园子叫他出去和阿哥们同吃同住,自个儿则养着乖巧软糯的八公主,每日里别提多自在了。
几位嫔妃养在膝下的孩子都带上了,外加大阿哥、四阿哥和七阿哥也跟着一道去无逸斋读书,唯有怡贵妃的四公主没瞧见。
赫舍里有些奇怪,问道:“佟妹妹,怎么没瞧见四公主?”
怡贵妃笑道:“娘娘也知道,那是个有主意的,如今臣妾是越发管不住了。她要留在宫里陪一陪太后和郭络罗贵人,臣妾也不好拒绝,便随她去吧。”
赫舍里听着这话,挑了眉梢道:“四公主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呢。妹妹去了园子里,可曾安顿好人照顾公主的起居?”
“人自是留了的,只是孩子想要跟她亲额娘住几日,臣妾便允了。这段日子,应当是郭络罗贵人来照料塔娜,臣妾便要做个撒手掌柜去。”
怡贵妃笑着说完,便有御前的人在旁催促启程。她连忙对着赫舍里福了福身,登上车驾。
赫舍里也就没能提醒一句。
塔娜从小养在承乾宫,自是与贵妃有深厚感情的;
可翊坤宫那头呢?郭络罗贵人再没有旁的孩子,养过一阵之后,真能舍得再放孩子离开吗?
她想,这般考验人心,岂不是生出事端。
*
畅春园内,阿哥们读书嬉闹的日子总是快活些。
虽然每日依旧课业繁重,但比起紫禁城,这里连空气都自在许多,也没有人整日盯着,便能得出一分空闲玩闹一阵,回头再挨额娘一顿熊也是值当了。
胤礽今日读完书,要跟着康熙去瞧瞧水稻。
畅春园的前身是清华园,其中有一半皆为水域。康熙向来喜好鼓捣农桑之事,便又在西边的浅水区——紧靠无逸斋北角门外,搞起一大片稻田,足足有一顷六亩之多。
胤礽去年瞧过之后,还感叹:“汗阿玛,您一个人从早种到晚,播种期过去您也种不完啊。”
康熙嗤笑:“谁说朕一个,不是还有你吗?”
于是,去年盛夏,胤礽便被揪着一道给稻子扬花、灌浆,还得收割,可累坏了每日忙碌奔波的太子爷。
今年则不同,胤礽是一万个自愿前来的。
只因这片稻田种植的不是普通稻米,而是采纳了胤礽的建议,特意改良试种的京西稻。
康熙叹道:“如若今年能种成,大清便有了产量奇高的御稻米,推广到南方一年两种之后,还不知要造福多少人。保成,你便成了大清的功臣啊。”
胤礽眉眼间俱是张扬:“儿子就是大清的农神娘娘,往后出去,高低也是位娘娘了。”
康熙没憋住,笑出声来。
随即伸手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兔崽子,成日里跟你阿玛插科打诨。去,瞧瞧稻子如何!”
胤礽笑嘻嘻应一声,快跑几步扎进稻田里。今年的稻子比起往年略呈白色,谷壳茸毛短而稀少,稻米壳子很薄,胤礽轻轻一撮,露出里头饱满的穗粒,一抓就是一大把。
他兴奋喊道:“阿玛快瞧,成了!”
康熙闻言,连忙三步并两步跑上来。
他太过欢喜,压根儿没注意脚下的水坑,一个趔趄扑在了水田里头。
胤礽眨眨眼:“……阿玛,倒也不必如此大礼谢我。”
第60章 陷害
京西御稻果真大获成功。
康熙这一趔趄也便不打紧了,他挥退梁九功,站稳之后揪了揪胤礽的耳朵,就如从前这孩子调皮起来一般的做派。
胤礽连声告饶:“阿玛手下留情,儿子错了。”
康熙哼笑一声,也就点到为止,带着半身泥回他:“若能叫稻谷的产量翻一番,朕莫说一个趔趄,就是在水田里滚一遭也没什么。兔崽子,还敢揶揄起阿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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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胤礽毫不怀疑这话的真伪。
甚至在心里头盘算,若他寻得善于农学的稀世之才,真能叫京西御稻产量再翻,是不是能看一看阿玛在水田里打滚了?
太子爷想象一番,连连摇头。
他脑子里只有泥猪扑腾的画面,完全想象不到阿玛,还是算了。
西北门外的这处御田和周围数十顷水田一样,照样有皇家的庄头带着农丁打理。康熙急于知晓京西御稻的具体情况,索性吩咐一声,叫梁九功寻管事的包衣佐领来回话。
他得先去沐浴,换身常服。
胤礽因此得了半日空闲。外头太阳正毒,他索性唤了几个阿哥一道来自个儿院子里吃烤牛羊肉和冰镇西瓜。当然也做做表面功夫一道请了大阿哥,只不过都心知肚明,他压根儿不会来。
畅春园的里白日的蝉鸣、夜晚的蛙叫,都是禁城内没有的热闹。
兄弟几个以瓜代酒干了一勺又一勺,直到最后半个大西瓜全挖空下肚了,才觉着肚子里晃荡着满满的水。
于是,一个个滚圆的肚子就这么倒在躺椅上,午后的树荫下,间或有凉风吹过,叫阿哥们都不免感叹起来——
“还是畅春园好啊!”
“跟着二哥也是真滋润!”
胤礽就这般忙里偷闲,在无逸斋读书,御田里亲事农桑,偶尔与弟弟们嬉闹,亦或跟随着康熙前往畅春园东北角的西厂。
西厂阅武楼上检阅八旗兵丁,是康熙每隔一段日子都要进行的事务。
胤礽跟着去了几次,深深怀疑阿玛营造畅春园,就是为了更方便来西厂检阅八旗军,简直恨不得住在这儿呢。
等到十一月初,怡贵妃的身子重了开始显怀,康熙终于恋恋不舍地带着众人回了宫。他也知晓,再晚一些,表妹的身子怕是不便挪动。
*
幸而秋冬之交宫中凉爽,景色也算秀丽,康熙回来很快便适应了。
承乾宫内诸事如常。
佟佳氏扶着腰靠坐在暖阁的软塌上,便笑道:“几个月未见,本宫倒真有些想塔娜了。栀子,你亲自走一趟去翊坤宫请四公主回来吧。”
栀子是她从佟家带出来的贴身丫鬟,如今也是承乾宫的掌事宫女,出门在外行事便宜,免得再节外生枝。
栀子应声出去。从东六宫到西六宫一个来回得花些时间,佟佳氏便闭目养神候着,其间小厨房送了一盏燕窝来,她用了些,又想吃渍好的酸梅子。
塔娜与她一样,也爱吃这些个酸倒牙的东西。
佟佳氏才吩咐人多取一些来,栀子便从外头回来了。她弯着眸瞧了一眼栀子,再看她身后空无一人,笑意便慢慢淡下去。
栀子行了蹲安礼,告饶道:“奴婢办事不利,过去时未能见到四公主。翊坤宫的奴才说,郭络罗贵人用过早膳,便带着四公主去了慈仁宫侍奉太后,怕是还要些时辰才能回来。”
佟佳氏勾了唇角:“侍奉太后?”
“今日皇上回銮第二日,昨儿个太晚,没能去慈仁宫请安,今日却一定会去。依本宫看,侍奉太后是假,想求皇上办事才是真。”
栀子也是想到这个,才会一脸郁闷的回来。
她低声问:“要不要奴婢现在就去慈仁宫请四公主回来,就说娘娘想公主的紧,皇上跟太后总会顾念着主子几分。”
佟佳氏摆摆手:“既然已经到了太后宫中,这时去请反倒显得本宫失了分寸,不知礼数。罢了,且等着吧,是去是留,皇上很快就会派人来告知了。”
她说着垂眸自嘲哂笑,捏了一颗酸梅放入口中,一股酸涩之意被她尽数咽下。
“先前皇后娘娘已经提醒过,到底还是本宫大意了。”
这事儿很快见分晓。
晚膳时,康熙亲自来了一趟承乾宫,见佟佳氏气色不错,再问过脉象也平稳安定,这才握着她的手坐在炕边。
“今日朕去慈仁宫给太后请安,正巧遇上了郭络罗贵人带着四公主在那儿。她——将塔娜照顾的很是周到,朕便想着,你如今有孕在身,又是好不容易才有的这一胎,该精心养护着,塔娜在身边需要时时照管,朕不忍你操劳,还是送去翊坤宫叫布音珠先养着。”
佟佳氏温婉笑着:“臣妾实在舍不得塔娜,但身子一日日重了,也怕照看不好叫这孩子受了委屈。如此也好。”
“不过……以郭络罗贵人的位份,养着公主在膝下怕是不够格。皇上可想好了给她什么位份?”
康熙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对视半晌,才失笑道:“你倒是真的疼塔娜。”
佟佳氏垂眸笑了:“那是臣妾从一臂之长,一点点抚养长大的孩子,虽非亲生却胜过亲生,如何能不盼着她好呢。还请皇上为着四公主考量,给郭络罗贵人一份尊荣。”
康熙沉吟片刻,低声自语了一句:“的确胜过亲生。”
又道:“朕会择日封郭络罗贵人为嫔,塔娜便随她迁去翊坤宫后殿正殿居住,暂且抚养着。只是,这孩子依旧会记在你名下。”
佟佳氏倒是没想到皇上是这样的打算。
她转念一想:她是贵妃,又有佟府这样的母家,若塔娜日后逃不脱抚蒙的命,她这个养母便能成为公主最大的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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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佟佳氏笑笑,默认了康熙这一番好意安排。
……
郭络罗贵人双喜临门,自是欢欣。
她虽然未行过册封礼,诏书却已经下来了。皇上竟然给了个嫔位下来,封号为“谨”。这是个比“僖”更为严肃苛刻的字眼,满含明晃晃的警告意味。
谨嫔却并不在意,只要能将塔娜接在身边照管,什么都值了。
不过,对于塔娜的玉牒依旧记在怡贵妃名下之事,谨嫔心中总有一丝丝别扭。她只能告诉自己,从前贵妃对她、对塔娜都是真诚以待,从不拦着她探望孩子。如今她已经将孩子要回来,到此为止了。
四公主却被这连番的变故弄得很是不爽。
她没跟谨嫔透露半分,怕伤了亲额娘的心,也怕叫两位额娘越发对立,她自个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于是,塔娜变得越发喜欢外出,成日里都跟着她二姐姐肆意跑马。
伊哈娜如今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今年秋日才跟漠南蒙古巴林部的乌尔衮定了亲,荣妃和康熙舍不得这个掌上明珠,便要多留她几年,等乌尔衮袭了郡王爵位,再将伊哈娜嫁过去。
伊哈娜轻易就察觉到妹妹的不对劲,在疾驰的马背上侧身笑问:“在翊坤宫待着不好玩?”
塔娜摇摇头:“倒也不是,就是许久没见过佟额娘了,有些想她。可额娘又总是防着佟额娘,跟我闹别扭……唉。”
十岁的小姑娘琢磨得头大。
“这有什么难的。”伊哈娜笑嘻嘻地压低声音,“你二哥一向最会夹在中间做人了,等过些日子谨嫔娘娘放松下来,咱们就叫上保成一道去承乾宫瞧瞧怡娘娘,如何?”
塔娜也被这话逗笑了:“二哥真的好惨,哈哈哈哈——”
“谁叫他有本事呢,当了太子好好熬着吧。”
姐妹俩拿着胤礽开涮几句,便将此事定下来。只是,谁也没想到,谨嫔的心结迟迟不曾化去,探望怡贵妃的事竟一拖拖到了年后。
*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还未过去,帝王便要启程第二次南巡。
这回,后宫除过赫舍里皇后谁也没能跟着。
康熙又特意点了广储司郎中曹寅随行。曹寅是他幼时的伴读,后来又充任侍卫,几经辗转到了内务府广储司。此番随行巡视江南,是有意将人派去苏州织造任职提督。
御驾内,康熙正与赫舍里手谈。
“宫中御用礼服、四时衣服,乃至阿哥公主朝服等,均是依照礼部定式,移交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恭进。”康熙落定黑子,继续道,“苏州织造的缂丝、刺绣工艺最精,兼有‘绣市’之称,派个朕信得过的人过去打理,内库才能丰盈些。”
赫舍里笑着将两颗白子放在棋盘右下角:“皇上筹谋深远,掌控满盘,臣妾不能敌。”
康熙便笑起来:“舒舒自小受索相亲自教导棋道,定然是有意让子,哄朕欢心的。”
赫舍里但笑不语。
前世,苏州织造发展壮大,到最后有密折奏报各处内情的效用。玄烨派曹寅过去,可见是要开启对江南,乃至各处的监视与掌控了。
她当然不能敌。
若是保成前世将手也曾伸到过江南,甚至意图接管苏州织造……
即便他不清楚苏州织造的真正效用,只是被其他人逼着自救,玄烨也一定会疑心。
赫舍里叹息,打定主意,此行定要多了解三织造一番。
……
帝后南巡一月有余,宫中大小事务都由两位贵妃共同掌控,慈仁宫太后到底不通汉话,康熙走前特意叮嘱,无事便不必去打搅了。
宁贵妃将那些繁杂琐碎的宫务揽过去,派人传话承乾宫。
“咱们娘娘说,如今宫中最紧要的事就是怡贵妃这一胎,那些个费神的事儿就暂且别管了,太医院和接生嬷嬷也都一一备好,还请您安心待产呐。”
佟佳氏大着肚子,靠在软塌上,笑着承了这份情:“你们娘娘做事一向心细严谨,本宫自然信得过,只是难免要叫她操劳了。”
“栀子,去取那对金镶伽南寿字镯来。”
她又笑着对宁贵妃派来的宫人道:“这东西不算稀世珍宝,却是本宫阿玛从五台山道场寻高僧开光请回来的,宁贵妃不弃,拿去给十阿哥戴着玩儿吧。”
宫人忙谢恩接下,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退出去。
佟佳氏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叹道:“幸而还有钮祜禄氏帮着坐镇。也不知,皇上能不能赶在本宫生产之前回宫啊……”
越是临近产期,她这心里头越是慌乱,实在没底。
三月下旬,康熙转道回京,却终究没能赶上佟佳氏生子那日。
宫里头谁也没想到,佟佳氏已经坐稳了胎,太医日日请着平安脉,也说脉象一切平稳,怎么偏偏在产房里头就出了岔子。
孩子是脚先出来的。
这已经不是个好兆头。
屏风下,看这一胎的太医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喃喃:“贵妃娘娘这一胎脉象素来平稳啊……”
“郑太医莫要说了,还是快些商议好如何用药吧。无论横产、逆产,都非你我号脉看诊便能算定的,如若保不住……还是优先保住贵妃娘娘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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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这话叫郑太医醍醐灌顶,一群老大人顶着掉脑袋的风险慌忙思索对策,与接生嬷嬷齐心协力,终于才保住了怡贵妃的性命,并幸运地将腹中胎儿也接生出来。
怡贵妃生下了一位小公主。
可是小公主还没来得及见一见她的阿玛,也未得取名,未曾序齿,便在当夜悄无声息地去了。
春夜依旧寒凉。
承乾宫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
四公主听说这事儿之后,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谨嫔想要将人拦住,四公主却翻手将她挥开:“您是我的亲额娘,可佟额娘也是将我养大的人啊。女儿做不到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若女儿真是个这般冷情冷性之人,额娘当真就不会觉着心寒吗?”
谨嫔默了默。
事实上,她是以女儿如今的态度为傲的。
可塔娜的玉牒就像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去,消解不开,便只能将人看得再牢一些。
她见硬的行不通,便打算来软的。
谨嫔叹息一声,上前安抚道:“额娘哪里是要拦着你。只是想提醒你,你佟额娘才没了一位公主,此刻正是伤心的时候,你这般跑过去,怕是要惹得她更伤心了。”
塔娜有了一瞬的犹疑。
谨嫔再接再厉:“额娘派人去探探口风,若怡贵妃有意见你,额娘绝不拦着。这回总可以了吧?”
塔娜到底只有十岁,也从未对满心满眼只有她的亲额娘设防,便点头应了。
这事儿谨嫔确实交代人去办了,只是办差的是她的心腹丫鬟,主子一个眼色便知深浅,索性就在外头兜了两个圈子,回来一脸愤懑道:“承乾宫闭门不见人,奴婢没能进去,只是怡贵妃的大宫女栀子出来传了话,说——”
“说什么?”谨嫔问。
“说怡贵妃没了自个儿的孩子,这会子……不想看到旁人的孩子。”
谨嫔的脸上登时浮现出尴尬、心疼和小心翼翼,她看着塔娜,低声安慰:“你佟额娘定然不是故意的,她刚没了孩子,正是伤心的时候……”
四公主深深看了一眼谨嫔,福了福身:“女儿知道,不会当真的。额娘若没什么事,女儿就回东配殿去歇晌了。”
谨嫔知道,塔娜哪里有什么歇晌的习惯,不过都是躲着她的借口罢了。
躲便躲吧,只要不去承乾宫,暂且闹小性子也没什么。
她看了看外头阴沉的天,叹气道:“要下雨了。”
也不知皇上哪日能回京。
*
承乾宫的两树海棠今年才要开花,就被这一场暴风雨打得落了一地。
佟佳氏坐在窗下,怔怔看着外头的海棠花瓣出神。
栀子取了件薄披风来,给她系上,心疼道:“窗底下到底凉,娘娘这身子如今可得注意着,莫要再染上风寒了。”
佟佳氏自嘲一笑:“不过一副空壳罢了,身子破败至此,又没了孩子,养得再好又能有什么用呢。”
栀子沉默半晌,忽然开口:“不是还有四公主吗。四公主是娘娘亲手抚育长大的,这时候总该念着娘娘的恩德,回来咱们宫里才是啊。”
佟佳氏嘴边的笑意便凝固住了。
她看着地上的海棠残花,想到了死去的女儿,又想到了自个儿。这花还没开圆就凋零了,可不就像如今的她一般嘛。
以她如今的状态,又能为佟家、为塔娜做些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默声等着沉入泥沼罢了。
所以,那孩子不来也是对的。
就好好跟着她亲额娘过好日子,不再惦念她才是正途。
佟佳氏脑中全是悲观郁闷的想法,却一点儿也没表现出来,对栀子笑了笑,道:“好了,别说了。你去帮本宫将那些落海棠收起来吧。都是新花,这般败了可惜,收回来总也算是有用的。”
栀子默默叹了口气,出去院中拾取花瓣。
佟佳氏便隔着窗扇叮嘱:“撑着伞,莫要淋雨着凉了。”
这些海棠花瓣最终被她一个个用纸擦干,挑些好的夹在书页里头当个书签用,余下的便入了熏炉,成为殿内的燃香。
康熙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四月的天,帝后奔波一路赶回京师,已是满身疲惫。但因为听说了她几近丧命之事,康熙还是连夜走了一趟承乾宫。
他来时,佟佳氏就坐在灯下,依旧在看窗外,甚至没发觉康熙已经立在槅扇外好半晌。
康熙面色沉重,低声问:“贵妃这样多久了?”
栀子道:“自从小公主去了以后,一直如此。每日除过用膳,娘娘便一直坐在南窗下,看着那两株海棠树出神。有时候外头天都黑了,也不知在瞧什么。”
康熙挥挥手叫人都退下去,自个儿站在了佟佳氏身后。
他想:太医说表妹郁病缠身,心结难消,没成想竟会严重到这般地步。只单单看侧影,便知道人瘦了,也憔悴了不少。
佟佳氏终于从纷乱的愁思中回神,看到康熙,怔愣许久才和气笑道:“皇上回来了。臣妾竟未察觉,请皇上赎罪。”
康熙按着她,不要她起身行礼,自个儿也坐在一边,道:“朕叫四公主回承乾宫来陪着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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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佟佳氏浅笑,眼中未见波澜:“孩子已经适应了翊坤宫,就别再挪来挪去,免得叫她不安心。臣妾很好,不用人陪着,皇上也是,您有政事缠身,实在不必为了臣妾这般劳累。”
康熙斟酌着:“那朕叫阿哥公主们来多瞧瞧你?这宫中不止四公主,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连同两位公主,都是在你宫里养过几日的,叫他们来探望你这个佟额娘,不为过。”
佟佳氏不说话,只用眼神抗拒着再见到孩子们。
她将康熙一番关切与偏袒拒之门外。康熙顾念着她的身子,便也不好再强求。
承乾宫又变得冷冷清清的。
五六月正是天气晴好,适合出行的时候。佟佳氏躲在承乾宫不愿动弹,连到院子里坐一会儿晒晒太阳也不愿。
安嫔却在这时候登门了。
康熙二十年大封后宫,安嫔、敬嫔、端嫔未能得到皇恩眷顾,自此便越发沉寂下去。其中,安嫔的母家铁岭李氏因为再未出现得用的将才,更是被康熙几近冷遇,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一回。
是以,安嫔虽是嫔位,已到一宫主位,却还在咸福宫后殿住着,居于宣妃——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之下。
如她这般的还有端嫔。
只是端嫔性子懒散,主位又是敬嫔,也倒还算融洽。
栀子心中生了几分防备。
处在这时候,安嫔忽然造访承乾宫,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佟佳氏却笑道:“没事,叫她进来吧。承乾宫如今门前冷落,能有个人愿意上门,陪本宫说说话也是好的。”
栀子只得应一声。
娘娘如今钻了牛角尖,越发拧巴了。分明是她亲口拒绝了皇上和阿哥公主们探望,却又会因为没人探望而伤心。
栀子将这事儿牢牢记住,打算改日就呈禀圣上。
安嫔如今也不复当年。虽然上了浓妆,却有遮掩不住的沧桑。
她一开口,叫栀子恨不得将人立马推出去:“贵妃娘娘也老了许多,如今再不能生育,岂不是与嫔妾落到一般田地。”
佟佳氏扯扯唇角:“本宫的母家倒还得用,阿玛也算是一心为国的纯臣,就不劳安嫔妹妹挂心了。倒是你那两位哥哥,听闻近日又在胡作非为,叫妹妹头疼了吧?”
安嫔的笑僵了一瞬,又道:“是啊,嫔妾的母家不得用,嫔妾便更不能在宫中拖了后腿才是。须知咱们仰仗母家,母家也在仰仗宫里头呢。”
“娘娘如今不能生了,就没想过,再叫佟府送个女儿进宫来?”
这场谈话终究不欢而散。
佟佳氏下了逐客令,安嫔却是喜笑颜开地走了。
栀子气愤骂道:“瞧她那副嘴脸,真是失宠多年忘了规矩了。奴婢这便禀告皇上和皇后娘娘,定能治她个不敬上位的大罪!”
佟佳氏摇摇头,看着安嫔远去的背影:“本宫瞧着,她未必是真的不懂宫规,倒像是故意为之。”
栀子讶然:“故意为之,她莫不是疯了,难道不知道这会牵连母家受累吗?”
牵连母家……
佟佳氏忽然记起康熙二十年,安嫔未能得晋妃位,曾请求皇后娘娘,放她回到关外娘家。
这事儿后来不了了之。
但铁岭李氏的兄弟还是写了书信,将安嫔大骂一通,斥责她自私自利,一心只顾念自己,不懂得为家族争光,李氏荣耀都是被她给耽误没了。
她简直就是李氏的罪妇!
佟佳氏似乎察觉到安嫔的真正意图,叹了口气,嘱咐道:“今日之事不必跟人提起了。安嫔再来,便说本宫不见。”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几日天气好,请额娘带着妹妹进宫一趟吧。”
栀子瞪圆了眼,眼眶微润,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
六月初,御花园的荷花初初绽放,粉荷结下的花骨朵儿映着接天莲叶,只叫人心中清爽。
佟夫人带着二女儿进宫,走东华门内入了承乾宫。
这日怡贵妃跟亲眷交代了不少事儿,头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要二小姐准备着入宫之事。
佟夫人吓了一跳,摸着女儿的脸颊就要落泪:“好好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二小姐也哭道:“姐姐若是觉得孤单,妹妹可以进来陪着姐姐一辈子。除此之外,我才不要跟姐姐抢姐夫。”
佟佳氏笑着将她最宠爱的小妹揽进怀中:“佟家必须要送人进宫,才能叫皇上安心。阿玛只有我跟你两个女儿,我也不愿你进宫。只是——姐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她的郁病,加上这次难产与经年的亏空,早就已经成了填不住的大窟窿。
太医吊着她的命,日日苦口婆心要她看开。
可她着实看不开,也不想看开。
佟佳氏倦了,想要下去陪陪自个儿的女儿。
她将早就盘算好的诸多事务一一交代了,也不要佟夫人多问,笑着叫栀子将两人送出去。
没过几日,御花园的荷花盛放满池,最为夺目之时;
承乾宫怡贵妃病重了。
与此同时,宫中忽然传起了流言——
“安嫔多年未曾前往承乾宫请过安,那日才去了一回,怡贵妃就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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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安嫔这些年性子大变,说话也刻薄了些,不知是不是冲撞了贵妃……唉,贵妃娘娘如今听不得那些啊。”
“我听说,就是她撺掇贵妃不能生了,就腾地方换人进来。”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赫舍里耳中。
而前往承乾宫探望的康熙,更是叫栀子将那日对话讲了个清楚。
帝王握着佟佳氏的手,沉声道:“梁九功,派人去提安氏过来,朕要叫她死个明白!”
第61章 解脱
安嫔还从未穿过这般艳的桃色旗装。
她今日特意戴上了最为贵重的点翠嵌珠钿子头,旗装上绣着一簇簇盛开的淡萤色紫薇花,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花,又被称作银薇。她似乎已经知晓,被请来承乾宫并非喜事,却还是盛装打扮一番。
承乾宫正殿内,康熙坐在宝座上,蹙着眉头打量行着蹲安礼的安嫔。
帝王并未叫起,反而斥责:“贵妃病重,你竟穿得这样张扬。原先朕还不信宫中流言蜚语,如今却觉着实在并非空穴来风!”
安嫔垂眸,掩住眼底的苦涩,扯着唇角笑道:“嫔妾这不是想要吸引皇上的注意嘛。再说了,宫中流言蜚语做不得真,自然是有人嫉恨嫔妾,刻意为之。说不准,还是贵妃反过来污蔑呢。”
康熙冷笑一声:“你是什么身份,也值得贵妃来污蔑。不说旁的,六月初你来承乾宫请安可有其事?”
“嫔妾是来过。”
“来给上位请安,便出言尖酸刻薄,说人‘上了年纪,不能生育,趁早叫佟家换个女儿进宫’?”康熙负手起身走到安嫔面前,不等回话,便伸手拔了她钿子头上的一朵紫薇大簪,“这是从前你入宫朕特意命人打造的,如今你却不配用它!”
没有了大簪固定,点翠钿子歪落,安嫔用心藏好的白发也随着青丝披散下来。
她依然不慌不忙道:“皇上既然已经认定,何必再问嫔妾呢。嫔妾只不过是一时情急,想要为两位犯错的哥哥寻个出路罢了,没成想所托非人……”
安嫔说着,含着幽怨看向佟佳氏所在的东次间。
康熙怒极反笑:“你还有脸提那两个不中用的哥哥!铁岭李氏出过一位‘抚西额驸’李永芳,得余泽荫庇五十余年,如今凋零至此,足见孙辈有多不中用!”
“既然说到了,朕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两位好哥哥——李荣宗、李耀宗二人私挪公用,与你阿玛刚阿泰一般,都是不可信任的阴险狡诈之辈,朕绝不会再重用。只是罚没家产,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了。可你偏要多此一举,如今害得贵妃卧床重病,若她出了半分闪失,朕要你,还有你两位哥哥们一同陪葬!”
见安嫔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康熙彻底生了怒意。
他心中很清楚,昔年刚阿泰任职宣府总兵官,是因为御下不严,才会摊上了侵吞饷银案导致罢官。可他今日还是将李氏父子一同打为“阴险狡诈之辈”。
这其中,不只是对铁岭李氏有不满,亦有对汉臣降将的不信任在作祟。
只因抚西额驸是明王朝头一个投降的降将,为了叫天下汉人不觉得寒心,才会优待至今。
安嫔也早就看透了帝王冷酷无情的这一面。
听到这些话,她丝毫不惊讶,反而打从心底舒了口气,畅快起来。
两位兄长寄来的无数封家书,就像一把把尖刀刺在她心头,日日滴血,足有八年之久。今日终于被她寻到机会,可以出了这口恶气,如何能不欢喜。
好在,三哥哥李显宗并未插手此事,只默默做他的世管佐领。也算李家这一脉留后了。
安嫔心中诸事落定,不发一言深深叩首。
这个头是对着佟佳氏磕的。
康熙由着她磕了头,冷笑一声:“梁九功,传朕旨意,即刻降李氏为官女子,押送回咸福宫配殿,备鸩酒一壶、白绫一条,由慎刑司派人日夜看守。朕要她时时刻刻悬着心,祈求贵妃平安无事才好!”
安嫔被押走了。
但她并不会祈求佟佳氏平安无事,她巴不得借这件事两腿一蹬,魂归故里,好回到她能自由策马、漫山打猎的关外去。
……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景仁宫。
赫舍里正与胤礽说着佟佳氏的病情,闻言默了半晌,叹息一声:“安嫔看得深,却想不开,到底还是钻了死胡同。”
胤礽也惋惜道:“佟娘娘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暂且想不开的时候,便不要去看那么多。外界纷杂干扰,只需内窥本心便能得一份宁和。”赫舍里拍了拍儿子的手,“额娘只希望你能在风雨来时,停下来好好吃饭睡觉,便总有雨过天晴,重新启程的时候。”
胤礽翻过掌心,将刚剥好的核桃仁放在赫舍里的手心:“儿子明白,多吃多睡多动弹,这些年向来如此。”
赫舍里不免弯了弯唇。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话,胤礽便要去文华殿听汤斌授课。
赫舍里看着儿子出了前院,斟酌片刻道:“安嫔请求回关外,曾被皇上拒绝过一次。如今有了前车之鉴,本宫觉着或许重提此事,皇上会愿意放一批人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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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康熙一向是个聪明人。
安嫔有求死之志,他应当也能窥出一二。即便只是为了后宫安定,他也会重新考量一番。
只是,这话此时不能由她来说。
赫舍里看着窗外的木香爬藤许久,才吩咐夏槐:“梳妆吧,本宫去翊坤宫亲自接了四公主,一道探望贵妃。”
*
承乾宫主位心力交瘁,需要静养,因而不见六宫前来请安的一众妃嫔。
赫舍里到时,宫内愈发显得寂寥清静。
东暖阁内,佟佳氏刚醒不久,只用了小半碗稀粥,便摆摆手叫栀子将午膳都撤了。栀子红着眼,知道主子这是口里发苦没胃口害得,只连忙抹去眼泪应一声,将炕桌和吃食都撤下去。
塔娜进了殿内,闻到一股苦药味儿,再顾不得其他,快跑几步扑到佟佳氏床边。
“额娘——”
佟佳氏怔愣片刻,眼中便溢出藏不住的欢喜:“塔娜,你怎么跑来了?”
塔娜跪在脚踏前,小心翼翼地虚靠在佟佳氏怀中:“额娘伤心,不想见我,但……我实在想额娘了。”
佟佳氏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这应当是郭络罗氏寻的说辞。
她也不戳破,只抚着塔娜的脑袋:“额娘怎么会不惦记你呢,只是这样的状态,不仅照料不好你,还会惹得你伤心。额娘不愿。”
母女两人好好互诉衷肠一番,前些日子被谨嫔离间的生疏和隔阂便烟消云散了。
赫舍里只在外头明间呆着,不去打搅。
又过了一会儿,塔娜红着眼睛从里头出来,不好意思地福身道:“皇额娘,是我一时话太多了,耽搁了时间,额娘请您进去说话。”
赫舍里笑了,摸出两块绰科拉递给她:“你二哥最喜欢吃这个,说含在口里就能叫人欢喜。好孩子,去吃吧,皇额娘与你额娘说会儿话。”
四公主点点头,谢恩出去了。
东暖阁只剩下赫舍里与佟佳氏二人。佟佳氏靠坐在床上,笑道:“我便知道,唯有表姐才会想方设法将塔娜带过来。”
这一声表姐,叫赫舍里一瞬间生出几分恍惚,也就自然而然坐在她身旁,帮她掩了掩夹被:“你都知晓谨嫔背后的小心思,也不生她的气吗?”
“郭络罗氏待我,固然是有几分叫人心寒。”佟佳氏无奈摇头,“但塔娜是个顶好的孩子,只希望我走之后,她也能如从前一般过得好。”
赫舍里叹息:“有亲额娘照拂自然是好,可你若走了,四公主还能心无嫌隙与谨嫔做个相亲相爱的母女吗?那你未免也太看轻自个儿在四公主心中的份量了。”
佟佳氏一怔,似乎从未想过,女儿的心境也会因此变化。
赫舍里又拉过她的手:“方才去翊坤宫,我冷眼瞧着,四公主与谨嫔生分了不少,甚至隐隐有作对之象。你留她们在一处,反而徒添怨气。”
因生死大事生出的怨怼之心无从可解,时间久了,那点母女情分怕是全都耗干净了。
佟佳氏反握住赫舍里的手:“我身在其中,辩不分明,还请表姐帮我。”
赫舍里便将自己的打算与她一一说了。
未经册封的后宫女人若不适应宫中,可以发还母家,甚至另行自嫁,这都是满清旧有的习俗;便是册封过的嫔位及其以上,也可以经由皇上特许开恩,或是因罪驱逐出宫。
赫舍里想要将敬嫔、端嫔、谨嫔、以及下头几个经年见不到圣颜,又不适应紫禁城的贵人庶妃都放出去。
佟佳氏忽然开口:“那刚刚降位的李氏呢?”
“她怕是不能了。”赫舍里怔了片刻摇头。
李氏已经降位,逃不过毒杀这一条路。而敬嫔她们,也是因为有李氏在前头,才能有放出宫回到母家的机会。
只看她们怎么选了。
佟佳氏有些唏嘘,又应承道:“此事由我来跟皇上提是最好的。若能叫宫中少几个我这般的,叫塔娜活得更快活些,便也值当了。”
……
次日夜里,佟佳氏的病情再度恶化,已经撑不住多久了。
她费力睁开眼,伸手覆上康熙的脸颊,将自己的临终遗言明晃晃摆出来:
“臣妾走后,还请皇上送李氏一场体面,臣妾的病在心,不能全赖她。至于她两位哥哥,这些年对她多有苛求,两年前更是将她的侧室生母也逼死了,宫中许多人都听过……皇上,便按规矩严惩吧。”
“再有,自从十六年之后,后宫中就再未有女子放归母家了。还请皇上依照大清祖制,放些人回去,就当……为臣妾祈福了,好吗?”
这些事,康熙近日来也会时时想起。
李氏要拉着母家两个哥哥一道求死,到底瞒不过他的耳目。
说来,李耀宗、李荣宗着实可恶,这些年多有书信羞辱、并以李氏生母安危胁迫,要她争宠。康熙本就打算放任这兄弟二人被连坐。
如今佟佳氏提起了,他便沉声应道:“朕都答应你。这些都是小事,旁人的事,你就不为自个儿求些什么吗?”
佟佳氏笑了笑:“佟家和四公主自有皇上庇护,无需臣妾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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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只是四公主再无额娘在侧,要学着独个儿应对万事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可眼皮却越来越沉,直至抚摸着康熙的手彻底落下去,终究是大限到了。
夏夜的凉风穿过撑起的窗扇,吹入暖阁内,带来一阵奇异的海棠花香气。
佟佳氏死在康熙怀中,走的十分平静。
*
七月十一一早,宫中又挂了白。
承乾宫怡贵妃早逝,皇上心中悲痛,为替贵妃祈福,特意开恩放归一批宫妃,连同康熙十年入宫的敬嫔都送回关外完颜氏家中。
谨嫔郭络罗氏尚未行过册封礼,便不能算是正式的嫔位,也以贵人的位份,一道被发送回盛京郭络罗家,交到她阿玛三官保手上。
四公主沉浸在佟佳氏早死的悲伤中。她知道额娘郁结于心,却一直未能帮着早些走出来,因此耿耿于怀。
郭络罗氏同意出宫,也是因女儿“亲养母不亲她”的态度寒了心。
叫赫舍里意外的是,端嫔却不愿回到抚顺董家。
她福了福身道:“嫔妾不比几位妹妹,在家中并无立足之地,还是留在宫中吧。”
这事本就是出于自愿,赫舍里点头应了,康熙便也随端嫔去。
接下来,就要定下怡贵妃的谥号、丧仪规制、佟家是否要推恩封赏等诸多事务。桩桩件件极其繁杂,康熙索性去了景仁宫,与赫舍里商议起来。
“朕打算追封表妹为皇贵妃,谥号定为温怡,如何?”康熙在纸上落下这二字。
赫舍里想了想,在怡字边上,写下一个“懿”。
“佟妹妹生时碍于祖宗规矩,不能用这个字,如今已经薨逝,她当得起。还请皇上为她定谥号为‘温懿’。”
康熙点头应下:“就听舒舒的。将温懿皇贵妃的梓宫葬于景陵,朕会亲书悼亡诗祭奠。”
“另外,还有佟府推恩的事儿,皇上可莫要忘了。”赫舍里不等康熙说,便主动提出来道,“到底是皇上的母家,皇贵妃孝期一过,又有府中二小姐进宫,莫要叫人看轻了他们。”
康熙叹道:“也没人敢看轻佟国维的女儿。只是朕念着额娘与表妹,少不得想要推恩佟国维为一等承恩公,授予诰命,世袭罔替。再有就是——”
“佟家这一脉,朕想要抬入满洲镶黄旗。皇后觉着如何?”
赫舍里能觉得如何。
皇上亲政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将佟养真一脉从汉军正蓝旗抬入上三旗,这回直接入了满洲上三旗,无非就是想要抬高生母家族地位,以期进一步巩固皇权罢了。
她难道还能拦着,唱反调吗?
自然是盛赞一番,附和两句了。
不过,赫舍里话锋一转,也打算借此为自个儿谋些利好的事。
“说到这里,臣妾不免想起来,此番为佟妹妹祈福,宫中嫔位空悬,妃位也只有三人,皇上您看,是不是也施恩后宫,大封一次呢?”
康熙想了想,点头应道:“嫔位之中唯有僖嫔诞育一子还未得晋升,她入宫多年又很是本分,便晋为僖妃吧。另外,章佳贵人有十三阿哥和八公主,给个嫔位也不为过,封号就定为‘敏’字。余下的——”
康熙想了半晌,忽然记起这几年每日都会来养心殿外请安磕头、尽力讨好的八阿哥胤禩。
这是个心眼很多的孩子,康熙不算喜欢,却很受用。
于是他道:“八阿哥生母如今还是个常在?”
赫舍里没想到帝王会突然提起这个人,微怔之后,点头道:“是,觉禅常在一直住在延禧宫。”
“八阿哥聪颖孝顺,朕看在孩子的份上,就给觉禅氏个机会,封为嫔吧。”康熙觉着再想不起来任何人,摆摆手道,“还有多的空位,舒舒看着办便是,你做事朕一向放心。”
觉禅氏靠着儿子得了个嫔位,赫舍里便打算抬七阿哥的生母戴佳氏上来,也晋做嫔位。
戴佳氏出身比觉禅氏高出不少,同样生的是阿哥。
康熙没道理拒绝,便要内务府拟定这二人的封号,择日下诏。
没过几日,长春宫僖嫔诏封为僖妃,戴佳常在为成嫔,延禧宫觉禅氏为良嫔。
后宫中经此一遭,变成了一位宁贵妃,惠、宜、荣、僖四妃,外加端、成、良三嫔的上位局面。
六宫主位已满,康熙便没叫成嫔和良嫔挪窝,只从东西配殿搬去了后殿正殿居住。
*
赫舍里这头忙过了,便打算去送一送安嫔,不,如今该唤作李氏。
咸福宫地处六宫西北角,又因主位是蒙古嫔妃,皇上寻常都不会过去。赫舍里坐着步辇到时,正瞧见里头的慎刑司嬷嬷疾声厉色,请李氏喝下毒酒。
李氏没应,只反复追问一句:“李荣宗、李耀宗死了吗?”
奴才们哪里知道这些,还当她是不愿遵旨,越发急迫地想要叫李氏赴死。
赫舍里蹙眉,进了门道:“好歹是伺候过皇上的主子,如何能这般对待。你们都出去,本宫有话与她说。”
屋里走干净了,李氏便不必再挣扎。
赫舍里叹息:“你放心,有温懿皇贵妃临走前帮你说了话,这会儿,你那两位‘好兄长’已经因贪污一事被问斩,他们的家人也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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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李氏双眼蓦地红了,跪地叩首道:“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皇贵妃娘娘。”
赫舍里将人扶起来:“你三哥哥还好好的。李家不会真的倒下去。”
李氏便露出了这几年都未有过的笑容。
她即便贬作官女子,今日穿的也依旧是那身绣了紫薇花的旗装。红的衣裳,红的唇,喝下鸩酒之后,又流出了红的鲜血。
她也不管那些血迹,靠坐在桌边,抚摸着身上的刺绣,仰头看着赫舍里笑了。
“紫薇花从五月盛放,一路开到八月,嫔妾最是喜欢。从前皇上说,花无百日好,嫔妾这朵紫薇却定能有百日红。昔年桩桩件件的承诺,皇上怕是都忘干净了吧。”
“只怪嫔妾从梦里醒的太晚,终究是来不及。”
“娘娘,敬嫔她们……应当自由了吧?”
*
赫舍里从咸福宫回来,便一直有几分魂不守舍的。
八月的天,正是紫禁城最热的时候。赫舍里仰头看去,成团的云高悬在蓝天之上,一动也不动地杵着,叫人觉着悠闲自在。
她就这么坐在前院的树池子边,盯了小半个时辰。
胤礽从外头进来,猫着腰将冰凉的双手覆上她眼前:“额娘猜猜我是谁?”
赫舍里回神,笑得欢喜:“满宫上下,还有哪个小猢狲敢喊本宫额娘呢。”
胤礽便松了手,挨着赫舍里身边坐下,与她肩并肩一起看云:“额娘说的是,下回儿子得称一声‘皇后凉凉’。”
这一句话彻底叫赫舍里开怀笑起来。
她记起儿子小时候“额凉额凉”地喊,总是像个糖团子一般撒娇叫唤,叫人欢喜又好笑。那时她还疑惑,不知这孩子口音像了谁。
如今,也只有特意逗她开心时能听到了。
胤礽剥了个橘子,跟赫舍里一人一半地分着吃起来。
“听夏槐姑姑说,额娘这几日喜欢看云?”
赫舍里垂眸笑着,便知儿子来意。她点头道:“夏日的云瞧着人心里舒坦。额娘在想,李氏饮了鸩酒之后,不回关外、不当李家女儿,只做这么一朵云也是件乐事。”
胤礽笑着赞同:“额娘高见。等下雨了,就又能落入大地滋润万物,再随之蒸腾重新变成云。如此往复无穷乐也。”
赫舍里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新鲜得不行:“你从何处学来的?”
胤礽也说不上来,只不过脑子里就这么认定的。
于是笑着挠挠头:“听法兰西传教士白晋讲的,他还会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额娘若是感兴趣,儿子一一讲给您。”
赫舍里很高兴儿子愿意跟自己分享生活,也很欢喜于接触新事物,应一声:“好。你说什么额娘都仔细听着。”
胤礽这些日子被大阿哥刁难了好几次。
康熙对此视而不见,不闻不问,这态度叫太子爷有些忌惮,也便没有实打实的反击回去,只嘴上打个机锋,占占便宜。
今日只与额娘坐这一会儿,他的心就静下来了。他不由笑起来,也不知到底是谁来安慰谁。
赫舍里忽然开口讲起了心事:“从前,李氏总是穿着紫薇刺绣的旗装,额娘还当她喜欢紫薇花。那日去送她却明白了,她曾经或许喜欢,可是后来,皇上承诺她花有百日红的时候,紫薇便成了她过不去的执念。”
说到底,帝王于情爱上的承诺怎能当真呢?
紫薇花象征着沉迷之爱。
倒真是有些像了从前的李氏,沉醉于玄烨的空口承诺中,无法自拔。
赫舍里摇了摇头,以此事暗自警醒自个儿:往后步步难行,她不必再对玄烨留情分。
胤礽默了片刻,忽然说:“额娘,您也有执念吗?”
赫舍里愣住,看着面前这双与自己六分相似的凤眸,张了张口没说话。
若说她有执念,便是保成了。
否则也不会活到今日。
见她不答话,胤礽也没逼问,笑着自顾自道:“这世上不止云是自由的,风雨雷电,暖阳晴空,山间鸟兽鱼虫,闲花野草都能得两分自在。只不过,这一切都脱不出四时更迭,生老病死的规律去。”
“既然总在规则之内,儿子便觉着,不囿于心才是件顶好的事。”
赫舍里不免笑起来。前阵子因着温懿皇贵妃的事儿,她还语重心长教导保成呢,今日反倒被上了一课。
这些话,她很受用。
赫舍里才要感叹几句,便见胤礽笑得神清气正,又道:
“无论额娘有什么执念,儿子只希望您的心能得大自在。其余万事,都有儿子在前头呢。”
第62章 还击
八月末,钦差大臣索额图带着四十名随员,二百余名护卫抵达了大清与沙俄的交界处——尼布楚城。
随后,沙俄派出的俄戈洛文也到了。
这场尼布楚城的谈判,有康熙当年看中的法兰西传教士张诚作为翻译,全程随同。
直至从谈判桌上下来,回到住处,索额图才臭着一张脸骂道:
“这帮脏心肝的东西,见我大清在东北边境没有精确的舆图,就打量着多占便宜呢!幸而太子爷有先见之明,特意叫我禀奏皇上,请求张诚随行,才没着了罗刹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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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张诚是南怀仁之外,最为精通那些个天文仪器的,对什么经纬之事自然也就比索额图了解许多。
索额图想到这些,当即写了奏折,派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师去。
九月初,索额图与沙俄陆军大将费要多罗在尼布楚城签订边界条约时,那道折子送到了康熙手中。
养心殿东暖阁内。
康熙与胤礽对坐,将折子上的事儿简略告知之后,夸赞道:“做的不错!朕都没想到,张诚跟去还有这般用途。”
胤礽笑了笑:“儿子这都是误打误撞。不过,大清从这事儿上也该吃一堑长一智才是。”
康熙眼中带着欣赏之色:“怎么说?”
“没有精确的舆图,就容易在领土纷争和军事对战时处于被动。”胤礽垂眸,斟酌着措辞,“儿子跟随白晋学习西洋奇巧时,听他提起过经纬度法。汗阿玛不妨就叫他们试试,将经纬度法教给绘制舆图的人,好重新完完整整地绘出我大清的疆域。”
“如此一来,定然寸土都不相让虎视眈眈之人。”
这话不止是针对沙俄罗刹军,更是在暗示试图统一全蒙古的博硕克图汗噶尔丹。
从康熙二十七年起,噶尔丹引兵三万东征喀尔喀,便已经将野心正大光明地摆在台面上。
喀尔喀首领此番落败,南下投附大清;
准噶尔内部却也出现了纷争。
大后方的策妄阿拉布坦(噶尔丹侄子)谋划政变,叫噶尔丹不得不停战返回营地。此后,策妄阿拉布坦率领部下西逃,召集了准噶尔的散民巩固势力,也算是控制了准噶尔部天山以北的领地。
噶尔丹就此被暂且限制在了漠北、漠南地区活动。
即便暂且解除危机,噶尔丹势力还是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剑,成为了康熙最大的心病。
帝王不免点头道:“你说的极是,再不能容忍这些狼子野心之人进犯我大清。你说的那个经纬度法,朕似乎也听南怀仁提过一二,且细细说来,若舆图果真能成,朕便承诺你想做的任意一件事!”
胤礽闻言弯了眸,伸出小指道:“那拉钩。”
康熙哼笑一声,还是伸手从了他:“兔崽子,朕决不食言。”
食不食言的,还是拉钩心安些:
要不是怕汗阿玛生气,他简直想立个字据。
胤礽这般想着,言笑晏晏与康熙将经纬度法、连同自个儿一些新想法都说了一遍。
*
康熙最终采纳了胤礽的提议,命南怀仁、白晋等人将经纬度法施行下去。
与此同时,《尼布楚条约》签订完毕,条约诸内容也传回了京师。
索额图这桩差事办的真不错!
他听了赫舍里与胤礽的双重提点,额外要求沙皇俄国切断对噶尔丹的支持援助,枪炮兵器同样不许供给。
沙俄忌惮惹恼了大清,会耽误双方的贸易往来,索性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景仁宫内。
赫舍里笑着夸了一句:“布里亚特蒙古如今已经臣服于沙俄,噶尔丹想要一统蒙古的野望,怕是到此为止了。”
只是,大清与噶尔丹之间的征战,怕是明年就要开启了。
赫舍里思索着,该如何叫胤礽避过前世的坑;
而胤礽则在琢磨着怎么坑大阿哥一把。
母子俩对面而坐,过了半晌,胤礽先开口问:“额娘可留意过,最近延禧宫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奇怪之处……
赫舍里想了想,倒是记起一桩来:“惠妃近来一应吃穿用度都比从前节俭了许多,她从前喜欢的那些个金玉首饰也不见戴出来了。另外——”
赫舍里递了个眼神给逢春。
逢春便了然,接话道:“前些日子,奴婢去送今年中秋节给各宫的赏赐时,发现延禧宫正殿内的布陈也简陋许多。惠妃娘娘是喜欢显摆的性子,恨不得将好的都摆在多宝阁上,如今,倒是只剩下早年皇上赏的几样物件了。”
赫舍里点头看着胤礽:“你问这些,莫不是察觉了什么事?”
“倒也不算什么大事。”胤礽望着茶碗中澄净的茶汤,笑得漫不经心,“只是近日京师内,有一位唤作洪昇的戏曲家刚创作完成一部《长生殿》,要在孙公园戏楼里头演上一场。儿子本想请了阿玛额娘一道微服,前去看个热闹,没成想却被人包场了。”
赫舍里便也笑了,啜茶之后问:“是大阿哥?”
胤礽点头:“儿子还当大哥是家底殷实,才会豪掷千金,请京师各界名流的夫人们听戏。没想到,原来都是惠妃娘娘的体己钱。”
赫舍里心道,这哪里只是花了些体己钱的事。借着一出新戏,将京师名流家眷全都请过去,不就是想要结交拉拢朝臣吗?
大阿哥还真是胆子正。
也是,他这些年尚书房用功苦读,虽然进度比保成稍微逊色一些,靠着努力却也甩下了旁的兄弟不少。这又是个天生长于骑射的料,布库房里常常能听闻大阿哥又胜了一众兄弟和谙达的夸赞。
他能文能武,尤其武技更胜一筹,性子也相对直莽一些。
这便叫玄烨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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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没有什么比一个有能力有野心,却谋略不足的长子,能更叫帝王用着放心了。
赫舍里哂笑道:“这些年,你汗阿玛多少纵得大阿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与你作对没什么,可是想要偷偷从皇上手里分权,这就是自讨苦吃了。”
她顿了顿,看出胤礽想要整治大阿哥的心思。
又道:“今日是初一,你汗阿玛定然要留宿景仁宫。届时,额娘会跟他提起这出《长生殿》。索额图怕是混不到名额进去的,但皇上想去,佟家的人还能看着吗?你就只等着去戏楼里头,看这一出好戏便是。”
胤礽确实私下里已经先寻过索额图,要他想法儿弄帖子来。只可惜,大阿哥跟防贼似的放着索额图一党,根本寻不到机会。
这才来叨扰额娘。
他不好意思挠头笑着:“辛苦额娘为儿子操劳了。”
赫舍里便佯嗔他:“这算什么操劳,你当额娘的身子是易碎的水晶盏吗?”
“不过,这事儿虽严重,也别指着能一举扳倒大阿哥。他是除你之外,皇上最看重的长子,若非三番五次犯下欺君罔上大错,皇上不会真的弃了这枚棋的。”
胤礽点点头:“额娘放心。本就是想给个教训,叫大哥稍许安分些。”
成日里蹦跶着寻他的不是,也实在烦人。
胤礽从小被赫舍里用心教养,本就不是个怕事的人。
先前大阿哥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他只是看着康熙的眼风暂且忍一时。如今大阿哥自个儿犯了这等大错,撞到他手上,必得狠狠地还回去才是。
*
深秋的夜降临得早一些。
景仁宫内掌了灯,膳桌上则按照赫舍里的吩咐,备下康熙爱用的牛羊肉铜锅子。照旧是鸳鸯锅,一半红汤一半白汤,康熙用着胃里暖了许多,神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索额图前朝差事办得好,康熙也愿意对她们家不吝夸赞。
赫舍里招手,叫奉完茶的宫女都退出去,半身前倾笑道:“皇上既然都这般夸奖了,那臣妾就厚着脸皮讨份恩赏吧。”
康熙挑眉:“舒舒且说。”
“索额图官居领侍卫内大臣已经足够,算是赏无可赏了。皇上不如嘉赏臣妾一回,也算是母家荣耀了。”她难得露出几分俏皮劲儿,“臣妾听闻,京师最近有一位戏曲大师洪昇,写了一出《长生殿》十分了得,过几日就要在孙公园的戏楼里头初演。皇上,不如带着臣妾微服出访,去听戏吧?”
康熙从前也曾微服数次,去过几次明珠、索额图和遏必隆府中,不过那都是好些年之前了。
他有些怀念地叹了一声,笑道:“长生殿?听这名字倒是有几分意思。也好,朕有多年没有看一看这京师内的繁华盛景了,便带着舒舒一道同游。”
去孙公园戏楼听戏的事儿,很快就被康熙交给了佟国维去办。
“毕竟是宫外的事务,梁九功多有不便,便只好要舅舅代劳了。”
康熙这么客气,佟国维便越发恭谨,将此事应承下来退出养心殿,免不得叹息一声。
大阿哥邀人看戏的帖子,同样也递到了他几个儿子的夫人手上。还好,他严令喝止,没叫佟府陷进这场大戏里头。
如今,既然有人要捅到皇上面前,他索性还是不插手的好。
佟国维忙忙张张出了宫,便另寻法子,高价收取旁人的帖子去。
*
十一月初三,一早日头晴好,康熙带着赫舍里微服出宫去看戏。
原本胤礽也想跟着一道,但赫舍里却觉着,他不在场大阿哥或许才能罚的更重一些,索性也就作罢了。
孙公园大戏楼称得上是京师四大戏楼之一。
来往相迎的都是王孙贵族,里头的伶人也是整个大清朝响当当的角儿,就连待客的茶水也是走了路子特意运送回京的御用贡茶。
因此,戏楼的票价自然水涨船高,金贵得很。
康熙今日只穿一身蓝色暗花缎常服袍,赫舍里则穿了套汉人女子的杏色云锦袄裙,发髻低低地挽着,乍一瞧,还真像那么回事。
佟国维将这二位好生送进戏楼的二层雅室内,便在僻静处也寻了个地方坐下来。
今日这差事不好当啊!
没过多久,四面合围的戏园子中央,便有伶人们登台了。
一出《长生殿》正式开演。
康熙此时心思都在戏曲上头。
听了一会儿,笑着与赫舍里道:“舒舒来之前未说过,这《长生殿》讲的竟是唐明皇与杨妃的情爱纠葛。”
赫舍里先前也不知道。
这会儿听着戏,却觉着极是讽刺——
【万岁爷此时不进宫来,敢是到梅娘娘那边去么?】
【姐姐,你还不知道,梅娘娘已迁置上阳楼东了!这几日万岁爷专爱杨娘娘,不时来往西宫,连内侍也不教随驾了。我与你须要小心伺候。】
这是《长生殿》的第四出“春睡”。
戏文中,洪昇一面强调着帝王真情实属罕见,一面又着重刻画着唐明皇对杨妃的深情。
直到这一出唱罢,康熙终于咂摸着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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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孙花园大戏楼里除过雅室,戏台下和敞厅里头也设了不少桌椅,如今全都坐满了。
康熙仔细打量过去,发现里头有不少人衣着显赫,至少也是京官家的夫人或是出嫁女之流。今日这般密集的都出现在戏园里头,当真只是为了一出《长生殿》?
帝王不这么觉着。
他招招手,将梁九功唤来,低声吩咐:“去查查,今日这戏背后是否有人捣鬼。再将来听戏的人员名单拿给朕。”
梁九功应一声,退出去了。
长生殿已经唱到第六出“傍讶”——
【宫帏事,费安排。云翻和雨覆,蓦地闹阳台。】
【那虢国夫人去时,我娘娘不曾留得。万岁爷好生不快,今日竟不进西宫去了。娘娘在那里只是哭哩。】
康熙淡笑着看戏,开口却是探问赫舍里:“舒舒一向不理宫外事务,今日这出《长生殿》,究竟是听谁提起的?”
下头戏台还在哭哭啼啼闹着。
赫舍里却浅笑着回望康熙:“前阵子处理温懿皇贵妃的丧事,佟夫人最后进宫谢恩,与臣妾商议二小姐晚些进宫的事,顺道说了几句闲话,便曾提起这出《长生殿》。万岁,有何不妥吗?”
康熙摇头:“没有不妥,做得很好。”
“若非舒舒歪打正着,朕还不知这京师眼皮子底下,竟有人敢如此大肆结交朝臣,拉拢党羽。”
赫舍里正抿着茶,闻言连忙放下茶盏,不多不少地诧异道:“发生何事?皇上怎么好好听着戏,竟这般生气。”
这回不必康熙解释,梁九功从外头回来,打个千便将事情讲清楚了。
“皇上,奴才查清楚了。今日这孙公园大戏楼是被……被……大阿哥派人包场了,专程宴请这些个京官王公家的夫人们看戏……”
康熙显然没料到,竟是他亲亲的皇长子鼓捣了这么一出。
帝王冷笑几嗓子,双手扣着座椅的扶手,沉声问:“明珠可有参与此事?”
“纳兰大人被革职之后,便一直待在府中养花养鸟,怕是许久未曾过问过大阿哥的事了。”
梁九功这话才说完,康熙便砸了桌上的茶壶。
茶水撒了一地,幸而只是温热的,没有伤着人。
赫舍里默不作声,面上做出一副“了然但不插足”的神色。
康熙怒过之后,缓缓抬头,头一次用这样审视和疑虑的目光看向赫舍里,问:“皇后,今日之事,你当真不知吗?”
赫舍里坐直了身子,脊梁骨挺拔,无惧与康熙对视。
“如此欺君罔上的大事,妾身如何能提前知晓。三爷这般问,到底是高看了舒舒,还是在讽刺大阿哥太蠢呢?”
康熙沉默了许久,没有再应声。
大阿哥的确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下头戏台子上,伶人们已经唱到了那出“杨妃马嵬驿之死”。许多官夫人都掩面落起泪来。
赫舍里却没有心情再看下去。
她率先站起身道:“今日皇上还有要务处置,这戏约莫也看不进去了,不妨就先回宫去吧。”
她方才已经拿着戏折子仔细瞧过了,洪昇将《长生殿》分为上下两卷,统共五十出戏。前卷讲的是唐明皇与杨妃两人长生殿盟誓,心心相许,却在安史之乱后,杨妃命陨马嵬驿之事;后卷则写了杨妃死后,与唐明皇互相思念,最终月宫团圆。
戏文里强求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可真是半分都看不下去。
*
外头阳光正好,养心殿的槅扇门却紧闭着。
明间内,康熙正对着跪在地上的大阿哥,将满腔愤怒和失望发泄出来。大阿哥今年已经满十八了,被皇父这般劈头盖脸地辱骂,面上无光,心中自然也羞恼。
不过,他不敢恼他老子,便只将这笔账算在了太子爷头上。
若非皇后娘娘撺掇着汗阿玛出宫去听戏,他这番安排如何能暴露?他早便知晓,胤礽是这满宫里最为奸猾狡诈之辈!
胤禔在心中将太子爷里里外外辱骂了一通。
康熙看着他阴沉的表情,火气越发上来了,抬脚给了一下:“朕与你说话,你可有听到?”
胤禔胸腔疼,肋骨也疼,只能颤着身子伏在地上:“儿臣知错了,请皇父饶了儿臣这一次吧。”
康熙冷笑一声。
这么多高官家眷看着他从戏园子怒气冲冲出来,如今,满朝都盯着等他如何处置大阿哥呢,这关乎朝臣们之后的站队问题。
即便是被人算计了,也不能不严惩。
想清楚这一点,康熙负手背身,不去看大阿哥跪在腿边求饶的样子。
“你既然喜欢唱戏,那便自个儿好生学着,日日都去宁寿宫给太后唱上一出。朕没有叫停之前,不许你再去文华殿听讲,也不许再来养心殿参议政事。”
“另外,你额娘既然这般出手大方,一应口分月例便都免去,她且自行担着吧。”
大阿哥熬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混到了跟太子差不多的地位,可以一同文华殿听侍讲学士们讲授治国要术,还可以养心殿伴驾,有一些参政议政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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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如今可好,这些特殊的优待,一夕之间全都被收回去了。他还得像个戏子一般,日日去宁寿宫给个听不懂汉话的老太婆唱戏!
大阿哥阴暗地想,若是太子没了就好了。
……
胤礽不仅不会没,还能生龙活虎地每日绕道去宁寿宫请安,就为了跟着皇玛嬷蹭戏听。
仁宪皇太后根本不懂这些心脏的政/治博弈。
她还当胤禔喜欢唱戏,而胤礽是真的喜欢听戏。索性笑眯眯取了戏单子,要乖孙自个儿点一出。
胤礽没客气,翻手就点了汤显祖的《牡丹亭》。
仁宪皇太后便笑着点点头。
大阿哥只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反串着唱完这一出。
胤礽笑嘻嘻听着胤禔唱完戏,心中畅快多了。他给太后又留下两样小礼物,满语说几句讨欢心的话,便欢快地去文华殿读书了。
*
这样悠闲和谐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个月左右。
康熙二十九年,正月才出去,北方传来噩耗——
大清与噶尔丹在蒙古的乌尔会河发生冲突,清军惨败,噶尔丹因这一战生出蔑视清廷之心,带着大军侵扰漠南,已经进逼乌兰布通。
乌兰布通距离京师不过七百里之遥。
康熙在大朝会上发了火,当即下命道:“传朕旨意,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分别率兵三万,分左右翼出塞夹击。”
不仅如此,帝王还准备御驾亲征。
战事吃紧,康熙得迅速选定人手随驾出征。
此番,除了索额图,他还打算重新启用明珠,就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命大阿哥胤禔为副将,跟随福全的左路军出塞。
若此番大胜,大阿哥也算是戴罪立功了。
另一边,赫舍里一听说乌尔会河战败的事,便将胤礽唤到了景仁宫内。
她有些忧心地叮嘱:“此番你阿玛正巧染了风寒,未必能亲往塞外。你切记谨言慎行,面上一定要恭谨些。”
前世,玄烨因为发热未能亲征,在保成前来相迎回京师的路上,忽然生了怒气,说“太子面无忧虑,绝无忠爱君父之念”。
这话十分荒唐,多半是冲着孩子发邪火。
可帝王此番再病一次,心情不好,赫舍里也不能保证胤礽就能避开这一通谴责。
她暗自思忖着,胤礽忽然开口道:“儿子替阿玛出征不就好了?”
赫舍里怔了一瞬,抬眸看向尚且不满十七岁的唯一的孩子。
胤礽笑得得意又狡黠:“阿玛此番有意派大哥做个副将,以图戴罪立功。与其如此,还不如儿子顶了他的位子,叫他在宫里慢慢唱戏去。”
“汗阿玛还欠儿子一个承诺,定然会应。”
第63章 反转(加更)
西征之行,康熙最终还是带上了胤礽。
帝王虽然忌惮着储君分权,但面对最疼爱的儿子请求,到底还是心软了。
不过,他没让胤礽跟随福全去左路军做副将,而是将人带在身边,副将之职仍旧交给了大阿哥胤禔。
七月,正值暑热,裕亲王福全率军大破噶尔丹于乌兰布通的“驼城”,噶尔丹见势不好,打着求和的幌子骗过福全,一路焚草阻碍追击,成功北逃。
就在这个当口,康熙病倒了。
巴林右旗的行宫内。
胤礽已经衣不解带地照看了阿玛好几日,出宫前额娘揪着他的耳朵反复强调,勒令一定要如此,他原本还有几分不情愿。
直到十余日前,汗阿玛生病的那一夜,他又做了个怪梦。
梦中那个皇太子胤礽并未跟随康熙西征,只是忽然被传召,与三阿哥胤祉一道火速赶来巴林行宫。
暖阁内,康熙依然睡着。
他们兄弟二人昼夜兼程太过劳累,见人还没醒,便商议着轮换守夜歇息。胤礽叫胤祉先睡一会儿,谁知轮他休息时,阿玛便醒了。
康熙一睁眼,瞧见三阿哥端正坐着,而胤礽却东倒西歪睡着了,便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呵斥一通,任凭三阿哥如何解释也听不进去。
从梦中惊醒时,胤礽仍旧沉浸在那份委屈无助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夜还深着,不知是几更天。
外头忽然传来梁九功焦急的声音:“太子爷,皇上染了风寒病重,还请您去侍疾。”
这话叫他不由浑身一震。
看来额娘的叮嘱没错。
——汗阿玛对待亲人既要论迹,又要论心,实在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
胤礽回神,看向床榻上如梦中一般沉睡着的人。
如今,他已经长成了俊朗的青年;
而汗阿玛躺在床上,却比小时候看起来沧桑一些,世故一些,甚至还多了几分力不从心。
胤礽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算了算,原来阿玛今年已有三十七岁。
是个有些年纪的糟老头子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就奇妙地理解了康熙到底在忌惮什么。五石的弓汗阿玛已经渐渐拉不动了,私下里叫梁九功给换成了三石,还得外观造型一模一样的,不叫旁人察觉。
而他,却慢慢从三石弓拉到了四石,五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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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汗阿玛惧怕这份力量的更迭与转移,也怕他自己有一日会被这份力量所害。
胤礽不免老成地叹了口气。
——说白了,还是疑心重嘛。
床榻上的康熙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转醒过来。
胤礽连忙收敛神思,凑上前将人扶着坐好,给后背垫上两个大迎枕,又将温热的茶水递到康熙手边,关切道:“阿玛这几夜总是咳得厉害,先用一些温水,儿子去传太医。”
胤礽的嗓子也有些沙哑。不过主要是忙东忙西的,忘了喝水。
康熙定定看了他许久,将手中的茶碗慢慢举起来,抬着下巴示意:“嘴唇都开裂了,你先喝。”
这话倒是叫太子爷有些意外了。
他难得露出几分少年稚气,摸了摸耳朵笑着凑上去,就着康熙的手喝了一小口,又期待地看向康熙。
康熙低低笑了一嗓子,将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因为这一场持续十余日的风寒发热,父子之间的关系终于不再微妙的僵持下去,似乎有了些松动。
胤礽松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出去明间吩咐了梁九功。没一会儿,梁九功便带着御医进来了。
御医跪在床榻边,仔仔细细诊过脉,终于松了口气。
“皇上龙体已然大好了,只是病来山倒,病去抽丝,到底先前操劳过甚,且还得养一养。此番,若非太子爷日夜照看,又日日亲手为您炖了补养身子的羹汤,病情怕是还不能好的如此快啊。”
这话说得胤礽脸红。
他连连摇头道:“是阿玛洪福齐天,太医的药也有效,儿子不过尽一尽晚辈的本分罢了,不值一提。”
这位老太医夸得也太过了,叫汗阿玛误以为是他买通的人可怎么好!
康熙将儿子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垂下眸笑了笑,摆手道:“行了,回宫之后都论功行赏。先退下吧。”
太医退出去,康熙看胤礽的眼神越发有了从前的慈父味儿。他点名要了儿子亲自煮好的山药红枣粥,热热的喝上一碗。随后,便命梁九功召福全前来。
福全早早就在行宫外恭候着。
此番噶尔丹北逃,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本来是该趁机追上去的,只是大阿哥身为副将,不听指挥,追得冒进了些,反而被噶尔丹的亲兵趁机掳去做了人质。
福全当时吓得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好在几经波折,还是将大阿哥全须全尾赎回来了。
只可惜,准噶尔军的降将十三人都被尽数换了过去。
福全今日摘了顶戴前来请罪,可大阿哥却缩在军营里头,没有主动跟着一道过来。
说实话,他这个皇伯父是有些瞧不上的。
不过,福全也不屑于在康熙跟前上眼药,跪地叩首,原原本本将实情说了。
又道:“臣因防心不足,放走噶尔丹在前;又因军中粮草不足,擅自撤军在后。还请皇上按军法处置。”
康熙原本还有些生气。
但听到大阿哥独个一人被掳走,便知道这回到底是谁坏了好事。
帝王起身将亲兄弟扶起来:“这事儿你不必替大阿哥遮掩,他那个直莽的性子定然冒进中了圈套,拖累全军。胤禔人呢?叫他给朕滚进来。”
梁九功为难的看了看外头,也不敢说大阿哥并未跟来。
康熙瞧他那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不满越发加重。他换了个问法:“朕一病多日,都是保成在身边日夜侍疾,大阿哥可有问过朕这个皇父一句?”
福全默然不答。
康熙冷笑:“皇父病重不闻不问,捅了娄子也毫无担当,竟全叫皇伯父去顶罪。朕看他此番也不必回宫去了,就留在这里好好反思自个儿才是!”
这话旁人不敢接,福全只好硬着头皮道:“皇上,乌兰布通之战大获全胜,唯一的纰漏出在臣的左路军中。皇上要罚大阿哥,便连同臣一道罚了,否则难以服众啊。”
大阿哥身为皇长子,背后站着明珠为首的新党。
此番明珠复用,深得圣心。
福全可不愿意得罪这帮难缠的家伙。
康熙看穿了他的想法,也有些头疼。叹一口气道:“罢了,先打二十军仗,余下的……回宫再议。”
福全应一声,又开始汇报好消息:“此番乌兰布通之战大获全胜,巴林右翼旗的世子乌尔衮功不可没。皇上,这小子怕是急着领战功,好将咱们的二公主娶回去呢!”
两个孩子打小就有的情谊,长辈们全都看在眼里。
康熙闻言也不由大笑出声:“伊哈娜早就嫌弃南海子的草场不比草原上自在,怕是巴不得早日放飞呢。只是朕与荣妃舍不得这个女儿,哎,女大不中留啊。”
胤礽悄悄在一边嘀咕:“二姐姐那分明是喜欢跑马,哪里是急着嫁给乌尔衮了。乌尔衮忙着开疆拓土,巩固巴林部的地盘,是怕草场不够二姐姐用呢。”
太子爷这话说得声音极低,也就梁九功离得近听清楚了,忍不住抿唇笑。
谁知,榻前的康熙却似有所感,忽然点名道:“保成。今年十二月初四,是你乌库玛嬷的三周年祭,朕打算派你去安奉殿祭拜。如此,三年孝期也就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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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你先前与朕说的话,可都还记得吧?”
第64章 懒蛋
二十九年的年末,西风瑟瑟,草木萧疏。
京师内迎来圣驾班师回朝,气氛却异常喜庆高涨。夏日里“城内外典廨尽闭,米价飙升至三两”的现象,在得知天子大胜归来后,迅速恢复到了战前的寻常状态中。
紫禁城内,皇太后与皇后携六宫妃嫔早已候在乾清门前。
赫舍里穿着石青色的寸蟒妆花缎夹朝服,行过该有的礼仪与恭贺之后,笑盈盈看向康熙身侧的胤礽。
儿子出宫不过半年,好似又长高了一些,也黑了。
康熙这回病中窥见了两个儿子的差异,对胤礽越发亲厚起来,望见许久未曾得见的爱妻,也能“不计前嫌”地大步上前,执手道:“朕不在宫中,一切事务都叫舒舒费心操劳,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是。”
赫舍里笑道:“这都是臣妾该分担的,皇上何必言谢。”
她心里有些奇怪。
自从那一出《长生殿》之后,她与玄烨有小半年都互相冷着,怎么打了胜仗回来便愿意拉下脸求和了?
赫舍里按下心中疑虑,暂且将眼前事应付过去。等回了景仁宫没一会儿,胤礽便过来了。
胤礽刚从养心殿出来,还没来得及回毓庆宫,仍穿着一身出征专备的石青缎黑狐皮行褂,瞧着更添几分骁勇之气。
赫舍里笑着将人唤来身边,仔细打量着:“瘦了不少,可得补回来。夏槐,去给阿哥盛一碗小厨房刚炖好的冬笋老鸭汤来,他就惦记那一口呢。”
鸭子汤早已去过油腥,汤色澄亮。
胤礽用了一碗,身上和胃里头都暖和起来。这才用帕子沾了嘴,将巴林右旗行宫内的事儿一一讲给他额娘听。
赫舍里笑着听完,明白了康熙态度转变的根源。
她心疼道:“十余日没怎么合眼,该是累着了,可有染上风寒?”
胤礽连连摇头,皮道:“儿子壮的像头牛,额娘不必担心。”
赫舍里看着他精瘦的身板,不免笑道:“贫嘴。好了,你回宫还未曾好好歇息,额娘今日就不留你了,快回去补个眠。”
胤礽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赫舍里问:“怎么了?”
“过几日腊月初四,便是乌库玛嬷的三年祭,汗阿玛派了儿子前去祭拜。”胤礽伸出食指挠了挠额角,有些苦恼道,“来年开春,阿玛就要给儿子从大选的秀女里头挑格格,额娘,这事儿您可有眉目?”
赫舍里被儿子一提醒,恍然才记起此事。
八旗秀女三年一选,由户部和八旗都统衙门共同办理。照理来说,满、蒙、汉军旗以及外任旗人、驻防旗人家的女儿,年满十四者必须参选。赫舍里随着康熙选过一回,九千余名秀女要在四天里一一验看完毕,她的眼睛都挑花了。
这回是为孩子挑选格格,也不是太子妃这样的国本大事,很大可能还是交给她来选。
赫舍里便笑着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额娘打量过德行,尽力都按照你的喜好选。唯有一点,万不能是家世太高的满洲勋贵出身,会犯了你汗阿玛的大忌。”
胤礽被说的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但还是仔细琢磨一番,拱手道:“虽只是格格,也算要与儿子相伴一生,自该认真对待。儿子想着……无论温婉也好,活泼也罢,只需性情简单无邪,是个通透人便最好了。”
那等有野心的,怕是会叫他们母子头疼。
赫舍里倒是没料到,这孩子从小看着玄烨对待女人的不上心劲儿长大,竟还能这般端正,诚心考虑周全。
她转念又觉着,或许……正是在宫里看过太多辛酸,才愿意温柔相待呢?
她笑着点头:“你能这样想,就是她们的福气了。安心,这是你的大事,额娘定然尽全力办好。”
*
腊月诸事繁忙。
胤礽去了一趟昌瑞山下,入“暂安奉殿”内祭奠太皇太后,三年孝期便算是过去了。
康熙今年又打算在宫中用红。
大败准噶尔军算是大清国的头一件喜事,虽然因大阿哥的失误,叫噶尔丹遁逃北去,但康熙已经罚了他二十军杖,又关在乾东五所里头闭门思过,战功不计,也就到此作罢。
到了腊月二十三,康熙和胤礽依旧没忘记去景仁宫。
赫舍里提前一日备好了窗花,春条倒是没写,只叫逢春她们裁剪好红纸,等着这父子俩来写。
胤礽坚持不懈练了十余年的字,如今已然有惊蛇入草、群鸿戏海的遒劲灵活风骨。康熙跟儿子比着写了几副,觉着胤礽那副“狗肥家润,读书解困”写得不错,硬是给要去贴在了养心殿。
小甜瓜也算是高寿老狗了。
十五岁的柯利犬(边牧),而今还能将狗饭吃得喷香,天气好的时候便在院子里小跑几圈,这样的状态,叫鹰狗处的奴才们都惊掉了下巴。
专程照看小甜瓜的太监总算是扬眉吐气了,对谁都是一句:“多喂兔肉、鹿肉、鸡肉和鱼肉,再给一点内脏和蔬菜,别碰人用的盐、糖,自然能活得久。这可都是我们太子爷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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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各宫养狗的奴才们感恩戴德记下来。
这些事儿都是奴才们私底下背着主子来往传话的,胤礽便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时候走在宫道上,碰见抱着狗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冲他磕头,也有几分莫名其妙。
宫中的年节如常度过。
胤礽带着三、四、七阿哥参加了几年宫宴,将一应该留意的礼仪和处事应对方式都仔仔细细教授完毕。今年,这三个竟也能照猫画虎,教着刚满六岁的十三阿哥入宴了。
胤礽看着小十三连食箸都用不好,不免侧头摸着鼻子笑起来。
等正月里热热闹闹的出去,撤下万寿灯和满宫的红对联,康熙三十年的大选便要提上日程了。
……
景仁宫内,两绺黄木香趁着早春,先一步开出了花骨朵。
夏槐抱着一摞册目,轻快进了正殿:“娘娘,这是今年验看秀女的排单,内务府已经派人送去惠妃和荣妃那儿各一份。又请示您今年是否还按照老规矩,一日选看两个旗的秀女?”
赫舍里问:“皇上那儿怎么说,可有看中的高官之女,要单拎出来选一日的?”
夏槐摇摇头:“皇上今年没心思选看,只请娘娘以阿哥和宗室子弟为先。另外还说内务府小选也有些好的可以赐给阿哥们,其余看着办便是。”
赫舍里心中便有底了,吩咐道:“照着往年来吧。”
她将上三旗的名册取出来,又把满蒙下五旗的也放在一边,细细看起了汉军下五旗的秀女资料。
夏槐憋了半晌,忍不住道:“娘娘,先前皇上给大阿哥赐下两位格格,也是一位汉军旗一位满军旗出身,咱们阿哥贵为太子,总不能落在大阿哥之下吧。况且,这回大选,惠妃与荣妃也要为大阿哥和三阿哥挑选格格呢。”
逢春也轻声道:“娘娘想避开锋芒是好,但只为咱们阿哥挑选汉军下五旗,反而显眼了些,不妨也看看满军旗的秀女吧?”
赫舍里却很清楚,玄烨之后对胤礽与满洲勋贵有任何一丝联系,都会警觉万分。
她不会给儿子弄回个麻烦来。
斟酌片刻,她笑道:“皇上不是说内务府小选也有些好的吗?离着大选还有些日子,内务府可将名册送来了?”
“是。”夏槐不情不愿道,“被奴婢藏在最底下了。”
赫舍里失笑,摇头佯嗔她一眼,一边翻阅着小选的名册,一边道:“大选总归还有些日子,小选倒是将近收尾了。本宫便从留牌子的秀女里头选看便是,也算合了皇上的心意。”
顺着这个思路,还当真叫她寻到了合适的。
此番小选,留牌子的有一位李佳氏。
她祖上是赵郡李氏,汉人出身,后世代居住长白,满化成为长白李佳氏,入关之后,由汉军正白旗包衣被抬入满洲正白旗包衣。
正白旗虽为上三旗,却是世祖爷入关之后才抬举起来的。再加上李佳氏的阿玛舒尔德库不过是个轻车都尉,就更是合适了。
只剩下德行人品……
赫舍里将她记了名,笑道:“二月初四,且先瞧一瞧小选的秀女吧。”
……
整个二三月,赫舍里都在忙忙碌碌的选看中度过。
李佳氏她已经瞧过了,模样和待人接物都是顶好的,也叫人去打听了这姑娘的性情,听说“哪哪都好,就是懒了些”,反而愈发欢喜了。
赫舍里亲自去了一趟毓庆宫。
她这几日刻意要了冬柏过去,将相看好的几个秀女画像画下来,带到胤礽面前。笑道:“额娘虽瞧着她们不错,总归还是要听听你的意思。这画像边上记录了她们的言行举止,还有命人打听回来的德行性情,你自个儿挑挑看。”
胤礽当然好奇了,也不会随口说一句“额娘决定就好”,而是捧着那些画纸一一认真严肃地看起来。
赫舍里忍不住笑了:“不知道的,还当你在文华殿读书呢。”
胤礽也不好意思笑了:“都是一样的。读书于儿子来说是一等一的大事;而入不入东宫,于她们来说怕也是头等大事。”
太子爷只是随心顺口一说,没留意赫舍里那满脸的欣慰。又翻阅了半晌,忽然被纸上的话逗笑了。
他指着那张画像道:“儿子是个馋嘴,这秀女则是个懒蛋儿,岂不正好合适。既有眼缘,儿子便问额娘定下她吧。”
李佳氏就这么稀里糊涂被选中了。
堂堂皇太子,只选一位格格怕是不能圆满交差叫康熙满意。母子俩商议半晌,又决定留下国子监监丞之女林氏。
“国子监监丞只是个六品小官,又是汉军下五旗出身,只与监生挂钩,最是妥帖。”胤礽想了想,“林氏既然只醉心读书,儿子命人多寻些孤本给她便是了。”
*
按照往年的规矩,内务府秀女要在二月十八这日入宫,跟随教养嬷嬷们学习宫规礼仪。等到大选落定之后,再跟八旗秀女一道指入各宫各府,成为不同阿哥、王公贝子的格格。
李瑾乔正坐在炕边,掰着指头数还有几个时辰才能熬出头,去毓庆宫躺平躲懒。
外头又有宫女们在争执。
这样的事儿也不稀罕,她被皇后娘娘亲自挑中,碍了许多人的眼,头几日也是这般被为难过来的。无非就是被泼盆水、踩坏新鞋的小动作,她老龟一般岿然不动,也就没人找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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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学规矩的时期其实最为紧要。
若是闹出乱子,坏了名声被退回家去,额娘非得罚她不可!
李瑾乔虽这么劝着自个儿,可一听到外头传来哭声,还是起身拉开门出去了。
被欺负的小秀女她认得,也是小选入选的包衣——陈氏,她阿玛算是内务府的中级官员,总归,比自个儿家世要好一些。
怎么会被人欺辱成这样?
李瑾乔抬眸打量两眼,看到是几位勋贵出身的八旗秀女,心中便了然了。
一般来说,八旗秀女入选应当返回家中,由宫中派出妈妈里在府内教养,再入后宫。但也有例外,譬如指给阿哥、宗亲们的八旗女,就会留在宫中一道教养。
李瑾乔扫了一眼——
个个儿后台硬。
打不过打不过,还是溜吧。
这么想着,她看到陈氏哭得实在惹人怜爱,索性拉着人站起来一道遛回屋中。反正今日是最后一天,她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啦!
李瑾乔看向陈氏,竟还一脸懵懵然,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只好叹气提醒:“你是被皇后娘娘看中,要入后宫成为嫔妃的人,虽然还未定下位份,也该拿出小主的气势了,别太让着她们。”
她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又道:“须知人善被人欺,善字难为,在这宫里更得藏起来用。”
陈氏终于回过神来,忍着泪福身道谢。
李瑾乔拉着她坐下,浅笑:“女子在世处境艰难,本就该互相帮着些。再说了,我也没做什么,姐姐不必在意。”
陈氏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女子瞧着比她小一些,十六七岁的样子,明眸善睐,形貌可真算得上一等一的出挑。
怕就是皇后娘娘为太子爷挑中的格格了吧?
*
胤礽一直派了人看着李氏和林氏。
教养宫规的事儿,毓庆宫不好插手,只能先替她们将吃的亏都记着。今日听到李氏还敢帮着旁人,叫那帮贵女们都没反应过来,任其堂而皇之溜走,太子爷就忍不住笑了。
“好在宫规学完了,明儿个一早,内务府就会派人将她送来毓庆宫。”胤礽侧目看向小豆子,“两位格格入宫,这事儿交给你和冬柏她们操办了,孤要去养心殿随同汗阿玛商议政事,晚些回来再见。”
小豆子应一声:“放心吧,爷。”
毓庆宫里头,如今留下的都是赫舍里和胤礽看重的自己人,因而格外心齐。
冬柏和两位自小跟着阿哥的精奇嬷嬷将一切打点妥帖,迎了李格格和林格格进门,坐在惇本殿内。这里本是待客之用,今儿只为叫格格们熟悉片刻,再分别前往各自的住处去。
毓庆宫建的不算大。
原本,太子爷的侧福晋、妾室都该一并在居住在撷芳殿(南三所)。这地方就在文华殿东北,距离毓庆宫倒也不算远,里头是三所规格一样的三进院落,大大小小加起来二百间房,足够容纳主子们和近身侍候的宫人。
小豆子亲自解释道:“因着咱们毓庆宫内还未有太子妃,爷特意开恩,允准两位格格暂且先不必去撷芳殿,就在后殿和倒座房住下。”
李瑾乔跟林氏连忙起身行了礼谢恩。
秋枫笑道:“爷知道林格格素来喜爱稗官野史,派人收集了些孤本,已经送去倒座房的正殿了,还望格格能喜欢。”
林氏明显比先前笑得真诚了许多,恨不能立刻去倒座房。
秋枫便又转向李瑾乔:“知道李格格不喜繁杂之事,爷就让腾了继德堂的东配殿出来。那地方先前都是爷在住,去哪儿都方便些,奴婢们也仔细洒扫过了的,格格放心住着便是。”
李瑾乔的耳朵就红了。
怎么她是个懒蛋儿的事,还没开始藏着掖着,毓庆宫上下就已经全都知道了吗?那是不是就可以……遵从本性……躺着了?
虽然有些意动,但今儿是头一日到东宫,她还是谨慎些的好。
略略介绍几句,也不必向上位请安,两位格格便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
李瑾乔这边,派来伺候的统共有五人,三个丫鬟,一个太监,还有位瞧着稳重亲切的嬷嬷,姓吴。
她并不知道这是打小伺候太子爷的精奇嬷嬷之一,只当是为毓庆宫的寻常老人。
便笑着请人入了殿内,道:“我刚来宫中,许多事情两眼一抹黑,这院子里的人也都不熟悉,还请吴嬷嬷时时提点一二。有嬷嬷在侧,我心里才能踏实些呢。”
吴嬷嬷是个和气的性子,见主子好说话,也松了口气:“格格哪里的话。伺候您是奴婢应当的,有什么不清楚的,格格尽管问便是。”
吴嬷嬷原以为李氏要问些逾矩的问题,譬如太子爷的起居,爱用些什么吃食之类。
谁知道,李瑾乔却双目放光,问:“那……毓庆宫小厨房能做渝派川菜吗?就泡椒、酸菜、重辣的那一种。”
吴嬷嬷怔了怔,点点头:“爷倒是喜欢,也留了一位蜀地的掌勺公公。”
李氏再接再厉:“那……需要每日给太子爷请安吗?我能睡到什么时辰啊?”
吴嬷嬷觉着,这位李格格当真如传言一般。
而且比传言更甚,还是个馋嘴的懒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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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嬷嬷不免掩唇笑着,语气越发亲切:“太子爷每日卯时初就起了,要忙着去文华殿读书,或是养心殿商议政事。格格无须请安,若是喜欢睡着,到辰时四刻用早膳再起,也是无碍的。”
李瑾乔最挂心的两件事妥了,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
吴嬷嬷还没来得及提两句院子里伺候的奴才们,她已经趴在小炕桌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香,直到夕阳西斜。
胤礽从养心殿回来,先去正殿洗了把脸,唤小豆子:“两位格格呢?请过来孤见一面。”
小豆子想笑不敢笑。一脸纠结:“林格格抱着书看了一下午,如今还没用晚膳;至于李格格嘛……”
“她如何?”
小豆子垂首道:“李格格晌午睡下了,如今还没起,奴才瞧着,怕是要一觉睡到明儿个早上了。”
【看下作话】
第65章 靠山(加更)
卯时一刻,初春的天还将将黑着。
李瑾乔被吴嬷嬷和两个宫女拎起来,上妆梳头,穿好水蓝的旗装,一路扶着到了正殿外头,与太子爷一道用早膳。
胤礽已经听说过李格格酷爱渝派川菜的事儿,今日早膳便要小厨房做了一桌。
迷迷瞪瞪的李格格被清风一吹,拍拍脸颊清醒过来。她进了殿内规规矩矩行过蹲安礼,等着太子爷叫起之后,就望见满满一桌的鲜红辣椒菜式。
李格格差点惊掉了下巴。
太子爷大半夜起来,就为了吃这些?
不愧是一国储君,实非我等凡人可以比拟。
胤礽还觉得新来的李格格口味实在太重了些,饶是他从小吃辣,这一顿也有些受不住。
两人各怀心思,都将对方判定为“异类”,还梗着脑袋不肯服输。硬是将辣子鸡、酸菜鱼、陈皮兔丁等都用去一大半,连着牛尾汤也喝去两碗。
用过早膳,胤礽要去文华殿,走之前终于跟李格格说了一句:“一直睡着不吃东西伤脾胃,既然用过早膳了,你回去接着睡吧。”
李瑾乔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等胤礽走远了,她才琢磨过味儿来——
糟糕。
她一进毓庆宫就睡了八个时辰的事儿,已经被太子爷知道了!
*
“荣妃看中了笔帖式敦达理之女田氏,也是个汉军旗的秀女,给三阿哥做格格倒也妥帖,皇上允准了,大阿哥反倒是出了些岔子。”
赫舍里摇头笑着说完,给胤礽又倒了一杯清淡的花茶。
胤礽仰头一口闷尽了。
赫舍里便笑斥他:“慢些喝,谁要跟你抢似的。”
“儿子今晨跟着李格格用了些渝派川菜,又酸又辣,实在渴得厉害,额娘别见怪。”胤礽笑着仰头问,“方才说为大哥选格格,出什么事了?”
赫舍里揶揄地瞧了儿子一眼,见他耳朵微红,也就不逗了,坐下道:“惠妃心太大了,竟然盯上了四品典仪——钮祜禄凌柱的女儿,被皇上狠狠讽刺了几句,这回也就不给大阿哥指格格了,反倒是定下了福晋。”
胤礽诧异:“大哥这就有福晋了?”
“大阿哥今年也二十岁了,还总是不着调的样子,你汗阿玛自然着急,便想着为他定了福晋能管束一番。”
胤礽嗤笑:“就大哥那个脾性,谁能管得住。”
赫舍里点他:“你当你阿玛会随便指个人吗?大福晋定的是朝中大员、一品尚书——伊尔根觉罗科尔坤之女。便是胤禔不喜欢这个福晋,也该掂量着轻重,以礼相待。”
汗阿玛果真还没放弃他的皇长子。
胤礽倒也不意外,温和笑道:“大哥若能善待长嫂,自然最好。”
赫舍里心中叹息一声。她是知晓的,这位大福晋一连生下四个女孩儿,为了生下长子弘昱,最终早早去了。
*
才入四月,宫里又要忙活着二公主伊哈娜的送嫁事宜。
荣妃虽然总跟赫舍里调笑“伊哈娜是个安静不下来的小马驹儿”,但这匹小马真的要去草原上奔腾时,她心里却实在舍不得。
荣妃难过得哭了许多次。
因而今日来景仁宫请安,她一双眼都肿成了淡红的核桃。
赫舍里抬眸瞧一眼,忍不住又掩唇笑了:“你啊,孩子离得近你嫌烦,远了又要哭,好好的喜事,快别叫伊哈娜犯难了。这不是还有北巡吗?你每年都跟去木兰围场,便能与他们聚上一个月了。”
荣妃这才高兴了,抹着泪道:“还是娘娘有主意,偏还要笑话臣妾一番才肯说。”
赫舍里敛了过于开怀的笑意,又道:“你这是关心则乱,正经该争取的事儿都一个没留意到。昨日,还是皇上跑来问‘伊哈娜出嫁该定个什么公主封号’,本宫才知道,你竟没提起这事儿。”
荣妃一脸愧疚:“是臣妾这个做额娘的失职了。”
“不必自责,将心比心,本宫若碰上这样的事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赫舍里拍拍她的手,道,“好在,昨夜皇上已经定下了荣宪二字,作为公主的封号。另外,算是本宫擅作主张,请皇封她为固伦公主,而非和硕公主。”
固伦公主是大清公主的最高等级,一般只有皇后的女儿才会有此殊荣,以示嫡庶之别。伊哈娜往日再得宠爱,若非赫舍里主动提起,康熙也绝不会将她封为固伦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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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荣妃清楚这一切,当即起身,便要替女儿跪地谢过这番大恩。
赫舍里将人拦住:“你我之间,跪下去可就生分了。”
荣妃便又哭又笑的:“娘娘总是这般,三言两语就将臣妾拿捏得死死的。”
她面上虽然开着玩笑,心中却发了宏愿。
娘娘对伊哈娜这番恩德,她们母女,再加上胤祉这个书呆子,必得结草衔环相报才是。
*
惇本殿内。
伊哈娜早就先她额娘一步,开始给胤礽画大饼了。
“你看啊保成,乌尔衮戎马生涯、南征北战,巴林右旗的政务他根本管不了,到时候是不是得交到我手里来?你给我分一半那些好玩的器具,到时候我就是你的大靠山!”
伊哈娜盯上了胤礽这些年叫内务府做的各式奇巧。
她使劲儿忽悠着,三阿哥还呆呆点头:“二姐姐说什么乌尔衮都听着,一定能做到。”
四公主跟七阿哥便哈哈大笑起来。
连四阿哥都弯起了唇角。
胤礽也不戳穿伊哈娜的小心思,乐道:“二姐姐喜欢都拿去便是,还有什么想要的都一并告诉我,叫造办处一并做了去。等嫁去巴林部,就只能等着北巡再给你送去了。”
伊哈娜一下子就泪汪汪的。
她流了两滴泪,将几个弟妹都搂在一处,呜咽道:“能有你们这帮弟弟妹妹,生在皇家真算值当了!保成,做姐姐的决不食言,只要你需要,巴林右旗一定站在你身后。”
胤礽心中一暖,拍了拍伊哈娜的肩膀:“我记着了,大靠山。”
四公主被搂着,眨了眨眼,忽然开窍了——
原来蒙古政权也是可以拢在大清公主手里的。听皇额娘说,汗阿玛已经属意要将她嫁入喀尔喀蒙古。
那她日后,也要成为二哥的大靠山才是!
……
送走了一众兄弟姐妹,胤礽忽然有些温暖又孤独的感觉。
二姐姐要嫁去蒙古了,没几年三妹、四妹他们都要去抚蒙。她们没有自怨自艾,还愿意当他的靠山,实在叫他感动。
姐妹们知晓他的难处,真心相护,他便也该全力护佑大清的公主们才是。
胤礽面上不自觉带着微笑,走过穿堂,到了毓庆宫的第二进院子里。
李格格正在院中放烟花。
就是他小时候常与二姐姐一道玩儿的那种大呲花,长长一根,挥舞起来闪耀着数不尽的星光火花。
天已经暗了,宫墙交界处,是橘与灰的绚烂。
李格格就这么举着两根大呲花,站在原地,似乎是懒得动弹。瞧见他过来,连忙行了个稍显拘谨的蹲安礼,却始终没放开手里的烟花。
胤礽瞧着有些想笑,轻咳一声,抬手叫了起。
李格格飞速瞧了他一眼,打量着这位心情不错,递上来一根烟花棒:“太子爷,要不要也试试?”
“非年非节的,你倒是会找乐子。”胤礽调笑着评了一句,还是手痒接过了烟花棒。
第三只焰火很快在夜空中亮起来。
胤礽待在李格格身边,总是能跟着松快两分。他看着那花焰慢慢熄灭,伸展了臂膀,笑问:“孤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李格格福身答:“妾身李氏,闺名瑾乔。”
“哪两个字?”
李瑾乔犹豫片刻,蹲在地上,用烧过的烟花写下自个儿的名字。解释道:“妾身的阿玛与额娘关系非常非常好,额娘便做主选了瑾乔二字,取周公瑾与小乔不离不弃之意……”
胤礽根本没想到,还能这么起名字。
他怔了一瞬,也蹲在李格格身边,温柔笑叹:“瑾乔,你额娘对阿玛倒真是情深义重呢。”
李格格提起家事放松许多,笑答:“这些都是相互的。额娘与阿玛不分彼此,同心同德,妾身时常都插足不进去呢。”
“也有人说妾身的名字不讨喜,周公瑾英年早逝,小乔自此漂泊浮沉,实在不是个好意头。妾身却不这么想。乱世之中能得一人全心托付,携手走过风风雨雨,至终仍无背叛与欺瞒,已是上苍最好的安排。”
李格格还在歪着头说些家常。
胤礽却忽然觉着,有一道花焰“啪——”地点亮在自己心间。
第66章 圈套
三十年秋,伊哈娜被封为固伦荣宪公主,嫁往巴林部右旗。
因为在乌兰布通之战立下汗马功劳,康熙还特许乌尔衮早一步承袭外藩蒙古世爵,以郡王之身迎娶荣宪。
两个孩子郎有情妾有意,是历代公主抚蒙中,难得的一场大喜事。
康熙大手一挥,给裕亲王福全派出去做了送亲使,又额外添了林林总总二万两白银的赏赐,充入伊哈娜的嫁妆。
荣妃知晓此事后,对着三阿哥感叹:“皇上一向最为宠爱你二姐姐,但到底也没将她留在京师,只是添了些嫁妆,就连固伦公主的荣耀都是你皇额娘求来的。可见,这份宠爱不值几个钱,没什么好求的。”
三阿哥摇头晃脑道:“这个儿子知晓,还是二哥实打实为着兄弟们好。”
荣妃见他没有因为伊哈娜走,就与毓庆宫离了心疏远,暂且松了一口气。她将人拉到身边低声问:“额娘听人说,你近来醉心各朝史书,都不怎么去毓庆宫了,还被你汗阿玛点名带在身边听侍讲学士们讲授,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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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三阿哥点点头。
见荣妃变了脸色,他连忙笨拙地凑上去,更小声道:“这都是跟二哥过了明路的。”
至于二哥为什么暂且要将他摘出去,胤祉自个儿也不太明白。
但是汗阿玛确实如二哥所料,对他的经史、律吕造诣大为赞赏,还特意命意大利传教士德里教授律吕知识,说是打算过几年,就叫他招揽一批文人,编纂律吕、历法、算法各书。
文人的嘴,骗人的鬼。
一支笔写下去,白的也能抹成黑的。
这些话都是二哥、四弟他们从前说过的,胤祉都一一记着,如今竟也能理解几分。他好像明白了,二哥要与他表面上疏远的意图,也就默不作声照办,耐着性子不会再日日跑去毓庆宫了。
这些事情没办法都告诉荣妃。
但荣妃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约莫也猜到什么,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你如今已经有了格格,算是成人了,往后只要不做背信弃义之事,便都自个儿拿主意吧。”
三阿哥躬身一礼:“是,儿子谨记额娘的教诲。”
荣妃便又添了句:“万事小心。”
*
康熙三十一年,兵败的噶尔丹退居科布多,休养生息,招揽旧部一年有余,终于又打算卷土重来。
喀尔喀蒙古已经吃过一次惨痛的败仗了。
这回听到风声受惊不小,甚至想要从漠南逃得更往南一些。
蒙古诸部是大清的一道防线,康熙自是不许。为了安抚稳定喀尔喀蒙古上层,他于盛夏再度北巡,对漠北诸部一一关照之后,又将喀尔喀的土谢图汗召来。
“朕有意将喀尔喀蒙古分为左中右三路,改设三十七旗,各旗之下设驿站和火器营。火器营训练使用火铳火炮,而驿站则专与京师、漠北诸部联络。届时,喀尔喀一经准噶尔侵扰,便可四面来援。如此你也该放心了?”
喀尔喀要的就是大清这个态度,当即欣喜应下。
从北巡回到京师之后,朝廷又下诏命噶尔丹前来会盟。谁知,噶尔丹拖拖拉拉数月,不仅抗命不从,反而于次年春挑衅式地再度侵袭了喀尔喀蒙古。
康熙震怒之下,决意发兵十万,再度亲征。
南书房内。
高士奇跪听口谕,笔走龙蛇将之写为诏书——
“……今特命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率兵九千,走越兴安岭西进;抚远大将军费扬古、振武将军孙思克共领四万六千大军,分别由归化、宁夏越过沙漠,于翁金河会师北上;朕亲率中路军三万四千人出独石口,定将噶尔丹一举歼灭!”
这回,帝王没有再带上大阿哥。
他斟酌许久,最终将镶红旗大营交给了三阿哥胤祉统领,而胤礽则留居京师,第一次以皇太子之身得到了监国权。
这件事来得突然,叫赫舍里十分意外。
她没记错的话,前世玄烨第二次亲征应当在康熙三十五年,如今却提前了整整三年。
经年往事过去太久,赫舍里也不能一一全都想起来。她坐在景仁宫的院子里,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一个下午,等到暖阳落在东墙的黄木香上,才终于想起一桩小事。
黑龙江将军萨布素此番出征,心疾突发,整个东路军都乱了好些日子。
而玄烨正是因为没有随身带着西洋药——如勒伯伯尔拉都,将远在京师的胤礽训斥一通,并要他亲自前来送药。
能免一出是一出吧。
次日,赫舍里命季明德走了一趟毓庆宫,将太子爷请来。
胤礽近日忙着为康熙准备随军的五个月干粮,整个人都瘦了。
赫舍里满眼心疼,问:“可有难事?”
胤礽状态倒是不错,只是难免疲惫,笑道:“六千辆运粮大车,如何将全军粮草、木材、枪炮、防寒雨具和药草全都装载上,实在是件叫人头疼的事儿。儿子多花些精力便是,额娘不必烦扰。”
这与赫舍里要说的事儿正好契合。
她叹息道:“坐镇大后方,供应物资粮草,从来都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前头这些固然重要,但药草救人性命,务必不能短缺。军中许多将军年事已高,东路的黑龙江将军萨布素更有心疾,将穆里研制的西洋药也多带一些过去吧。”
胤礽连忙应一声:“对!若没有额娘提点,我怕是完全想不到这一点。”
赫舍里暂且只想到这一桩与儿子有关的事儿,便笑着不再谈国事,吩咐逢春:“阿哥瘦了许多,一瞧就是连日来没怎么好好用膳。小厨房不是提前备了午膳吗?这边摆上吧。”
钱公公知晓太子爷过来,今儿个特意弄了烤肉串,串上台/湾新上贡的凤梨,肉香便没有了腥膻味儿。
吃烤肉还是得在殿外才有滋味,母子俩有说有笑的,搬到了院子里的葡萄架底下。
如今才是春夏之交,葡萄藤只有嫩绿的藤条和翠叶,绕着木架爬满了,又攀到了旁边一株银杏树上头。
胤礽抬头怀念地瞧了一眼,道:“这株银杏还是儿子七岁时候栽的,一晃都十三年过去了,今年怎么不见发芽了?”
逢春告饶道:“去年是个寒冬,奴婢一时疏忽忘了叫人用棉布包起来,今年至今也没个动静。不若,叫花房的人来重新移栽一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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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赫舍里看着儿子:“既是阿哥栽的,他自个儿定吧。”
胤礽便摆摆手,笑道:“这银杏未必就是枯了。再说,枯木还能逢春呢,且先放着,当个葡萄架子也是妙事。”
院内嘻嘻哈哈地笑闹着。
康熙带着梁九功,立在景仁宫的琉璃随墙门前听了一耳朵闲话,这才笑着迈步进去。
“好哇。背着朕与你额娘吃烤肉!”
胤礽笑着起身拱手道:“今儿个的烤串带了凤梨清香,儿臣已经替汗阿玛尝过了,您坐下就能用。”
康熙被这话逗笑了,坐到胤礽让出来的石墩子上,仔细瞧了半晌,道:“瘦了许多。也不能光忙着政务,来,坐下快多吃一些,免得你额娘又怨朕。”
赫舍里便顺着他的话打趣儿:“皇上心疼保成,便多派几个人负责这后方粮草之事,也好给他分担一些。臣妾瞧着四阿哥也大了,带上兄弟一道做事,总归省力些。”
这是小事,康熙略作思索便应道:“胤禛也十六了,确实该有份差事做一做。”
他又笑着看向儿子:“你是一国储君,主管监国便是。这样辛苦的累活儿便交给底下兄弟去做。”
胤礽不爱听这话,但还是面带微笑道:“儿臣不能跟随阿玛出征,照顾好阿玛的衣食住行是应当的。此番暑热,阿玛夏日出行怕是会不适应,儿臣给您多备一瓶西洋药,叫梁公公随身揣着,也好放心些。”
康熙今年四十岁了。
迈入不惑之年,龙体开始出现各式的小毛病,但都被他瞒的很好。
只有上个月,天气陡然炎热之后,他心口不适靠在宝座上缓了好一会儿,被胤礽给瞧见了。如今,儿子能默不作声地准备好药物,将他这个阿玛放在心上,叫康熙越发满意。
于是,第二次西征临去之前,康熙没有留下明珠,也没有抬举大阿哥协同监国。
紫禁城交到了胤礽手中。
*
朝中事务不多,但党派问题仍旧存在,加上老满洲对这个日益成熟的储君多有忌惮,监国之路也少不得小波折。
不过,这些自然难不倒胤礽。
他带着四阿哥、七阿哥,以及硬是被揪过来的五阿哥,每日在毓庆宫处置政事,顺带手把手地教导着三个弟弟。
其间,大阿哥也曾眼红嘲讽:“二弟是觉着带了三个臭皮匠,就能顶个诸葛吗?”
胤礽笑答:“若换了大哥来,孤或许才有这个疑虑。”
胤禔嘴上从来占不到便宜,冷笑一声:“二弟监国之后好大的威风,那大哥就等着瞧,看你能笑到几时。”
这一等,等到了康熙三十二年的深秋。
御驾出征五个月,捷报频频传来——
准噶尔军不敌大清十万大军,西逃之间,却被帝王乘胜追击,在昭莫多展开一场诱伏歼灭的险战。这回,林兴珠的藤牌兵发挥了重大作用,与费扬古大军前后夹击,令准噶尔军几乎尽数歼灭。
连噶尔丹的妻子阿努可敦都殒命当场。
此番,唯有噶尔丹带着几十名骑兵逃遁,康熙正欲追击,却又在这时候病倒了。
出征数月,胤礽的西洋药确实功不可没,先后将黑龙江将军和几个部将的心疾都治愈妥帖,才没有延误军情。就连康熙也服用过梁九功随身携带的那瓶。
可是这回,帝王染上的是疟疾。
皇上龙体紧要,御前当即传了诏书,请皇太子亲迎帝王归京。
……
九月底的京师雨水充沛,成日里滴答滴答地下着,没完没了。
赫舍里正坐在南窗下,听着雨声饮茶。
这段日子,她一直有些犹豫。一方面,她知晓是洋人的一种药物治好了玄烨的病;另一方面,她私心里却有些不愿意叫玄烨用。
午夜梦回时,她也曾扪心自问——
跟玄烨之间,真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
赫舍里想不出个答案,索性将选择权交到了儿子手上,叫他自个儿决定。
朝靴踩在宫道上的积水中,泛起一道道涟漪。
胤礽撑着伞,今日也照例前往太医院和御药房,分别又查探了一次。
太医们还是老法子,汤药针灸,收效甚微;
而那些个西洋的外科医师也依旧没研制出什么新的药物来。
胤礽一连紧绷数日,此刻终于忍不住蹙眉,诘问道:“皇父的身子冷一时热一时,怕是夏日里在外征战,为蚊虫叮咬,才会生了疟疾。因着这一遭,军中和御前已经有数十人被牵连惩治。诸位大人若不能医治好皇父的病,若是有个闪失,怕也难逃其咎。”
这些话一点也没夸张。近日宫中气氛凝重,这是有目共睹的。
西洋传教士们面面相觑,这才磕巴道:“并非臣等不愿,而是大清国实在没有那种药物所需要的原材料。”
胤礽问:“什么原料?”
“药名唤作金鸡纳霜,需要从金鸡纳树的树皮提取原料。”
传教士说到这里,索性将话挑明了:“如今,除非是派人去欧罗巴洲求取金鸡纳霜。可是一来一回耗时甚久,怕是……赶不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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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康熙的状况的确不是很好,走水路来回小半年,风险太大,不能将希望全放在这上头。
不过,这也的确是个法子,胤礽当即命人前往欧罗巴洲寻药,但求尽力一试。
另外,他也想起了大半年前被派回法兰西的白晋。
这次,白晋是带着一封皇太子信件回去的,只为招揽法兰西科学院的一众名士。凡擅长物理、自动机械学、几何学以及外科医术的人,都可以跟随白晋漂洋过海,受到大清国优于他国十倍的礼遇。
算算日子,白晋也该回来了。
或许他能带着金鸡纳霜呢?
这些事情无一例外,全都被人呈报给了养心殿。
康熙如今身上日日难受,人却是清醒的。只是,帝王为了试探出后宫前朝各方的反应,这才对外宣称卧床昏迷,要太子继续监国,由福全、索额图与明珠辅政。
胤礽一直都记着额娘的教诲,谨行君子之道,便躲过了康熙的这一轮考验。
……
十月初三,连绵的秋雨终于停住了。
宫中也迎来了大好消息——白晋从法兰西满载而归,除过一船的技术人员,还捎带了十几箱药材,其中便有金鸡纳霜五罐。
胤礽连忙捧着这得之不易的金贵玩意儿,去了养心殿。
康熙仍在榻上躺着,盖的严严实实,可见这会儿是寒症发作了。
胤礽道:“汗阿玛,这药已经在外头实验过了,疟疾者用之既能见效,连服七八日必能好转。还请阿玛寻了御医,查验后服用。”
康熙摆摆手,叫人站的更近一些。低声笑道:“你都寻人试过了,还叫那帮没用的蠢材做什么。拿过来吧,朕这就服用了。”
梁九功诧异地看一眼帝王,见他真有此意,连忙倒了温水递上来。
胤礽已经弯身扶着康熙坐起来,给他后背垫高,又从梁九功手里接了水碗,试着温度正好,这才双手奉到康熙面前。
康熙一点也不犹豫,吞了药就水喝下,又叮嘱胤礽几句“注意身体”的话,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般四五日之后,帝王的疟疾果真大好了。
康熙心中大喜,大朝会上盛赞:“皇太子忠爱君父,临危不乱,是朕一众儿子中最为出色的。大清朝的未来交到他手上,朕很放心!”
之后,他听闻朝中也有两位老臣患了疟疾,痛苦不堪,便将金鸡纳霜分别赐下去一些,还叮嘱他们惦记着太子的恩德。
生死之间走一遭,康熙似乎看开许多,彻底信赖倚重起胤礽来。
赫舍里却并不觉得,玄烨会这么简单就转了性子。
*
先后被如勒伯伯尔拉都和金鸡纳霜救了性命,康熙对西洋药彻底钟情上了。
他不光想要这些西洋药物,还渴求外科人才。
听说白晋从法兰西招揽了一批人,帝王便将胤礽唤来养心殿,笑道:“西洋大夫固然重要,中医大夫也不可忽视。朕觉得,就在太医院内开设西洋药科,命这些人一道入驻,与宫中御医享同等待遇,如何?”
这是明打明的抢人了。
胤礽却觉着没什么不好的。这些人都记着他的好,却不用他出钱养着,自然省去一大笔开支;而且,其中有几人与他很是亲近,做了御医,也方便有自己人照应着。
毕竟,这么多年景仁宫与毓庆宫只有一个梁太医可以信任。
胤礽当即答应下来。
康熙又笑着随口道:“朕的身子的确大不如前了,心跳比从前快了许多,往后怕是不能再御驾亲征。这事儿瞒着旁人,却不会瞒着你。”
胤礽正要说起此事,连忙道:“白晋此番从法兰西带回一种西洋上品的葡萄药酒,年长之人每日饮此酒,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听闻饮膳胃口也会好些。汗阿玛不妨试试看?”
康熙挑眉心动了。
他先留了两瓶,开怀道:“若是喝着好,朕再问你要便是。”
胤礽拱手:“那儿子就将余下的酒分藏在景仁宫、毓庆宫的窖里,随阿玛与额娘取用。”
*
康熙近来常常宿在延禧宫中。
纳兰明珠此番昭莫多之战功劳不小,康熙虽然不打算再复立大学士,却还是要重用明珠的。
明珠自知重新做回宰辅无望,便将主意打到了大阿哥身上。
他要拥护惠妃复宠,也好为大阿哥的冷遇解围。
康熙权衡之后,到底还是顺了新党的意,一连在延禧宫正殿宿了七日,并多谢赏赐超出妃位仪制的服缎钗环,金尊玉器。
惠妃沉寂多年,又一跃成了四妃之首,大阿哥的处境也好了许多。
今日是腊月初四。
见皇上一早起来,又在喝那种西洋葡萄酒,惠妃禁不住问:“什么好东西,也值得皇上日日不离手?”
康熙心情不错,笑道:“保成的一番孝心,朕用着的确不错,比宫中从前那些药酒喝来更为舒适。朕打算再去景仁宫窖里取上几瓶。”
“皇上五六日前才开了一瓶呢。”
“你不懂,这酒有延年益寿之效,保成这孩子有心了。”康熙又喝完了一玻璃盏,才道,“你若想试试,朕叫梁九功也给你送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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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惠妃摇摇头,笑得有几分勉强:“臣妾不会喝酒,皇上还是留着太子爷的孝心,独个慢慢品尝吧。”
康熙闻言哈哈大笑,似乎觉着惠妃拈酸吃醋可乐,又似乎是为有个好儿子在高兴。
等到送走了圣驾,惠妃脸上的笑一下子冷了。
她吩咐身边大宫女:“你去走一趟乾东五所,就说皇上最近尤为喜欢景仁宫窖藏的西洋葡萄酒,可本宫总觉着里头少了点东西。大阿哥不是在景仁宫策反了一个小太监吗?是时候该用了。”
……
康熙对这西洋葡萄酒上了瘾。
不知为何,他喝着此酒竟然慢慢再没有心悸的感觉。
康熙心中大喜,将这东西当成了神药,每日从一杯,慢慢加到了早、午、晚膳各用一杯,最后更是一日饮用多达五六杯。
虽然都是小杯盏,也超过了白晋建议的服用量。
腊月十八,帝王在延禧宫内饮过一杯葡萄酒之后,忽然倒在了膳桌边。惠妃吓得大喊起来,梁九功立马叫人去请宁寿宫太后和景仁宫皇后娘娘过来,又吩咐人去寻御医,还叮咛中西医都要带几个来。
很快,御医们会同诊断得出了结论——
“万岁爷这是中毒了。”
“穿心莲和黄柏长期同时服用,会因为药性相冲而中毒。若是万岁爷再多用一些,只怕毒入肺腑,微臣等人束手无策啊。幸而这两味草药似乎是加在皇上每日的饮食里,减了药性,才不至于伤了万岁的元气。”
这话一出口,梁九功心中不免咯噔。
饮食之事由他照看着,每日都有尝膳太监先食用,确认无误之后,才会请皇上再用。如今尝膳的小太监没出事,便不会是膳食的问题。
除此之外……
便只有太子爷送来的西洋葡萄酒了。
这显然是被人算计了啊!
摊上这样谋逆的大事,梁九功也不能撇干净。他趁着养心殿内忙乱,连忙遣了徒弟朝庆去毓庆宫报信儿。
只求太子爷能提前想个对策,周全一二。
延禧宫正殿内,惠妃则如梁九功所料,挑破了这件事,将矛头直指刚迈进殿中的赫舍里。
“尝膳太监都好好的,皇上的饮食定然无误,本宫瞧着都是这西洋葡萄酒害的,竟叫皇上上了瘾一般,每日都要饮下数杯!”
“酒既是景仁宫取来的,皇后娘娘,您不该给个解释吗?”
第67章 反目
天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赫舍里自然是不认的。
不过,她此刻也察觉到,康熙每日饮用的西洋葡萄酒,怕就是在景仁宫内出了差池。可酒窖的钥匙一向都由逢春掌管,寻常的宫女太监根本接近不得。
景仁宫内,有近身侍候的人被惠妃收买了?
赫舍里压下心中疑虑,眼含警告意味地凝视了惠妃半晌,坐到了暖阁榻前。
“梁九功,去请御医们瞧瞧皇上没用完的西洋葡萄酒。若此酒果真有毒,可见是有人要借本宫的名义行大逆不道之事。至于到底是借刀杀人,还是自寻死路,皇上醒来之后自有定夺,还轮不到一个妃位骑到本宫头上来!”
事情真相未明,自然谁也不敢得罪中宫。
惠妃讪讪立在边上,也不吭声了,心里头却实在有些着急。
她是让大阿哥给酒里头加些料,可没想到,这孩子竟敢用了能要人性命的剧毒啊……如果不能就此栽在皇后头上,叫皇上醒来彻查此事,她跟大阿哥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很快,御医们就确定了:从景仁宫酒窖里拿来的所有酒,都被人下了毒。
胤礽恰巧也在这时候赶到。他扶着皇太后坐在外头明间宝座上,将事情原原本本用满语解释了。又问:“梁公公,汗阿玛如何了?”
梁九功回禀:“万岁爷服了太医的药,这会儿已经平稳许多,睡过去了。”
胤礽又跟仁宪太后转达了康熙的情况。
片刻,便有如意嬷嬷进去传话:“太后说了,皇上的状况既然稳住了,一切就等他醒之后再做定夺。现下以龙体为重。”
宫中如今只有这一位太后,虽然是个不通汉话的蒙古女人,可出身科尔沁草原,又深得帝王的尊敬,时常去宁寿宫请安,便也没人敢忤逆这份决定。
当日午后,康熙便被御前行走小心送回了养心殿。
而赫舍里也才得以脱身,回宫好好自查一番。
*
景仁宫内。
夏槐和季明德早早得了消息,将宫人们都喊来,聚在正殿外的前院。
赫舍里由逢春扶着,坐在月台前的酸枝木扶手椅上。将底下的人粗略扫视一遍后,她露出一副和气又带着几分讽刺的笑意。
“今日之事,你们该都知晓了。”
“本宫自问对景仁宫宫人从未苛待,旁的宫里有的,你们都有;旁的宫里没有的,年节也会走私库赏赐下去。却没想到,这般厚待反而叫有些人忘了自个儿的身份,打算卖主求荣、更上一层楼?”
赫舍里冷笑一声:“本宫不知那人许了你什么好处,今日你若站出来也便罢了,若还要做个背叛旧主的小人,中宫绝容不下你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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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说完这话,她故意停了片刻。
底下无人冒头。
赫舍里便侧目看向逢春,吩咐道:“皇上虽还未醒,咱们却不能不给个交代。明日一早,你将景仁宫与延禧宫的宫人全都交送慎刑司发落,一日查不出背叛之人,便一日不得回来。”
院中的宫人们面面相觑,跪在地上连声求饶,大都是哭诉着:“此事与奴婢绝无干系,求娘娘垂怜。”
唯有一个人不同。
季明德的徒弟——仁喜紧了紧拳,俯身叩首喊道:“娘娘,酒窖的钥匙咱们等闲接触不到,只有逢春姑姑一人把守着啊……”
赫舍里千算万算,根本没想到头一个蹦出来的会是仁喜。
她定定瞧了仁喜片刻,垂眸自嘲一笑:“你说的极是。所以逢春、夏槐、包括你师父季明德,本宫一个不留,全都要发往慎刑司。这般你可满意了?”
仁喜面色惨白,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赫舍里不再看他,肃目扫过众人,轻飘飘道:“今日是你们最后的机会,都仔细琢磨着。本宫乏了,退下吧。”
夏槐屏退了宫人们,撩起帘子迈进正殿,反手将槅扇门关上。
季明德已经跪在地上磕着响头。
赫舍里坐在南窗下的炕边,伸手叫逢春扶他起来:“好了,连我都没想到是仁喜,如何能怪你。”
季明德却给了自己两耳刮子:“是奴才没教好,奴才愧对娘娘信重。”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赫舍里笑着摇摇头,“今日总算是明白了这话。”
夏槐看不下去,上前制止了季明德。叹道:“十多年前,揪出阿哥身边的孙嬷嬷与其夫婿凌普时,仁喜还是个破口大骂‘白眼狼’的小太监,可算得上是忠肝义胆。如今怎么……变成了他最瞧不起的人?”
逢春已经斟酌许久,还是开口提起一件事。
“娘娘,奴婢听说,仁喜当年进宫时与一个同乡的小宫女相互照应多年,后来被娘娘救下,又认了季明德做师傅,日子才好过起来。他也算不忘本,见同乡的丫头还在浣衣局做苦差,便不时送些糕点药材过去。只是,这几年却没再听他提起了……”
赫舍里霎时便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她冷着脸道:“想必是被有心人察觉了,拿捏着逼他办事。可见,他对那宫女的情分不浅。”
“宫中不许太监宫女私相授受,他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自然不敢寻求本宫庇佑了。索性就瞒着你们,瞒着本宫一步步行差踏错。走到这一步,谁都救不了他。”
这回,屋中静了片刻,连季明德也没有替徒弟求情。
过了许久,赫舍里扶额叹息一声:“方才既然放了饵,他今夜定会想方设法溜出去。无论是给惠妃报信也好,见他那小青梅也罢,将人拿住了,明日一早送往养心殿。”
*
是夜,仁喜还没抓获,养心殿内就出现异动。
康熙转醒了。
顾问行没叫人声张,命御前侍卫严防死守养心门外,自个儿与梁九功寻了太医,近前侍候着。
康熙靠在床头,缓了片刻,听梁九功将今日事件的起因经过细细说完,露出个不明所以的笑。
梁九功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去。
“皇后回宫之后,可有……什么动作?”康熙忽然问。
梁九功答:“娘娘一回景仁宫就发了火,还命逢春将景仁宫和延禧宫的宫人明日一早都送去慎刑司拷问,想来是要彻查的。”
康熙暂且满意了,点点头,接过汤药碗一饮而尽。他抬眸瞥一眼欲言又止的顾问行,随口问:“怎么?顾太监也有事禀奏?”
顾问行犹豫一瞬,还是从袖兜掏出一封秘奏:“万岁,江宁织造曹寅有本启奏,是……八百里加急传讯。”
曹寅深得康熙信任,今年已从苏州织造调任江宁织造,意图继续对三织造进行大刀阔斧的整顿。
监听百官动向,民间心声。
可以说,“三织造”已成为帝王安放在江南的耳报神。
康熙接过秘奏仔细阅览,面色骤然沉下来。
曹寅在上头只提起了一件事:“即将接任苏州织造的两名人选中,其中一个叫周国光的,或为皇后安插的人手。”
康熙深出一口气,挥挥手叫殿中伺候的御医、奴才们都退出去,这才吩咐顾问行:“宣采捕衙门(尚膳监)掌印太监周锐来,朕有话问。”
顾问行心中一沉,应声退下。
顺治十一年,世祖爷曾采纳宦官吴良辅的建议,效仿明朝的二十四衙门,开设了十三衙门,以作内廷的情报探取之用。
当今皇上继位之后,不愿宦官权力过盛,将吴良辅处死,十三衙门裁撤,其下属的各个衙门也全都独立出来,划归内务府统辖。
从前的尚方院,如今的慎刑司便算其中一个;
而负责打探情报、缉拿宫人的采捕衙门亦是如此。
多少年过去了,这是皇上头一次动用采捕衙门的人查探景仁宫。
顾问行只觉得,从少年夫妻相伴至今的帝后二人,如今瞧着是要渐行渐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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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夜已经深了,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康熙穿一身明黄寝衣,披着龙褂,背身立在明间,他身后则跪着采捕衙门的掌印太监周锐。
帝王开口问:“查清楚了?”
“回皇上的话,奴才已经查明,西洋葡萄酒中的草药的确为大阿哥授意所下,只是剂量较轻,若皇上每日饮用一杯,就会头晕目眩,身体疲乏,当不至于中毒才对。”
康熙冷笑:“此酒有延年益寿之效,他会不知道,朕每日须得服用数杯吗?”
周锐垂首不敢再多话。
康熙又问:“大阿哥收买了景仁宫何人?如何收买?”
“一个唤作仁喜的小太监,是首领太监季明德的徒弟,也算得皇后娘娘几分信任,能去得近前。”周锐伏地,小声道,“另外,大阿哥近身侍候的宫女采薇,原是仁喜的同乡,二人自入宫相伴,有患难之情。这小太监便是因此被拿捏了。”
康熙仰面,看着养心殿明间上高悬的“无为”二字。
这还是当年他从乾清宫搬出来后,与保成一道练习法帖时乘兴所写。如今瞧着,竟再也写不出这般洒脱的字了。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叹息一声,缓缓斟酌着字词吩咐:
“皇后身边……有个叫逢春的大宫女,这些年代她与母家多有传讯。朕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就是希望她能约束索额图,统领赫舍里全族,忠心耿耿为皇室效力……”
康熙闭着眸子顿了顿。
冬夜的寒凉顺着门窗缝儿悄无声息钻进来,叫养心殿显出一种空旷的寂寥感。
许久,帝王睁开眼,目光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冷厉:“如今,既然不是单单为朕效力,便也没必要格外开恩了。”
“明日一早,你带人去景仁宫缉拿逢春、仁喜二人,连同乾东五所的那个宫女,也一并送进慎刑司内。”
“朕要他们的死,给皇后和延禧宫一些教训。”
竟敢将手伸到江南去。
康熙嗤笑一声,心想:为了东宫,赫舍里舒舒还真是变了许多。
*
天蒙蒙亮,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
白雪落在地上变成了泥泞,仁喜被反绑着双手,由季明德亲自推搡着往景仁门外走去,迎面撞上了前来提人的周公公。
采捕衙门出现,从来就没有好事儿。
季明德心中一咯噔,连忙陪着笑脸道:“敢问周公公,可是皇上醒了?娘娘昨夜连夜审问,已经抓到了这大逆不道的叛徒,正要送往养心殿去。”
周锐笑笑:“是仁喜吧?”
季明德连忙点头。
“皇上说了,除过这小太监,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逢春也得抓了送去慎刑司。”他使劲儿拍拍仁喜的脸蛋,道,“连同大阿哥身边那个宫女采薇,都被牵连了。”
仁喜陡然瞪圆了眼,似想拼命,却被采捕衙门的人一脚踢到腿窝跪下,换了两个人上前,从季明德手中将人押了过去。
很快,这伙人进了景仁门,又从里头带出个逢春来。
逢春还如往日那般浅笑着,安抚道:“娘娘昨夜没歇好,我便自作主张,没将她唤醒。你跟夏槐看着些时辰,将早膳用风炉温好,等娘娘起了用。”
季明德只来得及红着眼点点头,逢春便被压着走远了。
雪越下越大。
等赫舍里醒梳妆穿戴好,外头的宫道上已经铺满了一层银白。她从东暖阁的南窗望出去,瞧见季明德心神不宁地向影壁外头张望着,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四下打量一番,问夏槐:“逢春呢?”
夏槐沉默片刻,兜头跪在地上,颤着嗓音哭道:“主子,皇上昨夜醒了,竟动用了采捕衙门的人,天还没亮就将逢春和仁喜都带走了。逢春说既然是皇上的旨意,便不叫您知晓为难了。她、她会不会……”
赫舍里连忙开口,打断夏槐继续说下去。
“不会的,她不会有事的。”她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想要给自己鼓劲,“投毒之事已经分明,逢春没有半分错处,皇上不可能动她。”
这话虽然安抚住了夏槐,赫舍里的心却越发慌乱了。
早膳她应付着用了一碗粥,午膳只动了两筷子就叫人端下去,原打算着等到晚膳还没有半点消息,就亲自去一趟养心殿,顾问行却来了。
天已近黑,景仁宫内还未掌灯。
赫舍里就坐在昏暗的南窗下,由夏槐扶着站起身,焦急问:“逢春如何了?这回审也审了,皇上该将人放出来了吧?”
顾问行将头深深埋下去,沉声道:“娘娘,奴才奉皇上之命前来禀奏:逢春姑娘……已在慎刑司服毒自尽了。”
“顾太监在开什么玩笑!”赫舍里忍不住上前两步,一脸荒谬道,“本宫这里除了一个仁喜,再无任何人犯错,皇上如何能随意处死逢春?”
“娘娘请慎言,此事并非皇上授意,而是姑娘想不开自个儿自尽的。这话走到何处也不能说岔了去。”
沉默许久,顾问行到底于心不忍,低声提醒道:“昨夜皇上醒来,看了一道江宁织造曹寅加急递来的秘奏。”
赫舍里心中一震,险些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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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原来竟是冲着苏州织造的事。是周国光提前暴露了吗?这人本就是个幌子,意在转移视线,叫皇上能放心重用另一人。
可是,玄烨为什么要冲着逢春去!
顾问行见赫舍里明白了,心中叹息一声,又道:“仁喜听闻逢春之死,在牢狱内发了狂,被慎刑司的衙役们好一顿打,又哭哭笑笑、翻来覆去念着诗经《采薇》中的几句话,方才奴才来之前,他也咬舌自尽了。”
“还请娘娘节哀。”
“节……哀?”
赫舍里颤抖着声音,悲愤之下攥碎了手中的薄瓷茶盏,发出一声压抑了数十年的低吼。
上一世,玄烨将保成在无尽的监视中养大,二废二立,数度抛弃,最终逼疯了他;这一世,又将与她相伴数十年的逢春丢去慎刑司,逼着服毒“自尽”。
今生的前世的,种种孽缘悲恸,在这一刻都通通爆发出来。
她不许愤怒、不该怨恨、不能反击吗?
是她错了。
昔年种种,不是放下就能过去。她该将玄烨踩在脚底,逼着他抬头看清从前种种,听他认错,看他痛哭流涕。
然后,永不原谅。
赫舍里冷笑一声,丝毫不顾那些瓷器碎片扎在手上,叫鲜血顺着掌心流淌,混着眼泪滴在了秋香色的旗装上。
夏槐一边无声哭着,一边要寻药棉来给主子处理手上的伤口。
顾问行神色复杂,最终叹息一声,道:“皇上说了,逢春离世,娘娘必然悲痛万分,还请好好在景仁宫内休养,今年年节便不必出去了。”
他将腰深深弓下去,行了个从前未有过的礼,退出了殿中。
外头大雪依旧。
东六宫的宫道上,很快在白雪地里只留下一串脚印。
顾问行已经上了年纪,几次三番请辞,都被康熙挽留下来。今日走完这一趟差,他却一下子坚定了离开皇宫的心。
*
风雪更甚。
西北风如针尖一般,刮得脸颊生疼。胤礽穿着黑狐裘端罩,戴一顶裹着厚绒的帽子,立在了慎刑司门外,驻足风雪之中。
他来为逢春姑姑收尸。
额娘已经被软禁足于景仁宫中,这宫里,能送姑姑一程的唯有他一人。因此,即便知晓会惹得汗阿玛不快,他还是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慎刑司的嬷嬷们终于将人抬出来。一张草席,一块白布,简单到有些寒酸,却也是看在东宫的面子上,才给了这一份体面。
胤礽蹲下身去,冲背后招招手,小豆子便将伞递到了他家爷手中。
胤礽将伞尽数撑在逢春的尸体上,温柔又轻缓道:“姑姑,我们回家了。回赫舍里自己的家。”
慎刑司地处皇城西南角。
小豆子带人将逢春姑姑好生请上了马车,就要驾车送她归往赫舍里家在城郊的庄子上。那头,索额图已经吩咐好一切,必能叫人安眠于青山秀水之间。
胤礽身为储君,无法随意出行。
他只能看着小豆子驾车离去,渐行渐远。直到雪地里的车辙印快要被大雪湮灭,才终于回过神来。
恍惚间,他听到慎刑司的院儿里传来一阵歌声,是从未听过的南腔小调,宛转悠扬。
“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门廊下的嬷嬷叹道:“唉,这采薇姑娘也疯了。”
*
年节过去之后,景仁宫和延禧宫便同时解了禁足。惠妃巴不得立刻去养心殿固宠,可皇后娘娘却像是故意叫板一般,依旧每日缩在宫中,不迈出门半步。
初春乍暖还寒。
夏槐寻了一件夹棉的旗装,帮着赫舍里换上。
赫舍里低声问道:“苏州织造那边如何了?”
“娘娘放心,曹寅出任江宁织造,周国光则被降职调走,李煦在苏州织造潜伏多年,已经顶上去接管了。”
任谁也想不到,周国光与李煦,其实都是赫舍里当年第二次南巡时安插的人手。再加上杭州织造的孙文成,江南三织造中,便有两处都是东宫的人了。
曹寅亦有弱点,被拿下只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斩断了玄烨在江南的耳目,保成何愁不能趁机发展势力。
赫舍里淡着眸子,理好衣襟前摆,由夏槐扶着走向殿外月台。
一转眼就是康熙三十三年了。
上一个十年,她被腹中的孩子所救,续了十年寿命。这一次呢,难道是她借了逢春的命吗?
赫舍里不敢去想。
但她心中清楚,终究是她连累了逢春。
年根底下被瓷器扎伤的那只右手,如今握物已经不能用力,到了阴雨天还会一抽一抽的,总是需要格外注意。
但有这一点痛,反而才能叫她心安许多。
巳时四刻,正逢午前的阳光洒落院中,照在西墙边的葡萄藤上。
赫舍里怔了片刻,踉跄走下了月台,问道:“本宫没瞧错吧,发芽的树……是那株银杏?”
季明德跟在身后,拿袖子抹了抹眼角,连忙回话:“娘娘,是西墙那株银杏。去年只当是活不成了,太子爷要当个葡萄架用也就一直栽着没挪走,谁成想熬过去岁寒冬,它竟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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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赫舍里已经疾步走到树下,仰头去看。细细一株的银杏枝干上,果真发了许多嫩绿的芽儿。
“枯木逢春,的确……是个好兆头。”
这是她从前将逢春捡回赫舍里家时,说过的第一句话。
她忍不住闭目仰起头,任由泪从眼尾滑落。
许久,赫舍里颤着嗓音道:“夏槐,传话去给毓庆宫,惠妃与其阿玛索尔和对景仁宫施用厌胜之术,害得本宫病重。问问太子,东宫是否也该有异样?”
第68章 开府
毓庆宫的院子里栽了许多花木,其间又辟出一角,被李格格拿去种了春日里的时令野菜。这会儿,茵陈和荠菜都能吃了,艾草也被奴才们取了一些,要给主子弄个青团尝尝鲜。
没一会儿工夫,小厨房将荠菜饺子煮好了。
李格格笑劝:“妾身知道,爷近来没什么胃口,但稍后便要去景仁宫了,该别叫皇后娘娘担心才是。酸汤的荠菜肉饺,爷暖暖地用上一碗,胃里才舒坦呢。”
胤礽望了李格格一眼,释然笑道:“是我先前疏忽了,坐下一起用吧。”
没有纷杂宫事打搅时,他们总是一道用了早膳,李格格又去补个回笼觉,等胤礽晚归之后再商议着用什么晚膳才好。
这似乎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胤礽至今也只碰过李氏一人,不过几次。
景仁宫出事之后,他便忙得团团转,再没有那份心思。但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寻个合适的时机,他要告知额娘,将李格格抬为侧福晋。
一碗酸汤饺子下肚,胤礽用帕子沾了沾嘴,收回神思。
他等着李格格也用完早膳,起身道:“孤走了,你消消食再去睡。”
这话说得,她又不是庆丰司养的猪。
李格格红着耳朵佯嗔胤礽一眼,也站起身,跟着将人送到了第二进院门前,福身道:“爷,万事小心,妾身等你回来。”
胤礽回头觑她一眼。
美人立于繁花盛开的春风中,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却好似什么都猜到了。
他早知,乔乔是个聪颖通透之人。
胤礽垂眸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李格格的耳垂,转身迈步出了二进院的祥旭门。
他很清楚,出了毓庆宫,迈进日精门,内廷又将有一场腥风血雨。
逢春姑姑那一命,终究是要血债血偿的。
*
景仁宫内,没有了逢春调香,熏炉时常冷着,叫人有些不适应。夏槐学着弄了几回,总觉得没有从前那份令人心安的味道,也便丧气地作罢了。
赫舍里约莫是为了安抚,便要夏槐每日去花房选些鲜花来,插在瓶中喷喷水,也算好闻。
夏槐一边给百合去蕊,一边问:“娘娘,不如将乌雅氏身边的画扇调回来吧?奴婢记着她擅长以花木药材制香,总是将人留在景祺阁北荒院,实在可惜了些。”
赫舍里坐在北边的案几前,正在整理翻阅纸册。
这些都是胤礽十多年来,每日去养心殿练的法帖,特意带回来只为求额娘夸赞的,却被赫舍里好好收下来。其中,三不五时地还会夹杂着几张大阿哥、三阿哥或是八阿哥写的帖子。
她将大阿哥的字一一抽取出来,摞在一处。
“你当本宫不想吗?画扇是个忠信可靠的,又有这样的本事,我也不愿她跟着乌雅氏去受苦。可她见过十四阿哥偷偷去探望之后,便执意要看着乌雅氏。还说,本宫身边已经有了逢春和你……”
赫舍里说到这里住了口。
主仆之间静默片刻,外头传来季明德的欢喜声:“娘娘,太子爷来了。”
赫舍里笑起来,夏槐连忙上前扶着迎出去。胤礽已经打了帘子进来,先瞧一眼她的手,问:“如今天暖和了,额娘的手还会发疼吗?”
赫舍里笑着摇摇头:“好多了,天若冷了多抱着汤婆子便是。你用过早膳没有?额娘叫人给你做些。”
胤礽扶着人一道坐在榻前,道:“儿子用过了。李格格叫人包了荠菜肉饺,酸汤捞着吃滋味不错,叫小厨房也给额娘试试。”
他有意在赫舍里面前替李瑾乔说些好话,当额娘的怎么会瞧不出来。
赫舍里含笑瞧了他半晌,才掩唇道:“李氏是个好孩子。她阿玛舒尔德库也算听话能用,等到下回讨伐噶尔丹,你便将人举荐上去吧,等到大胜归来,再给李氏个侧福晋之位,也算名正言顺。”
胤礽见额娘已经打算好一切,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羞赧,颔首谢过。
窗外鸟鸣啁啾,反倒显得景仁宫清幽。
胤礽见屋内没有旁人,便凑上前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额娘,关于厌胜之术——”
赫舍里叫夏槐将大阿哥写的字都取来,递给胤礽问:“可能认出来?”
“是大哥的字。”
“能仿吗?”
“……儿子的字恐怕容易被阿玛认出来,但余豆儿可以。”
赫舍里有些诧异,小豆子打小就迷迷糊糊追在阿哥后头跑,没瞧出有什么天赋来。但因为胤礽有感情了,她便也没换人。还真没想到,这人长大了,反倒开窍随了主子。
胤礽冲着外头喊一声,小豆子便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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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他又叫小豆子仿着大阿哥的字,写了一首高启的《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饶是赫舍里提前知晓,竟也分辨不出真假。
确定小豆子可用,赫舍里欢喜极了。叫几个人都去门外把守,拉着胤礽坐下。
胤礽问:“额娘是想用字迹,伪造大阿哥施用魇镇的证据?”
“不止如此。”赫舍里垂眸,挑拣着有用的讯息告知,“三征噶尔丹之后,你阿玛有意叫你一众兄弟出宫,开府封王。大阿哥与三阿哥已经有了格格,是定然要出去的,但额娘瞧着不止如此,只怕到时,四、五、七、八几位都能一道得个贝勒贝子之流,出宫开府去。”
一般情况下,皇子们十五岁左右才读完四书五经。由尚书房的学士们考核确认之后,才能出阁,在阿玛的允准之下开始参政议政。
三征噶尔丹已经提上日程,至迟明年,便能彻底大胜,论功封王了。
那时候七弟也才十六岁,算是刚好赶上;
八弟若能得封,便是汗阿玛的一味偏袒了。
胤礽一下子就明白,额娘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前部署着整治大哥。
打一个留一个,日后才不会腹背受敌。
既然要打,自然是将实力强一些,看着要坐稳的大阿哥母子先弄下去。
他在脑中分析片刻,便笃定地看向赫舍里:“额娘打算利用三征噶尔丹的事,叫汗阿玛彻底疑心大哥,再以厌胜之术摁死他们?”
赫舍里见胤礽明白,也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点头应是。
她又道:“这件事不必你出面,只需要叫小豆子伪造一份大阿哥拉拢领侍卫内大臣董鄂费扬古的书信即可。其余的都交给额娘。”
胤礽无奈苦笑,握着赫舍里那只有伤病的右手,轻叹一声:“儿子不是大哥,没法看着额娘独个将这些事揽过去,自个儿却无动于衷,安枕毓庆宫内。额娘与儿子从无害人之心,却总被构陷于泥沼之中,从前如此,逢春姑姑的事更是如此。”
“无论如何,儿子与额娘总是一心的,还请额娘不要推开儿子。”
赫舍里眼眶湿润,垂首不住点头道:“好孩子。”
过了片刻,她终于压住那份流泪的悲伤,这才抹着眼睛道:“既然如此,此番三征噶尔丹,你便向你汗阿玛举荐七阿哥吧。他虽有腿疾,马上功夫却丝毫不逊色于大阿哥,排兵布阵的本事更是远超一众兄弟。有你为他做个引路人,执掌镶黄旗大营才算有望。”
胤礽颔首,对七弟在武功上的建树十分认可。
“儿子也会同时举荐四弟、五弟。终归是要开府了,若能得些战功封个贝勒,日子也好过一些。”
赫舍里犹疑一瞬,点了点头。
四阿哥暂且不论,五阿哥却是宁寿宫仁宪皇太后的心头宝。太后平日瞧着不言不语的,但谁对她真心却是心中门儿清。
全当是……与宁寿宫示好,结个善缘吧。
*
五月,朝廷下发一封要噶尔丹投降的诏书。噶尔丹负隅顽抗,拒不相从。康熙本就没指望这头倔驴能认,不过是本着“先礼后兵”的原则走个形式罢了。
到了七月,大军清点整装完毕,康熙便要带兵前往青海、西藏,渡过黄河再度亲征。这一回,誓要将噶尔丹的项上人头带回京师。
胤礽留居京中,监国是免不了的。
三征噶尔丹,统一喀尔喀蒙古的丰功伟业,是可以载入史册歌颂千年的。康熙定然不愿意拱手让给他人。
但太子爷也不甚在意。
“此番,四弟执掌正红旗大营,五弟约莫是有太后帮着求情,竟掌管到了正黄旗大营,七弟也如愿去到了镶黄旗。”胤礽给赫舍里添了新茶,开怀道,“如此一来,一个贝勒的爵位该是稳了,儿子真替几位弟弟高兴。”
赫舍里便跟着孩子一道欢喜起来。
她亲手教养大的保成,与玄烨养大的那个保成并不相同。他性子上要更为主动些,也乐观些,装得下世间大大小小的寻常事,也能容得下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们。
他终于如从前所期望的那样,长成了一个思想健全、有担当、心开阔的好儿郎。
成为了……她毕生的骄傲。
胤礽看着额娘忽然热泪盈眶,自个儿也受到感染,微微红了眼。
成年男子们总是不爱在妻儿老小面前掉眼泪。
他赶忙笑着岔开话题:“只是可惜了,此番大哥也一道前往出征,他跟索额图平起平坐,同领前锋营,参赞军机。汗阿玛地安排倒真是有趣。”
赫舍里便擦干眼下的泪,冷笑道:“你皇父一贯擅长此道。这么些年了,本宫也看腻了。”
额娘与阿玛离心,胤礽是明白的。
也十分能够理解。
“若非额娘提前留了个心眼,只怕少不得一个郡王的爵位。”他从袖中掏出信笺递过去,“额娘叫儿子准备好的信已经弄好了。不过,您怎么会知道,大哥有想要拉拢费扬古之心?”
原本是不该知道的。
只是前世因为大福晋一而再再而三地诞下小格格,没能得个皇孙,惹得大阿哥不快,竟然起了换人的心思。
赫舍里就是那时候飘过,听了一耳朵,大阿哥竟然属意费扬古和钮祜禄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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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上回大选,钮祜禄家已经被皇上驳回了,大阿哥也只能借着这次西征对费扬古抛出橄榄枝。因而,伪造信件也不算污蔑了他。
赫舍里摇摇头,浅笑道:“外御膳房里头,有一个索额图安插的人。这些事情总躲不过宫人们的眼睛。”
胤礽点头,有些诧异索额图什么时候还布下这样一条线。
赫舍里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有些伤感地解释道:“从前,都是逢春替本宫跑一趟给索额图传话。如今,逢春走了,本宫舍不得叫夏槐再去,索额图才启用了这个人。你放心,是将近二十年前就埋下的隐线,额娘不会有事。”
十余年前。
那便是他出生没多久的事了。
原来,赫舍里家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了他和额娘的身后。
胤礽心中有几分感慨,决计往后见了索额图,私下里也多喊几声叔外祖,不再总是对他过于严厉了。
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胤礽将那封信留下之后,便起身回毓庆宫去了。
外朝还有许多积压的小事要处理。
他不能只一心系在兄弟相争上头。
*
三十三年深秋,康熙回京,大胜归来。
此番,噶尔丹从前的地盘伊犁被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占据,而左右亲信听闻清军前来剿灭准噶尔军,当即便倒戈了,甚至屁滚尿流地跑去康熙跟前,扬言要做向导,为大清皇帝亲自抓捕谋逆贼子噶尔丹。
噶尔丹大势已去,服毒自杀。
令康熙意外的是,大阿哥胤禔竟然是头一个寻到噶尔丹尸身的人。等到前锋营回到大营,胤禔便将噶尔丹的脑袋带到了御驾面前。
康熙眯着眸子,深深看他一眼:“从前噶尔丹抓你,愿意留你一命做个人质。你倒是果断,连个全尸也不给,手起刀落脑袋就割下来了。”
大阿哥沉浸在喜悦与功勋中,根本没有揣摩帝王此刻的心思。
他跪地笑道:“如今他兵败已死,留着全尸也是无用,倒不如拿来叫全军振奋一番。”
康熙咂摸着皇长子口中的“无用”之说,笑了笑,没再说话。
回京之后,帝王便有意疏远了大阿哥。
只是功勋摆在这里,他即便对大阿哥有了不满之心,却不得不承认,此番胤禔在前锋营骁勇善战,是有功劳在身的。
明年年初的开府封王,当给……皇长子一个郡王之位。
帝王思忖多日,迟迟不提起给年长阿哥们封爵之事。赫舍里便知晓时候到了。
那封伪造的信件很快就被人启奏弹劾,在大朝会上呈给了皇帝。
信件是未曾开封的状态,可见此事与董鄂费扬古无关。费扬古在三征噶尔丹中立下汗马功劳,又长年驻守西北军务,康熙并不打算对这样的老臣苛待。
他略过费扬古,抓住了大阿哥。
“皇长子胤禔背着朕,几次三番想要拉拢朝中肱股之臣。朕念其年幼,原谅数次,并将一品尚书科尔坤之女许配给他做福晋,仍不知足!”
“此等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举动,实在叫朕寒心。梁九功,叫南书房撤了他直郡王的封号,改为多罗贝勒。”
梁九功应一声退下去。
他是御前伺候多年的老人,心中很清楚,皇上一早就不打算封大阿哥为郡王了。如今,连“直”这个封号也没了,大阿哥怕是要彻底倒台。
年根底下,修改过的诏书便正式下发了:
除过胤礽之外,从大阿哥到八阿哥都得了爵位。此番得封最高的竟然是三阿哥胤祉,给了个诚郡王的封号,余下几个兄弟无一例外都是多罗贝勒。
胤祉的郡王之外,叫胤礽越发确定一件事。
——汗阿玛是乐于见到阿哥们保持中立的。像胤祉这般醉心修书,不问政事的状态,自然最能叫他放心,也便能得到优待。
胤礽将这发现当成个趣事,讲给了赫舍里听。
赫舍里笑容里都透着丝丝凉意:“三阿哥封个郡王也好,免得兄弟八个都是多罗贝勒,叫有些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以为自个儿还能往上爬。”
“你既然表面上与三阿哥疏远了些,额娘便也与荣妃商议过,暂且淡了去。”赫舍里笑着看他,“不过,听夏槐说,大阿哥倒是与八阿哥亲近许多,连惠妃都拉下脸与良嫔交好了,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胤礽凤眸微挑,浅笑道:“年后大哥流年不利,若遭了难,以八弟和良嫔的性子,怕是不会管他。”
……
今年年根儿,康熙以政务繁忙为由,没来景仁宫内贴春条和窗花。
赫舍里反倒松了口气,打发儿子回毓庆宫布置“小家”,自个儿则带着夏槐、季明德他们忙忙碌碌,欢欢喜喜地将院子装点出年味儿来。
就连院中的银杏树,也被她特意寻了条红色夹被包起来。
树枝上挂满了景仁宫宫人们新一年的祈愿愿景,底下坠着长长的红缎。风一吹,满树火色迎风飘摆。
赫舍里坐在南窗下看着,心中也便跟着欢喜起来。
年节如常过去,阿哥们便要择定吉日,搬进府邸内了。
这些贝勒府的选址都是康熙一早看好了,叫内务府统一修建的。贝勒不比郡王和亲王,级别不高,府邸也有规格要求。但即便如此,也比毓庆宫大出不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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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四、五、七三个兄弟便盛情邀请胤礽:“二哥若是喜欢,日日过去贝勒府,住在正殿都成!”
胤礽被逗笑了,给几个弟弟一人丢了一只刚烤熟的栗子。
“孤能不能随意出宫,你们还不知道吗?你们迁府那日,孤能尽力争取到出宫的机会,便满足了!”
对于这一点,兄弟几个心中都有些怨气。
二哥这么这么好,忠孝两全,身负大才,只拘束在小小的紫禁城中,实在是太委屈他了。汗阿玛自个儿一年到头都要往外跑呢,怎么到了二哥身上,要求这般严苛?
这话谁也不会说出口,彼此心照不宣看一眼。
五阿哥便挠着头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求玛嬷。这么点小事,汗阿玛总会给皇玛嬷面子的。”
胤礽笑道:“又打算给玛嬷一哭二闹三绝食了?绝食一个时辰,就偷偷跑来毓庆宫大吃大喝。”
五阿哥面红耳赤,去捂他的嘴:“二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就别再提了!”
兄弟们顿时笑成一团。
四阿哥原本想提醒几句,笑起来又觉着他那些话扫兴。总归他们都在二哥身边,不会叫他有事的。
二月初八、初九,是钦天监算过的大吉之日。
胤礽终于卸下一身的繁琐差事,轻轻松松去了弟弟们的新府邸转一圈。他连三阿哥的郡王府都一道去了,只是不能多停,留下早就让内务府打造好的特制书柜,便离去了。
余下几个兄弟聚在一处,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喜事庆祝到宫门将要落锁之前,胤礽才将将赶回了毓庆宫内。
没过几日,皇后娘娘与皇太子都病倒了。
宫中不知何时起了流言,说这是有人意图不轨,对中宫与东宫施用了厌胜之术。
第69章 虚情(加更)
年轻的时候,康熙曾经也向赫舍里夸下海口,说“朕用人不疑,也绝不以人废言,定要成为比肩秦皇汉武的一代天骄”。而今数十年过去,他再拉不动五石的弓,心跳也变得时缓时急,还险些因为疟疾丧了命。
于是,曾经那些豪言壮语便如同沙上作画;
轻轻一抹,尽数消去。
夜晚的紫禁城隐藏着许多女人的哀愁,也掩盖了康熙不愿被人窥见的那份惧意。
养心殿内,只剩下两盏挑杆灯亮着。
掌印太监周锐才带着人从索尔和的宅邸里头搜查回来,正跪地向康熙禀告。
“万岁爷,索尔和老宅外的槐树底下俱是新土,奴才便从里头挖出这个。”他将两张黄符纸呈上去,又道,“民间有说法:鬼木为槐,槐树底下埋了生者的生辰八字,便能做棺魇镇生者,轻则体弱多病,重则……”
周公公不敢再说下去。
康熙垂眸,瞧向两张黄符上用朱砂所写的字。
那是舒舒与保成的生辰八字。
帝王怒骂一声“混账”,将炕桌上的茶壶茶具挥手都扫落在地。殿内传出一阵“丁零当啷”的瓷器碎裂声。
梁九功守在抱厦底下,心都跟着紧了紧。
半晌,康熙缓过盛怒的气劲,睁开双目问:“你可知,为何要将此物埋在索尔和老宅?”
周锐垂首,低声答:“奴才也只是推测,老成精的槐树,或许……效果要更为优越一些。”
康熙闻言不住冷笑:“好啊,好一个胤禔,朕的皇长子!惠妃是个蠢的,无论如何想不出如此阴毒的招数,必然是大阿哥。当日,他能眼都不眨地砍下噶尔丹项上人头,朕便知道他是个心狠手毒之人!”
帝王站起身,负手来回在暖阁内走动。
“你即刻带人去大贝勒府,搜查府中证物。一经发现厌胜之术相关的物件,便派禁军把守府邸各个出口,不许胤禔踏出一步。”
周锐心头一颤,连忙磕头应是,退出养心殿内。
外头的夜风还带着几分春寒,周锐不自觉紧了紧衣裳,心中猜想,这宫里头怕是要变天了。
……
康熙送走了采捕衙门的掌印太监,躺在龙床上越发心慌。
他索性坐起身来,喊一声梁九功,自个儿穿了朝靴道:“朕不放心,先去景仁宫瞧瞧皇后。”
梁九功心叹万岁爷早干什么去了。
他也不敢劝,只得应一声,备了步辇摆驾东六宫。
景仁宫这病倒也不全是瞎装的。有梁太医在旁看着,提前小半月就开始给赫舍里用药,便能叫她身子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瞧起来脸色蜡黄,脉象微弱,像是病得厉害。
康熙夜半前来,赫舍里已经睡下了。
他眼神示意夏槐不要惊动,只轻手轻脚进去,立在床边撩起帐幔仔细瞧了瞧,见人虽然憔悴得紧,却能好好睡着,心中陡然放松,又退了出去。
康熙问了夏槐几句话,景仁门很快又关阖上了。
赫舍里背身对着外头,闭目养神。听见夏槐进来,问:“皇上走了?”
“走了。”夏槐顿了顿,“娘娘,皇上好似又往毓庆宫去了……”
床帐内传来一声近乎轻蔑的笑:“玄烨这个人总是这般,临近失去才会幡然悔悟……”
可他付出了十年寿命,想要挽回悲剧,如今不也还是变成这幅局面吗?足见都是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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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赫舍里叹了口气,又道:“你且放心吧,过不了两日,知道本宫与保成无碍,他又该防贼似的防着了。”
她无意再多说,摆了摆手,夏槐便将帐子都放下,吹灭了最后一盏壁灯。
殿内彻底暗下来。
无人再去理会那个披星戴月、忽然深情起来,奔波于紫禁城各处的帝王。
……
帝王已经寻到了毓庆宫。
前星门外的值房,守夜的小太监被御前行走喊醒,睁眼瞧见那一身明黄龙袍,什么瞌睡都吓跑了,兜头跪在地上。
康熙等着奴才们叫门,又问:“太子如何了?”
小太监弱弱道:“回皇上的话,太医说太子爷是长年累月的忙着,一时风邪侵体,高热惊厥,喝了几服药下去,总是白日里退热,晚上就烧起来。这会儿,太医和御药房的人都在里头忙呢。”
康熙闻言蹙紧了眉头。
看来,那符咒主要是冲着保成来的。胤禔竟想借着魇镇,害死他最疼爱的嫡子!
康熙沉着脸,挥退开门的小太监,甩开袍角大步流星穿过惇本殿,到了毓庆宫正殿。
东暖阁里头,胤礽正被李格格扶着,喝一口漏半口的往进灌汤药。
一屋子人都没料到康熙会深更半夜过来,怔了一瞬后,小豆子和冬柏几个连忙都跪在地上。李格格喂完勺中的药,也想起身行礼,康熙摆手道:“免了,太子靠着你,莫要惊动他。”
她只好又僵硬地坐直了身子。
胤礽这回倒是真的病了。
前头有康熙觉着琐碎的朝中小事,全都丢来给他处置;后头又有几个不省心的兄弟后妃,搅天搅地的,要将他从太子的位置上扯下去。除过前朝后宫,他还要读书明理,骑射强身,为弟妹们周全婚事与出路……
这样高压的日子,他从出阁之后,日复一日过了七年之久。
而今终于病倒了,他能借机将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身体便如山崩之势,高热不休。这阵势瞧着吓人,却是人的身子在自行调理,好好喘息休憩。
康熙坐在一边,从李格格手中接过汤药碗,一勺一勺慢慢喂给儿子,又伸手要了帕子给擦干净嘴角,这才抬眸看向御医。
“太医,这样喝一半能见效吗?朕瞧着保成的脸色苍白,人也瘦了些。”
太医连忙跪地:“请皇上放心,太子的药都是煎了双份的,入腹剂量足矣。反复发热,应当还是气弱所致。需得好好休养一阵,少思少虑才是。”
康熙沉默片刻,反省了自身一瞬,便将罪责都推到了大阿哥身上。
他最后再瞧一眼胤礽,起身点着李格格道:“好好照看太子。你阿玛三征噶尔丹有功,朕会择机升他的官,亦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早知,保成有意叫这李氏为侧福晋。
那便如了他的愿吧。
*
宫中父子情深,宫外却是鸦飞雀乱,声名狼藉。
大贝勒府就在西城的前半壁街上。
这会儿是寅时一刻,天上明月高悬,稀星二三点。周锐带着人从贝勒府出来,手中捧着一纸还未写完的符咒。他无视身后的鬼哭狼嚎,以及大阿哥的破口大骂,只挥了挥手,命禁军将整个府邸死死围守,连一只蝇虫也不许放出去。
卯时二刻,天才蒙蒙亮,康熙便从龙床上起身,喊了一声:“梁九功!”
梁九功推门从明间进来,手上捧着今日大朝会要穿的朝服朝冠,一面服侍着康熙穿衣,一面道:“万岁爷,周锐回来了。”
“如何?”
“大贝勒府已被禁军围困。”
“那便是胤禔果真施用了厌胜之术,意图谋害太子与皇后了。”
康熙冷笑一声,扬起下巴叫梁九功帮着他系好朝服冠,吩咐道:“朕先不见他了,当务之急,是派人把索尔和家门前的槐树……不,连同他的老宅一道,都给朕拆了!其余的,等太子和皇后病愈之后再议。”
梁九功帮着帝王归置好冠服,退后两步,垂首暗示:“万岁,您怕是还得见一见周公公。”
康熙挑眉看他,示意别卖关子。
梁九功只好硬着头皮道:“周公公在大贝勒府中,寻到了一张没写完的符咒,上头的半幅生辰八字,瞧着像是——”
“……万岁爷您的。”
第70章 下场
梁九功说完,缩了缩脖子,等着万岁爷发火。
然而康熙并没有。他沉默片刻,似是没料到胤禔竟敢对他下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古井无波道:“符咒呢?拿来朕瞧瞧。”
梁九功去外间召了周锐进来,双手奉上。
黄符纸还是新的,字的颜色比朱砂还要鲜红,上头写到一半的生辰八字果然与帝王的吻合。康熙冷冷盯着那上头的字迹。若说先前两张还是鬼画符,看不出何人所写,这张符纸上可就一眼能瞧出是大阿哥的字了。
他将那符纸凑近灯台,迅速燃烧成了灰烬。
“此物……在大贝勒府中何处寻到?”
周锐答:“奴才去时,贝勒正睡着,寝室内的案几上就摆着这符纸,另外,还有一墨蝶的……人血,怕是贝勒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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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康熙冷笑:“他竟心急至此,要用自个儿的血来魇镇帝王。”
养心殿内静了片刻,康熙便有了主意。他吩咐道:“朕去上朝,周锐,你加派人手去拆了索尔和的老宅,再亲自走一趟大贝勒府,将胤禔这个谋逆之徒给朕压入宫中。”
“梁九功,你去延禧宫叫惠妃过来,等候问话。”
帝王阴沉着脸负手离去,一切等他下朝归来,便都有了分晓。
……
一个多时辰后,胤禔被采捕衙门和禁军的人押送入宫。直到迈进养心门,他都觉着是奴才们构陷了他,等面见皇父,陈情之后,定能还他清白。
他穿过抱厦,迈入养心殿明间时,康熙已经坐在宝座上,面前则跪着惠妃。
胤禔自小就见过无数次额娘惹怒汗阿玛的场面,已然习惯了。说实话,他的额娘没有宜妃的绝色美貌,也不如荣妃会说话处事,更比不上皇后那般的出身和头脑,她唯一仰仗的,不过就是他这个皇长子。
胤禔颇为厌烦地看了惠妃一眼,跪地恭敬向康熙行礼请安。
康熙没叫起,看着他问:“大阿哥,朕好端端坐在这里,你心里一定很失望吧?”
胤禔一头雾水,勉强扯出一张笑脸:“皇父这话儿臣有些听不明白。如果是为了先前的事,儿臣可以对天发誓,从未与董鄂费扬古通过书信,还请皇父明察!”
康熙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你敢说从未想过拉拢费扬古,娶了他家的女儿,执掌西北军权吗?”
胤禔惊出一身冷汗,吓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康熙将这份沉默当成全盘默认。
嗤笑着继续道:“拉拢重臣,图谋军权已是大逆不道,朕只降了你的郡王爵位,便是念在还有一份父子之情从宽处置。可你呢!你竟趁机想要施用厌胜之术,谋取朕的性命,可谓蛇口蜂针,十恶不赦!”
胤禔被这一连串的罪名打懵,怔了小半晌,才不顾体面地膝行至康熙面前。
“汗阿玛,儿子从不敢有此等谋逆之心啊!若是为了采捕衙门带走的那道符纸,汗阿玛可真是错怪了。儿子只是听说皇额娘病重,二弟更是生死边缘上,便想着用自个儿的血为汗阿玛写一道长寿符,以求您平安康泰……”
“平安康泰。”康熙冷笑着,“若非你在索尔和老宅用了厌胜之术,皇后和太子怎么会病!还有脸说平安康泰?”
左右那符纸已经被康熙烧了,他也根本不想听大阿哥做出解释。
“你德不配位,连这贝勒爵位朕也要一并夺去……”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将惠妃母子俩都劈得怔在原地。
大阿哥不知想到了什么,哭得真情实感,又往康熙身边膝行着,抱住了他的大腿道:“阿玛,阿玛怎么能这般对待儿子。从小阿玛就教育,保清的意思是戍卫大清,阿玛如今已经不需要儿子了吗?”
康熙却压根儿不吃他这一套,抬腿将人蹬开,翻倒在地上。
“是你,先不念父子兄弟之情,休怪朕无情。”
儿子被踹翻了,惠妃从一头雾水中拔出神来,惊叫着扑上去,将胤禔牢牢护在怀中,像个不顾一切要与鹰狼拼命的老母鸡。
“臣妾听明白了,皇上是疑心臣妾母子害了皇后娘娘与太子爷。可臣妾敢用性命担保,保清这孩子从来没想过谋害他们!结识……结识朝臣,也只是因为他是皇长子,一心想要替皇上分忧,这才显得有些急功近利,本质却是好的呀。”
康熙只问一句话:“索尔和宅子里的魇镇符咒,你作何解释?”
惠妃脸色苍白,便是再蠢也明白自己和儿子中计了。
她还奇怪前几日儿子进宫,说得了高人指点,要给他汗阿玛献上最好的生辰贺礼呢。如今可好,“高人”飘然离去不见踪迹,只留下这个解不开的死局给他们母子。
惠妃抹了眼泪,最后看一眼胤禔,放开他冲着康熙深深叩首。
“臣妾自知无才无德,小肚鸡肠,一向被皇上批评说养育不好大阿哥。三十二年之初,臣妾因为皇上屡次罚没大阿哥,还曾亲手缝制了一个娃娃,里头塞着皇后娘娘赏赐过的小物件,当作出气的工具,时不时扎上几针。”
“皇上要治大阿哥的罪,倒不如怀疑怀疑臣妾,来得更真切一些。”
惠妃平淡的讲述着她这几年阴暗的心思和小动作,康熙却将这些全都套在了自个儿身上。
三十二年,正值第二次亲征噶尔丹。
他的心跳开始变化,必须要服用西洋药才会缓解;他在塞外患上了疟疾,幸得金鸡纳霜才能活命;就连与皇后的关系,也是这时候变得疏远微妙起来。
康熙的疑心在这一刻达到鼎盛。
于是,他将惠妃话中对皇后的怨恨嫉妒,全都替换成了自己。
后宫宫闱间的嫉恨,此时被帝王放大成了权力的争端与绞杀。他从宝座上站起来,俯身紧紧扣着惠妃的下巴:“毒妇——”
惠妃又哭又笑。
“当年你谋害皇后腹中子,朕便该要了你的性命。”他狠狠丢开惠妃,用帕子擦干净手指又厌弃地丢在地上,“梁九功!”
“奴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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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乌拉那拉氏多年来苦心经营,对中宫虎视眈眈,今日既然疯了,也不配待在妃位。着降为官女子,就送去景祺阁的北荒院,与乌雅氏比邻而居,自生自灭吧。”
这二人盛宠之时,尚有恩怨未了。
康熙很乐于听到惠妃死于北荒院的消息。
帝王不再看向伏地哭哭笑笑的乌拉那拉氏,转而望着胤禔,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问:“听你额娘的意思,这些谋逆之事都是她一人所为,当真如此吗?”
大阿哥浑浑噩噩,听到这话,就像忽然抱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毫不犹豫地磕着响头:“是,都是额娘一人所为,儿子什么都不知道。汗阿玛,儿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今日被拖累,倒不如没有这个额娘!”
大阿哥这话说的急切又笃定。
乌拉那拉氏的哭声和笑声便慢慢止住了,仰起头来,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儿子一般,定定看着他的背影,继而大笑起来。
康熙终于怜悯地瞥了这个女人一眼,再度开口:“即便你不认这个额娘,你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一点点养大的。宫里有句话叫母凭子贵,朕今日便要你知晓,无论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总归是母子一体,逃不开的。”
胤禔浑身一僵,寄希望于额娘站出来,再将罪责都担走。
可这一次,乌拉那拉氏再没了动静。
康熙重新坐回宝座之上,已经斟酌好了胤禔的去向:“你既这般在意权势富贵,朕便留你一命,叫你余生都圈禁贝子府中,看着保成是如何做到这权势富贵的最顶层。”
他是最懂得如何杀人诛心的。
大阿哥听到这话,久久瘫在原地不能回神。直到采捕衙门的奴才一左一右架着他要离去,大阿哥才忽然回头,哭问:“阿玛,儿子不是一向按您的期望做事吗?怎么忽然就都错了呢……”
*
是日,大阿哥被夺去贝勒爵位,携一家百十口人正式圈禁在了贝子府中。
而乌拉那拉氏卸去妃位钗环,换了一身朴素的酱色旗装,也被老太监送去了景祺阁北荒院。那地方只有一进的小院,已经被乌雅氏带着两个宫女占去了七年。去年大雨之后,西大墙塌去一半,如今只用两树断木堪堪挡着。
老太监推开破旧的木门,将乌拉那拉氏搡着送进去,便笑道:“皇上特意交代了,不准小主带任何奴婢进来,一应起居都得您自个儿动手打理,奴才不敢违抗圣谕,便请小主珍重吧。”
乌拉那拉氏一言不发,等那人锁了门离去,这才抱着包裹往进走去。
玉烟和画扇迎面刚出来,瞧见乌拉那拉氏俱是一怔,半晌,画扇才率先福了福身,却没唤一声“娘娘”。
——看这装扮,想来也不必尊称了。
玉烟没行礼,而是壮着胆子进屋去唤了乌雅氏:“小主,您看谁来了。”
乌雅氏正在给十四阿哥缝制香包,闻言还当是胤禵来了。她笑着起身抬眸,见是这么个老冤家,瞬间换上一副假笑的和善面孔:“惠妃娘娘,怎么有空来这样的地方?”
乌拉那拉氏不理她的嘲讽,进殿左右打量一番,发现这里面已经摆满了乌雅氏的东西,便退出去问:“哪里还有空屋?”
画扇心想,东侧两间房,被她跟玉烟一人占用一间。如今她二人便该合住,空出一间给乌拉那拉氏。
可玉烟上前拽了她一下,笑着道:“西墙底下还有两间房,您若不嫌弃,自用便是。”
西大墙塌了一半,其中一间房已经透风不能用了。
另外一间,如今下起大雨也会漏水。
住在那样满是霉菌的屋子里,也不保暖,怕是不用等到冬日,就要被冻死了。
画扇原以为乌拉那拉氏会拒绝,会吵嚷,甚至要甩玉烟一个耳光。然而她什么也没做,只淡淡点头,抱着包裹去了西侧的小屋内。
玉烟请示乌雅氏:“主子,她转性这般大,要不要奴婢去查查发生什么事?”
乌雅氏蹙眉看着西边,良久点头道:“去吧,别惊动了十四。”
……
没过几日。
入夜前,忽然下起了一场初春的暴雨。
玉烟撑着一柄破伞,从西墙坍塌的地方翻进来,一溜烟钻进了主屋内。画扇见她淋得湿透了半身,连忙取了干帕子给递过去,玉烟则胡乱擦了擦,忙着跟乌雅氏将宫中的惊天大消息禀告一番。
听说乌拉那拉氏是因为这样的大罪被贬过来,乌雅氏忽然心中一动。
“是皇上亲自发话,叫她来景祺阁北荒院的?”
玉烟连忙点头:“是啊,奴婢还听说,皇上提到了主子,要她跟您为邻,自生自灭去。”
乌雅氏垂眸低语:“……皇上可真看得起我。”
“主子在说什么?”
乌雅氏自嘲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着,暴雨之下西屋该漏了,你们去看看乌拉那拉氏人如何了?”
玉烟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擦着自个儿的头发道:“奴婢方才回来瞧过了,土炕上都是水。乌拉那拉氏瞧着像是发热了,裹着一床破被抖得厉害,也不知还清醒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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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竟这般脆弱,高热昏过去了?
乌雅氏默了片刻,咬牙道:“院中不是还有一口枯井吗?既然如今也不能吃水了,它总该起点作用才是。”
画扇还没明白过来,玉烟已经停了手中绞头发的动作:“主子确定?这样会不会惹恼了皇上?”
乌雅氏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若一直留着她,才真是要叫皇上恼恨,牵连了你我呢。”
一道惊雷响起,紧跟着窗外亮起数缕闪电,恍如白昼。
画扇的脸比外头的天还要难看。
她还想开口劝劝乌雅氏,却被她一个眼刀子逼回去:“你不愿帮忙,便回屋去,这儿用不着你了。玉烟,我们走。”
外头暴雨如注。
画扇指甲紧紧扣着窗边的木隙,看着乌雅氏主仆忙碌于雨夜中,就这样淡然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丢进了枯井中。
*
阳春三月,天气暖和起来,胤礽的病也终于见好了。
康熙从大朝会上回来,张口第一件事就是问:“梁九功,太子的病如何了?”
梁九功笑呵呵道:“万岁爷安心,今日一早毓庆宫的小豆子便专程来过,说太子爷昨夜、前夜都未曾发热,至今晨身子已经大好了。太子爷还等着万岁有空闲的时候,过来给您请安呢。”
康熙听着这些话高兴,摆摆手道:“别叫他乱跑了。身子才好,不能见风受累,朕晌午携舒舒一道去毓庆宫探望便是。”
又道:“许久没用保成琢磨的那些个新鲜吃食了,叫他好好备上一桌,也好一家人庆祝庆祝。”
梁九功一一应下,顿了半晌,还是禀告:“万岁爷,景祺阁北荒院那位……前夜走了。”
康熙面色未变:“北荒院住着两个罪妃,你说的是哪一个?”
“乌拉那拉氏。”
“如何走的?”
“前儿个夜里投井自尽的。雨太大,一时无人察觉,等发现已经救不过来了。”
康熙点点头,道:“如此也好。也算全了皇家的体面。”
他换好一身常服袍,坐在御案前开始批阅奏折,过去许久,忽然又开口吩咐:“既是罪妃之身,又已降为官女子,便不必入妃陵园了。将尸身从井里捞上来,交给贝子府处置便是。”
梁九功应一声,知晓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康熙携赫舍里准时来到毓庆宫内。
今日人多,便在惇本殿的明间里用膳。
因着大阿哥母子倒台,胤礽又才病愈,一家人这才难得有个和谐热闹的时候。康熙不许儿子饮酒,自个儿花生米配着小酒,别提多怡然自得了。
胤礽今日气色好了许多,见康熙已经微醺,起身以茶代酒,笑道:“儿子还有一桩好消息告知阿玛和额娘。”
赫舍里倒是未曾听闻:“哦?什么好事。”
“前儿个用早膳时,李格格忽然觉着不适。儿子唤了太医来诊脉,这才发现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胤礽的笑容里满是欢喜,带着一丝羞涩,“儿子想抬了李氏做侧福晋,也好多派几个人伺候,照看好腹中的孩子。”
康熙和赫舍里对视一笑,哪里能不明白:这些话都是打掩护,主要还是奔着替李氏求个侧福晋之位的。
赫舍里帮腔:“李氏腹中有了头一个孙辈儿,可是天大的喜讯。皇上,何不来个双喜临门呢?”
帝王摆摆手笑道:“行了。她阿玛有功,日常照看太子也算尽心,给个侧福晋之位本也在朕的考量之中。”
胤礽听到这话,欢喜揖手:“儿子替李氏谢过阿玛,谢过额娘。”
一顿饭用到最后,皆大欢喜。
康熙回宫前,还在思索着若李氏诞下了长孙,要不要接到养心殿内手把手教养。
……
继德堂东配殿内。
李瑾乔正坐在窗前缝一双小鞋子。这是一双虎头鞋,只因她这个即将做额娘的人针脚不好,愣是绣成了老鼠鞋。
李格格叹息一声,后仰靠在大迎枕上,不干了。
胤礽进来瞧见全程,不免笑了:“我早劝你叫底下的人去做,偏不听。如今既然做了,便要弄完,无论是个虎头鞋还是老鼠鞋,额娘的一番真心,孩子总是不会嫌弃的。”
李格格红着耳朵:“爷就不怕人笑话吗?”
“你是咱们毓庆宫唯一的李侧福晋,谁敢笑话了去。”胤礽帮她将碎发挽在耳后,笑道,“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吗?”
李格格眨眨眼,食指对着自己比划半晌,才憋出一句:“侧福晋的口分……是不是更多一些?”
胤礽不免被逗笑了,刮她鼻子:“是。一顿怎么也有猪肉十斤,鹅一只,鸡两只。因你有身孕,又额外添了笋鸡一只,乳猪半只,产奶牛三头。李侧福晋,可够用了?”
李瑾乔听得双目放光,连连点头。
随即忽然问:“不会还要管着毓庆宫的宫务吧?”
这事儿……胤礽先前都没考虑过,这会子想来,确实是该李氏代管的。他挠头道:“你有身孕,暂且先叫冬柏她们打理,余下的明年再说。”
两个人便都开心起来。
他们脑袋对着脑袋,畅想了一会儿孩子出生后的日常,都有些初为人父母的好奇与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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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李瑾乔靠在胤礽肩头,说着说着,提到了胤禔的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听吴嬷嬷说,大福晋也有了身孕。她前头已经生了四个女儿,身子亏空的厉害,如今贝子府的用度又被缩减了……实在是不容易。”
胤礽抚着她的鬓角,捏捏耳垂,没有出声。
这事儿他今日也听小豆子说了。
胤禔被圈禁,原本已经不在乎这些,可不知听谁说起东宫怀上了第一个孩子,便发狂一般,要伊尔根觉罗氏一定要生个儿子,而且要赶在东宫之前生下来。
想到这里,胤礽摇头道:“大哥自小疯魔,只可惜,还是牵连了大嫂她们。”
李氏靠着他已经要睡过去,迷迷糊糊还补了一句:“妾身见过福晋膝下那四位小格格,很是可爱……希望她们安好……”
*
一转眼就入了秋。
九月末,毓庆宫内将一切准备就绪,李侧福晋便发动了。
经过一个晚上的煎熬,她终于为胤礽生下一个小阿哥,成为了康熙的皇长孙。
帝王头一次感受到做皇玛法的喜悦,尤其还是他最爱的嫡子所出的长子,自然愈发欢喜,大笔一挥,亲自给孙辈定为“弘”字辈,皇长孙起名为弘晳。
胤礽对这个名字很是喜欢,抱着孩子在李氏面前转悠来转悠去,笑着逗道:“弘晳,看,这是额娘,这是阿玛,这是你冬柏姑姑……”
李侧福晋哑着嗓子,笑道:“……爷,别转了,再转妾身就要晕了。”
胤礽便抱着弘晳连忙坐在她身侧。
李氏凑上前小声道:“爷,‘君子抱孙不抱子’,小心…传到万岁耳朵里。”
胤礽便学着李氏的样子,也低声逗她:“怕什么,孤小时候也是被汗阿玛抱大的。”
李瑾乔便弯了眉眼笑起来。
毓庆宫上下沉浸在喜事之中。讽刺的是,不过相隔小半月之后,大贝子府内,大福晋终于也诞下一个阿哥。
生这个孩子,几乎耗空了伊尔根觉罗氏的气血。
临去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四个女儿。大阿哥不拿她们当作掌上明珠,日常便只有她这个额娘护着,如今,她为了生个儿子也去了,还有谁来护着她们。
伊尔根觉罗氏头一次伸出手,祈求胤禔:“爷,看在小阿哥的份上,请善待咱们的女儿吧。”
胤禔挥袖,冷笑道:“毓庆宫已经诞下皇长孙,如今生个儿子还有什么用!”
这话成了最后一记毒药,叫大福晋含恨去了。
事情传到宫中,康熙却没有什么反应,不仅给胤禔的儿子也赐了名字,唤作弘昱。随后,更是要赫舍里给胤禔相看新的福晋。
赫舍里嘲讽一笑,对夏槐道:“你瞧,本宫早说了吧。皇上本性如此,不会深情太久。”
夏槐自从逢春走后,变得谨言慎行许多。此刻也免不得快人快语:“既然已经圈禁,何必多害一个呢。”
“可见,他没打算一直圈着胤禔。”
赫舍里将手中的核桃掰得七零八落,道:“皇上看中了正黄旗汉军总兵官——张浩尚之女。只是,张佳氏并非汉军勋旧三十三家之一,只怕胤禔的眼头太高,瞧不上她,免不得入了府中要受许多折辱。”
她将那些核桃“尸体”丢在炕桌上,拍了拍手。
“去外御膳房传话,叫索额图想个法子,今夜就要大阿哥因为思念亡妻亡母,就此——”
“暴毙吧。”
他靠着女人们爬上去,这般下场,也算应得。
第71章 试探
事情出了些岔子,大阿哥死在了赵氏的床榻上。
赵氏是最得他宠爱的妾。
原本做到这一步,索额图便打算收手了。但转念想到赵氏定然会被牵连,太子爷和娘娘知晓了怕是要责骂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叫赵氏假死,择机送出了京师。
这几年,大阿哥在男女之事上头毫无节制,且常会服用药物,康熙也略知一二。
他会死在床笫之间并不奇怪;
但那夜伺候的赵氏竟也跟着服“毒”自尽了,到底还是叫康熙起了疑心。帝王转头派人去挖了赵氏的坟,发现是个空穴,越发怀疑起来。
毓庆宫这头,胤礽已经听小豆子将此事的细节一一呈禀。
他叹一口气:“索额图只顾着周全我和额娘的心思,却忘了汗阿玛从来就不是好相与的。”
“罢了,这事儿与其叫阿玛怀疑到额娘头上,还不如我上门去认了。好在,赵氏从前与乔乔还有些情谊,也能拿来做个借口。”
小豆子早就习惯了他家爷一口一个乔乔,只是不明白爷为什么要上赶着承认。
他们主仆是打小的情谊,小豆子便直接问出口。
胤礽向后殿里头望了一眼,问:“你当咱们缩着脑袋闭门不出,汗阿玛就不会查过来治罪吗?”
“可老大人做事一向干净利落,想必不会留下尾巴。”
“余豆儿啊。”胤礽被这话逗笑了,拍拍他肩膀,带头往穿堂外头走去,“你得记着,帝王若起疑心,想要降罪于人,可以有千百种法子,只靠谨言慎行是防不住的。”
须得主动出击,反其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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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或许才能暂且打消疑虑。
胤礽心中叹了口气,他最怕的,还是帝王会借此事将弘晳带走。
……
养心殿内,康熙才屏退了采捕衙门的人。
殿外是立冬之后难得一见的暖阳,透过大开的槅扇门,将光斑打在地毯上。
康熙坐在明与暗的交界处,一手摩挲着宝座,闭目沉思了许久。
梁九功笑着走到门槛前,躬身道:“万岁爷,太子抱着弘晳阿哥来了。”
康熙睁开眸子,将一身的威势卸去,露出一副笑脸来:“快叫他们进来。天儿冷成这般,怎么将弘晳给带出来了!”
无人知晓,方才帝王到底在盘算什么。
“汗阿玛这可就是偏心了。听额娘说,原先儿子才满三个月的时候,阿玛就喜欢带着儿子在坤宁宫和乾清宫之间往返。”胤礽笑吟吟进了明间,“怎么弘晳就不行了?”
他抱孩子的姿势很是上道。
康熙笑着点了点儿子,抬手没叫他行礼:“少跟朕贫。来,将弘晳抱来给朕瞧瞧。”
弘晳被明黄的襁褓裹着,又被胤礽仔细护在怀中,的确吹不到半点风。康熙小心接过孩子,发现这小家伙吹了个鼻涕泡,已然睡得香呢。
当玛法的笑起来,悄声道:“孩子都睡了,何必抱来。”
“来之前还闹腾呢,小手一直指着西边,儿子觉着是想您了,谁知路上精力不济又睡了。”
这话说得康熙心中熨帖,便招手叫梁九功将弘晳放到西暖阁的炕上去睡。等安置妥帖了,才别有深意地看向儿子:“今日来,怕不只是叫弘晳看望朕的吧?”
胤礽仍旧立在一边,点头道:“确实有两桩事要呈禀汗阿玛。”
康熙抬了抬下巴,示意梁九功去准备茶水。
屋中只余下父子二人,才道:“说吧。”
“大哥服药过量因而丧命一事,汗阿玛想必已经查明了。儿子不瞒阿玛,那个赵氏是儿子命人放走的。”
“为何要放?”康熙沉声问。
胤礽平心静气,据实以告:“大哥这些年拼了命的想要诞下皇长孙,想来阿玛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阴差阳错,弘晳出生后,他才有了弘昱。许是关在贝子府里憋了气,他便……打起了弘晳的主意。若非赵氏与儿子的侧福晋李氏有些交情,通风报信,只怕,今日汗阿玛就见不到弘晳了。”
“对儿子来说,赵氏算得上有救子之恩。摊上这样的事,儿子不能坐视不理。”
他说完,垂下眸子深深一揖手。
养心殿内再度陷入了令人紧张的沉默中。一阵沁寒的西北风将窗扇吹得关合上,发出“吱呀”声响。
康熙终于叹息一声:“弘晳没事吧?”
胤礽依旧笑得温和:“如汗阿玛所见,能吃能睡,是个有福气的。”
“你大哥被惠妃教的左了性子,如今依然已经去了,你也别同他一般见识。”皇帝上了年纪,今年身子更是大不如前,吹些寒风便猛烈咳嗽起来。
梁九功才端着泡好的茶进来,见状连忙去西次间寻了件夹棉的褂子来,要给万岁爷披上。
胤礽上前两步,自然而然接过小褂,帮着康熙穿好,问:“阿玛的咳疾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不告诉儿子?儿子这就去寻御医来。”
康熙摆摆手:“一点小毛病,天寒吹风才会如此,不碍事。”
胤礽有些不赞同地看着他,半晌拗不过,只好叹气道:“那儿子待会儿回去,叫小厨房炖一盅冰糖秋梨来。可惜这时节没了桂花,不然润肺的效果还要更好一些。”
康熙回头笑着打量儿子,拍拍他的臂膀:“你向来是兄弟们之中最有心的,阿玛都知晓。”
他拉着儿子一道去东暖阁坐下,道:“既然有你亲自求情,那赵氏……往后就不要再回京师了。”
这是有意叫此事轻轻揭过去了。
胤礽欢喜谢了恩,见康熙叹气,忙又问一声:“阿玛还有什么烦心事儿,可说给儿子听。”
“倒也不是大事。”康熙道,“胤禔走了,伊尔根觉罗氏也没了,如今贝子府上还余下百十口人要安置。那一群侧福晋、妾室、以及庶出子女,朕打算就叫他们暂且住在贝子府中。嫡福晋所出的四个格格没有母亲教养实在不便,就送去老三的郡王府中,过几年再一一婚配。唯有弘昱,朕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安顿。”
胤礽几乎顷刻间便明白了康熙的意图。
他今日本也是为这事儿来的,正思忖着要如何开口,康熙自个儿将话头递过来了。
他便趁势道:“弘昱到底是大哥的嫡长子,大哥虽犯了糊涂事,却跟孩子没干系,将来总是要袭爵的。汗阿玛若是伤心挂念,不如将弘昱接进宫中抚养,也算两全其美?”
这是康熙此刻最想听到的话。
老大去了之后,帝王这几夜里总是做梦,梦到那日保清被采捕衙门的人一左一右扭送出养心殿前,哭着问他“究竟哪儿做错了”。
康熙心里也清楚,老大在按照他给的既定路线一步步走。只是忽然间走上了绝路,叫他这个当阿玛也难免有几分悲哀和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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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他还记得起“保清”这个名字时的初衷。
犹豫数日之后,他最终起了将弘昱带进宫中抚养的心思。
如今,胤礽乖巧地顺了帝王的意,叫康熙对皇长子最后那一点愧也消散而去。他看着儿子许久,没有发现任何一点勉强和做戏的样子,反而十足真诚。
康熙忍不住问:“你就不怕宫里传出谣言,说朕对你这个皇太子不满,要培养皇孙了?”
胤礽笑得春风和煦,瞧一眼身侧睡得正酣的弘晳。
“只要儿子与阿玛的心同在,自然无惧于谣言。”
康熙颇为感叹地看了胤礽一眼,又用余光扫向弘晳,释然笑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办吧。你那侧福晋李氏姑且也算个好的,东宫如今既然没有女主人,就叫她将弘晳好好教养长大。”
胤礽按捺住内心的喜悦,淡淡应是。
谁知康熙又添了句:“说起来,你的太子妃人选,朕也该早日定下了。”
胤礽心头那点欢喜登时灭了个干净。
他从未向汗阿玛和额娘提起过,昔年进宫的两位格格中,他独独只碰了李氏一人。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情感上的救赎,是幸事;可若被旁人知晓传出去了,便是李氏的不幸。
幸而林格格是个醉心书文、无意情爱的人,毓庆宫上下也对此事守口如瓶,才能安安稳稳到今日。
事到如今,于公私情理,他都已不想要什么太子妃。
*
景仁宫内。
银杏树上站着一只鸟儿,正好奇蹦跶着唱歌。
赫舍里携了僖妃坐在暖阁的热炕边,给十一阿哥剥刚烤好的板栗仁儿吃。
“娘娘,胤祷今年都十一岁了,叫他剥了给您吃还差不多,哪能反过来啊。”僖妃说着瞧了十一阿哥一眼,那孩子立马毕恭毕敬站起身,立在炕桌边剥着板栗,又快又好。
赫舍里被逗得直掩唇笑:“瞧你给他吓得。好不容易从乾东五所出来一回,哪能这般苛待儿子,胤祷,听皇额娘的,坐下吃吃喝喝便是,别搭理你额娘。”
十一阿哥看着两人的眼色,困惑道:“额娘,皇额娘吩咐了,儿子到底听谁的啊?”
僖妃终于也忍不住笑了,点点他额头:“榆木脑袋!”
“好孩子,快坐下吃吧。待会儿你二哥过来,怕是一口都不给你留的。”赫舍里前脚才说完,后脚胤礽就挑了帘子迈进明间。
听到这话,他调侃笑道:“额娘又在说儿子坏话。那儿子可就不客气,将十一弟的栗子仁儿全都抢了去!”
赫舍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十一双手捧着满满的栗子全都送到了胤礽面前:“二哥,都给你吃!”
小孩儿的双眸亮晶晶的,活像个求夸赞的小狗。
这幅样子叫胤礽想到了小甜瓜,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笑道:“你跟二哥分着吃。”
小甜瓜已经在年初的时候走了。
正赶上他们母子生了一场“大病”,连给甜瓜操办的机会都没有,胤礽只好叫小豆子将狗抱回毓庆宫,埋在了二进院的桂花树底下。等摆平了大阿哥母子,他才有工夫将那一小块地鼓捣鼓捣,在桂树下种了甜瓜最喜欢啃的小麦草。
赫舍里只看儿子的神色,便知他是伤心甜瓜了。连忙打岔道:“小十一,你方才不是说给皇额娘剥的栗子仁儿吗?怎么你二哥一来,一个都不给皇额娘留了?”
十一阿哥瞪圆了眼,像一只惊恐的小灰鹅,扑闪扑闪双臂,连忙又火速剥起栗子来。
暖阁内顿时笑倒了一片。
胤礽跟着开怀过了,才随手指着外头树上的鸟儿问:“额娘什么时候养鸟了?方才儿子进来,它也不怕人呢。”
赫舍里瞧一眼银杏上的小雀儿,面上的笑意越发温柔。
“那是夏槐去花房救下的,本宫瞧着太小了,便留在殿内给些蜜水,季明德还特意给它抓虫吃,如今能飞了反倒赖着不走,白日都在那银杏枝儿上站着,聒噪得很。”
胤礽有些意外,顺着赫舍里的目光看出去,笑道:“它能喜欢银杏也是缘分,额娘留着吧。”
几人说了一会儿话,僖妃看出太子有事商议,便寻个由头带着十一阿哥告退了。
赫舍里叫胤礽在炕边坐下,问:“好了,如今总可以说了?有什么事是你姨母都不能透露的。”
胤礽垂眸苦笑,等夏槐将明间的门都关严实了,才轻声问:“额娘可曾听说过,汗阿玛为儿子选定的太子妃人选?”
赫舍里蹙眉:“皇上并未提起过,怎么?”
“方才去养心殿,汗阿玛忽然说起此事,似是成竹在胸。”胤礽长出一口气,“儿子觉着,汗阿玛心中怕是早已琢磨好太子妃人选了。”
这话不免叫赫舍里想到了前世。
胤礽的嫡福晋、大清的太子妃并非声名显赫的满洲上三旗,而是汉军旗出身的石氏。石氏祖先石廷柱原是前明将领,归降太祖爷之后,编入汉军正白旗,成为汉军勋旧三十三家之一。
石家从前也曾荣耀一时,封做一等伯;
逐渐满化后,唤作瓜尔佳氏。
这样的出身,已经算是玄烨允许储君够到的最高位。但前世种种经历告诉赫舍里,石氏终究是不适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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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石家家主石文炳,育有三子四女。
长子富达礼,会借着姻亲关系攀附索额图,事发后除爵;
次子庆德,与十四阿哥胤禵关系亲密,之后更将女儿嫁给了胤禵的长子弘春;
三子观音保,不知站了哪一边,擢升正白旗蒙古副都统,成了最后的赢家。
除过几个不省心的兄弟,石氏还有三个同样嫁入皇族的姐妹。
其中,一个嫁了辅国将军——宗室子爱新觉罗德义,一个嫁了十五阿哥,还有一个许给了裕亲王福全的儿子。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前世成为了一克砝码。
在玄烨考量皇太子的天平上,渐渐增加了猜忌防备的重量。
赫舍里收敛神思,定定看了儿子半晌,才肃着脸问:“你不想要太子妃吗?”
胤礽没说话。
赫舍里便又道:“若是汉军三十三家之一的石氏呢?”
见儿子的眼神分毫未变,不为所动,赫舍里心中有几分复杂的欣慰。
——专情是件好事,可放在储君身上,却叫人担忧前路难行。
她也不愿戳破儿子的心思,又开口道:“你既然不愿意,额娘也不妨明打明的说句心里话,石氏一族的闺秀虽然是顶好的,但与你并非良配。与其互相拖累,不如就此放过。”
胤礽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凤眸中添上光彩。
“儿子也正是此意。”
赫舍里给他添了杯茶:“明年初,石文炳就要补正白旗汉军都统,届时入京述职,想必你汗阿玛就要提起婚事。”
“你可想好要如何做了?”
*
腊月中旬,毓庆宫的白梅都开了。
胤礽每日被康熙交代下来的琐事缠身,依旧没想好该如何应对石氏。但他谨记额娘交代的四字真言“能拖则拖”,每回康熙提起来,都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竟也糊弄到了年根底下。
就在他以为终于要躲不过去时,养心殿忽然传来消息——
“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炳,竟在回京述职的路上病逝了。”
赫舍里虽然早就知道有此一遭,但等它真的发生了,还是不免唏嘘。
前世,石文炳是在玄烨下诏之后才病逝的。当时太子妃人选已昭告天下,即便知晓石氏一族除过石文炳再无人可用,康熙为了皇家信誉,还是狠心将儿子推了出去。
这一世,竟然拖到了石文炳死后。
意识到诸多事件的变化,赫舍里抬眸看向窗外。那株银杏今年又冒高了一头,树干被夏槐裹上一段红的夹被,枝头站着毛茸茸一团的小彩雀儿,在素白的积雪映衬中,也透出一股鲜活生机。
赫舍里弯起眉眼,轻叹:“逢春,你看到了吗?”
回应她的,是枝头那只鸟儿蹦蹦哒哒的欢唱声。
……
石文炳之死,叫康熙惋惜了许多日。
胤礽每回去养心殿,若是碰上康熙想起来石家,总是要听他念叨一阵石氏的好,最后再无限缅怀地感慨一声:“若他还在……东宫也不至于无人打理宫务。”
若说胤礽先前还有些存疑,如今却是一万个信了——
汗阿玛果真是想将石氏给他做太子妃。
他连忙装傻,乐道:“阿玛放心吧,毓庆宫人虽少,却都顶事儿呢。李氏如今也学着管了两个月宫务,儿子瞧着还不错,过了年就放手交给她了。再说,边上还有冬柏她们看着,额娘带出来的姑姑,您总该放心吧。”
康熙一时还选不到合心意的新太子妃,只好暂且作罢。
康熙三十五年的年节,宫中少了个皇长子和妃位之首,却也照旧过得热热闹闹。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将喜庆演到了炽烈。
正月二十九,开印之后,各个衙门重新恢复办理公务的日常。
养心殿内,采捕衙门掌印太监周锐跪地正在回话。
康熙如今已经养成了监听一众儿子的习惯。
宫里头还在读书的暂且作罢,主要是外头开府的,除过老三醉心修书,不必过问,其余六位贝勒爷府上事无巨细,每旬都得一一奏报。
周锐禀完后,帝王挥挥手叫他退下。
过了一会儿,又对殿外喊道:“梁九功,传裕亲王福全,八阿哥胤禩来。”
康熙听过几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之后,决意在大阿哥走后,开始扶持八阿哥。
周锐说,“八阿哥行事不拘于规制,广结善缘”。这话叫他起了兴致,倒想瞧瞧,这个出身最低的儿子究竟有几分能耐。
晌午,福全和八阿哥都进了宫。
康熙开门见山道:“朕听说生息银近来在京中施行,出了些小岔子?”
福全应是,才要跪地请罪,被康熙挥挥手拦住:“朕交给你的事情不少,偶有疏忽乃是人之常情,何须如此见外。”
“今日叫八阿哥来,也是为了给你这个皇伯父分担分担。生息银事关大清百年基业,多加人手重视些也是应当的。朕想过了,公库(官库)、恩赏便还由你来主管,广善库的事儿往后却可以交给胤禩去打理。”
这些年,生息银两在盛京试行之后,经过几次变革,已经全面推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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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其中,“恩赏”还跟原来胤礽所提出的相同,是将利钱当作八旗兵丁的福利派发下去;
“公库”与“广善库”则是将帑银贷给王公贵胄、朝廷要员。两者的区别在于,公库的月息为一分,广善库却是五厘。
换而言之,广善库相比之下是个能趁机结交许多权贵的“好差事”。
八阿哥心头一喜,继而有些担心皇伯父不愿意放权。谁知福全听了皇上的话,连忙打了个千,麻溜应下来,似乎怕答应慢了帝王会反悔一般。
康熙笑道:“皇兄还是如从前那般,喜欢躲懒。”
福全也跟着乐:“皇上见笑了,臣年纪大了,自该给年轻人腾位子,也好享享清福不是?”
*
惇本殿内,胤礽正抱着弘晳喂鸟。
这鸟儿是从景仁宫带回来的。出了年之后,赫舍里养的那一只小白雀儿忽然开始孵蛋,他便带了一只回来,叫养鸟的小太监日日手养着。如今,已经可以站在手上吃食了。
听小豆子禀奏了八贝勒府的动向,太子爷忍不住笑了。
“没想到,八弟还是个胃口大的,汗阿玛将广善库交给他打理,显然是想要试探他的能耐和心思。他接下也就罢了,竟还有意借此与富察马齐、钮祜禄阿灵阿、佟佳鄂伦岱、纳兰揆叙等人来往。这些个个都是汗阿玛最看重的满洲大族,孤多年来从不敢亲近半分。”
他将鸟儿递回给小太监,用热帕子擦了手。
“八弟既然这般心急,孤不妨就再添一缕东风吧。”
第72章 内讧
西城西关园,诚郡王府内。
瞧见胤祉远远过来藏书阁这头,有个文士装扮的人起身迎上来问:“三爷,今日可要继续修整撰写《古今图书集成》的底本?”
胤祉摆摆手,笑道:“今日先不必忙活着修书的事儿了。”
闻言,书阁内的一众清客都放下手边的书卷笔墨,抬头看过来。
贵胄们在府邸内养几个读书人做清客,历朝历代皆被当作一件雅事。而胤祉因为得了当今圣上的青眼,更是额外被允准招揽贤士近百人,入郡王府书阁内侍奉。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文人中的佼佼者,在大清的文士圈子里也有几分份量。
文人清高,但胤祉书痴本性,且经史造诣极高,久而久之,府中清客也都心悦诚服了。
这会儿,大家都等着三爷的吩咐。
胤祉便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昨日去了八贝勒府上,听闻他的侍读何焯不过在江南文人之间随口夸了几句八弟,竟没被放在眼里。”
他坐下,啜一口新泡好的茶:“八弟旧识新交遍天下,待人接物亦是温润君子的做派。昨儿他既然有意与我这个做哥哥的提起了,我便想着帮帮他。至少,也在江南文人圈里打响个名头才是。”
能入郡王府侍奉,大都不是死读书的榆木脑袋。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仔细揣摩着三爷方才评价八贝勒的用词,拍着胸脯将此事应承下来。
数日之后。
落花时节,御花园里头凉风一起,便是洋洋洒洒的花瓣雨。
康熙在养心殿内,才听周公公说过八贝勒的事儿。
胤禩的确是出乎他意料的“能干”。
不仅借着广善库,结识了佟佳氏、钮祜禄氏、富察氏等勋贵大姓的平辈人,还抽空将自个儿的清誉在整个文人圈里一炮打响。听周锐说,江南对其更有“八贤王”之称。
康熙接过梁九功递来的折子,意味深长笑道:“一个贝勒,却有贤王之称,呵。”
梁九功不敢搭话,躬身立在一边,看着万岁爷随手翻开江南三织造针对此事递上来的折子,随即脸一下子黑下来,将秘奏狠狠摔在了地上。
“去,传诚郡王进宫来。朕要好好问一问,此事怎么会跟他扯上干系!”
今日也是巧,正赶上胤祉进宫来探望荣妃。梁九功亲跑一趟,将这位摊上大事的主儿好声好气请到了养心殿,一路上还暗示提醒:“三爷,皇上看过了江宁织造递上来的秘奏,发了好大的火气,您可快些想想该怎么回话吧。”
胤祉却还是笑呵呵的,拱手冲着梁九功道谢一声,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进了养心殿,康熙已经批完折子,闭目斜靠在西边的榻上。西窗也给换成了玻璃窗,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帝王便完全沐浴在金色光芒中。他如今上了年纪,也喜欢上了盘核桃、珠串一类的手持物,今日把玩的则是太皇太后曾送来的一串檀木数珠。
胤祉近前打了千:“儿臣给皇父请安。”
康熙对他向来宽厚一些,睁开眼道:“起吧。朕许久没有与你下棋了,坐着陪汗阿玛下两局。”
朗日当头,一局手谈在父子之间开启。
胤祉自小在棋艺一道就不怎么开窍,长大之后,虽然靠着熟读残局孤本能够赢上那么几回,但也只限于跟平辈的阿哥们之间。对上康熙,他依旧很快就显露出败势。
帝王笑着睨他一眼:“怎么?朕看你心思长了不少,竟还是个毫无长进的臭棋篓子?”
胤祉怔愣,看着康熙道:“儿臣不明白。”
他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汗阿玛也喜欢他如此。这局棋也算是下到头了,便开门见山问:“儿臣哪里做的不好,惹皇父不高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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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康熙抬眸,眯着眼望见儿子略显老实的书痴模样。
他叹了口气,疑心已经卸了大半,直接问:“你叫身边那帮清客帮着八贝勒造势,甚至一路将名号打到了江南文人耳中?”
这话虽是问句,却有一种不容否认的气势。
胤祉诧异地看一眼康熙:“汗阿玛已经知晓了?儿臣正想说呢,八弟如此勤勉辅政,京师皆是赞誉有加,怎么江南文人偏要瞧不上他呢。前几日儿臣去了趟八贝勒府,八弟委屈巴巴提起来了,做兄长的,总不好放任不管……”
康熙听得无奈,往胤祉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朕看你额娘说的没错,真是读书读傻了。”
胤祉:“……”
帝王的怀疑已经降到最低点,见胤祉还是一副懵懵然的模样,勒令道:“往后不许你跟老八走得太近。若叫朕知晓你又被人当枪使,这郡王府和藏书阁的清客,你都别想留了。”
见胤祉乖乖应下,他这才缓和了脸色,叹气叮咛:“你手下的清客,怕是也有趁机浑水摸鱼之辈。你知晓他们在江南传什么吗?”
胤祉洗耳恭听。
“曹寅来报,有人竟唤胤禩为八贤王。”康熙冷笑一声,觑着儿子,“你自个儿掂量吧。”
胤祉大惊失色,摆手道:“儿臣从未如此逾矩,是不是……曹寅弄错了?”
康熙摆摆手一口否认,他信得过曹寅。胤祉便不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梁九功呈着苏州、杭州织造的秘奏进来了,帝王似乎是为了印证自个儿所言,当着三儿子的面,捞过秘奏阅览起来。
然后,脸色变得越发不好看了。
三织造中,竟然唯有曹寅的江宁织造听到了“八贤王”的流言。
康熙垂着眸子,将数珠一下下盘在手中。他信重培养的伴读曹寅,人际关系的确复杂一些。
——难道,曹寅真的站了哪位阿哥?
*
胤祉从养心门出来,顺着隆宗门外的西夹道正欲出宫,迎面撞上小豆子捧着一盅冰糖雪梨,要往皇上那儿送去。
胤祉端着脸,与小豆子擦肩,低语道。
“告诉二哥,妥了。”
事情传回毓庆宫内,胤礽才从外头归来。
近日永定河的差事繁忙,他索性推荐了四弟和五弟跟着他去长长见识。谁知,四弟在治河工程一道上很是有几分想法,连汗阿玛都夸了几句,打算下回巡江南,就将几个贝勒都带上。
四阿哥这几日打鸡血一般,恨不得立刻变成他二哥的左膀右臂。这会儿听到八贝勒的事办妥了,冷着脸道一句:“二哥,我去。”
老五也学样:“二哥,我也去!”
“你们去什么去。”胤礽笑着,将手上的清水甩了两个弟弟一身,接过帕子擦手道,“还不是时候,广善库被二伯父(福全)费尽心思打理地很好,八弟只怕还在一一试探接头。再给他些时日,自会露出马脚。”
自此,毓庆宫沉心静气,每日按时上工、读书、参奏政事,一直到永定河工程收尾。
秋汛刚来,永寿宫的宁贵妃便不行了。
十阿哥胤誐今年已有十四岁,再过几年也要出阁开府,封做贝子去。钮祜禄的丧事赶在这时候,不能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只叫人唏嘘。
十一月初三,康熙为宁贵妃定下谥号为“温僖贵妃”,因她姐姐已得尊荣,便也没有再追封为皇贵妃。
温僖贵妃的金棺要奉安景陵妃园寝内。
因她出身钮祜禄大族,康熙免不得要隆重操办一场,全了家族体面。与此同时,皇帝还诏封了入宫已满四年的小佟格格为祺贵妃,寓意她是个有福之人。
小佟佳氏三十一年入宫之后便封了妃,不过没下诏书,没有册封礼,只能享同妃位待遇。私下里,奴才们也只好称她一声“格格”。
康熙知晓母家的表妹受了委屈,便要大学士伊桑阿为使,打算隆重举办小佟贵妃的册封礼。
一喜一丧,皆是花钱的事儿。
没几日,底下便撑不住了,捅出这半年来帑银空虚,王公贵胄总也不还账的赖皮事。满朝都将目光集中在了八贝勒头上,要看他到底站在谁那头。
八贝勒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被唤去养心殿问话。
明间内,康熙已经摔了一方好墨,砸在了老十的袍子上,九阿哥和十四阿哥正想帮着说话,却被八贝勒拽了一下。
九阿哥挑了眉梢,跪在地上不动了。
十四阿哥却是个打抱不平的义气性子,出头道:“汗阿玛,不就是大臣们赖着生息银不还帐吗?儿子和十哥、九哥三个人,帮着八哥去收账不就成了?何必如此动怒。”
康熙冷笑一声,懒得搭理这个满心兄弟情的半大小子。转而问老九和老十:“你们也愿意帮着八贝勒要账?朕可说清楚,补不齐的账目,是要你们兄弟几个担责的。”
十阿哥是出身显赫,却心性简单。对这种算计权钱的事儿,他根本就搅不清楚。还拍着胸脯笑:“一点小事罢了,汗阿玛放心,咱们兄弟几个誓与八哥同在。对吧,九哥?”
九阿哥心头骂一句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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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他用余光看一眼八贝勒,竟还嘴角噙着温润笑意,没有开口阻止弟弟们为他跳泥潭。
生息银出岔子并非小事。外借的帑银几乎都在贵胄手中,想叫他们倒出大笔银子,无异于痴人说梦。到时候万一得罪了哪位,搞不好还要被汗阿玛降罪。
这就是个无底洞。
哪里是要他帮忙,分明就是要他献出钱袋子!
九阿哥是天生的生意头脑,计较利弊得失,从不会看走眼。
也是因此,他频频侧目,给八贝勒使眼色。
——这事儿不能应下,八哥先担着,回府再商议对策才是最好的法子。
谁知,八贝勒却仿若没看到一般,俯身叩首:“多谢汗阿玛,还有劳诸位弟弟们,助我平账。”
九阿哥悬着的心终于沉到了最底端。
他咬牙低声笑了一嗓子。
八哥好谋算,是他看错了人。
第73章 无情
借债容易还债难。
广善库的五厘利钱就像是一块招苍蝇的肉,带来的利与弊各半。从前福全谨慎挑选放贷的官员,就是防着有借无还的事儿。如今,这些名额被八贝勒当作“顺水人情”卖出去,虽然广结善缘,却也遭到了反噬。
胤禩对外一向是个谦谦君子。
要账的事情不适宜他亲自出面,便将主意打到了几个弟弟头上。好在,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是满心信任他这个当哥哥的,一口答应下来,便上赶着出门去了。
午后,两个阿哥黑着脸回来,一屁股坐到八贝勒府西花园内。
十阿哥气恼道:“如钮祜禄、纳兰家这样做生意的也就罢了。有些三品大员,家中分明不缺银钱,竟还拿着帑银去还债务……真是脸皮厚!”
十四阿哥也接腔:“八哥,我跟十哥嘴拙,也只能要了些小账回来。那些个满洲勋贵,八哥可想好怎么说服他们了?”
八贝勒苦笑:“试探过了,阿灵阿、鄂伦岱、纳兰揆叙几人都是一个意思——帑银是我送上门的,今日收回去,难道是想交恶吗?”
十阿哥挠挠头:“我额娘与阿灵阿虽为姐弟,却并非出自一母,而且阿灵阿的爵位还是夺了法喀舅舅的。如今额娘走了,我更是说不上话。要不……额娘临走前给我留了一大笔银子,我帮着把这钱出了吧。”
“温僖贵妃留给你的,八哥怎么好收呢……”八贝勒叹息一声,扶额不语。
十阿哥越发坚定起来:“我们是兄弟,哪有兄弟受难不帮着的道理,额娘肯定会理解的。”
八贝勒不再反对,握了握弟弟的手。
一直没吭声的九阿哥终于忍不住笑了:“八哥,银子都是小事,汗阿玛要的是态度。无论如何,你总得上门要账,将表面功夫做足了才是。到时候,满洲勋贵们若还是赖皮脸,当弟弟的自该出手填上这个窟窿,哪能叫十弟一个人扛了。”
“那些钱都是温僖贵妃留给十弟的念想,咱们做兄长的,哪儿能断了弟弟的念想呢?你说对吧,八哥。”
八贝勒早知,老九已经与他离心。
可到底还是没料到,他坑了九阿哥,九阿哥临走之前,还要狠狠摆他一道。
这事儿到最后,他们谁也没占着便宜。
八贝勒亲自登门要账,与朝中满洲勋贵尽数交恶;而九阿哥与十阿哥也都大出血了一笔银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老九的家底都还在。
他便总能东山再起。
*
生息银的风波过去,已经是康熙三十六年春。
翊坤宫内,两树杏花开得正好。
今日五贝勒进宫,才瞧过太后,便来了翊坤宫内陪着他额娘用膳。
宜妃知道儿子要过来,早早命小厨房准备了小五喜欢用的水煮麻辣鱼、酱肘子、蒜苗炒鸭等吃食。这会儿,母子俩坐在膳桌前大快朵颐,时不时聊两句闲话,别提多悠闲乐呵了。
九阿哥一进殿内,就看到五哥抱着酱肘子啃得津津有味。
胤祺也看到了他,连忙挥舞着手里的酱肘子唤:“小九,快来快来!额娘这儿的肘子一绝,五哥给你留着几块好的!”
九阿哥才跟八贝勒掰扯完破事,又与老十、老十四两个糊涂蛋吵了一架,心里头闷闷不乐的。但对上五贝勒真挚欢快的眼神,他到底还是咽下了满腔怒意,浅笑着挪过去坐在两人边上。
“五哥吃吧,我不饿。”
五贝勒不解:“你用过膳了?”
九阿哥摇摇头:“没胃口。你放开了吃便是,不必给我留着。”
五贝勒还想劝两句,宜妃摆摆手,颇有几分看热闹的架势:“行了,小九被他自以为的好兄弟狠狠坑了一把,且伤心呢,可不正是吃不下饭的时候。随他去吧,饿了总会吃的。”
九阿哥被宜妃打趣儿着长大的,早就习惯了。闻言也有些无奈:“额娘!儿子家底都要被掏空了,您怎么还幸灾乐祸呢。”
宜妃给两个儿子一人夹了一箸鱼,笑道:“额娘看你就是太聪明了,迟早要跌跤。如今这一跤早早摔了,能叫你识清人心,趁早与他们划清界限,额娘这心里当然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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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九阿哥听着这些话,难得没有做声反驳。
吸溜着啃完一只酱肘子,五贝勒连忙拿帕子擦了嘴,笑着拉拢弟弟:“小九,额娘说得对。八哥连你这样的聪明人都要算计,老十、老十四跟我半斤八两,岂不就只有被拿捏的份儿。”
“你看我跟着二哥,他虽然也会叫弟弟们办事,但更多的,却是在汗阿玛面前给我们寻出头做事的机会。说实话,我这么笨,压根儿帮不上二哥什么,几乎都是在沾光了。”
五贝勒笨嘴拙舌,抓耳挠腮地想要拉拢弟弟站在毓庆宫这一边。
九阿哥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听不出来。
他垂眸看着盘中鲜嫩的鱼肉,额娘已经特意将刺儿都挑了出去。原先他与五哥各自对立为营,虽然兄弟关系一直没受影响,却也叫额娘担心了好一阵。
如今,也是时候站在一边了。
想到这里,老九笑了笑:“关外的山参生意已经稳固,下一步,我打算派人去入手南方盐业。五哥,你去问问二哥、四哥、七哥他们,愿不愿意入伙分一杯羹?”
*
九爷的揽财之术,都是兄弟们有目共睹的。
如今,他借着生息银看清了八阿哥,及时止损;又愿意看在五哥的面子上兄弟齐心,入太子爷麾下,自然是最好不过。
借着探望弘晳的名头,五贝勒将人带来毓庆宫内。胤礽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一众兄弟酒到酣处,都嚷着要投南方盐业,他便也笑盈盈任他们去,以示对老九的信任。等人都散的差不多了,他才将胤禟喊住。
“二哥知道,你生财有道,一贯聪慧。但盐业事关百姓生计,免不得要多叮咛两句,江南财主们随你搅腾,若能搅得一团浑水才算好事。只一点,务必不要打搅了百姓日常。”
九阿哥微怔,忽然有些明白五哥跟着二哥的原因。
宽以待人,严于律己。
这话说来容易,从前八哥便是如此;可真正做起来,还是得这位太子爷啊。
这头,胤礽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九阿哥,而另一边,八贝勒也在想方设法地自救。
他得罪了满洲勋贵,好在还能屈能伸,又摇身一变,成了那个日日去养心殿请安的八阿哥。
康熙对此十分满意。
帝王本就是要借着此事敲打老八,叫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不要妄图伸手沾染不该碰的关系。瞧着这番惩戒也差不多了,便打算给颗甜枣儿尝尝。
暮春天儿里,康熙开始频繁留宿在延禧宫内。
延禧宫没有了大阿哥的生母乌拉那拉氏之后,便是八阿哥生母——良嫔觉禅氏坐了主位。她跟惠妃,跟这个吃人的内廷斗了整整十七年,终于得偿所愿,靠着儿子做到了一宫主位的位置上。
良嫔早就受够了蜷缩在耳房的苦日子。
那年大雪,她与胤禩母子分离,不得皇上一个眼神时,她就打定了主意。宁愿做个不得好下场的有用棋子,也不愿被遗忘、被弃置,孤寂地老死紫禁城中。
她心中再清楚不过,皇帝留宿延禧宫,也不过是觉着八阿哥有利用的价值罢了。
良嫔也算是上了年纪,前多年又受了许多苦,面上比起别宫的娘娘更添几分风霜之色。但她事事都要亲自侍奉,又跟她儿子如出一辙,拿康熙当个宝贝奉着,自然就得了帝王的欢心。
没过几日,康熙下旨封良嫔做了良妃。
虽然只是诏封,也没提起叫内务府举办册封礼这一茬,但无论事前事后,帝王都没派个人去景仁宫知会一声,多少还是叫赫舍里上了心。
……
已经要入初夏,天儿慢慢热起来。
景仁宫的屋檐前头下了竹帘,长长一卷垂落下来,能叫殿内凉快不少。
赫舍里携着胤礽坐在西次间,桌上两碗凉茶,便挥挥手屏退宫人们。
“你汗阿玛今日弄这一出,怕是对你笼络九阿哥有些不满。”
胤礽无奈苦笑:“儿子并未特意拉拢过谁。只是八弟辜负了兄弟的信任,小九心中不快,才会跟着小五来毓庆宫。”
“额娘明白,可皇帝未必愿意明白。”赫舍里摇摇头,“良妃得宠是个讯号,只怕前朝又该有一批人倒向八贝勒府了,有先前生息银那一出,你万事小心应对着。”
胤礽点头应下。
赫舍里没说的是,她前些日子还曾建议皇上,升一升宫中老人的位份,四妃如今差着一位,七阿哥的生母成嫔就不错。
皇上那时候笑呵呵说:“朕考虑考虑。”
今日,帝王特意升了良嫔而非成嫔,未尝不是在敲打她这个皇后。
胤礽这些日子常常做梦,梦中的一切都光怪陆离。
有时候,他梦到了养心殿内,佟国维、马齐等一干重臣竟然向汗阿玛联名保奏,说“太子已废,八阿哥胤禩有储君之德”。
有时候,他又梦到良妃薨逝,八弟心神恍惚,竟然送了只奄奄一息的海东青给汗阿玛。汗阿玛大怒,自此停了给贝勒府的属官供奉,八弟也大病一场。
最后一回,他梦到了老迈的阿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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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阿玛独身一人坐在养心殿内,将满桌的请安折子全都推到了地上,发了好大的火气。只因为,朝中九卿以请安之名,请求立八阿哥为新的皇储。
胤礽顺着赫舍里的视线望出去。
东大墙边的木香花开的正繁茂,今年花房的人又来添了白色、红色的花枝儿,这会儿跟黄色交相辉映,叫人心中格外明朗。
他便想,摸透了汗阿玛心底的想法,就能做出应对。
这些事情总会熬过去的。
胤礽忍不住笑道:“等一切过去了,儿子还能像今日这般,与额娘闲坐片刻,看花开花落,便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赫舍里闻言收回视线,与儿子对视一番,也温柔笑起来。
院中的银杏树上,已经站了一排小白雀儿。
夏槐急匆匆从影壁边上绕过来,进了正殿西间,福身禀告:“娘娘,王常在过来请安,您看……”
胤礽闻言挑了眉:“是十五阿哥的生母?”
夏槐点头应一声。
胤礽侧目,见赫舍里对王常在会过来并不觉着意外,便知晓额娘恐怕还有什么安排。
他索性起身笑着拱手:“额娘有事,儿子就告退了。明日将李侧福晋做好的青团带来,给额娘尝一尝。”
等夏槐好生将人送走,又引着王常在进来,赫舍里已经换上一副温和严肃的当家主母面孔。
王常在进来恭敬行了礼,被赫舍里唤起来赐座。
“当年,本宫求皇上将你从江南带回来,你愣是不声不响了好些年。直到三十二年生下十五阿哥,本宫总想着,便是为了孩子也该露露脸了,谁知你还是那副温吞宽和的性子。今日,可算是见着你来景仁宫了。”
王常在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妾身胆小,怕搅扰了娘娘的清净,还请娘娘赎罪。”
王氏当年状告黄河沿岸官吏,无法留居江南,入宫反而是最好的选择。她那时候年纪小,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一颦一笑间,依然有着江南汉女独特的婉约柔情。
而这样的容貌、性情、出身,都完美符合了年纪渐长的帝王的需求。
赫舍里望着她,笑问:“可瞧过十五阿哥了?”
王氏面上露出几许辛酸:“月前去过了。”
她出身低微,不能抚养阿哥,也没法时时勤去乾东五所探望,只好托宫里的小太监常送些糕点果子过去。可上个月她去时,孩子竟然怔了许久,说“娘娘,您长得好像我额娘”。
王氏被这一句话弄得泪流满面,这才下定决心要爬上去,将儿子接回身边抚育。
赫舍里将一切看在眼里,笑着打趣儿:“十五阿哥今年才不满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这样的年纪接回身边照养,最是好玩儿呢。妹妹,错过了他的前五年,可莫要再错过往后了。”
王常在闻言一怔,当即跪在地上:“妾身醒悟太晚,如今并不知晓该如何是好,还请娘娘赐教。”
赫舍里起身将人扶起来,招了招手,命夏槐去妆台前,将画扇临走前写的那一纸香料方子拿来。
这味香,是画扇昔年专程研制,只为帮着赫舍里留住帝王的心。
可她如今无意帝王,倒不如赐给王氏。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此香名为‘暖情’,燃在殿内于你身子无异,却能留住帝王。只愿妹妹能抓住机会,扶摇而起。到时候,也不愁十五阿哥不能养在身边照看了 。”
*
良妃扶起来了,又逢十五月圆夜,康熙自然就要给发妻面子,午膳就如常来到景仁宫。
赫舍里却装了病,早早倚在炕桌边,身畔是王常在伺候着。
康熙见她咳得厉害,蹙眉问:“舒舒病了?怎么没人来告诉朕。”
赫舍里笑着打断帝王发火:“是臣妾不叫他们说的。皇上朝务繁忙,还得周旋于后宫,已经是臣妾的失职,不能再叫你多多操劳了。左右只是一点咳疾风寒,太医开了药,不碍事的。”
康熙被这不咸不淡的几句说得有些挂不住脸。
毕竟,他被良妃鞍前马后地伺候着,的确做的有些过了。
帝王坐在炕桌另一边,轻咳一声:“无碍,朕今夜亲自照看舒舒,定能叫你的病大好。”
换做从前,赫舍里早就温柔小意地靠上来了。
谁知今日,皇后却只对他笑笑,牵过一边垂首奉药的人:“臣妾这几日病中,多亏了王常在日日前来侍疾,才能好的如此之快。皇上若心疼臣妾,不如就替臣妾犒劳犒劳王常在,如何?”
康熙觉着,皇后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但他面对那副温和的笑颜,又实在觉着愧疚,索性瞧一眼炕桌边立着的女子:“朕记得她,十五阿哥的生母,王氏。能自觉来为皇后侍疾,可见是个灵醒的。也罢,朕今夜便去——”
“王常在就住良妃妹妹的延禧宫。”赫舍里提醒。
康熙点头,拍着她的手笑道:“朕今夜去延禧宫。舒舒可满意了?”
赫舍里抿唇而笑。
是夜,延禧宫琉璃门柱前点亮了两盏灯笼。
东配殿内,王常在平心静气,亲自点燃了“暖情”。须臾,暖阁里头充斥着依兰花、蛇床子等几位香料的气味,甚为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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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康熙原本坐在榻边看书,此刻见王氏走到身边,也忍不住撂下书册,问:“江南水乡的女子,都像你这般桂馥兰香,叫朕魂颠梦倒的吗?”
王氏一脸羞涩,攥紧了拳想着自个儿的孩子、母子俩的前程,冲着康熙莞尔一笑。
康熙脱口道:“你这般笑容,倒叫朕想起了从前的皇后。”
王氏主动爬入康熙的怀中,背出娘娘教给她的那句话:“万岁,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呐。”
康熙眸色沉了沉,抱着人去了床帐中。
春宵一刻,花香未减。
不过几日,宫中便有传闻,说良妃娘娘失宠了,如今是那位王常在正得圣宠。
各宫的闲差们还想借此赌钱,看看这二位谁更有本事一些,能够久留圣心。谁知康熙压根儿不给机会,转头就越过贵人封了王氏为密嫔,可谓是多年再未有过的大方。
奴才们歇了押宝的心思,开始有意无意巴结起密嫔来。
可密嫔却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只一心欢喜于能够接十五阿哥回来。
康熙笑道:“带着阿哥还住在东配殿,便显得有些拥挤了。永和宫如今还空着,朕叫内务府修缮一番,你搬进去做主位,十五阿哥也能住到后殿去。”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但密嫔念着赫舍里的大恩,不敢擅作主张。等确认娘娘不需要她留在延禧宫策应,才有些羞涩的应承下来。
康熙最喜欢她身上的这股小女子劲儿。
原本,他想定封号为“蜜嫔”,是觉着王氏实在如蜜糖一般甜美。后来被赫舍里提醒此字有些轻浮不妥,才回过神来,就此作罢。
但帝王宠爱密嫔之盛,还是瞒不过这满宫奴才的耳朵。
延禧宫主殿内。
良妃忍着康熙日日过来,却只往东配殿去的羞辱,脾气也变得差了许多。
她看着跪地请安的儿子,也不叫起,抹着泪责问:“本宫听说,你汗阿玛近日总叫你伴驾分掌政事。是不是你哪里处理的不够好,太没用了,才会叫皇上恼了本宫啊?”
第74章 下手(加更)
八贝勒已经忘记,他跪在地上都说了些什么。
额娘是生他、养他、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从出生起,他就被汗阿玛和满宫上下忽视,唯有额娘才会偷偷去乾东五所探望,留着好吃的给他。他愿意忍辱负重,被帝王当成一枚小丑棋子,也是为了……
叫额娘有人上人的日子。
可是今日,额娘对他说了这样怨怼伤人的话。
八贝勒恍恍惚惚回了府中,将自个儿关在书房中,立在案几前,提笔发泄似的写下无数张大字,才终于从那种执拗中回过神来。
书满“皇储”二字的宣纸纷扬落了一地。
贴身太监弓着身,将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赶忙收在一处,置于炭盆里头,一会儿就烧得干干净净。
五月的天,紧闭门户又燃了火,很快就叫八贝勒闷出一身汗。
他总算是顺了口气,一面净手,一面低声吩咐:“派人去打听打听,这回北巡,汗阿玛都打算带哪些人去?”
……
七月入伏之前,康熙的确打算再度北巡。
这事儿他在养心殿和南书房都提过,被胤禩知晓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北巡要带的人手,帝王还是要与赫舍里、胤礽一道商定。
赫舍里难得跟儿子一道来趟养心殿,成了康熙的意外之喜。他挽留道:“舒舒,今夜就住在后殿吧。”
养心殿后殿面阔五间,东暖阁设了床榻宝座,西边靠南窗则是通炕,除了与景仁宫一应布陈左右对调之外,并无任何不同,本就是为赫舍里准备的。
赫舍里不好再推辞,索性答应下来。
越过穿堂尽头的恬澈门,便是后殿。后殿两侧还有东西耳房,分别唤作体顺堂、燕喜堂,从前是给两位贵妃预留的,自从温僖贵妃也去了之后,便一直空着。
帝王携手发妻,入了东暖阁的榻前,冰鉴已经摆在桌前了。
赫舍里开门见山:“皇上怎么打算的?”
“密嫔和十五阿哥从未去过围场,这回带着她母子俩。”康熙展开折扇,凉风从侧边吹拂向赫舍里,“八阿哥与良妃也跟去,余下的……叫保成挑几个兄弟吧。”
帝王说完,看向坐在北边扶手椅上的太子。
胤礽没摸清楚帝王的意图,只笑道:“那儿子跟汗阿玛讨个恩典,容儿子带着侧福晋和弘晳一道去吧。这小人儿姑且也算是个阿哥呢。”
康熙被这话逗笑了,隔空冲着胤礽扬了扬扇子:“又跟朕贫嘴。也罢,李氏和弘晳都带着,老四、老五也跟去,老七的腿脚不好,就留在京师吧。”
康熙决口不提九阿哥,胤礽心中便有底了。
主动问:“要不要带着十弟和十四弟?”
康熙摆摆手:“光头阿哥带多了,朕看着烦。叫敏嫔领着十公主去吧。”
康熙二十六年,章佳贵人的八公主给了宜妃养着,到了三十年,又得了个十公主。帝王开恩封她为敏嫔,将十三阿哥和十公主都养在了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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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康熙在心中过了一遍人员名单,笑呵呵补充道:“另外荣妃也跟去。今年北巡,正好见见伊哈娜和塔娜。”
赫舍里呷茶入口,道:“乌尔衮满心满眼都是二公主,这个暂且不担心;塔娜的夫君是喀尔喀蒙古的新任土谢图汗——敦多布多尔济,还不知是如何性情呢。”
胤礽打趣儿:“无论什么性子,总归以四妹妹的本事,绝不会吃亏去。”
帝后闻言都笑起来。
大清的公主走出去了,就该是塔娜这般的脾性才对。
*
今年北巡定在了八月初,算得上三伏天里最热的时候。
静鞭开道,旌旗蔽空。御驾一路向北而行,在几处离宫留宿过夜之后,终于抵达了喀喇河屯行宫。
今年,随行的妃嫔和子女众多,康熙出于安全考量,依然选择了在这处塞外皇家御苑安置。等休憩几日之后,便要去木兰围场开启秋狝。
这几年,避暑城在滦河南岸又修了一批宫殿,足够主子们挑选。
赫舍里依然住在顺心堂,剩下两处好的院落被胤礽推辞,让给了资历较高的荣妃和位份胜出的良妃。
太子爷则带着李瑾乔和弘晳,一家人选到了靠近向日葵花海的地界。
弘晳自打出生,就没见过这么大片黄澄澄的花海,一个劲儿地喊着“向立龟,向立龟”,来回奔跑在花田里头。
李侧福晋等孩子跑回来了,浅笑着点他鼻尖:“是向日葵。”
弘晳:“香香葵!”
李侧福晋被萌的不行,伸开双臂,抱着儿子使劲儿蹭蹭脸蛋,叫胤礽在一边看得笑起来。
他想要的从来就很简单。
曾经,胤礽也曾想过,放弃做这个太子会不会过得更轻快些。年岁渐长之后,当他发觉自己能做好一个王朝的储君,便再也没有过后退的想法了。
如今,每日能带着乔乔和弘晳出来走一走,亲历农事,就是太子爷最放松的时刻了。
没过几日,康熙听说胤礽和李侧福晋日日都要带着弘晳去田间,对此大加赞扬:“朕一向重视农桑,若能叫这些年幼的阿哥公主们都知农事不易,于皇室而言,自然是一桩乐事。”
帝王这些日子正与密嫔情浓,觉着十五阿哥日日待在院中,多少有些不方便。索性大手一挥,将十五阿哥和敏嫔的十公主都交到了胤礽手里。
十公主今年七岁了,姑且还算乖巧懂事;十五阿哥可才五岁,再加上三岁的弘晳……胤礽不敢想象照顾这三只的画面。
无论如何,口谕已经下了。
太子爷只好一手牵一个,将年龄差将近二十岁的弟弟妹妹带回了自个儿院里。
殿内,李侧福晋正在教弘晳认字,乍一瞧见两位阿哥公主,连忙笑着叫人去取好吃好玩的来。
三小只倒是一点不生分,很快就聚成堆玩起来。胤礽趁机牵着李瑾乔走到一边,无奈笑着将事情的始末跟她讲了一遍,等夫妻俩再回头,榻上的三个皮猴儿已经玩疯了。
胤礽扶额:“看着就不好带。”
李瑾乔默默与自己的悠闲日子作别,苦笑安抚:“一个孩子是带,三个也是带。只要多给他们找事儿做,应当就不会折腾爷跟我了?”
这是个好思路,胤礽索性立马落实下去。
从前,造办处给四阿哥他们打造的小玩具全都被取来,除此之外,还要读书习字,骑马射箭,连同汗阿玛特意夸赞的亲事农桑也得保留着。
三小只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等到夜里,自然是一沾床倒头就睡着了。
这么试探了三五日之后,胤礽和李侧福晋都松了一口气。
距离木兰秋狝还有五日,坚持到去围场,他们就解脱了!
谁能想到,偏偏赶在去围场前一日,十五阿哥出了岔子。从农田里回来之后,小家伙身上就开始起密密麻麻的红疹,集中在腿部和前胸,一碰就嗷嗷哭喊起来。
康熙听说后,当即带着密嫔赶到了。
“太医刚刚瞧过,说是被蜂螯毒虫叮咬引起的水疱,已经给开了些膏药。等明日腿上和胸上的红褪去,或许还需要用针刺破。叫十五弟受累,是儿臣的错。”
胤礽一边说着这些,一边满含愧疚地看向床上刚睡熟的十五阿哥。
密嫔知晓这事儿不能赖他,连忙笑着:“这是凑巧的事儿,怎么能怪太子爷……”
话没说完,康熙冷哼一声:“的确是你的错。朕将他们交给你照顾不过五日,就叫十五阿哥遭了这般大的罪。你先前日日带着弘晳出去,朕也不曾见他有何异样。可见,还是你这个做兄长的不够上心!”
谁也没想到,帝王会忽然为此事发了火。
密嫔还想从中劝和,却被康熙挥手拂开,肘部磕在桌角上破了皮。
“这些都是你的亲生弟妹,你若不能当作自家人照料,朕如何放心,将大清交到你手上!”
这话一出口,屋中跪倒一片。
胤礽也挺直了腰板跪在榻边。他垂落眸子,开始思考汗阿玛为何借此事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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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这几日,阿玛一直都在避暑城内,只接见了蒙古各部前来谒见的十多位台吉、塔布囊之流的贵族王爵。
莫非,是有人提起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得汗阿玛猜忌起来?
胤礽面上摆出一副愧疚又虚心受教的样子,任凭康熙责骂完,实则一个字儿也没装进脑子里。
临去前,康熙点了他的眉心:“木兰秋狝你不必随行,且待在行宫,好好反省吧。”
……
顺心堂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帝王这一通邪火来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叫赫舍里想到了前世一桩事。
那是康熙四十七年,密嫔的第三子——十八阿哥胤祄病重死去。
玄烨对那个孩子相当疼爱,悲痛之下,斥责保成“毫无悲色,冷血薄情”。之后,保成在玄烨的帏幄外徘徊,显然是想要进去和解认错时,却又被他阿玛当作窥探谋逆之举。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第一次废储。
而今不过康熙三十六年。
十八阿哥尚未出生,可玄烨的猜忌之心竟已经拦不住了。
赫舍里冷笑一声,吩咐夏槐唤密嫔过来。
夜里的避暑城湿气要重一些。
密嫔裹着披风兜帽,疾步进了顺心堂正殿,这才摘下帽子,向赫舍里行礼。
赫舍里叫了起,开门见山道:“今儿个的事情本宫已经知晓了。你向着太子说话,还因此受了伤,本宫这里都记着你的情。”
密嫔连忙起身道:“这都是嫔妾该做的,若没有娘娘,嫔妾哪里能有抚养胤禑的机会。”
事到如今,她与皇后娘娘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赫舍里探出了密嫔的态度,拉着她的手相携坐下:“今日不说这些虚的。本宫寻你来,是想问问你,‘暖情’用的如何了,可还能加量?”
密嫔一怔,哑着嗓子低声问:“先前娘娘说,这香于嫔妾的身子无碍,却未曾提起对皇上龙体有没有伤害,因而嫔妾不敢多用。”
殿中燃着橘子的果香味儿。
赫舍里拨一拨熏炉里的橘皮片,漫不经心笑道:“妹妹安心,这暖情无毒,只是用多了,难免会叫万岁爷萎软不举,或举而不坚罢了。即便太医们来了,也只会劝告万岁爷房事节制一些。”
“大清要的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皇子们……怕是也不愿再多添几个兄弟了。”赫舍里垂眸哂笑着,“今日太子被无端责骂,妹妹也看到了,若妹妹还打算站在本宫这一边,那么——”
“伴驾的这段日子里,多用用‘暖情’吧。”
第75章 背叛
塞外的夜风将一切都拂去,了无痕迹。
密嫔回到自个儿的住处之后,冷静琢磨了一整夜,第二日午后,便吩咐大宫女给熏炉里头燃上‘暖情’,去请康熙过来。
她还特意叮嘱,往后用了‘暖情’,不许抱十五阿哥进殿。
康熙原本就为“储君似乎实力攀升”的事儿气着,需要寻个发泄的出口。密嫔自个儿撞上来,再加上暖情的助力,便一发不可收拾。帝王只觉着密嫔身上似乎更香了些,随即也便沉浸其中,夜夜留宿。
等十五阿哥的情况好转,稳定下来之后,康熙便带着皇后、密嫔、荣妃并年长的几个阿哥一道去了木兰围场。
四阿哥和五阿哥原本想要留下来陪着胤礽,或是去汗阿玛跟前说说好话,却被胤礽严词拒绝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蒙古王爵里头,怕是有人故意给孤捣乱,挑拨离间,叫汗阿玛怀疑孤联络蒙古势力。你们这时候撞上去,岂不是更叫阿玛疑心加重了。孤就在行宫里头歇息几日,你们去围场,帮着二哥看清楚,到底谁在背后作乱。”
四阿哥这才抿唇点了点头。
五阿哥连忙有样学样。
木兰围场峰高谷深,到了草甸子上,却是平坦开阔,浅绿叠着深木色。
阿哥和朝臣们都随着帝王出行骑猎去了,遥遥望去,可以瞧见水草丰茂处,是醒目的数百骑黄马褂坠在后头护驾。
荣妃就在高地的营帐内,正与伊哈娜搂在一处抹眼泪。
两年没见女儿,荣妃还真有些想的紧。瞧见伊哈娜面色红润,眼中有光,便知道与额驸过得极好。
她拍拍女儿的手:“乌尔衮是个值得托付的,额娘算是放心了。”
四公主塔娜的生母郭络罗氏已经不在宫中,养母大佟佳氏又早已薨逝,这会儿瞧见二公主母女俩关系这般好,忍不住也有些羡慕。
赫舍里在一旁瞧出来了,笑着伸开双臂道:“塔娜,你佟额娘不在了,皇额娘的怀抱却总是向你敞开的。”
塔娜鼻子一酸,连忙埋进赫舍里怀中蹭了蹭。
皇额娘的怀里好温暖。
真羡慕二哥。
伊哈娜是个调皮的性子,从荣妃那儿钻出来,道:“皇额娘的怀里真热闹,再加一个我!”
赫舍里便笑得不行,连忙一手一个闺女地搂起来。
荣妃无奈道:“这就是个爱凑热闹的疯丫头。”
她说完,似乎知道伊哈娜定然要反驳了,连忙又道:“这回可惜了太子爷没跟来,在行宫里头,你们怕是见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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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伊哈娜果然被转移了视线:“都到避暑城了,怎么不来围场?二弟生病了?身体不舒服?我跟四妹妹偷偷去瞧瞧他。”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荣妃连忙将人扯住拉回来,三言两语将事情讲清楚了。
塔娜的政治嗅觉很敏锐,一下子捕捉到不对劲,蹙眉问:“皇额娘,汗阿玛这段日子都接见了哪些部落的台吉?”
赫舍里回忆着,将胤礽被责骂之前康熙接见的人员名单报了一遍。
塔娜斟酌片刻道:“或许是漠北的札萨克图汗部。喀尔喀蒙古除了我所在的土谢图汗部,还有札萨克图汗部、车臣汗部。先前帮着可汗处置部族政务时,我就注意到札萨克图汗与八贝勒之间有些来往。”
塔娜说完,看向伊哈娜:“二姐姐,你那儿可知道些什么?”
在乌尔衮出门打仗时,巴林右旗的政务,可都是全权交给固伦温宪公主打理的。
“巴林部享尽尊荣,倒是没什么多余心思。”伊哈娜挠了挠头,“不过,昭乌达盟其余七部里,确实有那么一两个不大安分的,与京中皇子有接触。原本我还在猜这人是谁,如今看来,也只能是八弟了。”
蒙古的老牌部落,多半已经认清了现实,如今还剩下几个总惦念着以往的赫赫之功,觉着大清的皇位该有他们一半。多番试探扒不上皇太子,自然就转战去寻了旁的皇子扶持。
胤礽是汉人的皇太子;
他们蒙古人,自然也得扶持一个亲蒙的皇子。
于是,像扎萨克图汗部这样的老牌部族,就看中了完全没有背景根基的八阿哥。他足够聪明,会处事,得皇上喜欢;也足够势弱,以便他们之后掌控。
几个女人交换过眼神,都将这一点想明白了。
赫舍里的眼神彻底冰冷下来。无论她与玄烨之间有再多的恩怨难消,也是关起门来斗,绝不会给外人可乘之机。
八阿哥还真是完全不懂得,一国储君身上到底担负的是什么。
赫舍里思索间,两位公主已经交换眼神定了主意。
伊哈娜和塔娜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
塔娜安抚道:“皇额娘放心,蒙古的事儿就交给我们来查吧。”
伊哈娜也笑了:“当姐姐的既然在驻守蒙古,就绝不会叫大清和弟弟吃亏半分去!”
……
相比营帐内女人们的团结一心,草场上,阿哥们争得可叫人大开眼界。
康熙今日状态下滑,只猎到了一头小鹿,就累得险些要喘不上气了。他为免蒙古王公们察觉,索性勒马笑道:“今日还未正式开启秋猎,叫这些年轻人们一决高下热热场子,朕与诸位王公观战,如何?”
这是给蒙古长脸的事儿,王公们自然无有不允。
蒙古各部派出的都是擅于骑射捕猎的世子。大清这边,除了四、五、八三位贝勒爷,还有几个年轻的宗室子也被揪出来顶上。
狩猎是比拼,也是互相在试探对方的实力有没有长进。因而,打一开始贝勒们就全力以赴。
最终,四阿哥、五阿哥合力猎到了一只虎,各自三五头鹿,以及十几只兔子、獐子,也算亮眼。而八阿哥却独个猎到了两只虎,四头鹿。
围场的虎虽然都是圈养,比不得外头的野生猛虎,终归也能伤人性命。
康熙面上有光,免不得要对八阿哥大加赞扬。
四阿哥却上前查探了其中一只猛虎的箭伤后,低声道:“汗阿玛,这虎身上的箭……似乎是扎鲁特部的。”
热烈的气氛瞬间凝滞了,连老五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四阿哥却还是那副无惧风雨的铁头娃姿态。
康熙肃着脸起身上前,接过侍卫递来的箭矢,笑道:“果然,是扎鲁特部的箭。”
帝王回眸,似笑非笑问:“胤禩,你作何解释?”
熟悉康熙的太监和侍卫都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梁九功将头深深垂下去,恨不得埋到土堆里头。
八贝勒面色只僵硬了一瞬,便淡笑着解释道:“回汗阿玛,儿臣的箭筒在猎第一只虎时不慎丢失,原本已经准备回来了,半道上遇到了扎鲁特部的世子,将箭大方借给了儿臣,这才猎到了第二只虎。”
康熙还是那副笑得叫人心生畏惧的神色:“你们认得?”
八贝勒摇头:“要说认得,当是十四弟认得。十四弟一向善于骑射,性情豪爽,深得武将喜欢。上回跟着汗阿玛北巡,他便与几个部落的世子玩得不错,儿臣今日也算是沾了他的光。”
他将话说到这份儿上,康熙便不再多言。
在场蒙古王公众多,帝王淡然一笑,回到宝座前:“既如此,为满蒙之间的亲密无间,来干一杯!”
席间又恢复为热闹一片。
四阿哥也遥遥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他看得出来,方才八贝勒紧张之下,是故意扯着十四弟垫背兜底的。
从前那个与他同住二所的八阿哥,大约是再也回不来了。
*
夕阳西斜时分,胤礽正在院子里搭烤肉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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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他被汗阿玛勒令在行宫里头反省,却没说不许他好吃好喝的。院里伺候的都是自己人,只要小声些,别发出动静叫外头告密,他们吃个烤羊肉也没什么大不了。
烤肉这个东西,还是自己亲手弄的最香。
李侧福晋带着弘晳,将切好的凤梨和肉相隔串好,再交由胤礽在烧烤架上烤制。炊烟袅袅,肉香味叠着果香味窜出来,直叫弘晳的馋虫都被勾出来啦!
弘晳搂着他额娘的脖子撒娇:“想次肉肉,吸溜!”
李瑾乔哈哈笑着逗儿子:“那你就想着吧。”
弘晳的小脸登时就垮下来,惹得他阿玛和额娘都一起大笑起来。
约莫一刻钟左右,羊肉串熟了,胤礽像个熟练的草原大佬,给一大把肉串上刷了一层酱汁,再撒上孜然、芝麻等小料,递到了娘俩手中。
“你们先吃,阿玛再烤一些。”
李瑾乔尝了一串,觉着这应当是照顾弘晳的口味特意调制的酱料,便都留着给小家伙,自己则撑着下巴看太子爷烤肉的手艺。
胤礽弯唇:“乔乔想学?”
李瑾乔点点头:“我感觉已经学的差不多了。下一趟爷来坐着吃,我去烤。”
胤礽也不拦着她。这几年无论李氏想学什么,好奇什么,他都会由着她去探索。如今,他家的侧福晋不仅能看账本管家,会经史数理,还要跟他抢着摆摊卖羊肉串了。
太子爷不禁轻笑出声。
李瑾乔挑眉,佯嗔道:“爷心里又在笑话我呢?”
“对,笑话你夫唱妇随,什么都要跟着。”胤礽将烤好的肉串上了桌,顺便用食指指背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总归,只要你喜欢学,教你便是了。”
小豆子再度被他们家主子和侧福晋齁了一把,背过身去,仰头看天。
四阿哥派来报信的人就是这时候到的。
圣驾这几日不回行宫,胤礽又住的偏僻,因而这人过来也算轻便。他跪地将两位公主的推测,以及八阿哥出卖十四阿哥的事情全都一一转达给太子爷。
胤礽一边教着李侧福晋看火候翻面儿,一边笑道:“八弟倒真是会将兄弟们往外推,谁越是真心待他,越是要被他利用着反咬一口。前些日子,十四弟还为他跟九弟大吵一架,也不知他知晓此事之后,该作何感想。”
他把着李氏的手,开始给肉串上涂辣椒油。
这显然是照顾李氏的口味特制,先后整整刷了三层辣椒,再撒上大颗粒的孜然,直叫人咽口水。
胤礽做好了这些,笑着吩咐道:“回去告诉你们爷,将消息递回京师,由十四弟自个儿去判断吧。”
*
往年,木兰秋狝都要持续至少十余日,再由帝王带着蒙古各部王公们去底下巡查。等到十月份,御驾才会启程回京去。
今年却有些不一样。
秋猎正进行地如火如荼时,康熙却“病”倒了。
夜半三更,帝王宿在密嫔的住处,将随行的所有御医全都召了过来。这些人里头有供职多年的老太医,也有西洋过来的外科大夫。他们用尽各种法子为帝王诊断之后,都得出同一个结论。
“皇上,房事还是要节制些啊。”
康熙沉着脸,被太医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规劝着,却丝毫没法反驳。这段日子,他的确是……放纵了些。除过有两日狩猎累极了,倒头睡过去,余下的日子他都宿在密嫔这里,有时候甚至还要多来两回。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叫他……
康熙黑着脸,沉声问:“朕素着便能好吗?要多久?”
太医们面面相觑。
这个着实没人敢保证,但不素着……您也举不起来啊。
这话是要掉脑袋的,只能在心里说说。面上他们还是宽慰道:“皇上,寻常像这样的情况,都是阳气外泄过渡引起的。臣等尽力为您调理身子,想来也能恢复地快一些。”
康熙不愿听这些没用的车轱辘话,挥挥手,叫人退下去开方子,煎药。
他仰面闭目,靠在了床榻上。
那事不行了,他虽然觉着丢了男人的尊严,更多的却还有几分恐惧。那种整个身体全都被掏空一般的感觉……难道真是他老了吗?
密嫔坐在一边,无声地掉着眼泪。
方才她与皇上同时叫御医把脉,根本没想到,万岁爷萎了,她却已经怀孕两个月有余。
两个多月的身孕,还日日行/房……若非运道好,这个孩子怕是早就掉了。
康熙听到细微的动静,睁开眼道:“朕不怪你,但这件事你必要守口如瓶,就连皇后也不能透露半分。否则,朕也不保你性命。”
密嫔脸色一白,连连点头。
康熙打了一巴掌,又给她甜枣。,伸手拍拍她脸颊道:“你如今肚子里又怀了一个,若朕往后真的再不能了……他可就是朕最后一个孩子了,你须得仔细着些。”
密嫔便又配合着点头哭道:“嫔妾会好好照应身子的,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
康熙沉默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是朕老了。今年北巡,就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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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九月初一,圣驾启程回銮。
蒙古的一众王公们都懵得很,不明白昨儿个还生龙活虎秋猎的皇帝,今日怎么就忽然病重回銮了。
御前的人对此讳莫如深,半点也不肯透露。
但有心人还是打探到,皇上是夜半三更召了七八名太医前去的,当夜,身边还有个妃子侍寝。
各种各样的猜测很快就在蒙古各部之间流传起来。
最被人当成个笑话的,便是“皇上怕是那里不行了吧”。
*
回銮的路途,为了叫康熙好好歇息,走得要慢一些。
赫舍里依旧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每日亲自带着人送来鸡汤,看着万岁爷用一碗,扭头离去时再露出舒心的笑容。
帝王还当自己瞒的很好。
圣驾抵达京师之后,他为了掩人耳目,便以密嫔有孕为由,开私库赏赐下许多奇珍异宝,又破例叫她享妃位待遇。
这件事叫良妃彻底忍不下去了。
毕竟,这次北巡,皇上带着的成年阿哥本就少,十五阿哥年纪太小,根本不足为惧,她若能借着八阿哥的东风争宠,或许又能回到先前独得圣宠的时光。
可现实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整个北巡途中,她只留了皇上两夜。等到秋猎开始,她更是连木兰围场都没能进去。
她满心期待能在秋猎中出头的儿子,却似乎也因为过于出彩,得了皇上的忌惮。
良妃不甘心。
从前皇上为大佟佳氏满门抬旗,叫她们从汉军旗一脚迈入满洲上三旗,那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虽是妃位,却还是内务府管领下的辛者库出身。
若皇上肯开恩,哪怕只是抬入满洲下五旗,也足够她们母子俩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立足于宫中了。
良妃只惦念着自己这些小心思,却忘了派人去仔细打探康熙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秋高气爽。
养心殿内,康熙刚批完折子,打算用药,良妃便带着一盅王八汤过来了。
康熙看到她,就想到当日八阿哥与蒙古王公不清不楚的关系,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良妃笑道:“臣妾听说万岁爷身子还没恢复,便特意弄了这王八汤来,给您补补元气。若是万岁愿意,臣妾想……今夜留下来伺候。”
康熙听着这番话,额角的青筋已经暴起。
良妃却还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将汤盅放在了御案上,掀开盖子打算盛一碗给他用。
康熙看着飘在汤上呈黑绿色的甲鱼壳,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将汤盅冲着良妃掀翻了,叫那甲鱼都扬在了她的钿子头上。
汤汁顺着良妃的额头“滴答滴答”落下来。
康熙不愿多看她一眼,指着门外:“梁九功,将此等居心不良之人,给朕撵出去!”
很快,良妃顶着那王八壳出了养心殿。
她想不明白,皇上好好的,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
两场小雪之后,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
康熙的萎软之症一直也不见好。唯一叫他欣慰的,便是密嫔之后,宫中又有一位陈贵人也怀了龙胎,算算日子,正好是在他北巡之前那次临幸有的。
陈贵人是汉军旗包衣出身,她阿玛是浙江巡抚陈秉直,前几年,任职浙江布政使时,陈秉直曾为宫中采买运输药材,因为差事办的漂亮,得了康熙青眼,这才升任了浙江巡抚。
陈贵人这一胎来的是时候。
康熙赶在年前升了她的位份,封为勤嫔,又打量着时机,准备将她们家从汉军包衣抬入满洲镶黄旗。
等这些事情处置妥当,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三。
今年,康熙意识到自己恐怕不能再有后了,反倒越发重视起赫舍里和胤礽来。一到日子,就巴巴跑来景仁宫贴窗花、写春条。
好在,帝王到之前,赫舍里还没将这些事儿忙完。
胤礽已经早一步被打发回毓庆宫去,赫舍里要他陪着李氏和弘晳热热闹闹布置,自个儿则应付着帝王。
西次间案几边,康熙一边写春条,一边随口道:“朕听说,沙俄的摄政女王索菲娅,今年已经幽死在了修道院中。”
赫舍里笑了笑:“看来,这位女王的弟弟彻底掌权了。”
康熙点头应是。
“朕这些日子常读前明史书,观其历代,从未有过女后临朝预政、以臣凌君之事。大清这样的例子却不罕见,可见这方面还差着前朝许多。朕打算叫胤祉拎领着翰林院史馆,新修《明史》数册,以供后人学习借鉴。皇后以为如何?”
赫舍里放下手上的窗花,行了大礼,笑道:“辄讥亡国,乃是下等君主的做法。万岁爷有如此广阔胸襟,能容旁人不能容之事,自然是大清的福分,朝臣和百姓的福分,亦是臣妾的福分。”
康熙放心笑起来。
看来舒舒真的只是关心太子,并无夺权之意。
*
年节过去之后,康熙与胤礽、胤禩之间的关系都有所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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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太子爷又恢复到了原先参政议政的状态,八贝勒也一跃成了新任的内务府总管大臣。
有了前车之鉴,太子爷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抚养弟弟妹妹了。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上回好在是遇上密嫔,通情达理。若是换成旁人,指不定还要恨上他,背地里吹吹枕头风,踩他几脚呢。
不过,如今也没人能给汗阿玛吹枕头风了。
胤礽对此深表同情,又免不得松了一口气——
再这么生下去,往后若有了年龄差三四十岁的弟妹,弘晳喊人都吃亏。
入了季春之后,宫里的百花都依次绽放。
康熙也该过四十五岁生辰了。
今年的生辰宴是由八贝勒一手操办的,除了宴会,他还静心准备了两份厚礼,以图讨他汗阿玛欢心。
金龙大宴桌前,康熙穿一身明黄朝服,笑呵呵与一种宗室王爷、皇子举杯对饮。
须臾,八阿哥派人捧着两样盖了明黄绸布的礼物献上来。
“汗阿玛,这是儿臣特意派人从关外寻来的一株千年老山参,还有一只驯好的顶级海东青,恭祝汗阿玛福寿齐天,长乐永康!”
黄绸被人掀开。
露出里头一株极小的二等壮阳参,以及笼子里奄奄一息的海东青。
第76章 利用
八阿哥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到底是谁动的手脚。
他怒目望向九阿哥。没成想,却看到老九与老十四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是了,老九虽然掌控运输关外人参的所有渠道,海东青却是他的人手快马带回来的。昨日他去瞧,都还活蹦乱跳的,也只能是身边可信的人趁机作乱。
老十四为何也要背叛他?
八贝勒一时想不到自个儿的疏漏,白着脸跪在地上,想要解释分辨几句。
只可惜,康熙已经不是那个浑全健壮、意气风发的帝王了。
盛怒之下,他将金龙大宴桌上的一盅热汤扬手砸在八贝勒身上。竖起食指,冷声道:“你生母出身卑贱,是朕对你一视同仁,多加重用,却不想养出个狼子野心之辈。今日你既然不顾父子君臣之情如此歹毒,那朕也不再宽厚相待。”
“梁九功,传朕旨意,八贝勒胤禩办事不利,不敬君父,革除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职位,降为贝子,回府闭门思过!”
胤禩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没说,俯身叩首,缓缓起身退出乾清宫。
他心里很清楚,汗阿玛只定了他“办事不利,不敬君父”的罪名,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他得先退一步,伺机翻身才是。
……
胤禩根本没有料到,这件事才只是个开始。
春三月,康熙生辰宴当日,他被勒令回了贝子府闭门思过,当时康熙盛怒之下,也没说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到了五月初,帝王隐隐有了消气的迹象时。
蒙古诸盟中,竟有十余部一道联名上书,为八贝子胤禩求情,并请皇上恢复胤禩的官职和爵位。
康熙三十年,自打定下盟旗制度后,内札萨克蒙古(内蒙古)便被划分为六盟,二十四部,四十九旗。
这次为胤禩求情的,竟然高达半数之多!
其中最叫康熙没想到的,居然还包括了巴林右旗。
伊哈娜可是他最为疼爱的女儿。
帝王坐在养心殿内,攥紧了蒙古递来的折子,冷笑一声:“朕竟不知,八贝子何时在眼皮子底下拉拢了胤祉和伊哈娜去!”
他忍着怒气,将这道折子留中不发,全当没有看到蒙古诸汗、王公的请求。
这般拖到了五月中旬,民间文人们又开始为胤禩发声。
倒也没有人在这时候上赶着称他为“八贤王”,不过,这些文人士子却自发写了不少称赞他的诗文篇章,传到了翰林院一众学士耳中。
大朝会上,有人将此事提起时,康熙早已能淡然处之。
帝王笑道:“五月初的时候,朕接了蒙古诸汗的请安折子,巧的是这些人也在为八贝子求情,还为他……争取官复原职,爵位如初。”
“自木兰围场建立已有十七年之久,朕每年北巡,几乎从不落下。胤禩在诸阿哥中,不是伴驾随行次数最多之人,甚至……只有寥寥四次。尔等以为,蒙古诸部为何要替他这个八贝子求情?”
乾清门前静极一片。
都是聪明人,如何会想不到这事儿可能引起的党争。
康熙也用不着他们搭台唱戏。
帝王坐在宝座上,眯眼笑着继续道:“朕已经派人查过,外蒙漠北的扎萨克图汗部,内蒙昭乌达盟的翁牛特部、喀尔喀左翼,以及乌兰察布盟、锡林郭勒盟等九部,都曾与八贝子有过来往。最早可以推到他还是八阿哥的时候。”
“未曾出阁、开府、封爵,私下与蒙古诸部往来,其居心何在?”
帝王的声音不怒自威。
底下众臣跪倒,无人敢接话。如纳兰明珠这般的老狐狸已经明晰,这一击重锤下,八贝子只怕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大阿哥死后,明珠便要次子纳兰揆叙暗中站了八阿哥。长子纳兰容若早就被帝王送去了太子身边,他们纳兰家父子齐上阵,统共站了三边,总归能中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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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没想到,他跟次子竟这么快就都倒下了。
明珠这几年历事越多,越发会藏起狐狸尾巴,蛰伏下来,静观其变了。
他候了半晌,听到上位的帝王沉声道:“八贝子胤禩有谋逆之心,改圈禁府中,不得再出。”
*
胤禩在八贝子府内等候多日,终于等来了十阿哥的消息。
他将一切希望,都押在了最后一个能为他求情的弟弟身上。
谁知,来传话的人却告诉他,十阿哥当日站着进了养心门,跪地求情后,却是被御前的人抬出来的。
康熙说服不了这个倔强的儿子,只好亲自打了一顿,叫人抬回去。这样一顿皮肉之苦不算什么,却能叫老十乖乖在床上趴些日子,不再掺和进这趟浑水中。
钮祜禄阿灵阿听说此事,也不再与八贝子纠缠不清,果断选择放手。
胤禩坐在前殿的明间,闭目良久,忽然笑起来:“……好谋算,是我从前小瞧了太子。”
贴身太监立在他身边,有些欲言又止。
胤禩抬眸,只消看他一眼,便笑问:“还有什么都一并说出来吧。此番落败,二哥若不对我赶尽杀绝,我才要觉得奇怪。”
“奴才想着,这事儿或许跟太子没干系。”太监躬身,硬着头皮讲到,“先前爷才进内务府主理事务时,为了杀鸡儆猴,曾经重罚过广储司总办郎中——马佳盖山。那是荣妃娘娘的阿玛,如今逮着机会,他便状告……爷以权谋私,给宫中安插眼线,窥探圣躬违和之处。”
胤禩闭目仰面:“广储司掌六库七作,油水颇丰,我自然要拿他开刀。汗阿玛怎么说?”
“……爷,咱们的人手已经被皇上查到了,铁证如山。皇上震怒之下,便要内务府断了贝子府的一应供给。”
事实上,康熙不是没想过抹了他的黄带子,砍了他的脑袋。
只不过,帝王自从接受不能再有孩子之后,对现有的儿子们便多了一丝怜爱和包容。本着“杀一个少一个”的思路,他只挥挥手,叫人断了贝子府的粮银支给。
殿外的风刮得门檐底下发出阵阵响动。
不多时,隆隆雷声响起,下起了京师入夏的第一场暴雨。
胤禩望着窗外,苦笑一声:“汗阿玛待我,如同看待一枚棋子,还真是半分多余的情也不会施舍。”
……
这场大雨之后,八贝子胤禩病重。
消息传回紫禁城内,康熙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梁九功被贝子府的人催促着问了几次,将帝王问烦了,挥手道:“这点小事,都要叫朕一一拿主意吗?”
太医院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好请示到了胤礽面前。
胤礽正带着弘晳围坐在地上,一起组拼一只上下三层的金鱼风铃。
禁城内的夏日没有蝉鸣声,已经是一桩憾事。他这个做阿玛的,却不会再叫儿子少了西瓜与风铃。
须臾,最后一根细银管被线串接起来。胤礽单手提起来,银管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玎珰”声,底下缀着一只只剔透的红色小金鱼也随之打着旋儿。
弘晳欢快地将风铃接到了自个儿手中。
胤礽摸摸儿子脑袋:“去后头寻你额娘玩吧。记着,额娘肚子里有弘晳的妹妹,不能叫她太累着。”
弘晳小鸡啄米式点头,抱着风铃跑远了。
太子爷这才显露出储君该有的气场,坐上主位,细细听太医院院判和梁公公将事情呈禀了,垂眸道:“八弟这是急火攻心。孤正好无事,便跟张院判一同去贝子府探望吧。”
张院判巴不得能如此,连连鞠躬道谢。
胤礽摆手直言:“若是心病,孤过去只怕没用,还得良妃娘娘亲自去一趟才好使。”
他看向梁九功,笑了笑:“梁公公,还得麻烦你回去禀告汗阿玛,能否允准良妃出宫半日?有孤跟随在侧,定然不会出岔子。”
梁九功没想到胤礽会愿意去贝子府探望,更没想到他能提出这茬。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依然能片刻,暗示道:“太子爷,皇上近来心情不畅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胤礽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真诚:“多谢公公提点。只是,大哥走后我便为长兄,关爱弟妹,终究是应当的。”
梁九功陡然明白了什么,躬身一礼:“奴才这就去请示万岁爷。”
没过一会儿,胤礽便收到了消息。康熙虽然没说话,摆摆手叫梁九功退出去,到底也算是默许了。
太医们已经先行赶往八贝子府中,胤礽则要等接良妃的马车一道出宫。
他想了想,决定去后殿跟李侧福晋讲一声。
李瑾乔这一胎已经四个月了。她从窗前瞧见胤礽从前殿过来,便起身到了明间相迎。胤礽却只立在两殿之间的穿堂底下,浅笑着不再往前。
“孤要出宫一趟,八弟不大好了。”
李瑾乔抚着肚子,面上的笑容慢慢散去,温柔问:“八贝子会死吗?”
“不知道,但……孤没想要他的命。”
胤礽立在穿堂,午前的阳光给他落在阴影处的身形蒙上一层金边。他便微微侧着头,抬眸温和笑了笑,语气有几分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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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只是弟弟们总被撺掇着,想要孤送了这条命。若都能安宁些,孤哪里会容不下他们。”
就这一瞬间,李瑾乔忽然很想抱抱太子爷。
因为他看起来好像很累,很孤单。
于是,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率先奔出去,十足热情坦诚地张开双臂,环住了胤礽。他们共同立在穿堂下,被金光包裹着,奇异地渡上一层暖色。
看着仍旧没回神的太子爷,李瑾乔弯眸,拽着胤礽低下头来,踮起脚在额间落下一吻。
无论如何,她总会陪在身边的。
*
淅淅沥沥的太阳雨中,车马停在了八贝子府侧门里头。
良妃今日只穿了一身低调朴素的旗装,被大宫女搀扶着落了地,顾不得欣赏儿子的府邸,便急匆匆直奔胤禩起居的正殿内。
胤禩已经病的起不来床了。
去年底,老四、老五才刚迎了福晋进门,还没轮到他这个八爷,就被降罪圈禁了。如今,府中只有先前赐下来的两三个格格,出身皆是普通。可即便如此,若没有她们补贴接济,胤禩只怕都等不到今日。
太医刚诊断完退出去,胤礽索性就在外头过问起了医药的事宜,叫他们母子好好聊聊。
良妃看到儿子这副模样,满腔的抱怨再说不出口,扑在床边痛哭起来。
八贝子只能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额娘,儿子没事。”
他的嗓子哑着,声音又细微,一个恍惚,外头的雨声都能盖过去。良妃恨恨道:“都这样了,还能叫没事!这帮狗奴才,竟也全然不知护着主子吗?”
“不能怪他们。”八贝子咳了好一会儿,才道,:“额娘,这都是汗阿玛的旨意,儿子得受着。”
良妃默然片刻,又落起眼泪来:“都怪额娘没用。这种时候,额娘不仅救不了你,还得靠着太子才能前来见你一面……是额娘出身太卑微了……”
她又开始念叨着这些话。
八贝子却已经习惯了,听了一会儿,才问:“是二哥求情,阿玛才允许额娘来探望儿子的?这些太医也是二哥的意思?”
良妃点点头。
八贝子闭目,缓缓出了一口气:“……是我小人之心了,我终究不如他。”
事到如今,良妃哪里能听得这样的话。
她的眼神骤然间锐利起来,压低声音道:“你哪里不如他!额娘对你用心教养,掏心掏肺,不过就是差在了出身上头!可你有你汗阿玛的宠爱,未尝没有登顶的那一天啊。”
“额娘知道,此番你都是被太子算计的。你好好养病,等着额娘替你出了这口恶气,迎你回宫。”
八贝子心中一急,拽着良妃的袖子要坐起身,竟然喷出一口血。
殿内顿时响起了良妃的惊叫声。
很快,胤礽带着太医从外头奔进来。太医们重新把脉,开方,不明白方才还心平气和的八贝子,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这服气血凝滞上涌的样子。
方子改了,药只得重新煎。
太医给胤禩扎了两针,勉强稳住心神,壮着胆子叮咛:“万万不可再刺激八贝子了。”
胤礽颔首,将良妃差人撵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太子爷拉着绣凳,坐在了胤禩床边。
胤禩平躺在床上,在脑中替他额娘筹谋许久,终于还是选择了唯一的一条路:“是我输了。”
“太子爷,请放过我额娘。”
胤礽垂眸,自嘲笑了笑:“孤还以为,八弟会明白孤今日为何前来。”
胤禩隐隐约约猜到了,却不敢确信。
毕竟,如果易地而处,换作他是太子,绝不会给自己分毫喘息的机会,更别提放过了。
胤礽无声叹息,一字一句的,要将他的话落入胤禩耳中。
“孤只是想叫你看清楚一件事:汗阿玛给你的权,本就不属于你。你自己费力争取的,也完全留不住。”
“八弟,你将自己困在死局里,究竟想要斗赢什么?”
恍惚间,胤禩想起了那个童年的午后。
——额娘被乌拉那拉氏逼迫着,捡起掉在地上的饭菜吃。
他以为,他心甘情愿做了帝王的棋子、马前卒、杀人的刀,就能挺直腰杆儿,获得无上权力,带给额娘和自己人上人的日子。
回过头想想,他竟还是跪着的。
真是可笑。
*
这场雨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也没有停下。
雨越下越大,连宫人们都不愿出门的日子,就是十四阿哥偷偷去见额娘的最好时机。
他撑着一柄伞,也不叫太监跟着,独个跑在去往景祺阁北荒院的路上。没一会儿,他被浇了个半湿,终于绕过坍塌的西大墙,进到了北荒院内。
下这样大的雨,乌雅氏见了十四,自然只有心疼的份儿。
她见儿子红着眼,似有满腔委屈,便挥挥手叫两个宫女都退下去,亲自拿着帕子帮十四绞头发,缓缓问:“可是被人欺负了?”
十四阿哥抹了抹脸:“没有。儿子才不会被人平白欺负,就算一时看走了眼,也是要报复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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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乌雅氏笑了笑:“是八阿哥吧?”
“额娘怎么知道了!”
“你放心,没有人跟额娘告密,是额娘自己猜的。”乌雅氏拍拍儿子的肩膀,“八阿哥自小什么性情,额娘到底还是知道一些的。你为人仗义直爽,最看重情谊,会被他欺瞒一时也不打紧,如今看清了便好。”
十四阿哥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可他病的很重。”
“我虽然恨他利用我们几个兄弟,还叫我跟九哥、十哥他们都离了心,却也……没想要他性命。”
乌雅氏眸光一闪,笑着安抚:“那是他自己想不通,不能怪你。”
十四阿哥忍着哭腔:“可儿子在外头再也没有可以信赖的兄弟了。四哥……四哥虽然是儿子的亲生哥哥,却从来不看额娘,儿子不过说他几句,就连着一起不闻不问了,只知道护着太子。”
宫里的孩子们即便再早熟,他此时到底也只有十一岁。
乌雅氏心疼地将人拉进怀中,拍抚着跟他温柔讲:“胤禵啊,是他们辜负了你,你不能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八阿哥若倒了,良妃多半也会落下去。你可希望,额娘出去日日陪着你?”
十四阿哥微怔,眼泪都吓回去了。
半晌,他拉着乌雅氏的手,满怀希望问:“额娘真的能出去陪着儿子吗?一直都陪着?”
乌雅氏笑道:“这是自然的,只要……你按额娘说的办。”
*
近日,十四阿哥经常来永和宫寻十五阿哥玩儿。
两位阿哥着实差了不小的岁数,时常大眼瞪小眼。但因为十五阿哥也没有旁的兄弟能玩儿,密嫔反倒每日盼着胤禵过来。
她要照顾刚出生没多久的十六阿哥胤禄,实在分不出心神陪着胤禑玩。
胤禵陪着弟弟一连玩了数日,直到他快要失去耐心,终于等来了良妃。
正如额娘所言,良妃果然是想要害密嫔娘娘刚出生的孩子。虽然额娘没有告诉他原因,他自个儿也分析出来了——
无非就是嫁祸给太子,好趁机说八哥从前是被冤枉的,救人出来呗。
而他今日要做的,就是救下十六弟。
胤禵自小没怎么见识过宫斗,脑子里暂且还装不下那么多弯弯绕绕。因而,他想不明白乌雅氏安排这些事,跟挪出北荒院有什么干系。
但他还是照办了。
良妃的手法并不高明,很轻易就被十四当场戳破了。宫妃意图谋害皇嗣,还被抓了个现行,永和宫内登时乱成一团。
胤禵见密嫔身子抖得说不出话来,便做主请了康熙过来。
寅时二刻,御驾转道永和宫。
这一回,康熙再也不能忍受良妃母子的胡作非为,才一进门,就命梁九功将人绑了,一句分辩的机会也不给留。
密嫔准备好的眼泪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康熙先看过熟睡的十六阿哥,确认他一切安好,怒气才暂且压下去。
他斥道:“辛者库贱婢与其所生之子,早就该赐下鸩酒一杯,也好理清皇室血统,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扰了宫中安宁!”
十四阿哥还是头一次见到帝王如此冷酷无情的一面。
他怔了怔,连忙跪倒在地,求情道:“汗阿玛,八哥病重昏迷,此事定然是不知情的。良妃怕也是担忧过度,才像是失心疯了……”
康熙看他半晌,气不打一处来:“胤禩那般利用你们兄弟,老九与他反目,老十也撤了,你这个实心眼的,竟还要为他说话。”
胤禵道:“儿子只是说实话。”
康熙沉着脸没吭声。
显然也是知晓,此事怕是良妃背着八贝子在发疯。
这一刻,胤禵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怀着几分真心,恭敬磕了个头:“儿子已经尝过了没有额娘的滋味,还请阿玛垂怜,别叫八哥再来一次了。”
帝王定定看着这个儿子,忽然发觉十四也长大了,成了个文武双全,有担当,有忠义之心的好儿郎。
他免不得有了扶持新人的想法。
殿中静默许久,康熙开了口:“良妃妄图戕害皇子,实属大罪,按律当赐死。朕念在你有一番体恤兄弟的情谊上,愿意给胤禩个机会。只要他革去黄带子,愿意做个闲散宗室,朕就留觉禅氏一条性命,只发配出关去。到时候,胤禩自然可以在盛京修建府邸,为他额娘养老送终。”
这是帝王对没用棋子的最后一次试探。
顿了顿,他看向眼前的冉冉新星,笑道:“你救了弟弟,又有仁爱之心,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朕知道,你们母子多年分离,互相思念,今日,朕便赐你一份恩典。”
“叫乌雅氏复位德嫔,从北荒院出来吧。”
第77章 原罪
乌雅氏要迁出北荒院了。
这件事除了十四阿哥,满宫上下就没有一个人欢喜的。
从前,乌雅氏做过多少损人不利己的糊涂事,皇上能为了十四阿哥选择遗忘,后宫的女人却不敢忘。
宜妃为此特意叮咛两个儿子:“德嫔复位,你们都离老十四远着些,免得被那女人算计干净了还给人家数银子。尤其是你,小九,聪明人反倒容易栽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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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九阿哥无言:“……额娘,我比十四弟年长!别再小九、小九地叫了。”
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宜妃一笑之间万种风情,抬手弹了儿子的脑壳一下:“就是七老八十了,额娘也得管你叫小九。”
九阿哥捂着头,看他五哥在边上笑得像个淳朴的黑熊精。
啧。
幼稚!
相比之下,景仁宫这头就淡然多了。
赫舍里听夏槐禀告完,依然靠在榻边闭目养神。小半晌之后,才睁开眼缓缓坐直身子,要小厨房弄一份冰好的酸梅汤。
“给敏嫔送去吧。她一向苦夏,最是喜欢用这酸梅汤。”
从前,乌雅氏想要害了章佳氏腹中的八公主,便曾用过夹竹桃和酸梅汤。自那以后,皇上不许夹竹桃种在皇城内了,只有酸梅汤,才能叫章佳氏记着这份恩怨,不敢轻信于人。
夏槐转瞬就明白了娘娘的意思,应一声亲自去送。
章佳氏封嫔之后,便从永和宫搬出去,如今已经是延禧宫的主位。她几乎是一瞧见那盛着酸梅汤的罐子,就明白了皇后娘娘的提点之意。
章佳氏对着西边的景仁宫遥遥行了个抚鬓礼:“娘娘的好意,嫔妾记着了,还劳烦姑姑这大热的天儿亲跑一趟。”
逢春走后,夏槐早已自梳。
她半福身子笑了:“敏嫔娘娘知晓咱们娘娘一番苦心,奴婢这差事也算办成了。酸梅汤都是冰过的,取的是太子爷送来的乌梅、桑葚、桂花,娘娘请放心用。”
她又道:“对了,娘娘还说,北荒院这几日许是要热闹些。敏嫔娘娘是自个儿看也好,请十四阿哥去看也罢,总归是个乐子,打发打发时间也不错呢。”
*
景祺阁北荒院。
玉烟和画扇才送走前来传旨的老太监,又伺候着主子午睡小憩片刻,这才有工夫相携回到东边的小屋,关起门来说说闲话。
玉烟坐在炕边,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咱们为娘娘做了那么多事,总算是要苦尽甘来了。”
画扇低声提醒:“嘘。这话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在娘娘跟前提。咱们是做奴才的,为主子分忧都是应当的,哪儿能将这些挂在嘴上。”
她话没说透。
玉烟帮着乌雅氏做过的事,没有几件能上得了台面。若总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保不齐要招来杀身之祸。
玉烟约莫也是反应过来了,吐吐舌头,却也没当回事,依旧笑的开怀:“你还别说,这地方住了快十年,还真有些不舍得。”
画扇便笑着打趣儿:“这个也别多说。小心主子当了真,过几日出北荒院不带着你走了。”
玉烟便也笑起来,丢了个绣到一半的帕子与画扇打闹起来。
这回,康熙为了给十四阿哥脸上贴金,说乌雅氏这些年是在宫外立了佛阁,为太皇太后、诸皇子与大清祈福诵经。如今十年将满,也是时候回归宫中,做好她的一宫主位了。
唯一可惜的是,太皇太后曾经下过懿旨,不许乌雅氏再复位德妃之位。
嫔位已经是她能去的极限了。
康熙寻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打算到时叫御前的人带着乌雅氏的车驾再走一遍内廷后门,即可入主永寿宫。
永寿宫曾经是钮祜禄姐妹的住处,如今又距离帝王的住所——养心殿最近,极尽尊荣。
康熙想,如此大张旗鼓,十四背后总该有人追随了。
吉日定在了下月初三。
距离搬出北荒院还有七、八天,乌雅氏却先打发了画扇回赫舍里身边去。
她一向会寻理由,这回也用话堵了画扇的嘴:“当初本宫被送来这北荒院,你原本不用受罪,只是皇后娘娘心善,放心不下本宫,这才叫你受累了。如今本宫既然复了嫔位,又要搬去永寿宫,便不要你操劳了,回去景仁宫跟娘娘复命吧。”
画扇没有留下的理由,心中也挂念着逢春走后景仁宫的状况,索性离去。
乌雅氏却是有意支开画扇的。
那日玉烟跟画扇说的话,叫她心中有些不舒坦。
玉烟跟了她许多年,见过她所有……不好的心思,也帮她做了不少腌臜事。可这些事情,她一丝一毫也不想要十四知晓。
留着玉烟在身边,难保没有说漏嘴,或是被威胁的一天。
她也想过就这样将玉烟留在北荒院,但这丫头不是个能甘心待在此地的。最好的办法,还是……叫她永远闭嘴。
乌雅氏也是头一次亲自动手害近前人,颤抖着手,在饭里头下了迷药,几乎能撒一半出去。等玉烟取了新碗新碟回来,乌雅氏就连忙将手上撒了药粉的粥给她。
玉烟那点感动还没落到心底,人就已经握不住木箸了。
她察觉不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腿脚酸软无力,扑倒在地上。
乌雅氏蹙眉,低声喃喃:“药还是下轻了。”
待会儿,她恐怕要疼得很。
玉烟仰头望去,主子不知何时沉下面孔,用一副看死人的表情也在看着她。然后站起身,拖着她的双臂,她的头发,她的腿脚,凡是所有能用上劲儿的地方,往殿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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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外头是个长草的破败小院。
这会儿,西大墙已经塌得所剩无几,靠着四五块粗壮的木材,或横或斜,堵住了进路,也勉强能够掩人耳目。
玉烟感受着头皮摩擦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意识到了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院子东边有一口枯井。
前两年的一个雨夜,她曾经亲手跟主子将活着的乌拉那拉氏抛入其中。
如今,她也要被丢下去了吗?
玉烟只觉着自己浑身发抖,使不上力气,连大声叫嚷求救都做不到。主子甚至都不需要堵上她的嘴,就能悄无声息要了她性命。
她只能竭尽全力,低声道:“主子,饶了我吧,我能帮……主子做任何事。”
乌雅氏脚下一顿,继续拖着她前行:“本宫最疼爱十四你是知晓的,能回到他身边,便不会再做任何多余的事了。也就是说,玉烟,本宫不需要你了啊。”
玉烟使劲摇头求饶,恐惧的泪顺着眼角滴落。
恍惚间,她看到了西墙外有一道熟悉的人影一闪,腰间还佩戴着娘娘亲手绣的香包。
玉烟哭着哭着笑起来:“娘娘,杀了奴婢,那些事便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吗?”
“当年您与四阿哥不睦,想要诞下新的皇子,到处寻医问药,害死了腹中皇女;后来,您又想要六阿哥有出息,得皇上宠爱,因此害了阿哥的性命;娘娘犯了许多错事,却当着皇上的面扣在四阿哥身上,因此母子彻底离心。”
“今日,为了重新复宠,走出这北荒院,娘娘也狠心叫十四阿哥亲手送良妃上死路。”
“这些……难道就是娘娘对十四阿哥的爱吗?”
乌雅氏任由玉烟将昔年往事全都说出来,直到最后两句话,她眼神陡然一变,那股杀意便越发强烈了。
她觉着玉烟实在太聒噪了些,还是睡着好。
索性动手要推人下去。
枯井已经没有水了,但因为挖的太深,底下黑乎乎一团,透着森森寒气。
玉烟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扒在井口边狠狠道:“那个雨夜,是奴婢跟娘娘一起将惠妃推入枯井中。娘娘过河拆桥,就不怕遭报应吗?就算您不怕,难道不怕报应到十四阿哥身上去!”
西大墙外的身影再也听不下去了,单手撑着木桩要翻进来,同时大喊一声:“额娘!够了!”
乌雅氏背对着西边,浑身一颤。
她怎么会认不出这道声音。
她也十分确定,玉烟是早就看到了十四,才会跟她撕破脸说这么多。
万千情绪交织,凝聚在眼中,成了怨恨之意。赶在十四阿哥翻越西大墙之前,乌雅氏下了狠手使劲儿一推,自己也趁势向后倒在地上,做出一副被人推开的模样。
玉烟坠井前,看到主子厌恶的冲她做口型——
“去死吧。”
重物坠入深井,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砸入地面的声响。
伴随着乌雅氏的惊叫,十四阿哥瞪圆了眼扑到井边,大吼:“玉烟姑姑,玉烟姑姑!”
那井底终究没有再传出回音。
须臾,十四阿哥就闻到了一股浅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红着眸子瘫坐在地上,回头深深看一眼乌雅氏。额娘仍旧伤心哭着,还对他解释,玉烟说的都是无稽之谈,是构陷。
十四颤抖着手覆在井沿。
这一刻,他忽然觉着额娘好陌生。
*
北荒院死了个宫女的事儿,很快就被上报给了帝王。
德嫔一口咬定玉烟是失足坠井,十四阿哥也没有站出来指认,康熙索性就做了一次痴聋家翁,将此事糊弄过去。
七月初三,德嫔顺利入主永寿宫内。
十四阿哥如今还没有到开府封爵的年纪,康熙不好明着赏赐,予以加封尊荣,便只能在德嫔这里想法子补上。
妃位是不能给的,但德嫔的一应口分待遇却可以享同妃位。另外,老皇帝还特意在永寿宫一连宿了十日,给足了乌雅氏在后宫立足的资本。
乌雅氏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皇上竟然不行了。
看着逐渐显露出老态的帝王,她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份荣宠比她原先设想的要高出许多,就连玉烟的事儿……也因此一笔带过没人审问。
皇上似乎不是在宠她,而是借着她,在给十四造势?
乌雅氏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她有心想要提醒儿子,可自从荒院那日一别,儿子竟再也没有私下里来见过她了。与旁人一道遇上阿哥们时,这孩子也总是躲着她。
乌雅氏怕被赫舍里、荣妃她们瞧出来,便一直没有动作。
她打算等儿子冷静一些,找个机会她们母子俩坐下谈谈。
毕竟,只是死了个无足轻重的宫女罢了。
难道还与亲额娘反目不成?
……
四阿哥今日进宫,是要去毓庆宫商谈治河反贪一事。
他冷着脸步履匆匆,才到前星门,就瞧见值房边上缩成一团的十四弟。这小子当是没睡够,靠着墙和门的夹角,昏昏欲睡打起了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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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不知怎么的,叫他想起了六弟去的那个雨夜,他也是这般在前星门外,像一只落魄的丧门犬。
往事如烟,在脑海中恍然一过,却能牵人情丝万千。
胤禛的表情都比往日温和了一些,伸手推醒面前人:“十四弟,醒醒,别在这儿睡。”
十四阿哥熬了几个大夜,思索着玉烟口中与德嫔有关的那些破事儿,可是却毫无头绪。他不敢相信,所以就跑来问四阿哥。
四阿哥听了弟弟复述玉烟的一大段话,眉眼已经沉下来。
他猜到玉烟是怎么死的了。
原以为额娘罚去荒院多年,总该收敛一些。却不想,变本加厉,连身边人都害了去。
好巧不巧,还被十四弟看见。
胤禛蹙着眉,定定看了十四许久,问:“玉烟出事那日,你可有受伤?”
十四阿哥没想到四哥会问这个,怔怔摇了摇头。
四阿哥舒了口气,颔首道:“那便好。”
“至于玉烟说的那些是不是真……我告诉你都是真的,你便会相信,并就此远离额娘吗?”
十四阿哥使劲摇头,还想如往日一般指责劝导,不知怎的,这回却张不开口了。
胤禛察觉到弟弟的变化,轻微勾起唇角,很快又落下去,板着脸道:“既然不会,何必问我?说了也是白说。”
他说完这话,已经有毓庆宫的小太监前来开了门。
胤禛甩开袍角,迈步进去,继而回头问:“你进来吗?”
十四犹豫片刻,再度摇摇头。
胤禛不再看他,转头就要进去,却被院子里奔出来的胤礽喊住:“十四弟来都来了,进来尝尝二哥院里的葡萄?从前六弟总嚷着要来玩儿,可惜……就当,替你六哥来瞧一眼吧。”
胤禵听说过那位很得汗阿玛喜欢的六哥。能赐名为胤祚,该是何等风采!可玉烟姑姑却说,六哥是额娘害死的。
鬼使神差的,他抬脚进了毓庆宫。
胤礽笑得如同以往那般,耀眼却不刺目。他只拍拍弟弟的肩头,低声道:“你四哥是个锯嘴葫芦,有什么都说半句留半句的,猜着累。二哥和别的哥哥说话,你又未必肯信。”
“所以,最好的法子,还是得你自个儿主动去看去听,用心鉴别。不通过旁人的嘴巴了解真相,你便不会被蒙蔽了。”
*
十四阿哥好像听进去了胤礽的建议。
打这日起,只要四阿哥进宫,他就会牛皮糖似的跟在后头,怎么甩都甩不开。后来,胤禛发现弟弟只是观察他的言行举止,从不干预捣乱,也就随他去了。
四阿哥不在宫中的时候,胤禵下了学,就满到处寻那些个知情的宫人。他第一个寻上的就是画扇。
画扇如今在景仁宫做大宫女。
逢春走后,景仁宫掌事宫女就由夏槐顶上了,只是,原先两个人分工有序的活计,落到一个人身上,到底有些吃力。
赫舍里却没再挑新人进来,只叫季明德帮着弄一弄,歉疚笑道:“画扇总是要出来的,本宫不能叫她衷心一场,却无处可去。”
如今她回来了,赫舍里比任何人都要欢喜。
今日十四阿哥贸然造访,赫舍里心中也明白是为着什么。她放了画扇出去一趟,又叮咛:“阿哥听了真相之后,若是神色不对劲,且先将人请进来,免得他恼怒之下做出什么错事来。”
画扇福身应是,退出正殿。
过了不到两刻钟,十四阿哥被请了进来。
赫舍里见这孩子面上死灰一片,像是伤心极了,心中叹一口气,吩咐夏槐:“叫小厨房备菜,不消什么甜的、辣的、酸的,就要味道极致丰富的才好。”
等婢子们退出去了,赫舍里才笑道:“听皇额娘的,这样吃一顿,出个满头大汗,你心里头会畅快许多。”
十四阿哥浑浑噩噩的,却下意识听了赫舍里的这番话。皇额娘向来公允,又是那般温柔包容的一个人,他愿意信任和接纳这份好意。
一餐酸甜辣兼备的午膳用过之后,他出了一身汗,心头拥堵的气都消了。
人果真畅快许多。
胤禵起身,向赫舍里恭恭敬敬揖手行礼:“儿臣多谢皇额娘关怀提点。”
赫舍里笑道:“皇额娘能做的事少,余下的,还得你自个儿想得通。”
胤禵已经打算离去,闻言顿了一瞬,问:“皇额娘,在您眼中,我额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赫舍里有些意外这孩子竟然会问自己,却很愿意作答。
她思索片刻,给出自己的答案:“你额娘在后宫的妃嫔和宫人们眼中,或许有千般不是。在本宫看来,她却是个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糊涂人。”
说到这里,赫舍里偏头笑了笑:“不过,她终究是最看重你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
永寿宫内。
拿十四阿哥当眼珠子的德嫔,已然揣摩清楚了帝王的意图。
皇上老了,惧怕权力的转移和岁月的流失,怕自己有一日会被储君扳倒,被踩在脚下,被软禁在行宫,成了个不中用的太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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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所以,他才会一个接一个地扶持着宠妃,栽培着阿哥们,与皇太子唱反调。
对抗制衡,这向来是皇上最擅长的戏码啊。
可是,大阿哥暴毙了,八阿哥也要被革去黄带子。
她的十四若成为下一个棋子,出身地位不比大阿哥这个长子,阴谋阳算又拼不过八阿哥,还能有好下场吗?
德嫔苦笑着,低声道:“原来,皇上放本宫出来,是要成就十四,也是在牵制十四啊……”
她终究活成了儿子的弱点。活着,竟也成了原罪。
……
德嫔就这样神思恍惚地度过了几日。
八月末,暑热将到尽头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奴才带回来一个惊天消息——
“娘娘有所不知,八贝子……不,如今该叫允禩贝子主动革去黄带子,成了闲散宗室,只求接罪妃出宫。可良妃娘娘不愿做个被逐出宫门的罪妇,更不愿以辛者库之身发往关外,已经……”
“三尺白绫一悬,自尽了。”
德嫔心头一抖,险些打翻了茶盏。她听到自己颤着声,问:“那允禩贝子呢?”
“贝子今晨便备了马车在宫门外等候,这会儿知晓亲额娘离世,已经跪在门外哭了一个多时辰,想要进宫为罪妃收尸。”宫人叹息一声,“可是万岁爷发了火,不许贝子见此等大逆不道的辛者库贱婢……”
皇上发火也是正常的。
良妃明明有活路可走,非要选一条死路,没有连累允禩已经算是好的。
德嫔抚着心口劝慰自己片刻,才接着问:“良妃的尸身呢?”
“那罪妃的尸身,早就已经被奴才们草席一卷,运送出宫了。”宫人咋舌摇头,叹道,“可谁也不敢说,贝子如今还在外头跪着呢。”
德嫔的心一瞬间沉到底。
八阿哥失去了权力、身份、地位,只想换良妃一条性命。最终却是两头皆空。
她至少不能,也不应该叫十四落得这般下场。
……
夜半,德嫔又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了满身是血的胤禵,站在她面前问:“额娘,为什么要害我落得这般田地?”
德嫔才想摇头否认,胤祚也咳嗽着喘着大气爬在地上:“额娘,儿子生病了,能不能不读书?”
她后退几步,有两只轻柔的小手揪着她的衣摆,问:“额娘不喜欢女儿吗?为什么不喜欢呢?”
德嫔吓得转头想逃跑,迎面撞上了她最不愿见到的一副冷脸。
四阿哥拦住她的去路,平静陈述:“额娘,是你杀了他。”
德嫔猛然从梦中惊醒。
寅时六刻。外头天才蒙蒙一丝亮,永寿宫伺候的奴才们都还歇着。
德嫔木着脸起身,坐在梳妆镜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过了这么些年,她忽然想起自己做小宫女的时候,有些不认识镜子里这个人了。
她扯唇笑了笑,俱是苦笑。
伺候的大宫女听到动静,进来想要帮着梳妆,被德嫔挥挥手屏退。她给自己梳了个最简单的发式,未饰簪钗,又穿了一身碧色的旗装,看起来一如当年的宫女打扮。
德嫔起身出了正殿:“都不必跟着,本宫自个儿出去走走。”
卯时初,夏末的太阳开始冒花儿。
德嫔走过景祺阁,进了北荒院,熟门熟路地摸到了枯井边,就这样坐在井口的沿子上,对着黑漆漆的洞口笑了。
“玉烟啊,你没说错,这一切真的报应在十四头上了。”
“昔年范蠡劝告文种,说‘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为了不叫十四做皇上手里的良弓走狗——”
“我下来陪你了。”
北荒院外,夏蝉声嘶力竭发出最后的鸣叫。
乌雅氏向后一坠,不见了踪迹。
第78章 揭短
夏末的天,养心殿内置了冰鉴也依旧闷得很。
梁九功疾步进来,见万岁爷还在专心致志批着折子,张了张口犹疑半晌,又一脸纠结地袖手站在边上。
康熙头也没抬:“发生何事?叫你这般模样。”
梁九功垂首弓身:“万岁,德嫔娘娘不慎坠井,去了。”
康熙提笔的手顿住,怔愣片刻才问:“怎么会坠井?哪里的井?永寿宫的奴才都是做什么吃的。”
梁九功连忙低着头倒豆子:“回万岁,今日清晨德嫔娘娘不到卯时就起了,不要奴才们跟着,是永寿宫的管事太监不安心,悄悄远远跟着,才发现娘娘独个去了景祺阁北荒院。那院里空了多日,长满青苔,只怕是脚底一滑栽进了枯井中……”
“北荒院。”康熙说完这话,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嗓子,“朕记得……数月前,有个宫女也掉进这口枯井中了。”
梁九功应是。
他又问:“是德嫔的贴身宫女?”
“从前永和宫的掌事宫女,唤作玉烟。德嫔娘娘在北荒院这些年,一直由玉烟和画扇伺候着。”
“画扇……朕记得她是皇后的人。”康熙笑了笑,“莫不是也掉进井里了?”
梁九功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德嫔娘娘一复位,就将画扇送回景仁宫去了。皇后娘娘仁善,叫画扇顶了原先夏槐姑娘的位置,做了大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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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康熙不知何时已经将笔搁下,捻起桌上的珠串,有节奏地缓缓盘着,许久才点评道:“这便是舒舒与她的不同之处。落个这样的下场,也算她罪有应得。”
只是,可惜老十四又没了额娘作护。
康熙觉着头疼,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从前,他为了给保成无上荣耀,曾经日日带他在身边练字,一道听西洋传教士教授天文数理,更是早早就建起了毓庆宫,希望满朝文武都看清楚他立太子的决心。
而今,皇太子已然站稳脚跟,文武两全,成了大臣们认可追随的存在。
他不再需要皇父的扶持了。
做皇父的却感到恐惧,选择将这些与众不同的优待偏宠,落到另一个儿子头上。
康熙缓缓睁开眼,声音里透出几抹力不从心:“去,召十四阿哥过来。”
“另外,德嫔的事儿归属后宫,就请皇后照旧料理吧。”
*
景仁宫内又忙碌起来。
内务府派来的太监为难道:“娘娘,非是奴才们与德嫔娘娘不睦,使小绊子。只是德嫔娘娘未曾行过册封礼,玉牒所载也是……受贬的罪妃之身,按照宫中的规矩,是不能以嫔位之礼下葬的。”
自打皇上登基,宫里还没有嫔位的娘娘薨逝。
原本,赫舍里以为这“头一遭”要忙忙张张许多日子了,谁知道,乌雅氏竟然没这个资格。
赫舍里摇头笑了一嗓子。
也不知乌雅氏算计筹谋这些年,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心里作何感想?
左右人已经死了,她不愿再跟个死人计较。
“那便将德嫔的尸身捞上来,以小主之礼,寻个郊外的皇庄好生安置了吧。”赫舍里说到这里,又抬眸问,“先前失足的那个宫女玉烟,可还在井底?”
太监答:“在的。宫人们不是主子,落进这样偏僻的枯井,自然不会费心去管。”
“一并捞上来吧。”赫舍里看着身边的画扇,忽而扬起了唇角,“玉烟一生衷心为主,本宫就赏她葬在德嫔身边,日夜相伴,也算全了她们之间的主仆情谊。”
画扇惊讶地抬眸瞥了一眼,满怀感激地颔了颔首。
赫舍里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她虽不与乌雅氏计较了,却愿意帮着旁人的恩怨计较计较。
管事太监一一应下,临出门前,听到赫舍里说:“这枯井先后害了两位妃嫔,一个宫女,可见不算吉利。帮本宫问问皇上,将这口井就此填了如何?”
……
话很快就被内务府带到了帝王跟前。
康熙才赏了十四阿哥一堆好东西,又特许他就住在永寿宫内,也方便走后头的如意、吉祥两个小侧门来养心殿。
德嫔不能以嫔位之礼下葬的事,胤禵也听到了。
康熙原本想着,若儿子求情,他就追封德嫔,破例允许她入景陵妃陵寝安葬。可是,十四阿哥竟只是抿着唇,对此并无任何异议。
康熙忽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儿子,试探着问:“就不为你额娘求个恩典。你若开口,朕一定答应。”
胤禵想到乌雅氏犯下的那些错,只摇摇头:“儿子想跟汗阿玛讨了额娘下葬的皇庄,时时过去探望,便已经很好了。”
康熙欣喜,满意地点头夸赞他:“你在一众皇子中,倒是难得的心思纯澈,表里如一。阿玛自然该成全你一番至纯至孝的心意。”
胤禵跪谢皇恩,琢磨半晌,到底没再提起不叫玉烟跟额娘埋在一起的事。
从小到大,他身边没有额娘照看,每回都是玉烟姑姑偷偷从北荒院跑出来,给他送吃的喝的用的。他身上的香囊,则装着画扇姑姑一个个晒干挑拣的香料。
相较之下,额娘与他并不如二位姑姑来得亲密。
胤禵的心在思索衡量之间,已然悄悄偏向了玉烟那一头。
康熙没注意这些,只抬手吩咐内务府的人:“皇后的话说得极是,这枯井不吉利,明日一早就派人填了它。往后,宫人们若无事,也不要去北荒院附近。”
太监领了差事下去,内务府便开始忙着乌雅氏的丧葬事宜。
消息传到四贝勒府后,胤禛快马加鞭赶进宫中,敲开永寿宫的大门时,整个人还气喘吁吁的。
十四阿哥坐在院中,瞧见是他四哥来了,忍不住红了眼上前几步。
四阿哥嘴角崩成一条直线,头一次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别哭,万事有四哥在。”
十四阿哥使劲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嘴硬道:“谁哭了!四哥才是,连鞋都穿错了,这一路过来可不叫人笑话。”
四阿哥低头,这才发现自个儿脚上穿着一只石青色夹黑缎的朝靴,另一只则是行围用的鹿皮靴。
兄弟俩对视,无言笑了。
身边有个人陪着,十四阿哥那种孤独哀伤的感觉便淡下去不少。他叫小厨房备了些素斋,跟四阿哥一道简单用了个午膳。
饭后,他才拿定主意,跟四阿哥低声道:“汗阿玛今日赏了我许多书册珍宝。”
四阿哥说:“额娘刚走,阿玛也是怜惜你,安心收着便是。”
“除此之外,还要我等额娘下葬之后,每日开始去养心殿内练习法帖,并听张诚等传教士讲课。”十四阿哥说到这里,声音更小一些,“四哥,这应当都是太子原先的待遇吧?我……没记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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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胤禛在听到法帖时,脸色已经变得有些古怪。
从前,汗阿玛即便是栽培八弟,也不过以书法家何焯为侍读,命他日日教授八阿哥习字。
无论如何,被栽培的棋子总是越不过当年太子的待遇去。
今日给十四弟弄出这般堪比储君的优待,无非是觉着额娘去了,十四弟没有旁的倚仗,又简单直爽,是个好拿捏的、最合格的棋子。
可惜阿玛想错了。
没有了额娘做弱点,十四哪里会任由他掌控。
四阿哥从袖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胤禵:“我今日来之前,八弟已经在府门外候着了。他意欲出关前往盛京,听说了额娘的事,要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
十四阿哥微怔,伸手将信接过来,当着胤禛的面拆开读起来。
信的内容不长不短,是八哥对他处境的预料和分析。八哥果然先知先觉,一下子就猜到了汗阿玛会扶持他,比从前扶持任何人都更甚。但八哥给他的建议只有四个字——
“勿忘初心。”
十四有些看不明白,将信纸翻来倒去地瞧着,总觉着缺了页。
半晌,他终于确认再没有其它,又不死心地问他四哥:“八哥就没说些别的?”
四阿哥默了片刻,垂眸看那信纸一眼,才道:“他说从前对不住你,信中所言字字肺腑,希望能弥补一二。”
十四阿哥垂下眸子,将那封信好好叠起来收进怀中。
“其实,八哥没被汗阿玛重用之前,待我们挺好的。”他说完这句,似乎有些明白过来,那句勿忘初心的真正含义了。
*
十一月中旬,京师飘了雨夹雪。
毓庆宫内,地龙提前大半个月已经烧起来,继德堂的东配殿还特意多备了两个炭盆子,只怕冻着了即将生产的李侧福晋。
没过几日,李瑾乔按着太医算的日子,不偏不倚正好发动了。毓庆宫上下提心吊胆大半日,终于迎来了他们宫里的头一位小格格。
这是胤礽的长女。
当阿玛的似乎格外偏疼女儿一些,他熟练地抱着小格格坐在李瑾乔身边,一刻也不肯放下。
李瑾乔无奈笑了,挥挥手,将在一旁奋力蹦跶着想要看妹妹的弘晳叫过来,悄悄耳语几句。
弘晳乖巧点头,扯了扯胤礽的衣袖:“阿玛,次饭饭!弘晳带阿玛用午膳,之后再来跟妹妹玩哦。”
说着,还踮起脚顺了顺胤礽的脊背:“阿玛乖~”
胤礽:“……”
李氏终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被儿子语重心长地教育之后,胤礽终于舍得放下怀里的小格格。他俯身吻了李瑾乔的额头,叮嘱伺候的丫鬟几句,这才将弘晳扛上肩头,拍了拍臭小子的屁股,去前头用午膳。
年初,打从乔乔有了身孕之后,汗阿玛就借机塞了几个格格进毓庆宫。
那些多是汗阿玛希望他能稳住的汉臣之女,其中也有一个,是满洲上三旗出身,约莫是为了给他点甜头尝尝。
可胤礽自个儿只觉着心烦。
女子生产时鬼门关里走一遭的大事。
他在梦里曾经亲眼见过,额娘是如何因生产丢了性命,又怎么会舍得在妻子怀胎十月中,纳许多格格进来给她添堵?
无论宫规如何,乔乔是他心中认定的妻子。
因此,那些格格还没进毓庆宫的大门,就被胤礽打包送去了撷芳殿。撷芳殿本就是东宫宫人居所,按理,太子妃与一众侧福晋、格格都应当住在那头。早年,不过是毓庆宫人少,太子爷开恩留了李氏与林氏住。
这回,为了一视同仁,便叫倒座房的林格格也一道搬去撷芳殿了。
撷芳殿主体三间三进院落,林格格资历长,出身也清正,便被安顿在了左侧院落的正殿内。屋子比从前大出不少,又能放下许多书目,还不是西晒房,林格格自然欢喜应下来。
为了应付康熙,胤礽也准备了一套说辞。
“四弟和十四弟刚刚没了额娘,儿子不愿这时候与新人欢笑,寒了弟弟们的心。索性毓庆宫内已经有了长子长女,便容儿子缓缓吧。”
他特意提起了十四弟,汗阿玛沉吟片刻,果然不再催促。
胤礽自以为将一切办妥,瞒得天衣无缝。实际上,李侧福晋心里却明镜似的。
她笑着看那父子俩走远,戳了戳女儿的脸颊,轻声道:“乌那希,你的阿玛是这世上最好之人。你可要跟额娘和哥哥一起,守护好阿玛呐。”
*
两场暴雪,叫整个京师的道路都拥堵起来。
北方今年格外的天寒地冻,胤礽担心百姓们过不去这个寒冬,建议各地尤其是关外采取措施,必要时可以开放施粥棚,却被康熙驳回了。
帝王只笑了一声,道:“噶尔丹虽然死了,外头还有准噶尔部的策妄阿拉布坦。他是……噶尔丹的侄子,当年敢内斗反了噶尔丹,日后未尝不会对我大清生出反心,先下手为强,这才是真理。”
“另外,冬日雪大,明年春汛定然是来势汹汹,到时候又是一笔银子。”
胤礽默了默,听明白了康熙的意思。
大清走到今日,着实不易。
平三藩之乱,□□,三征噶尔丹,桩桩件件都是安定海内的丰功伟绩。但是,若在此之上,还要过渡穷兵黩武,就并非良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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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这些话他从前真心实意地讲过一次,然而汗阿玛与他想法不同,大加责备。
所以,他不能再提第二次。
无人知晓,那些底层的百姓们是如何度过极寒天气的。宫中的年节依旧热火朝天,贵人们在一场接一场的宴会,与光彩夺目的赏灯会中,和和气气迎来了康熙三十八年。
春日之初,康熙便打量着要去南巡。
这是帝王第三次南巡。
头一次,他带着赫舍里与胤礽;第二次,他只带了赫舍里。这一回,他留下胤礽监国,赫舍里坐镇后宫,自个儿则带着一众妃嫔,以及三、四、五、七、十、十四几个阿哥们一道出巡去了。
景仁宫内。
赫舍里对着儿子笑道:“你阿玛也是够操劳的。他既不放心你,也不信任那些跟你走得近的阿哥们,索性就将他们都带在身边,不给你监国留下一点点助力。”
胤礽跟着弯了唇角,凤眸中有几分无奈:“四弟他们知道汗阿玛的心思,都想寻个理由留下,被儿子劝住了。”
“帝王既然因为这点小事疑心,顺着便是了,对着干只是自讨苦吃。再者,四弟对江南水患和贪腐官吏已经了然于心,此番跟去是有大用途的,留在京师,岂不是白白枉费了前面几个月的苦心。”
赫舍里赞许点头:“你心中拎得清,额娘自是放心。不过,既然要查贪腐……九阿哥那里可提前知会了?”
先前,胤禟要去南方经营盐业,几个兄弟可都是投了银子的。别最后搞得江南官场没整顿成,这帮兄弟反倒全都被拉下马去。
胤礽笑道:“额娘放心,九弟经商头脑了得,只管黑吃黑那些官商勾结的贪腐之辈。不过,为免有心人顺藤摸瓜,儿子已经提醒他停了江南的生意。年初,九弟就转道置换了京师的田产和铺子。”
赫舍里便松了口气。
老九的本事她是知晓的。若能就此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少了个强劲的对手。
赫舍里将事情的方方面面都顾着问了一遍,最后,忽然开口:“你叔外祖呢?索额图那里,可曾叮嘱过了?”
胤礽微怔。
索额图安宁本分了许多年,他还真忘记了。
*
四月初,江南这头。
在四阿哥铁面无私的推进下,黄河沿岸揪出了一连串的朝廷蛀虫。甚至可以说,黄河边上到巡抚、总督,下到县令、县丞,几乎就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这些人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自发的利益共同体,阶层分明,互相包庇。
他们从未想过,还会有事发的一日。
康熙对此大怒,在行宫里要人严查此事,连带着江南三织造都挨了批。
曹寅也委屈啊。
这些年皇上每次南巡,开销繁重,都是他们三织造掏银子负担的。若没有江南贪腐的温床滋养,皇上哪儿能这般滋润南巡呢?
但曹寅也不敢说。帝王何等圣明,怎会看不出这点小伎俩。只怕是有别的想法。
各方按兵不动,还真等到了康熙的问责。
“安庐巡抚曾经是索额图的人。此事,是否是索额图参与其中,又是否有东宫授意?”
汗阿玛有这样的疑心,早在胤礽与胤禛的预料之中。
胤禛垂眸,掩住眸中那一点失望之色,一板一眼答话:“回皇父,此事儿臣已经寻到证物,可以证明安庐巡抚早年已与索额图断了联络。而且,安庐巡抚的私银账册中,只有一笔是流向了京师,进了曾经的八贝勒府。”
这是江南地方,唯一还算与索额图扯得上干系的人。
他早年卸任大学士之时,就已经将索党一脉尽数遣散,从那之后,再没有过私下的联络。
这些年,索额图也看出来了,太子爷要走的是真正的君子之道,要做的也是大清一等一的贤能明君。
他们赫舍里满门,决不能拖了后腿!
康熙压根没想到,索额图这样的人,竟真的能耐着性子不结朋党,本本分分做事。
帝王看过胤禛递上来的两样证物,沉默许久,又问梁九功:“三织造怎么说?”
梁公公袖手答话:“回万岁爷,与四阿哥所言一般,安庐巡抚早已与索大人断了个干净。”
康熙冷笑一声,将证物置气丢在桌上,沉声问:“既然如此,那这整个江南的贪官,能是何人爪牙?”
屋中静默片刻,阿哥们跪了一地。
四阿哥挺直腰杆,垂眸淡然道:“恐怕,都是皇父您亲手养出来的爪牙。”
康熙恼羞成怒,掀了桌子骂:“放肆!”
四阿哥恭敬叩首,不再出声。
出京之前,二哥便叮咛他万万不可跟汗阿玛对着干,尤其不要揭他的短。
可是,这话在他心中憋得太久了。
今日只说这一句,已经算是看了二哥的面子。
……
胤禛到底还是被康熙抽了鞭子。
十四阿哥没想到,四阿哥竟然会这么不给面子地直言,当场都听愣了。还是鞭子挥在了四阿哥身上,他才连忙回神,跪地抱住了康熙的大腿求饶。
兄弟们一道求情,康熙抽了几鞭子,消消气也就作罢。
只是,直到严惩江南贪官,回到京师之后,康熙也再没拿正眼瞧过胤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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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毓庆宫内。
胤礽早就得了消息,等到四阿哥回京,这才将人提溜进惇本殿,又笑又气道:“就那般忍不了了?非要叫汗阿玛抽上几鞭子,才能冷静下来?”
胤禛蹙眉道:“本就是皇父失责——”
话没说完,被胤礽塞了个新作的糕点堵住了嘴。
“你啊……”胤礽扶额,无奈摇头,“平日是个锯嘴葫芦,轻易不说话,一说话便要叫人大吃一惊。”
胤禛咽下嘴里带着茶香的糕点,甚是喜欢,语气也变得好了些:“他不该推到索额图身上,妄图叫二哥背上这盆子脏水。”
胤礽怔了怔,才后知后觉:弟弟生气,怕是因为汗阿玛给他扣黑锅。
胤礽哭笑不得,抬手拍了拍四弟的肩膀:“放心吧,二哥这不是好好的吗?记着从前答应过二哥的话,无论往后发生什么,你们兄弟几个都要自保优先。”
“二哥绝不会怪你们!”
太子爷的笑容温和从容,映着院中盛放的黄木香,叫胤禛仿若又回到了童年那个雨夜。
前星门在他身后隆隆打开,一盏宫灯映衬下,是二哥一如既往的笑脸。
*
七月二十五日,敏嫔不治而亡。
章佳氏这些年也算深得皇帝喜爱,又先后诞下了十三阿哥与两位公主。康熙有感于其中情分,特意追封敏嫔为敏妃,身后一应事务按照妃位仪制来操办,葬入景陵妃陵寝中。
有了这份殊荣,敏妃的后事才算是能够小小办一场。十三阿哥带着两个妹妹跪在灵前,坚持要为他额娘守灵。康熙见这孩子伤心过度,也就没有拦着。
金棺入了陵寝之后,事情暂且告一段落。
赫舍里却忽然想起一件小事。
敏妃新丧未满百日,三阿哥胤祉就因为剃头不敬,被皇上夺了郡王的爵位,降成了贝勒。
她连忙命夏槐去钟粹宫知会荣妃一声,说:“千万看住了三阿哥,不要读书读傻了,在这个当口上剃头。”
荣妃听着这份担忧,掩唇笑道:“说娘娘多虑了,胤祉便是再傻,也该知晓礼数,不会这时候剃头的。”
胤祉今日正巧进宫探望额娘。
进门听到“剃头”二字,从明间直接拐进来,问:“额娘怎么知晓儿子想剃头?”
荣妃面上的笑容一僵,缓缓转身,给了儿子一个大巴掌。
第79章 刁难
三阿哥顶着脑袋上的大包,安安宁宁回了诚郡王府。
额娘不许他剃头,还将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看不顺眼的地方都批了一通,这才放人出宫。
三阿哥连顿饭都没吃,闷头捂着大包,抬脚进了书阁里头又兢兢业业修起书来。他自小乖巧,在起居等诸多事宜上一向都很随意。额娘不让剃头,他自然也就不剃了。
郡王的爵位就这么保住了。
康熙是天热之后从南边回京的。
这次回来之后,他发现满朝上下对太子赞不绝口,多半都是在夸他监国处理政务得心应手。叫康熙万万没想到的是,连明珠和马齐都一改往日做派,难得对储君有“班行秀出,粲然可观”的评价。
明珠自从大阿哥、八阿哥相继落败之后,便缩头混起了日子。
康熙看重他的才干,觉着这老狐狸能安分守己一些,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可如今明珠安分的过了头,也叫帝王心生不满起来。
康熙开始怀疑,纳兰家是不是因为一个容若,已经悄悄站在了东宫那头。
巧的是,纳兰容若前些年因为一场寒疾落下病根,已经无法胜任一等侍卫的职责。自从纳兰容若的妻子卢氏难产死后,他便一直未曾续娶,人也带上几分郁色,若非早早跟在太子爷身边,心境开阔许多,这场寒疾只怕能要了他的性命去。
胤礽舍不得叫他离开,索性特意给他留了个詹事府的虚职挂着,每日还进毓庆宫来填词作诗,做做喜欢的事。
胤礽是将容若当成了多年老友相待。
可这些落在今日的康熙眼中,便成了费尽心思的拉拢纳兰家。全然忘了,当年儿子年幼时,他自个儿是如何将容若赐给胤礽,用以抗衡明珠的。
老皇帝思来想去,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
康熙三十九年初,帝王意图为儿子们再次封爵。
“年长的阿哥们也该往前进一步了,如此一来,老九他们才好出宫开府,封个贝子之流也算合规矩。”康熙抬了抬下巴,要梁九功磨墨,自个儿站在御案前头提了笔,“另外,老十三和老十四如今都是没了额娘的孩子,朕得叫他们立起来,这回也跟着一道封爵吧。”
梁九功心想,最后这句怕才是重点,前头那都是捎带的。
不过,叫梁九功没想到的是,皇上这回竟对太子爷身边的人格外厚待。
三阿哥胤祉封为和硕诚亲王,这是板上钉钉的,没什么好质疑;
可四阿哥先前才说错话,挨了鞭子,竟也得了个和硕雍亲王。除此之外,五爷封了恒亲王,七爷也封了淳郡王,东宫那头一下子就立出去了!
梁九功琢磨了许久,觉着万岁爷这怕是有意给出亲王的位置拉拢。毕竟,就算东宫继位,也没法给出再高的封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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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难不成,还要一口气给出几个铁帽子王吗?
康熙在纸上先后落下几个亲王君王的封号之后,并未搁下笔。他想了片刻,又写下一个“敦”字。
“老九和十一、十二、十三他们,暂且就封做固山贝子。老十的额娘也走得早,钮祜禄家不可轻慢,就封做敦郡王。至于老十四——”
康熙笑笑,提笔落字:“他至诚至孝,又文武兼备,给个恂郡王也不为过。”
梁九功:“……”
十四阿哥能提前出宫开府已是逾矩,如今还越过一众兄长,要封个郡王,只怕这道旨意一放出去,便有人要把宝压在这位身上了。
当奴才的,看的再清楚也不能多说什么。梁九功任由康熙自言自语,也绝不敢在此事上搭腔半句话。
康熙自个儿许是觉着闷,直起身子,抬眸瞥了梁九功一眼:“老滑头的东西。”
梁九功讪讪笑着。
“行了,看着时辰十四也该过来练字了,朕提前告诉他,也好有个人说说话。”康熙说完这话,搁下笔,绕过御案到了明间宝座前。
这几日有边关送来的军情,宝座前的案几上便堆满了奏折。事情不算大,几乎都是关于准噶尔部蠢蠢欲动的消息。
还不是打仗的时候,康熙决意暂且按兵不动,看看准噶尔能做到哪一步。
他随手翻了几个奏折,批下去几份,有关军情的则留中不发。
帝王上了年纪,已经无法亲征。
可是,这份功绩他又不愿假手他人,尤其是让利给储君。私心里,康熙盘算着等十四再长大些,能够担得起将军一职,再出兵收拾准噶尔军。
帝王筹谋着有的没的,抱厦底下传来十四阿哥的声音:“汗阿玛在吗?”
康熙吩咐:“叫他进来。”
梁九功应声,将人好生引进来,便留了个心眼趁机退出去。
屋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康熙便开门见山道:“过了年你也不小了,朕听尚书房的师傅们说,你的四书五经已经学的很好,可以出阁了。”
十四阿哥不知帝王要铺垫什么,便静静听着。
“你额娘去得早,今春,朕有意为你众位兄长们进爵,你便也随同一道出宫开府,封做恂郡王,如何?”
听到康熙这话,胤禵心下才终于了然。
——汗阿玛是等不及要他成人,成才,掌握一些皇权允许掌握的权力,并以此与二哥抗衡了。
可他压根儿不想搞什么皇权斗争。
额娘从包衣宫女,一路最高坐到了德妃的位置上,斗了这大半辈子,最终还不是栽进了宫权的深井之中。
他亲眼望见过那荒唐,诡异又扭曲的一幕,如何还能气定神闲地稳坐斗争漩涡中心。
这些日子,他已经看得分明。
四哥虽然性子冷了些,也不爱言语解释,心却……却是挂念着他的。
既然如此,四哥一心追随着太子爷,他虽然不愿意站在同一战线,不与他们作对添堵,却总还是能做到的。
他已经没有了八哥,没有了额娘,不想再与四哥渐行渐远了。
胤禵打定主意,撩开袍子跪地:“汗阿玛,儿子不想做什么恂郡王。”
康熙没想到儿子会是这个反应。
帝王蹙眉瞧了十四半晌,忽而问:“是不是胤禛与你说过什么?”
胤禵一怔,连忙摇头否认。
康熙却不信他的话,自顾自道:“你放心,胤禛先前在江南虽然顶撞了朕,可查处‘江南贪腐案’他功不可没,朕赏罚分明,已经有意封他为和硕雍亲王。到时候,朕叫内务府将你们的府邸选在一处,也方便你们兄弟能时时联络着。”
胤禵叹了口气,越发不愿意成为四哥被牵制的累赘。
他垂眸伏地,叩首道:“皇父可曾想过,若九哥他们按照规矩得了个固山贝子,那儿子最多只能封为贝子,无功无势的,越过众位兄长,往后还如何见面?儿子看重亲情,还请阿玛收回成命。”
他一股脑儿说完,“梆梆梆”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康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蹙着眉头只觉着气恼。在他眼里,十四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重情重义,遇上相关的事简直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可偏偏他也是看中这一点,才选了十四。
帝王攥着拳头,高坐宝座之上,他的面色匿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许久,康熙沉声道:“你先回去,容朕仔细想想。”
*
景仁宫如今得消息的速度越发灵敏。
赫舍里坐在明间的宝座上,听着夏槐将这两日的前朝朝事一一禀告了。
在她的印象中,平定噶尔丹之乱便比前世要早了好几年。
如今,这事儿间接导致噶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又提前带兵西征,攻克了哈萨克汉国,使其分裂成为大玉兹、中玉兹、小玉兹三个汗国。
准噶尔西征大胜。
策妄阿拉布坦这些年轻徭役,追随着大清的步子建设准噶尔,发展迅猛。他们得到的土地已经逐渐无法容纳文明发展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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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于是,准噶尔与大清边界的矛盾开始不断激化。
“这一回,是准噶尔军派兵袭击了哈密北境五寨。”夏槐压低声音道,“寨子不大,损失也小,但因为是自噶尔丹死后,准噶尔军第一次主动进犯大清,这才被当成紧急军情呈报京师。如今,朝中支持出战的人占少数,都觉着这么小的骚扰,不值当当下劳民伤财。”
赫舍里摇头笑笑:“皇上怎么说?”
夏槐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皇上御门听政之后,对这件事没发表看法,只是散朝之后,叫南书房行走定了阿哥们封爵的诏书。”
“剩下的便是小道消息了。奴婢听说,皇上先前有意给十四阿哥恂郡王的位子,阿哥却推拒了,因而此番只跟后头的众位爷一样,封了个固山贝子。”
赫舍里道:“十四是个好孩子,但皇上不会只给了固山贝子,就这样轻轻放过他。”
夏槐一脸佩服道:“又叫娘娘您说中了。十四爷才封固山贝子,皇上竟然问他愿不愿意动身前往西藏,与陕甘总督会合后,只领一小部分人与准噶尔周旋试探。”
赫舍里眸中讶然,许久才冷笑道:“咱们这位万岁爷是越发狠心了,这么小的孩子,他竟也利用得彻底。”
她心中清楚,玄烨这话大概率是试探和威慑。
十四阿哥今年春提前出阁开府,已经称得上是年幼,毕竟他如今连个格格都还没有,如何上阵?如何真刀真枪地与准噶尔军对抗呢?
玄烨是希望儿子知难而退,不要为了几个没甚用处的兄弟,就打算倒戈对抗。
赫舍里叹一口气:“只希望,十四阿哥能学会自保吧。”
……
谁都没想到,老十四是个硬气的。
他听过阿玛的试探,当即跪地接了话,愣是将康熙的问话变成了明晃晃的口谕。
天子一言已出,无法撤回,便有了这满朝都瞧不过眼的“将爱子发配边疆”之事。
四阿哥到底住在宫外,消息往来多有不便,知道这事儿时已经晚了。他一心想要补救,打算祈求汗阿玛,由他来代替弟弟前往边疆。
夕阳西下,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了。
四阿哥还没走到隆宗门,就在西夹道被十四阿哥亲自拦下来。胤禵伸手扯着胤禛的袖子,弯眸笑着,希望这个哥哥能停下来听自己一言。
四阿哥绷着面孔,站定原地。
“事到如今,四哥不会以为……不做汗阿玛的棋子,也不站太子爷,就能平平安安待在京师吧?”胤禵压低声音,就这样与兄长肩顶着肩,附在他耳边笑道,“这事儿四哥帮不了我,就叫我去边疆走一趟吧。若只用应付着兵戈铁马,或许,我还有重回京师的一天。”
胤禛垂着眸,克制自己不去在意弟弟那张还没完全长开的容颜,缓缓点了头。
他说:“好好活着,四哥会早日接你回京。”
*
这次诸王大封,十三阿哥成了最后的黑马。
敏妃离世,他虽然也失了额娘,心中悲痛,底下却还有两个妹妹要照顾。为了能叫两个妹妹不在宫中成为小透明,遭宫人们冷待,胤祥便担起哥哥的责任,开始有意在康熙面前显露才能。
他心里很清楚,十四弟一走,汗阿玛又缺了称心的左右手。
从前,是额娘叮嘱他,不许他参与到这些夺嫡的事务中去;如今,他却不得不主动迈进去了。
不过数日,康熙对胤祥表现出来的办事能力、交际能力以及文武两道的才能都万分满意。他没想到,老十三不显山不露水,原来却是个厉害的。
于是,十三爷一下子便越过几位兄长,成了多罗贝勒。
整个盛夏,就这般在一场闹剧中囫囵收了尾。
蜻蜓还立在御花园开败了的荷花池中,捕捉那残留的一丝夏日气息,秋天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今年的秋日有些格外热闹。
蒙古诸部似乎是收成好,银钱丰,竟将贡品全都照着往年翻了一倍送来京师。随行的使者里头有乌尔衮的人,特意给胤礽带了几罐子刚榨好的葵花籽油,以示感谢与想念。
这件事不知怎的,传进了康熙耳朵里。
帝王不分青红皂白,在朝臣们面前责备道:“太子私留蒙古贡品,实属对君父不敬,心怀鬼胎!”
胤礽袖手立在殿前,只觉得这理由有些好笑。
蒙古今年贡品翻倍,实则是为了感谢葵花籽油带来的收益。换言之,这些好处是冲着他来的。而今,他不过得了乌尔衮特意带来的几罐油,便成了心怀鬼胎,去何处说理呢?
这事儿都不用太子殿下开口解释,蒙古诸部的使者们便蜂拥而上。
康熙听着蒙古各部对储君的感恩之情,慢慢沉下了一张脸。他阴着脸,却还要挤出笑容,平静道:“如此,倒是朕冤枉了太子。”
……
胤礽知道,事情走到这一步,汗阿玛总归是要寻个由头拿他出气的。
他索性叮咛李瑾乔一声,带好两个孩子,就待在毓庆宫的院子里头,哪儿也不要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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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只要汗阿玛不针对他的妻儿,怎么责骂惩罚都无所谓。他早已不是那个倾慕阿玛的保成,已经学会了调整自己的心态,将这些看做一场单纯的政治斗争。
冬日雪大天寒,阿哥们为了暖暖身子,最常去的还得是布库房。
胤礽今日一过去,就碰上了老四、老五、老七和老十三,带着几个谙达和侍卫们正在比拼。满人兄弟之间,练起武来不计较这些长幼尊卑,太子爷索性也缠了辫子要与他们练一练。
近日他被人看的太紧,无处释放。
一到布库房里,就寻到了由头不再收敛。往日能谦让的、该谦让的,今日都分毫未让。
胤礽挨个儿将几个弟弟、谙达和侍卫们都揍了一通,直到老十三登场,他才醒神过来。即便是布库房内,他也处于皇城之内,在汗阿玛的监视之中。
弟弟们可以在打布库的时候,不拿他当作储君和兄长;
但他,却何时何地都不能丢了该有的风范。
胤礽选择败给了十三弟。
他让的很明显,约莫是为了弥补之前的过失。从场中下来,还特意跟弟弟们说了声“抱歉”。
几个阿哥一怔,都笑道:“平日里二哥藏着掖着,今个儿一动真格,真叫兄弟们大吃一惊呢。往后,二哥可就得如这般,不要相让才是!”
他们兄弟之间和睦欢乐,传到康熙耳朵里,却又变了层意味。
从前,他只当保成是不善于骑射武功。毕竟,有小时候学骑马的先例摆着,他便未曾多心。今日才知道,原来这个太子当的,乃是真正的文治武功。
康熙也说不出此刻的心情。
千言万语凝在喉间,他最终睁开眸子,道:“太子……暴戾不仁,肆意捶挞诸王贝勒,入值宫中的八旗兵丁(谙达们)鲜有不遭受其毒手者。传朕旨意,命皇太子禁足毓庆宫中,好好反省己身。”
梁九功深深看一眼万岁爷,见他鬓边冒出遮不住的白发,垂眸心中叹息一声。
皇上这是何苦呢。
再这般下去,岂不是要落得个众叛亲离。
*
胤礽终于等到这迟来的惩罚,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禁足毓庆宫中。他全当是休沐日,多多陪伴妻儿罢了。
三十九年的冬日,太子爷谢绝了兄弟们求情的好意,暂且放下一应事务,安心蜗居在毓庆宫中,抱着乌那希与弘晳,与李瑾乔一起过了个安静温馨的小年。
这是他难得不用去赴宴的年节。
李侧福晋懒得清澈,得知不用去宫宴上作陪了,高兴的抚掌笑道:“爷这是歪打正着,反叫咱们过了个好年呢。”
胤礽宠溺地刮她鼻尖儿:“我看你是恨不得每年都禁足了。”
一家人嬉笑间吃喝玩闹,正月竟也就这般晃过去了。
胤礽觉着自己还没闲够呢,便又被康熙放了出去。除此之外,也不知帝王是出于什么心理,将空出来的内务府总管大臣的位子,交到了赫舍里心裕的手中。
心裕在索尼诸子之中,排行第五。
实打实算起来,也算是胤礽的叔外祖之一。
早些年,心裕和法保因为索额图假死之事幡然悔悟,一齐金盆洗手,做了个干干净净的爵爷。之后,两江贪腐案查得再如何彻底,也都查不到他的头上。
但是,康熙对赫舍里家的家风仍旧存疑。
帝王抓不到把柄,索性便将心裕提拔上来,叫他主管内库。巨大的利益和财富面前,就不信,赫舍里家的草包还能不上钩。
胤礽将他阿玛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奈何圣旨已经下了,他只能传话叮嘱:“无论谁送银子、求办事,都不能见不能接。万事小心应对,实在不行就装病犯个小错,革职便是。咱们本来也没打算将手伸到内务府来,不许再做什么多余的事。”
譬如说,像从前八阿哥那样给养心殿安插人手,窥探圣恭,便是绝对不能做的。
心裕懂得这些大是大非,每日只专心做好差事。
幸而有荣妃的阿玛盖山从旁帮衬着,一切倒是都如常运转着。可是,架不住帝王三番五次的刻意考验,心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差不多三日一小骂,五日一大骂。这个总管大臣才做了几个月,便被康熙喷的病倒了。
赫舍里终于坐不住了,亲自去了趟养心殿,对着帝王道:“万岁爷抬举臣妾的母家,臣妾感激不尽。只是心裕到底只是个招猫逗狗的纨绔,没本事惹事,更没本事管事。内务府这么大的衙门,他怕是连里头有几个司都闹不清楚。还请万岁爷看在臣妾祖父的面子上,放五叔父回去,做个闲散爵爷吧。”
她刻意搬出了索尼。
帝王便知其意。
想到近日确实将心裕喷的狗血淋头,康熙也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笑道:“看来,朕是好心办了坏事。就依皇后的意思,叫心裕回去吧。”
帝王接二连三的找茬,叫赫舍里心中也烦闷。
毕竟,康熙对胤礽的不满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整个朝堂、后宫全都瞧在眼里。
这不,她前脚才回了景仁宫,后脚僖妃就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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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心裕的事彻底叫僖妃生了怒意。
她这些年时常过来,跟夏槐她们也熟悉了,递个眼色,婢子们便全都退了出去。
僖妃这才拉着赫舍里往东暖阁坐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姐姐。”
赫舍里无奈苦笑,拍拍她的手安抚:“江南的贪官污吏惩治后,我们的人去年才陆陆续续换上去。如今根基未稳,并非对抗皇上的好时候。”
僖妃咬咬牙,压低声音:“实在不行,我便做了这个罪人,将皇上给——”
第80章 被幽
僖妃这几年很是受宠。
从前,康熙看重赫舍里和胤礽时,曾因此垂怜僖妃,叫她有了十一阿哥,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嫔位。后来帝王猜忌心愈盛,因着赫舍里这个姓氏一并防着她,僖妃也并不在意,只一心养育好十一阿哥,叫他“亲着二哥,帮着二哥”。
康熙呢,虽与赫舍里逐渐离了心,但心底里又无法完全舍下这段少年夫妻的真情。
于是,确定自个儿已经无法行房事之后,他反而无需防备了。自此,长春宫成了第二个景仁宫,而僖妃则成了赫舍里的替身。
平心而论,她们虽为远房表姐妹,相貌却有相似之处。
僖妃为了能帮上中宫,也捏起鼻子做了这“宠妃”。
如今她是最能在皇上近前得脸的人,说起这些话,自然也是想好了如何动手的。
赫舍里几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连忙打断道:“哈宜呼,不许胡说!”
她定定看了僖妃许久,从那双眼中只看到无所畏惧的坚定与毫不遮掩的赤诚,仿佛……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赫舍里心中一惊,攥紧了僖妃的手,低声劝道:“你可不能犯傻。且不说本宫,胤祷和胤礽都是惦念你的人,你舍得叫他们伤心难过吗?”
僖妃沉默不语。
“再者说,万岁爷死了事小,但总不能叫赫舍里家和太子背上弑君弑父的骂名啊。你心里定然清楚,太子要走的道虽然艰难,却是最契合君王的光明正派之路。”赫舍里拍拍她的手,“弑君,并非他的道。”
僖妃终于松开了拳心,抬眸看向赫舍里:“那若是皇上先一步动手了呢?”
赫舍里摇头:“皇上手中暂且没有合用的棋子,不会轻举妄动的。”
“十三阿哥不算吗?我冷眼瞧着,这段日子可给四阿哥、五阿哥他们使了不少绊子。”
僖妃说完最后一点担忧,赫舍里总算放心了。
她笑得意味深长,道:“若是为了十三阿哥,你就放心吧。他们兄弟里应外合给万岁爷演戏看,你我只做不知,坐着看戏便是了。”
僖妃微怔,恍然失笑。
……
宫里的人都知道,因为早年乌雅氏谋害敏妃腹中公主一事,十三阿哥与四阿哥极为不对付。
如今,两位爷虽然都已经出宫开府,一个做了十三贝勒,一个做了亲王,那关系也依然僵着呢。万岁爷这一二年抬举十三爷,这位也争气,无论什么差事都办的漂漂亮亮的,连在懋勤殿内画一副山水图,都能给帝王长脸,叫文臣画师们夸赞不已。
因此,四爷几个一时被十三爷弹压,满宫的奴才们便觉着,东宫怕是势弱了。
不止宫中如此认为,前朝许多大臣们也是这样想的。
康熙对胤祥的抬举被人看在眼里,这无疑是一种政治信号。甭管底下的人是为了讨好皇上,还是为了搏一份家族未来前程,总之,不少人都选择站到了胤祥那头。
天平隐隐有了倾斜的趋势。
康熙将一切看在眼中,观察了数日,终于捻着珠串发话:“太子也有……二十八岁了吧?”
梁九功弓身应是。
帝王喘着气,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嗓子,继而道:“将近而立之年,也确实该将太子妃的人选定下了。有了太子妃的母家做助力,这回总不该再败于老十三。”
梁九功:“……”
万岁爷这帝位坐久了,有些事办的,可真是叫人一言难尽。
康熙的话很快就传到了十三爷耳朵里。
贝勒府内,贴身太监有些担忧问:“爷,咱们不会被当成弃子抛下吧?”
十三阿哥正翻看一册魏晋孤本,闻言从书册中抬眸,道:“你指的是哪一边?”
太监讪讪:“这……”
“若说汗阿玛,这不是明摆着会被抛弃,何须问你家爷。若说二哥他们……”十三阿哥笑起来,将书卷成筒轻轻拍了太监的脑袋,“那也可以明确告诉你,兄长们绝不会弃我于不顾。”
他还记得幼年的那些事。
从前,他跟随额娘还住在永和宫配殿时,额娘从未防备过乌雅氏。
有一日,他在院子里玩,遇到了宫门外伫立许久的四哥和二哥。两位哥哥请他吃了好吃的绰科拉,又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叮嘱:“往后离德娘娘远一些,保护好你额娘,明白吗?”
往后许多年,胤祥都记着这句话。
是以,他即便因为暂时的立场,不能与哥哥们多有联系,心中也愿意相信他们。
小太监听得高兴,捂着脑袋道:“嘿嘿,还是爷高明,做个两面派……不不不,墙头草……好像也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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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十三阿哥又给他脑袋上一下,笑骂:“去,不会说话就闭嘴。”
*
康熙四十一年初春,西北传来捷报。
策妄阿拉布坦对卫藏(西藏)虎视眈眈,几次侵扰都被甘陕总督和十四爷阻拦后,换了一个策略。
他开始干预唐古特行政掌权者的废立。
去年,西藏摄政的桑结嘉措被和硕特汗杀害之后,和硕特部便有意废了六世□□——仓央嘉措,另立新人。
策妄阿拉布坦则想要趁机宰了和硕特汗。
管他什么□□什么嘉措的,还有那个大清的皇子,全都宰了,他便能占据卫藏,为准噶尔扩张地盘!
准噶尔军走伊犁河谷,派出了六千余人,正巧遇上了十四阿哥的先头军。
策妄阿拉布坦已经在胤禵手上吃过几次小亏。对这个敢于冲锋陷阵的年轻皇子,是既有几分欣赏,也有些忌惮。
他不愿给胤禵成熟成长的机会,决意一举擒获。
而胤禵利用了这位准噶尔大汗的心态,故意以自己作为诱饵,兵行险着,将敌军诱入深谷,等来陕甘总督的援军,一举歼灭。
准噶尔此番大败,至少能安宁两三年。
康熙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展开十分欣喜。他没料到,丢出去自生自灭的儿子,竟然可以做到这般好!
帝王又起了心思,有意召十四贝子回京,封个实权将军。
胤禵却送了家书回来,直言“儿臣愿意驻守青海,守卫大清边疆”。
康熙又气又无奈,闭目挥挥手道:“罢了,他既然愿意戍卫国土,便以战功封个驻防将军,守在青海吧。”
四阿哥在毓庆宫听胤礽提起此事,只是垂着眸子“嗯”了一声。
胤礽故意逗他:“你就不想叫十四弟回来?”
四阿哥淡淡:“光我想有什么用,他自己不想。”
“他在京师长大,又有你这个哥哥,怎么会不想回家呢。再忍耐一段日子,十四弟会回来的。”
听到这样奇怪的话,四阿哥蹙眉抬眸,看向仍旧浅笑着的太子爷。
二哥的笑总是这般温和。像是明月照耀下清澈奔流的溪水,不知疲倦,能够包容一切黑暗与不公的待遇。
四阿哥自问己身,断然无法做到。
索性直接开口:“二哥是不是瞒着我们有什么事情?”
胤礽心中惊讶于弟弟的敏锐,面上却依旧挂着和煦春风般的笑意:“二哥每日但凡有一点小事,都要被人报给汗阿玛,哪儿能瞒得了什么呢。”
见四阿哥点头应是,胤礽抬眸看向窗外。
春日灿灿,百花争妍,一树杏花在清风中抖了抖枝丫,落下几许花瓣雨。
他忍不住想,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若真如梦中预示那般,他避无可避,汗阿玛就要寻个由头,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了吧?
只可惜,帝王怕是不能如愿。
*
康熙这头终于定下了太子妃人选。
这家人还是老面孔。昔年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死于难产后,康熙曾为大阿哥挑中了正黄旗汉军的张佳氏做继福晋。如今,张佳氏的妹妹又被他提溜出来,打算给胤礽做个太子妃。
张家现任家主张浩尚诚惶诚恐,不敢应下这门砸到头上的“喜事”。
毕竟,他只是个小小的总兵官,并无大才,这辈子到头也就是这个位子了。而张佳氏祖上亦没有出过什么战功彪炳之辈,入不了汉军勋旧三十三家,甚至在汉军正黄旗之中,都算不上有头有脸的家族。
说白了,只是一个普通的高级官僚罢了。
这样的人家去匹配皇太子,天下储君,即便康熙这个皇帝愿意,他们自个儿也不敢唐突。
朝臣们亦是反对声一片。
这事儿办的极为不妥。太子妃的出身家世关乎国本,为了稳固皇权,可以叫她弱一些,但也不能弱得像刚出生的小鸡崽儿啊,这岂不是随便一捏就死了!
皇上这般,往后谁还能服这个储君。闹得王不王、国不国的,岂不成了大清的罪人。
一时之间,反对的奏折像雪花一样将养心殿湮灭。
康熙看着那些折子上的建议,写满了“以钮祜禄氏为太子妃”、“以富察氏为太子妃”、“以纳兰氏为太子妃”的大逆不道之言,只沉着脸冷笑。
梁九功袖手立在一边,大气儿都不敢出。
顾问行走后,他便是御前最了解康熙性子的人。万岁爷登基以来,一步步夺回实权亲政,已经许多年不曾被朝臣们架着、逼着做选择了,这回怕是钻了牛角尖,反而要叫此事越闹越大了……
梁九功还在想辙儿,外头竟传来胤礽温润的嗓音:“汗阿玛,儿子有事求见。”
康熙本在气头上,谁也不想见。但这会子听到曾经最疼爱的嫡子喊他一声“阿玛”,且自称的是“儿子”而非“儿臣”,心中一软,摆摆手道:“叫他进来吧。”
梁九功连忙将太子爷请进明间内,风两杯茶,掖上门退了出去。
父子之间沉默片刻。
胤礽率先开门见山:“此次,儿子的婚事叫阿玛操劳为难了。儿子心中不忍,还请汗阿玛不必与朝臣们一般见识,也不必再为太子妃人选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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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康熙的脸色缓和许多,搁下正在批阅的奏章,道:“朕知道,张佳氏的出身还够不上太子妃的位置,可也的确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胤礽闻言,站起身拱手道:“儿子明白汗阿玛的两难之处。”
“儿子听说,有人浑水摸鱼,想借机将满洲上三旗的勋贵女儿送入东宫。阿玛没法明着得罪这些老满洲,定然左右为难吧?既然如此,儿子愿为汗阿玛分忧,多缓几年,暂且不迎娶太子妃。”
康熙抬眸,带着几分震惊和疑惑之色,打量着面前的皇太子。
胤礽就静静立在那处,霁月光风,反倒显得他这个当阿玛的卑劣,疑心重,甚至阴晴不定。
康熙闭目缓缓出了口气,道:“怕是不妥。你已将近而立之年,东宫还没有个像样的女主人,朝臣们会说,朕这个阿玛当的有失偏颇。”
胤礽笑着道:“这个不难。东宫没有女主人,就请汗阿玛给李侧福晋抬旗,晋个太子嫔之位,代掌宫事便是了。”
“李佳氏的阿玛舒尔图库此番在卫藏也功勋显著,亲手斩杀了策妄阿拉布坦手下一员大将。儿子觉着他的官位已经升过,就暂且不必动了,想给他们这一支求个恩典,从正白旗包衣抬入汉军镶黄旗去。”
康熙似乎有些明白了太子的来意。
今日,他是服软,是低头,更是为他宠爱的李氏谋求最大限度的好处。
康熙不能理解,胤礽为什么会放弃太子妃母家这个天然的倚仗,转而去扶持一个小小的长白李氏。
但总归,这是他乐于见到的。
帝王沉吟着道:“朕知道,舒尔图库的确战功赫赫,他的两个儿子——噶尔巴和塔尔巴也都是我大清英勇的将士,随父立功不小。从包衣抬出来,充入汉军镶黄旗倒也不算逾矩。抬旗的事朕可以答应你,但李佳氏——”
胤礽在帝王审视的目光中,淡笑着拱手道:“李佳氏多年来料理毓庆宫宫务,已然得心应手;她育有儿子的长子长女,如今,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太医说应当是个小阿哥。儿子不为别的,单单为了弘晳,也要抬举着她一些。”
这些年,无论康熙对胤礽如何猜忌,压制,对待弘晳总是一如既往的亲近。
许多稀罕物,就连受到帝王抬举的十三爷、十四爷都从来没得过。弘晳阿哥却只要抱着他玛法的大腿笑一笑,就什么都捞到怀里了。
康熙总还是惦念着幼年的保成。
他在弘晳身上找着保成的影子,就像在僖妃身上寻赫舍里曾给予的温暖一般。
胤礽没有猜错。
康熙怜爱弘晳,是拿他当做皇太孙养护的。帝王只是犹疑片刻,便应道:“也罢,李佳氏是个有福气的,生下了弘晳和乌那希这样的好孩子,又有出得上力的父兄,这个太子嫔之位给她也无妨。”
胤礽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轻舒一口气,弯了眉眼道:“儿子谢过汗阿玛隆恩。”
康熙也笑着,抬手道:“朕记得李佳氏还有个侄子,正在宫中当值?”
胤礽心头一跳,面上淡然应声:“是,毛头小子需要摔打,儿子放在皇城外围做个侍卫。”
康熙沉吟着,拍拍胤礽的肩头:“既然已经抬举了李佳氏,这人便调来养心殿,暂且在御前做个二等侍卫吧。”
胤礽抬眸,瞧了康熙的背影一眼。
即便退到这一步,汗阿玛果然还是不放心。怕他培养李氏,怕他欲分权柄,所以要留着李佳氏的后人在自己手里。
可真是活得累人。
……
这一年入秋,宫里都在忙忙碌碌准备着李侧福晋封为太子嫔的事儿。
太子嫔册、宝虽非必要的定例,但长白李氏此番深受皇上抬举,一跃从正白旗包衣入了汉军镶黄旗。内务府揣摩着帝王心思,还是好好准备了这两样。
太子嫔按例当用银册、银宝,穿低于太子妃服制半等的吉服袍,行过仪典,便是皇室和朝臣们公认的“娘娘”了。
李瑾乔对自己忽然变成娘娘,还有些不适应。
她穿着碧玉红的旗装,跟在胤礽身侧落后半步,才从景仁宫里头出来。这般走在落满白雪的宫道上,真有几分红梅一般的气韵。
胤礽察觉到某人落了步子,刻意放慢等着她,瞧着宫道刚扫清的小路上又落了雪花,索性伸手牵住她:“孤带着你走,免得摔跤。”
李瑾乔耳朵微红,低声咬耳朵:“妾身哪有这般蠢笨,爷放手吧,免得被宫人们瞧见了。”
胤礽轻笑:“太子嫔娘娘,出了毓庆宫,就知道礼法害羞了?”
见李瑾乔耳朵更红了,他不再多逗弄。
这是李氏第一次正式拜见赫舍里这个婆母。
从前,她只是毓庆宫一个小格格,自然没资格给皇后请安。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嫔,她能跟着胤礽一道出入内廷,能为赫舍里奉一盏茶,还能得赫舍里对待儿媳一般的厚赏……
这一切都叫她觉着有几分奇妙。
——身份地位,在这宫里果然很重要。
她扭头瞧着胤礽,又觉着没有身边这个人,再高的地位也尽然无趣。
胤礽不知道李氏这些最纯粹的想法,笑问:“额娘将我打发出去,都跟你悄悄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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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做额娘的人了,此刻却露出几分俏皮,学着平日弘晳做鬼脸的样子,笑道:“不告诉你。”
“不就是额娘将当年大婚的头面给你了嘛,瞧你高兴的。”胤礽伸手将人牢牢牵着,“至于你腕子上的玉镯,这是当年额娘进宫之前,索尼亲手给的,算是赫舍里家的传家宝。”
太子爷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偏头笑道:“乔乔,孤的母家可将宝贝都留给你了,你作何感想啊?”
李瑾乔不知道这玉镯竟有这般贵重,怔愣片刻,感动得快要哭出来。
胤礽笑话她:“怎么就哭了。”
李瑾乔使劲摇摇头,抹了泪与他插科打诨两句。
方才在屋中,她曾对着皇后娘娘起了毒誓。其实细细想来,没有那样的毒誓,她也是要用生命爱护这个男人的。
就像阿玛值得额娘去爱一样,胤礽也值得她全部的爱。
*
康熙四十二年春,南海瀛台。
今年是康熙的五十岁生辰。
万寿节当日,正逢帝王在瀛台避暑,索性就取了翔鸾阁之南的涵元殿来宴饮百官。当年平定三藩之后,康熙曾经在此处大摆“瀛台凯旋宴”。过去数十年,庆功宴变成了万寿节的宴席,反倒比从前庆祝平定三藩还要奢靡许多。
胤礽也有几分无奈。
这回的生辰宴汗阿玛点名要他操办,却处处都提了奢侈至极的要求。回头,这谄媚迎上的帽子又该扣在他这个储君头上了。
帝王今日心情大好,多饮了几杯酒,头晕目眩地回了翔鸾阁就寝。
当日午后,康熙因心疾引起抽搐病倒。御前密而不发,连忙请来了皇上一贯信重的老太医诊治。
等到夜里,人可算是醒了。
叫梁九功提着的一口气缓缓松下来。
康熙刚醒,精神还不是很好,被梁九功扶着用了小半碗清粥之后,这才靠在床上问:“朕昏了多久?”
梁九功答:“从午后至今,有五个时辰了。”
“消息可曾走漏?”
“万岁爷先前叮嘱过,奴才自然不敢走漏风声。”
康熙满意颔首,道:“宣太医来吧,朕有话问。”
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叫太子前来侍疾。若这身子真的没法再撑下去,叫太子名正言顺上位,倒也没什么。可若是虚惊一场呢?
宣扬出去,只会叫年轻力壮的儿子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康熙闭目靠在大迎枕上,等着太医过来。
不多时,在烛火晃动的映衬下,老太医便将帝王的情况一一如实禀告了。
“皇上这是心疾复发了。这些年劳累是一方面,因政事耽误饮食就寝也是重要原因。老臣恐怕,皇上以后都离不开西洋药来控制病情啊。”
老太医说的药,就是胤礽最早发现的如勒伯伯尔拉都。
这药向来由传教士穆里一人把控着方子,每月从宫外的药房进献。而穆里念着皇太子的知遇之恩,只愿意为他做事。
也就是说,康熙保命的药方,如今竟攥在胤礽手中。
几乎是一瞬间,帝王就阴着脸打定了主意——
无须皇太子侍疾了。
他郑重警告了老太医一番,叫人退出去,缓缓问梁九功:“御药房里头,如今还有多少西洋药?”
梁九功道:“这药每月定时定量送来,皇上这些年送给宗亲和蒙古王公们不少,只剩五个月的存量了。不过,事关龙体,请太子爷加派人手再做就是了。”
康熙冷笑一声。
梁九功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噤声垂首。
良久,他听到帝王用冰窖一般寒凉的语气吩咐:“朕才从生辰宴下来,就中毒病倒,可见太子操办的不够尽心,或许还是包藏祸心,意图对君父不利。”
梁九功扑通一声跪地,颤着嗓子道:“万岁爷,这、这许是误会了啊!”
康熙抬眸,冷冷打量着他:“传朕旨意,事情未明之前,将皇太子胤礽幽禁瀛台涵元殿内,不得有出。为其求情者,一概同罪处置!”
第81章 遗诏
这件事交给了采捕衙门去查。
掌印太监周锐心中门儿清,莫须有的事根本无需他去查探,只消顺着万岁爷的心意办就好。这样的差事他做过许多次,早已手到擒来,这回却有些犯了难,私下寻个空档找到了梁九功这里,希望这位大太监能提点一二。
对此,梁九功只回了几个字:“尽量拖着。”
拖到万岁爷再度冷静下来心软,或是皇后娘娘寻到破解的法子便可。
周公公顿时如蒙大赦,道谢之后疾步离去。
这道满含了迁怒,以及“钓饵”意味的圣旨一发下去,即刻便引起了朝野震荡。
四阿哥和五阿哥他们是最早得到消息的,昨日在瀛台宴饮之后,几位亲王贝勒都连夜打马回了府邸休憩,谁能料到这才过了一夜,南海竟然发生了如此大事。
四阿哥当即就要前往瀛台去为二哥求情。
赫舍里与胤礽却先一步料到了几位阿哥的反应,派人早早来王府内传话。
“太子爷叮咛了,圣旨既然刻意提起求情者同罪并罚,就还请诸位爷耐下性子忍一时,莫要轻举妄动。如今还不知背后是何人陷害东宫,若几位爷全都被处罚了,到时候谁还会搭把手,为二爷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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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胤礽对弟弟们的性情早已熟悉,知道这话一出口,他们就一定会耐心等待时机。
闻弦知雅意。
四阿哥薄唇紧抿,阴沉着脸将几个兄弟通通留住,不许再去瀛台。
稳住了大后方,胤礽安坐于涵元殿内,等着帝王的下一步动作。他想搞清楚背后到底是真有人捣鬼,还是汗阿玛的欲加之罪,等确定了这一点,再行接招也不迟。
毕竟,他还有一道从未用过的保命符。
胤礽这头气定神闲,没有丝毫慌乱。但他绝没想到,李瑾乔竟然去翔鸾阁求见了康熙。
这是李氏头一次利用太子嫔的身份,去做吃力不讨好的多余事。
她从前是那么怕麻烦的一个懒姑娘。不知何时,意识到太子每往前走一步都甚为艰难后,她也愿意勤奋一些,努力一些,去成长蜕变成一个合格的太子嫔,站在胤礽身侧,好歹帮他分担些许。
她从未想过成为东宫的女主人。
但的确肖想过,要堂堂正正站在胤礽的身侧,做他妻子,与他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此刻,李瑾乔终于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大着肚子立在了康熙面前。
帝王斜倚在翔鸾阁的东次间榻前,右手边的绣凳上则坐着赫舍里皇后。他廖廖瞥一眼李氏,提醒道:“你可知朕在圣旨中已经言明,求情者同罪并罚?”
李瑾乔垂首:“妾身知晓。”
“既然知晓,何必还要来翔鸾阁闹腾这一出。往日太子夸赞你识大体,懂礼数,此刻朕倒是未曾瞧出半分。”康熙扫一眼李氏的肚子,以手虚握成拳,掩唇咳了几嗓子,“别站着了。无论事情如何,你如今好歹是太子嫔,是弘晳和乌那希的额娘,肚子里又还有一位皇孙,行事举止不可只顾私心,失了分寸。”
李瑾乔这一胎已经八个多月了,眼瞅着就要临盆,因而走到何处都已免了行礼。
她也不勉强自己,非要用下跪的方式来博取帝王的同情怜悯。
那应当不是太子想要看到的。
她扶着肚子立着,垂眸淡笑道:“妾身自知人微言轻,不敢妄议朝务,在御前求情。只是太子爷是妾身的天,也是孩子们的阿玛,妾身不能见到太子好端端在面前,实在放心不下。还请皇上开恩,允准妾身入涵元殿内,陪伴太子爷左右。”
康熙没想到,还有人上赶着要被幽禁。
帝王怔愣一瞬,便蹙起眉头问:“太子嫔的胎几个月了?”
赫舍里一直未曾插嘴,此刻自然而然接了话:“就要九个月了。”
“胡闹!”帝王有几分厌烦地看着李氏。幽禁不是什么享福的好去向,若是腹中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于东宫妃嫔而言,同样是大罪。
李瑾乔并不畏惧,只淡声解释:“皇上,宫中都不乏拜高踩低之人,瀛台伺候的奴才们更是如此。妾身相信太子是无辜的,但有些小人不然,若因此苛待了太子,皇上拳拳爱子之心,想来也是不愿见到的。”
康熙听进去了,竟有几分意动。
他虽然因为自己的心疾、救命的西洋药、以及越发无法掌控的儿子们生出几分怒与惧,但私心里,他不希望看到奴才们苛待儿子。
储君的颜面,的确也不该被宫人们践踏。
李瑾乔趁势,盈盈一福身:“妾身无用,但腹中的皇孙正是对太子爷最大的保护,还请皇上允准妾身入涵元殿服侍。如此一来,宫人们掂量着圣威,顾念着皇孙,自然也不敢轻慢了。”
康熙沉思许久,看向身旁的赫舍里。
皇后从今晨听到旨意起,就是这副神态。不见她生气,也不见她求情,就好像这件事情与她,与保成全然无关一般。
反而叫帝王有些在意起来。
康熙斟酌着问:“皇后怎么看?”
赫舍里笑容浅淡,甚至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嘲弄,开口道:“孩子们既然感情甚笃,何不成全了这一份真情呢。万岁爷既然无法兑现当年给臣妾的承诺,便叫他们好好在一处吧,也能宽慰臣妾几分。”
康熙闻言面色一僵,多少带了些不满地别开眼神。
他年轻气盛时,的确对少年就相伴身侧的爱妻有过许多承诺。那些携手畅想将来的日子里,他一口应下的事情不少,后来,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乃至于今日回想起来,试图捡出一二封住皇后的嘴,都不能做到。
康熙默了默,将那份不满也小心翼翼收回去,叹息一声:“李氏生产之事……”
赫舍里道:“万岁爷放心,臣妾亲自挑选好太医和接生嬷嬷,一并送去涵元殿伺候着。”
康熙只能挥挥手:“罢了,你能有这份心,便去陪着太子吧。”
李瑾乔恭敬地福了福身,对着赫舍里又颔首感激地示意一番,得到对方安抚的眼神,才终于放下心退了出去。
康熙等人走远了,屏退梁九功等一干奴才,这才缓缓睁开眼,打量着赫舍里问:“你是不是很怨恨朕?”
赫舍里剥了个橘子分成两半,一半搁在桌上,余下的则一瓣瓣塞进自个儿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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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酸甜交织的口感刺激了味蕾,能叫她心中的苦减轻许多。
她这才抽空回着康熙的话:“怎么会呢,万岁爷行事光明磊落,如今也只是按规矩查事情罢了。清者自清,臣妾相信,万岁定能早日查明真相,给太子和满朝文武一个交代的。”
康熙就这么看着赫舍里,慢慢用完了手中的橘子。
他恍然发觉了一件小事。从前,像这样的吃食,他们夫妻总是分食着用完一只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起,舒舒变成了这副眼中无他的模样。
帝王对自己的新发现感到挫败和失落。
他卸了力倚在背后的软靠上,闭目道:“你能这么想,朕就放心了。”
毕竟是旧疾加重发作,康熙如今的精力不济,处理完紧要的政务,才说了这一会儿话,就靠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瀛台不比畅春园那种规格的园子,容不下康熙带着许多妃嫔过来。因而,这回忽然病倒,侍疾的事就全落在了赫舍里和僖妃的头上。
以往,赫舍里还愿意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装个面子;
这回胤礽被幽禁涵元殿内,可算是彻底惹恼了她。康熙才睡下,她便起身离去,换了僖妃来应付。
从翔鸾阁出来,回到自个儿的住处,赫舍里一边取水洗手,换了衣裳,一边吩咐夏槐:“命人去查清楚,皇上昨夜回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他得什么病,用什么药,都与谁说了话,本宫一件一件全要知晓。”
夏槐福身应是,顿了片刻,又折回来问了一句:“娘娘,咱们和母家的人没敢塞到御前,但是,太子嫔娘娘的侄子——李佳德宁,如今却在御前做二等侍卫。奴婢想着,与其兜个大圈子慢慢查,不如探探这位的口风?”
赫舍里扬眉:“德宁今年多大了?”
“也就十六七岁。是太子嫔娘娘长兄的长子。奴婢听说,太子嫔娘娘原先在闺中时,很得两位兄长和父母疼爱,想来,这李佳侍卫应当愿意暗中帮一帮。”
赫舍里想了想,安排道:“叫外御膳房的人给侍卫们送吃食时问一问,别露了马脚。这孩子是李家长孙,被皇上抓去身边,用以钳制李佳氏一族的,别叫他为难。”
夏槐记在心里,应声退出去。
*
胤礽在等,等涵元殿外的下一步动作。
这时节,瀛台岛上的杏花已经败了,余下桃花粉嫩的花瓣如云霞一般层层叠叠,透着一股淡雅的清香。
胤礽立在殿内明间,隔着窗向外随意一瞥,目光不由顿住了。
——站在那几树桃花下的,正是他宠在心尖上的人。
他不明白乔乔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执意要进涵元殿。但仅仅只是隔着窗扇相望,他心中那些刻意压制下去的阴暗、愤怒、怨怼等种种情绪,便忽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宣泄口。
他不必特意去言明,也无需李瑾乔做什么,就是这样对望一阵子,两人相视一笑间,那些晦暗见不得人的想法便好像渗透了一道微光。
胤礽看着自己的太子嫔被前呼后拥着,仔细送到了涵元殿内。
他上前两步,扶着她小心往榻边坐下,无奈道:“不听话,怎么还是跑来了?”
李瑾乔侧着头,见太子如往常一般浅笑着,忍不住伸手轻抚胤礽的脸颊:“我想你了,就来了。”
胤礽还是头一次听到李氏这般直白的话,面上怔了怔。
屋子里还有几个伺候的丫鬟,正在拾掇太子嫔娘娘的一应衣物钗环,闻言连忙抿唇赤着耳朵退下去。
胤礽捏了捏李氏的手指:“乔乔入宫多年,脸皮倒是厚了不少。”
李瑾乔笑着,反向握住了胤礽的手:“自然都是夫君教得好,少不得要夫唱妇随一番。”
*
涵元殿里头沉得住气,宫外的四阿哥引着几个兄弟,却是已经忙活了七、八日。
四阿哥的想法也很直白:“汗阿玛认定是生辰宴的吃食出了问题,才会叫他无端病倒。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凭空捏造、子虚乌有,咱们只要寻出证据,证明此事与二哥无关,幽禁应当也就解了。”
三爷、五爷和七爷听得连连点头。
事情的落点还在十三阿哥身上。
今年的万寿节大宴虽然交给了太子操办,但依旧是内务府的人去做事。尤其是宗亲和后宫的桌帷膳食,按照规矩,毓庆宫的宫人压根儿碰不得。
内务府如今有个代理的总管大臣,正是十三阿哥胤祥。
四阿哥几个人到底与他见面不方便,便叫人递了条子过去——
“荣妃的阿玛盖山只管广储司事宜,没资格去为二哥作证。但十三弟若是愿意,仔细从内务府内部查验一遍,便能排除掉大宴当日,太子及其宫人动手脚的可能性。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十三弟出手相助。”
十三阿哥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得四哥传信,没敢轻举妄动。
这回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他看看日头,才不过晌午,便要贴身太监取了书房内整理好的一应证物证词来,换上朝服,打马往瀛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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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演戏许久,他也实在是演够了。
此番,他要亲自去为二哥作证。
……
翔鸾阁内,春日晴好,康熙正在赏景。
见着十三进来,老皇帝也笑呵呵招手免了他行礼:“你看,瀛台的花木开得繁茂,连北边御田里的京西御稻也长势大好,朕瞧着,今年该是个丰收年啊!”
十三阿哥笑道:“京西御稻,那不是太子爷的手笔吗?今年大丰收,汗阿玛可想好了如何赏赐他。”
康熙的笑容敛去,沉着眸子静静看向儿子。
胤祥恍若未觉,依旧自顾自笑道:“儿臣查了内务府万寿节当日的动向,也整理了账目和供词,汗阿玛可以瞧瞧,毓庆宫上下没有动手的机会,二哥是无辜的。”
他将那些纸册恭敬的捧在掌心上,奉到康熙面前。
康熙却并未伸手去接。
帝王好似刚刚认识这个儿子一般,眯着眼打量他,发出一声讽刺寒凉的嗤笑:“朕倒是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为太子求情的,竟然会是你。”
胤祥纠正道:“这不是求情,儿子只是陈述事实。”
“若果真有人下毒毒害汗阿玛,这个幕后黑手恐怕还藏在内务府中,伺机而动。”胤祥说着跪地请求道,“为了汗阿玛的安危考量,还请暂且放下对皇太子的成见,共同对敌。”
康熙笑笑,就叫他这么跪了小半晌,才问:“你说内务府有幕后黑手,可曾查出此人?”
胤祥摇头:“儿子不曾——”
“既如此,你执掌内务府不利,同样有嫌疑,如何能为太子作证清白?”康熙冷冷看着他,吩咐道,“梁九功,十三阿哥无能,叫内务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将人给朕押送回贝勒府,禁足其中,不得与外界通信。”
康熙见梁九功半晌不应声,欲言又止的,似乎还想替胤祥说话。
他伸手指了相伴多年的大太监一下,沉沉道:“拎清楚你自个儿的位子,朕只说这一遍。”
梁九功顿时蔫儿了,伸手道:“十三爷,请吧。”
*
十三爷专程大张旗鼓地到了瀛台,帮胤礽呈禀了有利证物证词。而今,他虽然人被禁足府中,这个消息却飞速传扬出去。
没几日,大臣们请求释放皇太子的奏折便蜂拥而至。
御史们也撒开丫子干活了。将康熙从头到脚狠狠批了一通,就连先前万寿节宴席过于铺张奢靡一事,也不算在皇太子头上,尽往帝王一人身上叠。
康熙这回却没生气。
他消化了老十三倒戈之事,抬手一册一册阅览这些奏折,然后命梁九功将替胤礽说话的人名都一一记录下来。
梁九功可太熟悉万岁爷这一招“秋后算账”了。
在帝王眼中,囚着太子爷定是一箭多雕的好事。至少,能借此看出朝中到底隐藏了多少太子党,等事件平息之后,再随便寻个由头,将这些太子党羽该贬官的贬官,该弹压的弹压,必要时候,流放杀头,都是可以纳入考量的。
梁九功忍不住叹了口气。
万岁爷年轻时文治武功,何等风采,前半生都是在走一条难行的上坡路。如今,他立在坡顶傲视一方,不愿意继续往前,学着下坡,偏要在这窄道上与后来者争个高低。
终究还是想岔了啊。
另一头。
有李佳德宁暗中相助,赫舍里很快就查到了康熙的病因和用药情况。
以皇后娘娘的头脑,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康熙在打什么算盘。
她冷笑道:“玄烨强硬惯了,不会为了西洋药向储君服软,甚至还打算进一步查清楚太子党羽,进而剪除羽翼。”
“既然如此,就叫宫外的西洋药房暂且停工吧。穆里忙了这么久,也该送去个寻不到的地方,好好躲躲清闲才是。”
……
四月末,桃花开败了。
西洋药房的传教士穆里下落不明,康熙私下派周锐多番寻找,都不见踪迹,心里头也大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曾经与他统一战线的皇后,今日为了太子来与他斗法了。
好哇。
这前朝后宫,竟没有一个是忠于帝王的!
正在这当口,前朝又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此事还是富察马齐禀奏的。
“皇上,近日江苏、浙江、山东等多地都冒出了前明朱三太子的人四处作祟,他们扯着大旗,组织各地的奴仆、佃户们谋事,已经有过十几起小型的暴乱。好在,新任江苏巡抚经人检举,查到了一个叫一念的和尚,或许便是朱三太子朱慈焕本人。”
康熙大手一挥:“将人押送进京,朕倒要瞧瞧,这前明的太子究竟是何模样,值得这些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作乱!”
江苏巡抚也是东宫的人。为了给太子解围,好不容易才费尽心思抓到了这一念和尚。只盼着能用前明太子的脑袋讨得帝王欢心,换得储君重获自由。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一念和尚竟执意要求见胤礽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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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康熙蹙着眉头,察觉事情不对劲,摆手叫人去请皇太子。须臾,胤礽被两个御前侍卫护送着,进了翔鸾阁。
一念今日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这里。
他看到胤礽,回想先前从江苏巡抚和各级官员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眯着眸子笑道:“你就是江南百官口中的贤明储君。”
胤礽立在原地,只淡淡看他,并不言语。
很显然,这个和尚要死了。
若他果真为前明朱三太子,怕不是想拉着自己这个大清太子一道去死。
想到这里,胤礽扯开唇角自嘲一笑。
一念的挑拨起了些许作用,这回索性直接面对康熙,大笑道:“汉人即便要低头,也只认这一个君。爱新觉罗玄烨,你终究比不上你的儿子,得不到天下汉人的认可。”
康熙没再允许这个和尚说下去。帝王冷冷挥手,一念便被堵上嘴带出去,很快,他就会是一个死和尚了。
人一旦死了,什么朱三太子,什么朱慈焕,就都是昨日过眼云烟罢了。
康熙重新坐回宝座,看着胤礽冷笑:“江南百官?朕倒是要问问,这江南如今是朕的江南,还是你皇太子胤礽的江南!”
胤礽心想,不管是谁掌控的江南,总归都属于大清。
可如今看来,汗阿玛还是被挑拨,要与他父子兵刃相见了。
这些年,在无数个梦境中,他从来未曾逃脱过跪在地上苦苦求饶,示弱,歇斯底里,乃至变疯的命运。
每一次卑躬屈膝,换来的不过都是鄙夷与质疑。
而他身为皇太子的骄傲与风骨,也都在这些重压之下,彻彻底底被磨了个干净。
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对策,来防止自己走上这一步。
直到今时今日,终于还是与汗阿玛当面对上,胤礽满脑子想起的却是额娘的多年教诲:他不曾做错,无愧父母君臣,何须折腰!
想到额娘,妻儿,那些站在他身后要他庇佑的宫人和臣子们,他忽然就镇定下来。
胤礽笑了,立在长风中对康熙直言:“江南乃必争之地,儿臣自当为皇父分忧解劳。”
一只茶盏陡然砸在他身后的墙上,碎成几瓣。
……
这场父子间的较量,以康熙勃然大怒告终。
帝王在气势上一时竟被太子压了过去,羞恼之后,便以“皇太子胤礽插手江南官位”为由,起了废太子的心。
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康熙也在犹豫。
谁知,这事还未曾商定妥帖,一直留居慈宁宫的苏麻喇姑便赶来了。
苏麻喇姑如今已经九旬高龄,从宫中来一趟,即便是乘坐着马车,身子状态也已经十分不好。但她还是坚持亲自来到帝王面前,缓缓道:“老祖宗料到会有这一天,便留下我照应着。否则,奴婢早该离开这人世的。”
康熙心中一紧:“姑姑,你说玛嬷……”
苏麻喇姑点点头,从身后宫女双手捧着的托盘中,取来诏书:“皇上,太皇太后临终遗诏,还请您接旨。”
康熙微怔片刻,跪地奉诏。
“老祖宗说,这么些年过去了,皇上学会了怎么一步一步往上走,站在权力的最顶端,但却没学会如何从那制高点体面地落下来。这些原本该她教的,但后来一直也没寻到机会,身子骨便不行了。今儿个,就请皇上从这封遗诏上自行参悟吧。”
明黄的诏书落在了康熙手中。
他不及站起身,便连忙打开,只见上头写着的无非就是一件事:
“若皇太子他日与帝王心生嫌隙,犯下大罪,亦该是皇帝之罪。”
“予不愿见到父子相残,同室操戈,愿承担涉政之嫌,留此遗诏,破例赦免皇太子胤礽诸罪。”
“储君不可轻废,万望皇帝牢记。”
第82章 退让
那些无法见天光的、不该属于帝王的三毛七孔,这一刻仿佛尽数被老祖宗拎到了台面上来。
康熙禁不住想,若玛嬷还活着,定是要责骂他一通的。
骂些什么呢?
该指着他的鼻子,骂“胸中柴棘,暗室亏心,纵然在这位子上稳坐百八十年,之后变成白骨一具,还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康熙难免也自嘲地笑了一嗓子。
殿中静默片刻之后,康熙捧着这份遗诏起了身。苏麻喇姑站不稳当,竟已需要两旁的小宫女扶着才行。
康熙将遗诏交给梁九功,亲自上前搀着她:“玛嬷与姑姑想说什么,朕知晓了。胤礽的皇太子之位朕不会再夺去,只是身在帝位,有些事情……朕不得不防,姑姑就不必再劝了。”
苏麻喇姑淡然望着康熙,笑道:“皇上自小聪慧异常,太子亦是如此。如今既然已经察觉到老祖宗意有所指,想来定能处理妥当,哪里用得着奴婢插手呢。”
她说着面向康熙,慢吞吞地吃力半福了身子。
“皇上,奴婢是黄土埋到脖子上,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索性托大再奉劝一句:还请您以龙体为重,万事放宽心。太子是皇后娘娘与您亲手养出来的好孩子,只要惦着这一点,往后便是有了小磕小绊,心在一处,便没什么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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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夜风中,苏麻喇姑一双快要看不清人的眸子里,透出满满的宽和与温情。
康熙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幼年,保成的幼年。曾经,那些大手一路搀着他扶摇直上,成人成君后,他又扶着保成走上了平坦大道。
帝国便是如此一系相承,万古千秋。
而他一念之差,险些毁了这代代苦心经营的祖宗基业。
……
苏麻喇姑的出现,叫康熙从多年的牛角尖里头跳出来,好好审视一番自己。
他知晓原先有错,但如何去面对皇权与储君的天然对立,老皇帝却没有什么好主意。思索一整夜,他也只是叹口气,带着胤礽一道回了紫禁城。
太子是不会废的。
但人却还是幽禁着,只不过挪了个窝,从涵元殿转回了毓庆宫内。
好歹也算回了自己宫中,等李佳氏平安诞下一位小阿哥之后,赫舍里与宫人们都放心不少。
时值初夏,江南一带再度出现了大范围的时疫,蔓延速度奇快,民间对此怨声载道。北方的情况则相对要好许多,只零零星星陆续出现了几个。
康熙原想着,京师没有时疫,宫中定不会有。
谁曾想,先前从江苏太仓一路押送来的一念和尚,当时竟然就已经患了时疫。
这种疫病比疟疾稍弱一些,想来应当是疟疾的分支变种。
康熙已经得过疟疾并且痊愈,此次逃过了一劫,却将时疫传给了身边伺候的宫人,以及近日时常伴驾的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还有僖妃。
康熙知晓此事,惊得从榻上站起身来。
他对福全、常宁还是有几分真情的。连忙吩咐:“将御药房的金鸡纳霜赐下去,要保证两位王爷和僖妃平安无事。”
梁九功弱弱道:“万岁爷,宫中的金鸡纳霜本就是白晋从法兰西带回来的,数量不多。这些年,蒙古老王公里头得疟疾的可真不少,七七八八赐药下去,金鸡纳霜已然空了。也就是毓庆宫还备了一人份的,太子爷已经转送去长春宫,给了僖妃娘娘。两位王爷那儿……”
康熙沉着脸,太阳穴边上的青筋暴起。
这是宫中最后一份金鸡纳霜了。
前几年,胤礽曾经建议大清自己也研制奎宁,但因为本土遍寻不到金鸡纳树,只得做罢。后来,太子爷也曾提起,用大清的丝绸和茶叶,跟欧罗巴人做长期的药材买卖,这是绝不会亏本的生意。
但康熙不满意大利教皇开出的兑换条件,此事便被按下去,没再提起。
今日,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听儿子的话,耐下性子,好好与教皇商谈一番。
帝王闭目片刻,问:“僖妃可曾用药?”
梁九功一怔:“今晨才送去,应当服了一剂。”
“你亲自去长春宫,给僖妃留下三分之一的药量,余下分别送去裕亲王府和恭亲王府。另外,派张诚带队亲自走一趟法兰西,朕要跟欧罗巴人做药材生意,条件他们开。”
*
长春宫内,僖妃吃了药,身上那股忽冷忽热的感觉淡下去,总算沉沉睡了过去。
赫舍里守在边上观望了一会儿,帮着掖好被角,悄悄坐到了次间的通炕上去,面上还带着几分缓不过来的悲伤。
她想起了前世的哈宜呼。
那一世,哈宜呼只活到了康熙四十一年秋,至死都未曾生育过,只做个谨小慎微的僖嫔。赫舍里的游魂曾遥遥在外头探望过两次,知道妹妹病得很重,最终是不治而亡的。
今世,她原以为哈宜呼升了僖妃,诞下十一阿哥,已经扭转了病亡的命运。
没想到,哈宜呼只比前世多活了一年,老天就要接着考验。
赫舍里倚着小炕桌,闭目轻叹一口气,便有僖妃身边的大宫女南絮来报:“皇后娘娘,梁公公来了。”
赫舍里扬眉,将人请进来。
梁九功见到皇后,心中暗骂今日的差事真是得罪人,面上只得讪笑着,将皇上的安排转达一声。
赫舍里才一听完就发了火:“皇上这些年为了拉拢蒙古,赐下去多少药物。如今可好,自己的亲兄弟都没有药用了,竟将主意打到哈宜呼头上来。本宫不妨告诉你,这药是东宫让出了自己那一份,给他亲姨母专用的,不可能再分出去!”
梁九功只怕赫舍里再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来,连忙附和着:“娘娘消消气,万岁爷这也是关心则乱,没有弃了僖妃娘娘的意思。否则,也不会说出一分三份的话呐。”
赫舍里嗤笑:“一分三份?梁公公,此病向来凶险,你可曾听过哪位王爷是用了三成的药量就痊愈的。若能痊愈,那这么多年赐药为何不只赐下三成。”
“自欺欺人,亏他想得出来。”
梁九功:“……”
还真别说,娘娘把他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有赫舍里坐镇长春宫,梁九功自知讨不到什么好,连忙告饶退了出去。
赫舍里等人走远了,吩咐僖妃的大宫女:“这事儿就不必叫你主子知晓了,免得她又心中不安,犯傻做些多余的事。”
南絮应声,赫舍里又坐了一阵子,等僖妃状态稳定下来,这才回景仁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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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只是,这件事到底还是叫僖妃知晓了。赫舍里与康熙为这最后一份金鸡纳霜吵了一通,事情瞒不过后宫的奴才们去。
僖妃一连用了两日药,觉着身子好多了,要南絮扶着自己坐起身来,吩咐道:“本宫用三日药足矣,余下的都送去养心殿,请皇上分给两位亲王吧。”
南絮闻言一怔,抿着唇站在原地不动弹。
僖妃便嗔她一眼:“快去啊。姐姐全心全意待我,我也不能坑害了姐姐。如今皇上日日打量着江南官吏的调动贬迁,东宫被困,中宫就更不能再陷进去了。你知道我的性子,便是留着,也不会再多用一剂的,别浪费了。”
南絮只得红着眼,将这得之不易的救命药送去了养心殿。
僖妃主动送药,康熙的满腔怒火便忽然哑了。帝王自知理亏,挥挥手叫小黄门给宫外送药,又吩咐道:“僖妃身怀大义,朕念着她的这份情谊,这是底下新上贡的红参,梁九功,送去长春宫吧。”
直到这时候,赫舍里才知晓僖妃的药没有了。
那两份药早已不在康熙手中,便是去闹,也闹不出什么结果来。
赫舍里只得无奈的数落僖妃一句,又因为她的病容而面露不忍,将这些责备尽数变为心疼,轻轻抚了抚僖妃的额头。
僖妃笑着安抚:“娘娘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吗?撑到张诚他们带着新一批药材回来,总会大好的。”
赫舍里点点头,目中有掩不住的忧色。
*
事情果然没有他们想的那般好。
僖妃的药停了之后,没隔两日便又再度发了热,紧跟着冷热交替,比起先前的症状还要严重一些。
人都烧糊涂了,她在床上还握着赫舍里的手劝说:“姐姐,事已至此,别跟皇上对着来……”
赫舍里紧紧回握住僖妃的手,将额头抵在两人的手心中间,闭目忍着泪答应她:“好,姐姐听你的。”
宫里宫外的气压都十分低迷。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张诚的船队赶不及了,这三位只怕都要撑不住。
六月初七的清早,晨露未干,旭日东升,恭亲王常宁却先一步走了。
康熙兄弟三人中,他分明是最年幼的一个,今年不过四十有七,怎么抛下兄长们率先走了呢?
忽然的丧事叫帝王还没回过神来,紧跟着半个月之后——二十四日的深夜,福全也在痛苦挣扎中结束了病痛的折磨,可以闭上眼长久地睡上一觉了。
康熙夜半出宫,进了裕亲王府,便痛哭不止。
这是当年皇考还不看好他时,愿意让出皇位,只做贤王的兄长。如今,待他最好最亲的兄长没了,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了。
漆黑的夜里,隐隐交叠的哭泣有了十足充分的理由,便足以遮掩生在帝王家的苦楚情绪。
知命之年里,帝王竟真的有些看明白了“天命”二字。
一切的一切,原是他错了啊!
……
醒悟来的终究是有些晚了。
康熙这头才命人在黄花山为福全建造坟茔、碑石,另一头,长春宫的状况便急剧恶化了。
梁九功代替帝王前去探病之后,回来肃目摇头道:“万岁爷,太医们说僖妃娘娘的病重了,还请预备着金棺吧。”
这一日是七月初四。
康熙坐在养心殿明间,外头分明是三伏天里,地上的砖石被毒阳明晃晃地照耀着,他心中却冷的出奇。
帝王哑着嗓子问:“皇后知道了?怎么说?”
“娘娘……日日陪在僖妃身边,如常用膳,读些话本子打发时间。此事太医提过一次,娘娘发了大火,便都不敢提起了。”
康熙面上的愧色更甚,许久,才挥挥手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七月初六,拖无可拖。内务府终于领了皇命,开始准备一应丧仪用物,谁知在这件事上头也犯了难。从前,宫中备好的妃位仪仗是属于原有四妃的,僖妃娘娘便只能借用惠妃,或者是德妃的仪仗。
内务府不敢擅作主张,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赫舍里知晓后,竟一路来到养心殿,进了门只敷衍地行个礼,将足足一个月的如勒伯伯尔拉都搁在御案前。
数月过去,宫中的西洋药已经见底了。
但皇上一直未曾明着低下过头。
康熙打量着桌上的药物,蹙眉问:“皇后这是何意?”
赫舍里忍着心痛,冷声道:“这些年,僖妃侍奉皇上之心,臣妾自愧不如。她是您的枕边人,这些年劳苦功高,又主动让出了金鸡纳霜给两位王爷,可谓叫人叹服。她这一生从无半分污点,如何能以罪妃的仪仗相送,岂不辱没了一身高洁品性?”
康熙道:“僖妃一向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她也不会在意这些。”
“她可以不在乎,我这个做姐姐的却必须在乎。”
康熙默了半晌,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耐着性子道:“也好。妃位仪仗里,你若不喜欢惠妃、德妃的,便用荣妃的如何?”
赫舍里直言:“臣妾不与皇上绕弯子,想借用昔年温懿皇贵妃的仪仗,给哈宜呼一场体面与尊荣。毕竟,她也算是为了皇上的旨意,舍出性命去了,难道还不值得追封个贵妃之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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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康熙垂眸,望着桌上的西洋药。
他想起了福全去之前的痛苦死状,想起了自己心疾发作时,太医们束手无策的蠢笨模样,更想起了昔年太子年幼时,第一次敬献西洋药的诚挚神态。
他缓缓伸手,摸了摸药匣。
“是朕错了,朕妄下决断害了僖妃。追封贵妃和借用仪仗之事,就照皇后说的来吧。”
……
死前那夜,僖妃求见了康熙。
康熙这些日子一直不怎么过来,来也是趁她睡着悄悄看两眼,生怕人醒过来,无颜面见。而今坐在床边,看着清瘦毫无血色的僖妃,他忍不住红了眼。
“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朕都答应你,便是给十一阿哥封个郡王也可。”
从固山贝子一跃到郡王,的确已经算是大方。
僖妃却伸手扯着他的袖子,笑道:“皇上不必为胤祷筹谋什么,这孩子没什么大才,做个贝子小富即安,便是最适合他的了。臣妾……只想替东宫说几句公道话。”
“臣妾虽是后宫女流,却也知晓:这天下想要太子死的满人很多,想要光复前明的汉人更是一心盼着他死,蒙古诸王坐山观虎斗,叫太子每走一步如履薄冰。此时此刻,最不该、也最不能怀疑他的人就是皇上您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妾并非为了赫舍里家,而是为天下万民恳请皇上,放皇太子出毓庆宫吧。”
康熙握着僖妃的手,久久未曾应答。
直到那只手失了力气坠下去,人又陷入浑浑噩噩的昏迷之中。帝王才以手掩面,轻声答道:“好,朕答应你。”
七月十一日。
御花园荷池里荷花映日,红绿相宜,直叫人感受到无边旺盛的生命力。
赫舍里才派人摘了几朵新荷送到长春宫,僖妃都没来得及瞧一眼,便静悄悄薨逝了。
夏槐抱着那些荷花一路飞奔回景仁宫,才发现太子殿下竟然被放出来了,此刻正与赫舍里相携坐在炕边,激动地互相问询。
夏槐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进了暖阁内:“娘娘……”
赫舍里看到她抱在怀中的花,以及因奔跑有些乱的发髻,心头猛然一跳,站起身问:“僖妃怎么了?”
夏槐扑通跪地,哽着嗓子道:“还请主子节哀,僖妃娘娘,去了。”
赫舍里心神恍惚,只觉着天旋地转,脚下退了一步,被胤礽牢牢搀扶住。
“额娘……保重身子。”
“额娘没事。”赫舍里抬手推开儿子,语调淡然,泪却早已顺着面庞滚落下来。
胤礽不再言语,和夏槐忙上前,想要一边一个扶着她坐下。赫舍里哪里还能坐得住,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凝滞懵然,只凭着身体本能下意识地拂开这两人,迈步向外头走去。
腿是软的,心是冷的,每走一步道,似乎都要重重地跌进砖石地里。
但,她得去送送她的哈宜呼。
她那么好的妹妹,或许生下十一阿哥之后就该走远些,那样,也不必代替她日日应付着玄烨,因此染上了时疫。
是她害了哈宜呼啊。
一阵夏风自北而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荷香。
那些闺中肆意畅快的记忆,都随着这股夏风与荷香渐渐淡去,与哈宜呼一道去了。
*
僖贵妃的丧事之后,景仁宫皇后大病一场,不爱见人了。
这是四十二年的盛夏。
江南时疫变本加厉,死伤无数。康熙对这回的疫病早有不满,又因着福全三人的死,在大朝会上发了很大的火。
胤礽重新参政议政,本该收敛着锋芒。
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站出来提议道:“皇父,暑热之下饥民群聚,易生疠疫,应设厂医治,才不至于无穷无尽地蔓延下去。儿臣愿意亲往江南赈灾,替汗阿玛分忧。”
康熙坐在宝座上,听到这话一怔,下意识就想要驳回。
疫病来势汹汹,他不想要最爱的儿子因此丧命。
福全、常宁和僖妃的死,叫康熙也陷在一种奇怪的情绪漩涡中,久久缓不过神来。时至今日,他的西洋药还被赫舍里把控着给量。作为曾经傲视四大辅臣的帝王,他有百般强硬手段,可以从赫舍里手中要走穆里,自己掌握生死。
可……走到今日,他却有些累了。
帝王不想再与儿子争夺权力。他已经看到,这条路的尽头是何种情态的妻离子散。即便他今日已经被妻儿厌弃,却也不愿变得更差了。
康熙缓缓抬眸,道:“太子有此心也好,朕就派雍亲王胤禛、固山贝子胤禟与你一同前去。”
胤禛有先前彻查江南贪腐的底子在,对那边的一切都熟悉。而胤禟,身上最不差的就是钱和人脉。
保成有了他们相助,应当能顺顺当当赈灾归来。
到那时候,朕就可以放心地将朝堂交付过去了……
胤礽虽然觉着汗阿玛的态度转变有些奇怪,却还是欣喜谢了恩。他回毓庆宫简单拾掇一番,搂着李瑾乔耳鬓厮磨片刻,便要动身前往江南。
因为时疫,皇室已经死了三位高位。
李瑾乔到底不放心,将自己佩戴多年的玉坠解下来,塞进胤礽贴近胸口的暗兜内:“保平安的,爷可要一直随身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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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胤礽抚了抚她鬓边碎发,点头笑道:“等我回来。”
……
太子爷到江南的第二日,视察一番过后,便雷厉风行给各省巡抚颁了令。
其一是延医赠药。
“以杭州为试点,着总督择名医在城中佑圣观内设立药局,对轻症和中等症状的病患给予优先救治,而重症病患则要统一收治于城外征用的寺庙内。”
胤礽很清楚,时疫虽然不是疟疾,其重症却必须要用洋人的奎宁来医治。
僖妃三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自此,从八月初到九月中旬,杭州疫灾肆虐的情况得到了极大扭转。当地豪绅们见到此情此景,也在九爷的忽悠动员下,纷纷捐了银子用于赠药。
疫病蔓延的速度,终于得到了控制。
接下来,便要施棺瘗尸。
“重症病患的离世,会导致短时间内江南各地大量人口死亡。甚至有可能出现一家死绝,无人埋尸的情况。尸体长时间暴露在暑热之下,很可能引起新一轮疫病扩散。因此,朝廷必须要施棺瘗尸。”
太子爷的解释清晰明彻,只是,死尸遍地的情况下,施棺便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众人商议之后,决定以苇席代替捐棺,叫有家人收尸的穷苦百姓卷席入土下葬,没有亲眷的则由官府统一焚烧填埋。之后,这些土地上再由衙役官差们撒上生石灰粉,才算是彻底杜绝了隐患。
这一忙,忙到了十一月。
江南民间早有盛赞,说皇太子胤礽是天神下凡救世,是咱们大清的福神!
消息从江南一路传入京师,已经是深秋。
康熙斜靠在大迎枕上,望着窗外,眼神动作都有些迟缓。他默默听赫舍里笑着说完江南的近况,等着她“施舍”今日要服下的药物。
赫舍里坐在榻边,仔细观赏了片刻帝王的神情,这才挥了挥手。
画扇捧着药匣子上来,递了三颗药。
梁九功沉默着奉了一杯温水过来,扶皇上再坐起来一些,将药物和水服下。
养心殿外的侍卫已经换了一批人。
从前康熙用惯的人,早被赫舍里寻个由头,一个个发落去了皇城外头,如今守在养心门内的,除了李佳氏的德宁,其余全是纳兰家与赫舍里家的人。
太监宫女也是同样的路数,只留下一个梁九功近前伺候,算是给他的最后一点情分。
康熙对此心知肚明,却默许了一切的发生。
他喝完药,重重靠在大迎枕上缓了缓气息,这才开口道:“朕,想去祭拜皇玛嬷。”
赫舍里抬眸瞥他一眼:“皇上身上没力气,如何能前往东陵祭拜?”
“那朕就去瞧瞧太后,叫宫人们准备步辇便是。”
赫舍里已经不再看他,垂眸只瞧着自己棋盘上摆出的残局,捻了白子落定。
“皇上还是歇着吧,这副样子过去,怕是会搅了太后看蒙古歌舞的兴致。”
康熙闭目哼笑一声,问:“皇后还打算给朕用多久的药?这般恨朕,是半年,一月,还是三五日之后就腻了,要看朕自生自灭?”
赫舍里诧异抬眸,瞧着他笑道:“皇上这是哪儿的话,臣妾怎么敢做弑君的事呢。再说了,臣妾可还盼着保成平安归来,好叫皇上仔细瞧瞧,百姓口中的皇太子玉树盈阶,封胡遏末——”
“终究,还是皇上自个儿瞎了眼的不知足呢。”
第83章 驾崩
康熙四十二年的年根儿底下,胤礽携两个弟弟快马加鞭,总算赶回了京师。
他们回宫时,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三。
各处衙门早已封印,康熙也摆摆手,示意儿子们先歇息几日,好好陪着福晋、额娘们过个年,赈灾的事儿等年后再细细呈禀。
康熙说这些话时,赫舍里就浅笑着坐在边上。
秋日里,养心殿的后殿修葺过一回,如今一应布陈更像是仿着毓庆宫的制式。除此之外,胤礽还敏锐的察觉到,御前侍卫和伺候的宫人们有些面生。
但汗阿玛对此毫无异议,额娘也绝口不提这茬。
他为人子女的便只好装作不知。
从养心殿出来,隆宗门外的西夹道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脚踩在上头发出细微的动静,转瞬就能留下两行印记。
他终于回到了毓庆宫内。
太子嫔正带着三个孩子坐在炕上吃吃喝喝,玩叶子牌。
大清刑律禁赌,唯有每年年根儿到正月十五之间,会放赌斗牌,叫妃嫔宫人们热闹热闹。
李氏一时兴起,叫人取了叶子牌来。说是玩牌,其实主要是弘晳这个哥哥负责让着妹妹,以及他耍赖的额娘。小阿哥才生下七、八个月,只是个爬爬爬的小萌蛋,爬累了就会自个儿滚到一边撅着屁股睡起来。
胤礽站在槅扇边望了一会儿,见某人再度耍赖,忍不住笑道:“乔乔这么玩叶子牌的?”
李瑾乔一怔,继而惊喜起身:“今儿一早,小豆子便报信儿说爷回京了。我寻思着公差在身,怕是要在养心殿耽搁大半日,怎么竟早早就放出来了?”
“宫中封印,江南时疫索性已经平息,汗阿玛便特许年后再回禀。”胤礽摘了雨冠,递给宫人,“来吧,我陪着你玩两把叶子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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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弘晳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窜下炕:“阿玛额娘好好玩儿,儿子回屋读书。”
李瑾乔还想揪着儿子,被胤礽拦住:“弘晳也九岁了,叫他去忙自己的事吧。还是说,乔乔不愿跟我玩牌?”
李瑾乔讪笑。
倒也不是不愿意。就是每回输得太惨,满脸贴满小纸条,她不要面子的吗!
毓庆宫就这般嬉笑打闹,一派祥和地过了个好年。
等到正月出去之后,康熙才将胤礽召去养心殿,细细问过江南此番时疫的一应事务。胤礽自然据实以告,连同底下人改良出的许多小策略一并讲了,并不居功自傲。
康熙靠坐在榻前听着,时不时点点头,静静注视着儿子。
这便是大清的皇太子啊。
他不得不承认,当放下成见之后,保成远比他预想的还要出色。回首过往,他曾经做错了许多错事,再不能一路错下去,走一条完全无法挽救的□□了。
这些念头一瞬间晃过。
帝王终于露出个释然的微笑,道:“你做得很好。汗阿玛老了,身子和精力都不行了,往后的朝务,还得要你逐渐接手才是。”
胤礽静默,甚至怀疑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
很快,太子爷就知晓了康熙的诚意。
从四十三年的初春开始,一应祭祀农神、祭祖谒陵、王公大宴等露面的差事,全都交到了皇太子头上。除此之外,康熙还提拔了几个江南的官员来京师,竟像是主动为胤礽争取九卿六部的归属效忠。
从前要他处理的一箩筐鸡毛蒜皮小事,这回都被派发下去,叫年轻的贝勒贝子们帮着分担练练手。
而正经涉及到权力、金钱的政务,终于被帝王托付给了储君。
这些转变来的突兀又招摇,叫满朝文武心中都起了疑。毕竟,皇上先前可是处处防着太子爷,对储君能束则束,怎么会忽然之间态度大变。
这中间定然发生了什么。
最先跳脚的,自然是从根本利益上与胤礽有冲突的老满洲们。
然而,叫他们谁也没想到的是,没有了康熙的疑心与束缚,皇太子就仿若卸去了枷锁的头狼苍鹰。他有帝王权谋心术,雷霆手腕;亦能洞悉人心,瓦解同盟。却偏偏斗到老满洲们将要落败时,便收了手。
好像在说:“孤不屑政斗,亦不愿朝廷四分五裂头破血流。孤就站在这里,要你们落败之后俯首称臣,兴国安邦。”
摆平了老满洲的为难之后,胤礽还没来得及向康熙禀报,老皇帝便做了一个决定。
“裕亲王福全,对朕有莫大兄弟恩情。福全走后半载,朕夜里时常梦到他,心中甚为想念,是以想要迁居景阳宫小住,以此悼念亡兄。”
其实,康熙一开始是打算搬去景仁宫的。但赫舍里显然不愿要他,便改去了东北角的景阳宫。
胤礽有些不解。
景阳宫对应艮位,其道光明,是以才会被命名为“景阳”,取景仰光明之意。康熙二十五年大修之后,汗阿玛将景阳宫做了藏书阁,后院正殿便成了内廷的“御书房”。
换言之,这地方读书小憩是没问题的,但要久住,怕是不方便。
他索性直接问出口。
康熙笑道:“无碍,正好有些书要重读,朕就住在后殿。”
这件事只得随了帝王的心意定下来。
胤礽又顺势建议:“汗阿玛,儿子想将十三弟从贝勒府中放出来,叫十四弟也赶回京师过个中秋。他们都尚且年幼,并非故意与阿玛作对。还请阿玛给个机会,重新来过吧。”
康熙坐在暖阳下咳了一阵子,等着喘息渐渐平缓。
他打量着儿子目中的诚挚之色,不像是勉强,这才欣慰道:“你作为兄长愿意宽和以待,这很好。只是有些事还需契机要他们看清,先不急,等朕……”
他又咳起来,胤礽终于忍不住上前,帮着阿玛轻抚后背。
便听康熙又接着道:“等朕走了,你再将兄弟们一个个召回,给予该有的尊荣赏赐,他们也不会再翻出天去。”
“我大清,需要贤明、善用人的君主,也少不得于家为国的皇室子弟出力。”
“保成啊,将他们托付给你,阿玛很放心。”
……
从养心殿出来,胤礽脑子里还晕乎着。
汗阿玛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了?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他今年刚过而立之年,处事待人愈发成熟稳妥。可是,乍一听到多年未曾听过的夸赞与信任之言,还是高兴的像个头一次吃到绰科拉的孩子。
他试图掩盖住这份欢欣雀跃,却很快就被李瑾乔看穿了。
“爷,今儿个有什么好事吗?”唇角上扬,简直都要咧到耳朵边上去。
胤礽连忙收敛表情,矜持道:“没什么,只不过得汗阿玛两句夸赞罢了。”
李瑾乔:“……”
要不您还是照照铜镜再嘴硬吧。
毓庆宫这头欢欢喜喜着,康熙搬去了景阳宫,似乎也过得颇为惬意。他果然叫梁九功寻了诸如《群书治要》、《贞观政要》、《长短经》等等书籍来,开始重读。
这些书都是讲治国、用人、安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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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康熙读书,不止是翻看阅览,其间要用朱笔写下许多自己的心得。而今他精力不济,每日至多两个时辰,心口就要觉着闷堵,眼睛也跟着不大能看清楚字了。
老皇帝算着日子,提醒自个儿要抓紧一些。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能留给保成的不多了。
*
入夏之后,蒙古派人送了些贡品过来。哲里木盟科尔沁部的命妇奉召入宁寿宫,探望了多年未曾归家的仁宪皇太后。
太后今年六十有四,依旧精神头儿很足。
太皇太后离世后,这位不通汉话的蒙古太后很是忧郁了好一阵子,甚至一心想回草原上去。后来,是五阿哥拉着他玛嬷慢慢走出了恐惧悲伤。五阿哥封了贝勒之后,不得不出宫开府,还曾经一度担心太后没人陪伴。
然而,自从胤礽叫人养了一支蒙古歌舞的伶人,又搜罗蒙古小把戏,叫造办处仿制改良之后,太后就再没有过不开心的模样。
这回,能见到科尔沁部的人,对她来说更是意外之喜。
这两个命妇在宁寿宫坐了一下午,陪着唠嗑讲些趣事,等到宫门落锁前,她们才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科尔沁左翼后旗前些日子才被太子爷教训了,这本是朝务,也不该咱们女人家插嘴。只是景仁宫的太监实在不像话,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竟因此给进宫请安的郡王难堪。老祖宗是蒙古的天,还请替咱们出一口气,罚了这奴才才是。”
一个奴才罢了,确实也不能薄待了蒙古郡王。
太后斟酌一番,觉着这事她能做主,便用蒙语问:“那人叫什么?我命人送他去慎刑司。”
命妇们笑着,用汉语回:“是个叫季明德的太监。”
……
季明德是忽然被宁寿宫的嬷嬷喊走的。
来传话的老嬷嬷道:“太后娘娘说了,有话要问季明德季公公。不该问的别多问,请吧。”
季明德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抗命,只得回头对画扇道:“许是太子爷哪回送去的小玩意出了故障,知道我懂木工,这才寻过去瞧瞧。我去一趟,姑娘帮着跟娘娘告个假。”
画扇点点头,眼瞧着季明德出去,这一下午竟都没回来。
赫舍里午睡起来知晓此事,连忙派人分别去宁寿宫和景阳宫打探消息。最后,是夏槐从胤礽那儿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胤礽第一时间就去景阳宫寻了康熙,将事情解释清楚。
但季明德到底已经在慎刑司呆了大半日,一条腿受了铁蒺藜抽打,皮开肉绽,骨头已经断了。
赫舍里怒火一下子就窜上来了。
她身边侍候多年的老人,自个儿从来都舍不得动一个板子,旁人凭什么随意拉去殴打致残!
赫舍里想要报复。
但她清楚的知道,此事与康熙无关,甚至与宁寿宫干系也不大,不过是蒙古六盟蠢蠢欲动,在跟将要登顶的皇太子博弈罢了。
她闭目,深深吐息一口气,沉声吩咐道:“夏槐,你亲自去接人,务必将季明德好生带回来。”
*
季明德从慎刑司出来,夏槐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知道他受了罪,腿脚怕是不好,赫舍里便特意要夏槐带几个小太监,抬了春凳(担架)过来。只是季明德到底是做奴才的,入了内廷,还是得走着回去。
赫舍里早早迎在了院中。
季明德一瘸一拐地,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入了景仁门,拐过石影壁,便看到皇后娘娘从宝座上起身,下了月台迎过来。
季明德忙俯身打千儿:“奴才回来了,叫娘娘费心操劳,是奴才的不是。”
赫舍里连忙将人亲自扶起来,看着他单腿立在那里,另一条左腿已经叫太医简单处理过,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挨不了地。
“你这条腿……终究是本宫对不住你们。”
季明德听着这话,便知道主子这是想起了逢春的事儿。
他忙憨厚笑着道:“娘娘这是什么话。若是没有您发善心,我们几个怕是早就冻死、饿死、被打死在不知哪个角落了。如今不过挨了几下铁蒺藜,太医说了,这腿还没废,往后兴许有些跛足,但行走办差却是不碍事的。”
赫舍里听他说这话,只能哽咽着嗓子颔首。
夏槐从旁扶着她的手,轻声安抚道:“就像娘娘全心护佑太子殿下一般,咱们几个,也是拼死要护住娘娘您呐。”
赫舍里红着眼,看着这几个笑眼盈盈的身边人。
恍惚间,透过他们身后越发繁茂的银杏树,她好像看到了从前的逢春。
*
这一年的夏末,康熙前往宁寿宫,与仁宪皇太后促膝长谈。
也不知是不是皇帝的真诚和耐心见效,叫太后一个从不通政务的女人也反应过来,此刻正是她的乖孙儿——皇太子胤礽的关键时期。
而她前些日子下了中宫脸面的事,是在给储君添堵。
太后一脸羞愧,焦急用蒙语道:“往后,我再也不会插手宫务了。叫皇后与太子千万别与我记仇呐……”
康熙握着这位皇额娘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道:“放心吧,中宫与东宫都是宅心仁厚,明辨是非之人,她们知道额娘是被利用,不会责怪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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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话是这么说,康熙还是命人送了许多上好的补药来景仁宫。他没有明说给谁,但赫舍里却一瞬了然,这是帮着她弥补季明德的。
这样的举动叫赫舍里有些迷惑。
她觉着玄烨似乎变了许多,不像前世,也不似年轻时候。非要说的话,像是她从前梦中期盼帝王该有的样子。
赫舍里不会一直活在梦里。
所以,这些东西她照单全收,对康熙却依然敬而远之。
转眼又是一年秋风起。
康熙四十三年的中秋佳节,也在圆月之夜降临。
老皇帝今年推掉了宫中的宗亲宴,提前安顿好皇太后和各宫妃嫔,又赏金银,又赐御菜下去,这才得了空闲与妻儿过中秋。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在景仁宫,与赫舍里和胤礽好好用一顿中秋晚膳。
今时今日,他不请自来,带着亲酿的桂花酒,想要弥补己过。尽管他知晓,似乎已经太迟了,可还是想要试试。
好在,胤礽答应之后,赫舍里没有拒绝。
景仁宫内。
膳桌上,已经摆满了帝后与储君爱吃的菜品。胤礽带了李瑾乔自己做的冰皮月饼来,有各种馅料,摆在盘里就足够赏心悦目。
今日中秋,赫舍里便将奴才们都赶出去聚一聚,没叫人布菜。
她夹了一只肥美的醉蟹给胤礽:“这只黄满膏肥,你定然喜欢。”
康熙便也选了一只肥蟹,夹给赫舍里。他似乎已经不在意妻儿愿不愿意给他夹一只,笑呵呵道:“快尝尝。朕还带了桂花酒,与这蟹肉最是相配!”
橙黄明澈的酒液倒入杯中,父子二人干了一杯,相视浅笑。
胤礽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
但就这片刻,他们一家能相聚于此,举杯对月,抛却那些宫廷权力之争,已经是一件十足不易的事情。
他只希望,这些许温馨,能持续地更久一些。
……
康熙四十三年冬。
胤礽代替康熙北巡归来之后,蒙古彻底安宁下来。无人知晓太子爷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但总归,少不了邵乌达盟的巴林部、以及喀尔喀蒙古的土谢图汗部相助。
康熙听胤礽说起四公主在喀尔喀地位奇高,甚至有参政之权,忍不住笑出声来:“塔娜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总归是你与大清的福气,要好好待她。”
胤礽点头:“二姐姐她们也是一样的。同为儿子的姐妹,自该真心相护。”
康熙笑笑,觉着自己反倒不如儿子,实在也没什么好叮嘱的。
京师落下第一场雪之前,康熙便带着胤礽和赫舍里去了畅春园小住。
冬天的畅春园不如夏日里生机勃勃,却更显出几分清净来。
康熙如常住在了清溪书屋,赫舍里住隔湖相望的蕊珠院,胤礽则住在了西花园的皇子四所,因着这回来的人少,他便将太子嫔和弘晳都一道接过来了。
园子里度日实在安逸,叫康熙生出一种时间都慢下来的错觉。
腊月十七日,是赫舍里的生辰。
过去许多年,赫舍里都不愿好好过生辰,康熙拗不过答应了,宫中便因此少了一个千秋节。今年,帝王借口在畅春园内过年,实则悄悄准备着惊喜。
他叫宫人们弄了许多孔明灯;
还命梁九功在畅春园整片前湖、后湖上都备满了莲花灯;
他知晓,舒舒厌倦的是那些宴席上的虚与委蛇,便只用心给她一份生辰贺礼。
十七日晚,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宫人们忙着点莲花灯,准备放飞孔明灯,又要防着湖水被冰冻上,一时间热火朝天,竟也果真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氛。
赫舍里被胤礽扶着,立在了前湖后湖之间的桥上;
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三千盏莲花灯依次被放入湖水中,漫天的孔明灯也徐徐升起。这些闪亮的“星辰”装点了纯白的飞雪世界,叫赫舍里一时分不清楚天水之间,何为界限。
她喃喃:“这是……谁弄的?”
胤礽笑道:“汗阿玛费心准备许久了。额娘,生辰快乐。”
赫舍里最终没能在石桥上等到康熙。帝王心疾发作,来不及吃药,就倒在了清溪书屋温热的毡毯上。
……
再度醒来,康熙已经躺在了床上。
赫舍里坐在床边的绣凳上,看着面前这个容颜、康健、雄心壮志都已不再的帝王。她想起太医们方才惊慌失措跪在地上的话,忍不住伸出手,摘了护甲去探他的鼻息。
康熙依旧闭着眼,淡淡开口:“舒舒,朕……还活着。”
不过几个字,他却已经像是费尽力气,发出拉风箱一般的喘息。
赫舍里收回手,重新戴上那金嵌螺钿的护甲,笑道:“臣妾知道。只是与皇上少年夫妻,看到您变成今日这般,免不得疑惑从前的玄烨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康熙已经习惯了她说这样的话,淡声问:“生辰礼,可还喜欢吗?”
赫舍里一顿,垂眸道:“……自然是喜欢的。”
“喜欢就好。”康熙笑笑,又缓了片刻,才能开口道,“朕不行了……这回,没有人再会妨碍我们的儿子。”
帝王坦然说出这样的话,反倒叫赫舍里心中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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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回想前世种种,她也不知玄烨今生算不算得上是悬崖勒马,又是否还有悔恨?
“不妨告诉皇上一个秘密吧。”赫舍里挪到了床上侧坐着,给康熙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半靠着大迎枕,“诞下保成那一日,臣妾原本就该死了。只不过是有个人在濒死之际,回首一生有悔,求得阿布卡赫赫的怜悯,才分得臣妾十年寿数,再回人世走一遭。”
“皇上就不好奇这人是谁吗?”
康熙费力地睁着眸子,却已然看不清眼前的皇后,他的发妻。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零星的,从未见过的片段。其中,就有他老迈之年躺在床上,被一缕游魂缠绕的画面。
康熙恍惚间明白过来:“舒舒,是朕,对吗?”
赫舍里神色复杂地看向康熙,默了片刻,扭头望向窗外:“是啊。皇上大方,竟愿意分给臣妾半数寿命,只是后来这半数变成了十年,臣妾便知晓,皇上心里头也是怕死的。”
她笑着继续道:“臣妾并不怨怪。能从皇上这里借寿十年,已经出乎意料了。”
赫舍里原本还想好了凉薄之辞,想要中伤康熙。譬如说“这十年,本就是你欠我的;余下的,要叫你一直亏欠,寝食难安”。
可当康熙颤抖着嗓音,主动问她:“朕以前伤过保成吗?”
赫舍里骤然改了主意。
他曾经是那样的疼爱保成,阖该叫他知晓,前世他究竟如何造孽,害死了她们的儿子。
赫舍里冷着嗓子,笑答:“皇上亲手将保成二废二立,圈禁咸安宫中,叫他几近疯魔而死。怎么,全然都忘了吗?”
不过这一句,便叫康熙宛如冰冻在冷窖中。
他情绪太过,一口血上涌吐了出来,映在锦被上鲜红刺目。赫舍里则蹙了蹙眉,知道太医的话怕是要应验。
皇上竟真的不行了?
她沉默着取了边几上的帕子,为帝王一点点擦干唇边的血迹。
康熙凝望着她,忍不住问:“舒舒,你恨朕吗?”
“皇上该问,自个儿还有悔吗?”
康熙闭目,想到他们孩子的死,逢春的死,僖妃的死,甚至季明德瘸的那一条腿……
他忽而掩面,像是哭一般的笑起来:“朕实在算不上一个好阿玛,也不是个好夫婿。终究,还是朕对不住你们。”
赫舍里不愿再听这样的忏悔。
她活过了第一个十年,已经十足幸运,没想过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四个十年。她隐隐约约窥见了其中缘由,心中实在感激。
正因这份感恩之心的救赎,才能叫她今日沉心静气,与康熙坐着说几句真心话。
赫舍里抚上他的脸颊,道:“无爱无恨如何?有爱有恨又如何?你我之间终究已经过去了,保成能好好活着,便是最值得欢喜的事,不是吗?”
康熙怔愣片刻,闭目落泪,默认了她的话。
赫舍里又问:“玄烨,你想见保成吗?”
康熙自嘲一笑。
他心中有数,舒舒愿意叫太子来见皇帝,而不是儿子来见阿玛。他根本不配做保成的阿玛。
赫舍里却好像知晓他在想什么,道:“他是你的儿子,比任何皇子公主都深得父爱,便是这份爱一时走岔了道,也该来瞧瞧你。”
“叫保成,来送你这个汗阿玛一程吧。”
……
冬夜里,大雪纷飞,枯枝乱舞。
胤礽裹了厚厚的黑狐皮端罩,从西花园一路狂奔到清溪书屋,期间脚陷进雪堆摔了两跤,弄得满身的雪粒泥泞。
等到进了清溪书屋的东暖阁,摘下一身冻成冰碴子的端罩,他便搓热手,轻缓地坐在了康熙身边。
康熙睁开眼,气若游丝道:“来了?冷不冷?”
胤礽使劲吸吸鼻子,摇了摇头,眼圈已经泛红了。
康熙浅笑:“没出息,挨了一点冻就要掉眼泪。上来吧,躺在阿玛身边暖和暖和。”
胤礽的嗓子眼哽得厉害,不敢开口说话,便埋着头像小时候那般,侧身蜷在康熙身边。
老皇帝伸出已经僵硬的大手,拍了拍儿子的肩,道:“睡吧,今晚陪陪阿玛。”
胤礽已经在太医院和畅春园来回奔波周旋了一整日。他太累了,几乎是康熙伸手安抚的一瞬间,便眼皮一沉,靠在这温暖又有安全感的肩头,无声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他仍旧被囚禁在咸安宫内,听着外头宫人们纷乱忙碌的声响,判断出此时该是停殡小敛了,举哀了,还是朝夕哭临了。
他就那般呆呆地枯坐了三日夜。
一直到京师戒严撤去,各处庙宇道观敲钟三万响,传遍皇城各个角落。
他才一身褴褛地爬到了咸安宫前院,在朱红宫墙与黄琉璃瓦的围堵之中,一拳一拳锤打着褪了色的大门,哭嚎要送汗阿玛一程。
可到底,他连阿玛最后一面都无法得见。
清溪书屋内燃了薄荷香,是康熙特意叮咛的。他怕自己一觉睡过去,无法珍惜这最后与儿子相伴的时光。
不知何时,胤礽的泪水浸湿了软枕。乃至于从梦中惊醒时,他的眼尾还有一滴泪刚刚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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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康熙瞧见了,怜惜地伸出大掌,轻轻放在儿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问:“做噩梦了?”
胤礽点头,感受到康熙就在自己身边,那股被噩梦湮灭的绝望气息便缓缓褪下去。
他终于在这一刻放下所有心防,颤抖着侧过身去,抱着康熙的臂膀,像小时候那般蜷缩在他臂弯之下。
康熙不再多问,只继续轻轻拍着,以示安抚。
白日里的一身病痛,此刻竟在与儿子陪伴相处后,慢慢不觉着痛了。
康熙不知自己持续这个动作有多久,直到意识逐渐涣散,终于力竭,他才卸了一身气劲,含着笑缓缓阖上了双目。
暖阁内的地龙烧得滚烫,帝王的体温却渐渐降了下来,好似矗立冰原的石块。
康熙已经去了。
胤礽浑身一僵,意识到这件事后,便崩溃地埋首在阿玛怀中,紧紧拥着他的腰身,像个负伤的兽类一般哭起来。
康熙四十三年的雪夜,清溪书屋外的湖面上结了层薄冰。一轮盈月高悬,照映着整个天上地下银装素裹,唯那圆月孤俦寡匹。
清溪书屋内,亮着的最后一挑孤灯燃尽,骤然熄灭在漫漫长夜中。
新年将至,胤礽抱紧了怀中渐冷的尸身。
他再一次没了阿玛。
第84章 登基
寅时二刻,冬夜的天还黑成一团。
梁九功急急忙忙前去蕊珠院,请皇后娘娘议定国丧之事。
迈进院中,赫舍里似乎早已在等消息。她只穿一身素衣,系了白狐裘,见到梁九功露面,便令夏槐扶着自己往清溪书屋去。
风雪路难行,是以她们走的慢了些。
赫舍里目视前方,淡淡问:“皇上临去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梁九功弓身跟在一侧,低声道:“太子爷来时冻着了,万岁只叫人上了榻歇着,没说什么朝政上的事。不过,奴才却知道,前儿个午后万岁精神头尚好,召了张英、索额图、马齐几人入园议事,还给留了道密旨。”
想来便该是遗诏了。
赫舍里踏雪前行,思索片刻,垂眸道:“这三位乃是太子三师,张英大人更兼管詹事府多年,是储君之师,国之重臣,本宫自然信得过他们。”
胤礽的皇位该是稳了的。
只是,未曾坐到那个宝座,谁也无法完全放松下来。
“皇上骤然崩逝,又是在宫外园子里头,本宫只怕传扬出去这京师要大乱。先将整个畅春园戒严,密而不发,连夜牌禁军将皇上送回大内,再请张英三人入宫,宣读遗诏再定。”赫舍里说到这处顿了顿,叹道,“还有十余日就过年了,他没能熬过去,宫中便要挂白了。”
梁九功侍奉旧主多年,听不得这话,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好在,御前的人早就换过一批,今日没有异心之人,行事便格外利落。赫舍里进了殿中,才发现灯火都是灭的,胤礽一人跪在黑暗中。
做额娘的,自是有几分心疼。
她上前将人扶起来:“先起来,后头还有好几日要跪,你若提前倒下了,谁来主持你汗阿玛的丧仪?”
胤礽怔怔起身:“是儿子思虑不周了。儿子只是…做了个梦,一时缓不过神来。”
“梦就是梦,不会变为现实的。”赫舍里安抚地拍了拍胤礽的肩膀,“你阿玛虽然去了,额娘却还在你身后,去做你该做好的事吧。”
胤礽点点头,冰凉的手脚慢慢有了回温。
这样的雪夜,派出去请张英他们的人更要耗费一番时间。
好在,清溪书屋这头已经打点妥帖了。梁九功没叫人用招摇的高规格御驾,只备一小乘,趁着风雪交加夜,由禁军一路护卫,将大行皇帝的尸身移入大内。
等到卯时天一亮,张英等人进宫宣了遗诏,宫中便对外发了丧。
天下交到了胤礽手中。
他如今又是一众活着的阿哥中最为年长者,按律,便被立为“丧主”,护丧之人则定下了三阿哥、四阿哥与九阿哥一道。
胤礽回了一趟毓庆宫,换上整洁肃穆的素服,摘下一身饰物帽冠,连着鞋袜一并都脱了去。李瑾乔瞧一眼外头的天气,有些心疼地张了张口,到底也没说什么。
胤礽抚了抚她的脸颊,哑着嗓子道:“大哥去了,我该代替他行长子之孝,都是自愿的。”
帝王的沐浴、饭含、袭尸之礼都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免得尸身僵硬之后,连衣服都换不上了。这会儿天蒙蒙亮,乾清宫早已设好了灵堂,大行皇帝的梓宫正停于其中,等候着诸王嫔妃的拜见。
胤礽出了门,一路赤脚向乾清宫走去。
脚掌踏在冻雪之上,刺骨的寒凉一层层蔓延向心脏部位。可他浑然不觉,依旧向前,还能插空问话梁九功:“治丧前仪,可都准备妥当了?”
梁九功道:“是。乾清宫正殿已经设了几筵,宫门外也已置了丹旒,法驾卤簿的仪仗也都好好停在乾清门到太和门之间了。”
胤礽颔首,一路沉默着拾阶而上,来到了灵堂前。
赫舍里带着各宫妃嫔们已经先一步到了,堂前素白一片,三爷正忙活着帮他分担一些杂务,九爷则与内务府在一旁核对着丧仪预算和已有的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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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胤礽进来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看向他,以及他那双因此踏着冰雪前来早已冻红的双脚。
赫舍里没阻拦他尽孝,只叫夏槐送了个汤婆子过去。
胤礽接下这热乎乎的小玩意,揣在袖中,问胤祉:“四弟已经过去了吗?”
胤祉答:“二哥才说了要放十三弟出府奔丧,四哥就快马加鞭过去了,想来也快到了,应当能赶得及小敛。”
胤礽点点头,看向余下的一众兄弟们。除了八爷和十四爷无法赶急,该是都能聚齐了。
小敛之后,汗阿玛的尸身将被衣衾包裹;
从此往后,生者与死者再也无法相见。
因而,礼法便要孝子至亲都在一旁看着,陪这最后一程。他在梦中已经错过了一次,那种绝望至极的感触,不愿再叫弟弟们也遭受一次了。
漫天风雪中,十三爷总算是赶上了。
而十四爷快马疾驰在西北的风沙之间,终究还是追赶不及时间的步伐。
好在,胤礽按照《礼记》所言,保留了三日之后再行“大敛”的仪典。等十四爷风尘仆仆、一路踉跄地扑倒在灵堂前,总归还可以看一眼康熙已被裹好的尸身,对着他的阿玛,重重磕上几个响头,也算弥补。
小敛冠服,大敛入棺。
皇室哀号哭踊三日之后,便要由嗣皇帝宣布辍朝十日之事,以示对大行皇帝的哀思。
天大的悲伤,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随着朝夕哭临结束,胤礽将梦中与现实交织的,多年来积压下的种种情绪,全都趁机通通发泄了出去。
他赤脚三日行孝,亦是将无法再表达出来的不满与委屈,抛给这冰天雪地。
抛得越远越好。
……
新皇登基的日子定在了新年的二月初二。
龙抬头,喜相逢。
礼部拟定了几个新的年号呈上来,胤礽接过来瞧了两眼,浅笑道:“‘永宁’二字意头不错,只是东汉孝安皇帝以此为年号,最终惹得天下纷然,怨声载道,致使王朝由盛转衰,可见只有一颗求安宁的心是不够的。”
他提笔,将那“永”字划去,写下一个“雍”字。
“《尚书·尧典》有言: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可见君主治天下有道,百姓自然在变化中友好和睦。”他笑着将纸册重新丢给余豆儿,“就定雍宁二字吧。”
余豆儿完全听不懂。
新帝登基,他摇身一变成了大太监余总管,除了胤礽,再没人会叫他小豆子了。
可他到主子跟前,仍旧只是那个小豆子。
他只用心揣摩着主子的心意,知晓主子用了这两个字高兴,便乐呵呵捧着托盘又给送下去。这事儿不用多说,礼部的人见了上头的朱批,就能明白新帝的意思。
近日诸事繁多,胤礽将辍朝十日堆积的公务都要抓紧处置了,用膳的时辰便不断地往后拖延着。
余豆儿寻了李主子一趟,从她那里弄来好些轻便易食,又不乏营养的“快餐”。胤礽听说是鼓捣出来的小玩意儿,这才愿意用上一些。
他虽然做了皇帝,后院可还没得封。
按照规矩,先得由新帝奉了仁宪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再以赫舍里为皇太后,入主慈宁宫。这样一来,才能奉皇太后懿旨,对先帝诸位嫔妃加封迁宫,或是出宫由儿子们奉养,或是跟随太后移居别宫。
等东西六宫都空出来了,胤礽才能封后。
说句老实话,他是打算将太子嫔立为皇后的。这件事他也明明白白跟赫舍里说过了,表示:“立后之后,儿子就不会再大封后宫了。”
赫舍里轻笑:“撷芳殿里住着的东宫宫人,都是早年先帝赐下的。那时情境多有对峙,非你所能抗衡。如今既然还能坚守初心不变,额娘自然为你们二人高兴,不会去出手阻拦的。”
“不过,为着朝局着想,李佳氏一族决不能宠成了昔日的佟半朝。而那些撷芳殿的旧人们若是不愿出宫另嫁,你亦要善待,免得寒了汉臣的心。”
对新登帝位的胤礽来说,协调好政/治与情感之间的关系,叫二者能和谐地各行其道,是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他应了赫舍里的叮嘱,转头就将自个儿的额娘敬尊为“仁孝皇太后”。
时隔数十年,赫舍里重新听到“仁孝”二字,还有些许恍惚。
上一世,她是早逝的仁孝皇后;
这一世,她一路看着儿子娶妻生子,登上帝位,成了这大清朝的皇太后。
赫舍里一时失笑摇头,只觉着人生如戏,当真处处都是长生天开下的玩笑。但她在这份来之不易的玩笑中,终于圆了昔年的执念,得到一份难言的自洽。
入主慈宁宫的那日,御花园的桃花顶着初春的寒气,花骨朵儿初初绽开了。
赫舍里心想,她能走到今日,着实该谢许多人。
*
雍宁初年,仲春之末。
胤礽穿着一身明黄龙袍,才从乾清门前御门听政归来,进了前星门,坐在毓庆宫东配殿的书房内。
李瑾乔轻手轻脚地盛了一盅羹汤进来,又奉一碟子饽饽在侧,打算悄悄退出去。
胤礽伸手将人留住:“朕有好消息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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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李瑾乔回过身子,终于露出笑脸:“皇上忙了这些日子,废寝忘食的,我还以为您今日又不跟我说话了呢。既然能抽空,快用些膳食垫垫肚子吧。”
话落,她不由分说盛了一碗汤送到他口边。
胤礽无奈笑着,一口饮尽,连忙拉着人的手坐在自个儿身侧,道:“额娘已经下了懿旨,晋封先皇一众妃嫔了。”
这事儿李瑾乔也听说了。
先帝后宫中,此番荣妃与宜妃都被晋为贵妃,七爷的生母成嫔晋为了成妃,十二爷因为在苏麻喇姑身边养大,其生母万琉哈氏也破例晋了定妃。除此之外,还有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的生母——密嫔王氏,因为早早站在了中宫这一边,也以汉人白身封了个密妃。
十七阿哥的生母倒是有些特殊。勤嫔陈佳氏是靠着母家得用,她父亲再度升迁,也被封了个勤妃。
李氏坐在胤礽身边,两人将太妃们的尊荣一一探讨过,忍不住问:“皇上打算将这么些人都安顿在何处?”
“朕请额娘问过了,两位贵太妃、并一众太妃都是愿意跟随弟弟们在宫外王府奉养的。”胤礽颇有几分狡黠地看了李氏一眼,笑道,“朕能走到今日,少不得兄弟姐妹们的多番扶持,自该厚待他们,还有他们的额娘。”
他捏着李氏的手指,道:“三弟、四弟和五弟已经是亲王,暂且作罢,七弟的郡王却是可以更进一步,封为淳亲王了。”
“除此之外,九弟、十二弟和十四弟都要从固山贝子的位子上挪一挪,好歹也该做个多罗贝勒。十弟因着母家荣耀已经是郡王,就暂且不动了。十三弟的郡王位子便恢复如初吧。”
李瑾乔是敏锐的,低声问:“看来皇上对十一爷另有安排?”
“那毕竟是姨母唯一的血脉。姨母走后,虽有额娘争取来的贵妃荣耀,却为了替东宫说话,并未给十一弟求个爵位。今日朕既然登上了大宝,阖该多看顾着些十一弟。”胤礽沉吟片刻,道,“十一弟良善单纯,也不好捧得太高,免得被人利用,就暂且封做郡王吧。等王府扩修之后,便请额娘从秀女中为他挑个好福晋,日子和和美美,便叫姨母在天看着也能放心了。”
李氏撑着脑袋,偏头凝望着自己的夫婿。
当初刚被选中入东宫做太子爷的格格时,她还有些怨。
毕竟,她追求的是额娘阿玛那样“一生一世,真心相伴”的情感。可谁都知道,入宫之后,就是跟一群女子侍奉同一个夫君,试图挣得那一点点的宠爱。
她们的爱恨不重要,权衡利弊得失,才是男子们的战场。
可是后来,她与太子朝夕相伴,也看得出他虽然从不说出口,却做到了“唯她一人,真心相待”。
这样仙姿玉质,举世难寻的男子愿意交付真心,叫她怎么能不动心?
如今,即便是登上了帝王的大宝,他对待身边兄弟的心也从未改变。李氏为这一点小发现而心生雀跃,愈发欢喜起来。
胤礽已经许久没见过她小女儿般的景仰害羞之色。
他觉着新鲜,伸手捏了捏李氏的鼻尖儿,调侃道:“怎么说着弟弟们的爵位,反而叫你害羞了?”
李氏耳朵一红,作势张嘴去咬他,反被绞了双手一把抱住。
胤礽亲昵地蹭蹭她的脸颊,低声温柔道:“乔乔,再忍耐一段日子。朕收拾了这帮满臣,定要将后位双手奉到你眼前,这天下之大,你可得陪着朕一道去看。”
李氏眼圈微红,伸出双手揽着他的脖子,轻轻应一声。
“别担心,无论何种境地,我总会陪着你的。”
*
春末夏初,诸王进爵之后,为了避让新皇名讳,改宗室名中的“胤”字为“允”字。随后,诸位贵太妃和太妃便要搬去儿子们的王府奉养。
荣贵太妃去了诚亲王府,与三爷住;
成太妃移居七爷的淳亲王府;定太妃也去了十二爷的贝勒府中。
十五、十六和十七三位阿哥年纪太小,还未到封王开府的时候,密妃和勤妃只好先在宫中留居,等阿哥们封个贝子之后,再出宫奉养。
此时,宜贵太妃这头反而出了些岔子。
她有两个儿子。
这回,为着额娘该搬去谁府中居住,五爷和九爷难得掐了一架。
五爷嘴巴笨的紧,压根儿说不过九爷,只得听着对方质问:“五哥有我有钱吗?能每日供应额娘山珍海味,叫她品尝天下美食,看四方杂耍戏曲吗?你能吗?”
五爷气得破罐子破摔:“不能!不能!不能!”
九爷一脸得意,像只骄傲的雄孔雀。
下一瞬,五爷委屈道:“但你从小就长在额娘身边了,我是在玛嬷身边养大的,一年到头也见不着额娘几回。我想跟额娘多住几年怎么了?有错吗。有错吗?有错吗!”
九爷嘴角抽搐,咬牙道:“……没错。”
宜贵太妃坐在一边,吃瓜子喝茶,听两个儿子嘚吧嘚吵完了,难得看小九被他哥压制一回,抚掌笑道:“小五,看清了,往后就得这么治着胤禟。他这张嘴巴毒的很,却偏偏吃软不吃硬呢,你得攻心为上。”
九爷扶额:“额娘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儿子这张嘴随了谁,您还不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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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话音落,九爷后脑勺挨了一巴掌,安分了。
贵太妃闲闲啜了口茶,道:“行了,我就明说了吧,这回额娘先在小五府中住两年。他跟福晋两个都是傻的,成日里闹些孩子气的别扭,全然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趁机搅弄是非。”
九爷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事儿不是秘密了,五哥在迎娶五福晋他塔喇氏之前,已经有一个侧福晋刘佳氏。原本也没什么,哪个阿哥迎福晋进门前没有几个格格呢。坏就坏在,这刘佳氏先有了身孕,诞下长子弘晟之后,见五爷与福晋成日吵嘴,不曾圆房,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有她在中间拱火,这对儿欢喜冤家也不欢喜了,简直成了陌路人。
五福晋的出身并不算高,只是满洲正黄旗他塔喇氏下的一支旁支,父兄靠不上力,又不能得到五爷的宠爱敬重,诞下子嗣,往后哪里能有好日子过呢?
九爷咂摸过来其中意味,大方道:“儿子明白了,额娘是要去镇宅了。”
贵太妃翻个眼皮,抬手又给了小九一巴掌。
“你也别得意,等明年他们夫妻生下子嗣,五福晋能拿住王府诸人了,额娘就搬去那头小住。你那福晋也是个好的,生下长子,才算王府后宅安稳。”
九爷闻言,龇牙咧嘴摆手道:“额娘,儿子还有事,您就跟五哥好好住着相亲相爱吧!”
他一溜烟儿脚底抹油跑了。
留下五爷跟宜贵太妃面面相觑。
五爷:“……”
早知道刚才就不抢额娘了。
*
暑热彻底在紫禁城内蒸腾起来之后,胤礽斗倒了最后一波老满洲。
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群臣支持,立李佳氏为皇后。
这是大清开国以来的第一位汉人皇后。虽然长白李氏满门抬旗,已经入了满洲镶黄旗,但改不了这一支纯正的汉人血统。
相比起满臣的不悦,汉臣们简直恨不得要敲锣打鼓,放他一宿烟花去了。这代表了帝王对汉臣绝不只是嘴上说说的“满汉一家亲”,也不会像先帝一般,既要用着汉臣,又要防着汉臣。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种猜测,胤礽将从前的伴读张廷玉提了上来,从刑部侍郎升为了吏部尚书。
吏部掌百官选拔和任免,可见张廷玉的路并不会止步于此。
从前张英都没有得到的信重,此刻在他的儿子身上终于有了无限大的希望。一时间,汉臣和御史们对李佳氏这个皇后竟生出不少赞誉之词。
李瑾乔可不会将这些当真。
她才搬进景仁宫,照着赫舍里的话,每日专心照看着院中的银杏树、葡萄藤、木香花等等,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胤礽过来的时候,她正摘了一串葡萄品尝,许是咬到了一枚酸的,表情顿时变得生动起来。
胤礽摘了大冠,丢进余豆儿怀中,笑道:“那串紫的发黑的葡萄你放着不吃,偏要吃青的。”说完,从皇后怀中也摘取一小串,跟着一块儿酸倒了牙。
李瑾乔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拉着胤礽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边,问:“皇上怎么这会儿有空过来了?”
胤礽吃完手里的酸葡萄,摆手道:“别提了,十四弟是个闲不住的,这几日跟朕嚷嚷着要回青海,继续守他的边关去。朕好不容易把他弄回来,怎么能应,只是十四弟脾气倔,怕是难以说服。”
青海苦寒之地,十四爷年纪又小,连福晋都没娶,皇上这是在心疼他呢。
李瑾乔便笑问:“四弟怎么说?”
胤礽听她提起老四,面上一黑,轻哼道:“这兄弟俩就没有一个叫人省心的。四弟多年来劳苦功高,朕本想因功授他个铁帽子王,他却不应,一心只想着让给十四弟,自个儿去边关挨冻去。”
李瑾乔掩唇,摇头笑道:“四福晋一向将四弟的事放在了心尖上,事无巨细,都要一一亲自照应。他若去了青海,岂不是要叫福晋哭成个泪人儿。”
胤礽被这话一提醒,也深表赞同。
“这兄弟俩一个倔得像驴,一个锯嘴葫芦,成日里就拿朕当个传话筒。你说,他们像话吗?”
第85章 天家
雍亲王府内,四爷正冷着脸烤鹿筋。
这鹿是前些日子跟皇上一道去南苑围猎所得。当日十四弟单骑一弓,猎回三头虎,得了皇兄好一番夸赞,甚至有意借机封他为恂郡王。
四爷虽然觉得不合规矩,却也知道皇兄这是在关照他们兄弟,很愿意领情。
谁知道,十四弟这头倔驴却不愿意。
他说:“皇上,臣弟还要回青海戍边,郡王之位留着给别的兄弟吧。”
四爷想到这儿,抬眼瞥了院中闲坐的弟弟一眼:“你也不小了。我已经跟皇兄说过,明年大选,就请皇嫂从八旗秀女为你挑选福晋。”
十四爷还正乐呵呵的吃烤羊肉串呢,闻言恼了,丢下一把竹签道:“四哥这是做什么,我过几日便要回青海去,准噶尔一日不清,我便一日驻守边关。你这时候请皇嫂定了福晋,谁来迎娶照料?”
四爷冷声道:“我有答应你回青海吗?”
“你答不答应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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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皇兄也不会准许。”四爷顿了顿,难得开口多说几句,“这两年你乖乖留在京师,跟着四哥为朝廷做些事情,你又有军功在身,之后,我会请皇兄将铁帽子王的爵位留给你。”
十四爷听着这话气笑了。
“四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呢?皇上愿意封你为铁帽子王,是因为你打小跟着他一路风里雨里淌过来的,许多事情他不便插手出面,只有交给你才能放心。也只有这样的从龙之功,才能配得上铁帽子王。你当真以为你愿意让,皇上就愿意给吗?”
四爷沉着脸盯了弟弟许久,才道:“你低看皇兄了。”
“有件事你们都不知晓。诸王大封之前,皇上曾派人去了盛京,要将八弟的黄带子归还,并重新受封贝勒,迁回京师来。”
方才还豪言壮语,觉着自个儿看破一切的十四爷怔住了,片刻,才试探着追问:“八哥怎么说?”
四爷冷声道:“他说习惯了做个闲散宗室,且良妃死于紫禁城,这黄带子于他再无用处,好意心领了。”
遮天蔽日的树荫下有一阵沉默。
良久,十四爷仰头叹了口气,道:“就当是我先前误解皇兄的为人了。但四哥,我的志向不在文治,只想驱准保藏,为大清守护一方安定,若能趁势将西域定底,扩张国土,才不算是枉来帝王家一趟啊。”
“四哥,你该明白我的心意。就让我任性一次,问皇上讨个征西大将军的位子吧。”
烧烤架上起了浓香的炊烟。
肉已经熟了,四爷垂着眸子,将之翻面,刷酱,面色平静地递到了弟弟手中:“我只替额娘阿玛留你在京两年,成婚生子,延续香火。之后……便不会再管。”
十四爷笑着接过刚烤好的肉串,道:“好。”
……
三伏天很快就过去了。
才一入秋,尚书房又恢复了暑热之前的授课时间,要到未时初才会下学。
寒来暑往,里头读书的皇子们也换了一茬。
如今上头还未出阁的,只剩下十五、十六和十七三位阿哥,小一辈的如弘晳、弘昱几个,都早已跟着皇叔们一道入学听讲了。
弘晳今年十岁了,读书比他阿玛当年还要有灵性,常常举一反三,角度刁钻,叫田文镜、朱轼几个汉臣回不上话来。
对此,只要儿子把握分寸,胤礽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日下学,弘晳先打发了伴读富察傅清回家,自个儿连忙凑到了允礼跟前,极尽恭敬之态地笑嚷:“十七叔!”
十七阿哥虽然是个皇叔,今年却只有八岁,还是个单纯至极的团子。乍一听到这句“十七叔”,他自个儿先耳朵一红,继而脸也红了,小声应道:“欸。”
弘晳就喜欢他十七叔这副脸皮薄好欺负的样子,又巴巴儿凑过去狗腿子道:“昨日我听田文镜提起唐寅的《枯槎鸲鹆图》,称赞是枯枝法的极尽秀逸洒脱之态。听闻,上头还题了句诗呢。”
十七阿哥一听是探讨书画的,当下松了口气欢喜起来,点点头道:“写的是‘山空寂静人声绝,栖鸟数声春雨馀’。当为唐公手笔。”
弘晳狡黠一笑:“那幅画果然在十七叔手里呢。”
十七阿哥:“……”
糟了,又着了道了!
果不其然,弘晳紧跟着就开始摇晃他的手臂,撒娇道:“十七叔,好皇叔,就借我瞧两天吧。”
十七阿哥不太想借。
因为弘晳虽然有借有还,但一借两三个月,他压根儿舍不得离开画那么久。
两个小的正在这儿互相较劲,就瞧见胤礽从外头进来了,扬手揪了揪弘晳的耳朵,好笑道:“又想骗你十七叔手里的画儿。他就这一个爱好,先帝跟朕赐下去几幅,险些要被你骗空了去。”
弘晳连忙讨饶:“阿玛,儿子不是都还回去了嘛。”
胤礽知道他就是好奇瞧着玩玩,不会损毁,也不会据为己有,这才收了手将人放开。
弘晳连忙退后一步,揉揉自己发红的耳朵。
胤礽又道:“十七弟,这小子喜欢玩儿心眼,往后你可得防备着些。实在不行,你就端出皇叔的架子,拧他两耳朵便是。”
弘晳愤愤:“……我要告诉额娘去!”
胤礽挑眉:“你敢。”
十七阿哥忍不住笑起来。
*
冬日过去,到了雍宁二年,宫中便以为新帝择妃的名义,开启了本朝第一次大选。
赫舍里要为十一阿哥亲自挑选福晋,而李瑾乔也要为十四阿哥参谋福晋人选。两宫略一合计,索性做主,为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也挑一挑,有了合适的,便定下嫡福晋人选。若是没有,至少也定个侧福晋下去。
许是受了胤礽这个皇帝的影响,众位爷如今也对什么格格、侧福晋的不是很感兴趣,只说请宫中参谋着定下福晋便好。
这日是小雨。
春雨如油,打湿了长信门内的地砖。雨落在正殿阶前的铜鹤与水缸上,发出铮铮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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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赫舍里坐在暖阁明窗下,倚着炕桌,戴一架胤礽叫造办处特制的老花镜,正在细细翻阅礼部呈上来的秀女名册。
哈宜呼去了之后,十一阿哥的事都是她亲手操办的。
这不免叫赫舍里想起,当年为自己的儿子择定格格的事儿。那时候她可未曾料到,儿子认定了李氏,便真的能做到只要李氏,还扶她上了皇后之位。
这多少叫赫舍里感到欣慰。
李氏比她有福气,两个孩子感情深厚不生疑心,她便放心了。
赫舍里想到此处,笑意盈盈地瞧了炕桌对面坐着的李氏一眼。
李瑾乔正专心看着名册,一手提笔,将合适的秀女分门别类整理出来,待会儿好拿给赫舍里过目。
皇额娘今年也五十有三了,瞧着还像刚四十岁的妇人。但人上了年纪,精力到底不济,不宜再为这些儿孙事操劳着。
李瑾乔细心地整理完一册,双手奉给赫舍里,就瞧见了这个温和慈爱的笑容。
她也跟着笑了:“皇额娘瞧中了哪家的女儿,竟这般欢喜?”
赫舍里便顺着话道:“你瞧瞧这个。礼部侍郎完颜罗察之女,隶属满洲镶红旗,是完颜大族出身,她阿玛又兼任正黄旗蒙古副都统,听闻是个满洲姑奶奶的爽快性子,岂不正与咱们十四阿哥相配。”
李瑾乔想到十四弟那副轴劲儿,掩唇笑问:“这两人不会一言不合打起来吧?”
“老十四一心扑在军务上,若是个不通骑射兵马的福晋,只怕他不能交心,长此以往并非好事。”赫舍里露出过来人的笑意,“只要有话可说,欢喜冤家也是好的。”
李瑾乔想想也是。
自个儿跟皇上不就是因为都好一口吃的,这才慢慢热乎起来的嘛。
她将完颜氏记下来,指着手中名册道:“额娘看看这个,富察马齐的女儿,满洲镶黄旗出身,通读诗书又性子柔婉。若许了十一弟,僖贵妃亡魂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赫舍里细细瞧了,想了半晌摇头笑道:“我虽觉着顶好,可哈宜呼若还在,未必会有这个心思。她想要孩子小富即安,就尊重她的意愿,不挑名门大氏族了。不过,这姑娘倒是瞧着极好,先圈出来,看看再定吧。”
李瑾乔一一应下,知道这位怕是要指给旁的阿哥了。
两人就这么合着雨声,慢慢悠哉地阅览了一番,李瑾乔时不时说些逗趣儿的话,惹得赫舍里畅笑起来。
数日之后,这场连阴雨一停,礼部便安排着九千余名秀女分批次进宫。
经过六七日的选看之后,赫舍里和儿媳都看得有些疲乏。不过,该办的事儿却是一点也没耽搁的。
赫舍里为十一阿哥定下了张英长子张廷瓒的女儿。张家是汉臣,不会叫他陷于老满洲的政斗中,且张英、张廷玉父子几人都得到重用,不怕王府因此被人看轻;
十二阿哥则捡漏,定下了富察马齐的女儿;
十三阿哥为胤礽遭过禁足革爵,是以选定了尚书兆佳马尔汉的第七女,出身满洲正白旗,足够与郡王匹配。
到了十四阿哥,便是一开始就相中的完颜氏。
因着十四阿哥留京时日不多,内务府便按照皇上的吩咐,先筹办了他的婚事。胤礽开私库,赐了许多金银玉器下去,又出万两白银给他大办婚宴,还亲自带着皇后一道出宫,去给他添添喜气。
在一众兄长的祝福声中,胤禵终于生出了一丝久违的归属感。
他生在紫禁城,长在京师,受大清万民供养而成人。
戍卫边土,不容外敌来犯,是他作为皇室子弟阖该出的一份力。只希望,福晋能明白他的心意才是。
……
十四福晋可比允禵期望的还要明大义。
雍宁二年的深秋,他们完婚礼成之后,完颜氏就毫不见外地日日揪着他回房造人。
有时候,允禵是真的不行了。
福晋就会撑着脸,侧躺在他身边,摆出一副“没用东西”的奇异表情。
这样小吵小闹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雍宁三年夏末。
余下三位阿哥相继大婚之后,才要开启郎情妾意、新婚燕尔的甜蜜日子,十四福晋已经先人一步,完成了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肚子里揣上一个。
倔驴十四爷经过一年的“调教”,这会子也不倔了,还试探着请示自家福晋:“要不要我在京师多留半年,陪陪你啊?”
对此,完颜氏翻起眼皮斜了他一眼。十四爷连忙伸出手,娴熟地接下了完颜氏吐出来的葡萄皮。
完颜氏问:“爷从青海回京也有两年多了吧?”
十四点头应是。
“听阿玛说,最近准噶尔又有些蠢蠢欲动了。爷不想着早些回去,将策妄阿拉布坦的脑壳子一巴掌扇飞了,总围着我转做什么?爷是能替我生孩子,还是能给我接生啊?”
十四爷:“……”
他就多余问这一句!
这事儿传到了四爷耳朵里,叫这位成日里冷着脸的黑面王爷也扬了扬唇角笑起来。很快,宫里头便也知晓了。
养心殿内,胤礽放下批折子的朱笔,笑得有几分幸灾乐祸:“罢了,朕瞧着他在京师也憋不住了。此番,便以年羹尧为四川总督,保障后路粮草药物供应;以允禵为抚远大将军,三路发兵,一举拿下准噶尔大军吧。最好,能叫台吉大策凌敦多布有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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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雍宁三年秋末,允禵意外的得到了抚远大将军之位,率兵西征。
临走前,完颜氏终于舍得说句家常话:“等爷回来,孩子该能满地跑了。若是隔得太久,仔细他认不出阿玛,喊你一声叔伯。”
十四爷被闹得哭笑不得,挥挥手上了马:“他就我这一个阿玛,喊什么叔伯!乖乖养胎,等我回来。”
不知是不是为人夫、为人父的关系。
允禵这一仗,比预想的还要速战速决。雍宁四年初春,青海至西藏的雪还未完全消融,准噶尔便惨败逃走,大策凌敦多布中箭,死于战场之上。
十四爷兑现了自己“驱准保藏”的承诺,重新帮大清夺回了对西藏的控制权。
另一头,策妄阿拉布坦知晓了手下大将的死讯,心中怒火滔天,竟将主意打到了青海这里。他派人秘密前往青海,煽动蒙古和硕特部右翼首领——罗卜藏丹津割据叛乱。
等允禵从西藏折身返回,才知道大后方出了叛徒,阻断了他与年羹尧的联络。
十四爷骂道:“才走了个大墩布,又来个萝卜丹!管他什么萝卜什么丹,取纸笔来,我要传信给皇兄,弄死这个阻我回京的蠢货!”
军中众人:“……”
罗卜藏丹津可算是踢到铁板了。
快马急报传信,没几日,京中便下了旨意,要四川总督年羹尧全力配合抚远大将军,内外夹击,平定青海叛乱。
是年夏日,允禵势如破竹,领军平叛之后,熊揍罗卜藏丹津一顿,押着人亲自送回了京师。
胤礽派了雍亲王前去城门外迎接。
于是,四爷就瞧见了归心似箭的十四弟,以及囚车里头揍成猪头的罗卜藏丹津。
四爷挑眉问:“你打的?”
十四爷嘴硬道:“谁叫他叛变大清,阻我回朝。四哥,你瞧过我儿子了吗?长得像我还是像福晋啊?”
四爷听他这话,就知道这小子揍人家多半是为了泄私愤。无奈看他一眼,道:“自己回去看。”
说完又补充一句:“别逗留太久,皇兄等着见你呢。”
十四爷如蒙大赦,早已打马跑出好远去,留下一句余音回响的“知道了”。
此番,年羹尧一同跟随十四爷入京述职。
四爷放走了弟弟,便与年羹尧一路同行,问了几句话。他觉着这人虽有本事,却是个野心不小的,须得提醒皇兄提防才是。
允禛不是个拖延的人,当日进宫后便提了此事。
胤礽听过他的话,显然有几分意外。
毕竟,他过去曾在梦中得见,四弟与年羹尧该是极近的姻亲,是最为倚仗的心腹才是。
胤礽笑笑:“年羹尧是康熙三十九年的进士,历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也曾入内阁。此番,驱准保藏之役他立下大功,可见是个难得的文武兼具之人。四弟觉着他何处不妥?”
四爷对着他毫不藏私,直言道:“野心过大,私心甚重,为人倨傲,恐不足为信。”
说完又补道:“皇兄若要用,还是将年家的女儿接进宫中为好。”
胤礽一脸严肃道:“这可不行呢。治国用人有无数种手腕,不是非要叫女人们充入后宫。朕答应了你皇嫂的事,便一定要做到。”
允禛自知失言。
事实上,他因为童年缺失,对感情之事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看重。而二哥二嫂之间的情谊,实在能抚平他心中许多疮疤。
他是敬重和羡慕的。
胤礽看着四弟的表情,忽然又开口道:“若是年羹尧寻上了你,要将年家的女儿送入王府,四弟,到时候不必为了二哥委屈自己和福晋。”
“真心换真心,四弟妹全心待你,是个值得你付出的人。”
……
这回,胤礽终究还是选择了启用年羹尧。
年羹尧两番立功,得以升任川陕总督。他倒是个将野心明明白白表现出来的人,直言想要自己的妹妹入宫相伴圣驾。
胤礽笑了笑,不作回应。
隔日,宫中设宴与年羹尧君臣同乐时,胤礽便将皇后一并也带上了。年羹尧眼观鼻鼻观心,被帝后之间无微不至的关照闪到了眼。他心里终于明白,这宫里有再多的空位,也容不下他的妹妹进来插一脚。
于是,年羹尧转头盯上了四爷。
去年初,雍亲王已经正式受封,变成了铁帽子王。这是大清开国以来的第九位铁帽子王,世袭罔替,优厚相待,是除了皇帝之外最好的联姻选择。
然而,当年羹尧笑着上门拜访四爷时,却被这位冷脸王爷明言拒绝了。
四爷还警告他:“好好做事,衷心为主,皇兄是难得的贤明之君,惜才爱才,自少不了年总督青云直上的时候。若一味钻营旁门左道,本王这双眼睛绝不姑息。”
年羹尧气充志骄地来,气急败坏地走。
既如此,他年羹尧的妹妹何必非要嫁与天家,受这个委屈。他还不想结这个姻亲呢!
这一段小插曲很快就被遗忘了。
年根底下,大清终于与准噶尔议和,划分了两方的边界。
胤礽与策妄阿拉布坦商定诸事,决意开通互贸。除此之外,对准噶尔流入大清的族人,则采取了与西边中亚相仿的政策。都是将人送去伊犁等地,准许他们开垦荒地,并收取租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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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大大小小的事情议定之后,雍宁四年的年节便到了。
腊月底,宫中封印之后,胤礽终于清闲下来,便携了李瑾乔和弘晳几个孩子一道,来慈宁宫帮赫舍里贴春条,剪窗花。
李瑾乔又怀上了。
三十二岁的年纪,再生孩子已经算得上是有些危险。胤礽和赫舍里都对产子一事有些阴影,怕出岔子,劝她不要留着这个孩子。但李瑾乔叫太医来瞧过之后,还是选择留下。
她笑着剪了个花鸟鱼虫的吉祥剪纸,道:“皇额娘和皇上就放心吧,太医都说我体质好,脉象稳,这胎又是个不折腾人的乖女儿,定然无碍的。”
赫舍里问胤礽:“太医果真这么说?”
胤礽无奈点头。
乔乔的身子确实养的很好,许是跟她从前懂得犯懒养生有关?
慈宁宫内和谐一片。
“过了年,弘晳就该十四岁了。”胤礽重新扯了个话题,意有所指道,“他比儿子当年还聪明些,四书五经早有小成,明年初就能出阁了。”
赫舍里便笑起来,眼尾已经添了明显的皱纹:“孩子们都长得快,等出阁之后,再一晃眼就该到娶妻的年纪了。也不知我能不能看到弘晳娶亲那一日呢。”
李瑾乔道:“额娘,您还要陪着我们,看这四个孩子都走到嫁娶生子的那一日呢。”
弘晳也跟着厚脸皮凑上来,道:“就是!玛嬷,孙儿给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永琛!”
这话一出口,逗得暖阁里头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赫舍里抚着胸口,笑眯眯问:“咱们弘晳都想到这么远的事儿了?那玛嬷多嘴问一句,你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往日里有十个心眼子的弘皙,听到这话红了耳朵根子,连忙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我才不喜欢谁呢!”
赫舍里观察着孙儿的面色,探问:“你日常都在尚书房读书,也就是跟着你汗阿玛微服,去过几家重臣家中。叫玛嬷想想,你去过佟家,纳兰家,钮祜禄家……看来都不是啊。”
“哦,还有个富察家。马齐的侄子富察傅清如今跟着你做个伴读。莫非,是富察家哪位姑娘?”
回应赫舍里的,是弘晳一张红到熟虾壳般的脸。
围观全程的帝后二人对视一眼,默默缩了缩脖子。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啊。
第86章 结局
逢时遇节,赫舍里总是不吝于赏些金银下去。
新年,为了给皇后肚子里的孩子祈福,她又特意叫夏槐新打了金瓜子,留着赏给宫人们;御寒的棉手套等物,也不限于慈宁宫地广布下去。
从前,赫舍里最难时,也未曾求神拜佛。
因为她这一条命已经是神佛格外恩赐,她自知不该再生出贪欲,过度索求。可今时今日,为了儿子认定相伴终生的人,她到底还是跪在了佛龛前。
希望保成与瑾乔,能够平安康健,携手相伴到老。
雍宁五年的春夏之交,赫舍里已经明显感觉到,生机正在迅速地源源不断流逝。先前每隔十年,她总会有些担心,若自己就此身死,儿子会不会被逼着再度走上没有活路的悬崖。于是,她为着这点执念,送走了腹中未出生的孩子,失去了逢春,也再没了那个闺中相伴的哈宜呼。
她看到了胤礽登上大宝,能够做个好皇帝的样子。
平生大愿已了。
这一回,便不会、也不允许再有什么人牺牲了。
夏末,蝉鸣将尽时分,宫中的暑热燥得叫人针扎一般,难平火气。
季明德从景仁宫方向匆匆过来,行走间不太明显地跛着条左腿。
慈宁门与六宫中门不同,乃是一座面阔五间的殿宇式大门。黄琉璃瓦歇山顶下,是汉白玉打造的须弥座,左右两边还各蹲着一只麒麟铜像。季明德迈上台阶,穿行慈宁门进了高台甬道,甬道与慈宁宫月台相连,画扇正立在廊庑底下,微微探头张望着。
瞧见季公公回来,她连忙迎上前:“如何了?”
季明德抚去脑门上的汗,笑道:“皇后娘娘诞下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母女平安啊!”
画扇高兴地直抚掌:“这回主子可算能放心了。我这就进去回禀,公公大热的天儿来回奔波一趟,快去围房底下洗洗。我叫底下备了果子凉茶,公公不忙过来,喝盏茶缓口气再来回话不迟。”
季明德也不推辞,他怕身上汗气熏着主子,拱手道一声“画扇姑娘有心了”,揣着浮尘又拐去了前头右手边的围房。
画扇折身回了正殿,撩起珠帘迈进暖阁,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知赫舍里。
赫舍里正襟危坐案几前,正执笔抄一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她这眼睛已经很不好用了,只有戴上老花镜,才能勉强抄上几页,为小两口积攒些功德。
画扇与夏槐对视一眼,默默站到另一边,等着主子写完再说。
约莫一刻钟后,赫舍里抄完了最后一页,长呼一口气搁下笔,摘了眼镜问:“母女平安?”
画扇笑答:“是。其余的事儿奴婢也没多问,少顷季公公过来了,主子亲自问过,也能更得几分欢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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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说话间,季明德已经换了身衣袍,从外头进来了。
他打个千儿:“奴才恭喜主子,皇后娘娘又添了一位小格格,重六斤六两,老嬷嬷们都说眉眼像极了皇上,往后定是个美人坯子呢。”
赫舍里笑得眼角褶皱加深,流露出一种岁月拂过的怡然自洽。
她抬手叫了起:“今日是大喜,你们都有重赏,给慈宁宫当值的宫人们也都赏了半年月钱下去,添添喜气。”
季明德、夏槐和画扇相视一笑,弓身谢恩。
赫舍里又道:“哀家老了,眼睛也确实花了许多。如今皇帝皇后夫妻和睦,万事安康,我便不再操心他们,唯独还放不下你们几个。”
“季明德的腿终究是为了哀家而伤。我已经叫心裕在京中置办好了宅子、田产、庄铺,下人也都是挑贫苦出身的清白人家,不会存了坏心给你添堵。等哀家终老之后,不许你去守什么陵园,也不必留居宫中养老。你家中虽然早年发了大水,人都没了,但外头天地广阔,能出去便是最畅快的。”
她不许季明德插话反驳,抬手下压,又笑着看向两个丫鬟:“夏槐和画扇也一样,都是好姑娘,总不能一直留在宫中,陪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意思?你们该都放出宫去,便是不嫁人生子,也拿着充足的银钱替哀家瞧瞧我大清河山。”
夏槐早已自梳妇人髻,连忙跪地道:“主子,我不离开您!”
剩下两人还懵滞着,见状也连忙跪地表态。
赫舍里起身,将她们一个个扶起来,站在案几边上。
“我这一生几乎都在紫禁城中渡过,而今孩子们过得好了,才想起自个儿也曾有许多憾事未能圆满。”她笑着,如一缕吹拂心尖的清风,“你们陪我从景仁宫一路走过来,我盼着你们能得自在,便好像我也得了自在。”
“念在主仆一场的情分上,这点小小心愿,便替我了了吧?”
慈宁宫内沉默片刻,只余下夏槐几人隐隐的啜泣声。
……
安顿这几个老忠仆的事情,赫舍里应当很早就在盘算了。这回才跟几人摊牌没多久,便开始给画扇相看夫婿。
画扇进宫虽早,在宫里头却认不得几个人。只是昔年乌雅氏生产之夜,她奉命前往景仁宫去请皇后娘娘坐镇,曾受过一位纳兰家旁系出身的御前侍卫相助。
后来,因着那人在御前当差,她又到了景仁宫,两人便不敢多有联系。
赫舍里重新将这侍卫寻来时,画扇面上一红,显然是愿意的。
赫舍里便笑道:“他如今已经做了二等侍卫,也算是旁支出身里头有出息的了。哀家便做主,将你许配给他为正妻。”
她又拍拍画扇的手:“你且放心,添妆的事儿哀家都安排妥帖了。你没有娘家,慈宁宫便是你的娘家,没人敢轻视了你半分。”
画扇跪在赫舍里腿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落泪,再手忙脚乱地擦拭去。
雍宁五年的深冬,画扇辞别旧主,穿正红嫁衣成为他人妇。
胤礽为这事儿,暂且甩开公务,专程跑来问赫舍里:“额娘要将她们一个个都送走了,就不怕自个儿孤单吗?”
赫舍里笑道:“便是奴才们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自己的路要走。额娘都能放手任你去飞,哪会长留他们久居深宫呢。”
胤礽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话。
平心而论,他的童年是毫无缺憾的,充斥着额娘满满当当的爱,以及包容他而编织的美梦。而今额娘上了年纪,是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他却难得能抽出时间尽尽孝道,逗她开怀畅笑了。
胤礽满面愧色,道:“等忙过了这阵子,天热起来,儿子请额娘入畅春园去小住,一道登高远眺,游山玩水如何?”
赫舍里淡淡瞥一眼帝王的神色,点了点头。
这孩子一向都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做额娘的,自然比谁都清楚,也更愿意呵护着这份情感。
于是,等胤礽忙过了这阵子,雍宁六年夏日,帝王便拖家带口地入了畅春园去小住几个月。
今年是个丰收年,连着畅春园种植的京西御稻产量也破了新高。
胤礽心生欢喜,带着弘晳几个一道去前湖水边,采了不少莲子莲藕。孙子孙女们都活泼的很,抱着藕节,背着莲子,脑袋上再顶着一朵荷叶,排成一长串进了赫舍里住的乐善堂。
赫舍里正喂着池子里新养的红鲤鱼,见到这一排四只绿油油的小团子,不免露出笑来。
“你们阿玛也真是胡闹。大热的天儿,不给孩子们撑着伞,竟叫他们热到顶着荷叶来瞧哀家。夏槐,快叫小厨房备好冰碗冰元子,给阿哥公主们降降暑气。”
夏槐笑着应一声,免不得多瞧一眼可爱的小主子们,往小厨房传话去。
胤礽则叹口气,坐在赫舍里身边,自然而然地接过鱼食跟她一道喂起来。
憋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住凉凉道:“他们戴着荷叶就是图好玩儿的,平日里哪里是能规规矩矩走在伞下的性子。额娘如今可真是有了孙子,忘了儿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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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赫舍里嗔他:“少来。还反过来将不是扯到哀家头上了。”
她看着儿子一把一把的鱼食撒下去,又连忙打了他的手,道:“去去去,照你这般喂食,哀家的鱼儿明日一早都该翻肚皮撑死了。”
胤礽讪讪摸了摸鼻子;
弘晳则偏过头,掩着唇角偷笑起来。
饶是汗阿玛在朝堂多威风凛凛,英明神武,到了额娘和玛嬷身边,简直就是个乖顺的小绵羊嘛。
弘晳想起自己被阿玛揪着耳朵满地乱窜的样子,十分严肃地考虑起来,要不要跟着额娘和玛嬷学两招。
胤礽用膝盖都知道儿子又在琢磨什么歪主意。
趁着赫舍里不注意,丢了个鱼食过去,砸中了弘晳的脑袋。
弘晳当即捂住头,委屈巴巴道:“皇玛嬷,阿玛浪费粮食,用鱼食砸孙儿的头。若是砸成个傻子可怎么好。”
赫舍里早就瞧见了这父子俩的小动作,索性配合着弘晳,道:“玛嬷这儿有一小碟鱼食,都给你拿去欺负你阿玛吧。待会儿再叫他一个一个捡起来。”
胤礽:“……”
小的们哈哈笑成一团,赫舍里瞧见儿子吃瘪,也跟着欢快起来。
胤礽瞧着她们的笑容,垂眸也跟着温和笑起来。
在额娘面前,他本就不是什么皇帝。
*
畅春园内好玩的地方不少。
除了稻田荷池,船坞马厩,垂钓露台,观澜水榭,还有种满了丁香花的堤岸,攀上去能俯瞰整个荷花池的山岩,再加上西花园后头空出一大片如水镜般的溪流,都被胤礽当成了闲暇时候,带着赫舍里她们前去探寻的游乐之处。
他很快就察觉到,额娘的体力也大不如前了。
胤礽已经是奔着不惑之年而去的人了,却根本不敢想象,若是额娘离去的那一日,做儿子的该是何等悲痛。他忍着涌上来的那股鼻酸,笑着提议道:“等明年春天,儿子陪着额娘一道去五台山如何?”
这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又是难得的出宫机会,赫舍里自然说好。
只可惜,时候不凑巧。
次年春日,宫外传来消息,索额图病重垂危,白事将近了。
索额图上了年纪之后,便不再参与朝务。他是赫舍里家最有出息的一个,这一路瞧着太子登基为帝,修身治国,越来越有贤明君主的样子,他已然完全放心了。
只是临到终了,总想着能够再见皇上一面便好了。
胤礽心中清楚,索额图和赫舍里家对自己究竟有多偏爱。帝王去慈宁宫告了饶,便打算微服前往外家,探望这位叔外祖最后一面。
赫舍里默了片刻,道:“带着夏槐一道过去吧。她跟随哀家在府中长大,与我一般念着从前旧情,就让她替我瞧一瞧也好。”
胤礽颔首应下。
赫舍里又笑着补了句:“她既已出宫,也就不必再回来伺候了。夏槐是我的陪嫁丫鬟,这些年逢春走后,她变得性子轴了些,愣是自梳不肯再嫁人,说到底也都是放心不下我的原因。我为她准备了一笔嫁妆,里头银票田宅,庄子铺子各有一些,还有些女儿家的首饰给她做个念想。无论日后改不改主意,这些东西捏在手里,她做什么都是有底气的。”
赫舍里招招手,有个年轻稚嫩的小宫女捧着盒子过来,交到了胤礽手中。
“她是哀家的旧人,你好好送她出宫。”
胤礽怔怔看着额娘半晌,按下心中的不安感,恭敬揖手道:“是。夏槐姑姑与逢春姑姑恩德,儿子从未敢忘。”
……
索额图的丧事过去,夏槐抱着赫舍里留给她的丰厚嫁妆,选择暂且留在了京师。
娘娘的身子已经不好,她也有所察觉。
无论如何,她总要在离娘娘最近的地方,守着她走完最后一程才是。
雍宁九年,春风唤醒了紫禁城被冬雪冰封的勃勃生气。
弘晳被立为皇太子之后,已经在毓庆宫内住了好些年头。今年正逢储君十九岁,到了不得不议亲的时候,胤礽便与赫舍里、李瑾乔一道看着大选的秀女名册,商议起来。
赫舍里瞧了一会儿,眼睛犯困,索性放下那些名册笑道:“从前,弘晳不是喜欢富察家的姑娘吗,这回她可在秀女中?”
李瑾乔应道:“富察氏倒确实送了一位女儿应选,也不知是不是那一个。我瞧着弘晳打那之后再也没提起过这事儿,便以为他对富察氏的女儿只是情窦初开,昙花一现罢了。”
赫舍里笑了。
弘晳的性子与胤礽不同,是个藏起心思主意多的蔫儿坏小子。可便是这般的小子,也跟他阿玛一般,是个痴情种。
依她看,弘晳这么些年不要格格,只怕就是钟情富察家的姑娘。
赫舍里话没说透,只叫儿子儿媳挑了几个相中的,连着富察氏的画像一并叫人画下来,送去了毓庆宫。
第二日,弘晳便去了养心殿,请求胤礽为他与富察氏赐婚。
胤礽看着儿子有些害羞地样子,揉着他的头好笑问:“说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富察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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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弘晳无奈道:“就是阿玛带着我去的。她是富察傅清的姐姐,马齐的侄女,那日正好在花园,趴在墙头上取断了线的风筝,儿子是看着她摔下来的。”
胤礽挑眉:“然后呢,你就英雄救美了?”
“……没有。”
“哦,你就站边上,看人家姑娘摔了个大跟头?”胤礽几乎要憋不住笑,“就你这样还能娶福晋。”
弘晳无言以对,因为他也很后悔当时没有接住乌希哈。
在他眼里,乌希哈有一双这世上最纯净,最璀璨的眼睛,也难怪她阿玛要给起这个名字。可不就是招人喜欢的小星星嘛。
富察氏的画像很快便在景仁宫喝慈宁宫传阅一遍。赫舍里对孙媳的德行、容貌、才学、武功俱是满意;李氏就更不用说了,甚至觉着儿子没开窍,照顾不好人家这么好看的姑娘。
太子大婚定在了雍宁九年的腊月初一。
时间有些赶,内务府便要加班加点地忙活着,还得一边催促江宁织造将大婚吉服赶制出来。
这一年,赫舍里已经六十岁。
她强撑着身子,看着长孙娶了妻,迈向人生路途的另一个阶段;又与儿子儿媳推杯换盏,共同在圣寿节庆贺她六十诞辰,举国同欢。
随后,她便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雍宁十年年初,大雪静悄悄落下,盖住了慈宁宫殿前的日晷月晷,也同样遮住矗立守护这一方的神龟与仙鹤。
鎏金熏炉里,有松枝的香气袅袅飘出。
胤礽与李瑾乔这些日子轮换侍疾,已经瘦了许多。这会儿,帝后二人一个倚在小炕桌边小憩,另一个就在自己床边,趴着打了瞌睡。
赫舍里就是这时候醒了。
她躺在床榻上,头脑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明。她知道自己走到人生尽头,回光返照了,便抬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脸颊。
胤礽骤然惊醒,握着赫舍里的手,开心的像是孩子寻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额娘!额娘你醒了!”
李瑾乔被这声音一惊,也慌忙奔来,跪到了床榻前。
赫舍里怜爱地回握住儿子无措的双手,另一手则拉着李瑾乔:“你们好好的,额娘就放心了。”
胤礽已经说不出话来,李瑾乔也哽咽道:“额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不是说好了,要等着太子妃诞下孩子,咱们五世同堂吗。”
赫舍里笑着虚弱道:“五世同堂自然好,但能有今日,额娘已然满足了。”
她又扯着胤礽:“你还记着,从前你跟额娘说的云变成雨,水反为云吗?”
胤礽红着眼重重点头。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这些年静心礼佛,便也参悟到了你昔年说的话。等一切返本还源之后,雨雪霏霏,浮岚暖翠,任何一点生机里都将有额娘的影子。”她抬手抹去胤礽垂首落下的泪,笑道,“是以不必回头,额娘总在你身边的。”
胤礽想说自己从前都是胡扯的,他没有那么想得开,他还是想要额娘活着……但最终,他也只是胡乱点着头,不想叫人担心。
这些日子,赫舍里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先前瑾乔碰上了一回,她便吩咐了她许多后事。
这会儿工夫,她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只好喘息问:“我交代的事,你记着了?”
李瑾乔忙不住点头,握着她也掉了眼泪:“额娘放心,我都记着,也都会做到的。”
赫舍里便放心卸了一身气力。
她这一生为执念而来,却因此受到许多人的照拂相助,反而得了救赎。
——能来这一趟,真是三生有幸啊。
慈仁宫外,大雪纷飞,有将天地全都遮掩住的气势。这是初春时节的一场回头雪,好似长生天有感,要叫这世间苍莽一片纯白,为赫舍里的离去而同悲。
高台甬道清出的小路很快又被雪遮上了。
神龟蒙上了寿壳;
仙鹤冻住了双翅。
须臾,殿内遥遥传来一声蓄满了悲恸的哀号:“儿子,恭送额娘——”
随即是发着颤音的第二声,第三声。
片刻之后,慈宁宫内外跪倒一片,阖宫响起了满含诚挚意味的送灵呐喊:
“奴才(奴婢)恭送太后娘娘——”
雍宁十年初春,仁孝皇太后崩于慈宁宫,享年六十一岁。
*
赫舍里走了,乃是国丧。
胤礽对一应丧仪都没有做出特殊的要求,唯有合葬之事,他专程发了话:“朕之生母——孝诚仁皇后绝非普通女子,可仿孝庄文皇后先例,不必与先帝合葬,置梓宫于先帝景陵之西,新建太后陵园。”
他心中很清楚,额娘对从前种种放下,只是为了放过自己,却不代表她愿意跟皇考合葬。
他们死后能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局。
太后陵园很快开始修建起来,没过三个月,景陵忽然起了一场大火。
胤礽得知此事,派了余豆儿亲自去看,等人回宫之后,表情却变得有些奇怪。
帝王近来心情不好,蹙眉问:“发生什么?”
余豆儿将兜里的一捧青杏递过去,垂首道:“皇上,火势不大,只是烧了一间饭房。那里头放着宫人们刚采摘回来的青杏,打量着做个杏子酱烧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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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这就是余豆儿吞吞吐吐的原因了。
他打小在景仁宫长大,自然记得,从前阿哥为了娘娘栽过两株杏树,熬出的杏子酱配上鸡肉时蔬,是最得娘娘喜欢的了。
胤礽执笔的手一颤,垂眸看向那些青杏,沉默许久。
余豆儿壮着胆子问:“皇上,要不今日就用这菜吧?您有好些日子未曾好好用膳了,身子骨哪能撑得住啊。”
胤礽没有反对。
他终于停止用繁重的朝务麻痹自己,接过小豆子手中的青杏,就这么随手擦一擦,啃起来。
这些青杏显然还没全熟,一口下去,整个口中都被酸味儿占满,刺激得他好像要掉下眼泪来。
他没避开小豆子,就这么狼狈地啃着青杏,一边红着眼将泪憋回去,一边点评道:“青杏都还没熟,是酸的,太酸了……”
额娘,太酸了啊。
余豆儿心中叹一口气,默默陪在主子身侧,想着这般倒不如发泄出来好受一些。
这件事之后,胤礽倒是愿意规律地按照一日三餐用膳了。
李瑾乔观望了数月,终于看到一点好苗头,直奔养心殿内,拉着胤礽去了慈宁宫花园。
这地方在长信门外头。
最后那段日子,胤礽只忙着侍疾陪伴赫舍里,倒是一次也没来过。他跟着自己的皇后入了大门,一路拐到临溪亭附近,才发现许多异样之处。
这园子本是给太后、太妃们赏景散步用的,如今,临溪亭周边却被种满了杏子树、茼蒿、辣椒树等等,每一样都是他小时候喜欢吃,也喜欢分享给额娘的。
李瑾乔看表情,便知晓他已经反应过来了。轻声道:“这些都是额娘为咱们种的。”
“当年甜瓜老去,皇上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便难过了许多日子。”李瑾乔牵着胤礽的手,拉他走到一处密林遮掩的小木屋边,“去年,额娘又从鹰狗处带了一只奶狗回来,皇上瞧瞧,像不像小甜瓜?”
木屋内,睡得四脚朝天的柯利幼犬一个扑腾站起身来,摇着尾巴欢快地扑到胤礽身边,跳起来舔着他的手指。
那双湛蓝,真诚的眼睛圆溜溜望着他。
胤礽便湿了眼角,蹲身将狗捞在怀中,埋头在那绵软的毛之间,闷声道:“跟小甜瓜如出一辙,也不知额娘费心寻了多久……”
李瑾乔将头靠在他肩上,说起慈宁花园北部的咸若馆内,还供奉着赫舍里这些年抄写的佛经。另外,大佛堂还为他们开光了几串数珠。就连富察氏肚子里的小孩儿,赫舍里也早早叫人打好了长命锁,还亲手缝了虎头鞋和虎头帽。
她做好了一个额娘能做的一切。
只是希望,在她走后,儿子能过得像从前一样好,甚至更好。
胤礽终于忍不住,抱着那只欢快的小狗崽,埋在李瑾乔怀中,默默落下了泪。
李瑾乔抚着他的后背,轻声道:“额娘总在我们身边的。等雨停了,咱们便带着孩子们去登昌瑞山吧。”
……
五月的黄梅雨终有尽时。
太阳一出来,人的心情都会跟着澎湃欢喜几分。
胤礽今日放下一身重担,带着妻儿一道来到景陵,趁着天还未亮登上了昌瑞山。
山顶上寂静一片,有山风吹拂,俯瞰万木林色。他们站在这里,正好碰上了日出之初。那一点光芒像是黑夜里擦亮的柴火,给人带来明亮,也送来些许温暖之意。
正值不惑之年的帝王,已经不会再被被其他外力煽动情绪,却唯有在面对自己的亲人时,才会流露出柔软的那一面。
他站在山巅,看到了太阳冒花儿,日照金山的那一刻。
便忍不住双手做掩,对着山的那头放声喊道:“额娘,儿子过得很好!”
山边很快就传来最后几个字的回声:“过得很好!”
李瑾乔与孩子们见状,也都学着喊起来——
“皇额娘,您一直都在!”
“皇玛嬷,孙儿很好,今年给您添了个曾孙女,您当乌库玛嬷啦。”
“皇玛嬷,孙女再也不用嫁去蒙古了,大清的公主厉害啦!”
“……”
山的那头不断传来回声,就仿佛真的有一个人在听着他们的诉说,并欢喜做出回应一般。
她说,她一直都在,说她当乌库玛嬷了,说大清的公主厉害得紧。
胤礽听着听着,心里头那股伤感便完全被山风吹散了去。
他的额娘一直都在;
他的妻儿也陪在身边;
兄弟们放下私怨,朝臣们愿意一心,大清便还有无限的可能去向外探索。
朝阳初升,照耀着整个大地,为万物披上一层暖金色的薄纱。
他们都在这人世间,便是千金难换的喜相逢。
(正文完)
第87章 番外一
1.
康熙十八年,春夜。
乾清宫东暖阁阁楼上,顾问行早早燃了数盏壁灯,为帝王照明取光。这二层阁楼搭的不算大,又被两座多宝阁和书架挤占空间,显得阴暗又逼仄。
康熙却并不在意,盘腿坐在黄花梨四屉的小炕桌前,读完手中书册的最后几页。
须臾,帝王伸展着臂膀,起身问:“保成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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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顾问行笑着道:“太子殿下方才用了一碗助眠的热牛乳,躺下就睡着了,只是睡前还惦念着皇上,请您别太劳累呢。”
自打去年设立敬事房之后,顾问行就成了敬事房的总管太监,专司皇帝内院事务。他是前明的秀才,曾经也饱读诗书,因而虽与康熙是主仆关系,却到底与旁的太监不同,独得一份爱重。
他尊称胤礽为“太子殿下”,康熙听着顺耳,也便默许了。
帝王嘴角噙着笑,向阁楼底下走去:“朕去瞧瞧这个小家伙,他出花才痊愈没多久,叫御前伺候都仔细些。若是出了岔子,决不轻饶。”
顾问行应一声,跟着康熙下了二层阁楼,绕过明间,掀开珠帘进了西暖阁。
胤礽听到珠帘碰撞的声响,黝黑的葡萄眼登时圆睁。来不及调整姿势了,就这么撅着屁股趴在龙床上,闭目装睡起来。
为了骗过康熙,小家伙甚至还咂了咂嘴。
康熙坐在床边,看儿子卷翘的睫毛不住颤动,忍不住一巴掌搧上那撅起来的屁股蛋儿,笑道:“兔崽子,竟学会跟阿玛装睡了。”
胤小礽闻言睁开眼,骨碌碌滚到龙床最里头。
他捞个软枕护在胸前,软糯糯卖萌道:“不,不是哒,保成是挂念阿玛才睡不着呢,可不能打保成的屁股。”
小家伙蜷成一团,抱着绿缎面软枕的样子,就好像一只苏子叶饽饽。
软白黏甜的,叫人硬不下心肠说重话。
康熙爱极了嫡子这服模样,眉眼柔和着,伸出大掌将人一把抱过来:“成了,阿玛就轻轻拍了你一下,瞧把你委屈的。”
胤小礽知道自己躲过一劫,揪着康熙的衣襟道:“睡觉,阿玛。”
康熙便将儿子放在床榻里侧,亲自给盖好夹被。这才由着梁九功伺候着擦洗了,换上寝衣,在床外侧躺下来。
胤礽翻个身,一只脚丫子娴熟地搭在康熙腿边,问:“阿玛,这世上有鬼怪吗?”
康熙捏着儿子的小脚丫放下去:“自是没有的,若有,也是人心中有鬼。”
胤小礽眨眨眼,觉着自己没做坏事,心里头才没有鬼,摇摇脑袋排除了这个选项。
他又问:“那,花房送来的花木会点头摇头吗?”
康熙:“……”
帝王觉着儿子有些怪异,忍不住翻个身问:“跟阿玛仔细说说,你遇到花房哪个奴才了?”
胤小礽悄悄抬眸打量一眼康熙,心里可清楚了。
汗阿玛把他看的太紧了,尤其去岁出过天花之后,一有个风吹草动就要罚没问责宫人们。这会儿肯定又是误会了,还以为哪个花房小太监有意接近他呢。
小团子再度翘起一只脚丫,搁在了康熙的肚子上,这才摇头:“保成谁也没遇到呀。”
康熙好气又好笑,攥着这只调皮的小脚,开始使劲儿挠他。
胤礽一身痒痒肉,登时忍不住扭着身子“咯咯”笑起来,原本盖得好好的夹被都被他扭成个麻花。
父子俩笑闹一会儿,康熙揽着儿子,拍拍脑瓜道:“睡吧,明日早起,阿玛叫御膳房做你爱吃的酸汤子,加许多蜂蜜喝芝麻的那种。”
小家伙眼前一亮,连忙睡好。
他最喜欢酸汤子啦,酸酸甜甜的,好次!
康熙笑笑,只当儿子先前所言都是童言无忌,也就将这事抛诸脑后了。
次日辰时初,帝王御门听政之后,便留了佟国维,索额图和明珠三人,前往懋勤殿议事。今日说的主要还是吴三桂在衡州称帝,大封诸将领一事,康熙估摸着时辰,觉得赶不及去陪着保成用膳了,索性招招手叫来梁九功。
“你回乾清宫,替朕看着保成好好用膳。酸汤子虽好,食一碗即可,蜂蜜也不能多加。”
梁九功应一声,折身顺着廊檐底下回了正殿。
他来的正是时候,大御膳房新做好的酸汤子,连同几样春日鲜食一道送了过来。
逢春姑娘正在一旁侍候太子爷用膳,她原是先皇后陪嫁丫鬟,入宫之后便做了坤宁宫的掌事宫女。先皇后骤然崩逝后,万岁爷特意点了逢春与夏槐二位姑娘,入乾清宫侍奉小主子。
见梁公公进来,逢春忙半福了身子。
梁九功和气笑道:“姑娘不必多礼,万岁爷在前头议事,惦记着太子没用早膳,便要奴才来瞧瞧。”
胤小礽已经能独立用好小勺和箸。
趁着两人客套,连忙呼噜呼噜往嘴里塞了满满一碗酸汤子。等梁九功回神,他已经两碗下肚,吃饱啦!
梁九功:“……”
完了,他高低得挨万岁一脚踹!
小团子瞧见梁九功的脸色,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道:“梁公公,保成不说你不说,逢春姑姑也不说,阿玛不会知道哒。”
梁九功看着这满屋子的御前奴才,一言难尽道:“诶,奴才谢太子爷垂怜。”
略略说了几句话,叮咛了嬷嬷和小太监们照看好阿哥,梁九功便折回懋勤殿去。胤礽看着人走远了,屏退其余宫人,这才问逢春:“姑姑,额娘从前养的那盆蕙兰呢?”
逢春帮他套上褂子,笑道:“入春之后天气暖和,昨日蕙兰又开花了。皇上怕那香气太盛,熏到了阿哥,便叫人搬去东边阁楼上了。阿哥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胤礽早就哒哒哒跑远了,道:“姑姑就别管啦,保成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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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那盆花果然在小阁楼的桌前摆着。
阁楼上阴暗无光,乾清宫又潮气重,事实上很适合蕙兰生长。但不知为何,这盆蕙兰如今却蔫儿蔫儿的,紫红色的小花并不繁茂。
就连香气也不如从前了。
胤礽双手撑着脸,仔细围观半晌,戳了戳蕙兰叶子,问:“你不想呆在这里,闻着阿玛的臭臭味,对吧?”
蕙兰叶子忽然一抖,上下点了点。
像是有人在点头附和一般。
胤小礽见状来精神了,搂着花盆笑道:“那就跟保成回西暖阁?”
蕙兰又使劲儿点点头。
小团子欢喜极了。除了逢春姑姑和夏槐姑姑,这乾清宫终于有“人”能回应自己的许多问题,而不是装成一根木头,充耳不闻了。
赫舍里的残魂附身在小盆栽上,看着儿子露出笑脸,心都要化了。
于是,那盆栽里的紫红色小花悄悄又绽开了十几朵,瞧着越发鲜活起来。
胤礽没留意到这些,抱着蕙兰回了西暖阁,趴在通炕上,翘着脚丫问:“你还记得我额娘吗?”
蕙兰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小团子高兴极了,趴在它面前问:“那额娘喜欢酸汤子吗?保成可喜欢啦。”
蕙兰甩甩细长的叶子,摇摇头。
——刚才她可听到了,儿子已经用了两碗酸汤子,再吃可要积食了。
胤小礽一脸遗憾道:“原本还想请你替额娘尝一碗呢,真可惜。你既然不要,就留给阿玛吃吧。”
蕙兰:“……”
赫舍里附身植物,除了点头摇头,似乎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能够陪着儿子解解闷,就已经很开心了。
她琢磨着,过几日再去试试附身哪位娘娘养的猫狗,或许能跟儿子多互动一些?
胤礽可不知道,这盆蕙兰花里头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额娘。
小家伙闲不住,抱着炕桌上的花盆一会化身十万个为什么,问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一会又怕它热着,给扇扇子;甚至还给花花背了《论语》,显摆自个儿才学到的知识。
对此,蕙兰竟然扬起两片最长最绿的叶子,模仿着人的动作鼓起掌来。
胤礽大受鼓舞,以为这是个爱读书的小花花,索性唤人从东暖阁书阁里头取书来。在小太子的观念里,汗阿玛时常翻阅,爱不释手的书,定然都是好书。
于是,他很快得到了一本《洋人用语注解》,上头还密密麻麻写着康熙的批注。
洋人用语?
那就应当是阿玛总念叨的英文吧……
胤小礽连汉字都没认全,就挽起袖子,信心十足地翻开书册,打算给盆栽传授洋文。
书册上的字母花里胡哨,他是一个都认不得的,但汗阿玛在边上做了读音批注,他就能照本宣科念出来。
“托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为。”1
小团子磕磕巴巴念完,一副老先生的模样讲解道:“这可是洋文,意思是‘我明日给你回复’。怎么样,我阿玛厉害吧?”
蕙兰小盆栽将叶子弯成个问号状。
并极力摇了摇头。
胤礽还想跟它理论呢,就听到珠帘响动,康熙已经进来了。
帝王商议完正事就急急忙忙赶回来,想瞧瞧儿子在做什么。哪里能想到,这小子竟然在主动读书,还读的是洋文。
康熙大笑,揉着儿子的脑壳道:“不愧是朕的太子。保成如此喜欢读书,明年就送你去尚书房如何?”
胤礽弱弱道:“阿玛,保成还小呢。只想陪着额娘养的花花,在乾清宫读书。”
康熙也是一时兴起,随口提及罢了。保成尚且年幼,不乐意也就不勉强他,免得揠苗助长,太早去尚书房反倒成了一桩坏事。
帝王将目光转向那盆蕙兰,记起从前赫舍里立在坤宁宫暖阁内,言笑晏晏浇花时的模样,眼神不免放柔和下来。
“如此也好。这是你额娘最喜欢的花,好好待它。”
胤小礽欢喜道:“那当然啦,保成跟花花说起额娘,还能有回应呢!”
康熙嗤笑一声:“成日里瞎想。花儿能有什么回应。”
“真的。”胤礽拉着康熙坐在炕桌前,凑近了去看那盆蕙兰,“阿玛跟它提起额娘,就会有回应哒。”
小团子一脸的期待,叫康熙不忍拒绝。
帝王只好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应道:“好好好,阿玛答应你。”
康熙垂眸,仔细看向面前的盆栽。正是仲春时节,花盆里头已经开出成簇的紫红色兰花,翠绿的长叶顺着盆边耷拉下来好长一截,几乎都要碰到他的面颊。不知为何,他心中竟也生出一丝丝的期待感来。
康熙试探着,对着蕙兰道:“舒舒?”
小窗半敞着,一阵清风吹过。
蕙兰摇曳着一身翠绿的长叶,“啪啪啪啪”,抽了面前的人几个耳刮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雍正年间重修的《华夷译语》,咸丰年间的洋文书册里都有这句英语音译。
第88章 番外二
2.
小兰花听不得康熙再叫一声“舒舒”。
这几年,帝王一面深情缅怀她这个元后,一面又大封后宫,以钮祜禄家的女儿为继后,佟家女为贵妃,甚至还抬了七位嫔位上来。
去岁,继后——孝昭皇后也病重离世了,玄烨倒是未见半点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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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她虽清楚,后宫女子不过也是帝王权术的手腕之一,心中却还是生出了人走茶凉的感叹。
是以,借着这阵清风与蕙兰的长叶,她一通乱拳给了帝王几个耳刮子。
兰花叶子抽人能有多疼呢。
康熙正好好坐着,忽然被糊了一脸花叶,竟觉着冰冰凉凉的抚在面上还挺舒服,就是有些扎人。
康熙向后仰了仰身子,伸手去拨弄兰花叶。
小盆栽见状,嫌弃地将所有叶子收回来,倒向胤礽那一边,不许康熙碰着它。
康熙:“……”
胤小礽正眼巴巴等着阿玛跟花花互动呢,瞧见这一幕,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康熙此刻很想说一句“将这兰花搬出去,搬到朕看不见的地方去”,但他不能。毕竟前脚才教导过儿子,这盆花是舒舒最喜欢的,得好好照养。
帝王只好捏着鼻子忍下了。
他不再靠近小兰花,只招招手唤了梁九功进来:“去花房寻个会管兰花的宫人来,每日仔细伺候着。”
梁九功应一声,又问:“万岁爷,这盆蕙兰还是搁在西暖阁里头?”
康熙缓缓抬眸,瞧见儿子紧张地将花盆抱进怀里,生怕谁要抢走似的,不免好笑道:“看保成这样子,你还能强行搬走不成?左右就是一盆花,搁在这儿吧,不打紧。”
很快,小兰花便过上了专人伺候的滋润日子。
它是胤礽在宫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简直要当成宝贝疙瘩一般,用膳要它陪着,读书要它陪着,就连去校场学骑射,都恨不得带着盆栽一块儿。
花房派来伺候的小太监生怕出了差池,丢了饭碗,连连告饶之下,这才悄悄劝住了胤礽。
赫舍里却有些心疼起来。
她是做额娘的人,往日里又心细,很快就明白过来儿子这是缺玩伴了。
那么一只小团子,成日里身边都是“怕出错,装木头”的宫人们,自然会觉着孤孤单单的,乃至于拿一盆兰花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
若是她还活着,定要给孩子一个欢乐,自在,有玩伴一道撒欢的童年。
小盆栽抖了抖满身的叶子,开始对自己只能附身花草树木不满了。草木终究无情,她很难借此更好地陪伴儿子。
她将主意打到了小动物身上。
宫里头规矩大,旁的动物定然是不成的,只能附身个鸟儿,猫儿,狗儿之流。
前些日子,她听逢春跟夏槐提了一嘴,说是“太后慈仁宫里养的那只狮子猫,才下了一窝小崽子,可爱的紧呢。皇子公主们都十分喜欢,各自抱了一只回去,只咱们二阿哥顾忌着皇上,没敢说出口,着实叫人心疼。”
不过一只猫崽子罢了,也不知玄烨端的高高在上,矫情些什么!
赫舍里打定主意,从兰花中将残魂脱身出来,漂浮在虚空中。
此时不过卯时二刻。
帝王已经起了,去了次稍间洗漱拾掇,龙床边明黄的帐子半遮半掩,胤礽正蜷着身子,在里头睡得香甜。
赫舍里看了儿子一眼,转头穿过乾清宫的大殿飘了出去。
她得试着附身一只小猫,才能跟保成有更多互动。
*
帝王今日从大朝会上回来,便是满面喜色。
听说是前线打了胜仗,御前伺候的奴才们也都舒了一口气,高兴起来。这意味着往后几日当差都能轻松些,说不准,还能跟着得些赏赐呢。
乾清宫内,人人一副喜色,唯有胤礽抿着嘴唇,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小可怜神色。
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跟花花说话,都得不到半点回应了。
胤小礽不想失去最最好的朋友,抹了抹眼睛,问逢春:“姑姑,照看小兰花的太监呢?今日花盆里的水量太满,都泡蔫儿了。”
逢春瞧了一眼耷拉的盆栽,面上有几分为难,不过最终还是解释道:“阿哥有所不知,今日并非多福浇的水。皇上从前朝回来高兴,惦记着阿哥对这小兰花甚是喜欢,便顺手给浇了水。只怕没拿捏好用量……”
胤礽吸吸鼻子,垂着眸子伤心问:“那,花花还能救活吗?”
逢春想着不过多浇了一次水,当也不打紧才是。
她这般回话之后,却换来胤礽连连摇头,这回小团子双手捂着脸不住抹眼泪,委屈道:“不对,它再也不会听保成说话了。”
逢春连忙蹲下身,满眼心疼地哄着阿哥。
娘娘走后,她跟夏槐就像是失了魂的人,若不是被皇上调来伺候小主子,她们怕是只剩下一副空壳子罢了。
若是连阿哥也没能照料好,她如何有颜面赴死,再见娘娘呢?
逢春一声声轻轻哄着胤礽,好不容易将人安抚下来,康熙却在这时候从东暖阁的阁楼上下来了。
帝王心情不错,笑问:“保成怎么了?都多大了还哭鼻子呢。”
胤小礽恹恹抱着盆栽,一点儿也不想搭理阿玛,别扭地将头扭向另一边。
康熙挑眉看向逢春,示意她来说。
逢春只好将小兰花不能多浇水的事儿告知了帝王。
在政务上尤为精通擅长的康熙,此刻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和懊恼。他抬手挥退御前的宫人们,摸了摸鼻子,坐在儿子身边。
胤小礽依旧背对着阿玛。
康熙以手握拳轻咳一声:“是阿玛不好,水浇多了些,但心总是好的。回头叫花房的奴才们好好救治,定帮着你将这盆兰花养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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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康熙又好言好语地哄了一阵子,换来胤礽红着眼,抽噎着摇摇头:“不能,不能怪阿玛。是保成没有仔细照看……额娘的花花……是保成不好。”
听到这话,康熙最后一点点属于帝王的傲气和不耐也都消失了。
他只觉着心疼。
他伸手将儿子抱进自个儿怀中侧坐着,大掌抚去小团子面上的泪珠,温声道:“怎么能怪保成。你额娘知晓了也该心疼的。”
年轻的帝王又哄了几句,成效不大,索性抱着儿子站起身,迈步向殿外走去。
胤小礽搂着康熙的脖子,趴在他肩头糯糯道:“阿玛,我们去哪儿啊?”
“你皇玛嬷的狮子猫不是育了一窝猫崽子吗?”康熙无奈笑着,“旁的阿哥公主们都有,你先前也想要,但阿玛没准许,这回就带你去挑一只回来养,如何?”
几岁的小朋友,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
听到这话,胤礽立马眼睛都亮了,满脸期待问:“真的吗?”
康熙轻笑着“嗯”一声。
殿外,春日的暖阳正撒遍大地,抱厦底下,梁九功带着几个小太监忙活成一团,似乎在抓捕什么。
康熙单手搂着儿子,问:“做什么呢?”
梁九功缓缓回身,苦笑道:“万岁爷,好像是慈仁宫的猫崽子跑出来了。也不知怎么的,能遛到乾清宫来。奴才这就派人将猫捉住,送回慈仁宫去。”
康熙挑了挑眉,觉得今年还真是碰上不少稀奇的巧合。
他拦住了梁九功,将胤礽放在地上,笑道:“要不要去瞧瞧?若有缘分,便留着吧。”
胤小礽听到梁公公的话,已经兴奋地四处张望寻找猫猫的身影了。很快,他就瞧见了扒拉在抱厦横梁上的小奶猫。
那是一只鸳鸯眼狮子猫,一只蓝眼,一只黄眼,看起来不过三个月大,身上的毛还没达到临清狮猫长毛拖地的程度,只茸茸蓬了一层,正谨慎地盯着底下宫人们的动作。
胤小礽伸出双手唤到:“喵呜呜——”
小狮猫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终于放下心防,不太熟练地抱着大柱子一点一点倒下来,最后一点高度时轻巧落地,将尾巴高高竖起来,尾尖弯曲,迈开步子走向胤礽。
小团子蹲下身,对着奶猫伸出手。
小狮猫便蹭蹭他的掌心,又走到跟前左围右蹭,很是亲昵。
胤礽感受着抚摸毛茸茸的触感,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开怀畅笑,那笑容纯净明澈,就像是这世间最自在的小精灵一般。
康熙立在一旁望着,忍不住也弯起了唇角。
小猫蹭在胤礽身边,仿佛认定了这个好朋友,蹲坐下来不走了。
它还那么小,蹲成一团就好像一只奶呼呼的白糯米团。胤礽将猫猫护在怀中,祈求地看向康熙:“阿玛,保成好喜欢它,可以养吗?”
康熙怎么哄都没哄好的孩子,终于再度欢喜起来,他心中又是松了口气,又有几分吃味。
于是道:“阿玛答应你了,自然是会养的。只不过猫落毛最是厉害,不得进入乾清宫内殿,就搁在围房底下为它专程辟出一间屋子,命人仔细照管着,如何?”
胤小礽很能见好就收,连忙笑道:“太好啦,阿玛是世上最好的阿玛!”
康熙对这话果然很受用,笑着上前,打算陪儿子玩儿一会猫。
谁知道,康熙一过来,原本安安静静贴着胤礽的小猫,忽然尾巴频繁甩动起来,两只耳朵也翻向后面去。
宫里头养猫的妃嫔不少,外加太后喜欢,康熙对猫的习性还是有几分解的。
尾巴频繁甩动,代表这猫不耐烦了;
耳朵向后翻,则是猫在警告,表示“不要来,你走开”。
堂堂帝王,竟然被一只猫崽子嫌弃了。康熙想想觉着好笑,又特意叮咛一句:“梁九功,叫养猫的宫人好好教教规矩,免得这猫崽子再没大没小的。”
很快,小狮猫就这么养在了乾清宫西边的围房底下。
胤礽给猫猫取了个名字,唤作小雪球。
“希望它奶白奶白的毛再旺一些,肉肉也长得多一些,像个雪球一样圆滚滚就最好啦!”
逢春和夏槐听了这孩子气的话,相视笑起来。
阿哥养了猫之后,终于能像个孩子一样流露出些许天真之态了。
那盆蕙兰已经被养花太监激活了,花期将过,盆中的叶子越发茂密,只是胤礽再也没有得到过小兰花的任何一点回应。
好在,他还有小雪球陪伴着。
雪球是一只特意善解人意的小猫,唯一叫胤小礽苦恼的是,它才三个多月,却总想着养活自己这个快要六岁的大孩子。
前日,小雪球趁人不备,竟然捉了条鱼回来,骄傲地放在他面前,似乎是想请他品尝。
胤礽眨巴着眼,认出来这是汗阿玛最金贵的鱼。
雪球竟然跑去御花园偷回来啦?
胤小礽当机立断,趁着阿玛还没回来,连忙将鱼叫人做成了烤鱼,跟小雪球一道分食了。
他倒是机灵,还知道将鱼汤送去懋勤殿,给了康熙补身子。
于是,等康熙听人来报说明情况后,因着自己也喝了鱼汤成为同谋,只好哭笑不得地将此事轻轻揭过去。
五月初的天,已经有些燥热。
乾清宫内早早备了冰鉴和竹席,又给小太子送来他最喜欢的荔枝冰碗,可舒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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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康熙瞧过儿子一切安好,便独个儿去了明间御案前批阅奏折。
晌午用膳的时辰已经过了,帝王却还未停歇。又熬了两刻钟,梁九功进殿来报:“万岁爷,惠嫔娘娘过来了,还给您带了膳食粥羹,您看……”
康熙从朝务之间抬起头,抽空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道:“竟已经这个时辰,保成可用膳了?”
梁九功笑道:“用过了,太子爷用了一碗凉面,肉菜若干,这会儿在西边榻上小憩,睡得香呢。”
康熙放下心来,笑道:“罢了,叫惠嫔进来吧,朕用一些。”
惠嫔今日穿一身雪青色旗装,脚边跟着条五六个月大的狮子狗。她亲手拎了食盒,将几样小菜粥羹给康熙奉上,笑道:“皇上操劳国事,可不能误了用膳啊。”
康熙少顷还有要务与佟国纲,佟国维兄弟俩相商,索性应付几句,接过汤碗沉默用膳。
惠嫔专心在边上侍候着,竟没察觉自个儿的狗钻进了西暖阁内。
暖阁里头,胤礽正蜷成一小团,睡得香甜。
他半个胳膊和腿搭在榻边吊着,朦朦胧胧间,感觉到什么东西忽然靠近,湿漉漉地戳了自己的手一下。
小团子瞬间惊醒,弹坐起来。
那狮子狗也好似被吓了一跳,立马进入警戒状态,冲着胤礽呲了呲牙,两只前爪也搭在榻上,吠叫起来。
明间的康熙听到动静,立马起身就往进走。
一道白影忽然从门外窜进来,闪电一般越过康熙,直奔西暖阁内,一跃轻盈蹦到了榻上,伸出肉垫,“啪啪啪啪啪”,挠了那狮子狗五六下。
等康熙和惠嫔进来,小狮子狗已经被打得懵了,哼哼唧唧哭起来。
小雪球蹲坐在榻上,护在胤礽身前,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随后鄙夷地瞧了康熙一眼。
康熙:“……”
很快,还处在懵滞中的惠嫔就被康熙打发出去。帝王正恼火着,因而对惠嫔越发没有好脸色,还责令她往后不许带着狗去别的宫中,就此禁足一月。
惠嫔委屈地走了。
这狗是她生辰时皇上才特意赏的。今日特意带来,是为了加深情谊,怎么竟闹成这样呢?
康熙处置完惠嫔,坐在榻边,一下一下顺着儿子的脊背:“没事了,是阿玛不好,竟叫那狗溜进来,吓着你了?”
胤礽摇摇头:“保成不怕,有雪球保护保成呢!”
康熙垂眸,看向遥遥蹲在博古架上的狮子猫。
那猫不过养了半个月,一身白猫长长了不少,这会儿威风凛凛趴在架子上,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似乎对方才他没保护好儿子的事儿很瞧不上。
帝王为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而疑惑。
片刻,他将这些思绪压下去,道:“雪球护主有功,往后,朕便特许它进出乾清宫,伴太子左右。”
说完,他站起身与猫平视:“雪球,你可记得了?”
听到能随意进出乾清宫,猫猫,不,赫舍里自然是高兴的。
猫猫依旧趴在原处,抬头瞧了康熙一眼,翘起尾巴尖尖,敷衍地煽动两下,示意自己知道了。
康熙忍不住笑了:“你倒是会摆谱。”
猫猫仰起头,不满地“喵”了一嗓子,觉着他事儿可真多。
从这日起,胤小礽身边就多了个形影不离的雪球。一人一猫关系好极了,雪球只认这一个小团子,允许他摸肉垫,揉揉毛,还能当枕头睡觉。而胤礽呢,无论吃饭喝水,读书练字,都喜欢雪球陪在身边。
若不是康熙不让猫上龙床,只怕睡觉都得搂着。
五月中旬,天燥热起来,晌午直叫人昏昏欲睡。
胤礽明年就要入尚书房了,为了提前适应,如今每日都得跟着康熙练习法帖。今儿个他有一张字写的不好,惹得康熙不满意,被要求重新写过。
小团子其实也不是写不好,而是太累了。
他的手腕都在颤抖,抓笔无力,就是再写一百张大字怕也练不到阿玛要的效果。想到这里,胤小礽委屈地红了眼,抿紧嘴唇垂下了眸子。
雪球一直趴在边上陪着胤礽。
因而,它也是头一个发现孩子情绪和状态都不对劲的。
猫猫打量着胤礽还在发抖的手腕,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喵喵”叫一声。
胤小礽被带着倒刺的猫舌头一舔,心里头温暖多了。
他摸摸雪球的脑袋,小声道:“没事的,保成能坚持。”
猫猫不满,猫猫不开心,猫猫要大显神威了。
雪球从胤礽的桌案上跃下去,走两步挪到了康熙御案前,轻轻一跃,站在了案几上头。
康熙头都不抬:“雪球,不可打扰了朕。”
雪球压根儿没搭理他,左瞅瞅右瞧瞧,而后伸出一只罪恶的小爪爪,拨弄着康熙最喜欢的那方澄泥砚,往外轻轻一推,再一推,“吧嗒”一声沉沉砸在地上。
澄泥砚碎了七八瓣儿,连着里头刚墨开的墨汁都散了一地。
康熙沉默片刻,高喝一声“放肆”,站起身就要去揍雪球。
雪球轻盈一跃,跳到了沾有墨迹的地方,一脸嫌弃地给自己四只爪子上沾满墨汁,而后回头顺着康熙的常服袍爬到他身上。
须臾,康熙菊蕊白的常服袍上落满了猫爪印记,还都是爱心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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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康熙才要张口臭骂一顿,雪球又伸出了两只前爪,一边一个,印在了帝王的两颊。一时间,人和猫都愣住了。
等康熙回过神来,猫猫已经跳下去跑远了。
胤小礽目瞪口呆,看着脸上,身上到处都是猫爪印的汗阿玛,“噗嗤”一声笑出来:“阿玛,你好黑的心呀!”
康熙:“……”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指指点点):阴阳你个黑心的
第89章 番外三
3.
慈宁宫到底还是听说了这件事。
太皇太后难得再见到孙子吃瘪,跟苏麻喇姑笑道:“这么些年过去了,自打擒鳌拜之后,还没见过玄烨在一件事上栽大跟头的样子。以他的性子,怕是又要上演一出擒猫儿,惹得保成再伤心起来。你代我走一趟乾清宫,将父子俩都唤来吧。”
苏麻喇姑也跟着笑,调侃道:“老祖宗这是打算看皇上笑话了,要不要奴婢再将那只猫也抱过来?”
太皇太后盘腿坐着,闻言瞥一眼身旁的仁宪太后,道:“罢了,琪琪格也挂念那些猫,抱来吧。”
乾清宫这头,康熙才洗干净脸上的墨汁,换了身常服袍。
胤小礽站在一边,又是递热帕子,又是取龙佩香囊的表现着,一张小脸可怜巴巴望向康熙,生怕他阿玛不高兴,将小雪球撵出去再不许它进来了。
康熙心头一软,揉了揉儿子的脑壳,看向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进来的猫。
猫猫远远蹲坐在博古架最顶端,尾巴轻轻甩动着。见康熙望过来,连忙揣了爪爪将头扭向一边。
通身写满“做贼心虚”四个大字。
康熙最后剩余的那点火气也消了,无奈道:“调皮的家伙,若非看在你才救了太子的份上,朕定要重重罚了你去。”
胤小礽登时开心起来,知道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计较了。
他抱住阿玛的大腿,仰头露出融化人心的甜笑,丝毫不吝溢美之词:“阿玛太好啦,阿玛是全天下最最好的阿玛,保成三生有幸!”
康熙被儿子的用词逗笑了,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甜言蜜语,就会哄朕。”
“才没有哄阿玛呢,保成就是阿玛的一罐小甜蜜。”胤礽皱了皱鼻子,一脸骄傲道,“早起化一杯蜜水对身子可好啦,这都是梁公公告诉保成的呢。”
康熙被儿子萌的不行,连声应道:“好好好,你是阿玛的小甜蜜!”
父子俩正笑闹间,苏麻喇姑已经到了乾清宫外的抱厦底下。梁九功进来通传一声,康熙牵着儿子去了明间。
苏麻喇姑福身笑道:“太皇太后听说皇上这儿出了些小岔子,打发奴婢过来瞧瞧。若皇上跟太子都安然无恙,还请过去慈宁宫一趟,老祖宗挂念着二位,太后也记挂着雪球呢。”
康熙听到最后挑了挑眉:“它也要过去?”
猫猫不知何时也跟着出来了,听到康熙的话,不满地“喵呜”了一嗓子。
苏麻喇姑便笑:“这可是老祖宗特意吩咐的,要奴婢抱着雪球过去。若是不跟去,奴婢也不好交差啊。”
猫猫骄傲地扬起下巴:“喵——”
康熙被这得势轻狂的模样逗笑了,摆摆手道:“朕这会儿无事,这便去给玛嬷请安。”
静鞭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慈宁宫。
叫康熙意外的是,雪球竟也不要苏麻喇姑抱着,自个儿跟在他们身边踱着猫步,走累了就蹦到康熙肩头休息一会儿。
对此,帝王十分坦然地接受了。
他甚至觉着这猫没蹦到他脑袋顶上,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慈宁宫正殿,东暖阁内。
靠东墙跟的酸枝木嵌大理石榻上,一边盘腿坐着太皇太后,一边则是正坐的太后。
太皇太后今日只盘了发,没戴包头,瞧见康熙牵着胤礽进来了,笑道:“来,叫老婆子瞧瞧你脸上的大作。”
康熙无奈:“玛嬷可真爱看孙儿的笑话,那东西定然是洗干净了才能出门的,哪能顶着就过来请安呢。”
屋子里都笑起来,衬得气氛越发闲适愉悦。
胤小礽主动上前请了安,就毫不见外地挤进了太皇太后与太后中间坐好,叫他阿玛独个坐在太师椅上。
猫猫见状,也选择抛弃玄烨这个座驾,一跃落地,优雅地踱步到老祖宗面前,乖巧蹲坐下来。
仁宪太后早就惦念着雪球了,见她养的这般好,团在地上像个圆圆的小毛球,忍不住笑着用蒙语夸道:“乖孩子。”
康熙眼睁睁看着仁宪太后摸了摸猫猫的头,而这猫崽子却丝毫不抵抗。
帝王摇头,觉着这定然是因为猫崽子还记得太后的气息,认出来了,才勉强允许她摸一摸。
谁知道,紧跟着猫猫竟轻盈一跃,落到了老祖宗的腿上,在她身边找个合适的地方趴下来。
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坐在榻上;
只有康熙孤零零占据北墙下的太师椅,坐出了孤家寡人的气势。
偏偏胤小礽还要大声疑惑:“咦,雪球很亲近玛嬷跟乌库玛嬷呢。真奇怪,它为什么就是不许阿玛碰呢?”
康熙咬牙切齿,勉强笑道:“猫都是尊老爱幼的,朕是青壮年,自然不得它喜欢。”
太皇太后扯着唇角,无情戳穿:“得了吧,你就是不招雪球待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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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胤小礽:“哈哈哈哈哈。”
太后听了如意嬷嬷用蒙语解释,也不禁笑起来。
康熙今年二十有六,说到底也是个要面子的年轻帝王。他轻咳一声,放软了语气小声道:“玛嬷,保成在呢,您就给孙儿留些面子吧。”
老祖宗眼含笑意瞧他一眼,终于不说话了。
盘在一边的猫猫探出个脑袋,打量康熙一眼,满含鄙夷地“喵——”一声。
*
转眼到了秋日。
康熙今年没有北巡,还琢磨着明后年去草原上,开始筹备建立木兰围场之事。
今年秋日天气好,草木繁茂,天高鸟飞,是最适合打猎的好时候。康熙免不得有些技痒,索性带了胤礽一道前往景山骑射。
猫猫无聊的趴在一遍,晃动着尾巴尖儿。
皇家围猎左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禁卫提前将山清过一遍,再放出一批早早圈养的山林野兽,供主子们消遣。赫舍里从前就不喜欢去景山行围,总觉着不如草原上真实,还不如去南海子。但因为这回出行带了胤礽,她便捏着鼻子跟去了。
一只猫非要跟去打猎,康熙是不理解的。
但不知为何,自从雪球救了儿子之后,帝王总觉着这只猫身上带着灵性,是逢凶化吉的祥瑞。因此,对猫猫也就格外宽容一些。
猫猫成功地蹲坐在了帝王肩膀上,跟随飞奔的骏马,看向自己的儿子。
胤小礽才六岁的年纪,已经能够熟练地骑在一匹小矮马的背上,跟着康熙小跑了。
他的弓箭也是造办处特制的皇子用弓,不难拉开,威力却很足。
赫舍里透过雪球那一双鸳鸯眼,慈爱地看着儿子搭弓射箭,在山林之间追捕猎物,竟也射中了一头鹿和四只兔子。
赫舍里心中高兴又骄傲。
这是她的孩子啊。
猫猫高昂下巴,尾巴向上略带弯曲竖立起来,轻轻摇摆两下。
康熙注意到这变化,笑道:“那是保成射中的猎物,是朕的儿子猎到的,你骄傲个什么劲儿。”
猫猫烦躁地看一眼康熙,见他还要继续跟自己炫耀,抬起一只爪爪,堵住了康熙的嘴。
康熙:“……”
这猫越来越放肆了!
一番鸡飞狗跳的欢乐笑闹中,景山之行也终于圆满落幕了。胤小礽五箭全中,被康熙和谙达们大加赞赏;帝王则依旧威猛地猎到了两头虎。
叫康熙觉着有趣的是,雪球这只小猫见到大猫,竟还能淡定地坐在他肩头。
他心中越发认定,雪球就是他们父子的祥瑞。
……
秋日在围猎和丰收中,很快就一晃而过。
转眼间,又到了一年年根底下。
雪球在数月之间长成了身形优美的成年猫,只是因为性别缘故,它的体型依然不大,团在冬日的暖阳底下,依然只有那么小小一团。
今年添了这个小家伙,康熙还特意叮咛了梁九功,是以乾清宫的地龙烧得很热。
猫到了冬天,有这么个暖和的地方可以躺着,不自觉就眯着眼睡过去了。
腊月三十午后,康熙刚从保和殿大宴群臣回来,紧跟着就要在乾清宫设宴,与后宫女眷阖家欢聚。
外头簌簌落起了雪。
正殿明间欢声笑语一片,猫猫安心地睡在暖阁里头,等着胤礽归来。
天色暗下来,乾清宫外的廊檐和围房底下都亮起了各式宫灯,丹陛下也飘扬着一挂长长的万寿灯。
宫宴终于散去,胤礽两个小脸蛋儿通红,眸子却是亮晶晶的。
他蹲在睡得迷迷瞪瞪的狮子猫面前,看着猫猫缓缓睁开眼,笑道:“雪球,子时正刻啦,新年快乐呀!”
猫猫微微怔愣一瞬,继而放松愉悦地“喵”一声,以示回应。
胤小礽摸摸它的脑袋:“小可怜快睡吧。保成帮你守岁了,往后每一天,雪球都会平平安安哒。”
听着儿子唤自己为“小可怜”,猫猫有些哭笑不得,却为这份纯真的心意而感动。
它轻轻回应一声,在胤礽轻柔又温暖的怀抱中,香甜睡过去。
等康熙拾掇妥帖,穿着寝衣进来,就瞧见这一人一猫蜷成两只小虾米,紧紧靠在一起睡着了。
梁九功连忙小声询问:“万岁爷,奴才将雪球挪去通炕上睡?”
帝王看着这和谐友爱的一幕,弯起唇角,道:“罢了,今日迎新年,就便宜这只小瑞兽了。”
*
出了年之后,春日的生机渐渐复苏。
三月下旬,皇太子下设詹事府等衙门终于议定了一件事——
太子胤礽入尚书房读书的事宜,就定在了三伏天过后的初秋。
康熙对此十分满意,甚至巴不得儿子立刻就能去读书明志,一日有八个时辰都用来学习。这样,便可早日成才,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了。
胤小礽皱巴着脸,将猫猫垫在下巴底下:“雪球,你说我去了尚书房,会不会起的比鸡还早呀?”
猫猫点点头,同情地“喵”了一嗓子。
小团子见状,立马蹭着猫猫脑袋委屈起来:“如今每日练法帖,习字,背书,骑射,就已经累得手和腿都发抖了。往后岂不是要更惨?”
猫猫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伸出爪爪拍了拍胤礽的肩膀。
没办法,做了大清的太子,即便是当额娘的心疼,也不能拦着刻苦用功学习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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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一人一猫冥思苦想良久,落在刚进来的康熙眼中,竟添了几分伤感。
康熙心中清楚,儿子大约是为了尚书房读书的事儿在发愁。这是皇子们都得适应的,皇太子更甚,他绝不会退让。
不过,倒是可以趁着没出阁,带保成出宫转转。
帝王沉吟片刻,道:“五月初三,是你额娘的六周年忌日。往后你入了尚书房,怕是也没机会再去随朕祭拜,今年,便跟着阿玛一道去巩华城,为你额娘尽尽孝心吧。”
仁孝皇后崩逝之后,景陵一直尚未修建完毕,康熙便命人将先皇后的梓宫安厝于都城北沙河的巩华城内。
从前逢年过节,胤礽也只是跟着阿玛去奉先殿内祭拜祖宗时,才能一道拜一拜额娘的牌位。
如今,他竟然可以亲自去见额娘了?
胤礽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欣喜问:“真的吗?阿玛,保成真的可以去看额娘吗!”
康熙面露缅怀之色,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朕何时骗过你。原本去年就想带你去了,但你才出痘痊愈,朕不放心,你额娘也不会放心的。”
蹲在炕桌上的猫猫赞同地使劲儿点点头。
康熙瞥它一眼,心想这猫关键时候倒总是靠谱的。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
到了赫舍里忌日当天,胤礽起了个大早,穿上逢春早就准备好的祭祀用礼服,登上朝靴准备出发。康熙也穿了一身绣金龙的朝袍,见儿子收拾妥帖,伸手道:“走吧。”
胤礽点头,牵着阿玛的大手,一道出宫上了大驾卤簿。
祭拜先皇后是庄严肃穆的正事。是以康熙往日再如何纵着小雪球,今日也不会带着猫猫过去,免得惊扰了大行皇后一场好眠。
事实上,赫舍里也根本不想跟去。
她只是一缕残魂,靠着执念逗留在人世间。
她也害怕自己这亡魂离本体太近,就此彻底消散不见,再也不能看着儿子长大成人了。
猫猫心情不是很好,寻了个角落懒懒地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抖着尾巴,等待胤礽归来。
康熙今日没带着逢春,夏槐一道去祭拜旧主,这叫两个丫鬟都有些失望。
夏槐收拾着阿哥的夏装,嘴上忍不住嘀咕:“带着顾问行也就罢了,梁九功去做什么,娘娘自然是想见见旧人的,给你给我腾个空子都好啊。”
逢春无奈看她一眼:“慎言。这儿是乾清宫,你当还在坤宁宫,关起门来可以叫你耍耍性子呢?”
夏槐红了眼,偏过头道:“若不是为着咱们阿哥,谁想留下。”
正懒洋洋睡着的猫猫听到动静,偏头看着夏槐,忽然起身上前,跳到她肩头蹭了蹭脸颊。
“喵。”
别哭了。
逢春看着这一幕,原没打算哭的,竟也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她侧过头快速抹去,笑道:“看,连雪球都知道,你这是说的气话。”
“不说旁的,当年娘娘走时,皇上可是将灵堂设在了乾清宫内,又设几筵,丹旐于宫门外左右,这可是大清众位皇后从未有过的待遇。十三年皇上亲自护送梓宫前往巩华城之后,半年内就去祭拜了三十四次。十四年又去了二十四次,到今年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该有八十多次了。”
“你可曾见过,皇上这般用心对待旁人?”
夏槐终于不吭声了。
她心中也清楚,娘娘走了,帝王的伤心不比她们少。
猫猫就这么静静窝在夏槐怀中,听他们讲完自己从未留意过的事,心情忽然变得好一些。
它愉悦地发出一声“喵”,再度将尾巴弯曲上扬起来。
……
从巩华城回来之后,胤礽就有些闷闷不乐的。
这样的状态,即便是面对他最喜欢的小猫咪都未能缓解。康熙近日公务繁忙,顾不上留意儿子的细腻情感变化,猫猫便只好自己上了。
胤小礽确实跟它分享了苦恼。
“雪球,你说,会不会额娘其实并不想要生下我啊?”
猫猫惊恐睁圆了眼,使劲摇摇头。
胤小礽蔫巴巴地坐在那里,将头侧着埋在臂弯中:“虽然没人敢告诉我,但我猜到了,额娘是因为生我才走的。额娘所有的遗物都被汗阿玛仔细收起来,想她了就拿出来瞧一瞧。可我却什么都没有……”
先前好不容易得了一盆额娘养过的蕙兰。还因为阿玛乱浇水,又被花房奴才端走了。
猫猫怔了怔,头一次意识到——
她所有的东西都被玄烨拿去当做念想,却没有人顾及到,自己的儿子也需要个念想,在想额娘的时候拿出来聊以慰藉。
猫猫起身,用柔软的小脑袋蹭了蹭胤礽的脸蛋。
它得去一趟坤宁宫,给儿子,给逢春她们留些念想。
从前在坤宁宫时,赫舍里的日子过得并不欢喜。坤宁宫的正殿明间连着西次间,都被用来当作祭拜萨满神,明间靠着东北角还有两口大锅,底下时灶台,用来日祭,月祭煮猪肉。
赫舍里一向不喜欢这股猪油和腥味儿。
但作为皇后,她的不喜欢无法被人包容和谅解。
猫猫摇摇头,将那些不好的记忆都赶跑。
它记得,萨满祭台的供奉台边,有一处小小的暗格,她将自己闺中最常戴的砗磲手串藏在那里了。
午后,等胤礽睡醒时,发现自己枕边躺着一串砗磲嵌绿宝石的手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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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小家伙看看身边的猫猫,又看看手串,问:“这是雪球给我的吗?”
猫猫骄傲扬起下巴:“喵。”
逢春听到暖阁内有动静,笑着进来才要说话,就看到了胤礽戴在腕子上的手串。
她敛了笑,上前仔细瞧了一眼,惊喜道:“这是……娘娘从前的心爱之物,丢了好久没有找到,怎么竟在阿哥这里?”
胤礽听到是额娘的遗物,眼中顿时亮起了小星星,将手串珍视地抚摸一番,笑道:“是小雪球寻回来的。”
看阿哥开心,逢春也跟着高兴。
她笑道:“如此甚好,绿宝石象征着永恒与福寿,留在阿哥身边是最好不过了。只是,奴婢瞧着这上头似乎少了两片点缀用的砗磲。”
胤礽没有见过这手串,迷茫地挠了挠头。
猫猫却趁势跳到了逢春面前,嘴里叼着两枚砗磲,顶了顶逢春的肩头,示意她接下。
逢春还没反应过来,两枚砗磲贝壳已经相继落到了她掌中。
这是一枚就能置换十亩良田的宝物。
皇后娘娘用过,就更是珍贵了。
如今,却被赠到了她手里。
逢春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看向胤礽。
胤礽笑道:“小雪球都知道,姑姑和夏槐姑姑是额娘最亲近的人,要给你们一人留一枚砗磲呢。就收下吧。”
说完,小家伙便将夏槐也唤了进来。
夏槐立在他们中间,带着迷糊的笑容问道:“怎么了,阿哥?”
“索额图大人从前去南边巡视,为娘娘寻来过一串罕见的砗磲嵌绿宝石手串。”逢春轻轻将手中的一片贝壳交给夏槐,怀念道,“如今,这手串寻回来留给阿哥做了念想,又特许你我各自收一片用作坠子的贝壳呢。”
夏槐听完反应过来,有些想收下,却因知道这是逾矩的,没敢动弹。
胤礽笑道:“小雪球可是阿玛钦定的灵瑞,它专程寻来,姑姑们便好好收着吧。说不定,是额娘留下此物给咱们做个念想呢。”
夏槐双手捧着那枚贝壳,像是捧着最贵重的宝物一般,谢恩收下来。
喵喵见状长呼一口气,蹦下逢春肩头,懒洋洋回到胤礽身边,趴着盘成了一只小团子。
*
康熙二十年二月,景陵陵寝地宫建成。
三月初,康熙便发了话,要奉安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的梓宫,安葬于景陵地宫内。在这之前,大清还从未有过“先葬皇后,不闭石门”的规矩。康熙此番为了赫舍里早日入土,也算破了先例,虽然在朝中引起不少争议,总归都被他一一摆平了。
尸身安葬入土一个月后,赫舍里一日日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的残魂似乎将要没有力气附身了。
四月初的一个深夜,她最后一次拖着疲惫沉重的猫身,走到熟睡的儿子身边,轻轻吻了他的额心。
她还有很多话想告诉胤礽,只好发出微弱的一声声猫叫。
“喵。”
这两年的陪伴,额娘很是欢喜。
“喵,喵。”
阿玛也会有做错的地方,不要怕,别让自己太委屈。
“喵——呜——”
保成要好好吃饭睡觉,慢慢长大。不能挑食,也别一次用好几碗酸汤子撑坏肚子,更不能再嗜甜,因为你要换牙了……
赫舍里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猫倒在床榻上呼呼睡过去,而自己的残魂脱离出来,浮在了乾清宫的半空中。
她就这么融入了长夜之中。
卯时初,猫猫比胤礽醒的要早一些。
它有些懵懵然地垂眸,看看爪爪,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之间长得这么大了。但也只是一瞬,狮子猫便遵循本能和习惯,轻轻戳了戳胤礽,喵喵叫着唤他起来。
胤小礽打着哈欠坐起身:“又要去尚书房了吗?”
逢春已经捧着衣物进来,笑道:“阿哥没睡够,等下学回来了补个眠吧。”
“昨夜好像梦到额娘了。”胤礽歪着头想了半晌,沮丧道,“可我想不起来额娘说了什么。姑姑,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灵鬼怪吗?保成怎么看不到呢?要是保成能看到额娘就好了。”
逢春笑道:“奴婢不知有没有鬼怪,但人死后有灵却是真的。阿哥虽然看不到,却定然在被娘娘的魂灵守护着呢。”
胤礽期盼地看向狮子猫:“真的吗,小雪球?”
雪球迷茫,雪球惶恐,它只是个三个月的猫宝宝呀,忽然长大什么都不知道呢!雪球求助似的看向了浮在半空中的魂体。
赫舍里忍不住轻笑,对它点点头。
于是,雪球也有样学样,对着胤礽点了点毛茸茸的小脑袋。
胤礽终于笑了:“那太好啦,额娘还可以陪我许多许多年呢!”
浮空中,赫舍里也露出了温柔的笑。
——是啊。
万物有灵,额娘一直在你身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啦,再发红包庆祝一下。
有缘下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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