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乐园 第1节 《乐园》作者:今宵别梦寒 第1章 注视 英国 周三下午六点,川流不息的人群不断涌入商场。本地人并不十分热衷把购物视为娱乐方式,尤其孟惟所在的中高端商场,主营奢侈品售卖,更是普通人不会频繁进来消费的地方。 但有两类人是这类商场眼里的座上客,花钱的主力军:中东贵妇,以及富裕的中国留学生。 后者的存在使得孟惟得到了一份时新颇为不错的工作。商场为了招待这些年轻富有的中国客人, 聘用了不少会说中文的售货员,她就是其中之一。一个柜台平时有两个人值班,只要来了亚洲面孔的客人,都是孟惟迎上去。 这份工不需要太多脑力,只要对着中国人说中文,尤其现在,她在介绍完当季新款的项链后,女客人已经自顾自地趴在柜台上欣赏了,在客人提出下一步要求之前,孟惟在心里琢磨群聊中别人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群聊安静了一个下午,忽然其中一个小群有人冒头说话。 伊莲:“都这个时间点儿了,不会还有同学没找到空缺吧?” 孟惟:“是的,还没有。” “地址:h135le,周五晚上有party,我家,有人来吗?” 孟惟刚愣神一会儿,群聊话题很快转向别的地方, 好几个人都踊跃表示参加。 这个女孩的群备注是2017戏剧导演系,一般来说导演系很可能是leader,她是让我去,还是不让,我能请她给我一个空位吗? 她想得太入神,差点抬手啃起指甲。直到听到客人曼声请她帮忙,要孟惟取下一对耳坠帮她试戴,方才回神。与客人一道来的还有一位男生,背对着柜台,伸长胳膊,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背影看,他满头的脏辫十分瞩目。好像在打瞌睡,半晌都没声音。 年轻的女客人换上新耳环后,绕到他身旁坐下,靠在他怀里,娇声问他好不好看。只见他捻起女孩的一缕长发,绕在手指上,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女孩抱住他咯咯甜笑。正是一对热恋中的恋人常有的样子。 女孩选好一副耳环,在镜子前左转右转地照,要孟惟给意见。营业员的目的是促使客人购物,自是要说好话。 “很好看,风格跟你很搭,这幅耳环上写的是你的名字。”这是孟惟的万能应答,不管来的是谁,只要是第一次来,她都会说这句,加上孟惟并不十分殷勤的态度,突然一句完全的肯定会让客人觉得“她说的一定是真话。”多半会感到喜悦。 今天这话确实有些有口无心,孟惟兼职的首饰品牌走朋克路线。这女孩画韩式妆容,白白的粉底配嘟嘟唇,甜美的女孩子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尝试暗黑风,但这对金属材质的耳环非常重,坠得她的耳垂被明显拉长了。 耳饰被设计成这样,谁戴都不好看。孟惟不能说实话,店员的一举一动都被店内的摄像头监控,说了不好的话会被记录下来。 从进门到现在,扎脏辫的男生不时打哈欠,困得要命。这时他回头看,正瞅见女伴的新形象,他忽然来了精神,“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得肩膀都在抖。 女孩撅嘴不满:“丹尼尔,我戴着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还鼓起了掌。 “你刚刚说我戴着好看,那你说,哪里好看?”女孩搞不懂他的意思,又不便对他发火,转头把问题抛给孟惟。 孟惟透过镜子,看到男孩的倒影,正巧跟他对视了,他生得眉睫乌浓,分明方才还提不起神的样子,沉沉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正看着镜中的她,好像也在等她的回答。孟惟被他看得心里一紧,这额外的注意让她有些不安,她怕又说出什么惹得他大笑的话,惹得女客人更加不满。 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衬得脸很小。”男的倒是没笑,这句没什么大碍的话却让女客人的不满有了出口,二话不说就取下耳环:“我的脸本来就很小,不需要耳环衬也很小!” 灵巧的营业员这时候会想办法弥补,找点好话捧捧客人。但这个情境对孟惟来说真的已经到了极限,她应对人的智慧只有一点点。只期望她不要因为心情不好就去投诉自己,这种事在商场是常有的,尤其对于她这种低级别兼职员工,干的活都是有今天没明天。 沉默让她显示出对客人的不恭,这不是她本意。孟惟穿着柜台营业员的制服,黑色连衣裙,棕红色的嘴唇微微抿住——是柜台统一发的口红,没化妆的眼睛,眼尾生得很长,常常带来一种审视别人的冷凝。 当她对这位生气的客人沉默以对时,客人见到她的模样,心里更恼火了,因为她把孟惟的手足无措理解成了傲慢。不是常常有那种柜姐吗,觉得客人买不起,就不给好脸色,就是这个柜姐的样子吧。 多亏了这个商场的标价档次,也多亏了柜台派发的口红跟裙子,让孟惟陡然成了一个目中无人的人。为了找回面子,客人一口气指了五六件商品,这个,那个,我都要了,你来给我打包。搭班的同事想要一起帮忙,被女客人拒绝了, “丹尼尔哥哥,我买这几样,你看好不好?”女客人是不想自己掏钱的,每件都在七百镑以上,六件加起来数字不小,抓着男生的袖子撒娇不止,她只要勾勾手,自然有人替她付钱。 并不是每个留学生都是富家子,也不是每个进了商场的顾客都会一次消费这么多。请男朋友付钱不稀奇,但偶尔也有因为价格太贵,男朋友在柜台磕磕绊绊地跟女孩子打商量,女孩子嫌丢脸,最后闹得不欢而散的情况。 眼前这对并没有如此,高个儿男孩洒脱得很,女孩要多少,他同意买多少。 甜蜜的情侣,极度富裕的客人,虽然一样的年轻,他们过的是一种跟孟惟截然不同的生活。 孟惟重复着装盒,系丝带,打蝴蝶结的动作,中间还要按女客人的要求改动。 “我是要送人的欸,你小心一点好不好?这里难看死了,重来!”改到客人满意为止,忙活了好一阵子。但她心里很是松了口气,看来这份工还能做到下个月,生活费有着落了。 付款处在这层楼的另一头,叫丹尼尔的男孩让女孩在店里等着,他去刷卡,女孩理所当然地让孟惟跟着去跑腿。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楼是化妆品区,漂亮的欧美明星海报搭在道路两边,空气中有浓郁的脂粉香气。 男孩掏出手机,开始旁若无人地打电话,一点不顾及同行的孟惟能听见,“王雅雯真的是我这几个月以来见过最蠢的妞,你今天没看见,她戴的那耳环,跟大耳朵图图似的,还有点像如来佛祖。” 孟惟很窘迫,她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恨不得自己听不懂中文,就不必听人家的私事。 “问我好不好看,我笑得都快喘不上气了,柜姐也是绝了,为了卖货,竟然说好看。”刚这么想着,话头就转到了孟惟身上。 她惊讶抬头,发现男孩正低头瞧她。孟惟从他飞扬的神色里感受到一种不怀好意:“awesome。” 这是他到现在为止,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用嘴形无声地对着孟惟念了个词儿,意指她为了业绩,很会胡言乱语。 说着话的功夫,他们走到了楼层的拐弯处,男孩伸出一只胳膊挡住孟惟的去路,是让她停在那里的意思。孟惟身高接近一米七,并不矮,但这男孩比她高一个头还多。 他们站的位置是商场的视野死角。他接着讲电话:“她让我给她四千八百镑的小玩意儿买单,嗯,我正要去呢。你猜我会不会买?”对着电话里另一个人说的同时,他面向着孟惟,眼神却没放在她身上,好像面前只是空气。 四千八百镑比她一学期的生活费还多,但只是这些富有的年轻人一次购物的钱而已。孟惟看到他嘴角愉快地翘起,高高的鼻梁在面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再往上,是一双望向别处的眼睛,可能是光照的原因,他琥珀色的眼珠带来一种缺乏情感的漠然。 她不禁移开目光看向地板,躲避跟男孩对视。他活得好轻松,钱只是他用来戏耍别人的道具,而她不是。 “我想到一个特别好玩的点子,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周五晚上?我来呀,老地方。”说罢,终于结束通话。 挂了电话后他并没有什么话要特意跟孟惟说,而是正打算绕过前门,从拐角处的后门扬长而去。 “先生,请问您还回去吗?那位小姐在等你。” 自动感应的门已经开了,男孩还没走出去,他侧身看她,好像突然想起来旁边还有个活人,“哦,是的。我这么一走,有两个女人会特别失望。”顿了一下,仿佛有回心转意的意思,“你们柜姐为了业绩也是很拼命的,你要劝我去刷卡,是吧,断人财路如......”l 帮客人打包,被不断指指点点的时候,孟惟就出了汗,但她觉得这男孩比刚刚的客人要可怕得多,就像生物链上,食草动物对肉食动物天然的警觉。 她下意识想说点缓和的话,“我不劝。我只是......”,就见他大步朝自己走来,顿时气息紧张起来:“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要怎样消费是客人的自由。可是,不应该那样,那个女孩没有钱,用钱戏耍别人是不对的......她会因为你的行为很难过。不应该这样欺负别人……”越说声音越小,说完她就后悔了,话被她说得颠颠倒倒不说,完全是劝人向善的陈腔滥调,傻里傻气的。 男孩没说完,就被孟惟打断,意外地听到了她的这番言论,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消失了。空气中静默持续了好几秒,好像孟惟在慌乱中触发了什么魔咒。 这话不是凭空来的,男孩跟别人通话一直不避着她,既不怕她听到,又不觉得她听到会怎么样。 几乎在孟惟眼前打了一局明盘的牌,从表面到内里,从语言到行为,都不难猜。 “哟,给我心理分析起来了,分析得出,我有心理疾病?”歪头上下打量孟惟。 男孩忽然弯腰低下头,凑近看她胸牌上的名字,上面写着“weimeng”,拼音名,看不出是哪两个汉字。 靠得很近,毛烘烘的脑袋就在孟惟眼皮底下,像某种大型犬类。刚刚以为他生气了,似乎也没有。 孟惟不知道他看好了没有,犹豫能不能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如果一直这样,会......”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钱?”男孩忽然站直了,反问了她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简单地说,上班练出来的。也许别的店员会从穿戴上判断贫富,但孟惟是从神情上区分的。即使她并不想对客人察言观色,掂量谁有钱谁没钱,好来区别对待,给自己涨业绩。每次上班,个把小时地站着,一天往来接待二十几个客人,她有很多时间,观察无数人的脸。 “口袋有钱的客人一般都没有情绪。对奢侈品柜台营业员的态度跟对火锅店工作人员的态度一致——不闻不问,注意力都在‘菜’上面,我们只是帮他们‘夹菜’的帮手,专心购物的客人不会抬头多看一眼。那位小姐不是这样,她一直在看我,很在意我的反应。虽然频繁对我发脾气,但更像是因为我没有给她,她想要的反应。”孟惟自知没有犯错,对方无由来的攻击性,只是过分敏感的心被刺激到的自我保护。 男孩用手指点点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用眼角瞥孟惟:“那你觉得我有钱吗?” 孟惟迟疑着,这是不适合回答的问题,如果说了他不喜欢的话,又会招来麻烦。 男孩不等她艰难地思前想后,抬手挥开感应门,只留给孟惟背影,同时撂了一句话:“既然害怕我,干嘛还跟我搭话?做烂好人,没人感谢你,你也落不着好。” 第2章 学业 大学教员办公区的地面被绒布铺满,踩在脚底软绵绵的,在上面走起路更是无声无息。孟惟倚靠在史密斯教授的办公室的门口,怀里抱着夹了一叠厚纸张的文件夹,耐心地等待他会议结束。这年头使用纸质文件的人已经很少了,她怀里抱着的一叠分量不轻,抱久了胳膊也会麻。 孟惟在心里复述了一遍待会儿要跟教授说的话,同时预想了一些他可能要问的事,再一张张清点是否有漏带的文件,还有什么,他还会问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了,只好暂停思考。 掏出手机,扫一眼学院跟系里的群聊内容,她在各个群都发了一条同样的消息,已经发出一个小时。 对话要么保持在她最后发送的位置,“请问还有剧团缺编剧吗,我叫孟惟,戏剧系.........” 要么被别人轻松的聊天对话刷下去了,没有人回她。上下都看了,确实没人提到她。顿了几秒,孟惟把所有群聊删掉,微信程序也关了。 让身体的重心从左边换到右边,甩一甩有点麻的左手。其实她可以坐下,再把文件放在地上。隔壁的办公室门前坐着两个白人女孩,也在等待跟她们的教授会面,正大大咧咧地盘腿坐着,小声笑闹。 孟惟偶尔看那两个白人女孩一眼,这里只有她们三个人,窄窄的走廊,被绒布严严实实裹住,密闭成一个温暖安静的空间。她们在这里很惬意,并不紧张,甚至偶有笑声。孟惟也想像她们那样,于是背靠着墙,缓缓下滑。 正当此时,门开了,走出一位个子高挑的长发女孩,两手空空,背着单肩包,见到蹲在地上,一时狼狈站不起来的孟惟,并没有伸手扶她,女孩向下瞥了一眼:“到你了。” 便转身离开,随着她的步伐动作,从单肩包拉链半开处落下一张巴掌大的纸袋,她没费心低头拾起。头昂得高高的,径直走出长廊,按电梯下楼了。 孟惟也没指望她会扶自己,那是同一个系的埃莉诺,北京人。孟惟来自南方,在这里既没有要好的南方朋友,更交不上这种颇有傲气的北方朋友,但她也不是很在乎做孤家寡人。 手撑着地板艰难站起来,孟惟看着掉在门口的垃圾,最终还是伸手捡起皱巴巴的麦当劳薯条纸袋, 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垃圾留在教授的门口不好看。 史密斯是典型的艺术系教授,已经全面灰白的半长卷发在脑后绑了个辫子,靠在办公桌前,双手抱肩,神态是一贯的优游轻松。英国人见了面照例要来一套寒暄,过得好吗,一切顺利吗?最近在忙什么? 来自第三世界的孟惟就没有这份气定神闲的功夫了,她把沉重的文件夹一股脑放在桌上,喃喃用一连串的“很好,很不错”来应答。有些学生会跟教授用这个开场白,不失风趣地聊一聊近况,既能跟教授混熟,又可以在他面前留个好印象。 她就做不来这样,孟惟今天的行程很紧,会议结束还要去打工,每一秒都没办法让她放在无关的事上。 教授不坐下,她也不坐,纸质的剧本捏在手上,急急地就进入正题,她要向他证明,自己写的剧本是很好的,值得让系里发给她一笔支持资金。 “您看过我的剧本,您知道,我写得并不差,不是吗?”说这话的时候,孟惟有些不安,此时她庆幸今天打印出了纸质剧本,可以像挡箭牌一样拿在胸前,预备用来抵抗史密斯一切挑剔的问题,也唯有这个,是她仅仅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英国的老师,辅导学生时,永远不会说你做得糟透了,大多数的场合会说没问题,很不错,但这绝不能当成真话,往往学生这么相信了,最后到手的成绩却是不及格。 史密斯摸着自己的下巴,停顿片刻,斟酌道:“孟,你知道,剧作者的作品,往往并不能得到每个人的喜爱,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但即使如此,你的作品在我这里,我永远无法给你一个普通的分数,你的作品总是那么缜密,工整,是结构精致的挂毯。” 孟惟是好学生,在功课上很下功夫的好学生,这是她第一次听史密斯当面认真地点评自己的作品, 心脏像气球一样渐渐被吹得浮起来。 “但是——问题不在这里,你的问题有两点,第一,你在邮件里已经说过,利亚姆的演员社团临时拒绝你了,你无法领导原先的团队。 第二,到现在为止,你都没有加入别人的团队。目前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尽快进入另一个已经成型的团队,在里面找到你自己的位置,参与制作别人现有的剧本,这对你是最有利的。” 史密斯教授丝毫没有提及资金的事,而只有钱才是孟惟最关心的。 孟惟现在就读大学戏剧专业,专攻舞台剧剧本写作,这是大学的最后一年。学院在最后一年会照例举行毕业生作品竞赛,各个系的学生自行组成团队,每个人根据自己的专业,选择舞台设计,演员,剧本设计,导演等多个位置。 最后大赛会选出各个科目中的优胜者,优胜者除了奖金奖牌这样的物质奖励,还会得到优秀毕业生的称号,并且会被推荐到,跟大学有合作的剧院中工作两年。优胜者的每一个嘉奖,都是孟惟渴望得到的,她需要钱,需要工作。 并不是每个戏剧专业的毕业生都能顺利获得工作机会。剧院的数目是固定的,但各个学校每年都会产出无数毕业生。连本国人都不一定获得机会,更何况她这种外国人。 乐园 第2节 只有在毕业季大赛上胜出,她才能敲开剧院的大门。 “我需要资金支持,一旦有了资金,我可以把剧本拍出来,我保证它会非常好。”事实上每个学生组成的团队都会从大学获得资金。孟惟觉得只要自己弄到了钱,自然能组成团队。 “不行。”史密斯摇头,“这个顺序是错误的,只有先形成团队,才能获得资金,学院不可能给只有一个人的团队发钱。你应该尽快加入别人的团队,临时组建团队几乎不可能了,已经太迟了。失去最后的机会的话,会对你的毕业造成严重的影响。”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史密斯看着孟惟,神色非常严肃,浅蓝色的眼睛里有明显的担忧。 知道自己的诉求是完全没有希望了,再多说也没有用。孟惟点头,把资料一张张都收起来,向教授道别。 孟惟不是高傲到非要带领一个团队,只是事情在初期出了意外,几件事叠加起来,不知不觉形成了现在的局面。她有完成的作品,但之后如果找不到愿意接收自己的团体,作品将会像烂掉的果子一样砸在泥地里。孟惟倒是想加入别人的团队,但一个萝卜一个坑,别人的坑位早就都满了,她也无法挤掉谁钻进去。事情的源头出在利亚姆他们身上。 “嘿,嘿,我知道你现在很不满,但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这是我们团队的意见。”利亚姆望着背着包小跑过来的东方女孩,双手摊开,以示无奈。 离上班还有一小时,孟惟在有限的时间内,赶来活动中心,想跟他们面对面说清楚。“我能申请到资金,史密斯说了,我的剧本没有问题,只要我……”她还没说完,利亚姆身后聚集了几个年轻男女,他们刚刚在排练舞蹈,结束后找利亚姆讨论方才的表现。 利亚姆要忙眼前的事,光是摇头,不再想跟孟惟多说什么。仗着个子高,他揽着孟惟的肩,想这个女孩拉到排练室外面。 “你们前天发邮件说决定跟我终止合作。我只要一个真实的答案,为什么把我开除?只要说了,我就退出。”孟惟不甘心被带出去,踮起脚尖越过利亚姆的肩膀,向原本是自己组员的人发问。 排练厅的照明非常好,过分明亮的灯光打在孟惟的脸上,让她产生嫌疑犯被审问的尴尬感。但她依然试图扯出浅浅的笑容,不至于让这个问题听上去像充满怨气的质问。 她妈妈以前经常骂她,不会来事。她知道自己一向是,只要被别人回绝了,除了束手就擒,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是她在争取自己权益的这条路上,所能做到的最激烈的事了。 跳舞跳得一头汗的男孩走到孟惟面前,直白地说:“编剧女士,请别觉得我们存心冒犯。但是你的故事,你想搬上舞台的故事,实在太无聊了。我们不想做这个。我们跟利亚姆讨论过很多次,让他建议你做一些更有‘东方色彩’的故事。你一点儿不听我们的意见。” “东方色彩”的意思是,只存在于西方人视角里的东方韵味,饱含异域风情特有的神秘瑰丽,像西方游记故事里记载的东方一样不可捉摸,跟现实的东方并没有什么关系。这是孟惟最讨厌的内容,这也是利亚姆团队最初选择她的理由。不然谁会有信心任用一个英语不是母语的人做编剧。 他们想让一群白人扮成中国人演《梁祝》,类似的故事在西方也多得是,但为什么不选择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呢,因为这部作品被搬上舞台太多次,杰出的演出比比皆是。利亚姆的团队如果没有最好的表演,最好的服化道,最好的剧本,就会因为过于平平无奇被淹没在其他竞争者的作品里。 而选择《梁祝》,不过是寄希望于异域风情,用神秘东方元素令评委耳目一新,试图得到好分数而已。 孟惟对于三流跨文化戏剧的腐朽之处了解得很清楚,她不明白这些同学为什么要选择一条最平庸的路。如果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去表达,难道不是应该,出十成十的力气,献出最好的作品才对吗? 利亚姆的组员都点头同意那个男孩的话,从后面走过来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孩,用充满同情的眼光看着孟惟,甚至还拍了拍她的肩膀:“可以想像到,作为一个外国人,在英国学习戏剧有多艰难。 但是你要知道,有些领域,以你的背景来说是无法接触到的。我知道你想写这个城市最有名的画家生平故事,但是......他跟你没有任何联系,就像你永远都搞不清他的生长环境,从小住的街区在这座城市的意义......太多的事,是你无法研究清楚的。” 好吧,这就是外国同学的习惯,每次争论过后,总是会有人出来打圆场,就像他们之前在手机群聊里经常发的那样,wecangetthroughit,everythingwillbeok。用鼓励的话来让局面不这么难看。 该说的都说了,孟惟只能让对话顺流而下,让对话朝着大家都想去的方向流淌。到了大结局部分,要像个好姑娘那样通情达理,故事才会顺利进入和解的阶段。她束手束脚地接受了女孩鼓励的拥抱。 只是女孩的话让她明白,原来在这么多人眼里,她是一个傻瓜。 孟惟推门要走,一直沉默的利亚姆突然手拢在嘴边,朝着她的背影喊:“孟,你得先有生活,去生活后才能写出真实的故事。写一个你完全没有体会过的东西是不可能成功的!” 这话让她瞬间后背一僵,利亚姆说的是真的。她确实没有生活,也没有朋友。即便偶尔会怀疑外国同学的“心灵鸡汤”到底真心还是假意,最后一句戳中了她的内心。这是我的作品不被同学认可的的原因吗,她产生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跨出排练室的大门,孟惟在昏暗的大厅内呆站,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是回头继续哀求,还是去找史密斯呢? 如果不去做这两件会让她显得傻上加傻的事,又应该如何拯救她即将处境惨淡的学业。 孟惟在外套口袋里无意识地捏紧了之前捡起的垃圾袋。捡垃圾的人,被当成垃圾扫出门的人,掉在地上的垃圾,三者好像都是她自己。她感受到垃圾袋里残存物坚硬的质感,把紧握的掌心硌得有些痛。 掏出小小的纸袋,从里面掉出一串细细薄薄的金属项链。 第3章 富人圈子 夏末初秋,这个时节的英国天气总是明媚中带着一丝不稳定,没有暖和到足够出门穿裙子,没有晴朗到得以安心不带伞。 就像此时分明依然是晴天,也不妨碍一阵风吹过,太阳当头的同时天上开始掉雨丝。这种程度的雨,英国人是不会打伞的。但孟惟在头发被打湿前撑开了伞,小心不让刚刚打理过的发卷儿被淋得塌下来。 她今天要去一个派对,穿得漂漂亮亮是不明文的规矩。上心整饬自己便于让她看起来像是个,仅仅热心于参加派对,没什么别的目的的同学。 她还买了一大束明黄色的郁金香抱在怀里,预备送给派对的主人,买的时候有些踌躇。除了五镑的价格——孟惟是要数着一分一毫过日子的人,五镑不便宜。还有一些不便言说的羞怯,不知道特意送一束花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让人知道自己的确有求于人。 但这些都比不上她此行的莽撞,她其实根本不认识即将要拜访的女孩。 大学的开学周也可视为狂欢周,既有学院为新生办的各类典礼舞会,也有社团迎新,以及私人派对。私人派对有大有小,如果今晚去的是个小的,那么完全陌生的孟惟就会比较扎眼。她来这个派对,仅仅是因为派对主人在学院群发的邀请信息:发起人,2017戏剧导演系的伊莲,时间,周五晚上。 既然发在学院群,想必只要是同一个学院的,都可以来的吧。孟惟想试试,向这位导演系的女生,申请一个进入小组的机会。整个艺术学院的人都要参加毕业生作品竞赛,这个叫伊莲的女孩八成做的是导演的工作,也许会有管理竞赛小组的部分权力,或者通过她,让孟惟能够跟她的小组接洽, 向他们展示自己的能力,以图得到一个位置。 左手举伞,怀里抱着花,孟惟吃力地腾出手在手机上看地图,渐渐走进自己从前未曾来过的街区,步伐有些迟疑起来,这个街区前方没有任何类似学生公寓的建筑,几乎都是独栋住宅。难不成走错了吗?她停在一户带花园的私人住宅前,地图显示已到达。 铁门大开着,花园里停着好几辆私家车,小楼的廊下三三两两聚集着一些正在抽烟聊天的年轻人。 孟惟穿过铁门,目不斜视地走向小楼的门口,即便不想乱看,她也能感觉到路边讲话的几人里, 有人在背后打量她,短靴踩在庭院的石板上,鞋跟发出清脆的踢踏声,闯入者却闷声不语。 “我们本来要在室外搞烧烤的,刚才又下雨,炭火烧不起来。这狗天气,一时晴一时雨……”后面的男孩愤愤的抱怨着。 被别人顺势接了半句:“就像妞儿的心,今天让你来,明天就不搭理你。”男孩们哄笑起来。 孟惟的脸色在粉底下渐渐泛红,因为她发现小楼的门是密码锁,她不知道密码,这里又没有认识的人,犹豫要不要在群聊里问问别人。后面男孩笑得声音越大,她心里就越慌乱,简直像被前后夹击了一样。 她在门口停留的时间有点长,手指在按键上停留了几秒,作出好似在回忆密码的样子,然后又放下,也不知道作给谁看。似乎在向打量她的人表明,我的确是被邀请的来客,只是忽然忘记密码了。 抱着花,后背靠在墙上,她打算等别人进门,然后再跟进去。不巧,那些男孩没有进门的意思。 “哟,这花挺漂亮啊。”旁边一个男孩用下巴点了一下花,忽然朝孟惟开口说话了。他话音刚落,别的男孩们就做怪样起哄:“又不是送你的,你问什么问呐!”“怎么着,不是送我的,就不带我问吗,你们烦不烦啊,去去去!” “谢谢。”说谢谢不大对,但孟惟不知道除了谢谢还能说什么。 他接着问:“你要带给朋友吗?”孟惟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一身“潮流”标配,supreme套头衫,针织帽,圆框眼镜,典型爱买潮牌的男生。年纪不大的男孩搭讪女生带着三分故作熟练,游移的眼神实则有些心虚。见着别人心虚,孟惟的心虚就减轻了些。 “送给办party的人。”孟惟没有说伊莲,她们暂且不算认识,伊莲也许都不知道孟惟的存在,直接说送给她,有些假装熟络了。 “啊?真的吗?”潮牌男孩忽然睁大了眼睛,见孟惟点头,追问:“我之前没见过你欸,是谁邀请你来的啊?” 其他男孩推他的肩膀,煞有介事说道:“没想到,这花竟然真是送你的,哥们儿走大运了啊。” 哦,原来房子是他的,party也是他办的,这个男孩自我介绍叫侯子诚,绰号猴子。伊莲是他的朋友,办party的人请了朋友,朋友又邀了朋友,结果谁也不认识谁。话虽说开了,孟惟还是斟酌了一下,她说自己很想参加开学周的活动,见到伊莲发布的消息,就来了,大家是同一个学院但是不同系的同学,彼此还不认识。 “好说啊!一起玩玩不就认识了吗,来的都是客,那这花……”猴子半带害羞地做出伸手的动作。 半开的郁金香很漂亮,黄澄澄的花瓣衬着孟惟身上的黑裙,显得尤其明亮灿烂。 这花是用来牵线搭桥,认识伊莲的,此念头一出,孟惟立刻有些看不起自己,太功利了。那么,给他也好。刚要拿给他时,那群男孩子中一个叫杜宽宇的揽住猴子的肩膀,笑说:“喂,怎么真好意思拿啊,这是人家准备送给小姑娘的花。”这个男生在刚才别人调侃哄笑的时候,只面上笑盈盈的,却没起哄。 说的也是,女孩子给女孩子的见面礼,真拿了有些不像话,猴子讪讪缩回手。孟惟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这个白净斯文的男生,他在观察自己吗。 “走吧大家,外面冷了。”他紧了紧格子大衣的领子,好像真被风吹得有些吃不消似的,顺手就输入了进门密码。 室内比室外看起来还要大,而里面的景象更让孟惟误以为自己进了迪斯科舞厅。熙熙攘攘全是人,天花板正中的灯光被改造成迪斯科灯球,男男女女在里面跳舞笑闹,食物甜点装在小碟子里,垒成自助餐的样子,还有让人随便喝的酒。 “欢迎来到我的party。”猴子拿起酒杯,转身向她举杯,架势十足。孟惟禁不住笑了,这是她来这儿后第一次露出笑脸。 “哎,老妹儿,你笑什么啊,party这词儿我总不至于念错吧?”猴子挠挠头,有些不解。 孟惟摇头,问他:“你是盖茨比吗,英国盖茨比。” “别别,客气了,我还没到比尔盖茨那程度。” “盖茨比是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主人公,最爱办派对。”杜宽宇解释的时候,目光看向孟惟,很显然在场只有他们俩知道这本小说,共同的了解仿佛构成了一丝默契。但孟惟没有接过这个眼神,上一个笑容的涟漪轻轻消失,她又克制成表面的波澜不惊。 杜宽宇神情自若地揽过猴子,推他上楼:“走吧,带孟惟去找伊莲。” “盖茨比帅不帅?”猴子扭头继续问。 “电影请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演的盖茨比,”孟惟跟在他后面,想了一下,补充道,“就是演《泰坦尼克号》那个。” “我操,他可老帅了吧,我真有那么帅吗?” “气质接近,颇有神韵。” “我回头就把这部电影找出来看看,书……我就不看了,看书太费劲了。” 这栋小楼一共三层,一楼是大厅,二楼设有好几间客房,他们刚走上二楼,就有一个女孩从门口探头出来,大声问他:“你看什么书不费劲啊?” “我看漫画书不费劲。杰西卡,伊莲在吗?”她注意到了孟惟,见是生面孔,看了她一眼,却没有问她是谁,只顾跟猴子讲话。 “嚯,就知道问伊莲伊莲,也不问问我。” “问问问,都问,问你什么呢,你人不是在嘛。” “傻子,那你要问我吃好喝好了没有啊,玩好开心了没有。” “吃好喝好了吗杰西卡小姐,其实我可真不敢再问这句,一楼食物刚刚才补了一次,就是你吃空的吧,你要没吃好,我还得再补一轮。” 杰西卡又恼又笑,跑上来用拳头捶他,两人一前一后地跑,孟惟在后面慢慢地走,保持一小段距离。 猴子推开门,对里面的人笑说:“就知道你们在这儿说小话呢,介绍一下,她就是你们学院的伊莲,伊莲,这位是戏剧系的孟惟。奇怪,怎么我比你们还熟悉彼此啊?” 亮堂堂的房间内,六七个男男女女正坐在沙发上聊天,一个留着及腰长发的女孩是谈话的中心,像公主一样被人环绕着。众人的谈话被猴子的突然闯入打断片刻,听了他对孟惟的一通介绍,其他人左右对视,在场没人认识这个新女孩,他们又继续说自己的事。 除了伊莲,长发女孩提着裙子,轻盈地扑过来,甜声笑道:“哎呀,孟惟,我记得你的呀,咱们都是艺术学院的。花可真好看!” 其实她俩从未见过,孟惟估计,如果说记得,约莫是记得这个叫孟惟的人有点离谱,在群聊里提过到现在都没还找到空缺吧。孟惟盼望她再说几句空缺的事,但伊莲没有提。 孟惟把花往伊莲面前一推:“送你。”才发现,忘了说些前后铺垫的话,一下梗住了,只吐得出两个字。 伊莲一脸惊喜,把花抱过去给其他女生看,女生们七嘴八舌说要修剪一下,找个瓶子插起来。 “你要下楼跳舞,还是跟我们一起聊会儿天呀?”伊莲没有对孟惟的突然拜访表现出一丝讶异,“子诚经常办活动,只要是我们的同学朋友,随便来玩儿,你闲得无聊的时候,就来这儿聚聚呗。” 她看起来是很活泼外向的人,拉着孟惟的手,态度亲密,好像她们不是刚刚才见第一面一样。但她很忙,其他女孩都喊她一起去插花,她表示先失陪一会儿,让孟惟随意玩儿。 客人们分成两拨,一些人去窗台剪叶子了,孟惟坐在空了大半的沙发上耐心等伊莲再过来,她还有话要说。 旁边没走的杰西卡问孟惟:“当季的郁金香,你在哪儿买的啊?” “lidl。” 对方拖长地“哦”了一声儿。lidl是极廉价的连锁超市,也卖花,孟惟平日只去那一家,商品便宜到一打鸡蛋只要七十便士。 “没想到lidl也卖花。你住在市中心,还是印巴区那块儿?我听说lidl只开在那两处。” 市中心的房子很贵。 印巴区顾名思义,当地白人不会住那儿, 是鱼龙混杂的有色人种聚居区,也聚集了便宜的学生公寓。 “我住印巴区那里,离学校近。”孟惟后背靠在沙发上,专注地抚平丝绒裙子上的褶皱。似乎对他人的言外之意毫无察觉。 “那里很乱欸,夜里会打架闹事,白天都有人在马路上抢手机。”杰西卡对着其他女伴嘀咕,好似很震惊有人敢住在那里。” “还行,我没遇到过这种事。”孟惟说话的时候眼神不在杰西卡身上,而是看着其他人比比画画地修剪枝叶。 杰西卡随着她的目光转过去,看了一眼花,转头跟别人讲:“花还凑合,但离最好的品种还差得远,这花光是黄色的花瓣,真正好的郁金香得是黄中带红的,只有玛莎才有卖。”玛莎是英国高档超市。 乐园 第3节 “茜茜,你说呢?”针锋相对的杰西卡又把话头转给另一个一直不太说话的女孩。 “都是花,我看着全都差不多。”茜茜似乎在发呆,对花不花的事并不太在意,给不太熟悉的孟惟扯出一个敷衍的笑脸,嘴角弯了,眼睛没笑。杰西卡没有反驳她,开始谈论别的事。 “猴子他们应该把关严格些,别什么不知道底细的人都带进来。如果不是猴子随随便便就把那个丹尼尔带到我们这个圈子,雅雯也不会被伤心成这样。”杰西卡虽然只是在跟茜茜说悄悄话,但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孟惟也听得到。 声音确实不小,连在另一头跟女孩插花的猴子也听到了。“喂,丹尼尔是我的哥们儿,这么说他不太好吧。” 猴子开口帮别人说话,让杰西卡脸色有点不大好:“你不知道雅雯哭成什么样了,本来说今天要来,知道丹尼尔也来,她都不来了。他怎么能这么做呢,一点不考虑女孩子的面子!” “谈恋爱分分合合个人自由,我们做朋友的哪儿能管这么多啊。” “那你就是站在他那边了哦,你觉得他做得对是不是?” “我是想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天要下雨,人要分手,拦也拦不住啊,你说是不是?” 伊莲放下花,走到猴子身旁,却是帮着杰西卡讲话:“杰西卡说得对,丹尼尔玩过头了,我们这边已经讨论过,他要给雅雯一个道歉。”她讲话的时候,神情中有一种十足的傲气,不是商量,也不是建议,隐约有种说一不二的架势。孟惟很羡慕这种天生就是要做领袖的人。 “你们别这样对我的朋友行吗,这是给我出难题嘛,让那头野驴去道歉,怎么可能。但我也不能跟他绝交啊!” “谁跟你认识的时间长?咱们从小长大的交情,你的朋友伤害了我的朋友,出了这种事,你就束手旁观吗?”伊莲的话得到部分人的支持,俨然有领导者的架势。 “我早说过,别在一个圈子里搞对象,非要兔子非吃窝边草似的,这下出了问题,谁都不好做人。” 猴子嘴里嘟嘟囔囔,明显敌不过伊莲的质问。 “你是怪雅雯了?她追的丹尼尔,所以就活该被人掉面子吗?”杰西卡朝他嚷嚷。 “我可没这么说。你俩别对着我吵吵了成不,丹尼尔现在就在楼下,你们过去面对面骂他吧,可别骂我了。” 第4章 异类 孟惟托腮看着窗外,庭院中泛黄的枝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风从半开的窗口往室内倾灌,顺带吹进来雨跟青苔的气味,她的脸蛋被风吹得凉透,手心靠在室内的暖气片上,慢慢地烤。 她现在时间很多,很空闲,满屋子的人都已经离开,到楼下去了。她有一下午的时间外加一整间客房,去思考自己的现状。 结论是,早知道就不来了,又浪费半天挣钱的功夫。 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想要融入,看起来也很难,不如待会儿悄悄走了的好。等待中,孟惟渐渐丧失了跟陌生的伊莲请求加入的勇气,不如再去求求原来的小组收留自己吧。 “不好意思,把窗户关上好吗,我觉得很冷。”房间内剩下的第二个人发出声响,是方才心不在焉的茜茜。 孟惟回过神,把窗户按下来,船帆一样被吹得鼓起的窗帘也渐渐平息下去了。 “你不要在意杰西卡的话,她就是这样的人,其实她没有恶意的。”低头在手机上打字的茜茜瞥到孟惟神色有些低落,勉强想出一句算是解释的话。 “谢谢你,我没有很在意。”杰西卡不欢迎自己,可能只是因为孟惟是外来者,并且还发现,她是跟她们不属于同一个阶级的外来者。 兴许是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了,茜茜闲着也是闲着,躺在沙发上,眼睛继续盯着手机屏幕,有口无心地问她:“那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开心?” 她未必真的想知道原因。 “主要是,学业上的事。”孟惟低头收拾包跟雨伞,打算待会儿回家了。 提起学业,茜茜的话立刻就多起来了,愤愤地开始倒苦水:“看来你跟我一样是学渣。这个大学真的很烦很讨厌,排名虽然好,但是要求也好高,论文又多又难写,还从来不放水,我都挂了两次论文了,找代写也不行。我读艺术类的文科,代写写写理科商科的作业还成,根本没人能写我们这种理论艰深的文科论文。当初就不该选这种专业,简直跳进了火坑……” “我不是学渣,我的成绩很好,平均分数72(英国大学的标准中70分以上属于优秀)。还有,我们应该是同一个学院的同学,有机会的话,学院见。”提起长柄伞,孟惟转动门把手,出门前告诉茜茜:“拜托跟伊莲说,我有点事,先走了。” “喂喂喂!你别走!”茜茜立刻跳起来,站在沙发上朝孟惟大喊,“我有话要跟你说!” 两人面对面坐在桌边,茜茜问孟惟,你是怎么写论文的,为什么分数那么高?有什么特殊方法吗? “秘诀就是……你得喜欢你学的专业,然后才会愿意花功夫。”孟惟看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学习这事儿不可能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但她这句也是实话。 “今天周五,明天周末,又没有什么事情,在这儿多玩会儿嘛。你能帮我看论文吗,帮我看看挂科的原因是什么,怎么写才能写好,行不行?”还不等孟惟说话,茜茜就自顾自去翻包,把笔记本电脑打开放在她面前。 孟惟叹了口气,想着这不早不晚的,去打工也赶不上了,找不到收容自己的小组,回去埋头写剧本也没什么用。便点开文档,用黄色的标记给茜茜的论文写批注。 茜茜知道自己属于强买强卖,到底有些不好意思,问她:“你为什么叹气啊,对了,你说你也有学业上的烦心事,是什么事,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听完孟惟的叙述,茜茜对着日光查看头发丝的分叉,不大在意地说你放心,这不是什么大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心态好,乐观向上,就能找到解决的途径。你先帮我看看我的论文吧,你心情不好,帮我看论文也会没有效率。 听的人不经心,说的人也并没期待能从她这儿听到真心的安慰。 孟惟早就察觉到,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一群家境很好的孩子,没有遇到过困难到日子过不下去的情况,即便她说了自己的难事,他们也无法感同身受。 或许可以一起玩儿,这就是办派对的目的——许许多多的人凑起来只是为了找乐子,其余的事,就不必在这里吐露了,会很多余。如果不是茜茜追问,孟惟也不想说,交浅言深必然会产生尴尬。 前后扫了几眼,孟惟发觉茜茜的问题是,她没有写英文论文的基本意识。小到语言,大到思路,都有严重的缺陷,这个水平的学生要写出及格的论文,估计要从头开始学,更别说写高难度的艺术系理论论文了。于是直接开了一个新文档,写了十条建议,包含了英文论文写作思路,语言能力提升可看的书籍,做英文采访的窍门,以及快速阅读英文文献的方法。 茜茜看着孟惟总结出来的电子文档,眼睛都瞪圆了:“你大概是我遇到过最会念书的人了,平均分72的成绩不是凑巧,你真的很会写。” 孟惟摆手,不算什么。 见她又想走,茜茜抢先抓住她的伞,不让她离开:“你还没下楼玩儿吧,我带你下去溜溜,不然你这趟完全白来,光是学习了。刚刚我不下去是因为,我觉得下面会有修罗场,这会儿伊莲杰西卡她们应该折腾完了。走走走,下楼去!” 茜茜抓着孟惟的手腕,非要带她去一楼玩。一路在人潮人海里穿行,电音轰得人听不见彼此的声音。说是带她参观,走几步就有朋友找上茜茜打招呼,也亏得他们自有一套方法,茜茜见了朋友先是捂嘴尖叫,互相拥抱,然后用手比比画画来沟通。 孟惟在茜茜跟朋友手舞足蹈寒暄的时候,默默用碟子装了一些点心吃,茜茜终于聊完了,她看孟惟在吃东西,以为她饿坏了,用叉子塞给她一整个苏格兰蛋:“这个味道不错的,不是你在lidl超市买的那种,你多吃点,我问到伊莲他们去哪儿了,在一楼的游戏室,我帮你跟她说加入小组的事!” 茜茜热心得很,但苏格兰蛋是鸡蛋外面包着一层厚厚绞肉,孟惟被硬塞过来的大块食物噎得差点咳嗽,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她们推门进去的时候,茜茜还有些担心正好撞上里面正在争执的场面,万幸,平静得很。 室内有台球桌,连着宽屏电视的游戏机,跳舞毯,以及——牌桌,这间房是专门拿来娱乐用的。平静是因为在场的人都堵在牌桌边上,除了上桌打牌的几个人,其余众人围在旁边看。 孟惟看见侯子诚在人群中间唠得嘴皮子上下翻飞,牌桌上实际参与的就剩下四个人,他站在其中一个人旁边说个不停。 茜茜把任天堂游戏机打开,手柄交给孟惟,让她一个人玩儿,自己跑进牌桌边的人群里凑热闹。 牌桌在孟惟斜对面,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那边的情势。侯子诚旁边坐着一个熟面孔,这人脑袋上的脏辫串了不少银珠子,只要略有动作,珠子的亮光就会刺到孟惟的余光里。牌桌正上方是一盏灯,打下来的暖黄色灯光把下面那人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他垂目思考时,神情中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沉静。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孟惟低着头研究手柄按钮,尽量不抬头往那边看。茜茜兴冲冲地挤进人群里,把侯子诚拖到外面来。 侯子诚想掰开茜茜的手,掰不动。孟惟心说,我也掰不动她,不然早走了。“哎,他们德扑要分出胜负了,正到紧要关头,你赶紧让我回去。” 茜茜晃侯子诚的胳膊:“我错过什么好戏了,你给我说说呗。不是说杰西卡他们要找丹尼尔的麻烦,让他道歉吗,怎么一起上桌打牌了啊?” “本来是这样没错,”侯子诚搔搔脑袋,“可你知道丹尼尔这人,来我这玩儿就是为了上牌桌。杰西卡他们跟他说王雅雯的事,他根本充耳不闻,但是看他们人多,问他们要不要玩德扑,人越多越好玩。输赢定胜负,输的人滚蛋。” 茜茜不解:“讲好了,说要他道歉的嘛,滚蛋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他看起来像是有悔过之心的人吗?嗨,其实我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王雅雯想痛宰凯子,没想到走夜路撞上鬼。总之道歉这个选项在他那里就是不存在的,一句话,他输了,或是输给他的人,就再也别在这儿出现。” “天啊太精彩了吧!我是不希望丹尼尔滚蛋的,他人既有意思,长得也好看,”茜茜翻了个白眼:“王雅雯,哼,在这儿玩的时候老巴结杰西卡她们,天天姐姐长姐姐短的,出去玩还总赖掉aa的钱。现在什么情况了?” “一开始9个人,陆陆续续淘汰到四个,刚刚我出来的时候就剩丹尼尔跟吴骏驰了,”侯子诚耸耸肩:“不希望丹尼尔滚蛋的人不仅仅你,这里很多人根本不关心他怎么搞男女关系,会玩儿就行了。” 茜茜抓住侯子诚的衣领,神情兴奋:“绝了绝了绝了,这是世纪决战啊,吴骏驰暗恋王雅雯,我们都知道,但是王雅雯不喜欢他,嫌他除了读书好,别的都不够格。他这是要帮女神报仇吗?” 侯子诚摸摸下巴:“难怪,别人不想输到最后——这时候输太没面子,都中途放弃了,只有吴骏驰还下注,他是铁了心要赢丹尼尔,把他扫地出门呢。” “茜茜,那就等伊莲有空的时候,拜托你跟她说我的事了,你写论文有什么不会的,可以微信找我。我先走了哦。”孟惟心想在这儿耗着也没什么用。 “不行,我还没帮你说呢,别老想走好不好啊,侯子诚这儿又没有老虎,还能把你吃了啊?过来,你站我旁边,这局牌打完我就跟伊莲说,你帮了我的忙,我是不会亏待你的。”茜茜推着孟惟站到牌桌旁边,孟惟连忙说我头晕,人多的地方空气流通不畅,脑袋会更晕。 “你头晕是因为你老坐着,懂吗?要经常站着,运动,才能身体好,你是不是减肥减的啊,女生减肥不吃饭就会像你这样。”带着孟惟这个拖油瓶就挤不进最佳位置,茜茜很不高兴。 牌局已经开始好一会儿,唯二两个参赛者坐在椅子上,其他人都站着讨论目前的牌局,人群自动分成两派,站吴骏驰的跟站丹尼尔的。 丹尼尔这边都是一群不大当回事的男女,站在一起嘻嘻哈哈。另一边,梳着油头的青年,他身后的人群明显脸色严肃得多,孟惟看见了杰西卡跟伊莲。 侯子诚又重新挤到丹尼尔身旁:“大家都是朋友,输赢干嘛要当真呢,下回我专门打电话,把王雅雯也叫来玩,分手也能做朋友,是吧?这把玩完后,大家一起去喝酒,我点了韩国烤肉的外卖。” 丹尼尔两眼只盯着牌,神色十分专注:“我不会输。” 对面的青年听到这话,冷笑:“有的人最欠的就是自知之明,比垃圾还不如的东西,真是个人就应该知道羞耻,早点滚。” 丹尼尔的表情毫无变化,示意裁判继续加注,加好后,才得空理会对方,轻描淡写地问他:“那她怎么没选你啊?”果不其然,吴骏驰的脸色一下红成猪肝色,额角有青筋跳动,他口不择言地骂了一句脏话:“狗娘养的杂种。” 话太难听,侯子诚都皱起眉毛了,丹尼尔恍若无闻,认真掂量面前的筹码,然后分出一堆,继续推出去下注。 孟惟不懂德扑,但她注意到吴骏驰下的筹码明显比丹尼尔多, 几乎是两倍,丹尼尔不疾不徐地加小注,每次加一点,都会引得对方大手笔地跟着加。 吴骏驰铁青着脸,两张牌快被他攥成废纸了,他手里一副对子,红桃j跟黑桃j。 裁判翻牌,梅花j方块4红桃8。吴骏驰那派的人觉得已经胜券在握了,凑到三条,能输才怪。 侯子诚抢先凑过去看丹尼尔的牌,竟然也凑成了三条,一对8。他抓耳挠腮,在丹尼尔耳边嘀咕:“稳点儿打,悠着点儿,慢慢熬,我看这局能行。” 但丹尼尔紧接着直接下了一把all-in,猴子想摁住他的手都拦不住 吴骏驰身后的人群开始喔喔喝倒彩,他们的选手两个j还凑成了三条,这把赢定了。丹尼尔这时候选择all-in,无非为了自己挣面子罢了,意思是,我敢玩,你不敢,非常愚蠢的行为。一旦玩德扑不用脑子去计算,全靠一腔意气,这牌就没什么看头了。 孟惟旁边的男生笃定地说:“丹尼尔干不过吴骏驰,吴骏驰是商学院金融系的。”他们大学的商学院世界有名,格外难进。 他的朋友不太同意:“丹尼尔平时打牌很厉害,没见过他输钱。他赢了才好玩,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他要真赢了的话,丢脸的不止吴骏驰,连带着好多人呢。” 茜茜插嘴:“那倒是,看不惯丹尼尔的人多了,只不过借今天这个由头来找茬,平时都是他打牌让别人丢脸,今天不知道多少人想把他底裤都给扒了。” “不过三脚猫的功夫,倒是自己把退场时间给提前了,我真好奇你今后还……”吴骏驰的话没有说完。 丹尼尔已经推出去所有的筹码,仿若这局已经结束了一样松弛,难得地愿意分神说话。孟惟见他双手交叉,撑在下巴下方,用一种宽容又温和的语调打断对方即将脱口而出的辱骂:“我知道你为什么跟我死磕,但何必呢,你只不过是自我感动而已。”仿佛在回忆什么,丹尼尔接着说:“王雅雯没找我之前,你也不敢跟她表白,因为你们家的人看不上她,你姐姐还当面说过她是捞女,那会儿,你在人前可是什么话都没有为她说,是吧?” 观战期间,看热闹的人只能听到吴骏驰一个人用脏话连续地辱骂对手,丹尼尔不还击,就很没意思,他偶然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还是大爆料,周遭骤然一片哗然,四周的人群正是闲得无聊,牌局根本比不上八卦有趣,于是纷纷给身边的人递眼色,大家连笑带闹地讨论起这桩事。 丹尼尔接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势俯身朝对面的对手说了一句话。人群太嘈杂,大家都忙着说闲话,噪音把丹尼尔的声音盖住了。 “喂,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茜茜推了一下孟惟的肩膀,孟惟呆呆看着,一言不发,茜茜看她没反应,又去找别人问。 孟惟一直注视着那个高个子青年的举动,清清楚楚目睹到了他那一刻神情的放松,其中毫无掩饰的恶意,以及无声开合的嘴唇:“你以为你赢得了我吗,我告诉你,你什么都不是。”孟惟的杏仁眼微微睁大了,这句话令孟惟回想起那天这个人朝走近时,自己满心的紧张。 茜茜非常好奇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因为在丹尼尔说完这句话以后,吴骏驰双眼泛红,把筹码全推了,他也all-in。 屋子里像炸了锅一样吵,虽然牌面没什么看头,但是戏剧感十足,最后关头,两个人把面子里子全赌上了。 翻出转牌,一张8,孟惟注意到侯子诚的脸变得有些古怪,像是全力克制自己不要做出表情,同时把帽子拿下来扇风。丹尼尔变得随随便便起来,时不时吹出一个口香糖泡泡。 他忽然抬眼扫视了一圈人群,在那一瞬间,孟惟慌乱地低头,只听他笑着对伊莲说:“替我向雅雯问好,听说她发烧了,期盼她早日康复。”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跟她说?”伊莲的语气很是冷硬。 “这时候不要见面比较好,我不愿让她见到我更不开心。” “狗东西,你还有脸提她?少装模作样了。”吴骏驰把椅子踹翻,想冲过来动手,被杜宽宇他们拉住了。 最后一张河牌,一个3,侯子诚完全不在意这张牌是什么了,因为丹尼尔拿到四个8,早就配成一个四条了,纵使吴骏驰手里的牌拼成葫芦也没用。 他俩击了个掌,猴子在满屋子的噪音里嚷嚷:“好小子,你刚刚是在装吧,故意把他气得头昏,你就赢了!” 乐园 第4节 第5章 交集 输赢已经分明,丹尼尔在9人的德扑牌局中胜出。之前陆续退出的,加上最后这位一对一对战被打败的,如果按照一开始的说法,输的人滚蛋,这八个人都得滚蛋,局面就非常不好看了。很多人心照不宣地想要忽略一开始说的话。 “哥们儿,之前就听说你牌技很好,果然很厉害,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呗,方浩。”其中一个男生朝丹尼尔伸出手,侯子诚有点紧张,怕他不给面子。 没想到丹尼尔从善如流,当真伸出手:“打牌就是打牌,愿赌服输……”对方以为他要说“滚蛋”的事,伸手求和被拒绝,不免没脸,“输的给钱,下回再来,不收人民币,不收线上支付,只收英镑现金。” 这个玩笑逗了了对方,方浩释怀地笑了:“当然当然,打牌只是打牌,扯上别的就不好玩了,不来钱的德扑根本就不是德扑!”本来这么多人因为人家的私事,专门搞他一个,这事儿就有点不地道,丹尼尔愿意给所有人台阶下,说明他这人还行,没有传闻中那么像个邪魔外道。 像方浩这种凑热闹玩票的牌友,事后还能跟事主嘻嘻哈哈,其余有过节或者看不惯丹尼尔的人,一个个不言不语,面色阴沉,但也只能排队给他掏钱。虽说只是局德扑,但是开局前放的话都是他们亲口说的,赌上的是自己的脸子。今后这事儿再被人提起来,一定会成为笑柄,用打德扑跟人约战,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最后还赖着没退圈。 “什么,钱包里没放现金?没现金你来玩个什么牌,怎么不自个儿在家玩欢乐斗地主啊?出门左转,去atm取钱。下一位!”丹尼尔坐在桌前,手法老练地点钱,对没带现金的人不假辞色,倒是一句没提让他们退圈的事。 喜欢玩高风险博弈类游戏的人往往都有自己特有的怪癖,用以保持好手气,比如有人喜欢打牌时候穿红内裤,打牌时候座位选的坐南朝北,丹尼尔的习惯就是收现金,其他途径一概不要。 “好了好了,你们给我转账,我给他现金,行了吧。”猴子看掏不出钱的哥们儿在丹尼尔面前跟小学生一样可怜,不禁心生同情。这种热衷开派对攒局的爱好,让他非常注重人际关系,今天可是千钧一发,差点闹出不妙的事件,两边的人不管走了哪一边,都会让他今后的派对组织活动大受打击。 轮到杰西卡时,她把钱递过去,眼睛盯着丹尼尔,他对此熟视无睹,钱拿走,手一挥:“下一位。”杰西卡没动弹,她转向猴子:“侯子诚,他人品怎么样你都看在眼里,你是铁了心要跟这种人做朋友,而且打心眼儿里认同他做的破事儿,是不是?所以选择他,不选我们了?” 一生以维持人际关系为己任,坚做派对之王的猴子,最怕的就是这种逼问。跟杰西卡伊莲她们几个是打小就认识的发小,丹尼尔却是他的哥们儿,而且人很好玩,他走了的话,今后说不定来玩游戏的男生都要少一半。这种二选一的抉择逼得脑门微微冒汗,他把衣领都解开来散热。 钱收得差不多的丹尼尔,跟匪帮人士似的,将大把钞票往书包里一塞,加入到了这场宛如三角恋争夺老公的战火:“兄弟,下回你定个日程表吧,把我跟杨欣云女士隔开来,她来我不来,行了吧。” 杨欣云是杰西卡的中文名。 一些人笑出了声音,这在外人看来,确实是很可笑的事。有些留学生圈子就爱搞这套,小团体合伙把一个少数派给排挤出去。今天没排挤成功就算了,这个少数派还根本没把群体欺压当成一回事,眼都不眨一下。 “不止杰西卡,还有我。”杜宽宇走到杰西卡身后:“他在我不在,我是不会跟这种人在一个地方呆着的。” “我也是。”伊莲也举手。 好几个人陆陆续续地举手。 丹尼尔两手一摊:“他们这是铁了心要把我跟猴子分开啊,猴子,那我只能跟你拜拜喽。” 有好事的人大喊:“不行,丹尼尔是赢家,要走也不是他走,我也举手,丹尼尔不来我就不来!”还真有一群人跟他一起举。 “你们也太爱凑热闹了吧。”刚刚消停下去的情势又沸腾起来,猴子嘀嘀咕咕,擦了下脑门的汗,倒也不反对。 “我也是我也是!”茜茜也积极举手。 孟惟有点疑惑,茜茜不是跟伊莲她们玩得很好吗,这会儿不跟她们脚步一致,也可以吗? “喂,所有人都举手,不就等于没举手吗?这样子,支持吴骏驰的站到左边,跟丹尼尔共进退的站到右边。”方浩像交通指挥员一样站到前面指挥一通,自己第一个跳下去紧挨着丹尼尔站在右边。 还没等孟惟想清楚,茜茜毫不犹豫地就离开了,跟着别人去凑热闹,一点没管初来乍到的孟惟。很快人群就泾渭分明起来,大家像做游戏一样兴奋地在这场闹剧里选定自己的位置。 孟惟在茜茜离开她的时候,想去找她,跟她站在一起,但是被四处挪动的人群挡住了去路,不巧这时候手机还被人撞到了地上。 她蹲在地上捡手机,等从椅子缝隙里抓到手机的时候,发现人群已经站定,前面有人开始清点两边的人数了。 如同摩西分开了红海,孟惟直起腰,从道路中央站起来,她发现自己恰好站立在红海的中央。正前方遥对着一个穿灰条纹夹克的青年,已经穿好外套,似乎随时准备好离开。此刻他坐在牌桌上,脚踩着椅子,一下一下地抛接手里的苹果。 好似对在场的一切,感觉非常无聊。 跟那时候一样,明明目光直视着她,但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她在他眼里是空气。 “怎么搞的,两边都是十八个个人,分不出胜负嘛。哎,那边还有一个女生,你要么站左边,要么站右边,站中间是怎么回事。就差你了,你快选一边吧!” 听到前面有人对自己喊话,孟惟此刻非常接近误闯上高速公路的野生动物,情势不利,全场焦点都落到了她身上。 如果刚刚跟茜茜走掉就好了,她心里懊悔,现在不管选哪边,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在人群里找寻茜茜,就见茜茜兴高采烈地朝自己招手:“呆瓜,愣在那里干嘛,快来,你来了我们人数就超过那边了。” 杰西卡看见孟惟呆在那里,就要被茜茜叫走,心头火起:“喂,你搞搞清楚状况,这里不是小女生跟风玩游戏,她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你选哪边心里有点数好吗!” “你怎么知道她心里没数啊?到你们那边就是心里有数了吗?”茜茜也不是好惹的。 杰西卡很明显不愿跟茜茜针尖对麦芒。她们俩有不放在明面上,但又很明显的差异。茜茜隐约处在比杰西卡更上方的位置,这造成杰西卡总是避免招惹她,这种级别的差异,也许取决于家境。 如果还想要进入这个圈子,就要知道有很多事是茜茜能做,孟惟不能做的,即便茜茜站在她们的对立面,惹得别人不高兴,她们也不能跟她计较。家境决定了上下关系,以及在群体里的话语权,孟惟手里不存在这种东西,在这里她跟很多人都不是平起平坐的。 伊莲侧身对着孟惟,她对这个刚见面的新同学有着恰到好处的客气:“我们不是无缘无故针对别人,如果你心里有做人做事的准绳,你就知道应该怎么选了。” 面对等待她发言的乌压压人群,她好像被推上了一个熟悉的地方。默然片刻,孟惟终于开口,她面色含笑地岔开话题:“事实上,这是我今天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漂亮的花园,非常愉快可爱的私人派对,让我度过了美好的一天,谢谢猴子的招待。” 她轻轻拍了拍手,向猴子眨眨眼,浅浅一笑,她在无意识地效仿某个舞台上的贵族小姐,耳畔是那位小姐的名言:社交场即战场,优雅是淑女仅有的武器。对方听到提到自己,乐了,把帽子拿下来小幅度鞠躬:“mypleasure,侯子诚alwaysatyourservice。” 孟惟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人前有这种从容的姿态,但在那刻,看到对方鞠躬,她条件反射就提起裙角——行了个屈膝礼,正好今天的裙子长度适宜行礼。他们的互动颇具幽默感,如同喜剧电影, 于是竟然有人给她鼓掌吹口哨:“漂亮!” 孟惟发现,这一切宛如渐入佳境的戏剧,如果害怕的话,只要放弃做自己,忘掉自己是一个容易紧张又局促的人,戴上戏中的面具,一切都会顺利。 “所以诚实地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并不了解,因此无法给别人的行为下定论。我想我是没有权利投票的,不如让渡我的投票权,让大家从外面再找一个人投票,可以吗?” 这样的话,两边都不得罪,她也得罪不起。孟惟感觉自己说到“前因后果”那四个字以后,丹尼尔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但他今天没笑。明明是在现场目睹了全程的人,这时候大剌剌地说自己一无所知,如果他想笑也是合理的。 孟惟说得很真诚,杜宽宇表示同意她的话:“孟惟说得有道理。那大家就不用逼她选了,找别的人来……” 话被一声闷响声打断,丹尼尔拿起手边的骰盅,往桌上一敲,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猴子把他手里的骰盅夺过来:“桌子是原木的,你怎么不敲你自己的脑袋呢?” 很满意大家的视线回到自己身上,丹尼尔轻巧地摆摆手:“得嘞,用不着费这个劲儿了。这边一半的人讨厌我,一半的人喜欢我,我可以选择只跟一半的人玩儿,我也可以坚持之前定的赌约,让输了又不想走的人没脸,但我两个都不选。因为一起玩儿的人少了,今后就凑不到这么好玩的德扑牌局了。” 他伸出手,表示愿意和解:“吴骏驰,我今天最后的对手,你愿意代表所有人,跟我握个手,让事情到此为止吗?” 占上风,却不恋战,难得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丹尼尔今天的姿态意外地摆得很低。闹了好一阵,对方都做不到让他输得落花流水,僵持下去即便弄出结果,事情也会变得越来越可笑,他说了软话,勉强也算低头了。对面也有了偃旗息鼓的意思。 吴骏驰走向他,伸出手,想起什么事一样,拍了一下脑门:“哦,对了,我忘记把输掉的钱给你了,现在给你呗。” 之后场面发生了大混乱。 吴骏驰猛地把一沓子现金往丹尼尔的脸上砸,纸钞哗啦啦掉在地上,散得满地都是,“你慢慢捡,不着急,我可以等,等你捡好了咱们再握手。”他是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少爷,家境优渥, 加之难得的脑子好,成绩好,向来都是被人视为天之骄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众人面前一输再输。被丹尼尔羞辱的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不还回去绝无可能。 主动伸出手却被人砸了个满脸的丹尼尔,先低头看看遍地的狼藉,再一一把落在头发上,外套领口的纸币拿下来,然后——“龟儿子,我捡你妈个x!”一拳挥在吴骏驰的脸上,终于从文斗变成了武斗,这也是观众们一天中最期待看到的部分,就好比英国的传统活动,去酒吧喝完啤酒,看完球赛,最适宜来一场酒后斗殴。 热烈的气氛是会传染的,站着看,你只能是观众,伸出拳头,你就能变成主角,于是现场由一对一单挑变成群对群纠纷,正是推搡与脏话齐飞,麻将跟扑克砸一地。 “你大爷的郑丹虎!”跳在桌子上逃避战火的猴子抱着头,十分崩溃地看到自己精心布置的游戏天堂变成了罗马斗兽场,情绪接近失控。 无视蹲在牌桌后面捂着脸的吴骏驰,丹尼尔已经把钞票收拾完毕,背着书包打算走了,出游戏室前,他对着室内正在混战的人群道别:“朋友们我先行一步,你们哪天想来找我打牌的时候,给我发微信,我随时奉陪,再会!” 傍晚时分,外面舞会中的人群早已稀稀朗朗,大部分人都跑去游戏室看热闹了。孟惟正在跟一个不太熟悉的女生交谈,她们选过共同的选修课,孟惟知道她是珠宝设计专业的学生。对方喝了不少酒,歪在沙发上吃甜点:“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帮你转交给埃莉诺,你为什么不亲自给她啊?” “她在北校区上课,我在南校区,两地距离比较远,她下周一应该就要交作业了吧,你帮她带过去的话她就不会错过deadline了,拜托了。” 要转交的是一条项链,那天去跟导师见面的时候,埃莉诺的随身物品掉到了地上,她没有发现,孟惟给捡起来了。很难说是不是距离原因,一个两个杰西卡茜茜已经足够,少跟这种,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女生来往会比较省力。 递东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女生把装着项链的纸袋放在面前的矮桌上,表示可以带去。 这时候后面来了个人,几个还没走的女生发出低低的惊呼,他是今天的风暴眼,事件中心。孟惟一回头,就看见了丹尼尔拎着书包,从放食物的吧台拿了半碟披萨走过来。 “所以我会把东西带给她的,我想去别的地方玩一会儿,那么……我们先就这样?”女生偏过头笑笑,没有把话说完,孟惟看得懂对方的意思,她是想结束对话了。也算了结一件事,她起身离开。 已经走到小花园了,月亮升在半空中,大门就在前方,孟惟默默无声地在心里盘算琐碎细小的杂事,东西已经交托给别人,她却有些不安稳。 越想越不对,于是匆匆折回来,从花木枝蔓下的窗口向内看,丹尼尔坐在她离开前的位置,被委托的女孩已经喝到泥醉,靠在丹尼尔的肩膀上傻笑。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项链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孟惟直觉,项链一定是被他拿走了。 第6章 追逐(上) ◎“还给我!”◎ 高档的白人住宅区道路大致总是方方正正的,想要走出去的话,沿着来路笔直地前进即可。 入夜后小区静得厉害,家家户户亮着灯,外面的街道却一道人影也无, 只偶尔有车辆往来,不像孟惟住的印巴区,夜里两三点还能听见外面唱歌跟摔酒瓶子的声音。 潮湿的地面残留着雨水,街边的路灯扯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孟惟要大步疾走才能跟得上前面的人,中间隔着相当一段距离。 她本想等那个人一出来,就去要回项链, 但真的等到人来了,她却生出一股畏缩的情绪。 于是这段长长的距离成了她给自己设定的缓冲时间,等她想好了,就上前说话。 不知怎的,勇气消退得比想象的快。 中途也曾试过,可是她声若蚊蝇,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走着走着,她感觉道路不是原来横平竖直的样子了,好像越走越窄,七绕八拐的小路多了起来。 皮质的短靴拖慢了孟惟的脚步,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再迟钝她也发觉到,路不对劲。 孟惟方向感很差,加上手机地图非常便利,不认识路看地图就好,很少自己用脑子记录, 所以一直走到现在才发现路线不对,不是从猴子家走出小区的路。 被耍了。这不出奇, 按顺序排列,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被丹尼尔耍过的人里,她连号都排不上。 但是项链不是她的,丢了只好认栽,项链是别人的,关系到大考成绩。 天黑路滑,她心里有气,步子迈得很大,“噗通”一声,就摔倒在路面上。 眼看前面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孟惟朝前方扔出一块石子,大喊:“还给我!” 当然没砸中,她也不觉得喊一嗓子能把人喊回来,只是泄愤而已。 这段路上没有路灯,几乎黑透,月亮是唯一的光源, 小石子落入黑夜的深潭,立刻被吞没,喊叫声也是。 跌倒在水泥地上,膝盖跟手心都很痛,可能摔破了皮,她拄着雨伞慢慢站起来,却看到前面的人回过头正看着自己。 孟惟用平常的音量,自语般又说了一遍:“还给我。” “还给你什么?”丹尼尔手插着兜,慢悠悠地走过来,歪着头看她。 他的神情平静而礼貌,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的样子。 见他这么说,孟惟也产生了犹豫,怎么会那么笃定就是他拿走的,会不会已经被那个女生收起来放包里了。 乐园 第5节 “你有没有看见一条项链,银色的,薄薄的,就放在猴子家客厅的矮桌上。”她眼睛只看着手,两手又忙碌地比划着项链大小跟样子,努力地用语言跟动作去填补两个陌生人之间大眼瞪小眼的尴尬留白。 “所以说,你觉得,是我偷走的吗,你为什么肯定是我偷走的?”丹尼尔很敏锐地用了“偷”这个字眼,一下让气氛变得僵硬起来,无端怀疑别人偷走东西,显得孟惟心地不佳。 “我没有,我只是,我问问你,看到没有,因为我看到你坐在我离开前之前的位置上。”完了,她又恢复了在他面前语无伦次的样子。 受到隐性指控的丹尼尔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坐在那里的人不止我一个,为什么觉得我能看得到,是我拿走了?” “我……”她说不出话,的确无凭无据,一切都是她的直觉加推断, 那个女孩不是小心谨慎的性格,不到起身离开猴子家之前,应该不会把东西收拾起来。 当时更是醉得昏昏沉沉,孟惟记得她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丹尼尔任由那女孩靠在自己肩上,翘着二郎腿专心吃披萨。 真的不是他吗? 丹尼尔端详着孟惟的脸,注意地看她表情的变化:“艾米丽还说那条项链其实不值钱,只不过是银子做的,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拿走。” “什么,我拿走?”孟惟心一沉。 “对啊,她说八成是你拿走的,后来知道后果的严重性了,又想要还回来,不敢物归原主,就让她传递,她还说很烦呢,掺合进这种事。”他看到孟惟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丹尼尔很关心地问:“你做过什么事,让她这么怀疑你吗?” 她们一起上过课,孟惟下课后会在手机上看打工信息, 艾米丽见到了,还问过她,为什么要打工,明明课业这么忙这么累了。 孟惟说她要靠打工赚生活费,家里是不给生活费的。 她甚至连住宿费都是分期付款。 艾米丽这么看待她,只是因为穷是无可抵赖的缺陷, 比起富裕的孩子,物质上的饥饿容易给穷人培育出更贪婪的欲望, 尤其他们还同处在一个繁花似锦,鱼龙混杂的地界,贫与富的对比是那么强烈, 漂亮的东西似乎近在咫尺,产生偷窃的行为并不出奇。 她瞪着他,伸出手,一字一字,清清楚楚:“还,给,我。”并不像丹尼尔预料的那样,孟惟会因为艾米丽的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丹尼尔手心向前,做了个暂停的动作,苦笑:“这位小姐,不要冲我发火啊,是艾米丽说的,不是我说的。” “这是第三次。”孟惟突然说了跟目前情境不相关的话。 “什么?” “从那天到现在,第三次残忍地戏弄别人。我是第三个被你戏耍的人。”当孟惟发现自己因为丹尼尔的话产生难过心情的时候,她就知道上当了。 丹尼尔语气是堂而皇之的愉快:“让你看出来啦?好玩吧?我觉得特别好玩。”倒是收起了假装出来的亲切,露出了本相。 孟惟面对决斗一样朝前走,他们俩之间的距离被进一步缩短:“到底怎样才肯还?” 这种逼迫式的走近在丹尼尔看来有点好笑,孟惟的身高才到他肩膀,她能把他怎么样? “我这时候应该害怕吗,我是你的话,才会比较害怕吧,荒郊野外的,跟一个不认识的男的在一起,说不定他是什么心理变态呢。” 丹尼尔声音越压越低,弯腰靠近孟惟,让间隙再度缩小, 肢体未曾触碰,但孟惟蓬松的卷发拂到了他的脸颊, 他身上的热量在寒冷的秋夜像暖炉一样靠近被冻得手脚发木的女孩。 “英国的街道上没有监控,你是一个人走出来的,没有人知道你的路线。对了,刚刚路过正在施工的工地,我看到了搅拌机。如果你第二天消失了,谁会知道呢,谁又会在意呢?”低沉的声线萦绕在孟惟耳畔。 这下该哭了吧。 冷不防一股力量把他往下扯,头皮也跟着一阵剧痛, 女孩左手攥着丹尼尔的t恤领口,右手拽着他的头发, 他被迫跟女孩保持额头抵着额头的姿势。 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片子,突如其来的力道让他怔了一瞬。 “别再假装看不见我了,你明明看见了。” 寒冷让孟惟的牙齿打颤,颤抖一直蔓延到手上,胸腔里却有一股火在烧。 丝丝缕缕的发丝被风搅起,烟草,须后水,女孩的香水,还有铁锈味, 两个人身上携带的味道混在一起, 没有旖旎,只有陌生感和异样, 人与人之间礼貌的社交界限被愤怒打破,不相干的人被迫直视彼此。 “我跟你说,我不怕你,你休想吓唬我,我,一点,都,不害怕,你。 你能让别人一塌糊涂,但你不能让我这样……”孟惟没有跟人过发生过肢体冲突,她很要面子。 但今天在思维运转前,身体就动起来了。 丹尼尔的每一句话都让人非常恼火,他一直是这样,在商场里,游戏室, 把她当成透明的空气,直到现在,也像对待傻瓜一样对待她。她就这么让人看不起吗? 当下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今天哪怕不要这个脸,跳进泥浆里打滚也要抢回来。 丹尼尔在黑夜里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能看到她的眼睛,有水的反光,像正在燃烧的,怒火熊熊的星星。 僵持一阵,她发现自己的力气在消失, 手被入夜的寒气冻得僵硬,疲乏地松开。 心里不解气,于是她对准丹尼尔的脸颊恶狠狠来了一下, 由于无力,并没有达到“一巴掌”的效果, 仅仅轻轻一拍,就滑落下去。 丹尼尔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有明显的潮湿感, 又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襟,白t恤上面血迹斑斑, 真像发生了什么凶案似的。 他头一次露出惊愕的神色:“你流了很多血。” 孟惟高高地抬起双手,对着不甚明亮的路灯细看, 啊,刚刚摔在地上,流的血比她以为的多啊,膝盖也在流血。 但是天色黑,裙子也是黑色的,看不出来,而且冷,麻木后就不大感觉到痛了。 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在冲突中变得乱蓬蓬的,她也不再是优雅的小姐, 像个野丫头似地逞强:“哦,是吗?” 摔一跤而已,没见过人摔跤失血过多死掉的, 继而又倔强地重复:“还要我说几遍,项链还我!” 疯女人。 惧怕她跟女鬼一样,又上前给自己摁一个血手印, 丹尼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这又不是你的东西,你跟项链的主人很要好吗,至于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吗?” 本也没准备为了这个小玩意儿以命相搏,丹尼尔见她这么拼命,只好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纸袋。 当真是爱情上头,人就疯了,不然无法解释哪个女的会这么不要命。 第7章 追逐(下) “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反正你不会懂的。” 孟惟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动作非常迅猛,就像怕迟了一秒东西会消失一样。 “下午说话还娇滴滴的,举止像八音盒上的芭蕾公主。 一转眼就变了。你要换多少副面孔才能在他们那个圈子混得开?”丹尼尔斜眼看她。 孟惟不理会他的揶揄,嘟囔:“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没想到刚刚的路不是岔路,而是走捷径的小路,一转眼,已经到市中心了。 明亮的城市灯火扑面而来。 方才在荒郊野外,没人看她,面子仪表这些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似乎对丹尼尔的畏惧也在撕头发掰扯的过程中消失了,人愤怒的时候会激增肾上腺激素, 哪儿还管得上他是哪号人物。 孟惟偷瞄他一眼,心想他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魔王,明明那么怕血。 一瞥之下,她发现丹尼尔半边脸被抹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白的是皮肤,红的是血迹,对比格外鲜明。 “看什么?”他注意到孟惟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得有点久, 于是用力擦了一下脸,血没被抹掉,反而糊的范围增大了。 对着路边汽车的车窗倒影看到自己目前的形象后, 丹尼尔嘴里骂声不断,用手背擦拭,已经半干的血迹基本擦不干净了。 孟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用鞋尖踢路边的空罐头。 本是要分道扬镳的俩人最后进了同一家药店,孟惟买清创药品,丹尼尔买消毒纸巾。 已经夜里十点多了,店里没什么客人,两个亚洲脸孔的男女在空荡的店里非常显眼。 除了人种原因,也有另一方面的理由,男孩有半张血糊糊的脸, 女孩从膝盖到小腿,流下长长的血迹。 乐园 第6节 除了万圣节,这样的装扮可不太常见。 “我对你做什么了吗,我碰都没碰到你,而你呢?糊得我衣服上全是血,还糊到我脸上来了。 你有没有传染病,艾滋或者肝病之类的?”丹尼尔毫无人性地继续指责关于血的话题, 孟惟有一些羞愧,强撑着为自己辩解:“我当然没病,血能被洗掉,而且是你先吓唬我的。” 结账时,两人在自助收银机前付款,被管理人员叫住: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遇到什么事了吗,有什么我能帮你们的吗?” 孟惟有些茫然,表示没什么事,一切都好。 管理人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走到孟惟左面,帮她挡开丹尼尔: “但你们看起来不像没有事的样子。如果你遇到难以启齿的事,我可以帮你。” “是意外……”孟惟说她摔了一跤,但这个小伙子明显不相信, 孟惟比划,她摔在水泥地上,所以看起来比较重。 丹尼尔眼睛盯着地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中文: “不要说了,他觉得你遭遇了家暴,你是被我揍成这样的。” 在药店上班的工作人员见过各式各样的受伤人士, 遇上特别可疑的,他们会报警,比如刀伤枪伤。 家暴也是其中一种,家暴不是私事,警察管得很认真,施暴者会被抓起来。 这时候他俩说彼此毫无关系也是没用的,从一进门起, 他们就在互相埋怨,交谈的过程被监控拍下来了。 “你英文不行啊,站一边儿去,我来说。” 丹尼尔示意让孟惟跟他们保持点距离, 然后他手搭在药店小伙子肩膀上,低声一阵解释, 声音太低,孟惟没听到他们说什么。 最后那位工作人员把他俩放走了, 但孟惟觉得药店的管理人员看自己的眼神非常奇怪, 她一回头看他,他就转移目光,似乎不敢跟她对视,神情含有惧色。 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丹尼尔用湿巾擦干净自己的脸以后, 猛擦衣服上的血迹。孟惟先用清水冲过伤口,再打开手机百科, 搜索“摔跤后如何处理擦伤”。她根本不懂怎么处理这么大的伤口。 伤口聚集在两膝膝盖,跟手掌内侧,血红一片,看着很严重, 但已经有凝固的趋势。见孟惟慢慢吞吞地在手机上搜索方法, 丹尼尔好奇地问她:“你是不是很抗痛啊?” “这方面我还可以。”她条件反射就开始装厉害。 “你这搜索方法得搜索到什么时候,再不收拾好,伤口要感染了, 然后会化脓,发烧,溃烂,最后上医院截肢。” 又是胡说八道。孟惟嘴上不说话,其实心里有一点担心,真化脓的话就不好办了。 丹尼尔看衣服是擦不干净了,完全放弃了这条t恤, 转而想忙活起别人的事: “我会处理,你敢不敢让我来?” 孟惟有些迟疑,但自己的确处理不了, 光是包扎的活儿就看不明白:“我会看着网上处理方法,然后你要按照步骤来。” 她在心里早就对他下了评价,被她用血手心就能吓住的怂包公子,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把手伸过去,让他握住自己的手腕。 丹尼尔顺从地点头,表示没问题,然后——拿起酒精棉球就是一顿按, 按得孟惟痛到眼冒金星:“你真的会吗?” “这样才能消毒,不消毒肯定会化脓,你已经耽误许久,不能一拖再拖了。” 也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鬼话。 按着按着,出于生理性疼痛,孟惟紧闭的双眼默默流淌下两行清泪, 鼻尖发红,眼睛哭成两颗烂桃儿,跟遭了很大罪似的。 真的太痛了,但她没有挣扎。 丹尼尔看她这下真的哭了,不知怎么,有些不大笑得出来。 这个人不知道是精明还笨,就像现在,老实到自投罗网, 丹尼尔说这是必要步骤,孟惟就信,放在他掌心的手只有他的一半大,手腕细得惊人, 是个血里糊啦,凄惨的女孩手掌。 “好了吗?”她用手背胡乱擦眼泪,还是不敢睁眼, 她是小时候去打针会紧闭眼睛的那种人。 “你不是很抗痛的吗,才到这儿不行了啊。” 话虽痞里痞气,孟惟感觉到按酒精棉球的力道轻了点。 她竭力为自己辩解,不想被他看不起: “没细看不会害怕,细看总是会怕的,这是人之常情!” 丹尼尔换成单膝跪地的姿势,煞有其事地说: “待会儿可是真痛了,就看你是不是货真价实的铿锵玫瑰了。” 慢慢地撕开黑色裙边的一角,布料被血痂黏结在膝盖的皮肤上了。 孟惟不想哭哭啼啼,可眼泪无法控制,掉得更剧烈了, 她一面泪流成河一面嚷道:“我当然是!”潜移默化中, 竟然被他一开口就胡言乱语的性格带动了,怕晚一秒会被他笑成是哭包。 眼泪甚至砸在丹尼尔的手背上,他手一抖, 仿佛被烫到了,不再说话,加快了处理的动作。 清理完毕,丹尼尔蹲在闭着眼睛的女孩面前, 用纱布松松地包扎在伤口上。 我怎么真的给她干起活儿来了?不禁也纳罕自己在做什么。 包扎好了,丹尼尔没告诉她,却想起另一桩事: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尾随我。” 孟惟依然闭着眼睛,仰起的脸上有横七竖八的泪痕,粉底都花了。 她生得面容秀雅,眼尾纤长,额头宽阔,下巴小巧, 看起来是个聪明又斯文的小姑娘, 但实际上不但不如看上去那么聪明伶俐,还非常粗鲁。 丹尼尔食指在她掌心戳了一下,痛得她一缩。长点记性吧你。 孟惟睁开眼睛,用手指抠抠要掉不掉的假睫毛,诚实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会跟你跟那么久,本来打算等一下就说的, 然后不好意思开口,不知不觉就变成尾随了。” 丹尼尔甩开她的手,没好气地走开: “看来你对我还是有三分尊敬的,没直接跳出来说我是小偷。” “你拿那个干嘛啊?”她跟假睫毛搏斗,撕下来一条,正在撕第二条。 丹尼尔理所当然地回答: “看她得啵得啵得烦人,想拿走扔了。 你又为什么对你不喜欢的人那么好,不喜欢的人吃闷亏,不是应该高兴吗?” “因为,对我来说,作品是第一位的,最最重要的,花了好多好多心思做出来的东西。 所以我推己及人,对她来说,她的作品也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吧。 我不想看到别人的宝贝因为我的无心之失,被毁掉。 我知道我说的话很傻,你不会理解的。” 孟惟说出真心的话之后,挠挠脸蛋,低下头,摆弄起自己的手指。 她早看出来了,丹尼尔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玩牌聪明,脑袋聪明,做人行事也很聪明。 这种傻气的想法在他看来一定不但没有必要,还自作多情。 丹尼尔起身坐到长椅一侧,没有嘲笑她的意思。 孟惟想打破沉默,换了个话题:“喂,你跟药店的人说了什么?” “我说那是经血,不是伤口。”丹尼尔点燃嘴边的万宝路香烟。 “什么??那你脸上的血怎么解释?” 他云淡风轻地抽了一口烟,看向远方: “我说,我们是一对情侣,你生气我在你生理期的时候不关心你, 乐园 第7节 就把血抹我脸上了。” 深吸几口气,孟惟坐在长椅上捂住脸,沉默很久,又开口: “我发现你比我恶心多了,你这个人真是没有下限。” 第8章 进组邀请 一到工作日,大学所在的街区就会热闹起来, 路边的麦当劳,咖啡店,便利店,挤满了买早餐跟咖啡的大学生。 孟惟所在的大学没有具体的范围,光是学区就有好几处,教学楼分布在不同的街区里。 为了赶上上午9点的课程,孟惟七点就出发了。 埃莉诺所在的北校区离她自己上课的地方相当远。 由于没有她的微信,也不清楚对方中文名,她只好赶去珠宝设计系所在的教学楼楼层堵她。 堵了快半小时,也没堵到,这家伙不会是上课迟到的那类人吧。 越等越焦急,于是看到有人要进他们的教室,就随便叫住一个,预备让他们交给埃莉诺。 大清早的,这回不可能有人还喝酒了。 叫住的人戴鸭舌帽跟口罩,只露着一双眼睛,在英国戴口罩的人不太常见。 单看眼睛就知道是个亚洲男孩。孟惟解释一番,不等他说什么就塞给他。 “埃莉诺?就是程家瑜呗,我天,她找了一整个周末,差点找崩溃,都要跟教授说延期的事了。” 这个男孩拉下口罩跟帽子,一开腔就是一口标准的京片子,前后鼻音非常精准。 也许她也是造成埃莉诺找项链找到抓狂的一个原因,孟惟脸上笑笑,不露痕迹地准备越过这个男生,小跑下楼。 这个男生挡在她身前,话特别密集,非常热情:“你等着,我把程家瑜叫过来,让她当面感谢你,你叫什么啊,你叫我阿武就行。” “孟惟。”路上随便拉的人,似乎也不必交换名字吧,看着对方兴高采烈的样子,孟惟不好意思拒绝。 实在不想跟埃莉诺打个照面,会引发更多的解释,更多的麻烦,以及尴尬,孟惟感觉已经够了:“我半个小时后上课,先走了,先走了,拜拜!” 这个叫阿武的男孩在孟惟身前跳起来,疯狂朝着前面招手:“甲鱼!快点来!我找到你的恩人了,她想走,我拦着不让,你快点来说两句!” 没吃早饭加上被他这么一闹,孟惟感到脑袋阵阵发晕,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心理活动,字面意思,是要放在心里思考的事,怎么还带大声朗读心理活动呢。 埃莉诺,中文名程家瑜,人缘似乎特别好, 周围簇拥着两个女生,孟惟估计她是翻版伊莲,小团体爱好者。 程家瑜让女生们先进去,以及并不太想进去的阿武。 阿武临走前谆谆嘱咐:“我可以走,但你要好好道谢,不然就会像没有礼貌的野人。最好请她吃顿饭,我也愿意来,我周末有空。” 程家瑜一肘捣在他后背上:“滚你的蛋吧。” 接过孟惟手里递过来的麦当劳香芋派纸袋,程家瑜从里面倒出条闪亮如银蛇的链子, 再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乐扣餐盒,看起来只能装小菜水果,里面倒是干干净净, 除了一把零碎的便士。 把链子塞进餐盒里,跟零钱硬币混在一起,四角盖牢, 她咕哝:“这回就不会掉了。” 珠宝设计系,制作的是珠宝,不是应该像电视剧里那样,用漂亮的丝绒盒子装首饰吗, 她为什么……总是用装食物的器皿装珠宝。 孟惟觉得有点费解,但是没有开口直问。 她们缄默片刻,彼此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程家瑜其人,孟惟着实不熟悉, 她隐约觉得对方似乎不喜欢自己,而她也不会主动接触不喜欢自己的人。 此刻因为项链这个契机,孟惟感觉对方正在天人交战, 在跟不喜欢“孟惟”的本我,以及正常人的礼貌作斗争。 好不容易吐出一句囫囵话:“谢谢你帮我找回来,周末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我再带几个朋友,介绍给你认识,就刚刚几个,高桥武,顾思晴跟陈诗佩。” 大约想到跟孟惟一对一吃饭的话很难忍受,程家瑜提议再带几个人比较好, 但对孟惟来说,看别人热热闹闹地吃饭,自己做壁花小姐着实过分凄惨。 看一眼手机,孟惟急急忙忙道:“哦,不好意思,我周末要打工,没事,小事而已,举手之劳。 快上课,我得走了。” 急于离开的意思过分明显, 她又笑着补充:“真的不用为了感谢我,就勉强跟我交朋友。” 程家瑜忽然顺滑流利地说了一句话:“跟不喜欢的人交朋友,对我来说特别难, 我是连假笑都装不出来的人。” 话说出口再难收回, 程家瑜自知失言,赶紧解释:“但那是之前,是之前,我不喜欢你,因为我不了解你。 见你的第一面,当时,你在笑,对新认识的同学,那不是真心的笑,对不对? 你跟我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活泼开朗,但我总觉得,你并没有很开心。抱歉,我不知道怎么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仿佛......有一层隔膜。” 孟惟感觉自己脸上挂着的笑容渐渐僵了,脸就像一块被雕刻了笑容纹路的木头。 程家瑜说得没错,她就是靠“假装”活着的人,没有“假装”, 她就没办法社交,没办法跟不熟悉的人交谈。 她这样只是想让自己不要显得太孤僻。 “那等你哪天有空,你联系我,可以给我发邮件!” 孟惟下楼前,听到程家瑜朝自己喊了一嗓子。 如果在学校邮箱上用真名搜邮件地址,倒是真的能搜到。 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天上下刀子的那天,孟惟才会联系她。 周一的课表里,课程集中在上午,下午没有课。 孟惟本打算去新找的工作地点面试,上一份商场的工作已经彻底泡汤。 当时那个被丹尼尔甩掉的女生得知他不会再回来,当场就哭了,哇哇大哭到经理不得不出面应对。更可怕的是,即便她哭到说不出完整句子,还记得指着孟惟说:“youaretheworstsalesever!”不难理解原因,孟惟是给她传达的坏消息的人,没有人喜欢报丧鸟。 虽然靠监控回看,经理并没有发现孟惟的渎职行为, 他把整件事理解成,顾客失恋,因而情绪失控。 但隔天再去上班,孟惟就得到委婉的辞退谈话了。 雇佣中国员工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中国客人,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那么为什么不换人呢。 很难得的一份报酬这么多的工作,今后估计再难碰上了。 坐在图书馆前的长椅上吃三明治的时候,她忽然收到茜茜的信息,让孟惟立刻去vita学生公寓, 茜茜表示,她已经跟伊莲说了孟惟的事,现在她们人都在, 趁现在,赶紧来。 孟惟放下手中的食物,喝了一大口水,咽下还没嚼的面包片, 有些坐立不安,难以置信这事儿竟然还有戏。 vita公寓是英国连锁学生公寓中最贵的一类,一周的费用约等于孟惟住所的三倍。 进门后像进了五星级公寓式酒店前台,公共空间大到可以做健身房。 茜茜趿拉着拖鞋,裹着长毛绒的浴袍走出来,已经十二点了,看起来她才刚刚起床, 她打着哈欠把孟惟带进去:“杰西卡伊莲她们都住这所公寓,我们约好下午出去逛街吃饭, 她们现在在我房里玩,等我化好妆一起出门,我就想起你的事, 她俩一个组的,杰西卡做音乐设计,伊莲是导演, 我觉得多你一个不多,塞进去混混不难吧。 就跟伊莲说了,她让我把你找来,商量一下。” 看来孟惟之前想的是对的,她们这群人不管内部怎么闹,都不会成为敌手,那天即便没有站在同一个阵营,今天还是好朋友。 茜茜的房间很大,地板上铺着一层厚毛毯,中间摆了一张小桌子, 日式榻榻米一样散落好几个布团,早到的客人回头看她。 杰西卡正在照镜子,检查唇边的口红,见茜茜回来了,催她快点去化妆, 看到孟惟,既不点头,也不打招呼,继续忙自己的事。 伊莲点点头。 茜茜去洗漱了,让她们自己聊。 只剩她们三个,伊莲今天没再跟她客套寒暄, 而是开门见山,语气平板:“我们小组的作品,并不特别侧重原创剧本,因为我们是一部改编剧,而且本来小组也有编剧了。 如果你加入我们小组,这些我都会写在最终报告里,阐明你的实际工作内容。” 一份不那么好的offer,及格分,或许再多一点点,不大可能角逐最佳剧本奖了。孟惟心下做了评价。 “你可以加入我们的小组,但是是有条件的。 如果不是茜茜要求,我们没有招收新编剧的理由。” 乐园 第8节 伊莲指着手边的笔记本电脑:“茜茜说,你自称很会写论文,请你不要介意我对你的好奇, 我去打听过你,确实在写论文方面比别人强。 所以加入的条件就是帮她写论文,而且要得到高分。” 孟惟感觉后背靠着的衣帽间小门有些硌得慌,在布团上坐直了。 伊莲接着说:“这算是条件置换,你做论文枪手,我给你一个位置。 这件事得以成立,在于我跟茜茜的交情,她拜托我一定要同意让你进组。 我想,做枪手对你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做好的话,每个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看呢?”茜茜此刻非常需要孟惟的帮助,如果孟惟真的帮她写论文了, 这就等于等价交换,谁也不欠谁, 但是伊莲的语气仿佛格外开恩一样,好心好意给她一个容身之处。 进这个组就要放弃角逐编剧奖,孟惟不知道值得不值得这样做,而且做这件事是担风险的,英国大学对论文作弊管得非常严格,抄袭,代写,枪手,这些事只要被发现,谁都落不到好下场。 一份不怎么样的offer,还要搭上被抓的危险,唯一的好处是能让自己毕业,能救命。 孟惟大脑沉浸在反复的权衡中,靠在后面的门板上面,连硌后背的不适感都忽略不计了。 如果答应做枪手,她还要花心思阅读跨专业的书籍,约等于从头开始学别人的知识, 写论文更是个要下功夫的活儿,夜以继日,消耗时间。 她抱膝而坐,想不出头绪,只好提出目前为止问的第一个问题:“团队的其他人,都已经找好了吗?” “我接手了一个完整的团队,领头的人叫利亚姆斯考特。 我们的创作理念一致,想做的东西是一样的,” 伊莲露出一种略带自矜的表情:“而且我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些额外的支持, 这是他们在别的地方得不到的好处。” 大概是经济好处,比如能提供场地,品质好的服装,好的妆发服务以及道具。 不是冤家不聚头,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也太操蛋了吧。 孟惟原来也不说脏话,被某个小子熏陶过后, 此刻脏话如跃出海平面的海豚般在她心里此起彼伏地跳跃。 利亚姆把她辞退了,转头找的人是伊莲,结果最后大家还要在一起做事,继续做那个, 在孟惟看来稀烂的剧本, 她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 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她思考,茜茜很快打扮好了,她们即将出发。孟惟离开前告诉她们,她要想想,好好想想。 第9章 中国城 孟惟的新工作是中医诊所的帮工,这家店位于中国城的深处, 店的四周没有特别流行的网红店,年轻人喜欢的甜品,奶茶,火锅, 这里一概没有。 倒是有律师行,用中文传教的教会,会计师楼,旅行社跟理发店, 统一特点,全是华人老板经营的, 来的客人也是华人。 看起来是久居国外的老华侨生活圈。 年轻一代的留学生跟老华侨宛如两个物种, 对年轻人来说,他们无需为生计忙碌,吃喝玩乐旅游是头等大事, 以及小心点控制学校的事务,不要挂科。 早已不是上一代那样,为谋得一个好生活,辛辛苦苦扎根在海外的求生心态了。 中医诊所,主营业务身体护理,集中在针灸,足疗,拔火罐,刮痧以及推拿等项目中。 总体来说,它似乎是泰式按摩店的强有力竞争对手, 区别在于,泰式按摩店的服务人员大多是中年女性,中医诊所则是由老年男子提供服务, 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客人倒是可以免去些家庭摩擦, 家里人不让去泰式按摩馆的话,大可以让丈夫来中医诊所享受按摩服务。 孟惟的老板今年六十多,一口闽南口音普通话,大部分头发驻扎在后脑勺,前半部分完全谢顶。 家里有妻有子,小儿子今年考上大学,外出读书,妻子不放心,跟去陪同。 于是诊所少了看店跟做清洁的人,老板就上招工网发信息,聘点人手来帮忙打杂。 说是面试,老板既没看孟惟的简历,也没对她多加盘问, 有手有脚,会英文,能做事,就行了,试用半个月,新水周结。 旋风一样走个过场,就把她留下了, “不用改天来上班啦,你现在有空吗,那就在前台看店好喽。” 老板急于上楼午睡,好不容易招到人,总算可以不用自己亲自看店八个小时了。 “哦,对了,如果来了什么人,不是客人的那种……你想办法把他们轰走, 我的店里既不卖食物也没有烟酒,他们也没什么好来的。 总之,随机应变,如果撵不走,就去把街口的巡警喊来。” 老板留下让孟惟感觉有些莫名的话,就上楼了。 在前台坐定,店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四周看看,监控在左面,于是孟惟找到监控死角,从右边掏出手机,放在桌椅下方打字。 “你确定要我代写吗?我以为你想让我教你怎么写好论文。”发送给茜茜。 对方很快发来新消息,一段长达五十几秒的语音。 孟惟转换成文字,大意是她正在逛街购物,问孟惟来不来。 把孟惟塞到伊莲的小组,她花了不少心思,卖了别人好多面子,一般人根本进不去的, 如果不是看孟惟这人还不错,她才不会费这个事儿。 所以孟惟要好好干,干不好的话,她是介绍人,会很没面子。 避重就轻,完全没有提代写的事。 孟惟非常不想帮人代写, 其实如果她愿意,她能加入论文代写中介团伙, 专门帮人写论文,一份活儿至少能收取一千英镑的费用,比起打工,做枪手的自由时间要更多。 但她毫无兴趣,并非出于道德要求, 纯粹觉得干这事儿的话,消耗的心力过多。 她的心力很宝贵而且有限,只配用来做她自己的事, 就是写剧本。 她皱着眉毛,又发了一段话:“你跟我说过,你未来想做中国当代艺术策展人, 如果把论文交给我写,你又怎样实现你的梦想?” 这话不太中听,还要跟她相处一段时间,关系恼了会很麻烦, 她删掉后半句, 想了一下,最后还是发出去了, 再添上一句,“如果你想让我教你方法,我随时都可以帮助你。” 利亚姆曾经评价过孟惟,平时是个话不多的沉默亚裔女孩, 一旦涉及到作品,她就像个邪恶的女巫, 会丝毫不顾及气氛地发表尖刻严厉的言论, 如同今天,无论怎么修辞,她都能想象到茜茜恼火的样子。 把手机收收起来,不再管对方发什么,她在老板留下的excel表格里整理起会员信息。 孟惟很快知道,“不是客人的那种人”到底是什么人了。 一伙儿十六七岁的白人男孩凑到店门口东张西望,问她这里卖不卖烟草, 或者,更好一点的,神秘的中式草药,只要可以让人嗨起来。 他们年纪不大,但块头比孟惟大多了:“虽然我们不会付钱,小妞,我奉劝你最好趁早交出来,不然今天就要有几块玻璃遭殃了。” 这五六个半大小伙子,去正规便利店,想要购买烟酒之类商品的话,什么都买不到, 营业员会查身份信息,特殊商品拒绝售卖给未成年人。 大概是住在周边的男孩,下午放学早就会跑进中国城游荡,三五成群,跟小混混没两样, 若是做了小偷小摸的事,警察几乎管不了。 只能联系未成年人的父母, 这种孩子的父母一般都是英国工新阶层之下的群体,生活难保,没什么心思管小孩。 市中心的广场上,这种孩子特别多, 如果不想被抢手机抢包的话,天晚了都要绕开他们走,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危害性跟未成年恶魔一样不相上下。 乐园 第9节 孟惟没有走出去,指指店外招牌:“小伙子们,看好了,这里没有烟酒,只有按摩服务,请不要在沙漠里找一艘船。” “所以你来按摩吗,穿着衣服,或是脱了?”一个脸上还长着青春痘的白人小伙吹了声口哨。 “不是我,是一个六十岁的谢顶老年男子,他是这里唯一一个会按摩的人。我可以为你登记名字,给你号码牌,排到你就叫你的号,你要进来吗?” 他的伙伴要把他推进来:“上啊伙计,听上去不错!”“见鬼了,当然不!走开,不要推我!”男孩跟自己的伙伴推推搡搡,“去那边,我听说是个赌场,还有中国菜,我们可以进去赌一把,再点几个菜,吃光,然后跑掉!” 打发走小鬼比孟惟想象得要容易。 她埋头又做了一阵子电脑表格,然后在焦躁中保存页面关掉, 心想,要不还是出去叫巡警吧,在他们闹出乱子前,把人喊过来,至少能减少别人店铺的损失。 她贴着玻璃窗往外看,那群人去的地方就在中药诊所的斜对面,看着是广州人开的店, 占地面积不小,建筑古色古香, 上面是红底烫金字的大招牌,泰丰行, 确实有赌场的派头。 所以,没准也有赌场的打手? 孟惟脸都快贴到玻璃上了,紧紧盯着那边情况有什么变化。 男孩们进去有一会儿了,还不见出来。 大概五分钟后,她看到一个高个子的人单手抓着一个男孩的衣领, 把他拖出来,按在墙上,似乎在说话。 其余众人跟见了鬼一样,一个接一个,忙不迭地跑出赌场, 但是那个高个子还没松开男孩的衣领,他空闲的那只手上好像拿了什么东西。 孟惟注意到那高个子头发上有一闪一闪的银光,她不禁动作一僵,回头看老板还没醒, 店里一下午也没有一个人来上门。 于是拿起手机就跑到大街上,站在诊所跟泰丰行中间的街道上远眺。 果然是那个人,左手拿的不是别的,是正在燃烧的烟头, 指间夹着烟头,靠近倒霉鬼的脸,比比划划地恐吓对方。 孟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能看到没被抓住的四个人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想要搭救自己的同伴,却完全不敢靠近。 被抓住的人时不时还会被丹尼尔拽着衣服往上提,一直提到脚尖离地, 男孩闭着眼睛拼命扭开脑袋,不想让香烟烫到自己的脸。 午后三点,街上荒无人烟,没人出来拉架,讲道理,连看热闹的都没有。 孟惟竟然一时不知道把巡警叫过来的话,该来救谁。 大概是恐吓得差不多了,他终于松手,那群难缠的半大白人小伙子,一溜烟就跑了。 下一秒,“铿锵玫瑰,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呢?”丹尼尔眼神很好,隔那么远都看得见她。 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孟惟倒也不太介意这么山歌对唱一样地说话:“打工,你在干嘛?” 丹尼尔把烟头踩在地上,碾了碾:“你不是看到了吗?” 孟惟犹犹豫豫地问:“在赌场……当打手??” 丹尼尔停顿了一下,然后颇为得意地笑了:“没错。” “那你不是富二代啊,还要做打手赚钱。”她好像发现了一个不小的秘密。 第10章 淑珍阿婆 “唔……女士,您喜欢这个颜色吗,我可以给您剪出一朵金色的雪花,粘在圣诞球上,会很漂亮的。” 剧院实习生,这是孟惟手边的第一份工,她已经干了几年了, 经由导师推荐才得来的剧院工作。 这份工作没有新水,这意味着, 她不得不找第二份有时新的工作来维持生活开销。 一个人,做两份工,还要上学,难免会压缩一些睡眠时间。 但她非常非常喜欢这份无新水的活儿。 在这里她可以看到关于剧院的一切。 六点半开启的大门, 每一夜都是一次盛会,宾客如云,衣香鬓影。 后台中,穿梭着忙碌的演员,他们化妆,念台词,等待。 以及明明灭灭的舞台, 一旦亮起‘准备中’的指示灯,所有人不可以靠近, 这意味着好戏马上就要上演。 剧院是故事居住的地方。 即便现在,孟惟做的还不是跟舞台有关的工作, 但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她的作品也可以被搬上舞台。 她现在正在笑吟吟地帮助老奶奶做圣诞挂饰——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剧院作为本地的文化机构,除了上演戏剧,还担当着其它社会责任。 比如,为本地的老年人提供免费戏剧课程, 无论是健康的老人家,或是阿兹海默患者。 今天,孟惟的工作就是为阿兹海默患者服务, 圣诞节快到了,他们一起制作圣诞挂饰。 每四个老人会分配一位剧院的工作人员,跟他们聊天,帮助他们做游戏。 这并不太容易,除了记忆力的缺失, 很多老人因为疾病,双手的协调能力大幅下降, 也有人听力视力衰退,甚至是语言功能退化。 孟惟并不介意这点,他们坐在剧院内温暖的咖啡厅,陪伴老人做手工,聊天,这就是她今天的工作内容。 生病的老人出门机会很少,住在专门的疗养院,虽然有看护,但应该会很无聊吧。 所以孟惟很想让眼前这位老太太觉得,今天出门挺值得的,也许回去就忘了玩了什么,至少记得今天是开心的。 此刻孟惟只负责看护一位老人,一位亚裔面孔的阿婆,别人跟她都没有办法交流, 作为这里唯一一位亚洲人,他们认为孟惟一定可以。 其实也不一定可以,亚洲人里也分中日韩,中文也分普通话跟粤语。 除了刚见面,孟惟问到了阿婆的名字,what’syourname,madame 她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梁淑珍”,是繁体字。 之后阿婆就闭口不言,不想参与闲聊,也不想玩。 这位阿婆大约七十多岁,花白的头发烫得很蓬,穿亮眼的白底红点连衣裙, 戴了珍珠项链,还画了口红。 令孟惟一开始有点意外,但也不是太意外,阿兹海默患者也分轻症跟重症, 这位阿婆兴许是轻症,刚刚发现自己出现了症状,就住进了疗养院。 一定很寂寞吧,不再跟家人住在一起,记忆力也渐渐消退,离开家人越久,就越容易忘记他们的脸,最后脑海里过去的一切,都不再存留,这是大多数阿兹海默患者的经历。 “吃糕点吗,配茶水喝,很好吃。”看她似乎对做手工没有很喜欢,孟惟就去拿吃的,给她剥橘子皮,她想对阿婆好点。 阿婆吃了一小口巧克力蛋糕,掩口小声嘟囔:“糖放太多了,不好吃。”果然是粤语。 孟惟听个大概,想都没想就用普通话接:“那喝点茶吧。”她之前只用英文跟阿婆对话,没有说过中文。 “茶也不好喝,是英国人的茶水,不香。” 孟惟有些为难,她说得对,英国的茶跟中国茶口感不一样。 阿婆突然抬头:“妹妹,你会说中文呀?”她非常惊喜,就跟看到了大救星一样。 阿婆会说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不太多的英文,以及粤语。 好像地下党接头一样,阿婆让孟惟靠过来,附耳小声说:“妹妹,怎么到现在,他们都不教我们怎么演戏啊?” 远处的主管看到阿婆终于愿意跟孟惟说话了,远远对孟惟比了个干得好的手势。 孟惟了然,难怪阿婆今天穿得这么好看,就跟她偶尔憋足了劲儿要扮靓一样,她很理解。 阿婆以为今天会上台演戏,所以穿得漂漂亮亮的。 有些担心她会低落,孟惟帮她披上羊毛大衣,一颗一颗扣上扣子:“今天不演戏的呀,我们做手工,吃糕点,唱歌,做游戏。” 阿婆一脸失望,感觉今天都白费力了:“不是说,来这里,有人会教我们演戏的吗,为了上台演戏,我这才来这里的啊。妹妹,谢谢,我自己能扣上。” 孟惟又继续剥橘子,这位老太太虽然得了阿兹海默,但自我意识依然很强烈,她心神专注地想着,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能讨得她开心。 虽然剧院有提供给阿兹海默患者的项目,大多数都是坐着玩游戏的活动。 演戏对于他们的身体状况来说,太困难了。 孟惟委婉地说:“演戏很辛苦,我们坐着看别人演戏也是一样的。” “真的没有演戏吗?那我要走哦,不好玩,没有意思。”阿婆鼓着嘴,拎起手提小包。 乐园 第10节 这可引起了小骚动,阿兹海默患者回去的话,都要统一坐上大巴,一道回疗养院去。偶尔会出现失控的老人,最多也就是站起来吵闹,或者失禁而已。 这位阿婆可谓是健步如飞,披上外衣,一溜烟似地就出门了。 “不要让她离开!孟,快拦住她。”主管大惊失色。 好几个人上前围住她,阿婆惊得大声叫唤:“你们抓贼呢呀,抓贼呢呀!我不是贼,为什么不让我走哇!” 英国人听不懂中文,完全无法沟通。 孟惟在一团糟中挤过去,沟通半晌,才得知,这位阿婆根本没有阿兹海默症状。 交谈后了解到,阿婆只是来错地方了,她应该去楼上的普通老人戏剧中心,但是阿婆头一回来这里,不认识路,加上不肯问人,就在阿兹海默患者咖啡厅,一坐坐了快半个早上。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主管他们搞清楚以后,让孟惟送她去楼上排戏的地方。 “吓死我了,我以为他们要把我抓起来,送去警察局呢。”阿婆心有余悸,一只手紧紧挽住孟惟的胳膊。 孟惟时不时低头看看阿婆,有点怀疑她去楼上戏剧中心,能不能融入进去,在戏剧中心排戏,对参加者的英文听说读写能力都有一定要求。 来上课的人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白人老奶奶,老大爷。 知道阿婆没有阿兹海默后,孟惟不再像对待幼童一样小心翼翼,送到门口后,示意她进去吧。 阿婆还抓着孟惟的手,同时偷偷从门缝中朝内看。 偌大的练习室里,二十几张椅子,围成一个大圆圈,大家正在朗读。 看了好一会儿,回过头,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对孟惟说:“妹妹,你能陪我进去吗?” 此情此景,就像小朋友第一天上学,一个人不敢进门,请求家长陪着进去。 这真的很难拒绝,孟惟心软,于是跟同事说了一声,告诉主管,今天她要陪这个迷路的老太太上她的第一堂戏剧课。 事实证明,留下是对的,第一堂课的内容是剧本朗读,一本密密麻麻,全是字的剧本发下来,每个人分配到一个角色,立刻就要开始轮番念台词。 这对英国的老太太大爷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一个挑战,只是热身活动。他们每个人都看得懂英文。 淑珍阿婆就不一样了,戴上老花镜,端详剧本,看了一会儿,就头晕眼花了。 偏偏每隔一会儿就会轮到她,搞得她精神高度紧绷,很慌忙,念不出来就丢人了。 孟惟拍拍她的手背,小声说:“别怕,我会帮你的。” 轮到淑珍阿婆,她只会念一段话中最简单的单词,复杂一点的就不会,停顿在那里,然后孟惟在她耳边,念出那个单词,阿婆跟着重复,一个词一个词地把那段话念完。 孟惟觉得这时候,她很像舞台上,演员的提词人。以前的舞台上真的有一个小角落,藏着一个人,演员忘词了,提词人在下面小声念词。 阿婆每次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念完自己的话。 她很紧张,拿出花手绢,时不时擦擦额头的汗。 所有人在她念台词的时候,安静地等待,今天的课程几乎都被延长了一半。 终于,一部剧本念完了,最后一句台词是阿婆念的,念完后,她不太高兴地叹了口气,太难了,而她的表现也太差劲了,阿婆的神情几乎有些难过。 谁知道,一起上课的老年同学们爆发出响亮的掌声,“做得好,淑珍!我们做到了,我们念完了剧本!” 老师也笑着鼓掌:“感谢我们的新同学,她展现了对戏剧的努力跟决心。” “看呀阿婆,他们说你做得很棒呢!”孟惟示意阿婆抬头,所有人都在为她喝彩,大家都是这么友好。 淑珍阿婆发现大家都很喜欢她,非常意外,害羞地用手帕捂住了脸。 这是孟惟最喜爱这家剧院的地方。 剧院在努力地与时俱进,从百年前,名流人士觥筹交错的夜间派对,扩大成老年人,阿兹海默患者学习戏剧,休闲娱乐的老地方,它尽可能地包容,让更多的人享受到舞台之乐。 故事就在这里,来看,来玩,欢迎所有人的大驾光临,字面意思上的,所有人。 欢呼的海洋中,正在鼓掌的孟惟听到手机震动,看了一眼是谁发的,把手机锁上,放到一边。 茜茜生了很大的气,今天还在长篇大论地发语音,指责孟惟不知好歹,过分,失信。 因为直到今天,孟惟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接受那份,代写论文换得进组机会的工作。 这就是孟惟的一周,上课,打工,实习,上课,打工,实习。 有时候会很累,但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甚至偶尔会感激,冥冥之中安排一切的造物主, 这条齿轮还在运转中,有条不紊地,继续运转。 打工获得钱,得以生活,上课学习写剧本,得以在剧院实习, 只要过得精打细算一点,便宜一点, 她就可以让这条齿轮不至于因为没有润滑油而渐渐停下来。 下午四点,结束一天的工作,天气很好。 剧院位于市中心,前后都是商店,人流涌动,熙熙攘攘。 坐在街边的台阶上,孟惟就着保温杯里的水吃面包, 这算是一顿午饭,中午太忙了,没有来得及吃东西。 英国人不太注重午饭,在外面经常能够看到,一到中午,上班族跟学生, 就在室外找一块草坪,长椅,任何能坐下的地方, 吃超市买的三明治,或者从家带的食物。 基本都是冷的,午餐够填饱肚子就好,人们准备晚餐会用心一点。 所以孟惟也不觉得自己坐在小巷子的台阶上吃面包有什么不对。 她常在在剧院附近的一家便利店,买一种小圆面包, 要自己从货架竹篮里夹出来,放进油纸袋子里带走。 芯子是软的,外皮有点硬,表面裹了一层碎坚果, 吃起来没有任何味道,不甜也不咸。 确实有点干巴,所以要配水吃,她习惯每天早上灌一保温杯热水出门。 这样白天出来,渴的话就不用买矿泉水了, 绝对不可能买咖啡,一杯咖啡的价格抵得上一顿午餐。 小圆面包就很便宜,只要七十便士,吃下去还很填肚子, 饱腹感特别强,一个就够她吃了。 如果在超市买现成的三明治, 最便宜的鸡蛋苜蓿美乃滋口味,要两镑五十便士。 好吃一点的三层烟熏牛肉三明治,要三镑五十便士。 遇到临期食物的话,会便宜很多, 但是都不如小圆面包便宜,只要七十便士,总是如此,从不涨价。 市中心的奢侈品店跟大商场很多,常有年轻的亚洲男女来购物, 孟惟坐在台阶上吃面包,街边躺着不少流浪人,她不害怕,也不挪位置。 时不时有路过的年轻中国情侣盯着她看,大概有点惊奇。 她垂着眼皮,撕下一片面包,自己吃一点,分给路边的胖鸽子一点, 英国到处都是这种爱走路的鸽子,很少见它们起飞,永远气定神闲, 胖得像小狗,走路要小心不要误踩它们。 这时,一个流浪/女人跳了起来,对着路过的情侣唱起“我的爱是一朵红红的玫瑰”, 向他们讨两个便士。 她是这条街上的流浪人之一,外号“唱歌的康妮”, 这举动吓得盯着孟惟看的情侣快步走开。 康妮对孟惟眨眨眼,淘气地笑了一下。 孟惟有时候买到临期三明治,会分给康妮一半。 她俩在路边一起吃,算是老熟人了。 眼前的光线忽然被盖了一半,有个人停在那里,也不走, 孟惟从下往上看,扬起脑袋。 “妹妹,你怎么就吃这个呀,还坐在地上?”淑珍阿婆很不赞同地摇头,“地上凉,面包没有营养。” “我……”孟惟咽下微弱的解释,听话地把面包放进袋子,打算带回家吃,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 见孟惟不战就投降,阿婆没有鸣金收兵的意思,“你回家吃什么啊?” 吃面条拌罐头沙丁鱼,一开始觉得味美又便宜,连着吃了十几顿,有点受不了了。 这肯定也不能讲,孟惟轻声说:“做饭吃。” “做什么菜?” “做蔬菜沙拉,配肉酱通心粉。”听上去有荤有素,颇有营养。 阿婆摇头:“外国菜,都是冷的,不好吃。” 真是一个挑剔的老太太,孟惟挠头,想说通心粉是热的。 “上我家去,我给你做吃的。”淑珍阿婆理所当然地要孟惟跟她走。 孟惟连连摇头:“不必麻烦啦,真的不必。” “不麻烦!我是开茶餐厅的,开在中国城,吃的有的是,你跟我走。” 见孟惟还是退让,阿婆眼睛一转,一手扶着头:“哎哟,我觉得有点头晕呐,上了那么久的课,好累哦,我一个人走不了那么远啊。”话一说,孟惟就不退了。 阿婆见缝插针拉住她的胳膊,要孟惟把自己送回家。 中国城距离市中心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一路上阿婆都在打听,孟惟平时吃什么,会做什么菜, 乐园 第11节 她谨慎地说可乐鸡翅,番茄炒蛋,蛋炒饭,下面条,通心粉,都是一些容易上手的菜。 阿婆追问:“就这些?” 孟惟眼神游移了一下,又补充:“还会红烧肉,红酒炖牛肉,炖羊排,狮子头。” 她当然不会做。 不知怎么,阿婆突然考起孟惟的厨艺了:“那你说,红烧肉第一步是什么?” “嗯……放入佐料,肉,加水,开始烧。” 阿婆哑然失笑,笑着摇头:“妹妹,你根本不会做,对不对?” 后来孟惟才知道,红烧肉第一步,要先把血水烧出来。 阿婆带着孟惟,走到一间粤菜大酒楼兼赌场前,停下脚步:“喏,到啦,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肚子饿了,就到我的店里来。阿婆给你做饭吃。” 牌匾上,“泰丰行”三个大字,威风凛凛。 第11章 小虎 泰丰行,经常有路过的外国人一见之下,即为之心倾, 立刻喜滋滋地跟这座酒楼合影一张,发上社交网络, 证明自己亲眼见到了传统的中华遗迹。 雕梁画栋,琼楼玉宇,牌匾是红色的,木质建筑点缀绿漆,好生气派。 实际上,从第一批中国人漂洋过海,来海外谋生,这段历史最多也就两百年,真正建立起商业聚集区的历史,大约只有一百年, 所以这栋看起来颇似古代建筑的酒楼,大抵出自华人老板传统的中式审美, 孟惟做好了心理准备,进门后会瞧见危险的华人赌场, 兴许还有满胳膊青龙白虎纹身的帮派人士。 推开两扇门,空气中浮动着一股佛手柑橘的气味, 并没有摆满十八桌圆桌的大堂——大堂是有的,只是相当空旷, 人也是有的,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人, 赌博娱乐也是有的,可眼前……应该不能算赌场吧。 足够容纳十几桌酒席的大堂内, 仅有两三桌正在打麻将的人,挤在一个小角落。 后面缩着五六排小餐桌,一桌可坐四个人, 孟惟相信,在这家店吃饭,永远不必拼桌,只嫌地方太大。 眼下没人来吃饭,椅子倒架在桌上。 桌上放了菜单,以及让客人自己随意调味的油盐醋小罐子。 这种摆设方式跟中国任何一家街边小店都没有区别。 遥远的尽头,设有一座收银柜台。 其余的地方,就真的是空地了, 豪华大酒楼的壳子,配上茶餐厅的芯子, 孟惟进门后,四处张望,几乎看出神了。 “是不是很大呀?这是我先生创办的店, 当年他买了好大一块地,亲自设计酒楼的样子。 他还活着的时候,店开得很红火的,泰丰行是中国城数一数二的粤菜酒楼, 城里的华人,家里有了红事白事,娃娃满月,寿星过寿, 都想到我们这里来办酒,在这里办,很有面子的哦! 我先生过世后,店交给我打理,我也老了,办不动了, 只好把店从大酒楼开成茶餐厅, 呐,你看,桌子缩在一小块地方呢,是不是很怪呀,但是这样比较方便我, 少走点路啰。” 打麻将的也是一些阿公阿婆,平均年龄超过五十,看到淑珍阿婆回来, 纷纷向她打招呼:“淑珍,今天一天干什么去啦,都不见人影。” 淑珍阿婆拢拢头发,看了孟惟一眼, 面露尴尬:“总要出门逛逛嘛,老在店里闷得慌。” 孟惟发现阿婆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去剧院。 有阿公扶扶老花镜:“打扮这么漂亮的哦。” 阿婆虎着脸:“我去逛超市,不能打扮漂亮吗!” 夜幕降临,牌友几圈牌也打完了,留下打头钱,跟阿婆道了别。 来到柜台,孟惟以为没有人在里面,阿婆敲敲桌子, 慢悠悠,从下至上,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握成拳头,跟柜台上的招财猫一个频率,摇了摇,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孟惟探头看过去,一个男孩坐在柜台后面, 两腿交叠,搁在桌面上, 把椅子调整成躺椅的样子,正半躺着看书。 “小虎,学校功课做了吗,可不要偷看漫画书哦。” 阿婆放下手提包,把外套挂起来。 小虎,江湖人称:丹尼尔, 在阿婆背过身去的时候, 他抿着嘴唇,审视新来的女孩, “你怎么来这里了?”这几个大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阿婆不要冤枉好人,作业我早就做完了,你看,我看的是英文书。” 他把书摊开,果真是英文,孟惟看到了文字内容, 回头瞅了丹尼尔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他正在潜心阅读的是史蒂芬金的惊悚小说《闪灵》。 “好孩子,认真念书,阿婆就高兴,我去给你们做饭吃。 小虎帮我照顾照顾孟姑娘,今天她可帮了我大忙了。 哦,对了,你们是同一所大学的大学生,之前见过没有啊?” 孟惟还没吭声,丹尼尔就泰然自若地答道:“阿婆你不懂,大学那么大, 好多校区呢,哪儿能每个同学都认识啊。” 摆上邻家男孩的微笑,对孟惟问候: “你好呀,怎么称呼?我叫郑丹虎。” “孟惟,惟一的惟。”她感觉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阿婆刚走,中文名为丹虎的男孩,脸上的笑容立刻走了形, 从甜笑变成假笑,假笑徐徐消失。 把书挡在脸上继续看,只从上方露出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珠子。 看到孟惟站着不动,不耐烦道:“坐下啊,还要我给你找椅子吗?” 孟惟用力将一把倒放在餐桌上的椅子搬下来, 不咸不淡地说:“没想到,留着这种发型,还能找到地方打工。” 他们都知道对方什么德行,装是没什么必要装的。 丹虎被她攻击发型,没有立刻还击, 而是对着她名字做起文章:“你说你叫孟唯,唯一的唯,嘴上说说的唯一?” 孟惟哼了一声,纠正他:“是心里的惟一。” “孟姜女的孟,心里的惟一,好嘞,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丹虎翻了一页书。 孟惟从手机上抬起头:“干嘛,你要视奸我的脸书吗?” “是的哦,然后把你的信息发到华人相亲网,因为你不尊重我的发型。” 他眼睛没离开过小说。 “那不必,我为什么不自己上tinder,探探,还要麻烦你吗?” 幼稚死了,孟惟翻了个白眼。 他把左手垫在后脑勺,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劝你别, 可能会被熟人刷到,然后性感自拍被人存在手机,周一拿去笑话你, 或许不到周一,周末就被转发到朋友圈了。” “你很有经验嘛,经常做这种事吗?”这缺德玩意儿。 “不清楚,我不用这种东西。我的行情太好了, 乐园 第12节 可上不得这种软件,赞我的人太多会把我顶成当地热门人物。 那我会害羞的。”他甚至还叹了口气,表示因此微微烦恼。 听到这里,孟惟真的忍不住了,手指点在脸颊上羞他: “光是说出这种话就完全不知道害羞了吧。 我是新手的话,刷到扎脏辫的人, 一定会吓得把软件卸载,隔着照片就闻到味道了。” 这句话可能说得真的很有杀伤力, 丹虎“啪”地把书合上,坐直了,语速飞快地说: “我改主意了,我不会把你发到华人相亲网, 我要把你那天哭的照片,发到朋友圈, 因为今天你第二次不尊重我的发型。 还有,我的头发不脏,” 说着就起身走到孟惟面前,把脑袋拱到她眼皮底下, “你闻,你闻,摸着你的良心说有没有味道。” 她才不闻,用力手抵着丹虎凑过来的脑袋,另一只手去掏他口袋: “你趁我闭着眼睛的时候拍我哭的照片? 你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 把手机拿来,给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有。” 两人吵吵嚷嚷,不得安宁。 阿婆从后厨伸头看,笑着说: “这么快就成好朋友啦,真好,以后在学校也要互相照应噢。” 他俩立刻消停,假装无事发生。 饭菜一一上桌,清蒸桂鱼,蚝油菜心,菠萝咕咾肉,花生大枣猪蹄汤, 再盛了一碗满到冒尖的饭,阿婆塞给孟惟,要她吃光, “小惟是南方人,从前没吃过粤菜吧,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孟惟起先还客客气气,小口吃,但被阿婆使劲劝着多吃, 她每吃一大口,阿婆就高兴,渐渐恢复了真实的胃口, 连饭带菜,吃了两碗,还喝了一碗汤。 她吃自己做的食物都快吃吐了,宁愿吃泡面都不想吃自己做的饭, 难得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心里觉得宛若来了天堂。 “哇哦。”丹虎夹起一颗菜心,发出意义不明的感叹。 即便如此,顶着他的目光,孟惟勇敢地继续喝汤。 喝完了抬头,细声细气地说:“谢谢阿婆,饭菜的味道好极了。” “小惟瘦,要多吃,要常来,只要你来,每次都有好吃的!” 丹虎想起阿婆今天的出行,问道:“阿婆,今天学戏怎么样啊?” 阿婆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说给丹虎听,并且一个劲儿摇头:“ 不去了不去了,丢死人了。 我早上在那儿坐着,感觉就不对, 怎么还有穿着尿裤的老头子,哎呀,原来是我走错了。 又去了楼上,人家都是英文戏,我看不懂又听不懂,还亏小惟帮我。 下回再也不去了。”两手捂心,表示被吓坏了。 丹虎看了孟惟一眼:“为什么不去,小惟不是可以继续帮你吗?” 谁跟你小惟小惟的,孟惟一面腹诽,一面对阿婆说:“ 当然啦,我吃了阿婆的饭,从此就是阿婆的人, 要我干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淑珍阿婆对孟惟真的很好, 就像她去世的亲外婆一样好, 让她放心对阿婆说起俏皮话来了。 这话逗得阿婆大笑起来:“我都说不要去了,你们怎么还撺掇我去丢丑啊,” 用手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她对着这些孩子,说起一桩旧事来: “我小的时候,村子里常有戏班子来来去去, 搭起戏台子,一演就是好几个晚上。 我喜欢看,但只能偷偷去看,不能让大人抓到, 不然会用小鞭子抽我小腿,怕我不学好,跟戏班子的人跑掉。” 丹虎给阿婆盛了一碗汤,好奇地问: “所以,现在有机会了,阿婆就想自己上台演一次吗?” 阿婆还是摇着头:“我肯定不行的,太难了, 别说背台词了,我念都念不通顺。” 孟惟赶忙说:“怎么会不行,我打听过了, 只要参加了老年人戏剧班,结课后班上会排一出汇报演出, 人人都有角色演。 汇报演出从头到尾都是班级的学生自己设计的, 不会有今天那么多台词的, 再说,我在那里呢,我会帮阿婆。” 阿婆犹在推辞,只说下回看情况, 天气好就去,天气不好就不去。 饭后阿婆收拾碗快,孟惟站起来帮忙,阿婆不要, 让她坐着,跟丹虎一起喝番薯糖水。 对面墙上挂了一面电视,丹虎正出神地看粤语电视剧, 嘴里含着一块番薯,看半天才嚼两口。 待到天完全黑了,阿婆要送孟惟回家, 孟惟拿起书包:“不用啦,我家门口就是公交站台,坐到底就行。” 阿婆手擦擦围裙:“那小虎送小惟去公交站台,一定要看小惟上车才行噢。” 丹虎咽下最后一口番薯,二话不说就同她一起出门了。 一出了门,立刻恢复本色:“你根本不需要我送吧, 我觉得你参加男子铁人三项赛都够格,因为你有女兵精神。”同时竖起大拇指。 刚吃饱,全身热乎乎的,孟惟精力充沛,斗起嘴都头脑灵活:“你送我确实也没什么用,真有坏人,你不把我推出去第一个挨刀就不错了。” “的确如此。”丹虎颔首。 孟惟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信息,有人给她打语音电话,她只好打开手机。 对面很嘈杂,对方的声音尤其响亮:“给我个准话,到底来不来, 你不来我就找别人了。”还是茜茜。 丹虎在她旁边,一瞬间她有些慌乱,这个语音来的不是时候。 她想速战速决,快点挂掉,紧接着就说会去, 其实早已想了几天,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去接论文枪手这个事。 对面有人在笑,是茜茜以外的人,大声说:“我早说了她会来, 就是在摆谱装样子,巴不得你主动,你一主动,她就高兴了。 我看她很有绿茶婊的潜力,没准儿就是......” 孟惟听到这里,立刻把语音挂了,感觉到脸皮一阵发麻。 她的自尊心很强,不得不做这种低声下气的事已是很不适,旁边还有人在看她, 方才快活得意的情绪已经荡然无存,心一下子变得很沉很沉。 丹虎没有讥讽她,他什么话也没说, 孟惟埋着头走路,越走越快,恨不得甩开他,一个人跑去公交站。 直到——“你走路再不看路,就要撞到消防栓了。” 她被惊醒,不得不放慢了步子,可是一句反驳他的聪明话都想不出来。 到了公交站,一个等车的人都没有,车也还没来。 孟惟在站台的公共椅子上坐下,低着头说: “你可以走了,我自己等车。” 丹虎在她身旁坐下:“淑珍阿婆说,要我看你上公交。 我回去早了,她会怀疑我没把你送上车。” 乐园 第13节 “哦。”眼睛直直地盯着马路对面的广告牌,不留一点余光在身旁, 是服装广告,宁芙仙子一样的模特穿着一身时装摆姿势。 孟惟让自己想象,如果可以从她身上免费拿走一件,要拿哪一件好。 她的心里还是很沮丧,尽力让自己不去想刚才的事,还有旁边这个人的存在。 丹虎忽然开口,没头没脑地问孟惟:“你真的用探探吗?” “啊?”她不假思索,开始装傻,当然下载过了, 观察了附近一圈奇形怪状的单身男子,就卸载了, 用的是假照片,假名字。 纯粹出于好奇心。 他指着对面的广告牌:“你会穿那种衣服,然后拍性感照片,放上软件吗?” 广告牌上的女孩一身夜间派对打扮,亮片连衣超短裙,眼皮上抹了一层漂亮的金粉。 他们一起注视着对面那个广告牌。 谈话转向新的方向,她的注意力稍微从刚才的困窘中转移。 孟惟不回答,反问他:“你觉得她漂亮吗?” 男生看到漂亮的异性,都会多看两眼,他肯定也一样。 “太瘦了,像是有厌食症。”模特的确很瘦,美丽的脸,衣架子身型。 “真的吗,不觉得漂亮干嘛还盯着看啊,”气氛又流动起来,她轻松了点,脸上有了笑模样: “我不穿,也不放。”主要因为没那个场合,从没有人邀请她去夜店玩。 丹虎眼珠一转:“那你放的是在图书馆看书的照片? 呆头呆脑,素面朝天,戴着眼镜,好好学习的样子?这样三百个赞都收集不到的。” 她揪着毛衣上线头玩:“我又不稀罕让人喜欢,没人喜欢才好。” 确实也从来没人对她表示过好感。 他想起另一桩事:“不过,只有三百个赞也不算最坏的事。 我说过,以前有个人,在探探上发了性感自拍,被熟人看到, 熟人立刻转发到了朋友圈。 她被人笑话了很久,照片在群聊里四处传,拦也拦不住,倒霉透顶。” 仿佛在说一件有些好笑的事。 “你干的?”孟惟扭头瞪着丹虎。 他语气很平静:“不是我,我只是看到了。但是,你正在跟做这种事的人打交道,” 他掰着手指数了一下,“一群生活无聊,精神空虚,本身也没什么意思的人。” 显然是那些爱玩爱混圈的富家子干的,那些人中的一个,是谁都有可能。 做这些事的原因不明,归根结底是“可以”这么做, 有的人“可以”被欺负,有的人没人敢欺负。 这个女生属于前者,欺负起来没有后果,她搞不过他们。 年轻的女孩子愿意在探探上发性感自拍, 不代表愿意被人转发到全是熟人的朋友圈。 对她来说,那并不是开玩笑般轻快的事。 丹虎打了个哈欠: “想做他们跟班的人多得是,国内阶级分明,如果不是在国外念书, 普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他们那种人。为了建立所谓的人脉,搞到一些资源, 就去跟他们玩儿——有时候被耍着玩儿,” 他仰头靠在椅子上,后脑勺贴着公交站台的挡风板,眼睛望着深蓝的天空: “这算是人脉吗?看着不大像。” 一个不需要别人回答的问句。 转过脸,他注视着孟惟低着头的侧影: “真意外,你怎么也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你不是他们的一份子, 下一个拿来消遣的目标说不定就是你喽。” 笑意褪去,她被堵得说不出话,脸蛋渐渐泛红,一直红到耳朵根, 他是在说自己吗,这是他眼中的她? 为了“人脉”,蝇营狗苟的人。 她感到词穷,不知从何而起,来为自己辩驳,只喃喃道: “我们是一样的,谁都不是有钱人。” 丹虎手指着自己:“我是老虎, 他们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只有我吃别人的份儿,” 然后指着孟惟,笑道:“而你,只会被吃。” 脑中有嗡嗡的鸣叫声,她听到自己笑着说: “哦,我知道你为什么跟他们混在一起了, 你要在牌桌上赢他们的钱,如果他们知道你是假富二代, 事情就不会这么容易了。 你只是伪装的技巧很高明而已。 你可以,我也可以。” 孟惟怎么会忘记,这就是他原来的样子, 不是她的朋友,他是一个比那些人更坏的家伙。 前方一辆公交车远远驶来。 他的面容在前方刺眼的车灯光里十分醒目, 孟惟想要直视他,眼睛被光照得有些刺痛。 丹虎露齿而笑:“你大可以试试,轮到你的时候,我会在旁边好好看着的。” 第12章 排练 侯子诚的住所就像开放式别墅,欢迎任何他的朋友来玩, 当然也限定了范围,需要人引荐,只有算是朋友的才能来。 某种程度上,类似会员制会所, 据说他家就是做连锁酒店这门生意的, 在房地产业投资颇多,这几年发展得很大,数得上发横财的一类。 他们家在英国置业都是为了儿子,儿子在哪里念书,就在哪里买楼。 一则本身有这个钱,二是想让儿子多交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 毕竟将来要接手的家业,很讲究人际交往这门学问,现在就得开始练。 富二代这个圈子的门槛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也不是经常有新人,戏剧系的孟惟就算一个。 先前露过一次面,伊莲的同学,又是茜茜的朋友。 侯子诚本身对她印象也很好,据茜茜说,她是成绩特别好的优等生, 他觉得她讲话很有趣,长得还漂亮。 侯子诚的客人,其中也并非人人都是有钱人, 另一部分人,就是他觉得“有能”的人, 这些人拥有肉眼可见的才能, 今后有可能在各行各业获得成功。 这世界瞬息万变,财富也是来来去去, 穷人暴富,富人骤然破产, 这类事一点儿不稀奇。 所以当孟惟按门铃的时候, 作为已经被侯子诚接纳的新人, 他惺忪着眼睛开门,问都没问来意, 直接就让她进来了,随便坐,随便吃,就当自个儿家。 我要再睡会儿,你自己玩儿吧。 前段时间刚结束一场大考,为了庆祝, 昨晚侯子诚跟好几个朋友跑去夜店, 疯玩一宿,喝到半昏迷才回来, 乐园 第14节 回来后全都住在侯子诚家,他家地方大。 第二天早起,全体引发宿醉后遗症, 头痛到炸裂。 孟惟坐在客厅里,膝盖上是打开了的笔记本电脑。 按照说好的流程,茜茜把上课的所有ppt,老师讲课的视频发给她, 她花几天研究一番,已经看了两三篇文献。 最终目的是帮她完成这学期两门课的论文,不要再挂科了, 今天来就是为了给她讲解课程, 确定两门课的论文方向。 约在侯子诚家是茜茜的主意, 她要跟猴子他们商量圣诞假期去欧洲旅游的事, 顺带吃个晚饭。目前她人还没到。 孟惟周围横七竖八倒了好几个宿醉后奄奄一息的人, 面孔贴着沙发,再把自己像墨西哥卷饼一样裹在毛毯里。 呼噜声,磨牙声,还有人说梦话。 坐在别人家,周围这么多人,暂且有点不得劲。 幸好—— “美女,把窗帘拉上呗,我见不得光。” 作为屋子里唯一一个具备行动能力的人, 孟惟有事可做了。 “美女,倒杯水可以吗?” 醉鬼二号提出新要求。 醉鬼三号问,有没有解酒的特效药。 于是,孟惟在厨房翻箱倒柜地找, 翻出半罐柚子蜂蜜,泡了七杯蜂蜜水。 一人塞一杯,最后一个男生她认识, 是上回见过的杜宽宇。 他醉得不算太严重,道谢后接过孟惟倒的水, 搓搓脸,让自己清醒:“你也是来商量圣诞假期,准备一起出去玩的吗?” 他们肯定去欧洲过圣诞假期,不是冰岛就是法国,住宿费,机票,签证费, 杂七杂八的费用,在孟惟来看,纯属一笔没必要花的钱。 “不是,我来找茜茜玩的,”她飞速转移话题:“好喝吗?” 杜宽宇笑着点头。 “你感觉好点儿了吗?”拜托不要再问我旅游的事了,她暗想。 连环问题显得非常体贴热情。 其他人插嘴: “美女,你怎么不问我们啊,是不是因为这小子长得最白最嫩?” 杜宽宇确实长得比较工整清秀,他听到这话,低头笑了。 “好喝吗,你们好点了吗?”孟惟公事公办地对着他们又问了一遍。 “味道真的很不错。但是宿醉后好饿哦,再来点吃的就更好了。” 一个男生裹着毯子坐起来,把自己包裹得像吉普赛算命大师。 她差点真的去煎几盘培根鸡蛋,穿着香奈儿套裙的茜茜出现了,一声断喝: “少来!饿了自己去做,有手有脚的,干嘛让别人做。” 其实孟惟觉得还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找点事做,不会显得太像木头人。 客厅一票人都在哀嚎,差一点就吃到早饭了, 新来的那姑娘就跟田螺姑娘一样爱做事。 茜茜把她拉到楼上的房间里,数落她: “拜托,你在这里,面子上是我的朋友好吗, 你听他们的,做这个做那个, 像女仆一样,会让我丢脸欸,”看她一眼,又说: “如果你的目标是为了受欢迎,那当我没说。” 孟惟不想解释自己做事的原因,她的声音不卑不亢: “不用受欢迎,能让我进组干活就够了。” 茜茜把包放沙发上,拿出笔记本: “那你心里有数就行。最好也别在这里跟谁看对眼, 王雅雯就是前车之鉴,”她顿了一下,把话咽下去了, 她知道这话很难听。 “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念头,你放心吧,我怎么也不可能跟丹尼尔扯上关系的。” 谁稀罕他,她打开文档,专心看着屏幕。 “不只是他,是这里任何一个人! 一男一女谈恋爱要处于同一个级别才能有来有往, 不然弱的那一方会被碾压。最要紧的是势均力敌,懂吗?” 茜茜手里转着一支笔,非常有经验的样子, “灰姑娘啦,跨阶级结婚的都市传说可多了, 普通人看不到之后的事, 那些爬上来的女的,没有地位可言, 能维持住表面夫妻就很不错了。” 孟惟一开始以为茜茜想对她夹枪带棒,但看来也不是, 她讲得也挺有道理的,可能上层阶级的婚姻就是这样。 “谢谢你了,我知道了。” 茜茜兴味十足地说起一桩八卦: “对了,丹尼尔这人也挺神秘,一开始在美国读书,后来才转学到这里, 从来没说自己家是做什么的。但是据说他爸在北方经营矿业。” 煤老板的儿子,铁板版的有钱。 “为什么是据说?”孟惟打字的手卡顿了一下, 有些好奇他到底怎么编自己的身世。 “姓郑,在美国住过,家里可能做美国生意, 有人在财经板块搜到他爸的新闻,他家的生意是上市公司,很好搜。” 这些人怎么可能不查他的身家,但是搜出来的结果也太驴头不对马嘴了。 完全不是那回事儿,哪家煤老板的儿子靠打德扑维持现金流。 孟惟咬着嘴唇,尽力不在茜茜面前流露出表情变化,她有点想笑。 跟茜茜稍微熟悉后,孟惟发现她只是个有点任性的女孩, 有时候会看不起人,但是并没有格外的坏心。 告诫孟惟在这里的生存法则,警告她不要重蹈王雅雯的覆辙, 主要是不想让孟惟发生人际纠纷,以至于影响到她的论文进度。 茜茜不穿香奈儿品牌以外的衣服,不背两万以下的包, 以这种程度的消费水平,加上本身俏丽小巧的外形, 她在小红书上有四万多的粉丝, 最大的爱好就是拍照,购物, 经营网络红人的个人形象。 学习两小时,拍照修图半小时, 今天光线很不错, 学习之前,要孟惟帮她拿手机,拍她坐在窗边的样子。 拍好后,茜茜埋头修图,孟惟给她讲解课程, “‘decolonization’,艺术领域的去殖民化,是这门课的重点, 我建议你以本地一所黑人文化博物馆作为研究目标……” “我不想欸,我学这个专业, 就是想做,像法国,意大利,那些发达国家的艺术展览, 干嘛要研究落后国家的艺术。” 乐园 第15节 孟惟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讲道理:“艺术不分高低,不分国界……” “我不可能做这个。”茜茜一口拒绝。 她换个方向:“会让你得高分。” “那行,”茜茜立刻同意,同时想到一桩好笑的事: “你知道吗?老师上课说‘去殖民化’这个词的时候, 我以为是把博物馆里,被殖民国家的痕迹给抹去呢,这也不怪我, 我用手机搜‘decolonization’这个单词,只出现,‘去殖民化’四个字。” 这个词的实际意思是,把博物馆以非法途径获得展品的过程, 诚实地展示出来,揭露与反思博物馆历史上的殖民行为。 如果按照茜茜的理解操作起来,博物馆会越发朝着希特勒统治的方向发展。 老天爷,孟惟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感觉头隐隐作痛, 她都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把茜茜教到及格。 口干舌燥地说了几个小时,才把一周的课又给她用中文讲了一遍。 茜茜老早就表示累了饿了无聊了, 孟惟为了一口气把课上完, 一直拖到猴子点的外卖送到家, 才把她放走。 几个人散坐在客厅,吃着汉堡披萨,商量假期旅游的事。 孟惟小口喝着奶昔,她讲课讲得快渴死了。 “孟惟怎么不去啊,你圣诞假要做什么?”猴子好奇地问她。 “写剧本,准备毕业作品。”半真半假,没钱才是真话。 茜茜知道她穷,找个理由堵猴子的嘴:“我发现她就是个宅女,不爱出门。” “哇,未来的大剧作家。对了,今天伊莲他们排练,你怎么也没去啊?” 猴子鼓鼓囊囊塞了一嘴的食物,含含糊糊地提起这事儿。 “什么?”她放下食物,愣住了。 完全没人跟她说这个事儿,也没人加她进入排练组的群聊。 茜茜也不吃了,她语气波动不大地解释: “你去或不去,都没有差别,伊莲反正会把你加到名单里的, 她跟我说过,其实她们组不需要新的编剧。你帮我把论文搞好就行, 省掉一桩麻烦事,不是省力吗,难道你想同时做两件事吗?” 她有点不理解为什么孟惟反应这么大, 如果让她选,不搞自己的学业, 还能拿学分,肯定高兴死了。 孟惟到底从茜茜那里问到了地址, 午饭没吃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等她跑没影儿了,茜茜对猴子皱眉笑道: “我是真的搞不懂她, 这么爱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她最该讨好的人是我吧! 讨好了我,她的课业才稳当。” 猴子抬手做了个他也搞不懂的手势, 继续吃他的牛肉芝士汉堡。 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 孟惟这个女孩,身上有股失意艺术家的疯狂劲头, 能为了自己的剧作事业耗尽一切。 要么将来真的做成一番事业, 要么会因为事业受困而终生快乐不起来。 大学戏剧中心里的排练室, 孟惟以前常来,跟利亚姆他们排戏, 顺利的情况很少,总是在争论。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情形, 几乎算是被赶出去。 对利亚姆的团队来说, 估计很难找到比她还要讨厌的编剧了。 几乎没有表示过满意, 一直想要改进,改进,改进。 但她从来没有说过, 其实她非常,非常,喜爱排练室这个地方, 喜欢跟他们排戏。 进门前她倚着门框有些迟疑, 又厚着脸皮回来, 好像某种打不死的反派角色。 幸好此时里面没人,好像刚结束上午的练习不久 地上散落着剧本,马克笔,水杯,还有擦汗的毛巾。 她跟伊莲联系过了, 孟惟表示她也应该参加排练。 伊莲在微信上说,知道了, 但是现在队员都去吃午饭了。 孟惟放下书包,坐在地板上,开始了她的等待, 午后的阳光很明亮, 把红丝绒布窗帘照出猩红火焰的色泽, 光滑洁净的棕色木质地板,最适宜舞者练习舞步, 踩上去会有清脆的踢踏声,眼下暂时非常安静。 四面八方的镜子,里头照出七八个女孩, 实际只有一个,是孟惟自己。 只要有光,就能看到无数粉尘在飞舞。 她在日光里观看灰尘的走势, 直到最后一抹光熄灭, 没有一个人回来。 抱膝而坐的姿势让她腿发麻,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一排的新消息,往下拉,最后一个联系人是伊莲, “请问组员什么时候会回来?” 一直未曾回答。 孟惟把书包垫在脑袋下面,全身躺在地板上, 翘起二郎腿刷手机,胳膊腿立刻松快很多。 排练室里没有光,她在黑暗中呆了不知道多久。 未读信息来自很多人,有高桥武,程家瑜, 打工诊所的老板,妈妈,茜茜,还有淑珍阿婆。 即使没有点开,也能看到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是: “找到打工的地方了吗,生活费要靠自己努力,我们帮不了你。” 她不想点开看。 这么多未读新信息,她只愿意点开阿婆的聊天框: “小惟,吃饭了吗,我今天做了海鲜粉丝豆腐煲,你来一起吃。” 孟惟忍不住笑了:“吃了,不饿,你们吃吧。”再加上三个笑脸表情。 正巧阿婆拿着手机,立刻回:“又糊弄我呢,你肯定没吃。” 孟惟只好解释,她在大学戏剧中心的排练室, 身边很多组员,大家在练习中, 要跟大家共进退,她可不能提前溜走哦。 乐园 第16节 黑暗中,静到能听到挂钟滴答滴答地走。 阿婆不容拒绝: “小虎正好在大学里呢,我让他去接你,排练结束后你们一起来。” 于是孟惟手机也不刷了,火速爬起来,抓起包就要出去。 等他来了,看到这里一个队员都没有,她该怎么解释。 他会发现自己在自导自演,看着肯定很像神经病。 大学里的门都是感应式玻璃门,她在门口挥了好几次手,开不了。 摁门口的按钮也没有用。 安保人员没发现坐在地上的孟惟,到点就把门锁了。 孟惟的后背上冒了一层汗,今天是周五,两天后才会有人来开门, 两天不吃不喝, 不会脱水死掉吧? 这时候丹虎过来一条信息: “你是不是在糊弄阿婆啊,戏剧中心整栋大楼都黑了,你还在排练吗?” 孟惟没想好怎么说,她是万分不想让他见着这里空无一人, 根本没有排练这回事。 “马上给我共享实时位置,我从北校区跑到南校区找你,跑了老远, 让我知道你不在戏剧中心,你就惨了。” 第13章 翻窗 丹虎直接打过来一个语音电话, 他一路跑到南校区,声音中犹带着喘气声。 为了抵抗四周呼啦啦的风声,他大声问她到底在哪里。 声音在手机外放模式下, 大到能在空旷的排练室发出轻度回音。 孟惟拿着手机出神,一时被他的气势所摄,不得不想个不太离谱的理由: “是这样的,本来在排练,现在结束了,但是吧,我不小心睡着了, 然后大楼管理人把门锁住,里面就我一个人,我现在出不来了。” 这个理由听起来也挺寒碜,聪明人能立刻听出,此人人缘应该相当差, 睡着了都没有人叫醒,无疑是一位团队边缘人。 “告诉阿婆,我今天确实有事。 我待会儿会给大楼安保打电话,让他们给我开门。 你去吃饭吧,不用管我了。” 孟惟不指望丹虎能帮助自己做什么,完全,一点都,不指望, 是她硬要跟不同阶层的人打交道,结果像盘冷菜一样没人搭理。 丹虎不嘲笑自己混得这么差就不错了。 “那行吧。我尿急,上厕所去了,拜拜!”一句额外话没有,挂得很干脆。 孟惟松了口气,开始给安保人员打电话,一个不通,再打一个。 好不容易有接通的,接线员说下班后工作人员不会回来, 等到明天,会有人来开门。 那就是说,在这里,呆一晚上就好,这个选择,尚且能接受。 没有吃的喝的,确实会饿,但也省了上厕所的麻烦。 能充电,有网,睡一觉就好,睡着了就好了吧。 孟惟躺回去,手机握在手里,放在肚子上, 准备快点睡着。 这时候,一个新来电, 手机震得孟惟刚酝酿起来的三分睡意完全消失了。 “安保来开门了吗?” 对面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愉快,放完水,心情都好了。 “他们说马上来。你到店里,跟阿婆说我……走不开, 不用说我被锁起来了。” 说了她会担心。 “哦哦,好的,我要上公交车了。我能吃大餐,你吃不到。” 孟惟听到了手机对面的汽车鸣笛声,冷笑一声,不屑跟他像小孩一样掰扯。 丹虎谈兴大发,还没有挂电话的意思: “太好笑了,安保会不会问你怎么被锁的啊?” 并且就孟惟被锁事件大加点评:“你肯定从来没买过降噪耳塞跟眼罩吧, 排练室那么吵都睡得着,人家在唱歌跳舞, 你躺下就能呼呼大睡,不是一般人儿。” 被他一阵东拉西扯,孟惟感觉现在彻底是睡不着了, 睡不着肚子就更饿了,于是气不打一出来: “喂,过了六点,所有教学楼都会关门,你刚刚是不是在户外上的厕所。 你肯定会被监控拍到的。” 他乐不可□□这台摄像机蛮幸运的哈。” 孟惟把电话摁了,闭上眼睛,再次尝试入睡,过一会儿, 又拿出手机,读她妈妈这段时间发的信息: 【你最好早点想清楚,不要再抱有幻想, 我们现在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供不起你读书了。】 【对你非常失望。】 【自私自利】 【女孩读那么多书,最后都是要找个好人家,你这么不听话,有什么意义?】 【只要你愿意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找份好工作,再找门好亲事,还能帮衬到家里。】 孟惟父亲经营的公司,投资不利, 加之本人沉迷赌博,去年公司彻底垮了。 现在天天借酒浇愁,每天不着家。 妈妈结婚多年,没有上过一天班, 生活围绕着麻将,美容院跟女儿。 从前成绩优异的女儿如今成了家庭的累赘, 在英国读书不肯回来,说是还有一年就要毕业, 要撑一撑,撑到毕业为止。 学费申请的学生贷款,住宿费分期付款,生活费靠自己打工。 即使这样,妈妈还是骂她,说她痴心妄想,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还当自己是大小姐,不肯接受现实。 戏剧一点用处没有,将来挣不到钱的。 爸爸有钱的时候,学学就算了,毕业回来能收心结婚就好, 现在还浪费钱在没有用的专业上…… 孟惟背对着窗户,侧卧在地板上,努力憋气,再呼气, 来回几次,想要把眼泪逼回去,她觉得哭没有用。 但是还是大滴大滴地淌过鼻尖,落在地板上。 后面窗户忽然传来敲打声,吓得她用袖子使劲擦泪。 孟惟贴在窗户上看,指望夜巡的保安看到她,把门开开。 结果跟一个年轻的男孩面面相觑,丹虎摸摸下巴,很奇怪地问: “你怎么还在里面睡觉啊?” 他竟然还没走,“你说这里有监控,我很好奇嘛,就回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 他转头四处瞧瞧:“没找到。” “你还是怕了吧。”孟惟庆幸还好刚才把眼泪抹掉了,“没有监控,你可以走了。” “别啊。”他笑嘻嘻地跟孟惟隔窗相望,宛如探监: “没监控,我可以把排练室的器材给偷了, 乐园 第17节 你看看里面有没有音箱,我正缺一个外放音箱。” 孟惟呆住了,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你的副业除了出老千,还有盗窃吗?” “哇,你连我那天出老千都看出来啦,你也是同道中人吗?” 他手肘靠在窗台上,托腮聊天,一脸夸张的惊喜。 “不是,我看不懂德扑,但是你突然all-in让我感觉很不对劲, 第一,你没有透视眼,第二,《赌神》只存在于电影, 第三,以我对你的了解, 出老千很符合你的性格。”面对面地胡扯, 让孟惟方才独处的低落消散许多。l 丹虎掰着手指头数:“好怀念啊,起码有五六年没捡起这些手艺了。” “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啊?”他的神情真的不像在开玩笑, 孟惟不由瞪大了眼睛。 “你刚刚不都说对了吗,为什么又问一遍啊?” 他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眼神却毫不闪躲与她对视, 那么地大剌剌,明晃晃。 孟惟反倒不敢再探问下去, 这家伙别是坐过牢的三进宫人士吧。 她清清嗓子,想要说点别的。 “我觉得吧,安保糊弄你呢,看样子不会来了, 你要继续呆着,还是跟我走?” 他朝她勾勾手,极为难得地说出像个人的话。 丹虎收起不正经的笑,少了痞气, 才难得地显出他本身面容的端正英秀。 跟他走?去阿婆家,阿婆会抱抱她, 高兴她总算来了,念叨她又瘦了, 然后一起吃海鲜豆腐煲, 大家吃得饱饱的,高高兴兴的。 她鼻头发酸,点点头,表示要去。 “闪开,躲远点,看我把这扇窗户砸了。” 不知何时,丹虎手上就多了一块大石头。 孟惟赶紧大喊一声:“不行!” 丹虎无辜地表示没监控啊, 他都四处查看过来,怕什么啊。 不行就是不行!这个人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一点正常人的思维都没有…… 丹虎蹙着眉毛,很不理解:“那你要饿着肚子呆到白天吗?” 孟惟也是意有所指地说:“你不是盗圣嘛,还有别的办法吗?” 排练室在戏剧中心的一楼, 大学所有大楼的窗户都只能开到一半, 据说是为了防止学生跳楼。 开到一半的窗户最多通过小猫,人是过不去的。 丹虎掏出一把钥匙,在半开的窗户上拧松螺丝钉, 一边用力拧,一边恶狠狠地说:“你就是故意差遣我做事呢吧, 明明说不相信世上有赌神,那你为什么觉得会有盗圣啊。 什么盗圣不盗圣的,再厉害的都得去蹲看守所。” “你进过看守所?”孟惟两手抬着玻璃窗,方便他卸窗户, 权衡一下,她觉得进看守所拘留好过坐牢。 “那倒没有,”窗户框松动了,有往下掉的趋势,他不大在乎地说: “我那时候年纪不够大,他们把我送到少管所了。” 托住滑落的窗户玻璃,斜靠在墙角,窗户真叫他给弄了下来。 孟惟跟丹虎立于窗前,他们之间空荡荡的,任何阻碍都没有了,她面对着 这个相当年轻,但人生经验十分之丰富的青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丹虎轻轻一跳,就翻进了排练室。 把灯全打开,屋顶大灯小灯都亮了,照得排练室如同白昼。 丹虎大摇大摆地在排练室四处走动,拿起摆在墙角的小提琴, 锯木头一样划拉两下,放下,又去掀开钢琴琴盖, 在黑白琴键上嘀嘀嗒嗒地乱按,没按出旋律。 按了一阵钢琴,终于停手,孟惟捧场地鼓鼓掌。 丹虎指着一排的乐器,问她:“你会吗,这里面的乐器?” 孟惟走上去,端坐在琴凳上,随便弹了一段肖邦的op.14, 手生了,前面还好,后面就有了错音。 “不错不错,我来点个歌,”一点儿不客气,也不问问她会不会。 “来个经典老歌,《我们不一样》。你听过吗,‘我们不一样!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即兴唱了一段。 孟惟觉得很好笑, 这男的外表看起来像是会听说唱或摇滚的时髦青年, 没想到内里是个县城痞子, 行走的土味流行歌金曲库。 一连弹了三四首,从《林中鸟》,《凡人歌》到《假行僧》。 孟惟没听过不会弹的,他坚持拿手机放给她听。 她的作用就是现场配乐, 排练室成了他个人的卡拉ok包厢。 丹虎拿着排练室的话筒全情演唱, 她给他一首一首地奏, 这人还极度自恋地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 好把自己的天籁美歌录下来。 孟惟麻木地弹琴,默默胡思乱想, 平心而论,他唱得不错,本身音色挺好,音准节奏都没有问题。 但是顶着这么张贵公子脸唱混社会的歌,违和感极强, 属实让人感慨今后绝不能以貌取人, 看着是个富家子弟,一个不留心就能把你钱包给顺走。 第14章 试镜 丹虎终于感觉唱渴了,遂停下:“你在他们这儿就是负责弹钢琴的吗?” 孟惟揉揉手腕,小心地把琴盖放下来:“不是,我是戏剧编剧。” 他连连称赞:“不错不错,文化人,知识分子,有水平。” 孟惟觉得他这个夸奖非常之瞎,肖邦弹错了还说她不错: “我没那么好,他们都不想用我的剧本。” 丹虎走到观众席,坐下来:“那你觉得你自己怎么样呢?” 觉得自己?她怎么评价自己没有意义, 如果没有人认可她, 没有人想跟她在一起制作戏剧, 那她写的作品跟废弃剧本没有两样。 她已经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行了,有时候半夜阅读自己写的东西, 越读越疑心,里面一定有严重的问题,只是自己不知道。 她是没有爱过人,没有恨过人,没有经历过人生,呆头呆脑的“优秀”学生。 “展示给我看,”丹虎犹如一个掌管试镜的导演, 乐园 第18节 坐在观众席正中,拍手,“现在就开始。” 孟惟走到舞台中央,镁光灯直照下来,有一种在给教授做ppt展示的感觉。 “呃,西方戏剧,普遍认为起源于希腊……” 书本知识她背得很牢。 “我是问,你觉得,你是怎么想的。” 丹虎把地上捡的剧本捏成卷筒, 敲敲椅子扶手,打断她的话。 “想什么?”孟惟懵懵的,看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副细框眼镜, 架在鼻梁上,手里还拿了一本本子,写写画画的。 这家伙cosplay导演真的很入戏。 丹虎把眼镜拉到鼻尖,不得了,这眼镜度数太高, 戴得他眼花了:“想什么都行。” 她在舞台上啃起指甲,啃了得有一分多钟,才慢慢说: “在我看来, 戏剧,是限时通过的隧道,是人为建造的平行时空, 仅仅存在于瞬间,当下,此时, 让人得以浸入另一个世界。 戏剧诞生的地方, 只是一座小小的舞台,但在灯光道具的搭配下, 它能创造出三千世界,演出百年时光更迭交替。 一部好的现场戏剧是有魔力的, 就像深井,黑洞,悬崖, 会让人产生“坠入”的虚拟感受。 演员演绎的情绪,那么贴近, 近到观众会怀疑台上的喜怒哀乐, 是席卷天地的漩涡, 无法抵抗,只能同悲同喜。” 丹虎点点头:“不错不错,说得很好,1号试镜选手。” 丹虎从镜片上方瞄她,“好的,接下来,说说 你的人生是一部怎样的戏剧。” 孟惟看他鬼鬼祟祟的,觉得不对头, 跑下台,凑过去看他手机,他正在网页上搜索 【真心话大冒险经典五十问】 “第四十八条:你觉得你的人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他把问题里的书替换成戏剧。 丹虎把手机举高,不让她看, 躲躲闪闪孟惟疑惑的眼神: “不要介意嘛,我又不像你文化水平那么高, 我要说不知道问什么了,不是很破坏气氛吗。” 丹虎不使坏,试图表现自己诚意的样子, 让孟惟想清楚他到底像什么了, 好像毛绒绒的阿拉斯加犬, 一高兴起来,眉宇间总有一种男孩子式的荒唐多动。 她心生一念,拽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舞台上。 “我带来你浸入式体验戏剧。 来,你跟着我,我前进,你就后退,我后退,你就向前。” 她手把手,教起他舞步。 “你怎么会跳舞的啊?”丹虎手搭在孟惟肩膀上, 被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女孩带着走。没有抗拒突然学起跳舞。 “大学选修的探戈课。”她试图抬起手, 让他转个圈,完全失败, 她踮起脚都够不到他脑袋上方。 “我感觉有点怪怪的。” 丹虎把她扒拉在自己头上的手拿下来。 孟惟自信一笑:“相信我,我学过。” “好,我数一二三,开始。”没人弹钢琴,也没有背景音乐。 他们在比正常探戈慢个0.5倍速的节奏下,开始缓慢起舞, 主要为了避免互相踩脚。 孟惟清唱起一首英文歌: 让我来招待你 letmeentertainyou 让我使你微笑 letmemakeyous/mile 让我做一些小技巧 letmedoafewtricks 一些旧的,一些是新的 someoldandthensomenewtricks 我非常多才多艺 i‘mveryversatile 如果你足够好 andifyou‘rerealgood 我会让你感觉非常好 i‘llmakeyoufeelgood 我们会过得很开心 we‘llhavearealgoodtime 是的先生 yessir 我们会有 we‘llhave 真正的美好时光 arealgoodtime 空旷的排练室响起女孩纤细的歌声, 舞步很慢,而歌声保持着跟舞步同步的节奏, 咬词拖得长长的, 孟惟中气不足,唱不出百老汇爵士乐的厚重, 曲调却听起来尤为娇媚。 细听歌词, letmeentertainyou, 赤/裸大胆, 几乎是盛情邀请。 此时她扮演的是gypsyroselee, 一代美国名伶。 脸上堆起盈盈笑意, 仰着头多情地望着他, 杏核眼里映着上方的光, 亮得像清晨反光的河面。 丹虎几乎以为她在勾引自己。 她的肩膀小巧,手也很小, 每当要转圈或是改变方向, 乐园 第19节 放在他腰间的手会微微用力, 让他觉得痒痒的。 他盯着孟惟唱歌的嘴唇,唇峰圆润, 颜色像玫瑰花,也许涂了口红。 等她停下的时候,估计时间就到了, 会闭上眼睛等他亲她, 他倒也不介意…… 孟惟唱完歌的瞬间,面容从甜美微笑立刻换成 一副讽刺愤怒的样子: “看吧,这就是最接近我人生的戏剧,《gypsy》, gypsy是一个女演员的名字,她的妈妈经营剧团, 不惜一切代价要她成名, 最后她的明星之路走不下去了, 她的妈妈逼她去做脱衣舞女郎。 只要能红,跳脱衣舞也好。 这就是我妈!” 丹虎全身僵住,看她怒目圆睁,柳眉倒竖, 跟方才柔媚的样子判若两人, 几乎呆住, 还好他没亲她…… 不然估计会被她再抽一次巴掌。 “我最讨厌的事就是弹钢琴了。 因为讨厌,所以才弹得烂,会弹错音。 我小的时候,妈妈全职主妇,不用上班, 天天围着我转,要我从小每天练琴三小时,春游秋游周末, 都不许我去,要去学琴。” 她的手还放在丹虎手里,不耽误她继续发怒: “到底为什么学琴,我搞不懂,她也搞不懂, 这样逼着我成龙成凤,等我们家没钱了, 又急急忙忙想把我嫁出去, 说得好,嫁人,女人最终的归宿。 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 是她没有实现的野心,荒诞的梦想,最终依附婚姻的软弱,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混合物。” 她还有没说完的控诉,声音里已有了更咽, 眼眶里也漫上水汽, 她想用生气去抵抗难过, 发怒比难过好。 停滞片刻,猛然间,她被举了起来, 视线从丹虎的脸变成满天花板的灯光, 孟惟的腰被丹虎双手扣住,轻轻往上一抬, 就把她半抱着,举在半空中。 吓得她紧紧抓住丹虎的肩膀:“你在搞什么啊!” “我忽然想起好几天没运动了,健身一下,你来当当我的哑铃呗。” 他轻轻松松转了个圈,在孟惟看来, 如同过山车转了个弯,手从抓他肩膀到抓到他头发, “啊!你能不能别抓我头发了。”他大声抗议。 “其实我感觉有点好玩。” 孟惟不好意思地笑了, 被举在半空中,拥有了俯瞰的视角, 忧愁褪去,心在玩闹中莫名振奋起来了, 她感觉自己恢复了不少, 伊莲她们算什么,孟惟心想,不过尔尔,我怎么会比改剧本的人还差。 “别傻乐了,帮我个忙, 我在排练室找到一个傻蛋留下的手机, 来,你给它挂到灯架上, 等他用手机定位功能找到,会发现手机就在排练室, 但是取不下来。” 丹虎这种坏得冒水的恶作剧简直层出不穷, 孟惟这次没有阻止,她伸手够了一下,发现够不到。 丹虎蹲下来,示意她骑在他肩上。 孟惟也不客气,跨上去后指挥他向左边一点, 她要藏在旮旯角的位置,让人看到也够不到。 偶尔做起坏事的确有一种隐秘快意的感觉, 她希望最好藏的是利亚姆的手机。 他们玩累了,坐在地板上耍手机。 孟惟想起一件亏心事似的, 冲丹虎笑:“我跟你坦白一件事,你可不要生气。 刚才跳舞,我跳的是男步, 你跳的是女步。”女步控制舞者之间的距离,男步才可以控制方向。 丹虎正在打游戏,得知被摆了一道,放话道: “你等着,等我这局打完,我就打999 ,告诉警察有人把大学窗户卸了, 就是你干的。” 她对着正在玩手游的丹虎大放厥词,不管他在不在听, 又重复一遍心里的狂言: “我现在觉得,我就是最好的,我为什么要觉得自己没有活过, 我活过,而且活得很费力,几个人有我这种遍地打工的人生。 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改编旧剧本的人。” 她平时非常少言寡语,但是没少在心里东想西想, 可以说这话的机会不多,丹虎这种疯子,大概不会觉得她很狂妄, 因为他本身就觉得自己天上地下,举世无双, 她说点疯话,在他面前就小巫见大巫。 “你用跟他们混圈的方式做作品,确实挺费力的。”一局打完,丹虎把手机放下,半闭着眼睛。 没有理睬他的画外音,孟惟的手在他面前乱挥,看他是不是真的闭眼了: “刚刚真的很好玩,我感觉自己好高,像个巨人, 我还看到镁光灯架上卡住的橄榄球, 是组里的约书亚跟人打闹的时候扔上去的, 上去了就下不来,几年了都没弄下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丹虎合上眼睛,厚重的睫毛扑散下来, 不像女生刷过的睫毛一样卷翘,他的睫毛直直的, 让她联想起一种金属利器。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意: “我只是感觉你对着我生气的样子好可怕, 让我想起了你抹我血的事,为了躲避你的脸, 就把你提起来了。” 孟惟克制住想要揪他睫毛的冲动, 一哼,话音调转,不再说刚才有多好玩,故意抬起杠: “其实也没有那么高哦,就还好,我见过更高的地方, 乐园 第20节 真正的剧院里才有,那个地方叫paradise, 在剧院最高处,接近天花板的地方。” 丹虎懒懒地,并没有什么兴趣:“富人天堂吗?” “不是,那片位置的票最便宜,是穷人天堂。但是视野很好, 舞台每个角落都能看到,最好带上望远镜,确实离舞台很远。 我喜欢买paradise的票,可以花最少的钱,看很多场剧。” 她描述起感兴趣的话题,就会滔滔不绝,几近聒噪,有些担心 他是不是困得要睡着了,而自己一直在吵他。 “paradise,乐园,那你下回也带我去吧,我也是穷人。” 前一秒还昏昏欲睡, 丹虎倏尔睁眼,“起来,八点半了, 阿婆的海鲜煲应该熬好了,我们快去吃晚饭。”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今天跟他玩得很开心, 也许是她单方面把他认作是朋友, 她谈笑似的接了一句: “那你现在有女朋友吗,跟我出去看戏,她会介意吗?”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试探还是在意,当时的孟惟也没想清楚。 “她们要介意的话,那可天天忙不过来了。”丹虎跨上窗台,正准备翻出去。 孟惟以为他在说笑:“不止一个?” 他报了三个女生的名字,不置可否地说: “目前就这几个,谁要参赛,谁要退局,我都无所谓。” 第15章 午饭 安静的书房里,只有敲打键盘的声响,楼下有人在放歌跳舞, 茜茜上完今天的课,早迫不及待下楼玩儿了。 孟惟也找到了自己的事,她已经跟伊莲面对面地谈过, 如果在这个组里没有任何贡献,她会感到非常不安, 对方无奈地笑了:“我只是想减轻你的负担,你没有必要做那么多事。” 她没有告诉伊莲,在排练室等了一下午,却等不到组员的事, 或许是意外,或许是对方故意的, 直接说出来,身为导演的伊莲也会找到理由圆回去。 但孟惟觉得,她一定要表现出自己的态度, 伊莲手里握着她的大事,她的手里并非没有砝码。 于是,孟惟如愿以偿得到了新活儿——翻译整理旧剧本, 把中文版本《梁祝》译成英文。 工作量非常大,从pdf的文档上阅读资料, 印刷出来的老档案,全部是繁体中文,部分页面模糊不清, 伊莲说不急着要,什么时候做好给她就行。 孟惟把一天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都拿来做这件事。 翻译完一个章节,她合上笔记本,躺在软椅里休息, 楼下传来连绵不绝的欢声笑语。 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是侯子诚的, 以页面的崭新程度判断,书的主人大概尚未阅读过。 这时传来敲门声,敲得很客气,不会是茜茜,她不敲门。 “他们点了甜点,我给你拿一块,要吃吗?”是杜宽宇。 孟惟把书倒扣在桌上,向他道谢,叉了一小块玛德琳蛋糕,慢慢吃。 “《霍乱时期的爱情》,马尔克斯的名作。”他一眼就看到书的封面。 孟惟点点头,自从上回宿醉事件, 他们打了个照面,这个男生对她一直很客气, 记得她的名字,专业,在这里做什么, 可以算得上是个熟人了。 她对他的了解不算多,一个商学院金融系的有钱学生, 有很多女生喜欢他。这样的人广受欢迎,她很能理解, 一表人才,为人彬彬有礼。 宽宇笑着问:“你喜欢这本书?” 他看着孟惟吃了一小口,又喝了口水。 人人都知道马尔克斯有名, 人人都知道《百年孤独》很伟大, 人人提到《霍乱时期的爱情》,都觉得讲的是极致浪漫的爱情。 但是实际看过的人不算太多。 “随便看看,”她的话很简短:“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马尔克斯的作品,当然很好, 书写了爱的不同形态,主人公一生经历了622位女人, 最后得到了他最初的恋人。”很明显,他看过这本相当厚的书, 如果有必要,他可以跟任何人展开讨论。 孟惟忍不住噗地笑了,很少有人会大胆点评名著, 杜宽宇也不例外。 “你觉得他们之间真的有爱吗,我是说,年轻的时候, 费尔明娜已经拒绝过弗洛伦蒂诺,等他老了, 即便功成名就,只是一个老头, 也许会因为他的内在美而生出好感,但我觉得,这跟 爱情比,有一段距离。” 孟惟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率性愉快,对异性来说, 她话里的内容更有一种残忍。 在运用大脑思考的领域,她一向缺乏人味儿。 她继续流畅地说:“爱?622个女人, 他一个也没有爱过,经历了622个女人, 却没有对一个生出爱情,多么无情又可怕的怪物。 幸运的人, 最终实现了他一生中最强烈的妄念。” 一本“讲述真挚爱情”的书, 有耐力看完这本书的男人都会大受感动, 但她相信没有一个女人读完后会真心产生类似的感受。 尽管杜宽宇这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杜宽宇一时没有反驳她,她确实产生了他意料之外的反应, 他本来以为这个女孩爱好文艺,爱读名著。 “那么,你又怎么判定他爱没爱过622个女人, 以及费尔明娜是否爱过他?” 他慢慢说出一个新问题,依旧举止温文尔雅。 在孟惟看,这是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如果解释,就会陷入诡辩。 但这是一个正常男生的自尊心保卫战, 一个必然会坚持提出的问题。 没有过恋爱经历,跟她的性格关系很大, 大多数男生跟她深入聊天都可能感到不快, 孟惟对很多事都有一种审视的目光, 即便锐利的言论并不是针对那些男生, 他们也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乐园 第21节 “我赞同索绪尔的话,那个研究符号学的聪明人。 他说过,语言跟其所指代的事物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所以弗洛伦蒂诺的爱,费尔明娜的爱, 我们作为读者理解到的爱, 三者之间可能没有百分之一的相似之处。” 狡猾地以模棱两可的话作为结尾,是她对杜宽宇的善意, 没有必要产生争论。 “看来,你并不相信这本书里的爱情, 无论622次,还是1次,但我相信, 如果是我,我会在622次开始之前, 就赢得费尔明娜。”他笃定地合上这本书。 孟惟哑然,这句话里槽点太多,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愿意体验六百二十二分之一次的机会, 验证我的话吗?” “怎样体验?”孟惟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 “我们俩可以从约会开始。” 没有多久的沉吟,她点头,那好吧, 就像决定今天的午饭一样轻松。 而真正的午饭,她把决定权给了高桥武跟程家瑜。 自从上回交还作品后,这是第二次见面。 高桥武这段时间一直在微信上跟她闲扯聊天, 想把她约出来,大家吃个饭。 “我早说这家伙不会说话,需要我从旁指导, 瞧瞧,我才走一会儿,她就说出惊人语句了,” 高桥武站在公园秋千上一前一后地晃悠, 程家瑜坐在离他们不远的草地上,不说话。 “反正吧,她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你能懂。” 他指挥程家瑜帮他推一下秋千,好速速起飞, 家瑜站起来,一巴掌打在他胸膛上,正好起飞了。 孟惟在大石头上找块地方坐下:“程家瑜说得对, 我确实很假。”三人间一阵沉默,气氛尴尬,她不急不慢地补上: “我很假是因为不会跟人打交道。” “那你可以跟我们打交道,然后你的情商就会高一点了。” 高桥武大包大揽打起包票。 “我没有办法,我告诉你们理由, 今后你们就不用找我玩了。 我不跟人打交道, 因为我很穷,我没有钱出去聚餐, 旅游,购物,所有需要钱 的社交活动,我都参加不了。 我在一家中医诊所打工,一周工作30个小时, 为自己赚生活费,我的父母不给我生活费。” 孟惟拍拍裤子站起来:“就像今天,你们想请我吃顿饭, 出于面子,我要还你们一顿饭,但我还不起, 餐厅对我来说太贵了。” 高桥武停下秋千,听愣了,旁边的程家瑜也不再假装鸵鸟, 对她的个人演讲表示目瞪口呆。 他们都没有预备好听到如此涉及隐私的自白, 如此接近自虐。 最后午饭吃的是domino的披萨,正在搞活动, 程家瑜再用上学生折扣, 折后价五镑,附赠一大瓶可乐,跟店员要了三个一次性杯子。 他们把书包放平,当成桌子,再找一块干净的草地,席地而坐吃披萨。 高桥武在吃饭前,先双手合十念了一段英文祷告,念完英文, 又念日文。期间程家瑜解释:“他是日本人,基督徒。” 所以吃饭要双重祷告。 “怎么样,就五镑,不贵吧, 你下回想请我们吃饭,就照这个价好了。” 高桥武兴致勃勃地抓起一块芝士披萨, 狼吞虎咽:“如果五镑买不到够三个人吃的食物, 就让甲鱼不要吃了, 她身体壮,能挨饿。” 阿武很快就说不出话了,家瑜用上杀人的力气, 往他嘴巴里又塞了一块披萨:“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他们对于孟惟异常困顿的经济状况 表示出了一种完全的不在乎。 “谁交朋友看钱啊,那不是……那谁,那些人吗?” 阿武的吃相很像在脸颊储存食物的仓鼠。 孟惟用纸巾擦擦手:“我以为你姓高呢,没想到姓高桥。” 没有了所谓的阶级差异,相处起来变得容易很多。 “我的父母一直在海外工作,我小时候在美国生活过, 也在北京生活过,所以我会中日英这些语言。 我跟甲鱼是高中同学。” 高桥武的人生履历如此之丰富,宛如天外来客, 一口京腔也解释得通了。 “我一个外到不行的外国人,怕别人排挤我还来不及, 哪儿顾得上排挤人。甲鱼也是,她只是直来直去, 不会隐藏情感。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你以后跟我们一起玩,就知道了。” “我知道tesco有一种虾仁三明治,蛮好吃的, 我下回可以请你们吃。” 孟惟未曾料到他们的关系会进展这么快,成为 朋友,几乎是瞬间的事,而且生平第一次, 有人积极主动地跟自己交朋友。 “好啊,就像今天这样,找一个晴朗的午后, 我们再带点苹果汁,薯片,在公园吃午饭,” 阿武忽然回头朝着奔向秋千的陌生小孩们大喊: “那是我的,我待会儿还玩!” “先到先得!”小孩也寸步不退。 “那个作品对我非常非常重要, 找不到的话,除了挂科没有别的结果。 我对你的感谢是真心的,还有,你比你表现出来的样子更仗义,真实,一点都不假,” 一直没有说话的程家瑜注视着孟惟: “我们之间没有开个好头, 如果可以的话, 我希望咱们能以朋友的身份重新认识。 我叫程家瑜,很高兴认识你。” 孟惟握住对方伸出的手: “我叫孟惟,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那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吗?” 乐园 第22节 ”当然!” “别落下我!我叫高桥武,今年21岁, 来自中国北京,会中文日文英文,最喜欢吃火锅跟麻小,爱好是看电影,打游戏......“ “操,你吃就吃,能不能别边吃边说话,口水都喷出来了! 等等,我手机搜一下,口水的英文是saliva,我以后就喊你 thekingofsaliva,孟惟,你也是,你别喊他阿武了,他就是 口水之王。” 第16章 平安夜 市中心的奶茶店门口,程家瑜跟高桥武二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围巾手套装备齐全,如今已是深冬,气温极低,看天色, 随时都有下雪的可能。 他们在外面的露天茶座占了一个三人座, 脚下是两个书包, 装了出去旅游三天的洗漱用品。 还差一个人, 但目前距离上火车还有相当长的时间, 他们买的是非高峰期的火车票,价格最便宜。 不多久,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们疾奔过来, “让你们久等啦!”孟惟也背着包赶来了。 “哟,跑这么急做什么啊, 火车还有两小时才发车,我们来早点吃晚饭而已。” 高桥武点了一杯大号热奶茶,正在痛快淋漓地吸珍珠吃, 推给孟惟一杯早已点好的。 今天是平安夜,他们约好去周围最近的城镇小小旅游一趟, 正好在外面过圣诞。 至于为什么非要旅游,而且旅游的地点还不如他们所在的城市规模大, “是为了氛围,一种度假氛围,懂吗, 人生就是在两种模式间反复调节,学习/上班这种正经事, 以及度假,如果不度假,整天干活, 如何体会到人生美好,啊,懂吗,小兄弟?” 孟惟觉得阿武说得很有道理, 她也会想,悄悄地,短暂地离开一会儿论文, 账单,毕业表演, 这些压得她透不过气的事物。 “那我看你平时也没咋认真干活啊, 除了吃和睡,就是打游戏,期末了再来熬熬夜, 你不是几乎每天都在度假吗, 出去玩的话,早上喊你出门徒步旅游,你敢赖床不去,我杀了你。” 孟惟一直认为家瑜拥有模特般高挑的身高, 虽然家瑜这辈子都不太可能去走秀, 但她的身高在室内格斗中, 从未落过下风。 阿武点评:杀人机器,说这话的时候, 他的脑袋正被家瑜夹在胳膊下面。 这是孟惟第一次跟朋友出去玩, 以前不用打这么多工的时候,她出去玩过几次, 但从来都是一个人。 也去过著名景点,也拍过照留念, 但最深刻的记忆, 竟然是夜里两三点一个人坐火车回来, 火车如同蜿蜒的长龙一样穿过黑夜, 困到死也不能睡着,坐过站还得花时间回头。 来找家瑜他们之前,孟惟在猴子家给茜茜教课, 临走前遇到点阻碍,她花时间处理了一下, 才赶过来。 但在猴子家目睹了全过程的人, 都把这事儿视为一次相当有看头的修罗场, 在社交媒体上小小传播了一下。 当事人不是什么有名人物,但是其中之一的m姓女孩, 言行非常出彩。 其实事情很简单,杰西卡在客厅跟别人聊天, 说丹尼尔铁定是哪家的私生子,然后让孟惟去给她 倒一杯咖啡,转头对别人说: “这不是差遣她,我听说她特爱给人服务。” 孟惟把咖啡倒来了,杰西卡伸手要接,她没给: “第一,在背后说别人是私生子非常卑鄙, 无根据诽谤不论在英国还是中国,都会被判刑。 第二,我的确爱做事,但也分人。 第三,你就是我不会想服务的人。” 孟惟冲她说话的时候,声音相当大,可谓是怒气冲冲, 她今天本来就赶时间,赶着去跟自己的好朋友玩儿, 一分一秒都不情愿浪费在别的地方。在听到丹尼尔 是“私生子”这三个字的时候,她心里就蹿起了小火苗。 当时在场所有人都以为孟惟会把咖啡倒在杰西卡头上, 结果她一口气喝光了:“这杯是给我自己倒的。” 把杯子递给看呆了的猴子,她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在场接触过孟惟的人,震惊程度加倍,因为她一向表现 得很是腼腆,从来没有大声说话过, 开口说话不离“请”,“谢谢” “麻烦了”,这几个礼貌用语。 “她中邪了吧。”茜茜趴在二楼扶栏上看到全程,后悔没拍一段视频。 孟惟不知道这事儿引起了小范围轰动, 她全身心都沉浸在今天要去旅游的巨大兴奋中。 三个人对着喝奶茶, 家瑜带着蓝牙耳机正在刷手机,看到了什么东西,皱起眉毛, 镜头里是一个女孩的背影,仰头一口气喝干一杯咖啡。 “你看啥呢。”阿武问她。 家瑜目光闪烁:“看老师发的邮件,加作业了。” 圣诞集市最近刚开,市中心步行街上布置了很多推车摊位, 各类小吃摊散发出阵阵肉类香气, 食物种类丰富,除了蛋挞,烤肉,汉堡这些常见品种, 还多了中国人卖的炒饭炒面。 他们约好待会儿买点吃的,再上火车。 耳边传来响亮的摩托轰鸣声,孟惟回头一看, 然后对着阿武家瑜说:“我们可不可以装作很忙的样子, 而且装作关系非常铁。” 阿武觉得奇怪:“呃,我们不忙啊,而且不是本来就挺铁的吗?” 乐园 第23节 孟惟紧急指挥:“把椅子拉得凑近点,装作聊天,很忙的那种聊天,快点!” “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奶茶啊,我喜欢紫薯芋泥脏脏茶。” 家瑜以奶茶口味开头, 获得了孟惟的认可:“我喜欢鲜奶黑糖奶茶,再加点椰果,” 踢了阿武凳子一下:“到你了!” 阿武抓抓脑袋,很茫然:“怎么了这是,我喜欢我手里这杯, 为啥开始演戏啊,你看到教授了吗?” 来的不是教授,丹虎把摩托停在他们旁边,摘下头盔, 轻轻推了孟惟肩膀一下: “喂,干嘛呢,我给你发信息你怎么不回?” 丹虎给她发的微信内容, 大多是转述阿婆的话,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至于他个人,常发土味歌曲, 意思是让她熟悉熟悉,速速学会, 下回再给他伴奏。 最近爱发搞笑视频,内容不拘中外, 如可乐里面装曼妥思,挑战制作可乐火焰山…… 对于这三类,孟惟只回答第一类,歌跟视频,一概不回, 表现出明显的冷淡。 一想到他就莫名起心火,也许刚才对杰西卡发火, 不一定是因为被吆三喝四,只是她运气不好,提到了丹尼尔。 孟惟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一副优游的样子:“手机信息太多了,没注意到。” 她希望自己话里的潜台词是,我的朋友很多, 生活很丰富,忙着过线下生活, 忙到没有时间看手机。 丹虎注意到家瑜阿武这两个人,还打了个招呼: “你们一起过平安夜吗?” 孟惟飞快接上:“对,待会儿赶火车,去别的城镇旅游三天。” 很不错,隔壁城镇,旅游,都是很充实的生活元素。 “好久不见啊,丹尼尔,没想到你跟孟惟也认识。” 阿武朝他挥挥手,他们是旧相识。 “最近过得不错嘛。”丹虎把目光分给阿武,“发胖了。” “你说什么?说清楚,我哪儿胖了!”阿武蹭地站起来,话是这么说, 手里的奶茶默默放下了。 “你确实胖了,”家瑜扯着阿武袖子,把他按下来, 她冷静道,“丹尼尔,你来干嘛的?” “骑摩托路过这儿,准备去吃饭, 看到你们这帮熟人,下来打声招呼,”丹虎 把头盔放桌面上,并没有打完招呼就走的打算: “我最近得罪你了吗,看到我就垮脸,跟我欠你钱似的。” “阿武,我看到那边卖你老家的饭菜了,带你去买点寿司。” 家瑜不由分说,把阿武拉走。 “不想吃,不乐意大冷天吃冷冰冰的鱼肉, 除非你给我买一份蛋炒饭加狮子头。” 阿武不情不愿地起身:“啊,你掐我干嘛!” “你们,先去火车站,待会儿我把她送过去, 我有话要跟她说。” 丹虎把手套也摘下来,顺势坐在他们留出的空位上。 孟惟向家瑜点头:“火车站见。”看他们渐渐走远, 她转向丹虎,但脸朝着桌面,盯着奶茶说话: “你没得罪我,我天生就这样。” 语气硬邦邦,毫无解释的意思。 “原来不是这样, 你原来不是挺喜欢发小浣熊洗棉花糖的视频吗?” 他们俩在微信上不会一来一回地打字聊天, 主要以各类搞笑视频互相交流。 孟惟翻了个白眼,有三个女朋友的人,没少对着手机打字吧, 那么忙,还分出时间给她发视频,谢谢,很够意思了哦。 “我又说错什么话了,你还翻我白眼?”丹虎简直摸不着头脑, “你生理期来了吗?” “没,这就是我的性格。”孟惟看到丹虎瞪大眼睛观察自己, “看什么看?” “我觉得你还是带一包卫生巾上火车吧,不然肯定会后悔。” “我说我生理期没来!你又是哪门子大明白, 有关心我的功夫,不如去关心你三个女朋友吧!” 连珠炮一样骂完后,先是舒爽,没多久,就感到了后悔。 孟惟希望丹虎因此讨厌自己,不要再发视频跟歌曲了, 今后也不要问她为什么生气了。 “你这样对我,我也是会难过的。” 丹虎明显被吓了一跳,好半天没说话, 再开口的时候,音量都变小了。 本来当自己是大爷一样, 坐一个椅子,踩一个椅子, 被孟惟骂了以后,他把腿放下来, 坐姿变得端庄许多。 “我急着要去旅游,你还拉着我说话, 我是被你问烦了。” 即便他看起来可怜巴巴, 孟惟还是想出一个极为自私的理由。 请你离我远点吧。 “还有十五分钟发车,我送你走。” 没有对这个无情的理由多说什么, 丹虎看了一眼时间, 让孟惟坐上摩托后座。 她本来只想抓住丹虎衣服下摆,摩托一发动, 强大的惯性让她一头撞在丹虎后背上,撞得还挺重。 孟惟脑门上的粉底在他夹克上印出一个白白的印子, 不妙,她用袖子擦试一番,没效果。 “我不痛,你不用帮我揉了。”正驾驶摩托的丹虎声音里有笑意。 啊?什么跟什么啊? 一般来说,十五分钟去火车站绝对是够的,但今天是平安夜, 街上行人很多,红绿灯更是巧了,他们路过的每一个都是红灯。 刚下车,孟惟就一路狂奔,直冲火车站台, 可惜的是,火车在一分钟前开走了。 她蹲在站台栏杆外喘粗气,后面站着丹虎, 他有点不敢跟她说话, 怕她把自己给活嚼了。 孟惟查了一下班次,这是今晚最后一班,下一班在明天早上。 手机上好几个未接来电,全是家瑜阿武打来的, 乐园 第24节 跟他们说了几句,孟惟把电话挂了。 “我给你买明天早上车票,行不?” 丹虎话里带着小心,怕她因为太过失望,又生起气。 “好。”她木着脸站起来。 “带你吃饭去,你想吃什么?” 丹虎看她脸色,不气就好,不气他就又活泛起来了。 阿婆今天去教堂跟教友一起吃晚饭,就剩他们俩。 “你是不是有约来着,不去可以吗?” 无精打采地走出火车站,孟惟等在丹虎的摩托旁边, 意思是同意一起吃饭。 孟惟看不懂为什么丹虎要掏钱包花钱, 反而开心起来了。 他笑嘻嘻道:“今天误了你的事,不请你吃饭可说不过去。” 但今晚是平安夜,还开着的餐厅不多,去了几条街, 都找不到营业中的餐厅。 “你别急,我知道有一家,准保开着,” 丹虎把车停在一家中东烤肉店门口,这家店距离市中心很远, 从路程来看,至少跨越了三个街区。 “他们不过圣诞,这家店全年无休。” 他点了一份综合烤肉,店里每种肉都来一点,再来两份手抓饭。 他们的平安夜, 背景音是一首奇妙的传统中东女声歌曲, 营造了宛如在沙漠篝火旁烤肉的氛围。 其实也不打紧,作为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过洋节主要就是为了凑热闹。 “我帮你买好票了,你明天还能赶上出去玩。” 丹虎在网上订好票,放下手机。 “哦。”孟惟脸上不见喜色。 丹虎接了个突然打来的电话,里面传来女孩的声音: “说好了八点半跟我吃晚饭,你人呢?” “吃晚饭。” “你什么意思?” “我在吃晚饭啊。” “行,真有你的,再跟你说一次话,我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倒过来写,你不还是姓‘田’吗?” 电话被挂断。 “这位选手退赛了。”丹虎擦擦手机屏幕上的油,继续撕肉。 “同时跟三个女生谈恋爱,你不累吗?” 孟惟不吃要撕开的烤鸡腿,只捡小块的碎羊肉吃。 “我没有啊。”丹虎给她撕了一块鸡腿肉,放她盘子里。 孟惟皱着眉毛:“你没洗手。” “我洗了,在那边水池子,你没看到,”丹虎舔舔手指, “肯定没细菌,有没有口水我就不保证了。” 孟惟露出一副痛苦的神色, 丹虎早就看出来她洁癖很严重。 “我哪儿有功夫同时跟三个处对象, 一个女人就够厉害了,”他的眼神停留在孟惟身上, 但她没看到,她正把脑门叩在桌面上,如同心已死的行尸走肉, 是个想生气但是已经没有精力的样子。 “老有女生给我发信息,说想跟我交往。” 上回在猴子家打完德扑,当晚申请通过好友验证的异性数量暴增。 哇,怎么这么多人啊, 他顿时想到一个新的游戏点子。 通过后,大胆点的女生直接问帅哥有没有女朋友, 婉转点的说哥哥牌技好厉害,下回可以教教我吗? 于是他把那些女生拉成一个群,问大家要不要加入一场“饥饿游戏”, 赢到最后的人可以做他女朋友。 人家以为他开玩笑,他说他是认真的,每个人都在群里, 力图做到公平公正公开透明。 当时就有三分之二的人退群加删除好友, 背后不少人说他果然是传闻中的神经病。 剩下还没走的三分之一参赛者,有三个人。 目前看还剩两位选手。 如此荒诞的恋爱排除法则,孟惟不做评价, “这三个人中,你难道没有特别喜欢的一个吗?” “我都还不认识她们啊,她们也不认识我, 只是被我玩德扑的样子迷倒而已。 所以我给大家机会,互相认识认识, 认识我以后,感觉不喜欢我,就可以退赛了, 是不是很公平很有效率?” “她们不是被你玩德扑的风采迷倒, 是被你出老千的技巧迷倒。” 孟惟的食欲似乎恢复了,她大口吃盘子里的肉, 咕噜咕噜喝下一碗番茄羊肉汤。 这时,摩托车传来警报声,丹虎朝窗外看了一眼, 猛然起身跑下楼,这车可是他的宝贝! 第17章 乱巷 两个小混混围在车旁边,正在剪摩托车的电线, 看车主来了,也没有要跑的意思。 一个继续剪线,另一个上来推搡丹虎, 他往前没走几步,人衣服角还没碰到, 迎头砸过来一个书包, 势头极沉,伴着风声,正中这人的脑袋。 书包里不知道放了什么重物, 小混混被砸得当场就抱头蹲在地上了。 剪电线的见情况不妙, 放下手上的活儿,上前助阵, 丹虎矮身躲过对方挥出的拳头, 抱住他的腰,不费什么力气把他摔倒在地上。 两人见占不到便宜,站起来要跑, 转身离开之前,其中一个死死盯着丹虎的脸: “我记得你,你是安德鲁一派的人,你们揍过我们的人, 把哈伦的脑袋打破了。 这是我们的地盘,你竟敢来这里,你等着。” “傻吗,他在我们的地盘抢东西,怎么可能不挨揍。” 丹虎试着发动摩托,不成功,看起来被那两个人 把线剪坏了。 乐园 第25节 没有找那两个小混混算帐的功夫,后面冲过来四五个男人, 都是刚才那两俩人招来报仇的。 摩托发动不了,站着不动铁定会被抓到。 丹虎当机立断,扔下车子, 拉上孟惟火速逃跑。 这一带平坦大路少,小巷子密布,店铺与店铺之间, 余出小小的缝隙,被用来停放垃圾,塞置杂物。 即便巷子看似四通八达,似乎能通往各个路口, 往往走几步就会被杂物堵住去路。 排放污水的下水管道散发出不洁的气息, 踩踏而过的鞋底溅出冰冷的水花。 孟惟的手被丹虎紧紧拉住,一开始是齐头并进, 两个人都身手敏捷地穿梭在管道一样的巷子中, 不需多言,已没有功夫问前因后果。 丹虎发现孟惟渐渐跑不动了,她越喘越急, 却一言不发,埋头奔跑,见他停顿了,还催他: “快跑啊。” 巷子的出口在东面,东面有穿过摩尔河的大桥, 上了桥,就到另一个街区了, 但往东的路不好走,跑着跑着就会进入死胡同。 后面紧紧追随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停止, 这是他们的地盘,每个巷口通往哪里, 他们都了如指掌,在这里玩巷战, 无异于自投罗网。 追赶上来的人也许喝了点酒,他们极为兴奋, 发出威吓的咆哮: “懦夫,等把你抓到, 我们会让你听到脑袋被砸碎的声音, 让你知道什么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丹虎找到一个窄到不能再窄的小巷, 人甚至无法在里面直立行走,只能手跟膝盖并用地爬行, 他让孟惟先进去,自己跟在后面, 一直在后面催她快点快点。 孟惟发现前面没有路,是死胡同, 她想回头拽丹虎,告诉他这件事。 然后发现,丹虎根本没有进来, 他用一张竖放的废弃沙发, 把这个狭小如同冷藏室的胡同口死死堵上, 破了洞的门板,坏掉的自行车, 手边任何能找到的杂物,都卡进这个小小的巷口。 “你在干什么?”以孟惟的力气, 堵塞在眼前的杂物无异于 搭建了一座无法挪动的铜墙铁壁。 “在这里乖乖呆着, 现在开始,不要动,不要发出声音, 我出去跟他们打交道, 等我处理完了,会把你放出来。” 这时候说什么不可以,不行都没有用, “好,不要太久。” 孟惟简短地用一句话回答他。 然后手颤抖着拨打报警电话, 可是这个地方信号不好, 刚才逃跑的时候,丹虎已经打过了, 没有信号,打不通。 孟惟一遍一遍地打,信号格子为0, 却停不下来,因为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耳畔传进外面的声响, 她能听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是钢管与身体产生的撞击声, 人的闷哼声,重重砸在地面跟墙壁上的碰撞声。 她在恐慌中仔细分辨,哪些声音是他的,哪些不是。 “你的妞在哪儿?她把你扔下跑掉了吗?” 孟惟听不到丹虎的声音,他一言不发, 接着是一阵拳头击打在躯体上的声响。 只有他们俩知道,丹虎正挡在孟惟身前, 是她与外界之间的一道墙, 只要他不死,她就平安无事。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孟惟跪在地上,无声地重复念着这一句话。 无法感知到时间的消逝,可能是一瞬, 也许是个把小时。她从大口喘息,到 渐渐平复,继而风干的汗水带走身上的热度, 从后背到掌心,浑身冰凉。 远处敲起了钟声,隐约听到广场上的人群在欢呼。 “他死了吗?” “快了吧,我们走。” 外面的动静终于停息了,很久很久,没有声音。 孟惟小声问:“你还在吗,” 听不到回应,隔了一会儿,“你走了吗?” 始终无人回答。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试着推动杂物, 根本推不开,只能推一阵子,歇一阵子, “你还在吗?” 不许哭,她咬住下嘴唇,抑制住喉咙里要冒出的呜咽。 隔几分钟,就问一句, 她知道她可能对着虚空发问, 对面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片刻后,她听到东西挪动的声音,不知道来人是谁, 她紧张地握住地上捡到的玻璃片。 “还有一张沙发,卡得太紧了, 我在外面拉,你在里面推, 把它弄出来。” 是丹虎的声音,孟惟感觉冰凉的手脚又恢复了知觉。 她的手臂抵上沙发,使上全身的力气, 一开始只有些微松动, 她继续推, “轰隆”一声,发出重物落地的声音。 灰头土脸的孟惟踩过地上的沙发, 在黑暗中四处摸, 乐园 第26节 “你在哪里?” 她在黑暗中听到几声咳嗽,顺着声音的方向, 找到了他。 丹虎休息够了,起身跟孟惟朝着东面走, 终于走出了乱巷,走上了大桥。 孟惟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丹虎走在前面,留下一个步伐略微晃动的高大身影, 她试过,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 她想扶住他, 他轻轻甩开。 孟惟不情愿,又拉住,又被甩开, 又拉住,又被甩开。 周而复始, 终于在第四次的时候, 丹虎疏离而客气地说:“请你不要靠近我。” 她微微一愣,就真的没有再去碰他。 两个人,在没有路灯的路上, 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孟惟跟在丹虎身后, 终于不再忍耐,把憋了很久的泪意释放出来, 一路走,一路哭。 终于走到了有信号的地方, “我给你打uber,快回家吧。” 丹虎略一转头,就看到哭得满脸通红的孟惟, 除了没发出声音,就像是要把三辈子的眼泪哭出来似的。 “你哪里痛吗?”丹虎握住她的肩膀。 他只见过孟惟哭过一次,就是手跌破那次, 被他用酒精棉球按得疼哭了, 他知道她不是爱哭的人。 孟惟看他终于肯理自己了,从无声哭泣变成呜呜大哭, 两个人站在桥心,周围是湍急的河流,四下无人, 孟惟哭了个痛快,那是一种回到小时候的哭法, 张着嘴哭,不在乎形象, 没人看她,她就不作声,有人理她,心里倍加委屈, 越哭越大声。 “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哪里知道?” 丹虎以为她在逃跑的时候受伤了, 用手心跟手背粗手粗脚地给她擦眼泪, 但是他手上有血,这回是她被蹭一脸血。 孟惟抽噎:“你为什么不理我?” 每次觉得他好像对自己没有很坏, 甚至很好的时候,他都会突然推开她。 “我哭是因为我害怕。”她哭得有点停不下来。 “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出来了吗?”丹虎不回答第一个问题。 “我怕你会死。”她被关在角落里的时候, 无比恐惧出来后会看到一具尸体。 街头帮派的斗争不会是点到即止。 “你是不是很感谢我,感谢我保护了你? 但是如果不是我的话, 你根本不会遇上这事儿。” 丹虎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 孟惟终于能够抑制住泪意, 她再一次拉住丹虎的手, 走吧。 这次没有被甩开。 他低头看她一眼,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好像恐惧通过眼泪被排放出来后, 她又好起来了。 孟惟在有光的地方,知道为什么丹虎不让自己靠近了, 他嘴角被打裂开,眼眶也肿得厉害, 鼻子流过鼻血,现在停了。 “明天睡醒,还会肿成猪脑袋。” 他们坐在便利店外的台阶上,丹虎不自在地咕哝, 现在脸不好看,太丑了。 孟惟举着冰块,敷在他眼周: “你还有哪里痛吗,要不要去医院?” 她很希望丹虎去医院彻底检查一下, 打出内伤,脾脏坏了,明天就不是丑的问题。 “没有,我有数,打架要护着内脏跟脑袋, 这两处打坏了,人就要死了,”丹虎看她专注地 给自己冷敷,忍不住又说:“我以前常打这种架, 那时候都没死,现在更不会了。” “为什么要打架?”孟惟让他拿着自己敷,拿消毒纸巾 擦他的脸跟手。 “我妈走得早,没有爸爸, 我就去混社会,混饭吃。” 丹虎伸出手,看她擦拭手背破皮的地方,擦得很轻柔。 “那你现在也是为了混饭吃,才加入帮派吗?”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支持还是反对。 “一种生活方式。”丹虎拿捏不出她的意思, 回答得很克制。平时不会遇到这种多打一的事, 今天为了找餐厅,放松了警惕。 “你爸爸去哪里了?”丹虎没有很多表面的创伤, 能收拾的地方有限。 孟惟把用过的纸巾放到塑料袋里,跟他并肩坐在一起。 “你今天,是不是跟杰西卡吵架了?” 丹虎第一时间就收到了猴子发来的视频。 “嗯。”孟惟撇了一下嘴,是个很不屑的样子。 “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是私生子。”丹虎放下冰块, 他第一次对别人说这件事,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表情示人。 “只是她不知道我是谁家的私生子,” 顿了一下,丹虎接着说: “你记得王雅雯吗,她看到了我的学生证, 发现我证件上的姓并不是郑。郑是我妈妈的姓, 我喜欢她给我取的名字,所以一向不用后来改的名字。” “她……发现了你不是那个姓郑的煤老板儿子, 所以,你们在一起是因为,她说她要告诉别人, 除非你跟她交往吗?” 乐园 第27节 孟惟感觉这就说得过去了,但她知道, 丹虎绝对不是因为害怕才同意下来。 他不是愿意受制于人的性格。 当时嘴上同意,不过是为了找机会给对方捅篓子。 “后来,你爸爸来找你了,是因为他想念你, 想起你这个儿子,对不对?”孟惟在委婉地措辞。 她想说,他爸爸送他出国念书,也是爱他的, 所以能不能不要混帮派了,如果他有了好歹, 世界上会有亲人为他难过。 这句话不知道触到了什么心事, 丹虎把手里的冰块往地上一扔, 把刚买的伏特加打开,往嘴里灌了几口。 孟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知道说错什么话了。 “不是这么回事,他并不当我是儿子, 我在他眼里是最适合自生自灭的害虫。” 丹虎知道自己失态, 没有了往常游刃有余的劲头, 他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下, 低声说:“对不起,我不是对你生气。” 孟惟小声说:“可是,如果你死了,我会难过。” 这句话小到几不可闻,她知道说了也没有用,如同她本人的存在一样, 无足轻重。 浪子不回头就会死于街头, 穷困的少女不得不靠出卖尊严获得机会, 他们一直注视着彼此。 谁也没有过得很好, 谁也拯救不了谁, 各自都在讨日子过活。 你看得到我在受苦, 而我也看得到你在受苦, 仅此而已。 前方由远及近 传来一阵狂放的乐声, 伴随着刺眼的灯光, 来的却不是嚣张的跑车。 一个黑人老头骑自行车悠悠经过, 这个人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大编织袋, 里面装着一台老式音响, 不停歇地外放着富有节奏感的音乐。 他是这座城市的神秘流浪汉, 很多人见过他, 但是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做什么工作。 很可能没有工作。 他常有一种国王般的待遇, 所过之处,街上的匆匆行人会不由自主, 接驾一样停下正在做的事, 注意力完全被他吸引。 看他自顾自地用音响外放超大音量的歌曲, 哪怕有人想报警投诉噪音,也找不到他, 他早就一阵风般消失了。 孟惟喜欢他,只要听到音乐, 就会冲到阳台看他。 来不及细说,她用力地拉丹虎的袖子, 看呀! 丹虎站起来,挥手喊道:“您是为了上帝四处奔走吗?” 孟惟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自行车音乐人, 她立刻站起来,手拢在嘴边,大喊:“或是为了撒旦?” 自行车音乐人有点意外, 忽然遇到两个怪人。 车头太重,挂着一台音响, 这让他没法儿挥手,于是他努努嘴, 纡尊降贵的皇帝一样,很有保留地点一个头: “今天天气不错,祝你们圣诞快乐!” 话音刚落,天上就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老天爷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跟这句经典的客套话作对。 雪花落在两颗年轻的脑袋上, 两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面对面放声大笑, 你活着,我也活着, 暂且可以一起活下去。 第18章 新年(上) 很少见的,泰丰行最近客人多起来了,一年之末, 国外的华人都要过双份的节,圣诞节,元旦,春节, 洋节跟中国节,一个接着一个地过。 圣诞节来一次洋餐,家里的孩子点名了要吃火鸡,做圣诞树, 还得有礼物,学校老师说世上有圣诞老人,同学都说会收到了礼物, 他们没有可不成。 春节就是老一辈要过的节了,家乡的好滋味停留在记忆深处, 要做起来却不容易。泰丰行的老板,拿手的绝活里,其中一项就是 腌制出味道绝佳的腊味。 一到年末,就有人上门在她这里预定年菜。 淑珍阿婆平时不想扩大生意, 客人来多了,她还嫌烦, 最好就是每天来几桌人打牌,一下午喝喝饮品, 点几杯冻奶茶,临走再留打头钱放桌上,这样最好。 这就是为什么她这里只有老主顾,客人的平均年龄超过五十五。 年轻人压根不知道这里是一家饭店,老板别说开通外卖服务了, 线下开店都是能不开火做菜,就不开火做菜。 但年菜躲不过去,人人都知道淑珍阿婆手艺好, 老头老太太亲自上门,到店里夸她捧她, 说过年就等着吃泰丰行卖的腊味呢, 吃不到年年都吃的腊肠,过年过节都没滋没味了。 老朋友们在空空旷旷的茶餐厅里拜托她, 再做一年,再做一年,行不行? 于是总嚷嚷着不做了的淑珍阿婆, 今年又一边抱怨一边准备食材, 没有下一次了,只做最后一年了。 乐园 第28节 “他们不懂我。” 阿婆给小惟的饭上放了满满一勺酱汁虾仁。 孟惟坐在店里的宝座上——正对着电视机的位置, 像一家里的独生孙女一样,自由自在地看电视, 以前这个位置都是被另一个人霸占,总是看球赛。 她正在看tvb拍的港剧,天地争霸美猴王, 大口扒饭,吃完后还要去另一个地方。 “我现在根本没心思做菜了, 做了半辈子菜,还不得闲。 我就想去演戏,台词动作还要练习呢, 哪儿有功夫灌腊肠啊?” 再分一部分虾仁到饭盒里,阿婆正在打包一份饭菜。 孟惟深以为然:“就是,我也不喜欢做杂事, 隔三差五去教课,翻译破剧本,没意思, 纯属浪费时间。” 阿婆对着自己唯一的知音发话: “对吧,真烦人,最后一年了,今后再也不做了。” 孟惟看到阿婆装好饭菜,要去厨房收拾,忙道: “阿婆你不要忙了,我去洗碗。” “好好吃饭,我顺手就收拾了。小虎也是, 男孩子就是让人不放心,踢足球那么危险, 骨头都摔裂开了,搞不懂有什么好玩的。 必须要天天喝骨头汤,才能好得快。” 阿婆在厨房嘀嘀咕咕,小虎几天前发信息告诉她, 他踢球受伤了,得有一个月不能来店里看她。 阿婆一开始决定去给他送饭,孟惟赶紧自告奋勇, 把这个事拉到自己身上, 阿婆腿脚不方便,不如让她来。 于是孟惟每天中午都去他家一次, 从泰丰行出发,拎着饭盒走十五分钟能到他家。 但他家距离学校相当远, 是一栋并非面向学生的高层公寓。 住客几乎都是中高收入的成年人, 因为这里收费相当昂贵。 连接待处的管理人员都每天西装笔挺, 孟惟他们的目光下,单手拿出门卡, 按开一层层的门,搭乘电梯上了32楼。 出电梯左拐,走进最左边的住宅。 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 对于一个人来说, 地方相当大。 进去后,把食盒放在餐桌上, 按照道理,她就可以走了。 孟惟这几天一次都没有见到那人的脸, 每次去,他都呆在自己的卧室里。 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整间公寓都非常安静。 不出门的原因,他不说孟惟也知道, 前几天打架,丹虎脸上挨了好几拳, 这家伙也许正处于他说的肿成猪头的时期, 所以死活不肯见人。 前几天孟惟很忙,每天都有好多事要做, 打工上课连轴转,都是放下饭盒就走。 今天是一年中最后一天,所有要忙的事都忙好了, 茜茜也不要今天上课, 于是孟惟难得的有空闲时间, 在餐桌跟厨房间来回看看, 想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很意外地在厨房看到齐全的调味料, 连茴香八角都有, 想不出这人做饭的样子。 但是水槽里推满了没洗的碗, 从好的一面想,看来他还活着。 往他卧室张望一眼, 依然没有动静,呼噜声都没有, 静得只能偶尔听到楼下车辆的鸣笛声, 于是她穿上围裙,把袖子摞起来, 开始洗碗。 洗到差不多的时候,有人按响门铃。 开门后,看见来人的脸, 孟惟的脸色立刻变了, 她想把门关上,但是门口的人一把撑住了大门,不满道: “女孩,很危险啊,差点夹到我的手。” 是五个黑色皮肤,满头脏辫的男青年, 看来仇家找上门了。 后面的男人把第一个人推开: “安静点吧,你会吓到她的。甜心,让我们进去, 你男朋友在家吗?” 这时候卧室传来丹虎的声音: “小惟,他们是我的朋友,放他们进来。 你去我卧室旁边的房间呆一会儿好吗?” 他从没用这种语气跟孟惟说过话,声音温柔得要命, 还“小惟”? 她脱下围裙,转身进房间,心里怀疑他是要被人 上门殴打了,而这句话里有什么暗语,暗示她去报警, 但是不能明说。 等她进去后,隔壁卧室响起开门的声音,还有拖拖踏踏 的脚步声,是他穿着拖鞋出来了。 孟惟贴着门,听他们说话。 “哇哦,你的脸,愿上帝保佑。不过你可真是一个幸运儿, 都变成这样了,还有女人喜欢你。” “闭嘴。” “那几个小子已经被我们揍过了,嘴上说为了复仇, 不过看你单枪匹马,还带着妞,揍起来容易。 后来还因为卖你的车,分赃不均,搞起过内讧。” “我车呢?” “被我们弄回来了。” “知道了,谈正事吧。” 乐园 第29节 后面的正事就是孟惟听不懂的话题了, 他们提到了很多场足球球赛, 她连蒙带猜, 勉强能辨认出“庄家”,“盘口”,“抽头”这些词儿, 大约在搞赌球的勾当,从里头捞钱。 帮派三大项目,黄赌毒, 三项比较起来,她更不能接受黄跟毒, 坐在门后面双手抱头,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 其实哪样都不好!干什么要沾上这些事。 孟惟所在的地方是一间杂物室,乱七八糟塞了很多东西, 四五个行李箱,足球,自行车, 甚至还有电钻,工具箱。 孟惟蹲在行李箱旁看,上面粘着很多没撕掉的 行李牌,上面写着从洛杉矶飞到英国, 看来他真的是从美国来的。 大约谈了二十分钟,他们结束谈话。 把人送走后,丹虎回到自己的卧室, 隔着几道门喊道:“出来,他们走了。” 孟惟走出房间后,站在他紧闭的卧室门口思考, 发现一件事,从刚才到现在, 她都没瞧见丹虎的正脸。 算了,饭已经被他拿进去了,不管了。 “今天是跨年夜,你来茶餐厅,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我们可以跟阿婆说你踢球摔到脸了。” “不来。”倒是恢复了以前平平的语调。 “真的非要一个人呆着吗,我们又不会取笑你的脸。” 孟惟觉得好奇怪啊,男孩子家家的,为什么这么在意脸蛋。 “不来。还有,你下回放下饭就走, 不要在这里停留,不然还会遇上他们。 他们怕话被外人听到, 所以我不得不假装你是我的女朋友。” 孟惟临走前,想起要把前几天带来的空饭盒带走, 心里带着气,用力地打开橱柜,弄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难怪一开始跟她讲话,温柔得能滴水似的,果然是故意装的。 “拜拜!” 愤愤地走了。 这个月马上要交房租了,孟惟的钱还差一些, 以前打工的时间安排得比较密集,基本能凑上房租。 但这个月为了给茜茜处理论文,还要翻译无穷无尽的 旧剧本,她压缩了一部分打工时间。 看来这样做还是不行 今天下午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她就去一家新开的餐厅, 面试服务员的工作。 面试完,被要求当日试工,说白了就是给餐厅增添人手, 今天跨年日,客人特别多。 刚去工作,点菜下单什么还轮不到她,可以做的只有 导流。餐厅内部已经被客人坐满了,外面却还在大排长龙, 她负责跟等待中的客人交谈,确定人数,然后发号码牌, 帮他们找空位置。 拿着小本子,孟惟从队伍的前方走向后方,点一点, 外面排队就餐的人数竟然高达四十多人,拖家带口, 一直排到街的拐角,令人叹为观止。 她正心无旁骛地干活,忽然被一个人拦住: “孟,你在这里打工吗?”语气不是一般的热烈。 是利亚姆跟他的一些朋友,那群戏剧小组的人。 都说外国人对上中国人会脸盲症发作,孟惟觉得, 反过来也是一样。她就经常分不清外国人的脸, 白人男的长得都差不多,尤其是四五个聚集在一起的时候, 特别胖的除外。 “是的,小组进行得还不错吗?”她客套客套, 低头记下人数,然后准备给下一家登记, 毫无给他们优先的意思。 利亚姆似乎有很多话想说,见到她的态度比往日热情多了, “我们现在的组长是一个中国人,包揽了导演, 编剧跟演员的活儿,那可真是……” 导演兼职演员孟惟不管,编剧怎么也是伊莲? 她不禁停住了脚步,听利亚姆继续说。 “除了你们导演兼任编剧的事儿,你们组还有别的编剧吗?” 伊莲是编剧,那孟惟是什么?她从开始到现在, 就没有被拉到小组群聊过一次,一直跟伊莲一对一 联系。 “就是她一个人啊。有了对比,才有比较, 以前我们都……不太认可你的做事方式,现在这个女人 简直让人恐惧。从来没有讨论,商量,所有事, 永远她一个人做主,她说她给小组投入了经济上的支撑, 我承认道具场地都要靠她,但是作品不是一个人的……” 利亚姆的抱怨如滔滔江水一样连绵不绝。 “我以前让你们很不开心吗?”孟惟忽然抓住这个重点, 她觉得自己并不蛮横,也不独断专行。 利亚姆卡壳,他摸着脑袋,吞吞吐吐地说: “你……,你跟她不一样, 你是一个要命的完美主义者,我们知道有些地方你说的是对的, 但是你的做法会消耗大家很多精力,而我们只想做能力范围内的事。” 最后孟惟给他们提前安排座位了,这大概是利亚姆今天 如此热情的原因,在寒风中排队已是足够痛苦, 能遇到熟人,谁都会想要一点点特权提前进门。 登记完最后一个人,孟惟掏出手机,看到一条新信息: 【谢谢你给我洗碗,饭很好吃。】 【以后不会给你洗了, 因为你连我在你家停留得时间久一点都不高兴。 你该谢谢阿婆,饭是她做的,不是我做的。】 点击发送,啊,不行,这语气听起来怪怪的, 搞得像是,她很想在他家呆着一样, 孟惟打算立刻撤回。 对方却回得很快,她还没撤回,信息就发过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你不会想要遇上那些人。 如果我不想你来我家,就不会给你门卡了。】 孟惟站在在队伍末尾,长久地盯着那条信息看, 乐园 第30节 可能是见她不回,对面又发了一条: 【除了一点到两点之间,我要跟他们商量事情, 其他时间都有空,你什么时候想来玩都行。】 孟惟扫了一眼信息,只一眼,就猛地把手机锁上, 匆匆跑进店里,找点别的事情做。深冬的寒风吹在身上, 她却无端觉得脸在发烫。 他这是什么话啊,邀请她去家里玩,一男 一女两个成年人,在家玩儿什么都有点暧昧的意思。 难道三个参赛者退赛一个,他就邀请她加入比赛吗? 【我在打工,有点忙,下次再说。】 想了想,还是回一条。 孟惟在餐厅顶了七个小时的班,拿了60镑的现金。 到了八点,就要走了,领班想留她,把晚上的黄金 时间顶完的话,还能加钱。 但她要去跟阿婆吃跨年饭,钱就先不挣了。 白天已经够丰富了,晚上更丰富,两个人,吃八个菜, 边吃边看电视上的跨年晚会。 吃完饭,阿婆跟孟惟对台词,一起复习老年戏剧班的剧本。 孟惟拿着剧本,从旁指导: “阿婆,背台词的时候,记得身体动作,到你说完,要转圈, 跟旁边的人手拉手。”旁边没有人,于是孟惟跑来跟她牵手。 一轮结束,她们坐下继续分析表演,“小惟,刚才我怎么样?” 阿婆期待地问她。 “非常好,明日之星。”阿婆凭借惊人的毅力, 已经把英文剧本背下来了,可以顺顺利利把词念完了。 阿婆颇为得意地说: “你能想象到,我二十岁的时候,还不识字吗? 二十岁能开始学中文字,七十五岁也可以背英文。” 孟惟惊讶地看着她,从零开始的话,这两件事的难度都很高。 “我小时候是我先生家的女佣,十岁的时候, 父母把我送去他家做事,我就是在他家学会的做菜。” “然后长大后,少爷爱上了你,你们就结婚了,对不对?” 孟惟含笑地望着阿婆,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甜蜜的爱情故事。 阿婆放下剧本,摇摇头:“没有这么幸运啊, 那时候老爷已经给少爷订好了 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而我,也快要回家去了。 我在他家六年,我们私下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 “那你们,怎么……”孟惟捧着脸,想要继续听这个故事。 阿婆从柜子拿出一张老相片,上面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脑后扎着根油亮的大辫子,穿着白上衣黑裤子, 看着很是利落秀丽,从眉眼能看出是阿婆年轻的时候。 “这是我,至于后面的故事嘛,下回再告诉你,” 阿婆冲她调皮地眨眨眼: “留点悬念,让你猜猜,看你下回能不能说对。” 孟惟朝着巴士站走去,等巴士的时候,天上炸开了 一串烟花。 她不假思索发出一条:【你看窗外,放烟花了。】 几乎是下一秒:【我正在看,在市中心的方向, 是市政厅的人组织的圣诞烟花。】 公交车来了,孟惟走向车门,踏出几步, 又停下,心里想到了什么,于是朝着河边的公寓跑去。 上楼后按开客厅的灯,她敲响卧室的门: “你不是说,除了一点到两点不能来,其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我现在来了,而且打算在这里跨年,你介意吗?” 第19章 新年(下) 卧室的门缝下泄露出里面的光亮,这证明他醒着,没有在睡觉。 孟惟平复了一下呼吸,对门内的人说: “你不用开门,我看到你家有游戏机,还有足球, 我在外面玩儿就行。” 她把客厅连着电视的任天堂打开,外放出声音,证明 她真的是来玩游戏的。 但她实际上对游戏兴趣不大,歪在沙发上又把画面切换成电视剧, 随便扫两眼,中文片全是谍战片跟宫斗剧,她打了个哈欠, 手里捏着遥控器,快要睡着了。 窗外又响起了第二轮烟花,孟惟在半睡半醒中被惊醒,手一抖, 遥控器掉到地板上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电视不好看,游戏也不会玩,于是拖着一张 大沙发垫,放在丹虎的卧室门口,她靠着门,坐在沙发垫上。 “你们家wi-fi密码多少啊?”还不如刷刷手机。 他应该原本是坐在床上,床垫响了一下,他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 报了一串数字。 他站在门后面,孟惟后背靠在门外面,距离很近,声音也清晰得很。 他问道:“你怎么不玩游戏了,不是说来玩游戏的吗?” 孟惟刚才打开塞尔达试玩,约莫也就持续了十分钟。 丹虎应该玩了很久,给游戏主角,一个光着上半身的男孩, 打出了一套齐全的装备,背后还背了一把威风凛凛的长剑。 但是她在十分钟之内,就把那把长剑弄丢了。她拿着剑乱挥乱舞, 用来砍树,然后不小心就掉下山了,下去找也没找到。 “嗯……我不会玩。”她连上了wi-fi,正在看微信, 避而不谈把剑搞丢了的事。 “有什么不会的,我教你,你把手柄拿来。”他站在门后面, 口述了一套哪个按钮对应哪哪儿的作用。 孟惟拿着手柄,愁眉苦脸地坐着听。 还给她分配了任务,“会了吧,继续去打吧。”好像 很希望她打出成绩一样。 剑搞丢了还冲上去,打怪肯定会被打死, 她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恳求: “能不能不打了,我就想坐在这里刷手机。” 这里靠近路由器,信号最好。 丹虎沉默片刻,“你除了刷手机,还有什么想玩的吗?” 她打开零食柜,拿了一包薯片,咔嚓咔嚓地吃: “没了。” 两个人隔着一道门保持着对话。 孟惟有一件事,非常好奇: “你每天不出房门,不用上厕所的吗?” “我房里有独立卫浴。” 嚯,屋子外有一个,里面还有一个, 乐园 第31节 他一个人用两个厕所,奢华。 “你为什么,要从美国来英国啊?” 这件事的江湖说法很多,有人说丹尼尔在美国 违法乱纪,被驱逐出境了。还有一部分人觉得没有这么离奇, 纯粹是他挂科太多,被多个学校开除,于是转战英国。 这两件事的可能性都很高,她竟分辨不出哪个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打这么多工啊?”他不正面回答。 孟惟对自己的穷没有一点羞愧: “我没有钱,要自己挣房租跟生活费。 我爸爸原来开酒厂,从爷爷手里 接过来的生意。我们家的酒厂在南方经营得不错。 但是我爸爸后来迷上赌博,把厂搞倒闭了,我也就变得很穷了。” 她一口薯片一口牛奶,并没有吐露身世的凄苦感, 只是在说一件普普通通的事。 他顿了一下:“你怪他吗?” “一开始当然会,他几千万几千万地亏损, 我的学费只是他挥霍掉数额中的百分之一。 说实话,我们也不亲密,他常年出轨不着家, 在外面另有家庭,我妈恨他,花他的钱, 而我,跟他虽然是父女,但是有一种不熟的感觉。” 孟惟说着,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你大概想象不到 世界上有这种亲子关系。” 丹虎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对私生子,是什么看法?” 孟惟想了一下才回答:“我应该有一个十岁 左右的弟弟,从没见过。我没有什么看法, 因为我没有见过他。上帝保佑他有上补习班的学费。” 丹虎笑着总结:“看来你还是不盼着他好。” 孟惟装样子地抗议道:“才没有,小孩补习天经地义, 等我赚了钱,我还给他买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呢,我要是 不成材,全家就指望他振兴家业了。” 孟惟说起没溜儿的话也是不打草稿,未语先笑, 先把自己逗得不行了。 “那你累不累,我是说,打工。”丹虎笑了一阵,又回到 原来的话题。 孟惟把薯片袋子扔进垃圾桶:“累啊,怎么会不累。 我有一阵子每天睡五个小时,”她擦擦手,继续说: “有一个作家,萧红说过‘自由是永恒地克服重力,挣扎向上飞行。’ 我觉得她说得特别好,对咱穷人来说,哪儿有又舒服又 自在的日子。如果辛苦一点,但还能做喜欢做的事,也是很好的。” “英国马路上的胖鸽子,从来都不飞, 他们放弃了飞行的自由,可是获得了吃垃圾的自由。” 丹虎一说起鸽子的笑话,孟惟就笑得打滚,这里的胖鸽子 当真吃垃圾第一名,人掉在地上的面包,能让它们连跑带颠(就是不飞) 不要命地冲上去。 她强撑着笑,又说了一个关于鸽子的旧事: “你还真别看不起它们不飞,我就见过一次鸽子起飞。 那回我在火车站,一只鸽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奋力起飞(极为罕见),但是实在太胖了, 飞得好低,还没我个子高, 矮矮冲过来,炮弹似的差点撞在我肚子上, 就像一生只飞一次,而那一次,只为了袭击一个人类, 而我就是被选中的人。” 孟惟对着门说话,看不到对方的脸, 但她知道,丹虎就在门后面, 可能跟她一样坐在地上。 丹虎脑袋靠在门上,无声地笑着,笑得停不下来, 对面的女孩有一副清脆的嗓子,唧唧呱呱地大说跟大笑, 她的存在让这间大房子不再那么空旷。 其实每天孟惟来的时候,他都醒着,但是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不想跟她对话,他的脸没法儿见人。 清醒地睁着眼,听她走进门, 放下食盒,然后出门离开。 “你来,真的是为了打游戏吗?” 丹虎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答案,只是问题先于 意志,已经脱口而出。 “不是。”孟惟收起笑,“不是为了游戏。 那天我被关在排练室,你说你要走了,其实我 并没有很失望。但是过了一会儿,你又回来了,那时候的 我好高兴啊,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高兴。 我想,我现在来你家,即使你没有像我那天一样高兴, 也会有一点点开心的吧。” 他安静很久,没有说话。 他们背靠着背,之间只有一道门,这阵停顿,久到让孟惟忍不住想象, 他们正在同一架飞船的驾驶舱里, 隔着一道挡板,宇宙中的漂浮旅行过于漫长,失去了时间概念,只有他跟她。 “有。”丹虎用一个字打破这种静谧。 “有高兴。” “那我就算没白来了哦。”孟惟在门后念叨。 “作为感谢,我给你演奏一首曲子,是我妈教我的。” 孟惟听到丹虎打开箱子的声音,不禁好奇,是什么乐器。 试弹一下,他好像在调音, 片刻后,圆润轻快的琴音从门后传出,竟然真的会,而且非常熟练。 这是一首快活的小调,曲调跳跃活泼,活脱脱玉珠掉在地上的声音。 “啊,是琵琶,对不对。” 他笑了一下:“你绝对猜不到。” 然后,他开始唱歌,那是一种 孟惟从前没有听过的语言,不是中文,也不知道是哪一国的外语。 丹虎放开嗓子,但声线压得比平时低沉, 歌声听起来好像一位热情剽悍的汉子,在宴会上 给朋友弹起琴来,只为烘热气氛。人声低沉,琴声透亮, 叫人想象这个汉子人虽粗犷,却有一双灵巧的手。 一曲毕,孟惟心甘情愿地认输:“我真的猜不到了。” 他才说:“这是我妈家乡的歌, 歌名就叫《敬酒歌》, 她是四川的彝族人。 乐器叫弦子。” “所以你有一半彝族的血统,而且是个四川人?”这让他 听上去有血有肉很多,不再是一个神秘兮兮,从天而降的人。 “嗯。” 乐园 第32节 “你的琴,练得比我好,你一定很喜欢学琴。”孟惟练过钢琴,虽然 不喜欢,但她知道要学好一件乐器,要花费很多时间,练得 这么好的,一定是真心喜欢,所以才愿意练习。 “算吧,我妈不喝酒,人清醒的时候,会教教我,这种时候 不算多。” 他们的谈话停下了,孟惟不再一个接一个地问他问题。 因为她正蜷缩在沙发垫上,缩成小小一团。 丹虎隔着门,听到她的呼吸声变得平稳而均匀, 不禁问道:“喂,睡着了吗?” 良久没有回答。 他叹了口气,打开门,就看到像小狗似的趴在自己门口的 孟惟,看来已经睡沉了。 他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来,抱到沙发上,准备放下来的时候, 窗外忽然传来“铛铛铛”的钟声。他家离钟楼特别近,因此 钟声也格外清晰。 这是新年的钟声,在跨入新的一年的那一刻,丹虎却陷入了 瞬间的慌乱,手忙脚乱地拿被子盖住她的脑袋,孟惟在被子下面 翻了个身,似乎感觉沙发不错,继续呼呼大睡,没有要醒的意思。 这丫头真是能吃能睡,他看到她吃出了一垃圾桶的零食袋, 而且睡觉也是不需要铺垫,困意上来就睡着了。 帮她把被子盖好,开上客厅的暖气,他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 欣赏落地窗前,夜晚的第三阵烟花。 当然高兴了,不是一点点,而是跟她一样,有很多很多。 第20章 首映(上) 今晚是伊莲小组作品的pressnight。 真正的剧院里,每出戏都有这样的第一夜演出, 制作方会邀请剧评家,以及各类媒体前来观看,并请他们在公开场合发表评论, 他们的评论影响着观众的态度。 可能是好评,可能是差评,剧院无法管住这些评论家的笔。 这次表演在猴子的别墅里举行,他们把认识的朋友都叫上了。 实际上这出戏的正式演出在夏天,观众是全学院的师生, 正式演出决定着在校的个人成绩。 伊莲的小组效率奇高,六月份的表演, 一月底就已经完工了,让朋友们提前看看, 是否还有上升的空间。 孟惟难得被叫来参加集体活动,这竟是头一遭。她正跟其他小组成员 一起布置舞台,利亚姆他们震惊于她竟然是这个组的人,上回见 她,不声不响的,也不说这个事儿。 “大家不用担心,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在这里我只是一个配合 工作的编剧,领导者是伊莲。”同时她也不指望拿高分,或是作品得以获得 奖项,及格就好,能毕业就行,凑合过吧。 其他人则小声表示,情况未必有好转,走了一个boss,又来一个boss, 伊莲小姐提出的要求并不比她少。不过好吧,欢迎你,只要你不再像原来 是个苛刻的混蛋,大家还是能做朋友的。 演员们筹备化妆,穿戏服,孟惟往来于前院跟二楼,帮他们搬运道具, 前院停了一辆装道具的车。 别墅里已有一些来看戏的客人,孟惟抱着道具箱穿过客厅的时候, 跟杜宽宇迎面相对。 他们自从上回讨论小说之后,杜宽宇当真她约出去过几次, 但孟惟平时忙忙碌碌,并没有很多空闲时间用来约会。 杜宽宇似乎很想让她喜欢上自己,一般女孩会喜欢的招数, 都对她用过,邀请短途旅游,商场购物,一起逛街,她逐一谢绝。 唯一提议的就是看晚间场次的电影。在第三次看电影的时候, 孟惟在黑暗中面无表情地看美国爆米花电影,缓慢地塞一把爆米花进嘴里, 她感觉到左边空闲的手被杜宽宇握住了,就那么放着,没有把手抽出来。 第四次看完电影,送她回家的夜晚,杜宽宇低头欲吻她,她手挡在他的 面前:“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好问题,约会过几次,但是尚未确定关系的女生,经常会提出这个问题, 这代表女生上心了,而上心是失利的开始。 杜宽宇像任何一个恋爱方面手法老道的男生一样,波澜不惊道: “约会阶段,增进了解。”不进反退,总让女生心里暗暗焦急 ,往往急得会先迈出一步。 哪知道她跟一般女生不一样。 “哦……那么,我们就到这里,可以吗?” 连着几天看晚间场次的电影,她白天困意重重, 这点时间都是从睡眠中挤出来的,她觉得已经算是很给杜宽宇面子了。 当初答应下来约会,只是以为一段真实的男女关系会给她的作品带来一点灵感, 结果不过看了几场无脑爆米花电影,外加睡眠不足。 杜宽宇被她直白的话撂了面子,低头笑了一下, 有一种属于老手的四平八稳,并未被她的回绝弄得手足无措: “在跟我玩儿欲擒故纵吗?你看起来不像有这种爱好的女孩。” 按照理性分析,孟惟是很缺钱, 但哪个男的也不可能一下给她打几万块的住宿费。 只会给她买女生喜欢的玩意儿,对她来说基本不顶用, 什么tf口红,dior的包包,等一下,包还不错, 两三万的包牌子还在的话,卖掉能换钱。 但不太可能这个阶段就给买名牌包。 那得谈多久才能给她花大钱啊…… 也没有个前辈给她指点一二。 她觉得她是没有做golddigger的那个耐心。 其次,她觉得这段关系对她的剧作事业无甚帮助。 那天他握住自己手的一刻,她平静到, 没有丝毫想把目光从屏幕转移到手上的冲动。 杜宽宇的目的,可能是想征服一个难得不喜欢自己的妞儿,这确实不怎么 光彩,但他如果能读心,会发现孟惟的这些功利想法也跟体面无缘。 “不必,我是认真的,趁现在大家彼此之间并没有感情, 断了也没什么影响。” 他有些不解地问:“难道你不知道,如果你跟我在一起的话,在 我们这个小圈子,你会好过很多吗?” 是…吗? 杜宽宇上前一步,站在离她很近的位置: “我的家世在杰西卡之上,在很多人之上, 如果你跟我在一起,其他人就不能动你了。” 她断然道:“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这句话把杜宽宇将要说出的很多话都给堵住了, 例如普通人都会想要的地位,势力,人脉。 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转身上楼了。 乐园 第33节 回程的车上,一个语音打过来: “怎么样,把到手了吗?” 杜宽宇戴着蓝牙耳机,扶着方向盘,冷冷道: “今天被她先说拜拜了。” “怎么可能,你可从来没失手过啊,她这…… 不会是同性恋吧。但就算是同性恋,也是你打赌输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电话里其他人让这人闭嘴:“笑什么笑啊, 这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威胁伊莲, 不让她在小组有话语权,她就会把茜茜论文的事捅出去。” 猴子憋住笑:“我觉得孟惟不像那种人。 我们打赌把她只是为了好玩,没想那么多别的。” “为什么选她?” 杜宽宇不语,他想起这个女孩的往日言行, 姿态似乎总是那么谦和, 偶尔开口,却莫名的傲慢, 他感觉荒唐可笑,傲慢的穷女孩,这真是一种矛盾的搭配。 “仅仅是无聊,想要观察人性而已,她长得不错还很穷, 我想知道这样的人面对从天而降的好事,是什么反应。 这不算坏心眼,送给她一场短暂的美梦,不是也不错吗?” 宽宇话音一转,“但她拒绝,那就没有办法了。” 猴子抱怨:“我只听得懂前半句,她好看,人性考验就听不懂了, 你们这些文化人,真是够复杂的。” 当宽宇迎面遇到孟惟,他们正是略微有些尴尬的关系。 孟惟抱着箱子,脸都挡在后面,看路只能从脚下看,对此刻 的碰面浑然不觉。周围没有人给她帮忙,客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唯有走过去的时候,从侧面看到杜宽宇正在跟人聊天,她扶着楼梯把手, 一步一步挪上楼。 孟惟似乎被分配到了最需要体力的活计,小组里的男孩子本来也会下楼 帮她搬运几趟,但很快被伊莲安排了别的工作。 这看起来,像在搓磨她一样,她跑来跑去,头发丝都被汗浸透了。 还有几套戏服没拿上来,戏服是一些中式衫裙,下摆长到拖地,负责服装 的同学再三强调,不能拖到地上,干洗起来不容易。于是她从车厢里拿到后, 双手举高,尽量不让衣角接触地面,三件戏服拿在手里,重量不轻。 这下正面视线完全被挡住了,步子迈得极小, 摸索着走路,单手输入别墅大门密码。 门是黄铜装饰的复古风格,孟惟平时都要两手推开, 这时一手几乎打不开, 于是将手里沉重的戏服调整一下位置, 她想用半边身体把门推开。 这时门的上方出现一只手,单手就把门给开了,让孟惟先进去, 她抱着大堆衣服想向后转身,向来人道谢。这人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转身, “别看我,看路。” 朝着楼上继续走,孟惟听到很多客人在跟新来的人打招呼。“丹尼尔,这么久 没来,在忙什么呢?” 他一向人气极高,不管玩什么,都能玩得极好,台球,游戏,各种牌类, 甚至足球踢得也很不错,某种程度上是这里的传奇人物,很多男生都向往跟他一起玩。同时也背负坏名声,恨他的人非常恨他。 “写代码,写论文。”这答案出乎在场的人意料,丹尼尔看起来像是 距离学习最远的人。 孟惟在楼上看到他,丹虎脸上的伤痕淤青已经消掉了, 脸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完好。 在人群中,他异常醒目,高挑个子,微微扬起头, 露出锋利清晰的下颌线,他们对视了一眼。 孟惟很快移开目光,继续自己的搬运杂活。还有几个大箱子, 她搬不动,平放在地上慢慢拖,额头上的汗聚成水滴,她用袖子 擦擦,一格一格地搬上楼梯。 楼上的人频频推开门,对她喊:“孟惟,快点儿,我们这就等那几箱了。” 丹尼尔不客气地拿走旁边人手里的打火机, 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我以为今晚会是德扑之夜, 没想到临时换成现场观看皇家歌剧院的表演了。” 打火机没油了,点不着, 而楼上催促箱子的人还在喊,他又打了几次, 然后烦躁地把打火机扔地上, 抬头对楼上的人说: “给你一分钟,立刻下来自己搬,再吵吵嚷嚷,你试试。” 客厅几个客人正在聊球队的事, 被这突然的插曲打断。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他们忍受楼上吆喝指挥的噪音一下午了, 但是这出戏是伊莲办的,不喜欢也只能忍着, 丹尼尔果然跟其他人不一样, 谁的面子都不给。 楼上的催促的人是个男生,被丹尼尔这么一吓唬,立刻噤声了。 派了三个男生下来,把大箱子抬上去。 孟惟得了闲,擦掉脸上的汗,站在一楼稍稍停留,然后上楼, 扬起笑脸,问大家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第21章 首映(下) 演出七点开始,请了四十多个客人,二楼原来是健身室的房间 被改作一个舞台外加观众席。 没有候场室,所有剧团的人都在观众席坐着, 连做道具,设计演出服的幕后工作人员都到位了。 台上在轰轰烈烈地演戏, 丹虎跟猴子坐在最后排的位置,他从后往前看,看所有人的背影, 全都数过来了,然后推猴子:“孟惟呢?” 这话问得直白,一点不带铺垫,猴子大为讶异地看他: “唷,就上回打德扑那晚见了一次,到现在还记得名字。 这小姑娘长得是还行,但也不至于这么有魔力吧,一个 两个都留心她。” “别啰嗦了,她人呢?” 猴子悄悄走到前面那些外国组员那边,低声聊了几句,然后回来: “她被伊莲叫到旁边的房间了,说是剧本还不完善,让她继续写。” 一直等到谢幕,最后剧团所有人都上台,手拉手,向台下鞠躬, 也不见她的影子。连猴子都看出来,伊莲是刻意把这个女孩排 出剧团,人家做准备工作,她做重活,人家上台表演,她被关在 房里。活脱脱一个倒霉催的灰姑娘。 猴子也搞不清伊莲为什么这么排斥孟惟,非要把她隔离在剧组外面。 乐园 第34节 女生之间关系复杂,叫人看不懂。 不待谢幕结束,所有观众还在齐声鼓掌,只见丹虎第一个站起来, 对旁边的猴子说话,声音刻意盖过当前的热闹:“好烂,终于结束了,走了。” 台上的剧团,但凡听得懂中文的,脸色陡变,这是他们第一次对外演出, 满心期待来自外界的好评,谁知道刚结束就被人说这种话。 “丹尼尔,你又有何高见,或者我该把“高”这个字取掉, 你可能台词都没听懂,只是想要泼点冷水而已。” 伊莲是主演,也是导演,这是她的心血之作,不容许任何人 贬低它。当她说完,旁边的中国同学翻译成英文,告诉外国同学 现在发生了什么,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丹虎本打算出去,听了这话,他从阴影中走进光所在的地方, 用英文说:“如果我说的问题你们真的能理解,这部作品 也就不会如此三流了。” 与此同时,一名外国女生跑到孟惟所在的房间,慌慌张张地说: “孟,有人说我们的戏不好,你快出来看看, 他到底说我们的剧本有什么问题。我现在好慌张,我怕这部作品 真的有很多缺点,让我们得不到好分数!” 当孟惟走进二楼的临时小剧场, 正看到剧团里的外国同学在神情激动地跟丹虎辩论。 这个白人男生明显说不过他, 并不是丹虎学问多么高深,只是白人不懂中国戏剧, 被他问了几个常识性的历史问题,就吭吭哧哧起来。 等对方没话说了, 丹虎开始用一口美式英文谈论萨义德的《东方学》: “什么是东方,什么是西方,这些概念 是谁建立的,你们想过吗?‘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 东方在过去只能被西方学者视为‘他者’,被建立异化的形象。 你们正在做的就是让向西方媚俗的一套把戏,而今已经非常过时了, 犹如七十年前老旧的美国好莱坞电影一样,让白人扮演中国人, 表演中国的故事。如果我是教授,只会感受到一种老掉牙的乏味感。” 他并非胡言乱语, 不但引经据典,还有理有据,反驳的话语行云流水, 从理论上来说,没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 这让剧团内部陷入了大危机。 孟惟的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 为了掩盖,不得不手捂住嘴,仿佛情绪已然崩溃, 在后面笑够了,再抬头,才有余力进行表情管理。 这些话都是她之前给丹虎说过的, 没想到这人记忆力这么好, 听过就全部记住了。 她从前说的时候, 意见并没有得到剧团的重视, 说的次数多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就被驱逐了。 但今天,丹虎把她的话复述了一遍, 给剧团带来了意料外的致命打击。 但在那个外国女孩眼里,孟惟现在的表情很不寻常, 紧紧抿着嘴唇,似乎忧心忡忡。 上面那个中国男孩的话说得句句戳心, 这些问题他们一开始定主题的时候, 一些人想到了,但是利亚姆跟伊莲说没关系, 只要内容好,能把这些问题都盖住。 几个穿着花里胡哨中式戏服的外国同学因为丹虎的话起了内讧, 都在互相指责,当初为了定这个主题, 说过哪怕要把编剧孟惟排出去也要做成。 这些话孟惟当初一早就说过的,自己人说了 还有更改的余地,等到被外人说,分明为时已晚。 今天的修罗场,外行只能看个热闹。 现场的观众都听不懂丹尼尔在说什么, 牵涉到人文艺术类的专业用语过多,大部分人看个热闹就散了。 不过丹尼尔今天彻底打破了别人对他的固有印象, 原来这家伙平时看这么深奥的书啊, 人不可貌相,还以为他是会花钱请人写论文的纨绔呢。 伊莲因恼怒而脸色通红,她在剧团主持大局,跟组员说 这出戏不可能像丹尼尔说得那么可怕,全是危言耸听, 但组员自己都闹得不可开交,没人愿意听她的话。 这时,伊莲看到孟惟就在台下, 她走出了隔壁房间,来到这个小剧院, 正在下面歪着头看剧团吵成一锅粥。 伊莲早就知道孟惟的大名了,大学三年都是戏剧编剧系的第一名, 英国大学不公开排名,只是谁都知道,每年的期末,没有人的 分数比她还高。一个母语不是英文的中国人,在英文剧作领域稳坐第一, 学院的中国人背后都管她叫天才。 当初接手这个剧团,其他人告诉她,这个团之前 的带头者是孟惟,但是因为她为人苛刻严格,被集体推出去了。 伊莲找到这个剧团的时候,本以为可以大展身手,结果发现是捡 别人剩下来的东西,这让她心里非常烦躁。 伊莲对戏剧是有着执着的,却在几年下来的学习中慢慢知道, 她并非拥有顶尖才能的人。 以天之骄女的身份出生,却不能在自己喜爱的领域达到最好的成绩, “最好”甚至并不是困于一层语言隔膜,而无人摘取的桂冠,孟惟的存在 让她知道,“最好”,有人可以达到,而且她们是从同一个位置出发,伊莲 甚至还拥有比她更优越的物质条件。 组员看到孟惟来了,宛如看到救星, 她是组里对剧本最了解的人。 纷纷指望她能把这个横空出世的搅局者说赢, 于是孟惟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上去跟人辩论。 舞台上就站着他们两人,孟惟拿着剧本, 眼光从上至下,越来越低,一直低到地面, 气势首先就输了。 丹虎走过去,一把从孟惟手里抽过剧本,态度比对上一个人还要粗鲁, 他装模作样地翻: “喂,你做的这是什么垃圾玩意儿,害人不浅噢?” 孟惟指尖抠住掌心,深深呼吸,她正在尽全力摆出悲伤脸。 “这是我的工作,请你不要侮辱它。”她低下头, 发丝挡住半边脸,肩膀一直在抖,看起来很像在抽泣。 他却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翻完后,冷酷地把剧本扔在孟惟脚下: “回去做什么都好,千万别再干这个了,英国 戏剧的平均水准要被这个剧团拉低0.5个点了。” 乐园 第35节 孟惟细声细气地揉眼睛: “你的话真的让我很难过,我觉得我们还有进步的空间。” 再骂得狠点!她还能继续演,眼泪马上就能掉下来了。 剧团里第二个上来辩论的人依旧惨败。 他们知道这次的首映是彻底被毁了, 缺陷被放大出来,无法掩盖。 小剧场里就剩下这些人, 吵架的人还在吵,甚至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喊: “我不干了!” 猴子见了这幕,简直跌破眼镜,他原以为丹尼尔暗暗喜欢 孟惟,结果人来了,他竟然做这么过分的事,把一个 小姑娘伤害到体无完肤。 “差不多得了啊,别说了别说了,戏不喜欢就别看, 跟人小姑娘说什么屁话呢。”猴子挡在他们中间。 丹虎感觉演得倒是差不多了,对孟惟说: “你走不走?”十点多回去还能赶上公车。 “我不走,我是剧团一份子。”这话孟惟是认真的, 她要靠剧团给自己做出毕业及格分,所以不能走。 丹虎的玩笑话里有了真意: “你觉得你是一份子,这地方把你当一份子吗?” 下午她被人指使的样子他都看见了。 左右都是外人,她没办法细说,倔声道: “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猴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了, 变得比刚才可怕多了, 互相瞪着对方,谁也不说话。 杜宽宇适时地现身,他从后面走来, 揽过孟惟,充当她的保护者,对丹虎说: “她是我女朋友,我不许你这么跟她说话。” 孟惟因为愕然瞪大了眼睛,然后看见丹虎眉间升起隐隐的怒气, 他气冲冲地离去。 第22章 戏票 剧团中的所有人,都经历了一个糟糕的夜晚, 首映结束的瞬间,就被观众客观地指出了作品的问题, 然后陷入内部的互相攻讦, 每个人都在互相指责,推卸责任, 这个剧团还能不能继续下去,成了未知数。 大家无精打采地收拾道具,伊莲掸掉落在头发上的金粉, 那是谢幕的瞬间,她的朋友们喷的小礼炮。 如果不是有人出来搅局,今天本来会是非常完美的一天, 作品进展得很快,每个步骤都被顺利推进, 但也许,太过迅速,是她操之过急了。 伊莲没有跟其他组员一起收拾,她穿着戏服,跟杰西卡走进三楼的 房间,准备卸妆洗澡。 进门时,她们被孟惟拦住:“我有话说。” 杰西卡想把门关上,孟惟不让她关,她对着伊莲的身影说话: “你说过,你不想因为我的存在,让剧团有了两个 领导者,这会产生不同的方针,影响剧团的发展。 所以我不跟你们一起排练,看戏,甚至谢幕。 这些条件我都接受了。” 编剧跟导演,本来可以和谐共处,但是在这个剧团, 孟惟跟伊莲,让局面变成了一山不容二虎, 从开头起,就埋下了不和的种子。 孟惟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伊莲这么讨厌自己, 她从没有想过夺取领导权,眼前想要的, 不过是剧团的编剧署名,别无其他。 但伊莲一直在怀疑她。 步步退,步步退,可能即将再次经历一次出局, 孟惟现在退无可退,不可再退。 她们彼此互不认可,频繁的摩擦已经让两个人在私底下势同水火。 伊莲本来以为靠自己的家世,指挥一个穷女孩不费什么力气, 无论怎么摆弄她,她都不敢反抗, 但孟惟的行为向伊莲表示,她绝对会还手。 这里没有别的人,此刻伊莲的心情极差, 她不再像平时一样说话娇嗲, 吐出的话里透着寒意: “所以呢,你真的接受的话,又来找我做什么?” 孟惟用脚抵住门,语气平静,但态度坚持: “我知道每个组每月都要提交一份名单给教授, 报告作品的进度,而我从其他人那里知道, 你并没有把我的名字放上去。” 杰西卡伸出手,推了孟惟一把,想把她推出去: “钱货两讫这个规矩,你不知道吗,茜茜的论文还没有出成绩, 我们怎么知道你帮她写及格没有。” 孟惟毫不示弱,她一把推回去,把杰西卡撞了个踉跄: “你大概不知道另一个规矩, 得罪谁都别得罪枪手,她论文的生死决定在我手上。 我不会等你到五个月后再加我的名字,你们最好快点。” 杰西卡在第一天见她的时候,以为她是个爱以软弱示人的 绿茶婊,她平生最讨厌这类女生,没少呼喝她。 孟惟如今简直寸步不让,就跟疯了一样,被骂了, 就会骂回去,如果有人对她动手,她大有把对方头发扯下来的疯劲儿。 这让杰西卡对她不免多了一些忌惮,正常人没必要跟疯狗较劲。 伊莲转过身:“我本来出于好意才给你一个位置,没想到 是请了一尊佛啊,威胁我,你觉得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孟惟慢慢说道:“我才是那个该觉得奇怪的那个人吧, 难道我没有在组里作出贡献吗,剧本都是我翻译的。 让你加上我的名字,有什么不对吗?” 伊莲长长叹了口气:“我爸爸对我说过,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 你们这种家境清寒的孩子总是要比我们这种温室花朵更泼辣,更有手段。 你坚持这样狮子大开口,让我非常苦恼。” “如果你爸爸真的有好好教你做人,他就应该教你, 不要以为借花献佛这件事这么容易,借来的花要看 是跟谁借的,不还会惹上大麻烦。” 孟惟直白地指出伊莲一开始不过只是想维护人脉, 帮茜茜一点忙,让茜茜对自己感激不尽。 支使了自己,最后却不想履行一开始的约定。 乐园 第36节 她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同情你,”伊莲散开盘起来的长发,怜悯地看着孟惟: “手段这么下作,行为这么卑鄙,只是因为你没有 受到好的教导。菲茨杰拉德说过‘每当你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 你一定要记着,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所拥有的条件。’ 所以我会对你宽容,因为你生长的环境让你无法具有美德。” 孟惟对伊莲拐弯抹角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 她不耐烦道:“下一次我来找你的时候, 如果你还没有加上我的名字, 茜茜的论文会变得跟你今天的演出一样惨。” 这句话成功地让杰西卡跟伊莲的脸色一下子发白了, 她戳到了这两人的痛处,今晚的演出如同一场噩梦。 部分组员甚至指责伊莲当时不应该问那个中国男生 问题。 如果不问,人心也不会大乱。 人心一乱,对自己的作品失去信心, 团队合作会变得极为困难。 周一,孟惟上午没有课, 她此刻守在大楼外面,坐在图书馆旁边高高的栏杆上,正在等人。 中午时分,下课的学生鱼贯而出,她利落地跳下栏杆,跑进人群。 “丹虎,你不会还生气呢吧。”她一拳捶在对方的背包上, 笑嘻嘻地看他,拖着他的手臂,把他拖到人少的地方。 “干嘛,你不是有那个了不起的男朋友吗,我这坏人离你太近, 他来找我麻烦怎么办?”丹虎气哼哼地用食指点住孟惟 的额头,把她推远点。 孟惟一甩头,再绕过去:“扯淡呢,他算我哪门子男朋友,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男朋友了。跟你说正经的,我弄到两张剧院 的免费票,我带你去看嘛,去paradise的位置。” 她今天是想来和好来的,姿态放低一点很要紧。 丹虎半推半就地在草坪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他睨着孟惟, 心想这小丫头变得越来越野气了, 动作野,说话野,跟第一次见面时, 那副斯文娇气的样子越来越不一样了。 不会是我把她带成这样的吧?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见她乐呵呵的,丹虎也不好再冷着脸, 他把孟惟踩在长椅上的短靴推下去,问到: “你怎么这么高兴?彩票中奖了吗?” 孟惟如今感觉全身轻松: “接近了,伊莲同意加上我的名字,剧团的事快成了。” 丹虎半躺在长椅上,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伊莲没有加你的名字这事儿,不是猴子告诉你,你压根不知道。 你又是怎么起死回生的呢,做更多更累的事,还是恳求他们带上你?” 这话在孟惟听来十分刺耳, 她一字一句说道:“我说了我有我的办法。而且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做的那些事, 如果到必要的时候,非得做那样的事,我也得做。” 孟惟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她把话头绕到戏票上, 这是内部员工才能拿到的票,而且也是首映, “咱们会是这部戏的第一批观众!” 太假装心情愉悦,所以她的情绪有些不自然。 丹虎把票拿过来,票上面印了他跟她的名字,正反看看,然后还给她: “但你连自己作品的首映都看不了,可怜不可怜。” 人声远了,下课后,学生纷纷去吃午餐填饱肚子。 草坪上湿漉漉的,是凝结的雾水。 她张开口,想解释什么,不顾地面潮湿,把书包放下去, 掏出一本剧本,这是她熬夜改的新作品, 摆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是心甘情愿低人一等, 我只是为了能毕业,我有我必须做的事。” 丹虎没打开看,因为他的火气渐渐也上来了: “你说过你想做一流的戏剧,他们做的那些玩意儿, 就是你眼里的第一流吗?”连他都觉得肤浅无聊,只是看个热闹而已。 顿了顿,他收住将要说出口的话,因为脑海中忽然浮现过去的事, 尽力压制住怒气,丹虎试图和缓地跟她说话: “我永远不会用出卖尊严的方法换好处。”所以你也不要。 孟惟拥有着比普通人更强烈的自尊心, 她的自尊心是一把匕首,而刀口对准的往往是她自己。 费力维持的愉快表象慢慢碎开了,她已经努力对他好, 不想让他生自己的气,对他比对一般人都要更好。 但是丹虎不领情,也许他心里是看不起自己的, 分明一早就知道他是这种冷酷的人, 她却还是很喜欢他。 她听见自己把新剧本往地上一扔后咬牙说道: “你不会,但我会,因为我就是这么自甘堕落, 摇尾乞怜,卑躬屈膝,自尊心低下。” 丹虎气笑了:“你该看看自己的样子,你现在就像个赌徒, 明明输得快一个子儿都没了,还不肯下桌, 别人说出你不想知道的真相,马上就恼羞成怒了。” 孟惟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情绪却那么亢奋, 当真有几分像他见过的,输到快倾家荡产的中年男子。 他知道自己的事,所以为什么不体谅一下她? 在她心里,丹虎跟周围的人都不一样,他们都通过偶然的事件, 见过彼此狼狈的一面,他们,明明是朋友啊。 为什么反倒是他,说的话最刺伤她的心。 孟惟站起来,眼下是熬夜写剧本熬出来的暗青, 眼珠血丝密布,整个人就像一张拉到满弦的弓,她很累,轻声问他: “你站在哪一边,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吗?” 只要他说跟自己站一边,她就不跟他计较其它...... 丹虎不假思索地说:“我不跟输掉一切的赌徒站在一边。” 他冷淡地侧过脸,不看她。 丹虎见到孟惟受困于人的样子,并没有生出怜爱,也不觉她需要人救赎。 他感到愤怒,她明明是跟他一样的人, 他知道她有着比别人更野蛮的力量, 却主动让别人踩在自己身上, 如果她真的是这样无力也无心自卫的人,算他看错她了。 孟惟点头:“好,好,好。”连道了几声好之后, 她把拿在手里的两张戏票,撕成两半,用力又撕, 直到撕成了碎片,挥出去,扔在丹虎的脸上。 旋即衣襟被他拽住,丹虎站起来,把她拉得凑近自己: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打女人?” 乐园 第37节 她仰起脸,丝毫不怕他的威胁,举止活像一个蛮横的男孩: “揍就揍,少废话!” 瞪着他,等他对自己下手。 再抽她一个巴掌更好,从此一刀两断,就当从没认识过。 她其实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对他发怒,他们是朋友吗? 甚至这份萍水相逢的关系可能比她以为的还要浅, 她在他眼里,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 但她不知不觉地,对丹虎寄予了过多的期望, 当他没有给予她所期望的回应之时, 她像个野蛮人一样对待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把这根线扯断, 我给你的东西,你不可以不要, 你不要,那就不要再还给我, 撕了倒好,撕了才对。 在极度疲惫跟极度亢奋中,她知道她是彻底失控了。 丹虎注视着孟惟,无感情的浅琥珀色眼睛倒影着她倔强的面容, 而眼中真正所见的,却仿佛是不久后的将来, 慢慢松开她,复述一个预言般, 在她面前轻声说: “那你去吧,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让我看看你是怎么一败涂地的。 我知道一定会有那么一刻,你会因为失败, 后悔到连看第二天太阳的勇气都没有。” 第23章 开幕 二楼传来女生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哭了有一阵子,跟身边的人 在说些什么话,有人在柔声安慰她。 外面下雨了,天气阴沉,毛毛小雨不断。孟惟知道那是茜茜在哭, 学校给茜茜发了正式的邮件,通知她已提交的三篇论文有抄袭嫌疑, 不日将会举行听证会,裁定她的作弊行为。 作弊是非常严重的指控,受影响的不仅是学位跟毕业证,一旦确认 存在作弊行为,学术道路就结束了。将来不管是在学术界,或是艺术界, 这件事一旦被翻出来,跟丑闻无二差别, 不管在哪儿,当事人都很难拥有容身之地。 每周数次的授课,从现在开始,可以结束了。 所有人都在楼上,安慰茜茜,告诉她事情有转圜余地, 找个中介教教申诉的方法,或者申请重新提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退回来的论文,并非一两处涉及抄袭,而是全文,百分百,每一个字, 满屏都是红字,红字代表机器查到的抄袭处。 “我已经完了!” 楼上的哭声没有减弱的迹象,茜茜哭得快要断气了。 一个不熟悉的女生站在二楼栏杆旁,对孟惟说话:“你,上楼来。” 很明显的命令语气,是了,孟惟现在有罪魁祸首之嫌, 她一手辅导茜茜的论文。 得到的结果却比之前还要差。 猴子正在安抚茜茜,告诉她但凡钱能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 没必要为了几篇论文急得要死要活的 咱们这种人差钱吗? “不行,我爸指望我拿到学位呢,没拿到学位,我哪儿有脸 回国。再叫他知道我被抓到抄袭,他会对我失望透顶, 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茜茜脸埋在床上大哭,谁叫都不起来。有钱人家并非不注重教育, 反倒比一般家庭更舍得花心血给孩子弄一份好学历。 学历佳,能力佳,举止得体高雅,再配上生来就有的金汤勺, 这才是他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应该具备的一切。 猴子语塞,他劝不住,求救似的看向孟惟: “孟惟,你最懂这些,你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接过笔记本电脑,前后翻看,然后合上,她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了。 “有人提前把你写完的论文提交到系统里了, 所以论文被判定重复率百分百。” “是谁这么坏呢,有机会接触到你的论文,还不是一篇, 而是三篇。”杰西卡给茜茜递纸巾,给她拍后背, 毫无掩饰地看着孟惟。 屋子里其他几个女生正似乎已经商量过一轮, 当杰西卡说完话, 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孟惟一直在给茜茜辅导论文。 “哎哎哎,也别这样嘛,孟惟能接触到, 不代表她就要这样做,她真这么做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猴子总是不希望这事儿是他们内部人做出来的, 出内鬼可不是什么好事。 孟惟丝毫不避让地直视他们: “在这里我只需要对一个人负责人,就是茜茜, 而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茜茜还在一起一伏地抽噎。 不夸张地说,她此时此刻是一个嫌疑犯, 未量刑的罪名已经盖到了她的头上。 她一个个看他们的眼睛,无谓证明不证明, 但不敢看会被更加怀疑。 这时陡然迎面飞过来一本书,目标是孟惟的头,她手抱头, 身体偏过去,书没砸中。 是其中一个女生扔过来的,她嫌恶地说: “像你这样的人,我们经常见到,坏心眼奇多,想从我们身上榨油水。 你不知道我们有一百种办法搞你。” 蹲下从地上拾起书,孟惟奋力扔回去,心狠手狠,没有一丝犹豫: “滚你娘的蛋,说过不是老子做的了。” 对面一声痛叫,那个女生被厚皮书闷声砸中了,而且被砸哭了。 被砸中的女生本身就是跋扈性格,这里自己的人多, 怎么会有吃闷亏的道理。 哭着冲上来要打孟惟,猴子夹在中间挨了好几下, 他把孟惟推出门,催她下楼,今天大家心情都不好, 改天来玩。 心脏跳得很急,只是脸上不显, 说脏话,打架,不过从现在开始, 她以前是个很退缩的女孩,这都是头一遭。 拿上大衣,她匆匆要走。 自始至终,茜茜都没有跟孟惟说话,没有指责她, 也没有说怀疑的话。 但她心里有隐隐的不安, 乐园 第38节 为了威胁伊莲在名单上加上她的名字, 她说过很多次,如果不能让她满意,茜茜的论文就会遭殃。 杜宽宇在楼梯口,关切地问她:“你可以跟我说实话,是你做的吗?” 她穿上大衣,把长发从毛衣里拉扯出来, 再一手一只,戴上毛线手套:“是我做的话,你能怎么帮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有预料到孟惟这么快就承认了。 “我问,你说你要帮我,你怎么帮?”她骤然回头,审视杜宽宇: “怎么帮?” 他在短暂的时间内,组织出一番合理的话,这样办对谁都有利: “我会让你向茜茜道歉,她一定会原谅你的,再跟老师发邮件, 你承认是你出于……一些理由,跟茜茜产生不和, 所以把她的论文提前提交了。” “那不是帮我,那是帮别人。你说过,你有意跟我交往, 这时候不是应该跟我站在一边吗?”她一步步往前走, 语气里有着一股偏执的劲头。 “我会帮……”他被孟惟的追问逼得无话可说。 不等他说完,她自问自答起来: “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要走近我? 你可能无聊,想找点好玩的事,玩恋爱游戏。 但想跟我谈恋爱的前提是, 做好跟我一起完蛋的心理准备。”最后一句话,几近于恫吓。 这个轻松的,永远不为钱烦恼的公子哥, 净对她说些轻飘飘的,没用的话。 杜宽宇的确是无聊起意, 他打听过,孟惟平时打几份工,做什么活儿, 在餐厅门口招揽客人,一小时才9镑。 就这样一个人,眼里好像谁也看不上,尤其是他, 她谈论小说时的神情,是一种不加克制的傲慢, 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吗,一个连欧洲旅游都负担不起的人, 却这么目中无人,杜宽宇觉得她的傲慢是自欺的产物, 以自己的智力或是所谓的才华为基底,极度虚弱, 自我欺骗,十分可笑。 就这样一个女人,甚至不对他动心。 “问到了吗?”杰西卡给杜宽宇开门。 茜茜擦擦眼泪,等他的消息。 “没,我问不出来,她不说。” 杜宽宇自始至终都是他们的一边的人。 孟惟工作的剧院中,剧场位于大楼东侧, 状如塞进水泥建筑物里的移动马戏团, 六边形的结构, 六个进出口,分布六个管理人员。 她在毛衣外穿了剧院的外套,再在脖子上挂一张工作牌, 面朝外,静候观众进门。 出入口工作人员的职责是为观众指路,负责让每个人按照戏票, 找到正确的座位。 今天被指派到七点到9点的工作,这种情况不太常见, 但最近出了部新戏,慕名而来的观众人数非常多, 以前开三个出入口就足够了,现在要把六个门全都打开。 开场后,观众并不急着进剧场,他们最爱在外面的吧台买一杯酒, 然后举着酒杯四处聊天,直到七点十分,人们掐准时间, 全部挤在一起进场。 孟惟负责的区域是c区,只要拿的是c区的票,来这里就没有走错, 进去后有三层楼的楼梯,装得下几百人。 部分客人需要指路,部分人并不需要,但她会接过所有人递过来的票, “一楼,向右,非常好。”,“三楼,24号座位,谢谢。” 越做越熟练。 “一楼,向前走,第一排,两位的座位靠在一起。” 还回去的时候,对方手上有一串熟悉的戒指,撞进她的眼眸, 刚要抬头,动作被理智硬生生克制住,把目光停在不上不下的位置, 可巧了,正见着他的另一只手跟一位姑娘十指相扣。 女孩向她点头,用英文说谢谢,约莫以为在剧院工作的孟惟是华裔。 短暂的碰面不会超过半分钟,熟极而流的机器卡顿了半秒,齿轮继续运转。 但她无法克制,在这对情侣离开后,目光追随他们的身影。 像绕了一个圈,她在丹虎与一个女孩逛珠宝商店的时候,第一次跟他相见。 又在他同另一个女孩来剧院的这天,彻底断绝往来。 七点半,开幕时间到,所有观众都已进场。六道门的工作人员可以休息了。 他们去咖啡厅喝一杯咖啡,邀请孟惟同去。 她笑着摇摇头,表示要去办公区域再做一些工作。 人走后,孟惟去了一趟洗手间,坐在合上的马桶盖上,手撑在两边, 仰着头看天花板。 只有这里,暂时一个人都没有。 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才过去一刻钟而已, 可她有三个小时需要消耗。 在西侧的商品柜台一个一个地看,剧院也卖一些纪念品, 围巾项链一类的东西,款式不是很好看,年轻人不太可能喜欢。 墙上张贴的海报,宣传当季最新戏作, 她给丹虎的是《呼啸山庄》的戏票, 孟惟在心里默念, 没关系,没关系,他怎么也不亏, 不管跟谁去,这部戏都看到了,不是吗? 另一张海报则是宣布今年的布伦特伍德戏剧写作奖已经开始, 欢迎有志人士参与投稿。 这是全英最大的剧作家作品大赛。 大赛将选出四名优胜者,每个获奖者可得到一万英镑的启动资金。 在获奖剧作者的协助下,作品会被优秀的剧团制作成戏剧, 在全英最了不起的几个剧院轮流上映。 她连学院的毕业竞赛作品都做不好, 更谈何投稿全英最有名的剧作家竞赛, 总的来说,是连想一想都不敢的美梦。 孟惟盯着那张海报看,就像大半的意识都被吸进去似的, 不敢肖想,却挪不开眼, 就把这件事当成一辈子不可告人的幻想,可不可以呢? 在幻想里,她成了一名被鲜花跟掌声包围的剧作家, 身后是丹虎,低头对她说,我早就知道你很厉害,而且我很喜欢你。 情节极烂,只可能存在于十八流垃圾小说, 她站在二楼厕所正下方的海报前, 笑出了左边脸颊,一个小小的梨涡, 至少这份幻想,可以让她此时的心得到一些并不影响他人的快乐。 乐园 第39节 第24章 出局 事情崩塌的预兆来得很早。 大教室里的晨课从9点开始, 孟惟提前十分钟进门, 很多双眼睛在偷偷看她。 等她坐下, 数十张嘴巴继续传递窸窸窣窣的悄悄话。 班上泾渭分明,中国人跟中国人坐在一起, 外国人跟外国人凑成一群。 她去第一排坐,那里空空的,哪国人都没有。 清晰的中文密不透风地堵在她耳边, 第二排,第三排,斜后方,正后方, 话题从往日的作业、电视剧、男女恋爱八卦, 全部变成了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 “据说她偷走别人的论文,提前上传了。” “偷走别人的论文,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吗?这也太荒谬了吧?” “不是,哪有那么笨啊。她匿名上传到网上,只是为了让别人的论文被判定抄袭, 已经被上传过一次的论文,二度上传的话,机器会检测出百分百重叠率。” “啊……好坏,为什么做这种事啊?” “谁知道,嫉妒吧……据说那个倒霉的女孩是个白富美, 有钱女孩比较傻白甜,交朋友不会设防。” “啊,难怪,她啊,很缺钱的,我们都知道。 可能是她想从白富美那里弄钱,人家不给,所以就这样了。” “很有可能……” 讲台上的老师终于调试好了电脑,打开投影仪,开始上课。 这时,孟惟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不要再来,你已经被除名,我们会给你应得的惩罚。】 伊莲发的。 什么除名,她的名字根本没有上过名单,有什么好除名的。 孟惟握住放在桌上的新剧本,并没有因这一层层的坏兆头变得虚弱, “以后不要来了,这里不欢迎你。” 侯子诚是在孟惟进门后才发现她的到来,门口的密码没有换, 知道密码的人都能进来。 剧团今天会在二楼开一次集会,孟惟想来, 她觉得这次可以扭转局势。 侯子诚平日见人都带三分笑,尤其对女生,态度尤其好。 这是他头一回没有笑。 “我有事要做,最后一次,我会改变他们对我的印象。” 她坚信,伊莲的剧团眼前的危机,只有她才能救得了,她在短时间内以原稿为基础,写出了一个新剧本。 侯子诚烦躁地撤下针织帽,扔在沙发上: “孟惟,我对你本来是印象不错的,但你这回,真的做过头了, 你留在这儿,其他人都会说我,走吧,别让我为难。” 侯子诚的善恶观并不分明,提交别人的论文,在他看算不得大奸大恶, 但是事情大条在,那是他朋友的事! 最后总要选一边,不甚熟稔的孟惟跟父辈间有生意往来的茜茜跟伊莲, 他肯定会选后者。 看他坚决地要赶自己走,孟惟恳求道: “最后一次,让我跟他们说最后一次话, 我会跟他们解释,说服他们…… 今后是好是坏,我让他们做决定。” 侯子诚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他靠在沙发上静了一会儿: “说完就离开,一分钟不要多呆。 孟惟,别怪我没提醒你, 硬要呆在这里的话,就跟过街老鼠没有什么两样了, 人要认清大势。” 她跑上二楼,将要开门之前,终究犹豫了一瞬,喃喃道: “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我会被人人喊打, 凭什么伊莲,她受人喜爱,人人都信她敬她?” 侯子诚一向有墙头草的作风,为此没少被人背地里拿来说,今天却态度分明: “我知道伊莲对不起你。 她从前没少做这样的事,你也不是第一个被她排挤的人。 人得合群,顺从大流,才能过得好。 你的言行既顽固又刚硬,骂了杰西卡, 还打了佳艺,比不得伊莲讨人喜欢。 这些都是你不能做的事,你承担不了后果。 而且,不管伊莲做了什么,我都会和她站在一起, 你不能要求别人站在哪一边,懂吗? 人都是帮亲不帮理的。” 孟惟转身打开门,跨进坐满人的小剧场。 一个剧团,外国同学占百分之八十,中国人极少。 外国人不清楚他们这些中国同学间的恩怨, 他们相处在一起的契机只是作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私人关系。 孟惟拿出刚完工的剧本,向大家宣传自己的新想法。 眼下剧团面临危机,过分简单的初稿已经被证明存在很大的缺点, 但是他们还来得及修改。 她希望把《梁祝》的故事背景从中国古代搬到近代, 民国时期新旧交替,没有去学堂自由读书的富家女孩在社会制度变动的震荡下,找到了罕有的自由,得以突破旧家庭的桎梏。 她逃离富有的父母,改妆作男孩,去大城市的学校念书, 在校园遇到了贫寒家境的男主角,相处的几年内,他们产生了爱情。 中国的时代变换,贫富阶级,家国危机,女权思潮, 将会在这个故事中轮番展开角力,挤压这一对新梁祝的人生。 除了故事情节,她还想把故事改成音乐剧的形式,已经写好了唱段, 编曲要靠剧团里负责音乐的人来做。 戏剧学院这个地方,演戏,写作,唱歌,舞蹈, 所有门类都教,只要看学生选不选这些课。 对这些演员来说,唱歌对他们也不是难事。 孟惟对新剧本有着很大的野心,不说尽善尽美, 但绝对能把之前的漏洞给盖住。 她太心急了,介绍的台词好像一阵旋风,十分钟内就说完了, 听她说话的二十多个组员都愣了愣,都还没品出滋味, 暂时也没人敢第一个开口,编剧的事只有编剧懂, 他们做演员或是设计灯光道具的,只懂自己份内的事。 等了有半分钟,才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有可能只是出于客气。 黛米作为副导演,她打破沉默,第一个说话: “听起来挺不错的,我不介意把故事放在中国近代, 只有中国人最懂中国故事,不是吗?” “好像比第一版好,多了可靠的时代背景。” 利亚姆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乐园 第40节 是他选定的古代《梁祝》故事,让他放弃真的很难。 正在这时,伊莲带着一位棕色头发的男生走进小剧场,她欢欣鼓舞地给大家做了介绍: “各位,帕克先生已经到了,他是上届学年大赛获得最佳编剧奖的人, 我非常荣幸地请到他来给我们的剧团做顾问,现在,开始开会吧。” 她表现得好像刚才孟惟说的话根本什么也不算似的。 “上届获胜的人”,这个头衔让孟惟感到一阵怔忪, 原来他们已经找到了新编剧了啊。 做惯了输家,忽然见到赢家, 不由自主就产生了退却之意。 当他们用眼神示意要使用舞台,她慢慢后退,将位置让了出来, 安东尼帕克说了些什么,孟惟耳朵内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懂, 在彻底除名的压力下,翻译英文的大脑零件短暂地停止了运转。 她离开后小剧场后,在门外听到一些组员问伊莲, 有没有看到孟惟的新剧本,感想如何? “孟小姐已经退出了小组,因为她马上会因为论文作弊被学院调查。 再说,我已经给过她机会,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写剧本,大家不是有目共睹吗?” 楼下的茜茜来意不善:“你把我的论文传上网的,对不对?”她站在别墅大门前,不让孟惟出去。 今天仿佛是孟惟的审判日,一楼来了很多人,人人都在看她,谈论她。 茜茜不让她离开:“因为你妒忌别人,妒忌比你过得好的人。” “不是我。”孟惟低声说,不看茜茜,她很累,想回去了。 茜茜打开手机的播放功能,手机录下的音质极为清晰: “得罪谁都别得罪枪手,她论文的生死决定在我手上。” 这是孟惟的声音,是那天她对伊莲说过的话。 按下暂停,又继续播放: “如果你还没有加上我的名字, 茜茜的论文会变得跟你今天的演出一样惨。” 全是她的话,被伊莲录音了。 句句都是孟惟说过的话,抵赖不得。 把手机抵在孟惟面前:“你怎么解释,啊?” 孟惟的后背感觉到炙热的刺痛感,那是被揭穿后的惶然: “是我说过的话,但我没做过。” 茜茜咬牙道:“你自己听听这话可笑不可笑,张口闭口要给我颜色看。 这下真出了事,还敢说不是你做的。 其实你心里一直没把我当回事的吧, 平时好像跟我关系很好似的,但心里一直把我当冤大头,是不是?” 她夺走孟惟的剧本,像垃圾一样甩在地上。 孟惟敢对别人动口又动手,唯独对茜茜不敢。 因为她对茜茜隐隐有愧, 她能把茜茜的论文当筹码,拿来威胁别人, 这说明她确实没有把茜茜当成朋友。 如果是阿武或家瑜的论文,她就不会这样说。 孟惟觉得她跟茜茜更像是模模糊糊的合作关系,甲方跟乙方。 而且早已在心里认为对方资质平平,趣味低下。 但轻易地把对方的论文拿来做筹码,终究很低劣, 如今被揭穿了,孟惟无言以对。 茜茜厌憎地看着她:“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穷鬼! 他们早让我别跟你在一起混, 我就是没听他们的话, 才会引狼入室。 下等人就是下等人,永远想的是给自己捞好处。 我是瞎了眼了,才会给你机会跟我们玩儿。” 被欺骗感让茜茜此时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几乎没有过脑子, 她拿起桌上的冷咖啡,整杯兜头倒在孟惟的身上, 头发瞬间湿透,水滴滴答答往下流, 顺着脖子流到衣服里面,凉到透心。 孟惟擦了把脸,冰凉的头发贴在脸上,让她浑身不舒服, 人掉进海里,湿发就成了缠上来的海草。 旁边有人在笑,趁机拿手机拍女生打架。 伊莲从楼上下来:“行了行了,茜茜别吵了。” 安东尼帕克在给组员说戏, 她听到外面有噪音,不得不出来制止。 孟惟整理自己一头乱发,蹲下去,想拿起刚才掉在地上剧本。 被伊莲先抢先拿了起来,她的语气很轻快:“你一向觉得自己很会写剧本。” 孟惟猛地抬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但你是野心匹配不上能力。”伊莲随意翻看剧本, “安东尼帕克看过你写的东西,他说你呀,”她朝孟惟看了眼。 “说我什么?”孟惟追问,她知道安东尼帕克, 上届的优秀毕业生,现在在伦敦的剧院做专职剧作家。 “说你二流,能力不足。其实戏剧圈最不缺你这样的人, 有三分的才能,误以为自己有十分, 以‘天才’自居,说这个那个都不好,不如你厉害。 不过也只能嘴上说说而已, 最看不清自己的斤两。 眼高手低,写了一些自以为了不得的东西, 结果做不出来,拍不出来, 本身就是二流, 还要把错误怪在剧团的身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剧团也没办法把二流的剧本做成一流, 总是在怪别人,怨别人。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其实你身上根本也没有你以为的才华。” 孟惟没抬眼睛,手指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小幅度震颤,是因为冷咖啡浇到身上的寒意, 还是因为伊莲的话,她已经分不清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一直相信自己拥有拔群的才能, 这种无由来的偏执信念是她坚持到如今的根源, 当被人彻底地否定,她什么反驳的话都想不起来,也不想去想,恨不得把大脑关机。 看着伊莲撕掉一页纸,团一团,扔在地上, 又撕掉一页,扔掉, 很快满地都是纸团。 “不要再来这里打搅别人了,握着这份不入流的剧本, 来了一次又一次。 我们都烦透了,剧团里的人也是, 没人喜欢你,大家都讨厌你, 三番四次地来,利亚姆都跟我说了, 他觉得你就像水蛭,沾上就甩不脱,其他人都是这么想的。” 孟惟耐心地把揉成纸团的剧本捡起来塞进包里,伊莲丢一张,她捡一张, 不能弄丢,那是她通宵写的作品。 乐园 第41节 即便还有底稿,她也不情愿把纸质剧本留在这里。 她要带回家去,以免留在这里被人糟蹋。 伊莲踩住孟惟手里的纸团,不让她拿走: “还费那个劲干什么,反正你就快被开除了。 我已经给学院发过邮件, 告诉他们,你参与了论文作弊。 我说过吧,会给你惩罚。” 第25章 雪夜 这栋内部装修不算很好的学生公寓,胜在位置极佳, 靠近大学跟超市,附近快餐种类丰富。 一周的收费是140镑,一个月560镑。 到了银行卡每月扣费的时间点,扣费却失败了, 工作人员三番四次来敲门,孟惟重感冒,躺在床上不理。 最后一次,他们隔着门通知她, 请她务必下楼跟办公室的人会面一次。 孟惟的说辞很简单, 跨国业务有些滞后,钱会到账,稍等两天,我的父母已经打钱过来了。 办公室里管理账务的文职人员们互相对看一眼, 每年都有这种学生,经济拮据,实在付不出房租, 他们也有应对的方法。 于是换了一种说辞跟她解释: “孟小姐,您已经拖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一共1120镑。 不如您先搬走一段时间,我们会为您保留房间半个月,只要半个月内能补上房租, 我们欢迎您回来。” 她上楼,收拾出一箱行李, 临走前在公寓接待处的糖罐子里掏了一大把免费的饼干糖果, 揣在口袋里带走,又接了一杯热水。 做这些事的时候,工作人员都在看她。 孟惟在心里想着,原谅我,我太穷了,愿上帝保佑你们生意兴隆。 离开暖气充足的房间,才发现今天下的是雨夹雪, 风大雨小,路上人影稀少。 孟惟脱掉一只手套,在屋檐下给父母打语音电话, 呼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 她没有走太远, 因为公寓附近还有无线网信号,走远一点的话,信号就没了。 “可以给我打1120镑的住宿费吗?我付不起房租了。” “你不是嘴硬得很吗,说自己能挣到房租, 最后还不是跟我们要钱? 1120镑就是一万多块,你张口就要了, 也不知道我们家现在什么情况!” 孟惟拖着行李慢慢走,耳边是她妈的数落斥责, 她爸前几天离开家了,一直没回来。 在她妈的痛斥中, 她蹦出一句话:“我已经完蛋了。”就是字面意思的完蛋。 “你什么意思,威胁我啊,不给你这个钱,你就不活了吗?” 她妈妈一直不提打钱的事,最后给她想出了一个解决方法: “你去找学校,你不是交了学费吗, 学校不会不管你,让学校给你安排住处。” 随着孟惟的移动,公寓的无线网信号越来越弱,最后断了, 她妈的话语也戛然而止。 孟惟漫无目的地拖着行李箱,走上了去市中心的路, 如果原来的地方不是家了,留在这里也没有用。 家瑜跟阿武这几天去了阿姆斯特丹,是学院组织的外出考察活动。 不然还能去他们家住两天。 孟惟万万不要去阿婆家,阿婆肯定会收留她, 但她不想,让阿婆知道自己过得这么惨。 走到市中心,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冬天的白昼本就短, 更何况今天的天气也不好。 在英国,三天两头会遇上这种飘着小雨的天气,仰起脸,再闭上眼, 站在这场细雨里,嗅一口空气里泥土跟青苔的味道, 会恍惚以为回到了家乡的春天,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这种小小的相似之处让她感到茫然。 父母所在的地方也早就不是她的家了。 贫穷让她被家人推出鸟巢,要她早早尽力自谋生路。 【家瑜,你有朋友吗,我欠了两个月的房租,公寓让我离开半个月,等补上钱再回去。我想找个地方呆一晚上。】 发出这条信息后,连她都觉得,自己的脸皮好厚啊, 家瑜跟自己认识也没多久,就被她这样麻烦。 把帽子一直拉扯到耳朵上,她坐在路边等消息。 即便是无处可去,她选择短暂停留的地方依旧是她熟悉之处, 剧院的后门口。 这里没有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但熟悉的地方至少能让她感到一丝心安。 除了她,这条街上只剩下一些流浪人,今天的流浪汉人数比往日少得多。 他们睡在街上,裹着被子,有的人身边还有两条小狗。 “唱歌的康妮”,是常驻在剧院附近的女流浪人, 算得上孟惟的老熟人,她们以前经常分吃一份三明治。 康妮刚从便利店出来,就发现坐在路边的孟惟。 长期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康妮的脸颊瘦得凹进去, 她的眼眶周围是一圈纹上去的黑色眼线,显得眼睛越发大,像两个黑窟窿: “嘿,是你。你在这里干嘛?” 孟惟往手心呵气:“无家可归,流浪。” 康妮刚买了一份快过期的三明治,以前都是孟惟分给她一半,今天按照规矩, 她也分给孟惟一半。 “丫头,这里每块地方都被划分好了,如果在别人的地头讨钱, 会被找麻烦的。” 孟惟扔给她几颗从公寓拿的免费糖果: “我待会儿会换个地方。” 康妮撕开糖果包装纸,糖果塞进嘴里,把亮晶晶的漂亮糖纸收进口袋: “但你在我的地盘呆着没关系,我今晚有去处了,待会儿会走。” “你不流浪了吗?”孟惟的印象里,康妮来到这里,至少一年半了。 康妮的行李只有一个大蛇皮袋,把蛇皮袋背在身上,她跟孟惟说: “我去救护所,最近有了空位,他们同意让我住进去。 冬天越来越冷了,去年冻死太多流浪汉,还上了新闻, 上头的官员们被骂得够呛,所以今年他们同意多发钱给救护所,早申请就能早去。” 连康妮都走了,孟惟坐在康妮从前经常唱歌的地方, 慢慢吃完了一个三明治,喝了两口热水。 这份热量禁不住冬夜风雪的袭击,她的睫毛不久就被雪粒盖住了, 乐园 第42节 揉揉眼睛,继续给家瑜回信息,家瑜问她现在在哪里。 为了保暖,帽子几乎盖住了眼睛,她把脑袋埋在两臂之间, 一只手抓住行李箱的拉杆,防止被人拿走。 不知过了多久,手上传来行李箱被人触碰的力道,她一下清醒了, 箱子千万不能被小偷带走,里面有她重要的证件。 “在演卖火柴的小女孩啊。” 丹虎正按在孟惟的行李箱上,俯身看她,是他碰的箱子。 孟惟不说话,脑袋再度低下去。 他拿出手机,低头给别人发信息: “你不是让程家瑜帮你找地方住吗,真把我叫来了,你又不动弹。” 她站起来,把他的手从箱子上挪开,还是那副死倔的样子。 她宁愿真的去流浪也不会要他的帮忙。 丹虎吸了吸鼻子,也不多说什么,在她旁边坐下,从口袋掏出包烟: “我现在开始抽一支烟,在这期间,你想跟我走,我还会带你走,等这烟熄灭,我可就自己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孟惟闷声不响。 一支烟在大风中,烧得又急又快,很快就要烧没了, 她埋着头,却睁着眼, 她看见丹虎将要站起来。 于是她终于抬起头来,丹虎嘴边叼着烟,笑了,算她识时务。 孟惟突然把他嘴边的烟抢过去,自己吸了一大口,然后“呼”地一下, 对着丹虎呼出了这口烟。 丹虎毫无准备,被烟气近距离熏了眼睛。 正是这最后一口,一根烟连烟屁股都不剩了,孟惟轻轻将烟头弹走,无谓地说: “抽光了,你走吧。” 丹虎被熏得眼角泛红,抓住孟惟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手,咬牙说道: “我发现你当真是欠教训。” 她的手腕极细,略一用力就会被捏断似的。 孟惟就等着他捏疼自己,去他的吧,她才不怕。 但他没有,他握住孟惟的手腕后,停顿数秒,然后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脖子, 把她按向自己。 孟惟心跳忽然加快,她向后仰,想跟这只手对抗,却没有他力气大。 无人的街道上,两个人额头贴着额头,贴了一会儿。 这期间,孟惟沾了雪的睫毛眨个不停, 他们额头靠在一起,鼻尖靠在一起,呼出的气交织在一起,太近了。 “你发烧了,烫得厉害。”丹虎感受到她皮肤的温度高得出奇。 不再计较她的坏脾气,把她拉起来,正好叫的车也到了, 连拉带抱,把她像个布娃娃似的塞进车里。 一路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迷迷糊糊中被人拉着走了一些路,好在终点是一张床。 她终于离开了风雪,躺进被窝里,床垫软,被子也暖和。 沾上枕头就睡着了,梦里是光怪陆离的影子,争先恐后地往她身上扑。 睡到人事不知的时候,被丹虎摇醒: “我买到了退烧药,快起来吃。” 她正在发烧,意识不清,不肯起来,闭着眼睛挥手推他,嘴里咕哝: “你最讨厌了,走开,不要烦我。” 身后安静了一会儿,“最讨厌我?”他半躺在床的另一边,奇道: “我干什么了,你就最讨厌我?” 又推她:“说啊,我干嘛了,让你最讨厌我了。” 孟惟背对着他,他凑过去继续问:“为什么是我?” 一看不得了,她闭着眼睛,泪水一串一串地掉,沾湿了一小片枕头。 她更咽着说:“因为你老是欺负我。” 本来,只要有人站在自己这边,她就不会害怕,她以为他会跟自己站在一起, 结果一回头,他早就转身走了。 这来势汹汹的眼泪让他无话可说:“好好好,不哭了,都怪我,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她正在发烧,说的都是昏话,有什么道理可言。 不让他擦,孟惟把被子盖在头上,裹成一个蛹。 钻进被子里还在说:“你快点走开。” 丹虎这下真使了力气,一把将被子掀开,搂住她的腰,把她抓到自己怀里,压着她的胳膊不许她挣扎:“讨厌我也没用,该吃药还得吃药。” 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故意地碾压, 趁她吃痛张嘴的瞬间,把夹在指尖的胶囊塞进她嘴里。 指尖却没来得躲开,被她含住,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这下轮到他吃痛了,像给猫喂药一样费劲,人也跟猫一样不识好歹。 孟惟没有跟成年异性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原来他之前都是让着她了, 从没真正对她使上力气,方才他不许她动弹,她就真的动弹不了。 拿起床头柜的温水,递到她的唇边:“喝几口,别干咽。” 即便已经完败,她还是不肯老实,很想回头挠他。 压制她的时候,丹虎感到些微异样,脸一沉,小声说:“操,你别乱动了,行吗,哥哥我也是个男人。”她没听明白挠他跟男人有什么联系。 一松手,就把她推回被子里:“你当我喜欢管你啊。” 孟惟脸颊红得很不正常,满头满脸的乱发:“那你为什么管我?” 他理所当然地说:“是程家瑜请我帮忙的啊。” 把脸上未干的泪痕擦去,她侧躺下,背对着他,“你知道我的事吗?” 丹虎不以为意:“哦,你被排挤出来了,这个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松了口气:“只知道这这件事吗?” 不然还有什么,她又不是第一个被排挤的人。 “那我问问他们,还有什么新鲜事儿。”丹虎只是随口一说, 却遭到了强烈的反对,孟惟一下翻过身,抓住他的手,恳求道: “别,别!你别问,算我求你了。” 那么野性难驯、又凶又倔的一个人,却说出“求你了”三个字。 丹虎想抽出手,却抽不出来,“你被揍了吗?”他都没碰过她一个手指头。 “没有,没有……”她一个劲儿摇头。 他拨开孟惟的长发,小心检查她的额头脸颊,并没有发现伤痕:“到底怎么欺负你的?” 她哭着说:“我说了又有什么用?”你连跟我站在一边都不愿意。 “没人欺负我,都怪我自己。因为我没有才华,做了不好的事,所以他们才这样对我。”被丹虎逼急了,她颠三倒四地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几天来的痛楚积压在内里,直到现在才爆发出来,她的身体没有受到实质伤害,但是心已经被伤害过一次。 语言具备力量,他人的语言如同牢笼,而她就是笼中鸟,逃脱不得。 每一晚的梦,都在重复那天的场景,好多人影围在一起点评嘲笑她, “心地险恶”、“妒忌”、“卑鄙”, “毫无才华”、“自以为是”、“平庸”, 无法衡量的才能被人清清楚楚衡量过,他们都说她没有。 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撒的谎被翻上台面,那是她已被证明的恶。 梦里的一切如晦暗阴云般涌过来,挥之不去。 丹虎完全不理解这些控诉:“谁这么告诉你的?他们说的,你就信了吗?” 她哭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你不要问了,你再问我就走了。” 疲惫跟高烧中的双重侵袭下,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丹虎的手依旧被她紧紧握住,她不想被他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6章 取暖 夜里三点多钟,丹虎走出卧室,去客厅打了个电话。 电视机屏幕散发出的蓝光映在他脸上,游戏打到一半,按了暂停。 窗外的风雪声是这间屋子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她被泼了冷咖啡?还有呢?” 乐园 第43节 “被小组除名了,还被人举报作弊。你这么关心她做什么?你俩,不会真的有一腿吧?” “有,当然有,她是我的人,你没看出来吗。” 侯子诚的声音有点紧张:“你想干什么,给她报仇吗?”他听说过丹尼尔混帮派的事。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要干什么你别管。” “那咱们,还是哥们儿吗?”侯子诚咽了口口水。 “你保持现在这样就行,连累不到你头上。” 侯子诚知道他在讽刺自己怕这怕那,有事第一个躲,又絮絮叨叨不能怪自己, 早就跟她说了,让她别来,他还帮她挨了别人好几下揍呢。 他厚着脸皮求丹虎:“给我个准话,能别跟你哥哥讲这事儿吗?” “你怕他不怕我?那行,那我第一个去找你麻烦。” 侯子诚在电话里求饶:“别别别……” 话还没说完,通话立刻被掐断了,他呆看着屏幕,预感到,可能要惹上麻烦了。 孟惟夜里一头汗地醒来,身上的睡衣湿透了,想到这是丹虎的床……枕头被单都有一种洗衣露的洁净气味。 不多犹豫,她赶紧从行李箱翻出干净衣服,去浴室洗了个澡。 她的头发尤其厚重,洗完要花不少力气吹干,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大半夜洗了头,自觉也算对得起他了。 将头发擦到半干,好一阵忙活后,饥火烧到心口,才想到从早到晚只吃了一份快过期的三明治,她穿上衣服,想去客厅找点东西吃。 丹虎听到她开门出来的声音,立刻掐了通话,若无其事地把游戏打开。 专注地看着电视屏:“怎么不睡觉?” 孟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还没睡,她没有别的睡衣了,身上穿的是一件旧旧的衬衫,外面没穿短裤,只穿了内裤,因为这件衬衫的下摆格外长,有点像裙子。 他像是打累了,把手柄撂下来,对她招手:“过来。” 她站在那儿走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门口不动。 客厅没开灯,发光的只有屏幕,见她刚洗完澡,瑟瑟缩缩站在那儿,像个灰扑扑的影子,头发刚洗完,搭在肩上,也没了平时蓬蓬松松的劲儿,越发显得身形瘦弱。 “过来,”他又唤了一声,她还是没动:“你不过来,是要我过去吗?” 孟惟不得已走过去,跟他保持了一点距离,他们中间隔着沙发扶手。 每叫她一声,就往前迈一点点,这让他感觉有点不悦,“你站那么远干嘛?” 虽然每次说要揍她,可都从来没真碰过她,害怕他干什么。 他叹了口气:“那你转个身吧。” 没搞懂丹虎要做什么,这个命令在她看来却更奇怪了,疑惑地慢慢转过去。 丹虎想摸摸她的额头,检查她体温降下来没有。不过,也许她是真害怕他了吧,他想起孟惟之前昂着头等他动手的样子,表情是无畏的,她的睫毛却像蝴蝶一样,一个劲儿地颤啊颤。那时候,她一定害怕了。 今后还是别吓她了。 他本是坐在沙发上打游戏的姿势,这时转过身去,手抚在孟惟额头上,另一只手臂虚虚环住她的腰,不太用力地把她拉向自己。 孟惟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她转过身后,就轻轻坐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的姿势方便掩盖没穿裤子的事实。 他只用了三分力拉她,未曾想到她坐下来后,一个重心不稳,直接倒进了他的怀里,坐在他的大腿上。 其实丹虎也没穿裤子,他在家只穿宽松的四角短裤,只是看起来并不显眼。 又是那个感觉,香的软的一团活物,让他抱了个满怀,手臂感受到女孩柔软的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该有的都有,乱动挣扎的时候,不该碰的都碰到了。 偏偏她不似这个年纪的其他女生那样,完全意识到自己是个成熟的女人,聪明到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吸引力。 模样是秀丽苗条的少女,野蛮粗鲁的言行却让她看起来像个小男孩,甚至时不时天真放肆地大笑,笑声都是孩子式样的稚气清甜。 这让他连引诱她的意思都不愿生起。他不想做给一张白纸抹上颜色的人。 “退烧了,药还是管用的。”他松开她,等她自己下去。 她刚才以为自己要后脑勺朝下地摔下去了,慌乱中摸到什么抓什么,于是就紧紧勾住他的腰跟脖子,贴在他身上,两人中间一丝缝隙也没有。好在他撑得住,没有被她带翻过去。 丹虎是宽肩窄腰的身材,不管哪处都是硬的结实的,甚至体温都比她高。 孟惟洗澡的时候用了他的洗发露跟沐浴液,他们身上散发着同一种味道,甜蜜蜜的果香气息,以前总以为他用了香水,原来只是洗发露啊。 搞清楚他只是为了量体温而已,她慌慌张张地想站起来,坐在他大腿上已经够尴尬了,她还没穿裤子! 拖鞋掉在沙发扶手外面,只要跨出一步,脚碰到地面,就能够到拖鞋了。 她没意识到沙发太软,须要找个地方小心站稳,匆忙站起来的瞬间,没站稳,又跌回他身上。 丹虎这下真的被她撞痛了,忍着痛问她:“存心把我踩死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赶紧跳下去穿上拖鞋,她绕过沙发,问他哪里痛,她踩到哪儿了。 撞到男人的致命处了,这话对她说不出口,他没好声儿地顺口一说:“难不成你还能给我揉揉吗?” 孟惟有点不知所措:“能啊,我帮你揉啊。” 丹虎语塞,被她无知的样子弄得无话可说:“你来客厅干什么来的,喝水还是吃东西。” 于是孟惟坐在餐桌前,用烤面包机烤一些面包片,抹上黄油,吃几口,再喝点牛奶。 丹虎正行云流水地打游戏,她放下叉子,试试探探地问道: “你能让我在你家再呆几天啊?”实在不行,她就去学校图书馆呆着,那里24小时对学生开放,有沙发也有热水,但是如果有别的选择,还是别做图书馆流浪汉的好。 “继续呆着也不是不行,”他放下手柄,端起杯子喝一口水:“不过你不害怕吗,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就这么放心住在我家啊?” 她这样大大咧咧,对人不设防,今天遇上的是他,假如是别人呢,别的,男人。 她觉得丹虎似乎拒绝,又好像同意,态度不明,不知道是不是在拿架子,等自己求他。 她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很诚恳地说:“不怕,”又补充道: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即便是没什么关系的人,你也会伸出援手。” 就像,虽然一点都不喜欢她,也不肯站在自己这边,但也不会放着她在雪里被冻死。 丹虎直视着前方,足有十几秒的功夫,既没动也没说话,一张冷脸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在想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太瞧不起他了。 他在她心里,居然不是有危险性的异性,而是一个大善人,他是做了什么事让她产生这种误解? 见她一脸呆气地等着自己做点好人好事,丹虎揽过她单薄的肩膀,跟她头靠头地挨在一起,低声问:“真的不害怕吗?”都这么近了,他就不信她还不怕。 正如男人会喜欢漂亮女人,女人也会喜欢漂亮男人,丹虎就是孟惟会喜欢的漂亮男人。被他揽在怀里,旁人可能会觉得她不害臊,但她感觉……非常好,好到想不要动,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外面的风雪那么大,她却获得一种呆在安全地带的平静。 她认真问道:“你害怕我吗?” 什么?丹虎打量她有些苍白的脸色,怀疑她是不是还在发烧。 孟惟双手搓捻着衣角,想把衣角捻成绳子似的专心,“你不觉得我很坏,很可怕吗?生气的时候,也对你做过不好的事,脾气一上来,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们都说我是疯子,神经病,卑鄙。我用茜茜的事威胁别人是因为,我确实只想着自己。” 如同忏悔般陈述自己的错,“你觉得我,是罪有应得吗?”抬起眼,望着丹虎,她很想在这世上找到一个人,能够听她说一说这些话,一直淤积在心里,让她每日精神上像被灌铅一样滞重,她始终无法忘怀,总是在回忆那天的事。 丹虎这才发现,孟惟确实很把那天的事当真。在他看来,只有小组除名跟举报信略微有些棘手。 他找来一条羊毛毯,抖一抖盖在孟惟跟自己身上,他们缩在一张毯子下,温度很快聚集起来,两个人都感觉暖和许多。 丹虎靠在沙发上想了一会儿,才说:“茜茜论文不是你传的,做坏事的人还没忏悔,你就忏悔上了,傻不傻。” 他对孟惟表达出了全然的信任,这令她在高兴之余也有些不解:“你怎么肯定不是我呀?” 就凭她能为找回别人的项链追着他跑。她的心地清得像一汪水,绝对做不出真正的坏事。但正因为心地清洁,才会为道德指责所困。 丹虎本身的行为就离“善”很有些距离,也不知道怎么教导别人才是正确的,但他说着说着,歪理忽然通顺起来,简直文思如泉涌: “你就是……有点聪明,又不够聪明,被别人的话给绕进去了!谁活着不是为了自己,难不成要做圣人,为了全人类,爱世上所有人吗?他们自己都做不到,还来要求你,你呀,小傻东西。我告诉你,世上的人只分两种,自己人跟外人。对外人差不多得了,爱死不死,对自己人好,就行了。” 这道理非常实用,孟惟安静了一会儿,又小声说:“我每次发怒,都是有原因的,但过后总会时候感觉后悔,后悔对别人很坏。” 她话音刚落,脸蛋就被丹虎掐住了,掐了一下还不够,又拧她鼻子: “你对别人有多坏我不管,你怎么不反思反思对我干的事,我对你还不够意思吗, 往我脸上扔碎纸,对着我的眼睛吐烟。” 孟惟左躲右闪地要逃脱他的魔爪,想掀开罩在自己脸上的大手,不看不知道,他一只手比她的脸还大。 情急之下又要咬他的手指头,但他这回不是忙着收回来,而是伸进去,“好啊,你再咬试试。”孟惟背对着他,是个准备逃走的姿势,他这回是真不打算放过她了,手臂从腋下扣住她,两根冰凉的手指一直往里伸,碰到了锋利的犬齿,温热的舌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孟惟想吐又吐不出来,几乎有些要干呕,只得闭上嘴巴,因为她要控制不住口水了,手指在她的口中转了一圈,连后槽牙都被他摸到了,这才打算退出去。想到他的手指拿出来一定全是口水,也不知道抱着什么念头,她用力吸了一下,随之而来,扣在她腋下的手臂忽然也哆嗦了一下。 一松开,她就扑到垃圾桶边干呕,所幸什么也没吐出来,不然场面就非常不好看了:“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一定要杀了你。” 丹虎动作利索地跨进外面的浴室,“我还没洗澡,我去洗澡了,你早点睡。” 浴室内即刻响起的水花声让孟惟没办法冲进去再找他的麻烦。 第27章 出门 “出去。”丹虎已经把大门打开了,他靠着门框,后背抵住门。 孟惟站在卧室门口,距离大门十万八千里,并且还有继续往里退的意思:“我不想出去。” 他今天戴了副墨镜,把墨镜推到头上,琥珀色眼瞳定定地看着她:“别让我说第二遍,赶紧,出去。” 她见势不妙,要往卧室跑,嘴里喊着:“我帮你做饭,洗衣服,还不行吗,我不想出去。” “给我少来这套!”他追过去抓她,拽到了她连帽衫上的帽子,然后,拽掉了…… 跟金蝉脱壳一样,帽子掉了人跑了,她跑进卧室,再上锁,大喘粗气地说: “我今天还没准备好,改天再出去!” 倒也不是丹虎决意将孟惟赶出家门,只是从大学放寒假以来,她就一步没出去过, 大有在家待到天荒地老的意思。说好了要一起去超市买食材跟生活用品,把她带去的话还能帮他抗几大包卫生纸。 不出门的理由……孟惟隔着门支支吾吾地给自己想说辞:“我还没准备好,我……不舒服。” “真的是这样吗?”他刚刚去储物室拿到了备用钥匙,正在看哪把是开卧室的。 乐园 第44节 “是真的。”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在鬼扯,肚子痛头痛脚痛都用过一轮了。 他有口无心地跟她对答几句,好让她放松警惕,待会儿冲进去把她抓个正着。 她额头靠在门上,闷闷地说:“我怕遇到熟人,我不想遇到熟人。” 他找到了钥匙,有黑色标记的那把,孟惟说完后,他开门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瞬: “遇到又怎么了?”学生聚居在这个城市,只要出门上大街,见到熟人的频率非常高。 她的朋友圈经常会刷到中国组员发的照片跟视频,剧团的人看起来快快乐乐,在聚餐跟彩排时笑得格外开心,合作得相当满意。甚至,他们会在视频里说,重组后的剧团要比之前好得多……感谢伊莲从灾难中拯救了他们。 从谁的手上拯救,是孟惟吗?她努力了,却看起来只是剧团里的累赘,拖垮他们的罪魁祸首。 伊莲那天说了,人人都讨厌她,不想见她,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默不作声地把手机从门缝中递过去,给丹虎看她的朋友圈,好让他理解自己为什么不想见人,她讷讷道:“我就是灾难本身。”才递出去,手机就被他夺走了,孟惟听到手机的按键音,不知道他在操作些什么,急道:“你在干嘛啊?不要乱点!” 他又连按好几下:“我没乱点。”说着就把手机塞回她手里了。 她收回来一看,发现发这条朋友圈的人已经被他删除好友了。 他离开玄关,打算一个人出门:“用不着看他们发的东西,只要让你心烦了,全都删掉也没什么关系,”他换好鞋子,打开门:“还有,今天就算了,但你不能一直像寄居蟹一样活着,你迟早要走出去的。” 孟惟躺在床上,透过床边的窗户,一眼就能看见冬日无云的天际,今天天气很好,被阳光照射到的皮肤,甚至能感受到温煦的热度,但她活得却跟阴雨天才长得出来的青苔一样。 如果不是有人收留了自己,现在还不知道会在哪里流浪。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其实她心里隐隐羡慕丹虎,从来没见过他感到迷茫无助。他们都是毫无支援,要靠自己讨生活的人,但他比自己要强好多好多倍。自己,果真是无能的吗? 两天后,家瑜跟阿武从阿姆斯特丹回来了,他们俩叫孟惟出来玩,就他们三个。 丹虎把储藏室收拾出来,在里面放了一张折叠床,这里成了孟惟的临时住所,她跟他保证,只要一找到地方,就会搬出去。他对此表示,随你的便。 孟惟主动承担下洗衣做饭做清洁的事务,作为住在这里的条件。 虽然听起来工作量很大,但其实……洗衣有洗衣机跟烘干机,洗碗有洗碗机,她要做的就是按下按钮。 至于做饭,她第一天做了滑蛋牛肉片盖饭,丹虎吃了几口后,只提了一条,让她下回多放点盐,别的什么都没说。她以为丹虎喜欢这口味,就把这道菜做了五六回,他才不得不出声制止了这种重复做同一道菜的行为。 孟惟拿着锅铲解释:“这是我拿手的食物里,味道最好,营养最均衡的一道菜。别的都不太会。”给他做海鱼罐头拌面似乎有点太省事儿了,无法体现她对房东的感恩之情。 于是就点外卖吃,他刷卡付钱。这让她感到十分的良心不安,但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什么,有时候想帮他洗衣服他也不让。 起因是,她有一回从烘干机里拿出一条男士内裤,并不是刻板印象中情场高手们最爱穿的ck或者supreme内裤。这条内裤上面印着星星跟小火箭的花纹,还挺可爱的。不巧被他瞧见她在观察内裤的样子,“嗖”地一下就给夺过去了,她从此被剥夺了洗衣劳动。 丹虎在客厅用电脑写东西,知道孟惟今天跟阿武他们约好了要出门,高声喊道: “出门把垃圾带出去。” 喊了一声,没回,想到她可能又要临阵脱逃,想赖在家里,丹虎放下作业,打开房间门,就看到她正在用睫毛膏刷睫毛,不回是因为分神手抖的话,容易画到眼皮上。 “好了,”她收起睫毛膏,冲他连连眨眼展示效果,宛如在抛媚眼,问他:“怎么样?” 说实话,也不是不好看,但明显下手画得挺重,眼影跟口红都用了一种红不红,棕不棕的颜色。好家伙,乍看之下,一下子老了不少岁。她不化妆看起来像十六七,化完妆三十出头,让他忍不住想尊称一声姨,不过是那种比较漂亮的小阿姨,很难让人能猜到她的真实年龄是二十一岁。 “怎么,你要去夜店吗?”他记得他们约的是白天下午出门,这个妆只有在迪斯科灯球下面看才不那么突兀。 她理理头发,自我感觉很是良好:“不去。”夜店的门票要七八镑呢。 “你看到我,能一下子认出,是我吗?”她站在他面前,让他仔细瞅瞅。 丹虎单手按在她的脑袋上,弯腰看着这张精心描画过的浓妆脸蛋,心里有点想笑,笑着笑着嘴唇渐渐抿成一条线,他明白她画上浓妆的原因了,是不想让人看到她,发现她。 轻轻拍了她后脑勺一下,告诉孟惟:“有事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撑腰。 又提醒一句:“记得倒垃圾。”跟她摆摆手,回去继续做他的事去了。 嗯?认不出吗?不过谢谢他的好意,她要是遇到要花钱但是钱又不够的时候,会打电话让他转账的,等她赚到钱,都会还给他。 跟朋友出门,免不了要去餐厅吃饭,看电影逛街也躲不过去,她出门前有些不安。 结果——“看,好玩不,这里的一切,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everything!” 阿武站在这间两居室的中央,大言不惭地把自己视为房屋之主。 孟惟到家瑜跟阿武指定的公寓下跟他们碰头,然后就被带到了这里,一间暂时荒废中的空房子。 家瑜跨过满地的杂物,把窗户打开通风:“这是我朋友的公寓,她跟她朋友去澳大利亚做交换生了,一去就去一年,这间房的租约到今年夏天,换句话说,这里的一切她们都不要了,因为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们把钥匙交给我们,让我们自己挑喜欢的东西带走。” 他们今天的娱乐活动就是在别人的房子里捡二手,不但不花钱,还能白拿东西。 这是个一厅两室一厨一卫的构造,两个人共用一个浴室跟洗手间,原主是两个女孩,共用也无碍。孟惟站在门口看看,发现她们的床单,化妆台都没动,好似主人还在这里居住一样。 走了,然后再也不回来,她在心里思索着这件事。 连衣帽间都留了好几件衣服,可能只挑选了要紧的东西带走,不方便托运的都不要了。 家瑜正试着把她们装饰房间的小灯泡全卸下来带走,阿武在试衣服,嗯?他是男的欸,想都不用想肯定穿不上的吧……于是又去抽屉玩化妆品,她们留下不少往脸上撒的大亮片,去蹦迪能用。 在阿武对着镜子往眼皮上抹亮片的时候,家瑜拆得满头大汗,回头看他根本没在干活:“别净给我整这些没用的!去厨房把调味料装进袋子里,有好锅好碗也可以带走。” 阿武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一看就是做惯了粗活的,不像我啊,一朵娇花,缺乏生活常识。” 家瑜冷哼:“你不是娇花,你是东瀛特级茶艺师。” 她一用力,把人家台灯插头拔下来,灯塞进袋子带走,今天收获颇丰,袋子里已经装了吹风机,卷发器还有小电风扇。 “怎么光站着看呢啊,你也收几样,把化妆品带走,衣服爱拿几件拿几件。”家瑜指挥站着不动的孟惟,如果不把衣服带走,放这里的话就要被公寓的清洁工给扔掉了,家瑜个子高,这些衣服不是她的尺码。 孟惟在家瑜的催促下,脱掉外套,开始试衣,吊带,短裙,短裤收了不少。家瑜告诉她,亮片除了抹脸上,还能掺在指甲油里,让孟惟撑开布袋,她把柜子里的瓶瓶罐罐全摞进袋子,当得起“土匪进村”四个字。 在别人家里收杂货的满足感在于,一便士不花,找到什么都能拿走,此过程犹如黄金矿工挖金寻宝,你不知道在哪个旮旯角还能找到新东西。 家瑜从抽屉深处摸到几个小玩意儿,拿出来看清是什么后,不禁笑道:“哎哟喂,这姐们儿小日子过得是滋润,孟惟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她在旁边大略看了一眼:“隐形眼镜?” “啊?” 孟惟又看了一眼:“糖啊?” “妈的,服了你了,不对,我更服了你们。”她把这叠小玩意儿塞进孟惟的袋子: “你是我们中间最可能用到的人,给你吧!” 孟惟掏出来细看,看清上面的英文后,发自内心地大喊一声:“好恶心啊!” “没拆封恶心啥啊,”家瑜看她还真不像装出来的,猛拍她后背一下: “傻子,赶紧看视频自学生理健康知识,老这么无知你怎么写牛逼的作品,莎士比亚是处男吗?莫扎特是处男吗?” 孟惟神色一黯:“我……真的是二流。”她跟家瑜说了前几天发生的事。 还有一部分,是丹虎不知道的。 一个有共同朋友圈的女孩私底下发了段视频给孟惟,目的可能是为了让孟惟知情,也可能是为她打抱不平,但孟惟最不敢猜测的一点是,她想看孟惟不好过,或者是,他们。 那是一段聚餐视频,很多人在猴子家玩儿的时候拍的。 喝得半醉的杜宽宇跟周围的人玩真心话大冒险,别人让他描述一下,最近一次的约会对象是什么样的人,他说:“一个长得很乏味的女人,以为自己是‘才女’,其实全无才能。” 自是哄笑不止,其他人追问他到底有多丑,长得丑干嘛还约会。 “她装得一副对文学很懂的样子,还喜欢跟我辩论,引起了我的兴趣,就跟她随便约会看看了。不好看,很一般。” 把视频给家瑜看了,孟惟很难过又带着点疑惑地问她:“我真的很难看吗?” 拿起房间里的小化妆镜,她摸着自己的下巴检视自己的脸,思索鼻子是不是有点矮,她知道自己的下巴确实是太短了。 家瑜还没把这段视频看完,只看了一半,就“啪”地一下把手机拍在床上,气得火冒三丈:“这个狗东西倒是十年如一日的下贱。” “你听了可能会有点瞧不起我,看过这段视频后,我有几天都不敢出门,我想着,自己怎么长得这么难看啊。”孟惟勉强对她笑了一下。 任何一个女孩看到异性在众人面前贬低自己的外形,都会极为难过的,即便家瑜只是旁观者,当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就产生了代入感,代入了孟惟,如同被羞辱的人是她一样,只感觉血往脑袋上涌,拿着手机的手都在发抖。 用力地摇摇头,家瑜蹲下来,看着孟惟的眼睛,然后抱住她:“他都是胡说八道,你一点儿都不难看,你在我心里就是美女。”收紧手臂,抱得很紧,她好想通过这个拥抱,把自己的力量传达给孟惟。 阿武听到声音,从厨房跑过来:“你们竟然背着我,拥抱?!”宛如抓到老公搞婚外情一样震惊,“怎么能不带上我,好过分啊!” 即使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抱在一起,阿武也迅速加入其中,一把抱住她们俩,三人抱在一起后,他掏出手机:“大家先别动,我拍张自拍,haveanicedaywithmybestfriends.ok!发送到instagram上了。” 这是寒假中,孟惟过得最快乐的一天。 丹虎晚上一个人吃饭,自觉没必要做得太麻烦,一碗泡面就够了,泡上后把ipad压在碗上。在等待的五分钟内,他从果盘里拿起个橘子,皮才剥了一片,就听到外面传来的开门声,知道是她回来了,他问道:“你在外面吃了吧?我可没做你的饭。” 一连串开门,换鞋,脱大衣的声音,进来后,她脸色苍白的走向他,丹虎没抬头,递给她一瓣橘子,笑眯眯地说:“我舔过了,你要吃吗?” “学院给我发邮件了,放完假后,我要参加涉嫌论文作弊的听证会。”她手上的围巾滑落在地上。 第28章 信任 伊莲说过的“惩罚”,就是以写举报信给学院的方式,揭发论文作弊的始作俑者。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惩罚”真的到来的时候,孟惟忽然理解茜茜那天的情绪失控。听证会的结果将会决定受审人是去是留,“去”,就是永远地离开,被退学。 丹虎把这瓣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伸手示意孟惟拿出手机:“让我看看他们发的邮件。” 邮件的内容并不长,下周一,也就是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始的第一天,请孟小姐务必出席大学校内学术听证会,配合调查论文涉嫌抄袭事件。 把邮件来回看了两遍,他在邮件中一些词句上画出了标记:“你发现了吗?” 孟惟回家的路上收到的邮件,看完后意志顿时就消沉了,连看第二遍的勇气都没有:“发现什么?”拿开ipad,吃了几口泡面,只吃了两口就感觉胃被坠得沉甸甸的。 把那几行字放大一点,指给孟惟看:“猴子说过,你做的事是擅自上传别人的论文,但是这封邮件里说的是你涉嫌帮助他人学术作弊。” 她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差别,拿回手机,她焦躁地啃着指甲重看邮件,看着看着,好像有点眉目了。 这封信必然是伊莲亲自发送的,在举报信里如何措辞,只有她知道,别人都看不见。 她把事情单方面描述成“孟惟涉嫌帮助作弊“,这远远比上传别人的论文,要来得严重得多。 丹虎不屑地说道:“伊莲这么写,完全不顾她好朋友茜茜的死活啊,写你帮助别人作弊,那么迟早会查出来,被帮助作弊的人是茜茜,她这么一操作,你们俩都会被拖下水。如果只照实说,把你的罪名定成“擅自上传他人论文”,茜茜倒是无事,而你只可能被警告一下,这样的话完全达不成她的目的。” 这件事,到底是谁搞出来的,甚至都有了一点迹象。 孟惟放下快子:“我知道,上了听证会,并非有百分百的几率被定罪,如果我能说服学院的人,兴许能解决这件事。”既像说给丹虎听,又像在安慰自己。 “没错!”他打了个响指,从思考中回过神,才发现泡面提前被人动了:“你为什么吃我的晚饭?” 孟惟忧心忡忡地又把ipad盖到泡面上方:“我吃不下了,也不太好吃,那还给你吧。” 乐园 第45节 “我又为什么要吃你吃剩的??” 没有在意丹虎的指责,她把手指插进满头长发里,深入思考:“我在听证会上,怎样说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呢?说法很重要。” 丹虎吸溜吸溜地吃泡面,提出了一条可行性不高的建议:“你跟茜茜,现在在一条船上,她通过听证会,你就会通过,毕竟你的事因她而起。得见个面,你要教会她通过审查的方法。” 可是孟惟已经被她拉进微信黑名单里了,线上的路完全走不通,线下更难,寒假期间不上课,没有见面的机会。 距离下周一,只剩一个周末的时间,今天已经周五。 入夜后,孟惟在床上辗转难眠。从一开始,就是在往深渊迈进,希冀的事物如同猴爪,引出了无穷的麻烦。 睡意始终酝酿不出来,于是她索性起身,把被子披在身上走到客厅,丹虎还在打游戏。 挡在屏幕前,孟惟问他:“你总是在说,继续下去的话我会倒大霉,为什么,你会这么笃定?”她无法说重来一次会怎么样,重来一次,难道就会听他的吗,肯定不,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她也会去尝试。 她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对这些事总是淡淡的,既不惊讶他们手段复杂,也未曾对她发出嘲笑,就像在解一道数学题,按照步骤去分析,自然而然就会得到答案。他的本身,如同一面镜子,本身是无感情的,只能照射出站在镜前的人,她是怒是嗔,全是她自己的独角戏,而丹虎从未入戏。 这让她分析出自己之前总是对他发怒的原因,每一次回想,都会有强烈的羞意涌上心头。原来是,我喜欢他,而他不喜欢我啊,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她的行为跟小孩儿有差别吗,哭着喊着,都是想让他看自己,不看就会生气,宁愿大大地惹怒他,也要让他拿正眼瞧自己一眼。 他半天没说话后,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梦见你,掉进海里了。就在你把血抹到我脸上的那天晚上。” “什么?”孟惟有点接不上他的思路,“所以,你觉得,这是个坏兆头吗?” 他点点头:“嗯。” 她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意思:“所以,你是想……救我吗?” “你不要觉得荒唐,我妈说过,她的祖先里出过大毕摩。”丹虎挠挠脸,挥手让她让开,不要耽误他打游戏。 孟惟坐在地上,看他用手柄指挥小人跋山涉水,拯救公主。 “大毕摩是什么?” 丹虎打得入神,屈起一条腿踩在沙发上:“神的使者。” 他打游戏,对她爱答不理的,孟惟就拿出手机自己搜,“毕摩,彝族里从事原始宗教和文化活动的人。”她寻思,难不成丹虎真的对梦境深信不疑,认为自己做的是预言梦,所以才总是打击她,让她早早止损吗。 “我会掉进海里吗?”她喃喃自语,裹紧被子,坐在地毯上,缩在沙发跟茶几之间。 他忙里偷闲,瞥她一眼:“现在怕了吧?” 她闭上眼睛,设想着那一天的到来:“如果真的掉进海里,就意味着,我得离开这里了。以前总觉得,我所面对的每一件要紧事,一定要尽善尽美地完成,一份论文也好,一场考试也好,一本剧本也好,如果有哪一样做不好,就像天塌了一样恐怖。这下天真的要塌了,我还敢那样认为吗,天塌了,也得受着。” 丹虎用膝盖碰碰她:“这算什么天塌,你还健康,有一口饭吃,有地方睡觉。世界上不是只有写剧本才最重要,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可做,你会发现,那些事也是很有意思的。” 她本身就心思细腻,容易发散,这话的言下之意,如同在说失败后的打算,不由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赢面不算太大?” 丹虎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把游戏关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你住在我这里,如果你不想走,我就不会让你走。我现在还是那句话,你不想走,我就不会让你走。” 是吗?她以为他那句话的意思是,随她的便,怎样都好,无所谓。 她不确定这句话里,是否有对她另眼相待的意义。但即便有,也许也来不及对他说点什么了。 游戏关了以后,丹虎随意放点电影看,见孟惟脑袋一点一点的,看起来困意甚是浓重了:“你怎么不回房睡觉?” 她这段时间常常失眠,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试着入睡,躺个把小时也还清醒着,非得开着电视剧,有点声音作伴,才能产生困意。跟丹虎解释过后,让他电视不要关,就那么开着。 丹虎手肘撑在抱枕上,托着腮,看着她把被子平整地铺在地上,像沙丁鱼一样挤在沙发跟茶几中间的小小缝隙里,好像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手脚都被束缚住,会舒服吗? 看她钻进被子后,他说:“把手给我。” “嗯?”不懂,但还是乖乖地伸出去了。 他低下头,郑重地说:“我是大毕摩的后代,运气一向很好,我现在同意分给你一部分好运。你会通过听证会的。” 孟惟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没想到他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分多少,二分之一,五分之三?” “切,你一看就不信我。”丹虎打了个哈欠,躺在沙发上,手还跟她相握着:“毕摩的能力就是驱走坏事,为人祝祷,你遇上我这种厉害人物还不对我客气客气,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从大笑渐渐变成微笑,她趴在枕头上,用手背摩挲着枕头表面绒绒的毛毛,陷入了短暂的思考:“请大师服务,也是要报酬的吧?钱,我暂时没有,我有什么其他可以帮你做的事吗?” 丹虎留下她,已经是帮了大大的忙了,她也许,不久后就要离开,而离开之前,她很想为他做点什么。 丹虎倏地睁开困得流眼泪的眼睛,这话如果是别的女孩说的,他都可以理解成是男女之间你来我往的调情了,偏偏是她。他侧过头,观察着孟惟,她正闭眼躺在被子上,嘴角停留着平静的微笑,正是一个纯净到不能再纯净的样子。 想来当真是全无邪念。 “暂时没有,以后也许有。这个事儿先存着,想到再告诉你。” 她快要睡着了,几乎是呓语般:“好。” 电视剧作为背景音还在放着,男男女女叽叽喳喳地吵架,暖气把屋子烘得热乎乎的,而她握着丹虎的手,他还在,就在旁边。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可靠,安全,如同坠在云朵上面,每一脚踩下去,都是软绵绵的,厚厚实实的。 丹虎依然觉得姿势别扭,他们之间有个一高一低的距离差,她不放手,还抓着他,就不得不把手臂挂在沙发上,那得多难受啊。 目测一下沙发的尺寸,躺两个人也够,想把她抱上来,可手还被她抓着。 权衡一下,他把茶几往外推了推,然后从沙发上下来,跟她一起,轻轻地并排躺下,身下是毛毯跟被子。 孟惟睡得沉甸甸的,呼出的气扑到他脸上,跟有人用狗尾巴草一直搔他一样,让他不得入睡,只好看着她。她满头的长发在枕头上铺开,露出一点小巧的下巴,嘴唇生得尤其美,唇峰圆而红润,这让她看起来嘴巴上永远含着一颗樱桃,嬉笑嗔怒都像在撒娇,可她总爱用棕红色的口红盖住本身的唇色。 与他相牵的手,至今没有松开,这让他无端想到,岂不是,就像路过木芙蓉的花枝,然后被勾住了衣服吗。 丹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睡颜,小声说:“就那么信任我啊?我都不会这么信任像我这样的人。” 每当对着她心猿意马的时候,他不是用道德礼教克制自己,而是通过对这股冲动产生蔑视之情来思考问题,又不是一片空白的愣头青了,怎么看到个漂亮女人就控制不住自己。她全然信赖地睡在他脚下,又只是一个小女孩儿。 想到最后,他很压抑地把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念叨:“服了你了。” 第29章 男狐狸精 蒋凯文最近交到了女朋友,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暗暗喜欢她至少有一年了,可惜她是只可远观的类型,模样是他喜欢的,家世有些过分好了,这就让人很难接近,最搞不定的是,她的性格跟家世完全匹配,是个豪横的大小姐。虽然他也不差,样样都拿得出手,但是在她面前,总有点被压了一头的意思,说到底还是不如她家有钱。l 这就导致,他们虽然彼此都有点意思,也互相聊了一阵子,只要她不动,他就不会主动表明心迹。最怕她最后来一句,我以为我们只是朋友。那他就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但事情的转机是,邢文茜最近遭遇了很大的挫折,论文被人提前传上网,大学请她下周去参加听证会。茜茜整日心情低落,蒋凯文在这个关头,适时地给予宽慰,他俩就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 为了有勇气面对周一的听证会,茜茜要让他陪着,出来购物减压。她正在商场试包,蒋凯文有点逛累了,一口气光了四五家店,他手上拎得都是她的战果。但是不想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免得让她看到不高兴。 刚开始相处的阶段,他还是挺愿意哄她开心的。 门口的感应式大门时不时就会打开,只要行人走得稍微靠近点。门口晃过去一个高大的身影,大门果不其然又开了,那个身影好像被突然开启的门吸引了注意力,脚步慢了下来,并往门内看了一眼。此刻,这人正好跟蒋凯文打了个照面。 这不是丹尼尔吗。蒋凯文知道他,他们一起踢过足球,在侯子诚家。丹尼尔啊,那个样样游戏都玩得特别好的男生,棋牌跟电子游戏不说了,足球篮球也玩得来,技巧之高是他们这帮人所望尘莫及的。 蒋凯文跟丹尼尔不算特别熟,从别人那里听他的传奇事迹多,其中行为恶劣的事占一大半,真在一起玩的次数少。其实男生还是喜欢跟男生玩,比较有共同语言,跟女生,哎,如果不是谈恋爱,娱乐活动几乎没什么交集。他就不懂为什么有人愿意花个把万买包包,当季新款全都要买到。 丹尼尔也瞧见他了,而且看起来还记得他,笑着挥手打了个招呼:“嗨,凯文。” 蒋凯文也笑了,走出门,跟他聊起来,原来丹尼尔是趁着假日来hmv(跨国连锁唱片行)随便逛逛的,正巧路上遇上自己。 丹尼尔很友好地将胳膊搭在他肩上,问道:“你呢,来干嘛的?” 凯文觉得丹尼尔似乎对他印象很好,即便见面次数不多,不但记得自己,这恐怕归功于大家爱好一致的关系,丹虎提到了上次的球赛,称赞凯文踢足球很有队形意识,亏他还记得!不是自夸,很多人上场都是乱来,凯文觉得自己就比较有大局观念,虽然实际操作他还差一点。 深聊下去,凯文发现他们岂止是爱好一致,简直是投缘,连口味都一样,比如都喜欢巫师三(经典中的经典),喜欢足球多过篮球,不喜欢麻将,纯粹消磨时间,不如德扑刺激。 聊了没多久,感觉就像认识了很久一样,有着毫无由来的亲切感,凯文不禁问他:“你去hmv买什么,有什么打算吗?” 丹虎如梦初醒,被他提醒了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糟了,跟你聊得太投入,差点忘了我要去干嘛。今天来主要想换个手柄,现在那个不太灵光了,我也不知道买哪种好,有点想换个透明款式的,能看到里面的电子零件,实不相瞒,我是赛博朋克审美爱好者。” 没想到传闻中赫赫有名的大魔头,其实是个性格很随和的人,可能对别人不好,因为聊不来嘛,很是情有可原,但是和他能聊得来。他们都是口味比较偏的人,跟那些除了吃吃喝喝就是买鞋的富二代不一样。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还能帮你掌掌眼,你最喜欢的电影,不会是……” 凯文话音刚落,丹尼尔顺口就接上:“当然非《银翼杀手》莫属。” 果然,就像对上了暗号一样,他俩大笑着对了个拳。 丹尼尔很高兴凯文要跟自己一起去,高兴没多久,吞吞吐吐道:“但是你今天陪女朋友来的,跟我走……不太好吧。” 想到茜茜还在里面试包,凯文让他等一下,很果断地进去跟女朋友打商量,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一楼,去去就回,没准儿回来的时候,她还没买好。 茜茜自然不高兴,她带他来,是要帮自己做参考,看都不看,这就走啦? 好说歹说她才松口,必须得快点儿回来喔!茜茜很想用命令语态,考虑到刚恋爱,不能吓着他,半路改成别别扭扭的撒娇。 与此同时,趁凯文进去哄茜茜的功夫,丹虎对着从商店拐角处走出来的孟惟露出得意的笑,哥一出马,手到擒来,甭管茜茜的对象是男是女,我把他们弄走真是分分钟的事。 兴冲冲跑出来的孟惟欲言又止,想夸,但是不知道从何夸起,只好拍手激赞道:“你他娘真是个人才!”她刚刚躲在拐角,他们说了什么,她全都听见了,这小话一接一递的,起承转合,水到渠成,不免令她感想复杂:“男狐狸精说的就是你这种男的。” 这分明是性转版的pua技术!不但对女人管用,男人也会被俘虏,先是偶遇,时不时的肢体接触,然后聊起共同爱好,再来情感攻势“你在我眼里是独特的,跟别人都不一样”,最后还有神之一手,茶艺大招“我怕你女朋友不高兴欸”。 踮起脚尖拍拍丹虎的肩膀,孟惟劝导他:“适可而止,不要把他掰弯,做事不能做太绝,我跟茜茜还没有那么大的仇恨。” 孟惟缓步走到茜茜对面,她们之间隔着一排挂起来的成衣。 她想过,是不是要打招呼寒暄一番,但是如今,说什么好话都没用,于是捏紧拳头,长驱直入地就进入正题:“我也接到了强制参加听证会的邮件,就在下周一。”茜茜一抬头就看到她,短暂的错愕之后,气冲冲地瞪着她:“真是活该。” “我想说的话不多,请你听完。如果你想通过听证会,不要被他们吓到,两三下就承认自己的错误。你要说,完全不存在代写或是任何抄袭行为,只是你的论文不慎流出,被人滥用了。”孟惟还想往下说,被茜茜打断:“我不关心,我不想听你还想说什么,害过我一次的人我绝对不会再相信。” 跨过中间的衣架,孟惟有些急:“真的不是我做的!” “我要叫安保了,离我远点。”茜茜背过身去。无论孟惟怎么解释,她都冷硬如磐石,听都不要听。 “我跟你说实话,我来告诉你通过听证会的方法,不是因为我很善良,只是我们捆绑在一起,你被证明无罪,我才能得到清白。 肯定有人同你说过,跟听证会的人会面不能嘴硬,如果一直企图证明自己无罪,最后会被加重惩罚。 但是你本来就是无罪的啊!论文就是你一字一句地写的,你为什么要被其他人也好,审判长也好,吓一吓,或是碍于情势危急,就承认有人代劳呢?”孟惟见茜茜朝安保走去,知道她是来真的了。 但她的行动停在半路上,茜茜已经找了国内的中介,咨询过听证会的事,他们一再强调,如果真的确有此事,而且被抓到了,要尽快承认,不要拖延。念在初犯,学院给个警告就能了事。 所有认识茜茜的人都知道她的能力,靠自己基本及格不了的水准。但……这次的论文,内容真的是她写的,孟惟给她写了大纲跟方向,写好要查资料的条目,还上了很多节论文写作课。但是,是茜茜自己一字一句地编写内容,读文献,她甚至还找人陪她一起去做过采访。 该如何定义作弊呢,是不是真的可以理解成,那就是她写的东西呢? 茜茜一直很怀疑自己的能力,她不敢相信靠自己能完成学业。 “我百分之一百肯定,那是你亲手做的东西。”孟惟以极其肯定的口吻说着。 茜茜没停顿多久,还是跟安保搭话了。 穿西服的男性做出手势,让孟惟离开:“小姐,请不要在店内骚扰别人,您坚持这样,我们只能请你出去了。” 她倒退着走向大门,反正要被撵走了,索性无视店员惊诧的眼光,手拢在嘴边大声对茜茜喊道:“把你的论文复习几遍,到时要能回答上他们所有的提问。不要,承认,任何你没有做过的事!”茜茜的背影,似是无动于衷,毫不理睬她的言语。 孟惟的动作太大了,几乎就像在店里闹事一样,所以她一出门就脚底抹油地跑了,免得店员把商场管理员喊来,那就有可能要报警了。 乐园 第46节 也不知道自己的话会起几分效果,其余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跑到一楼后,她才有功夫停下喘气,放慢脚步走去商场门口,她要等丹虎回来。 而丹虎多耽搁了些时间,是由于听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凯文跟他说起最近侯子诚那伙人搞出的比较好笑的乐子:杜宽宇自称跟一个又丑又无聊的女生约会,只是为了跟人打赌肯定能把到,结果竟然还失败了。 为了报复她,同时挽回自己的面子,杜宽宇跟伊莲这帮人,他们故意给人家发视频,告诉她,哟,你很丑哦。 作为说这件事的第三方人士,凯文,既认为跟丑女约会很好笑,又觉得杜宽宇他们一向自视甚高,其实骨子里也是俗气跟无聊。而且连一个分明不好看的女生都把不到,这战绩也太逗了。 凯文没注意到丹虎的脸色渐渐变得很坏,他想起了孟惟前几天的情绪,低落得就像见不得光的蘑菇一样,原来是这个原因。 能跟杜宽宇约会,总归是有几分喜欢的,被喜欢过的男人贬损外貌,难怪她如受重创。 见丹虎远处过来了,孟惟小跑迎上去:“我跟她说了,就不知道她会不会听我的话。还有哦,下周一,我要去听证会,你会陪我去吗?” 他脚步没停下,打开手里的罐装可乐,他仰头喝了一口:“不去。” 孟惟一愣,她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又恳求道:“陪我去吧,我一个人,会有点紧张。” 不但拒绝跟她去听证会,而且——“我下周一一天都有课,晚上也有事,不会回家吃饭,不用等我了。” 顺手把空罐子捏扁,扔进垃圾桶,他没有低头,也就看不到孟惟脸上的失落。 他不去,那就要自己一个人面对听证会了,也确实没有立场要求他陪着,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不像茜茜可以理直气壮地让男朋友在外面等着。 孟惟嘟着嘴,气闷地跟在他身后,他一步迈得很大,看他走远了,还要小跑跟上去,不然距离就会越拉越大。又悄悄抬头看他一样,她忽然发现,他好像在生气,脸色铁青,是谁惹他了吗? 第30章 鸳鸯大盗 听证会被定在周一下午三点之后, 房间号a506。 提前五分钟进场,刚刚好,可当孟惟正寻找着邮件中提到的a506, 经过a503时,不巧与一些熟面孔不期而遇。 茜茜不但有男朋友陪着,几乎关系好的人都围在她身边,侯子诚,伊莲,杰西卡, 五六个人一起为她壮胆。而她本人,也许被有经验的人提醒过,打扮一定要低调,不能引起法官的恶感。 所以她素着脸,连口红都没画,面容由于恐惧,惨白到毫无血色,整个人看起来都虚弱了不少。穿着规规矩矩的黑色正装,显得越发白,几乎透明到会随时消失在空气中一样。几个女生握着她的手,为她打气。 穿过a503的时候,必须要跟他们这些人擦肩而过,而他们在外面看到孟惟,都不由得微微一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参加酒会。杰西卡缓过神,继而鄙夷地冷笑一声,今天是生死攸关的听证会,这个女人却打扮得像开屏的孔雀似的。孟惟穿着镶金边的米色chanel套裙,胸口一朵山茶花胸针,手腕上提着小巧的lv手袋,看得出精心化过妆,唇上扫了层浅玫瑰色口红,长发蓬松似云朵。 见到他们,她脸色丝毫不见慌乱,甚至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小幅度挥手,笑着向他们问好,真高兴遇见你们。 这下他们不是微微惊讶,几乎是震惊了,这女人刻意挑在今天挑衅吗?如果不是五分钟后要上法庭,就她这个言行,在外面惹出一场争闹是免不了的。但任何理智尚存的人,都被法庭的无形压力给压制住了,多大的火气也不能现在发出来,所有人此时什么话也不敢说。 杰西卡对着孟惟比了个中指,压低声音叱道:“好狗不挡道,赶紧滚!” 孟惟得体的微笑一点没减少:“这里是有监控的,就在那儿。”指着斜上方的摄像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要惹她了!”猴子连忙把杰西卡的手按下来。 又冲猴子笑了一下,他一僵,不敢看她,她有点奇怪,他怕她干嘛?把目光移到茜茜身上,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我相信你可以回答得上来他们所有的问题,你是个只要肯下功夫,就能做得很不错的学生。” 时间快到了,孟惟说完要说的话后,继续朝前走,不再看他们的反应,高跟鞋在地面发出清脆的踢踏声。 “你不要被她扰乱军心,她也得意不了几天了。”朋友的声音围绕在茜茜身旁,她却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她一直在犹疑,那些论文,真的能算是自己写的吗? 孟惟身上的套装跟手袋都是家瑜跟人借来的,脸上的妆则是阿武亲手帮她画的。他们觉得,不管怎样都要来听证会走一遭,灰头土脸也是来,为什么不光鲜亮丽呢。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让自己看起来昂贵是他们俩商量出的新策略。年纪轻轻却穿戴奢华的亚洲女孩在英国并不稀奇,如果孟惟也是其中一员,看起来就完全不可能做得出,为了两三千英镑的酬劳,帮人写三篇大论文。脚趾头想想都会觉得很离奇。 这番思路清奇的理论甚至得到了丹虎的认可,他表示,很不错的想法。 孟惟记得,一大早,阿武跟家瑜尚且没到的时候,丹虎坐在餐桌前切吐司吃,问她,还记不记得,他们第一次在侯子诚家见面的情景,那副跟资深诈骗犯无二致的表演,让他印象非常深刻。 蛤? 他点点下巴,回忆道:“那么多人看着你,逼你投票,你却谁也不理,反而岔开话题,向侯子诚问好,还提起裙子跳舞似的摆动作。” 孟惟忍不住纠正:“那是屈膝礼。” “做得好呀,好一个骗人的老手,把我都看呆了。你今天也那么做吧,像那天一样骗人,你会的吧?” 哦,原来他说的是那个,孟惟失笑:“那不是骗人,那是表演,我选修过学院的表演课。每次,特别紧张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进入状态,找个人物扮演一下。” 丹虎把煎过的鸡蛋放进吐司之间,咬了一口,咽下去:“那你今天,只要像上次那样就好,扮演一个没有羞耻感,讲起谎话不眨眼,言行虚伪轻巧的女骗子。” 真不知道他是夸她还是损她。 丹虎吃完三明治后把橙汁喝光,准备回房换衣服:“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觉得那是表演呢,我认为那就是你的一部分,”绕到她身后,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要否认自己‘利己’的一面,越想做个‘好人’,那会越发难受。如果你能解放自己的天性,你会做得很好。” 所以当面对五个审判员的时候,孟惟沉着地坐下来,把手袋放在地毯上,手上空无一物,并未带来任何文字资料用以自证,清晰地说:“是的,我的名字叫做孟惟,学号675830x。” 审判长首先发言:“我们收到一封举报信,您涉嫌帮助同学作弊,可有此事?” “我从未做过这件事,这是对我的污蔑。” “那您认识艺术学院艺术管理系的邢文茜吗,举报人说过,您全权代劳了对方三篇论文。” 孟惟很通情达理地笑了一下:“这是不可能的,我可以从多方论证出这番话的漏洞之处,首先,一篇论文字数五千,三篇就是一万五。而我本人本学期也有三篇论文,要在三个月内,以一己之力写完三万字,恕我无能为力。这件事最难达成的关键在于,我们专业不同,我是戏剧系的学生,对艺术管理一窍不通。” 其中一位审判员打断她的话:“您承认您认识邢小姐吗?” 审判员各有分工,有的人会不断地刻意对学生挑刺,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孟惟对于这个问题,没有片刻的迟疑:“当然认识,我们在中国人的节日聚会上相遇,从此成了朋友。我们会一起学习,娱乐,共同度过很多美好的时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为她超负荷地写论文。” 她知道,从她这里入手,不管怎么问,都问不出结果,最多吓唬人,目的就是套话。 也许,这五个审判员都不一定想审她,只是在按照规矩办事。从进门到现在,才过去十分钟,不知道他们的规矩,要审多久才能完工。 他们讨论了一下,又回到提问上来:“或者说,你们之间存在经济往来?” 超纲问题,无法证明,于是她张口就来:“我可以打印出银行卡24个月的流水来证明我的清白,邢文茜也可以。” 他们是中国人,银行流水只能打印出英国银行卡的流水,如果存在支付宝转账人民币,谁能查得出来,但是外国人想不到这一层,对他们来说,打印银行流水已经算很严肃很可靠的承诺了。 本就是无凭无据的事,提问却牵涉到金钱往来,稍有自尊心的无辜人士都无法接受,现在轮到她出击了:“我不想接受匿名举报。如果学校接受任何人发的举报邮件,那事情就会变成,所有人都可以匿名发一封邮件去检举别人,甚至都不一定存在作弊行为,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要自己讨厌的人吃苦头。而被检举的人,无论如何都要自证,这难道不是非常不公平的一件事吗?” 敢在听证会上反驳的学生很少,审判员不予计较:“请谅解,这关乎学校的教学质量,我们对待任何牵涉到学术不端的事件都是非常谨慎的。”换句话说,学校利益第一,他们不大关心学生柔弱的心灵。 她碰了个软钉子,审判员没有表示丝毫的抱歉。 但她没料到对方的进攻还在继续,一个审判员话锋一转:“我们收到的邮件里,寄信人写道,她有聊天记录,可以证明,您认同,帮助邢小姐写论文是一笔交易。您可否解释一下,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交易’这个词?” 孟惟笑不出来了,她想不起来,是否真的留下过文字信息,也许留下了只言片语……不知道茜茜撑不撑得住,现在是不是全招了,如果已经招了,她在这里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她只坐椅子的前三分之一处,腰板有松懈下去的趋势,艰难地说:“文字信息……也是可以造假的,我从没牵涉到,任何一桩学术交易中去。” “您知道,撒谎的话,有被开除的风险吗?” 她如鲠在喉,只好以点头代劳。 “现在还有改口的机会,您确定要保持现在的说法吗?” 难道茜茜招了吗,孟惟心跳速度忽然疾如擂鼓,但身体自顾自地说:“是的。” 怎能甘心就这样承认罪名。 “好的,今天的听证会到此为止,结果会在五天内以邮件的形式寄给您。” 她站起来向审判员鞠躬,走出房间。 走过a503室,茜茜也结束了,正在号啕大哭,看起来心理防线已经全面崩溃了。 孟惟丝毫不理睬他们的动静,面沉似水,把衬衫领口最紧的几颗扣子全都解开来透气,步伐比来时迅疾许多。 但他们那边的人看到她,不会那么轻松就让她过去:“你还有脸又走回来,今天是准备来耀武扬威的吗?” 出口在左边,不从那里出去,还能从哪里出去。 只见他们和和睦睦站在一起,团结友善,枪口一致对外,她想着,真是一个关系紧密的小团体啊。 把领口的丝巾解下来,塞进手袋,她抬起手臂,伸出食指指向他们,看着,这才是真正的挑衅,她毫无掩饰地指向一个人:“周伊莲,你把邢文茜举报了,把我举报了,总算开心了吧?审判员告诉我了,他说给邢文茜发举报信的人叫做伊莲周,大学通过ip端查到的信息。” 茜茜不可思议地看向伊莲。这完全是孟惟在胡诌,能害一个是一个,不上钩也无所谓。 “杰西卡,杜宽宇说你给他告白过,他以前跟我说,拒绝你的原因是,你不够好看。” 猴子倒吸了一口冷气。杜宽宇没有跟她说过,这事儿是她从其他男生那里听到的,他们酒喝多了,就说溜嘴了。 剩下两个,她看了看,一个替她挨过揍,一个只是笨而已,不必再说什么了。 这下没人拦她离开,因为茜茜开始追问伊莲,是不是这样? 杰西卡整个人都怔住了,她确实告白过,也被拒绝过,这是她的心底之痛,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的,除非……真是他说的。 三言两语,搅浑了一池的水。 却谈不上很开心,听证会的结果是悬在她脑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环视一圈,丹虎真的没有来,她隐隐期待过,也许他嘴上说着不来,说不定还是会绕来看看…… 深夜,杜宽宇从派对回来,侯子诚晚上为茜茜办了庆祝会,庆祝她完成了听证会审问。 开车回到家后,把车停在门口,准备拿出钥匙打开车库。刚把钥匙插进去,就听到后方传来一声重物碰撞的轰响,他惊得回头看,刚一动,就被人用麻袋套住了头,眼前陷入黑暗。 突如其来的攻击使得他在慌乱中摔倒,后背立刻被人踩住,动弹不得,脸不得不紧贴着地面。跑车发出的警报声响个不停,他极其希望这声音能把邻居招来。 歹徒并没有被警报声吓坏,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做其他事。 杜宽宇听到歹徒在猛砸车子的玻璃,所有玻璃都被砸得粉碎后,又用金属尖锐物在车身来回地刮擦,发出一种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他用残存的理智分析出,这是有预谋的作案,歹徒知道他的作息,一定盯了他好几天了。 这时候他开始悔恨当初为什么要住在昂贵的白人区,房子与房子的间隔非常大,发出多大的声音,邻里都听不到。警报器很快被歹徒毁坏,不再发出鸣笛声。 遇上了打劫的强盗,想要的是无非是钱,他鼓足勇气,告诉劫匪钱在口袋,你可以随便拿。歹徒却没有拿他的钱包,他哼着小曲,踹了受害人几脚,用行为示意杜宽宇,现在不可以说话,车还没砸完呢。 这场破坏持续了不知道多久,杜宽宇估摸不出来,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十几分钟,真正是度秒如年,内心的恐惧远远大过身体的疼痛,他不知道这个人想做什么,最好的结果是打劫,最坏的是......杀人,想到会死,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即便是无聊的人生,他也有想要继续下去的渴望。 砸到差不多的时候,杜宽宇感觉到踩在后背上的人卸了力气,他趁着这个间隙,忍着身体上的痛楚,爬起来死命挣扎,想要甩脱头上的麻袋,才发现头上的麻袋被打了结,手被麻绳捆在身后,无法动弹。 劫匪蹲下身,抓着他头上的麻袋,把他上半身拉起来,这人声音低沉,操着一口有口音的英语:“现在开始跑,给你十分钟,遇到有人来救你,那最好不过,十分钟后我会来追你,一旦被我抓到,你就要挨揍了。” 即便知道,这是匪徒在玩弄他,杜宽宇跌跌撞撞站起来,头上蒙着麻袋,什么也看不见,拼了命往前跑,他告诉自己,希望就在眼前,只要他跑得足够快,跑到大马路上,肯定会遇到人的。 跑出去几步,一分钟根本都没到,后背就吃了一记棍子,这一击的力道不至于让他趴下,但是膝盖不由自主就打弯,顺势跪在地上,在极度恐惧中,他一个劲儿重复:“求你了,不要伤害我,多少钱都可以。” 在他求饶的时候,歹徒没有采取进一步攻击,他能感受到,人就在他旁边,没有离开,球棒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击地面,发出“嗒,嗒,嗒”的声音。这是这个人从出现到现在为止,最为安静的时刻,划拉汽车表面的刺耳声停下了,对自己的攻击也停下了。 这个喜怒不定的袭击者到底想干什么?不要钱,不偷车,那么他很可能只是附近的酒鬼,或是吃了禁药,以至于神志不清,真正难以自控的人,做事是没有下限的。 乐园 第47节 杜宽宇的恐惧是有理由的。短暂的停顿后,歹徒再度发话:“没意思,太没意思了,再来一次要不要,看我还能不能追到你。”重的都还没出手呢,才来这么几下,他就吓疯了,后面还有什么好展开的。 他的目的,就是想要玩这种追击游戏,放一次,再追一次,就像驯兽,让受害人觉得有机会走,却跑不掉,一而再,再而三,直到完全失去逃跑的勇气。 被害人试了好几次,在歹徒给出的片刻时间内逃跑,有一回甚至跑到了路口,他清晰地听到了不远处汽车驶过的声响,伴随着肩胛骨被砸击的痛楚,他再次倒在草丛里,黑夜吞没了未曾被人听到的呼救声。 杜宽宇再也站不起来了,浑身抖如筛糠,狼狈不堪,涕泪交加地跪在地上,平日的体面一丝都不复存在。胳膊,腿,后背,被球棒砸过的地方疼痛难忍,身体快要到极限了,而心理上的巨大恐惧,才是他无法站立的根源。他能感受到歹徒的攻击是随心所欲的,也许只有等他停下,不再挣扎,对方才会停下。 于是他彻底放弃了挣扎。 歹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脚俱全的男人,却不敢朝殴打自己的人挥出拳头,好一个识时务的懦夫。 事情并不像杜宽宇希望的那样,他放弃挣扎,就能获得解脱。 对方随意的攻击,忽然之间变得暴虐起来。 也许,歹徒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刻,之前的举动不过是开胃小菜。 “好,你不起来,也行,那就跪着挨揍吧。”说着就抓着受害人的头往车身上砸。 纯粹的单方面碾压,一直到见血才停手。 好在他现在感到心情舒畅了,适度地通过暴力发泄一下心情,比什么方法都管用。 有问题的时候,就要从别人身上入手找问题,他不惹我,我怎么会生气呢。 第31章 集体 夜里一点多钟的时候,门终于响了,坐在餐桌边打瞌睡的孟惟被开门声惊醒,一激灵,差点手撑不住下巴,让脸磕到桌子上。 “怎么现在才回来啊。”她咕哝揉揉眼睛,起身端起桌上的羊肉汤锅,得再加热一下,放了这么久,都凉透了。 丹虎先回房放下背包,才来客厅,在水池边用肥皂洗手时,注意到旁边小火慢炖的汤锅。 洗完手,他接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跟她说道:“不用忙了,我不饿,也不想吃,你去睡觉吧。” 她正打算把饭也热一下,不满道:“我等你等到现在欸,淑珍阿婆今天还念你呢,怎么喊了也不来,我帮你带回来,你不吃点,说不过去吧。” 他喝过水后,靠在沙发上点了支烟:“说了不饿,我在外面吃过了。” 很是笃定的语气,大有你热好了,我也不会吃的意思。他好讲话的时刻也是有的,但有时候就是这样,让她忽然之间,发觉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拉远了,是一起逛街,靠自己小跑,怎么也追不上的远。 搞不懂在想什么,有好吃的还不吃,她只好把灶台关了,这时,她心念一闪,想到了一些事。丹虎很少这么晚回家,不吃晚饭,不赴阿婆的约,除非……他跟别人有约在先了,比如女孩子。想到那天,亲眼看到他跟别的女生去看戏,她就心里气闷。 没话找话地问:“你真的吃了吗?” 他嗯了声。 又追问:“吃了什么?” 略作停顿,然后答她一个字,“饭”。 “然后干嘛去了。”她清楚,问到这里,就算越界了。 丹虎食指点点烟灰,让烟灰掉进烟灰缸,散漫道:“我是要向你汇报行程吗?” 不出所料,肯定是跟女孩约会去了,上次在剧院,她见到过了丹虎跟别人十指相扣的手。 “我知道你干嘛去了,但你能不能稍微顾及一下我的心情,我,我…” “我”了个半天,她也没说出下半句,我能怎么样,我会很伤心,但是我没有立场去怪你。 他看着她嘴上打磕巴,不疾不徐又抽了一口烟,然后在烟灰缸摁灭,好整以暇地等着,倒是想看她能说什么。 难道她要说:“我喜欢过杜宽宇,所以请你不要这样做了?” 但她最后也没憋出一句完整话。 给了她时间说话,是她自己说不出来,于是丹虎气死人不偿命地开口了:“我就喜欢那么做,怎么,想管我?” 站在他跟前,半天都没动,她握紧了拳头,想要尽力忍住,忍了又忍,说道:“你喜欢跟女孩约会,我当然管不着,但拜托你,不要吃我带的饭菜,就提前讲,不要让别人白费力气!” 丹虎诧异地望着她,没想到她想说的是这个话。看着她这副气愤至极的样子,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大概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其实本来就知道一点,只是不知道,他在她心里,到底有多重。 扭过脸,他低下头,有些不自然地嘟囔:“谁说我去约会了……” “约会就约会了,是个男人就别找借口,明明…上回我还亲眼看到了呢。”她的后半句就轻下去了,声音越说越低。 丹虎以为她没看到,因为那天她一直低着头,工作繁忙而动作流利,没有一点显露出看到熟人的停顿。 看来她一早就看到了,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承诺或是约定那样的关系,甚至谈不上男人跟女人之间的那种关系。何况一天前,他还被她暴力砸脸过,那时候,想起她,就一肚子气。 不太愿意跟她灼灼的目光交接,于是又想抽一支烟,掏出来才发现,一包已经空了,他嘀咕道:“你不是也跟别的男的去看过电影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变成这样了,她成了他的州官,而他只是百姓,不由自主就会被她管住。 怎么轮得到他翻旧账吗?她还有话,从来没说过呢,“同一场戏,我给你票,你不跟我看,到头来却跟别人看,是我先说的,她是后来的,你说不公平的是谁!”孟惟恼火中带着一丝委屈,不敢让委屈太明显,不想让他以为她很在意他。 啧啧,这醋劲儿,可是真不小,丹虎被她逗得心里都快笑死了,但是如果这事儿牵涉到逻辑,那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的,于是他强忍着笑意,努力做出淡淡的表情:“你别忘了,票是你自己撕的,你撕碎了,咱俩才不能去看,可别说是我不跟你去。” 那也是他先气她的!不气她,她怎么会撕。 按照她以往的脾性,孟惟被丹虎气到后,没有冲他嚷嚷的话,下一秒可能就会朝他动手,二者选其一,必然不会白受气。 但她今天保持了好风度,两件事都没做,“咚咚咚”跑回房里,把门关上,再不跟他说一句话。 趴在床上没有眼泪地抽噎一阵,她在抽抽嗒嗒时,暗自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能再在丹虎家住下去了,现在是晚上出门约会,以后或许还会把女孩子带回家过夜,到那时,她又处于什么位置呢。她不要做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的电灯泡。 第二天9点,等到丹虎先出门上课了,孟惟才打开房门,手边是已经整理好的行李箱。 她已经找到了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这次说走,就是真的走了。想到他下课回家,看到她搬出去了,可能会有点惊讶吧,更可能只是耸耸肩:随便你。 面对面说出自己要走的事,然后亲眼看到他无所谓的表情,她不要。 更难的是,情理之中,应该跟他说谢谢,她也说不出口。 ——我要走了。 ——知道了。 ——谢谢你的关照。 ——不客气。 猜都猜得到,这就是他会说的话。 无精打采地哼着歌,推开大门后,回头又看了一眼客厅,忽然想到那晚,她睡在地上,跟丹虎手拉着手。明明现在还在生他的气,孟惟控制不住嘴角,到底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段时间,从没睡得像那天晚上那么安稳过,很好的记忆被保存在这件客厅里了。 好地方,好屋子,好像一个家,但再好,终归不是能容纳她的家。 这是一首她不记得词儿的老歌,她乱编歌词,继续哼着:“我有一段情呀,说给谁人听,那人呀不要听,唱给春风听,春风替我问一问……为什么他要断音讯?” 跟阿武整理废弃的房间时,他赞道,看不出啊,你还挺会唱的。 孟惟嘿嘿一笑,被夸害臊了,声乐也是学院的选修课,她以前想要多弄学分,贪多嚼不烂地几乎把所有的选课都上过,就是什么都懂一点,但谈不上精。 这是那天他们一起捡破烂的地方,房子至少会空到学期结束,正好可以给她住一阵子。如果早知道,她有一天还用上这里,就不会放任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了。 好在阿武今天无事,跟孟惟一起来收拾房子,也问过家瑜,但她说今天很忙,抽不开身。 手机震了一下,孟惟拿出来看,【回家后清理一下桌子,把垃圾倒了。】 丹虎发的。 多大点事儿啊,有这发信息指使别人的功夫,你就不能自己顺手做了吗?? 估计丹虎回家过了,但没发现她已经走了,她的存在感竟然还不如桌子上的薯片屑。 孟惟想过,要不要直接发信息告诉他,她走了,犹豫了一下,她回了两个字,【嗯嗯】。 她这儿是满肚愁绪,而他只关心垃圾跟做清洁。 算了,还是等到晚上再说吧。现在告诉他的话,还要前因后果地解释一番,跟他做个交代,一定会把心情搞得更差,那她就没有精力收拾眼下的活计了。 第二条信息发过来,【看到了吗?】 烦人,还在催她收拾垃圾,【看到了看到了。】她糊弄着回复他。 【没意见吧?】又来第三条信息。 【嗯嗯。】额呵呵,她才不收拾,行李箱都带走了,等你回家自己收拾吧! 把地扫干净了,不用的杂物都放在黑色塑料袋里,待会儿出门扔了,好赖把一间卧室收拾出了样子,待会儿再去把床单洗完烘干,晚上就有地方睡了。 家瑜不在,阿武出了不少力气,他拿拖把把地面拖了一遍,屋子顿时焕发新气象,有了点锃光瓦亮的意思。 完事儿后,他们坐下一起喝点碳酸饮料。 阿武把吸管插在罐装可乐里,斯斯文文地吸着喝喝,他瞅着拔了拉环就往嘴里灌的孟惟:“你知道不,朋友圈文章说,可乐不能对嘴喝,可能有老鼠蟑螂爬过瓶口。” “噗”地一声,吓得她刚喝进嘴的可乐喷出来了,鼻子里也流出来点儿,手边没有餐巾纸,就用袖子擦擦嘴,冷静地问他:“你为什么不早点讲?” 阿武笑得很憨厚:“嗨,我这不是才想起来嘛。”他瞧着用袖子擦嘴擦鼻子的孟惟,若有所思地说:“我得告诉你一个事儿,你不难看。” 她看看袖子沾了点褐色,就放下了,反正今天穿的邋遢,也不打紧,“谢谢谢谢,这大概是你们同性恋夸人最真心的一句话了,就‘你不难看’。” 阿武上下打量她一眼:“你看你今天就穿大号紫色冲锋衣,跟要去南极科考半年似的,让我怎么夸嘛,也不能昧着良心夸吧。” “那你也可以不夸啊,等我哪天打扮好了,你说一句,你真美!可不可以馁?” “我是想说,你长得不难看,好好打扮的话,算好看的。”阿武认真解释,“我知道有人说你不好看,那是罔顾事实的说法,他们那些人里,比你难看的多了去了。” “停停停,‘比我难看’是几个意思?”孟惟摇摇食指,感慨道:“我发现从你们gay嘴里,套一句对相貌的褒义词可真难啊。” 孟惟以为阿武提起这个话头,只是日常开涮,他们几个在一起讲话,就是互相挤兑,说着好玩儿。 “不是,我经历过跟你一样的事儿。你遇到的,我都遇到过,被人排挤,被人说难看,倒贴,疯疯癫癫,死缠烂打。我比你还多一点,就是,我真心喜欢那个人,所以被拒绝后,也更伤心。” 看着他眼睛里的光都沉下去了,孟惟揽过他的脑袋,告诉他:“被你喜欢是幸运的事,那个人不喜欢你,是他瞎了。”阿武是一个轮廓分明的高鼻梁男孩,皮肤被加州的海滩阳光晒成均匀的小麦色,让他看起来俊秀中多了一些英气,或许在以白为美的亚洲人眼里,会觉得这个颜色显脏不好看…… 他们俩都好惨啊,阿武跟小惟,不说能比肩金城武跟汤唯,怎么一个两个都被人说成丑男丑女,唉,她摸摸他的大脑袋叹口气。 阿武幽幽说道:“他不是瞎,他是离不开集体,跟我暗地里玩玩可以,不能被人知道,他怕被人笑。这人你也认识。” 沉默了一阵子,孟惟还真想出一个人名字,那个人长年斥巨资投入在时尚穿搭领域,离开小团体如同鱼儿离开溪水般喘不上气,热衷梳小油头,力图做到闪亮出场每一天,年纪轻轻也不怕梳秃了头,看起来好像……确实不是那么直。 “侯子诚啊?”她试探性问问。 获得阿武的白眼,“侯子诚直得跟墙边那条拖把一样笔直,看到长腿妹妹就走不动道儿,你是没见过他的把妹开场白吗。” “我说的那个人,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同性恋,他先招惹我的,之前我甚至不相信自己喜欢男人,我还谈过女朋友呢。遇到他,我才确定自己喜欢的是男人,而且我只喜欢男的。” “所以,他把你撩了,泡了,又跑了,这太过分了啊……”会是谁呢,她苦思冥想那伙人里还有谁可能是个深柜。 阿武倒不在意自己被人诱导着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开就开了呗,省得耽误人家女孩子,“家瑜说我这个人犟起来跟驴一样,那时候他把我甩了,没有原因,把所有联系方式都删了,再也不见我。 乐园 第48节 我就拼了命想找他一次,当面问个清楚,不恋爱也行,做普通朋友也好啊,为什么要跟我绝交。他以为我还要缠着他,觉得我死心不改,我们本来,也曾是朋友,为什么要从此一刀两断呢?我太天真了。 后来他对我做了很多很残酷的事,准确地说,是‘他们’,在共同朋友面前散布专门污蔑我的流言蜚语,死同性恋,疯子,娘娘腔,卖屁股,变态之类的话。所以我说,你经历的事,我都经历过了。” 她知道是谁了,“是杜宽宇,对不对?” 阿武点点头,他小时候,一年中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室外度过,整个少年时代被世界各地的阳光浸得透透的,从小就是个皮肤黑黑的小男孩。父母不便照顾他的时候,就辗转住在亲戚家,伯伯姑姑家在美国有农场,所以他与动物打交道多,对人情世故只懂二三,等回到亚洲的学校上学,在人群中总是感觉自己很笨拙。 “他啊,是个空壳子。那时候他告诉我,他觉得一切都很无聊,人生没有意义。他虽然有钱,但家庭不幸福,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就跟他说我小时候在农场照顾小马的故事,我那时真是傻得过头…… 这个人自大又自卑,把精神上的空虚理解成自己的早慧,过早看透世事就会觉得人生乏味。明明喜欢男人,却不敢放胆子去谈恋爱,他碰我的时候,也许想的只是排解欲望,清醒后又倍感恶心,所以很快就把我推开了。 我猜测他接近你跟接近我是差不多的理由,为什么是我跟你? 因为我跟你看起来最‘虚弱’,我们都有一种浮萍的气质,我不用说了,我一直对自己的性向很迷茫,而你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穷学生。他认为虚弱的人最容易被捕获,我们会把他当成救命稻草,或是说‘拯救者’来对待。他在我身上成功过一次,但在你这里失败了。 很无聊是不是?他想要的就是这种东西。” 阿武现在可以自在地说出这些事,看起来他已经对过去毫无阴影了。他们面对面地笑了起来,想到自己被人认定成弱者,这笑里带着点尴尬。 杜宽宇想要的是爱跟喜欢吗?肯定不是,他只愿意在丝毫不损耗自己的情况下,获得别人无条件的情感。就像先天不足的植物,靠吸取别人作为养料,他才是虚弱的人,正是虚弱,才离不得集体。 他单独搞出来的事并不足为惧,可他有伊莲他们的“支持”。 以友情为旗帜,视自己为正义的一方,反之,与他们对立的人即是恶人。 杜宽宇对阿武的伤害被群体放大成了一次惨烈的轰炸。他们一齐毁坏别人的名声,给他造成所谓的“社会性死亡”。 人们能从群体狩猎中感受到自己是多么富有力量,因为群体最大的特点,就是赋予个体拥有强大力量的幻觉。 从那以后,阿武身边的普通朋友渐渐疏远了他,只要他不彻底否定自己同性恋的身份,那些变态混乱的传闻总让不熟悉他的人觉得,说不定有部分是真的呢? 最后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家瑜。 混圈抱团的人作为个体,他们的力气是有限的。一旦聚集成团就有了碾压别人的力量, 其中又有几个人能在群体狂欢中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作恶呢, “我们真的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我们在帮好朋友的忙,是这个人先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他欠教训。” “真正伤害他的不是我,是他,她,他们,我不是带头的人,干嘛怪我。” “aratkingisacollectionofratswhosetailsareintertwinedandboundtogether.(鼠王是尾巴纠缠捆绑在一起的多只老鼠的集合体)。”孟惟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他们形容自己是高贵的上流圈子,但按照所作所为,不过是一群尾巴缠在一起,抱团聚成一团的恶心老鼠。” 第32章 保护 天色将晚,快到吃饭的时间,门被人大力推开,家瑜火急火燎地闯进这间小公寓,在厨房找到阿武跟孟惟,锅里咕嘟咕嘟正煮着东西,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臭味。 家瑜当场就被孟惟的当日穿搭给震慑住了,不禁疑问:“小惟,你在干嘛呀?” 孟惟正低着头,用长快子搅和那锅不明食物,穿得要多土气有多土气,紫色冲锋衣配红色围裙,拿手帕把头发包成一团,这样打扫卫生的时候可以避免灰跟蜘蛛网落在头发上。 “煮螺蛳粉啊,快手上的吃播博主老爱嗦这个粉,我早想吃了,正好中国超市有卖,”阿武理直气壮地无视这股臭味,对此不做额外解释,还企图横向对比一番:“装啥外宾呢您,在北京又不是没带我喝过豆汁儿,连那个都喝得下去,还嫌这个臭??” “我是说,你怎么在这儿!丹尼尔买了两张音乐会的票,要跟你一起去看呢,你不去化妆打扮,在这儿给阿武煮什么怪味粉啊!”家瑜双手抱头,急得走来走去,“啊,现在收拾,还来得及吧,快快快,你赶紧去化妆,我帮你卷头发。” 孟惟被家瑜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她停下手上的活儿,什么票,她怎么不知道? 从家瑜的口中得知,原来丹虎今天真的买了票,今晚七点半,地区大教堂里会有一场古典乐现场演出。两张票,一张给孟惟,一张给他自己。 之前在信息里,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看到啦?”,“同意吗”是他在别别扭扭地问孟惟要不要一起去。 两个人没有去成的剧院,用这种方式弥补给她,是这个意思吗? “他想跟你去剧院来着,但是今晚的票几个月前就开卖了,临时买根本买不到,所以他问我你还喜欢什么,让我帮忙挑挑。这是惊喜,我得保密,才晚说这么半天,你竟然就跟他掰了。”家瑜已经知道,孟惟搬出来住了,可她还想劝劝:“你现在去也来得及,他对你真是是很上心的,以前没见过他这样……”一向只顾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阿武,今天突然机灵起来,飞快地在桌子底下踩了家瑜一脚,不让她具体描绘丹尼尔到底以前啥样了。他们都知道他啥德行,真要具体说了,就不会有正常姑娘喜欢他了。 阿武回忆起这个大家都认识的人:“怎么讲呢,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不是东西,但是他……嗯……很特别,比如,他从来不做随大流的事,是个小众行为爱好者。 具体讲,就是,他虽然经常欺负人,但他选择的目标都很出其不意,而大家都欺负的人,他就偏偏不欺负。总的来说,他是那种,会在马路上逆向行驶,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人,你懂吧?”已经帮你尽力美化过了,老哥。 孟惟顿时笑喷,笑到露出一口小白牙,确实是他会做的事,男的女的,只要看不顺眼,谁的面子也不给,她既见过他骗女人,也见过他恐吓高中生。 阿武笑着补充:“但他没有欺负过我,不但没欺负,还在别人骂我是夜店牛郎的时候帮过我,他那次,喝得挺多,醉醺醺地挤到人群里面,说,高桥武长得真不赖,他哪天去了牛郎店的话会点我,但是他们这些人,啧啧,不好看,没才艺,舌头还很长,就算黑帮的枪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点他们这种滞销货。” 那个时候,阿武已经被小圈子里的人讨厌了,但他坚持要去侯子诚家的派对,他希冀,能在那里见到杜宽宇,好好跟那个人最后解释一次,他没有别的念头,请不要讨厌自己,真的不会缠着他的。阿武不想留有遗憾,他只是想解开所有的误会,他不相信那个人会真的厌恶自己,一定,只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误会。 家瑜不是第一次听这件事,但依旧忍不住露出微笑,那是头一次,有人帮阿武讲话,那时候他俩跟丹尼尔几乎没有交集,平白无故,不是朋友,没有交情,却有人逆着人群大势,随心所欲地说自己想说的话。 说出来的话就是立场,丹尼尔立场鲜明地跟所有人表示,我可不跟你们站在一边,我偏偏就要跟这个被所有人嘲笑的丧家犬站在一边。很难说他是为了跟其他人对着干,还是真的同情阿武,但帮了就是帮了,他们会记着他的人情。 把孟惟系在头发上的头巾取下来,家瑜笑着对她说:“我就不信他对你没有意思,我也不信你对他没有意思,既然都有意思,在这儿磨磨叽叽干嘛呢。” 可是,可他是真的不喜欢她啊……在他家住那么久,这人都跟柳下惠似的,任何逾矩行为都没有发生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最后还相安无事,在当代社会,此事几近于奇迹了。这确实证明他“人品端方”,也正是说明了,他对她,一丝额外的想法也没有。 “啵啵呢?”阿武两手食指点在一起比划。 孟惟摇头。 阿武无奈地拍了一下额头,啵啵都没有,这两人住在一起是在参禅悟道吗。 手机忽然响起语音通话的请求,孟惟看到是丹虎打来的,吓得手忙脚乱,直接点了外放接听,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倾听圣意,神情统一是如临大敌般的郑重。 他倒是语气平静得很:“我看到你的行李不见了,你去哪里了?” 孟惟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喉间的酸涩:“我搬走了,住在朋友留下的空房子里。”早说晚说,都要说,现在说,可能是晚了一点,好像错过了一些事,或者说,正在错过。 “知道了,我买了两张今晚音乐会的票,你来不来?” 家瑜跟阿武在两边拼命给她使眼色,做口型,“来,来,快说呀,你说你来!” 去又有什么用,丹虎昨晚惹她生气,买票不过是补上次的约而已,她想要的,他怎么也给不了。孟惟想要的无非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这又怎么可能实现呢,她好贪婪呀,贪婪到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为着自己的贪婪,打他,骂他,什么都做过了。 即便这样,她也没有办法硬让丹虎喜欢上自己。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善待她,只是因为他是个心地很好的人而已。 “不来了,你自己去吧。”声音几乎带着一丝颤抖,孟惟想在今天下定决心,跟以往的贪念做个了断。 “好,那我去看了,你的票在桌上,不想看的话,拿去送人也行。” 他们之间,没有再多的牵连,足够充裕到让他们在通话里继续聊下去,垃圾桶,薯片屑,门票,所有一切的联系,只是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而已,现在连小事也没有了。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孟惟亲手把通话挂断。 看着孟惟挂了之后,立刻把脑袋埋进手臂的沮丧样子,家瑜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一下被堵住了,不忍心怪她错过了良机,“我看不是你的原因,他的问题也很大,什么叫‘拿去送人也行’?” “他毛病太大了!小惟都搬家了欸,他都不问为什么,在那儿装酷,酷给谁看啊!”阿武气得直翻白眼。 三人分吃一锅螺蛳粉,准确地说,是两个人吃,一个人光闻臭味,不吃。 给孟惟盛了一碗,都快涨干了,她一口也吃不下。 “丹尼尔这人也不咋样,喜怒无常,坏事做尽,他要装酷就让他装吧,你肯定能遇上更好的小伙子。”家瑜嗦粉之余,安慰孟惟,没想到螺蛳粉这么好吃,闻着臭,吃着香,酸酸辣辣,吃完一碗还想再吃,“昨晚杜宽宇被人揍了,都住进医院了,我以为是丹尼尔做的呢,看来不是他。” “怎么回事?”阿武跟孟惟同时问道。 据说是早上被遛狗的邻居发现的,被人揍晕在家门口的草坪里,跑车划得稀烂,直接报废,人比车好一点,还有气,送到医院发现被揍成脑震荡了,要住院观察。他妈知道消息后,已经从国内飞来了,据说要打官司告房东,地区的警局,还有学校,一天查不出凶手,一天不罢休。 阿武忍不住问:“他还好吗?” “我觉得问题不大,命还在,又不是拿刀砍的。”家瑜一面老神在在地问答阿武,心里却在揣测另一件事。 她从通话中能感觉到,丹尼尔目前情绪十分稳定,能看出他还没有达到为了小惟去揍人的程度。这是好现象,疯狂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疯狂意味着将会带来危险。 丹尼尔有时会让人产生一种不安的印象,就像化学实验里的某些不稳定分子,似乎能随手做出别人不敢做的事。 孟惟语气平平地问她:“家瑜,你为什么会把杜宽宇的事跟丹尼尔联系在一起?” “杜宽宇最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如果你跟丹尼尔真的在恋爱,他看起来是最有可能下手的人。不过,你跟他的关系,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其他人又不清楚。再说,不可能是他的,你们现在,不是没在恋爱吗?”家瑜吃完一碗粉,擦擦嘴,正想开点玩笑,却不经意间瞥到孟惟的眼神。 孟惟记得,他那天回来的时候,先去房间里放下的是棒球包。当他洗手后,把袖子卷起来,袖口有红色的血迹,她那时候以为只是沾上了红色的马克笔,还想着明天得要帮他手洗一下,才能把红印洗掉。 不是吧,不会真是他吧,家瑜只一眼,就从孟惟的神色里发现了不对劲,她慢慢开口,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昨晚,丹尼尔跟你在一起,你们在家里打游戏。”又重复了一遍,带着孟惟念。 “对,昨晚,丹尼尔跟我在一起,我们在家里打游戏。”孟惟注视着家瑜的眼睛,她们之间有无数的话,但此时却不必多说。 阿武发现了她们之间的异常,过不了多久,他就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阿武毫不犹豫地也加入了这句话的复读:“昨晚,丹尼尔跟孟惟在一起,他们在家里打游戏。” 同一句话,三个人念了三遍,就像完成了一次仪式,通过祈祷,起到保护一个人的作用。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三个人是一条心的。我是喜欢过杜宽宇,但是在这件事上,小惟,我偏袒你,你要保护谁,我就保护谁。”阿武用极为肯定的语气跟她说完后,冷哼一声:“谁知道杜宽宇怎么回事呢,没准儿是走夜路把自己绊倒的吧,他妈来了告谁最恰当呢,不如告市政府,谁让他们没把路修好,把她儿子绊成脑震荡了。” 把围裙解开,孟惟擦擦手,起身,“我得去,我有话要跟他说。” 第33章 燕尾服 今晚的演奏会是地区大教堂跟本地乐团开展的一次实验性合作。既然是实验性制作,总归跟普通演奏会有些区别,观众们进场后,心里不免产生很多困惑,被改造过的教堂内部没有任何可以坐下的地方,平时做礼拜的长椅都被挪走了,前后左右都空荡得很。 舞台上看不到演奏者,前方还多了一个搞电子乐的指挥家,虽然乍一看,非常像dj站在前面打碟。大多数观众穿的是出席正式场合专用的西装礼服,他们三三两两地聚站在教堂靠墙的位置,有些手足无措地等候乐队的开场。 演奏会开始的预兆来得很快,教堂的灯光在某个时刻一起熄灭了,只留特定的几盏灯,空气里涌起大片的烟雾,昏暗的角落,乐声汩汩响起,演奏者却不是从后台出来,而是一直跟观众混站在一起。 一些观众被这如同恶作剧般的出现方式吓了一跳,往台上四处张望半晌却不见一个人影,与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的人竟然就是演奏者。演奏者们悄悄从脚下拿起长笛跟小提琴,旁若无人地奏起了今夜的乐章。 观众跟演奏者的界限在特殊的场景设计中,不知不觉被消弭了。二十多人的乐团成员随意分布在教堂的各个角落,到了特定时刻,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移动,在教堂中再度散开。 当观众从演奏者的行动中领会这场音乐会的新奇之处后,胆子大的人自发迈出探索的脚步,穿过袅袅雾气,追随自己中意的演奏者移动起来。 片刻后,人群成为教堂中流动的水,没有一刻是全然的停滞。 孟惟进场的时候,演奏会已经开始了十分钟,她跑回丹虎家一趟,把门票拿到手后才来到这里。门外的管理人员为她将教堂大门打开一条缝隙,让她不太显眼地就能混进去。 室内弥漫的雾气几乎让她以为误入了瑜伽灵修课堂,门票上只标注了今晚演奏的是莫扎特的第十章小夜曲。孟惟来之前没有时间做功课,她记得家瑜说过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演奏会。 教堂内光线不足,加之雾气缭绕,在迷蒙幽暗的环境下,要想在几百位移动的观众里寻找一个人,已是极为困难,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观众们的脸上竟然还戴上了一张黑色的面具。进门之前,安保也发给她一样东西,她捏在手里,想当然地认为是3d眼镜,寻思也许进场后会配合现场演奏看点影像作品。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黑色面具,不太想戴,戴上的话,丹虎就更找不着自己了。 无法在一个地方停顿太久,身边的观众一直在走动,孟惟停在那里不走的话,就会挡住别人的路。她只好局促地加入教堂中的人流,一边走,一边四处寻找。 也遇到过一些个子特别高的男人,她放慢脚步跟上这些人,在他们身后走一小段路,她要找一个满头小辫子的青年,很可惜,来回跟了好几个,没有一个是她要找的人。 走着走着,她停在了教堂边缘,这里往来的人少,好在不用挤在人堆里不停地走路了。抬头环顾四周墙壁上精致的雕塑,白天常见的天使雕像,少了灯光的照射后,平添了几分神秘莫测。寥寥几盏灯都打在屋顶上,壁画讲述的大约是圣经里的故事,光线映得上方的壁画色泽分明,栩栩如生。 一直处于行走状态的演奏者们到了某个时刻,不约而同地汇聚在舞台中心,围成一个圈子。暗蓝色的光打在他们的头顶,随着演奏者们的聚集,奏出的乐声也逐渐增强,莫扎特的小夜曲在教堂内发出阵阵回音,仅仅只有二十多人的演出,回声如同百人合奏般宏大广阔。 乐园 第49节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这一身与当下可称得上唯美的氛围极位不相称,还是那身让家瑜震惊的紫色冲锋衣,单手挎着一个帆布布袋。反正也不是来跟男朋友看演出的,可想到那天在剧院,她见着的那个跟丹虎手拉手的女生,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心考究,孟惟不自觉地就拿自己跟人家比较起来,她用手指当梳子,徒劳地扒拉头发,想尽量让盘了一整天的发丝柔顺一些。 是因为,她不够漂亮,丹虎才不喜欢自己吗。不漂亮,所以他才总是那么有分寸地保持距离,孟惟觉得自己总算是搞清楚了缘由,不由地沉沉叹了口气。她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相貌,因此获取心上人的偏爱,也就成为对她而言无能为力的一件事。 演奏终于到了最为美妙的阶段,四散在教堂的观众慢慢往舞台涌来。孟惟站在原地,身旁的人一个个如同受到召唤一样走向中心,她忽然看到一个人,黑色连帽衫外套着皮夹克,那天去剧院,他也是类似的打扮,跟周围的人如同处在不同的次元。今天几乎人人都穿得正式,敢在这种场合如此随意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不能再错过了,她不带犹豫地跑到他的身后,拉拉对方的袖子,“等等,等我!” 他转过身,低头看了孟惟一眼,动作有些迟疑。 孟惟还扯着他的袖子不松开。 这个人只好将面具掀起,朝孟惟拘谨地笑了一下,“小姐,你认错人了吧?”那是一个黑色皮肤的男孩子,不是丹虎。 她连忙鞠躬道歉。 卡在人群中间,就像一颗将溪水分流的石子,她站在那里有些彷徨,也许,丹虎今天根本没有来吧。肩膀被不同的人连撞了几下,帆布包被撞到地上,手机撒出来了。撞到她的人在她身旁低声道歉,她很大方地说没事,快去舞台看表演吧。 也怪不了别人,这里黑漆漆的,人家连她东西掉了都发现不了。 孟惟蹲下来,靠感觉在地上摸索,把钥匙,充电线一一捡回去,就是找不到手机。 斜对面不远处,有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起来并不急于挤进中心位置。这个人的服饰很是庄重,纯黑色的晚间燕尾服让他几乎隐没在教堂的阴影里。燕尾服作为男士参与晚间社交场合时最为隆重的礼服,在古典音乐会上穿这套再自然不过。 英国人的贵族文化历史悠久,最讲究什么时间穿什么衣服,旧贵族不用工作,一天内有的是时间去换衣服,光是男士礼服就发展出晨礼服跟夜礼服这好几套。穿错的话,必然会被人侧目而视。 对这些细节不够了解的外国人一般不会去尝试这类服饰。 孟惟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一直站在那里打量她在地上找东西。好像看她找东西比看表演有意思似的。这个人恐怕对古典音乐会产生了腻烦,能跟人产生交集就不想再回去听音乐。他看了一会儿后,径直走过来,弯下腰一下就拿到了她的手机,原来是被卡在地毯下面了。 陌生人抓起孟惟的手,无言地把手机放在她的手心。孟惟本来有些窘迫,她不喜欢被人盯着看,但当他帮忙找到手机,她只好用英文道了一声谢谢。拿回自己的手机后,孟惟试着微微用力抽回手腕,这个人还抓着她的手不放开。 别人都站在有光的地方,只有他俩站在漆黑一团的角落,对方之后的举动,让她立刻浑身一僵,汗毛倒竖,因为她感到掌心痒痒的,是他正在用指尖不轻不重地搔挠。 这大概是一种调情式的搭讪,孟惟很克制地拒绝他的邀约,直言道:“先生,请您不要这样。” 她偶尔路过市中心会遇上路边无所事事的男青年,被吹口哨打招呼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孟惟一向用冷脸应付过去,真要接茬,他们就会过来要联系方式了。 离开他后,拾起布袋,她漫无目的地在人群外围乱逛。这个人却没有知难而退,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又追上来。 孟惟脚步越走越快,后边跟着个可怜的搭讪失败者。接下来,无论是拽住她挎包带子,还是拉住她的手腕,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甩开。他一句话都不说,闷头纠缠她,只想让她停留在自己眼前。 她心想,他妈的,不会碰到个黄热病患者吧,那种专门喜欢找亚洲女孩的变态外国人。小流氓搭讪女孩也怕被人再三拒绝,普通人到这个地步,怎么也该知难而退了。 但是他还没退,可能真不是个普通流氓,他伸出手,孟惟厚密的长发被拨开,直接触到了温热的耳垂。孟惟这次真的生气了,她感觉耳垂被碰到后,胳膊起了半边鸡皮疙瘩。在她即将给他一巴掌之前,她感觉到耳垂上轻柔的揉捏变成了拉拽。 被拽住了耳朵,她真没办法再走了,顺着力道歪着脑袋,孟惟忍无可忍地开始用脏话骂人:“混蛋,你他妈干什么呢!”她试着够他的面罩,等把面罩取下来,她要把这人的脸给抓花。 “你不是知道我在干嘛吗?”他冒出一句中文。 孟惟立刻气势大减,从不良少女口气变成爪子卡在纱窗上的家养猫,抱住拽她耳朵的手,讨饶道:“松,松松开我。”聪明人能屈能伸,如果是陌生人,被挠了就会松了,是丹虎的话,他被挠出印子也不会松手。 果然,讨饶也没用,“还问,还问,当然是在拧你耳朵。”每说一句,就拉她一下,扯得她吱哇呼痛。他一早就瞧见她了,见她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找了好几个人都没找对,他只好亲自来寻她。本是逗她玩玩,今天的气氛跟环境都很不错,他甚至为了今天的演奏会还特意穿了礼服,只为……讨她欢心。 孟惟不声不响地搬走,又在电话里放话说不来,应该是生气了,但他觉得,她肯定会来的。 等见了面,他没料到孟惟当真认不出自己,他试了好几次,越试越狼狈,差点儿追不上她,制造浪漫的相遇是彻底没戏了,而被她连连甩开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这家伙不是喜欢自己,不乐意见着他跟别人好吗,怎么这么近距离地站在她面前,她都硬生生地认不出来! “从没见你穿成这样过,上回你去剧院穿的只是夹克跟短靴,为什么今天这么隆重?” 孟惟见过剧院的同事在主持节目时穿过这套衣服,这种服饰很是繁琐,领结,成对袖扣,胸前带有硬衬的衬衣,配套的漆皮鞋,少一样都不行,光是按顺序穿上一整套衣服都相当费力。 并且普通商店一般不售卖这类成衣,如果不是量身制作,穿起来不会好看,想要买的话,大多数人只能去订制。 丹虎下意识地调整了下领结,“不好看吗?” 不是不好看,几乎完全不是他了,就像个陌生人,材质良好的外套折射出一种丝绒质地的黑色冷光,衬得他身姿端正挺拔,浑身上下没有缺陷。过分昂贵,过分隆重,过分完美,是一种让她感觉距离太远的贵公子派头。 她拉过他的袖子,摸了摸上面的钴蓝色宝石镶银袖扣,点点头,小声说:“好看。”好看到她完全够不着的程度了。 他把脸上的面罩取下来,露出她熟悉的面容,以及那头小辫子。迎上孟惟好奇的目光,丹虎手插口袋,有些不自在地配合着她转了一圈,好让她尽情观察。她忍不住掩着嘴笑了,燕尾服配脏辫,亏他想得出来,组合起来就像个痞子绅士。但好在,保留这个特立独行的发型,能让她认出,丹虎还是丹虎。 “你觉得古典乐演奏会比剧院更严肃更庄重,是吗?”其实剧院还真的没有着装要求,现代剧院都想把看戏发展成一种普遍的生活方式,穿牛仔裤运动鞋进去都没有人管。 这傻子,怎么还不懂,他本以为等她见着自己,看到这身礼服,她自然而然就会懂了。 到底还要他把话说到什么程度才行。 他只好说得很慢很慢:“上回我穿得随随便便就跟人去剧院,她很不高兴,觉得我不重视约会。她说的没错,我确实没有重视。但是我今天重视了。你把票撕了也没关系,我们还会有下一次,下下一次的约会,只要……你愿意的话。” 孟惟听了这话,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肚子里仿佛涌进了一万只蝴蝶,它们同时扇动翅膀,让她这个时候,感觉非常紧张,鼻尖开始冒汗,因为无法相信事情真的会如她所想的那样,变得那么顺畅如意。 从很久以前起,丹虎还叫丹尼尔的时候,他在她眼里就是触不可及的人,或者说,不能接触,因为这个人身上带有危险性,理所当然,他也不会允许孟惟触碰自己。 可是说不定,从在镜子中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产生了想去触碰的隐秘心思,隐秘到连她自己都没搞明白。他真的是,好漂亮的一个人。 她捻起丹虎礼服上的一粒扣子,小小的跟米粒一样的贝母扣,捻啊捻,要把这粒扣子抠下来一样专心,她只敢触碰到这里了。 丹虎不知道她的意思,低下头,能看到她脑袋上一个柔软的发旋儿。然后轻轻“咚”地一声,她攥着扣子,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前,就那样靠着他。他稳稳地站在那里,以一种对她全然开放的姿态,几乎像一个布置好的陷阱,专门等着她过来。丹虎知道她在这方面胆子小,不能惊动,不然就会立刻逃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你要我的扣子吗,回家取下来送给你。”玩笑话贴在她的耳边,带着胸腔的震动声传进她的耳朵。 “嗯。”她只用细细的嗓子哼出一个音节,几乎跟撒娇痴缠没有两样,她的本意不是如此,要扣子做什么,她拿来能有什么用,只是此时心潮起伏,哪顾得上说这些。 她这时候,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吗?”声音太小了,法国号正好奏起,盖住了她的声音,她以为丹虎没有听到,便不想再问,这个问题在她眼里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收紧手臂,搂住他的腰,孟惟放任自己不管不顾地扑进这个人的怀里,即便只有一刻也好。 “小惟,你要我站在你那一边,我已经站了。”丹虎挑起一缕长发,轻柔地将之绾到耳后,以嘴唇贴近耳垂的亲密姿势,向她许下秘而不宣的诺言。 第34章 探戈 丹虎呼出的滚烫气息扑在孟惟耳边,“小惟,你要站你那边,已经站了。” 我会以我的方式站在你那边。 他说出的诺言却让她感到无由来的恐惧,她要的不是那样。 在丹虎炙热的怀抱中,她似乎看到了未曾发生在她眼前的景象。 人在黑暗中倒下,血色将白衬衫染透,挥动沾上土壤的棒球棍,跑车化为废铁。 我想要的仅仅是你的爱,而从没有想过,我热切的呼唤会从地狱中召唤出恶魔,即便是爱着我的恶魔。 “我……不喜欢,不喜欢你那么做。”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想轻轻推开他的胸膛,我不要你的手沾上血。 丹虎慢慢收起笑意,反问她:“不喜欢什么?” “家瑜告诉我,杜宽宇被人袭击了。” 丹虎依然低头跟她靠在一起,却不是保持方才嘴唇擦过耳垂,那样似有似无的柔软触感。她感知到一种鲜明又锋利的疼痛,耳边的轻吻变成了冷不防的咬噬。孟惟发现他一下子变得可怕起来。 杜宽宇的死活,关她什么事,她怎么可以为他不开心呢。 丹虎往前走,她就身不由己地后退,直到后背靠在墙上,一手攥住孟惟的两只手腕,不让她挣扎,丹虎亲昵地刮刮她的脸颊,问她:“你高兴吗,高兴就给我笑一个。”孟惟才到丹虎胸口的位置,他存心把她堵在这里,她就没办法出去。 他抿起嘴角,流露出不近人情的冷酷,专等着她笑,他说过了,只有笑了才会把她放开。 “他做的那些混蛋事,你不告诉我,只挑跟他无关的事讲给我听,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遇到茜茜那个男朋友,丹虎就不知道杜宽宇在背地里羞辱过她。杜宽宇跟她之间的事,为什么要故意瞒着他?现在还来管他受伤不受伤。 她想用劲晃开他的钳制:“是你做的,对不对,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你最好别那么关心他,不然他还会更危险。”丹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威胁,她的挣扎在他看来跟蚂蚁差不多。他可以像对待花瓶里的当季鲜花一样照料她,只看,不碰,不代表他愿意让花儿被其他人所得。 孟惟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尽管已经下过决心,不再对他言行粗鲁,但丹虎有时候真的太讨厌了。“我关心的是你,你,你这个疯子。他家的人来英国了,一定会对这个案子施压,我不想你被抓到。”说话归说话,不耽误她使用武力突破他的围堵,她膝盖弯曲,只向上一跳,头顶就精准撞到了他的下巴,丹虎毫无防备,发出一声闷哼,立刻被撞得松开了手。 头顶心怎么说也比下巴尖儿坚硬得多,这下换成是他后退了,他手捂着嘴,眉头紧皱,眼眶里甚至痛到冒出了泪花,硬是忍住了,才没有当场潸然泪下。靠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松开捂着嘴的手,依然显得十分痛苦难当。 孟惟真没想到会把他撞成这样,现在已经有些后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杀伤力竟然这么强。 站在旁边,她踮起脚尖想看看他的伤势,丹虎拒人千里之外地扭过身子。但只那一瞬间,已经看清楚了,她瞄到他嘴角有血迹,孟惟心里一震,不会把他撞出内伤了吧。 丹虎后背靠着墙,脸朝下盯着地面很久很久,才稍微缓和一些。缓缓将坠下来挡住视线的小辫子拢到脑后,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嘴唇被她撞破了,还在往外面渗血,深吸几口气后,丹虎擦擦嘴角,转身就走。 知道闯了祸的孟惟跟在后面苦苦道歉:“我不是有意的,你抓着我不撒手,还向我发火,我害怕,就急了。对不起,你没事吧。”夸张了,其实没害怕,就是纯粹被惹急后,恶从胆边生而已。暂且装装柔弱,先把他哄回来。 不知道哪句话触到了丹虎的神经,本来他一直无视她的存在,走到半路,猛然回头冲她怒目而视,“我能对你怎么样,我什么时候碰过你一个手指头了,你对我可没那么留情,时时刻刻都对我留着一手。要是真害怕我的话,趁早离我远点!” 他确实没来过真的,但是另有气人的地方,“你呢,你说我不相信你,但你还不是也不相信我,我说了我根本不关心杜宽宇的事,我只关心你,你听都不听!”他们一前一后地疯狂吵架,吵到昏了头,双双不小心说出了很多过火的言论,是一些放在平时,他们死都不会直说的话。好在演奏出的音乐大到足以盖住人声,否则就要有人进来驱逐他们了。 男:“那个怂包有什么好,你愿意跟他去约会?” 女:“那你为什么不跟我约会,而去跟别人约会,还专门去我上班的地方,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女:“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明明喜欢你,你却一点儿不在乎我!” 男:“我什么时候不在乎你了??我不在乎你会下着大雪去找你,帮你做这做那的吗!” 女:“可你从来没说过喜欢我,你看我喜欢你喜欢得不行,心里很得意吧,看,这么多女的都喜欢我,我谁也不选,都吊着!” 男:“说什么胡话呢,我吊着谁了,除了你,你看我把谁带回家过,我要不喜欢你,我会让着你,容忍你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吗。等等,你还不是一样,你从来也没跟我说过你喜欢我!” 激烈的争吵意外地带出毫不遮掩的告白,以至于两人的面皮在对话中逐渐泛红升温,那是一种明知自己说错话,却无法停止的可怕经历。一句错,句句错,此类告白之言如同无法停止的火车。羞臊到他们都无法面对面吵架,只能别开头,错开步子走路。 丹虎向大门所在的地方走去,要直接离开这个演奏会。却在不经意间走到了乐队的正前方领域。 乐队正前方是一块被顶灯照射出来的半圆形空地,观众自发为乐队留出的这块空地,方便他们随时下台,再进行移动。 他们俩满面怒容地闯过来,等发现观众都在看他们的时候,已经迟了。一般观众都很有秩序观念,按照先后顺序战列,来得早的人才能占前排,他们直接走到所有人之前,约等于插队,行为相当惹眼。 孟惟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早知道就把面罩戴上了,她现在只感觉非常的芒刺在背。所以当丹虎不管不顾地走去大门边,想要提前离开的时候,她觉得不能这样,在半路就松开拽着他衣服的手。 走出去一段路,才感觉到孟惟放开了自己,丹虎只略微侧头看了她一下,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推开人群,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只给她留下一个背影。 哥,拜托,古典乐演奏会不到快结束的时候,是不会把门打开的,他们不让人提前退场,门口有安保守着呢! 只剩孟惟卡在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上,她被留在这块前排的空地上了,前方是专心演奏的乐队,后方是几百号观众,左右两边也被观众层层围住。方才能走进来,是靠丹虎开辟的一条路,穿过人群的过程中,连“借过”都不乐意说,他骨子里本就毫无礼仪观念,天上地下就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也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她谨慎地走到边上去,但是她这前排位置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不管怎么站,都挡在别人面前了。在这种情境下,孟惟极为困窘地掩住半张脸,恨不得能在空气中隐身。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让她受这种罪…… 丹虎在大门边绕了几圈,鼓捣一番,发现门竟然从里面开不了,只能等外面的人来开。 只得步伐焦躁地绕回来,忍着无聊再听一阵曲子,丹虎品不出今晚演奏会的好坏,只觉台上的人神神秘秘,装神弄鬼的劲头倒是挺大。对于没有凳子的做法,他认为是防止人因为太无聊,听听就睡着了,这下所有人都得站着听,一个捞不到睡觉的机会。 他个子高,即便站在最后一排,也能一眼瞄到最前面的人。这家伙,听上瘾了吗,宁可留下听曲子,也不跟着出来,说松手就松手,而且她每次都不肯跟着他走,上回也是。光是嘴上好听,说着在意我关心我的谎话,哼。 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她不是幸福地沉浸在音乐中流连忘返,而是被硬生生困在里面,干绕圈子,想出来,没力气,压根挤不开人群。他静静欣赏了一番她的窘态,让你松开我,后悔了吧。 欣赏够了,才从边缘位置穿过去,走到她跟前,孟惟见他回来了,挡着脸小声说:“快快快,带我出去,站在这儿丢死人了都。” 他拒绝得很干脆:“不带。”同时朝她伸出手,“除了出去,你还有第二个选择,那就是跟我跳舞。” 乐园 第50节 不给她说话的时间,一把将她从人群里拽出来,拽到前方空地上,舞台的灯光将这块地方照得无比明亮,其余观众都站在没有灯光的阴影处。 孟惟此刻不跳不行,他已经迈出了步子。这段舞步是之前孟惟教过的探戈,丹虎活学活用,不但记得方法,他还刻意倒了过来,让她跳女步,自己跳男步。 揽着她的腰,他是相当地游刃有余,动作幅度不必太大,作为一个沉稳的绅士,只需牵着舞伴移动,在恰当的时候引导她扭动腰肢就够了。 孟惟却不那么优游,她一开始简直怒火中烧,一把火直接从脚底烧到头顶,不单单是生气被强行拉出来跳舞。他当然可以尽情地挥洒优雅风度了,因为他现下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燕尾服,怎么看都是一位身段修长,宽肩窄腰的美貌亚洲青年,上方的灯光哪怕把他照得纤毫毕现也找不出一丝缺陷,连那头小辫子都给他增添一种风格混搭的潇洒气质。 而她呢,冲锋衣配运动鞋,长发乱糟糟的,以这身装束跳探戈,如果他是想精神上凌迟她,他已经成功了。她哪怕配合他扭动腰肢,当场也没人能看到她扭了,衣服过于宽大,让她做什么动作都几近于无,她像一块正方体木头似的被一位完美绅士拉着,“灰姑娘”三个字基本贴在她的脑门上了。穿着这一身看起来应该去做体力劳动的工作服,跳着缱绻热情的舞步,让她产生一种猛男装靓女的迷惑感。 那位酷似dj的德国电子乐指挥家看到有人在下面跳舞,登时站起来,高举双手,竖起两个大拇指,演奏者在上面奏,你们观众在下面跳舞,好得很!欢迎各位开拓出更多的形式,我们的新型音乐会欢迎创新!动起来,动起来,大家都动起来! 观众对于有人跑出来跳舞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有一点很奇怪,这位青年穿得这么正式,好好的英国燕尾服绅士怎么不跳个华尔兹,探戈,哼,南美舞蹈。他们不跳,我们跳!于是在场好几对夫妻情侣都走进来,牵手跳起舞。这场演奏会相较于之前的安宁平静,变得活泼许多。 丹虎看她气鼓鼓地,故意松开一只手,把她甩出去转个圈,拉回来,又兴致大起,添了许多花里胡哨的步伐。孟惟的腰被他扣住,小腿紧贴小腿地挪转,连续地踢踏转圈。她都要转吐了! 在外人看这是一对极为甜蜜的恋人,实际上他们正在斗气,孟惟想掐他的肩膀,只摸到硬邦邦的骨头,掐了她还手痛。丹虎增添的动作很复杂,孟惟熟练度不够,连踩了他好几脚,但他还是没有想停的意思。 孟惟先服软,“好哥哥,求你了,别跳了,我今天状态不好。”她感觉浑身不自在,所有动作,她都做不出原有的效果。本应该穿着高跟鞋,风情万种地向外勾起小腿,这样还能顺带撩起裙子的下摆,那才是探戈。现在别说风情万种了,跟广播体操似的。 丹虎忽然抬起眼皮,喉结不自觉地动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我今天穿得不好看,不想跳了,我难看死了。”她拉进距离,凑在他耳边说话,等她凑过去,丹虎按在她后背上的手稍稍用力,让她想退也退不回来,变成脸贴脸的姿势继续跳着。 丹虎感觉她的长发拂在自己脸颊旁,痒痒的,让他有些心猿意马,随口说道:“没有不好看。” “你怪我瞒着杜宽宇的事,那些事让我怎么说得出口,有人说我难看,我已经很难过了。我真正难过的地方在于,我这么不好看,你永远也不会喜欢上我了。”她甚至纠结过,到底什么程度的女人算是他眼里的好看,女明星,女网红,女模特?而她本身的容貌又是什么程度,不够好看?一点儿不好看?还是姿色平平到,他完全没有把自己当成女人来看待。 她之前对自己的脸是一种不大关心的态度,脸,跟手,跟腿一样,都是工具,漂亮点自然更好,但是最要紧的是,“够用”就行了,“够用”的意思是,化完妆能变成个普通水准的美女,她对自己的外貌没有更高更苛刻的要求。 自打有了喜欢的男人,她才产生了变化,不知不觉中跟自己的脸较上了劲。她总是在猜测丹虎对于异性的标准是什么,她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够不够格让他心动。 这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卑跟不安,爱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丹虎仔细看了一下孟惟的脸,她今天没化妆,眉毛淡得很,鼻梁附近有雀斑,以男人对女人的角度看,她的确没有平时妆后的光彩夺目。但是以丹虎对小惟的眼光看,她生起气或是认真的时候,就比如现在,喜欢皱起眉毛,这让他觉得很可爱,像一个严肃的十六岁教导主任。不上眼妆的眼睛少了平日的妩媚,明净而直率,黑是黑,白是白。 这让他能点评什么,这个世界上如果有美貌三好生的竞选,她去参赛拿不了第一的话,他就去给她造张假奖状。因为,给你第一名,是我的私心。 “可是,我已经喜欢你了。我一见你,就会感到开心,我见你在笑,我就想要跟着你一起笑,你懂吗?”他们额头抵着额头,丹虎喃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几乎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的内心深处,竟然已经这么地喜欢这个女孩子。 他怕是有些上头了,脸埋在孟惟肩颈之间,他不知道怎样说才会让她高兴,只好把一颗心捧出去,塞给她,“你不用在意自己美不美,我的这颗心……都已经归你了,你要对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谁说你不好看,我会让他好看。” 她的脑子因为丹虎的话,几乎完全转不动了,紧紧勾住他的脖子,急切地说:“我不要你打架,再也不要打架,我要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她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喜爱才合适,聪明的话一概都说不出来,只是在这一刻,她在心里又诚心发了一次誓:今后再也不会对粗鲁地对待丹虎。她想对他好,照顾他,保护他。虽然理智上知道,她估计还会破戒…… 演奏会终于到了尾声,大门开了一条缝,丹虎拉上她,悄悄溜到门口,“回家吧。” 第35章 偏袒 手机收取邮件的嗡鸣声将孟惟从睡梦中惊醒,她闭着眼眯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现在就看。忍着冬天室内的寒气,从热乎的被窝里伸出手,捞起掉在地上的手机。半睁着眼睛点开后,意外收到了来自大学的邮件,她“腾”地就坐起来。 一目十行地看完,鞋都不穿,光着脚就跑到了外面。客厅跟厨房都没人,那肯定是在洗手间,人在里头洗澡上厕所刮脸都有可能,她心神激荡到来不及问候人在洗手间里干嘛,一盆火似的冲进去大喊:“他们判定我无罪,我通过审问了,我没事了!”狂喜之下,恨不得把丹虎抱起来举高高。 这件事从物理上来说,基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孟惟抱着丹虎的腰,使劲往上垫脚的举动,被当事人误以为是在求他抱抱。 他敷衍地拍拍孟惟的背,“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老早就知道你会无事通过,看你那几天慌得跟什么似的。”见她赤脚踩在地板上,怕她着凉,轻轻把她抱起来,放在洗手台上坐着,他们好面对面聊天。 丹虎正在努力解开头上的小辫子,已经解了大半了。当初编的时候花了很长时间,解这个也一样麻烦,他得对着镜子才能一条一条弄散头发。 “你要我帮你吗?”她最喜欢丹虎这头辫子了,见他解开,还以为他在定期维持辫子的造型,发根长出新头发了,得解开重编,过一会儿还会再绑起来。 丹虎从她手里拿过那些装饰的小银珠子,直接扔到垃圾桶里,惊得她跳下来,蹲下去捡,“干嘛呀,为什么扔了!” “不要了,我腻了,今后我会留一个普通的发型。”他拿起梳子梳头,可长时间绑在一起的头发,自身已经带上卷度,越梳越蓬松,看上去很像黑人蓝调音乐家的爆炸头。他看看镜子里的新形象,考虑要不出门理成寸头算了。 孟惟舍不得,她从橱柜里拿出自己的直板夹,阻挠他:“别别别,我来帮你!”命令丹虎坐在沙发上,她来给他弄头发。 捻起一缕,放进直板夹里,从发根起,慢慢烫一遍,丹虎的发质比较粗硬,不像她是细软发质,所以要调到高温才行,出来后果然直溜很多。悄悄把这缕头发放在鼻子下闻闻,气味颇为香甜,这人买洗发水沐浴露都喜欢买果味系列,所以他刚洗完澡总是闻起来像个行走的大水蜜桃,真可爱。 丹虎见不着她这举动,此时正背对着她,懒洋洋道:“哼,大学把你叫去审问就够是非不分的了,再不给你通过,这像话吗?” 她甜滋滋地附和着:“嗯嗯,不像话不像话!”没想到丹虎头发留得挺长,辫子放开后达到齐肩的长度了。 丹虎不怀好意地话锋一转,“这下他们有的忙了。” 她很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的愉快之意,“嗯?什么意思啊?”一般他这么说话的时候,不是正在使坏,就是在正在使坏的路上。 丹虎回头,笑容满面地解释:“我提前传了二十多个人的论文到学校网站,等他们查分的时候,人人都是重复率百分百。按照学校的原则,会把他们全都当成有作弊嫌疑来处理,得一个一个审。我知道其中有些笨蛋真找过枪手代写论文,到时候开了学院听证会,答不上来的话,嘿嘿,他们就要完蛋了。” 看着他喜滋滋的样子,她有些哑口无言,很难说他搞这些事是不是纯粹帮她解气,因为他看起来本来就很想搞事。 丹虎有一种会被别人的痛苦大大娱乐的恶劣性格,这点她早就知道了。大学要加派大量人手开听证会,二十多个人因此胆战心惊,都会让他觉得妙哉妙哉,何其可乐。 她只好从技术层面询问,这件事到底怎么办到的。 “这二十多人都有把论文随手存在云端上的习惯,我从云端上弄到他们的论文,再匿名上传到校网。这对我来说很简单,你忘了吗,我是计算机专业的。”这点小儿科,简单得很,他刚要对她炫耀一下自己的成果,忽然想到她不喜欢自己做坏事,笑容卡了一下,忙说:“你别担心,这二十多个人根本没有那么无辜,全是侯子诚那个小圈子的人,他们帮着伊莲排挤过你,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她倒也没圣母到以德报怨,只是不想计较而已,他们拿她当个乐子,她拿他们当个屁,在孟惟眼里,这些人什么也不是,“那……侯子诚的也传了?”猴子其实对她算是够意思了。 丹虎点头。 “蒋凯文呢?”上回这俩男的一道逛过商场后,这位仁兄已经单方面把丹虎视为知己好友,经常邀请丹虎组队打游戏。但丹虎大有把人利用完,就转脸不认的意思,邀请十次也就答应一两回。 他又点头。 她把认识的人名字都报了一遍,全都惨遭丹虎毒手。 他笑嘻嘻地说:“可我放了两个人,只有她们,我没传。一个是茜茜,她被审过一次了,用不着再带上她,还有一位,就是那位广受爱戴的伊莲小姐。” 孟惟一听她名字就想冷哼,依她看,完全应该只传她的论文,其他人不用管。 “你想想嘛,我这么做有我的道理。”丹虎话里有话地提示她。 不多久,她心中灵光一闪,方才想出缘由,好啊,这小子,也太狡猾了吧…… 她缓缓说道:“这样的话,整个朋友圈的人都倒霉,只有她幸免于难,叫人不怀疑她都不可能。”再加上她上次听证会结束后,在门口对他们撒的谎,自称听庭审员说了,举报茜茜的人是伊莲。恐怕他们已经生了疑,再加上丹虎这次搞出的阵仗,没准伊莲真会遭遇点小危机。 丹虎理理已经被孟惟打理好的头发,就着她举起来的手拿镜,左右看看,颇为满意,“所以你看,不是我对猴子跟蒋凯文翻脸无情,我正是因为有情有义,才把他们都捎上,不然他们就会被人怀疑,那—多不好啊,你说是不是?” 简直哭笑不得,让她夸也不是,批评也不是,她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是死是活,但丹虎在乎,最好全都倒大霉,不能武力解决,那就来点文化人的策略。 孟惟检查着他这头头发,还是有点卷,大约再洗过两次头,就会变得自然了。他们窝在沙发里,丹虎任由她抱着自己的脑袋仔细观察,嘱咐她:“下午我会去伊萨卡那边一趟,告诉他们我要退出,以后不会再跟他们一起了。今晚看阿婆的表演,你先去剧院,我可能会晚点到。” 她的心一紧,伊萨卡就是那回她在丹虎家见到的人,一个小团伙头目。这个街头团伙专在赌球赛马这些事上做手脚,他们需要丹虎在计算机上的能力,以增加胜率。搞钱是他们的第一目的,必要的时候也会牵涉到帮派的街头斗殴,丹虎上回落单过一次,被敌对方的人抓个正着。 想到黑帮片里的人要退出,一般都没有好下场,被揍一顿都是轻的,切手指头是固定流程。她不禁央求丹虎还是算了,还有半年他们就毕业了,回国溜了就得了。 丹虎不知道孟惟脑子里在放犯罪片,“我答应过你今后不再胡来,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他稍微解释了一下,今天费半天劲儿把辫子解了的原因——就是为了跟他们表明态度。当初这辫子也不是因为他臭美,特意花钱去理发店做的,而是他们的人专门给弄的统一风格,意思是认同他是组织的一份子。 他思忖道:“不过今天可能得费一番口舌,他们会怀疑我是不是要脱离组织,加入别的帮派。我也有做一点准备,好让他们放心。” 总的来说,丹虎非常乐观,凑到身旁的女孩面前,在她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你放心吧,我肯定会把这事儿办妥。”他知道孟惟不喜欢那些人做的事,只是不说而已,他何必让她心里扎着根刺呢。 孟惟勾过他的脖子,愁眉紧锁,如何能够安心,电影里的反派在领盒饭之前,都是这么乐观,对着大家伙儿说,我要回老家跟我的马子过日子了,然后一秒枪响…… 跟他再三约定,下午五点半,不管结果是好是坏,都必须给她发消息,不然她就要报警了。 丹虎挪开她,起身做早饭去,嘴上说:“嗨,你可真够胡思乱想的,能有什么事呢。”其实心里爽得很,他喜欢这感觉,有人为自己牵肠挂肚。 这个周六晚上,是淑珍阿婆的汇报表演日。从9月到三月,大家统共学了有半年了。剧院特意布置出场地,专门用来给老年学员展示戏剧学习的成果。几乎每位学员都会让家人前来观看,就像小学生办文艺汇演,父母必须到场一样,他们不同在于,邀请来的可能是儿子孙子一大家子人。 淑珍阿婆的先生已经去世了很多年,一儿一女分别住在不同的城市,工作繁忙,驾车往来要花费不少时间,于是向阿婆表示,今晚他们都来不了,所以只有丹虎跟孟惟来看表演。 阿婆知道消息后并没有太难过,她很平和地表示,其实本来也不指望他们来。大女儿事业有成,在律所做律师,二儿子则发展得不如意,给报纸做不稳定的撰稿人。可是,无论是好还是不好,他们都一头扎进自己的生活,不会再回头,回到从小长大的中国城老饭店了,这也许是第二代华人家庭的规律。 老一辈开餐馆的华人家庭,经营的餐馆所面对的最终命运,大多以关门大吉做结尾,因为孩子们读过书,长了见识,都不想再重复父母过去的人生了。忙呀,他们天天忙着眼里的大事,工作,房子,车子,但在阿婆看,这些事跟他们夫妇俩从前围着后厨忙活,没有什么大差别。做菜并不低人一等。 我是被他俩甩在身后的人喽。哼,不过我也没有过得多可怜,我开茶餐厅,学演戏,给你们两个好孩子做饭,我过得可丰富了,是不是? 她们聊完后,阿婆进了后台准备行头,孟惟立即拿起手机,她得把家瑜阿武也喊来,给阿婆撑场子,人家一家四五口,他们怎么说也能凑到四个人。家瑜阿武在电话里表示,一句话的事儿,小菜一碟。 已经五点十分了,丹虎还没来,信息也没发一个,孟惟在剧院外的长椅上坐着,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一刻是轻松的。 也不知道他当初,怎么想到做这行来的,普通人游走在法律边缘,总会害怕吧,他不但不怕,还相当的自然。联想到很久以前,他说他进过少管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他又犯了什么事儿呢。 孟惟却不觉得须要警惕远离丹虎。因为他的行为是两面的,有善有恶,放着不管的话,未来可能成为一个坏人,坏到上法制新闻都有可能。但他既然肯为她改了,只要稍加引导,他就不会做不好的事了。 一定是有人把他带坏的!他妈妈去世得早,爸爸又不管他,不自己保护自己,如何能过活呢。孟惟宁可给他找一百个理由,也不会怪他本人行为不端。她知道自己的确偏袒他,偏到是非不明的地步了。 这时候来了个电话,她以为是丹虎,兴冲冲地接起来,才发现是茜茜。 “我通过了庭审,谢谢你了。”她的声音不像从前那么直来直去,几乎有些低沉。 “不用谢我,这是靠你自己。”孟惟在等电话,不想跟她聊太久。 “除了说谢谢,我……我想说……我恐怕真的误会你了。”茜茜想说“对不起”那三个字,事到临头却说不出口。她拉不下面子。 “没事,没关系。”能解除误会,到底是好事。 “你说过,伊莲是上传我们论文的人,我原来不信,但现在信了。上回听证会后,我跟她的关系就僵了,有人质疑她,她都不理人,被逼急了还吵过架。后来,我们大家伙都被上传了论文,除了她……总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搞成这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也太过头了。”茜茜从听证会走过一遭,此刻对别人的焦虑感同身受,她知道这事儿非常可怕,也就更不愿意再搭理伊莲。 孟惟心里一虚,这事儿算是她跟丹虎在不经意间,联手造出来的。人与人之间的怀疑就像苹果里的蛀虫,她只放入微小的一点,不多久,里面就自动蛀烂心子了,尤其在一个同伴之间,只讲快乐,不谈真心的小圈子里,虫蛀得更快。 茜茜还是没有把那句对不起说出口,但她说了更多的话,来代替这句,“你帮了我很多,教会我学习的方法,没有像别人一样敷衍我,我知道你可以直接帮我把论文写了,不必在我身上花时间,但你选择了一条对我真正有益的路。你也没有当我是笨蛋,还一直鼓励我。你对我的真心,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觉得,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 茜茜的话再度给孟惟增添无形的精神压力,对他人的愧疚跟自己真实内心之间的矛盾,压得她有点透不过气。 首先她确实把茜茜当成笨蛋……光是上次的西方艺术高贵论,就让她觉得,不行,跟这人聊不起来。其次,她选择给茜茜上课而不是直接代写,才是真正想要为自己减压,写论文很累,她宁愿上课。 她忽然想起丹虎的谬论,人只分,内人跟外人。 如果此刻夸大自己的真心,顺势接下对方的诚意,让她对茜茜说,我确实把你当成挚友,这也是一种虚伪。 她已经搞明白了,之前自己内心无法自洽的不是善良与邪恶之争,而是善良与虚伪。如果融入集体的代价是以虚伪的言行为敲门砖,换取群体中的欢迎,那么她已经全然放弃这件事了。她的内人是阿武,家瑜,阿婆,还有丹虎,他们都是她的内人,何必再去寻觅外人的虚幻喜爱。 孟惟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全然的善人,但至少诚实能让她减少虚伪之恶,她也不会要求丹虎达到难以实现的善,只要大体端正就好。 这样才能长长久久,过着安稳的日子,每日有朋友,有相聚,有一起生活的朝朝暮暮。 因此,孟惟拒绝了茜茜:“不用,我们不必做朋友。咱们之前有过契约,我已经完成了我的部分,对于你没有帮我完成的部分,我打算放弃讨要。现在我单方面宣布,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朋友对我来说,是能在一起吃便宜的东西,玩不花钱的游戏,共同分享打折券的人。我知道你不会想过我这样的生活,我也过不了你的生活。所以咱们没法儿做朋友。” 结束通话后,孟惟又在寒风中坐了一会儿,直至远方走来一个人影,轻浮地朝她吹了声口哨:“小妞,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她跑过去抱住丹虎,他以为孟惟要亲自己,矜持地把脸凑过去,结果她先把他的手拿从口袋里拽出来,细看一番,还好还好,十个手指头都在。 第36章 社区戏剧节 乐园 第51节 今晚的社区戏剧节中,阿婆的表演排在第三个节目。剧院的观众席位置已被坐满了,从一楼到顶楼,观众们拖家带口,携老扶幼,比平日开放时的剧场随意许多,甚至还能听到小婴儿跟幼童在大声咿咿呀呀,伴随几声哭闹,大人费尽心思压低声音,压低声音:“嘘,嘘,宝贝儿,现在不能说话。” 孟惟左边坐的的是家瑜跟阿武,右边是丹虎。大灯灭了,大家在黑暗中专心看剧,第一个节目是舞剧,刚上来,阿武就小声说:“万幸,今晚至少能有一个我看得明白的节目。要不是你请我们来,我在国外半辈子也不会进剧院,台词太复杂,听不懂……” “动画片是动画片,莎士比亚是莎士比亚。而且,《瑞克和莫蒂》带中文字幕。”阿武凝神观察舞台,“哎,我现在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感知到了天性中的召唤,那就是——我觉得我能做演员,因为我长得蛮好看的,对不对,你们怎么想的?” 在剧院不能发出噪音,因此家瑜惯常的冷笑压低成了一道宛如反派头子的哼哼,多的就不说了,耽误她拍摄表演。 孟惟靠过去一顿甜蜜忽悠:“如果我这辈子发了大财,我给你带资入组,捧你做男一号!”此番美妙的言论建立在空中楼阁上,说了等于没说。 丹虎跟阿武隔着两个座位,室内有点热,他正在解外套扣子,“还好我们今天来的是剧院,如果去的是杂技嘉年华,那他不得跟顶小球的海豹拜师了嘛。” “啊,他说啥呢?”阿武没听清。 孟惟天真无邪地传话:“他说他觉得你会做金城武第二,很期待看到你的电影。” 家瑜点头,“我也喜欢金城武,阿武你见过他吗?” “凭什么我是日本人我就得见过金城武啊??那你祖上铁岭的,你就见过赵本山吗?” 剧院座位的空间不大,丹虎身高腿长,两条长腿施展不开,委委屈屈地缩在那里,看着有点可怜。孟惟悄悄把手伸出去,盖在丹虎的手背上,他不作声地瞧她一眼,台上的诙谐表演逗笑一片观众,她也跟着哈哈乐,但是不看他,装作已深度沉浸表演了。他反手握住她,换成与她十指相扣的姿势,然后飞快举到唇边,亲了一下她的手背。 不期然,竟还给这小姑娘亲高兴了,她跟着台上的音乐,手脚并用地打拍子,脚就不用说了,细白的手指在他手里嘀嘀嗒嗒地点,一张一合地动,晃个不停,一点儿没有跟恋人肢体接触的腼腆缱绻,倒是像小孩儿上音乐课,摇头晃脑的。 又凑到他跟前咬耳朵:“哎,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啊,为难你了吗?” 他也配合地凑过去,小声说:“没有,因为我做了准备,你要看吗?” 孟惟点点头,他从座位下的书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再从里面掏出一份文件,她拿过去细看,这个好像是——b超检验单。剧院里黑乎乎的,她看不清上面是什么。 “我跟他们说,我马子怀孕了,我要当爸爸了,所以我不能再做违法的勾当,孩子不可以没有爹。”丹虎憋着笑看她的反应。 她还在盯着看,在上面找小婴儿的样子,装作不在意地顺口问他:“这是假的吧?”可别真是他其他女朋友的b超单。 “找人做的,中国城的人连假护照都做得出来,何况b超单了。” “你马子,不就是……我?他们可都见过我,所以在他们的印象里,是我……怀孕了?”她还记得那天给他们开门的情形,伊萨卡是个比较客气的大哥。 “我的马子除了你,还能是谁。”丹虎灵巧地接过她甩回来的照片,自夸道:“这主意不错吧,他们一听,就没话说了,familyiseverything。我也不会再投入其他组织。就这么完事儿了。” 这混球……她堂堂一个未婚辣妹,在他的编排下,孩子都快生了,气得她专找他大腿上有肉的地方掐。 不但没拦着她,“来来来,别捡软的掐,也捏点儿硬的,掐这儿,你还没碰过吧,敢不敢碰一下?”他指着下面,压低眉毛,朝她递眼色。 啊,气死了,谁要碰啊,这个臭痞子! 第三个节目很快就到了。老年戏剧班的作品,是一个关于衰老的故事,演员们的青年与老年时代在舞台上交替出现,当我们老了,该如何面对生活,当我们不再是从前的样子,是否可以再次触碰从前的黄金时代。 终于轮到了阿婆上场,她演的是这部戏说话最多的人,某种程度上,算是当之无愧的女一号。老师当初安排人员角色的时候,表示他不会指定谁来演,大家最好自我推荐,超过一个人举手的话,那就采取竞争投票的方式。 结果那天,阿婆不但第一个举手,点到她后,就开始做一件令其他人感到压力巨大的事,那就是背台词。几页纸的台词,让她流畅无阻地给背下来了。这就是亚裔选手,当他们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天生的聪明加上后天的努力,那都是标配,最要紧的是,当他们有了目标,就会毫不顾忌地用实力证明自己。 中国人可最不怕竞争了。 即便阿婆一开始认不全剧本,英文不够流利,甚至在第一天上课的时候,惨遭误解,因为走错地方,被误认为阿兹海默症患者。 在孟惟的辅助下,阿婆早早把台词背好,上课时技惊四座,一举拿下角色。“这有何难,想当年我在后厨做菜,成天要从早到晚站七八个小时,背台词算什么呢,洒洒水啦!” “我要得到女一号的角色。”阿婆曾经在吃饭的时候,郑重宣布过这个看似不可能实现的宏愿。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部 戏,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部,不做个女一号,如何能说活得够本呢。 最后的部分,阿婆在人群中心念诗,以诗歌呼唤过去的岁月,演员们分散,聚拢,不断转圈,最后缓缓坐下,如同被时光凝固的雕塑。 结束后,四个年轻人抢先站起来,朝着舞台大声鼓掌吹口哨:“阿婆,漂亮,我们以你为傲!”虽然引人注目,青年人手脚利落,也能先发制人,不过就获得了一小阵子全场注意力。 他们四人的势力到底比不过其他演员的儿孙辈,其中有一个巴基斯坦家庭,全体起立为爷爷喝彩,baby被妈妈抱在怀里站起来,一家子浩浩汤汤十二口人,当场成为全剧院排面最足的家庭。 但好在阿婆第一眼就发见他们了,她正以老艺术家的优雅姿态,跟演员们携手向台下微微鞠躬,鞠完躬徐徐起身,对着四个漂亮的年轻人,小惟跟小虎,还有两个他们的小同学,忙里偷闲地比个“耶”的手势,这个镜头正好被家瑜拍了下来。 最后一个节目是歌舞短剧。今天戏剧节的参加者全都不是专业的演员,成分复杂得很,有儿童,青少年,老年人,残障人士,最后一个节目却完全看不出来台上是什么人。这些演员年龄遍布老中青,有男人,有女人,看着动作也灵便,四肢跟五感都没有明显的问题。 他们甚至还有一个歌者,伴着现场钢琴,正在高歌美国黑人女歌手gloriagaynor的金曲《iwillsurvive》,歌声高亢激昂,只一嗓子,就让孟惟猛地抬头,这歌声,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她相信自己跟那个女歌手是老相识,她绝对认识那个唱歌的人。 孟惟眯着眼睛细看,只见那位中年女歌者穿着漂亮的黑绸长裙,头发盘在脑后,看似非常陌生,但是她的黑眼圈,烟嗓,掺着灰白的红发让孟惟确信,那不是,著名街头艺人,视剧院后门为私人乞讨领地的,“唱歌的康妮”吗?! 几个月前,孟惟还跟她一起,蹲在路边吃快过期的三明治呢。 孟惟知道康妮靠唱歌乞讨很多年了,康妮曾说过,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进入剧院,“喏,就是这里面,我想进去唱歌,跟玛丽亚·卡拉斯一样,成为真正的女歌唱家。” 卡拉斯是享誉世界的女高音歌唱家,而康妮是露宿街头的女人,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 康妮习惯于装疯卖傻,冲着别人唱歌乞讨,偶尔得了额外的闲钱,就能买上一点小酒喝,喝多了会醉醺醺地对别人说出自己的愿望,自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们这样的人光是连明天的饭在哪儿都弄不清楚。 同是露宿街头的人们对她说过:“剧院?剧院没什么意思,康妮,你在街上唱歌也是一样的,我们还不是能听得到吗?” 但康妮坚持把自己的地盘驻扎在剧院的后门口,十年如一日没有换过位置,谁也不许跟她抢。 最后一次见到康妮的时候,她对孟惟说过,今年冬天,她运气挺好,排队排到一个去庇护所的机会。说不定从那时起,她住在那里,通过社工的帮助,彻底脱离了街头生活。 “iknowi‘llstayalive,(我知道我会存活的) i‘vegotallmylifetolive,(我已竭尽全力地去生活) i‘vegotallmylovetogive,(我已给出了我所有的爱) andi‘llsurvive,(我将会活下去) iwillsurvive.(我将会继续活着) 穿黑裙的女歌手手持话筒,在台上重重地跺脚,将齐整的盘发甩乱,如同忘记自己今天所穿的是高跟鞋一样用力,如同发泄一生积存于心的愤怒般歇斯底里。 用一把宛如被火淬过的铁嗓子,怒吼般唱出她的宣言,无论如何,我要活下去,我一定会活下去。 她在街上表演了很多年,却一直没有机会这样唱歌。谁会认真听一个乞丐女人的生活,人们抛下硬币,好从她面前过去,免于被缠住的尴尬。她努力去唱春天玫瑰小狗爱情,但实际上,她的生命里充斥的尽是一些残酷的事物。 康妮,你实现了你的愿望,你现在跟卡拉斯没有二样了,所有人都被你的歌声折服了。 从这个歌手开始唱歌的时候起,孟惟就开始难以抑制地掉眼泪,她手捂在脸上,不断擦拭滑下来的泪水。惊得丹虎家瑜他们都问她发生什么了。 “那是‘唱歌的康妮’,我们以前经常一起吃快过期的东西,她是流浪的女人,她现在成了卡拉斯。听,她在唱歌,多好听啊,你们听,多好听啊!”在孟惟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中,他们慢慢搞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丹虎给她递过纸巾,让她赶紧擤擤鼻涕,都要糊到手心了,瞅着她哭的那样,他还以为她艺术细菌真就那么浓了呢,听歌都能给听哭了,了不得了不得。 所以今晚所有表演结束后,丹虎让家瑜孟惟他们陪阿婆在外面等一会儿,他要溜进后台,去帮她要康妮的签名…… 回家后,孟惟手托着腮,趴在沙发上吃糖,手里还捏着康妮给她写的东西,左撇子的康妮写字往一边儿歪,字写得很大。知道丹虎是孟的男朋友后,康妮在有限的时间内洋洋洒洒写了很多话,其中包括祝好,问候,介绍自己现状,她现在是社区流浪人艺术团的一员,“我现在过得很好,他们给我分配了廉租房,我自己也能赚到一些钱了。每一天,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一睁开眼,我就能感受到全然的幸福。真心希望你也能感受到我所感受的一切,又及,你男朋友看起来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您诚挚的康妮。” 最后还留了个手机号码,邀请孟惟有空去他们社区流浪人艺术团指导指导。康妮知道孟惟是写剧本的大学生。 “看,哭包,我说帮你弄到,就弄到了吧。”丹虎洗完澡,只穿了宽松的四角内裤就出来了,露出来的皮肤白皙而洁净,隔着段距离,孟惟都能看见他胸膛跟腹部流畅的肌肉线条。一米八八又有肌肉,他这个身材约莫也就年轻的时候看着精壮显瘦,是靠长期健身保持的。 估计到三四十岁,代谢慢下去,肩背厚起来,就会长成魁梧壮汉了。 她手心朝下招呼他,“过来,过来。”真好,颜值巅峰期,落在她手里了,不对,变成壮汉,他也是她的。 “找揍啊,你摸邻居的小狗崽也是这个手势。”丹虎走到她旁边,把擦头发的毛巾甩在她脸上。 孟惟扯毛巾拿开,看到他打开笔记本,在搞一些正经的东西,像是回教授邮件。一时兴起,扑在他后背上,凑过去在他脸上乱亲一气,亲着亲着,就从脸颊挪到了嘴,亲得他气喘吁吁,邮件也回不了了,只能专心对付她。 “让我摸摸。”她的眼光无邪而单纯。 丹虎终于有时间,点了个发送,“你不是正在摸吗。”他笑得相当得意,很清楚这副皮囊是全方位的好。 “就是那里啊,你问我敢不敢,要不要的嘛!”她手叉腰站在沙发上,他自己说过的话,怎么能忘了呢。 “来真的?”丹虎向后靠,语气很是高深莫测。其实他真有点搞不懂这婆娘了,几个小时前还说讨厌,深夜失心疯了吗。 他之前想着得循序渐进,从低到高,把她哄放松了再说。 结果话音刚落,她就从下到上地把身上的睡裙给脱了,身段像杨柳枝条似的,迎风招展般贴过来。 这虽然很好,但是他还没准备好——“乖乖,你慢着,我得下楼买个东西。” “不用!我有!”从茶几下面拿出那天家瑜捡二手货的时候,塞给她的小玩意儿。 其实孟惟一直有点理智跟天性上的分离,家教严,她打小被养得很乖很老实,所幸靠着自强不息的自学,该懂的都懂了,就是听不得那方面的下流话。好姑娘怎么能拿着那个那个呢,公共场合怎么能摸这里那里呢! 可她的天性就是大剌剌,常年保持一种赤子般的好奇心。对丹虎的羞涩,一开始还是有的,频繁的肢体接触后,这种羞涩也消退了。 嗯?就这?然后呢,然后呢?赶紧进入正题吧咱们! 第37章 流浪人艺术团 这家伙难不成真是个工作狂吧?呃……学习爱好者?孟惟睡过一觉醒来,天还没亮,就见他又把电脑搬到床上,凝神思考,阅读全英文的页面。 她以前真的以为丹虎是不读书的,因为他看起来有很多时间忙活别的事,玩游戏,玩牌,踢足球,玩车,约会,还跟伊萨卡他们定期参加帮派事务。 自从跟他住在一起后,才知道他每天都有花时间做正经事,只是喜欢在外装作“我是个文盲,我对学业一窍不通”。猴子以前说过,哥几个该临时抱佛脚的时候该抱都得抱,别跟丹虎瞎混,他考试周能出去喝酒是因为他已经稳了,别人学他就得挂科。 听到孟惟说他爱装文盲的高论,丹虎笑了一下,“我以前混的是侯子诚的傻/逼圈子跟伊萨卡的不良帮派,要让他们知道我每天都跟导师保持联系,老实写作业,跑代码,我面子往哪里放啊。” 她缩在被窝里,“装酷。”只露一双眼睛瞄他,暗中观察。 他在键盘上划来划去,点开一些新页面,“差不多吧。我得弄一个毕业证,回国找个公司打工会容易点,就这么过日子呗。放以前,我可能还不一定去打工,做点容易的事也能来钱。但是今后我们在一起过日子,不打工不行了。” 这话让孟惟心花怒放,埋进被子里打了几个滚,被子都被卷到她一个人身上。“以后”,“一起过日子”,这几个词让她兴奋得平静不下来。 转眼一看,他被子被扯掉,身上光溜得一丝遮掩物都没了,除了腿上放着的笔记本,他摇摇头,“这傻娘们儿。” 孟惟殷勤地把被子抱过去,不但让他盖,还狗腿子似的给他捶肩膀捏肩,“好好学,好好学,你以后就是咱家的顶梁柱。” “这还差不多。”他又敲了一会儿,然后把笔记本放旁边,侧躺下,手肘撑在枕头上支着脑袋,瞧着孟惟,“回国后,过普普通通的生活,你同意吗?” 孟惟有些不懂,“那还能怎么不普通啊,你想上法治在线吗?” “一线城市,我兴趣不大,在那儿买不了房。我没爹妈,你爹妈情况比较艰难,咱俩可能得去二线城市贷款买房。我找个程序员的工作不难,你呢,看情况,如果你不介意跟我过勒紧裤腰带还房贷的日子,我可以养你。”丹虎也不知道真心还是假意,脸上是一贯不正经的痞笑,说的却是非常贴近生活的内容。 孟惟愣了一下,他们中间陷入安静,丹虎就那么看着她,看她是不是被他的话吓住了,犹豫了。其实也没关系,他的综合实力就在那儿,没爹妈搭把手的小混混,她看不上也正常。 其实她在那一刻飞速思考的是,她能如何给还房贷这事儿出把力,“你别小瞧我,我能做的可多了,考个事业单位,剧院之类的,问题不大,就是钱特少,如果开个戏剧类艺考辅导班,赚得没准比你多,我还能做英文翻译,留学中介,我能做的,也太多了。你甭操心,以后买房我能出一半的钱。” “你真想跟我一起过日子吗?”他拉过她的手,把玩她细葱似的手指尖,“我遵纪守法的话,能给的,就是这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生活,咱俩组成一个双职工家庭,没准儿你还要搭地铁接孩子放学呢。”在国外留学的时光全都会成为幻梦一场,他们已经见过,接触过,这个时代物质上最好的一切,洋房豪车奢侈品,以及那种轻而易举的生活方式。而今后回到国内,跟了他,就要过升斗小民的日子了。 “你当我是什么落难公主吗,我家情况你也知道,我在这里活得快跟野狗差不多了,你没有家庭的帮助,咱俩正好,门当户对,谁也别嫌弃谁。”她说完后,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酸软,因为她才想到,丹虎是没有家的人,他好像什么都没有,从美国到英国,那两个行李箱就是他全部家当了。 “我就想过这种普普通通的生活,咱俩组成一个家,有一套房子,未来还会有一个小孩子,一起坐地铁就坐地铁啊,我喜欢地铁,公交这种交通工具,环保,对地球有好处。”最后一句不是乱说,她真是个环保主义者。 “嗯,那行,你同意,那咱们就这么过吧。不过,你给我定的目标不高啊,搞得我一点压力都没有了,压力就是动力,懂吗。”他摸摸下巴上长出来的胡渣,思考一下,“你有什么特别想满足的物质需求吗?我会尽可能满足你。” 她一发散,就想得很远很远,眼神都飘渺起来了,“没有吧……咱俩都挺聪明的,小孩应该能继承咱俩优点,脑子好,我是不乐意送去上辅导班的,因为我不信哪个英语辅导老师水平比我高,你教教数学也没问题。我感觉现在人在小孩教育上投入过多不必要的钱,咱们这笔钱可以省了,送去踢足球不花什么钱吧。身体好比做题重要。” 丹虎被她逗得闷笑起来,不敢笑出声,拿被子蒙在脸上,怕笑了让她害臊,就不肯说了。提起房贷的事,其实也是开玩笑,他想侧面告诉她,我对你是认真的,就看你敢不敢了。结果她比自己还投入,连小孩的课外爱好都想到了。 “说实话,我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物质需求。小时候跟着我妈过日子,我们租房子住,她靠出去走场子唱歌挣钱,赚到了,咱们吃大米饭,赚不到,就喝稀饭。形容起来,‘朝不保夕’这四个字可以形容我的童年。我那时候很想像别人家那样,有自家的房子,里头住的是不用太漂亮的妈妈,每天都回来的老汉儿。” 乐园 第52节 他躺下来,翘起二郎腿,语气轻松地说着过去的事,“所以,房子呢,我肯定会弄到一套,好用的好吃的好玩的,别人家有的,我都会给你,只是可能会慢一点,你得等等我。” 丹虎丝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只是一介凡人,未来面对的是有点辛苦的生活,而他很期待去过那样的生活。 只是没想到儿童时期的想法实现起来也不太难,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婆娘,现在就有了。他瞥了一眼在旁边兴致勃勃来回烙饼的孟惟。 他的童年想法,如果没有遇到这个婆娘,恐怕不会真的去实施,早就抛在脑后了。成年后,丹虎不知不觉,已成为人世中的无根之人,他与人之间的连结,几近于无。 妈妈早已去世,他激烈地反抗对自己不好的父亲,直至最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约束自己。他可以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怎样轻松快活就怎么来,没有责任义务压得住他,没有非得做的事能改得了他的道。 丹虎奉行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态度,一个人生活了很久很久。 直到遇到孟惟,多年后,他再次跟人产生了连结,这个人对他有爱意,有期待。她的存在,使他不得不从漂浮的半空中回归到地面,预备一同过一种平淡,辛苦,但是安稳的生活。 但是这样也很好。 冬季的黑夜很长,黎明来得晚,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浓墨天色,他们裹在一床被子里密密私语,天地仿佛都变小变窄了。 丹虎见她此时已经像掉进米缸的小耗子似的,乐无边了,想着索性不如今天就让她高兴到底,现在就把那事儿告诉她吧。 “信不信,你哥哥我,有本事也给你弄一个毕业证,与其靠别人,你不如多巴结巴结我。”他在她平坦的肚皮上来回摩挲,别有用意地启发她。 想到她的学业,孟惟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去给我搞张假证吗,也不是不行。你看我这学上得一塌糊涂,比赛什么,早就完蛋了,还不如搞张假证,糊弄糊弄算了。” 她说这话时,神情变得阴沉而桀骜,她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剧团的所有人都对不起她,所有人都辜负她,没有人认可她的付出,以失败结尾已是一件注定的事。 她恨原剧团的所有人,更恨她自己。 他们这个行业一直都是这么残酷,三流会让人一眼就认出来,而才华的缺失,是一种原罪,即便再不情愿,也要给杰出的人让出位置。孟惟很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剧作者的心态,已经在长期的失败中逐渐失衡了,她成了一个不甘心的loser。 “我给你的东西,怎么会是假货,你不信我?”他懒懒地把手从她小腹上抬起来,拿过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脑,指着页面给她看,“我查过了,社区流浪人艺术团长期招募专业艺术从业者,请求志愿者给予他们免费指导。这个组织有自己的剧团。你去吧,组织一场表演,拿到该拿的学分,就能毕业了。” “社区流浪人艺术团”,孟惟突然想起来,康妮写给她的那页信中提到过,她现在就是社区流浪人艺术团的一员。 康妮的那封信,是丹虎去剧院后台帮孟惟要的,他一早就读过了,并且留心上面提到的组织,回来就帮她搜集了资料。这是他专门为她的毕业竞赛想的办法。 并不如丹虎以为的那样,她为此大大高兴起来。此刻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被无数念头堵得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怕我又失败一次”,这些话说出来都丢人。 “流浪人艺术团中,所有的成员原先都是流浪汉,这是一个受到artscouncilengland跟thenationallotteryheritagefund提供资金支持的组织,立志于帮助流浪人士通过艺术活动,逐渐回归社会的公益艺术社团。跟这个组织合作,让你拿奖,这不容易,他们不是专业的演员出身,但是弄个及格分,你做得到。”丹虎已经读过一遍资料,对一切都了然于心。 “你有没有想过,我做不到呢?”她低低地说。 “你不想做就不做呗,我帮你办个假证也不难。”丹虎非常无所谓,“要么做,要么不做,就这两个选择,你选一个。” 在她思考的时候,天渐渐亮了,到破晓时分,她还没想出结果。身旁的丹虎都等睡着了。 她一个人喃喃低语:“真去做的话,可能不一定能弄到学校发的资金,得自己贴钱做道具跟布景。我们已经说好了要搬家,找一个房租便宜的地方住,但不管怎么样,得我俩一起打工,才付得起房租。我去排戏,就没时间打工,房租靠你一个人,不行的啊。想来想去,我去接这个活儿的话,我们俩都会陷入经济危机。”丹虎不再跟伊萨卡做那些勾当,也就没有丰厚的经济来源,除房租以外,生活费也是个大头。他们衣食住行上的开销,得靠自己挣,少了她挣的那份钱,重担就会落在丹虎身上。她不能那么自私。 经济账才是困扰她的根源,不管怎么精打细算,她预计的月收入是无法支撑开支的,这个账,是算不平的。 手捂在脸上,那种无比沉重的负担感又压回她心口,她快被钱这玩意儿折磨死了。 丹虎睡得很浅,被她嘀嘀咕咕的算帐声给弄醒了,“我都睡了一觉了,你想好了吗?” “我算过了……”她巴着手指头要给他重复那笔账。 不让她说话,把她点开计算器的手机放回床头,他一锤定音,“你算得那么细,肯定是想去。上午你就去联系他们吧。” “钱……”她还想提钱的事。 “我大老远从美国跑到英国,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一门心思想学计算机。在美国的大学,我老汉儿硬要我学企业管理,将来好给他大儿子打下手,做牛做马。我一点儿兴趣没有,等他不能管我了,我就跑了。你要喜欢,你就去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有什么事,哥哥给你撑腰。”他抱住孟惟的腰身,脸埋在她胸前,好让她给自己挡住窗外刺进来的光。 她一团乱麻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好像他这不算答案的话,就是她的答案。 “你爸爸…后来怎么了?”她好奇地问。 “死了,心梗。”也许是知道自己冷漠的语气让她一时无话,既然他们已是自己人,他有必要跟她解释一下自己的家庭,“你知道他为什么把我找回来吗?他大儿子得了白血病,要找人配骨髓,才回四川找我,不然我就是死了,尸首烂在乱坟岗子,他也不会来找我。” 第38章 取巧 这栋房子的厨房餐厅奇小无比,挤在一楼,顺着陡且窄的楼梯上去,上面有两间房带两个盥洗室,加上一楼的一间卧室,这栋房子理论上可以住三户人。理论上是理论上,中国房东的确内心非常渴望住满三户人,好让他拿三份钱,但是他这房子地段有点让华人害怕。 四周街坊邻里都是黑人,这是一个纯正的黑人社区,公园里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开着车大声外放2pac说唱歌曲的小伙子,身型胖壮的包头巾大妈,全都是黑人。其实这个社区的安全度要高于孟惟之前住的印巴混居区,那块地方几年前还发生过偶然的枪击事件。 可是亚洲人大多对黑人有点发怵,这可以说是一种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 加上方圆几里没有漂亮的餐厅,商场跟大超市,只有加油站。 房东一直挺为这栋房子发愁,虽然他手里不止这一处房产,但是长期租不出去的房子在他看来,等于从他的银行卡里倒扣钱。 长租也好,短租也好,airbnb也好,只要想租,都可以跟他联系。 某天,一对年轻的情侣上门了,房东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俩人如果不是情侣该多好,互相不认识,那就可以租两间房,让他收两份钱。 但这对情侣眼下浓情蜜意得很,跟连体婴似的,大有王母娘娘来了都分不开他俩的意思。如果不是两人长得好,种种傻白甜腻歪行为,简直让人不忍直视。是那种典型的,会在大学附近咖啡馆里,抱在一起狂亲的情侣,虽然他俩暂时没做这事儿,但是就是那种熟悉的味儿。 男的稍好,看着比女的多点社会经验。能跟房东侃侃而谈,套关系打听地段平均价格,房屋水电花销,房子的新旧程度。热热闹闹地聊完,似是非常心仪的样子,他对附近环境赞不绝口,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个少数族裔社区。男的一般都心大,这点就是好。只差两方商量出个合适的价格,拍板定合同了。 结果,男青年对着坐在窗边看风景的女朋友柔声蜜语道:“宝宝,你看呢,喜欢不喜欢这里,你同意,咱们定下这里,好不好呀?” 他女朋友,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国内南方女孩,进门就不理人,不说话,不打招呼,生活常识约等于零,坐在窗口看风景,全权让男朋友沟通。等问到她的意见,一开口就是:“这条街让我非常不舒服,心里闷得慌,感觉好不安,但是说不上为什么。” 这口带点吴侬软语的普通话,在她男朋友眼里,那可真是,嗲得心都酥软了。忙问宝宝怎么了,为什么呀? 她撅着嘴说了一通傻子都知道是赌气的话,“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搬新家的当天晚上,家里会遇到小偷,我的梦都是很灵验的,你不要不信。我还是喜欢我们原来的房子,不如我们回去续租吧,我觉得那里最安全。” 可偏偏——她男朋友就是个大傻子,“啊,我信宝宝的话。但是原来的房子正在装修中,你嫌噪音大,正好我们租约到期了,才出来找新家的啊。要不,再看看别家?”他还真就信了这个丫头的鬼话! 房东是个三十大几的北方爷们儿,自诩嘴皮子有两下子,笑着说:“那小同学,你能确定梦里遭贼的就是我的房子吗,没准是别的公寓呢,说不定就是你们逛的下一家。” 这小女生被堵了一下,她不喜欢对方说笑似的口吻,好像她的话没有分量一样,于是想出了一句堵回去的话,“我梦到你俩看房子的情景了,我还梦到房东的样子了,您长得跟我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房东很清楚她就是在撒气,接着问:“哟,那您预言的本事不小哇,对了,您梦见我叫什么了吗?” “宝宝,他不信,我信,我信,好不好?”男的出来打圆场,然后给房东使眼色,意思是他知道女朋友在耍脾气,您就别跟着架秧子了,“那要不,我们再看看别的房子,没看到好的,再回您这儿瞧瞧。” 房东立刻拿起架子:“可别,我这房子好租的很,您要晚来一步,就赶不上了,现在是时间正好,才有空位……”他说起大话不打草稿,其实这房子只有零零星星的airbnb住户,长住的几乎没有,从来没有把三间房住满过。 他话还没说完,这对腻歪情侣就利落站起来,准备出门走人了,没有丝毫眷恋。 赶忙追上去,“别别,好商量嘛,你开个价,我可以让一点。” 男的犹豫再三才回头,看了看女友愠怒的脸色,报了个让房东极为肉痛的价,从小二百镑一周折到一百出头。不禁让房东瞠目,这小伙子怕价格给高了让女友怪罪,也不至于逮着他来杀肉吃吧。 不过好歹等到他女友去洗手间补妆,双方就有了砍价的空间。两人站在门口,一通扯皮,跟太极推手似的来回推了几轮,把价格定在147镑一周,包网费,不包水电,按月交租,住到学期结束。 速战速决把合同签了后,房东感到一阵安心,这套无人问津的房子总算租出一间屋子,忍不住嘴痒,他劝道:“小伙子,我是过来人,对女朋友好是好事,但那也不能百依百顺,太听女朋友的话,你在她心里的分量是会下跌的,男人要懂策略,好把握住这个度,让她追着你,而不是你追着她,知道不?” “哎,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在跟我扯谎吗?”这青年个子虽高,但神情温顺,头发留到半长,更添柔和气息,“但是明知道她在扯谎,我也愿意做她最铁杆的听众,因为我,爱她呀。” 房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小年轻,有你后悔的日子呢,伺候一个天天自称能做预言梦的女朋友,被她指使得团团转,累不死你! 临了交代一番后,房东快步走人。他在路上咂摸那小伙子的话,忽然感觉不对,他想起来,男的才是拿主意的人,只不过用软法子忽悠住了女朋友,最后女的还是听他的。 合同也签了,女朋友也没办法反悔了,再好言好语地哄哄,不就什么都妥了吗? 哪里是什么老实人啊,明明小滑头一个。 “走了吗?”女孩子慢悠悠从楼上下来,声线清澄,而且没有任何说不好普通话的迹象。 他歪头瞟了一眼从暗处出来的身影,走向客厅,拉开椅子,坐没坐相地把腿搭到餐桌上,立刻从书生变成痞子,唇间叼了根烟,时不时看她一眼,笑着点评道:“贼婆娘。” 孟惟抢过他手里的打火机,一开一合地点火,玩了一会儿,才把他叼着的烟点上火,回敬他:“贼汉子。” 这栋房子不是随手选的,孟惟专找长期租不出去,便于不要脸地大砍价。摩托车驶到目的地,直到走进房子前,他们才想起来,好像没准备个口径,丹虎吩咐她:“我来谈价格,你看着办。” 没成想,她还真挺能发挥的,一点不用他指导。 他俩之间,一个眼色就知道对方要搞什么招数,根本无须多言,连蒙带混,把房东搞得火急火燎的,进度比他们预想得还要快,没两下子就签下了合同。 挨过来,坐在他大腿上,“宝宝我,聪明吧?”孟惟本想用这个来说笑,拿“宝宝”这个第一人称说了几句后,自己先禁不住,露出一脸“我要吐”的神情。 “除了合伙骗人的时候,平时没事别喊我‘宝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拿走丹虎嘴边的烟,自己抽一口,压压惊。 手抚在他胸口,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震动,他笑了一阵后,才说:“你这口音,一开口,好家伙,我还以为你被妖怪附体了,从没见你这么说过话。”他俩刚开始并没有商量好计策,互相对着恶心也不是本意,有人开了个头,第二个人马上加入了此列。一切尽在不言中,招不怕损,管用就行。最惨的是房东,频频侧目,十分尴尬。 “我三舅妈,她就这么说话的,我舅舅捧场得很。对了,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我喜欢前后院子,天气好可以做烧烤。客厅厨房是小了点,但是除了我们也没别的住客,凑合够用。”她想了想:“我看地段还行,真搞不懂怎么没人来住,便宜咱们了。” 丹虎仰头打了个哈欠,把头发拢到耳后,住哪儿对他来说差别不大,能选的话,他喜欢高处,越高越好。没有高处,低处就低处吧。 手臂箍紧女孩的细腰,越收越紧,丹虎在她耳边说:“我看确实不错,床够大,隔音效果也好。”逗出她清粼粼的笑声,不但不害臊,她还很敢于挑战新事物,环顾四周,“沙发也挺大,餐桌不大,但是够用。” 她一接茬,反而逼得丹虎后退,于是假装自己没在聊不干不净的事,“哦,我是说,我们俩个头都挺高,得双人床才睡得下,隔音好的话,就不用带耳机了,外放听音乐更过瘾。” 她这点老让让丹虎感到挫败,看来他是再也没法儿让她害羞了。小惟气质的确秀致文雅,偏生这方面胆大得很,简直是君子坦荡荡,从来不磨叽。 “目前我在流浪人艺术团做得还算顺利,但是之后一定会更忙,很多事只好交给你了,难为你要辛苦一阵子,等戏排好了,我就会回来给你分担。”其实她感觉很对不住丹虎,147镑一周,看起来不贵,可他要把课余时间都拿去打工才能赚这份钱。没有玩的时间,还要兼顾学业,她之前按照这个工作量打过工,知道那有多辛苦。这147镑本来应该让她负担一半的。 他起身,自顾自把门锁了,前后院的窗帘拉上,“咱们试试桌子。” 将女孩抱到桌上,慢条斯理地帮她解扣子。 “嗯??”话题怎么转换得那么快,视线很快变成上方不断晃动的灯光,无暇顾虑别的。 过了四月,气温慢吞吞地上升,稍稍有了一些初春气象,午后短暂的温煦,使得空气里多了些花草跟泥土的气息。 生活在继续,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已经走上了正轨。 孟惟以流浪人艺术团为合作伙伴,开始了排新戏的日子。她第一时间就去学院申请了毕业竞赛资金,按道理来说,每个小组都可以拿一笔学校发的钱开展活动。 但是孟惟是跟校外组织成立剧团,而不是跟学院的同学合作,这让学院有点为难,他们表示需要开会商议一下,才能决定发不发这笔钱。 因此道具跟服装成了一个麻烦。孟惟跟家瑜他们已经决定,所有东西,能自制的都自制,尽量少花钱。饶是如此,也要去买一批原材料了。如果真的等到学院发钱的那天才来做,说不准要几个月后了,但戏是没法子等的。 挑了一家杂货铺,孟惟打算买一些布料跟木框,把丹虎带上,帮她搬搬东西,平时她不想麻烦他,因为感觉他很忙。丹虎一直表现得很配合,直到付账的时候,出了岔子。 她给自己设计的舞台,相当简陋,主要是缺少资金,干脆设计成破破烂烂的风格。二手衣服,破被子,桌椅板凳,这些东西或捡或借,都花不了几个钱,只是她想做几个木制门框,成品门框想都不用想,肯定买不起。 结账的时候,小杂货铺的中东裔老板,英文不太好,念不出来,在收银台上指出价格。 完全超出了孟惟的预算,她顿时不想买了,要不用泡沫做门框,怎么样,效果差不多,她跟丹虎小声商量。 “买。”他二话不说,直接要付钱。 他示意老板,“刷卡。”指尖夹着一张汇丰的银行卡。这张卡,孟惟没见过,他平时常用的是巴克莱银行的卡。 恰好此时,门外送快递的到了,正在等签收,老板请他们稍等一下,他先签个字。 趁他不注意,孟惟从他手里夺过这张银行卡,翻到背面看名字,“liusizhao”,什么玩意儿,根本不是他的东西,她知道丹虎的真名不叫这个。 她低声问他:“你想怎么付钱?”把手背到后面,不让他抢走这张卡。 乐园 第53节 “找冤大头付钱,”他没有抢的意思,只伸出一只手,让她交出来,“你甭管,刷冤大头的卡没人查得到,快刷吧。” 盗刷,是一种在国外非常典型的不法行为。典型且流行,连留学圈都有人做这种生意,帮人代定打车软件,订餐软件。其实就是掏空银行卡原主的钱。 买家定下服务,然后卖家用失主的钱帮买家在网上付账,买家只需付一半,甚至更少的钱,就能得到服务。卖家空手套白狼,操作别人的卡,白得一笔钱。两方达成了双赢局面,银行卡原主损失最大。 “我不同意,我是不会付这笔钱的。”她把卡攥在手里,怎么也不让他拿走,“难道我们这段时间,你一直用这张卡付钱的吗?”他们俩的开销,一直是丹虎在管,她以为他去打工的呢。 他语义模棱两可,“我要是说是,你会怎么办啊?” 这跟从别人的钱包里偷钱没有分别,想到这段时间,衣食住行,花的都是陌生人的钱,孟惟感觉心情很沉重。而且他们是共犯,丹虎这样做,也是为了维持他俩的开支,因为她没有时间去打工。 两手捏着这张卡,她要掰断它,这样丹虎就没有机会继续刷这张卡了。 他急了,“喂,你要干嘛!”一眼没注意,她就要先斩后奏了,这人手怎么那么快。 钳制住她的手腕,丹虎丝毫不客气地直接从她手里把卡抢了回来。 老板回来,以为这对情侣在卿卿我我,倒也没放心上。 “不用这张卡的话,你就做不了毕业作品,我们房租也交不上,你自己看着办。”他见她不知会一声,就要掰卡,心里有气,说话也没有好脸色了,“跟这个王八蛋讲什么拾金不昧,你使劲刷就是了,他不缺钱。” 孟惟不跟他吵,“老板,可以帮我换一个布料颜色吗?” 等把老板支走,她从他裤子口袋一下抽出那张卡,这次没掰,直接踢到收银台下面的缝隙里,任他怎么够,也够不到了。 她的动作过分行云流水,完全在丹虎意料之外,他没说话,但脸色急转直下,黑得像个活阎王。 等老板来了,孟惟把自己的卡递过去,里面钱不多,刷光拉倒。 丹虎倒是没提让老板把收银台抬起来的话,默默接受了卡已消失这个现实。但是不肯拿东西了,让孟惟大包小包地或扛或拎,自己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 走到半路,停在空无一人的有轨列车站台,两个人放下东西,开始大吵特吵。 丹虎脾气上来,“我让你刷你就刷,你跟我犟到最后,什么好事都没有!” 孟惟才不怕他,“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某个地方,有个人会因为卡被盗刷,损失很多钱,他也要吃饭,也要付房租,他说不定会因为我们而流落街头呢。我不能做这种事。” 他冷笑起来,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有什么好笑的,她拽着丹虎的衣领,很严肃地说:“我不会让我的作品成为罪恶的产物,靠吸取别人生命的养分长大。” 丹虎不让她碰自己衣领:“好,为了别人宝贵的财产,为了你作品的清白,我就是小偷,我是有损你作品颜面的烂泥,你还跟着我干嘛!” 才吵到这个份上,孟惟就猛地眼眶一红,这还远远比不上他们从前吵架的阵仗。她没想到他竟然有提散伙的意思,她可从来没想过散伙。丹虎虽在气头上,瞥到她要哭了,顿时心虚起来。 她以前没谈恋爱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机会产生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也就很少哭,想哭也憋着。现在只被他说了一句重话,眼泪就不由自主掉下来了。 薄薄的肩膀一抽一抽的,金豆子掉得连绵不绝,呜咽着:“你要跟我散伙?这就散伙了吗?” 丹虎就像被戳破了的气球,刚才的火气跟暴脾气,顿时就没有了,慢慢走过去,抱住孟惟,拍拍她的后背,“不散,我没说散,你别乱想。” 她在他怀里哭着说:“我更想你干干净净的,不跟坏事儿扯上关系,我晓得你不是故意做那些事,不做的话就没办法生活,你从十几岁起就很辛苦了,我都知道......但你可以改好,以前是没有人帮你,现在我们在一起了,我会帮你承担,不管你做过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只要今后不做就好了。我的作品,做不出来也行,反正我都这样了,但是我想让你干净。” “干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也说不上来,不犯法,言行得体,心灵洁净,有很多种意思,她不知道丹虎能不能懂。 哭了一阵,她止住泪,“毕业竞赛,我不干了,明天我也去打工。我们俩,有一个人弄到毕业证就好。”要不是她的出现,他也不需要打工,更不会为钱烦恼。孟惟不想拖累他了。 丹虎感到这个人,是全心全意地对自己好,不是一点点喜欢,而是把最珍视的东西都让出来了。 他可真配不上她的好,他就是个下三滥,只是她认不出来。 “不用,你去,我会想办法撑下去的。” 她很真心地说:“我老拖累你,你跟我在一起,才是什么好事都没有。” 不是的,我跟你在一起,能变得‘干净’一点,他也很真心地想着,恐怕问上一百个认识他的人,郑丹虎是个什么样的人,获得的答案都只会是坏人。只有她,会觉得他是无害的,是好的,值得爱的,是个不小心做了坏事的单纯大男孩。 第39章 真正的生活 当初带人看房的时候,房东拍着胸脯打过包票,别看这栋房子有点旧,里面东西都是好好的,只要有一点问题,立刻给他发信息,他本人必会亲自到场修理。 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孟惟打了两三通电话催促房东,他再三保证周末来,一定来,平时要做生意,实在走不开。 常年无人居住,这栋房子就跟不习惯有新人住进来一样,展开了顽强的抵抗。 浴室的地漏,堵得一点儿水都下不去,客厅灯明明灭灭地跳,最难处理的是厨房的下水管道,水都从里面呲出来了。 孟惟跪在地上,忍着恶心用铁钩子用力掏地漏里的头发,上一位住户,看起来拥有深棕色的头发。好不容易掏得差不多了,往里面倒入小半瓶威猛先生,再盖上盖子,等晚上再来看情况。 她下楼的时候,奇小无比的客厅已经被丹虎摊开的工具堆满了,他穿着白t恤跟工装裤,正站在凳子上换灯泡。 跟孟惟急匆匆地四处忙活不同,丹虎一点儿不急,但是这不代表他没用心,哼着歌,把旧的长排灯泡取下来,弯腰放在墙边,装上新灯泡,再把咬在嘴边的螺丝钉一个一个安上去。 今天的工程量挺大的,房子里几乎没有一样完好到不需要修理的东西。他们住了几个星期,房子里的部件就一个个地开始坏了。 “你怎么不吃东西啊,这儿用不着你忙活,”他瞅见她又出门倒了一趟垃圾,“你不是下午有课吗?” 午饭也是他做的,下了一碗牛肉面,再配上碟切好的水果沙拉,倒是很有一种中西结合的风味。丹虎一早就起来修理家具了,起床动作很轻,都没弄醒她,孟惟昨天熬夜写剧本到凌晨三点,他还抽空给她做了午餐。 “狗日的房东,喊他来,他说周末来。你吃了吗?怎么不喊我一起做事,我把地漏给修好了。”她坐下吸溜吸溜地吃了几口,并没注意到丹虎皱起的眉毛,孟惟所有的脏话都是跟他学的,想劝她不要说了,但自己就毫无立场,她原来可斯文了,像个瓷娃娃一样…… “我说了,你别忙活这些事,排好你的戏就够了。这里有我。”修好了灯,按两下开关,效果很好,丹虎又蹲下去看水龙头,拆了几个管子,他打算重新修一下。 孟惟吃着面条,看他游刃有余地修理家具,感觉他好像一个家庭主夫啊,现在家里做饭,洗碗,洗衣服,打扫卫生,全是他一人承包。他说过这段时间会鼎力支持她的工作,就真的一点事儿不让她烦心。游戏机早不玩了,牌局德扑也抛之脑后,五花八门的聚会更是不去。 每天都感觉好对不起他…… “每天下课后打工,累吗?” 没错,丹虎每天放学后还打工,她从门口邮筒取信的时候,看到政府发给他的nationalinsurancenumber信件了。每个在英国打工的人都要申请这个社保号,有了号,才能合法打工。 “不累。”他的回答非常简短。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问过,他表示不想说,唯一能保证的是,不是违法工作。 孟惟这几天还见过不同的男生找到家门口,丹虎会出来跟他们嘀嘀咕咕一阵子,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怎么不问我打什么工?不怕我做违法乱纪的事吗?”他回头换了一把扳手继续对付厨房管道,倒是有点好奇孟惟怎么不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她之前对他的不法行为可是很较真呢。 “你跟我保证过,不会再做不好的事,我很信任你。”她含着一片苹果,对他露出一个很纯真的笑容。切,这有什么可问的,需要nationalinsurancenumber的工作不可能是违法工作,不然第一个被抓的就是雇佣方。 丹虎看着那个甜甜的微笑,心里一动,她对他的信赖,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点点自己的脸,孟惟立刻跟小狗似的跑过来蹲下,连着“啵啵啵”,亲他脸颊好几下,亲完又抱抱他:“你辛苦了,我好爱你好爱你,长得这么帅的哥哥,还有厉害的本事,修什么东西都不在话下,对我怎么这么好啊。你是我的心肝大宝贝,今后我赚到钱了,天天养着你,让你什么事都不用做,舒舒服服玩儿就行了。” 饶是社会经验再丰富,也没被人这么迎头痛嗲过,一通甜言蜜语简直让丹虎心都要化了,脸也有点红。这二人完全没意识到他们此番言行与孟惟的三舅妈跟三舅舅毫无二致,一个娇滴滴,一个很受用。 他低低地说,“看看时间,快到点了,去上课吧,不要迟到。”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奈何孟惟热情如火,贴着脸又亲又腻了一阵子,才肯放开他,恋恋不舍地走了。 亲是真的,爱也是真的,但是孟惟才不会真的信他信到五体投地。她知道丹虎一向爱走捷径,简直想象不出来他真卖力气打工的样子。 她这两天在学校碰到过一个来过他们家门口找丹虎说话的男生,很巧,是心理系的学生,跟她一个校区。孟惟打算找那个男生套套话,她想知道丹虎在做什么,他喜欢做什么都好,只要不违法就行。 这天下午放学后,孟惟收到了学院的邮件通知,经过审核,学院的人初步同意提供资金给她新成立的剧团,前提是她要办好完整的申请手续,她须得去大学学生中心办一张在读证明,然后以电子版的形式,同网上申请表一起发到学院的邮箱。 步骤是一如既往的麻烦,等待的时间也很漫长,得到这个通知的时候,距离她提出申请,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好歹这笔钱这会儿快下来了,怎么也比等到夏天才发这笔钱强得多。 大学学生中心在南校区某栋大楼的地下室,孟惟去过几次,那里是综合服务区,收学费,办学生卡,办理在读证明,解决学生网络问题,什么杂活都接。 越往地下室走,视线就越暗,因为室外暖融融的光照不到下面。下了负一楼,骤然亮了起来,但那是一种人造冷光。孟惟所在的大学是二百多年前创建的,建筑风格很古老,粗暴总结起来,像《哈利波特》里的霍格沃茨。 跟她一起进门的还有几个女孩子,有人小声说:“待会儿我跟他说话,你偷偷拍照片,我想放到我的ins里。” 小个子小女生说:“你知道他是哪国人吗?我朋友说他给任何人服务都说英文,而且听不出口音。” 另一个头发染成水草绿的女生信心满满:“不清楚,不然我们今天问他,正好可以搭讪,是中国人就要微信,是外国人就要whatsapp。” 进门前,孟惟以为这些小女生想拍的是金发碧眼的白皮肤帅哥,银行里比较聚集拥有此类容貌的帅哥,各个穿得一身西服,一身精英派头,她常听同学说去某个银行办事的时候,会有帅哥出来服务。 服务行业的大帅哥,往往会红成地标性人物,一是抛头露脸的机会多,二是谁都能去跟他讲话,工作性质让他们再帅也没法子做冰山。 不巧这两个小女生来晚了一步,前面已经被一个美女占住了位置,正上半身靠在柜台上,笑中带嗔地跟服务人员说话。这美女看起来身体素质相当好,天这么冷,光腿穿过膝靴配小貂。一比较,那两个小女生发觉自己就,真的只是小女生。 至于孟惟,她认为自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红尘中的纷纷扰扰已不再跟她相关,她是忙碌而责任重大的剧团负责人,且已有家室。 但等她望见过膝靴美女在跟谁说话的时候,先是讶然,然后一眨不眨地看了一分多钟,旁边的小女生看到她这副被彻底惊艳到的样子,笑着推推她:“姐们儿,你也觉得it中心新来的小哥很帅吧!” 新来的小哥是一个亚洲青年,长发规规矩矩地扎在脑后,穿着深灰蓝色法兰绒衬衫,里面套了件青灰色连帽卫衣,端正中带着一些青年人的随意。他属于当下流行的浓颜类型,眉睫浓得几乎有点扎眼,眼眶微微有点凹陷,垂着长长的睫毛,收敛着眼神,鼻梁虽挺直到几近傲气,神情是不动声色的温文。见过他的女生说他是少有的“帅而不自知”的男生,明明是大帅哥的脸,但是态度特别温和亲切。 过膝靴美女正用中文跟他说话:“小哥呀,你是哪里人,在这里工作好吗,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怎样才可以在这里工作啊,我也想来。” it小哥眨巴眨巴眼睛,手里忙着盖章打印文件的活儿,保持着礼貌而客气的微笑,整个人很平和很安静。女生见他笑得好看,并不介意他不说话,以为他只是腼腆,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讲话。 她不说英文可是大有缘故,因为对话很快变成了搭讪:“小哥哥,你有女朋友吗,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没有了哦。你喜欢什么类型呢,我这样的可以吗?”这话如果用英文说,周围的工作人员也要听到了。再者,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用只有她跟他才懂的语言,说起胆大的话会更暧昧,她存心想把这个小哥逗到脸红为止。 孟惟前面两个小女生气得直翻白眼,怎么有人这么好意思的啊!可恶,是公共场合欸,不要打搅工作人员!浑然忘记她们是想来拍人家照片的。 国外胆大又奔放的留学生不在少数,市面上的帅哥都是被这种女生给抢光光的,手快有,手慢无,丛林社会,弱肉强食,怨不得别人。 it小哥忽然抬起头,停下手里的活儿,望向前方,眼神十分专注,他专注到过膝靴美女都停住了话头,转头看他到底在看什么。 “我!草!他不会是在看我们吧!”前面两个小女生紧张到面对面叽叽咕咕。 “你们可以到旁边那个柜台等待,只要一小会儿就好,我的同事很快就过来工作了。”他用英文指示正在等位的几个女生,态度温柔而又体贴。 小妹妹们快晕过去了,连连用英文道谢,顿时把话头从过膝靴美女那里抢过来。 见她们在原地不动,孟惟气势汹汹地往前走,柜台上几个人目光都转移到她的身上,这几个人以为她要冲到前面把过膝靴美女挤开呢。 那倒是没有,她速速占住旁边柜台的位子,对姗姗来迟的工作人员提出自己的诉求,她要一份在读证明。 虽然她抢了小女生们的先,但没人怪她,本来她们就是来玩儿的,不是真的来办事。恐怕在场的四个女生,只有孟惟是真的来办事的。 “你为什么跟她们说话,不跟我说话啊,我才是先来的好吗?”过膝靴美女撅嘴抱怨他。 it小哥有些为难地歪过头,好像很是不解的样子,然后坦坦荡荡地把办好的文件放到她面前,招手让后面两个小女生过来。 过膝靴美女一跺脚:“我知道你是中国人,我问过你的同事,这里谁是中国人,我说我英文不好,要中国人跟我沟通才行。” 绿头发的小女生故意用英文说:“拜托!你这是刻板印象好不好,人可以有不同的身份认知,说不定他是bbc(britishbornchinese)呢。他听不懂的话,你干嘛要为难他。你听不懂的话,就去上上英文补课班好啦!” 听到有人说英文,it小哥笑容扩大了点,好像被逗笑了一样。 他一笑,这三个女生才意识到,他可能真的不会中文。 之前声称自己英文不好的过膝靴美女立刻用英文说:“那你给我一个你的联系方式我就离开。” it小哥终于大发慈悲,开口说话了,一口粤语:“唔好意思,我唔會普通話,我只會講廣東話。可以啊,手機拿嚟。” 真……真是个好随意的男生啊,小女生们感觉攻略他的难度系数一点都不高,同时又有点失落,这么容易,却被那个女人抢先了。 乐园 第54节 在过膝靴美女的欣喜目光中,it小哥在她的手机ins上输入了几个字母,然后添加好友,把手机还给她,示意后面的女生可以过来了。 孟惟听到他说可以的时候,就开始目光如刀地剜他,但他浑然不觉,再一扫手机,怎么是ins?她很确定丹虎没有ins,因为她经常用他手机玩欢乐斗地主,再把他的欢乐豆财产大肆转移给自己。 过膝靴美女走到门口,忽然哀嚎起来:“为什么你给我加上的是大学学生中心的账户,我要那个干嘛!” 学生中心的另一位工作人员,一个正在玩电脑的白胡子老爷爷,眉开眼笑地说:“非常好,我们部门的账户多了一位新粉丝,丹尼尔,干得漂亮!”这段时间总是有年轻的女学生来跟这位新员工唠嗑,丹尼尔每回都能拉来新粉丝。长此以往,常年处于边缘位置的大学学生中心账号,没准儿今后能压倒大学本部的账号,成为人气第一的网红部门呢。 孟惟松了口气,但是不久后又出现新麻烦,帮她制作文件的工作人员发现打印机坏了,换了一个,墨水没了,总共就两台机器,马上快到下班时间,今天怕是打不出来了。 她很想今天就拿到证件,这样就能早一点去申请资金,钱钱钱,钱是她的心头大患。 “我知道楼上有机器,西蒙,你帮我对付一下,我带她上楼打印。”丹虎拿起印章跟做了一半的塑封,马上撇下手里的事,领着孟惟上楼去了。她的事自然是头等大事,别的什么都可以往后推。 胖胖的西蒙有些无助地面对眼前的三个女生,感觉压力好大啊,她们好像要开始吵架了。 等一出了门,丹虎就拉起孟惟的手,小跑起来,电梯现在在八楼,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他们手拉手一层一层地上楼,一直跑到四楼,才找到管用的打印机。 孟惟拿出打好的纸张,丹虎接过去盖章,又扫描,最后给纸质文件加一层塑封。忙完的时候,大楼的闭门音乐响起来了,每天六点钟,大楼都会关门。 好险,还好赶在断电断网前弄好了。 忙好了正事,他们才有功夫说闲事,孟惟晃着他的手,“你不让我来,是不是怕我看到有小姑娘找你说话啊?” “哼,我看你呀,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紧张我,你就光站那儿看?”他倒先指责上了。 “你希望我出来把人家推开吗?那也不至于吧,都是小姑娘,好玩儿嘛……”孟惟拍拍他的手背,略作安抚,同时暗想,丹虎如果是个女的可不得了,他好像喜欢看人为他争风吃醋,正经是个做妖妃的好料子。 丹虎长叹一声:“上正经的班,可真不容易……”尤其是干杂活的服务业,他过惯了任心随性的生活,对人爱答不理是一种习惯,结果一下要对付这么多成天出问题的学生崽子。 除了职责范围内的大小事务,更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诉求。不是丢了学生证,就是要把学生证上的照片换成精美自拍,考试不及格也来问怎么办,教科书丢了也来问怎么办,还有人来问,这里包不包修电脑,因为他看到这里有it服务。整个宛如一个地区的小派出所,大事小事都有人摸过来问,咋整,咋整,我知道我一不小心,是快搞砸了,那你这儿,能想想办法吗? 孟惟笑着看他一眼,夕阳下,他轮廓分明的侧面被镀了一层金光,人还是好看得像个雕塑,但她觉得他现在身上多了一种社畜气质,具体形容,就是学会了忍耐,擅于以温和的态度面对别人,宜人性增高了。孟惟知道这很不容易,她以前常年打工的时候也习得了这种气质。没有人喜欢这样做,除非是为了挣钱。 他有些疲惫,按了按鼻梁,呼出一口气。 猝不及防,孟惟垫着脚,直接地吻了上来,她从来没有浅浅一吻的矜持,总是像要把他气吸光的妖精一样,急切而热烈,手揉进他的发丝,把他摁向自己。 这时候,楼下忽然响起一阵惊呼,大楼里有人还没走。 丹虎火速转身,像大姑娘似的背对她们,意思是由孟惟应对。 那三个堵在学生中心的女生见着的就是这一幕,不会说普通话的乖乖仔大帅哥被女人摁着接吻。 这他妈速度也太快了吧,男生在外面真的要好好保护自己啊。 “为什么你跟她就可以,跟我就不可以!”过膝靴美女咚咚咚地跺脚。 孟惟清清嗓子:“先来后到,我动作比你快。你问的是‘我怎么样?’我问的是‘做我男朋友行不行’,他说行。” 两个小女生惊了,还带这样的吗,然后就同意了?这个帅哥也太easy了吧,easyboy,shameonyou。 过膝靴美女一想,确实是这样,她问的是有点含蓄了,但是怎么会有人第一次见面就这么问,她已经自诩奔放不羁了,竟还有人更高一筹...... 下回应该下手更快一点。 愿赌服输,诸位女生不甘地走了。 孟惟转身,发现丹虎正面向着玻璃楼道里的夕阳,一字一句地说:“以后,在外面,不要亲我,”他神情好像更疲惫了,“更不要伸舌头。” “你不是很喜欢的吗?”她也跟他一起并肩看夕阳,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一些无耻的话。 “不要在外面这样。”依旧没有发脾气,眼神是一派恬淡。 “那你还是喜欢的,是不是?”她恨不得仰天大笑起来。 “.........”丹虎手插在口袋,阖上眼眸,不理会她。 孟惟向下看了一眼,明白了原因,默默无语地跟他一起度过着尴尬一刻。 晚上临睡前,她收到了阿武发过来的消息,孟惟让他帮忙打听,那个心理系的男生,来他们家门口干嘛的,跟丹虎在合伙做什么事。 【呵我以为啥刺激的事呢,他俩在买卖二手货,那个心理系的哥们儿还问我,要不要加他们的二手群。】 【他俩买卖什么啊?】 【丹虎把他ps4,switch还有各种游戏,都给卖了。他怎么了,修身养性了吗?】 孟惟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手机松开,没精打采地把脸埋进枕头。她太失败了,太无能了,她是个混蛋,吸血鬼。 丹虎的快乐跟爱好,好像在一点点被她榨干,她让他又累又疲劳。 她欠他好多好多。 第40章 圆满 “你怎么不买普通的烟了啊……这个,好像有点麻烦。”孟惟坐在台阶上,凝神看身旁的丹虎正在做一个新奇的手工活儿。 他拖长了声音,漫不经心地说:“手卷烟便宜啊,一包普普通通的万宝路要十镑,英国的香烟定价很高,就是为了让人少抽烟。” 这个价格属实让孟惟有点震惊,一包烟的价格,可以买两份牛排了,她记得丹虎以前都是抽成包的烟,那一个月得花多少钱啊…… “手卷烟也没那么差劲,还能边抽边玩,做做儿童手工,是不是?”他唇边抿着一粒小小的滤嘴,所以说话有点瓮声瓮气。 孟惟低头专心地看他是怎么卷的,看得太入神了,被他单手扶着肩膀往后推,意思是,你让让,别挡我光…… 他们坐在泰丰行外面的路灯下,小飞蛾循着灯光,扑噔扑噔地往上撞,下面是两颗紧挨着的年轻脑袋。 虽然被他嫌弃靠太近,孟惟并没有受到打击,她拨开头发,乖乖站到另一边去看。 丹虎很老练,两手的无名指跟大拇指松松捏着一张薄薄的烟纸,烟丝在中间。 把两面合起,轻轻碾平刚才放进去的烟丝,直到碾成长条形,这时候烟嘴可以塞进去了,再用大拇指的指甲在紧贴烟丝的烟纸上划出一条线,顺着那条线慢慢把烟纸卷成圆柱体。 他做起动手的活计一向很灵巧,感觉都不费什么力气,重活儿轻活儿都来得,文能卷烟丝,武能通马桶——的确是她弄堵的。说到堵马桶,虽然他一句没笑她,她还是觉得丢脸丢到外婆家了。 丹虎在她眼里,真是顶顶聪明的一个人。 他手里拿着基本成型的烟,笑着问她:“还剩最后一步,让给你来做,要不要?” 刚才还嫌她,现在又给她玩儿,不过,孟惟现在在他面前谈不上很要面子了,乐颠颠地点头。马桶都是他通的,什么里子面子都被粉碎过一次了。 他指导着:“喏,就剩把烟纸粘起来了,我让你来做。” “怎么做啊?”要找胶水吗。 “你先咽一口口水。” 她依言咽了一下。心想,难道是可食用胶水,因为太好吃了,怕她见了直流口水不成。 “然后顺着直线,舔一下烟纸。” 她明白了,口水就是胶水。可是丹虎又在嫌她!怕她口水太多,把他的烟弄得湿漉漉的。 扶着他的手,孟惟凑过去,用舌尖小心舔了一下烟纸。 感觉差不多了,她抬头擦擦嘴,自信地问他,“怎么样?”她还能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 他左右捏捏,烟纸果然自动粘上了,孟惟没想到口水这么管用。 他细致地把这根烟放进空烟盒,暂时没有要抽的意思,客观地指出:“你舔到我手指上了。” 孟惟快要跳脚了,“又嫌我!我是不小心的,舔了,舔了,就是舔了,你敢擦试试看!” “我还以为你故意的呢……”他冲她展颜一笑,就让她不跳了。 不过,他就知道,这种若有若无的调情招数她是想不到的,小惟是他又憨又娇的小姑娘。 丹虎估计得没错,她不但想不到这个小招数,而且连他那句话的意思都没读懂,孟惟的段数低到不觉得舔手指是一种勾引人的风情,她认为勾引人只有脱衣服才算。 “刚才看你做,我也学会了,你让我也来卷一根。”孟惟打算让丹虎给她粘上烟纸,她还要抱怨他做得不好。 孟惟的手艺跟她的剧作风格是一致的——工整到紧绷的程度,烟确实让她卷出来了,做出来的成品也确实很好看,卷得很整齐,细细的,似乎比市面上卖的细烟还要细。 “你这……得,等你做好了,自己尝尝什么味道。”他倒也愿意帮她粘上,但并没有就着她的手,而是直接拿过去做,粘好后,放在手心观察。他的手本来就大,这根烟又奇异的细,好像她搓了跟棉签一样。l 她迫不及待地拿来点上,吸了一口,感觉……不对劲,然后又用力吸了一口,抽了个寂寞,什么也没抽到,一丝烟气也无,她明明放了烟丝了啊。 “搓那么细,当然抽不了了,太紧了,烟丝就燃不起来,”想了想,丹虎忽然笑得前仰后合:“你知道吗,你最适合去汽修厂里拧螺丝钉,因为你的力气特别大,做什么东西都拧得死紧的。” “等着,看我把你脑袋拧下来!”嚣张说完后,笑容停滞了一下,竟然没有像平时那样扑过去,而是郁郁地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半天不说话。 丹虎笑着笑着,感觉她这反应有点奇怪,用肩膀推她:“怎么了,剧团不顺利吗?” 孟惟摇头。 “你们那个剧团,演的是什么戏啊?”见她不肯说,他想用别的话引导一下。 “流浪的故事。因为剧团是是流浪人戏剧团。”很明显在敷衍。 她忽然提起新话题:“你生日哪一天啊?” “在夏天。”丹虎挠挠她细细的脖颈,皮肤手感细腻,他的动作跟哄逗小猫没有区别。 孟惟追问:“你想要什么呢?” “怎么,那么喜欢我啊,这时候就想给我过生日了啊?”丹虎最近自我感觉良好到又上一层楼,每天只要他俩得了闲工夫,比如临睡前或是早起时,她都要见缝插针说很多蜜糖似的好话。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真的没什么钱,他都要怀疑她是黄金矿工了,而他就是那座被她瞄准好,预备爆破的金矿。 “没有想要的,”他故意这么说,果不其然,看到她仿佛一腔爱意无处释放而产生的沮丧。 她好爱我啊,丹虎心想,看来他们一起住这么久了,小惟还是没有对他的容貌祛魅,果真是迷恋自己俊朗的外形到无法自拔的程度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爱豆对待粉丝的宽容微笑,而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孟惟心有愧疚的表现。 各类游戏机——全卖了,每天放学都要去学生中心打工。在孟惟的印象里,男生的游戏机大过天,属于基础配置,豪车好鞋美女,是永恒的向往。打工自不必说,她自己也不喜欢打工。现在连小小的不良嗜好都要被消费降级,连支完整的烟都抽不起,太可怜了,可怜到孟惟一阵心酸。 眼下丹虎什么娱乐活动都消停了,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是,他还有个美女(她自己),这人还没回味出来,笑得那么傻傻,让她愧疚中又生怜爱。 真怕他哪天品出滋味,认为自己深陷诈骗漩涡,进而跟她追讨损失,如同新闻上常见的“男子为爱斥巨资为网恋女友汇款,见面后见光死,遂报警追回财产。” 虽然他们不是网恋,但是孟惟真不觉得自己是个价值连城的美人,丹虎对自己的付出太多了,但凡有点良心,都会过意不去。 很奇妙,虽然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人跟人的大脑频道更是很难在同一台,这两个人都深信,对方爱自己爱到欲罢不能。 另一个层面来说,他们二人真是异常登对,都怀抱蓬勃且旺盛的自信,确信自己正被人深深喜爱着。 这又何尝不是一段非常稳定的关系呢。 “进去吧,看看阿婆今天手气好不好。”孟惟拍拍裤子,拉起丹虎,向后面的饭店走去,这天是周六,排练跟打工都可以歇歇了。他们俩每周都要抽一天功夫来泰丰行陪伴阿婆,一起吃晚饭是他们三个人不成文的规定。 今天还是泰丰行的开张六十六年纪念日,日子不是个整数,但是好歹也是个日子,六十六年前,淑珍阿婆跟她的先生开办了这家老字号酒楼,那一年,阿婆十六岁。 乐园 第55节 从前阿婆的先生还在世的时候,泰丰行是中国城内一等一的大酒楼,店里生意红红火火,每逢店庆的大日子,都会办一场酒席,邀请熟客来捧场。 现在大酒楼被阿婆缩小经营成了茶餐厅,虽然酒楼规模跟经营类型全部都变了,店是一如既往地开着,风雨晴雪,没有一天不开门。每日下午,雷打不动,会有一班老人家来搓麻将,阿婆卖点冻奶茶,收点茶水费,就算是一天的营业了。 第六十六年店庆,年份越过越大,店却越做越小。我知道老子头不会怪我做成茶餐厅,我老了嘛,做不动了,但是如果不做店庆,他一定要说我的。 就像人活着,却不给过生日一样,多没有情义,泰丰行就是他的大儿子,我亏待了他的大儿子,他会不高兴的。 阿婆一边择菜一边看电视的时候这么说过。 “哎呀哎呀,好烦啊,我不想大操大办啊。”她放下菜篮,发出如同学生不想上学一样的哀叹,“我都八十二岁了,让我退休好不好啦。” “那你去玩,我们帮你忙,去打牌好了嘛,打完牌,我们再给牌友一人下一碗面条吃,就用你昨天卤好的烧牛肉。”丹虎的主意很容易实施,让阿婆打牌,可以看作老板跟熟客联络感情,往年大张旗鼓地办事不过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阿婆亲手卤的牛肉味道已经足够美味,下面条又不难,包在他身上。给大家尝尝鲜,正好见识下阿婆的手艺。 其实阿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再给外人做饭了。为了躲避给人做菜营业,偷偷把菜单都换了一份,新菜单上面只有茶水点心。她用顽强的意念表示,做饭是怎么都不可能做饭的。 这个点子让阿婆非常满意,完美躲开了一切让她感觉麻烦的事,“乖仔,算我没白疼你!” 现在六点多了,阿婆麻将搓得快差不多结束了,丹虎跟孟惟准备去厨房下面条,给老客一人一碗面。 进店后,他们就见着阿婆搓麻将正搓得虎虎生风,吆五喝六地让老头子们赶紧洗牌,浑然不是八十二岁的衰弱老太太。打牌是开心的,演戏是开心的,只要不做事,每天都是开心的——阿婆箴言。 隔着三四张拍桌,阿婆向他俩招呼:“小惟,你来帮我摸一张好牌,厨房让小虎去忙就好啦!”阿婆的另一则人生箴言,能者多劳,会做事的人可以多做点事,其他人坐下喝茶就好。女孩子在外面不要跟别人说自己很贤惠啊,很会做家务啊,都是虚名,没意思。只要你坚持赖到底,就不会再有人让你做事。 “我去帮他端端碗,”孟惟跟阿婆招招手,“待会儿就来。” 一道搓牌的客人问阿婆:“这对男仔女仔是你的什么人啊?哦唷,他们都好听话啊。” 阿婆想也不想,张口就胡诌,其实也不是不对,他们在她眼里就跟自己真正的孙辈没有两样:“小虎是我侄孙咯,小惟是侄孙…”她本来脱口就要说是侄孙女,眼珠一转,忽然改口:“是侄孙的女朋友。” 她早看出,这两个小朋友之间有情意,如果在外人面前说了是兄妹,那还怎么拍拖啊。 锅里的面条已经煮熟了,灶台排满好二十碗放了牛肉汤底的碗,闻着喷香的,丹虎用长快子捞起面条,一碗放进一团面,搅拌开,每碗再撒上青菜葱花,这就齐活儿了。 眼看孟惟在一盘子里放上四碗,要直接端过去,丹虎有点不放心,指示她,装三碗就好,四碗你拿不住。 “我行的。”她手里端着盘子,还用胳膊肘捣他以示坚拒,她又不是没端过盘子,她在外面做侍应生的时候,他还在美利坚花天酒地呢。 就会逞强,洒了还不是要他来擦地…… 丹虎倚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没想到她做得还挺不错的,稳稳地就把一桌四个人的份都端上去了,来回跑了三次,所有人都有了一碗面。 可是老人家们赌瘾相当大,手里捧着面,也不耽误打牌。 “淑珍,你的好侄孙手艺像你,味道很好!”大家都很给阿婆面子,纷纷夸赞。 拍拍身边的凳子,阿婆把孟惟拉到身边坐下,搂着她跟牌友说:“小惟,你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哦,我这个女仔是文人,好乖的,每天都在写文章,英文很棒的,跟native一样!来来来,你来给我摸张牌。” 孟惟随手抓了张。 “喔唷,果然好,不打牌的人手气果然壮。赢钱啦!大家歇歇啦,吃碗面再玩。” 即使众牌友纷纷指责,梁淑珍,最狡猾,赢钱就要脚底抹油,阿婆也不管了,招呼大家吃面吃面,不吃就要坨了。 阿婆拍拍孟惟的手,关心地问:“小惟,你的戏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去看看啊,我现在也是半个行家了!” “我……不知道啊,阿婆你有什么心得吗?”孟惟真的不太清楚现在做得是好是坏,框子已经有了,还没往里面填东西,但她现在的心态很松弛,最后只要做出东西就好了。她要毕业证,不要第一名。 “呐,我跟你说,戏剧呢,要紧的是跟人搭上关系,我们每个人,活了一辈子,如果拍出来都是一部戏。少部分人能被搬上舞台,帝王将相,英雄美人啦,演多少遍都有人看。但是有的人不能,他们可能运气不好,没过好这一辈子,寂寂无名,都是小人物。如果没有机会说的话,一闭眼,一蹬腿,就死啦,一生的故事就像废纸一样被人扫进垃圾桶。可是小人物,肯定也有话想讲,只是没人帮他们。你可以问问你的演员,我知道你的演员是流浪汉出身,他们关于自己的一生,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你去问问每一个人,听听他们有什么意见。” 阿婆说到戏剧,眼睛就变得很亮,“你可以为小人物写故事吗?” 孟惟看着阿婆期待的面容,很郑重地点头。 阿婆相信你,你一定行的。 这时,三桌牌友们齐齐站起来,举着茶水杯——老年人喝不得酒了,“来,我们敬淑珍一杯,谢谢她今天招待我们!虽然她今天手气好到把我们的钱都赢走了,看在晚饭的面子上,还是敬她一杯!” 阿婆在大家的簇拥下,笑得很满意,老友们纷纷称赞她命好,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健健康康,泰丰行还开着,又有儿孙福气,两个漂亮的小朋友给她鞍前马后,甚至亲自演过戏,做了一回女主角,真的好得意呀。 那一刻,阿婆站起来,向大家举杯,似乎话要说,脸上带着笑容,身子摇晃了一下,但是没人在意,那仿佛是阿婆没有站稳,之后的骤然倒地只用了不到几秒钟的时间。 距离最近的孟惟急急抱住阿婆的身子,脑海里一片空白,丹虎从柜台飞奔而来。 医院就在附近,车来得很快。在刺耳的急救车鸣笛声中,阿婆被众人送上了救护车,她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但她拉着孟惟的手,用口型说:“不要怕,不要怕。”她听到孟惟在哭。 孟惟不懂,戏剧是戏剧,但有时候,生活却比戏剧还要刻意。让人无法接受的变动会发生在最最圆满的那一刻,像是一场捉弄所有人的黑色幽默。 第41章 故事 阿婆中风后,昏迷了两天,好在这是第一次中风,程度不严重,而且救护车来得很及时。 在医院休息了大约一周的时间,期间医院联系过阿婆的儿女家人,儿子现在在南非做采访,短时间内回不来,女儿是律师,手上有官司正在打,也脱不开身。 阿婆的女儿事业做得相当成功,收入颇丰,她出钱雇了一个看护,每天贴身照顾阿婆,等出院后,就会把阿婆送到本地条件最好的养老院。店铺房子都不用操心,等她得空休假,会回来全部处理掉。 家里的老房子很容易对付,挂一个牌子租出去就好。店铺,略有一些棘手,地段不佳,不在闹市区,平日里就门可罗雀,冷冷清清,估计很难有人愿意盘下来做生意。实在不行,只能卖掉了。 这些事,在电话里律师女儿就跟阿婆说清了,都是为了你好,你已经八十二岁了,应该休息了,你不是一直说,想要休息的吗? 阿婆接到电话的时候是高兴的,但听着听着,就不笑了,之后那边再打电话过来,阿婆有意逃避谈论这些事,只会问女儿,几时来看望自己,有什么话,当面说才作数,不然都不作数。 病房中,胖壮的护工女士正在给阿婆按摩做复健,孟惟小心地削一个苹果,削得细致,皮都没有断,削好后,切成小片,插上牙签,递给阿婆。 阿婆精神状况并不比之前差,如果不是这几日面颊稍微瘦了一些,看不出生过病的样子。 但这位护工觉得必须要好好养着才能度过关键期,她是顾客花了大钱专门请的高级护理师,职业能力跟高操守都要求她不能顺从病人的意见。 小中风后如果没有照顾好,之后大概率会发生更严重的中风,她在阿婆执意要出院回家的时候,差点打了999。 所以这个医院,阿婆不得不继续待下去,再观察一阵子,之后会直接去养老院,再也不回家了。 “小惟的手,是读书人的手,真好看。”阿婆坐在床上,牵过她的手,左右看看,这是一双白且细腻的手,没有做过真正的体力活。 孟惟心里很难过,她不能说,不然会让阿婆也难过。 “我要跟你继续说说我的故事,上次新年的时候,我们才说到一半。我之前总想着,来日方长,可以慢慢告诉你,看来不行了,时间是有限的呀。”阿婆刚开了个头,孟惟就把脑袋埋在被子上,掩住耳朵,趴在阿婆身前。 她用行为表示,她不想听阿婆说这种话。 “还早呢,就是来日方长,今后再说,等你下回过生日,再说也来得及。”孟惟说话的声音很小,动作像头鸵鸟。 阿婆抚着孟惟的头发,含笑说:“你不听,今后,谁给我写剧本呢?等我走了,我的故事就会变成废纸,被人扫走啦。” 她这才缓缓抬起头。 “我从十岁开始,在有钱人家里做工,从基础开始学,学着做菜煮饭,做到了十六岁。那个年代,这个岁数已经够大了。家里托人传信,说要把我带回去,再找一户人家给我定亲,这样好拿彩礼,这笔彩礼要留给我弟弟成家用。 当时的主人家,有一个比我大七岁的少爷。我那时候觉得,哎呀,他可真是,样样都好的一个人,人很和气,留过洋,读过很多书呢。不过,他再好,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是天上星,我是……我什么也不是。而且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也没有想那么多…… 我那时候想的是,希望跟我成亲的人,最好脾气好点,不要爱喝酒,要勤快,有门手艺。 我跟少爷能扯上关系,要从一场变故说起。老爷的生意做败了,之前一直东挪西凑,抵押典当别处的财产支撑着,年末债主来追债的时候,才捅破这事儿,闹得不可开交。老爷跑去南洋躲债,让太太一介女流来抵挡,太太被逼得不行,把家产都变卖光,才度过年关。少爷学校也回不去,家业也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没还清。 太太要少爷去跟定有婚约的小姐成婚,正好让岳丈伸手帮一帮,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路可走了。 那户人家可不乐意,当初定亲是看着门当户对才定下的,现在你们家门都让人砸了,户更别提,亲家直接跑路,除非你愿意倒插门,做个上门女婿,那倒可以考虑。 其实这就是对方心意已决,坚决要解除这门亲事的意思,提出这种要求,哪个有骨气的人都做不来。但是太太不明白,她劝少爷,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能受□□之辱,勾践卧新尝胆,劝啊劝啊,一个劲地劝。 劝到最后,少爷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去别处做一番事业,要么客死异乡,要么赚到一笔大钱,把家里的债都还了,重振门楣。 太太死活不愿意,甚至以死相逼。少爷后来改口说不走了,稳住了他母亲,但是他一直在背地里办文件。 那时候,我也遇上了一桩坏事,托人打听后得知,那个要跟我成亲的人,之前喝醉酒,打死过一个老婆。依我看,那是怎么也不能结婚的,只可惜我爹娘贪钱,说那是意外,怪他女人身子骨不好。我想着,要真成亲了,那就是送死啊,可我无处可去。 思来想去,我都快绝望了,就硬着头皮去跟少爷说,把我也带上,我也想去国外,洗衣做饭刷碗扫地,我什么都会。我吃得还少,不是馋丫头,带上我的话,我帮你干活,包管让你跟在家一样舒适。 他就把我带上了。 某天晚上,我们俩坐船,偷偷走了。 三个月后才寄信回家。木已成舟,太太急也不管用,不过好歹有我,太太知道我勤快,让少爷不至于连擦鞋的人都没有。我在信里跟家里说,我是去挣钱的,挣到钱,寄给家里,弟弟一样能结婚,这笔划算的买卖好歹安抚住了他们。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啦,少爷开了大酒楼,叫做泰丰行,他是掌柜,我是大厨,教了很多小徒弟,把酒楼开了六十六年。” 阿婆笑眯眯地说完了她一生的故事,孟惟眨巴着眼睛,眨了半天,还没听够,觉得阿婆漏了好多地方啊。 孟惟疑惑地问:“你去说了,少爷就带你走,为什么啊?!他那个时候就爱上了你,对不对?” “不是,没有,他连我名字都没记住。” “他为什么会带你走啊?”她感觉自己听完了,却完全没搞懂。 “觉得我很憨很傻呗,不知道前路有多危险,去了后,混得不好的话,一样是穷困潦倒,客死异乡后连尸首都运不回家。我跟他说了,我留在这里肯定会死。他想着,那死就死吧,左右都是死,倒也没差,就把我带走了。”这段并没有浪漫的地方,阿婆也说不存在爱情,但是她回忆起这里的时候,脸上分明是愉快。那是两个亡命之徒的逃离,年轻时的自己,多么勇敢聪明,多亏了当时的果决,不然哪里有现在,早就埋在土里了。 孟惟试探着问她:“你们又怎么,在一起的呀?” “那更简单咯,有一天他说,什么时候摆酒啊,我看下个月有个日子蛮好的。” ??? “异国他乡,一男一女,一日三餐,日久生情,就是这样啦。不过他阿妈急死了,死活不同意,他说如果不同淑珍结婚,那他就要去跟绿眼睛的白人鬼婆结婚,这里除了淑珍,没有别的中国姑娘了。把他阿妈吓得够呛,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了。” 她们俩絮絮叨叨地说话,聊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都黑了。 “我的故事,就交给你了,要怎么写,自己拿主意吧!”阿婆说累了,喝了几口水,像完成一桩大事一样轻松。 半个世纪以前,两个青年男女以赌徒的心态,乘上一艘大船,去了世界的另一边,扎根下来,打拼立业。他们最终做出了成绩,挣到了大钱,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再回去。阿婆的丈夫后来得了癌症,儿女得上学,酒楼要人打理,一桩桩,一件件,彻底绊住了回家的脚步。 “我大女儿说不会让我再回家了,出院后直接去养老院,其实我是不在意的。如果人真的有灵魂,我的丈夫一定栖住在泰丰行,那里有我们一生的事业,他不舍得走的。” 也许出于这个理由,阿婆把酒楼暂交给了丹虎,告诉他,不管怎么开,不管经营什么都好,只要每一天,都把门打开,照常营业就可以了。阿婆是他的后盾,她出资金,出店面,赚到的都给小朋友自己花,亏了也不碍事。不要束手束脚,放开胆子去做。 经营酒楼,对一个生手来说,很不容易的。 孟惟以为丹虎会保持阿婆之前的经营路线,开茶餐厅,卖茶点,保持到阿婆出院就好。 结果他似乎真的有放开手脚,准备大干一场的意思。 这下回家最晚的人成了丹虎,他们白天一道出门上课,下午下课后,孟惟去流浪人剧团排练,丹虎四处跑,做重新开店的准备,他忙着联络超市做酒楼的供应商,招小工,购买食材,夜里一两点回家都有过。 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几乎错开了,除了早起能看到他的睡颜,平日里几乎见不到,这让孟惟偶尔会感到有些寂寞。 这天排完戏以后,她一个人回到家,吃了碗泡面,把小客厅的灯打开,拿出针线,在安静的春夜里,举着针缝缝缝补补,做的是戏服。 从二手店买的旧衣服已经足够适用,需要她做的,就是打点补丁,做得更旧一点,好在有家瑜帮她分担了一部分。 她做得太投入了,一不小心,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放下针线,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才突然发现身后有人,吓得她叫声堵在喉咙口,她刚要站起来,身后的人搂住她,把她按回椅子,不满地说:“你做得好认真啊,我回家了,你都没发现。”声音里带有不易察觉的撒娇。 乐园 第56节 “你喝酒了吗?”孟惟觉得他说话有点大舌头了,举止没有平时的灵敏迅捷,而且有酒气。 “喝了一点,跟亚超跟海鲜铺的小老板们应酬一下,今后我们会一起做生意。”他边说话,还边把孟惟往沙发拉,见她不肯动,就把她缝补了一半的旧衣服拿上,意思是一定要她过去。 “干什么呀你……”孟惟发觉他喝了一点酒,变得比平时缠人。 一直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他再舒舒服服地横躺着,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沙发小,他腿长,照例要曲着腿躺着,但是靠在孟惟的身上,让他觉得这个姿势挺好的。 孟惟有点哭笑不得,腿上躺着一个人,她还怎么做戏服啊,索性就不做了。只好低头看他,这个年纪非常轻的男孩子,醒着的时候,脸上满是狡黠跟机敏,只有喝醉了酒,全然松弛下来,看着才有了一些天真气。 她手指点点他的鼻尖,眉毛,还轻轻揪了一下他的睫毛,这样弄他,他都没有睁眼,这让孟惟确信,丹虎恐怕睡着了。 于是她低下头,还差0.5公分,就要亲到他的时候,丹虎睁开了眼睛,一脸坏笑地说:“你要偷亲我,对不对。” 他一笑她,她就不亲了,不但不亲,还扭过头,轻轻一声:“哼。” “喏,我大发慈悲,让你亲,你亲吧。”他故意两眼紧闭,仿佛英雄就义。 气得她要把这块牛皮膏药从自己的撕下去,让他咕噜一下滚到地上。 “好啦好啦,跟你闹着玩儿呢。”他抱着她的腰,不让她走,厚着脸皮,把脸埋在她的肚子上,他感到她又软又暖,还很香。 知道惹羞她了,丹虎又装样子:“我好累,就让我躺一会儿吧,好不好。” “你要把酒楼,做到多大呀?”那你总是这么累,可怎么办。 丹虎不跟她闹了,坐直身子,把孟惟抱在怀里,“我想把它做成网红店,以后中国人来了我们这个城市,第一个要去打卡的,就是泰丰行,是不是很好?” 这可是个大工程……孟惟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不是纸上谈兵的理想主义,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不过那是未来的构想,咱们一步一步来,先把它做到生意兴隆,然后再考虑别的。” 她有点体会到他的意思了,感到很是惊讶:“你不会是准备接手这笔生意,留在这里了吧?” 丹虎笑笑,态度神秘。留在这里,留多久?半年,一年,五年,十年?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有点无措,这里没什么不好的,但是她之前没有过这种想法。 丹虎把下巴放在孟惟的细肩膀上,贴着她的脸问:“不聊这个了,你还没跟我说过你的戏呢,你要做什么,跟我说说。” “嗯……这是一个有点奇幻的故事。老流浪汉杰克,生了一场重病,昏倒在街上,好心人把他送去医院治疗,他上了手术台,被麻醉后,来到神所在的地方。神给他一扇时空之门,可以进去三次,回到人生的任意时间点,改变人生三次,过三种不同的人生。 他是因为生意失败,还不上贷款,被收走了房子车子才变成流浪汉的,所有事发生后,妻子带着儿子离开了。他用那扇门,回到过去两次,努力不去做那笔失败的生意,花了很多精力在生意上,比原来更聪明地对待自己的事业,果然越做越好,变成有钱人了,但是他太忽视家人了,妻子依然选择离开他。 第二次又试了一次,他不再克制,发财后就去放纵自己的欲望,酒精美女药物,过得很开心,不出意料,妻子还是走了,他表示我不在乎她了,我不爱她了,她是一个在我穷困潦倒的时候会抛弃我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去挽留她。 他本来不想使用最后一次,但是他还是试了,他想知道妻子离开他后,过得怎么样,所以他老老实实地活着,放弃野心跟享乐,因为他已经享受过了,这些并不能填补他的空虚。老杰克陪伴在妻子身边,才知道她得了癌症,快要死了。前两次因为他种种疏忽,让妻子在病重后就离开他,她觉得与其在不爱自己的男人身边忍耐,不如一个人赴死。 于是他在最后一次的选择中,陪伴她到最后,她一直想去中国,去看大熊猫。可是病情严重,无法国际旅行。最终妻子去世后,杰克一个人去了中国,在山川河谷中大声告诉她,这里很好,很美,我已经帮你看到了。” 听孟惟说完后,丹虎沉默了一会儿,有点谨慎地问她:“这是不是说,我应该多花点时间陪你,不要把生意做太大啊?” 孟惟笑喷,“什么呀,我可没这个意思。老杰克,真的有这个人,他是流浪人剧团的演员,老杰克跟我讲了他的故事。当年生意失败后,家人离开了他,背着一身还不清的债务,就成了流浪汉,他一直后悔自己把生意做失败,非常后悔,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后悔钱财损失。 后来得知,妻子离开后不久就病故了,他才把注意力放在从前的家人身上,他想啊想啊,想到最后,发现自己可以不要生意,不要发达,只想要妻子回来,但是这是比一切都难以实现的事。 我就想着,让老杰克在这个故事里,可以长长久久地地陪伴妻子,即使不能阻止死亡,他会一直在她身边,让她不要害怕,不感到孤独,直到最后一刻的来临,这样就够了。” 丹虎很肯定地说,“这是一个好故事,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了。”他用手指梳理孟惟的头发,像对待洋娃娃一样。 “你来帮我弹琴吧,我们需要一件中国乐器进行现场演奏,用这样的音乐预示老杰克抵达中国了。我,家瑜,阿武,都不会中国的乐器。只有你会,帮帮我,好不好?”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丹虎,新年那天,他隔着门给她弹过弦子,她后来上网搜了,才知道那是月琴。 丹虎一见她这眼神就觉得要命,头痛地说:“我这辈子从来没在人前弹过呢,我也没在你面前弹过,是不是。因为我妈说了,叫人见到我弹琴,那个那个……那个人不出三日……就会阳寿将尽!这是我们民族的魔力,不是开玩笑的。” 这也太鬼扯了吧,她又不是三岁,只好在他身上使劲挠痒痒,拱来拱去,软硬兼施。 孟惟抱住丹虎的脖子,本是在玩闹,鼻子却涌上来一阵说不清的酸意,“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阿婆会离开,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我无法承受人跟人的分离。所以我从来也不去想,如果哪一天,我们也要分开。到那时,我可能会只剩下半条命。” 丹虎张了张嘴,想想后,还是没说正经话:“你是剧作家,所以要成天想东想西写剧本,但是用不着把这个才能带进来过日子,累不死你。” 第42章 生意 泰丰行重新开业,是在今年的五月份。 孟惟曾经好奇过,丹虎究竟要做什么菜系,在国外做中餐,大厨难得,有一手好本事的人往往自己就开店了。若要雇来,不花大价钱可请不起。 结果他做的是——川味火锅。 火锅,是最不需要厨艺的菜,肉菜海鲜,洗好切好,端上去让客人自己涮就得了。 锅底也不难买,他有渠道买到正宗的四川牛油底料。 为什么敢说正宗呢? 此人相当地大言不惭:“我是活的四川人,有身份证可以作证。我说我开的是正宗川味火锅店,有什么不对吗?” 得,她心服口服。 在这个酒楼,虽说厨子是可有可无的,但还需要其他员工才能运转起来。 丹虎雇了两个人在后厨洗切食材跟洗碗,一位勤工俭学的大一小男生,跟一位华裔大妈。 上菜倒不需要多费事,把菜码好了,放在小推车上,一桌一车地送过去就行。 孟惟也常来帮忙,她的戏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就剩一些道具还没完工,等再把道具做好,全体成员彩排一回,就可静心等待两个月后的大学比赛了。 丹虎给她安排的位置是店内柜台,让她负责收钱。 本来她还想管管点餐,但是他说没必要,他搞了一个微信公众号,来店里的人加上号以后,自己可以直接在手机上点菜。 这人做生起意可能真的有点天赋。 不但搞了微信公众号,还有微博号,小红书号。 泰丰行最大的特点就是够旧,所以丹虎主打复古风格,对着门口的石狮子,几十年前的老牌匾,大堂里的瓷花瓶一通猛拍。丹虎专门把阿武找来拍照片,因为他是业余摄影爱好者,并且精通ps图片跟加滤镜。 这人还编纂了一些泰丰行的故事放在网上,比如历史是多么悠久,建筑是多么古朴,这是一座隐居在中国城的百年老店(有老照片为证),极富匠人精神,味道是多么绝佳。此任务就交给了孟惟,丹虎吩咐她中英各编一套……英文的版本里写中国的慈禧太后最爱吃四川火锅,中文的版本则是,来这里能偶遇明星。 孟惟曾经微弱地质疑过,这不是骗人吗…他自有一套策略,“明星”这个词就很模糊啦,可以是球星,戏剧明星,来进修加旅游的国内明星。来了这座城市,球场在北,剧院在南,bbc电视台在西,大学在东,有缘自会相见。总之你写就是了。 丹虎甚至不惜投了钱放在宣传上,这样好跟在英的华人公众号跟网红搞好关系,让人家在自己的账号上推荐推荐泰丰行。 这么一通操作整下来,真让他弄出了名气。 来的都是华人大学生,年轻,嘴馋,爱吃爱热闹,喜欢火锅风味,尤其是四川火锅。 泰丰行定价不算贵,一个人二十五镑,自助式点餐,食物无限供量应。 其实这座城市不缺做火锅的店,这里比其他店有优势的地方在于,新店开业,猛烈打折,价格比其他家便宜。地方还特别大,不用预约等位,来了就能吃上。 除了线下生意,丹虎甚至开通了线上外卖平台,专卖食材跟底料,供客人买到家里自己做火锅吃。 开店之前,他们没料到生意会做到什么程度,就连代理老板丹虎,都是抱有一种“一开始不会那么顺遂”的心理准备。 但是他准备做得有些过分充足,摊子铺得很大,宣传做得几乎有些夸张。 一开始就爆了,生意好到忙不过来。 客人手机点单速度过快,后厨里备菜的人手却完全不够。 这边十多桌客人在等,外卖小哥已经到店了,催老板食物好了没有。 切肉的小男生忙到脑门冒汗,洗碗的张姐心好,很是看不过去,就过来帮他的忙,即使这样还是不够快。丹虎见到厨房这幅惨状,也顾不上前面,只得跑到后面,三个人齐齐切菜。 这才刚好能供应上。 孟惟也想去后厨帮忙,被丹虎撵回柜台坐着,他说前面没人了,谁来管帐啊。 “我先做三天看看,如果来火锅的人还是这么多,我就再雇几个人来切菜洗碗。”丹虎估计这只是新店开张的偶然繁忙而已,并不觉得之后还会这么火爆。 可是一周后都保持这个热度…… 他不得不增加了人手,都是学生,大家轮换着时间表,该上课的时候去上课,下课了再来打工。泰丰行雇人比别处容易,时新很高,但是必须要社保号,他们不招人□□工。黑工不黑工,这在丹虎看是无所谓的事,只是孟惟不让。 整个酒楼,客观来说,最闲的就是孟惟,她坐在那里像个吉祥物似的。整个流程已经稳定了,确实用不着她做什么。丹虎之前碍于工作压力,不得不雇了四个人。 孟惟坐在柜台后面,继续做杂七杂八的的手工活儿,粘小灯泡,编绳子,等人吃完要走了,她站起来帮人结款。这甚至都用不上乘法以外的算数,一个人二十五镑,几个人来吃,乘起来就是,再在电脑上做点简易记账,极其简单…… 她有点厚脸皮地想过,丹虎可能是不想让她劳心劳力,他总觉得她有别的正事要做,写剧本啊做道具什么的。 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丹虎其实做生意非常精明,雇人只雇手脚利落的,订货也很讲究货比三家,该压价的时候压价。他为了多省人力费用,有功夫切肉洗碗的话,进了厨房系上围裙就埋头干活,绝对不把自己当老板。 唯独对她,不讲性价比。每回都在柜台后面放奶茶跟猪肉脯,还让她玩ipad。告诉她无聊的话,就自个儿回家去,他会来管帐。 这让孟惟感觉,自己就像个吃闲饭的,在泰丰行比以前打的任何工都轻松,力气还没卖到三成。所以等到丹虎进了后厨,视线看不到前面的时候,孟惟会去收拾碗快,擦擦桌子。被他看了,免不了会被说几句,他会问她,你离开座位的话,谁来收钱啊。 根本不需要人总坐那儿看着,客人吃完了要结账,站起来她不就看到了吗…… 完全像是被他供起来了似的。 这种意见不一的地方,是她甜蜜的小烦恼。 孟惟想做的,就是尽力做好分内事,手脚勤快,能忍则忍。她想帮到丹虎。 但偶尔也不是那么如她所愿。 “买单!”几个喝了点啤酒的青年到前台结账,见到服务员是个俏生生的小女孩,目光放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这个年纪,不是老板的女儿就是打工的学生。 一般人都有一种心理,年纪小的女孩在社会上比较好欺负,遇人处事脸皮薄,吃亏了,吵不得架,更不会撒泼。 年纪小上加有些姿色,更容易招异性撩拨。 孟惟对着这三个男青年问道:“刷卡还是现金?” 说话的男生从柜台上掏了一把薄荷糖:“现金……我们没带够,你们这儿,能付人民币吗?” 没带够英镑,她也不能把人扣在这儿,让人打电话喊朋友取钱,那有点太不客气了。 她想了一下,“好啊。”拿出放柜台下面的二维码牌子,“微信支付宝都可以。” 这是专门给店铺用的二维码。 他们几个还准备给这个小美女转账,顺便加个微信呢。 这些男生有点讪讪,互相对视一眼,那就扫吧。 刚准备扫,一开始跟孟惟搭话的男生怪里怪气地跟朋友嚷着:“哎,哎,不对,他们店里付现金,是不是为了避税啊,收的不是英镑,就不用交税了,没错吧?” 别说,还真有这个意思,是丹虎的主意,他打算等人民币汇率升上去,再把钱换成英镑,不但不交税,还能小赚一笔。这脑子转的,她真的服了。 乐园 第57节 孟惟不是很乐意这么搞,被人查到会有麻烦。所以二维码一般都放在柜台下面,只有客人坚持付人民币的时候,她才会拿出二维码救急。 其他人马上帮腔,“肯定也不开发/票,那我们吃坏了肚子怎么办,找谁赔去?” 孟惟试图解释:“你们要发/票的话,我也可以开……” 但他们又找着新的理由,“你现在才说会开发/票,我们如果不这么说,你肯定就糊弄过去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不小,语速又快,三个人一起说话,孟惟根本插不进话。 几个男生看她有些百口莫辩的意思,仿佛同意放她一马似的,“那这样,你让我们加个微信,这事儿就算了。做个朋友,认识认识,谁会跟朋友计较啊。” 这种赖皮赖脸的男的,哪哪儿都有,夜店跳个舞,大排档吃个串儿,碰见漂亮姑娘,上去非要交个朋友。但今天这三个比孟惟从前见到的更癞皮狗一些,拿店里的生意来故意刁难人。 “你是哪所大学的啊?我们是x大的,不是附近其他那些排名靠后的大学。你叫啥啊,什么专业的,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玩儿。” 来大堂收餐具的阿杰见到柜台这个情形,有点急了,他是丹虎雇来的切菜小工,也是大学生。即便父母给了钱来留学,他平时有空的时候也会去打工,好给家里分忧。 小男生很有正义感,可惜个子不够高。 孟惟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用紧张,她对付得了。阿杰立刻理解成,赶紧叫老板来救场!她是老板的女朋友,人很斯文,一定搞不定这个场面。 她若无其事地把支付宝二维码拿下去,很好脾气地说:“那刷卡吧,你们三个人都没有卡吗,什么卡都行,中国的信用卡也能刷。开发/票,人人都开,好了吧?” 如果她是别处打工,早就要么喊领班,要么叫安保了,她只是一个小小侍应生,职责外的事她一概不担。 但这回,店是丹虎开的,她额外展现出好脾气,新店刚开业,让人在背地里说坏话就不好了。 孟惟笑着说:“有学生卡吗,可以打八折。”她倒是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专业的混球,叫什么名字,给台阶还不下的话,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听到能打折,这几个人也不磨叽人民币的事了,动作很快地拿出银行卡。她一张张刷,银行卡一般都是接触式,碰一下就行,但有个人的卡要放进pos机。 碰了好几下都不成功,孟惟提示他:“插进去试试。” 这话刚说完,几个男生就心心相印地贱笑起来,还在嘴里重复“插/进去”这个词。 “我可不敢插,才第一次见面呢,速度好快哦。” “她邀请你呢,你就/插吧!” 这下孟惟真的有点生气了,她要撵人了。 在她开口之前,丹虎来了,面色不善,走路带风,而且动作比语言快。 直接把笑得最开心那个上半身摁在柜台上,手压在他脑袋上,让人动都没法儿动: “舌头不想要了,还是耳朵不想要了,给我说说。” 这三个人个头儿都没他高,丹虎只穿了t恤,胳膊上露出的肌肉很分明,耳朵后面夹着根烟,举止做派一看就是混社会的,浑身上下透露着“惹不得”三个字。 “你要动粗是不是,你们老板在哪儿!” “他就是。”阿杰适时地出现在旁边,补充道。 三个男生其实已经怕了,但强撑着说:“你敢动粗,我们就要报警!” 孟惟抢白他们:“我会告诉警察是你们非礼我,这里没有监控,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他们真的动手,她也会帮丹虎拿凳子砸人,岂有吃亏之理。 这下他们才发现,惹的不是小服务生,而是年轻老板的女朋友。 “别跟老子废话,要动手出去动手,外面更没监控。” 这不是一个恐吓或是建议,丹虎动作极快,当真拖了一个人往外走,北面就有个废弃停车场。l 不听他们期间的种种屁话,直接把人拖到门外五级台阶以下,眼见真要去打架,他们就怕了。这老哥别是中国城帮派的人,一看就经常街斗。被拖住的人不是没挣扎,又蹦又扭,抵不过丹虎三下五除二把人半拖半摔扔下台阶。 丹虎走向那个被扔下台阶,此时还没站起来的男生,一脚踩在人家手上,“想怎么打,你要代表他们三个跟我过过招,还是三个一起来?” 很显然是三个一起打胜算大。 但丹虎回头一看另外两个人,他们集体后退,表示让他上就行了,他们不打。 这几个人又不是瞎子,早就见识到了丹虎的力气跟身手。而且能在中国城经营一家这么大的酒楼,必定社会关系复杂,肯定是这儿的地头蛇。他们只是学生,又不是专业的混混,这辈子架都没打过几场,上去就是白给。 另两个选择战术性撤退:“算了算了,不跟你们计较了,我们走!” 孟惟在门口喊:“还有一个人没付钱,地上趴着的那个!” 地上那位仁兄见到朋友都跑了,心里又急又气,而且搞不懂为什么他最倒霉,被死抓着不放。 盯着人付钱的时候,丹虎在他旁边念叨:“你今天真的很幸运,本来我准备把你揍个半死,然后扔在gay吧门口让人捡尸,让你知道‘插’是什么感觉。”他说话声音很小,只有这个男生听得到。 孟惟不知道丹虎说了什么,在旁边看这人脸色发白,以为他被吓到了,本着不要把人吓坏,避免影响生意的想法,她还问:“可以打折,你还要的吧?别害怕了,他不会揍你,逗你玩儿呢。” “不用不用,我原价付就好。”这个男生百分百确定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这里只有这个女的把他当成好人…… 让人滚蛋后,店外就剩他俩了。 趁着没人,孟惟拉拉丹虎的手,仰头冲他笑,虽然在同一家店里干活,但他忙得像个陀螺,他们半天都没什么功夫说话。 丹虎低头看她傻笑,好像一点没受干扰的样子,皱眉道:“要不是阿杰出来看到,你都想不起来找我啊?” “不是多大的事儿,我打工的时候,经常碰到这种情况,遇到嘴上不干不净的人,我都习惯了……”这是实话,世上多的是这种下流男性,虽说一个国家的所有人共用一套语言系统,但是有些话,男的说了无碍,女的提及了就会被开低俗笑话,不仅是说出的话,还有无意间做的动作,穿的服饰,她们很容易被当成口嗨的目标,被不怀好意凝视的客体。 “我能对付,我记了他们学生证信息,敢不付钱,我就报警,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孟惟看着丹虎气还没消的脸,情意绵绵地说:“我能做的事可多了,可不许你小瞧我,”又踮起脚尖,巴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你是老板,那我是不是老板娘啊?”反正周围没人,她一整天没靠他这么近,有了机会就想跟他腻腻。 丹虎拿下耳朵上的烟叼在嘴上,瞅着她一个劲儿撒娇的样子,觉得很可乐,就笑了。 不是她想要的多情笑意,而是听了笑话似的笑,于是娇也不撒了,捏起拳头砸他的肩膀,“你什么意思,笑什么笑。” 他笑着问:“怎么,你真想做中餐馆的老板娘啊?” 丹虎总觉得,他做这个活儿可以,因为他不是什么凤子龙孙,就是小混混出身,更没有一点人文素养,或是远大目标。开饭馆切菜都谈不上委屈,挣这些俗钱正合他意。 她不一样,娇养长大的千金小姐,浑身都是艺术细胞,将来要去大剧院的。 哪能真让她抹桌子端菜扫地。 她晃得他没办法点烟,“老板娘不是我,还能是谁,你心里有别的妞儿吗?” 这句话的重点可以放在不同的词汇上,意思也会大大不同,巧的是他跟她领会的正好是两个不同的意思。 丹虎笑嘻嘻地说:“老板娘是谁呢,是谁呢,就不告诉你,因为她是我心里的惟一。” 心里的惟一,是他们在泰丰行第一次见面,他戏弄她时说的话。 孟惟有点脸红,但还是不依不饶:“你说,心里的惟一,是不是我,我不要听什么你猜你猜的话,快说‘是’啦!” “好吧,是你。我申明这个话不是因为你重拳出击,强买强卖,而我不堪其扰才说的,我是自愿说的。” 丹虎揽住她,躲避她的小拳头,把她抱起来转了个圈,两个人闹了一番,才整理好衣服,像两个稳重的成年人似的走进了泰丰行。 第43章 他们的清晨 五点多钟,万物俱静,连遛狗的人都还尚未出门。 从窗台向远处望过去,能见到几个刚结束通宵派对的少年少女,正坐在街边聊天。 初夏的清晨寒意极重,孟惟穿过草坪上,布质拖鞋不久就被露水浸湿了。在室外略站一会儿,人就像浸在冷水里似的。 她从来没有见过英国五点钟的清晨,用力嗅了嗅,只感此时的空气冷而洁净。 “感冒了?”丹虎手里握着把羊角锤,正在帮孟惟做道具。 他年轻力壮,即便只裹着浴袍,也不觉得多冷,“上楼去,开着窗子看我做。” 相较起来,她虽然没他身体好,但也不是玻璃人儿,“没感冒。” “你拖鞋湿了。” 她睁眼说瞎话,“没湿。” “我看到了。”他低头睃了一眼,没正形地笑了:“你是不是一分钟也不想跟我分开?” 孟惟转身就走,拖鞋踩得啪嗒啪嗒响,小嘴叭叭儿地嘀咕:“我跟你说,油腻是男人最大的天敌,不要仗着年轻就让油腻肆意滋长。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等你没那么帅了,就会变成油胖中年男子在线发/浪。” “甭担心,我肯定永远这个样子。”他仰头,看到她已经上楼,正趴在窗前托着脸瞧他。 目前是考试周,大学生都在家复习考试,出来吃饭的人数量大减,酒楼的打工人们也忙着考试写论文。于是丹虎让人只在晚上开店,而且专做外卖服务。 除了最近这段时间,泰丰行的生意一直形势大好,每晚爆满。丹虎一开始贪得无厌,一周开店七天,一天都不放假。雇来的小工们都吃不消,虽然在这里可以拿到比别处丰厚的新水,那也经不住这种强度的忙碌,走马一样换人,很多人赚一波就走。 流水的小工,铁打的老板,丹虎后来忙到每天两眼血丝密布,也不肯放着钱不去赚。 甚至有段时间夜里只能趴着睡觉,压力过大加上饮食不规律,免疫力减弱引发过敏症状,丹虎后背起了大片疹子,孟惟每晚都要帮他抹药。 他表现得既贪心又勤恳,对钱几乎是一种贪得无厌的态度,而赚钱带来的巨大压力,他也能硬生生扛住,多累都不叫累,这点着实让孟惟很是佩服。 劝也没用,他是不听的。 好歹考试月来了,生意淡下去,他们才难得地获得了一些空闲时间。 孟惟请丹虎给她做一个简易木门,拿几根木条拼起来就好了。 她对这个木门是很随便的,不满意的人是丹虎。 他一向自诩手工达人,但是只限于修理领域,不包括木工。 做出来的成品是个歪歪扭扭的门框,跟美没有一毛钱关系。 孟惟见了,笑逐颜开:“好!就要那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主人公是个流浪汉,所有的想象都基于他能接触到的日常生活。所以在他的脑内梦境中,见到的神是流浪汉的样子,时空之门也是破破烂烂的门。” 上述一切都是她在胡编乱造。 她只是希望丹虎快点上来,外面有点凉。而且她参加的是剧本写作竞赛,又不是道具制作大赛。富二代伊莲能投入大把的钱去为作品增色,孟惟可没这个闲钱。 丹虎极其不满意自己做的东西,听了这话,有点半信半疑。 把东西放下,他也上楼来了。 孟惟拍拍床,喊他:“快进被窝,暖和的!” 他没听她的,而是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操作一阵后,递给她看:“我上亚马逊给你买个牛逼的门,要不要,来个暗黑哥特风,专门从德国运来的手作木门,带雕花的。” 瞄一眼价格,吓得她不敢看第二眼,“那得花多少钱啊,我不需要不需要……” 丹虎坐在床边上,又是拿着手机一顿按,不过这次开的是网上银行,塞给她看:“别给老子省钱,老子多的是钱。” 他们五月开店,开了两个月整,虽然孟惟是管收银的,但还有种种其它开销,水电费,人力费,进货费,还要交税等等,这些细账都是丹虎在管。她只知道收入很不错,但也不知道,竟然这么不错…… 有点不敢相信,她伸出手指头一个个数,“个十百千万,两万三千多,镑?” 乐园 第58节 他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得意:“你没看错。” “你头一回做生意,大获全胜啊……”孟惟抬头看看他,又看看手机,觉得她的小爷们儿可真是挺有本事的。只要把精力用在赚钱方面,走歪路能挣钱,走正路也能。 放在英国的工新族里,这个收入都算是中上等,换成人民币,更不得了,努努力的话,回去在小城市买套首付,那是完全足够。 丹虎极在意钱,天生具有资本家的天赋,但他并不是守财奴。 “你有什么想要的,跟我说,我都给你买。” 他想过孟惟喜欢什么,她好像挺喜欢化妆品的,梳妆台上摆着好几盘眼影盘跟高光,也喜欢衣服,衣柜里裙子大衣不少。他知道那些化妆品跟衣服都是几年前买的,那时候她家里有钱。 “必须得贵的,你是老板娘了,我的钱,你尽管花。” 孟惟嘴角噙着微笑,不客气地狮子大开口:“回国给我买辆车,想要甲壳虫。” 说不要肯定不行,他会自作主张地买。先稳住他,别让他乱花钱。 “小意思,等我再赚一阵子就给你买。”他思考思考,“小惟你真的很淳朴,就甲壳虫啊,等着,等哥给你买个土豪金带敞篷的。” 他虽然精明,不会轻易被人骗,但是孟惟已经找到管理他的方法了,这人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 两个人在床边专心研究钱的事,孟惟时不时看看丹虎的侧脸,心里感到很充盈。她想到,他们都是这么年轻聪明,勤劳勇敢,仿佛全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好像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管去什么地方,都能找到他们的立足之地,建立起一个小小的家园。 但他们各自承担的重量是不一样的。 丹虎把最重的担子都放在自己身上,只给她拿最轻的袋子。他所付出的牺牲也多,几乎放弃了所有的轻松跟娱乐,要知道丹虎从前可是各个领域的游戏之王。 她总是亏欠,而还得不够。 “我真的,帮上你的忙了吗?” 丹虎正在看手机新闻,“当然啦,你帮我收钱,给我抹药,陪我开店。” 他掀开被子,躺进被窝,果然比外面暖和多了。 “你把游戏机卖了,对吧。”她终于找到机会说这件事,“如果不是我这么缺钱,你也不会背上负担,我真的……好难过。” 丹虎放下手机,有些讶然地看她,“我不觉得负担啊,我这不是赚到钱了吗,有什么负担呢?”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赚得太凶了,跟不要命一样,我给你抹药的时候,你睡着了,我还哭了呢。” 把人搂过来亲亲脸,“乖乖心疼我,我知道。”不过这个过程中,他想了半天,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受苦,“不过我其实挺开心的,经营这事儿,好玩得很。” 啊?她意识到他们还是存在一些鸡同鸭讲的对话。 “游戏不是男生的命吗?” “人跟人是不同的,对我来说,把一家店铺做出样子,会让我获得说不出的满足感。游戏确实还不错,玩玩也会腻。” 他曾经不吃不睡打了三天游戏,中间没人管他,打完倒头睡了三天。 “为什么不吃不睡啊?”他在辟谷修仙吗…… “就是没人管我啊,没人中断我这个行为,我很自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这么过了三天。”醒来觉得,除了空,还是空,一点意思都没有。 孟惟抱着他的胳膊,在想着,他体会到的那种“空”,到底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就像一个人睡了一觉,不小心睡了三千年,醒来后世界上只剩下了自己。 “我喜欢你住在我家的那阵子,家里进来一个活物,要我弄吃的弄喝的,好生照顾着,还时不时过来要跟我说话。”她的存在,让他没有那么容易进入不眠不休后的虚空世界了。 她眼睛一亮:“你是那个时候喜欢我的吗?” 丹虎嘿嘿一笑,不答。 禁不住她百般央求,他诚实地说:“不过很早就对你起了不正当的心思。” 浪漫一点好不好,怎么起色心反倒好意思说了?? “我要听。” “就是打德扑那天晚上,你穿了条黑裙子,站在人群中央,那脸蛋,小身段,可漂亮了。”她跟所有人都不站在一起,两边都是无聊的傻蛋,惟有她,让他留下了印象。 不过她有着纤细的小腿,圆润的嘴唇,蜜糖似的笑容,也是相当重要的原因,在商场的时候,他就近距离地,一眼扫过了她身上美的部分。 她还在等他下文。 然后,就没有了。 合着他当时踩在椅子上,那副目中无人的高傲样子都是装的,实际上在瞟人群里漂亮的小妞。 “那我都到你家了,你怎么……不跟我亲近亲近啊。”她还是挺说不出太直白的话。 他靠过来,两人鼻尖对着鼻尖,“怎么,你想我碰你啊?” 她已经抱住了他的脖颈,含情脉脉地点头。 他却用手挡住她随即贴上来的唇,硬的掌心接住了柔软的吻。 语气中带着狡猾:“我得问问了,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说不清,你靠近我,我就晕头转向,你的脸好看,身上也好香。” 也许从在镜中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觉得他很漂亮了,只是人坏,漂亮的坏东西。 孟惟忽然尴尬地发现,自己好像也是一个好色之徒。 她第一次喜欢人,什么都是稀里糊涂的,情不知从何而起,愈演愈烈。 丹虎不一样,他分得清什么是心思,什么是喜爱。 喜爱,是从看到她在众人面前维护自己的那天,悄悄滋生起来的。她泼得像头小母熊,呵斥所有说他是私生子的人,大有谁敢再说他一句不好,就把谁舌头给拔了的势头。 从来没有人这么维护过他。 她明明比自己弱小,但却竭力做他的保护人,不让人说他坏话,不让人瞧不起他。 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像样,孟惟想用行动替代语言,又再度凑上去。 他依旧不让她亲,捏着女孩的小下巴,“你总是太急躁了,虽然……不坏,但是我现在要教你一些新的东西。咱们慢慢地来一次,别着急。” 说罢,他们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起先是轻轻的触碰,然后逐渐加重力道。 孟惟被丹虎操控着,只有身不由己四个字可以形容。 她感到晕乎乎的,像是喝了一杯度数很高的酒。 被困在丹虎的怀里,所有的感觉都被放大了,皮肤滚烫滚烫的,耳边是沉重的呼吸声。 “学会了吗?”他手肘撑在她身体一侧,笑着问她。 会了,一辈子忘不掉。 第44章 哥哥 正式的毕业季戏剧竞赛定在明日。 今天完成了一次彩排,只差丹虎的部分,他被孟惟安排了件差事,要在戏剧结尾处弹奏一首曲子。 只是他既有学业,又有生意须要兼顾,这些事务让他忙到了一个顶峰,实在没有功夫去排练。好在他晚上回家后,有时会抽空练习一阵月琴。 丹虎总是坚持躲在别的房间练,不许孟惟靠近,一听到她站在房门口,就不练了。孟惟觉得,自己的男朋友恐怕是个完美主义者,一旦决心要做什么事,做出来效果不够好的话,不但不高兴,还会生闷气。 比如那天那个木门,她好说歹说,告诉他已经很完美了,“小虎哥哥跟我真是心有灵犀,我想要什么,你就做出来什么。” “外面买的哪里有你做的好,等表演结束,我要把你做的门摆在客厅中央做装饰品。” 此类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哄得他露出微微笑意,“那你喜欢就好。”方才停下与德国卖家在电话里的争论,人家气呼呼地用英文说,您可真有点强人所难,三天内绝对是送不过来的。如果不是这个现实因素,丹虎立刻就买了。 孟惟的脚步很是轻快,今天的彩排效果挺不错的,至少在她看来,大家做得都很好,她没有设定太复杂的要求,动作跟台词都在成员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得奖已经不是很重要的事了,她希望至少这是一部剧团成员们会喜欢的剧。 天边的夕阳呈火势蔓延之势,几乎红得有些异样,即便已过了八点,夜幕也就没有降下来的趋势,叫人觉得一天也被拉得很长很长。 走在家门口,她发现往日熟悉至极的街景有了一丝变化。一辆黑色的陌生轿车停在那里,车门处倚靠着一个男人。 她连那人正脸都没看清,就疾步朝院子里走去。 丹虎从前做的那些事,总叫她心里有个疙瘩,担心哪天会败露。 等她走进院子,反手锁门的时候,那人走到门口,温声问她:“小妹妹,你住在这里吗?” 孟惟略有些迟疑,隔着锁好的门,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穿印花衬衫的男人,虽然也是个高挑身材,却远不如丹虎壮实,另有一种潇洒举止。跟孟惟说话的时候,把脸上的墨镜取了下来。她才看清,这人脸色苍白得厉害,即便是年轻人的流行穿戴,针织帽搭墨镜,可配上他的脸色,都像是畏寒。 赤红的霞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勉强算是为他增添了一抹血色。 他看到孟惟神色戒备,并不介意,笑了笑,“我今天是来看房子的,房东说让我等等,他会晚点来。” 孟惟站在门口,给房东打了个电话,房东解释自己人在外地,得晚上才回得来,他意思让客人去别处随便转转,晚点儿再来。 那也太明目张胆地敷衍了…… 这个客人脾气很好的样子,说他不介意,就在门口等等好了。 他这么一说,反倒让孟惟有些过意不去。 “我是来给弟弟看房子的,他在x大读书。可以问问,你们这栋房子,现在有多少住户了吗?” 既然这真是个客人,不是来寻仇的,孟惟便让他进门来了,边走边答他:“目前住了两个人,空房还挺多的,你可以现在就看看。” 他点点头,“哦,住了两间房。” 孟惟心平气和地纠正他,“不是,是一间房,我跟我男朋友住在一起。”她纠正这点只是为了告诉他剩余房间的准确数目,成年人同居没什么说不出口的。 他抬起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这位带路的小姑娘。 在客厅坐下,孟惟给客人倒了一杯水,她打算代房东的职责,给这人介绍介绍房子,再带着四处转一圈,就不用让他等到天黑了。 “大致就是这些情况,您弟弟来住的话,能住上带独卫的卧室,除了要跟我们共用厨房跟客厅,基本上都很自由。” 客人礼貌地点点头,但是婉拒了孟惟要带他上楼看房子的主意:“要不等房东来,或是你的男朋友回来,我们再上去看吧。” 言下之意,一男一女上楼,不太方便。这让孟惟想到大学男老师也是这样,给女生一对一开会的时候,老师都会把办公室大门大开着。算是一种不用明说的礼貌。 这位客人真是颇具绅士风度…… 但在孟惟看来,就像俩人面对面干熬着一样。 乐园 第59节 客人体贴地说:“不用顾忌我,你忙你的,我在这儿等就行了。” 这怎么行呢,她拿手机看看时间,丹虎估计快回来了。 她没话找话,不小心就说了真话:“我们住的这栋房子大体还可以,但设施比较老旧,有时候需要自己手动修理一些东西。” 房东要是在,一定被气死,到嘴边的肥鸭子要被她说飞了,于是孟惟试图补救补救:“都是小毛病,问题不大,您弟弟应该会对房子比较满意的。” 客人喝了口水,摇摇头:“我那弟弟,顽劣得很,就算家电本来没问题,等他住进来,迟早也会让他弄出问题。” “打小脾气就坏得很,一个不满意就砸东西打人,还爱撒谎骗人,挨过我父亲很多揍,也没揍好,像头野驴。” 孟惟惊讶地看着他,觉得他描述出来的形象很像狂躁症患者。 他转头看看孟惟,“这样的男孩子很讨嫌吧?” 像是被宠坏的公子,有精神病那种。 客人叹了口气,“就他这讨嫌的样子,今后都不知道能不能交到真正的朋友。” 孟惟语塞,别人的家事怎好让她来评判,略想了一下,她只把话说一半留一半:“也许,说不定他是有不开心的事呢,才会有那么大的脾气。” 她的话不知道哪里触动了对方,客人先是静默一阵,然后轻轻笑了。 他一笑,忽然让孟惟产生一种出奇熟悉的感觉,叫她忍不住直盯着他看。 她这才发现,这位客人的侧面轮廓,几乎跟丹虎一模一样。 正在此时,传来一阵开门的声响,是丹虎回家了,孟惟心中雀跃,刚要起身迎他,他已经三步并两步,走进了窄小的客厅。他们总是这样,各自忙了一天,晚上回家见着对方的时候,都跟久别重逢似的高兴,势必要扑在一起抱一抱对方。 丹虎刚进客厅,一眼就见着了家中新访客的背影,他浑身一僵。 待对方转过脸,朝他笑笑后,丹虎脸上的笑意立刻褪去,甚至连唇上的血色都有些消退。 孟惟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那是一种严阵以待的冷硬。丹虎惹过的事多了去了,哪怕被人按住暴揍,也不像现在这样。 她垂眸,不经意间注意到丹虎垂下的手捏紧成拳头,她心一紧。 坏了,来的真的是仇家。椅子上就像长钉子似的,让她怎么也坐不住了。 “弟弟,好久不见,你想念我吗?” 不待丹虎回答,客人自顾自地接下去:“我很想念你。” 丹虎走到孟惟身旁,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怕。 他以平静地语气回道:“柳斯昭,你来这里做什么?” 孟惟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有一回他们一道出门,路上又闹起来了,大吵一架,就是因为丹虎盗刷了别人的信用卡,那张卡上面的名字是:sizhaoliu。 胳膊搭在椅背上,柳斯昭回身,从下至上地瞧他,似乎并不介意丹虎对他直呼其名:“看望我许久未见的亲弟弟。循礼,你好像长高了。” 不出所料,循礼这个后改的名字让丹虎感到十分厌烦,文绉绉得令人讨厌,他拧着眉毛,咬紧牙关,分明不想再跟这位哥哥继续寒暄下去。 而他说出的话却跟往日截然不同,僵持片刻后,丹虎低低说道:“我不会妨碍到你,既没有那个心思,更没有那个能力。”几乎有示弱投降的意思,父亲几年前去世了,留下的产业必定要被大儿子全数吞下的,丹虎是小儿子,未必不能争,也未必争不到,柳斯昭来找他,无非是威吓他,断了争夺的念头。 真是多此一举,他从始至终就没有这打算。 不但孟惟觉得他的态度罕见,他的哥哥也是这么想的,柳斯昭凝视着丹虎:“这是你对自己的评价吗,一个无能的,没有志向的废物?” 丹虎扭头不语,随便他怎么说。 性格大变的弟弟多了些乖顺,却令柳斯昭非常不满意,他此行是来寻找老虎,而老虎如今活像被拔了牙似的,成了一只病猫。 他站了起来,跟丹虎面对面说话:“妨碍不妨碍到我,不是由你说了算,而是由我。 我今天来本来是想好好教训你,你犯的错太多了,多到简直不知道让我赏你几棍子好。 那年父亲去世,我让你从美国回去,你倒好,在机场给我玩消失,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直到几个月前,我在信用卡的账单里才找到你的踪迹,你倒是有骨气,几年都没有用过一次。 到英国后,又跟侯家的小子厮混在一起,喝酒赌博无所不为,但是多亏他,我才知道你做的混账事远远不止这些。半年前杜律师的儿子被人下黑手给揍了,他们家急成一锅粥,家里人专程飞到英国来照顾他。 最后凶手也没被抓住,谁能想得到,这桩悬案竟是我弟弟干的。” 柳斯昭之前与孟惟说话的时候,一直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此时教训起弟弟,训斥一声高过一声,最后竟上手打了起来,劈头盖脸赏了丹虎好几个巴掌。 柳斯昭动起手是毫无征兆,没有先礼后兵的路数,丹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了,脸被打到一边去,回过神后,气得两眼冒火,对着自己的长兄也不客气起来。 两个大高个子的男人在方寸之间的客厅扭打成一团,桌子椅子被撞得东倒西歪。 刹那惊慌过后,孟惟安下心来。因为丹虎哥哥明显打不过他,白长个大高个子了,被踉踉跄跄推到地上就连喘带咳,她都害怕丹虎多用点气力砸他,哥哥就会直接休克了。 但是架不住柳斯昭带的人多,听到房子里的响动后,轿车里下来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冲进房子里,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俩拉开了。他们俩一对一的单挑并没有持续多久。 丹虎苦于双拳难敌四手,腹下吃了一记拳头后顿时失了力气,左右两边各有一个保镖将他架住。 房子里登时挤进了一群人,这一场兄弟之战来得像旋风,去得也像旋风。但叫孟惟晓得了,柳斯昭是个凡事准备充分,而且丝毫不讲武德的人民币玩家。 难怪丹虎一开始那么客气,他早知道哥哥会带人来。 柳斯昭颇为狼狈地被人从地上扶起来,摸索着坐回椅子,把被丹虎踩碎的墨镜踢到一边去,“小妹妹,手机放下,如果警察来了,我就会告诉他们半年前杜宽宇的案件是谁做的。” 孟惟一听,只得把手机放回桌面。 她望一眼丹虎,他脸上顶着被哥哥打红的印子,朝自己一下一下地摇头。 孟惟想咽下去,却始终咽不下去,这就是丹虎的家人对待他的方式吗?她心中怀着愤慨,慢声说道:“如果你需要丹虎给你移植骨髓,他不会拒绝的,因为他心肠好,不会看着亲哥哥死掉。可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你不是他的哥哥吗?” 她看得出来柳斯昭不像身体健康的人,而丹虎说过,从前父亲把他找回来,只是为了给亲哥哥救命。 如今又打上门来,可能不过是为了让丹虎再救一次命。但是丹虎不是没有心的机器人,怎么可以一直这样对待他。 孟惟对这家人粗暴的相处模式不甚理解,只是如代他受痛般,为自己的恋人感觉难过。 柳斯昭没想到弟弟会跟这个小姑娘好到这个地步,把以前的事都说了,更是意外,她十分之灵敏,看得出自己快病死了。 他把面孔转向孟惟,好声好气说道: “小妹妹,看得出你很聪明,那我就不当你是孩子了。你在这里还有大好学业要完成,犯不着跟这混小子一门心思谈恋爱,以至于浪费自己的前途。我是为你好才说这个话。 他是我弟弟,我很了解他,一向性格暴烈,满嘴谎话。他有很多事,都是你不知道的,因为他只会说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无非为了骗取你的好感,你们之间的感情,十成十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 他大概打着我们家的名头,美化过自己的身世,我跟你实话实说,他并不是你以为的富二代,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值的私生子,我父亲死后,没有给他留下一毛钱。 他品行不佳,源于从小没人管教,十四五岁时就参与小流氓的盗窃抢劫活动,被抓到过少管所。如果不是我父亲那时把他找回来,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做混混呢。 杜宽宇也是你们大学的学生,昔日的同学被人伤害,你听到消息时,一定也为他感到担忧过。这件事千真万确是循礼做的,下黑手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我无意替他遮掩,他也抵赖不得。 他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得知他所有的事,必然会害怕的吧。 现在跟他划清界限,还不算晚。” 名为劝导,实则羞辱,丹虎在他口中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下三滥,柳斯昭打定主意要把这两个人分开,他才不管这些话会不会伤到弟弟的自尊心。 丹虎听着听着,垂下了眼皮,血色全无,一言不发。 羞辱的是弟弟,这小姑娘却是要哭了一样,咬紧嘴唇,两眼通红,仿佛遭受了奇大的侮辱。 死死将怨气憋住,她扯开嘴角,笑着说道:“那又怎么样,我全都不在乎。只要丹虎无事,别说是杜宽宇受了伤,他就是死了,我都会为丹虎叫好,揍得好呀,是他活该!” 后半句几乎是她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柳斯昭越是贬低丹虎,数落他卑劣,她就越是要说给旁人听,她不过也是个下三滥。他说的这些话,在她这里,一点效用都没有。 依照孟惟之前的举止,柳斯昭对她印象不错,正因为不错,才感觉可惜,弟弟把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子给骗到手了。 倒是没看出来,循礼找的正是他的同类,这才凑成了一对亡命徒似的情侣。 闹了这么一场,他感到有些疲惫,不欲再多费口舌:“上楼去吧,让我跟他单独聊一会儿。” 第45章 决定 将小姑娘遣到楼上,命保镖们守在门口,客厅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各自占据桌子一头坐下。 人都散了,让柳斯昭感觉气顺了一些,人多他嫌堵得慌。 气顺了,才有侃侃而谈的力气,他上下打量丹虎,对他指指点点,全是些不中听的话:“几年不见,怎么变得这么没志气了,窝在国外,干这小偷小摸的,能做出什么花样。人不求上进,就要挨打。我这样的人都不用亲自动手收拾你,勾勾手指,就能让你被别人臭揍一顿,因为你没用!” 柳斯昭比丹虎大9岁,丹虎十五岁见到这大哥哥的时候,他已大学毕业,在父亲的手下做事了。如今也是快三十的人,说起话来跟从前还是一个味儿,长篇大论,连训带骂。 丹虎口才不比他差,由他说了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一开口就把他气了个半死:“我给你捐骨髓也不是不行,就当捐给叫花子了。” 柳斯昭的大论被他骤然打断,沉着脸威胁他:“我暂时不想跟你动武,你别给脸不要脸。” 虽是兄弟,9岁的年龄差让他们就像差了一辈似的。父亲常年事务繁忙,柳斯昭面对这个弟弟,总是是摆着长辈的态度,骂他,训他,向来都是很理所当然,本性就足够坏了,再不好好教导,只会坏得没边儿。 今天打已经打过了,不好老是打,他试着跟弟弟说点正经道理:“你这小子,怎么不想学好呢,当年好好把美国大学的商学院读完,今后在我们家的公司里做事,我能达到什么高度,你也可以。现成的人上人不做,偏要去做下9流,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柳斯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多么不得人心,即便存着循循善诱的心,说起话来也像是在骂人。 丹虎的火锅店事业跟将来的生活目标,跟他说了也没用,在柳斯昭看来,全都是闹着玩儿,不值一提。 “我不跟你计较你那些破事了,你现在收拾收拾,明天就跟我走,回去以后,我在公司给你个位置,从低做起,脚踏实地学学怎么经营……” 丹虎想都没想,立刻回绝:“不回!” 柳斯昭瞪他:“还反了你了,有你说不的份儿吗?” “给你捐骨髓也不是不行,我只能抽空回去一趟,捐完我是要走的。你别管我干嘛去,我又不是你儿子,你管我那么多做什么。”丹虎虽然不喜欢这个哥哥,但也没有恨到要他死的地步,谈不上,不至于,他觉得自己对姓柳的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但也不能松口,让他随意摆布自己,“再说我是柳世昌的儿子!你想把我押在身边,可小心点吧,等你哪天不行了,柳世昌的钱,你的钱,全都会变成我的钱!” 丹虎这大逆不道的话,竟没有将柳斯昭激怒,他甚至微微笑了,点头肯定道:“只要你好好干,钱也好,公司也好,你都会有的。” 越贪心越好,要得越多越好。他不怕循礼口出狂言,最怕他胸无大志。 柳斯昭不跟弟弟胡扯下去,命人把他拖到车里,先带回寓所,明天再派人回来取证件,以免夜长梦多,又让他给跑了。 这下激起的就不是刚才的小范围争斗,任是被人拖着拽着,丹虎也调动全身所有能调动的肢体,使出了拼命的劲头跟这些人搏斗,踹了好几个人,也挨了别人的揍。小客厅顿时变成面目全非的战场废墟,地动山摇下,玻璃杯子碎了一地。 这些外国保镖统统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不是专业打手,所以除了必要的武力,他们不会轻易伤害目标。 柳斯昭一点不怜惜自己弟弟,让他们赶紧把他制服,揍到动不了也无所谓,别打死就行。他此时虽然已是病入膏肓,意志依旧坚定到几近冷酷,只要是他认为正确的事,无论这个过程多么令别人感到痛苦,他都会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 孟惟后背靠着床,焦躁不安地坐在地板上,心没有一刻是放下来的。她听到楼下震天的动静后,几乎毫不迟疑地就要冲下去,跑到门口,摸着门把手,又折返回来,在床头柜的文件袋里一通搜寻,拿起一样东西,才跑下去。 她奔下楼梯,口中喊着:“不要这样,停下,快停手!” 就见到丹虎已经被几个人拖到门口了,看得出他被强行掳走前,经历了好一顿挣扎,不但自己脸上挂了彩,柳斯昭带来的保镖也一样。 丹虎双手被人背在身后,已是全无自由可言,情急之下冲她低吼:“回去!”他知道柳斯昭这人向来面冷心硬,对任何人都不会容情。小惟是个小姑娘家,经不起磕碰。 孟惟硬着心肠,不去看丹虎的伤势,她掠过他,直奔柳斯昭,用哀求的语气说道:“请你不要把他带走,他走了,我也就完了。” 为情所困的小姑娘如此恳求着,也没换得柳斯昭看她一眼,他丝毫不动容:“小妹妹,你还年轻得很,伤心一阵子,也就忘了,哪里有什么完不完的话。” 他脚步匆匆地离去,指挥人直接把这小子塞车里。 乐园 第60节 “你看,我给你看这个!”孟惟追到他身前,把手里拿着的文件胡乱往柳斯昭怀里塞。 柳斯昭不得已接了过来,有些无味地想着,真是个为爱昏了头的小女孩,恐怕也只有这种小女孩,才敢随口说出同生共死的话。 从纸袋里抽出东西,只扫了一眼,他就僵在原地,那是一张孕期11周的b超照片。 孟惟喘着粗气,很确定地说:“我怀孕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这是丹虎从前伪造的假b超照片,被她找出来又用一次,今天这情势,来硬的肯定行不通,只能试试软招了。 柳斯昭先是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份b超单,看了一会儿,回过头瞧瞧怒不可遏的弟弟,再低头瞅一眼这百折不挠的小姑娘,他笑了起来。 他一笑,孟惟就有些慌乱,以为是穿帮了。 这下他彻底露出了疲态,将文件袋扔回桌面,心灰意冷似地瘫坐回沙发上,叹着气,挥手把丹虎招回来。 除了兄弟俩,孟惟还在这里,柳斯昭不再避讳什么,直接伸手将头上的针织帽扯下来,指着自己泛青的头皮,单刀直入地对丹虎说:“看清没有?” 丹虎并不惊讶,这是病人化疗后的样子,头发都掉光了。 “我快死了。”柳斯昭对别人不动容,对自己同样不动容。 丹虎不相信他的话,他拽过一张椅子坐下,把孟惟拉到自己身后,不冷不淡地说道:“你都找到我了,还会死吗?” 柳斯昭把帽子戴回去,“这跟第一次不一样,急性白血病一旦复发,就再也没有治愈的可能了。” “几个月前,刚复发的时候,我就清楚自己的结局了,唯一的遗憾是公司没有继承人。你那时刷我的卡,刷得倒是很及时,让我发现了你的踪迹。我想把我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你。”柳斯昭若有所思地把目光分给孟惟,和蔼说道:“我的计划跟你们的计划,并不是矛盾的呀。等你们毕业了,总归也是要回国的,趁肚子大起来前,赶紧把婚礼办了,我还能喝上你们的喜酒。 结婚了也好,做爸爸的人,到底会稳重些,我死了以后,循礼接我的班,一心一意管理公司,你们俩又有一个小家庭,那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柳斯昭的话,在丹虎与孟惟心里激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丹虎觉得他这语气阴森森的,就像秘密筹划着什么阴谋,绝对不可能是他嘴上说的那样简单,他怎么可能真心为我着想。 而孟惟,则是又害怕又恐慌,丹虎哥哥说话太吓人了。所有事都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好像他自己的生死不过也是这个日程表里的一项,没什么大不了。安排好孟惟先生个孩子,然后他老人家就要归西,各就各位,妥妥当当。 何况她还没孩子,欺骗绝症患者,她有心理负担。 如果柳斯昭没生病,处在全盛时期,别说是怀孕的b超单,就算他俩真牵着个孩子,他也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必要棒打鸳鸯的话,他一点不会手软。 如今他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知道生之不易,到底心软了点,怀了就留着吧。好歹还有几天就毕业了,现在把他带走,跟晚几天让他们自己走,差别不大。抚养孩子也不是轻松事,弟弟总会需要钱的,不回来还能去哪里。 知道丹虎今晚不会被哥哥强行被带走,孟惟稍稍安心了点。没过多久,她就被丹虎推着回楼上睡觉了,明天你还有毕业演出竞赛,通宵不睡觉,明天怎么能表现好。 他们两兄弟还有一系列的琐事需要交代,一直谈到半夜,还没有结束。 孟惟上楼洗了个澡,出来后本想换睡衣,但怕楼下又突然出事故,犹豫了下,她谨慎地穿齐了外衣,也没躺进被窝,就那么坐在椅子上,趴在书桌旁小憩着。 不久就睡着了,睡也不是舒服地睡,两臂酸麻,昏昏沉沉,不知多了多久,迷糊之中,有人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孟惟一醒,眼还没睁,就紧紧抱住来人的脖子,“你哥哥走了吗,结束了吗?” 丹虎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他方才情形很不好,司机开车送他去了私人诊所,我得陪着他。去之前,上来看你一眼,继续睡吧。” 他的声音,于她听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他不会把你带走吧,如果他把你带走了,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丹虎摸摸她的脸,“怎么会呢,我明天还要帮你弹琴呢。” 孟惟不知怎么,感觉非常不安,哥哥的到来,是一阵带有危险性的飓风,随时要把丹虎卷跑似的。她怕他们会被不明不白地分开,从此再也见不到。 只恨她不知道留给他什么暗号好,让他俩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再找到彼此。 孟惟糊里糊涂地,想一茬是一茬地问:“他不会回去给你安排什么联姻吧,让你娶别人。”柳斯昭给他们许了好多大愿,又是给公司,又是给钱的,这种大户人家,搞出什么都有可能。 丹虎不信他,她也不信他,哪里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八成要拿东西去换。 他没有笑她的傻话,很温存地跟孟惟额头贴额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柔声说:“你放心,不会的。就算他安排,我也哪个千金小姐都不要,因为我已经有心里的唯一了。 毕业以后......你跟我回去吧。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把公司给我,其实我也不稀罕,但是他说,我已经缺席一次了,父亲死的时候,我没有回去,这回他死了,我得回去,帮他收尸。”丹虎望向窗外的深夜,低低说到最后,勉强扯出个笑,稀微的路灯照在他脸上,孟惟打量着他,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他们家结构单一,柳斯昭亲生母亲十几年前就离婚另嫁,移居海外,父亲早已去世,柳斯昭没有别的手足,只有这个私生弟弟,如果丹虎不去帮他料理后事,他就只能一个人上路了。 孟惟很怜惜地抚过他脸颊边的发丝,头发越来越长了,一直没时间剪,问他:“你们从前,是不是也要好过,也有那么一刻,是要好过的吧?” 丹虎迟疑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点开相册,一直往上翻,翻到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座灯火通明的音乐厅,夜色中,两个人站在音乐厅前,身穿燕尾服,像是要去参加什么活动,高个青年的胳膊搂着身旁男孩的脖子,青年笑得很是舒展,而男孩压根没笑,神色严肃,细看还撅着嘴,像是在独自生闷气。 粗粗看一眼,能辨认出这是一对兄弟,脸型跟轮廓是一样的,但细看之下,两个人的五官几乎没有相似处,男孩是个犟头犟脑的浓秀式样,浓得几乎有些野气。而青年就生得雅致许多,他肤色白皙,单眼皮高鼻梁,嘴唇也薄,宽肩长腿,眼神里带着点戏谑,好像弟弟不高兴,他就高兴了,那是很多年前的柳斯昭。 “这是我被送去美国读高中,读完第一年的时候照的,那是所私立教会学校,男的也要每周参加唱诗班,期末会有年级大合唱表演,根本不是什么大活动。柳斯昭那天正好也在美国处理事情,顺道来看看我最近有没有惹祸。他见我要上台表演了,以为是什么大事,兴冲冲地帮我定制了燕尾服,还教过我,怎么穿。他想让我平时多参加社团活动,最好多参加比赛,拿到名次,这样容易申请到好大学。 他这个人,现实得很,做什么事都是抱着目的去,我优秀了,才能给家里长脸,我没做好,他打视频电话骂我。” 丹虎抱住了孟惟,脸贴在她的胸膛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平时不会翻出来想,一想就会感觉不适,而今天开了话匣子,话说得急了起来:“他还说,父亲去得突然,但是早就立过遗嘱了,给我分了钱也分了产业。 那又怎么样!我活了十五年,他就十五年没来找我,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想找,只有柳斯昭得病了,他才来找,一个月不到就找到我了。我妈妈呢?他就从没想起过。 我妈妈,是在家去世的,她得了胃癌,熬了很久,最后不肯治了,想给我留一点钱,我们就回家去了。 如果他早点找到我,我求求他给钱,我妈妈是不是就不会死? 柳斯昭的命天下第一宝贵,我妈妈就不宝贵吗。他让我原谅,但是我不,我谁也不原谅。” 这些事也许不存在因果关系,但丹虎没有办法不去想。说起来真是可笑,人有高低贵贱,而死亡没有,死来得是那么急促,贫穷也好,富有也好,那是一份一视同仁的命运。 而他即便再怎么憎恶,今后也无人可憎了,随着年岁增长,亲人一个一个从身边离开,柳斯昭只身上路,而丹虎也一个人留下。 他抱紧孟惟,带着鼻音重复着:“不原谅,我不想原谅。” “好,那就不原谅,不原谅也是可以的。”孟惟知道丹虎哭了,但她不说,任由他抱着,好让他不在自己面前掉眼泪,她知道丹虎很要面子的。 尽管嘴上说着不原谅,丹虎还是决定了,会回去帮柳斯昭收尸,他逃了一次,不能再逃第二次。 第46章 上映 这天孟惟起得很早,她独自醒来后,手往身旁摸摸,床的另一边空落落的,丹虎夜里走了之后,一直没有回来。 打了个哈欠,她彻底清醒了。穿上拖鞋,走进浴室,她有条不紊地洗漱,对镜梳头,再上点妆,左右看看后,用指尖蘸了些粉底液,点在眼睛下方,拿湿海绵轻轻按压几下,不盖不行,眼睛下面暗沉得很,昨夜睡得实在不好。 孟惟整理好仪容,瞥到洗手台上的深蓝色玻璃瓶子,那是丹虎的须后水,不过他用的频率不高,经常刮完胡子后,偷偷拿孟惟的面霜往脸上抹,他说他实在忍不住,因为他看到香香就想搽。 她打开玻璃瓶的盖子,往掌心倒了点,不小心倒多了,就往脖子上多扑扑。闻了闻手心,孟惟不禁感到有些想笑,丹虎不但喜欢甜蜜果香味道的洗发露,连须后水都是一派香甜,蜜糖似的味道萦绕在她的鼻端。 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她要在这一天,跟自己的组员一起参加毕业戏剧竞赛。孟惟为之四处奔走过,功亏一篑过,灰心丧气过,而到了现在,实实在在地拥有了一个候选人的头衔,她却很奇异地并不对这一切怀有极强烈的渴望。 单肩背着包,她一步一晃悠地走下楼梯,向小客厅探头看了一眼,看完后,静静地收回目光,里面桌翻椅倒,一片狼藉。 孟惟起床后给丹虎发过信息了,到现在还没回,她不敢想得太多,想太多心里会忧愁。 直至进了剧院,她被无数件小事牵制住心思,才感觉略微透口气。 由于学院跟剧院常年保持着稳定的合作关系,毕业竞赛的场地就被安排在地区剧院的舞台上,这个剧院同时也是孟惟平时工作的地方。 她走进剧院后,发现大厅里已是人山人海,挤满等待上场表演的学生团体,不但人挤人,还有堆得满地都是的道具,让人下脚都难。 桌椅早就被来得早的人给占满了,大部分人只能席地而坐。 流浪人剧团的人也到了,他们在角落找了一小块地方坐着,大家怡然自得,不觉得坐在地上有什么尴尬的,他们身下甚至还有毛毯被子,以及枕头。这些成员以前都是实打实的流浪汉,在街头谋生的时候即是如此,随身带着毛毯被子,走到哪儿睡到哪儿,席地而坐,风餐露宿。 不过今天,这些毛毯被子都是道具,而他们也已经不做流浪汉很久了。 家瑜舒舒服服地躺着耍手机,脑袋下面垫了一块软枕,独自占了好大一片区域,因为她得看管重要道具,一扇歪七扭八的门框。阿武被她挤得只能憋憋屈屈地贴墙站着,同时拿着台词本默默练习台词。 自打上回跟他们一起进剧院看了表演后,他的表演之魂苏醒了,坚信自己在演戏一行应当是颇有潜力的,只是苦于眼下没有什么机遇。于是孟惟就顺口问他要不要演她的剧,没名气,没钱,没设备,但是可以让他演男二号,他顿时一口答应下来。 今天所有来参加竞赛的人,大抵都是心情紧张的,他们的表现直接影响分数,成败在此一举,很多人更是本着角逐大奖的心态面对今天的演出,赢家得到一切,机遇,奖金还有荣誉,输家一无所有。 相较而言,流浪人剧团诸位的心态都十分之松弛,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很松弛。首先——百分之9十的成员都不是大学生,分数跟成绩,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在乎自己表现得好不好,不过评委的意见不是很重要,他们有自己的评价标准,只要快快乐乐地把一部戏顺畅地演完,就非常好了! 因为很多成员都把表演视为重新寻找生活乐趣的方法,从零开始,一点一点,树立信心,由流浪汉,变成积极的表演者,这个过程让他们找回了自身的价值,最终回到普通人的生活轨迹上去。 家瑜不上台,她是后勤管理员。孟惟则是静静盘腿端坐在人堆里,她现在有些神魂出窍,心里装着别的事,对人世间的荣誉成就则是看开了许多。 以至于真心紧张的人只有阿武一个,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肩担重任地登台了。在他的印象里,演戏不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吗?不说带资进组,少说也要做点肉/体交易才能做主角吧,怎么他才提了一嘴,就要在正经的英国剧院里演戏了! 孟惟旁观阿武的紧张神色:“哥们儿,喜欢我为你打下来的天下吗,我是剧团一把手,还想演的话,下回还用你。” 他没功夫理她,嘀嘀咕咕跟念经似的练,一本台词本子都快要翻烂了。紧张之下,尿意涌来,只是不认得厕所。 好在孟惟对剧院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站起来准备领着他去一趟,家瑜也动了动,让他俩去咖啡厅帮她带点好吃的。 把他带到二楼洗手间后,孟惟站在楼下等他,洗手间内目前人满为患,很多人挤在里面换衣服化妆。阿武放完水,一脸舒畅地跟着孟惟往回走,在咖啡厅买食物的路上,恰好碰见了熟人。 伊莲正跟他们迎面相逢,她身旁还围绕着一些剧团的成员。 孟惟前阵子听说了,侯子诚那个小圈子里的成员,几乎所有人都去大学听证会走了一遭,有些人答得不够好,多少落下些嫌疑,受了轻度的处分,但也当真有几个,确确实实是买的论文,到了听证会,审判员让他们重复自己的步骤,到底是重复不出来的。审判员加大力度再拷问几下,学生心理防线没绷住,企图大哭大闹蒙混过去,效果甚微,回去后不甘心,卷土重来又申诉几轮。最后虽然没直接开除,但是被判定作弊实锤,几门课的成绩都被清零了,下学期重修还不过的话,就真的要被劝退了。 丹虎的鬼把戏,的确在一段时间内,让伊莲陷入过舆论纷争。但她也许真是具有人气跟魅力的领袖人物,花了些时间,慢慢又回到了中心位置,毕竟,她并没有做那些事的必要,不是吗? 除了茜茜,她坚持不跟伊莲再续邦交,以至于渐渐跟那群人疏远起来了,毕竟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依旧是伊莲。她排斥伊莲,很多人就不跟她一起玩儿了。 长此以往,最后真的被圈子排出去的人,只有茜茜一个。 见到这种关系不佳的熟人,照理来说,两边都不愿意搭话。孟惟看着伊莲的脸,顿时回忆起了之前的事情,倒也不是多恨对方,只是纳罕,原来的自己,是如何做到让生活中只有戏剧这一件大事。她好像一直抱有一种极为激烈的想法,不成功的话,活着就一点意思都没有。l 而现在为什么又摆脱了过去的执念?她大概是彻底变成一个庸常的普通人了。生活被其它的乐趣填得满满当当,她喜欢跟朋友玩,还有……谈恋爱。 这些乐趣让她少了过去那股心气。 戏剧当然是好的,写剧本排练也很有意思,但是不出名也行,拿不到奖也行,淑珍阿婆告诉过她了,除了大舞台,也有平民百姓需要戏剧。 她给社区的街坊邻居们,流浪艺人们,老人们,阿兹海默患者们,写点普普通通的戏,也挺高兴的,她很满意。 只是伊莲并不打算一笑泯恩仇,她端着咖啡,婷婷袅袅地走到孟惟的前方,“孟惟,在这里见到你,我真意外。四处钻营了那么久,终于得偿所愿,能够带领一个剧团来参赛,你现在很开心了吧。” 她毫无迎战的打算,孟惟瞥她一眼,不知道怎么接,心想着她还有要事在身,咖啡厅人这么多,完全挤不进去,得出门去给家瑜买三层牛肉汉堡包才行。 伊莲很是了然地点评道:“你的剧作风格果然跟你的人一样,喜欢另辟蹊径。知道自己写得不够好,就在别处想点办法,找一帮流浪汉演戏,走鸡汤路线,然后让评委给你同情分,你是这个目的对不对?根本没用,评委是外面请来的,对剧团的信息一概不知,你的力气放错地方了。” 她自认为是无名小卒而已,输了就输了,亏得伊莲还把她当成头号对手。 换个方向,绕道走开,伊莲偏又堵过来,见她不答话,就推了孟惟肩膀一下,阿武之前没听明白伊莲的话,他是外国人,对明嘲暗讽总是慢一拍,以为她真在讨论作品,见她动起手,惊乍道:“哎哎,你干嘛呢,不许打人。” 伊莲脸上有一种轻蔑的神气:“我还没说完,你走什么走。不过我可真佩服你,流浪汉身上肯定有毛病的,瘾君子啊,艾滋啊,还有精神病患者,你为了弄出作品,坚持跟他们长时间待在一起,勇气可嘉。” 伊莲本就是竞争心极为强烈的人,对孟惟的厌恶,全都从双方的竞争关系而来。她认为如果一开始,她不过来死气白赖地求自己加入剧团,这些事端都不会生起。 孟惟存着无欲则刚的思想,不欲跟她纠缠,但她说得实在有些过分了,才转过脸,正色道:“你是不是从小就很聪明,是个远近闻名的小才女,父母都觉得生了不一般的小孩?长大后,脸生得也好,周围的人都说你是人生赢家,生来优越,美貌与才华并存,哦对了,你还有钱,那就是既美又有才的大小姐。” 伊莲一怔,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你做惯了第一,所以容不得自己做第二,我劝告你,这是不可能的。要么你一直呆在你的小圈子里称王称霸,自然没人比你更强。一旦去了更大的地方,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胜过你。 别说是我这个又穷又功利的竞争对手会给你造成威胁了,甚至世上有的是比你更聪明更美更富有的人。” 孟惟之所以能够猜到伊莲的轨迹,因为那也是她曾经的轨迹,富裕家庭的早慧女孩,从小就是一路胜绩,让她坚信自己的将来一定是走向一条繁花似锦的,迥异于普通人的道路。 乐园 第61节 只是她经过重重波折,早已放弃了那样的想法,而伊莲依旧对此坚信不疑。 伊莲就像跋扈百倍版的她,这些因野心而起的念头,又有什么不好懂的呢? 该说的说完,孟惟拉着阿武迈步离去,汉堡包再不买,家瑜要饿得骂娘了。 愣了一会儿,回过神的伊莲对着孟惟的背影喊道:“少自以为是了,你有什么资格给我造成威胁,我跟你可是不一样的,你……” 孟惟连头都没回,闲闲说道:“我当然跟你不一样,我的才能远在你之上,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一直都害怕我,害怕我做得比你更好,所以不让我排练,不让我写剧本。 怕也没用,这回你输定了。” 孟惟只不过逞口舌之快,她知道伊莲资金雄厚,人脉广达,在剧作里的硬性投入是自己远远比不了的。但pua谁不会,这还是她先用的呢,铁口直断说孟惟才能不足,我不足难道你就足? 我可是文豪!(至少在丹虎心里属于文豪级别)。 伊莲站在原地,脸色发青,孟惟句句都戳中自己的心思,想找人收拾她的念头都快盖过了求胜的欲望。不过不久之后,当伊莲真的想做点什么的时候,侯子诚劝她最好打消这个心思,她有个很厉害的男朋友,混社会地,手狠心黑,最好别惹。 他实在不想再惹出事端了,柳家大哥老觉得他不学好,带坏丹尼尔,谁比谁更坏可真说不准呢! 直到下午快轮到流浪人剧团上场,家瑜一个个点人数,看少了一人,急得火急火燎,丹虎依旧未到。 她急,孟惟也有些急,但是不能表现出来,“没什么,到时候放录好的曲子吧,效果差不多。” 他们的表演用到了不少音乐,有唱有奏,家瑜会小提琴,孟惟弹钢琴。现场演奏的声音效果既好,又能紧贴着演员的表演,随着他们的举动产生起伏。 但是没有未必也不行,放在以前,高度苛刻的孟惟一定上天入地也要把演奏者给找回来,不怪同组的人不喜欢她,她给别人,给自己,都增添了许多的压力。 一旦开始了表演,就顾不上这么多了,孟惟站在后台,能听到台上演员们在演绎自己的剧本,这种感觉很奇妙。 有时在桌上,有时在床上,津津有味地写写画画,她将很多个深夜白昼的思考压成一本剧本。此时,只存在于自己脑内的想象,倏然全部成了现实世界的一部分。 这是几年来头一回,将剧本演绎成戏剧的机会,只此一次,恐怕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入神地倾听着演员们的狂笑与哭泣,时而微笑,时而蹙眉。 待到一幕结束,她匆匆跟家瑜进场,在舞台侧方的钢琴凳上坐定,趁还没开始前,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观众席,没有观众,只有评委,坐了一整排。 有些是学校的老师,也有一些陌生面孔,手里拿着本子正在记录些什么。 将视线停留在评委的脸上,她一瞬不瞬地看了很久,呼出一口气,有些绝望地发现,其实到这一刻,她依然在意比赛。 她想得到青睐,获得承认,认可她的人越多越好,获得评价越高越好。 她真的愿意放弃写作,放弃更进一步吗? 几乎与此同时,这个念头让她略微有些不安。人怎么可以这么贪婪,有了很好的友人跟恋人,可她却还想要更多。 万物有平衡,当你想要什么,是否就要用已有的宝物去换。 孟惟茫然地向前看,看着看着,屏住了呼吸,她在评委们的身后,看到了她所心爱的人。 丹虎穿着全套黑色礼服,坐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膝盖上摆放着月琴,手托下巴,凝视着舞台。 他所在的那片席位,别名叫做乐园,既处于剧院中最高的位置,同时也拥有着最便宜的价格。 丹虎从医院出来后,回到家换好衣服拿上琴,再打车来到剧院,已经迟了不少,他们的节目都开始了。 后台的大门已经锁住了,他瞅准时机,溜进来后直奔最后排的位置,绕着楼梯小跑,一路跑到了最高的地方。这里位置隐蔽,评委们不仰起脖子,根本看不见。 孟惟见到他又全须全尾地回到自己的眼前,欣喜之余,也有些好笑,怎么跟做贼似的。 她努力笑,努力跟他对视,丹虎都全无反应,因为钢琴被放置在舞台的阴影里。 不过,即便看不到她,即便站在距离她那么遥远的地方,孟惟也知道,他是为她而来的,专门为她而来的。 她心定了,稳稳当当地做好自己的事,等待戏剧继续向下推进。 阿武虽然是第一次表演,竟然效果还蛮不错的,很敢释放自我,他演的是命运之神,裹着一身黑袍子,像个黑蝙蝠似的转来转去,语气很是有些神经质,先高后低,恐吓般地,给主人公老杰克提出命运的诱惑。 这些戏都是他自己设计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魔鬼靡菲斯托在诱惑浮士德呢。她一解释,阿武就不住点头,这样好,我就想这样,我想演坏蛋!斯文败类!越坏显得我越帅。 孟惟没搭腔,她以为阿武是参考了dc电影里小丑的神态来演的,帅……不知道,疯倒是够疯的。 于是老杰克在这位魔鬼大师不怀好意的安排下,跟赵子龙七进七出似的,在戏里死了好几回,最终选择与自己的爱人相伴到老,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老杰克安葬爱人后,背上行囊,孑然一身地出门远行,去往遥远的东方。他在舞台上徘徊眺望,背景一片宁静,若有若无的琴声从远方飘来,他走走停停,琴声也如他的心境,飘渺空荡。 这不是伴奏带的效果。 丹虎立于乐园之上,单脚踩在前排椅背上,将琴抱在怀里,随意地拨动琴弦,他一直注意着演员,随着他的表演而改变节奏。 评委们没有想到,乐声竟然是从后方来的,齐齐掉头回望,只见极高处,站了一位正在演奏中的乐手。 老杰克以一段他写的小诗,为整出戏画上句号: “亲爱的艾达,我不像你,拥有一颗聪明的脑袋,这世上有着太多我永远无法找到答案的谜题, 我曾误入过许多分叉的小径,一次又一次重复,希望找到正确的路, 而你在重复的轮回中离我而去,许多回。 我花费了很多时间,才走到了这里,获准与你共度一小段时光。 是不是已经为时过晚?我不知道。 去吧,去吧,去吧,我知道你已经成了山间的鸟儿,得到了永恒的自由。 但我尚未完成所有的念想,这辽阔的世界,我将继续跋涉下去。” 谢幕时,所有成员聚拢在舞台中心,手拉手,向台下挥手鞠躬。 流浪人剧团的等待时间略微长一些,他们等待着丹虎从远处过来。 他在弯腰鞠躬时,小声对身旁的孟惟说道:“我说过我会来的。” 孟惟笑眯眯地向评委挥手,此刻她好似轻盈得要飘起来了,好快乐呀。 可他在身旁持续地喋喋不休,很快就把她的快乐给打断了,“嗯?我闻到了,你是不是用了我的须后水,你又没有胡须,用那个做什么?难道你刮腿毛了吗?” 她的笑容渐渐走形:“给我安静点吧”。 第47章 夏天 “哎,这个比赛,你要是得奖了,能得到什么奖励啊?”阿武正在慢吞吞地洗牌,洗到家瑜翻了个白眼,拨开他的手,抓过来自己洗。 孟惟并不比阿武利落,她理牌理得摇摇欲坠,“发钱,发奖杯,被推荐到英国的剧院工作两年。” 阿武很满意:“那不错,你们学院挺实惠,不整虚的,那这么着,咱俩交情也到位了,你今后做大编剧了,给我个男一号演演呗。” 他本来对自己的演技挺没底的,但是朋友们都说他演得好,他的演艺之魂在诸位的彩虹屁之下,再度扬帆起航。 “想得美呢,我哪儿能得奖啊。人家投入的是咱们的好几倍,咱们是全校最糊弄的小组,你忘了你的戏服都是上超市买的万圣节死神装吗?”孟惟对阿武的幻想一点儿没放心上,她跟丹虎约定好,毕业就要回过去,如果真让她得奖,反倒会为难呢。 再说,她也不可能得奖。 这里的夏天,虽然炎热但一定热得有限,他们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中午十二点就出门了。带上格纹野餐布、竹篮子、各色水果以及啤酒来到附近的公园中,本是想着郊游带野餐,谁成想,地球上不管什么地方的夏季正午都热得够呛。 公园里聚满了人,青年男女们围坐在一起闲聊吃东西,这些人倒是不觉得热,因为他们本就是来晒日光浴的。外国人以黑为美,有机会多晒就抓紧多晒,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此地的天气大家都很了解,平日里以多云小雨为主,普通的英国人若想晒出古铜色肌肤,还得趁假日去南欧一趟。 而家瑜一行人,几乎人人都是皮肤白白,除了阿武,他是小麦色的世界公民,察觉不出这日头有多毒。家瑜孟惟不说,就连丹虎,只在阳光下呆了一会儿,脸皮就开始发红了,再晒下去晚上非得脱皮不可。好不容易等树下等一对老夫妇牵狗走了,他们才能挪到大树下有阴影的地方。 “你可想清楚了,真做了演员,有人上网骂你,你肯定得哭。”家瑜拿冰可乐贴脸降温,冷眼旁观道:“网民骂人很厉害的,说不定还会有黑粉,把你在巴西念小学时,数学考不及格的事都能扒出来。” 阿武不满道:“干嘛骂我啦,你就不能想我点好吗,我红了肯定会带你鸡犬升天的。” 家瑜凝思:“哦,也对,你是我的摇钱树,我应该支持你做明星去。有男金主要包养你,我第一个把你推出去,给老子好好卖身赚钱。” “你就,不能,给我想点好事吗!”阿武一怒之下扑过去,企图跟家瑜动用武力,但是他们从十五岁的时候认识,他一次也没战胜过家瑜。家瑜个高力气大,一巴掌拍在他后背就把阿武拍出了泪花,并且她口中振振有词:“女金主你又消化不了!” 炎热的午后,风都是静止的,新割过的草地有一种西瓜的清爽香气,看着他俩打成一团,孟惟笑着吃了一颗青提葡萄,甘甜得很,她又拿了一颗塞进丹虎的嘴里。 方才那阵暴晒把他也晒得够呛,鼻梁脸颊处,薄薄的白皮肤下透出一片赤红,鬓角被汗水浸透了。他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抹去汗珠,手指利落地调整牌的位置,摸完的时候也就理完了,顺手把所有牌合上,倒扣在一起:“味儿不错,再喂我几颗。” 孟惟依言又给他一颗,笑着睨他一眼:“你手闲着,还要我喂。” “怎么,不愿意?”丹虎理完自己的牌,闲着没事,坦然自若地拿过孟惟的牌来瞧瞧,瞧过之后,暗暗评价:原来她是真的不会玩牌。他一声不吭帮她重新理好再放回去。对面两个人架还没打完,也就没注意到他的举动。 孟惟不答,喜滋滋地继续给他喂,只是喂得频率比较高,他还没咽下去,又塞新的来。她太喜欢他了,当然愿意!葡萄代表她的爱。 他就着她的掌心,吃下最后一颗,便叫停了,“好了好了,吃不下了,让你喂我几颗葡萄都要这么作弄我,今后真不敢叫你服侍我了。” 她不解道:“没捉弄你呀,不是正在好好喂嘛。” 即便他们一起生活这么久了,丹虎有时候还是会高估她,小惟灵敏的时候几乎像是有第六感,而日常生活中又常常呆头呆脑的,以至于他老怀疑她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傻。 比如现在,他不但给他理好牌了,还偷偷塞了几张好牌,她靠着这手齐佳的组合,开门就是几个炸,把好牌全给炸出去了,还得得瑟瑟地念叨:“我感觉好爽。” 全都炸完了,然后慢慢地输。 “哟,你是不是给她塞好牌了,今天这么多炸啊?”家瑜并不惊讶孟惟的路子这么傻,“不过也不像,你就算再怎么塞牌也没用,凭她自己根本搞不出这些组合。” 她们在一起玩也不是一两天了,只是丹虎平时做生意忙,不怎么参与娱乐活动才不了解孟惟的脾性。说来他也是转了性了,以前号称x城小赌圣来着,说不玩就不玩了,成了勤勤恳恳的华人火锅店老板。不过他的转型对他们来说是有实际好处的,免费火锅不知道吃了多少顿,身为vip客人,不用提前定位子。 阿武也属于傻瓜型选手,但好在家瑜严格管理着他,不让他乱来。 孟惟挠挠脖子,冲丹虎且羞且愧地嘿嘿一笑。丹虎没有指责她拖后腿,而是仔细盯着她脖子看,看得她快要脸红了,他小心翼翼拨开了她继续挠脖子的手。原来她的脖颈被太阳晒成红红一片,猛抓之后,又多了几道挠痕,看着好不凄惨。 不止是她,家瑜的后背也是,晒成了熟虾颜色。不怪如此,她们俩刚才一个趴着晒,一个躺着晒,第一次出来野餐难免有些过度沉浸于大自然。 但这些人会因此提前退场,回家休养吗?那是不可能的,四个人全都不是省油的灯,既然出来了,必须要一玩到底。 于是他们让输的人去便利店买些补水喷雾跟防晒霜,先随便治治,治不好的话回家再说。 直到太阳下山他们才收拾东西返家。 孟惟跟丹虎去医院陪阿婆吃了晚餐。对于他们即将离开的事,阿婆并未非常惊讶:“回去很好,回去是好事。等出院后,我就要被女儿带去伦敦跟她一起生活了,这辈子怕是不能再回去了。” 她手里翻看着相册里的泰丰行,“剩下的那个儿子呢,一会儿一个新主意,又说想把酒楼租出去,又说他要来接手生意,继续开酒楼。” 儿子开酒楼的念头不过是因泰丰行当下红火的行情而起,他见丹虎一个大学生都能做得好,就也起了些兴趣。 但这事儿哪里是见别人能做,自己就能做好的呢?如果不是丹虎要走,阿婆是不肯把店铺交给儿子的。如今既然事已成定局,只好由他去折腾了。 “今后你们去伦敦玩儿的话,会来顺道看我吗?”阿婆笑眯眯地看他们。 丹虎依旧如往常一样没个正形,他悠哉唱道:“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年年都来,专门看你。怎么样?” 阿婆很满意,“今后三个人来看我也可以。”丹虎扑哧一笑,连连点头。 孟惟沉浸在要分开的愁闷情绪中,一时没懂什么意思,等懂了的时候,哭笑不得地嚷道:“没影儿的事,还早着呢!阿婆你别帮他说话。” 直至他们出了医院的大门,丹虎依旧有心逗她:“‘还早’的意思是不是,时间到了的话,你就要生个小孩儿了吗?” 乐园 第62节 “这不明摆着的嘛。”孟惟脱口而出,“你又不丁克,我也不丁克,为什么不生个小孩儿。” 丹虎故作惊讶道:“哇,看不出来,你对我好积极啊。” 这下她总算听出他的调侃了,扬手就要拍他。 “别打别打,我也对你很积极!你刚才那句话,特别对,特别准确。我心里也正是这么想的呢。” 夏夜吹来晚风,拂在孟惟晒红的皮肤上格外舒服,她忽然感觉脸上有点不对劲。 命丹虎举着他的手机光源为她打光,她拿着自拍模式的手机仔细地看自己的脸,“鼻子,你瞅瞅,你看我的鼻子,红了一大块,被晒脱皮了,是不是?” “是的,有点像……哭红鼻子的样子,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你刚才是不是想说,像嘉年华小丑?”孟惟警惕道。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我怎么会那么损。”他笑嘻嘻地说了半天,见她还是盯着自己,终于忍不住笑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确实很像红鼻子小丑!” 孟惟翻了个白眼,不过他算是比以前好点儿了,以前更烦人,专门喜欢看别人出丑,“就知道你是这个德行,一辈子都改不掉。” 他损归损,尽忠职守地为她打光,耐心地听孟惟小声发愁,要命,怎么专门晒鼻梁,等脱完皮,这块儿不会变黑吧,那不就会像小狗鼻子了吗。 “我喜欢德国牧羊犬。”丹虎离题万里地发表建议。 这话终于让他讨来一顿好打,他灵活地躲避孟惟的拳头,“君子动口不动手,好啦我错了,别忙着谋杀亲夫了,你还照镜子吗,我继续给你打光。” 孟惟好气又好笑地坐在花坛边,怀疑他内心深处依然存在一个八岁小男孩,撩一下闲,再跑开一小段距离,等别人追上去,他会嘻嘻乐。这样玩儿他就高兴了。 很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不烦,甚至挺愿意做那个被惹恼的人,配合他隔三岔五追在后面跑一阵儿。 在她对着屏幕看鼻梁上的晒伤红斑时,一封邮件发到了她的手机里。 仅仅只有几秒钟的功夫,孟惟的眼睛从右往左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她抬起眼皮,看到丹虎正试着摆弄手机,怎样把光调大一些,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孟惟那时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猝不及防的茫然。 “什么邮件啊?”他随口问道。 在那一刹那,她呆呆地看他,仅仅只看他,似乎决定人生的选择就在那一眼之中,她已经决定好了。 “广告,化妆品夏季促销打折。”孟惟无所谓地把屏幕的光熄了。 那封邮件来自学院,信中通知她一件重要的事,她的作品获奖了。 第48章 获奖 航班将于早晨五点从希思罗机场起飞。 鉴于他们俩大包小包的行李比较多,丹虎决定租一辆车,夜里开车出发,直接抵达伦敦,省得坐火车还要推着行李中转几站了。 临行前的准备很多,清理房子,打包行李,最后去学校参加毕业典礼。 他跟孟惟的毕业典礼正好撞在同一天,只不过不同学院的典礼在不同的礼堂进行。 让孟惟忧虑整年的毕业证终于顺利拿到手了,她回家后却对此证不甚在意,随随便便把毕业证扔在沙发上,“哎,你说奇怪不奇怪,怎么感觉拿到手后就没那么珍视了呢?我可真是一个容易变心的女人。” “快点收好吧,要是找不到了,你还得哭。这个证只有学校才能办来,回国以后离学校十万八千里,真搞丢的话你只能去外边电线杆子上找□□的热线了。”丹虎捋起袖子,站在储藏室里,他已经捡出了整整一箱子的废弃物品,准备临走前扔掉。 孟惟见之眼前一亮,盛情邀请他把这事儿交给她办,扔了多可惜,她可以在新生群里卖二手。厨房的一整套刀具,台灯书桌,篮球足球,这些实用的二手全都好卖得很。 “你们毕业竞赛的结果有音信吗?”丹虎挠挠头,随口一问。 孟惟低头捡东西,“没问,不清楚。” 丹虎见她有些僵硬,以为她依旧为此耿耿于怀,便温声道:“你别放心上,没给你颁奖是它的大损失。” 三天后,直到他们在临走前的最后一刻,丹虎才发现孟惟得奖的事实。 半夜上车之前,他在门前的信箱中摸黑抓了一把,拿着一摞信件坐上驾驶座。 孟惟正在街上的便利店里买三明治,好带着路上吃。他在等待她的功夫里一封一封地拆,原本只是随便看看,信用卡每个月都会寄账单过来。 告知获奖的信封上印着大学的校徽,非常醒目。 这已经不是第一封通知信了,学院的人给获奖人发了几次电子邮件却得不到回复,电话也打不通,他们以为获奖人离开了这个国家,甚至换了邮箱跟电话号码,于是试着给她的英国地址跟中国地址各寄了一封信。 颁奖日在七月末,学校大礼堂,等候您的到来。 丹虎把学校寄过来的三封信叠在一起,仔细地看完,目光在“一等奖”字样上停留很久,看着看着,止不住地笑起来,指间夹着的烟掉下一块烟灰,他赶忙向外扔,免得落到她的信上。 将熄灭的烟头抛出窗外,他半躺在座椅上叹了口气,“疯女人。” 孟惟回来时,不明所以地从他手里接过三封信,低头看完,末了才说:“哦,我得奖了?可惜通知得有些迟,机票都买好了,又不能退,只能回国啦。”说得好像阻碍她去领奖的原因仅仅是机票似的。 她装出之前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的样子,丹虎也没有拆穿她。 “开车,咱们走呗!”孟惟推推他胳膊,见丹虎把车启动起来,她才感到安心。 竞赛,剧本,戏剧,以及为此倾其所有的决心,全都不再重要了。前面有崭新的生活在等她,崭新得像新修剪得草坪一样,散发着甜西瓜的香气。 回去第一件事她要学开车,考驾照。丹虎说不难,她肯定一学就会。 还有丹虎,不管她做什么丹虎都得陪在她身边,她对此确信不疑。 深夜两点钟,汽车驶离原先的街道,后方的行道树越来越小,直至在视野中消失。 欢欣的情绪是气球中的氢气,不断向上膨胀。 “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可能会分开?”丹虎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着前方。 “就像别的情侣那样,会经历变心、出轨,或者仅仅因为厌烦不愿意再继续下去。到那一天的时候,你会后悔当时扔掉的信吗?亏本的买卖做不得,是我的话肯定会后悔的,恨不得有时光机才好。万幸的是,你看,信还没丢,就在这里。”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让人分辨不出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 孟惟脑袋靠在玻璃窗上装睡,她装不下去了,“怎么,你是有变心的打算了吗?” 她还是小女孩脾气,头一次恋爱,他们俩的关系又是这么亲密顺遂,这让她很容易产生一辈子再也不分开这些几近于童话的念头。 丹虎在这类小女孩拷问上一向是说好话,“不会变心,我的心里只有你”。唯独今天,他的回答格外理性,理性且淡漠。 “目前没有,但是未来谁也说不准。 可能我厌烦你,也有可能是你厌烦我。说不定某一天我会变得跟柳斯昭一样,脏心烂肺,眼里只有钱跟生意。甚至跟我爸一样,到处留情搞出私生子。 你瞧,我现在讲话就不中听了,因为这些都是实话。我不情愿在关键时候还对你说甜言蜜语,以至于让你信手放弃最重要的机会。” “我不会烦你……”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我知道你在乎得奖这件事,但是去领奖就意味着要留下来,说起来是两年,也许会变成五年、十年,情势越好就越难离开。 我们约定好谈恋爱,这个约定约束着我们俩,好像谁先承认变心谁就输了一样,可这完全是没有必要的。 你现在不过是在逞强。用不着说什么不会对我变心的话,我其实并不在乎。 女朋友们来来去去,都很正常。说起来跟你相处的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已经算是比较长的一段恋爱了。 你得习惯这件事,天下没有不散之宴席。” 有聚就有散这一课,原本也许有很多时间让孟惟去领会,丹虎加速了这个过程,他们的时间线一下子快进到了“分别”那一刻。 汽车行驶到了荒无人烟的山区,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草地的尽头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绵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啃草。 孟惟:“停车。” 车横在农场边缘,她推门下车,拧开手里的矿泉水瓶灌了几口,晕车带来的作用让她快要吐了,胸腔中的气息难以抑制地向上翻涌。 在眩晕停止之前,她想都没想,回身把空瓶子砸到了车窗玻璃上。 车内的丹虎望见她大步朝自己走过来,猛地拽开他那边的车门,扯着他的衣服往外拖。 “你跟我说过,不得奖也没什么,写剧本不出名也没什么,我都已经想好将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为什么现在非要把我推出去,我不能自愿地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吗? 恋爱脑也好,鼠目寸光也好,怎么说都行,我就是懒了,累了,我不想再回去以外国人的身份跟别人竞争,偶然得一回奖又怎么样,我始终是外来者,往往付出双倍,甚至三倍的努力也不一定能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同。 谁知道这次是不是一时的运气,如果我一生唯一一次成功的机会就是这一次,之后就是默默无闻的下坠。我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不过是黄粱一梦。 我就想跟你呆在一起,真的不可以吗?” 无论暴跳如雷还是开口恳求,孟惟隐隐察觉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如果分开是必然的结果,她总归要发一次疯的。 他靠在路边的石头上,目光转向其他地方,“别傻了。” 他们僵持在这片荒原上,直到太阳高悬,不用看手表也知道过了起飞的时间点。 “孟惟,你别这么没出息,再这么没出息,我都要看不起你了。” 第49章 “我保证。 僵持的中途下了一阵子雨,起先是飘着若有若无的雨丝,之后逐渐大了起来。 孟惟眼睁睁看着丹虎抹了把脸,然后径直坐进了车里,浑然不顾她被浇成了落汤鸡。 她打开手机地图,拿起背包,掉头走上条小道。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管是回去还是去机场,走上公路都要好几个小时。但她不在乎。 整整半个小时都步行之后,她听到后面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 “滚远点!”孟惟冲后方的车辆喊道。结果对方并不是为了追上她,一声闷响后,行李沾着灰,滚掉在路上。 一见之下更是气得不得了,她手伸进背包,掏出盒铁皮装的水果樱糖,抓出一把朝着后方用力砸了过去。一颗糖至少有一元硬币那么大。 第一下砸到了车上,第二下真砸中了他,丹虎站在车旁,捂着额头痛得弯下了腰,他吃痛喊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你才有病!“ 他们并肩坐在草地上,一个额头红肿,另一个头发湿塌,全都狼狈不堪。 “我走了,你不会舍不得吗?你这个王八蛋,心是石头做的吗?”一提起来,她简直恨得想再给他两拳。 丹虎垂着脑袋,“赶紧走吧,还嫌难听话听得不够多?” 雨淋过后太阳出来,午后的太阳又产生一□□晒。他们憋着劲忍耐着,谁也不低头,就像参加铁人三项赛一样顽强。 一点不舒服,道路上的灰尘,后背的汗,湿漉漉的头发,孟惟捂着脸躲避直射下来的阳光。这一切都糟透了。 她在地上拔了根草,心事重重地揉捻,青绿的汁液把手指染得斑斑驳驳,“你知道吗?其实你挺像你哥哥的。” 这话没什么贬义跟褒义,丹虎却像被人骂了似的冒出一声,“他?他那副阴险小人的样子。我像他?” 不知道这人在气什么,柳斯昭即便正生着病也能看出原先的相貌很好,说像他也不算吃亏。 但她不是这个意思,“是很像,你们都会会为了某种‘更好的选择’,全然不顾别人怎么想的,把这个选择强塞给那个人,” 乐园 第63节 她把碾碎的草根攥在手心,咬牙厚着脸皮继续说:“我就是觉得,你是因为心里有我,才这样做......” 不等她继续说,丹虎就打断她:“听不懂。” “我相信你是为我好的。”与其说她笃定,不如说是倔强。 丹虎手压在脑袋下面,随意地躺到了草地上:“你全方面误解了这一切。柳斯昭跟我之间不是你想象的温情关系。他病了的时候,我是他拿来续命的血袋,他没病,我就是他需要管控的对象,管着我也防着我,怕我跟他抢。他临死之前把那些东西给我只是因为他更不想便宜别人。 我跟你呀,什么为你好,不为你好的,压根不是这回事,你完全想多了。 别把你一辈子的前途压在我手上,我担不起,也不想负担。明白吗?我不想负担。 实话就在这儿了,你爱信不信: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爱你,我是没心肝的人。 可别对我有幻想,尤其千万别把我好的地方想。否则纯粹是你在自欺欺人......” 这些撇清关系的话让他说得轻巧又不费力,因为这就是他从前为人处事的调性。不必过脑子就能平板无波地说出来,里面几分真,几分假,甚至他自己都辨不清。 “如果我死了呢?”孟惟背对着他,无缘无故地说道:“如果我死了,今后,后来,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他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哥哥今天再教你一课,谈恋爱闹分手的时候,声称分手就死给你看,这招是最没用的。看不出啊,你也是这种小姑娘。” 雨终于停了,小道已变得泥泞不堪,孟惟走了不少路,短靴的鞋底上沾满了污泥,她就跟没看见似的,目光停留在远山那头。 “今天一别,我们大概这辈子都不再产生交集了,谁要是死了,恐怕连死讯都接收不到。”她把这一口一个的“死”放在话里,浑然不觉言语间有什么禁忌。 “小虎,你看到柳斯昭,想到的是什么呢?我不敢多看他,他坐在那里,让我觉得畏惧。不是他有多凶恶,仅仅人在那里,我就有些怕。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将死的人。他距离死亡那么近,而他身上带有的死的气息,好像能传到我的身上一样。我能想象得到,他会渐渐因为病情的加剧,生命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整个人都消失了,消失在这个世界。我猜他要去一个非常黑暗的地方。 我们现在还手握大好的日子,距离去那里非常远。但是你哥哥,他让我意识到我们所有人终归是要去那个地方的。 到底应该如何选择度过自己活着的日子,怎样做才是最好的呢?把获奖的信扔掉也许很莽撞很蠢,可我就是好期望去过......那种普通而平凡生活,做一些实打实的工作,不再像等待天上下黄金雨一样,期待声名与荣誉掉在自己头上。还有,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在你看来这是盲目而肤浅的。你看不起......我都明白。但我觉得这样很好,这是我心里最正确的方式,这才不辜负活着的时间。现在想来,和你生活的每一天,都像......闪着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只可惜你不要这样下去了。 等我走了,你会怎么过呢?”孟惟笑了笑,“从今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会想念我吗?看样子是不会的。 问也是白问呀。 好吧,那我们就到这里吧。” 她的自白像是说给丹虎听,又像自言自语,音调渐渐落下去,几近耳语。 荒野上的风刮得草丛伏趴下去,也把她的声音带走了。丹虎躺在草地上一言不发,孟惟以为他没有听见,没听见就没听见,反正都不重要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丹虎才发出声音:“你说得很对。我不会想你。” 车门被大力拉开,他把大件的行李胡乱地扔进后备箱,“上车,我送你去学院。” 孟惟闷头躺进后排车座里,在颠簸的行进中糊里糊涂地睡着了,现实比梦还要迷蒙,不知去哪里,不知道干什么去,昏昏沉沉,头发湿潮。 直到下车拿起行李,她才打好腹稿,要跟教授说自己没有回信是因为搬家了,才没有收到邮件,种种鬼扯的理由总要想出一些才好交代。想必教授也不会见怪,这种得奖的喜讯怎么可能是存心拒绝呢,只会是没有得到通知而已。 “喂。”孟惟听见身后的声音,闭上眼睛,又睁开。 “你会一直赢下去,不仅仅是这一次。今后每回拿奖杯的时候,你都会想,当初还好没跟那个没前途的小子走,跟他走了,大好前程就变成了狗屁,什么都没了。幸好留下来了,对不对?” 孟惟没回头,沉闷的思绪中断了一下,几乎想要笑出声,什么跟什么啊,她等着他还要说出什么高论来。 “你,好好干吧。”丹虎拍拍沾灰的手。 孟惟犹豫了一下,吸了口气,背对他沉声道:“郑丹虎,如果今后,也许五年,也许十年,那时候遇到一个天时地利都恰到好的时机,现在所有欠缺的条件都将满足,眼下的困难不再是困难。你跟我再遇见了,会和我在一块儿吗?” 不该说的话还是说了。 “会。”丹虎点点头。 孟惟紧接着追问:“你保证?” “我保证。”他张了张口,想再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沉默着,不能再说了,已经够了。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无用的情意不过是束缚鸟儿的黄金笼子,只会把即将飞向天际的鸟儿困在方寸之间。他不能那样做。 这是一个没有时间限定的约定,也没有什么意义。 汽车发动起来,轰鸣声渐渐远去,孟惟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会不断地拉大,直到变成9万里。9万里是一个路程距离,她总觉得很像天与地之间的高度。 夏日将尽,她留在9万里之上,那个人回到了大地。 “我保证”这三个字却像一道具有效力的咒语,孟惟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向学院内走去。一次都没有回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