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青海妖楼》 一、重瞳男子(一) 你是光、是闇、是阴阳,最初也是最后的存在,当名与指的约定存在后,便成了永生永世的许诺,只有当系缚的灵从文字逃逸而出后,才会回到初始洪荒…… 一、重瞳男子 经歷几个小时车震后他睁开眼睛,从昏沉闭上眼睛便是黄沙莽莽的景象直到再度睁开眼帘的一剎,依旧还是风吹沙石的砾漠、不断扬起的烟尘以及奥蓝没有界限的大漠苍穹。 自从火车站搭上当地人招揽的小货车后,随口问了一下多远对方回答不远,不料这不远便是三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其实早该知道的,上海都市人类的时间概念,与偏乡游牧民族的时间观,彼此间自是存在巨大时差,前者生活在环状地铁以及纵横交错的公车磁浮筋络中,后者生活在触目所及便是没有边界的沙漠里,依赖的是硕果仅存的货车、甚至是原始的兽力,在这里你得把自己想像成一匹马、一头骆驼、甚至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者,时光被延亙成稀薄的存在,抽一袋水菸的时间与徒步数十公里无异,都是指针之外的存在。 反正天黑前到了就好,他记得住在偏乡的奶奶这样说过,奶奶已经八十几岁的高龄了,是村里唯一的巫祝,老了却怎么也不肯听家人的劝搬到上海的公寓里。 「那里的土地是死的。」奶奶坚持说。 那哪里的土地是活的呢?他想问。 下意识揉揉左眼,他已经许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不,应该是再听见这样的歌,记忆像尘封的木味那样破碎且不着边际,每当他试着回想过去的场景、人物甚至是气味却都徒劳无功,但只有歌声却一次又一次的在他的脑海旋绕,那比日升月落更恆定的存在,一字一句鏗鏘有声,彷彿是他脑中装了一个小小音乐盒,只要触动了某个键,发条便会自动旋转。 他曾经打开音乐盒看,只有金属凹凸的管子与细长的音阶,什么都没有? 如果有人切开他的眼睛,应当除了角膜、视网膜、水晶体,传达讯息的椎细胞、桿细胞之外,应当也是和一般人无异。 不知怎么,他只记得唱歌之人是一名女性,好像只有三岁、又好像有三万多岁,穿着月白色的蝉翼纱,用软软黏黏陶土般的声音呢喃吟唱。 远远的,他看见小小、三角锥一般的黑点朝角膜撞来,一旁的蒙胞对他道:「少年仔,你看,九层妖楼就要到了。」 「毛大哥,你指的是血渭一号大墓吗?」他开口,但声音随即如被绞碎的纸屑,散在风里。 开车的人是一名本地的蒙胞,叫做毛三,汉语说的还算挺流利,省去他不少沟通之苦,方才一下了火车后只见不少本地人招揽生意,毛三一见到他劈头就是一问:「那个穿白衣服的,你,上九层妖楼观光吗?」 那时他真觉得这人真神,一来便知道他想去哪? 后来他才知道,来到这里的外地人,九成九都是要上察翰乌苏镇看九层妖楼的。 讲定了价钱后一坐上小货车,后头还摆着好几层羊毡、色泽鲜艳的地毯、几头羊、十来箱瓜果和一些电器,这里买卖日用品不若都市容易,他猜想毛三应当是出来採买日用品,顺道载客额外赚点收入。 上车聊开了之后,他才知道毛三是住在市集洋楼、有着四分之一汉人血统的蒙古人,而他採买这些东西是转卖那些至今仍逐水草而居的传统蒙胞们,目前青海此地约有三分之一的蒙胞、四分之一的藏族,而全省至少有五分之三的居民,都还维持畜牧的生活,而他平日便是以货郎的身分将市集日常用品转卖给这些人,兼载客人到九层妖楼附近拍照观光,而也只有他这种汉化的蒙胞才会不拘忌讳,日夜往返九层妖楼的。 其实他真觉得这人不坏,虽然早在出发之前他便在网路上看到不少本地人痛宰观光客的文章,不外乎讲好价钱后将其载到宽广无人处洗劫一空,有的甚至只留下一条内裤谓之「乾洗」,或是将你带到某个艺品店后锁门强迫推销,没买到一定金额不让你出门…… 为此,宗翰还是先问了仔细,接着还委婉的表示自己口袋空空,只有一点点钱付旅费。 不过毛三倒是很阿莎力。 「小哥,算你运气好。」毛三道:「我这趟正好要载货回去,多载个人就是赚,不相信你打听看看,这附近,可没这个好的价钱。」 一上车,毛三便准备了一堆和九层妖楼相关的鬼故事,堪称沙尘与唾沫齐飞,外加远方的地平线与天际一色,一副便是训练有素的导游兼领队,目的就是要吓破一个个猎奇观光客的胆。 「怎么称呼呢?小哥。」毛三问。 「我叫陈宗翰,叫我宗翰就成了,大哥。」 陈宗翰,復旦大学人类考古所一年级,专长是唐宋墓葬群研究,当初研究所面试的题目就是:青釉莲花尊—河北景县封氏墓葬研究,面试他的教授—王教授是古墓研究的权威,看了论文大纲便对他十分欣赏,因此录取他为榜首,才成为研究生没多久,他便收到一封神祕的信函,邮戳上印着青海省都兰人类研究所的钢印,邀请他前去研究,当时王教授曾打电话过去询问,发现信是由那里发出的没错,但是却没有任何研究员寄出。 这真是一件奇特的事情,但虽然如此,说不出来什么因缘,当他拿着那纸研究邀请的信籤时,看着上头夕阳下黑白色的血渭一号大墓的照片,他心底便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情感,不由分说,彷彿有一股远古神祕的呼唤,招引着他前往,他是多么想生出翅膀,将自己投入在莽莽黄沙之中,在血红的长河落日下,漫步于古老而神秘的墓葬群。 当他与对方的研究室联络上之际,所长—叶教授也对他產生了兴趣,尤其是他提到最近出土的古物之中,有好几尊莲花尊。 透过叶教授寄来的照片,宗翰点选放大:图一是白玉凝脂般、带点米黄的图片,最上圈围了一圈菩提叶,中间是上下对应的莲瓣,莲花尊是南北朝到唐朝年间使用的冥器,主要是当时佛教东传,在佛典中对于极乐世界的阐述渗透至各大阶层,而莲花是净土的象徵,以莲花做为供奉死者的冥器,亦暗示亡者此后可以往生净土,离苦得乐外,还可助修行者速证菩提,也因如此,莲花尊瓶腹除了以莲瓣作为雕饰外,还会加上飞天、宝象花兽面或是蟠龙,象徵生者生前不同的身分与地位,只见这尊莲花尊上的装饰是几何图形与西域文字;接着点选下一张,图二则是白底黑釉的莲花尊图,上头装饰着葡萄藤图案,左右瓶身分别是一隻金翅鸟。 接着点选图三、图四……其中还夹杂了其他出土的古物,有些是鎏金镶嵌长形宝盒、有的是兽形木雕,上头绘饰回教可兰经的文字,有的则是火焰形状的流线,从这些古物可见盛唐时期妖楼附近胡汉杂揉的特色,毕竟妖楼当地是古代的吐谷浑王国,在当时这可是丝路的要站,想当然耳,大唐那种亮丽的色流与大食、印度撞击在一块,该会形成多么闪亮的漩涡火花。当点选到图十一,图中显示一张青瓷莲花尊,但这件莲花尊的风格和上述作品极为不同,倘若说之前的古物都有着浓烈的胡风或波斯色彩,但这尊莲花尊却充满了典型中原南方的那股文人底蕴的诗情画意,安静内敛且不张扬,大异于其馀的风格,整个瓶身上下没有多馀的装饰,若非瓶腹中央那对应的莲瓣造型,可判断这是莲花尊,恐怕无人知晓这瓶确切的功用。 下面还有一张图,画面中八个钉子扎出的小洞,是古人为了窑烧方便以钉子将瓶身撑起,正中央圆形底部镶嵌了一朵花,阳纹浮突,花形为重瓣,这是什么花呢?看起来不是莲花?山茶、芍药还是牡丹,他不确定,造型简练的瓶身,却在不易看见之处藏了一个这样精雕细琢的图案,不知该佩服工匠的匠心独运还是感叹糟蹋浪费。 而周遭还以蝇头小楷的刻笔围了一圈诗。 上头写了什么呢? 他回信问。 半天后他接到叶教授的回信,信中道:「宗翰同学:很抱歉,我们最近的研究尚未知道这文字写了什么?为了解读,我对比过目前西域的文字,却没有找到完全符合的,我猜可能是饕餮兽面文的变形,也可能是从未发现的图像文字?」 信中结尾写道:目前已经将这尊青瓷莲花尊送至河北省的中央文物局接受鑑定,但有鑑于目前出土古物太多,极需研究人手,而正好叶教授读过宗翰的硕士论文,对他的研究能力与对古物的专业知识十分欣赏,若是王教授许可,可否请宗翰前来一趟。 看到此言,他不禁十分兴奋,因为从以前宗翰便对歷史这门冷门科系十分有兴趣,尤其是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古墓,他却兴趣满满,从前他就喜欢看神鬼传奇、印第安那琼斯这类的盗宝电影,他也常幻想着一个场景,带着棒球帽、穿着卡其色上衣,手上拿着十字镐,背景是血一般红的灿烂落日,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他处在古墓之旁,亲手挖掘出一具千年古尸。 然而身逢今日,哪有什么古墓还没被挖掘呢?他有时感慨自己的生不逢时,无法恭逢几个大墓出土之盛况,然而,就在他灰心之际,一项震惊国际的大消息,就在他们的研究圈传开了。 一具两千年前、保存完整的楼兰古尸,在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罗布泊附近,被挖掘出来了。 照片中男子头戴鸭舌帽,穿着卡其色衣裤,带着墨镜,却掩亦不住他那股英气勃发的神情,一旁含照的除了六人考古团队外,自然就是那名保存完好的古尸了。 而挖掘出楼兰古尸的领导人物,便是叶教授。 叶国章教授,乃是当今古墓考古学界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根据叶国章教授的论文,这具古尸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尸身由于气候乾燥的关係,连内脏部分都保存完整,连眉毛睫毛都清晰可辨,只见这尸体眉清目秀、鼻樑挺直,可想见生前必是一名美人。 文中还写了不少挖掘古墓的经歷,不论是关于死者身分的考证、楼兰古国的兴废,读完使他读之动容,他深深觉得真正的考古学者,就应当如是。 只是近几年被发掘出来的古墓虽不少,然而,大部分都只有学者才有机会参与,像他这样层级的研究生,多半不得其门而入,难得这次竟然可接受邀请,光想,便是令人兴奋不得了的事情了,也因此与王教授商量过后,当取得许可后,就整装出发。 一、重瞳男子(二) 一上车,只见驾驶座后照镜上垂着一串平安符和檀香念珠,下方一圈铜圈写着六字大明咒、一张护贝胶膜写着阿弥陀佛,前方贴着三张被太阳晒的褪色的唐卡,分别是藏传的白度母、绿度母与金刚力士,一旁还有上师的侧脸写真,最中间放着一个小香炉,前方摆着一尊释迦牟尼佛,但最右边则是一本羊皮花纹的可兰经、法轮经和圣经…… 这简直是宗教大杂烩呀!虽然要是真碰上各路的妖魔鬼怪,喊个天灵灵,地灵灵,总有一个会灵吧!但是放这么多尊神佛在车上,不会影响视线吗?望着一开车便随风不断乱转的平安符,宗翰不禁想,这里由于空旷,风势强劲,虽然摇起车窗,还是不时可以听见风吹来撞击在压克力窗上一阵阵砰砰作响,夹杂着后头牲口此起彼落的鸣叫声,虽然他想要仔细听毛三说什么?但总是力不从心,不断被各种噪音给干扰,再加上毛三的有些发音太重,吐出来的汉语韵尾无法辨认,因此只能抓取到一些零星的片段,自行拼凑。 他只记得妖楼女鬼的故事。 据毛三说,村民流传最广、大家也最绘声绘影的就是妖楼的唐装女鬼,据说子夜时分妖楼附近便会传来一阵渺远的歌声,这声音高高低低、柔柔细细,丝绸一般美丽的不似人间,一开始引的人心生好奇往前方一探究竟,顺着歌的牵引往前移动,只见一名长发披垂、身着唐服的幽怨女子,赤脚跛行于沙漠中。 「有人和那名女鬼交谈过吗?」宗翰问。 斜睨了他一眼,毛三的反应大概觉得这年轻人脑袋有病吧!竟然不是预期的惊悚模样,他道:「吓都吓死了,谁还敢过去,据说那女鬼一转身,一双红色的眼瞳流出黑色的血呀!我认识一些你们汉人当道士的,他们说九成九是尸变,通常死者生前蒙受冤情一股冤气不散,死后如果又未得诵经被丢弃在九阴之所,就会尸变成血尸,这些血尸可是要饮鲜血维生的,我上月才听说一个蒙胞叫巴赫的,他的的蒙古包走失了一头羊,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后来才在妖楼附近找着了,你猜怎么样,血都被吸乾了,只剩下一个羊头和没嚼碎的眼珠子,另外一个眼眶空荡荡的还连着风乾没腐化的筋肉,奇怪的是其他的地方都被吃得乾乾净净,一点也不剩了。」 「毛三大哥,这不一定是殭尸下的手,也有可能是豺狼这类野兽干的好事。」 一逕个猛摇头,毛三道:「当时我也在人群里,亲眼看到这景象,那绝不是狼干的,我说,我从小猎狼长大,狼的猎杀手法我还不认得吗?那根本不是狼牙的痕跡,而且血都被吸光了,我看了脖子上有个米粒大小的凹洞,怎么可能是野兽,我用手机拍了照之后寄给我那几个当牛鼻子的朋友看,他们都觉得是血尸復活了,呶,你想看吗?」毛三扬了扬手机道。 没想到毛三这蒙胞还挺现代化的,宗翰接过山寨版哀凤点选一看,只见一对犄角下一个骷髏头似的羊头,血的确都被吸乾了,仅存皮肤和筋肉还微微黏结在外头,下一张照片的粒子有些粗糙,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小洞,是牙洞的特写。 「怎么样,没骗你吧!」毛三道。 不过说真的,牙洞太小了,以照片解析度而言实在看不大出来实际的形状和大小,但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情,绝对不是狼下的手。 正要点选放大之际不小心滑动了画面,只见手机出现下一张黄底红字的图片,看起来是一张符咒。 这有点奇怪,他记得蒙胞的信仰多半是密宗或萨满教,虽然看毛三车上的摆饰,也猜到他应该是个多神论者吧!但竟然连道教的符也出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毛大哥,不好意思我点到下一张了,不过,你也信道教呀?」 拿回手机瞟了一眼道:「喔!没有啦!那是一个伙伴传给我的,他说这个牛鼻子的符咒很灵的,专剋血尸,我哪知道,反正就下载了。」 「毛三大哥,沙漠还有哪些猛兽吗?」 「多的呢?除了狼之外还有蝎子、毒蛇、豺……但最令人害怕的还是这种躲在暗处的血尸,所以这附近的人都管这里叫妖楼,只有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观光客和不怕死的盗墓者,才会飞蛾扑火一般地来。」 「既然你那么害怕,为什么你还要一直载游客来呢?」 毛三不语。 此时,宗翰真觉自己的脑袋装屎了,为什么要载客呢?其实用猜的也知道,塞外向来是苦寒之地,本地蒙胞生活自是不易,毛三光买这台小货车的钱,还有住在顶楼加盖铁皮屋的钱,那经济的重量就足以压垮一头骆驼了,赚的钱比不上投资客屯积居奇的速度,这在内地是屡见不显的事。 「毛大哥,来这里的盗墓者多吗?」宗翰换了话题道。 「比草原上的牛羊还要多、比你夜晚仰望无穷尽的穹顶上头闪烁星星还要多。」 「真的假的,那为什么本地的公安都不管呢?」 毛三未回答,只是举起右手指着前方道:「你瞧,妖楼就在前方。」 还未看清妖楼在何处?毛三猛然停车,接着示意宗翰下车,领他沿着山壁拾级而上,山路呈现曲折的发夹弯,约莫是山路的中段,一处较平坦之所,他看到一座蘑菇似的物体,像是蒙古包一类的建物,只是更迷你了些,门口还摆放了一些锅碗瓢盆…… 「那里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吗?」宗翰问。 回看了一眼,毛三道:「嘘!别看,那里住了个神经病。」 「大哥,我们来这里干嘛呀?」又爬了几十阶,感觉有些气喘吁吁,宗翰问。 毛三没回答,又逕自走了几十公尺,只见山势豁然开朗,一个平台处居高临下,一大片壮阔的古墓群星罗棋布,像是层层沙浪中一座座浮起的岛屿,而在多如恆河沙数的墓葬群中,最中心便是一座高耸的金字塔,如同紫微星般,以眾星齐拱之姿,安住其中。 毛三去一旁,点了一根雪茄缓缓抽着,此刻真安静,因此宗翰可以专心看着这广大的墓葬群,这真是壮观的景象呀!即使在内地,也不可能同时看到这样大规模的墓葬群,能看到这样壮阔的景色,也不枉他千里迢迢与从河北来此了吧!这里乃是初唐吐谷浑王国所在,因此,目前文献的判断倾向此处为吐谷浑王室的墓葬群,最中央最高耸的被称为血渭一号大墓,其中安葬的墓主应当是吐谷浑国主。 吐谷浑,乃鲜卑慕容一族,约活跃于北朝至中唐一代,后灭于吐蕃,子孙散逸至青海一代,虽说现今此处居民以蒙胞、藏胞为主,但应当不少人体内都还带有鲜卑的血统吧! 正在思索之际,只见毛三拍了他一下肩膀,示意他下去,接着小货车又是一阵猛衝,敢情毛三是要带他去看古墓了。 越过一块凹凸不平的高地,驶过两个馒头大的土丘后,他看到了第一座古墓。 接下来是第二、第三,瞬间,一座座三角古墓骨牌般的从眼前窜入后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他忍不住喊道:「大哥,停一下,我看看……」 但毛三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只道:「还停,这天色都快暗了,要是一个个这样看下去还得了,擒贼先擒王,我们直接去那个主儿。」 此时,只见眼前眼前一座柏木建筑,高约三十三米、东西长约五十五米,正面看起来正呈一『金』字,坐北朝南,背后两条山脉如横陈倒卧的巨蛇蜿蜒耸来,宗翰的祖母是女巫,也会看一些风水,记得她说过此种地形被称为「二龙抢珠」,乃是地气聚集之所,若再佐以金石珠宝防腐,可保尸身千年不化。 靠近一看,只见泥石一层层夯成地基,上头摆了粗细不一的柏木,一层层如火柴般堆垛而上,数一数正好有九层,因此这里又被称作九层妖楼,宗翰忍不住道:「毛大哥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又被称为九层妖楼吗?因为中国文化之中九乃是阳数之极,又称为天数,以对应天的至高至大,我小时奶奶也说过:九又通「久」,以九为数乃是一种符号化咒语的显现,以咒术力量保墓葬棺槨万世不朽,其实『九』的应用在中国古代建筑之中,尤其南方是十分常见的,像我奶奶小时就跟我说过『九凤』的故事,九凤就是九头鸟,据说可以穿梭人间、冥间与天界。」 一回头,却只见毛三远远的离他起码有五公尺之遥,引得宗翰不禁一阵发囧,这里的人有这么忌讳妖楼吗? 「小哥,你说那些我也不大懂,你还是随便看看拍拍照,咱们就打道回府了,老实说这里越晚越复杂,晚上可是盗墓者和女妖、血尸的天堂,我可不想留在这里跟他们凑一脚,还是快走才是上策。」 坐了这么久的车程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虽然看没十分鐘就要离去,心里真觉不捨,但想想现在自己也有些困乏,眼前地平线远处,溶溶夜色逐渐渗入苍茫的天色里,远处几颗星已闪烁着熠熠光曜,反正以后来此处的机会还多的是,仔细想想,还是快到都兰研究室找叶教授报到才是正途。 就在此时,他听到一阵尖锐的喇叭声,自前方山丘之上一只吉普车夹着滚滚尘沙悍马似窜出,一停下车一个公安模样的男子立即大喊:「你们是谁?为什么靠近这里。」 毛三道:「我是毛三,是察汗巫苏镇的居民。」 「你呢?看起来是生面孔,打哪儿来的?」那公安指着他的鼻子道。 「我……我是復旦大学的研究生,我叫陈宗翰,是王教授派我来做研究的,这是我的学生证,啊!」大概是太紧张,一拿出来学生证就掉了,不料此时一阵狂风适时捲起,那学生证瞬息飘动如风中一叶,宗翰赶紧往前跑去,没想到这学生证却如风车般上下旋绕,突然往墓葬群一飞,在上空旋绕了完美的两圈半,下坠,落入一个漆黑不见底的木构孔穴中。 在孔穴的外头张望着,这个不过三十公分见方大小的深洞,却漆黑的一点光线也反射不出,此时,宗翰不禁愁眉苦脸了一番,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才刚到这里的第一天,竟然就发生了这件倒楣事。 往回走去,只见车上的公安一脸寒霜道:「学生证呢?」 「不……不见了。」 「开什么玩笑,既然这样,跟我回警局里去。」 「什么?」宗翰惊讶道。 「这是上级交代的命令,最近盗墓事件猖獗,凡是遇见接近墓葬群的可疑份子,一律带回查询备档,上车。」 转头看了毛三一眼,但后者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他只好认命自车上拿起行李,坐上公安车,往警察局方向前进。 「我姓刘,单名一个广,你叫我小刘就成了。」一上车,这公安便道。 眼见这公安一脸严肃,眉毛浓黑但一双眼尖却十分细长,敢情是个胡汉混血吧!但私底下似乎是个亲切的人,陈宗翰松了一口气道:「谢谢,还有,真是不好意思,对了,请问一下,这里到警局要多久呢!」 「不远。」 「不远,请问不远是多久呢?」宗翰惴惴不安的揣测。 依依不捨看了后照镜急速缩小的血渭一号大墓,变成了小小黑色的点,消失在尽头,他真有些不捨,在路途上颠颇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见他心目中多么魂牵梦縈的妖楼,他多么想逗留在这多看几眼呀!然而却天不从人愿。 只好等一下到警局时借个电话,打电话给青海都兰人类研究所的叶所长,请他来接自己回去了。 一、重瞳男子(三) 「请问……」坐在小刘旁,宗翰问道。 「什么?」 「最近盗墓事件很多吗?不然,为什么你们会这么警戒呢?」 先是狐疑了看了他一眼,或许是看了宗翰一脸单纯青涩的眼神,才道:「小哥,你也不要嫌我们公安囉嗦,其实我们也是奉了上头的指令行事,没办法,自从九层妖楼墓葬群被发现以来,短短几十年,我们这个小地方就涌入了数千名盗墓者,有些不过是独立作业的小毛贼,但可怕的是那些有组织、大型的盗墓集团,他们配有高科技、现代化的装备,趁半夜开着大型起重机和怪手来,等到金属探测器探测到宝物埋藏之所后便是一挖,挖到了财宝就走人,我们上头的中央公安局有用太空卫星拍摄照片,再将电子档传回来分局,每一天,都可以看到盗墓者新开挖的洞穴,平均一个月,我们破获的盗墓案件就有大小十来件,而走一趟黑市,随处便可以看到墓葬群中流出来的古物。」 宗翰不禁讶异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没有办法把墓葬群封锁起来吗?」 「怎么封锁?你封锁给我看,这里墓葬群少说也佔地几十顷,公家又不多派人手,我们哪有这个人力呢?」一说到这里,小刘脸色瞬间一沉。 「抱歉抱歉。」宗翰赶紧道。 「其实这也不怪你。」小刘道:「看着咱们祖国宝物就这样让不肖盗墓者滥挖,还一股劲的销往国外,说实话,自然是很急的,只是我们这里真的人力不足,更何况现在的盗墓者都是有组织、有计画的犯罪集团,随身携带军火,配有手榴弹、乌兹衝锋枪、散弹那些都是基本配备,光凭我们有限的军备要真的和他们硬碰硬,还真没有这个胜算,而这些盗墓集团彼此之间还会火拼,上上个月在妖楼十里外还发生了三辆吉普车配机关枪、还有五台改装悍马配备的自动化步枪大战,那可是真正的枪林弹雨,天亮了我们去收尸,有的尸体肚子都被炸烂了,连肠子都跑了出来,你说,我们又能如何呢?每月光维持这些大大小小火拼事件,就已经叫人人困马乏了,更何况最近还出现了诡异的噬脑事件。」 难道他指的和毛三所说的是同一件事吗?宗翰道:「所谓的噬脑究竟是?」 但此时,小刘却又静默不语了,只伸出一隻指头道:「到了。」 才一走入警局内,宗翰不由得内心產生一点落寞的感觉,方才附近几十公里外都杳无人烟,只有这样一个又小又破旧的公安局耸立于此,如果他是盗墓者看到此处破败如斯,应当也不会将公安给放在眼里吧!大厅内黑色脱皮沙发上坐着两人,连同刚才的小刘,一共三个人,其中一名头发半白、年约五十公安招呼他道:「请这里过来做笔录,先把这个表格填一填,上头有米字记号的是必填……」 「罗警官,请问,这里只有你们几个吗?」望着他胸前的绣字,宗翰道。 「你叫我大罗就成了,我们还有一个同事小王和小李,现在去做边境巡逻。」 宗翰忍不住感叹了一下,眼前这个公安局的规模还真是寒傖呀!不由得方才小刘会是这样的反应。 「请问还要填什么呢?」 「嗯!好,我看看,姓名陈宗翰,復旦大学一年级研究生,来这里做研究,你是来找叶所长的吗?」 「是呀!你认识他吗?」闻言,宗翰眼睛一亮道。 「当然,我们十几分鐘前才打电话给他,请他过来看看我们最近在黑市发现的一批古物。」 「我刚刚有听小刘说过,请问,都是从九层妖楼中取得的吗?」 「这我也不晓得,要等到专家来鑑定看看才能确定,因为黑市里头古物虽多,但贗品比古物还多。」 此时,门口传来了一阵驴嘶声,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红润圆脸的小老头出现在门口,起先宗翰还以为是来报案的农民,直到大罗迎上叫道:「叶所长,你来了?」他怎么也无法联想这个看起来一脸尘土色的老人,竟然就是古物研究所的叶所长。 「是呀!我听说你们找到一批古物,当然要赶快来鑑定了。」 「叶所长,你好?」眼看着这应当是自己脱离这小警局的唯一救星,宗翰赶紧靠过去道:「所长,你好,我是陈宗翰,请问,你有接到我的老师—王教授给您的信吗?就是您找我来这里,协助研究的。」 「宗翰呀!有呀有呀!你不是说今天会来吗?等你的电话好久了,但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这个嘛!因为……我的学生证不小心遗失了,因此就被当成可疑人物送到这里了。」宗翰委屈道。 此时,小刘也道:「叶所长,你认识他吗?如果你可以证明他的身分的话,应该就没有问题了,真抱歉,你也知道的,我们只是依照上头的指示办理罢了,目的要确定他的身份,只要不是盗墓者,随时都可离开。」 「那当然不是,他可是我聘请过来、协助研究的高材生呢!」叶所长赶紧拍胸脯道。 「对了,叶老师,你是来看黑市新发现的古物吗?我也一起看看,可以吗?」宗翰道。 当开啟门一剎,他瞬间感到一道白炽的闪光,在左眼的视网膜底层无声的炸裂,又像是剔透的三菱镜鑽着眼角膜,透明的光线在视网膜中四散逃逸,他下意识用手捂住眼。 光,七彩的光,桃红亮橙土黄翠绿靛蓝……化成光谱上花啦啦的碎纸片,在万花筒中旋绕出千变万化的舞,七彩霓虹反射还原到最后变成最纯粹、透明的光,带点目眩神疑之感,他看见了,但不是平常的眼,感觉有一个小小、深邃的眼,正凝视着眼前这个全新的世界。 他知道,此时,他左眼底下的另一个瞳孔正在开啟。 是什么时后发现他有另一个眼呢? 小的时候他从未发现自己不同之处,一直觉得与一般人无异,虽然他曾经在田野泥塘中看见穿着蓑衣、半个膝盖高的雨师,也曾随着寺庙进香时,看到趁人们不注意时大口吸食着人间香火的蟠柱青龙,他总是习以为常,一直以为这是眾人与他都习以为常的风景。 直到几次脱口而出引来眾人的惊异,他自然而然的噤口,并且早熟的选择沉默做为保护色。 但他是妖怪吗?每当左眼传来灼烧似的不适感,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在眼前开展,他常捫心自问,自己是妖是人?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左眼眼尾出现着一个小小的黑点,平时不常有人注意,但只有他知道,当左眼开始微微振动且疼痛之际,那个黑点便会变化出一个缺口,他的眼中出现另一个瞳孔,可以看出凡胎肉眼看不出的精魅与魍魎。 帝子降兮水中央,目渺渺兮愁予,貽我青铜镜,何以报之琼瑶?吾乃採崑山琼玉。双珠玳瑁绍繚之,青鸟、青鸟为吾导引;霪雨,霪雨,其自西南雨。 这首歌究竟是谁对他唱的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个清朗的午后,阳光在翠绿的柳眼上打上一层薄薄的镀金,随着裊娜的风一阵筛落的细碎而玲瓏的絮语,远远的,一个低垂的眼眉的白衣女子,衣袂间薰染着奶黄的梔子花气息,连声音也带着甜味。 彷彿封印似的,此后,他再也感觉不到左眼的疼痛,自然,他也真的与常人无异,看不出任何特异的景象了。 但他从未忘记自己重瞳的身分,成长之后他开始查阅相关的资料,他终于知道,原来中国古代,便有着一支名为重瞳的种族,之后重瞳的血液散布到华夏四处,潜存在汉民族的血液里,而歷史上也出现过一些重瞳子,最早的文字创造者仓頡、舜帝、楚汉相争的项羽、南唐后主李煜、明末清初大儒顾炎武……他们多半有不凡的身世。 但这些人与他的族谱一点关係也没有,他身上流着这些人的血吗?而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任何一点超群之处呀! 而这些人的身世也常常带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愴。 每当寻访过资料,掩卷之后常是一阵叹息,他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是名重瞳子,而日常生活中,他也不过是个平凡的普通人罢了,更无力与命运抗争。 最近一次发现左眼的骚动,是在收到青海古物研究所的邀请函之时。 当指尖碰触到信封的一瞬间,他看见一只琉璃青的、手掌大的莲花,漂浮在半空中,一花开五瓣的盛开,接着莲瓣当中缓缓升起了一只体态婀娜的飞天伎乐,在旋绕一圈后,缓缓的消融在空气之中。 这是某种暗示吗?他想。 「你还好吧!没事吧!」他听见叶教授温暖的关怀。 「没事,坐车坐久了,有点贫血罢了。」他习于罗织善意的谎言道。 放开手,只见一名巴掌大小的、身着彩缎的飞天,自莲花尊上头飞来,在他上空飞旋了半圈后,像是找到合适的位置,轻飘飘的,落在他的左肩上。 他轻点一下头,凝视着眼前这名飞天的形貌,飞天是来自印度的神祇,做为佛教壁画中颂讚佛菩萨天人的形貌,大部分都是以女身为形象,呈现倒弹琵琶、飞天伎乐的线条感,鲜少以男性面貌呈现,但眼前这一名小飞天面容清秀、带有几分中土汉人的形貌,身上披着青色缎带、腰间以青莲为饰,令人联想封神榜里的哪吒,俊眼秀眉、煞是好看。 是你找我来的吗?望着小飞天一眼,他在心里问。 小飞天咕噥一串他听不懂的语言,这应当是中古时代的梵文吧!也有可能是当地的吐谷浑话,但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英语和国语,很好,完全无法沟通。 「宗翰,你要不过来看看?」为了避免让人误会他与空气说话,听到叶教授的问话,他即刻走至桌前,眼前摆着一只手掌大小的鎏金凤鸟、几十枚古钱币,从花纹和形制上似乎不是中土使用的钱币,应当是胡商使用的钱币,但不确定是波斯、还是印度,旁边还有好几捲泛黄的丝绸经卷,看着已经打开的一捲,并非熟悉的中土观音容像,而是象首人身的神祇。 就在此时,小飞天一跃而下,领着他的手往前,只见前方一尊及膝的釉色青瓷。 「这该不会是古人拿来作荫黄瓜的容器吧!」大罗打趣道。 「这是莲花尊。」宗翰道:「是一种冥器。」第一眼无须思考,宗翰就了然于心了。 该怎么形容这尊莲花尊呢?只见这尊侈口、长颈、圆腹的莲花尊,他上头的釉色十分水净清透,隐隐然,竟带了点江南水乡的那股瀟湘烟雨的空濛之感,虽然歷经千年的尘土,仍是风华不减的,不禁令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住过几年的土房,一个深山不见人的野村落,每年荷月时满塘盛开、迎风高举的菡萏。 这莲花尊的釉色,可烧的真细腻呀!虽然据他读过的艺术史,唐朝越州青瓷便以天下闻名,但越州在今日福建、浙江一带,这万里之外的青海却有这样的技艺,可见当时胡汉文化的交流频繁。唐人饮茶,越州青瓷乃上等茶器,他忍不住想起晚唐陆龟蒙的诗句:「九州风色越窑开,赢得千峰翠色来。」 此时小飞天也会意似的飞到他的身边,似乎是对他心中所想的称讚有所感应,微微頷首。 望着大罗仍在一旁,宗翰继续道:「莲花尊起源于南北朝,您看看瓷身中间各是一对一仰一覆的莲花,这是莲花尊的最大特色,我再看看,这上圈共有三层覆莲,每一层九个莲瓣,中间最多,我数数,有十五个莲瓣,左右各有飞天为饰。」说完,宗翰抬头瞟了小飞天一眼,依稀,他与上头的飞天是同样形貌,看来因为有莲花尊的关係,这飞天才得以穿越千年,灵魂不灭。 「但真可惜,这莲花尊却被撞坏了,你瞧他上头都是裂痕。」 「这不是裂痕,这叫开片,是一种窑烧的样式,在宋代开片还可以分为云裂纹、冰裂纹……随着裂纹细腻程度还可以分为横状、纵状、网状、鱼鳞状……而开片线条顏色不同,还可以分为金线开片或是铁线开片……不过开片再宋代工艺才达到鼎盛,唐代则少见,尤其在西域可以见到这样细润如玉,从头到尾开片都细碎匀称的裂纹,真是巧夺天工的工艺品呢!其实一开始窑烧是以通体青透、金声玉振为美,就像叶教授寄给我看的那尊青瓷莲花尊一样,而一、两则冰裂被视为瑕疵,但是像这样全部布满细緻的冰裂,却也呈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美感,因此到了宋代便成为风尚。」 「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呢?我们每次找到的古物十件有九件都是假的,剩下一件不是残损的画卷、不然就是几个破烂生锈的小铜钱,这次能拿到这样等级的古物真是太好了,我要赶紧向上呈报,到时整个局所应该可以记功嘉奖,小哥,你也沾了光囉!不过你说这莲花尊,确定是从南北朝流传到现在的吗?」或许是记功嘉奖等于升迁,一时可以感受到大罗对他态度瞬间亲热不少。 「应该是吧!不过确切的年代可能还要回去用科学鑑定,才可以确定是哪朝哪代,莲花尊是中土受到佛教思想所產生的一种常见的墓葬用品,古人相信者可以承载死者的灵魂,得到涅槃寂静、不受六道轮回之苦。」 「那不就是个骨灰罈吗?那里头不是还有千年骨灰?」大罗撇嘴道:「感觉不大吉利。」 「不完全一样,因为妖楼是土葬而非火葬,栖息的只有亡者的灵魂而非肉身,中间圆腹的部分是曼荼罗的形象,在佛教思想中曼荼罗便是小宇宙,有自给自足之意。」 叶教授道:「解释的真好呀!宗翰,我记得你主要研究的领域就是莲花尊嘛!真不愧是王教授的高徒呢?」 「谢谢老师的夸奖,不过,出土的莲花尊只有这个部份吗?」宗翰好奇问。 「我们找到的都在这里了,请问,是缺了什么呢?」大罗问道。 「盖子,莲花尊应该要有一个对称莲瓣形象的瓷盖,才是完整的。」 「这可没有耶!真糟,我们找到的都在这里了,不然,也有可能是它还留在黑市里,只能回那里碰碰运气。」 「对了,叶教授,想请问您一下,我记得你寄给我的照片里,还有其他的莲花尊,没错吧!」 「没错,共有五座莲花尊,如果加这尊的话,那就是第六尊了。」 「对了,那另一尊青瓷莲花尊在哪里呢?我觉得这两隻瓶子可能是一对,我想放在一块比对一下。」 「青瓷?我想想,你是说曼陀罗莲花尊吗?就是瓶底有一朵山茶的那尊?那尊真的是挺特别的,原本古代的花朵纹饰多半是牡丹、海棠或是芍药这种较繁复、华贵的品种,但我们一一比对后却发现都不像,比对到最后才确定是山茶,因此我猜,这可能是工匠针对特定尊贵人士量身订做的,因为曼陀罗是山茶的别名,因此我们将他暂名曼陀罗莲花尊。」 「原来如此,谢谢老师你的解释,没错,因为我看到这尊莲花尊时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让我联想到那尊青瓷莲花尊,我猜,这两尊可能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 「可是那真不巧,因为莲花尊是珍贵的古物,因此一个月前已经被送到河北中央文物院那里保管、鑑定了。」 「咦?是吗?」 或许是看到他略显失望的神情,叶教授道:「宗翰,你先别叹气,我在写封信请它们尽快将研究结果寄给我,更何况我们这里发现的古物真的很多,而且良莠不齐,要是不分工合作,恐怕怎么整理也都整理不完的,你先帮我把今天找到的莲花尊还有这堆古物带回去,光整理这些,就有得忙了,所以大罗,我可以把这些东西都带走吗?」 「这当然没问题,就算你们不来拿,我也会自己送到你们那里,不过要请你在这栏签个名。」说完大罗递上一份文件,只见叶所长大笔一挥,接着对宗翰道:「宗翰,来的好不如来的巧,还好在这里遇见你,接下来就拜託你帮忙,全都抬上车。」 一、重瞳男子(四) 为了避免这批娇贵的古物受到任何一点撞击,箱子缝隙之处都装了泡棉与报纸各种填充物,在依照品类不同分别装箱后,才在大罗和几名员警的协助下,将装箱的古物放上警车后方,以黑塑胶弹力带束紧,接着大罗唤了小刘过来,他便载着叶教授与宗翰两人,往研究室的路开去。 只见穹顶之上缀满闪亮的星子,宗翰许久未见过这样无垠无际的星空,忍不住停下脚步,凝视着广袤无际的星辰,「喂!快点,别浪费时间呀!再晚点,白毛风就要来了。」小刘道。 眼看横亙过戈壁砾漠又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看了一下手錶指向指针九点,这里安静得吓人,只有呼啸的风声不断从耳边传来,还夹杂着远处的野兽叫嚣,或许是离群受惊的马、更可能是狼嚎。 「来,给你。」小刘递上了一瓶淡琥珀色的液体,直觉是酒,一闻果然没错。 「不,谢了,我不喝酒。」 小刘斜睨了他一眼,那眼神带了点挑衅、鄙视、更多的是嘲笑与戏謔,叶教授对他道:「宗翰你喝一点,小刘是为你好,因为戈壁夜晚和白日温差很大,尤其现在时序进入初秋,你别看以前住在内地,秋天还是一片生机盎然的金黄,但青海这里古代称塞外或漠北,气候温差极大,尤其入秋之后,一夜西伯利亚那里南下的冷气团,可就瞬间颳起大风白雪了。」 「是呀!我们这里的人都管夹带着风雪的风,叫白毛风,我从小就在这里生活,依我的经验,不出几日,半夜必定刮白毛风,因此我随身都带着这酒御寒,没办法,我们做这行的比不上你们动笔的,只要上面有命令下来,三更半也也得出勤,管他是枪林弹雨还是水深火热……」 「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囉!」宗翰拿来小啜了一口,本预期是一股呛鼻的酒精味,但一饮而下却十分滑顺,彷彿液体型态的琥珀还是玉石一般,古人说琼浆玉液,大约便是如此。 「小刘,你也是蒙胞吗?」宗翰问道。 「我是蒙、藏、汉混血,刘广是汉名,同胞都叫我赫尔基,你刚才进去看到的每一个警员,都有蒙古的血统,没办法,如果不是有成吉思汗血统的人,是很难在这个草原生存的,还没到冬天,你还没有办法见识到冷气团的威力呢!」 此时,他闻到一股浓厚的烟味,从驾驶前座飘来,那是菸草吧!后照镜中赫尔基叼着一支菸斗,他道:「我,我有听说过,来之前我也查了一些资料,有时一夜冷气团南下草原瞬间结冰了,连树也是,冰珠凝结在树枝上,那景色真是美的无以復加……」 赫尔基从后照镜中看了宗翰一眼道:「等你在零下几十度的深夜出勤,你就知道那样的美景实际下又冷又冻,根本没心情欣赏,我们这里到了冬季,起码三四个月风都跟刀子一样,那低温连草会冻死,整个草原一点生机也无,但更可恶的是你们这些汉人,大部分都留不久,破坏了草原,赚了钱、发了财之后就回去了,那些内地来的盗墓者尤其可恶,挖开了一个个墓葬群,把死者的诅咒带到人间……」 「草原现在不是还维持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吗?」宗翰好奇道。 叶所长偷偷推了他一下,小声道:「早就没有了,由于早年内地一批盲流来草原开垦,他们过度放牧、或是挖开草地种植农作物,这些都导致了草原沙化,因此现在的牧人都採定点放牧,春天时畜养牛羊,冬天前将牲口卖至内地,不过,虽然这几年对草原放牧的政策已经有改善,但,还是止不住草原沙化的趋势。」 原来如此,难怪赫尔基对他似乎隐隐约约有点歧见,原来是因为对早期来开发汉人的不满,从后照镜看着赫尔基斜睨着他道:「小哥,这里可不是那么好混的,你要是想保命,还是趁早回去吧!」 或许是菸草味混着酒精的作用,配合着车轮稳定的节奏感,瞬间他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上披了一件温暖的外套,羊毛毡子的,睁开眼睛原来是一件军用大衣,打开车门,风慄冽劈面而来,他赶紧拉紧外套,咦?他没带这件外套呀? 只见赫尔基和叶所长正在搬箱子,他赶紧过去帮忙,接着对叶所长道:「老师,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我马上来帮忙。」 「不妨事的,宗翰,你一整天奔波下来也累了吗?等一下回去好好休息吧!」叶所长道。 就在此时,他听到赫尔基道:「好啦!所长、宗翰,东西都搬下来了,那我先走了,再见。」 当车尾灯逐渐变成远方的黄橙色一点之际,宗翰才想起什么似的道:「老师,谢谢你借我外套,真是不好意思,我等一下马上还给你。」 「不客气,那是赫尔基的,他说你这人憨憨的弄不清沙漠温差大,竟然才穿一件夹克,一出车子一定会被冻着,所以就把外套借给你,他说反正自己还有一件不常穿的在车上,你有空在还他不急,还有宗翰,我看你是穿运动鞋呀!这可不行,这里晚上会结霜,地面很滑的,我有一双旧的军用靴先借你好了……」 原来这外套是赫尔基的,方才竟然忘了向他道谢,宗翰当下有点感动,想想真是不好意思,看来这人也算是面恶心善。不知道是不是在车上睡了一觉,此时真的觉得手脚轻盈,整天的疲乏都瞬间一扫而空。 「好啦!宗翰,我们一起来吧!」叶所长道。 望着右后方一整排建筑物,每一栋都崭新气派,前方连了一排巴洛克式的五层洋房、接下来则是纽约式的现代建筑楼房,是哪一栋呢?还在等着叶所长的指示,但叶所长却逕自转向左前方,拐了个巷弄直接推开一扇红色铁皮门。 这是宗翰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研究室,虽说是中央研究院拨经费下来兴建的古物研究所,但说穿了也不过是一栋两层水泥楼房,从外型看来至少已经几十年的危楼,门口铁门锈蚀,宗翰一开,门把应声而断。 「抱歉抱歉,叶老师,我不是故意的。」宗翰紧张道,才刚来就破坏公物,连研究津贴都还没有着落,要他赔偿可怎么得了,正在窘迫之际,只见叶教授以丹田之力宏亮笑道:「放心啦!那个早就坏了,我们这里又没有经费,没钱修理,所以我叫戴安娜把他用三秒接贴回去,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你别介意呀!」 才方说完,叶教授便以更宏亮的嗓音道:「戴安娜快来帮忙呀!我们带了好多古物回来了,还有经过这么多年的争取我们终于有研究生进来了,赶快来迎接学弟呀!」 「真的吗?我马上下来。」只见二楼楼梯间传来一阵尖细的嗓音,宗翰赶紧道:「不用了,怎么好意思麻烦学姊呢?」此时,只见一名身型壮硕、但留着一头马尾及腰马尾的一八零伟丈夫,以轻挪莲步之姿下来,一见到宗翰,眼眉间止不住的喜悦道:「学弟你终于来啦!打从听到你要来的消息,学姊我日也盼夜也盼,想说终于有人可以来跟我作伴,你来,我可想你想的可苦,你不来,我日夜相思难耐……」 宗翰张口结舌了一下,才道:「学……学姊啊!不是学长,你的名字好……特别呀!是自己取的吗?」 戴安娜闻言喜上眉梢道:「学弟真是聪慧,我本来就姓戴,单名一个安字,但是后来我嫌这名字不够好听,正好那时我要取英文名字,想说乾脆中文英文都统一好了,你说,这不是很方便吗?又好听、又好记。」 「是是是……」是这样的吗?宗翰觉得奇怪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对了,古物在哪呢?啊!」只见戴安娜单手变扛起一个木箱子,宗翰忍不住紧张道:「学姊……啊!不,学长,我来帮你,这箱子很重……」 「不要紧的,宗翰,戴安娜他是天生神力,你先来帮忙我吧!」叶教授道。 先将箱子都卸至门口,宗翰却杵着不动,「怎么了,来帮忙呀?」叶教授道:顺着他的眼神看了一眼,只见宗翰盯着上方两扇白铁门中央,垂掛的一串竹製风铃。 「老师,上头的风铃是你自己掛的吗?」宗翰问道,只见这寻常不过的风铃,上方却是鎏金凤鸟的图案,且这凤鸟细看却十分特别,一共有九个头,分别对应底下九片风铃。 「不是耶!这是我老婆来研究室时帮我掛的,她是维吾尔族人,很擅长编织和金属工艺,这就是她送给我的,要我一定要掛在研究室门口。」 「老师,师母想必一定是名美人吧!皮肤雪白、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深邃却一眼蓝、一眼绿,右嘴角还有一颗痣。」 「哈哈!是不是美女这个我可不敢自己讲啦!不过,怎么说的你好像见过她一样,难道……」正在疑惑之际,只间戴安娜肩提一个左腋夹一个箱子大步而来,叶所长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我懂了,是戴安娜告诉你的吧!这小子嘴巴最大啦!」 当所有箱子都卸在客厅,此时感觉也有些疲累,戴安娜坐在沙发上喘气,宗翰感觉身子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此时叶所长问道:「宗翰,你晚上住哪儿,要不要送你去?」 「老师,我还没有找到住宿的地方,所以我想……如果不会不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借我住这里呢?」宗翰犹疑道,其实是没钱,他一个穷研究生,要是住研究室一天省三百元,一个月起码省个快一万,研究所又不晓得念多久,想到一把年纪还得和父母开口,能省一点就是一点。 「这是不要紧,其实在找到便宜的住宿之前,学姊我也是住这里的喔!二楼还有我之前的棉被和床垫,学弟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先将就着用吧!反正你也不确定在这里住多久,床垫寝具都拿去用没关係喔!」戴安娜道。 「好呀!宗翰,那你就先将就将就吧!记得门窗要锁紧喔!这附近最近治安不大好,半夜听到奇怪的声音千万别出门,有人喊你也别多管间事,我和戴安娜都是有钥匙的,知道吗?」 「没错,学弟,我说这话不是吓你,尤其这一阵子这里很不平静,据说在漠地发现了尸体,细节我就不说了,免得越说你越害怕。」 「好的,谢谢,我知道了。」待送走了老师与学长后,宗翰将门锁紧,不知道他们是什样的交通工具呢?好像都是脚踏车吧!看来古物研究所真的很穷,要晋身有车阶级还真是困难呀! 环顾空空荡荡的研究室,这研究室还真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不过八坪左右的大小,触目所及只有一台旧电脑、桌上摆着不少垃圾饮料杯、洗手槽摆了好几副油腻的碗筷、满满的资料夹和书几乎堆了等身高,不过靠近指间一摸,却是一层灰,桌椅间也铺着一层薄薄的尘土,这里邻近沙漠,沙土自然不少,只是,看这个厚度起码也一个月没擦了吧! 不过他向来生性乐观,想当初只有自己一个人先升上研究所时,全班仅有他一个研究生,自己也是做全部的工作,打扫擦地整理研究室文献,记得硕士班的李教授将他推荐到博士班时就是一句令人害羞脸红的评价:「这个男的,用过都说讚呀!」 先找了条黑黑的抹布将桌面擦拭一下,接着在角落找了几个纸箱将桌面垃圾一扫而空后,手上先抽来几张a4影印纸,接着先开啟10510-1号箱,箱子的编码是以年月来分,一号箱放的是货币日常生活器皿,拿起笔在一旁书写纪录,先从金属货币开始吧!这金币应该是属于哪一个世纪、又是什么国家使用的呢?走到铁柜旁找相关的资料,拿了厚厚一叠资料出来,呼一声,好重的一层灰,好呛。先翻开厚重的硬皮书,翻到十四世纪吐谷浑王国,检索商业贸易这一条。 虚空中先是搅扭出漩涡般的气流,接着几缕烟雾勾画出人形,拨云见雾般小飞天轻飘飘酱来,他先深吸一口气后对着书面便是一阵吐纳,风捲残云似的书本迅速翻到一千三百九十七页,上头写着波斯金币的介绍。 从插图来看,这不就是方才出土的金币吗?小飞天要不给点提示,他还真忘了,吐谷浑此处乃中亚交通要道,是丝路的枢纽,也正是因此其文化才杂揉了大唐与中亚各国、印度的风格特色。 没想到小飞天如此厉害,宗翰感激地抬头,而此时他也一脸得意,以跏趺之姿漂浮在半空中如一朵莲花,宗翰立即对他比了个讚的手势。 「这么厉害,叫你哀凤好了,如何?」 没想到小飞天却是插手一脸慍怒,是因为命字不吉利吗?他赶紧改口道:「不然小米或三松也可……」只见小飞天摩拳霍霍作势就是一挥,他马上道:「不然叫谷哥大神可好,你真的很『神』喔!」 撂起的拳头在半空中,很好,看来对这个名字还算喜欢,是因为有「神」的关係吗?管他的,他高兴就好。 「那以后就暱称你「小谷」囉!」见他没反对,宗翰赶紧道。 接下来靠小谷帮忙,效率便事半功倍的多,不到两个小时,一整个箱子古物相关的资料都已整理、归纳完毕。 到底过了多久呢?抬头看像指针已走到十二点,这么晚了,难怪真有累的感觉,感觉瞌睡虫开始咬嚙他的神经,他走向洗手台想找个水龙头冲水醒醒神,然而从窗户望出去,眼前便是那一座令他魂牵梦縈的血渭一号大墓,月光下是如此的清冷与寂寥,与他遥遥相望。 出来走走也好吧!反正工作也差不多整理到一定的程度,眼下他真的脖子酸手麻,总觉得走动一下也好,不过外头的气候感觉十分寒冷,顺手披上赫尔基借他的外套,这外套还真保暖呀!摸起厚实温暖不说,一穿上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要多少钱呢?肯定不是他这个穷研究生买得起的,等买了新的要赶快洗乾净还给人家才行。 门口停了几架生锈的脚踏车,测试第一台,轮胎消风;第二台,掉鍊;第三台,试骑了一圈还挺顺的,就决定是你了,小铁马,宗翰骑上道。 隐隐约约,小谷的身影虚虚实实,一下明、一下灭,在前方漂浮着,是要带自己去妖楼的方向吗?他也不大确定,不过反正此刻月白风清,出来走走也不错吧! 隐隐然,他听见一阵细微的歌声,一开始几乎杳不可闻,但这声音却高高低低、针尖似的窜进他的心底,这腔调听来古老而神秘,难道这就是毛三所说妖楼女鬼,鬼,他可不怕,从小他妖异的事情见的还少吗?什么蟠柱青龙、土神雨师的…… 然而,眼前却是他未见过的景象。 二、猫眼的女子(一) 月牙的眼瞳,金色倒影。 银白色砾漠上,只见一名女子,上身以半透明藕色禪衣做了一件小袄,里头着了云朵纹饰的贴身锦袍,脖子上掛了一串瓔珞环珮,衬着颈子香腮胜雪,半身漂浮在空中,彷彿悬空偎坐在那只银色月牙之上,漆黑丝绸一般的头发挽了一个极现代的马尾,一双眼睛浑圆如猫。 他惊讶的站定了,就在此时,女子回眸看她,一脸诧异道:「你为什么看的到我呢?」 「啊!你是重瞳,难怪你看的到。」他没回答,女子自顾道。 「你到底是谁呢?怎么……不会冷吗」宗翰惊讶地看着眼前女子,但此时他最讶异之事便是为什么在四、五度的低温,这女的都不穿外套呢?这也太神奇了吧! 女子噗哧一笑道:「你听好了,我叫做兰流苏,职业是盗梦者,你是……啊!復旦大学研究生—陈宗翰是吧!啊!不好,万一之后又有其他人出现,让他们知晓我的存在,那可就糟了,告辞了,不过既然你是重瞳的话,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相见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宗翰狐疑道。 「这不是你的学生证吗?」流苏捻起一只片状物丢来道。 一拿到学生证的剎那宗翰心底更是一阵惊愕,这可怎么回事,学生证不是掉进古墓群的一个孔穴之中了吗?这幽深的古墓活人怎能进去。 除非是鬼或是盗墓者。 彷彿看出他心中的疑虑,流苏道:「我说过了,我的职业是盗梦者,和那些焚琴煮鹤的傖夫是不同的,我不盗取金钱,我只盗取亡者留下的梦境,还有你这人还真不识好人心,夕舂时我看见你和那个盗匪来到这里看妖楼的风景,你一定不知道吧!那个叫毛三的人就是盗墓者,呵呵!他本来想把你诱拐到隐密之处杀人灭口,再偽造你的身分,这是那些贼人常用的手法,盗取单身游客的身分后,再用人头与国外卖家联络,那时我还在想啊!又来了个大肥羊了,不过你运气好,有个飞天救了你一命,所以才将你的学生证捲走,好啦!天机不可洩漏,接下来我也该走了。」 擒起右手如一只音符,她摆出一个莲花般的手势,只见虚空中瞬间破裂跳跃出一只狼般大小的雪白野兽,头型看起来有些像猫,突然首部生着一对珊瑚般的鹿角,以犄角割开夜空如割开丝绸般,一个异度空间瞬间开啟。 这是镇墓兽,他记得,多被放置在中国内地王侯身分以上大墓中,做为守卫死者的安寧,是不属于中亚的神物,但为何会出在在这里呢? 还在疑惑之际,登云梯一般,流苏凌波踏空而去,身影瞬间消融在后方一轮冰魄中。 饶是见过这么多的异类生灵,这一刻,宗翰还真以为自己在作梦。 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没什么痛觉,不知是因为太累神经疲乏、还是真的是梦,砾漠上一行足印也没有,如果跟其他人说今晚所见,大家都会以为他在说梦话吧! 此刻,他突然想起叶所长和戴安娜的忠告,但此时却有些迟了。 算了,还是回去好了,他真的是很累了,眼下眼皮有千钧重,怎么也抬不起来,骑上感觉快要解体的铁马,自己也有些弄不清怎么踩踏的,趁着还有意识的时刻,他缓缓朝研究室去。 一回到研究室,原本灰尘满布的桌椅瞬间一尘不染。 桌椅和原本还散乱的资料此时一叠一叠的分好,仔细一看,还按照年代先后整齐排列,手指试了一下桌面,还带点湿润之感,显然刚刚擦过,是谁帮他整理的呢?难道是叶教授或戴安娜去而復返,就像民间故事的海螺姑娘一般,有人趁他不在时将研究室给打理好了,只差没热腾腾的饭菜上桌,究竟是谁?在短时间如此贴心的为他打扫整理呢? 眼睛逡巡了一下四周,接着,将眼神投注在那只半身高的青釉莲花尊上,此时素月清暉,冷冷的照耀其上。 不要看我…… 杳若蚊蝇的声音响起。 他不禁苦笑了一下,现在又是谁出现呢?就算是殭尸女鬼,他也不会惊讶了。 不要用那只重瞳的眼睛看我…… 「好,好,我不看你,但是,可以请你自己出来吗?莲花尊小姐……」 隐隐约约,一个玲瓏妙影剔透而出、漂浮至眼前,一开始先是半透明的色泽,接下来身影逐渐清晰,只见一名唐妆模样的女子,脸如莲顎、一双柳眉细细长长的、头上挽了一个高髻、身着宽衣窄袖的胡服,上身的桃色小裳绣海棠的花样,下身则是絳红的牡丹绣样罗紈。 「是你呼唤我吗?重瞳之人。」那女子盈盈走出,一万福道。 「你……是谁呢?」 「我是大唐的弘化公主、和番吐谷浑的李嫣。」 「原来是公主殿下。」接下来该三跪九叩吗?宗翰心想。 只见女子噗叱一笑道:「人死如灯灭,何需拘泥此种古礼呢!」 「呵呵!」宗翰苦笑了一下,看来,只要心里所想的言语,便可以直接传达到对方身上了,于是他道:「既然如此,我也就随意了,但想请问一下公主殿下……」 「叫我嫣儿就成了。」她微摇螓首道。 「好的,那么……嫣儿,也请你称我宗翰吧!还有,请问你找我何事呢?」 她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原本应当是死了才是,但不知为何,我却寄宿在这莲花尊内,宗翰公子,你是重瞳是吧!你可知,我跟你一样也是重瞳,从以前父王就很厌弃我,因为我是阴月阴日所生的不祥之人,而我的娘亲,是朝中翰林张学士的女儿,无权无势,仅被封为一名才人,我还在髫齔之年娘亲便已过世,因此我一直在宫中过着极为孤单的生活,但从以前我就有一个能力,我可以看到别人的前世,有一次,我看着父王最宠爱的妃嬪—李昭仪,她身着百鸟裙,头上饰满步摇翠佃,上身绣着一朵酒红色的牡丹菱花,露出晶莹如雪的半抹酥胸,但是,我却对她说:『娘娘,你身上穿的真好看,为什么脖子上要掛着一条白綾呢?』她的表情有些惊讶,捏着我的小脸道:『小公主童言童语着什么呢?』 我却不该又道:『娘娘,你是不是不时老觉得胸闷不适,还是把那白綾给解了吧!你也莫要寻那害你的人索命,她也遭了恶报,被斩断手脚醉骨死了,她现在就站在你身边,投胎当你的尚宫—如意。』 『啊!』立在一旁的柳尚宫,原本要端了一只翠玉斝瞬时掉落,而李昭仪更是摀住心口一整个抖索起来,照顾我的李尚宫赶紧将我拉开,对我道:『公主,要在这宫里生存,很多事情就算看见、也要当没看见,就算知道,也要当不知道的。』 这可是宗翰除了自己以外,第一次碰上重瞳之人,他半是惊讶、便是好奇道:「所以你可以看见别人的前世囉!」 李嫣幽怨的点点头道:「可是不知为什么?自从我死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直到方才感觉到一阵五彩的光芒,聚集成一朵莲花,我才从莲花尊中清醒。」 「所以,是我呼唤了你吗?」 她点点头道:「宗翰,我想请你帮忙一件事。」 「请说?」 「去替我寻另一尊阳纹莲花尊,好吗?」 一听到莲花尊,瞬间,他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这可是他花了很多做的研究,他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是一对莲花尊吗?」 「没错,虽然我记不起莲花尊是谁做的,但我记得这莲花尊乃是一阴一阳,代表一乾一坤的存在,因此,或许见着了另一尊阳纹莲花尊,我就会记得一些事情了。」 「一阴一阳之谓道,这莲花尊既然两两相对,应当是有他的功能才是,只是不知是用途才是?」 李嫣幽幽道:「我……我不知道,经过了千年,我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没有办法前往极乐世界,但住在这莲花尊里,我总觉得依稀是有某个人、在某处,等我,我得去寻他,我的脑中一直有个画面,像一尊水色琉璃的观音、带着江南瀟湘烟雨那样青空翠绿的莲花尊,有个人静静的看着我,我却想不起他的容貌,我想,如果我可以找到那尊莲花尊,应当就可以知道那人是谁了?」 「这……我尽量帮你,反正莲花尊向来也是我极喜爱的古物,更何况能为公主效力,也是在下的荣幸。」 李嫣嫣然一笑道:「不是说了,何须如此多礼呢!」 此时日光如宣纸,从窗间参差渗漏而来,感觉李嫣的身影逐渐稀薄,如一只墨晕牡丹,消失于墙壁之上。 躺在戴安娜的睡袋中将就过了一夜,中间醒醒睡睡,约莫也是近九点,听见门口一阵鏗鏘的金声玉振,果然是叶教授来了,叶教授先以宏亮的声音道:「宗翰你起来啦?昨天睡得可好……」 话还未说完,他环顾四周,忍不住惊讶道:「不愧是王教授的高材生,真是太了不起了,居然连研究室都打扫着这么乾净,你要是女的,我一定叫我儿子把你娶回家,真是太优秀了,以前我和戴安娜在一起时,这里根本就跟猪窝没两样呀?」 「老师,你也别这样说呀!」戴安娜委屈道:「我也很认真呀!只是你知道这里风沙大,抹个抹布两天灰又跟一个月一样厚了,所以我才把打扫时间自动变成一个月、再两个月……」 「没有没有,学长不要这样说……」宗翰不好意思的摇摇头,其实真相是昨天李嫣看着宗翰疲累的身影,因此呼唤小谷出来,两人在天亮前将整个研究是上上下下全部整理得一尘不染,不过,这却是不可说出口的秘密。 「对了,昨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呢?你应该没有出去吧!」叶所长压低声音道。 「昨天?应该没有吧?」有什么奇怪的事吗?从小飞天、千年前的幽魂李嫣、到半空中漂浮的兰流苏全部都怪,但这样的怪事究竟要从何说起,还是算了吧!宗翰想。 「没有就好,对了,等一下有什么事吗?」 「应该没有吧!」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这里的黑市。」叶教授道。 「黑市?」宗翰忍不住惊讶,犹记得昨天小刘才提到黑市的状况,想起自己答应李嫣要去帮忙找另一尊莲花尊,还在思索该怎么起头,没想到眼前就有这样一个好机会。 「没错,说不定你可以看到昨天盗墓者才刚盗出的宝物喔!」叶所长微笑道。 二、猫眼的女子(二) 坐上叶所长的小卡车,出研究室往左转扬起了半天尘沙,行了约莫七、八公里,眼前便是十几个塑胶棚子、外头用一圈竹篱和铁丝网搭起的露天市集,这便是黑市集散地,如果不说,这里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传统市集。方停好车,便有几个穿着红绿花衣裳,太阳晒着脸颊潮红的中年矮胖妇女,兜售他九层妖楼的塑胶模型,像一阵恼人的蚊蚋将这些人挥之即去,紧跟着叶所长来到入口处。叶所长对他道:「这里就是有『都兰蜃楼』之称的都兰早市,这里只营业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以前,所有的摊贩全部都会消失无踪,因此才得了这个称号,你别看外头似乎不大,但里头总共分为五圈:第一圈是肉市,专卖现宰的山羊、牛肉;第二圈是瓜果区:买的都是邻近绿洲產的瓜果;第三圈是日用品区:主要卖各种动物毛皮、也会卖一个马油、羊油类的保养品;第四圈和第五圈才是我们俗称的黑市,一般外人只能逛这三圈,除非有门路者,是不能进到其中的,而你要切记进去一定要紧跟我,不多言不妄语,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他一阵唯唯诺诺只见一隻开膛剖腹的全羊倒吊在铁环上,羶腥气引来一阵驱之不去的苍蝇,砧板上立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肉刀再里头,上方垂掛着一串乳白色的脂肪、一排还带着血滴的肋排;再往内走则是一颗颗硕大如方斩首头颅的瓜果,整齐地排列在地面上,青的黄的,有的切半剖开,流出腥红鲜艳的瓜汁;再入一层入口处便是一隻羊头的骷髏头,羊角之处垂掛了一串串玛瑙翠玉手环,窟窿处却隐隐约约有暗光荧荧,后方悬掛了好几张皮革,第一张是牛皮、第二张则是狼皮,真难想像这些生前全是驰骋于戈壁的动物,但猎杀后全被二维化成平面摆饰,只剩头部装置的塑胶眼球,却更显空虚。 接下来就是要进入核心的黑市了吧!叶所长一个招手,对他道:「听好,我们要进入都兰蜃楼的心脏了,记得,想要安然活着离开这里的话,就是没事千万不要乱开口。」随之转入一个塑胶帘幕,一进入,瞬间满满的檀香、松香、没药香和胡椒混杂而来,只见里头果然是别有洞天,只见锅碗瓢盆类的摆饰放置地上,正犹豫要看哪一摊之际,突然听见有人道:「店家,这个碟子怎么卖?」一名穿着粉红色套装,把身躯包裹得像是火腿一般的女性正把玩着一个手掌大小的浅碟道。 这名戴着毛帽、留着一脸络腮鬍的壮汉,伸手比了一个「一」的字样。 「一百?」 他摇摇头。 「一千?」 还是摇摇头。 「一万?你坑人算了。」 「这是唐三彩,古墓里方挖出来货真价实的古董,随便拿去拍卖都是十万起跳,卖你一万,实在太便宜了。」 「这真的是唐代的瓷器吗?」 「那还用说,我们这里就在古墓附近,东西都是现成的。」 「不是吧!虽然唐人极爱牡丹,唐代的窑烧技术还没有到达高温彩瓷的阶段,牡丹的顏色不可能如此艷丽,更何况具史传所载,唐代三彩陶乃是作为冥器使用,并非作为日常生活杯盏之用……」话才说一半,感觉老闆阴鷙的脸色一沉,宗翰瞬间一个冷颤,糟了,感情自己又说错话了,这里可是黑市,说话不看脸色断人财路的下场可不是死于非命的,说不准备二维化的就是自己了,他赶紧道:「抱歉抱歉,你们聊…..」赶紧转身落跑。 糟了,叶所长呢?方才一个分心,竟没跟紧,这下怎么办呢?他迷路了,想起所长方才的交代,他忍不住一阵害怕、手心也微微出了汗,不要紧张,他对自己道,反正出口只有一个,顺着前方走,一定会找到老师。 但真奇怪,方才只觉得这早市的路径呈现s型,扭转一圈便会来到下一个入口,但是这里却呈现梅比斯之环的8字型,怎么绕都绕不出去,正纳闷之际,突然一名矮小却生满鬍子、身营有如猢猻的男子靠来,对宗翰道:「小哥,你要不要看看我这里的货呀!我这里有上好的古物喔!」 「谢谢,不用了。」宗翰一心找路,因此直接挥手道。 「何苦如此呢?小哥。」那猢猻一般的男子却将手兀自缠在宗翰身上道:「你绝对不会后悔的,因为我知道你要看的是什么喔!你要找的是……莲花尊对不对?」 宗翰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呢?」 「其实你要找的也不是莲花尊,而是莲花尊的盖子吧!呵呵!小老儿我阅人无数,我那边有很多很多的莲花尊,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都有,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跟着这古怪的男子走,奇怪,这馥郁的气息更浓了,而周围的人也都有些古怪,迎面是一个用孔雀羽扇遮住脸、高髻胡服窄袖的仕女,露出的眉毛画出拇指一般浓墨的蛾眉…… 「你看吧!」顺着这人的指头一瞧,只见前方真的摆放了高矮胖瘦不一的瓶子,只是这是莲花尊吗?不是吧!仔细一看都是瓷瓶,顏色过于鲜艳,乃是工厂化学釉料调製的色泽…… 「抱歉,我还是走好了……」正要转身之际,只见一个土製粗胚的半身瓶,上方却悬着一个釉青色的盘盖,恍如一名庄稼野人却带着士大夫的青色纶巾,极为不搭嘎,宗翰的心跳得好快,他道:「不好意思,那个盘子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瞬间一道气流,锥子般的弹射入他的眼膜,接着在眼膜上散成天女散花的泼墨,在氤氳的雨点中,柳树下,一名着着水绿布裙、垂双鬟的女子缓缓走来,拾起一朵朵落在泥中的白茉莉,捧了一身的花之际,一转身,一名满手泥污的青衣男子拄着油纸伞,手中捧着一朵并蒂莲花。 「小哥哥,我一早出门买的糖人儿落在水池里了。」 「莲妹莫哭,你看我採了什么给你。」 「我不要……」一个挥手并蒂莲花落在地上,转身离去…… 当眼前残影逐渐涣散,接过对方递来的盘子,他的手心更潮湿了,只见这釉青色的翠盘上方却是一朵阴纹并蒂莲花的图样,周匝一圈回文古字,莫非这就是储存李嫣魂魄的那只瓶盖吧!乃一对阴阳莲花尊,那么另一尊被送去鑑定的青釉莲花尊应当就是李嫣请他寻觅之物了,瓶盖与瓶身乃是一体,这也无怪乎李嫣甦醒后会这么虚弱,其实就是因为少了此盖为她凝聚魂魄,这真是太好了,只要将此盖带回去,李嫣应当就会逐渐想起之前的记忆了。 「这盘子多少?我要了。」 对方比了个一的标志。 「一……一百?」宗翰心虚道。 对方摇摇头。 可恶,这里的人怎么都喜欢玩这种花招,他心虚道:「该不会是一千吧!还是一万……」 对方微笑道:「我们这里是不收现今的钱币的,我要的是你的一……隻眼睛,重瞳的那隻……」 「抱歉抱歉……我先走了。」直觉此地不宜久留,然而,一转身那古怪的男子双手却瞬间过膝长,瓜藤似的左右缠来道:「你不要会后悔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价钱呀……」 「你要一颗眼球吗?我给你?」一转头,宗翰心脏险些没跳出来,只见一名戴着絳红色头巾的女人,左右个垂掛着两串贝壳流苏,头发编成好几条辫子的形状,那容貌,不就是昨夜所见那古怪的女人—兰流苏吗? 宗翰忍不住捏了自己脸颊一下,看来昨晚不是作梦,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兰流苏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她要做什么? 只见她正在把玩一只陶土製的马,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马形状的陶笛,手工并不细緻,但不知怎么,隐隐然,他感觉有一股隐隐然的气色,环绕在这陶笛周围。 而这气色,与这对莲花尊上头盘绕的气,极为相似。 以他以前的经验来看,凡是缠绕有特殊色气的物品,多为具有一定年代的古物,黑、白、赤、青、黄分别为五色,对应五行与五个方位,这气的顏色为赤,可猜此物的作者应当是来自南方,乃是一位精通陶艺的名匠,只是作者显然只是随手捏塑,却不经意将意念杂揉于其中。 兰流苏带点嘲謔的瞅了他一眼,微笑对男子道:「这只陶马和那只盘子,我都要了,这是一颗白狼王的眼球,买那个盘子;开元通宝金币,买这个陶马。」 「嘻嘻嘻!能拿到白狼王眼球也是好价钱,我卖、我卖……」说完将眼珠一骨禄的吞下肚。 看着这只眼球,哪是什么白狼王呢?只见上头薰满妖气般的火焰,说是鬼怪殭尸的还差不多,只见兰流苏转身对他比了个「嘘」的口型,「等等……兰小姐,那个盘子应该是莲花尊的盖子,我猜,是属于我朋友的东西,可以请你借给我吗?还是,你要多少钱呢?」宗翰赶紧道。 「你傻呀!重瞳,我要的东西怎么会让给别人,不过你老是走到普通人类进的不去的鸟道残丛呢!真是太有趣了,这可是我第二次救你囉!不过也不能这样说啦!因为跟着你就能找到我要的东西,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你……偷偷跟着我?」宗翰张口结舌道,虽然,被美女跟踪也不是什么坏事啦!但宗翰还是忍不住惊讶。 「干嘛说的那么难听呢?后会有期囉!重瞳。」一转身,瞬间淹没在人群里,不行,这下他怎么完成李嫣交代的事情呢?他赶紧衝向前一拍,转身,却是那名浑身粉色套装将身躯绷得紧紧的火腿肉少妇,嘴脣画了个大大的红脣轮廓,中间的脣膏却忘了补上,左右手捧着小山高的锅碗瓢盆,以奇怪的眼神看他。 瞬间奇怪的男子、迂曲的通道都消失了,只见眼前不过十几坪方大小,数十名看起来是当地蒙、藏混合族群的百姓,坐在自己的摊位上与客人谈价。 触目所及,没有一个散发独特顏色的器皿,换言之,应该都是贗品。 「宗翰、宗翰,你去哪里了?我找你找的好苦!」一个后拍,转身,不就是叶所长。 「老师,我刚刚也在找您,您去了哪里呢?」 叶所长一脸无言的表情道:「我才要问你去了哪里?我一直都在这里呀!你真是的……我才跟你说好要跟紧我,结果居然……算了算了,你看看我刚刚找到的这些……」 看着叶所长从腰间羊皮袋取出的物品,虽然沾了一层銹蚀,但仔细观看,三个古罗马金币、五枚波斯银币、还有数十个开元通宝,开元通宝,这不是方才兰流苏所使用的货币吗? 「老师,这开元通宝的古钱币是怎么来的呢?」 「方才我找一个熟识的商家,他特地留给我的,在这附近开元通宝是很常见的出土古物,堪称墓葬基本款,由此可以猜出此地与唐朝商业往来十分兴盛。」 「是吗?」闻言宗翰有点失望,看来这也无法当线索,看来今天毫无所获了,顺着所长的脚步往外移动,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老师,您上次给我看的图片中那尊青釉莲花尊,不是说送去鑑定吗?请问何时会送回来呢?」 「理论上应该今天就会送回来了,但是,实际上……」 「实际上呢?」宗翰睁着眼睛望着叶所长,等他继续说下去。 「宗翰,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听了不要难过喔……」 三、对镜:阴阳莲花尊 这里是峭壁千尺的山壁,时间的风沙将此地蚀刻的断岸千尺,然而,自北朝以来,在这高耸的石壁上,却有开凿许多人为的洞穴,有些是作为供奉佛像的神龕、有些则是墓穴,但随着时光的荏苒却都风化淹没。 幽暗的洞穴内瞬间明亮,只见兰流苏轻挪莲步,随着右手一抬,荧荧鬼火分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位,她捧着一个长型板箱子端坐中央,上头还贴着河北省文物局的封条,但这封条对她来说一点威胁也没有,打从她会跑会跳,便是个厉害的盗贼,偷遍大江南北,别说小小的文物局,连禁地古墓都不放在眼里。 接着她将四角掷出小锥般的檀香,中间摆放着狻狔形状的香炉,这是阿伽罗香,一种松脂固化后凝结而成后,再加工製作的香料,在古代可代替黄金做为货币,足见其珍稀。 但这可不是这阿伽罗香价值连城之处,阿伽罗香具有法力,配合施咒者的法力,可操控鬼神、穿越阴阳。 先打开箱子取出莲花尊,亮光软绸包裹的密密实实,像个沉睡千年的楼兰新娘,拨开水绿色绸布后,仔细看了一眼,这莲花尊可真是极品呀!虽然经歷过千年时光,瓶身依旧通透如翠玉,触肌生凉,但对她而言,最重要的并非莲花尊本身的古物价值,而是莲花尊既有守护亡者魂魄的功能,因此,她要唤醒亡魂,继而得到自己所要之物。 再将羊皮袋中盘盖取出,比对了一下,啊!难怪,难怪之前怎么召唤都无法召唤出沉眠的魂魄,原来是瓶盖弄混了,不过这也难怪,原本这就是一对莲花尊,因此除了製作工匠最知晓原本的摆放外,外人一时粗疏乌焉成马,也是正常的,只是莲花尊瓶盖与与本体的关係,就如同精心设计的保险箱密码锁,必须所有细部都核对完成后,才能开啟冥界的路径。 将原本的瓷盖取下,取出今早才得到的瓶盖,啊!这瓶盖微微果然有一圈八个小字,对应瓶底的小字,没错,果然是同一体,此事会顺利进行真是太好了,没说准,接着,她就能盗到自己要的祕宝了。 当然,这还要感谢那名重瞳。 一想到方才那人的表情,兰流苏险些没笑出来,那名重瞳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吧!长的还挺帅的,就是呆头呆脑了点,真是可惜,真搞不懂养他长大的阿嬭怎么会说过:要小心重瞳者,重瞳者修练得当可贯通阴阳,召唤被文字束缚的灵,就像远古时代的仓頡,他可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强的咒师,但看那人憨头憨脑的德行,在能力觉醒前,没被隐伏在暗处的灵给吞食的一乾二净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成为咒师呢? 不过,在他身边她可以感觉有一种古老且强大的灵在背后保护他,这应当是那名重瞳至今都平安无事的原因吧!通常重瞳之人很少活到三十以上的岁数,除非得到法力强大的修练者传授咒术或暗中保护,不然,在这之前,黑暗中伺机而动的灵,便会将他们给撕裂。 据说食用一名重瞳者的魂魄得到的灵力,是普通生人的数千倍。 感觉右手指尖一点些微的湿润感,那是从小便伴随她长大的镇墓兽,此时牠的一对犄角已而收起,像一隻普通的波斯猫般,靠在主人身边。 微睨了牠一眼,她忍不住:「狮子璁,你想歪了,我可对那个人类没有什么好感喔!只是……觉得跟在他身边很有趣罢了。」 当四面八方的檀香如同春蚕吐丝缕缠绕,一名女子的体态自莲花尊上方,逐渐浮现,她缓缓睁开眼睛,像是大梦多年不知己是庄周或蝴蝶,以一种恍然的神态看着周匝,兰流苏清楚,这是魂魄初醒后常会有的状态,因此她不急,当魂魄的身形逐渐凝聚,感觉她似乎习惯阳间烟火,她才问道:「我是兰流苏,是我将你唤醒的,你是谁呢?」 「大唐弘化公主:李莲。」 「参见莲公主殿下,吾乃盗梦者兰流苏。」 「盗梦者?流苏?这里是哪里?啊!有人要杀我吗?」她看起来十分惊恐,如果灵魂也有血色的话,此时面容应当是宣纸似的死白。 流苏道:「公主勿怕,此处无任何人伤的了你,倒是我想与公主做一个交易,公主可知为何您的魂魄还留在阳间呢?是因为你内心仍有未了之心愿,我为你实践心愿,使你了无罣碍昇天,但也请你送一份礼,放心,只是一份薄礼与我,可好?」 「真的吗?」 流苏頷首,虽然死者的记忆多半都是残碎不全,但这却是魂灵甦醒后最重要的任务,因此主动提出。 「那……请你去帮我找另外其馀的莲花尊好吗?等找到莲花尊后,我就可以知道那当初製造它们的工匠投胎转世到了哪里?」 「他不一定会转世为人,他可能还在六道中徘徊,就算到了人间,也有可能仍在畜生道流转,成了猫、狗、或是猪。」流苏蹙眉道。 「不,不会的,因为,我已经感应到他的存在了,他就在这附近,以人类的型态,而他也已经受了前世的感应,想要靠近这里,可是,却没有办法靠近!」李莲突然激动道。 「你为什么要找他呢?」 「为了报仇,他欺骗了我的感情,当初他说过当五尊莲花尊都窑烧完毕,献给可汗之后,他要和我一同逃离这里,然而,当他烧成之际,我却听闻他要娶其他女子过门,因此我不甘心,我要见他,问个清清楚楚。」 「什么?莲花尊失踪了?」坐在叶所长的身边,宗翰不可置信的讶异道,但此时他心底所想的却是李嫣要是知道这消息一定很难过,这下可怎么办呢? 「是呀!这件事情我也觉得很奇怪……」叶所长吞了一口口水道:「在那辆运输车中还存放了北宋流传至今的一对汝窑青瓷、一箱敦煌经卷、三尊北魏古佛,这些,在古物拍卖市场上的行情都比莲花尊值钱的多,可是,盗贼却偏偏什么都没动,单单背了那装了莲花尊的箱子跑了,而且明明就是沙地,但是地上一行脚印也没留下,透过监视摄影机也什么都没有,只有看到一个黑影。」 看着所长递来的手机画面,萤幕中车门空空荡荡,只有地面一只黑影像是狼毫挥洒过的痕跡,等等,还有一隻雪白的生物……像是一隻猫,这隻猫怎么有点眼熟呢? 萤幕渐暗,所长将手机放回口袋内,此时市区近在眼前,两人回到研究室放好东西后,宗翰逕自走到顶楼,这是早上他和叶所长和戴安娜商量好的,将顶楼间置的空间整理成一个雅房,当时宗翰的说法是说:等找到合适的房间再搬走。但他心里盘算的却是,他在都兰待顶多几个月,但房租通常都要一年,怎么算也不划算,倒是戴安娜和所长都不介意,戴安娜还对他道:「学弟,你就随便住好了,我以前也在这里窝了一年半,后来才找到一间便宜到不行的土角屋,老师也不会计较这种事,你就先住下来再慢慢打算。」 躺在几张瓦楞纸箱和旧棉被堆成的床舖上,感觉也挺舒服的,其实这个阁楼虽说旧了点,但还是很整齐雅致,尤其就在卧铺的正前方便是一个长方形的天窗,他打开天窗,可以让外头流水一般湛蓝的蓝天,不设防的流洩至房内,而夜晚时则想像满溢如水的星子流淌而下。 正悠间地躺在卧舖上如痴如醉时,突然,一抹燕子般的剪影由小变大,一开始来以为是哪里来的枯叶,但随着身影放大,落在正前方,伴随她肩上一隻雪白的活体动物道:「嗨!重瞳,我们又见面了。」 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内,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出现在他眼前了,有别前两次的惊慌,此时,他只是淡淡道:「不是文物局的警力都拦不了你,何况只是我这小小的研究室,你就直接进来吧!」 「哇!好棒棒呀!你竟然知道盗走莲花尊的人是我,重瞳,我说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耶!」 「我有名字的,叫陈宗翰,倒是你,盗墓者兰流苏小姐,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此时,兰流苏如同飞花落叶,轻轻一跃在他面前。 「你这人真是讲不听呢!我是盗梦者,不是盗墓者,呶,给你。」从腰间皮袋取出一只青色瓷盖,只见瓶盖上方一朵阳纹山茶。 兰流苏道:「这瓶盖与你们研究室的那只才是一对的,两尊弄混了,还给你,我要走囉!还不赶快说声谢谢。」 「谢谢……啊!不对,兰流苏,你盗走的那只莲花尊要还来呀!」 「这可不成,那里头可是存放了大唐弘化公主李莲的魂魄,我和她订好了交易,我实现交易让她升天,她则将升天后魂魄聚结的摩尼宝珠送给我,所以,暂时不能完璧归赵,抱歉啦!」说完轻巧一跃,也不管外面是三层高的楼房,但兰流苏整个身影却消失得乾乾净净,如果不是留在他前方的那盏青玉色山茶碗盖,真让人怀疑方才的一切是否只是春梦了无痕呢? 就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一阵惊诧的声响,原来,不知何时李嫣的声影娉娉婷婷上楼,一双玉目含泪道:「什么?大唐弘化公主是李莲?这,怎么可能?」 从那时到现在,李嫣的魂魄又返回莲花尊内,究竟,已经过了多久呢? 抬头看了一下小谷,后者比了个我也不知道的手势,回想方才的状况,李嫣一整个惊讶道:「我不是公主,那我究竟是谁呢?怎么会如此?莲儿,她是谁?为什么这名字如此熟悉……」宗翰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李嫣的魂魄同意先返回莲花尊之内,休养生息。 「这莲花尊是是储存魂魄之所,也是阴阳两界的通道,你魂魄先回去歇息,或许在一阵子,你就会想起更多的事情。」宗翰是这样劝她的。 没想到,一沉睡就是三天多。 不过这也很难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几十年,这莲花尊内的宇宙时空是做不得准的,说不定此时的李嫣,正在经歷着几十年的时光呢! 就在此时,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伴随大嗓门道:「宗翰,我是戴安娜,快,有公安找你,快下来……」 怎么回事呢?按捺内心的狐疑,来到一楼,只见大罗面色凝重、身边一名男子也是公安模样的打扮,但一排牙齿带着焦黄菸垢,连指尖也是泛黄的,对他道:「宗翰,我们有事情要麻烦你,你认得这人吗?」说完,拿出手机显示照片。 「认识,他好像是叫毛三吧!我来青海都兰的那天,就是做他的黄包车来此地的,怎么了吗?」 大罗示意一旁的男子掏出小册子纪录,他问:「是什么时候呢?时间、地点,可以再说详细一点吗?」 宗翰歪了头想道:「我记得是五天前的下午,我坐一点零五分的车子到火车站,等下我口袋找找还有没有那天的车票,一出车站碰巧碰到他在招揽生意,就上了他的车,接下来去看血渭一号大墓,接儿个碰上你们的人,就被带回警局盘查了。」 「你碰上毛三居然没事,还真是命大呀!不是那天他正巧佛心来了,就是你,也是他们的一份子。」那名纪录的警员说话了。 「曹贵,别这样吓唬人。」大罗喝斥道。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还不知道吧!那个毛三是盗墓集团的人,专干无本生意的,我们公安盯他盯很久了,他平常就以合法掩护非法,将成堆的国宝卖给国外,为了掩饰身分,他们专挑像你这样落单的旅客,载到荒僻之所杀掉,盗取身分证件,给盗墓集团的人,你遇见了他竟然没死,可真是命大。」 闻言宗翰不禁一身冷汗,吶吶道:「真的假呀!我还以为他是好人,那……现在呢?他被抓了吗?」 「呵呵!说不定哟!」曹贵露着泛黄的牙齿笑道:「被阴曹地府里的小鬼给抓了。」 宗翰忍不住有点恼怒道:「所以你们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好了,宗翰,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就在今天清晨,一个叫西加汗牧羊人在九层妖楼入口处百尺左右的距离,看见毛三的尸体。」 回想大罗方才的话语,宗翰忍不住感到一股毛毛的不悦感,虽然说他跟毛三没有任何的交情,据说对方还打算把他毁尸灭跡,但是一听到对方惨死,心中还是充斥的固体似的莫名阴鬱。 回想方才曹贵的话语,这人真的很适合去应徵鬼话连篇般的节目,整个声音低八度不说,还喜欢配上呵呵的不知是笑还是哭的怪异声响,他道:「毛三死了就算了,但奇怪的是他浑身的血都被吸乾了,一颗眼球被嚼碎另一颗则不见了,躯体呈现卍字形的扭曲。」 这死法不就像毛三自己说的吗?被血尸给吸的一乾二净。 一想到这里宗翰的心就更不安了,这里哪会有血尸呢?不管,再怎么样他都该去看一下现场。 来到血渭一号大墓附近,已然是黄昏了。 没有预期围观的人潮,据曹贵说,发现尸体时,围观的人群可比参观九层妖楼的游客来要多三、四倍,沙地处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跡,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尸体的痕跡。 不过其实毛三的尸体他也不知看了几百次了,点选毛三、妖楼、血尸这些关键字,毛三各种不同角度的有码、无码尸体照片,便出现在萤幕上。 毛三真的是死在此处吗?好奇怪的感觉,据曹贵说毛三死亡的时间约莫是凌晨一点至清晨七点,右手边三百公尺处遗落一只金属探测器,当时他应当是来此处盗宝的吧!据传这九层妖楼地底下埋藏巨大的祕宝,乃是吐谷浑国主在死前便将大量的金银珠玉给埋藏至其中,在这柴达木盆地中将近两千多的墓葬群,但全部墓葬群的财宝加起来,也没有九层妖楼里头的多。 然而,虽然妖楼内藏的珍宝吸引盗宝者的覬覦,但是随之绘声绘影的却是妖楼的诅咒,据说所有打算开挖妖楼的盗墓者,都会受到不测之灾,一篇博文上写的栩栩如生,还附上特写的牙洞照片,并强调毛三的死,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在妖楼四周走了一圈,虽说是入口处,却看不出有任何方法可以进入,或许,真的要以大型机具来开挖,才能有效开啟墓葬的通道吧!然而他的老师—叶所长却极力反对,他说道:「古墓本身上层的九层柏木乃是很精细、唇齿相依的结构,一层堆叠一层,只要一个倾斜,所有的柏木便会滚落,将地下陵墓的入口处给牢牢封死,这就是九层妖楼当初设计上的精巧之处,为了预防盗墓者开挖。」 据叶所长所说:「我们利用精密的仪器以卫星断层扫描,九层妖楼底部呈上宽下尖的漏斗型,换算成现在的面积至少有一百多平方公顷、十多层楼深,最上一层是大型的殉葬人俑,还有数千具牛、羊豚豕的遗骸,呈现漩涡的形状,估计此处应当也有墓道入口。」 最后所长还说了,在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下,贸然开挖只会阻断古墓的入口,到时得费数十倍的工夫才能清理上方大量的柏木和兽骸,所以暂时还是按兵不动的好。 趁着落日馀暉行走在古墓周围,此时,宗翰内心充满一股奇特的感受,血渭一号大墓,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底下备兴建起来的呢?而吐谷浑这样一个边境的国家,又是为什么会被灭亡呢!当地人绘声绘影传言,吐蕃灭了吐谷浑,因此兴建九层妖楼也有镇魂之意,里头所镇的乃是千年前被屠灭的国主与贵族,他们的怨灵被镇压在此处。 正当想得出神之际,约莫是九层妖楼的后方,几束高大怒生的茅草,与巨大的石块,突然,他感觉左眼有些异样,光,一明一灭的光召唤他前往。 拨弄一下草丛间,一只熟悉的黑盒子映入他眼帘。 他记得,这是毛三的手机。 捡起这只山寨板的哀凤,看起来一整个没电了,正当他在手上翻转来去时,突然一个闪光。 四、召唤:最强道士王子澄(一) 十一点时分,穿着厚厚的军用外套,出门前忘了查查气象有没有白毛风,风越来越大了,真应了岑参诗句里的「风头如刀面如割」呀!两支手紧紧插在口袋里,但这不是令宗翰最害怕的点,此时,正是曹贵所说,毛三遭袭的时刻。 此时,小谷似乎也很害怕,不时的在宗翰身边飞绕着,双眉一下紧缩一下放松。 就在此时,口袋的手机响了。 拿起这隻早就没电的手机,萤幕显示了一张黄底红字的符咒来电,正要接话之际,此时,只见前方站立着一名男子,他穿着剪裁得宜的亚曼尼西装,白色的外套显示他独特且不凡的品味,右手戴着是一只山茶花手表,鼻梁上戴着金丝无框眼镜,右手正拿着一只最新曜石黑的哀凤,看见宗翰走来,惊讶道:「你是谁?你不是毛三,我所传的讯息乃是茅山所传的符咒,非我派之人无法解读,你是如何破读的?」 宗翰道:「其实说穿了这文字也不难读,我点开手机,只见一串像字又像画的文字,那时,我就猜这应当是道教的符咒,我还是硕士生时曾经写过一篇论东汉五斗米道的论文,虽然符咒文字乍看神祕难解,但万变不过以草书加上星图、神像或厌胜物,以你们这串文字为例:只要将连结处稍稍断开后,再搭配草书字典,就可以破译出上写的是:人定,俟我于妖楼。古时人称亥时时分为人定,因为此时正是入睡之际,只是不清楚方位为何?但我感觉奇怪的是『人』一字画的极长,像极了甲骨文的龙字,因此我猜测那便是龙字的图形,古代以青龙为东方,因此我想来这里碰碰运气。」 其实宗翰没说的是,事实上当他打开手机时,符咒上的青龙便自动飞起,对他点了一个头,因此,他才可不费吹灰之力迅速破译,当然此处自是不谈。 疑惑的睨了他一眼,这人才开口道:「原来你是重瞳,怪不得这么容易就能破我茅山派密语,我先自我介绍,我是茅山派第一百三十七代传人—王子澄。」 不是盗墓集团的人,宗翰先松了半口气道:「原来如此,我叫陈宗翰,是復旦大学派来都兰文物研究所为期一年的交换生。」 「毛三呢?怎么没来见我,又逃了吗?」 「所以……你不知道吗?毛三他……死了。」宗翰简单的介绍毛三的死状,闻言,王子澄皱了几下眉头道:「这毛三本来是我父亲的弟子,但后来父亲觉得这人心数不正,因此将他逐出师门,但他不但未悔过自新,反而盗走本派祕宝,且以茅山道士之名在外头招摇撞骗,行诸多不法生意,因此父亲要我出面,将祕宝追回,必要时可清扫门户,不过,当我来到此处才发现妖气冲天,有不少孤魂野鬼在外,亟需扫荡。」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扫荡二字,小谷瞬间缩到宗翰的口袋里簌簌发抖,该不会他指的妖气是李嫣吧!不然只剩下兰流苏,一想到那个古怪的女人,宗翰忍不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里真的有血尸出没囉!毛三是被血尸给吃了吗?而你说的茅山的秘宝,又是什么东西呢?」 王子澄道:「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身为重瞳的你,应该最清楚不过的,不是吗?只要你肯睁开眼睛的话。」 说完,自口袋掏出一张符纸摺成的纸鹤,一跃,便乘风消失至太虚中。 为什么这些人的交通工具都这么的「神」呀!骑着一拐一拐的脚踏车,宗翰忍不住感慨,这也差太多了吧!不管是兰流苏还是王子澄,这两人都神龙见首不见尾。 只见右手边便是一轮巨大的月华,其实大漠何止落日圆,连满月都是如此的光滑圆润,这样的景色,让他这个生活在内地触目满满都是丘陵建物的人,开了眼界,但是当地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他学长戴安娜也说过:「尤其是凌晨之际,当一边太阳落下,另一边月亮同时升起。」一开始见到这景象时我感动的痛哭流涕呢!但是随着第二天、第三天……可以吃饱睡饱才会让我枯乾的心灵感激凌涕,其他,就沦落为完全无感的状态了。 正思索之际,只觉后方座位突然沉甸甸的,接着听道一阵清脆的声响道:「嗨!重瞳,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兰……兰流苏,你怎么会在这里呢?」这女人也太奇怪了吧!也不打个招呼再亮相。 「我想说出来散散步,没想到碰到你,想说就来看看囉!哇!重瞳,你的座骑好有趣喔!居然没有脚,还会自己动耶!这叫什么呀?」 闻言宗翰险些没昏倒,这女人有没有搞错呀!连脚踏车也没见过,而且相比之下,她骑的镇墓兽才是神奇的交通工具吧!他懒懒道:「我这个叫脚踏车,他不会自己动,要我双脚踩踏板,它才会移动的。」 「脚踏车呀?」兰流苏抬头望着明月思索,突然一个兴起,双脚踢踏道:「真是好玩呀!对了,重瞳,我唱首歌给你听喔!」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遶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祇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瀟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流苏的歌声轻细柔软,像极了青釉色的薄胎瓷,清空之馀又带了一股缠绵不尽的感受,凄凄切切,有种好熟悉的感觉,他似乎听过这样的歌声,是在童年的时候吧!身着牛奶白的女子软软黏黏的唱着古歌谣。 当她唱道:愿逐月华流照君时,他的心不禁震了一下。 突然,他转头道:「在血渭一号大墓附近唱歌的人,就是你吗?」 流苏睁着疑惑的眼神看着她道:「在妖楼附近唱歌?不是耶!这是我听别人唱的,因为好听,顺口就唱起来了。」 几缕漆黑的发丝飘到宗翰脸上,像几隻灵动的黑蛇一般,搔的他脸皮有些麻痒,感觉流苏的脸离他好近,她真是传说中的女鬼吗?女鬼也会吐气如兰吗? 正当心猿意马之际,流苏大喊:「重瞳,小心。」 只见前方一个高地上上方突起,宗翰想转弯却来不及,整个脚踏车弹起,瞬间一个犁田,跌了一身尘土,还好衣服够厚,没擦伤。 「抱歉抱歉,兰流苏,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见流苏站立一旁,一手向前将他拉起,背后巨大的月轮映照她婀娜的身影,像是民间的剪纸贴画一样,她看起来身手极佳,想必摔车前便已跳起。 既然有影子,想必不会是血尸,而且回想方才流苏手心的温度,触掌温润柔软如和闐玉,这种种的跡象,都是活人的证明。 检视一下脚踏车,伤脑筋,落鍊了,这下不能骑只能用牵的了,不过问题是现是哪里呢?左右张望,他似乎迷路了。 再仔细往前一瞧,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凹地,但中央却怪石嶙峋:参差如犬牙、衝然若兽齿,就算脚踏车能骑,这里也不宜骑乘了,宗翰索性牵着脚踏车直行。 在前方地平线,几乎要弹出视网膜的距离,隐隐约约可见市城所在,如果骑脚踏车大概两三个小时可到吧!至于走路? 至少要走到明天中午吧!一想到此,宗翰忍不住三条线。 但他原本便是随遇而安的性格,大学时为了锻鍊体力也曾经独自扛着包包攀登黄山,在山中住了三天三夜,因此对他而言走路也不算什么?而且以一种缓慢的步调观看四周风景的变化,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一想,心情变更轻松、自在了。 此时,他审视着周遭,为何此处会有如此多的乱石呢?那在一块看起来似乎是断截的石碑上,看到上头唐楷铁画银鉤二字:玉门关。 他心中猛然一动,这里是古战场。 那些凹凸数以千计的乱石乃是坟塚,有些倾斜且十分之七八都已倒卧,以一种消瘦寂寥的姿态,即使守望他们的爹娘、殷殷企盼的妻儿与稚子早已不知轮回数世,依旧以一种寂寂的形式,无语问苍天。他四处逡巡一下,只见所有的坟塚乍看乱无秩序,然而,碑面却井然有序的朝向东方,这是为什么呢? 而玉门关位于现今的甘肃敦煌,乃是古丝路西北交通要道,与西南的阳关一北一南,控制葱岭以西的两大要道,自古便是交通要衝与军事重地,玉门关以西便是汉文化圈外的化外苦寒之地,因此东汉名将班超才有言:「生不用峰万户侯,但愿生入玉门关。」 但玉门关与青海相隔千里,为何此处会出现玉门关的石碑呢? 此时他听见兰流苏的声音道:「重瞳,你别走太快,等等我呀!」只见宗翰一脸眉头深锁的神情,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豁然开朗,正当流苏还寻思着,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前后神情转变如此之大,宗翰突然道:「我懂了,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这是王昌龄的诗句,这里附近应当是唐代边防的古城所在,因为守关将士思乡情切,因此才在战亡之处立碑书此诗,稍解他们的相思之苦。」 话方说完,只见突然地面上暗影蠕动,一开始只有几具,接着,彷彿互相唤醒一般,一个接一个漆黑、漫漶的暗影逐渐清晰,只见他们身着盔甲、肩颈上兀自插着流矢与箭翎,眼中却点燃着荧荧鬼火,不少鬼兵身形高大、鼻梁高挺,竟不似中原汉人的容貌,这应当是胡汉联军吧!宗翰读过史书,胡汉联军乃是唐一代西域的趋势,除了徵戍守边的内地汉人,其馀的组成份子则有来自龟兹、高昌、印度、波斯……这些地方的佣兵,甚至连带兵作战的将领也未必是内地汉人。 四、召唤:最强道士王子澄(二) 「该死,你唤醒他们了。」流苏低声道。 「我……」宗翰一脸无辜道:「我什么都没做呀?」 流苏斜睨了他一眼道:「记着,亡者通常不知道自己已死,不然,就是把你视为同类,不论哪一种情况对我们而言,都是危险的。」 「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不是同类,那会发生什么事呢?」 「诅咒,这些战死的死者通常都是带着极大的怨恨与憾恨辞世的,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是闯入的生者的话,那聚集所有亡者强大的怨念将会附着在你身上,接着被带回人间,如附骨之蛆,永不止息,你应该听说中外歷史上不少被诅咒、不幸的事件吧!像是图唐卡门一类的,那其实都是因为生者无意带回了冥界的怨念,才会產生的,如果不想成为被诅咒的人的话,你就给我小心点。」 「那现在我应该怎么做呢?」 「伺机离开,不惊动他们,记得,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绝对不可开口说话。」 一名金发高鼻的步兵,手提陌刀,开口不知是梵文还是罗马文,接着一刀挥来,宗翰险些大叫,但是就在森冷的刀锋几乎要靠近时,化为细长薄影。 一名独眼的斥候大声询问道:「汝等为何人?竟子夜时分擅闯军营。」接着一刀穿刺,眼见就是破胸之祸,宗翰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刺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膛流血,但一瞬间,只剩月华残碎的光影。 「就像〈杜子春〉的故事,你眼前的一切乃六识之幻象,嘘!记得,不要被眼睛给骗了。」 这话好熟,宗翰忍不住转身询问,但流苏却以逕自往前穿越鬼兵营阵,就在此时他听到一阵哭声,原来一名约莫束发之年的士兵蹲坐地上,脚上一只箭翎刺穿脛骨疼痛不止,那容貌,竟与小谷有七分相似。 「啊!」宗翰忍不住喊了出来。 只见所有的鬼兵瞬间如骨牌般井然有序的赫赫转来,盾牌撞击鏗鏘之声不绝于耳,流苏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骂道:「该死,不是告诉你了吗?」 「对不起,我……」 「还在交头接耳什么?看你俩人神色怔忡,多半是细作,来人呀!还不将这两人缚了去见将军大人。」这斥候一声喝令,只见十来个鬼兵迅速包围过来,手持鉤戟长鎩,空洞深陷的眼瞳却依稀可见出严肃之感,瞧这阵势剎是训练有素,足见军纪严明,不禁令宗翰暗喝一声采。 流苏微蹙了一下眉,纤手一抖如流星破月,一只坠着小金铃的白练如苍鹰搏兔,瞬间击退数名执戟逼进的鬼兵,鬼兵大喝一声朝她进逼而来,但流苏瞬间后退翻了几身跟斗,一双如玉的长腿踢翻了好几名士兵,这几下动作实在太快,宗翰眼睛还没跟上,已然将三、五名士兵击倒。 这……根本是在演动作片吗?宗翰心底忍不住道。 瞬间几阵夺命的冷风扑面而来,此时,几名鬼兵正採合围之势朝他进逼,一名鬼兵拿着斧鉞朝他脸上招呼,宗翰赶紧抱头鼠窜,这才躲过了致命的一击,但模样可说是狼狈至极。 「救命呀!」眼看流星锤就是压顶之势,流苏的小金铃飞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轻若柳絮的小金铃居然一下子就将流星锤给弹开了,接着一个飞身,流苏踢飞了好几名鬼兵的攻击,这些鬼兵有的被踢飞下巴、有的被金铃穿胸而过、或是被踢碎下身只残存上身手臂,悬掛着腐着烂肉的尸身疑惑四目相交,彷彿遗忘痛觉许久,这些鬼兵死亡许久,尸体经过风化几乎不堪一击,流苏立在宗翰前方,漆黑如墨的发丝漂浮着,斗大的明月镶嵌在她身前。 「你们研究生都不运动的吗?」她冷冷回首道。 方才摔的狗吃屎,险些满口都是沙子,宗翰道:「有学过保龄球和游泳。」 彷彿听见流苏晬了一口,接着道:「重瞳,躲我身后,没事不要乱跑。」 此时,宗翰却见到巨大的月轮中央,突然出现了一只黑色的剪影,一名将领跨于战马上,身上金盔熠熠,手中弯弓如满月,夹杂着一股高昂的尖哨声,箭矢转瞬破空而来。 流苏一个侧身,几乎只是毫厘的差距,流矢飞过,但没想到接下来却是两声无声低沉的暗箭,恍若夜风过拂过沙地的縠纹的不着痕跡,接连射入一名鬼兵的喉间、胸膛,已经喷不出鲜血的残躯,鬼兵兀自站立,疑惑的看着没入的箭翎。 这应当是传说中的蒿矢吧!又称鸣鏑,通常在战场上功能主要是以尖锐声响先发制人,以对敌兵生阻遏之效,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般人多只会留意到最初的鸣鏑,等到警觉后之后来有两支暗箭,恐怕早已中箭落马了、身首异处,能一次连射三箭,此人功力绝对不可小覷,浑圆车轮般的满月前,只见那名将领手擒一柄长剑,以雷霆万钧之势,正要策马衝杀而来,流苏屏气凝神不敢大意,将一只白练舞的如闪电般。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眼见这名将领居高临下就是一砍,宗翰突然吟诵诗歌道。 那紫电般的长剑瞬间僵直于半空,那将领缓缓转头,带点疑惑的看着宗翰,一双眼睛犹疑不定,月光清暉下,脸庞不似一般的死尸可怕,半边脸还残留着森森白骨与荧荧眼瞳,另半边脸却恍若生者般,那略微苍白的下顎与几乎无血色的唇如弦月,一隻眼睛却是苍绿色的,漆黑的墨发如乱蛇飘逸。 这死尸也太帅了吧!宗翰忍不住暗忖道,如果不看那腐朽的半边脸,光凭完好的另一半,百分之百可以判断这将领生前必定是一名美貌的男子,如果死尸都那么帅,活人真是不用混了。 「汝为何人,竟会朗诵李頎的诗作。」那俊尸将领道。 「这是怎么回事呢?重瞳。」流苏也好奇问道。 宗翰道:「我也只是猜测,边塞乃是唐代诗文中常见主题,而这首〈古从军行〉乃是初唐李頎膾炙人口之诗作,唐人喜爱吟诵诗歌,只要出塞之人多少都会吟诵一两句,除了告慰思乡之情、征戍之苦外,还可以显示自己的身分与文化,因此我才试着吟诵看看。」 宗翰向前便是一揖道:「敢问阁下可是安西都护府驍骑军的青霜将军大人吗?」 那将领点头道:「末将便是,既然知晓吾之名,莫非你也是大唐人士?」 一旁流苏更惊讶道:「重瞳,你还真神,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姓名和身分的呢?」 宗翰道:「我刚才看他射出的箭翎上有写安西青霜四字,我记得此时西域最大的都护府便是安西都护府,正巧安西都护府统领的便是河西走廊、吐谷浑至高昌一代,因此我猜至少有九成的可能他是安西都护府的军士。」接着,宗翰又向前道:「敬秉将军大人阁下,在下乃一介长安士子,自幼仰慕班超投笔从戎,加以有亲眷住于河西张掖,因此前来投亲,数月前蒙得酒泉节度使之器重,命小人前往吐谷浑学习波斯与吐蕃文字,不料半途失道、又受番人洗劫,财物尽空,幸得这位姑娘所救,才得以保留性命,正愈回程时不料误闯军阵,还请大人恕罪则箇。」他这话实属胡乱拼凑而成,真要仔细追究自己也颇心虚,但眼前这鬼将一听,便道:「如此一来,倒是末将失礼了。」接着右手上举,本来手执长枪神色冰霜的士兵瞬间退却,整齐有素。 「不敢动问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姓陈名宗翰,这位姑娘名唤兰流苏。」 「末将凌青霜,若公子欲返回酒泉节度使,末将正巧顺路,两位不妨一道同行,毕竟青海都兰一路上路途艰险,一併同行,除可保护两人一路安全之外,方才听见公子吟诗,瞬间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内心充满亲切之情,末将虽久征沙场,但心中一直雅好文艺,如蒙不弃,路上末将也很想与陈公子一同谈诗论艺。」 「这……」这话说的极为诚恳,以宗翰的性格几乎要开口同意,但奄留于此说不定会被识破了活人身分,一想到可能会出现的附骨之蛆诅咒,又令他裹足不前,正想找个理由开脱,突然眼中瞥见了一熟悉之物,自凌青霜的腰间,一只墨绿色的玉珮极为眼熟,他瞬间改口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重瞳,你发神经呀!」装作没听见一旁流苏微嗔的表情,也不想想方才谁才说要小心不要被发现,结果却动不动就舞枪弄棒,搞出恁大的风波。只见凌青霜自马上矫捷的一跃而下,宗翰赶紧迎上前去。 「末将自十年前奉命来此,已经许久未闻长安消息,今日得见宗翰兄,心中委实快慰不已,不知宗翰能否多告知些长安消息,也让末将一解相思之苦。」 「这……」宗翰瞬间词穷,先别说他方才是胡诌,虽然他熟读歷史,但真要仔细说明,难保不会露出马脚,正犹疑不定之时,宗翰道:「不知将军大人何故来此西域呢?」 「说来话长,末将乃三年前奉旨护送公主和亲吐谷浑,因而长途跋涉来此,本来任务完毕后应当回程覆命,但因为西安都护府李大人的器重,上书请末将与一些精锐士兵住扎于此,因此才留于此地。」 他口中说的和亲公主就是李嫣吗?宗翰起了一点疑惑,但会这么巧吗?能于千万年渺渺时空中,千万人的茫茫人海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遇见前生相遇过的魂魄,这莫非是命中注定,眼见凌青霜系于腰上的玉珮,此时他瞧得仔细了,青丝笼系的同心结上,正是一朵阳纹山茶图样,他道:「在下一事唐突,敢问将军大人这玉珮从何而来?」 凌青霜的神情带了一股诧异感,疑惑道:「这是末将一名友人所赠,不知微物为何入的了公子法眼。」 此时只见大漠尽头,那斗大的月轮逐渐下沉,糟了,当月亮全部下沉之际,便是日出之时,没有时间了,他赶紧道:「不瞒你说,我有一个朋友,身边有一物图样与这朵阳纹山茶极为相似,敢问将军大人,你这玉珮为何人所赠?」 闻言,凌青霜惊讶道:「这……说来话长,乃是一位萍水相逢之女子,但末将真不知这位姑娘姓名?倒是不知公子所说的这位友人年龄、相貌为何?是否与末将相遇为同一人呢?」 「可否借在下一看呢?」宗翰道。 「请。」凌青霜解下玉珮道。 当冰轮于西方地平线缓缓落下,东方旭日正以千亿束金箭之姿冉冉上升,只见几千具鬼兵随着晨光指露处灰飞烟灭,那凌青霜一张俊容转瞬剔透风化,只剩那一只山茶玉珮落于尘沙之中。 而周遭是櫛比鳞次的古坟塚,犬牙似高低错落。 「走吧!重瞳,时候已然到了。」 该去哪了,只见眼前风沙茫茫,宗翰忍不住有一种天地悠悠、今夕何夕的愴踉感。 转瞬间手中的玉珮被兰流苏抢走,她巧笑倩兮道:「多谢你了,重瞳,这玉珮我先收下了,多亏了你,倒省了我一番功夫。」 「你说什么?那可能是嫣儿的东西。」宗翰生气道。 「那你来追呀!」登云梯似的一纵,转瞬间却不见踪影,只有宗翰一人佇在原地,惨了,这下要怎么跟李嫣交代呢? 沉浸在水绿色翠融融的液体间,恍然的,李嫣逐渐醒转。 当身形飘出莲花尊,魂魄先聚拢成山茶的形象,接着一花开五瓣之姿次第开放,在自花心升出一道婀娜的体态,李嫣以步步生莲之姿走来,此刻,自己究竟沉睡多久了呢?得去问问宗翰公子才行。 「啊!」只见宗翰腰围了一条毛巾光着上身赤膊走来,李嫣赶紧以袖掩面,耳边还传来宗翰陪不是的声响:「抱歉抱歉,嫣儿,我没想到你醒了,我本来有带衣服,但没想到忘了拿内裤,你等一下喔!抱歉抱歉。」 宗翰赶紧将衣服穿整齐,脑中不忘暗骂兰流苏,该死,都是碰上这个煞星,脚踏车坏掉不说还碰上死人军团,最可恨的是抢了玉珮后就将他一人丢在荒郊野外,如果不是天亮后正巧碰见运牲畜的蒙胞顺路去都兰市,他恐怕还在外头吹风吃沙子呢! 一回来了个澡后全身舒畅许多,他赶紧对李嫣道:「我好了,抱歉抱歉。」 然而,李嫣却缓缓的飘到电视机,凝视着这一只发出ㄘㄘ杂音的方块。这是戴安娜学长之前放在顶楼的电视,传统的真空管不大容易坏,但画质却会变得极差,且不断的会有杂讯出现,看着这时而杂讯时而稳定的萤幕画面,李嫣缓缓靠近,她是因为没有看过电视,所以觉得很奇怪吧!宗翰想,正打算帮忙解释电视机的功能时,只见李嫣整张面容却几乎要贴上电视萤幕之际,突然轻挪螓首,对他道:「宗翰,请问你知道,这塞外的野花可盛开了吗?可以带我去看吗?」 五、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坐在小福特的驾驶处,方才,新闻报导显示在柴达木盆地南方的祁连山脚,由于融化的雪水匯流成的河川,灌溉了当地的草原,此时开满了野生的花朵,接着新闻还出现草原的画面,在萤幕不断跳跃中,画面转变为草原不同的风貌,切着又切换回女主播清晰流畅的口条。 他询问叶所长和戴安娜,是否有交通工具可以让他去看祁连山北麓边的野花,叶所长的反应倒是有些惊讶,问道:「宗翰,为什么你要看野花呢?」 当下他真有些冏,老师该不会觉得他是一个贪图享乐的学生吧!但还好老师却道:「你是因为在内地听说塞外的草原野花盛开得十分美丽,所以才想去看的吗?我七八年前来此之时,读过姜戎《狼图腾》里头的场景,哇!也很期待见见那里头叙述壮阔的场面,但是你来此处后才知道,现在的乾旱可是一年比一年还严重,随着气候变异、乾旱与过度放牧所造成的草原沙化,使草原不断缩减中,何况此时尙是初秋,什么野花都是被媒体炒作出来的,已经不如以往了……」 还好顿了一下老师又说:「不过,你想看就去看吧!反正你出来乍到,多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望着前方大漠沙尘滚滚,不同内地,地平线的远方连一点建物、一点可供辨识的山峦、灯塔或枯树都没有,几乎把眼睛望疼了,也什么都瞧不见,行走在这里,真会让人兴起一股天苍苍、野茫茫的孤独感吧! 「嫣儿,你为什么想要看野花呢?」宗翰好奇道。 李嫣没有回答,低垂着眼眉,让思绪縹緲的化入烟尘之中。 不大熟练的握着方向盘,索性一出城镇后便是广漠无边的大地,怎么转也不怕车祸,再加上飞天小谷在天空上引路,这小谷可真神,比卫星导航还神,不然,要宗翰能独自来此,恐怕是没有办法了。又约莫过了几十分鐘,只见远处几具土墩跳跃式的进入眼帘,那应当是古烽火台吧!难怪古代称烽烟十里,在这样辽阔无边的沙漠上,大概没有什么,是比烟更迅速传递的物质。 远处一些突起的山峦次地映入眼膜,上还像是累累白骨似的雪白,那是终年不化的残雪吧!是从唐代或是更久以前便积累到现在的吗?宗翰忍不住想,当初李嫣的和亲队伍行军至此,见到的也是同样的景色吗?即使轮转千年,是否也是一样的山脉、一样清朗无际的天色在眼前流淌,他试图从李嫣的容顏读出一点什么?但她仍旧深顰蛾眉,读不出什么? 眼前出现了一大排奇特的障碍物,接近一看乃是一排绵延无尽头的铁栅栏,但多数都锈蚀、倾颓了,栅栏的里头什么都没有,究竟为什么要设立呢? 他记得戴安娜对他说过,几年前一些内地的媒体来此拍摄照片,登在网路上连绵野花的照片吸引大批游客来此观赏,为了赚钱收费,因此财团来此收购并设立铁栅栏,但此举却引发当地蒙胞反弹,他们认为草原是只属于长生天腾格尔,非私有土地不应收费,而随着草原沙化,野花数量也一年不如一年…… 当李嫣魂魄飘入铁丝网后,宗翰赶紧跟在后头,望着四面八方几乎是一致的景色,但李嫣却篤定的往前走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嫣儿,你等等我呀!」宗翰不禁暗暗叫苦,自己毕竟是有肉身不如魂魄虚无飘渺,藉由风力便轻盈不已,李嫣要是再飘下去,自己恐怕就要迷路了。 还好,约莫此时,李嫣停了下来。 虽然只有一簇的野花,但这个数量够让宗翰讶异了,红橙黄绿蓝靛紫……还有緋桃云青各种数不出的色彩,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内地见过的花朵不计其数,什么漂亮的牡丹、芍药、玫瑰……但眼前这些说不出名字的野花,像是水仙一般的,更惊讶的是,李嫣竟然开始开口、歌唱。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我还记得这首曲子是他教我唱的。」 「你说的他是谁呢?」 李嫣没说话,只轻轻的走到宗翰面前,一隻指尖轻触他额上,瞬间周遭景色流淌变化,宗翰感觉自己穿梭时空,回到古唐朝。 「莲儿,我听说在草原之上,有迆邐不绝的野花,那野花大的似铜钵、小的却似银铃,奼紫嫣红的,比咱们大明宫六月盛开的芙渠还要鲜红、艷丽是吗?」那是李嫣吧!她穿着桃色的合欢襦,宽大白色的下裙。 「是呀!真没想到塞外也有这样的好景致,若不是孟昶哥哥带我去瞧,我这一辈子还真想不到有这样美的野花呢?远看像是一片锦浪似的翠绒绒的缎子,再靠近一点,却是几百隻锦屏上也未曾见过的禽鸟、像是黄鶯、画眉、仙鹤……似的展翅鵠立,再仔细瞇眼一瞅,这哪里是什么禽鸟呢?分明是一朵朵展翅欲飞的野花呢!」这女子梳了一对双髻,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带着慧黠淘气之感,不似李嫣文静嫺雅,但眉宇间却有几分相似,要是两人坐在一块,一时,还真分不清谁是谁? 「莲儿,我也想去见见你说的这样美丽的景致。」 「可是公主……」李莲的口气犹疑了,毕竟私纵公主出宫,若真生了什么事,那可是诛九族都减不了的重罪。 「莲儿,我有个主意,让我与你暂时交换身分,可好?」 「公主,这不妥。」 「有何不妥呢?我们年龄、身形相仿,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晓呢?何况,你不也想试试当公主的滋味吗?想像自己成了大唐的天之骄女、是万民仰代的公主,就是这么一剎呀!莲儿,难道你真要让一国公主卑屈的祈求你吗?啊!不,儘管我有再多的锦缎与荣耀,我却买不着片刻的自由呀!自由!呀!那真好,我多么想要像那迆邐不绝的野花一般,飞到那一点纤翳也没有天空,跟你相比,我是一点自由也没有、不过是被深锁在金笼中的一只雀鸟、被黄金枷给箝住的奴隶。」 「公主,你万万别这样说呀!」 「那莲儿,你可愿意答应我?」 隐隐约约,宗翰听见李嫣的声音,自四面八方道: 「那一日,我终于离开了厚重的营帐,卸下了繁重的朱雀凤冠与珠翠,终于窥见了那珠帘之外的世界了,我从没这样轻盈过,穿着一袭皎白的罗裳,赤着莲足尽情的在草原上奔跑着,不断的跑呀跑呀!这野花真美,置于鼻尖是如此的馥郁香甜,啊!重点是花儿是有生命的,它们不像那些无生命的珠宝一样死气沉沉,只有尘土般沉甸甸的气息挥之不去。 突然,我见到了一对奇形怪状的野花,毛茸茸的在眼前微微上下晃动着,我好奇的走过去,结果,还没靠近它竟然豁的动了一下,突然一只庞然大物昂首而立,这哪是什么野花,竟是一对棕色的马耳。 『踏雪,你莫要惊慌,莫非是有人来此,不然,你何故如此呢?』我听见一名男子低沉的声音道。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内侍以外的男子,他眼神如电,一双剑眉却似两道晕染的墨痕一般,在宣纸般的白肤上迤邐出两道入木三分的铁画银鉤,他一头青丝铺展于纷红骇绿的野花之上,他起身,见到我时神情抑是一阵惊诧。 『你是何人?因何来此?』 情急之下,我撒谎了,我告诉他我乃是迎亲队中公主的贴身侍女。 『不敢动问阁下高姓大名?』我道。 『在下姓凌,名青霜。』 瞬间宗翰一个惊诧,竟然有这样巧的事情。 然而,只见野花丛中隐隐出现数道黑影,突然几隻流矢无声射来,宗翰下意识大喊小心,才发现自己和游魂一样没有出声能力,倒是凌青霜一个飞奔向前,一把将李嫣压在身下,接着翻滚,手中不知何时抽出一柄短刃,破空掷出,一名黑衣刺客瞬间倒地,但紧接又是几道飞箭袭来,一支箭翎差一吋便刺伤我的脸,我忍不住一阵惊慌。 当我更惊慌的是,那人突然站起身来,那高大巍峨的身影像是一尊神祇似的,胸口掏出一把连弩,瞬间几个风驰电掣之声,我听见几许身躯落地声响。 打斗结束了吗? 我抬起身,只见凌青霜穿了一件银色的软甲,左脚向前,左肩耸起,从后方可见肩胛之处正中了一箭,但更令我心惊的是此时他手上连弩已无箭矢,而敌方却尚有三人,皆手持长剑。 前方一人迅速向前猛衝,那柄青色宝剑以劈山之势自上而下,凌青霜一个向后,手中连弩一格,只见那人瞬间向后,鲜血如涌泉自喉间汩汩流出,接着又是电光石火一个霹靂,此时我才看仔细了,原来他手上藏有两颗石子,在这紧急时刻他以连弩为弹弓,将飞石激射而出。 现在,刺客只剩最末一人了。 那人似乎也有些忌惮,将长剑置于胸前摆了一个守势,以静制动,一双脚缓慢以圈圈之势移动,似乎在观察何时才是进攻的空隙。 此时我也感到一阵心悸,或许是用力过当的关係,凌青霜步履踉蹌了一下,只见红色止不住的鲜血从雪白的软甲上汩汩涌出,落在草地上,那顏色,可比野花还凄艳。 『是何人指使你来此杀我,是兰夫人吗?』凌青霜道。 那人的表情微动了一下,但他的目的似乎只是要争取一点空隙,他迅速往旁边衝去,想要抓起一柄长剑御敌,但那人亦发现他的意图,手持长剑衝去。 『小心!』情急之下我从一旁战亡的尸身上抽了他原先用的匕首,用力朝他扔去,但才一扔我便后悔万分,我根本没扔准,那匕首离他至少有四、五尺之遥,然而,就是那么一瞬,那人以为有伏兵转身回刀自救,就是那个空隙,凌青霜一跃抄起青铜剑,剑尖直指黑衣人,刀刃相撞声共鸣不已,那人缓缓倒地,在地面上绽开大片的鲜血。 『你……你没事吧!』我紧张向前道。 只见他左肩的伤更深了,他微皱眉头以一剑撑地,长跽于地,额上冒出大大的汗珠。 『快,我马上鞍鞬有药,去替我取来。』他道。 我依言将马牵来,一面牵,一面道:『踏雪莫怕,你的主人现在需要你的帮助……』虽说如此,但我一双手却止不住颤抖,这是我第一次见着有这样多的尸体,在我眼前流血,在我从前住的深宫中,人们只会张着杀人不见血的流言,趁你转身时射出一支支无形的箭翎。 在皮囊里翻转了一番,只找到一个青色药瓶,赶紧取了拿到他面前。先将药粉尽数洒于他的伤口,再将怀中绣帕为伤口包扎后,只见他似乎是昏厥了,闭上一双眼睛,躺卧在草地间,我又翻了一下皮囊里发现一个水壶,我扶着他的头以小指尖微微撬开他弓弦一般的嘴角,为他注入一些水,突然,一双电眸直视着我,紧紧抓住我的右手,那手劲,着实令我生疼。 咳了一下道:『是你,救了我吗?』 我不知该怎么说,只默默的点了头,但真是我救了他吗?应当是他救了我才是吧!方才那些人究竟是谁?依身法行事来看应当是某人所蓄的死士,但究竟是谁? 见状,他缓缓松了手,此时,我听见远远一阵羌笛声响,自远处孤城之处迢递传来,接着我听到风中传来的歌声道:「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还带着马的嘶鸣,混杂着苍劲壮者声与稚嫩的少年声,道:「边草无穷日暮囉!将军,你在哪里呀?将军,咱们要出发了……」 他挣扎的想要起身,但上身才刚抬起,瞬间一个倒卧,我赶紧搀扶助他,他才以长剑拄地,奋力站起身来。 只见这寻人的声音逐渐靠近,远方,一轮巨大血红的落日正逐渐下沉,也令我想起我已离营许久,此刻,应当也是迎亲队伍要准备前往驛站的时刻了,我赶紧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此时,他紧抓住我的手道:「我还能见你吗?明日?」 不知该说什么,我拿起一只玉珮放在他胸前,上头刻有一朵山茶,那时离去长安前姨母赠与我的,她说是母亲幼年配戴过的饰物,要我时时带在身边,有驱邪避祸之效,接着我将螓首低的不能再低,蜻蜓点水后,转身,离去。 「公主,嫣儿……还好,我终于找到你了。」宗翰眼前出现一名青衣小帽男子,看起来不过弱冠年岁,俊眼秀眉,一双眼睛尽是担忧之色。 这……不是宗翰在碰触青釉莲花尊时,眼前出现手取并蒂莲花的那名男子吗? 只见这人手上缠绕一股凡人无法得见的青色之气,与他之前在妖楼所发现的古物并无二异,可知,此人必是莲花尊的製作者无疑了,只是此人看起来寻常相貌,不似术者,为何会有此神异青气缠绕于身上,着实令人惊异。 「孟昶哥哥,真是对不住,让你担心了,请问迎亲队伍已经出发了吗?」 他摇摇头道:「还没有,莲儿装病躲在衾褥上,我瞧见洪尚宫的脸色都白了,你快快回去,免得让人给发现了。」 当天夜晚,我和莲儿肩靠着肩、额靠着额,将如瀑的青丝铺展在白瓷枕上,我们向来都是如此,做为我的贴身婢女,幼时她总睡在我床脚边,但自从我娘亲过世,夜半时分我啼哭不停时,她便爬到我床边,此后,我们再也没有分过彼此。 细细的,我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 说完,莲儿惊讶道:「公主,那真是太危险了,我看你以后还是别出门了。」 「这……」不知怎么,虽然如此,我的一颗心却止不住的想着那人,他平安了吗?那伤口那么深可有好好的医治。 「莲儿,答应我好吗?明日,再扮我一日,让我出去,我只想再看他一眼……」 「这……」 莲儿面带难色,但我知道,莲儿向来是最依我的,于是她同意再为我扮成公主一次,让我偷偷离开队伍,去草原找他。 然而来到草原,从餔时等到人定,我却未见到他的身影。 默默的返回队伍,我的一颗心却沉重不已,那人,凌将军究竟是生是死?他还好吗? 往着眼前迤邐无尽的草原,当李嫣的声音飘飘邈邈、逐渐消散于周匝,此刻,被血一般红的落日所渲染的酡红色的草原,也次第转换为现今倾颓铁丝网、沙化的原野,短短数分鐘宗翰已然随着李嫣的魂魄穿越千年,又回到现代。 亲身经歷过李嫣的回忆后,宗翰也知晓一些前因后果,他猜的没错,果然,他与凌青霜乃是旧识,但之后她们可有再相见,宗翰还想问,但穿越千年,李嫣的幽魂似乎是太过乏力,只见她闭上一双杏眼,让魂魄返回莲花尊之内。 六、重逢:驍骑将军凌青霜(一) 梦中,李嫣又落入自己的回忆中了。 「啟稟公主殿下,再前方十多里处便是敦煌了,方才使者来报,敦煌太守知道您得驾临,已在准备为您设宴接风,不知公主可要在那休憩几日,再行赶路。」坐于华盖珠帘内,厚重的金线双狮戏珠绣帘阻隔了迆邐不绝的黄沙和渺渺无尽的蓝天,尽日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从离去长安城的九城宫闕,到出了玉门关,至今,已数不尽是指头上的第几日了,当听到洪尚宫话语时,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醒是寐。 「敦煌?」 「没错,公主可要稍稍休息数日,在那儿补充淡水粮草,因为几月下来连续不绝的赶路,车伕和牲口都已人困马乏,更何况这几月鲜少下车行走,恐怕公主玉体也将有隙,是否要在那停留……十天半月……」 「那传我的諭令,全车人马至敦煌暂休半月,还有,请莲儿来找我。」 窥见洪尚宫的眼神,她眼波底下的阳谋她可是揣测得清清楚楚的,自从被选为和亲公主,身边之人便将自己视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所有沾惹上关係者便意为着成为和亲队伍的一员,而那代表的便是此生此世得远离中土,埋骨异域,只有月夜时分魂魄方可环珮归来。 除了莲儿和孟昶哥哥之外。 正当寻思之际,莲儿已经进来了,她先是盈盈一万福,接着便跳上软垫旁对我道:「公主殿下,我们真的要在敦煌待上半个月吗?」 「我不是说了吗?没人的时候叫我嫣儿便成了。」 「好的,我知道。」她促狭一笑道:「嫣儿姐姐,我听说这敦煌可好玩了,它号称是沙漠的明珠,在我们前往吐谷浑必经的河西走廊上数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之中,这敦煌可是最繁华的一座城市,听说这街道上的楼房高耸入云,街道都是用玉石给铺成,连邻近的楼兰、高昌、吐蕃、甚至更远的回紇商人都会来此买卖,最神奇的是附近还有一座莫高窟,里头供奉着几百尊佛像,可精采着呢!听说连壁上绘画也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只见莲儿说的眉飞色舞,李嫣清楚,因为自从旬日前她与凌青霜一别后,尽日愁眉不展,因此只要一有机会李莲便想办法逗她开心,免得她心情鬱闷。 「好啦!瞧你说得这样开心,我又没办法去看,你这是存心要撩拨我,惹我生气就是了。」 「那还不容易,咱们用老法子不就成了吗?」 那夜,进入灯烛荧煌的恍若白昼的华堂之中,这排场虽不若长安大明宫内所看到的朱闕琼楼那样的富丽辉煌,但与之前接待的驛站相比,也算得上华丽非凡了,回想自从出了玉门关,有一段时间都得住在老旧、破败的驛站,甚至有时连驛站也无,只能在岩石堆或倾颓的城墙间搭起帐篷,将就度过一宿。 「公主殿下,这烤全羊、烧驼峰可吃的习惯?沙漠虽然物资简陋,但咱们敦煌位于河西走廊中枢,南来北往商贾如过江之鯽,这可不是我夸口,只要公主说得出名的菜餚,不消数日,我一定为你准备。」 眼见长桌上杯盘交错,那硕大无比的烤全羊正对着自己,随着一阵阵腥羶骚气来袭,忍不住腹中一股酸败感,先拿起夜光杯啜饮一小口葡萄酒压压惊后,李嫣道:「我倒是很想念大明宫的莲叶羹,不知道李大人可否备着,一解本宫的相思之苦。」 「莲叶羹?那有何问题?我即刻请人去办。」 「且慢,这莲叶羹可得用盛夏六月清绿的圆荷,採摘后立刻以荷叶上的水珠烹煮,方为清新健脾,有沁心益肺之功效。」 「是吗?那我立刻派人……」 只见李大人面带难色,李嫣赶紧道:「本宫方才不过开个小玩笑罢了,大人何需当真,沙漠中一切简便即可,本宫出入饮食坐卧向来也是以简朴为尚,大人不需多虑。」 李大人像似松了口气,接着道:「多谢公主,接下来卑职准备了舞马技艺,也请公主不嫌野人献曝,尽情观赏。」 说完一拍手,几十隻红鬃烈马便拉至场上,待羯鼓一响,马儿开始跳跃,马中央立着一深目胡人,看起来雌雄莫辨,他以崑崙震玉的浑厚嗓音唱道:「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瞬间,却是将她拉回数日前的回忆。 一曲终了,李大人对我道:「公主,这舞马的表演你还喜欢吗?接下来我还为公主准备了几十名琵琶乐师,带来一曲婆罗门曲。」 呆了半晌,李嫣才道:「多谢李大人厚意,但本宫舟车劳顿,身体微恙,因此想早作休息,还请大人见谅。」 「如此,那我即刻派人护送公主至寝宫,早日歇息。」 亥时,巨大的明月悬掛于城墙之上,只听到一阵细微脚步声响,接着是三声猫叫,再来树枝折断声响,只见一名女子自女墙一跃而下,下方一名青衣男子半身跪着,将她接住。 「孟昶哥哥,多谢你了。」 「没事的,嫣儿,倒是你出门前真的有仔细瞧过,没有被洪尚宫给瞧见吧!」 「你放心,没有,为了隐瞒她们的耳目,我很早便说我今日身子不适,要早早休息,更何况为了预防万一,莲儿早就穿了我的衣裳卧在床上,料想她们不会发现的。」 「那就好,只是公主,啊!不,是嫣儿,你想要去哪儿?」 「自然是莫高窟了。」 这里是敦煌郡城十里外的莫高窟。 孟昶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多的壁画在眼前,从南北朝、隋……乃至大唐,赭红、蓝靛、丹青、硃砂……各式矿石顏料在眼前铺垫出波斯毯般华丽的风貌、亮丽的色流,各种丰肌肉骨、遒劲的线条与身形在眼前舞动着,这精彩的壁画,可把孟昶给看直了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见着这样多的壁画,如果不是这趟西域之行,我所师法的技巧,大概只有中土一代的绘画艺术而已,然而,到了这里,才发现与我之前所学相比,不过是埳井之蛙罢了,这墙壁上的菩萨、神佛以及飞天伎乐,每个姿态生动,大异于我于江南时期所见闻的壁画与雕塑,但每一幅看起来却都姿态曼妙不已,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孟昶哥哥,我以为你只对烧塑有兴趣,没想到这壁画也让你如此着迷。」 「嫣儿,你要知道,所有的艺术不过如万法归宗般,虽然我朝画派有分南北、宗派也分南北,然而,真正动人的作品却是不分畛域的,对我而言不论在南、在北,只要可以观览这无尽的创作,便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而也唯有此,我才能期许自己有朝一日创造出精彩绝论的作品。」 瞧着孟昶哥哥一脸入迷的神情,李嫣笑道:「好了,我知道了,那我就不妨碍你去观览画作了,现在,我也要去找今日此行的目的了。」 在洞口四处张望着,在心底默默地数,四三、四四……直数到四十九时,深吸一口气走入佛龕之中,眼前端坐的乃是三丈高的东方极乐世界的药师如来佛,火光照射下眼帘半闭半张,好似以一种从容的姿态,不悲不喜的端视着三千大千眾生,脖子上悬掛瓔珞宝饰,一腿盘起一腿却垂下,这是一种起而欲行,随时准备普渡八方眾生的姿态,我走到前方端详佛平静慈悲的面容,啊!想必就是她了,朝思暮想的娘亲。 早在幼年之际,李嫣的母亲便已病逝了,关于母亲的一切,都是听姨母说的,母亲来自一介书香世家,从曾祖父至母亲一代都是饱学儒术、任职于国史馆的硕儒,母亲十二岁便有才名,十六岁时被选为父皇的后宫,被封为才人,关于母亲的风姿容貌、是否得到过父亲的宠爱……这些,李嫣都不得而知,只知诞生之后便因產后体虚而过世,此后她居住的甘寧宫便寥落如冷宫,只有姨母和祖父偶而来访的落叶声,吹皱了一池的寧静。 当李嫣获知被选为和亲公主的消息后,望着祖父与姨母忧心忡忡的脸庞,垂泪道别之际,祖父低声道:「嫣儿,此去吐谷浑的路上必会经过敦煌,到时,你可去寻访你娘。」 接着祖父道:原来,当时母亲死后,依照当时宫里的习俗,会为妃位以上的妃嬪于龙门石窟塑像供俸,祈求长生,但母亲只是一名才人,再加上当时武后正忙于整肃异己,眾人皆噤若寒蝉唯恐遭祸,因此,祖父便准备一些银钱让人在遥远的莫高窟洞穴中以母亲的容貌塑成佛像,祈求让母亲安生净土,离苦得乐。 「找到了那尊佛,你就等于找到你娘了。」还记得离去时祖父的叮嘱道。 火光明灭下端详着佛的容顏,但眼角一阵湿润却怎么也看不清,记得方进入河西走廊的十天前,李嫣便梦见一尊梳着高耸发髻的女子,以一种未曾感受的慈蔼微笑望着我,她彷彿要说些什么?但一开口,嫣儿二字要脱口而出之际,她却立即醒了,娘究竟要说什么呢?而娘亲呀!你可知孩儿是多么的思念你呀!此时李嫣再也承受不住,直直下跪叩了三个响头,低声道:「娘,嫣儿不孝,现在来见你了。」 李嫣匍匐于地呜咽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挺起身子,先以衣襟拂拭过眼角的泪痕,火光明灭中,依稀只见这佛像的面容清骨秀丽,眼不点而含情,唇不啟而含笑,竟不似一般佛像庄严中带着一股富贵圆润之态,眉宇之间和自己的确是有几分像的,想起童年时祖父还到甘寧宫的嬉戏时光,在罗裙贴上一片片荷瓣,并吟诵起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诗句时,眼角总是湿润的,当时我不懂,但现在约莫懂了,想必是想起了早逝的母亲的缘故吧! 眼见火把即将燃尽,算来离开敦煌城,也过了一个时辰,我思忖着此时也该是离去时刻,她赶紧下跪一个诚敬的叩首,小声道:「娘亲,嫣儿此次是和亲途中,才可出来见您一面,之后前往吐谷浑,不知何年何月才可再度与您相会,嫣儿别无所求,只望娘呀!你要是心念嫣儿,只求您可以来梦中与我相会,一解相思之苦即可,此外……此去吐谷浑,前途未卜,娘您要是眷顾嫣儿,只希望能为女儿指点一桩良缘,嫣儿今生今世只希望遇见一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话至此,李嫣的声音已经渺若蚊蝇,几不可闻,不知怎么了,内心却冉冉升起另一人的身影,幸亏这洞穴里头十分幽暗,无人发现此时的脸色赧若红霞。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串极轻的脚步声,一开始以为是孟昶哥哥,但随着脚步声逼近,李嫣听出来了,这步履声扎实却低沉,像是穿了厚厚皮靴才有的踩踏声响,此外这脚步声响较常人慢,彷彿每一步履前进,都是千难万难。 当下她心底不禁紧张、害怕起来,若这人不是孟昶哥哥,那该如何是好呢?眼见出洞之路仅有一条,这前后左右却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此时,眼见左手处正塑着一尊胁侍菩萨,赶紧躲到身后,方躲在身后将裙裾拉好,便听见那人进入的声响。 六、重逢:驍騏将军凌青霜(二) 自菩萨的斜肩秀项望出去,疏淡月光参差落来,此人一身戎装,手上携着一柄轆轤长剑,我原先以为他是要参拜药师如来佛,不料他却转了身面向左侧,接着自腰间取出打火石,一个火光闪烁,那恍若弓弦的鼻樑、以及深邃的眼瞳,那竟是凌青霜。 只见他点了一炷香,对着洞窟壁上的一尊飞天便是一拜,道:「小三子,你八岁起跟我离开李家村,算来我这支驍骑军中虽你年纪算来最小,但我们相识却是最久的,这七年来我们朝夕相处,名为部属,但情若兄弟,犹记得三年前我们回村探亲之际,你家大娘还恳求我好生照顾你,不料数月行军过鸣沙山,中了龟兹军的埋伏,当下雨箭飞蝗一般射来,我只能率领军队奋力突围,当时多少弟兄纷纷中箭倒地,我奋力挥舞长剑想开出一条生路,不料在血肉横飞之中,飞箭刺穿你胸膛,我想要带你的尸身离开,但马匹却被敌军的刀刃砍伤,无法,我只好率领残部脱身离去,经过数月的养生休息,重回沙场,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的尸体,每每想到此不禁令我痛斥心扉,所幸上月带领士兵来敦煌歇息,我听闻当地人提道:『只要准备十两银子,便可请画师为亡者塑画于莫高窟间,接受供养。』当下我准备银钱找好画工,前日画像已成,我见你容貌如生,身做飞天之态忍不住为你高兴,因此今夜正巧夜不能寐,便想到可以来此与你对饮,今日便备下你最爱的烧刀子和炙羊肉,来吧!兄弟,我先乾为敬。」说完自斟自饮了一杯,接着将一杯盏浇沥于于地。 「啊!」瞬间,我只见一道青光射来,只见一青衣少年模样的飞天,依稀是十三、四岁光景,自壁上凌霄飞来,但一目却眇,他站立于凌清霜右侧情意拳拳貌,看来是听见他的呼唤,因此自冥界飞来。 「谁!」此时一阵大喝,凌清霜霍然起身腰间长剑流星一般发出微微龙吟声响,剑间直指她的方向,眼见那长剑与眉心只有一寸,李嫣赶紧道:「将军且慢,是我,我是李嫣。」 「嫣儿姑娘?出来。」凌清霜缓缓放下长剑,但那手势仍是剑术的起手式,从他眼神看来仍是警戒异常,记得晚上筵席间李大人曾提到近日河西走廊不甚平静,北方回鶻虎视眈眈不说,连西南方的吐蕃、西北之处的高昌亦厉兵秣马,因此调集军队至此护卫,唯恐横生不变。 走到外头,先是盈盈一拜,道:「将军可还记得我,我是公主的陪嫁侍女—李嫣,半夜至此本想参拜佛祖,方才听闻脚步声不知是否是贼人,因此才藏匿于佛像后方,但发现是将军大人后,却又不好意思出现,唯恐惊扰了您,因此唐突,望将军莫怪。」 话虽如此,但我内心不禁一阵惴惴不安,凌清霜是否记得自己,老实说也不知,毕竟彼此间分别已有半个多月,更何况那时啟程匆匆,未曾做别,一思至此,不知怎么,我内心忽然兴起一阵莫名的酸意来。 「嫣儿姑娘,为何你会在此处呢?」 凌清霜此问不禁让我心中一跳,究竟该如何解释,才能取信于他呢?所幸此时他道:「啊!我晓得了,近日我听敦煌郡守飞书来道:『因公主的迎亲队伍来此,因此命安西督户府派遣军士前来护卫,你便是陪公主来此,因而也到了敦煌,只是为何半夜会在此呢?』」 犹豫着该如何将事情告诉他,略一思索,李嫣便道:「其实是我们公主听人说莫高窟内乃是这尊佛最为灵验,此去吐谷浑路途遥远,长途跋涉总担心路上会有什么意外、再加上公主从未与吐谷浑国主见过任何面,未知国主喜好为何?因此希望两人大婚后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因此请我来此为她祈福。」 我这话半真半假,若真追究起来,漏洞可真不少,而万一他回去又向敦煌郡守查问个仔细,难保不会出紕漏,还好凌清霜显然不在意,听罢收剑入鞘,行礼道:「如此,倒是末将唐突了,还请嫣儿姑娘恕罪。」 「不会,这是嫣儿失礼了,只是……方才听凌将军所言,却是满怀伤心之事,叫人不忍听闻,只希望将军您莫要太过伤心,还是要以身子健康为念。」 「多谢嫣儿姑娘,其实战场上总是难免有个闪失,这刀头上流血之事,我也知该视若平常才是,只是我弔祭的这兵士—小三子和我都是来自李家村,一个穷乡僻壤、农作物经年累月歉收,全年上下难得有一顿饱饭之所,离去时我还亲口答应他的母亲--也是我的奶娘要好好照顾他,如今他死于非命,怎能不叫我愧疚不已呢?」 此时我忍不住疑惑道:「凌将军,嫣儿有一事不明,还望指教,您府上尊君大人不是凤翔道节度使凌玉大人吗?怎么会在李家村长大呢?」 闻言,凌清霜泰然一笑道:「关于我的身世,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实话告诉你,这是因为我是贱妾之子,因此从小在母亲娘家长大,直到八岁那年父亲知晓了我的存在,才派人接我回府,我一共有四个兄弟、三个姊妹,但他们都没把我当凌家骨血看,也是因此,我十五岁时便自愿来西域征战沙场,为的便是不与他们打照面。」 见他诉说自己的身世如此从容,我却忍不住落下泪来了,这不被家人接受的苦楚,我懂得再一清二楚也不过了,从小宫闈里那人前笑、人后吞声的日子,还有得处处提防宫人们笑里藏刀冷不防的恶意,我全都再清楚也不过了,此时我忍不住哭的梨花带雨道:「都是嫣儿不好,惹起将军的伤心事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这原是我自己的命运使然,倒是惹的嫣儿姑娘如此伤心,这……反倒不知令末将如何自处……」只见他反映抑是十分慌乱,慌忙之中他从怀中递给我一只罗帕,我搵了搵眼角,油灯下仔细一瞧,只见上头绣着字样,心头不禁一阵暖意道:「这罗帕莫非是嫣儿那日赠与将军的,此等微物可是蒙将军大人随时携带于侧,真是令嫣儿受宠若惊。」 「隔日,我原本要回草原去寻你,没想到一回军营便是三日的高烧,等到病癒后前往草员,却也怎么也见不到你的身影,那是心中一直有所亏欠,总觉得无法向救命恩人致谢,总是耿耿不快,因为我总想……有一日能再见得姑娘,亲自交还给您,因此,随身携带着……」 话一说完,李嫣整个人已是脸若红霞,整个心小鹿般弹跳不已,这是怎么回事?她感觉从未有这样复杂的七情六慾,毕竟,身处于深宫之中,女子的心不过就如那古井里头的深水不起波澜才是,可是,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却是几乎从未有过的情感,难以言喻、亦无法说明。 就在此时,小三子画成后的飞天飘渺至李嫣与凌清霜之间,以一种狡黠的神情,意味深长的覷一眼。 趁凌清霜未抬头之际连忙轻顰了他一眼,却又见到那一隻眇去的独眼,李嫣忍不住好奇问道:「敢问将军,你这兄弟可是独眼之人。」 「小三子,没有呀!姑娘何出此言呢?」 李嫣疑惑着,微低身子就着明灭火光一看,只见这铁笔勾画线条中,大致将一名年少男子刻画的栩栩如生,但不知是顏料抑或是沙壁粉尘脱落之故,这飞天的一隻眼睛果然残损了,就着火光指点给凌清霜瞧,一时他面色也不免凝重起来。 「这……究竟该怎么半才好呢?」 「将军大人若不嫌弃,我可引荐一人,或许可为将军大人分忧解惑。」李嫣笑道。 当找到孟昶时,他正端坐在第十八洞窟内侧,一手提灯、手擒鼠鬚笔细心的描摹一尊水月观音的法相,看着他身边放置的蚕茧纸,起码已经临摹了十来尊菩萨、佛陀的容顏了吧!痴子,李嫣忍不住取笑了他一下,孟昶这人就是如此,要是不来提醒他,就算临摹到东方既白,恐怕,他也不会发现吧! 先将孟昶哥哥引见至凌清霜面前,屈膝行了个跪礼之后,凌清霜即刻还礼下拜,李嫣先道:「将军大人,这位孟昶先生乃是公主随行队伍之中的工匠,你莫要看他年纪轻轻,一双巧手却神妙非凡,他虽最擅长的是陶器烧塑,但在丹青妙绘上亦是我们队伍中首屈一指的,我想,您那位兄弟画像缺损之处若是请他修补,一定可以如您所愿。」 「若是如此,那就有劳先生了。」 就着火把光线一看,孟昶先看了这飞天的壁画像,接着道:「将军放心,此事应该不难,依我看这应该是顏料在油彩的部分未完全调匀,非山壁剥蚀造成,我手边正巧有生薑、硫磺、赭石这些材料,待我磨碎混匀再加上一些墨汁,应该可以完成。」 「那凌某就先行谢了。」 「不客气,只是我看这画像发髻的部分线条不够分明,衣服上的顏料亦有些斑驳漫漶,若将军不嫌弃,在下一併为您修补完毕。」 接着他屏气凝神,孟昶在创作之时一向是专心致志、不喜有任何人打搅,李嫣向凌清霜比了个噤声的神情,不料正巧看见他一双如墨的双眼正巧也凝视而来,瞬时整个人心跳了一下,脑中只是电光石火。 「成了,将军你看,你这兄弟是否是生的这个模样?」孟昶一声大喊,李嫣立即转身,她刻意放慢脚步,待凌清霜大步踏入后,才牵着罗裙跟在他身后,却怎么也止不住心底小鹿般的狂跳。 「没错,没错……」凌清霜喃喃道:「小三子,这正是我兄弟的模样。」 只见小飞天一下在山壁前品头论足看来乍是满意,一下四处飞着显然心情雀跃不已,李嫣微笑道:「将军大人请您放心,你这兄弟是很开心的。」 但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万一凌清霜问到如何得知?该如何回答,而万一让他发现自己身有异能,他是否会如他人一般,以异样眼光瞧自己呢! 一想到此,她整个心瞬息又纠结起来,如同由柔软的珊瑚床落至冰窖,怎么也开怀不起来。 但凌清霜什么也没问,只是淡淡笑道:「嫣儿姑娘真是冰雪聪明,不知怎么,你彷彿能知晓许多常人所不知道的事情,真令末将佩服,而每次与你谈过话,也总是能叫我打开内心鬱积的心结、豁然开朗起来。」 这话说的诚恳,听着心情忍不住升起一阵暖意,低下头微笑不语,此时,我听见孟昶对我道:「公主……嫣儿,咱们出来许久了,是否该准备回去了。」 这一声公主声极低,不晓得凌清霜有无听见,看来孟昶性格甚是乖觉,知晓不要随意曝露自己的身分,但一想到此刻出来已然过了二、三时辰,李嫣心中一凛,莲儿假装我睡在衾褥之上,应当没被洪尚宫发现吧!万一被发现可不好了,一想到此她赶紧敛袵对凌清霜道:「将军恕罪,嫣儿离开驛站许久,唯恐公主殿下玉体有隙,此刻得先行离去。」 「是吗?嫣儿姑娘,那就让末将送你一程吧!」 六、重逢:驍騏将军凌青霜(三) 回到驛站厢房之内,此刻,已是玉漏二更时节,轻手轻脚的爬上卧榻,莲儿似乎被我的脚步声给惊醒,此时她揉着一双半梦半醒的凤眼道:「公主、嫣儿……你可回来了。」 「是呀!我回来的迟了,瞧你睡得如此香甜,洪尚宫可有发现异样。」 「应该是没有,我察觉有人进来,赶紧转身将衾褥把自己裹得紧实不通风,她站了一会儿看起来没有发现,就离开了。」 「那就好。」李嫣赶紧将身子包紧道。 「公主今日回得较迟,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没……没有,只是……我没想见,竟然,又遇见他了。」接着,李嫣忍不住原原本本将今日与凌清霜的相遇告诉了李莲一番。 「莲儿、莲儿……你有在听吗?」但此时的李莲却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李嫣只好叹道:「好吧!你好好睡吧!我不吵你了。」 隔日兴许是睡得太晚了,李嫣整个身子倦到几乎爬不起身来,只感觉手足恍若有千百斤重,像是染了什么风寒似的,洪尚宫来请了几次安,李嫣想要起身却怎么也挣扎不起来,迷濛中想起今日正巧李太守要来晋见,若无法起身可是会误了大礼,正犹豫之际洪尚宫退出帘外,此时闻到一股悠悠檀香,这香有安神之效,李嫣便睡着了。 过了半晌她慵懒起身,心中正疑惑为何洪尚宫不再催促之际,只见外头洪尚宫喊道:「公主起驾。」 手指微刺穿门板纸缝,只见有人穿了自己的凤冠、面上垂着珠帘,身上一袭凤凰涅槃的披襟,那人是谁?莫非是莲儿。 她连忙穿戴了宫女的服饰混在人群之中,只见莲儿端坐于舁床之上,两旁内侍降下纱帘后,便宣李太守入内晋见。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李太守下跪道。 「平身。」 李太守起身道:「昨夜公主殿下睡得可安稳,臣今日特为殿下准备了哈密进贡的瓜果、芬甘甜美,还请殿下享用。」 「那就多谢李大人了。」李莲道。 「不客气,臣今日本应更早前来晋见,只因路上有军务耽搁,还请公主见谅。」 「敢问李大人,可是边防告急。」 「公主殿下莫惊,为了避免惊扰公主殿下的凤驾,臣已晓諭安西都护府派军把守各地要塞,且邻近的高昌、龟兹也纷纷派使者与军队前来护驾,还进贡当地奇珍异宝,高昌进贡硨磲一车、珊瑚树八只、象牙十三具、黄金一车、玛瑙一车、释迦牟尼佛佛像一尊;而龟兹则是玳瑁镶珠宝盒五只、琉璃珠手环十串、珍珠十串、夜光珠镶头冠两件、花鸟纹波斯锦十匹、联珠纹十匹、象牙镶金花鈿鎏金宝盒一只、金缕玉衣一件、湿婆神像一尊……这些都是这些为了表达对我大唐王室的效忠。」 说完,只见数十名胡人依序将李太守所言之物一一搬来,数十张床架红绸为底,上头摆满了即使是李嫣在宫中也未曾见过的珠翠珍宝,一直间只觉得室内光彩耀人、满屋熠熠生辉。 但李嫣毕竟久在深宫看惯奇珍异宝,此时李莲看呆了之际,趁机到她身边附耳道:「请侍女将珍宝收下,各位使者路上辛苦,请到驛站休息沐浴后,再行赏赐。」 当眾人鱼贯退下后,李莲道:「李大人虽如此说,但本宫内心还是惴惴不安,为保路上周全,本宫有一心愿,还望李大人玉成。」 「公主大人请讲。」 「我听闻安西都护府麾下凌清霜将军年少有为、功勋卓着,如可遣他率领千名驍骑军随行,护卫本宫安危,之后和亲吐谷浑的路途,本宫也好放下一百二十个心。」 闻言李嫣内心顿时大惊,这是怎么回事,昨夜里她与莲儿诉说与凌青霜的相逢时,只见她睡眼矇矓,本以为话都没有听见去,没想到,她却字字句句都听到心底。 「这……请殿下恕罪,凌清霜将军既隶属安西督护府,能否请他前来协助护卫殿下安危,仍须飞书请督护大人下令,这段时间空缺,臣唯恐会误了殿下大婚吉时,还是……由臣另命能人来来保卫殿下……」 「不妨,本宫近日身子略乏,正想在这稍作歇憩,倒是李大人,您该不会不欢迎吧!」 「微臣不敢。」 「那就请李大人传本宫口諭,封安西督卫将军凌清霜为四品中郎将,随行迎亲队护驾。」 「遵旨。」 李莲方回到厢房内,待所有人退下后,脱去衣饰对李嫣就是一张鬼脸,莲儿的身形、体态与李嫣向来有九成相似,只要戴上珠帘凤冠,再披上大氅,旁人都辨认不出,因此时不时两人便会偷天换日一番,但是为防身分败露,大部分李莲都只是端坐着不出言语,而像今日这样以公主的名号下令却还是第一次,李嫣心中瞬时五味杂陈,不知该喜该怒。 「嫣儿姐姐,你万万别生我的气呀!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呀!」 她朝我吐了个舌随即跑开,李嫣忍不住骂道:「你这促狭鬼儿、就会闹我……」 「好啦!好啦!我的公主姊姊,你就饶了莲儿吧!」 见莲儿露出求饶的神情,李嫣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好啦!下不为例,只是……只是你胆子也太大了吧!万一让他人给瞧出破绽,尤其是洪尚宫,那该如何是好?」 「嫣儿姐姐儘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一开始我便想到此点,早找了个理由将洪尚宫支开,更何况我与李大人说话之际还刻意打起帘子,我想,她是不会发现的。」 「但愿……」 嘴上虽说的忐忑,但其实她心底清楚,她是多么的心甘情愿,打从莲儿一喊出凌清霜这三个字时,内心热切的情感便如同一盆火般瞬息燃烧,昨日一想到今日分离,不知何时才能再度相见,不由得黯然神伤许久,然而,莲儿一席话又让她心底升起一股渺茫的希望。 「但……我也不知道他有无妻室,万一……」 「这种话,嫣儿姐姐自个儿问他,不就得了呢?」 三天后的一个晌午,李嫣正坐在凉亭内品着李大人前日进贡、自江南送来的碧螺春,内侍传令道:「啟稟殿下,李大人晋见。」 「那宣他进来吧!」 「参见公主殿下,卑职今日特来稟告殿下,关于公主随行凤驾的护卫,陈已安调度妥当,等待公主一声令下,即可随行。」 没想到此事如此快便办妥,这倒是令李嫣意外不已,于是她问道:「辛苦大人了,只是本宫听闻这河西走廊处所贼人出没,不知担任本宫护卫之人……」 「承公主殿下口諭,臣已调度五千名兵马来此,保公主殿下沿途旅程必平顺无碍,并由安西都尉凌青霜率底下驍骑军,负责护送公主殿下安全和亲吐谷浑。」 隔着珠帘,感觉心止不住的狂跳,此时,听见一旁莲儿道:「还不快宣他进来。」 珠帘缝隙窥见凌青霜从容入内,此时,他穿着是轻便的革装,不若我之前见到他那样充满肃杀之气,看起来英姿颯爽、神色顾盼瑋如,别有一股俊秀姿容。 只见他单膝一跪道︰「叩见公主殿下千岁。」 「免礼。」我道。 「多谢公主殿下爱护,指定末将为迎亲护驾,末将定不辱使命,保殿下平安入吐谷浑河亲。」 七、月牙泉: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一) 自从那日看完草原野花回来后,李嫣又躲入莲花尊之内,过着瓶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日子。 宗翰也知道,应当是倦了吧!毕竟她的魂魄无法徘徊于人间太久,若非莲花尊护住她的阳火,她早已灰飞烟灭了,之前一次涌起那么多回忆,又带着他穿越千年回忆过往,想必更耗弱她仅存的些微能量,需要好好养生歇息。 而近日他也开始帮叶所长整理大量西域的研究文献和出土资料,难得兰流苏这些日子没来烦他、而自从上次毛三意外身亡后,再也没出现任何死亡案件,某种程度而言也算是耳根清静不少吧!在小谷的帮助下他埋首研究中。 整理完文献资料,又将整个研究室都打扫一遍后,突然望向架上的那件军用外套,这是那日赫尔基借给他的,应该拿去洗一洗,找时间还给人家才是。 自口袋里摸摸是否有什么东西,手里拿出一张卡片,依稀是唐卡一类的图片,看起来有点眼熟,哪里看过呢?毛三的车上吗? 电视里,一名及肩捲发的大眼女子正播报新闻:由于乾旱季节减少,月牙泉面积持续缩减中,目前只以自来水注入其中,维持泉水固定大小。 「月牙泉吗?」李嫣一抹幽魂悠悠盪来,一双含愁带怨的眼神縹緲向电视萤幕,看着萤幕上逐渐放大的三色粒子,定格在月牙泉上,宗翰正想着要如何为这幽居古墓的公主,介绍电视这现代发明之际,李嫣却悠悠道:「记得那日七夕,在鸣沙山、月牙泉。」 今日酉时来到和亲队伍行至鸣沙山,我听见高战派人来与洪尚宫报告,月牙泉已在前方三哩之处,沙漠之中前后皆无人跡,而月牙泉是此处唯一有淡水之处,因此建议在此地安营扎寨。 身上披着紫色大氅,月光清辉下,李嫣道:「烦请高百夫长通报凌将军,奉公主大人之命,备了一百罈二锅头、烧刀子,还有十斤羊肉,前来犒赏军士。」 「请嫣儿姑娘在此稍做歇憩,末将即刻通报。」说完,高百夫长对我挤眉弄眼了一番,随即离去。 不知为什么,我看不见凌将军的前世,这或许是我喜欢来此见他的原因吧! 接受凌清霜的护卫和亲吐谷浑,至今已经一个月了,这段期间莲儿时不时就帮我出主意,一下子要凌青霜前来报告军情,一下子又要我发放赏赐慰劳各位军士,这一来二去,把好几位将领都给混熟了,像高战:长安人,一开始一脸严肃,刚靠近时一声大喝:「汝为何人?」险些把我吓得退避三舍,但几次相熟后便发现原来此人风趣的紧,不知是否看出我的心思,老对我挤眉弄眼。 还有安福苏,西域胡人,一身圆滚滚的,不是从衣袖拉出长串布巾,便是老是喜欢变不同的戏法逗我笑,每次见到我,总问:「嫣儿姑娘,你猜,我袖子里会变出什么呀?」凌飞扬,凌清霜的贴身侍卫,虽然才十六岁的年纪却是嫻熟弓马,还可马上连射三箭,箭箭百步穿杨,但别看他马上一脸严肃,一卸下了盔甲便露出稚嫩的神色,时不时便缠着我问我身边的侍女金凤的年岁、喜欢吃什么东西、还有可有心上人了? 但这些都不是我喜欢这里的原因,在我以前的世界里,甘寧宫,我所成长的世界不过就是一点点亭台楼阁、曲池水榭罢了,所有宫女、内侍,全部都以一种淡漠又恭谨的神色对待我,除却莲儿和孟昶哥哥之外,但只有在这里我确实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没有人把我当成遥不可及的公主,我像个平民女子确实地笑着、跳着……踩踏在松软的沙地上,每一步都像闪烁喧闹的环珮声、像一个响亮清脆的吻,将我一颗悬盪的心给轻扬在风里。 「嫣儿姑娘,请入。」交戟侍卫让我通行后,穿越层层营帐,只见正中央熊熊冓火燃烧着,此时天寒,虽未降起鹅毛大雪,但清晨时分总会飘下小小的冰霰,我赶紧拉起紫氅,好抵御这针尖般的冷风。 「嫣儿姑娘,记得劝劝将军。」一见着我,飞扬便低声道:「这几日将军大人接到斥候传来的军情,指居延湖一带有抓到吐蕃口音的细作,而长安那边又传来家书,不知兰夫人那又要出什么主意背地给将军使绊子,这几日他忙着都不愿意休息,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他真要累坏了。」 兰夫人便是凌青霜的嫡母了,打从第一天来到军营,飞扬便将青霜所有的一切、鉅细靡遗的告诉我,从从他喜好的饮食、爱听的曲子…… 当然,还包含他为何要远离长安,来此从军背后不为人知的身世。 「将军他很不受兰夫人的喜爱,这也没办法,和将军相比,他其馀的弟兄都是紈裤子弟,除了吃喝嫖赌外、败坏家风外,什么也不会,因此将军的爹爹—凤翔节度使凌丰大人自是不悦,想要立将军为继承人,但那帮兄弟个个反对,兰夫人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联合族中有势力的长者攻击将军的出身,他们说将军之母是胡女又是贱妾,你说,这分明是欺负人嘛!」 前方便是月牙泉了,只见凌青霜盘坐于沙地上,若有所思的,抬头看着天上星星,今夜的月是一抹残碎的银鉤,湾湾浅浅的,落在这一只冰魄溶成的湖面上。 「你猜,我的袖口有什么?」我轻点一下他的左肩,接着跳到右肩笑道。 他露出一点惊诧的神色道:「你这可是学安福苏的?」 我笑道:「是呀!不过我可不像他那么厉害,会从袖口变出飞鸽还是牡丹花……我只会现学现卖。」说完,我从袖口取出一只六角朱漆小盒,打开,只见里头放了六色糕点。 「请将军嚐嚐。」 话才说完,我内心忍不住打鼓,这糕点是我今早和莲儿向王厨子索取一些藕粉、红豆、和枣泥製作而成.外层铺上细糖粉,中间加上些许的鸭蛋仁,以前在宫中我便做过不少点心,但现在人在沙漠,各式佐料不全,能有材料可製作点心,都需珍惜,因此我琢磨着要製作什么样的点心给凌将军。 「这点心可是有来头的,叫心心相印。近日听说将军想念故乡了,因此我起了一个念头,改良京城有名的枣泥糕,你先看这点心外表黑色,外表极不起眼,但嚐一口便会发现滋味甜而不腻,入口滑顺,那是因为加入了藕粉与红豆,咬下一口后甜中带咸,有黄色流沙流出,那是咸鸭蛋和奶油调和而成,还加了点西域胡椒,吃了可暖心暖胃,李嫣自幼孤苦,但自见了将军后,不只将军,身边的同伴们对嫣儿都照顾有加,因此取为心心相印,希望此后与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年年如今日。」我道。 其实除了上面我所说的意涵外,红豆还表相思,藕便是偶,亦有佳偶成双、心心相印之意,但此处我自是不敢提起。 他取来一个嚐了一口道:「好吃,这……真是勾起我的相思了。」语毕,只见月光参差下,他的容貌更显消瘦,似乎有什么忧伤之事,却默默隐忍在胸口,此时,我才注意到他手持一封信,但却捏的死紧,他道:「这是我爹寄来的信,他要我回去,为他要考虑是否要我继承他的位子。」 「将军似乎是不愿……」 「就算要你当大唐的公主,你愿意吗?」 我心中瞬间一跳,莫非,他发现我的秘密了。 然而,他却转头,望向银光熠熠的星夜道:「我自幼便是武人,也喜欢与武人为伍,因为他们不会在意我的出身,我们彼此之间剖肝沥胆、坦诚相对,就算有什么不开心,打上一架便完了,但是我父亲那边的族人完全不同,尤其是兰夫人,一开始我以为她是慈母,视我如己出,熟知那些只是假象,她私下十分阴狠毒辣,数次下毒于我不说,还设下种种陷阱,多次要我性命,而那些兄弟也是,在我父亲面前与我亲热,但一转头后却用种种讽刺的话语使我难堪,就是不愿意见他们,我才躲得远远的。」 见他说得气愤,我内心也一阵酸楚,他又道:「父亲来信要我结束弘化公主的护卫后即刻回河朔,并说要为我挑一门与五姓女联姻的亲事,他提道:这可是他透过诸多关係好不容易谈成的,可是让我未来可封万户侯的登云梯。但,一想到要远离这些弟兄,独自回去面对那些没有任何情感的家人,我便举步维艰,我知道,兰夫人是恨透了我,记得我们初见那次?虽然没有证据,但十之八九就是他派人下的手,我检查过那些杀手,是西域的胡人,应当是她花钱来买我的命……」 「将军,这……」我正思索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时,他道:「算了,不提了。你说,你是来自大唐那个五色斑斕、九重城闕朱簷红瓦的长安城吗?那你能不能为我说说那里的样貌?我的母亲是那里出生、流转于西域,但是记忆中在我冲龄之后,却再也未见过她了。」 叹了口气,他又道:「母亲是个弹箜篌的乐师,据说那年她才十四岁,随着波斯商队来到甘肃,遇见那时担任安西都护府的父亲,诞下我后,不过几年,母亲便死了,髫齔之年我记得母亲牵着我的手,面对着莽莽黄沙,唱了许多小曲子,她唱过:「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但我更想念她唱的另一首曲子,好像是〈春江花月夜〉是吧!但我却怎么也记不了那旋律……」 语毕,像是陷入了深深回忆之中,此时,我来到月牙泉边,只见月出于鸣沙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像是冷宫幽禁女子无尽的泪滴,自天阶银河流淌至人间,连绵不绝的相思,只见倒影如同一只鏤金花鈿,被镶嵌于月牙泉上,莲足一点,开始起舞。 我啟朱唇、发皓齿,第一句便是:「谁家江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七、月牙泉: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二) 我不知道我所唱的曲调,是否和凌将军母亲所唱无二异,但确实当我开口吟唱之际,我看见他的眼神,扬起了一道温热的波澜。 我自幼便听见宫里女子唱着这首曲子,多以琵琶、胡笳伴奏,配上惊鸿舞、霓裳舞、或是菩萨蛮……这些舞目,此时,我跳得乃是凌波曲,原是歌咏龙女故事,舞勺之年时我曾于大明宫太液池中,见过父王以黄金打造的莲座舞台,让宫人立于上头翩翩起舞,这舞最重步伐轻盈、身腰柔软,姿态才会摇曳婀娜,符合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我将腰上红绸取下,唱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回身,让红绸如一只矫健的白虹于我掌心腾跃,接着向他一甩,只见一手落于他掌心,另一端则握在我手心底。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扯着红绸我缠了好几回身来到他面前,他的一双瞳仁瞬间离我好近,像是漆黑的星夜却暗藏滚烫的流星、炯炯的朝我射来;又像两汪子看不见底的深水潭,突如其来的,涌出滚烫温暖的温泉,几乎使我无法再逼视,于焉我转身,绕到他身后,此时红绸已在我手上,我将它揉成了一朵红花,像是一朵售开于沉香亭畔的葛巾牡丹、又像是招亲的绣球,我将它捧在自己胸口,却是热辣辣、火烫烫的,啊!那分明是不断跳动、活生生的心脏,从他身上,传递到我的身上。我轻扬玉臂,垫足,以胡旋舞的舞步转身、再转身,唱道:「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然而,唱道末尾时一个重心不稳,右脚只不住收束的力道,只觉整个人向右倾斜而坠,啊!我忍不住惊呼,眼见我就要跌落砂砾之上,让冰冷粗硬的砾石擦破冰肌玉肤,但没有,只觉得我依靠在巍峨的一座山,那不是冰冷无生命的沙土,而是一具有血有肉、有体温有呼吸心跳的活人,他整个人搂住了我,在我落下的瞬间。 那是凌青霜。 一抬头,便对上那漆黑如星的双眸,我不禁羞涩地低首,耳边传来他在我耳鬓之处细细私语道:「生不用封万户侯,愿与嫣儿生入玉门关。」 低头,只见明晃晃的月牙倒映于泉上,我听见自己用极低极细的声音在心里道:月呀!请你见证我的誓言,此生此世,我李嫣与凌将军必执子之手,相守终老,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正当我沉醉于爱情的喜悦之中,不经意凝眸到月牙泉的倒影之际,我的重瞳却又让我看见镜花水月下的死影。 熊熊火焰给燃烧的都城,触目所及满是生灵的涂炭,骑乘着凄厉战马的凌将军凌越而来,他漆黑的发丝在半空中恍若扭曲缠结的黑蛇,上身插着三支流矢,只见他手擒长槊在胸前舞成一道剑花,但瞬间上身一软,一柄丈八蛇矛穿过他的心口,赤红的鲜血火焰般一滴滴落下,他挺立了一下,但最终不支倒地,背后站了一名同样穿着汉军衣着的兵士。 「啊!」我忍不住大喊,瞬间影像消失,只见月牙泉泉面上波澜不惊,只有碧玉似的静影沉甸甸的落在月牙泉之中,还有我与凌清霜两人相偎依的身影,剪纸似的镶在泉面上。 「怎么了?」见状,凌清霜担心道。 「我没事。」我赶紧摇摇头,但掌心却一片湿冷,胸膛兀自跳的飞快,这是怎么回事,自从进入西域,记得我已许久未开啟重瞳之眼了,但为何今日又会看到未来的预兆,而且还是不祥的死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而杀死凌清霜的,究竟是谁? 隐隐约约,那看起来是西域的都城,莫非便是我即将前往和亲的吐谷浑,吐谷浑究竟遭受到什么样的灾劫,被战争摧毁,而时间是在两年、还是三年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吐谷浑国遭难、凌将军身亡呢? 此时,凌青霜紧张覷着我道:「嫣儿,你真的没事吧!」我一开口,才发现全身止不住的颤抖,接着双脚一软,整个身子跌入他怀里。 他整个人搂住我,靠在他宽大的身躯之下感觉十分温暖,一抬头,只见他一双寒泉似的眼睛望着我,尽是忧戚之色。 「我……我没事,将军万勿担心,李嫣从小孤身一人,近日能与将军相遇,相谈甚欢,实有知己之感,只是一想到三日后就要与将军一别,一想到此,内心不禁升起一股忧伤不忍之情,只恨此生与将军无缘,希望将军好好保重贵体,而嫣儿也会为将军立长生牌位,祈祷将军日日夜夜沙场上高枕无忧、一生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畔何人初见人……该是夜半三更,当营帐外冰轮柔柔浅浅透映到瓷枕边,想起不过再三日,便要踏入吐谷浑的国界之内,到时所有大唐的护卫军队必须离去,交由吐谷浑国的军队守卫,此举也意味着我与凌青霜的相聚不过这三日,尔后,他便要回敦煌郡覆命,接着返回数百里外的燕地,而我也将与吐谷浑的国主成亲,进入另一座深宫牢笼中,终其一生,都无见天日。 我忍不住唱起歌来,只见沙地上水气凝结如霜,天上月华与地上凝霜竟无二异,吐出一口气却是浊白的雾气,但天上一瞬,人间却是几十年吧!遥望望着地上参差清影,我忍不住顾影自舞起来…… 「殿下,嫣儿,你怎么起身了?快穿衣裳,小心凉……」李莲起身,赶紧取来一件松绿孔雀翎的氅子披在我身上,她摸着我的手道:「快进来吧!你手都是冰的。」 我望着莲儿,从小到大,她是与我最要好的同伴,打从娘亲死后,初见时她总是睡于我的炕下,直到娘亲过世的那一刻,我泪湿罗巾怎么也睡不着之时,她爬上我的暖炕,与我度过无数的溽暑寒冬,此刻,我见到站在我面前时,一点玲瓏剔透的念头穿透我的脑袋,我道:「莲儿,我有一事求你。」 说完,我将头靠近她的耳边,细细的将我的计谋告与她。 「你要离开这里与凌将军……」她险些不住大声道。 我赶紧将一指摀在脣间制止了她,但一双眼睛却止不住得乞怜道:「莲儿,我求你了,你能想像这样的生活吗?竟日,我的额上戴着的是代表李唐王室的朱雀凤冠,身着翠羽与金泥织就的云锦华黻,自沉重的珠翠往外望,只有朦胧不清的天色与景象在我眼前流淌,日復一日的转瞬而过,每日每夜的呼吸,吸入的尽是珠宝的、死亡般的气息,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是个活人,打从踏上和亲的征途以来。莲儿,我何曾想过这样的生活,每日闭上双眼,我都彷彿躺卧在镶金的棺塚之中,几乎错以为自己是一具尸体了,但是初次遇见他,让我有种还魂的感觉,我真的感觉到,原来,我还是活人,还是有血有肉、有心跳有呼吸的活人…….」 「这……嫣儿,你可要仔仔细细考虑清楚,你可是尊贵的大唐公主、吐谷浑国未来的王后,你怎么能将自己的未来,交给一名普通的将领呢?更何况?」 「事实上我在他身上看到死亡的阴影了,隐隐约约,他只剩三年的阳寿。」我将方才所见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为了三年,拋弃公主之位,你值得吗?」 我惨然一笑:「别说三年,就算只有三个月、三旬、那怕是三日,我也愿意,因为除却了与他相守,此生,我可以说是别无所求了,求仁而能得仁,又有何怨呢?」 那日,我与莲儿计画好,由她将藏有我锦帕内包覆的书信送去营区与他,并以玉珮为信物,与他相约一同远去,当莲儿离开的一剎,我忍不住在房中踱步,心中忐忑着,凌将军是否与我有相同的心思。 还好,不过是一炷香时间,莲儿回来了。 只见她身上着的猩红氅子披着薄薄的白雪,我才意识到原来夜半,不知何时已下起了点点飞雪,但此时我更紧张的是凌将军的回音如何? 「你没事吧!可有见着凌将军了。」我道。 她犹豫一下摇头道:「将军已经安睡了,守将不让我入内。」 「是吗?」我失望道。 夜半时分我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感觉晨光熹微之际,洪尚宫取来同盆要我盥洗之际,我还恍然着,心中尽是担忧。 直到莲儿走来,从怀中取出一纸书札道:「这是方才凌将军差人送来的回覆。」 我用颤抖的手缓缓拆开,只见上写道:三日后子时三刻,于月牙泉西畔相候,执子之手,不离不弃。 于是我与李莲、孟昶哥哥定好计画,三日后迎亲队伍进入吐谷浑国界,凌将军底下驍骑军全数退回后,我称病休息,请底下之人提早扎营,亥时先与李莲换装,先请孟昶哥哥策马送我去月牙泉后,他再回头去接莲儿,然而,那夜,我从子时等到寅时,却不见任何人身影。 踏着失落的步伐,此刻我完全无处可去,只能失神的坐在马上,回到迎亲队伍,但回到营区时却只见到残灭的冓火,队伍早已开拔。 是谁?没有我的号令,怎可擅动呢? 我疑惑的追上前方,穿越眾多陪嫁宫人、匠人、乐工、艺妓……洪尚宫迎面朝我走来,她是要追问我去了哪里?我该怎么回答呢?但她没有,只是冰冷的声音道:「大胆李莲,身为公主陪嫁侍女不在旁寺后,却私自潜逃,该当何罪?」说完,一挥手,两名侍卫将我拿下,将我拖至轿輦最前方。 凤驾上以金泥朱翠、五色彩帨妆点得艷丽非凡,端坐于上方的莲儿像是一尊菩萨,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我道:「洪尚宫,赦了她吧!将她贬入坐部伎,非有詔令,不得擅动。」 瞬间我一个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听完李嫣诉说她的经歷时,宗翰忍不住有种哀伤的感觉,是怎么的决心,可以让十四岁的李嫣拋弃一切,只为了追求一生之爱。 而凌青霜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呀! 十四、十六,这不是才国中二、三年级的年纪,但横陈在他们面前的风霜雨露何其令人发指。 正耽溺于李嫣诉说忧伤的故事之时,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嫣魂魄赶紧回到莲花尊中,只见门推开,戴安娜手持莲花指,皱着一双卧蚕眉道:「要死了,宗翰,又出人命了。」 八、歌声:守墓人西加汗(一) 这次宗翰可赶上热腾腾的命案现场,方随戴安娜离开研究室,他便将方才市集上所有听闻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诉他,这次死者乃是一名外地汉人,查过旅馆记录,来察汗乌苏镇不过五日,尸体也是在清晨时分九层妖楼南侧被寻获的,一样是尸体血都被吸乾。 车子方开到九层妖楼附近,现场早已聚集黑压压的民眾,戴安娜先放宗翰下车,去寻一个合适的停车地点,只见看热闹的居民正聚在前方对着命案品头论足,倒是没看到任何公安人员的踪影,宗翰忍不住感慨:难道不担心怕破坏现场吗?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现场的尸体,死者倒是没想像中的可怕,整张脸埋在沙地里,朝上的后脑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窟窿,周围绕了一圈凝固、暗色的血。 感情看热闹的人比眼前的苍蝇还要多,只听旁边一名头戴花布巾的大婶道︰「这……是妖楼的诅咒呀!血尸现身了。」 「可不是嘛!这是几千年前吐谷浑被灭国的诅咒,都是因为盗墓者的出现,才让可怕的邪灵回到人间的,接下来,怕还要死人喔!」 宗翰真想劝劝这些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一堆人却越讲越绘声绘影、越聊也越加油添醋,就在此时有人拍了他一下肩膀,正当他以为戴安娜停车回来了之际,转头道:「学长……」然而,眼前却出现一名身高接近一八零、留着一头俐落短发、双眉身黑如墨、穿着时尚的男子。 这人便是王子澄。 站在离人群一百多公尺之外的地方,宗翰忍不住将此人从头看到脚,看来,那天果然没有作梦了,但是怎么又会在这里见面呢?这也太巧了吧!重点是他今天穿了凯文?克莱上衣,配上淡灰色休间棉裤,整个穿着充满一股舒适与潮流兼具的品味,该死,茅山道士都那么有钱吗?敢情根本是个富二代的装扮,那毛三干嘛不当道士呢? 他从腰间取出一只银色的菸盒,递给宗翰,宗翰摇摇头,他点了一口深深吸一口气、吐气,道:「我追踪附近的妖气来此,但妖气却消散了,倒没想到碰到了你。」 「你认为是血尸下的手吗?」宗翰问。 带着一股故弄玄虚的微笑,他道:「你是重瞳,自己应该看的到,怎么反而问我。」 宗翰不禁恼怒起来,这傢伙和兰流苏一样,左一个重瞳、右一个重瞳,但他偏偏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人老用一样的嘴脸,话都只说一半,钓别人的胃口寻人开心。 或许是看见宗翰不悦的神情,将一口烟圈吐至宗翰脸上后,他突然正色道:「除了你之外,我其实也未曾见过真正的重瞳之人,我是由我的父亲留给我的一本秘笈中读到的,内容是:重瞳的人会有三种能力。第一种是可以窥见前世今生的轮回眼;第二种则是可以以眼杀人的霸王眼,歷史上最有名者便是西楚霸王项羽,项羽与刘邦争天下时,刘邦曾遣一神射手—楼烦于墙垛之中暗放冷箭,但当项羽跨骑乌騅马,持戟城下叫战时,他双眼一瞪,瞬间让楼烦心惊股战,躲入城中箭不敢发,那便是霸王眼,可惜项羽未能得奇人传授心法,否则,这本纪应当是属楚而非属刘的。 而第三,则是最厉害的重瞳之眼,那便是天机眼,千百年来只有一人有修练至此境界,那便是仓頡,黄帝的史官,中国文字的创始者,史上最强咒师。」 原来如此,这说法宗翰倒是第一次听说,那看来李嫣应当是属轮回眼囉!但自己属于什么呢?别是不长眼、青光眼吧…… 像是听见他内心的os,王子澄瞇着眼睛覷了宗翰一会儿,王子澄还真高,嘖嘖,起码有一八零吧!一整个是男模的身材,虽然此人也是帅哥一枚没错啦!但这不是重点,被一个男人盯怎么都会全身不自在呀!自己又不走男女通杀的路线,怎么都有种怪怪感。 倒是听到后面有小朋友道:「马麻,为什么这两个哥哥靠这么近呀!他们是情侣吗?」 「哎呀!小孩子不要管这么多,我们现在可是多元成家耶!」一名母亲微笑道。 正当宗翰满脸斜线之际,王子澄突然道:「大部分的重瞳之人都命不久长,因为血统纯正的重瞳者,除了有优良的咒术血统外,还背负着背叛的古老诅咒,从小便会引来妖魔覬覦,因此很少能活到成年的,但是你很特别,似乎有一个古老的灵对你的眼睛下了封印,使你不被邪灵骚扰。」 「真的吗?」闻言,宗翰的心不禁跳了一拍,是谁?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童年中记忆过的一名女子,女子用细细的声音唱道…… 「宗翰,我终于停好车了,哎呀!这是谁呀?你朋友吗?」冷不防戴安娜学长出现,一见王子澄,先是一阵惊讶,但瞬间摆了个千娇百媚的姿势道:「你好,我是他学姐,我叫戴安娜,叫我小戴、小娜娜都可以喔!」 「戴小姐你好,我叫王子澄,是茅山製药的总经理,叫我小王即可。」接着大方的伸出手。 看见戴安娜握完手后一脸被电晕的表情,宗翰忍不住嘀咕道:这人果然是个富二代呀!看来道士还真好赚呢! 「好啦!重瞳,再见囉!」说完,转身离开。 但是宗翰内心还有许多疑惑,想要问个明白,然而嘴巴才刚开口,但一想到站在一旁的戴安娜,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解释,想想,只好作罢。 不知不觉,来到青海也已经将近过了三个月,这段时间宗翰也逐渐适应西北清一色空旷辽阔的景色、几乎是蔓延无尽的天际,以及早晚剧烈的温差,然而,自从他来此,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血尸噬人的命案,就在今天一早,他又听到一名外地氓流被杀的消息,血不只被吸乾了,连身躯也被啃食了一半。 居民将妖楼的诅咒传得越绘声绘影,他便越觉得彼此之间似乎有甚么隐隐的关联性,彷彿随着他重瞳的开啟,神秘的地下世界开始甦醒,但之中的关键点究竟为何?他却无法知晓。 骑着脚踏车顺着爬满碎石的蜿蜒陡坡奋力上升,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好累,来到这里的运动量基本上是他在内地的数倍,记得当初这里也是当初毛三带他来此眺望邀楼之所,开车不过十几分鐘,但骑脚踏车可真是体力大挑战呀! 当上气不接下气之时,他听见一阵奇特的笛声,不似一般短笛那样的高亢而清越,而是带点婉约却幽怨的情感,在寥夐的天地间显示一种天地悠悠的孤寂感,乍听之下有一种不忍听闻之感,究竟是何人呢?宗翰忍不住往那声音骑去,此时,他看见一名藏族模样,头缠麻布的老者,从他的年岁看来应当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身边环绕着六、七十隻白石般的羊,以一种苏武的意志,顽固的守于自己的北海地,当他看见宗翰来时,将手中的乐器放下。 「你知道有一种乐器叫塤吗?最早是用玉石磨成,在上头凿以孔窍,后来西域诸国学到中土陶窑烧塑的手法,从汉代以降,塤便多是陶土烧製而成,依据演奏者习惯不同,有七至十一不同的小洞。」接着他将手中的塤递给宗翰道:「这个塤是我自己烧塑的,上头只有五个孔窍,代表五音:宫商角徵羽,不知怎么,从小我便对烧塑十分有兴趣。」 「你就是这个陶马的作者吧!」宗翰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印花布袋,打开道。 带了点惊讶,他道:「从底下的记号来看,是我的作品没错,这是我初习陶艺不成熟的作品,没想到竟然还可以再度见到!倒是你是怎么拿到呢?」 「我是在黑市找到的,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上海復旦大学来此交换的古墓及人类行为研究研究所的学生—陈宗翰。」 「你好,我是西加汗,以牧羊为业。」 「除此之外,您也是守墓人,日夜守护此处,不让任何盗墓者接近,不是吗?」 带点诧异的,西加汗道:「所以你知道我的事囉!」 点点头,宗翰道:「是叶所长和我说的,他说您是血渭一号大墓的无冕学者,对大墓的事情瞭若指掌,在考古墓葬群被发现时,便一直守护在此。会来找您,其实是有问题想问您。」 「什么问题呢?」 「听说,第一个发现毛三尸体的人,是你没错吗?」 八、歌声:守墓人西加汗(二) 犹豫了半晌,他道:「小哥,你怎么知道的呢?」 总不能说是小谷说的吧!不过还好来此之前他便想好一阵说辞道:「其实我也不使很确定,不过,我想说你天天都在此处扎营守望妖楼,因此,应该知道不少事情才是,而我来这里的时候正好是毛三载我来的,听到他的死讯时我也很惊讶,所以才会想说问问一些他死前的状况,说不定会有些线索,毛三他……真的是盗墓集团的人吗?」 手擒着转经筒,以晨鐘暮鼓般的转出规律的旋律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倒是该说的我都已经和公安说了。我从小就住在这里,热水乡的都兰墓葬群,对你们这些外地人而言,这里只是一个观光景点,但对我而言,这里却是我珍爱的故乡。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这里是墓葬群,从山丘上往下望,这只是一堆迷宫似的土堆,我只知道这属于一个古老、已经灭亡的国家,是名字却不得而知,而乡人传言这里有妖怪诅咒,不可随意靠近,但有一次我寻找一隻离群、尚未断奶的羔羊,在夜晚迷了路,那时,我听见附近传来冰冷且凄异的狼嚎,就在我童年时,神出鬼没的狼袭击家畜仍时有可闻,我也曾经清晨时见过啃食到只剩下角和头骨、蹄的绵羊,那声音高一声低一声的,像厉鬼要把我撕裂,接着前方黑暗中隐隐浮现一双双荧亮的夜行性眼睛,配上狺狺吠声,抱着小羊我害怕直发抖,怕不知隐藏在何处的狼吃了我、或吃了我的羊,但此时,我听见一阵美丽的歌声,不知自何处,半空中出现一名唐装温柔的女子,以衣袖掩面并牵着我的手,接着出现一长排手持戈、矛的士兵出现了,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但我确定的是当他们挥动武器替我前方的女子开道后,所有的野兽都像鬼魅般回到自己原本的所在,我的故事很悬疑吧!年轻人,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 「不,我不这样觉得。」宗翰道,神秘的女子、歌声,事实上宗翰童年也有类似的经歷。 西加汗听完后似乎很开心,招了手示意宗翰往他方向走去,沿着山径拐了几弯,那是西加汗搭建的小屋,五色的经幡迎风剧烈飘扬,他朝前方一个小炉添加混着芦苇和晒乾牛粪的炭火,接着放上黑铁色的小锅,倒入淡乳色的液体道:「酥油茶,来一杯吧!」 「好,谢谢。」 温润不腻的口感,喝了杯茶后,西加汗整张脸红了起来,开心指着前方道:「我小时候就很喜欢画画、间来没事也喜欢捏捏东西,记得妖楼西南方离祁连山山脚下还有三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湖泊,湖边长满了青翠芦苇,我以前都会带羊去那里饮水,那附近的沙土特别细緻、黏性和延展性都佳,等待的时光百般聊赖,望着湛蓝的青空羊毛一般雪白、乾净的云,我捏了不少作品,有最熟悉的羊、马,还有我生平从未见过,梦中才见过的珍奇器皿。 偶然美劳老师把我的作品寄到省城比赛,结果得了金奖,这下可了不得,在我这么小不拢东的地方,这可是了不起的大事,那时老师推荐函上写了很令我脸红的词,本县百年难遇的奇才,于是校长写信去给中央,请求让我到内地读书,那时我真的挺感伤,想到要离开自己熟悉的故乡,我也十分不捨,然而,奇异的是一坐上往省城的交通车,我整个人突然开始天旋地转起来,车上的亲戚紧急叫司机停车,把我送回家中等医生治病,但怪异的是一回到家,不到半日我便甦醒了,一起身,推开窗,只见到遥远的大墓在我眼前屹立不摇的,医生检查也检查不出什么异状,但是当我离开时,我又再度晕眩起来,之后我明白了,那是离乡病,我有任务在身,怎么也不该离开这里。 于是我谢绝老师的好意,从我父母亲那辈分到了十几隻牲口,过着放牧生活,清晨将羊驱赶到妖楼附近,到了下午,便来到水泊边休憩。 我的兄弟对财產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因为他们大部分都想到内地去,这几十年下来乾旱和草原沙化越来越严重,草原面积逐年缩小,没什么人想留在这里过着艰困的放牧生活,最严重的是雨量,小哥,你应该想像不太到吧!沙漠是会下雨的,下的雨可是用倾盆大雨来形容呢!像是天空裂了一个巨大的洞,满满的水注灌下来,有时还会连续下了三四天,那些土壤中等待许久的耐旱种子便会发芽、生长,当雨过天青的时候,你会看见满满的、美丽的野花在眼前波斯锦一般绽放。」 这个人对故乡是多么深刻、浓烈的情感呢!宗翰忍不住佩服不已,西加汗又继续道:「大概是十年前吧!那时,我已经知道大墓的歷史,来是自唐代吐谷浑。半夜时分听到一阵阵羊群的叫喊,我一开始以为是狼,赶紧提着铁棍和长长的手电筒起身,但是一走出去我却没看到任何狼的影子,只有几个鬼影在那边徘徊来去,一被我的光照到后迅速一哄而散,我缓缓走去,那些我梦中曾经屡次出现,那么近又那么远的器皿,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却都是残损的,被敲碎的陶俑、撕破的帛书和绳子断烂成一地竹简,还有丝绸帛衣,但是破损的,上头的和闐玉、安產贝、玛瑙、猫眼石……已经被扯去,我明白了,那是内地闻风而来的盗墓者.他们只愿意带走那些值钱的物事,让这些千年的古物曝尸荒野…… 但之后更可怕的还在后头,那时我已经有警觉了,还赶跑几个孤身作业的盗墓者,一次我又带着手电筒,牵着一隻土狗往轰隆轰隆的噪音声走去,但却见到我从未见过的怪物,横着黄色巨大的手臂不断敲着,千年前的夯土结构、一层层精心计算过的柏木横梁……砰砰、砰砰,在我眼前像一座小山被逐渐夷平,我惊骇的忍不住大喊:「住手。」 于是他们住手了,我没想到他们真的会住手,几个人转过头,手电筒的光朝我脸上射来,我看见了,他们身上背着枪,手上拿着小口径的枪管,他们的表情是死的,接着一声低频的嗶,满天的星空瞬间倒在我的上方,感觉胸口的血不断流出,那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哥,你猜,是谁?」 宗翰摇摇头。 「你知道的,如果不是这人,你不会来找我。」 「你是说,毛三?」 西加汗点点头:「毛三是我的国小同学,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听闻他在内地发了财,那时我看见他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接着是惊讶的神情,但之后我就昏厥了,醒来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据公安所说,那晚盗墓军团将七座古坟劫掠一空。 一个多月出院后我再去时,我几乎认不得熟悉的路径,整个剖开的土堆、芦苇草在裸露的夯土中簌簌发抖,一个个开口的墓穴通道只剩破碎的木片、碎陶片,还有几支保特瓶在阶梯上滚来滚去。 我真是忍无可忍了,从那天之后,每到夜晚,我都看见自己熟悉的墓葬群被杀死、夷平,我想跟这些人对抗,但是没有办法,一直到几年前,几名公安带了一位学者来找我,他交给我一只对讲机。」 说完,他从腰间中取出给宗翰看。 「你说的人就是叶教授吧!」宗翰道。 「没错。」西加汗道:「从此之后,转经筒和对讲机,就从未离开我的手边,当然,为了维护自己的安全,我尽量不跟他们硬碰硬,只是远远的拿着红外线手电筒,呶,就是这个,这是我在沙漠中战场捡到的装备,一有风吹草动就通知公安局…… 话说差不多就是在毛三死的前一个晚上,我在妖楼西边的墓葬群看见他了,我衝去叫了他名字,他转身,一脸寒霜凝视着我,自从那次受伤我就想问他,是他救了我吗?但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随即道:『你不要留在这里了,上次没死是你运气好,你在这里偷偷通风报信早被我们集团内部的人发现了,你以为每次都有这样好的运气吗?快走……』 那时我还想问些问题,但是他突然拿出了一柄长口径的枪,和上次伤我的那把一模一样,我害怕的后退,接着他转个身,整个人不见踪影了。」 话语一了,静默了很久,宗翰忍不住好奇问道:「您不会寂寞吗?」 「寂寞的时候吹吹塤,听歌声就好了。」 「歌声?」 「是呀!尤其是清晨时分,月光尚未落下,白昼还未完全上升之际,我便会听到细细悠长的歌声,如长烟、如纤翳、如大漠苍穹上无尽的星辰,悠悠的,牵我入梦。」 「那歌声唱的是什么呢?」宗翰问道,莫非是春江花月夜,那便是李嫣所唱。 「我也不大记得了,不过听久了我也记得几句,记得我曾经唱给叶教授听,他跟我说应该是: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太阳与月亮同时存在的时刻呀!」 「宗翰,你说的那个时间应当是凌晨四点左右吧!」听见宗翰的自言自语,戴安娜道。 「是吗?学长你怎么知道的呢?」 「这我也是听当地人说的,沙漠这里地势辽阔、气候苦寒,约莫清晨之际,月亮自西边下落时﹐太阳也会同时上升。刚开始我看了好几回那景象可真是壮阔无比呢!但看了几回后便见怪不怪了,有时候景色便是如此,少见便多怪,但看了几次后就跟当地人一样麻木没感觉了,不过学弟你初来乍到,去看看这内地少见的景色却也值得的,来青海这一趟也算不虚此行。」 夜里,当戴安纳离去后锁上门,轻轻走到莲花尊前,喊道:「李嫣、小谷,可以出来了,是我,我是宗翰。」 然而,飘渺而出的却只有飞天形貌的小谷而已。 「嫣儿呢?」 小谷摇摇头,这反应是他也不知,还是李嫣的魂魄又离开此处了? 九、开啟:金乌蟾宫各西东(一) 自从妖楼附近频传血尸攻击事件后,几乎夜间很少有人会来此,骑着脚踏车穿越一座座古墓,此时宗翰的心也是砰砰跳,虽然自己不信邪,但难保不会碰上什么盗墓者之类的狠脚色,但是想起西加汗神祕的话语,要解除妖楼之谜只有此时来此一途。 然而,也就是再此时,他听见香气一般,芳菲馥郁的歌声。 声音高高低低、百折千回﹑像是一枚闪耀着银光的绣花针,以临行密密缝的姿态,将迢远的时空给密缝起来,又像四处涌出的泉水,不知从何处涌出? 不自觉打了一下冷战,自坟堆间,一名红衣女子烈焰般的飘渺于其间。 那是兰流苏。 她穿上一件深红色的帛衣,像是女巫般,以圆形的脚伐顺着妖楼跳舞,帛衣上有太阳与月亮的符号,右边是是羿向西王母求不死药,嫦娥奔月之故事,但左边的太阳中却藏着一隻三角金乌。突然,宗翰发现周围的气流开始扰动、景色开始旋绕,就在此时,彷彿从地底深处吐露而出的巨大日出、以及天边玉盘般坠落的浑圆满月,各从青龙朱雀的方位同时交错的地平线,这神秘的妖楼竟从地底深出发出一阵阵深沉的地鸣,剎那间他懂了,这帛衣必定有一种通天地之感的咒术力量,可以穿越阴阳。 「啊!好痛。」 「抱歉抱歉……」宗翰赶紧起身道。 方才他一发现妖楼入口开啟,只觉得一定要把握时间往前衝,本想以自己的运动神经摔个狗吃屎的机会可高了,但不知为何滚下去后只觉触地柔软,原来,是将兰流苏给压在下方。 突然眼前一亮,像是变魔术一样,兰流苏指尖捉着一颗莹蓝色的宝珠,冷色的光映着她的面容如鬼魅,她蹙眉看了他一眼,不悦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宗翰忍不住心中想道:这话应当是我问你才是吧!而且这女人怎么之前不也不请自来了很多次吗?但心中嘀咕归嘀咕,还是客气道:「我听人说约莫此时有人听过妖楼有歌声,想说可能可以找到一些帮李嫣回復记忆的线索,因为她最近似乎很虚弱,我怕她还未实践心愿便离开人间了,因此,才想来此碰碰运气,倒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跳这种奇特的舞、还有你手上的这颗是……」 兰流苏将身上的帛衣脱下,捲成一个细细的卷轴后,收在后方的包包里,对他道:「我跳的不是舞、是九歌,还有我手上的便是摩尼宝珠,待我为李莲完成心愿后,由她魂魄中升起的记忆便会化为宝珠的一部分。算了,不管你来的目的为何?记得?等一下不要妨碍我。」 「等一下,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这是守护王室的古墓,里头防备盗墓者的机关眾多,步步都得小心,你可不要误触机关,不然,我未必救得了你。」 真想回一句谁要你救呀!然而,不过十步,瞬间兰流苏已经如猫一般腾跃而起,只见三支箭矢破空而来,啊!正要大叫之际箭矢却在眼前垂直落下,原来古墓毕竟建造千年,当时所用木料,现在早已风化腐烂。 兰流苏似笑非笑的回眸,还弄不清她那眼神究竟是关心还是嘲弄,她健步如飞的前进,宗翰赶紧追上。 古墓的通道的高度约莫一人身长,宗翰不时得低下头,才不至撞上头上的横樑,感觉打从一进古墓便不断绕圈子,叶教授说过,古墓内部构造至少三层,随着一层深似一层,感觉有种遥遥无尽之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地面。 虽然年代久远,但依稀可以看出每隔一段距离,墙面空白处便会饰以壁画,随着一层深入一层,墙面上的壁画越来越清晰。 由于位于西域要道上,至唐代时与中土、西方的印度、波斯皆频繁交流,因此吐谷浑绘画也呈现胡汉杂揉的特色,只见壁画上一名深目隆鼻的色目人,身着反领紧身大衣,一株高大如垂柳的树木,旁边是一隻半身高的猿玃,正表演特技,一旁放着葡萄、哈密瓜这类瓜果,显示庶民生活片段风貌。 这猴子画的真是活灵活现,彼时流行的绘画多以山水和人物为主,绘画对象转为花鸟鱼兽是宋代画院才有的门类,但这些工匠却不受拘束,虽然用笔朴拙粗獷、却显示浓厚的生活趣味。 正当看得入迷之际,突然,一粒晶莹翠绿的葡萄丢了过来,接着猴子一跃至他脚边,先是齜牙咧嘴的摆出夸张的表情,接着从身后捧出一串葡萄对他微笑,这……怎么回事,也太活灵活现了吧! 这葡萄是如此的圆润,上头的蒂如同新摘似的,小飞天瞬间飞出拉着他的手,像是挥开苍蝇他将他驱走,正忍不住接来一口吞下之际,突然有人一掌打落他的手心,瞬间密室恢復到一阵幽暗,方才围绕在身旁猴子早已变为平面的绘画。 那是兰流苏。 「重瞳,不要盯着这里的任何画面、文字看,这里可是封印了千年的古墓,随便一个不小心,都可以把他们招唤而出。」 如果兰流苏没有提醒他,那他的命运会如何呢?方才的他要是真的吃了果实,说不准真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算一算,她好像救了他三次了。 感觉有点复杂,此时,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呢?追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正要大喊:「等等我……」之际,她却停下来了。 只见前方两扇青铜製的门,将通道牢牢封锁住。 右手边浮雕一尊男身髭鬚的观音、左手边大势至菩萨却是柔婉蛇腰的女态,只见眼神容貌已经略带中原汉人的神韵,空白处儿童形状的力士与雕花装饰充满整个门面,两尊菩萨手指连接处出现钥匙的孔窍,回文一圈文字。 这文字依稀和青釉莲花尊底下所写的,一模一样。 「这道门上的吉金文字应该是有咒语的力量,封印了某些事物。」宗翰道。 「上面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呢?」流苏问。 「我看看,好像和曼陀罗莲花尊底下的一獏一样,我记得叶所长已经判读而出,好像是『并蒂同心,不离』」后二字特别扭曲如蝌蚪文、如虯龙,瞬间文字一个飞起,『不弃』二字映入眼帘,随着宗翰的话语,瞬间气流扭动如风暴,以漩涡的方式盘旋而出,只见妖楼土崩瓦解,上方日月星辰以光速流转,但整个身子却开始腾跃凌空、随着气流不断上扬。 想要伸出手抓住、攀缘什么,但一举起手,却发现整隻手、乃至自己的身躯都如水蒸气般逐渐消融不见。 九、开啟:金乌蟾宫各西东(二) 方才过了多久,一瞬、还是万年,他似乎无法分辨?那是天地浑沌如鸡子的纯黑,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奇点。 「糟糕,我们进入公主的异梦中了。」就在此时,他听见声音道。 就像太初要有光,突然他『看』见了,兰流苏娉婷的身影立于他面前,周匝仍是一片纯然的黑,只有他们周围发出一点魂魄的光。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古墓葬的应当是吐谷浑国主和弘化公主,虽然公主已经死了,但因为妖楼本身有聚魂的功效,因此她的三魂六魄仍旧守在整个九层妖楼之中,塑造了一个异界,可恶,我怎么会这么大意,一不小心就被吸到里头来了,都是你的错,方才不是警告你,不要乱看、乱念图片或文字吗?」 「这……我也不知道呀!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一想想好像真是自己的失误,但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想办法逃出去呀?不然,我们就会永远在这里徘徊,无法逃出生天了。」 「要怎么样才能逃出去呢?」闻言,燃起一丝希望道。 「你问我,我要问谁呢?我怎么会知道。」兰流苏却是竖起一双蛾眉道。 「你这句话真是太不负责任了,你不是专业的盗梦者吗?」 「你不也是专业的考古人员吗?」 「可是我学的是理论与开挖,驱魔避邪都不是我的强项呀!」 瞪了他一眼道:「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好了,丑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要妨碍我。记得一件事情,在异梦空间中,很多事情都是似是而非的,只有你能找出虚假的部分,梦幻泡影才会被驱散,而我们也才能回到现实的世界。」 就在此时,兰流苏一个低频哨音,一只浑身雪白的、波斯猫形状的异兽跳出,她喊:「狮子璁,走了。」接着拉住宗翰的手一跃而上,以搏扶摇而上九万里的激跃之速螺旋向上攀升,宗翰一个不小心险些摔下,赶紧抓住毛茸茸的尾巴以免跌落…… 又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坐上云霄飞车那样刺激的衝上衝下,整个人胃里翻搅九拐十八弯到快要吐的状态,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眼前已经白昼了。 以白玉石堆砌的高楼、和闐玉装饰的阶梯、整齐划一的街道、来来往往胼间杂沓牵着骆驼、五花马的罗马人、波斯人与大食人、还有摩肩擦踵的庶民们,在眼前穿梭着,剎那间他以为自己回到都兰市集,而方才只是一梦南柯。 他听见一阵吵杂,转身,只见一名波斯胡商正与印度装扮的男子争辩,只是不知用的究竟是梵语还是波斯话,接着有人撞了他一下,转身,竟是兰流苏。 她不知何时换上一套胡服,靛蓝色的上衣窄袖饰有青白滚边,下裳则是宽大的黄色罗裙,露出一抹他不敢逼视的爆乳道:「重瞳,你快去换一件衣裳吧!免得让异梦中的人,发现我们两个是入侵者。」 此时,他才意会到方才所经之事是真的,并非作梦。 但是,兰流苏又说我们现在是在他人梦中,并非现实世界,似花还非花、似梦又非梦,究竟何是为醒、何时为寐,这可真如庄周梦蝶般让他无法分辨。 试着打自己一巴掌,热辣辣的痛觉,这也是幻觉吗? 此时,兰流苏道:「你赶快看街道中任意一个人的服饰,闭上眼睛,想像穿在身上的样子,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外型了。」 宗翰依言,只见一名青衣小帽书生模样的男子迎面而来,他闭上双眼,睁开眼,果然已换上一身衣裳。 就在此时,他听见人群中涌来一阵骚动,大喊:「大唐弘化公主的凤輦驾临了,眾人赶紧接驾呀!」只见数以千计的民眾流沙似的往他们涌来,波浪似层层叠叠的人首中,前方数十名军马开道,接着便是鈸鐃、青鐘、羯鼓、胡笳声不绝于耳,八名手持仪仗、身着锦绣的宫人立于前方,后面则是数十匹饰以彩绸和珠宝的骆驼和五花马,好不容易,前后八人抬着的凤輦上,带着凤冠的弘化公主如同观音般端坐其上。 后头是手持排笛、凤簫、琵琶、胡笳、篳篥的坐部伎、接下来式手持鈸鐃、羯鼓的立部伎,她们身着各色彩绣衣香鬓影连袂而来,就此此时,宗翰看见一名熟悉的身影,忍不住惊呼道:「嫣儿,是你吗?」 只见嫣儿诧异的转头,小碎步到他面前道:「公子是何人?竟会识得嫣儿的闺字?」 这……总不能说我们是你死后千年魂魄相遇的吧!正当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兰流苏道:「嫣儿姑娘,我与这位陈宗翰公子都是长安人士,听说弘化公主奉天子之令来此和番,原本是想瞻仰一下尊顏,只是途中遇上强盗,现在身无盘缠,不知姑娘是否可以看在同为长安人的份上,给予一些帮助呢!」 这谎话编的超瞎,根本是骗三岁小孩吧!但兰流苏却侃侃道:「而且你不要小看这位陈公子,陈公子他学富五车、腹内诗文歌赋无不精通,只可惜未得明主赏识,要是嫣儿姑娘肯略施恩德,他日高中科举、金榜题名,必定不忘小姐你的恩德的。」 这……怎么越说越像诈骗集团了呢!宗翰听得满脸斜线,虽说古典小说好像真有许多这样千金佳人与落魄才子的桥段没错啦!但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没毕业的研究生,还得想办法快回到现实世界呢! 正当他打算脚底抹油之际,只见嫣儿道:「不知为何?我对这位公子感觉十分眼熟,总觉得似曾相似一样,只是,嫣儿身钱财有限,这……」 此时,兰流苏赶紧道:「那不妨事,只要嫣儿姑娘肯帮忙,跟上头的人说一声,将我们兄妹俩纳入迎亲队伍的工匠名单中,有吃有住,那就感激不尽了。」 等等……谁跟你是兄妹?但为什么要混入迎亲队伍中呢?兰流苏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倒是李嫣微笑道:「不知为何?我与这位陈公子有一种熟悉之感,只是,李嫣只是一名宫人,不能做主,不如,你们等我一下。」 只见李嫣离去,宗翰兰流苏低声道:「重瞳,你要知道,要回到人间的方法就是得跟这两个正主儿身边,找到异梦的空隙,如此,我们才能顺利返回人界。」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又返回,只见身后跟着一名黑衣小帽男子,他先向两人一揖道:「陈公子、陈姑娘两位安好,在下是公主迎亲队伍中的铸造工匠:孟昶,敢问公子是否熟悉丹青画事?」 「那当然了,这可不是我夸口,我哥哥可是号称天下第一丹青手,不论鸟兽虫鱼、翎毛花卉都画得栩栩如生喔!」兰流苏道。 宗翰忍不住三条线,他从小画画就没有立体感,要说他画的多精彩,这是说笑话,更何况唐代绘画以山水人物为主,哪来的鸟兽虫鱼呀? 但孟昶却开心道:「这……我们工匠队伍中正巧缺一名绘者,倘若陈公子不嫌弃的话,不如加入其中,虽然俸禄不多,但至少,只是这匠人身分可能有损公子书生格调?不知?」 宗翰赶紧道:「这是哪里的话?在下不过是一介布衣,能有机会亲炙大唐工匠高超的技艺,这可是三生有幸,更何况我一直对莲花尊此物十分好奇,能够亲眼看见烧塑过程,我可是期待不已……」只见宗翰一整个兴奋连珠砲似的说个不停,兰流苏捏了他一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十、生离: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一) 这日,是弘化公主与吐谷浑国主:赤水可汗的大婚之日,此时李莲端坐高台上,此处是吐谷浑都城中最高耸的丹凤楼,全部以南詔大理石所砌,以崑崙和闐玉为阶,从此处,可以居高俯视整个都城,这座丹凤楼是仿长安大明宫所见,据闻,是赤水可汗在得知可迎娶唐朝弘化公主后,为了表达诚心,下令建造的一座高楼,为了就是在公主到来之日,在此楼上举行婚礼。只见下方文武百官各自排成一列,记忆中李莲在长安也曾见过比这壮阔千倍、万倍的景象,但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地位仅仅是一名宫人,只能手持红烛让滚烫的光流照耀前方的达官显冑,而现在,自己却成为可汗的妻、吐谷浑唯一的后,一想到此,李莲忍不住感觉身躯轻飘飘、手心也不自觉忽冷忽热。 忍不住略转螓首,偷瞄赤水可汗一眼,他坐于身侧,看起来约莫与大唐的皇上同年,但两鬓已略微斑白,且身形略微矮胖,或许是为了表达对李唐王室的尊崇,此时他穿着汉家服饰的紫色蟒炮、头戴深黄峨冠,上头缀着五色琉璃珠。 而坐于他右下方,则是可汗其馀的可敦,据洪尚宫所言,赤水可汗总共取有十一名可敦,当然,这数量与大唐天子相比真算是小巫见大巫了,此时其中一名梳着高耸发髻、双眼深邃、肤色异常雪白的女子娉婷起身,领着身后一群胡服儷影的女子千娇百媚一拜,她知道,那是吐蕃和亲的公主—桑佳,同时,也是可汗最宠爱、地位最高的可敦。 「臣妾是胡人,不諳大唐礼节,听闻弘化公主远道而来,特别准备了陈年葡萄酒,向可汗与公主贺喜。」 「免礼。」 啜了一口鲜血般艷红的葡萄酒,早在来此前洪尚宫便悄悄对她说了,作为可敦,桑佳自恃身分与血统高于眾多姬妾,因此隐隐然以皇后自居,而李莲来此首当其衝便是对她地位的动摇,因此,她必定会处处针对自己,得需小心防范。 「我听说,在公主的迎亲队伍中,有一名李姓宫人舞姿轻妙、能做步步生莲舞的,可否请她出来,为可汗献舞一曲呢?」当文武百官与大唐使臣纷纷起身向可汗敬酒之际,桑佳却未退下,捧着夜光杯,睁着一双葡萄酒热辣辣的艳眸道。 李莲思忖着,李妃所说之人便是自己吧!这是无庸置疑的,但她怎么会突然提到此事呢?莫非,宫人们已经发现了什么异状,而这些碎言流语已然流传出去,因此,桑佳才会提到此事,她忍不住有些紧张,不自觉看了一下一旁的可汗,万一身分遭洩,她会碰上什么样可怕的惩罚呢? 万一宣李嫣来此,让国主或眾人察觉身分瓜代一事,那该如何是好? 但此时可汗也以充满兴味表情道:「公主,本王向来仰慕大唐礼乐文化,既然迎亲队伍中有这样的能人,能否请她表演一下大唐的高妙乐舞,让本王大开眼界呢!」 瞄了一眼洪尚宫,她出来道:「大王,那名李姓宫人因犯错而遭受处罚,因此贬入立部伎,为了避免扫了国主与公主殿下的兴,还是派遣其他宫人表演为宜。」 「大胆,你区区一名尚宫,居然给直接对可汗说话,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退下。」桑佳冷冷道。 眼看场面陷入尷尬,李莲心生一计道:「其实,大王想看我们大唐的乐舞,那也不难,本宫自幼年便嫻熟歌舞,若是能趁此时为眾人助兴,也算是一桩美事。」 「莫非,公主殿下您要亲自跳舞。」桑佳向前道。 「雕虫小技,还请国主与姐姐勿要嫌弃。」我微笑道。 穿着茜红色罗裙,李莲立在台下,当琵琶语篳篥、胡笳乐音响起,一双纤纤素手扬起如弓弦,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接着她转身,让红色纱裙纷飞如一朵盛开的重瓣牡丹,转呀不停的转,当停止之际瞬间有点晕眩,感觉两旁燃烧的熊熊火把流转如星雨,纷纷在眼前坠落了。 停下之际,不知怎么了,她感觉似花还非花,眼前不是高贵的可汗与眾多可敦,金刚华烛氤氳为熟悉的江南水乡,长干里、迆邐不绝的芙渠莲塘间。 香气四溢晚风中,她再度唱起歌来:「採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在那亭亭如盖晚香中,摇着一只小船穿梭在绿叶间的,是自青翠招颭的层层荷浪中,她感觉自己见着了,那儒雅孟昶哥哥走呀走来,微笑拋出一朵新採摘得并蒂荷花如彩绸,牵起李莲的手,盈盈的登上小舟。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她再度唱着,莲舟摇摇晃晃,感觉她的身子也不断迎风婀娜,随着每一步身姿,每一步伐而步步生莲出婆娑幻影,眼前是一间小庙,里头供奉一尊水仙娘娘,孟昶哥哥牵着她的手,两人併坐,他虔诚的闭上双目,用极轻极细的声音道:「并蒂同心,不离不弃。」 当琵琶的乐音传来,如急雨、如夜不能寐的私语,又像是大珠小珠滴答在千片万片圆润的莲叶上,李莲迅速地转身,此时她的舞步杂揉胡旋舞,转呀不停歇地转,直到鏗鏘一声裂帛的声响止歇,随着夜风裊裊娜娜,缓步往后,此时,眼前仍是低伏的文武大臣、发色肤色各异的外国使节,他们蹲坐在离她裙裾不过一尺的距离,却虔诚的低首,不敢直视她的容顏,再往下,便是流火一般绵延而下的臣民们,前方,铁盆内火焰正焚烧着馥郁的龙脑香,带着一股薰人的醉意,这是权力的感觉吗?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州。」她缓缓地唱着,转身,扬手,将緋红的彩绸扔出。 在夜色中冉冉上升,像是一隻絳红色的飞鸟,又像一只自团扇间逃逸而出的凤蝶,那彩绸飞呀飞的,来到远处,离宫殿数呎的房舍内,自簷间,当落下之际,孟昶忍不住伸出手,摊开于掌心,只见上头绣着一朵并蒂莲花,下方金色小字写道:并蒂同心,不离不弃。 静静的看着恍若白昼的火树银花,伴随着喧闐的乐舞,他忍不住转身,不让泪水滴落。 此时,一隻纤纤素手将锦帕递来,他转身,只见那与自己心爱之人有着相似容顏的女子,正以一双极为担忧的眼神,望着他。 「嫣儿,你怎么不与其他人去可汗赏赐的宴席里用膳,而是在这里,陪我这一个失意人呢?」 「孟昶哥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今夜你与我都同是天涯失意人,嫣儿寧可在此与你相伴,也不愿意在人前,默默硬将眼泪吞入。」 「莲儿这首〈西洲曲〉,我是耳熟能详的,记忆中她唱此曲配上凌波舞时,真的绝美如天女下凡,但这次却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唱得如此动听,令人心旌陶醉,可惜,我却无法亲眼得见。」 「孟昶哥哥,都是嫣儿不好。」说完,珍珠般的泪滴迅速滴落。 「不怨你,要怨,就怨命吧!」 在远处,宗翰与兰流苏偷听着两人的对话,宗翰忍不住道:「流苏,你真厉害,你是怎么做的,居然可以远远的操控彩绸,来到孟昶的面前。」 她摸摸鼻子得意笑道:「那算什么?本姑娘的本事可高着呢?」 「但我仍不明白为什么李嫣要和李莲交换身分呢?而凌青霜呢?他又去了哪里?」 「我们只能继续寻找,梦之所以构成梦,一定是死者在生前还有所依恋,所构筑的异界空间,唯有找到其中的线索并完成亡者的心愿,如此,我们才能顺利返回人世。」 「孟昶兄,您昨日交待我画的莲花尊样稿我已经绘画完毕,您要不要看看呢?」将画卷摊开,只见中央圆形的瓶盖是层层叠叠的莲花图样,一旁的手把上画着一对人首鸟身的迦僂罗,而肚腹则是六隻翩蹮展翼的蝙蝠,高高低低,成波浪曲线的s状。 「宗翰兄,你真是厉害,我方才讲解完毕,你便将这莲花尊浮凸的阳纹、阴纹图样都给画的栩栩如生,真是令在下叹服,只是,在下才疏学浅,不知这对人首鸟身鸟的神物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叫迦僂罗,乃是印度的神祉,后来因为佛教的发展成为佛的护法神之一。」宗翰道:「因为吐谷浑地处大唐与印度交界,因此我想说莲花尊装饰上可以加上一些些印度风格的元素,又在图样中加入了在大唐代表长寿的蝙蝠。」自从加入大唐迎亲队的工匠团中,宗翰已然可以确认,之前叶所长所传来的好几张照片,自古墓中所挖掘的那些莲花尊,绝对都是出自孟昶之手,就算不是,也是由他描画图样后,让底下的工匠製作而成,孟昶真是一位巧腕能匠,他打从心底深深叹服。」 「唉!只是前日,内侍才传令,提到奉皇后娘娘之命,为了为可汗兴建薨后的陵墓﹐令我製作五座莲花尊,而这五座莲花尊图样、色调都必须与之前完全不同,这……该如何处理,还真令我忧心不已;而几乎是同时,桑佳夫人也传令要我窑烧五座别出心裁莲花尊,今日就要先交出五张样稿,要是稍有差池,以抗命论处,这……不知该如何是好?」 宗翰忍不住感慨,看来,后宫李莲与桑佳的明争暗斗,连工匠团也受到波及了,两人为了争夺可汗的宠爱,费尽心力在兴建陵墓上有所表现,因此,当李莲下令製作莲花尊的同时,桑佳才会也不甘示弱,要孟昶提出莲花尊的设计样稿。 只是面对昔日的爱人、今日可敦的命令,孟昶内心不知是何感想? 「不然,桑佳可敦那五座莲花尊的图样就交给我哥哥好了,如何?」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兰流苏突然献计道。 「我?」宗翰一脸错愕的神情。 背着孟昶挤眉弄眼,流苏低声道:「你担心什么?桑佳可敦的目的只是要搅乱孟昶,让他无法顺利工作?要是莲花尊不能顺利窑烧,九层妖楼不能顺利兴建完毕,我们就无法顺利进入之后的发展啦!所以你只要负责画图,让孟昶好好工作,那不就可以了吗?」 「是吗?」 「宗翰兄,如果您能帮这个忙,孟昶真是感激不尽。」 「这……我就试试好了。」 十、生离: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二) 半日后,一名皮肤白皙的太监前来,他以尖细嗓音问道:「匠人孟昶,咱夫人要您画的样稿呢?可下笔了不曾?记得,五个图样不能和现今任何一个图腾相似,要是你敢小看夫人的懿旨,这可就有你好受的,咱家听说中原有许多严酷刑法:像是凤凰展翅、请君入瓮、还有抽脚筋、浇水银的……」 「公公勿怪,孟师傅学究天人,早就弄妥了,请公公一看。」流苏双手负后,一脸戏謔的走出道。 「等……」从后方衝出的宗翰正要说什么?但一看站在前方的内侍,则张口结舌,呆立不动。 但兰流苏随即转身笑道:「孟师傅方才与这位陈公子讨论了许多神异的图腾,我说你们末要小看我们这位陈公子,他可是号称江南第一才子,胸中藏书如海广阔,因此他上碧落下黄泉,苦苦构思了五个别出心裁的图腾,绝对是神异非凡,要是不相信,请公公一看,可有什么图腾是熟识的?」 当素白的绢帛铺展,第一隻是双耳细尖如松子,一双浑圆大眼睛,尾巴呈现闪电形状的兽、再一隻是首如麒麟、但身躯略为矮胖,且尾巴呈现火焰的异 兽、再过去则是一隻乌龟,但双眼大而漆黑,再过去是青蛙首、背上却是一颗青色栗子,最末便是一隻头大尾小,乍看下很像苗人所饲的蛊。 「这是什么异兽?还不快说明?」望着这从未见过的图腾,内侍惊讶道。 望着眼前这个给他挖洞跳的人,宗翰忍不住心中叫苦,方才正埋首苦思之际,兰流苏倒好,给他出了个餿主意,要他将最新流行的卡通动物给画出来再稍稍改编,哪知道才刚画完内侍就来了,他根本来不及改呀! 「好的,这个嘛!第一隻是天神所饲雷兽,以雷电为食,名字叫做皮卡丘,而第二隻则是以火为食,祝融所饲养的神兽,名曰快龙,第三隻是水神冯夷的座骑,五行属水,名曰杰尼龟;而第四隻则是属性为土的,名曰妙蛙种子,最后一隻地產南疆,名曰绿毛虫……」 听完,孟昶忍不住道:「宗翰兄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些珍禽异兽孟昶是第一次得见,没想到世界上还有如此多的神兽是前所未闻,还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 「没的事,在下献丑了,还请孟昶兄莫要怪在下班门弄斧。」方才时间有限,逼不得已将宝可梦的精灵拿来盗用,心想古人应不会置他一个盗用之罪,但一想心中还是忍不住心虚。 「是吗?那咱家就先将样稿交与桑佳夫人,若夫人喜欢,再作定夺。」内侍的表情阴晴不定道。 隔天一早来上工,只见房内长几上素绢画了两副草图,那模样,依稀是莲花尊。 「孟昶兄,这是你预备要窑烧的莲花尊吗?」宗翰问。 「没错,宗翰兄,多亏你昨日的协助,使在下有机会思索接下来要烧製什么样的样式,因此,在下决定试一试窑烧雨过天青莲花尊。」 「你是说『青瓷』的莲花尊吗?孟昶兄所说的可是越州青瓷?」 「宗翰兄您也知道越州青瓷吗?我也是听我师父说的,越州青瓷薄如纸、声如玉、色若青空,当然,若是要做明器,自然在厚度上不可太薄,但是我仍是很想试试那种纯然的青色,师父说过,「青」可分月白、水青、豆青、天青、梅子青……但各种青中以『雨过天青』最难,因为前者只是纯青,但后者必须青中带蓝,那是我们窑师相传的秘色,据说烧製出来的釉色如同瀟湘烟雨般,这种秘色坦白说我也未曾见,但是我昨夜将师父给我的秘笈取来读了几遍,我倒是想试试,况且,我听闻内地我的同门师弟已有人烧製出雨过天青的茶器,因此,我也想试试,若是成功……」 「若是成功,你就可以将这献给公主,使公主更受到可汗的信任,不是吗?孟师傅,你也太伟大了。」不知何处冒出的兰流苏道。 「这……」不理会宗翰频频使眼色,孟昶默默道:「身为匠人,为可汗与公主效力是份内之事,这样的恭维孟昶不敢当,也请流苏姑娘万勿再说了。」 方才,虽然再宗翰和流苏面前这样说,但是回想前日,看着李莲穿着大红色凤凰涅槃的华黻,头上一只朱雀霞帔如同火云般燃烧时,孟昶感觉自己的心,骤然痛了一下。 此时,一人独坐在长几前,素练上画着一对莲花尊,一尊上头画着曼陀罗,不若一般穠丽的牡丹,李嫣向来喜爱山茶,因为山茶素雅典丽,而周匝则是写了一圈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而另一则是并蒂莲花,这是孟昶心中思索千百次的图样了,但是此时真的画出来,还是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下一圈的文字则写着:并蒂同心,不离不弃。 犹豫了半晌把它涂掉,但接着还是重新提上,接着又涂掉,他忍不住自嘲,写上了,又能代表什么呢?为何自己总是要如此执着,此时,他所思念得这人已经是万人之上的皇后,岂是他一个卑微的匠人可以攀缘的,但是他记得师父所言,莲花尊具有守护的能力,就算他此生已经无法与她廝守,但至少生生世世,他都可以守在她身边…… 于是,他又重新写上。 来到后院的窑前,将瓷土、汐石一股脑的投入大缸,奋力的搅拌,接着将转轮取来,将湿润的陶土放在上头搏土成形。她再将细长木柴堆起,点燃熊熊烈焰,将炉火烧得兴旺,彷彿只有如此,才能将内心苦痛给火焚殆尽。 当胚体成形,他将调製好的釉料仔细淋上后,额上汗珠参差滴落,一只锦帕递来,转头一看,那是李嫣,带着担忧的神神色朝她看来。 她的眼神带点愧疚道:「孟昶哥哥,自从莲儿大婚后,你一直是没日没夜的工作,这憔悴模样着实令我担心,我求求你,好好歇息一下吧!」 看着嫣儿担忧的神情,孟昶缓缓坐下,接过递来的一盏茶,温润茶液流入喉间,入口微涩但后韵微甘,剎那间有种如入清凉的的感觉。 「孟昶哥哥,为什么你做的莲花尊,上头的莲花是并蒂的呢?」此时,李嫣端详方捏塑好的莲花尊,看着上头的图案道。 「在我从小居住的地方,啊!嫣儿,该怎么对你形容呢?那是一个水乡,所有的屋宇几乎都是建筑在水道之上,每日出门都是撑蒿前进,记得我和莲儿居住窑场的附近就有一大片的荷花田,以前我和莲儿常常会偷跑去那儿折莲蓬、摘莲子吃,有一次,我们折了一株并蒂莲花回来,师娘说并蒂便有同心之义,当时她笑着对我道:『说不定我们莲儿长大了,就成了孟昶的娘子了呢!』当时莲儿一听瞬时羞红了脸,她緋色的酡顏,我至今还记得。」 「都是嫣儿不好,勾起孟昶哥哥的伤心事了。」 「这……不怪你,其实,这也是莲儿自己的选择,对了,别说这个了,嫣儿,你可知道,青?究竟有那些顏色呢?」 「青?这我就不知晓了,我记得以前在宫中听尚宫娘娘说过:有湖水青、石绿、还有荷叶绿、新水绿、松青……像是桃红的穗子最宜配上松青色的玉珮了、还有絳红与青兰色亦是一对……」 话方说完,李嫣突然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倒是我不好,换我唤起你的伤心事了。」 「不怨你,孟昶哥哥,我早就知道,这一切怨不了任何人,不过是我自己是个无福之人罢了,倒是,孟昶哥哥,我今日在厨房帮忙烧製点心时,我听见……」先走到厅堂外看了左右,接着敛步低声道:「我听闻近日吐谷浑边境局势极不平静,斥候探到有吐蕃军人于崑崙山一带出没,并发生大小十几次的短兵相接,节度使已将此事写成奏摺上报朝廷,但却被桑佳可敦给阻拦,我心中充满疑虑……」 「你的意思是莫非吐蕃有意于吐谷浑用兵?」 「这……详情我也不知,只是,赤水可汗依旧对桑佳可敦宠爱有加,对军国大事浑然不觉,更何况,桑佳数日前还训练了一批胡姬,各个身段嫋娜、蛇腰、肤白胜雪,可汗完全被这群胡姬迷的团团转,简直都把新婚公主给晾在一旁了,啊!」察觉此话的不妥,李嫣突然噤口。 「不妨事,你继续说吧!」 「好的,我还听到了,三日前唐军于河西走廊之处捉住了一群混杂了波斯、色目、高昌、楼兰还有汉人的军队,但几经拷问,这群军士却至死也不吐露背后是受何人主使,为了调查此事,因此,安西都户府李大人派遣驍騏军前来,我听闻,亦是由他领军。」 「你是说……凌青霜吗?」 李嫣点了一下头。 「你……想去见他。」 「我近日常常藉口送中原的点心去桑佳可敦的宫殿,她虽不让我们这些陪嫁宫女接近,但却喜欢吃我做的点心,尤其是心心相印,因此我做完点心送去后,当时我瞥见她案上放的一捲地图,依稀,是发生战事的边境图?」 「这……可是就算你说的是千真万确,我们也没有证据呀!」 「但就在离开宫殿之际,我看见桑佳的贴身侍女—柔然传令内侍道:『不好让驍骑军入境的消息传到可汗的耳中,违者处斩……』我总觉得忧心忡忡。」 「那你打算怎么?是否要去见莲儿?」 李嫣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日之后,莲儿就不愿意见我了,每次我去宫内见她,但是,洪尚宫总是将我拒之门外,从她的眼神我看得出,洪尚宫是知晓我和莲儿的身分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不点破、只是将我驱离,孟昶哥哥,我内心有好多疑惑,为什么那日凌将军不来,为什么本来说好暂代之后便趁机逃走,但莲儿却成了货真价实的公主了……」 「你的意思是?」 「我想要把宫内的消息,传递给凌将军。」 「这……你要怎么办呢?」 李嫣又四处看了一下周围道:「我今早出门时,于市集见着安福苏了,他见到我也吓了一跳,他说因为赤水可汗未宣他们入城,因此凌将军要他混入商旅进来探问消息,我将宫中所见之事告诉了他。」 「那……他怎么说呢?」 「也没怎么说,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再小心探听便是。」 十一、隔世:并蒂同心,不离不弃(二) 「时光过了那么久,你曾经爱恋过的后冠都已化为尘土了,但是你还是捨弃不了对他的爱,即使灵魂落在莲花尊中,但你还是一心一意要找他,不是吗?」兰流苏缓缓向前,一手捧着李莲的下顎道。 「你是谁?这又是哪里?」此时她头上戴凤冠已然坠落,漆黑如云的高髻也垂至脚边,只有额上还贴着一朵莲花形状的花鈿,像是大梦初醒般,李莲惊讶的看着周遭,但当她瞧见李嫣的魂魄时,带点惊讶的向前道:「你是……嫣儿?」 望着那一张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容顏,她开口道:「没错,是我。莲儿,我一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日我苦等不着凌将军,为什么本来说好要三人一块离去,你却真的代替我成了弘化公主,又为何那日你竟要置我与孟昶哥哥于死地?」 李莲的身影逐渐清晰靠拢,随着记忆的甦醒,她缓缓向前道:「嫣儿,你错了,你不该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你一直不知道,我其实很恨你吧! 你一直觉得自己孤苦无依、无从享受天伦之乐,但,你可有想过,作为一名公主、即使是庶出,你也以比他人拥有更多享之不尽的富贵与无忧了,你常哀叹自己身不自由,但你可有想过,当你在象牙床上、湘绣暖被中睡不安寝时,我可是躺卧在阶梯之下觳觫着。因此为什么,与囚徒相比,我寧可带着黄金的枷锁锦衣玉食,也不要跣足披发沦为沟中饿莩。」 「你说什么?」李嫣一脸错愕的望着她,但李莲继续道:「我不明白,和你一样出自一母同胞,但我却不能成为公主,那是为什么?你可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俩生的如此像?为什么我扮你、你扮我,几乎没几人会发觉?」 「我还是不懂,莲儿,你的意思是……」 「那日,你根本没有给我多少选择的机会,从你的眼睛我清清楚楚看出,你一定会离开此地,与凌青霜长相廝守,这可怎么办?私纵公主可是灭九族的大罪,但是当我默默走出营帐时,我看见洪尚宫在外头,一双眼睛以一种了然一切的方式看着我,蚊蚋般的声响道:『你们玩的把戏我早就清清楚楚,你们一直交换身分是吧!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我可是早从一开始便一清二楚,现在公主要命令你什么?他是爱上了那名年轻的将领,想与他私奔,是吧!诱骗公主该当何罪?这可是剐刑,要把你身上一吋吋的肉给割下来……』」 这话说得我一阵心惊,我立即下跪道:『尚宫饶命,莲儿万万不敢了。』 『抬头,看我。』 我依言抬头,只见洪尚宫一双眼睛寒芒似的,刺的我浑身发疼,洪尚宫的手段我是清楚的,以前在后宫,她便是武后的亲信,作为武娘娘底下最得力的爪牙,她整治宫女绝不手软,之前宫女稍有不合意之处便是一顿好打,平日就算有嫣儿护着我,她也会以武后赋予她的手諭为由,狠狠的将我杖打一番,一想到前日金凤没泡好茶,挨得一顿杖责,我忍不住颤抖起来。 『早从第一天,你们交换身分,是去草原吧!我就知道了,但我却不点破,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我摇摇头。 『那你可否想过,为何你和公主生的如此相像呢?』话语方了,我内心也忍不住疑惑? 『来,我先跟你说个故事,从前,在一个富庶的国家中,有一个尊贵的王室,这国家的国主乃是尊贵无比的天王、与国色天香的天后,一日,一名被天王临幸过、身分卑微的宫人诞下子嗣,奉了天后命令,我前去巡视,来到里头,只见床褥上竟是一对小女婴,脸颊粉粉嫩嫩的,像是从荷花尖端上诞生出来一样……你猜,那对小女婴是谁?』 我的心砰砰跳,抬头对上洪尚宫一眼后随即低头道:『奴婢不知。』 『你是知道的,不然,你可否想过,为何?你和李嫣生的如此之像呢? 那时,我把两个小女婴都抱起,她们睡得极熟,突然,一个小女婴动了一下,我看见她右臂上露出三颗红色的硃砂痣,你要不要拉开手臂一看。』 我依言拉开,但内心却了如明镜,我怎么会不知呢!自幼便跟随于我藕色右臂上,那三颗星点般的硃砂痣呢!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洪尚宫道:『当时我立即稟明天后此事,天后身边的术者告诫他双生子乃不详,只能留下一个,另一名必须除去,才不会妨碍皇家运势,因此,那时我必须决定将谁留下,要留谁呢?此时,跟随我于后的术者告诉我,有痣或胎记者不详,于是我留下李嫣,将你放入提篮之中。』 『当时我提着提篮,走呀走的,预计往永安宫那走去,自从高祖李渊陛下仙逝后,那里便成了冷宫妃嬪的终老之所,那儿居住的白头宫女、失宠的宫人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即使是哭断了肠、或是上吊自尽了几日,都不会有人发现的,因此,也是最理想的埋葬之所。』 闻言,虽然往事已成过去,但李莲想到自己可能经歷过的死亡,仍是心中一悸。 『然而,还未到永安宫,远远的,我便闻到一阵淡雅芳菲的香气,像一曲凌波舞,步步生莲而来,只见眼前水榭下,自太液池渠道引来的一弯曲水上,竟开着满满的芙渠。 我瞬间想起我还在民间时,也曾经有一名双生妹妹,但在一岁时,便夭折了。 我对她其实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那日不知道为什么?见着你之后,我突然想起了她,我也曾经和她这样依偎在一块安睡、直到命运将我们扯散吗? 此时,我感觉提篮动了一下。 我打开提篮,只见你睁了一双丹凤眼,迷濛的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我不自觉将手逗弄你的小脸,然而,你笑了一下。 我想起我有一个金锁片,上头写着:『并蒂同心,不离不弃。』那是一对的,一个在我脖子上,而另一个则在我同胞姊妹的坟塚里,我不自觉取下,置于你襁褓中,此时,一阵沁凉的夜风带着馥郁的菡萏花香芳菲前来,我感觉双手一松,你便随着提篮落在曲水之上,顺流飘动,你可看看,你脖子上是否有那金锁片。』 李莲依言将脖子上锁片取出,只见月光清辉下,锁片上浮凸一朵莲花、上方小小篆字,她只认得『不』与『心』二字,但其馀字为何?她问过双亲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此时她心止不住砰砰跳,她自小便有这锁片,虽然她家不过是匠人,但自童年便习以为常掛在脖子上,也未想过非富厚之家为何会有这样值钱的事物? 我又看见洪尚宫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一双眼睛似乎不若之前那样寒霜了,对我道:『看着你的提篮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荷叶中,那时,我有种幸、又不幸之感,此后你性命如何,可全是交给上天来决定了,我忍不住默默祝祷。 之后,我度过数十年宫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生活,也未细想过你是生、是死,但数年后在宫中又看见你出现,着实吓了我一大跳,那张活脱脱与李嫣相似的容顏,为了确认,你还记得第一天吧!我故意撞上你让你将茶盘上的数盏茶尽数倾倒,接着要你挽袖将地板擦得乾净,为的是什么?就是确认你右臂上是否有红痣?』 『你不感伤吗?同样是王室血统,李嫣是公主,你却只能是奴婢,一在天、一在地,命运是多么的不公,老实说,自从见着你后,我便后悔当初的决定,但今日老天爷又重新送了一个机会给我,让我再选一次,莲儿,你附耳过来。』 记得那夜,八月飞雪莹莹的自上空飘落,像是天女玲瓏的指尖剔透下的玉屑,不过三炷香的时间,地面已是琼瑶碎玉一般的积雪了,每走一步便愈觉泥足深陷,望着前方军队荧荧的火把,脑中回想方才洪尚宫的话语,她说的都是真的吗?的确,我不只一次的羡慕过嫣儿,只是念头一起便知这是大不敬罪,一介草民岂可和尊贵的公主相比呢!然而,洪尚宫一字一句却令我感觉到,其实,我与嫣儿并不是那样的遥不可及,第一次代替她坐于凤輦上假传号令时,除了一点点心惊肉跳的情感外,更多的是兴奋感,权力,眾多人匍匐于自己膝前,有时我实在无法明白嫣儿对公主这身分的厌恶与弃绝为何?至少不需仰人鼻息处处低声下气。 快到军营时,我将怀中金铃取出,摇了三声后,此时,我听见黑暗中有人喊道:『谁?』 我道:『我是弘化公主的贴身侍女,李莲,奉公主口諭深夜求见将军。』 一个矫健的身影跃出,道:『原来是莲姑娘,在下失礼了。』 我记得这人名唤高战,是凌将军身边的一名百夫长,由于漠北之处夜间常有胡人劫掠商旅,因此夜间将士们自是枕戈以待,为了避免同伴误伤彼此,因此才以金铃三声为信。 『莲姑娘,这三更半夜的外头可不平静,你怎么还不回去歇息,要是有了什么闪失,我们将军可就无法对公主交代了。』 我道:『多谢高百夫长提醒,只是公主有要是要通知凌将军,还请百夫长行个方便,让我进去见将军一面。』 『这……莲姑娘,最近将军公务繁忙,此刻估计已经睡下了,我若是让你进去,打搅将军的安歇,岂不突兀。』 『这……可是我真有要紧的事物要交与将军,还请百夫长恕罪则箇。』 『敢问,是什么事物呢?』 我从怀中取出嫣儿交与我的锦帕和玉珮,锦帕里头包着书信,而玉佩则是信物。我对高战道:『就是此物。』 高战道:『莲姑娘,不如就由在下为您转交吧!这样既不打搅将军,你也不会有辱公主使命,如何?』 我内心斟酌一番,的确,高战所言也是实情,虽然我离去时嫣儿反覆一定要我亲手交与凌青霜,但此刻却也只有这个变通方式。 于是我盈盈一拜道:『那就有劳高百夫长了。』 隔日亭午时分,正是吐谷浑军队来此,与凌青霜麾下的驍騏军交接之时,我感觉李嫣的神色十分紧张,一双玉手不时紧扭着锦帕,直到我听到人传令道:『高百夫长晋见。』我立即出营帐,只见高战策马跑来,将一封锦书交予我道:『莲姑娘,这是将军的回信。』说毕,驾了一声又策马离去。 我将锦书拿回去,此时,洪尚宫却进来道:『殿下,吐谷浑使者已到,此刻正是吉时,请公主起驾。』 『我身子不适,你请再等等,你先退下吧!』感觉嫣儿的声音隐隐颤抖道。 『是……』 她拆开书信瞬间双手摀面,接着以极轻却掩抑不住的兴奋之情对我道:『莲儿,他应允我了,就照昨日的计画,可好?』 我曾经是多么想要成为一国的公主,但那日,李嫣在我眼前乞求时,我却犹豫了。毕竟,成为公主的代价便是嫁给吐谷浑之主,一个我未曾谋面、也未曾见过之男子,而我的心,一向都是系在孟昶哥哥身上的,而我知道,他也是。 但我没时间考虑,因为几乎是同时,我想起洪尚宫对我说的话,真真切切,她说,她要将我失去的人生弥补于我。 当李嫣换上宫女的衣着,在孟昶哥哥的帮助下离去之际,望着堆在眼前的珠冠翠鈿,我呆了半晌。 直到洪尚宫掀开帘子,为木头似的我整理妆容,接着道:『弘化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吉时已到,请公主下令,起驾。』我听见自己乾硬的声音道:『起驾。』 但接着李莲掩袖哭泣着:「我曾经是多么想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宠,想让晶莹的琉璃与硨磲,装饰在我身上,但嫁入皇宫之际我才发现,原来,这皇宫玉石做得衾褥是如此冰冷,即使铺上厚厚的喀什米尔羊毛与波斯地毯,还是无法阻绝内心的簌簌冷意,当大军如蝗涌入之际,我听见将士的声响:『抓活的,并且把所有的女人都集合起来,尔后她们都是我的财產,不可伤到她的一根头发,尤其是这个女人,她可是大唐的公主呢?待我已血洗完吐谷浑,将这女人送到我营帐内……』像是听见死神对我说话,瞬间,我内心一阵战慄。一路上我见到呼号的男子,以及凄异的女人哭声,要活着成为禁臠,还是一死了之求个痛快呢?我不知道,此时我想起故乡的江南烟雨,青色的屋瓦前一株半人高的茉莉花,孟昶哥哥曾经为我用那细白的茉莉花,串成一串瓔珞似的项鍊,那湿润芬芳的气息此时不自觉又縈绕回我心田,但此时一阵血腥的气息传来,我望向前方,那一大团柴火嗶剥燃烧的,不正是婴儿的尸骨吗?我内心一阵抖索,一个踉蹌,只见侍卫一只弯刀逼来催促我前进,那刀锋兀自滴血,那名将军又出现了,我看见他的眼睛如豺狼,那是要将我分尸、嚼碎的神情,剎那间我决心寧可一死,也不受人污辱,将心口往那侍卫弯刀扑去…… 但我没有死,洪尚宫站在我前方,替我挡了这一刃,转身缓缓道:「快逃……」 但逃,又能逃到何处呢? 于是我从丹凤楼至高处,那个我在这里改变命运的至高点,往江南处遥遥一望,中止了自己的命运。 原本我以为死了,就能回到那魂牵梦縈的江南小镇,但没有,我落入漆黑的虚空中,这就是我的报应吧!因我窃取了她人的富贵,辜负了他人的情意,因此活着与死去都该受尽苦楚……」 只见一个声音琅琅传来,穿透碎玉一般的时空,那是守墓人西加汗,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这里不是亡者残碎的梦境吗?只见他龙钟朝李莲走去,但随着每一步前进原本佝僂的身子逐渐挺立,起身直立为青衣束带的弱冠少年,他牵起李莲的手,对她道:「莲妹,你还记得我吗?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数千年了。」 「你是?孟昶哥哥?」 「没错,那日吐蕃大军攻入城的一刻,满天箭雨中我跑回宫中,想寻找你的身影,但当我回到皇宫之际,却发现你已被军队带走了,当下我真的很后悔,不管嫣儿怎么劝我,我都不该离开你才是。 此时他听见兰流苏低语道:「不好,这梦境只能容纳一人的魂魄,但此时李嫣受到感应前来,梦境承受不住,要是再不快处理,这里迟早会塌陷。」 「那我们呢?结果会如何?」 「灰飞烟灭。」流苏篤定道。 开什么玩笑,宗翰紧张道:「那该怎么办呢?」 「至少得先送一人升天。」 只见孟昶牵着李莲的手,穿越烟雾来到太极窑前,自左方取出一尊通体清透、无瑕的曼陀罗莲花尊,另一侧,却取出了一尊布满碎纹的莲花尊,他道:「莲儿,那日吐蕃军队衝入宫内,自馀火中我耙梳出这尊窑烧过久的莲花尊,本来是想要烧成『雨过天青』献给你的,但没想到火候控制不当,却成了这副模样,真是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不,别这样说,孟昶哥哥,这栩栩如生的并蒂莲、细润濛濛的青空,这不就是我曾经与执手同心的长干里吗?倒是你,真的还愿意与我并蒂同心吗?」说完,李莲低首,声音已是细若游丝。 「那当然,此心此意,不离不弃。」 随着李莲将螓首靠在孟昶肩上,只见并蒂莲花尊的开片鱼鳞一般碎裂,随着气流化成一阵扶摇,片片相续的在半空中瀲灩出朵朵青莲,将两人的魂魄旋扭至上方。 十二:心心相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生入玉门关(一) 呼!好不容易送走一人魂魄,这下应当安全多了,宗翰想,然而,就在此时,李嫣突然道:「遭了,吐蕃军队来袭,我得去想办法通知凌青霜,不然,他可能会全军覆没,战死于沙场。」随着她披垂着发丝转身奔跑,四周景物随之异变为不同的色调,数隻带火的箭翎咻咻射来,只见上方高塔楼观尽是焚烧的红莲。 就在提醒她现在只是幻影之际,一匹恍若流动火焰的红鬃烈马奔驰而来,只见上方一名将领喊道:「嫣儿。」 那是凌青霜。 兰流苏蹙眉道:「不好,看来凌青霜与其他鬼兵的魂魄受到李嫣的召唤,一同涌入梦境之中了。」 接下来的画面像是3d电影里头的情节,马匹迅速在原地腾跃着,后方景物飞快后退,凌青霜将李嫣怀抱于其中,低声道:「那日我在鸣沙山东麓守了你整整一日,你为何却未曾出现?」 「鸣沙山、东麓?你信中不是写月牙泉西畔吗?」李嫣惊讶道。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书信遭人调换?」凌青霜蹙眉道。 此时只见数支鸣鏑夹着风声颯颯射来,只见城垛中一名将领迅速射出好几箭,前方隐伏的兵士倒地,那是凌飞扬,而自后方一列骑兵追来,眼见便是一场廝杀,但自坍塌的碎石中一名高大的胡人瞬间跳起,长啸一声后两手合抱一条长形巨木一撞,数匹快马于焉绊倒,那是安福苏。 四处传来杀伐、哭泣声响,安福苏与凌飞扬和几名军士衝向前道:「将军,你没事吧!」 「没事,弟兄们都还好吗?」 「没事,只是吐蕃大军已经包围了王城,因为可汗一直拒绝我军入城,因此我们才带领一小队人马混入城中,静观其变,方才率领一路弟兄前往皇宫一探究竟,与一列吐蕃军士短兵相接,那时皇宫已然死伤狼藉、血流成河,不论男女老少都被杀了乾净,可汗也在高楼上自縊身亡了,依我看吐谷浑国覆灭已是早晚的事,但是我担心的是这只是吐蕃的一小部分军队,大军主力已经压境,而此时我军却是群龙无首……这下得赶快回去才行。」凌飞扬道。 吐蕃大军?吐谷浑国果然是被吐蕃所灭,倒不知此事是否与桑佳有关,宗翰想,但此时只听一阵战马奔腾的嘶鸣声响,转身,后方一列犛牛军队整齐衝来,犄角上各插一柄尖锐的短刀,以雷霆万钧之势霍霍衝来,凌飞扬又道:「糟了,是吐蕃的火牛阵,这火牛来是猛烈,且犛牛皮厚,一般箭矢伤牠不得,这该如何是好?」 「将军,高战此时正与三百多名弟兄于城西作战,此处交由我们断后,您快去与他们会合。」安福苏道。 「这绝不可行。」凌青霜一张脸慄冽道:「要战,咱们一起站,要退,咱们一起退,此事休要再提。」 「将军,高战那的箭矢上浸有一种黑色的浮油,遇火会燃烧,一般的武器对付火牛阵无效,我们这里就是你的马最快,你快去那里叫高战派人支援,我们等你。」 「好,你们等我,我即刻就来。」凌青霜策马一声,往前衝去。 不知何时,橘红色的火云已经将四周给燃烧出一层血般的艷红,远处,镀金的飞簷与青绿的琉璃瓦在烈焰燃烧下纷纷剥落,雕工细腻的飞天伎乐、倒弹琵琶像应声而碎,墙壁间吴道子画风的丰肌键股、李思训般细腻的金碧山水、还有印度的秣菟罗、犍陀罗风格的哈奴曼……在烟燻火焚中皆如纸片般碎裂湮灭,四周荼炭哀叫之声不绝于耳,这已有百年歷史的沙漠古城正在残酷的战争下化为齎粉,这就是文明的脆弱吧!当无数的画卷经典化为烟尘之际宗翰想要去抢救什么却徒劳无功?但瞬间一声声碰落声惊住了他,自楼台高处,一名名衣香鬓影、身着簪缨的贵族仕女、王公大臣……落花之姿坠落,在石阶上画成一摊摊血肉绽开的桃花。 眼前五名手持丈八蛇矛的武士将凌青霜团团围住。 「将军?」李嫣害怕道,但她更担心的是自己会成为凌青霜的负累。 感觉那张粗大的手缓缓的附在她漆黑的秀发上,耳鬓传来一句:「生不用封万户侯,愿与嫣儿生入玉门关。」 「吓!」左手一勒踏雪瞬间衝去,清霜将长槊舞成一朵炫目的花,当几乎是短兵交接一刻跳起,长槊向下一指,以居高临下之姿将那名武士给扫下,接着头未转身,长槊往后,正中后方那名卫士。 「高战,快带人来,凌飞扬翰安福苏还等着你救命。」 只见城垛焦黑处冒出一只熟悉的身影,凌青霜大喊,高战道:「将军等等,我马上下去……」 高战、吐蕃、吐谷浑…… 当高战自埤墙一跃而下,手执一柄长矛,快接近时突然道:「将军快转身,你后方有埋伏……」 剎那间李嫣明白了,她有一股十分熟悉的感觉,她大喊:「将军小心,不要……」 但是深红色的长矛像是沾染硃砂的彤管,穿透凌青霜的心口,大片的喷洒出来。 「不……」李嫣仰头悲愴大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好不容易相见,却是死别呢?」李嫣忧伤道。 此时一个天摇地动,只见上方苍穹出现冰裂般的细纹,鱼鳞一般的细纹一层一层绵延而下,这时,就算流苏什么都没说,他也知道,这即将是结界的崩解之刻。 他听见流苏道:「重瞳,我可以感觉到,现在外头有一个法力高强者,为我们护住结界不至于崩毁,而现在只有你,可以看清异界的假象,用你的眼睛去看这个梦境,用你的声音大声去喊出真正的名来。」 宗翰闭上眼睛,当他再度睁开之际,只觉空间恍若雨过天青的莲花尊,而外头银色的光透过冰裂一般的露出龙鳞一般的细纹来,只见一处却是透着细润的、狼毫般的毫光,宗翰不知怎么的,指向那处道:「破。」 见风沙飞尘,弹指间星空无碍的流淌,高大巍峨的血渭一号大墓立在前方,而右前方站立的正是玉树临风的王子澄、赫尔基、曹贵,只见他带着墨镜手持一只符咒,而小谷正坐在他肩头。 是你在外头帮忙护住结界,使我们可以平安出来的吗?宗翰正要道谢,却只见他从腰间抽出一只桃木剑,走向李嫣面前。 下意识的走向前,想要保护李嫣,但兰流苏却抢先一步道:「嫣儿公主,你别难过,你瞧,那是谁来了?」 李嫣起身,望向远处莽莽平沙,只见一阵井然有序的部队朝此前进。 「飞扬、福苏……你们来了,还有……」 「是我,我来找你了。」只见凌青霜容貌如生,屹立于马上,胸口兀自插着巨大的长槊道。 李嫣向前,将长槊缓缓拔出,像是经歷了漫长的旅程,凌青霜疲惫的靠在她的肩上,此时,李嫣小声小声的道:「嫣儿愿与将军同入玉门关。」 只见两人牵着手,往前走去,就在此时,李嫣突然回眸,明媚一笑道:「我终于可以心无罣碍的转世投胎了,为了感谢你,宗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前世,你想要知道你的前世吗?我可以告诉你。」 「不用了,谢谢,我可不想要,因为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微微一笑,接着盈盈一拜道:「你说的没错,宗翰,谢谢你,再见了,希望来世的我可以成为一个普通人。」说完,只见李嫣与凌青霜的两人魂魄瞬间如碎裂的琉璃四散,有赭红、松青、靛蓝、水绿、鹅黄……各种不同的色彩,又像是林间翠鸟四处跳跃飞翔。 十二:心心相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生入玉门关(二) 呼!总算结束了,正要向王子澄道谢,并询问为何他会在此处时,只见他突然从西装内取出一柄细长的枪管,就像西加汗形容的那柄枪一样,朝宗翰射来。 砰一声,只见曹贵应声倒地,尸体扭曲了一下突然不动了,此时王子澄才将枪收起,对赫尔基道:「轮到你了。」 宗翰此时才意会过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呀?」只见赫尔基取出一小瓶子,里头装的是和宗翰那日喝的一样的液体,沿着嘴角倒入曹贵嘴巴后,他突然蠕动了几下,接着一隻眼球逐渐向外爆衝,突然子弹一般弹射出来,王子澄一把接住后道:「终于找到最后一隻了,我们茅山的祕宝。」 宗翰好奇一看,只见王子澄带着一指薄膜手套,摊开手,一隻线虫般细小的软体动物兀自扭动,王子澄解释道:「这是血水蛭,是本派参考祖师爷传下的秘笈,加上生技公司研究,在研究室成功繁殖出来的最新品种,原本只有二十隻,我们把虫子冷冻起来,没想到居然被毛三偷走了。」 「毛三为什么要偷?目的是什么?」 「目的,为了遏阻其他的盗墓者吧!血水蛭的寄生、穿透性很强,只要进入人体,便会随着血液进入人脑里,将脑组织吃得一乾二净。」 原来这就是附近噬脑血尸的由来,但宗翰还是疑惑道:「但血水蛭是怎么进入人体的呢?」 「就用各个。」王子澄从怀中取出枪道:「这枪是改造过的,里头的子弹其实是胶囊,放置了冷冻过后的血水蛭,打进人体后受到血液的激化,就会开始侵蚀人体组织,因此我刚刚打的是对抗血水蛭的药剂,他受到药物刺激后就会从人体最脆弱的细胞衝出来,这人在警局却勾结盗墓者,毛三虽不是他亲手杀害,但也脱不了关係,要了他一隻眼睛也算便宜了他,等赫尔基的酒一下肚,相关和妖楼、血水蛭的记忆都会消失,不过如果这人的贪慾还是存在的话,迟早还是会犯下一样的错误。」 为什么要製造这种奇怪的东西呢?彷彿看出宗翰内心的os,王子澄自己道:「其实我们茅山一开始製造这种生物,目的是好的,为的是治疗人体疾病,以黄帝内经而言,人体内部充满细緻的经络,但是却没有发展出外科手术,如果血水蛭运用得当,只需要在脑部开取一小个洞,便可鑽入其中清除血块,对中风、脑溢血者有一定疗效。」 「其实人类文明中有许多发明原本是对人体有益处的,就像是鸦片或是吗啡、海洛因,如果运用得当是可以让伤者减缓疼痛的麻醉品,但过度滥用的结果却化身为可怕的毒品,血水蛭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心就像双面刃,一念之间,可以天堂也可地狱。」兰流苏道。 望了一眼兰流苏,王子澄注视了她好久,接着取出桃木剑,对她指道:「大部分的灵魂是以为自己还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而你,以为你死了,其实,你还活着。」 那一夜月色如水、白露凝霜,一场久违的甘霖针尖般的绵绵落在乾燥的沙土里,瞬间,所有沉睡的种子迅速抽芽、生长、蔓生。 「将近六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样丰沛的雨水。」蒙古包外,一名老者道。 清晨,自电视机主播中,宗翰看见祁连山麓下,雨后,绵延无尽的大草原上,天鹅一般优雅、长柄的野花,一簇一簇的开放,远远望去,就像五色的眼睛、又像是千度烧透的莲花尊,流下釉色风华、晶莹、凝固的泪一样呀? 「妈妈,好奇怪呀?」镜头带到一名有着赤色腮红脸颊的女孩,睁着星星一般闪烁的黑眼睛问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野花,是并蒂的呢!」 十四、尾声:并蒂同心,不离不弃 当将曼陀罗莲花尊放入一人高的长木箱,望着令一旁同样大小空空荡荡的箱子,宗翰忍不住有种遗憾的感觉,像是一袭美丽的肉身却忘了注入最终的灵魂,只是空具外壳的娃娃。 昨天叶教授说了,他已经连络好河北文物研究所,找了一个合适的储存地点,要准备做一场九层妖楼文物特展,这应当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吧!但是宗翰却提不起劲来。 望着曼陀罗莲花尊,此时,李嫣和凌青霜的魂魄应当已经不在里头,不知她俩人是否已经携手重落轮回呢? 只听见身后传来声音道:「还没有喔!此刻,她们仍旧在莲花尊之内呢!」 「兰流苏?你来做什么?」 只见她身边立着一只剔透青瓶优雅道:「完璧归赵呀!重瞳,我已经得到我要的东西了,现在,这古物自然就还给你们囉。」 当并蒂莲花尊放入箱子之际,只见一左一右、一阴一阳,两只青瓶正如玲瓏有致的靚装儷人,长眠于木製棺槨中,接着流苏从身后扯出一匹华丽的锦绸,将这袭炫彩梦衣披垂在两只莲花尊之上。「这可以让这两对恋人做一个长长长长的美梦。直到…… 直到他们执手相看不再泪眼,共赏西天的雾霓云靄、流风虹霓,彼此都倦了、累了,愿意携手共饮一瓢忘川之泉,此生此世重入轮回,再结一段尘缘。」 「宗翰,你有听说吗?盗墓集团被公安局破获了,而且还抓到了内贼喔!就是那个曹贵。」戴安娜拿着新闻走上楼道。 「是喔!」宗翰道。 「咦?你好像没有很惊讶?」跟在后方上楼的是叶所长,他道。 「嗯!其实满惊讶的啦!不过我那时就觉得曹贵怪怪的,新闻怎么说呢!」宗翰支吾了一下赶紧转移话题道。 「我也是看新闻写的,新闻提到大罗和刘广联手破获盗墓集团,查出多笔赃物之馀,亦发现公安局内奸……」 说到赫尔基,宗翰才想起要赶紧把外套还给人家了,于是道:「对了,老师,我想去公安局一趟,那天赫尔基陪我们一起搬古物回这里,他借我的外套还没还他呢!」 「你说什么呀?宗翰,那天只有我和你两个一起搬古物回来呀!还有,你说的赫尔基是谁呢?」 「赫尔基不就是刘广吗?」宗翰拿起报纸指着照片道,然而,才一看到照片,只见大罗与另一名胖敦敦的男子站在一堆古物前,哪里有赫尔基的身影。 「宗翰,你是不是不舒服呀!要不要休息一下。」叶所长关心道。 这日,来到天水,站在麦积山第一零九号窟前,宗翰看了许久,直到来到一幅壁画面前,画中马头人身的紧那罗正拿着羯鼓,而空中乾闥婆与紧那罗各自呈现s的流动形,手取琵琶、胡笳,飞花以同心圆的方式向外散布。 左上角是一尊男性的飞天,生着胡人的脸孔,短髭、深肤、圆目,做怒目金刚相。 站在这尊飞天面前良久,宗翰将外套放下道:「终于找到你了。」 影像逐渐浮现,只见一名飞天形象男子自岩壁浮现而出,那是赫尔基。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了呢?」 「其实,一开始我就有点奇怪,因为那时在妖楼重见你时,感觉你没有人类的顏色,而且当曹贵喝下酒的感觉,突然让我联想起一些事情……」 「为了怕你发现我的身分,因此我刻意让你喝下酒来改变记忆,不过,看来最后还是让你看穿了。」 「哪里,我还要感谢你,若不是你让我的学生证被捲走,不然,我就会成为毛三枪下血水蛭的试验品了,对了,会找到你其实是因为他的关係,小谷,啊!不,应该要叫你小三子。」 只见小谷冉冉自虚空中浮现,轻飘飘的飞至赫尔基身边,幻化为他肩上的一名飞天后,自动隐没入墙壁里。 「无须客气,不过,说起来你们研究室还有另一个守护者喔!」 「我知道。」转头,只见一名深目、肤若凝脂的女子,一隻眼睛是湖水蓝、但另一隻眼睛却是翡翠绿。 「见过师母。」宗翰一个鞠躬道。 「宗翰不用客气,我姓拓拔、名雨月,称我雨月便成了,倒是宗翰你,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分呢?」 「从门口的那只九头凤鸟,我就看到师母的模样了,雨月师母你果然是个美人呢!就跟照片上一样。」 将手摀在唇间轻笑道:「你这孩子真会说话,我会用九凤风铃,实际上是为了保护你们老师,挖掘古墓总难免不小心释放出来一些被封印的亡灵,我又无法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因此,只好如此了,不过,现在有你陪伴他,我就放心多了。」 「不过为什么师母你会想要陪在老师身边呢?」宗翰好奇道,一般亡灵都是为了实践未了的心愿,才会徘回于人间,像拓跋雨月这样毫无遗憾却留在人间的,可说是十分少数的例子。 「没有,我唯一的心愿就留在他身边,因为你不觉得你们老师长的很帅吗?」 回想叶所长微胖的小老头身形,宗翰忍不住讶异道:古人的审美观也真是太……不凡了吧! 但雨月仍旧笑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可以超越时空喔!孩子,你还年轻,一定可以找到与你一见钟情的对象的。」 十三、后记:po18.news 「宗翰,你有听老师说一件神奇的事情吗?」 「什么呢?」 「这是老师最近去都兰市集看到的莲花尊,有一尊,上头的装饰竟然不是飞天、莲花,而是什么?你猜猜?」 「不然这些莲花尊基本款的装饰,应该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那也不难猜吧!也可能是印度、波斯的神祇。」 戴安娜露出一脸如果是这样,还要你猜的神情,神秘兮兮的拿出手机道:「你看?」 这下宗翰下巴险些没掉下来,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尊,从左边的皮卡丘、快龙、妙蛙种子、杰尼龟,一直到最右边的绿毛虫,不就是他之前画的吗? 可恶,兰流苏不是说梦境的事物不会改变现实吗? 这时,戴安娜又道:「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从今天起,我们考古及人类墓葬研究所,有一名学妹进来了喔!宗翰,恭喜你,你终于不用当万年学弟了,继年年报考零人后,终于有人考进来了,真是太感动了。」一面开心,一面扭动着高大身躯,只差没有转圈圈洒花了。 宗翰忍不住露出「有这么夸张吗」的表情,但戴安娜又道:「那是当然了,我们这个所难毕业不说,毕业了出来都还不知道能做什么工作?拉保险的、业务员的、博士后研究的比比皆是……虽然老师常说好好念,就能找到好工作,但老师哪知道现在社会多么不景气呀!高等教育早就饱和了,我大部分同学毕业都转换跑道了,同期只剩下我还在念研究生,唉!但我也很怕毕业即失业呢!爸妈花这么多钱好不容易把我养到这么大,但是因为念了冷门科系,连男朋友都交不到,我好恨呀!虽然新进来的是学妹是个正妹,但说不定我们两人就能手牵手去逛街、一起擦指甲油、研究发型囉!」 「对了,你说那名学妹什么时候才会报到呢?」 就在此时,听到门口九头鸟风铃传来一阵鏗鏘声响,随时走进一名带着厚眼镜、扎着一头黑马尾,手上拿着一叠厚厚书本背上还背着一大袋书的女子踉蹌撞进来,险些跌倒赶紧站稳脚跟道:「抱歉抱歉,请问这是考古及人类墓葬研究所的研究室吗?我是新进的研究生—陈怡君。」 「欢迎欢迎,学妹请进,我先来帮你搬东西吧!你还有行李吗?学弟你在干嘛?还不快来帮忙……」 「好的……」宗翰往前走,一把接下手上沉甸甸书籍,猛然瞥见那厚厚眼镜底下一双猫瞳,险些大叫而出:「兰流苏,是你?」 「请多多指教呀!重瞳。」低首擦身而过,只听兰流苏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