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经的旅程》 第一幕 / 啟程 / 01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地是溼的、天是阴的,空气是闷热的。夏天,总会是这个样子。而叶子还滴着水。这些不安心徘徊在深色脉络、轻色表皮或浅色绒毛上的水珠,砸向坑坑洼洼的泥泞地面,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棕色伞盖,随即与自己的同伴融为一体。它们等待着夏季太阳的炙烤将自己升腾回来时的天空,或者在一双双鞋的踩踏下将对方沾染上土色的斑斑点点,又或者只是随随便便敲在树下之人的头上、肩上、包上。 许宏就是这个树下之人,他安安静静站在那棵树底下等待着长途车的到来。肩上是一个松松垮垮的揹包,与他身上的其他东西一样陈旧。几件衣服、一把伞、一个水杯、攒下来的一点钱,这是那个包中的全部。 几分鐘或十几分钟之前,许宏走出家门,看着站在门口的父母老泪纵横的脸,他再也迈不出步子。 「去吧,孩子。我们理解你的。」这是父亲的话。 「菩萨也总是喜欢捉弄人的命运,对吧!」这是许宏的话,他看到母亲摇了摇头。「那好吧!也许只是菩萨的一个失误吧!」许宏根本不相信菩萨、命运之类的东西,又或是任何的神鬼。 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母亲,以及这个养大自己的老房子,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转身离开。「也许这的确就是我的命运。认命吧!」他并不想让任何人听到自己的这句话。 许宏走得很慢,他小心翼翼避开积水的坑洼、滑腻的浮泥,只为不弄溼弄脏自己仅有的一双鞋。走到村口,他直接躲在一棵樺树的底下。 那只是被栽于路边的一棵无比普通的樺树,与周围其他的树木没有任何不同。许宏选择了它,只因距离那帮站在村头路边的人群足够遥远。那里面有村长和支书,以及许多他曾经熟悉的面孔。 姜鸿被围在这群人的中间。有父母,有亲戚,有朋友,有村长和支书。他们的热情总是让他招架不住,一会儿给他行李里放几个鸡蛋,一会儿又揣进去几件衣服,或者直接往他的手里塞上一打百元大钞。姜鸿看到了躲在树下并不起眼的许宏,他认为自己与许宏一样希望这晚点的长途车能儘快到来。 姜鸿无法忍受这场从高考成绩发放之日起就压在自己身上的公眾人物般的劳累。作为村子里第一名大学生,他有权得到这样的瞩目,也有义务接受这样的瞩目。但他此时只想摆脱这个穷乡僻壤,远离这些阿諛奉承,奔向那个大城市,那所名校,开啟通往成功的新篇章。他又看了一眼许宏。命运,姜鸿想到的也是命运。 许宏根本不想离开。不,他曾有与姜鸿一样的梦想,追求永无止境的求学之路,并得到自己的应得。而如此的孤独的被迫的离开,从来都不曾在他的计划里。此时此刻,那辆没有按时到达的长途车同样也将载着他去往大城市,可对于他来说那是被迫的选择,只是因为这个家、这个村子已经无法再呆下去。 那辆破旧的长途车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晃晃悠悠向大家驶来。当车停在村头的十字路口时,许宏紧跑几步率先上了车,他不想与那堆人中的任何一个照面。他找寻着空座,坐到车尾左侧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地方。在这里他看不到车下的人,车下的人也看不见他。 那帮人还在叮嘱着什么,一遍遍的嘮叨,让姜鸿心烦,也让长途车的司机心烦。那司机喊着:「你到底上不上来?」 「对不起!对不起!」姜鸿趁机躲开那些人的罗哩罗嗦,扛着行李跑上车。他找到了空位,将行李搬到行李架上。父母却仍将脑袋探进车厢继续他们的嘮叨,这让司机更加不耐烦,也让姜鸿感到尷尬。他不得不对父母喊起来:「我会打电话的,你们赶紧回去吧。」 车门关闭,那个急不可耐的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很快将仍围在村头的人们甩在身后。姜鸿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望向四周,看到了许宏,这个车内唯一认识的人,曾经的朋友,曾经的竞争对手。姜鸿认为自己终将可以不需顾忌父母或其他人,可以向许宏打声招呼了。但他看到许宏的脸一直望向窗外。 命运!看来数量是有限的。它被从一个人身上夺走,而后安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姜鸿认为许宏一定会记恨他,于是很快打消了走到许宏旁边的打算。 而这辆年迈的长途车却疯狂起来。 第一幕 / 啟程 / 02 闹鐘的声音永远都是单调的,「嘀嘀嘀」,「嘀嘀嘀」。也许它认为只有用这样催命般的震耳欲聋才能唤醒沉睡中的苗红。它知道这次的任务不同以往,它并不是催她起床上班,毕竟那样的话就不需要在凌晨五点吵吵起来了。 苗红睁开眼睛,望向这个圆滚滚正发着微光的闹鐘。这一夜与之前的几夜一样,睡得并不深沉。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拍向那个欢乐叫喊着的圆球。继续在黑暗中摸索,苗红找到了床头灯的开关,橙红色的光线一下子充满整个卧室。这盏带着复杂装饰的陶瓷白炽灯是刺眼的,苗红又将自己的眼闭上了一小会儿以便适应这突然袭来的亮度鉅变。 「外头真黑呀!」苗红心里想着。可是她更明显的感觉是寒冷,刚刚关掉闹铃又打开台灯的胳膊首先感受到了不舒服的温度。苗红嘟囔起来:「看来暖气已经停了,好吝嗇。」 苗红实在不捨得把自己从厚厚的被子里拽出来,但看着那圆球上的指针一点点往前蹦跳,她无从选择。抓过一件厚睡袍披在身上,迈过堆在地上的大大小小的纸箱,跑进洗漱间,她只希望还有热水可用。拧开水龙头,放水,不停的放水,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大概也只有三十摄氏度,只能算是不凉。盼望着的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显然已经不復存在。苗红失望至极,她只用这温水洗了一下脸。 寒冷很快侵入了她的睡袍,驱使着苗红重新躲回了被窝。等身体再次暖透之后,她跌跌撞撞将本计划出门时才穿的衣服一股脑套在了自己身上。看着自己镜子里的样子,她笑了。没有化妆的面庞显得有点憔悴,臃肿的身子看起来有几分像那隻闹鐘。她拉开窗帘,擦掉窗户玻璃上的冰凌,凑上去往外望着。一片漆黑,连半点路灯的光线都没有。苗红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五点半冬季清晨的空城有所期盼。 紧张、失落、茫然……再加上疲劳与虚弱,和压抑中的兴奋混杂在一起,看着窗户上那张苍白的脸,苗红转身翻箱倒柜起来。她忘记将化妆品放到了哪里。「你想带走多少东西都可以,只要不是傢俱和不必要的电器。」那紫西服的话本让苗红感到高兴,她认为这样自己就可以少一些无奈的取捨,但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装箱封好到头来却也是一件极度乏味和劳累的事情。而满屋子大大小小的纸箱,也让哪怕寻找一个简单的东西都成为艰鉅的任务。她放弃了:「唉!算了。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它们也都装进纸箱。」 从冰箱里拿出最后一份快捷早餐,将它扔进微波炉,站在旁边干愣着圆盘在铁丝网中转来转去,等待着发生在这个房间里最后的一声「叮」,苗红打开炉门,取出盘子扔到餐桌上,坐下吃起来。一样的味道,暖和的味道,她的身子终于感觉到了舒服。 没有必要再去打扫卫生或洗洗刷刷,苗红第一次开心的没有任何惭愧的将那盘残羹剩炙和餐具留在了桌子上。唯一还需要做的事情,就只剩回到卧室,将最后的一点东西塞进将随身携带的揹包里。「哈!粉饼!」这个在床头橱里的大发现让苗红欣喜若狂,她赶紧跑到镜子前将自己那又惨白又蜡黄的脸色遮掩起来。 兴奋,可以掩盖疲劳与虚弱,同样也会加重它们。兴奋已经成了苗红的负担,使她失眠,使她疲惫,让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兴奋之后,她得到的是恐慌,她注意到的是未知,这同样让她辗转反侧。而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等待六点十五分的到来,她在兴奋或恐慌中却昏昏欲睡。 苗红被门铃惊醒,她看了看手錶,那指针绝对正指向六点十五分的位置,穿紫西服的人永远都会是准时和严谨的。她完全可以藉机调侃一下这个老机械錶的走时精准,以舒缓打开门之后所註定要面对的伤感。 「准备好了吗?」本应该是一句极为普通的问候,常理来说会或多或少带着点关切的感情,但苗红却只感觉到了那一如既往的冰窖般的寒冷。这人身上笔直的没有任何褶皱的深紫色西服也如往常一样,苗红不可能期盼得到不同以往的语气。 显然紫西服是不适合干体力活的,在紫西服之后走进来的是几个搬家公司的人,他们看了眼屋里的纸箱,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得加钱。」 紫西服冷冷冰冰的声音继续:「多少随你。」 看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被一件件搬走,苗红有些想哭,在记忆里她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这座岛。而她却仅仅因为一个决定,将不得不与自己认识的人、熟悉的人分开,去往不同的城市,迎接自己记忆之前的新生活。 最后一件箱子被搬走,苗红戴上同事们为纪念离别而送给她的深棕色洋帽,跟着紫西服走出家门。她知道,当她的双脚跨出房门,身后的这套房子将不再是自己的家,它将在不久之后变成废墟或被掩埋。户外的寒风是刺骨的,而空气中硫磺的烧焦的味道让她感到闷呛,烟尘开始从天而降。看着载着自己所有家当的厢式货车远去的背影,苗红也赶紧躲进了紫西服的车。开车的另一名紫西服则说:「你的行李将会通过海运离开,比我们晚几天到达目的地。」 「啊?」苗红对这个消息搞得措手不及,她手边的包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但她也知道不可能指望再让紫西服们制定的计划发生任何改变,她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接受。汽车捲起满天灰尘,离开了这栋即将寿终正寝的老旧建筑。尘雾中的家,苗红透过后车窗,目睹着它逐渐远离。她轻轻地流下了眼泪。 「背井离乡,被迫离开自己的家,都不会感到舒服的。他曾经也经歷过。但这也意味着他的新生。」紫西服递给苗红几张纸巾。她没有接,本应该是充满温暖的安慰,在紫西服的嘴里仍然是冰冷的。 「你到底叫什么?代理人。」这是苗红一直尝试问出来的东西。 「苗红小姐。对于客户来说,代理人只有编号。」 她望向了窗外,淡淡地说:「是的,是的。代理人。」 汽车在苍白的公路上寂寞地行驶着,原来堵车也会成为让人怀念的东西。昏暗的晨曦让苗红感到睏倦,睏倦的朦胧让她感觉这一切也许只是一场梦。梦,如果这些是梦,那哪些又是真实的呢,总之必须有某些东西是真实的吧。两种记忆总是穿插在一起,不由她去选择。苗红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那块机械錶。蓝宝石的錶盘依然光滑灿烂,而金属的表身和錶带却已经遍佈伤痕。她不清楚这块手錶到底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他。记忆中,这块表总是在变来变去。 紫西服看到了她的举动:「请放心,时间还早。况且最后一架飞机也不会落下任何一个人的。」苗红没有搭理这句没有语气的话语,重新注视起窗外。冷清的街道,这就是早晨的街道,空无一人,满地的垃圾。当然,谁会再去留意这些呢?没有人的城市,垃圾反而会给它带来点活力。天空越来越亮,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瀰漫在空气中的烟尘更加明显。 无论那座火山打算如何肆虐自己的周围,太阳仍会按照它的固有路线行进着,地上的一切与它没有任何关係。它把光子发射出去后,就再也不去管它们会跑到哪去,哪怕它们被建筑物的玻璃幕墙聚焦反射进慕虹的眼睛里。 默默盯着前方的慕虹被这阳光扰乱了心境。从城市的另一头坐车过来,窗外空荡的城市显得单调与乏味。而出租车司机则一直抱怨着自己的车无法办出託运手续,只得将它永远留在岛上与这里的其他东西一起腐烂。 慕虹知道这是岛上所有人的无奈,她不想再就这一问题表达任何的看法,只是望向了车外。高速公路上,出租车正被一辆银色的豪华车慢慢超越。这辆豪华车的后排车窗并没有开啟隐私保护,慕虹注意到坐在里面的女孩儿正看着自己。那是一个清秀的姑娘,长长的头发从带沿的帽子下顺出来,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车窗上如同正在嚮慕虹打招呼。「她就像是一个美丽的小公主。」这只是慕虹对眼中那女孩儿的表面看法,而这也让她回忆起了自己小时候看过的那些童话。曾经她也向往成为美丽的公主,可后来这一形象在她心中却变成了娇生惯养、养尊处优、不堪一击的代名词。女孩儿稍有点苍白的面孔和不知所措的眼神好像正印证着她的观点。慕虹隔着窗户向女孩儿摆了摆手。 苗红看着自己的车正在超越一辆出租车,这是她离开家之后看到的第一辆车。她望着它,看到了坐在后座上的女人。她习惯性的捋了一下发梢,将手搭到了车窗上,她有点期盼,但却又不知道期盼什么。苗红看到那女人也看着自己。她惊讶于女人的眼神,那是一双充满力量的眼睛,确定与坚定。已经很久了,当满城市的人都忙于背井离乡的时候,苗红就再也没看到过这种无所谓的、敞亮的眼神。「她肯定是个女强人,曾带领着手下在商海中打拼,而她肯定是成功的。」苗红猜测着对面女人的身份,自己也好像在这种猜测中获得了某种力量,她那紧张的与迷茫的心得到了些许放松。苗红看到对面的女人向自己招了招手,她变得很开心,也动了动自己贴在车窗上的手指头。 很快自己的车超了过去。 汽车下了高速,转过一个弯,直接驶进机场,驶向最后一架飞机停靠的地方。空旷的机场,看起来比无人的空城更显凄凉。跑道两侧或是裸露的土地,或是贴倒在地面上的枯黄短草,或者是已经与菸灰纠缠在一起说白不白说黑不黑的积雪。寒风肆虐之后,尘土、菸灰、雪粒、枯草叶漫天飞舞着。远远望去,苗红看到了那个停在跑道上的深绿色的胖胖的小傢伙,但她知道:「不,它其实会是个庞然大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看到了它那张血盆大口,她感觉自己就要被吃到飞机的肚子里。但汽车绕到了飞机的尾部,在那里停下来。紫西服下车拉开了苗红一侧的车门:「苗红小姐,请跟我来。」 当被豪华车超过之后,那个碎嘴皮子的出租车司机专心致志了一会儿,而他只不过是想再超回来,但对方显然不会让他轻易得逞。这个司机再次骂起来:「混蛋的有钱人。」 慕虹问了一句:「你是坐飞机还是去坐船?」 「我操,我坐飞机去哪里?我可没这么好命。你们都可以去首都了,我们这些人却只能找一个海边破县城。」 「但这架飞机并不是去首都的。」 「哼!无论去哪反正买不起机票。」 慕虹没再说什么,看着这愤世的司机再次尝试超越那辆豪华车,差点撞上路旁的护栏,她心里默唸着:「就你这技术……」慕虹看到了机场控制塔,这让她的思绪迅速从这个不正常的司机身上转移走。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独立执行的任务。在类似的机场,她躲在控制塔中间的某个位置上,而她的目标正如此时的自己,坐在一辆驶向飞机的车中。当那辆车距离控制塔最近的时候,她按下了扳机。慕虹下意识往中间坐了坐,离开了车侧窗。 危险举动之后,出租车司机收敛了许多,他缓缓在机场跑道上行驶着,在离飞机仍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了车:「你直接跨过草坪就是了,反正你也没行李,我就不再绕来绕去了。」 慕虹什么也没说,将车费递过去,揹着包走下车,踩着积雪慢慢向飞机走过去。她看到那辆豪华车已经停在飞机旁。女孩儿走下车,用手压着头,防止大风将那顶帽子吹跑。慕虹淡淡笑了笑,她感觉女孩儿的衣着搭配很奇怪。望着女孩儿与同车的穿着笔挺西服的男人一同走进尾货舱,慕虹紧跑了两步。 来到飞机旁,慕虹轻轻拍打着这庞然大物的绿色侧壁,它冰冷且坚实。她知道驾驶这架运输机是需要一定技巧的,至少她认为自己并没有驾驭它的能力,而这却让她更加嚮往去驯服这头看起来可爱的野兽。 「喂!别在这间逛了。马上就要起飞了。」空勤人员看到了慕虹。慕虹招了招手,跑到尾舱门,将护照、身份证、机票拿出来。她感到这最后一趟飞机的各方面监管都很松,机组人员只是简单看了一眼这几样证件,就指向了通往顶层的阶梯:「从那里上去,注意楼梯很陡。」 「谢谢。」慕虹本想再仔细看看底舱的佈局,但显然这个机组人员不打算给她逗留的机会,她只得装作小心谨慎的样子爬上楼梯,趁机多瞄几眼。被固定在下层货舱的一排汽车,她看上了其中一辆全尺寸越野车。很快爬进成员舱,慕虹按照机票的编号坐在最后一排一个独立的座位上,随后她寻找到了那个女孩儿的位置。 「苗红小姐,据说您以前没有乘坐过飞机,不知您是否喜欢坐在靠窗的地方。」代理人问着。苗红什么都没有说,直接坐在代理人所指的座位上,摘下了帽子。代理人望了望四周,坐在苗红身边。他又说了一句:「军用飞机比较挤,可能不会太舒服。」 苗红并没有感到座位太过拥挤,虽然她的确无法正常的伸展腿和胳膊,但她更认为这是穿着太多造成的。她对代理人说了句:「谢谢!」看着保持着端正坐姿的代理人,看着他特意给她留出更多的空间,苗红认为是需要感谢他的。代理人办事很仔细,一切都考虑周全,苗红却认为他是一个不知道感情为何物的人。从他的嘴里很少能听到「别害怕」「什么都不用担心」之类安慰的话语,哪怕有那语气也不会让人感到丝毫安慰。她选择继续望向窗外,只不过从汽车的侧窗变成了飞机的舷窗。 那真的是一扇小窗户,苗红微微探着身子贴在上面,没有任何目的往外张望。她只知道自己已是彻底的后悔。 虽然隔了接近十排的距离,但从这细微的角度上看过去,慕虹还是发现了那小公主般的女孩儿正面对着舷窗偷偷流泪。而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却没有任何察觉。那深紫色的西服一直保持着整齐,连坐下后都没有起一点褶皱。而被包裹在这西服中的人,只是闆闆正正看着前方。慕虹知道紫西服无需要再做任何事情,而她自己却有种严重不合时宜的衝动。「能去安慰一下这个小公主就好了。」慕虹是这么想的,但她却清楚自己无法这么做,她不能在此时暴露自己。 拥挤的机舱内,温度显然比室外高出许多。慕虹看到小公主擦了擦眼泪,对身边的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站起来让出更多的空间,让姑娘可以伸展开。她慢慢将羽绒服脱下叠好放在自己腿上。慕虹笑了,她在心里感谢这小公主:「但真没想到你会那么重要!」女孩儿那简单的动作显然会引来周围人的目光,但如果其中的某些人过分关注这一动作,或某些距离遥远的人也过分关注这一动作,那显然他们绝对带有特殊目的。很快慕虹确定了分佈在机舱各处的五个人。他们隐藏在乘客之中,穿着普普通通的冬季衣服,不仔细观察无法看出他们的不同。 飞机开始滑行,乘务员要求大家系好安全带,之后又把飞行期间的注意事项嘮叨了一遍。 第一幕 / 啟程 / 03 长途汽车载着满车的乘客驶进高速公路,而夏季的暴雨伴随着狂风再一次砸向地面。许宏望着紧闭车窗上那密密麻麻的雨点,除此之外他看不清车外其他的东西。因天空如夜晚般乌黑,也因这车开得飞快。单调的汽车引擎声和单调的雨声交织在一起,车里所有的人都是昏昏欲睡的,许宏却只想找寻太阳。「太阳,自己的太阳在什么地方?失去了太阳,冰冷将不停的袭来。」许宏深刻的感受过并正在承受着这样的冰冷。他犯了一个错,虽然那根本不是错误,也根本不是他犯的,可这错误却无缘无故砸在他的头上。一传十、十传百,谣言在不大的小村子里迅速蔓延,任何人都不再关心真相。哪怕真相早已水落石出,这谣言却仍超出了单一事件的范围,变成对人格的否定与厌恶。 而找不到的太阳,却因太阳自己。 夏季,太阳的炙热烧烤着大地。河流、湖泊,本安分守己的水分子变得活泼好动,蒸发着一路飞上天空。而高空的低温却又使它们重新懒惰起来,它们聚集在尘埃周围,凝结成一个个的小小水珠,一片片漂亮的白色云朵渐渐形成。越聚越多,越集越厚,阳光对这些云朵失去了控制力。云们不再是乾净的白色,它们变深,变得更深。当脆弱的上下平衡被打破时,这些小水滴哗啦啦落下来。 雨滴穿过空气,以近乎匀速的状态砸向这辆行驶中的长途车,绕过汽车周围无法确定的混乱湍流,终于以无可预料的方式降落在许宏面前的窗户上。当他看不清更远地方的一切时,许宏却开始关注起它们。这些懒惰的小傢伙总是沿着前辈们遗留下来的痕跡向下流动着。谁都希望找到条阻力最小的路程来走,连雨水也不例外。以儘可能少的力气、儘可能短的时间做尽可能多的事情,道理看起来就是那么简单。但实际情况要比道理复杂万倍。第一滴雨水是如何在玻璃上找到自己道路的?这个简单的问题会难住所有人。它涉及到空气的流速、方向和溼度,玻璃的材质、纹理、均匀度,以及这个惯性系统里最大的部件——汽车。没有人能预知这个小水滴的真正路线,包括这个雨滴自己。许宏正同样感受着这种未知带来的后果,无论你如何努力地计划自己的人生,到头来却仍会因为一点点的无法预料而将一切改变。 出生在偏远乡村的人们,摆在他们面前的机会註定是少的,可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追求。许宏,就是这个充满嚮往的人。他的信念很简单,走好每一步,做好每一件事。从小学开始,他就是优秀的,每一步都是正确的。以至于他成了这个村子里第一个大学保送生。然而这样的完美却突然间在距离高考只剩一个月的时候戛然而止。他仍不知道那个被月光照得惨白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不过是普通的一天。下了晚自习,许宏保持着自己的习惯,沿着学校外的麦地跑上一小圈再回宿舍。微风轻抚过麦田,麦子在身边沙沙的响着,这是单纯。金黄的月光映照下,一眼望去犹如丰收的色彩,那是美妙。至少当时许宏认为这月光下是金灿灿的。他的人生,他认为同样是这么金灿灿的,单纯和美妙。 只不过这个保持了两年的习惯竟然在这一晚害了他。 麦田的深处,有些异样的声音打破了单纯的感觉。那是呜咽的声音,那是被捂住了嘴无法喊出的挣扎,还有同样不清晰的男人的略带威胁的低吼。而单纯的许宏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在想:「这么晚竟然还有人在地里间逛?噢!也许是哪个畜生在拱庄稼?」想着想着,他错误的好奇使他走进了田地之中。扒开这些错综复杂的麦子,许宏看到的事情摧毁了所有美妙。 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正压在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女生身上,这是许宏仍能记起来的最后场景。他根本没有看清或没有记住眼前的那两个衣冠不整的学生是谁,只记得那女生在拼命挣扎。 当再次醒来时,许宏躺在诊所里,头上缠着绷带。当公安来询问的时候,他才渐渐回忆起那模糊的记忆,但也只停留在那模糊的记忆上。随后他莫名其妙成为了一场夜晚轮姦案的嫌疑人之一。那个受害的女生则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对许宏来说,她是一个漂亮文静的姑娘,学习仅次于他。他爱慕她,却从未敢表露出来,唯有默默地关心和留意,仅此而已。但添油加醋的谣言随着不靠谱的调查却渐渐丰满,任何细节都能在人的大脑中被凭空创造出来。 而那个女生,再也顶不住任何的流言蜚语,她选择了彻底的了结。最终,没有任何人被指认,没有任何人被追责,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任何人。除了许宏。这起事件中唯一还存活着的受害者,却成了眾矢之的,成为所有人发洩的目标。有关无关的人都变得肆无忌惮与歇斯底里。这些人已经不再假扮自己是道德的制高点,他们单纯的只是寻求茶馀饭后的八卦娱乐。而许宏在被公安调查时就已被学校开除,失去了保送大学的机会。 原来,幻想中的人生与现实中的人生就如同天堂与地狱的区别。绝不是单纯,也不可能美妙,却会在一夜之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本单纯的思念,许宏只奢望着女生能考上和自己同一所大学,能与他再在一起四年时光,也许那个时候他会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感情。但同一天,这两个爱慕的竞争对手却在即将到达金字塔顶端的时候摔了下去。 而姜鸿,却成了这场毁掉了两个家庭的事件中唯一的受益者。他考上了那所许宏梦寐以求的大学。 「命运原来就是这样匪夷所思。」姜鸿望着窗外的同一场雨。当八卦的流言蜚语传遍学校的时候,姜鸿所做的却只是继续学习。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而他把握住了这次机会。姜鸿回头看了眼许宏,那个视线从未离开过窗外的人。 姜鸿不想感到对许宏的愧疚,他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他希望许宏也会这样认为。然而在那件事之后,他们却再没有机会说一句话。 但大家的梦想毕竟都是一样的,那也是全村人的梦想。走出小镇,踏往大城市,进入名牌学府。「呵。然后呢?」他看着满是雨水的窗外,使劲往远处看去。好黑,真的好黑,什么都看不见。姜鸿得到了乡亲们所盼望的一切,乡亲们同样把所有的盼望的一切都放到他一个人身上。大家总会这么说:「娃子要出人头地了,去学计算机了,这是我们的福呀。等着回来,就可以带领我们致富了。」而姜鸿却总隐藏着自己的鄙视:「带领你们致富?你们连计算机是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你们慢慢等吧。我不但要进了大城市,我还要去外国,见更大的世面。谁还要回到这烂地方!」他根本对自己的家、自己的村子没有任何的留恋。只因为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逼死了自己最喜欢的女生。 谣言总是会迅速变味,从针对许宏变成针对那女生。在那些没文化的老孃们的嘴里,一个纯洁的女生,一个可怜的受害者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在谣言里,女生花枝招展的美丽被当成了罪孽,女生在事发之后的沉默被当成……望着窗上的雨水,姜鸿的脑子里回盪起那个难听的词语:「小婊子?你们竟然敢称她为小婊子!」 第一幕 / 啟程 / 04 这架远程军用运输机按照它自己的节奏在跑道上滑行着,越来越快。渐渐的它抬起了头,对抗着引力,脱离地面,平缓爬升。带着坐在上层舱中的乘客,载着绑在下层舱中的车辆,它飞离了这个即将被火山吞没的岛屿。 就这样,如此的简单,如此的迅速,苗红离开了这座从未离开过的岛屿。不,她对此并不肯定。第一次乘坐飞机的她,并没有感到兴奋也没有感到恐惧,她只是默默看着舷窗外的一切在变小,看着通红的火山口喷出滚滚浓烟,看着整个岛渐渐消失在烟雾中。 只剩下海,以及海上的云。「原来在天上的感觉是这样的。」但苗红认为在那段不清晰的不确定的记忆里,自己绝对做过飞机,也许就是在来到这个岛的时候。 在正常的记忆中,在周围人的记忆中,苗红出生在这个岛上,成长在这个城市。但这些人的记忆也只是依靠一堆堆档案文件才拼凑起来的。苗红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而那所孤儿院也早就不復存在,没有人真正对苗红生命中最初的十几年有任何直接的印像,包括她自己。 是因为那场车祸吗?那个在自己脑后留下伤疤的事故也许让她忘记了大部分事情。于是没有人过问或关心这个孤儿的过去,而不善交流的她也最终找了份单纯和单调的工作——接线员。她的同事就是她的朋友,她的业馀生活也只是停留在几个街区的范围内。生活规律,是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会给出的评价。 而她也有不规律的时候,她曾经爱上过一个男人,对于苗红来说那段经歷是略显疯狂的。但她却无法为他变得随性,无法与他晚睡,也无法陪他早起。那男人因此很快离她而去。而苗红也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如同被未知的力量牵扯着控制着,维持着她无法改变的规律。 当那男人彻底从自己那几个街区的活动范围内消失之后,痛苦的苗红决定做出点改变,而她唯一想去做的竟也只是重新佈置一下自己的家。将所有与那男人有关的东西都扔出去之后,苗红开始大张旗鼓、翻箱倒柜,恨不得将餐厅改成卧室,将客厅改成厨房。然而她租住的那套不大的房子并没有给她多少可折腾的空间,但她却在一个不起眼的箱子里发现了一块老旧的男士机械手錶。她不知道这块手錶来自何方。 苗红轻轻摇晃起手中的手錶,看着它的秒针走动起来。仔细看去,它那金属的银色身子和錶带上已经佈满了细小的划痕,而白色的錶盘却依旧光亮洁净。四个罗马数字分佈在錶盘的上下左右,剩馀的八个点上镶嵌着闪闪发光的小方形鑽石。十二的下面是一朵金属的小花,圆圆的五朵花瓣均匀围绕着。六的两边还有两个很小的单词——swissmade。苗红并不记得自己或任何认识的人拥有这样的手錶,她只得猜测那是房子的上一位租客落下的东西。然而手捧着这冰凉的金属,苗红却感到了熟悉和温暖,使她从分手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苗红去了附近的修錶行,看到这块手錶后的师傅显露着惊讶:「姑娘,这块表可是老古董了,但……机芯状况还相当好呀!」让修表师傅保养了一下,调整錶带长度之后,苗红将这块对女孩儿来说稍显巨大的手錶戴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她不想将这不明原因的亲切仍到一边。 而同样不明原因的记忆片段在苗红的脑海中逐渐的模糊的出现。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一个同事,而这个同事显然是她最好的朋友:「一个白发的老人,一箇中年人,一个年轻人,一片草地,一个瀑布……还有许多东西。」朋友则说:「那只是你的一个梦吧!」苗红相信了,认定那隻不过是一场奇怪的梦。但那梦却一天都没有离开过她,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苗红看到了那中年人手腕上的表,正戴在自己手腕上的表。朋友笑话起来:「你是在幻想你的白马王子吗?」苗红再次认可了朋友的话,她想自己只不过是没有真正走出之前对那男人的感情。 然而,不久之后她再次怀疑起朋友和自己的认为。视觉、听觉、触觉、嗅觉、感觉,所有的都是那么清晰,苗红相信那是确实存在的真实。而自己的朋友除了希望她去看心理医生外,再无法给予她任何的帮助。 苗红申请了博客,把那记忆中的事记录下来,把那记忆中的人记录下来。记忆中的人,无论是青年,无论是中年,无论是老年,也许他就是他。像是父亲,像是朋友,像是恋人。但她不知道他是谁,或者他并不是他。她记着和他在一起,或和他们在一起,趴在他或他们的胳膊上,倾听着同一隻手表那轻轻的滴答声。还有那个城市,充满了阳光、花草、树林的温暖城市,这个城市又在哪里?而那个瀑布呢?瀑布时有时无,如那男人的面孔般变化无常。而更多的记忆却仍在不断的出现,它们矛盾着、衝突着,争夺着苗红心中的地位,而她却再也无法确定什么。 飞机轻微震动了一下。 慕虹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小公主的身上移走。她低下头,从揹包的夹层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白色信封。曾经这包里有不止一个信封,而此时它已是包里的最后一个。它们都是那个模样,看起来像是直接用a4纸摺叠粘合而成,唯一的不同只是那一角的数字。她瞪着它,瞪着上面某个人用铅笔写下的浅浅的数字8。她越来越犹豫是否要打开它,最后一条确定的被直接写下的指令,代表之后的一切将变得不再清晰。 同样,信封内只是一张小纸条,打印的文字简短却直接。「是的!你肯定是正确的。但你为什么会让我现在做好准备?飞机还要过很久才能到达目的地。」慕虹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纸条上内容的含义。她将纸条团成球,放进嘴里。特殊的糯米纸很快在口腔中溶化,慕虹喝了一口矿泉水。 解开安全带,提起揹包,慕虹沿着机舱过道,缓慢走向飞机前部。当经过那姑娘附近的时候,她明显感受到周围那几个人敌视的目光。她仅仅对抬头望向她的人随意微笑着。慕虹推门走进卫生间,立即把门死死锁住。她对自己產生了怀疑,怀疑自己是否能完成这次的任务。 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老人的目光仍深刻在慕虹的脑海里。慕虹知道这个漫长的任务是危险的,但她却没有找到拒绝的理由。独自坐在躺椅上的老人显然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而在这个并不属于他的森林深处没有人能看到或听到他与她。老人很镇定,如同一直在等待着慕虹的到来。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或更长时间之后,慕虹按照老人的要求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并接下了新的任务。而这个漫长的任务即将开始第八步,慕虹却不知道之后还有多少。 将信封撕碎,衝进马桶,慕虹洗了一把脸,在冷水的刺激下她思考着对策。显然对策永远都是临场发挥、按需而定,成败总只会在一瞬间。她擦乾脸,打开卫生间的门,门外正站着那个姑娘。慕虹没想到自己能那么近地看着她,一根根睫毛都歷歷在目。 自从上了飞机,胃里不舒服的感觉就时不时涌上来,苗红知道那都是因为自己的紧张。她看向身边那个依然端坐着的代理人,却犹豫是否应该再对这个冷冰冰的人说话。但她实在憋不住了:「对不起……我想去一下洗手间。」代理人什么都没有说,马上礼貌地站起来让出了过道。「谢谢!」走到机舱前端,苗红直接等在了门口,她知道那个女人刚刚进去还没有出来。她只是等在那,等着门再次打开。 摺页门被慢慢拉开,苗红注意到里面的女人,注意到对方流漏出一丝惊讶的神情。「你也在飞机上呀!」苗红为了这句话等待了很久,她相信无论如何这女人给自己的回答都不会是冷冰冰的。女人延续着惊讶:「啊?……什么?」苗红继续说着:「上飞机之前,你在出租车里,还对我招手呢。」女人回答的语气和表情显然符合苗红的期望:「噢!你摘了帽子,我没认出来。对不起。」女人边说着边比划着。苗红笑了,女人也笑了。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让苗红的心感到满足,她向后退了一步将门口让开,看着女人向机舱后部走去。「为什么我不能和她坐一起呢?……唉!代理人是不会同意的。」苗红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多了一个后悔的理由。走进卫生间,将自己锁在里面,她不太想再出来坐到代理人的身边。 慕虹慢慢向机尾走去,听着身后卫生间门关闭的声音,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个穿着深紫色西服的人身上。飞机再次抖动了一下,比之前的那次更加剧烈,慕虹顺势歪向那人,摔倒在他身上。她看到了那人冰冷麵孔上浮现出来的一丝厌恶,感受到那人充足的臂力将她直接推起来。慕虹装模作样道着歉,却没有得到那人的半点回应。这个穿着考究定製西服的人直接站起来,走向卫生间,敲着门说着:「苗红小姐,你在里面没什么事吧?」慕虹无法听到那姑娘的声音,机舱广播的声音盖住了一切:「飞机正遭遇湍流,请回到自己的位置,系好安全带。」 慕虹坐回自己在舱尾的位子,听从指示将安全带绑好。她看到那小公主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极不情愿跟着代理人回到位置上。坐下之后,姑娘直接盯向了窗外。 第一幕 / 啟程 / 05 单调的高速公路,不间断的阴雨,载满人的长途汽车沿着一成不变的直线往前奔跑着。司机在单调与无聊中感到睏倦不时的袭来。「开车要小心,一定注意安全……」当司机坐到驾驶座前,不知道他的家人是否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语。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挡风玻璃,而这辆长途车却仍如脱繮的烈马在高速公路上狂奔。「雨天路滑,一定要加倍小心……」不知道他的家人是否也对他说过这句话。 车顶绑满了沉重的货物,每次的转向那不安稳的重心都试图衝出车身,飞到左边,或飞到右边。「严禁超员超载……」当司机出车前,不知道他的老闆是否对他再次强调安全运营的各种守则。 事情的发生除了偶然以外更多的则是必然。 一辆轿车没有任何徵兆的脱离了它应有的轨跡。那司机也许是突然发现即将到达出口,大胆又冒进的想法使这辆在复杂路况下高速行驶的轿车瞬间减速并转向右侧车道。而那司机对这轿车的性能太过高估,失去抓地力的轮胎同时彻底失去了对方向的控制,轿车侧滑着直接奔向最右侧的道路护栏。这辆轿车至少在此时却是幸运的,司机并没有高估自己的驾驶水平,他略带神奇的将车救了回来,在距离护栏只有十几釐米的时候。这轿车里惊魂未定的司机显然不会想着望一眼后视镜,看看他冒失的变道举动带来的真正后果。 如果你足够清醒,那么当突如其来发生在你面前时,你至少可以拥有稍微多一点的反应时间。如果你比清醒还要亢奋,那么这一点点的时间在你看来也许会漫长一些,比如一秒鐘感觉会像是五秒鐘。你可以尽情的思考对策,并执行它。然而单调、乏味、漆黑的四周,对于一个略显疲劳的驾驶者来说,则绝不可能使他感到亢奋,也不太可能让他足够清醒。当这个长途车驾驶员的思想正游离在不知何处之时,他的思绪被那辆拥有匪夷所思行驶轨跡的轿车拽回了自己的身体。看着一辆轿车从自己车前擦过,横跨整个道路的宽度,坐在长途车里的司机选择了最为普通的下意识举动。他猛踩下剎车,并急打了一把方向盘。可是他忘了自己这辆重心很高的长途车正在溼滑地面上高速行驶着。 首先脱离地面的是左后轮,它对身下支持着自己的地面毫无留恋之情。随后发生的事情,显然只与最基本的力学规律有关。右前轮胎对突然的巨大压力搞得措手不及,它很爽快地将自己爆掉了。铸铁的轮轂挤压着沥青地面发出惨烈的嚎叫,很快固定它的车轴也断裂了。一发不可收拾,左前轮和右后轮发现它们无论多迷恋地面都已经没有机会。汽车的右前立柱却不曾想自己能有机会与地面进行美妙的接触。整个右侧的玻璃在与地面的撞击下粉身碎骨。而倾復的演出却只是结束了第一幕。愉快的水膜滑行在挤出几个乘客之后不得不终止,车尾即将超越车头的时候,却不小心撞上了道路外侧的护栏。这下本惊慌的车头再次高兴起来,但它也只是有准备笑的时间。短暂的瞬间根本来不及笑出声,幸灾乐祸的车头也有幸体会到了护栏的酥脆。随后无论是车头还是车尾或之间的任何一个部分,它们都不得不翻滚着将自己掀进高速公路外的沟渠里。 水。这是什么水?河水?湖水?还是低洼里的积水?水,只是涌了进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许宏在混沌中醒来。黑暗,只有些许的光亮。嘈杂,那才是一切的声响。那是水,又或是雨。但这是哪里?门在哪里?窗户在哪里?一切在哪里?哪里是上?哪里又是下? 他躺着,身体扭曲着,泡在水里。是的,那是水,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东西。伴随着腥味,水敲打着他的嘴、鼻子和耳朵,将泥土和沙子留在里面。有水的地方肯定是下,那么另一边肯定就是上。水越来越深,淹没了他的鼻子,张开嘴则淹没了他的嘴,他已无法呼吸。而费力抬高身体也无济于事,在他的身上是一个人和一件沉重的行李,他被彻底的压住,动弹不得。挣扎,儘量的挣扎,挤出哪怕几毫米的高度,给空气多一点点的空间。为什么所有人都如同死了一般,没有任何生机?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助?就如在那莫名其妙的一夜之后,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帮他一把。他只需要一个人的一个手臂,将他拉出这个泥潭。但此时此刻,却只有他一个人。 光亮。他望着头顶的光亮。从星星点点,到一大片。那里是车窗,一大片失去玻璃的窗户,在他的头顶上。他用尽体力,将压到发麻的胳膊抽出来,举起来,伸向头顶的光明。他希望那里会有什么东西,但他什么都没有抓住,手中依旧是空荡的。他失望了,他愤怒了,却没有绝望。他用身上唯一能活动的东西,那个刚刚被拔出来的手臂,使劲推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然而他得到的却仍然没有任何。他没有放弃,他选择继续,而他终于有所回报,自己另一隻手臂得到了解放。哈哈!他吶喊起来,嘲笑起来,压榨着自己的肌肉,对抗着身躯上的压迫。他成功了。他站起来了。他奔向头顶上的那个巨大的光明。抓住任何可以抓的东西,踩住任何可以踩的东西。他不知道手中是什么,更不知道脚下是什么。他只顾往上爬,从那破损的框架中出来。 风,掠过了他的头顶;风,清扫了他的耳廓;风,覆盖了他的全身。紊乱的光斑在眼前闪烁,他的眼却仍是模糊的。他的手支撑着,脚支撑着,他知道自己爬了出来,却望着前方、望着地面、望着周围,总认为自己会跌落下去。也许他应该直接跌下去。他静止在那,如同一尊雕像,努力感受着四周的感受。那是雨水在敲打自己,那是路上汽车的灯光。那是……耳边,除了风、除了雨、除了汽车的引擎,他听到了人们的喧譁。 有人在叫喊:「天哪!爬出来一个人。」更多耀眼的光芒照进了许宏的眼中。而另一个更接近的声音说起来:「喂,你没事吧,我们帮你下来。」许宏的脚或手再无力支撑自己,他栽下去,栽向车外一群人的身上。许宏想明白了,这是一场车祸,而他是倖存者之一。 模糊的记忆中,他不再感觉到风,也不再感觉到雨。模糊的眼中,只有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着。许宏对这人影说了一句:「谢谢!」那身影停在了他身边,一个年迈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你真是一个幸运的傢伙,还能自己爬出来。你的确应该感谢,感谢这个随机的却又规律的宇宙。」许宏眼睛里的事物渐渐变得清晰,给他说话的人,他所在的地方,他看清了。那人不是医生,这里不是救护车或医院。许宏抚摸着身下的真皮座椅,柔软、弹性、半仰着。那靠背厚实,颈託正让他的脖子享受着放松的自然角度。那扶手宽大,他摸到外侧的一排按钮,许宏赶紧将手缩了回来。他的四周,全都是这样的沙发座椅。看到两侧的黑色车窗后,许宏想明白了自己可能在什么地方,这是一辆极为奢华的中巴车,只在电视上才见到过。他感到了抱歉,因为那沾满全身的泥水显然已经弄脏了这车中的地板以及座椅。「对不起。」许宏又说了一句话,他看向了站在旁边的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先生。那老人笑了:「对不起?如果你错了,而你又是宇宙的一部分,那宇宙不也错了?」许宏的思路被这老人的话牵走,他认为自己从哪里听过类似的说法。很快许宏想到了一个名字,他脱口而出:「弗朗切斯科·格雷科。」老人注视着许宏:「真没看出来呀!小伙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竟然知道这老傢伙。」许宏低下了头,他自认为是一个被命运坑了的人,他自认为和命运抗争过,他自认为失败了。再次抬起头看向那个目光尖锐却满脸笑容的老人,他的痛苦写在了脸上:「我与命运的战争,以我的惨败而告终。」老人脸上的笑容被严肃的神情取代:「你怎么知道失败了。」 姜鸿找回自己的意识时,却并不确认自己是清醒的,他感觉自己丢失了一段时间。眼前出现的是高速公路边上的农田,身上感受的是从头到脚的雨水,耳边听见的是一声声的吶喊:「喂。能过来帮个忙吗?」他愣了很久,才明白那声音是在喊自己。站在泥中,却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以及为什么,他只得在自己的记忆中努力找寻着蛛丝马跡。 当昏暗的雨天佔据了全部,姜鸿与其他大部分人一样感到了无聊的睏倦。他闭上眼睛,头沉沉地靠向车窗,他感受到了玻璃的凉爽,而这显然是舒适和愜意的。他认为自己在某一时刻睡着了。那就睡吧,几个小时的路程只不过才刚刚开始,而时间将在这幽静的环境中迅速且平静的流淌,那大城市和学府也将如瞬间来到他的眼前。突然,他感到自己猛烈的衝向前方,随后如失重般他的头飘离了倚靠着的窗户。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甦醒,是否已经睁开了眼睛。身子在座椅上向前滑动着,脆弱脖颈相连的头迫不及待衝向前排的椅背,可姜鸿却眼睁睁看着潮溼的地面衝向自己,细碎的玻璃飞向自己。在此之后,他只记得自己站在泥土地中,距离倾覆的长途车并不太远。 到底发生了什么?姜鸿一遍遍问着自己。可答案又在哪里?他知道自己能理解一些东西,比如一场车祸。但然后呢?惊心动魄的一幕越来越清晰,却没有任何合理的或不合理的解释可以告诉他自己如何逃离了这一劫。但他真的逃离了吗?姜鸿低头仔细看着自己。他认为自己还是完整的,没有缺少任何东西。抬起手臂,举起双手,看着雨水敲打着自己的手心和手背,感受着这些液体的动量转变成对自己皮肤的压力,他确信了自己还活着。但他仍然得不到任何答案。为什么? 站在不远处的人再次对他喊起来:「小伙子,你为什么站在那里?」那人对姜鸿產生怀疑了吗?就如姜鸿对自己一样?车祸中不可能的倖存者,却毫发无损。那人继续说:「来搭把手吧!帮帮这些不幸的人。」不幸?或幸运?姜鸿不确定是什么样的命运之神会将自己从死亡前的一刻拉出来,再把自己摆在本不可能躲开的必然旁边。他望向那个人,望向那残破的长途车。变形的框架栽在田地里,压倒的小麦在金属的车身与黏稠的泥水之间挣扎着。姜鸿迈开腿跑过去。 跑到汽车跟前,透过本是后挡风玻璃的空洞望向车内,姜鸿不敢再往里。其他的人却已经爬进这黑洞,他们小心谨慎,举着手电筒搜寻着,只为在这堆积层叠的行李和躯体中找寻任何的生机。姜鸿藉着晃动的灯光,望向自己曾经的位置,一片的狼藉使他无法确认任何事情。「喂!这里有一个活着的。」车内不知道是谁的喊声让姜鸿下定决定爬进车中。踩着座椅或行李架,避开那些早已无生命跡象的身体,姜鸿一点点向车中间移动。他来到之前自己坐着的地方,可怕的想法再次跳出来,姜鸿开始找寻起周围。「轻点,来,稳住,小心。」几个人将相互压在一起的几具尸体搬开,将忽清醒忽昏迷的人固定住,姜鸿帮着他们把那个情况并不好的人抬出汽车。在车外看着那人得到更好的固定,再一同抬起临时捆扎出的担架爬上陡坡,从那被长途车撞开的护栏处走上高速公路,把担架推进一辆停在应急车道上的中巴车里。姜鸿与大部分人一样,放下担架后直接转身离开,儘快回到那可以称为残骸的长途汽车里,他只听到了车下年轻人与车上老人的几句谈话。「救护车还没有来吗?」「我们的身后还有几起车祸,我想还得等很久。」「但我们根本没有救治条件。」「尽力而为。」「知道,老师。但说实话根本没多少值得救治的。」 姜鸿与大家跑回长途车,鑽进去,继续尝试寻找生的跡象。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明确,知道自己目的是什么。当大家清理着各种残骸时,姜鸿自告奋勇将散落的、破损的行李一件件扔出车外。其他人很感谢他这出去进来的忙碌,毕竟这让搜寻和救援更加的便利。而姜鸿仅仅是想把自己的行李找回来拿到手,却不敢给任何人说自己曾经在这辆长途汽车上。当又有几个奄奄一息的半死之人被抬出来后,姜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行李,那个防水布的大包以及被塞得满满的书包。他很是惊喜,它们都是完整的,没有任何损坏。跟着一行人爬出车子,姜鸿把自己的东西轻轻摆放在其他人行李的旁边。他需要找一个机会拿着自己的东西悄悄溜走。 很快姜鸿等到了机会。雨停了,救护车与消防车赶到了,更多的更专业的人蔘与进救援。中巴车上的伤者被转移到临时搭建的救援帐篷中,最初帮忙的志愿者渐渐退到一边。更多的人,更繁忙的来来往往,没有人会费心注意一个在旁边晃来晃去的年轻人。姜鸿偷偷拿起行李,翻上高速公路,沿着自己本应该前往的方向走下去。 看着挤满地板的伤员被一一带走,许宏从那豪华座椅里站起来,他感觉自己好多了。并没有特别严重的创伤,而翻滚撞击带来的晕眩感也渐渐消散。他走到门口望向那老人:「需要我帮忙做些什么吗?」 老人协助将最后一名伤员送走,坐下来,打量起许宏:「小伙子,你叫什么。」 许宏注视起这个将自己窝在豪华座椅里的老人。他的眼睛已经变得清晰,他的思维也变得清晰,许宏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眼这个给了他暂时躲避风雨的港湾的老人。坐进巨大的座椅中,许宏在老人身上再也找不到之前朦胧中的高大。那不过是一个瘦小的有点驼背的老人。他将如瓶子底般的眼镜摘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白色手帕慢慢擦着头上和脸上的汗。许宏的眼跟随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他那粗糙的皱皱巴巴的手背,看到了他那满脸深陷的皱纹,看到了他那稀疏的谢顶的白发。嘴脣轻轻一张,一口叹气被呼了出,老人的头倚在了靠背上。那双眼睛,却只是轻轻闭了一下,随后坚定的光芒再次出现在眼中。 许宏连忙说:「我叫许宏,老先生。」 「哈哈!老先生。我叫欧阳风宇,宇宙的宇,不是下雨的雨。他们都叫我老师,你也就别喊我老先生了。」 「好的。欧阳老师。」许宏很傻得问了一句:「您一定是个大老闆吧。」 「哈哈!小伙子,我只是个作研究的。」欧阳风宇指了一下旁边的座椅:「不要想着出去帮忙了,陪我聊聊天。你本来是打算去哪里?我想你是全整个事故中唯一没什么事的人,我想别人都不会顾上你的,不过我可以送你去你本打算去的地方。」 许宏重新坐下来,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老人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去哪里,我只是上了那长途车,只求离开自己的家。」 许宏的话引起了欧阳风宇的兴趣:「哦?发生了什么?给我这个糟老头说说。你会发现我是一个很好的听眾。」 憋在心中的话题,许宏终于找到了可以诉说的人,虽然他是陌生的,但也许只有陌生的站在圈外的人才能理解自己。许宏讲得很仔细,而这老人也的确是个相当好的听眾。同车之人归来并打算上车之时,老人却对他们说:「可否给我们多点时间。」那几个人没再走上车,透过车窗许宏看到他们只是站在车边随意聊着天,这让他感到惭愧,匆匆结束了自己的叙述。欧阳风宇看他讲完:「如果愿意,就跟我走吧。我不能保证太多,但给你一个简单的工作还是可以的。」许宏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幸运之神会再次靠近他。欧阳风宇继续说:「千万别有太高的期望,我真的无法保证什么。但如果你同意了,那么我给你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将车下的他们叫上来。」 姜鸿找了一条道下了高速公路,经过一小片田地,走上省道。在云层逐渐消散光亮逐渐归来的天空下,姜鸿尝试拦下了一辆货车,它的目标与自己的期望完全一样。 第一幕 / 啟程 / 06 平流层,距地面一万米以上的天空,一个乾燥寒冷的世界,却成了飞机们的最爱。只因为它通透吗?只因为它稳定吗?只因为它安全吗?还是因为仍在努力、仍期盼自己可以衝出这稠密的阻力,幻想飞出引力的束缚?或许它们安逸于这样的高度,安稳和寂寞,唯一的娱乐只是与偶然从对流层蹿上来的气流纠缠一下。而这也已经使它们知足。 平流层的空气,被这隻绿色大鸟的翅膀撕裂开,翻滚着,捲曲着,在那些被称为自然的规律的束缚中摆出各样的姿态,看似自由的循规蹈矩着。这些分子们的确知道自己的职责与角色,它们兢兢业业,撞击着挤压着机翼的下侧,託举起这庞然大物。 这架飞机本应该是充满享受的,对流层跑上来的些许气流本不会影响它的雅兴。而它的工作也实属简单,只需要保证自己那六台涡扇发动机稳定运行,它的自信让它相信自己能做好这样的简单工作。而这样的自信同样传递到悠间自在的驾驶舱中,对于军人来说普通的民事协助任务只能称得上枯燥乏味。飞机进入自动巡航模式后,机长与副驾也进入了愉快的间聊状态,哪怕遭遇了点气流,他们也只是漫不经心对着仓内通讯系统说了句提醒的话。当仪表盘上的油压指示开始下降的时候,没有人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当警示灯在一角闪烁时,它却被一本杂志压在了下面。 慕虹望向窗外,苗红望着窗外,背井离乡的乘客被窗外突然的变化吸引了目光。起初那看上去只是从机翼中流淌出来的丝丝细流,不明显的带着点顏色。伴随着速度的气流,丝线渐渐分离扩散,成为一片断断续续的水珠,化为一团朦胧的雾气。突然这丝线成为了麻绳,竖直向后,扭动起来。很快麻绳崩裂开,撕碎自己四溅向周围,经过一台仍兢兢业业的喷气引擎,被尾部喷出的热浪点燃。火焰映红了苗红的脸颊,尖叫声吓醒了所有仍昏昏沉沉的乘客。 报警声响彻在驾驶舱中,手忙脚乱覆盖在飞行员的全身上下。油压降低,油箱破裂,没有人在乎到底是疲劳损伤、疏于维护,或人为破坏。只有,唯有想方法从万米的高空儘快迫降,无论身下是海洋还是森林又或是沙漠。 看着熊熊烈火与自己只隔着一面窗户,苗红仅仅攥住代理人的手,她的声音是颤抖的:「怎么了?怎么了?」代理人却仍是平静的:「飞机出故障,燃油洩漏。」苗红仍未得到任何的安慰,她只感到巨大的反差和鸿沟的落差,她得到的只有无意义的事实。她崩溃了,如同那台被点燃的喷气引擎,伴随着金属的崩裂,伴随着更强烈的火焰,苗红的惊恐歇斯底里。而火苗四处乱窜,尝试攻向同侧另两台引擎。 慕虹只是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安全带是否扎紧,她想去帮助那个惊惶失措的姑娘,可她却深知自己的无能为力。此时此刻保护好自己是最重要的事情。她感到下落的失重,希望这架飞机仍处于受控的状态。当未知的死亡的可能摆在面前时,慕虹认为自己害怕了。她意识到自己仍有生的留念,只因那老人告诉了她自己的生命仍对别人的生命存在意义和价值。机组人员的吵吵声不绝于耳,常规的说辞对慕虹无任何价值。她注意到存在点燃危险的两台引擎已被关闭,破损的油箱却无法止住燃料的洩漏。慕虹自言自语道:「起码落到地面前大家都会是安全的,对吧。」慕虹打开自己的包,从中取出一小粒药丸放到嘴里,抿了一小口瓶中冰冷的矿泉水。将自己的包塞到座位底下用两腿夹好,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调整了一下牢牢捆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环。再次抬起头,望向姑娘身边的人,以及整个座舱里少有的几个保持镇定的人。 飞机的坠落是主动的和受控的。失去一半的推力,只为保住机翼,急速下降也只有军用级别的装备才可以承受。精力重新高度集中的飞行员们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他们只需要在燃油耗尽之前降落回地面。但没有机场,而燃油的洩漏看起来却越来越快。走一步算一步吧!而这只是身经百战的军人才有的心态,在他们的身后,普通的乘客正经歷着失重带来的更强烈的恐惧。 下降,下降,稳住高度,接近。眼前是一片满是大小砾石的不平整荒漠。为什么不是纯粹的细腻沙粒?为什么柔软的海绵变成了坚硬的砂纸?明明远处的周围都是细腻的沙丘。最后一点油被漏掉或烧掉。在惯性这个最基本的定律下,在重力这最普通的束缚下,受伤的大鸟衝向地面。抬起来,抬起来,把头抬起来……飞行员尽着最大的努力增加着机腹与地面的接触时间。但高低起伏的荒漠让飞行员无从招架,这绿色的猛兽在掀起的滚滚尘土中彻底失控,不再按照希望的轨跡向前滑动。它开始跳跃、开始打转。机翼仍死撑着坚守着,阻止翻滚的发生,哪怕引擎已经被扯掉,哪怕蒙皮已经被磨透。 没有人顾得上乘客仓里惊慌失措的民眾,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如何去做。慕虹看到穿紫西服的人指导着身边姑娘俯下身蜷缩起来,自己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将头埋下去,胳膊紧紧捂住头。而衝击到来时,巨大的加速度仍让她猛撞向前排,她的力量无法对抗这种的力量,飞机的上下颠簸与旋转使她脱离了座位脱离了之前的姿势,与其他人一样在安全带的牵扯下四处盪漾,到处碰撞,直到彻底的晕厥。 但慕虹却仍知道自己必须第一个醒来,需要最快的醒来。 当飞机彻底停歇之后,当飞溅的尘土开始下沉的时候,手环与体内的小药丸的相互电击反馈将慕虹从晕厥中强行拽醒。狼藉的机舱充满她模糊的双眼。管不了太多,慕虹解开安全带,拖着疼痛的身体,支撑着晕眩的脑袋,爬起来,背上自己的揹包,抓着座椅的扶手,踩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上,爬向前。一排、两排、三排,她更加的清醒,却更加的疼痛。走到穿紫西服的人旁边,用尽全力将仍在昏迷的代理人的脖子拧断,慕虹解开他的安全带,将这具新的尸体掀翻在过道中。上前一步,打开那可爱姑娘的安全带,轻轻把昏迷中的姑娘抱起来,转身重新踩在过道中,努力向机尾移去。但慕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抱着一个人走下这段陡峭的阶梯。「醒醒,快给我醒来!」慕虹放下女孩儿,推搡着她,敲打着她。 苗红睁开了眼睛,浑身的疼痛瞬间袭来,她蜷缩着,躲进这女人的怀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听到那女人喊着:「快点下去,快点下去。」苗红望着跟前的阶梯,下意识听从着命令,抓着扶手、抓着女人爬下阶梯,她只问了一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慕虹的回答很简单:「我要救你。」但她却不知道如何远离这架飞机,离开这片沙漠。 车,是呀!车! 慕虹想起了那台越野车,她跑过去看着掛在点火开关上的钥匙,大笑到:「难道你是神吗?」慕虹打开飞机尾舱,把所有被固定住的车辆解开,将那姑娘塞进车里。四驱、倒档,猛踩油门,越野车的备胎撞击着后面的车辆,将它们一个个顶出飞机。重见天日的越野车疯狂起来,宽大的轮胎肆虐着沙砾的土地。慕虹没有再考虑任何事情,她同样疯狂着,朝着太阳的方向猛奔过去。 「我叫慕虹!我会救出你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代理人呢?」 「我会从他们手中救出你的。」 第二幕 / 生存 / 01 货车司机在姜鸿的耳边嘮叨了一路。虽然这让姜鸿极不耐烦,他仍儘量配合着回应着以示对这司机的话题充满兴致,毕竟他只是一个搭顺风车的。不想再花并不多的钱却还想蹭车儘快到学校,姜鸿认为听嘮叨就是所要付出的必然代价。 一开始,姜鸿是喜欢与这司机聊一聊的。「厉害呀!……高材生呀!……计算机?厉害!我对那一窍不通!……哈哈!我手机都用不好,只会打个电话。……前途无量呀,小伙子。佩服,佩服。……嗯,必定为家乡做贡献的。」然而很快司机就开始了愤世嫉俗:「你看看这些大城市的人。他们拥有的机会,我们到哪里找?他们上个大学多容易,高考分数还低。而我们呢?你看看我,如果我在城市里,我那成绩都能上重点。但是呢?就和你们似的,只有尖子中的尖子才有机会。我想如果你们也是城里人,你班里肯定就不止你一个大学生了吧!你说是吧,对不对。」 是或不是,对或不对,姜鸿并不关心,虽然他很配合的说了一声:「对呀!太不公平了。」无论制度是否公平,姜鸿自认为已达成了自己的期望,他并不关心其他人是否能达成他们的期望,或者他们是否有机会达成他们的期望。而司机开始对政治和经济发起牢骚,姜鸿彻底不想再听下去。但还是那句话,不想花钱的蹭车者,耳根被稍微折磨一下,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姜鸿的心,早已憧憬起校园的生活。 在校门口下了车,回过头向货车司机道谢,背起行李走进自己嚮往许久的新生活,姜鸿的心是敞亮的。 那气派的校门,各种形状的砖石堆砌在一起,拱形的桥樑从空中穿行,自然的力量与现代的力量相互碰撞。而这大门却只通向校园中轴线上的步行街。在侧面,一组普通的道闸标示着机动车的出入口。一辆全身黑色玻璃的中巴车在姜鸿身边经过,通过道闸驶进校园。 当许宏知道这辆中巴车即将驶向何处之后,不免有些惊讶。他嘲笑自己竟然会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梦想。的确,他来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学校,只不过将会以一个打工者的身份。但他发现自己的理解存在一定偏差,这辆车很快穿过校园,驶进另一个被墙围住的地方。车速很快,许宏没来得及看清楚门口悬掛的牌子上写了什么。 跟随着所有人,许宏走下中巴车,周围的一切是未知和新奇的。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圈白色楼房的包围下,站在无比宽敞的天井中。「这里是哪?」许宏望向了老人,他发现欧阳风宇的脚步有些蹣跚。老人笑着拍着许宏的肩膀:「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一个女人说:「老师太谦虚了,这地方可是属于老师呀!」 老人又拍了拍许宏的肩膀:「这不过是下世纪科技集团的一个分支机构而已,脑容研究所,我只不过是负责这里的而已。那么……小李,你就带他了解一下这里吧。孩子,她是负责人事的,也让她多瞭解一下你,帮你找个合适的工作。」 女人惊讶之情溢于言表:「老师……」 老人自顾自继续说着:「我想你需要一个住处吧,让小李给你一块安排好。有什么事找她就可以了。」说完话,欧阳风宇在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搀扶下走进大楼。姓李的女人看着老人走远,对许宏说:「也许你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不要让他失望。」 许宏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句话,他憋了很久:「那……我会努力的。」 走在中央步行街上的姜鸿,寻找着一路上的各种标识,他却是失望的。看起来宽阔无比的步行街两侧什么都没有,而很快它也伴随着两旁绿色植物的出现迅速收窄,成为一条其貌不扬的小道。姜鸿心中的那条路依旧宽广敞亮着。但这条带着点弧度却看不到尽头的小路,两旁高大的遮住天空的樺树,姜鸿怕自己又回到了几百公里外的家乡。 学长们的热情让这个以前只去过县城的孩子感到了温馨,入学手续很顺利的办完。看着高年级的学生帮着将宿舍用品送到自己的床铺边,姜鸿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而那学生只是擦了擦汗很快转身离开,只说了句:「欢迎你呀,同学。」 看着自己的写字檯、书架,姜鸿打开旁边的檯灯,抬手抚摸一下上方的床沿。都是木头的,崭新的。他的内心直发出「真棒」的感叹。他看向自己的周围,旁边的同学正趴在写字檯上玩着电脑。那是一台全身上下闪着金属光泽的笔记本电脑,姜鸿从没有见过这么薄的电脑,他只感觉它薄如一张纸。回头看向对面,姜鸿注意到另一个同学正躺在床铺上玩着一个大屏幕智能手机,那机器同样和纸一样薄。他对这两个想必会在一起四年的同学打起了招呼:「你们好,我叫姜鸿。」 一个同学很随意的说了句:「嗨!」另一个同学只是摆了摆手。没有人将眼睛从屏幕上移走。很快这两人吵了起来。「妈的!你到底在干什么?」「谁让你偏要用手机玩,操作慢慢悠悠,就为装逼是吧。谁受到了总等你。」「明明是你策略问题。不玩了。」躺在床上的同学仍抱着手机。 姜鸿低下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他没有电脑,只有一个只能发短信打电话的旧手机。他也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他只知道这是自己在大学的第一天。 又是一把看起来很乾净很高级的椅子,许宏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坐下,他的身上依然很脏,而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弄脏另一把椅子。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女人又对他一脸严肃地说了一句:「坐呀!」许宏谨慎地坐下,只让自己的屁股沾上椅子的一角。女人笑了,只是许宏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只愣愣地盯着放在办公桌上的名牌。那是一个烫金的金属牌子,上面用黑体刻着很显古板的「李莉莉」三个字。 太长时间地注视那三个字,许宏却没有听到对面李老师的任何其他声音。他感觉自己应该抬头看看,他开始不确定这李老师是不是还坐在对面。许宏看到她一直盯着显示器并没有注意自己,他壮起胆问了一声:「老师……」 李莉莉看了许宏一眼,再次将目光转回到屏幕上:「许宏,今年十九了呀!曾经的……」李莉莉叹了口气,「我想你本应该出现在这圈楼外的校园里,是吧!我终于明白老师了。但……我真的是……只能给你安排一个清洁工的岗位。工资很低,但包吃住,吃住都在学校里。我不知道这会不会让你……」 无论是什么样的工作,许宏只庆幸自己有了一份工作,他有点兴奋,赶紧说起来:「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我还真不习惯别人叫我老师,我比你也大不了几岁。」李莉莉站起来:「跟我来吧,我带你去后勤!」 许宏从地上捡起揹包跟着站起身:「好的,老师!」 李莉莉看着许宏身旁的椅子,笑了起来:「弄不好你第一件工作就是要把这椅子擦一下呢。」 许宏看向椅子,赶紧尝试用手把上面的土擦去:「对不起,对不起老师。」 「好啦,好啦!不用现在就收拾。」李莉莉直接上去抓住了许宏的手,「还有,以后别叫我老师了好不好。我真不是老师,而且叫老师会让我感到自己变得很老。你以后管叫我姐就行,好不好?」 许宏有些尷尬,傻笑着回答道:「好的,姐。」 第二幕 / 生存 / 02 车胎表面的纹路,跟随着车圈、车轴滚动着,凸垒插入黄色沙粒中,将这些在显微镜下才能显露出复杂形状的东西挤进沟壑。压力使沙粒更加紧实,它们之间单纯的阻力变得强劲,轮胎总会或多或少得到一些抓地力。旋转,之前的挤压面被转移到后面。本没有任何粘连的沙粒从拥挤沟壑中逃离、喷出,袭击向车轮后方,砸向车身、扬向天空。 整辆车完全浸入在黄色的尘埃中。这辆明显正遭受压榨的全地形越野车,扭动着车轮,咆哮着抗议着,翻上一座沙丘。跃过刀锋,从另一面滑下去,它得到了些许的喘息。可紧接着它发现自己又要被迫征服另一个更加巨大更加陡峭的沙丘。而它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四周除了惨烈的白日只剩下看不见尽头的黄沙。 沙粒遭受的蹂躪,越野车遭受的蹂躪,只不过是慕虹遭受衝击的延伸。仍未从坠机的疼痛中走出,不得不将油门踩到底,辨不清方向,却只能一直前行。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制定好的计划,她不相信他或它能预测飞机会在哪里坠落。她不知道那些代理人到底有多么大的本事,只能想着拼命遵守计划中的首要宗旨——儘量让苗红远离任何代理人。 而苗红并不会配合。 「救我?为什么?赶紧放开我,我要下车。飞机怎么了?代理人怎么了?我要下车,放我下车。」在惊慌与恐惧中失去理智的人是可怕的,张牙舞爪的苗红敲打着车里的一切,包括慕虹的身躯、胳膊、头发和脸。或者她的理智找回了一点,苗红想起来自己可以去拉车门。 猛地剎住车,慕虹不得不尝试把苗红捆起来。这是她忍心去做的最过分的事情,她不想伤到这姑娘,但却认为此时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更不确定的危险。柔弱的女孩儿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慕虹顺手从后排地板上捡起一把登山绳将苗红牢牢绑起来。慕虹没敢去想也许这绳子也是它所预料到的。 但慕虹是想给她解释些什么的。 可是她不能,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措辞。而更重要的是,慕虹认为自己没时间停在某处耐心地将来龙去脉说出来。看着苗红无力挣脱束缚后,慕虹再次踩下油门。引擎的咆哮没有了,慕虹思考着应该如何用简单的话解释点简单的东西。 「那隻手錶,你手上戴着的,是用来触发记忆的,是一种保护机制。那是我曾经悄悄放到你家里的。只是因为我的僱主需要确定。但你不要相信那些记忆,那都是虚假的。代理人只是来押送你的,你对他们来说只是工具。而我的僱主,他是你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我没有骗你,只是我无法告诉你太多。它不允许。」慕虹希望苗红能相信自己,她对此极度怀疑。 苗红安静了,不再挣扎,不再喊叫,只望向慕虹,这个正尝试让越野车更平稳的翻过沙丘的女人。她不知道这女人脸上的血印是因为坠机还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抓扯。但她明白了,至少这女人不是冷冰冰的。虽然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明显的关切,但语气中却蕴含着很多,完全不同于身穿笔挺紫西服的代理人。苗红小声说:「我那些回想起的记忆,总是矛盾的,乱七八糟,许多无法解释的东西重叠在一起。那个老人是谁?白头发的老人。」 慕虹松开油门找好角度,让车缓缓滑下沙丘,她发现自己开了头,只得将话继续搪塞下去:「我不知道你的记忆里具体是什么,他没有告诉我。」 「那我到底是谁?代理人呢?他们说要带我去见他,代理人说那是我的亲人,就是你所说的我的父亲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它也不让我说太多。我知道早晚你会知晓一切。」 「你说的他是谁?我的生父吗?」 慕虹摇着头:「他或它,对不起,我无法告诉你。」 苗红默不作声,慕虹重新专心在驾车上。沙漠中行车,照顾的方面太多,要防止车轮陷进去,要防止汽车失去平衡侧翻,要防止发动机过热,慕虹希望这辆车能争气点,不要拋锚在漫无边界的沙漠里。至少这越野车已经距离坠机很远,慕虹认为代理人不会很容易的追上来,但她不确定目前的方向能否走出沙漠。 第二幕 / 生存 / 03 许宏所做的第一项工作并不是擦乾净自己坐脏的椅子。当他见到了那个后勤的老大爷后,当他处理完试用期入职手续后,当他被安排好住宿后,当他领了自己的工作用品和服装后,当他胸前佩戴着工作牌手里拿着抹布重新回到李莉莉办公室时,他看到那把椅子是乾净的一尘不染的。 正准备下班的女人提着包对着许宏笑呵呵:「你没有忘记呀!不过下次你还是听你直属领导的安排比较好,我想他现在肯定没要求你来这里吧。」 「石老师让我明天上岗,但他说我可以转转熟悉一下这里。所以我就想……」 「所以椅子就自己变乾净了吗!既然石叔说明天,那椅子也不能让你今天就干起来吧!」 「啊?」许宏根本搞不懂李莉莉的话语中是单纯的玩笑还是带着讽刺的嘲笑。 女人的嘴上仍带着笑意:「这个玩笑有点过,对不起。明天见。」 「明天见!」很快许宏发现自己被撂在了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带着一点弧度的走廊,没有窗户,照明完全依靠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大大小小的房门矗立在两侧,它们都是紧闭的。许宏沿着走廊慢慢向前走,他发现大部分门上并没有门牌,有的只是一些奇怪的符号。经过电梯间,许宏很快转回到写着「人力资源部」字样的门口。 驻足了片刻,许宏想起那个叫石邡的老大爷所说的话,他的确可以去校园里走走。 重新走出桶形的大楼,在旁边宿舍楼下的职工食堂吃完饭,认识了几个在学校里做后勤的员工,饭后与他们一起在校园里散步,许宏却不得不早早独自一人返回了宿舍。 人?是好的。员工们在一起说说笑笑,谈论着许宏知道或不知道的东西。知道的,他也可以聊上几句,他们也愿意听这个十九岁年轻人的见解。不知道的,他可以聆听也可以询问,他们总是耐心的将来龙去脉告诉他。 校园?是美的。宽阔的行车道与石板的步行路交相呼应着。树与树、草与草、花与花,在它们其间是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教学楼、办公楼、会议楼、宿舍楼……学校的傍晚是忙碌的,学生们走来走去,楼里楼外进进出出。 许宏知道,他本应该是这些学生中的一员。他再次想到了命运,却不敢再想下去。同路的人问:「小伙子,年纪轻轻,就出来打工呀!」 「因为……没考上大学,家里穷也没钱。」这就是无奈的现实,许宏却因此想逃避周围的人,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要收拾东西,先回去了。」 在宿舍的走廊里,许宏站在公用电话前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否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听筒拿起来,听筒放回去,没有按下任何拨号键,许宏转身打开了自己宿舍的门。 与学校工人共用的宿舍楼,曾经是学生的宿舍楼,卫生间和浴室每层一个,六个人上下铺的房间空间并不宽裕。但许宏的室友却只有一人,一个天天上夜班的学校保安。许宏认为每天晚上这屋子可以说只属于自己。他喜欢这样的安排,他不知道为此应该感谢谁,是欧阳风宇老师,还是李莉莉老师,又或是石邡老师。当几个月前那件事发生后,他害怕在夜晚见到任何人。 但安静的一人躺在床上是孤独的,他再次想到了李莉莉。他总感觉她对自己有些冰冷,却又在怀疑和否定这种感觉。而她的确是年轻的。石邡老师说她是一个「黄毛丫头」,许宏对这句评价很感兴趣。看着上铺的木板,许宏嘟囔了一句:「李姐,莉莉姐。」 姜鸿掛断与父母的电话,将手机扔在床边,歪头往下看去。同宿舍的三个舍友依然联机玩着游戏,他相信很快他们就又会吵吵起来,只是不知道这次会是谁被另外两人骂成笨蛋。几个小时前,他们曾经邀请过他,可姜鸿只能这么回答他们:「我没有玩过,而且我也没有电脑。」而他得到的,他认为也许应该称为委婉的冷嘲热讽。 但至少他明白了,明白了一件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的事实。姜鸿从床上爬下去,问了一句:「有去吃饭的吗?」他没有等他们的回应,拿上钱包直接出了宿舍。 看着别人的样子搞清楚怎么用饭卡买饭,简简单单吃过晚饭,他却不想再回那个沉闷的宿舍。走在宽敞的行车道旁,看着其他急急匆匆或悠悠间间的学生,他最终找了一个路边的休息椅坐下来。在行车道与步行路交接的拐角旁边,面向学校中心最高的楼,背对着高矮不一的绿化林,身边总会有许多学生经过。 他们的确是各式各样的。不同的表情,不同的穿着,或空着手或拿着完全不同的东西。太阳渐渐西沉,路灯仍未来得及亮起,角落里的他没有人能注意到,如在宿舍里一样是一个透明的人。但姜鸿知道这两者的区别。宿舍里的自己是被迫的格格不入,此时的自己是自愿的融入周围环境之中。但他很快却不再认为这种区别是存在的。经过的学生,大多会是慢慢悠悠低着头,无论独自或一群,他们更多的是隻顾手中的大屏幕智能手机。自己的与周遭的融合,并不代表自己有多么深邃的心境,只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注意周围的任何东西。 太阳消失了,路灯亮起了。远处,一个圆柱形的建筑显现出微微的白光,如同依然有阳光照射在它身上。姜鸿知道,这只是在大学的第一天。 第二幕 / 生存 / 04 慕虹应该感谢这辆车,它的性能很好。但她也应该憎恨这辆车,她感到很热。哪怕这沙漠身处温带的冬季,没有任何阻拦的阳光依然高效率地加热着地面。敞篷设计的帆布软顶显然对隔绝热量无任何建树,车载空调发现自己总是被一层沙子掩埋后很不知趣地选择了罢工。可以开窗吗,但那隻会让自己也被沙子埋住。 慕虹再次停稳汽车,儘量将自己身上的冬季着装精简一番。她看了一眼沉默的苗红:「不要再挣扎了。」 苗红感觉自己早已被汗水溼透,她回应着:「有水喝吗。」 慕虹解开苗红身上的登山绳,转身查看后座。她失望了,后排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慕虹没有放弃,她走下车,踩在陷人的沙子里,跑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很快她确信这辆车绝对不会是他或它准备的了。她返回驾驶位,看到也已将外衣脱去的苗红正望着自己,慕虹摊开手说了句:「对不起。」 苗红看出正坐回车里的慕虹对水这个问题过于失望,她不再要求,但另一个问题却变得更加急迫:「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先离开这个沙漠再说。」慕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把安全带扎好吧!」 「你也不知道!」苗红知道自己在冷笑,她把脸转向了车窗外。 「我无法告诉你什么,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相信?我不知道你所相信的是什么,我发现我早已不确定任何东西了。几天前我开始后悔自己跟代理人走的这个决定。为什么我不跟着同事们一块走,为什么我要去相信那些没头没尾冒出来的记忆,为什么要相信代理人。起码他们给我看了个视频,视频里那个自称是我家人的老头,我记忆中的那个,他邀请我回家。而你呢?你的理由却只是你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但一切又和之前一样,哪怕我后悔了,却也只能跟着代理人走。现在,我也没有任何选择。」苗红前后找了一圈:「我的包呢?」 「对不起。你的行李都落在飞机上了,包括那顶帽子。」慕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提起那个不伦不类的帽子。 苗红哭了:「除了继续跟着你,在这沙漠里我也没任何别的选择,不是吗!」 车再次缓缓往前开起来。没有水和食物,慕虹很清楚她们能在沙漠里撑多久,摆在她们面前的机会并不多。她也明白了飞机故障绝对不在它的算计之中,她只剩下祈祷上帝这一个希望了。但一筹莫展却让她踩下油门的脚犹豫不决。 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苗红擦掉眼泪:「你有手机吗?起码靠定位我们能知道这是哪里。」 「但为防被追踪,使用手机受到严格限制。而如果我们在地图里看到周围除了沙漠什么都没有……」 「但如果我们周围就有村庄什么的呢?也许我们就在它附近却没有注意到,而永远的错过了它。」 慕虹没有想停下车:「在我包里。……不要尝试联网或做别的事情。」 苗红伸手翻着慕虹的揹包:「你是怕我报警吗?说你绑架了我吗。」 「不。我只是怕你的操作习惯会让那些代理人定位到你。」 「操作习惯?这还能确定一个人吗?」苗红拿出那个如同一块砖头似的三防手机,「你很害怕他们吗?」 「我不瞭解他们,所以谨慎是必要的。」 「那就是害怕唄。你手机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呀,乾乾净净。」苗红打开地图应用,看着定位圆点出现在一片黄色的正中央。她不停用手指将地图缩小,看着标尺从「100m」渐渐变成「50km」,最后停下了手。苗红放下手机,看向旁边的慕虹:「我们到底在哪里?」 「哪怕是有小村落,地图上也不一定会标出来的。」 「但卫星地图应该能看到……」苗红看着屏幕一角的信号标记:「这里竟然没有信号。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她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重置下手机,消除任何痕跡。」 「都没有信号,谁能追踪到?你不感觉你应该更关心我们怎么能从这鬼地方出去吗。肯定会有人来救援飞机的,我们应该在那里等着被救。」 「虽然按照这种局面我们很可能撑不到第二天,但我仍要想办法让你远离他们,这是首要任务。」 「你是亡命徒吗?」苗红无法再压抑自己,之前稍微缓和的情绪再次变得不可控:「你是亡命徒,但我不是。本以为你比代理人好,更像是一个人,更有人情味。但你却是个亡命徒,口口声声说要把我救出来,但……」苗红咳嗽起来。她意识到不应该再大声喊叫。而眼泪,也只会让自己更多的丧失无从补充的水分。 「我本以为这是它所预料到的,但我想我理解错了。对不起。不过,他也说过,只要一有机会,无论是什么样的机会,就要抓住,让你偏离代理人的路线。」 「但你却不告诉我任何的理由,只是绑架了我。」 「它怕告诉你会增加暴露风险或者增加不确定性,影响预测的准确度。」 「预测?预测什么?你在说他能预测未来吗?」苗红冷笑着,可慕虹的语气和眼神却让她无法把这话当成玩笑,她再次沉默了。 慕虹的眼睛没有再离开前方,她嘴里嘟囔着:「上帝啊,不要让她困在这陷在这死在这。上帝啊,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那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到。「上帝呀!不要因我而惩罚她。」 车载空调彻底失去了作用,黄沙从出风口一点点飘进车厢,整个过滤系统已经报废。慕虹索性将空调关上,但失去任何空气流动的车内变得更加闷热。她扫了身边一眼,看着这姑娘把自己脱到只剩下内衣,她注意到自己被这场景吸引了。苗红不仅拥有精緻的五官,娇小的身体并不再只是引人怜惜或关爱,那洁白无瑕的皮肤让慕虹感到性感的衝动。但她却还是提醒了一句:「小心别晒伤了,沙漠的太阳很厉害。这车玻璃没什么阻挡的能力。」 「你真的不在乎吗?我们很可能会渴死在这里。」 慕虹什么都没有说,她将眼神从姑娘身上移开,专心跨过一个刀锋。滑下去,然后是另一个,与之前一样,与之后一样。直到苗红再也不去尝试舔已经乾裂起皮的嘴脣,她们发现自己终于熬到了太阳西沉。但周围依旧除了黄沙外什么都没有。 苗红看着自己变得通红的上半身,她不清楚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已经被晒伤,她只是想发句没有多少气力的牢骚:「你算是把我们俩都害死在这儿了。」 慕虹的脚已经不听使唤,连续几个小时的沙漠驾驶让她疲惫不堪,她没有反驳。显然苗红是对的。如果没有那声铃响,慕虹也许会选择终止这无意义的前行。那铃声来自苗红的身边,被扔在地板上的手机红色指示灯闪烁起来。苗红还没反应过来,慕虹已经停下车,伸手捡起了手机。这对她来说简直是救命稻草。 苗红并不理解慕虹的神情,而她的绝望却转化成了讽刺:「怎么了,这么紧张。难道你手机要热爆炸了?」 慕虹看着屏幕笑起来:「手机有信号了……」 「什么?」苗红立刻清醒起来。慕虹继续说道:「而且它给了我们路线。我们只需要再坚持坚持。」 坚持,虽已经达到极限,但兴奋中的两人却仍是可以再努力一把的。不关心这段地图上出现的路线是否好走,也不关心这段距离有多长或要走多远,慕虹只管调整一下坐姿,重新踩下油门。 但这段路程却过于漫长了。最初的兴奋被磨灭,苗红只感到更加的虚弱与燥乱。她总想再次放弃,或再次从乾渴冒烟的喉咙里挤出点真正的脏话,但她只感到晕眩,煎熬的感觉又增加了一种。她没有力气想这是因为自己已经脱水中暑,还是因为上下起伏的晕车。她只知道自己马上就会彻底失去知觉,又或者已经昏过去了多次。皮肤已是夹杂着瘙痒的疼痛,她放弃了,自认为下次的晕厥也许将变成永远。模糊的眼中,慕虹却仍在专注着前方,手机屏幕上的两个点看起来也已经近在咫尺。但苗红却再也没有勇气坚持。 夕阳已经落下,靠体内药物刺激才一直保持住兴奋的慕虹终于看到了曙光。沙漠中的气温明显下降,这让她有了更多的喘息。而沙粒开始变得粗糙,乾枯的植被时常出现在车旁。再次翻过沙丘,眼前的一切让她大喊起来:「绿洲,绿洲。防风林,姑娘,好大的一片防风林。」她踩在油门上的脚更加有力,驶向铺装路面,驶向地图上最终的圆点。 「到了!我们到了。」慕虹把车横在宾馆门口,绕道副驾将苗红扶下车,她不得不亲自为这个已经走不动路的女孩儿简单披上一件大衣。 苗红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床板很硬,床很小,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她不明白自己在哪里,也不明白周围那很难闻的味道是什么。她慢慢翻了个身。 「你终于醒了!再喝点水,电解质水。慢慢恢復吧!你这皮肤晒伤很厉害呀!」坐在床边的慕虹将一瓶水递过去,「不过据说这治疗晒伤的药很管用。」 苗红感觉自己的嘴脣仍然是乾裂的,她接过水,看到自己身上依然只有内衣,裸露的上半身被涂上了一层深绿色的药膏。她望向屋里的灯,问:「我是不是昏了很久。」 「你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没印象了?现在已经是这里的十点多了,你那个岛上已经凌晨一点了。」 「我从没有在凌晨一点醒着过。」苗红望着正盯着她看的慕虹的眼睛。那双眼,苗红感觉里面露出了一点点满足。她想问,但更想喝水吃饭。无论慕虹再向她递过来什么东西,她都选择直接喝掉或吃掉。 沙漠中的绿洲,它的出现总是伴随着许多偶然。特殊的地质构造,让远处的水穿过暗无天日的地下莫名其妙地来到了沙漠底下。也许遇到了海拔为负的低洼,也许有哪个聪明人知道在哪个合适的地方打上一口井,这些水得以离开地下重见天日。绿洲的色彩得益于这些不明觉厉的水分子们,它的繁华则得益于人类需要在漫天黄沙中有个歇脚补给的地方。这片沙漠绿洲面积广阔,如城镇一般,它对附近的人也许太过重要,密集的林将它严严实实包围起来,当人身处其中时很容易忘却自己仍在沙漠的中央。 但宾馆却只有一个。它并不大,也没有太多的房间,但看起来却是乾净的,该有的也都不缺少。只是当慕虹搀着苗红走进去的时候,她们发现宾馆里只剩下一个单人的小房间。 客房电话响了起来,慕虹不再盯着狼吞虎嚥的苗红,伸手抓起电话:「……谢谢,她已经好多了。谢谢你们提供的帮助,也谢谢你们诊所的医生。谢谢。」 填饱肚子的苗红看慕虹放下电话,开始说起来:「你相信你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吗?你相信的那些东西一定会是真的吗?所谓的救出我,让我远离那些冷冰冰的代理人,却不告诉我原因的事情。从看到这块手錶,从出现那些记忆开始,已经接近一年了。我现在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这真的是一间小房间。苗红那虚弱的却咄咄逼人的眼神让慕虹只想躲开,但又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一张单人床,两把椅子,一个小桌子,以及小到不能再小的卫生间,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扇窗、一扇门,和四壁的白色。慕虹抬头看向灯光:「用生命换来的,已经无法不去相信。虽然匪夷所思,但……我也不知道。如果这只是一个单纯的任务……但……我不求你相信什么,我只会按命令执行。希望你……如果有必要,我还会限制你自由的。所以希望你……」慕虹低下头,看到苗红慢慢坐起来,看到她眼中的眼泪。虽然身上几乎什么都没有穿,虽然深绿色的药膏和晒伤的红色斑跡取代了皮肤原本的白皙,但在慕虹眼里这姑娘仍然是娇小、精緻、可爱的。那些细微的动作,那些细微的表情,那些细微的眼神,无不吸引着慕虹。 「我只不过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为什么!」 慕虹做了一件她一直想做的事情,紧紧将苗红搂进怀中,任凭这女孩儿肆无忌惮的哭泣。她轻声说:「不,你一点都不普通。而我会尽全力保护你,无论是谁也不允许再伤害你。」她不确定自己的话是否能给予到应有的安慰,只感到自己胸口的衣服被温热的泪水打溼。 第二幕 / 生存 / 05 每天的工作都是一样的,简单、单调,许宏上手很快。大家也都很照顾这个新来的年轻人,石邡老头带他熟悉了包括学校在内的所有设施,工作的第一天李莉莉给了他预支的第一个月工资。很快他可以在工作以外的时间换上套像样点的衣服,拿着学校的借书证去图书馆看书了。许宏对石老头嚷嚷着:「那图书馆太大了,什么书都有,我这一辈子都看不过来。」而早已知道许宏那高三的最后几个月是如何经歷的石邡只能默默地笑笑。 几个月的时间,把所有的工作之馀全都泡进图书馆,许宏意识到自己仍然就只认识或熟悉那么几个人。与自己一起干活的清洁工、几个保安、自己的直接领导石邡。他没再见到欧阳老师,却每天都会见到李莉莉,每天都会去见,故意去见。 最初,他只是想问问欧阳老师在哪里,而很快李莉莉就给了他一句总结性的回答:「老师最近都在总部,不在这里。他在电话里询问过你的情况。只要他回来一定会找你的。」 「谢谢!莉莉姐。」他自认为对李莉莉的称呼已经足够自然,但每次却都会引来办公室里另外一个人的偷笑,以及李莉莉略显尷尬的表情。 是的,这间办公室里有两个人,虽然另一个人并不总出现在那里,而同样的李莉莉也并不总出现在她的位置上。但很快许宏就发现了规律,为此他特意改变了房屋清扫的顺序。 每天早晨,许宏会将这间「人力资源部」办公室作为自己的最后一站。将清扫车推到门口,用自己的门禁卡打开门,将垃圾倒掉,将桌椅擦拭乾净,把地面拖好。他总可以将时间把握地刚刚好,他总可以按照规定在上班时间前把活干完,却也总可以与他的莉莉姐在房间门口或走廊上打个招呼。没有另外的人在场与偷笑,李莉莉也不再尷尬。但很快李莉莉注意到了事情的端倪:「你是不是特意为了每天能看到我?」许宏尷尬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再次傻笑起来。李莉莉也笑了笑,直接走进了办公室。而许宏决定赶紧离开,他在犹豫以后是否还要这么做。 姜鸿认为开学的第二天就是一场灾难,或者说之后的每一天都是这场灾难的一部分。这仅仅是因为落差。可是这落差却不是来自与同学生活习惯上的差距,也不是来自与同学关注话题上的差距,更不是来自同学们都有很好的电脑手机游戏机。反而来自他根本没有思考过、意识过的地方——学习。 无论有无差距,同宿舍的人总是会交流的,而大家除了讨论电影电视游戏外,也会讨论自己的高考成绩。而姜鸿知道了一个镇的状元根本不算什么。身边的这些学生有比自己更好的成绩,却也有更加丰富的玩乐。姜鸿还没张开的嘴不得不一直紧闭,他只能选择在这一帮人中进一步沉默。 课堂上,姜鸿感受着更多的无所适从。他的数学很好,微积分虽然很难但他有信心,离散数学他认为自己也能应付。可这也许是他唯一还存在自信的方面。他的高考英语成绩很好,但被老师批评发音不标准。最重要的专业课对他来说是彻底的一头雾水。编译原理、并行程序设计、c语言、汇编语言……当同学们在电脑前快速地写下一段段代码时,姜鸿却连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搞懂。 「这就是真正的差距吗?」姜鸿窝在楼道的一角自言自语。教室里,一排排的液晶显示器,可以模拟任何网络和硬件环境的系统,姜鸿却只能单纯的惊讶。他知道其他的学生很可能是在电脑的陪伴下长大,而自己只不过在镇上碰过几次学校这些高端设备的前辈。那只是些笨重的电子管显示器,只能上个网页给高考报名。 「这就是真正的差距吗?」拿着自己的期中考试成绩,姜鸿仍窝在楼道的一角自言自语。他认为自己过于膨胀的自信害了他:「我根本不应该选择计算机这个专业。」也许有些差距是永远无法逾越的,姜鸿想到了放弃。 许宏不再选择特定的时间出现在「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不再特意去见莉莉姐,不再为了那一句相互的问候。但是,他却更加盼望不期而遇。他曾选择在下班时停留在一楼的大厅,然而在那时那地碰到她的机会太低。哪怕遇到了她,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句没有任何语气的问候。但许宏知道莉莉姐实际并不是那么冰冷的,他不理解为什么她总是会判若两人。他放弃了。 第二幕 / 生存 / 06 夜晚的安静中,望着停下哭泣的苗红,慕虹退到椅子上,守在桌子旁边。苗红只躺在床上,她为自己穿上了一件上衣。没有人再说些什么。 十一点,然后是十一点半,慕虹的手机震动起来。它那坚固的树脂外壳敲打着并不厚的木板桌面。震动马达的偏心轮让这个大傢伙跃跃欲试要蹦跳起舞一番,却总因为自己体重的负担而止于最初的尝试。但共振下的桌子却让震动的声音显得大而难听,以及恐怖。 倚在床上的苗红轻轻挪动着自己的身子,缓解着那手机带给自己的惊吓。同样是为了应付惊吓,她问了起来:「是他又给你什么指示了吗?」 慕虹看了一眼闪烁着的屏幕,手指轻轻在上面滑动了一下,关掉那难听的震动:「不是,它之前已经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了。」 「但你肯定不会告诉我的,是吗?」 「这里是附近唯一的大镇。营救飞机乘客的车辆早已出发,明天上午之前就应该会把所有的乘客接到这里了。所以我们天一亮有班车后就必须离开。你再睡会儿吧。」 「你呢?你不累吗?我……好像没有这么晚还醒着的时候。除了浑身疼痛外,现在感觉还挺清醒的。是不是因为我刚才昏睡了很长时间?」 慕虹笑了:「也可能是时差。」她在手机上打了一个字母「m」。 「你呢?你不休息吗?决定在椅子上盯着我一晚上吗?你不会是怕我逃跑吧!」 慕虹从椅子里站起看,低头看着女孩儿:「你会逃跑吗?」 「能跑去哪呢?在这沙漠中。」苗红仰着头盯着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但这里肯定有警察局吧,也许我会……或者不会。」 慕虹闭了下眼睛,向门口走去:「休息吧,我去把那辆越野车处理一下,不能让代理人轻易发现我们的痕跡。……我会把门锁上,只是因为担心这里的人比较乱。另一把钥匙就在床边,但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不要尝试出去。好吗?」 苗红看着慕虹离开,听着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她什么都没有说,只平躺回床上,歪头望向床头灯旁边那把孤零零的钥匙。能做的事情,需要做的事情,必须做的事情。苗红知道这看似强悍的女人早已到达极限,苗红知道这女人一定是靠那不知真假的信念支撑着。她关上床头灯,闭上了眼。 慕虹收好钥匙,轻手轻脚走过楼道,走下楼梯。酒店前台的接待漫不经心抬头看了她一眼:「现在外面有沙暴,虽然不是特别大,但最好不要出去。」 慕虹把这句话当成了好消息。她道了声谢,仍走出了旅馆的正门。沙尘让她睁不开眼。她将大衣往头上拽去,将自己的头遮起来,紧跑几步鑽进越野车。开着车在宾馆周围转了几圈,慕虹找到条闭塞的断头小道将车停在了里面。她并不清楚隐藏这辆车会有多大的作用,那隻能保证来到这里的代理人不会第一时间发现问题。她此时仍盼望这场并不大的沙暴会影响对飞机救援的进度。 一阵猛烈的风颳过,慕虹听着沙粒敲打着车窗。她关上车灯熄掉发动机,望着四周的黑暗,没有下车。她本认为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但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和年轻时一样。慕虹把座椅往后放到,躺了下去,听着噼里啪啦的声响,闭上眼睛。她感觉这车座椅要比旅馆的椅子舒服太多了。 第二幕 / 生存 / 07 「你可以报名自考或函授本科!我想你肯定没有问题。」这是石邡对许宏说得,虽然此时他在酒桌上已经半醉。许宏并不喝酒,他是清醒的,只把这句话当成了玩笑。 酒醒的第二天,石邡却再次提起此事:「我是说真的。你高中会考成绩很好,我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这并不影响你再次去努力。你仍然喜欢看书,不是吗?」 「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学什么。而且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只是一个临时工,工资很低,不知道是不是还有钱去上学。」 「你信不信,那个欧阳老头肯定会支持你的。」 「我已经很感激他了,不想再从他那获取更多。而我真的没有心再上学了。」 石邡没有再为此说些什么,但摇头与叹气已经说明了一切。许宏将东西整理好,推出清洁车,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几间必须有特殊身份才能进入的实验室总是被安排在下午打扫,并有着严格的时间要求。他会来到门口按下门铃,等待里面的人走出来,看着对方检查完自己的工牌。而他也只能进入这实验室的外间,收拾一下通常都很乾净的地面,拿走从来不会太多的垃圾。 他曾见过黄色的清洁车被从实验室深处无法看到的地方推出来,跟着出来的人总是从头到脚一身白色包裹得严严实实。清洁车总会被那人直接推走,许宏从没见过他们最终去向何处。 许宏对那些实验室充满了好奇,他不止一次趁石邡喝醉之时问出自己的好奇。「那些是化学危险品或生物医学垃圾。」 「脑容研究所到底是研究什么呀?什么叫脑容?」 「孩子。这可是下世纪科技集团的前沿研究所,脑容我想只是随便一个词,没意义,对外的障眼法。千万别到处乱查到处乱看。」 「我知道。我会遵守规章制度的。」许宏仍然对实验室里那些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设备充满浓厚的兴起,但他知道自己是没有机会接触这些的。 天渐渐变冷,已经被推迟了几个月的沟通许宏却只是用单向的交流开始,他给父母写下了第一封信。很简单的几句话,只告诉他们自己有了工作,而后他把攒下来的一点钱寄了回去。「打电话不是更方面吗?」石邡、那些同事或者是与自己同一间宿舍的保安都会这么问。许宏的答案是确切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听到他们再为我哭泣。」 天气预报里的雪很快成为现实中飘落下来的东西。许宏也得到了父母的回信,同样的简单几句也已使他感到欣慰。不多的钱依然被寄回家,而父母寄过来了一件新做的棉大衣。他想自己这个冬天基本不再需要花钱买衣服,底下穿着工装外面套上棉衣就可以了。 只是他依然没再见到欧阳风宇,当不再特意于某个时刻出现在某处之后他也几乎再也见不到李莉莉。 飘落的雪花在自己眼前,粘在自己的眼镜上,让自己的目光中不停出现椭圆的半透明白色斑点,看过去如同穿过一层磨砂玻璃,姜鸿不再尝试去擦乾它们。百无聊赖在校园里间逛的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选择逃课,他根本不知道期末考试应该如何度过。死记硬背的东西永远都是简单的,但上机操作编写程序对于姜鸿来说只如登天。 雪还没有堆积起来,薄薄的一层使地面过于光滑。穿着一身的新衣服,姜鸿却只认为自己的寒假无脸回家。不知不觉他来到了那个圆筒形的奇怪建筑旁,经过它的门口,看着上面那烫金的一长串文字,在对面找个溼乎乎的长椅坐下来。雪更大了。 全身的衣服已经从深色变成白色,姜鸿认为自己的头发一定也是白色的,正如对面弧形墙壁上的那些文字的上沿。那些凸起的圆角的黑体的文字,每一个的头顶上都落着一个白雪帽。姜鸿感觉它们的样子很有趣,他望着它们,自言自语着:「下世纪科技集团,脑容研究所。这个科技集团就是你们都梦寐以求嚮往的地方吧。世界上最大的科技公司,全球百分之八十的网络流量都经过他们的设备转发。而你们的羡慕或梦想并不是因为此,这个公司对任何学科竟然都有研究。这可能是我从你们这些同学身上学到的唯一东西。羡慕、嫉妒、眼高手低,对不切实际的嚮往。可是你们有资本,而我没有。」姜鸿再次盯向那文字:「脑容,难道这里在研究大脑的容量?」 漫长的雪让姜鸿感到了冰冷,时尚的短款羽绒服虽然暖和,却无法让腿脚也享受到抵御寒冷的舒适。一分鐘一分鐘的经过,在雪中的双脚变得懒惰,他不想起身不想离开。而眼前的一切都是白色的迷茫的。 那圆筒的正门道闸缓缓打开,一辆辆各式各样的车从里面驶出。侧面的小门也被打开,三三两两提着包揹着包的人说笑着走出来。姜鸿从衣服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应该去食堂吃晚饭了,但他的脚仍然在犯懒。他选择继续坐在那,看着下班的人渐渐远去渐渐稀少。不再有车驶出,道闸一直关闭着。不再有人走出,小门一直关闭着。不知不觉中,路灯亮了起来。同样头顶着积雪,那些路灯只得费劲让自己的光穿透这些水的晶体,或者要先用热蒸发它们。 一个很小的声响,对面的小门再次被打开。姜鸿看到一个长发的女人从中走出来。那女人并不高并不瘦,只是看起来很年轻,与雪一样洁白的脸看上去也与雪一样的冰冷。姜鸿猜测她那身毛领子的黑色羽绒服一定很贵。它很长,一直盖住她的膝盖。在那女人的身后,跟着一个比她高比她瘦的男人。但那男人却显得很不起眼,粗布棉衣下面是清洁工的蓝色工装,脸上不是高傲的冰冷,而是靦腆的紧张。姜鸿发现他认识那个男人,那是他的同学,曾经的全校第一。姜鸿看着男人谨慎地跟在女人身后渐渐离开,他的嘴里喃喃着:「许宏,你怎么会在这儿!」 冬天的第一场雪会让年轻人兴奋吗?显然或多或少会有那么点。而这却并不会引起许宏的兴致。穿过刚刚飘下的雪花,许宏不过是开始了下午的工作,而身边的雪只会预示着下午的工作将会是繁杂的。在一楼大厅门口内外铺上防滑垫,争取儘快擦掉楼道地面上的脏水,还不能放过任何其他不经常使用的出入口。当所有人都进入下午的工作状态后,按照要求,许宏走出户外清扫中央井内的积雪。无论雪是否停掉,都不能让它们堆得太厚。许宏感受到了这几个月来最繁重的一天,因为找不到顺手的工具。他不得不把这个困扰告诉了过来巡视的石邡。 石邡想了想,回答他:「这的确是我们所有的工具。如果你找到了更好的工具和方法,可以告诉我。」 许宏看着手边的铁杴和扫帚不知道该说什么。石邡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既然提出了问题,就要动脑子想方法解决。主动点,没坏处。我可看好你呀!」许宏看着笑呵呵的老头,自己却摸不着头脑。老头继续笑着:「如果雪更大了,就不要再扫户外了。等停了再说,别教条规章制度。让大家有个机会打雪仗不是更好吗?」 外面的雪的确越下越大。许宏听从了石邡老头的建议,回到大厅里门卫身后的小杂货间里。他拿出一直在看的工程机械教材,却思考起刚才石邡老头的话。他认为也许自己真可以改造一个新的扫雪工具出来,只是他怕自己理解错老人的意思。 杂货间的门被敲了两下,一个熟悉的女人探进了头。许宏赶紧放下手中的书:「莉莉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李莉莉将门从身后关上,依然是有点冰冷的语气:「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许宏对这样的突然造访搞的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李莉莉继续说:「如果没事的话,我晚上请你吃饭可以吗?我就在办公室等你,忙完来找我。一定要来。」 门再次打开,刚才的女人消失在门口。门口保安跑了进来:「没什么事吧?看她凶巴巴的。」 「啊……没有吧……我也不知道。」 等到下班的时间,看着研究所的员工无论男女老少全都享受着中央井里厚实的积雪,许宏最后一次将大厅清扫了一番。洗乾净手穿上外套,许宏站在「人力资源部」的门口有些怯生生。他轻轻敲了敲门:「莉莉姐!」 门很快被打开,李莉莉几乎是从中衝出来:「走吧!抓紧!」 李莉莉走得很快,许宏不得不在后面紧追:「莉莉姐,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吗?」 「我们到地方再说。」 第二幕 / 生存 / 08 手机的铃声简直就是黑夜里的鬼哭、旷野中的狼嚎,慕虹的疲惫却也在这铃声中九霄云散。她抓起手机看着上面的一长串乱码,将手指按在背面的指纹识别器上。 那堆乱码变成了有意义的文字:「马上离开。」她输入了字母「c」。一张新的导航路线代替了之前的文字信息。慕虹看向周围的黑暗,或许那已经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太阳即将升起前的深蓝。沙暴已经停息,剩下的只是挡风玻璃前堆积的沙粒。 慕虹发动汽车,看了眼已经到底的油箱指针。她抱怨了一句:「你改计划能不能早点。」 将车开回旅馆门口,跑回那个单人间,看着熟睡中的苗红,慕虹却不忍心唤醒她,只因她看上去太过美丽。皮肤上那些治疗晒伤的药膏还在,衣服和头发也只是散乱着。但微微蜷缩的身体,缓缓起伏的胸膛,浅浅的呼吸声,以及闭着的双眼上那两线睫毛。那是平静的,让人怜惜的。慕虹坐到床边,抚摸着她的脸颊,屡过她的秀发,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慕虹希望这女孩儿真的只是个女孩儿。 渐渐的,苗红睁开了双眼,看着床边的女人。 「对不起。计划有变,它要求我们马上走。」 苗红慢慢坐起来,她只感到浑身的疼痛。屋里几乎是全黑的,只有门缝中透入的一点点光线让她可以看清对面的女人,但那女人的面孔也是暗色的。苗红揉了揉眼睛,看向周围。那只是同样的黑暗与模糊。但她是清醒的,全身疲惫让她清楚自己的处境。这同样使她再次的犹豫,她不确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你休息过吗?」 「休息了一会儿,谢谢。」 「但你仍然什么都不会告诉我,是吗?」苗红尝试为自己做出决定。 慕虹再次抚摸起她的头发,将被压乱的它们渐渐梳理整齐:「也许它认为我们等不到早上的长途车了,我想它可能发现代理人会比预期的更早到这里。它的指令总是太过简单,每次都得猜测原因。所以我想我们仍然无法放弃折磨了咱们一整天的越野车。我现在要给车加油,以及备上一些食物和淡水。你能在这把东西先收拾一下吗?我很快回来,然后我们就走。」 苗红闭上了眼睛,她感觉自己很享受这女人的动作。在自认为真实的记忆中,只有曾经的男朋友这么对待过她。可是她仍在犹豫:「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还是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你。」 慕虹向前凑了凑,轻轻吻了一下女孩儿的额头:「我很快就回来,抓紧点时间,它没有告诉我还有多少时间。」她转身快速走出房门,站在门口回头小声说了一句:「我也希望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几岁的女孩儿。但……」 看着那疲惫的女人再次关上门,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黑暗,苗红却希望慕虹能把那句话说完。她伸手打开屋里的灯,开始收拾起并没有什么可收拾得东西。照着镜子看了眼有点惨不忍睹的皮肤,给自己洗了一下脸梳了一下头,换好衣服。环视一下看得清清楚楚的小屋,将也许不再需要穿的厚羽绒服叠好,与剩下的一点饮用水、食品、药膏堆在一起摆在床上。再次看了一眼屋子的各个角落,她确定没有什么东西还需要收拾了。坐在之前慕虹一直坐着的椅子上,苗红静静等待着,她想起了一天以前在曾经的家中,孤独、安静、寂寞、冰冷的她也是这样等待代理人的到来。犹豫与不确定总是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她站起来走到门口,慢慢转动起门把手。然而另一方的犹豫再次佔据了高地,苗红坐回到椅子上。她只希望自己的决定不会让自己在未来后悔,虽然她从未停止对从开始到此时的一切后悔。 慕虹庆幸这个看起来极端偏僻的地方还存在随时都营业的加油站。加油与购买必需品并没有什么困难也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将补给装进车,慕虹发动汽车,在这个绿洲最后的任务看起来只剩回旅馆接上苗红。 穿过半个镇子的路程是平静的,慕虹在单调中再次感到疲惫袭来。愜意的感觉,她不再认为应该特意迎合这些神经质的指令,本来它们就是模稜两可的。将车随意停在宾馆门口,慕虹大步走进门厅,而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的肾上腺素瞬间飆升到顶端。两个穿紫色西服的人围住了值夜班的前台。慕虹的第一个反应只有赶紧离开宾馆,她决不能让这些代理人抓住自己。 不知道刚才停车的声音是否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慕虹不敢再碰这辆距离宾馆过于接近的越野车。她为自己的大意而后悔,她根本搞不明白代理人是如何那么快出现在这里的。转到宾馆的隐祕一角,慕虹解开了自己的一部分疑问。宾馆的背后停着一架垂直起降飞机。看着飞行器乾净的外表和身下被吹到四周的沙粒,慕虹只想揍自己一顿。她边骂着自己边拿出手机:「你真是够傻的。谁告诉你追我们的一定是那架飞机上的傢伙。」慕虹再次仔细看向手机上的地图,她终于想明白了地图上沙漠中那条不折不扣的直线是什么意思。慕虹继续骂着:「你就不能把东西讲明白点吗!」 清醒的大脑快速运算找寻着弥补一连串错误的方法。慕虹脱下外套,儘可能多的捧起地上的沙粒,将它们倒进飞行器的两台涡扇引擎中。她认为这已足够阻止它再次起飞。慕虹决定回到越野车上。 某种引擎的声音从户外传进来,有点震耳欲聋,苗红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引擎,她只透过隔音不好的墙壁听到隔壁的男人大骂着什么。她来的窗边拉开窗帘往外张望着,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东西。 苗红听到了开门声。看着门把手转动,看着门荷叶扭转,苗红知道自己再次放弃了选择的权利。而她感到自己已经欣然接受,任凭那女人将自己绑到任何地方。而当看到门外站着的是穿着紫色西服的男人后,她感到了失望。 无论是谁,代理人的声音都会是冰冷的:「苗红小姐,请跟我们来。」 站在窗口的苗红没有任何动作:「对不起,我不想跟你们走了。」 代理人没再说话,走上前去直接拽起苗红的胳膊往门外走。 苗红大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我不要跟你们走,你们干什么。」苗红徒劳的挣扎只换来手腕的疼痛。双手被反扣在身后,被绑起来,却无法阻止她继续尝试挣扎:「我不再需要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明显的无意义的徒劳,苗红直接被拉出宾馆。 慕虹不知道这辆越野车在其粗旷的外表下能否做到细腻精准的操控。躺卧在车窗下,脚踩离合,掛上一档,慕虹听到了苗红悽惨的挣扎。她在心里感谢这个女孩儿的选择,她确信那两个代理人只有招架苗红的精力,而对门边安静的越野车失去警惕。 「听声音应该合适了吗?」慕虹坐起来,迅速发动汽车,只需要将脚从离合上抬起来。一秒鐘之后,这个有着宽阔大脚的庞然大物没有任何顾忌地向前衝去。 转身、拔枪、射击,面前的代理人动作熟练和迅速。但慕虹认为自己的把握刚刚好。那个代理人没有机会等到子弹飞出枪膛,越野车已从苗红身边擦过将其中一个代理人撞飞出去。急剎、漂移、掉头、再次猛踩油门,慕虹看到苍白的苗红瘫软在地上。「机会!」慕虹将另一个代理人压在了车轮下。 「快!快!」慕虹知道自己不应该指望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孩儿做出反应。她跳下车将苗红扔进后排。越野车飞奔出这片沙漠中的绿洲。 手机的铃声再次响起,一张新的地图出现在屏幕上。 第二幕 / 生存 / 09 姜鸿从长椅上站起来,拍了拍全身上下的积雪,慢慢跟在许宏身后。他只是好奇,百无聊赖中给自己找点事情。远远地跟着他们走出校门,姜鸿放弃了这样的尾随。总是隔着几步远的一男一女几乎没有任何的交流,这让姜鸿感到无趣。而他更担心被许宏发现,使他不得不去解释自己是如何在几个月前的事故中全身而退。 「莉莉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呀?」「跟我走就行。」「莉莉姐,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呀?」「少废话,到地方再说。」许宏不再敢问什么了。几个月的时间,他总是希望能理解这个冰火两重天的女人,而到头来他却感觉这个雪天里的李莉莉已经有点不可理喻。 走出校园,穿过马路,转过路口,李莉莉直接走进一家西餐厅。许宏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实在搞不懂英文和汉字混杂在一起的招牌是什么意思。李莉莉一把抓起他的手将他硬拽了进去。 靠窗的舒服的座椅,让许宏无所适从,面前的刀叉更让他不知所措。对面的李莉莉手拿着菜单对侍者嘮叨着,许宏只能茫然地看着周围。坚硬的实木餐桌,隔断上插满鲜花,头顶的灯造型奇怪却并不明亮,远处的墙壁上掛满各种照片。许宏只能猜测在这个地方吃饭会很贵。 「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李莉莉终于点完了餐。 许宏满脑子里无数的问题却不再敢问:「那个……」许宏不知道还能问什么:「我今天说没有合适的扫雪工具,石老师说让我自己研究。我不知道……」 李莉莉的脸上浮过一点点失望:「那就研究吧。欧阳老师很喜欢主动动手创新的人,无论任何方面。研究过程中的合理需求,你也可以和石老师沟通,他会协助的。没问题。」 「噢!」 製作精美的两道菜分别摆到两人面前,许宏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得看着李莉莉的样子也动起了刀叉。侍者只是安静地为两个杯子里到满了葡萄酒。 李莉莉看许宏紧张拘谨说不出话,主动端起酒杯:「先说第一个请你吃饭的原因吧。祝贺你已经成为脑容研究所后勤保障部的正式员工。」 许宏愣住了。李莉莉紧接着说:「来,把你酒杯拿起来,乾杯。你不会不喝酒吧!」 「啊!不不。」许宏的脸通红,赶紧拿起酒杯:「谢谢莉莉姐。」 「起码这是我走之前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莉莉姐,你要走吗?」 「马上就要毕业了。你不知道我还是个博士生吧!在欧阳老师这算是他器中我吧。所以我总是一早来,把需要处理的事情弄完,下午一般都在学校的实验室里。我想你其实很清楚我出现在单位的固定时间。」 许宏的脸依然通红,他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你为什么后来不再来了?」 「我以为你并不想让我这样。」 「也许吧,也许不是。」许宏看到李莉莉的眼中一滴眼泪正伺机流下来。「也许有个男生稍微爱慕着自己也挺好。对不起,我有时候会冷冰冰的。」 「啊?啊……没关係的。」 「只是这几个月过得很不好。总是和男朋友吵架。今天本是我们的纪念日,却变成了分手日。但这里我已经订好了,我也不想一个人度过这样的一晚。我都想给你说做我几天男朋友吧。」李莉莉笑了笑:「但这对你并不公平。可我希望今晚能有人陪我。而以后,在我走之前,能不能每天早上在办公室门口都能再次听到你的问候。答应我好吗?」李莉莉紧紧握住了许宏的手。 第二幕 / 生存 / 10 山,层峦叠嶂,近处的,远处的,在同样的雨雾中,展现着从翠绿到墨绿的色彩。它们是单调的。这不仅在于它们的顏色,还在于它们如波形图般的样貌,以及它们全身上下单一的植被。而这场春夏之间的降雨,它唯一改变了的只是这些山峦的硬朗线条,让它们显得朦胧了一些。 在山谷、山腰、山涧之中,一个独特的地方打破了单调,它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那看起来只是一个护林员的房子,白色的,金属的,渺小的。但实际的部分却比从天上看到的大很多。温室的花房、溪边的凉亭,都是它的属地,只是它们在周围山林的植被中显得不够明显。 花房的玻璃门窗敞开着,溼润凉爽却并不冰冷的微风穿堂入室,带给温室中一株株植物清新的泥土芬芳。当微风离开时,它们会发现自己正经过一段不长的引廊,撞向一个老人的脊背。 花白头发的年老之人,并不适应这本应是舒适的山风,他身上的衣服略显严实。而他的脚步也过于谨小慎微,生怕踩到石板间那仅有几釐米的缝隙,虽然他也认为这样的小心并没有意义。不,对于创伤后永远无法恢復的他,任何的小心都是必须的,就如这根无法放手的柺杖。 头顶那提供遮掩雨水功能的东西只能算是一段段没有雕琢被直接拼接在一起的木板,显得压抑。而它们却不能挡住从侧面被风捲进来的丝丝雨滴。他感到胳膊上的一点点潮溼,望向了身边那充当着立柱的细铁管。深红的防锈漆已经开始脱落,另一种深红色则藏匿于这些开裂的油漆缝隙中若隐若现。雨水在这些沟壑中积攒并一股脑地衝向地面。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微微笑了一下,闭一下眼,继续往前走去。 几步的路程之后,老人放下柺杖,坐进摇椅里。竹子编织而成的硕大椅子,摆在凉亭的最中间,这让他感到了愜意。轻微挪动几下,找到更加舒服的姿势,他抬头看向凉亭的尖顶。水泥的灰白,围绕着一圈被涂成红色的木樑,几根假冒的石柱提供着支撑。看着红色也已开始脱落的木樑,老人却想着也许曾经那顶上会画上些什么。 「时间到了,是吧!」老人说起话来,很慢。 「许宏。」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突如其来。 老人并没有看向自己的身后,那女人出现的位置。他望着凉亭边的小溪:「我一直以为任何有水的地方都会有鱼,可我却没有在这条溪流里见到任何鱼。你呢?」 女人将手中的枪举起来,对准老人的头。在这偏僻的没有人烟的山林深处,她已不认为有安装消音器的必要。 「是呀!我就是许宏,你找到我了。」他仍然盯着身边的流水:「本来,这水是平静的。它的确在流淌,但你只能通过水底那点水草并不明显的摇曳才能判断出来。而现在却要明显很多了,不是吗?你可以看看。这些雨滴经过漫漫征程,当到达终点的时候,它们在这水流中砸出来了一朵——一朵朵——小小的花,一个个小坑,或者是一把把小伞。哈哈!摄影师们好像更能描述这样的画面吧。但涟漪肯定是少不了的。仔细看这些涟漪,虽然雨滴已经结束了自己的使命,但它们的影响却还在,跟随着流水往前奔去。」 女人问:「你在说你自己吗?」 「也许是吧!」许宏叹了口气:「但也许,我也是在说你,慕虹。」 「你认识我?」女人的手抖了一下。 「我并不认识你,但你的确是被选出来的。所以你可以并且必须完成你的任务。不过,我能不能先嘮叨嘮叨呢,讲一讲我,你任务内外的我。放心,在这里不会有人打扰你的。」 「为什么?」 许宏慢慢转过头:「因为我们希望你能救出她。」 慕虹笑了:「谁?你要让一个杀手去救人?」 许宏也笑了,自顾自说起来:「事情的开端,那个时候,我比你现在还要年轻许多,只是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孩子。」 慕虹已将手指抠向扳机,她并不想听这老人的嘮叨。 第二幕 / 生存 / 11 「我原以为都是六七月份才毕业。」 「嗯!我也是,但新年以后我就要去集团总部了,六月份可能会回来一段时间,完成一下手续。然后……明天你必须得来找我,我们要把你的手续办好,你还需要查体。集团要求员工都要检查和记录dna,你不会抵触吧。」 许宏仍不敢直视对面那双过于溼润的眼睛,他看向了自己的旁边。那同样是一男一女,头顶更加昏暗的灯光下是几隻蜡烛。「我不知道自己新年的时候会在哪里。我不敢回家。」与旁边的桌子上一样,许宏面前的酒也总是会从酒瓶中倒进酒杯里,只是十九岁的男孩总不敢主动拿起杯子,二十七岁的女人却从未停下。 微醉的李莉莉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只是再也找不到别人。」谈话总很难进行,却不包括这一句。 「我感谢你想到了我。我喜欢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喜欢你。」许宏的心剧烈跳动着,他为自己衝动中说出的话感到紧张。 「我知道。因为我是你来到这里后认识的第二个人,估计也是这几个月来接触和了解到的唯一女人吧。你在这里是无助的,你想找一点依靠。是吗?」 许宏并不知道答案,他没有考虑过这样的答案,他只有默认那是正确的。「但我不理解为什么有时候你看起来很高冷,有时候却很亲切。」 李莉莉眼角的泪消失了,也不再一杯杯倒酒喝酒:「我毕竟是hr,得有威信呀!特别是有别人在的时候。虽说欧阳老师嘱咐过要照顾好你,但我总不能让人看出我对你区别对待吧。你应该听他们说过,我就是个脾气不好的丫头。但我也没办法呀,我这么年轻,不装模作样点怕压不住呀!虽然一开始我的确对你有偏见,不理解欧阳老师为什么会看好你。」 李莉莉又喝了一口酒,许宏知道这酒背后的心态却已经完全改变,同时他也感受到了完全打开话匣子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再说了,我和男朋友经常吵架,也影响心情吗!但那段时间每天早上都看到你在我办公室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还是感觉蛮有趣的,心情也会变好。……其实早该分手,就是我自己总是不想放手,感觉那么多年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会剩下点什么。但又有什么意义呢,对吧。该走的早晚会走,不属于你的感情你也强求不得。……对了,石老师说的,你就要大胆去做。他曾经建议你去上函授或电大,我认为你应该去的,毕竟你很年轻基础也不差。如果我还在这里,我想我会建议你再次尝试高考的。我会为你申请集团的助学资金……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对不起我要走了。我不知道接替我的人会不会愿意为你做这个,整个申请过程太复杂,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找这个事的。」 「高考我不会再想了。荒废了这段时间我不认为还有能力考好。但函授我想我是会尝试的。谢谢。」 「你不喝酒吗?」 许宏赶紧拿起酒杯舔了一小口。李莉莉笑得很开心,她再次喝乾净了自己杯中的酒。「喂!为什么不为我们点上一隻小蜡烛呢?」李莉莉喊来了侍者。 雪看起来停了,夜看起来深了。所有的蜡烛都已燃尽,周围只剩下碗碟轻轻碰撞的声音,那是餐厅服务员收理餐桌。李莉莉将信用卡递给了侍者。「如果生活永远是无忧无虑的该多好。」「但命运不会让我们一直舒服。」「我说吧,你应该去上学。」 命运,也许本不应该让人琢磨不透。也许本应该有规律并可以被预测。比如雪大了必然会堆积,比如夜晚了必然会肃静。 积雪之上,结晶体反射着头顶昏暗的街灯。走在其中,前方的明暗交替着。一天的结束另一天的开始,周遭却看起来还是热闹的。学校里那些不受熄灯约束的恋人们的兴致并不会因时间而减退,雪总会与浪漫掛上鉤。 「你知道吗?这都是套路。雪夜的漫步,好像是情侣们永远不会缺席的场景。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倚在男孩儿的身边,李莉莉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风并不算大气温也不算冷,但和那些与体温相近的液体碰撞在一起,留给皮肤的只是乾涩。「毕业季就是分手季,都这么说。但我一直认为那隻不过是不成熟的小孩儿才会做出的事情。……可距离毕业明明还有半年呀!」 许宏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想到了曾经爱慕的那个最终自杀了的女同学。 「想打雪仗吗?」「但你喝醉了呀!我怕你摔倒。」「没关係。」「万一摔伤了呢!」「我不在乎!」「但……我还要把你送医院,那样明天谁给我办正式入职手续呀!我……」李莉莉坐倒在雪地里。 「对不起,我不应该那么说。我错了。」「不,你没有错。我可以任性,但你不行。我没有资格让你为我的任性而付出代价。对不起。」许宏陪着她坐在地上:「但我的话让我看上去很自私。」「我的所作所为不是更自私吗!我就是这样,一个自大自私自恋的女人。我想谁都不会真正喜欢、关心、在乎这样一个女人的。」「不要这么说,你只是心情不好。而我在乎你,想关心你。但我没有资本,不知道怎么关心你,也不敢。」「你只是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去关心在乎而已。」许宏决定说出自认为最过分最调侃的一句话:「喝醉了也不能让你变得稍微糊涂些吗?」李莉莉笑了起来:「哈哈!我就是这样,对吧!」她的笑反而让许宏感到尷尬。李莉莉渐渐靠近他,轻声说:「谢谢。谢谢你在乎我关心我。无论如何我很高兴。真的。」她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拽起许宏。「想上来吗?」 许宏彻底愣住了。李莉莉解释着:「这句话有点过分了是吧。但这一晚我一直想将这句话说出来。」她看向旁边的楼道,「到地方了,也犹豫半天了。」许宏赶紧摆起手:「……我……雪停了,明早要在上班前把积雪扫乾净的。所以……」李莉莉微微笑了笑:「谢谢!谢谢你今天陪我。我不会再佔用你的时间了。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晚安。明天别忘了来找我。」她一口气说完所有想说的话,再次贴近他,轻轻吻了一下面前的男孩儿的嘴脣。「对不起,我更加不负责任了。我会用喝醉给自己找理由的。不准你以后抓着这个不放。」 「……但……」李莉莉跌跌撞撞走进公寓楼,许宏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 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飘雪,姜鸿根本睡不着,他的脑海中不停上演着傍晚时看到的那一幕。他不断问着自己:「许宏,你也逃出了那车祸吗?你也在这学校里吗?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二幕 / 生存 / 12 在被一晚的沙暴弄得界限不清的公路上一口气飞奔接近一个小时,慕虹认为自己已经不会被轻易追上了。她停下车,将仍被捆住的苗红从后座上扶起来,解开这女孩儿手上的镣銬。惊魂未定的姑娘只有痛哭这一个发洩的手段。「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把我绑住,在地上拖着我。我没有一点自由吗?没有一点选择吗?我只能被你们所有人绑来绑去吗?」 慕虹的语气却稍显平静:「对他们来说,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你只是一个物品,一件工具,别人的财產。你从未拥有过自由和选择,你的一切都属于下世纪科技集团。」 沙漠中的公路,总会莫名其妙的消失。手机上的地图,看上去只是对内心的安慰,而真实的道路总不知道在哪里。红色的斑点洒在挡风玻璃上,在太阳的照射下渐渐变成褐色。而无论什么顏色,它都时刻提醒着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慕虹没有去管它们,在她的原则中只要不影响这辆车的正常行驶就不需要在意。而无时不出现在眼前的血跡无法让苗红忽略掉。 「他们被你撞死了吗?」 「希望吧!至少那两人傢伙是不会再追上我们了。虽然他们肯定还有许多人。我们仍需要小心。」水还在,食物还在,油箱是满的,她们有逃出沙漠的机会,慕虹不想再考虑更多。 「你为什么要撞死他们?」 「否则他们会带走你。」 「我到底是谁?」 慕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而面前的那座沙丘让她皱起眉头。她停下车将手机递给苗红:「问它吧!将你的手指放上去,将你的问题打出来,看看它是否会给你回覆。」 苗红照做了,她写下了自己的问题。屏幕上出现的回答却对她没有任何的意义。「‘你决定了未来。’这是什么意思?我和未来有什么关係。」慕虹没有说任何话。苗红继续写下自己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我是‘洞悉’。以后我会告诉你更多的东西。但现在不行。」 「那我呢?我不要等到以后。我现在就要知道。」苗红没有得到回覆。她看到手机的信号强度已经降到了零,不得不把手机重新还给慕虹:「洞悉就是那家世界上最大的搜索引擎吗?」 慕虹重新调出地图,发动起车子,她根本受不了女孩儿那可求得眼神,不得不露出些许央求的语气:「求你不要再问我了。只有它知道什么时机适合告诉你什么。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说多了可能会威胁到我们所有的人。」 「为什么?」 慕虹无奈地摇着头:「因为你是我们的敌人。如果让下世纪科技集团再次得到你,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是敌人?为什么?」 慕虹没再说话,她努力寻找沙丘间较为平缓的走廊,儘量减少爬坡这种浪费时间和燃油的行为。太阳快速加热着车里车外。 「还有谁?除了刚才那两个代理人。还有谁在这场财產争夺战中死掉?」苗红冷笑起来:「我竟然是你们争夺的财產。」 「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不再是别人的财產。」慕虹决定想方法堵住苗红的嘴,她往车的后半部分瞄了一眼:「饿不饿?后面有吃的有喝的。」 娇小的身材,苗红直接爬到后排,探着身子在后尾箱里拔翻着。她有些惊讶:「你买了好多零食呀!那个破地方竟然还能买到零食。」 「在我之前对你的观察中,我发现你很喜欢吃这类东西。」 苗红不再打算回到前排,她打开零食吃了起来。除了后排更宽敞外,远离挡风玻璃和发动机盖上的血跡是更重要的原因。然而她并不真喜欢慕虹的选择,她认为这些零食更适合一个学生或小孩儿,而不是一个已经上了二十的女人。但在沙漠的中央,一隻手里是味道丰富口感极佳的食物,另一隻手里是可以让自己摆脱炎热的矿泉水,她不认为自己有抱怨的理由。苗红也不打算再问那些显然得不到正面解答的问题。坐在正中间,远离两侧的窗户,躲避着阳光的暴晒,她更不敢再露出已经晒伤的皮肤。车里的温度还不算太高。 看着左手和右手中的东西,她突然哭起来,不受控制,有些歇斯底里。慕虹回头看了看,慢慢将车停在沙丘背阴的一面。 「怎么啦?是刚才碰哪里了?……又或者是因为我买的东西太难吃?」 「没有……」苗红反被慕虹的话惹笑:「神经病才会因为东西难吃才哭成这样!况且它们还是挺好吃的。」 慕虹不认为需要再拼命赶路,她挪动着自己疲惫的身体爬到后排,与苗红坐在一起,从身后拿过一瓶水喝起来。「你知道你这一惊一乍很吓人吗?」 「谢谢你!至少你比那些代理人更有人情味。我感觉你对待我像是对待一个孩子。而他们,他们总是冷冰冰,也许就如同对待一件东西。」 「可我从没有养过孩子!我不知道对待孩子是什么样子。」 「这并不是重点,好吗!我知道你关心我,是真的关心。……而我,……我想我不会再去在意那些你不想告诉我的问题了。我会跟着你,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你将我带去哪里。我不会再问为什么了。」 慕虹望着这二十出头的姑娘,再次抚摸起她的头发、她的脸蛋。她能感觉到这女孩儿喜欢并享受着这样的动作。然而这代表的是对孩子的关爱吗?慕虹却不确定。她的确是想关心,也的确在这么做,不是为了任务,而是为了自己。她认为自己爱上了旁边这个可怜的还不成熟的姑娘,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感情中是否夹杂着怜悯,对女孩儿或对自己的怜悯。 但慕虹早已清楚自己不想再有隔阂,她慢慢挪近,轻轻将女孩儿揽入怀中。她感觉女孩儿的身体是放松的。 「你累吗?我想为你分担一点,可是我不会开手动档的车,不停的换档感觉好复杂。」怀中女孩儿的轻声细语在慕虹的心中盪漾着。她不惧怕疲惫、折磨和危险,她只会为怀中的女孩儿。然而累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她同样知道这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她的嘴脣贴在了女孩儿的嘴脣上。 第二幕 / 生存 / 13 早晨,还在犯困的许宏被铃声吵醒。赶紧穿好衣服,他不得不再次与路灯的昏暗为伴。而清扫中央天井里的积雪看起来的确是个艰鉅的任务,他与另外两名同事一直忙活到上班的时间。室内各房间的打扫被交给一个女性清洁工独立完成,但这并不代表会轻松多少。 李莉莉依然按照通常的时间到来。无论晚上发生了或未发生什么,过去的那些自然的或假装的高冷都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她走上前,抚摸着这个可爱大男孩儿被汗水溼透的头发:「忙完了别忘来找我。」许宏答应着:「忘不了的。莉莉……」他为这公开的亲密动作感到些许尷尬,在内心里反而希望这女人可以稍微回到之前的冰冷态度上去。她的确找回了点,高傲地挺了挺胸,大步走进楼内,不再搭理任何人。许宏得到的则是周围两个同事诡异的笑。 他抬头看向天空,硕大的天井却仍让自己感到是一隻井底之蛙,天鹅肉也许就在眼前或者仍距离遥远,而他并不知道自己期望些什么。他只确定头顶万里无云的清爽早晨,雪已经彻底结束。也许他正在期盼新年前还会有另外的雪夜。 一夜无眠的冬夜,让姜鸿的心更加冰冷。被其他人的嘻嘻哈哈吵醒,姜鸿将被子捂在了头上。想到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想到必定会有一堆的不及格,想到了许宏,他认为自己还是不要继续逃课了。 走出宿舍楼,他看到了更多的嬉笑怒骂。漫天飞舞的雪球总是没有任何的准星,学生们的玩乐是真正的开心,只是他没有这样的心境。白色的天空、白色的地面,以及夹在中间的其他白色,他躲避着一切跑进食堂。然而食堂里依旧是欢歌笑语,所有人都在谈论着这场不期而遇的大雪,一个从晚饭延续到早饭的话题。「不就是一场破雪吗,有什么好扯的。」姜鸿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为什么会如此之差,超出自己的想象。他买好饭,逃出了食堂。 躲在教室里,姜鸿终于得到了期望的清净,但早饭已经冰凉。那些硬邦邦的食物与更加冰冷的心碰撞在一起,姜鸿偷偷哭起来。清净过了头,却变成了过于的冷清。孤独的环绕,让教室里温暖的空气成为了堵塞自己呼吸的粘稠物体。然而渐渐闯入的同学却又搅浑了一切,躲避的空间越来越狭窄,心的疼痛又不得不对周围的一切假装笑脸。他把早饭扔到了一边。 迟到的老师在讲台上的第一句话:「这雪很壮观吗!看起来大家一早都玩得相当开心!」一脸笑容的老师在讲台上的第二句话:「快考试了,每天下午我都在,有什么问题抓紧问。」紧绷起脸的老师在讲台上的第三句话:「不及格的话谁也救不了你。」 乱箭穿身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声音的振盪被窗外的冰冷冻住,声波变成尖锐的利刺,一根根插进姜鸿的心,穿透出去,直到身体成为筛子无血可流。剩下的,只剩下似懂非懂却绝对写不出来的编程课。 中午的到来,对姜鸿来说也只是一场新的逃离,而整个路途上全是不得不踩的骯脏积雪。下午的图书馆,他终于找到了不冷清的清净。书页的翻动,笔尖与纸上的摩擦,在他的周围。姜鸿只是愣着自己面前的桌子,消磨着时间。或者,他抬起了头,再次看到了那个人。 将工作干完,许宏在很晚的时候才再次来的「人力资源部」,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老女人,以及一脸不高兴的李莉莉。正式的入职手续并没有办妥,午饭的时间李莉莉急于把许宏拽离单位。许宏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的幻想,还是莉莉姐真打算把他当成临时几天的男友。 学校外不算起眼的小饭店里,周围却全是学生模样的人,吵闹并拥挤。许宏感觉李莉莉只是为躲在这里,躲开自己认识的人,他想到了一个词——偷情。而饭菜也并不精緻。 「不会感觉落差很大吧!今天突然在这么个小店里。」 「啊?……没有没有。但你不用总请我吃饭呀,我吃食堂就行,食堂挺好的。」 「那个老女人,是临时接替我的。至少是最近这几个月。她是返聘回来的,退休的老女人,你来这儿之前她刚退休。我一直很讨厌她,八卦的老女人。」 「啊?噢!」许宏感觉自己在神游,在穿越,身体并不真切于在哪里。谈话如二维世界上的交点,而在三维世界两条线根本没有相连。 「对不起。」 「不,不。姐。」许宏明白那道歉的缘由和意思,他故意一遍遍强调一个字,只为提醒自己:「姐。我想……我想报名参加函授或成人高考。但我不知道怎么弄,什么适合我。」 李莉莉有些欣喜:「下午我带着你体检,之后我们一起去学校图书馆查一下怎么样?」 「嗯!好的。谢谢姐。……」然而李莉莉再次握住了他的手,他很顺从得补充了一句:「……莉莉。」 李莉莉收回手,嘴角难以察觉地往上翘了翘,她再次开始道歉:「最近突然变得很容易衝动。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不负责任,但就是控制不住。对不起。因为……」 「我知道。」许宏望向她的眼睛,坚定而不再游离不觉,他认为自己是明白的。而无论这种明白是否真实存在又或者是否正确,许宏清楚知道面前的女人是孤独的是需要安慰的。「你只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就和我一样,你昨天所说的。」 「是呀!」李莉莉回避了许宏的眼神,她看了眼嘈杂的饭店,又将脸转向了窗外。她突然笑起来,再次看向许宏:「很不负责任地利用了你,只是因为这样会是牵连最少的。虽然总会对不起你,但这也本可以是单纯的关係,却让我这个白痴弄成这样。……难道就不能无所顾忌吗!」 「因为……不会有好的结果。至少我对你的……我是这么想的。」 「如果我们不在意结果呢?……但我们终究也逃不出传统的腐朽的道德观束缚。」李莉莉看到许宏的脸抽搐了一下。她赶紧弥补着:「对不起,也许让你想起了你那个女同学……」 许宏摇了摇头,没有让她再说下去,却让自己的周围只剩下年轻人的嘈杂。但他并不希望如此,他鼓起勇气回应了她,将她的手拉起抱住。 「只是相互的依靠,直到离别的那天。而且我们未来肯定还是会相遇的。」 「如果我告诉你,我曾幻想自己有资本可以娶你。你会不会感觉我很傻呀!」 「嘿嘿!去找一个在职进修的方法,是你为此迈出的第一步!看来我必须要仔细认真地帮你走出这一步。」 不长的中午时光很快过去,相拥着走回学校,直到单位门口附近才分开。许宏拿起工具开始他不得不去做的工作,将门厅走廊的雪水清理乾净,为门口换上一张新防滑垫。回到办公楼无人问津的后院,他需要把骯脏的老防滑垫洗刷乾净。 放下工具,许宏照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他很仔细,如同是在检查错误,他不允许衣服、脸上或其他地方存在脏东西。乘上电梯上楼,他轻轻敲响虚掩着的办公室门。门后的场面让他过于惊讶,不再敢继续走进去。那个老女人正坐在李莉莉的办公桌后。 「嗨!忙完了吗?」那熟悉的充满吸引的声音出现在许宏身后,紧接着那双柔软的手轻轻触碰在他的肩头,将他慢慢推进门内。 办公室两头的两个人显然注意到了刚才那亲暱的画面,其中一个人只是低头继续自己的事情,而另一个人却故意摆出义愤填膺的表情。李莉莉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拿起一叠文件。那老女人开始对她小声嘀咕着什么,李莉莉却用更大的略显严肃的声音回应起来:「你看到的东西,从而想象出的东西,都只反映你自己的内心。」 「这是我的想象?他是个孩子,难道你也小?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李莉莉不再对那老女人说什么,拽起许宏径直走出办公室。门关上后,许宏主动问起来:「刚才那是怎么了?」他接受了顺其自然,认为需要对她更多的主动更多的瞭解更多的关切。 「她说我恬不知耻,说我利用职位绑架你。这老女人总是看不惯一切,但……我的确像是用职位绑架了你。」 「她只是不知道我对你的爱慕在先!」 「我害怕等我走了以后她会给你穿小鞋故意刁难你。不过石老师肯定会罩着你的!啊,我的确用了职位的特权,给他说要佔用你从现在开始的一整天。」李莉莉看出尷尬又回到许宏脸上,赶紧纠正到:「我没有真用‘佔用’这个词,只是说整个下午你都要办手续,不要给你安排工作。虽然我已经想好怎么佔用了。嘿嘿。」 李莉莉的计划很简单,那就是一直保持许宏在自己的身边。她也开始使用一个新词来称呼许宏。而许宏却对这个「我的大男孩儿」不置可否。 体检就在研究所里进行,很常规的项目,最后以抽血结束。许宏感觉自己如同献了一次血,他不解地望着李莉莉。李莉莉解释着:「对不起。正式合同里有说明,我怕你会拒绝签订而没有给你强调。这里毕竟是研究机构,我们会要求员工允许公司留存分析血液样本和基因序列。但除非是特殊情况,研究者是不会知道正在研究谁。对不起,按要求是应该提前强调的。」 「你的血液和基因也是吗?」许宏看到李莉莉点了点头。他并没有为此纠结的打算,看到或听到的那些关于隐私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不曾关心过的。 「走吧!我们去图书馆。」李莉莉开始继续她对这一天剩馀时间的安排。 第二幕 / 生存 / 14 慕虹能察觉到女孩儿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而除此之外,在僵持过后,慕虹得到的只是不知多久的静止的延续。直到苗红的心再次平静。慕虹没有得到希望的回应,也没得到担忧的拒绝。也许没有拒绝就是回应吧!她希望如此。而她却再次感到女孩儿渐渐激烈的心跳。苗红从她怀中挪出来,撑起自己的身子。慕虹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进入了狂跳,她惧怕这是女孩儿拒绝的反应,她害怕这是女孩儿在远离她。 苗红伸开手臂,抱住了刚刚亲吻了自己嘴脣的女人。她对刚才的行为感到尷尬和无助,却又过分沉浸在那感觉中。她在无休止的矛盾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单纯的却又是饱满的,轻柔的却又是长久的。苗红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仍将脸贴在她的胸前,唯一的不同只是将双手环绕在了女人的背上。 紧接着,又是不知道多久的静止。 苗红放开慕虹,拿着水和零食爬回到前排。她回头看了一眼慕虹,却没有说一句话。慕虹在她之后也回到驾驶座上,重新让车往前开去。慕虹知道这段时间断断续续的停车显然已经超出预期,在到达手机地图的终点之前,她认为最好不要再因任何理由停下。 不久之后,重新找回地图上标出的路线,再次驶上模糊但可见的水泥公路,驾驶终于变得轻松与快速。慕虹偷偷望向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孩儿,她总想找个契机谈一下刚才衝动下的所作所为,可是她仍无法想出如何开口。反而苗红首先开了口。 「你应该喝点水了吧!」这看起来根本不是一句问话,苗红并没有等慕虹回应,解开安全带蹿到车后排。慕虹从后视镜中看到女孩儿正探着身子从后箱把几瓶水扔到后排座椅上。紧接着她听到了女孩儿的问话:「你也得吃点东西了吧,你想吃什么?」 「麵包吧,麵包就可以。」紧接着慕虹看到女孩儿那娇小的身体轻轻松松坐回到自己的旁边。拧开水瓶的声音,慕虹接过苗红递来的水瓶。她喝下一大口,缓解了自己实际已经乾渴难耐的喉咙。随后她看到了麵包被举到了自己的嘴边。 慕虹歪头看去,她看到了一个正温柔微笑的女孩儿。苗红说:「吃吧。你开车,就让我餵你吧!」慕虹没有不接受的理由,她咬了一口麵包,又喝了一口水。她知道自己是需要为所有事情负责的那个人,她决定将犹豫不决的话说出来:「刚才,那个事情……对不起……」 「如果你能提前让我有点准备,我也就不那么紧张了。……以后……」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么了。」 「噢!不是。我想我喜欢。我不知道,但我想至少我并不抵触。」苗红的脸变得通红,她咬了下自己的嘴脣:「只是我没想过会和女人。我也不知道,只是好意外。」 慕虹却已不知道如何回应。公路的边界更加清晰,沙漠中特有的低矮植被渐渐多起来,不时可以看到小片的野草覆盖在地面上。手机再次响起。 慕虹伸手按下自己的指纹,手机屏幕上出现「请目标确认」的字样。苗红伸手按下了自己的指纹。 「你可以继续问它问题。」 「但你还要靠它导航。……我总是轻易的相信别人,认为曾经那个男人是爱我的,又接受了代理人的安排,现在却也轻易的选择了信任你。而我总也愿意去相信去接受,只因为这样会感觉很简单。」 慕虹的一声长叹换来了另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单纯的道路开始出现交叉,空旷的周围有了其他车辆,野草在路边变得稠密,太阳的直射在深绿色点缀下也显得不再毒辣。地平线上,由远及近的是高矮错落的建筑群。 苗红高兴起来:「哇!这应该算是我到过的第一座城市了!」 「而且终于走出了这鸟不拉屎的沙漠!」 「啊!原来你说话这么粗俗呀!」苗红装出大惊小怪的样子。慕虹伸手按了一下女孩儿的头。 手机上的地图再次发生变化,路线更加具体指向城市中的一条街道,慕虹看了一眼,说:「这一定是我们临时落脚的地方。」按照路线规划,她直接向目的地驶去。 兴奋一直写在这个从没有机会离开家看外面的姑娘的脸上。而对于慕虹来说,前方只不过是另一个城市,另一条街道,另一些建筑。 维度更加偏南,让这座城市比起那个已被火山摧残的岛屿在冬季更多的保留了点色彩。但植被依然是那样的。而失去了海洋的溼润,绿色却显得暗淡与骯脏。街道也是那样,灰色的单调的,一样宽也同样窄。除了几栋看起来崭新的高楼外,其他的建筑却更多的是老旧。路边的店铺,路上的行人与车辆,并没有任何的稀奇。苗红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全身的沙尘,车前沾染的片片砖红色,让越野车在周围的车辆中显得格格不入。它显然会发现停在身边的车都要比自己更加乾净整洁也更加精緻内敛。但是无论它是否会因此感到尷尬,它都无法阻止慕虹将它很不仔细地塞进路边停车位中。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这是什么?就一串数字!你们之间还有数字暗语吗?」 慕虹看了一眼数字,再向车外望了望,笑了起来:「看那里,邮局,这串号可能是邮局自助取件箱的密码。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去就回。」慕虹走下车,环视四周,快步走进邮局。她看到墙壁上的监控摄像头,微微皱了下眉头。找到自助取件箱,她输入了手机屏幕上的那一串数字。一个小门打开,慕虹将里面的小包裹取了出来。她没有再做过多停留,快步走过人行道回到车中。 「什么东西呀!」苗红好奇地望着慕虹。慕虹赶紧打开包裹。本就不大的包裹里,填充物佔据了几乎所有的地方。一张不知道是什么人名的信用卡,一张与信用卡名字一样的酒店预订单,一张公交预付费卡。苗红为这些东西感到不解,她有些失望:「这都是些什么呀!」 「它的指令总是和猜谜似的!显然我们要弃车坐公交去这家酒店。」 「这是那个洞悉寄来的吗?」苗红看着包裹上的寄件信息。寄件人那栏是空着的,收件人栏上机打着邮局的地址,以及那个印在信用卡上的陌生却极为常见的人名——赵莉。 慕虹从自己的揹包夹层中掏出两张身份证递给了苗红:「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别人在参与协助,我想应该会有,但并不肯定。我从不问它问题,它也不回答,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可以自己问。」 苗红却被手上的两张身份证吸引去了注意力:「赵莉,……以及……我的。我还以为……不对,这不是我的,除了名字和照片外这都不是我的。这肯定是假的。」 「两张都是偽造的。看来它不认为有必要让你偽装姓名。」慕虹盯着酒店预订单,眉头再次紧锁起来。她从未搞清过「洞悉」的用意,很多时候它的决定在慕虹看来是完全的不可理喻。她把东西收拾好,往揹包里塞上几瓶水以及并不花哨也不佔地的食物,对苗红说:「走吧,我们得节约点时间了,这个酒店在另一个城市,估计到了那又得晚上了。」 离开越野车,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紧紧跟在女人的身边,有时候苗红会直接拽住慕虹的胳膊。她的内心充满紧张。一辆车,一辆不知道属于谁的车,一辆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车,一辆由另一个人驾驭的车,却因为它只提供了确定的两个人的空间,却因为它的狭小而封闭,却因为它有四围与上下,却因为它是救命的,却因为它是熟悉的,苗红总回头看向那辆早已无法再看到的越野车。她只是看向那个方向,寻求心中的安慰。几天以前她也许还向往未知带来的惊喜,而此时她却只能感到未知的恐惧,哪怕一点点变化都会让她感到手足无措。 慕虹停下脚步,望着这个虽然已经二十三岁却远未成熟长大的女孩儿,犹豫起来。她的双手抱住女孩儿的双肩,轻轻地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全力照顾好你,不会离开你。只要你相信我,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完全的依靠我。」 这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虽然并不能抵消掉苗红对未知的恐惧,起码却比那辆车所带来的慰藉更加真实与直接,是能摸得着碰得到的。苗红点着头,眼泪流了出来。她感到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挪开了,移到了自己的脸上,擦去了她的泪水。而随后听到的一句话却惹笑了她:「噢!小姑娘,这么爱哭呀!」 继续拽着慕虹的胳膊跟在身边,苗红更希望自己变成只有十几岁的小孩儿,更加简单更加单纯,更加可以感情衝动。但她选择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她不知道在这从未已知过的旅程中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第二幕 / 生存 / 15 姜鸿不知道好奇心从何而来,他从座椅上站起来,悄悄跟在许宏和那女人身后,躲在一排书架背后假装选择要借阅的图书,偷偷看着正在查询机上操作的两人。只有几步远的距离,谈话清晰可辨。 「啊?这里还有这个功能?」「只有在校的研究生才有,本科的也不能用。」「噢!只是感觉没什么必要吧!不是到处都可以连接内网吗?」「因为有赞助商吧!」 姜鸿看到女人从查询机的某个地方取出一台大屏幕平板电脑,紧接着两人离开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姜鸿依然偷偷摸摸跟在后面,躲在距离很近却不易被察觉的角落里,随便翻着一本书装模作样。 「李老师?好久不见了!」姜鸿看到自己的室友出现在女人面前打起了招呼。女人的表情显得疑惑,室友则继续说起来:「噢!对不起。我是吕老师的学生,他教我们数据基础。」女人的表情变成了尷尬:「啊!是呀,好久没去那边了。」姜鸿赶紧低下头,他现在不但要提防被许宏看到,还需要避免被室友发现。 室友并没有继续往自己的方向靠近,姜鸿再次抬起头看向许宏。女人给许宏解释着:「看来是我男友的学生……前男友。对不起。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分手了也还是少不了各种的纠结。不提起还好,也许以后我都不敢再出现在学校里了。」「那我们走吧!」「今天的任务得完成呀,来看看吧!」女人将平板电脑摆在两人中间点按起来。「我本是想学物理或化学的。但它们都太依託实验了,函授可能没有这样的专业吧,而且学好可能也很难。」「我倒是感觉你可以选一下工科类型的。如果你能报这里的,那你就可以很方便的利用资源了,比如参加业馀时间的课程。我们先看看……」 姜鸿看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谈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猜忌着两个人的关係,也更关心他们所讨论的话题。他的心中一直嘀咕着:「许宏,你正在找机会重拾自己失去的梦想吗?你不打算被强加的命运而左右吗?」姜鸿认为已经没有意义继续这个偷窥的游戏。命运是强加的,而应对命运的方式却是自己的选择。他走出图书馆,奔回宿舍,拿上课本,首先要找的就是教数据原理的吕老师。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他认为自己也不可以向任何既定的命运低头。 许宏抬头看了眼匆匆离开的身影,他感到那背后的轮廓和走路的姿势有些似曾相识,但热情的滔滔不绝的李莉莉很快让他的心聚积回面前的平板电脑上。他能感受到自己与她的距离进一步接近,呼吸的气流从他脸颊经过,若隐若现的体香在身边瀰漫。他为自己心中升腾起的想法感到羞愧,往旁边侧了侧身子,重新拉开了点距离。 李莉莉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望向身边脸微微发红的男孩儿。她将平板电脑放下,看了看四周,小声说:「一切都可以是自然而然的。」许宏惊讶地看着李莉莉,他并不理解这句话在指什么。她继续说到:「今晚继续陪着我吧。在我去往一个陌生的新地方之前,我不希望自己是孤独的。」许宏默默点了点头。 路灯已经亮起的傍晚,经过图书馆去食堂的姜鸿再次看见了那两人从图书馆走出来。姜鸿的前方,女人慢慢依偎在许宏的身上,而许宏的手略显犹豫地搭在了女人的腰间。所有人都会认为前面的那两人是一对情侣,然而姜鸿却无法这样认同。一个马上就要拿到博士学位的女人,以及一个被迫輟学而打工的男生,姜鸿只感到了匪夷所思。心中的衝动总让他想一探究竟,但姜鸿认为自己应该将关于许宏的一切儘快拋到脑后。他需要赶紧吃饭,赶紧到微机室练习,只为让自己在一个月之后的期末考试上能及格。 被李莉莉依偎着走出校门的许宏却知道自己只有两个多星期的时间。可他不知道此时的感觉是什么。无论是好是坏,这半年多的一切都是他从未经歷过的,一切的感情都显得过于复杂。从守望那女生,到失去上学的机会,再到得知女生的去世;从遇到欧阳教授,到认识了李莉莉,再到前一天的雪夜以及此时此刻。他希望这一切都只是梦境,却又期盼着真实。「这是恋爱的感觉吗?」他问着自己。但现实的残酷却无时不在敲打着他:「不,不可能。否则这将会是多么悲哀的爱情。」他认为自己什么都不懂。而李莉莉的那句「一切都可以是自然的」再次环绕在他心头。为了缓解自己内心再次泛起的躁动,他说了一句:「你不用抱我这么紧吧。我又跑不掉,我也没处可去。」 李莉莉慢慢放开他,离开他。他看到她的身体颤抖着,一滴泪从眼角流淌下来。许宏赶紧再次搂住她的腰,弥补着自己的无心之举:「明明是我怕你会离开。」他害怕她会说出那不可能逃脱的真实,那个只有两个多星期的期限。而李莉莉只是淡淡一笑,让他把自己搂得更紧。 而每一天都在同样的经过。早晨办公室门口的一句问候,在一起的午饭和晚餐,夜里楼下的道别。简单的规律,却总在憧憬着第二天早晨同样地点同样时间同样问候早安的词语。然而,时间对于所有的人类来说都是残酷的无法逃脱的命运,在这必将到来的某一天的某一时刻,李莉莉不得不说出的话打破了一切的默契与幻想。 「我要开始收拾东西了。……有些不需要的东西可能需要卖掉。你能帮帮我吗?如果你需要什么……」李莉莉不知道该如何将一句简单的话语说完。 许宏拥抱着亲吻着她:「我会帮你的。」 卖掉不再需要却值得卖掉的,将并不急需的东西打包整理。「等我在那边安顿下来后,能帮我把这些东西寄过去吗?」「好的。」 新年的假期,最后一晚的月亮已经悬掛在夜空当中。屋内是空空荡荡的,桌子上、柜子里,已经还原回本来的状态。许宏将几个纸箱摆放堆好,他的所作所为却让这间屋子更显冷清。他洗乾净手,走进晾台,靠在李莉莉身边,与她一起望向窗外乾净的无云的天空。在玻璃的反光与皎洁的月光压抑下,许宏看不到任何的星斗,天只是纯粹的黑色。而自己的影子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失去了真实。 「今晚不要走了,留在这里吧。」无法拒绝的时刻,没有回避的理由,许宏看着那双依然在啼哭的双眼,答应了她。 当夜晚的黑色更加深沉,当屋里的灯光渐渐消失,天上的繁星终于闪烁起来。然而冬季的夜晚却仍显得过于短促,月光淡去,太阳升起。 收拾好最后的一点东西,那扇并不想开啟的房门不得不被推开。外面是寒冷的。 「请不要送我了。留在这里,等我走远。我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你道别。」 许宏再次擦去她与自己脸上的眼泪,慢慢整理着她的衣服与头发。 「本来,我一直想留给你……为你准备一个……但我不希望……」 「你给了我希望,给了我一段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我会一直记着这段时间的一切。」 「不,不!我不希望你记住我,我只是一个自私自大的女人。请把我当成你人生道路上的不起眼的小插曲吧。」李莉莉看到许宏在摇头,她狠狠抓住他的胳膊,无法选择放开,一切的话语更像是在为自己找寻离开的理由:「求你了。这只是一个任性的错误,我一手造成的错误。不要再喜欢我,不要再爱我。我并不值得。我只是用自己的权力胁迫了你。」 许宏慢慢低下头,看向堆在一起的纸箱:「我会把它们原封不动寄去的。」 最后的拥抱,最后的亲吻。李莉莉狂奔下楼,鑽进停在楼外等待着的出租车。许宏跑到晾台只看着那辆出租车很快远去的影子。伤感,又或是失落,却没有悲痛或失望。早已知道必定发生的事情,残酷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仅此而已。至少他知道她在那里,至少她知道他在这里。 「我会为你好好活着,为你而去努力。幻想有一天,不再只是幻想。」 第二幕 / 生存 / 16 简陋的公交车站,只是在路边花坛里的一根立柱和绑在上面的一块牌子。两人从旁边经过,慕虹没有看到它,将它忽视在目光之外。苗红拽住她,指向那四周已经腐蚀的金属牌子:「是这里吗?306路。」 慕虹抬起头看向那边,嘴角无奈的仰了仰:「这么明显,我竟然没有看到。我不知道还会犯其他更严重的错误吗。」 「你只是太累了。」 「但这无法成为理由。」 而车站旁没有任何人在等车。空的矿泉水瓶,废弃的汉堡包装纸,食物的残渣,香菸的菸头,被踩秃的杂草,至少这里曾经是常有人光顾的。苗红依然紧紧搂着慕虹的胳膊,安静地望向汽车将开来的方向。她感到了身边的目光。微微抬起头,与那双未曾休息过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上下的对望,佈满血丝的双眼已经失去曾经的锐利,变得浑浊。苗红踮起脚尖,吻嚮慕虹的脸颊。只是蜻蜓点水般,却让她的心再次盪漾。她搂住这疲惫的女人,将自己躲进那比自己高壮的身躯里。这是她的回应,将自己变成一个孩子,完全接受女人对自己所有的关爱。 除了道路上不时驶过的车辆,除了那短暂出现又消失的引擎声。立柱边、牌子下,慕虹缓缓低下头,苗红感到了身上的重量在增加。她愿意为这疲惫不堪的身体分担些许的压力,不是把自己变成完全无助不懂事的孩子,而是努力让自己与慕虹拥有一样的勇气、执着或信念。无论相信的是什么。 苦等的公交车站终于停在了面前,有些破旧有些骯脏,还好车里的人并不多。但苗红并不喜欢车里那种说不上来的气味。找到连在一起的空座,苗红坐进了靠窗的位置,打开一点车窗,让车外新鲜的空气能涌进来更多。她望向那双已无神却仍尝试警惕周遭一切的眼睛。「告诉我咱们哪里下车,你休息一会儿吧。」 慕虹轻轻抚摸着女孩儿的脸颊:「我们要坐到终点站。如果中途有人上车,注意一眼,只要你感到哪怕些许的异样,一定要告诉我。谢谢。」 苗红依靠在她身上:「不需要谢我,应该我谢你的。」 慕虹很快趴在前排的椅背上变得安静,她的揹包从腿上滑落,苗红赶紧接住它,将这个过于沉重的东西抱进自己的怀中。一路上无论上车的或下车的人都很少。 当路上的车变得稀少,当路边的人更加寥寥,路也窄了,房子也更矮了,苗红终于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正离开这座城市。光秃的田地、限速标记、光秃的树木、限速标记,反反覆覆,公交车经过一个个小乡镇以及乡镇之间的一切,停靠站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如果是在春夏,这周遭的景物必定是充满翠绿的优美宜人。这是苗红的心想,而体力并不好的她在单调的安静中很快感到睏乏却是她无法躲开的事实。她强撑着自己,完成慕虹交给的看似简单的任务,盯着任何上车的乘客。但他们的特徵明显,只会是普通的村民。 车、人、房屋再次多起来,苗红以为自己进入了另一座城市的势力范围,而报站声却告诉她这里依然只是一个镇子。苗红看了眼站点图,叫醒了已经改成仰姿的慕虹:「下一站应该就是终点站了。」苗红对这样的睡姿感到好笑,这女人总是会渐渐向自己倒来,却又在接触到自己之后突然停住猛地竖回完全的直立。她明白在极度的疲惫下没有人还会关注形象,也庆幸慕虹并没有向过道的那一侧倾斜,而她也可以观赏这女人的窘态。在这样的此时,苗红才感到慕虹并不是高高在上,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到站下车,苗红才知道这并不是公交旅行的结束。等车上车,同样的车型,同样的奇怪味道,却塞进了更多的人。唯一剩馀的座位慕虹让给了苗红。看着那冷峻的神情再次回到慕虹的眼中,苗红安然接受了这个座位,让慕虹紧紧贴着自己站在旁边。而车上的人却依然在增加。 仍是漫长的郊区道路,与自己越帖越近的慕虹,身边的车窗无法打开,车里的气味让苗红感到憋闷无法呼吸,她求助般抬头望着高大的慕虹。车外渐显昏暗的光线,迫使慕虹只能回答她:「我们不能下车等下一辆了。这个时间也许下辆车人会更挤。坚持一下吧,快到了,快到了。」 然而依旧狭窄坑洼的郊区道路,拖着笨重身躯前行的公交车,苗红不认为这个「快」是真实存在的。她再次依靠在慕虹的腿边:「你一定感觉我很娇气很任性吧!」慕虹在她的头顶抚弄了几下。 更加阴暗的周遭,盼来了目的地的到来,在前拥后挤中两人终于突出重围。站在车站的路边,苗红只顾不停喘息着,努力让深陷于肺中的噁心气味儘快排出。「车上到底是什么味道呀!」她开始了抱怨。 「这里的一种流行食物,吃着感觉还是蛮香的。你可以嚐嚐。」 「啊?我可不要!」苗红的反应有些过于夸张。慕虹站在旁边,感受着这个的确娇气又任性的女孩儿,将这个使自己无法逃脱的女孩儿揽入怀中:「走吧!还有几步远。我想它还是蛮瞭解你的娇贵,这个酒店真不算差。」 城市边缘的富丽堂皇,并不能带来丰富的来来往往,况且略显寒冷的乾燥冬季本就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而这个五星级酒店却拥有她们所需要的一切。 拿着假身份证顺利办完入住手续。苗红望着四周,望着金碧辉煌的大厅,假山、瀑布、常青的绿植,以及围绕在小湖边的沙发茶几。懒洋洋的人三三两两坐在那里,喝着茶或喝着酒,看书或聊天。在他们的头顶,小湖的头顶,一个如巨人般的水晶灯从天而降,它的庞大让苗红感到了些许的恐怖。她拉了拉慕虹的手:「这里真的好高端。」 「嗯!本以为它会安排一些不起眼的更偏僻的住处,但显然它有别的打算。也许是想让你更舒服些,也许它认为在这样的地方我们会显得更加不起眼。」 「但我们也只会在这里待上一晚吧,明天肯定要去另外的地方。」 在服务生的引领下,经过依旧华丽的回廊与电梯,苗红看到门内的一切后不顾一切衝进去。那是一间巨大的套房。慕虹从服务生手里接过门卡,道谢关门,她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天真的女孩儿在屋里转来转去蹦来蹦去,直到女孩儿的心情渐渐收敛重新回到门口。 「我想我们都需要换一下衣服了,我去买些回来,很快就回来。酒店里面就有,这样的酒店都会有的。你老老实实在这待着,可以先洗个澡。」 苗红乖乖地点着头,看着慕虹关门离开,自己直接跑进浴室,她的确需要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走出门的慕虹观察着路上遇到的监控。所有的路口所有的楼道,安保设施的强大也许是一个高端酒店的必备,慕虹并不清楚。她更不清楚的是「洞悉」是否真能获取到这些实时监控,是否真智能到可以分析画面上的一切。她看到了一个大堂领班穿着的人,凑上去说了一句:「你这里监控探头真多呀!」 大堂领班的表情是骄傲的:「是的。还有大量看不见的运动感应和声音监测系统,我们会不遗馀力做好对客户的安全保障。但请放心,我们的安保系统是独立採购独立定製,且是完全独立于互联网外的封闭隔离网络,您的隐私不会以任何形式洩露出去。」 显然这是一套准备好的说辞,慕虹点点头笑了笑,她只能猜测「洞悉」是无法得到监控信息的,而也许正因此下世纪科技集团也无法得到。她不再深究自己也不懂的问题,转而询问起酒店里服装店的位置。领班很热心叫来一个服务生引领慕虹到她任何想去的地方。 死贵的价格,确实没有多少适合女孩儿的衣服,慕虹并没有为此纠结,她只关注记忆里苗红的衣着尺寸。收银员的结账动作迅速麻利,却在接过慕虹的信用卡之后变得不知所措。「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有几样东西在录入系统之后尺寸编码会变掉。」 「你的销售系统还记录尺寸?」长期忍受着一套神祕的神经兮兮的系统所下达的命令,她不自主地开始往某些方面多想,她告诉那一筹莫展的收银员:「先用这张卡结掉一半,再用另一张卡……」慕虹从揹包的夹层里掏出一张印着自己名字的信用卡递过去,「结算另一半。」 莫名的不解写在收银员的脸上,但结账的过程却回归了正常。慕虹瞄了一眼结算机旁边的小盒子,下世纪科技集团的小标志横在一角,虽不明显却依然扎眼。 收银员将信用卡和票据双手递上,嘴里还嘟囔着「抱歉」之类的言语,而服务生已经将衣服包好提起等待着慕虹下达去往其他地方的命令。慕虹看了眼自己的手机,没有任何消息,通常这代表了安全与放心。 回到屋里,浴室的门敞开着,还能感到潮溼的热气从里面散发出来。那张硕大的双人床上,女孩儿已经将自己包裹在了被子里,只有安安静静的呼吸。慕虹一惊,赶紧拿出手机看向显示着两个时区錶盘的时鐘,她不知道应该放心还是担忧。放下手中的东西,她坐在床边。柔软床垫的变形唤醒了床中的女孩儿,苗红微微睁开眼。 「我还以为你会在浴室里霸佔着不出来呢!」 「我倒是想,但感觉很困。」 慕虹看到苗红头发下的伤痕,问起来:「你每晚都无法抵抗睡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啊?这个你也知道呀!也不是无法抵抗,只是每到晚上就特别想回家,感觉躺在床上才安心。而我的前男朋友说睡着后怎么也叫不醒我。」 「没有想过检查一下吗?」 「但好像除了男朋友比较在意这个,也没人说我不正常,我自己也感觉没什么。」 「那现在呢?」 「自从火山的跡象越来越明显后,我的这种有点强迫症的感觉好像也淡了。你不问起来,我都没注意其中的差别,毕竟按时睡觉是个习惯……」苗红望向慕虹:「难道不是吗?这不只是一个习惯吗?」 慕虹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招来了一个不知道是否应该回答的新问题,她犹豫了。而苗红察觉到了这个明显的纠结,她转移了话题:「我饿了。」 「其实她是一个懂事的姑娘。毕竟二十多岁了。」慕虹心里想着,她俯下身亲了下女孩儿的额头,站起身拿起床边的电话:「我这就叫餐,不用你从这舒服的床里爬出来。」 「嘿嘿!我还从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服务呢!」 第二幕 / 生存 / 17 当同学们正思索如何浪费春节前这段时间,姜鸿却提心吊胆于自己的期末考试成绩。该努力的已努力,剩下的只有碰运气。艰辛的一个月只有废寝忘食留在记忆里,他认为自己喜欢这种感觉,回到高中的状态,心无杂念。只是所有的笔试与上机结束之后,姜鸿内心中只剩下最强烈的期盼——全部及格。等待总是揪心的,而窗外则是一场虽不大却更加寒冷的雪。他决定出去走一走。 孤独的一人踩在雪中,姜鸿回忆着一个月前那场雪中的感受。他的方向明确,眼中的正前方是那栋白色的圆形建筑,虽然在同样白色的飘雪中它显得模糊。正门斜对面路边的长椅上,一层并不太厚的积雪包裹着它那木与金属的混合材质。在雪的缝隙中,原本的顏色艰难显露着,一点棕,一点绿,一点锈跡的红。姜鸿拂去棕色之上的白,坐下来,安静地望向对面。 他在期盼,希望再次看到许宏与那个李老师一块走出来。只是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何种目的,这样的行为看起来并没有意义。除了让自己更加寒冷。 雪渐小了,在落入房屋、山林背后之前太阳找到机会刷了一下存在感。太阳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安慰,而许宏却没有。他拿着工具跑进中央天井,为在下班之前可以劲量将积雪铲清。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石邡老师也没有,许宏只是想再试试自己改造的设备。他认为自己的思路是正确的,而拼凑出来的东西却总是不顺手或不结实。然而他没有能力或资金完全重新制造一个东西。 李莉莉走了,她的所有东西被快递带走了,那套博士生公寓的钥匙也交了上去,留给许宏的彻底只剩下回忆,以及并不多的通话。 「你可以申请资金的,把计划书写好,提交给石老师,以及人力资源审查。但计划书必须足够详细和可行。」 「给代替你的那个老奶奶?」许宏总想起李莉莉对那老女人的评价。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对某个人的看法强加给你。但你儘快准备吧,欧阳老师在春节前会去一趟,也许你能找机会给他看看。」 许宏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你也回来吗?」 「对不起,我不回去。我可能会直接从这边回家,这里距离我家很近。你春节回家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但你的父母会想你的。」 「也许我会在这里学习,放假前先借出一些书。」 电话总会以沉默告终,两边总会很有默契地掛掉电话。许宏开始思考如何去撰写一份计划书,眼前的雪依然要认真清理乾净,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单调的铃音从口袋里传出来,只有短暂的两声。姜鸿拿出手机打开短信,心终于放下了。虽然成绩算不上多好,但起码都在及格线以上。他已经心满意足,自认为得到了希望的肯定。「其实很简单吗,只要努力,如果不行就加倍努力。一直不都是这样吗,一直这样坚持下去就是了。」姜鸿的心在默唸。他认为起码可以为此小小庆祝一番。 但孤零的一人,又有谁可以一起分享喜悦?没有人!他有点嫉妒了,嫉妒许宏的身边都有一个可以贴在一起的女人,而自己的周围却只是夹杂着冰冷雪片的寒冷空气。为什么?他说了一句:「不需要为什么,理由根本不重要,忍受孤独并爱上孤独吧!」不知道这属于真正的接受又或只是无奈的自我安慰,他选择去相信前者。 孤独的夜总会因忙碌而充实,这也成了对付孤单寂寞的最好方法,撰写一份详细的计划书和申请书很轻易地佔据了许宏所有的时间。书写格式需要查,去图书馆;专业术语如何表达需要查,去图书馆;最终文字需要用电脑打出来,去图书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不在工作,只要图书馆开门,他就只可能在同一个地方。然而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在电脑里画出部件图、结构图、设计图。 李莉莉在电话里这么说:「我找个人帮你吧。本来应该我帮你的,但……对不起。但我可以在学校给你找个人帮你。」 「不用了。我想……我想,我不能总依靠你。我无法依靠你,你也无法依靠我。」一句必定会伤心的话被许宏说出来,得到的则只是常有的沉默。或者还有躲在遥远之处的呜咽,以及一句不清晰的「对不起」。 并没有好办法,他狠心拒绝了帮助,不得不承担所带来的后果。许宏仔仔细细将图画于纸上,贴在文字间特意留出的空白中。一个册子终于逐渐完善成型,虽然它没有正规的装裱,看上去略显粗糙。 李莉莉的关切并没有因许宏曾经的拒绝而减少:「我刚和欧阳老师谈过,谈了你。我把你想去上函授,想设计扫雪设备的事情都给他说了。后天他会去找你的。至少你不需要把你的文件直接交给那老女人了。」 「但你不会来。」许宏更关心这个问题。 「我不会跟着欧阳老师回去。刚才,欧阳老师和我也谈了咱们俩之间的问题。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我被他狠狠批了一顿。对不起,我一直知道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是完全的错误,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 「但那段时间是我最好的回忆,你那藏在冷酷之下的温柔……你的体贴此时此刻仍在我身边。我想我是真的……」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李莉莉打断了他:「抓紧整理你的文件吧,这才是头等大事。」没有等待沉默的到来,李莉莉掛断了电话。 在李莉莉所说的那天,许宏见到了欧阳风宇。身边没有任何人,这个老人独自出现在清洁工休息的小屋里。与大家的简短问候过后,老人把许宏叫到走廊的尽头,一个几乎没有人会去的死衚衕。 并没用太长时间看完许宏的申请,老人笑了:「组合结构,易损部件,循环系统,能源体系,效率测算。你确定这只是一个扫雪工具吗?」 「老师,所以我有一个简化的方案,不考虑融雪之类的,也不需要能源。」 「嗯!看到了。我显然会对你的这个庞大项目更感兴趣,但却只能批准你的简易方案。你没考虑成本与回报率,可我不行。对不起,虽然我的确想看看你能不能实现那个复杂体系。」欧阳风宇把申请书合起来:「下面我们来谈谈另外一件事情吧。她可以成为你的动力,但不要成为你的痛苦。」 就这么一句,欧阳「嘿嘿」笑了两声:「都是年轻人呀,充满了活力。好了,我还有许多事,都不能在这待上一整天。我会把你的申请交给人力资源处理的。」他扬了扬手,慢慢走开。 「老师。」许宏喊了一声:「谢谢你。」 「不用谢,孩子。」 姜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最后说了一声「谢谢老师」。拿到纸质的成绩单,也意味着他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正式结束。同学们都已准备离校,无论是出去玩还是回家,姜鸿告别了仍没有多少话可说的室友,一头扎进机房。依然没有一台方便使用的笔记本电脑,依然不知道大家到底整体抱着手机玩什么游戏,姜鸿只知道不停思考与不停尝试才能让自己的编程水平赶超其他人,他决定在学校待到除夕的前一天。真正的自信也在不断的尝试中再次建立,他发现自己对算法异常敏感。虽然思路会被认为诡异,但效率却远超书本上的标准答案。 有欧阳风宇的助推,许宏很快从人力资源那老女人手上拿到了资助同意书。他却发现这不过是开始,成本需要自己去核算,支出计划要详细列出。 春节放假的前一天,许宏在犹豫中拨通了李莉莉的电话,第一句话则是道歉。 「不用向我道歉,需要道歉的永远都只应该是我。你的申请能批下来就好,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而且真的祝愿你能成功。」 许宏轻轻呼唤了一声:「莉莉……」 电话对面只是沉默,他担心李莉莉再次把电话掛上,赶紧继续说到:「也不要向我道歉,我不认为你做错了什么。」 李莉莉笑了:「哪怕所有人都认为那是错的。虽然痛苦,但还是忘记我吧。我所做的不值得你记住我。」 「不。莉莉……」谈话变得过于艰难,如往常一样。 李莉莉换了一个话题:「明天你就回家了吧。一定要回家好吗?放假后食堂都会关门的,我可不想看到你捱饿。」 「但我已经决定在这里值班了,吃饭的事情好解决。春节的加班费很高。……我并不是为了你,我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再有,我是在为我自己,听你的话好好活着。」 零星的鞭炮声已经响起。 第二幕 / 生存 / 18 满足于酒店里美味的晚餐,更满足于躺在舒服的床上就可以享受到一切。苗红放下刀叉,擦了一下嘴,望向坐在旁边的慕虹。 慕虹感觉女孩儿此时的笑会把自己的心融化掉。她把餐具稍微规整一下,将餐车推到门外,关好房门,认真打量起这个看起来很新很豪华的套房。里外屋面积很大,空旷没有半点拥挤的感觉。设施设备不过如普通酒店一般的种类,只是牌子更显高档。它的豪华在于装璜不惜血本,所有的地方都是富丽堂皇,哪怕不起眼的角落都显得金壁辉煌。慕虹认为这套房绝对不亚于宫殿。锦缎、丝绸、刺绣、绘画、诗词。四根雕刻着图腾花纹的红木立柱围绕着床中的女孩儿。「小公主。」慕虹的脑中再次出现这个词。虽然在她的心中它还是代表了五穀不分四体不勤,却缺少了贬义的味道。她看了眼手机,决定自己也应该稍微放松一下,去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然而无论做什么她都需要让手机呆在能看见能听到的地方,最终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彻底放松,匆匆洗完走出浴室。 女孩儿躺在床中已经再次睡熟,安静中慕虹想到了「睡美人」。无论是「小公主」还是这个新出现在脑海里的词,她只感觉到美丽,最单纯的美丽。然而无论眼前的画面如何的寧静舒缓美丽,慕虹仍感到了些许的紧张,她再次将苗红小心翼翼唤醒。 不情愿的表情写在苗红的脸上,转瞬即逝,那只是内心深处还留存的任性习惯。「又怎么了?」她很快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希望自己变得更好:「你好像很担心我睡着吗?……为什么?」她想得到答案。 慕虹跪在床边,在没有它的指示下她依然不敢说:「因为……你总是有那么多机会倒头就睡,而我却没机会舒舒服服睡上一会儿。我有点嫉妒。」 「你这真是在哄小孩儿!不想说就算了。」苗红把自己挪到床的另一侧,斜着身子望着慕虹:「现在你可以舒舒服服睡了吧!」 慕虹起身爬上床,慢慢躺下,温暖是她感受到的全部,女孩儿的体温围绕着她。她应该为此时感到幸福与安心吗?她想这应该是的。但这样的温度却让她很不适应,她已经习惯了寒冷,认为床的冰冷才是理所当然。她尝试缓和因毫无准备而带来的慌张,伸手捂在女孩儿的头上:「你没有发烧吧?」 苗红很不解地看着慕虹:「没有吧,除了很累外也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而且你看我这晒伤,看起来也并不怎么严重了。」 红色的斑跡依然在皮肤上,但已经淡去。慕虹点了点头,将被子盖回到苗红一丝不掛的身体上:「继续睡吧,但也许我一会儿还会叫醒你几次。」 「也许我明白你和它的意思。那个‘洞悉’的意思,我是别人的财產。我根本不是人,是吗?」苗红看着慕虹不置可否的表情继续说下去:「我那到点就必须睡觉的习惯,就是因为这个,是吗?我是被什么控制下的东西,就和那些智能机器人一样。是吗?下世纪科技集团可以让所有的不可能成为可能,这是他们自己说的,不是吗?」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苗红努力睁着双眼瞪着慕虹,她只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抗拒想得到答案,无论得到的是真是假。 慕虹没有躲避那逼向自己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唯一的出路只有一个。她将手机举起来,打进去一行字:「目标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人。」她知道自己对它的请示本应该止于此,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可她忍不住继续打下去:「告诉我怎么回答好吗?我隐瞒不下去了!」很快一串乱码显示在屏幕上,慕虹尝试用自己的指纹揭祕信息,得到的仅仅是另一串没有意义的乱码,她将手机交给了苗红。 苗红按下自己的指纹,屏幕上的话很简单:「你在生物学意义上是人类。你的身份接近人类歷史上的奴隶。」她知道自己註定无法得到正面的确切的答案,但这样的答案带来的失望却让她喘不上气,想发火却不忍心对旁边那疲惫的女人,只有将手机扔回过去,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躲到床的一角。她哭了,知道自己不可能控制自己的眼泪。依然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她只是无助的、被迫的,轻易的找寻一个看起来简单或安全的选择,然而依然没有答案。 慕虹看了眼手机上的文字,关掉了屏幕。她能听到女孩儿的呜咽,感到女孩儿的颤抖,而她却依然不知所措,唯一不同的只是原因。原来仍有些事情是需要鼓起勇气才敢去做的,她凑到女孩儿的耳边:「我能抱抱你吗?」 苗红点了点头。 双人床,双人被。慕虹谨慎地靠近女孩儿,最终相互的贴近在一起,手臂环绕过光滑的后背,直到胸前与另一双的手臂。苗红的啼哭仍在继续,并没有停歇的打算。慕虹安静着,拥抱着,等待着,直到冒险下定也许是错误的决心。 「你的一半来自你的生父,另一半来自你的生母。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你有点像是试管婴儿,精子和卵子在控制和操作中合二为一,而你的基因在这个过程中进行了更改。到底改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听不懂,只知道你的大脑可以无线接入到某个网络里,就在你睡觉的时候。最终你被植入到一个代孕母亲体内度过了九个月。‘洞悉’担心你还会被接入到网络中,暴露我们所做的一切。我能先暂时告诉你这些吗?这些本都不应该告诉你的。我必须把我告诉你的再汇报给它。它需要知道,需要确定应对策略。」 「能一直抱着我吗?」哭泣声开始减弱。苗红知道,是否能得到答案并不重要,答案摆在面前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实。只是知道却无任何意义,就如同这些答案一样。无法证明的说辞,依旧的无助。她明白了本就已经明白的事情,她渴望得到的也只可能得到的不过是一个依靠,不会伤害自己的,或者还是可以关爱自己的。而选择,她早就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选择。接受这一切,让自己更轻松些,仅此而已。然而她仍感到慕虹正远离她。 「我把灯关上。而我必须要向它汇报,但不会离开你。」慕虹没有看到女孩儿的任何回应,她翻身很快地在手机里将告诉苗红的话写下来,发送出去。等了几分鐘,慕虹发现同样也没有得到手机的回应,她做了每天都要做几遍的事情,将手机彻底重置。最后她将手伸向床头橱,关掉屋里所有的灯。 黑暗,如期而至,却并不是完全的伸手不见五指。外屋门口运动感应廊灯检测器里微弱的红光,墙壁上各种开关上的荧光标识,对面电视机上的电源指示灯,眼睛在短暂的适应过后,这些本难以察觉的亮点,越发明显起来。它们做着本职的有意义或无意义的工作,各得其所,各自为政,自得其乐。 苗红紧紧搂住慕虹,慕虹将手轻轻放在苗红的背上。 「我想你还会叫醒我很多次吧。」 「我想是的。对不起。」 「没关係,我想以后每晚都会如此吧。」苗红摇着头,头发在慕虹身上蹭来蹭去。 这对慕虹来说竟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女孩儿的发梢让她感到了一点点瘙痒。她喜欢被温暖怀抱并怀抱温暖,意识到自己孤独的一生已经不想再经歷。她再次鼓起勇气,她知道女孩儿一定会再次察觉到自己突然激烈的心跳:「如果有可能的话,永远和我在一起吧。」 女孩儿的心却是平静的,苗红的声音很轻很小:「如果有可能的话。」慕虹并不知道这是对自己的反馈或只是女孩儿太过睏倦而没有去真正考虑这句话中的意思。她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听着怀中女孩儿浅浅的平缓的呼吸。但慕虹依然没有控制住自己,她再次吻向女孩儿的嘴脣。 而心也突然间的明朗,女孩儿明确回应着亲吻,以及更紧的拥抱。苗红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慕虹,可以融化一切的微笑长久地停留在慕虹的面前。一句「我想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之后,苗红再次将自己埋进慕虹的怀中。 而夜晚永远都是黑暗的,不在乎人心是否变得更加光明。 第二幕 / 生存 / 19 光明的前程早晚都会到来,也许充满荆棘,又或者是一帆风顺。 当太阳变得更温暖一点,当地上的积雪消失殆尽,姜鸿开始了第二个学期的大学生活。他认为自己找到了门路,不再纠结什么,只需要稍加努力。当另一个期末考试结束时,当大一的生活结束时,当再次迎来多雨的闷热夏季时,姜鸿发现自己竟然被老师盯上了。 坐在吕老师对面的椅子上,听着他在电话里对着另一头没好气的一通挖苦贬低之后,姜鸿认为自己在此时到来很可能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他猜测着那个被恶毒语言伤害的人是谁,而唯一被他想到的只有曾经和许宏在一起的那个李老师。不过这个想法很快被他否定掉,毕竟那已经是半年以前。他曾再次远远地遇到过许宏,却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 吕老师掛了电话,脸上满是的嘲讽瞬间消失,换来的是一种类似恭维的笑意。姜鸿对这样的迅速转换无可适从。吕老师则首先开始道歉:「对不起呀!和前女友嘮叨了几句。」 而后这个老师直接进入了正题:「小姜呀。我看你对许多算法的理解相当不同寻常,总是会想出来非常奇怪的方式,而效率通常还都不错。当然了,不要因为老师表扬你就骄傲。其实吧,我这里有一个项目,数据分析的,愿不愿意参与一下,改进某些算法?当然是有工资的呦!」 姜鸿感觉好笑,老师的语气中含有点哄小孩儿的意味。但他更关心这个项目以及那工资,他的回答显得相当明确:「老师,能具体说一下这个项目吗?」 吕老师欣喜若狂,立刻滔滔不绝起来。从大数据开始讲项目背景,从心理学讲用户习惯,最终落脚到几个具体的加权排序上。虽然没有看到具体的数据是什么样,但在吕老师过于详尽的描述中姜鸿却也已略知一二。这只不过是按照用户的喜好自动推送新闻资讯,一个许多公司都已经在做的东西,唯一不同的只是吕老师希望结合进更多的因素达到比其他產品更准确的结果,可是更多的相互纠缠在一起的数据却让计算效率大打折扣。 在一天结束的时候,姜鸿意识到自己在大二之前就找到了一个实习工作。或者应该说这项工作是送上门来的,他只是用强有力的臂膀将它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 许宏将工具收好,再次看了一眼自己那还没有机会全面测试的扫雪设备,洗一把脸换身衣服。天气的炎热总让他不得乾爽,哪怕在空调的室内依然感觉潮溼的厉害,而这一天的特殊却不能让他汗流浹背的离开这个白色圆筒建筑。 刷一下指纹走出大楼,自动门瞬间打开时的热浪如要把他推倒,或许这样的感觉只是来自他的心在退缩。中央立井里如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只有几辆车还停在其中,等待着加班晚走的主人,继续忍受闷热的空气。而这样的闷热很快让刚结束劳作的许宏又开始冒汗。是否可以再找什么理由让自己避免走出另一个道闸?他找不到这样的理由,唯有儘量放慢自己的脚步。但金属的栅栏却已经横在面前,他已经看到自己的犹豫,却无法再犹豫。按下墙边的按钮,推开隔绝在之间仅存的障碍。 西边在天际与山峦间的烈日,用尽全力烘烤着一切,所有的顏色都是烫手的。道路的对面,那个站立的人,许宏知道她肯定是温暖的,但此时已经不再是冬季。 走到面前,看着那已被晒得通红的脸庞,许宏站立着,却依旧很远。不温不冷的问话开啟了一切:「等很久了吗?为什么不进来?」 李莉莉摇了摇头:「只是不想进去了。」 许宏注意到,那脸颊的红一直向上延伸到了肿胀的眼睛,他赶紧将之间本想保持的距离打破,直到感受到比炎热更热的体温。「怎么了?又哭了?」 李莉莉再次摇了摇头:「只是不识趣而已。认为能再次回到这里不容易,想给他打个电话吧。得到的却只是这混蛋的……」 许宏未等话说完,直接搂住她吻向她,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你从来就不需要他,不是吗?没有任何理由仍因他而伤心。」 「你变了。」李莉莉抓住了他的手。 仍然是那个看起来高档的西餐厅,飘飞的雪却不存在。室内的空调从未偷懒,仍挡不住玻璃窗透进的滚烫辐射。许宏坐在窗边,感受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冰冷在左侧,炙热在右边。他知道对面的李莉莉也正感受着这些。 「应该为几件事情祝贺一下呀。第一件,祝贺你的设计获得了成功。第二件,祝贺你几个月之后又能开始上学了。第三件,祝贺你凭藉这个扫雪设计拿到了……」 「你要在这里几天?」 「就这两天,周天就必须回去了。有人陪……」 「你应该在那边找一个新的男朋友了。」 李莉莉愣住了。很长的沉默,只有侍者来回走动,炙热的一侧渐渐势微。「恨我吗?」 「不。只是想忘记你。这两个月不再主动联系你,只是想忘记你。不再期盼你会回来,不再期盼去往你那。只是不再期盼欺骗自己。」 李莉莉淡淡一笑:「也许我现在就应该走掉吧!赶紧回去找一个男朋友,赶紧嫁出去。」然而脸上的笑并不能掩盖任何东西,泪水再次从红肿的眼睛里淌下。 「不!不!不是的。你回来我是高兴的,我只是矛盾,只是矛盾。」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是否应该找你。和那傢伙通话……不,我发誓不再与他有半点牵连。但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你面对面。」 万缕的纠缠与无奈的纠结,伴随着不时的冷场,成为餐桌两侧仅有的主题。那憋了一天的潮溼也终以雨的形式砸向地面,换一种形式继续报復着地面的万物,而并不是因为仇恨。 挤在一把遮阳伞下,无法阻挡越来越凶猛的夏雨。四周、头顶,无处不在的敲打声围挤着两人。许宏把大部分伞面让出来,却仍无法阻止李莉莉被淋溼。而空气至少不再憋闷。 匆匆的人只顾低头快走,路灯经歷着由暗到明,乌云越来越阴暗的冷色调被路边暖色的光线取代。只是温暖,而非炎热。李莉莉慢慢放下伞,雨水也是暖的。紧挨着却又被隔绝着,身上的水、空中的水,她面向他,眯着眼,水珠掛满了睫毛。「不要任何顾虑,最后疯狂一次吧。」 与其他躲避大雨的人一样奔跑,两人拉着手却更多了疯狂。衝进酒店,衝进房间,许宏不再有任何犹豫。他与她都不希望任何东西再阻挡在之间。 深夜中,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息。天明后,另一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和结束。路灯再次点亮,又再次熄灭。候车室中,检票口旁,两人再次拥抱在一起,却已没有纠结,只剩纯粹自然的道别。 第二幕 / 生存 / 20 相拥而眠,慕虹不忍再打扰女孩儿的熟睡。但责任终归是责任,黑暗中警觉得她醒来,看一眼手机,再次轻轻拍醒身边的苗红。紧接着是一个轻轻的吻,以及小声的一句「对不起」。 苗红扭了扭身子,睡眼惺忪的她仍给了慕虹一个甜美的笑,再次闭上眼睛。慕虹完全放下心,她终决定自己应该放松心情彻底的睡一觉了。而天依然在接近明亮。 酒店遮光的窗帘,让缓缓升起的太阳无法完全触及到室内,让劳累的筋疲力尽的两人能有更多的时间恢復,让这个世界的纷争可以暂时远离她们。 首先醒来的是苗红,她发现自己仍在慕虹的怀中,被这女人很舒服地搂着。并没有拉严的窗帘,掀起的一角将唯一一束阳光射进来,在墙角留下一条倾斜的亮线。苗红感觉这只是一个遥远的牵连,虚幻与现实间唯一的衔接。但她无法分清楚这线的两头哪边是真哪边是假。她希望两边都只是自己的幻想,却发现如果真如此那么她的一生也将不再存在真实,自己只会是完全虚假的存在。这让她恐惧,使她不得不赶紧抓住身边一切看似真实的感觉,比如那环绕着自己的粗壮臂膀。 她注意到了那裸露肩膀上的疤痕。那只是一个并不长的痕跡。她数着缝合的痕跡,一共二十一针。苗红总认为女人就应该是娇贵的,无论是别人对自己还是自己对自己,都需要细心去呵护。而这匆匆缝合留下来的伤痕却如同从未被重视过。它凌乱,它明显。 慕虹睁开了眼,她感到一隻手抚摸在自己的肩上。警觉让她迅速的清醒,她很快意识到那手的主人是谁,看着女孩儿越趴越近,吻向自己。女孩儿却为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羞,短暂的接吻后,女孩儿的脸变得通红,问了一个慕虹感觉有些好笑的问题:「我们要做那种事吗?感觉两个女人做那种事很奇怪的。」 慕虹笑了,抚摸起女孩儿的背,直到纤细的腰。她也不理解自己的衝动由何而生,只知道这并仅是因女孩儿柔弱的外表和内心,又或是那匪夷所思的身世。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回吻了一下女孩儿的嘴脣,慕虹在女孩儿的耳边嘀咕着:「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 慕虹翻身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并没有任何新的消息。这一突然的举动却吓到了苗红:「他们又让我们去哪里?」 「并没有下一步的安排,我们会留在这里等待它的指示。没有指示就不能瞎跑。」 「那总可以在酒店转转吧。这个酒店看起来好大。」苗红从被子里鑽出来,光着身子跑到窗口拉开窗帘。瞬间的亮度变化让她眯了眯眼睛,她顺势回头望向仍在床上的慕虹:「是不是可以当成蜜月呢?」她看到慕虹的脸上拂过一丝诧异,噗哧笑了起来:「你不能总这么紧张兮兮的吧!」回过头望向窗外,阳光依然有点刺眼,却也晒得全身上下温暖舒适。 「你光着身子不怕被别人看到吗?」 「没有人能看到的。而且看到了又能怎样?」落地的巨大窗户,说高不高说矮不矮的楼层,虽然能看到很远的整个酒店,却也能被酒店的周围看到。而面对着正缓缓升起的太阳,眼前的一切却并不真切,如在雾中,只是这雾气显得过于明亮。 慕虹见苗红静静站在窗口不再出声,她拿了件衣服走到窗边,看到一个泪水已沾溼脸颊的女孩儿。慕虹将衣服披在女孩儿身上,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财產是吗?整个人生都是虚假的。那还要在乎什么呢?死了岂不是更好,一了百了。」 「但我们并不把你当成谁的财產,而且我们都爱你。虽然并不是让你为我们而活,但只要我们彻底躲开下世纪科技集团的追踪,它就有能力给你一个自由的真实的新的人生。」 太阳总是按照既定的轨跡运行着,它终升入了不再直射双眼的高度。虽然温暖的懒洋洋依旧,但眼前的一切却真切起来。苗红指着地面上全玻璃穹顶的建筑问起来:「那里是什么?」 慕虹顺着方向看去:「那里也许是一个温室。想去看看吗?你的蜜月也许可以从那里开始。」 苗红擦了擦眼泪,脸上再次出现甜美的融化一切的笑容:「蜜月不是昨晚就开始了吗?我们只是继续我们的蜜月。希望‘洞悉’能多给我们几天。但……」苗红变得调皮起来:「但我可没有决定嫁给你,所以绝对不准你们逼婚。」 第二幕 / 生存 / 21 「嗯……蜜月旅行还没考虑呢。欧阳老师的身体不好,朝阳比较忙,我想可能暂时放一放吧!」 许宏走到宿舍的窗台旁,望着漆黑的校园。那依然怀念的夏季疯狂,已经是两年以前。与李莉莉间几乎仅存的只是断断续续的电邮联系,以及可以数过来的几个电话。「只是感觉太突然,你和他在一起也就只有一年吧。不要因为我曾经说你应该儘快找男友就那么仓促。」 「你曾经说过吗?哈哈,忘了。真没有仓促,我们都很有感觉。而且现在只是定了日子,还有大约半年呢,还有反悔的机会吗!而你既然提起了仓促,毕竟我马上就要三十了,青春年华也没剩多长时间了。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你放心吧,在这件事上我是很为自己负责的。我可是认清楚了什么样的才是好人。」 「哈哈!那就好。」 「……当然你也是好人。」李莉莉的话音开始放小:「只是我不知道是否该邀请你。我男朋友其实并不清楚你,更不知道我们当时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到时候应该如何介绍你。对不起!」 许宏看到远处广场上腾空而起的闪烁灯光,他笑了,猜测到又是哪个学生在玩儿无人机。「没关係。你邀请了我也没法去,你那里好远。那时候基本也要期末写论文了,我可不敢跑。而我们俩,那段时间的记忆,也许哪天就会模糊不清彻底成为了过往。」 「真会吗?」 「不知道,但也不需要再多想。关注眼前的人和眼前的幸福就可以了。」 「你也太深度了吧。我的小男生真是每天都在长大。」 「是吗?我记得欧阳老师说我一直都很有深度呀!」 「嘿嘿!好了先不说了,他回来了。再见。」 许宏放下手机,笑出了声。许宏在快速的经歷成长变得成熟,而这个接近三十岁的女人却在原地踏步,只因她完全沉浸在了爱人的甜蜜关怀之中。他没有感到与她之间曾经存有的隔阂与纠结在消失后又再次出现,只会单纯的祝福她的婚姻。广场上口哨声响起,保安又要跑去制止那帮学生了。因安全原因学校禁止在天黑后放飞任何飞行器,然而不怕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对这样的规定永远都是不管不顾的。 「其实我也不怕天高地厚,对吧!」许宏自言自语起来。 总是会争取抽出点时间跑步的姜鸿差点与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帮学生撞到。他们的身后是一架开着追踪模式的四轴飞行器,追在飞行器后面的则是两名面红耳赤的保安。姜鸿确信学生们会携飞行器一口气跑出校门,并在这些保安的势力范围外使劲戏弄一番。因为他们总是如此。这帮自动化工程专业的学生,总是喜欢搞出点话题。 姜鸿继续他的运动,只是明显的心不在焉。不停抬手看着运动手环上的消息提示,他很快决定放弃无意义的坚持,只绕了一圈就返回了宿舍。 室友们关切地问着:「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最后版本的模拟还没完成呢。」 「我只是想再看一看演讲稿,对明天的会议有点紧张。」 「哈哈!你今晚不会睡不着觉吧!」 「为了这个项目,他哪个晚上睡着过?」 姜鸿看了眼室友们面前电脑上的进度,坐回到自己的写字檯前打开演示幻灯片,再一次演练起来。当楼道里传来其他宿舍学生的吵嚷声时,姜鸿的宿舍里也鼎沸起来。小闭一会儿眼睛的姜鸿知道,会议前最后一个版本已经高标准完成模拟,效率完全在预期之内。他站起来,从包里取出几张贴纸,一一递给另外三位同学:「今天,九月十日,我们的咚咚助理0.99,啊……」姜鸿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满脑子里全是第二天将要发生的事情。 「寄託了我们大家所有梦想的东西,希望不要让我们失望。」 姜鸿听到室友的这句话之后,不知道自己是否变得更加紧张,他回应到:「只希望我不会令它失望,不会令你们失望,不会令吕老师失望。」 「你不会的。」 九月的炎热,潮溼总是伴随着或大或小的降水,但一个看起来的晴空万里已经让姜鸿感到欣喜,他并不想浑身溼漉漉的出现在会议室里。而过早到达会议室的选择他一直不知道是否正确,虽然可以留有充足的准备时间,却也留出了大量时间加剧自己的紧张情绪。但姜鸿发生吕老师已经更早达到会场,他的心或多或少得到了点安慰。 两个屏幕摆在演讲台两侧,其中一个已经接好笔记本电脑专门放映幻灯片,而另一个则正等待着演示手机。吕老师关切地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坐到配合演示的电脑旁。姜鸿将幻灯片和演示手机再次检查一遍,坐到吕老师身边。他没敢多说什么,怕会让自己更加紧张。吕老师是放松的,看似漫不经心翻阅着后台状态监视数据,只补充了一句他最近经常会说的话:「要谨慎,不要紧张。」但姜鸿却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所有的谨慎,此时剩下的只有紧张。 计划的时间将至,姜鸿的手机上收到了室友的短信:「我们在机房,服务器一切正常,这边请放心。祝成功。」而系主任则带着一堆投资人乌泱泱走进会议室,姜鸿与吕老师赶忙起身与他们一一握手。系主任变得殷勤起来,恭敬地介绍着所有的人。当站着的还剩下姜鸿一人时,他开始了自己的演说。 只要求用户提供几大社交平台的访问权,就可以分析和预测用户的习惯,提供给用户随时随地的消息推送。智能化的分析系统,可以推算出用户在什么时间会需要什么。这只是两年前吕老师随口提到的设想,此时却已远超出当时的想象。 「它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贴身祕书。」姜鸿举着手机说:「但并不需要花钱,不需要一个人天天跟着你。只要你对咚咚开放,它就能比最好的祕书更贴心的照顾你的起居日常。让你不需要因杂七杂八的事情而分担精力。 「对于盈利来说,在算法上咚咚的确会对签约商家有一定的倾向性,但这样的倾向是用户无法察觉的。所以用户不会认为是广告,也就不会反感。 「而用户的隐私大不必担心。咚咚的数据流是一个黑洞,因为算法极端复杂,所需要分析的变量繁多,我们人类是无法从中获取有用信息的。更无法依靠这些信息确定某个具体的人。」 华丽的演示,引人入胜的说辞,得到的结果仍然无法预料。当所有人都带着怀疑的目光离开时,留在会议室里的姜鸿只剩下失望,他只有对着吕老师诉苦:「他们不相信我们的精准度吗?」 「他们怀疑一切,精准度只是一个方面。隐私也是他们担心的东西,这会影响市场表现。但没有关係,这次不行可以等下次,不可能永远走运,而机会依然会有。你这次的表现完美无缺,不要责怪自己,要有信心。」 姜鸿相信老师的话,但这仍不足以抵消他心中的失落。会议室里,投影仪已经自动待机,桌子上只剩下一个个茶杯以及里面或多或少的茶水。此处已经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 走出会议室,吕老师仅仅拍了拍姜鸿的肩膀,他选择了离开,将空荡的走廊留给了这个备受打击的年轻人。姜鸿拿出手机,向仍等在机房里的同学们打去电话,他不得不将这不开心的结果告诉他们。没有人责备他,同学们对他是信任的。只有姜鸿在怀疑自己。 走出办公楼,姜鸿的手中仍然与来时一样,提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包。包里的东西,也与之前一样。这只是没有收穫的一天,但又不可能没有收穫。他收穫了痛苦,却不知道经验在哪里。外面很晒,仍没有会下雨的意思,可姜鸿却希望有一场倾盆大雨将自己浇透。 「是姜同学吗?」 姜鸿茫然地看着在楼门外叫住自己的人。那人走向前:「对不起。你好。我是崔老师。我得知了你刚才向投资人的演示,以及最终的结果。」 「谢谢。但我真不需要安慰了。」姜鸿打量着面前的人。那是一个身穿整洁黑色西装的中年人,姜鸿并没有印象见过他。 中年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却又转瞬即逝:「成年人的世界更加实际,他们会畏首畏脚,任何可能的问题在他们那里都会被放大。比如对隐私的担忧。而年轻人则相反,他们喜欢嚐鲜。但另一方面他们与成年人一样,那就是希望自己有无数的时间。所以產品的精准和高效永远都会是所有人最喜欢的。」 听着中年人纯粹叙述的语气,姜鸿感到了些许莫名其妙,他赶紧询问起来:「老师,对不起,您到底想说什么?」 「把你的算法用于精准的深度搜索或叫垂直搜索吧。先从针对年轻人的喜好和兴趣点开始,他们也愿意为更精确的结果轻易提供出自己的社交账号。从单点入手,也可以撇开学校,撇开风投,你完全可以不受他们的制约。这只是我的建议。」 姜鸿的茫然与不知所措被新的感觉所取代,他知道这个陌生的中年人是正确的。中年人没再说什么,走到几步远的长椅上,拉起坐在那里的女生,转身离开。 姜鸿愣在原地,对着已经走远的中年人喊:「老师,谢谢你。」 中年人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而走在旁边的女生回过头向姜鸿招了招手。黑色西装的高大中年人,穿着短裙的大学生模样的漂亮女生,渐渐消失在校园步行街的人群与树丛之中。姜鸿不再认为这九月夏末是燥热的。 第二幕 / 生存 / 22 「哇!」苗红的惊讶过于直白的显露在自己的外表之上。 那的确是一个温室,巨大的挑高花房。当在侍者的引领下走进门时,苗红只感到扑面而来的香气。她知道这样简单描述身处花房中的感觉是严重不准确的。花房里是略微潮溼和闷热的,在乾冷的冬季这显然已经出乎苗红的意料,侍者已经在建议脱去外套。她下意识遵照着将大衣脱下来扔给了慕虹,自己则沉浸在分辨各种花香之中。 并不仅有甜腻,绿色的青草与树叶的淡香依然能在浓郁的花香中被搜寻到。苗红感觉到鼻腔中细微的层次以及微妙的变化。她再一次直白地抒发出自己的感慨:「哇……」而这个温室并不仅是花房。 在侍者的引领下,苗红拉着慕虹的手,急不可耐地坐在树下。实木的圆桌,实木的弔篮,实木的座椅,以及脚下的石子,艺术品般的午餐很快被送到面前。苗红仍保持着新鲜的兴奋,摆弄着刀叉与面前的食物。对面的慕虹却沉默着。 看着安静的慕虹,苗红放下刀叉,尝试回归平静:「你怎么了?感觉并不开心。」 「我只是在想,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也是在一个花房。并不是这样的,只是守林员的住处旁,一个很小的温室,只能放下盆栽的花卉。但那里有凉亭以及溪流。夏天的雨,山间的风,很凉爽。」 「他们?」苗红再次不解。 「是的,你的生父,还有‘洞悉’的所有者。我是追踪你的生父到那里的。」慕虹看到苗红眼中的期盼,知道自己只能继续说下去:「我是赏金刺客,接到下世纪科技集团的任务,刺杀许宏。」慕虹不知道这句话之后她是否还敢与女孩儿对视,然而话题依然要继续下去。她只是停顿一下,吃了点东西。 「而我却听了他对自己一生的讲述,知道了你,知道了他们打算救出你的计划,也知道了‘洞悉’能做什么。它一直在全球数据流中隐藏着许宏,却只让我发现线索。因为它认为我愿意也有能力接下救出你的任务。」慕虹怕一停下来苗红会有一连串的问题:「而这个计划却是残忍的,它需要我完成刺杀许宏的任务,这样我才能走出下世纪科技集团的注视。」慕虹突然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苗红一直切着面前的牛排,从小块到小丁,再到碎末。她抬头望了眼已停止讲话的慕虹,再次低下头,却发现牛排已经没法再切下去。放下刀叉,她抿了一下眼泪:「我明白了。我的生父,我一半基因的来源,我无法再见到他了,是吗?你杀了他。我知道了。那我的另一半基因呢?还有我那些记忆里的人,又是谁?」 「他们没能找到你另一半基因来自哪里,也找不到孕育你的那个女人。你记忆里的人,那个老人他们猜测是一个叫欧阳风宇的教授,他创造了这套理论。而那个中年人,他们猜测是将这套理论辅助实际的那个科学家,叫旭朝阳。他们作为故障保护存进了你的记忆里。」 苗红感到了寒冷,一个在潮溼温室里绝不应该存在的感觉。看着面前本精緻美味的菜品,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摧毁了它们。「那个理论,我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慕虹叹了口气:「具体的原理我听不懂,只知道下世纪科技集团用你们的大脑预测未来。很匪夷所思,但‘洞悉’也有这样的能力,只是它依靠姜鸿的算法,并不是依靠人的大脑。」 苗红不知不觉站起来,知道这顿饭只会如同嚼蜡无法下嚥,周围的环境也不再有吸引力,她只想躲起来。并不知道如何走回自己的房间,她只是蜷回到床上。慕虹坐在一旁搂着她安慰着她,而这总是会有点用处的。只是苗红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感觉到底是什么。那不是悲伤,也不是震惊,更没有怨天尤人,只是无法描述。她安静地躺在杀死自己生父的女人怀中。这女人依然是她唯一的依靠与唯一的信任。 然而手机铃声却总让苗红受到惊吓,慕虹将收到的信息念出来:「已暴露,一小时内离开,继续往东。」 苗红看着急忙收拾起东西的慕虹,轻轻地说:「是不是我们该走了?我想我知道现在的感觉是什么了。我不想再跑下去,我根本不想再活下去。」 慕虹并没有停下。 第三幕 / 终点 / 01 几年、十几年的过往,无论曾经的是开心还是痛苦,是顺利还是艰辛,漫长之后的回忆也都只是感慨,那不过只剩下一瞬。许宏再次见到李莉莉时,同时认识了一个顽皮的十几岁小女孩儿。 「嗨!这是我的女儿,旭涵。非要缠着让我带她来。」 许宏发现自己对这个小女生很感兴趣。一头短发一身牛仔,完全男孩儿的打扮,谁也不理直接坐下。李莉莉有些尷尬,赶紧训起来:「怎么还这么没有礼貌,多大了。」 女孩儿张口说话:「你们是主角,我只是来听故事的,当我不存在就行。」 许宏笑了:「哦?那你想听什么故事呀?」 「当然是你们之间的故事呀!你们以前不是情人吗?」 听到女孩儿的话之后两个大人笑了起来,而笑过之后却没有人想谈那过于短暂的经歷。许宏望向正望着自己的李莉莉,问:「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我们曾经是情人?」 女孩儿趴到两人之间,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们:「这眼神,这含情脉脉,这怀念的意犹未尽。除了情人还能是什么。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爸爸的。」女孩儿流露出过强的期盼。 李莉莉抓住了女儿之前话语中的把柄:「她说了把她当成不存在,那我们根本不用关心她想听什么。」她的确不再给女儿说话的机会:「首先要祝贺你呀,后勤部的副部长。厉害。」 那女孩儿找到许宏回话的空档:「是呀是呀!而且老情人终于又能天天见面了。」 许宏看着李莉莉训斥着女儿,过去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他认为这些年自己是幸运的。 「参加函授,发明获奖,得到机会脱產进修,继续发明获奖,不停的升迁。你天天嘮叨许叔叔,你和欧阳爷爷在一起几乎就只谈他。怎么啦,谁还不知道你们关係不简单。妈妈……不准捏我……你也说过许叔叔有许多机会可以去别的公司做高管,但他还是留在这里,肯定是因为你……啊……好疼吗!」 许宏笑了,他并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竟然会如此简洁且全面的将他这十几年概括出来。李莉莉不再与女儿纠缠:「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应该算什么样的关係。」 许宏看着期盼的大眼睛,重复着:「是呀!我们都搞不清楚。」他没有从女孩儿眼里看出失望,反而那是兴奋,他很容易猜到女孩儿又想起了什么或准备说什么。 这女孩儿确实如她母亲般直接:「但你们爱对方,而且现在还爱。我说得对不对?」 又是一个不置可否的问题,许宏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李莉莉却继续着直接:「我想你说的没错。但你也要明白,爱是很复杂的。」 女孩儿终于满意了,躲到一边喝起自己最喜欢的饮料,将完全的时间还给了母亲与许宏。下午茶的短暂,很快在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谈话与女孩儿冷不丁的插嘴中度过,许宏并不感觉这段时光是开心的,虽然是嚮往的。 「你也听说了呀。那个非正常实验调查委员会,无论最终掌握在谁手里,都会成为打压竞争对手前沿科技研究的武器。格局将彻底改变。」 「希望它不会真正成立,或者起码我们能在其中有一定话语权。」 「你并不曾真正瞭解咱们集团,也许以后你会了解到更多,但……」 许宏看到李莉莉欲言又止的神态,他明白这个等级权限分明的巨无霸肯定藏有过多的祕密,他也明白李莉莉、旭朝阳、欧阳风宇都是这些祕密的一部分,而自己却不是。他没有再追问什么,并不想知道什么,只是习惯性寻找起窗外。虽然秋季让餐桌变得新鲜且丰富,但那天气却无聊到不会带来任何出人意料,许宏很快放弃了那片距离自己很遥远的景色,再次注意起身边打扮中性的顽皮女孩儿。仅仅是注视。 相面般检查完所有的机器,离开机房时已是后半夜,道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冷不丁高速驶过的渣土车。姜鸿的公司并没有太多员工,而他是一个喜欢亲歷亲为的老闆。等待出租车的到来,他的脑子再次回想着所有服务器的所有配置参数。这个从电信租来的机房对他相当重要,自己的「洞悉」终于有了一个还算宽敞的家。而……家,姜鸿抬起头看向摩天大楼夹缝中的天空。秋天是清爽的,却找不到漫天的繁星,他怀念小时候在老家的感觉。那里的天很蓝,星很亮。但那久远的晚上,家乡的田野边,月色之下,以及因他的怯懦而死的以及彻底被改变命运的两个人。他知道不能再给自己找任何理由,却也已经没有任何做出补偿的希望。 坐进出租车,身边的司机突然问起来:「你是那个搜索的ceo吧,叫姜鸿,对吧?我很喜欢你们的东西,找起东西来很方便。」 姜鸿注意到前挡风玻璃上固定着的手机,看到了自己的实时推送应用的界面,他笑着点着头:「谢谢支持我们的產品!」看着司机的侧面,他注意到那阴暗中的脸上浮现而过的笑容似曾相识。 「你们怎么做到的。有句比较俗的话,感觉你们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它只是对一个人在网上留下的所有数据进行分析,得知一个人的各种习惯。简单来说就是它很勤劳地尝试瞭解大家。」 「所以许多人都担心隐私问题。你们不会洩漏我们的东西吧。比如卖给别人。」 姜鸿有点喜欢这个司机的滔滔不绝,他愿意更多的给司机说些什么:「它每天分析的数据量,如果让人来看,只是看完一遍,也要用几辈子的时间。而因为存储空间限制,它分析的数据有限,且无法长期保存所有的数据,最终保存下来的只是每个用户的性格、习惯等的量化特徵。这些数据人是无法直接看懂的。」 「哈哈!突然间想到,如果你们能得到所有人的所有信息,那是不是就可以预测未来了?」 姜鸿大笑起来:「师傅你很厉害呀!但预测未来我可没有考虑过,那只是存在理论上的可行。」 第三幕 / 终点 / 02 「为了关心你,爱你的人吧。我不想让他的生命白白浪费掉。」慕虹的这句话一直縈绕在苗红的心中,这是她唯一的动力,让她还能跟得上慕虹的脚步。不到一天的「蜜月」在退房前就已经戛然而止,剩下的只有再次逃往另一个城市,对苗红来说同样陌生的城市。但苗红知道那座城市也不过是下一场逃跑的开始。 只有一个模糊的目标,继续往东,慕虹异常的坚定。铁轨上列车的咣噹作响,比车厢内拥挤的喧譁好听很多。苗红尝试过滤周遭的人声,只让车轮通过铁轨接缝的撞击声充实自己。这并不是一辆充满异味的老旧车厢。它乾净、崭新,它明亮、宽敞,只有苗红不这么认为。 「车好慢呀!」看着窗外延伸着掉光了叶子的林地和覆盖着灰色的田地,它们倒退与消失的过程显得缓慢,与列车的声响一样无聊。她很快厌烦了不变的嘈杂以及本让她感到稍微舒适的铁轨的单调。 旁边的慕虹没有说话。这让苗红害怕,她担心这个爱着自己的女人因自己之前的自暴自弃而生气。她主动道起歉来:「对不起,之前我有些任性了。」她不确定是否真心认为自己错了。此时此刻的她一直没有问起目的地是哪,她并不关心。她搞不清楚这是得过且过的原因,又或者是对慕虹的信任。 而慕虹只是将她揽入到自己的怀中,依旧简单的动作足以代表一切。她看着女孩儿安静下来,想低头吻一下这变乖的苗红,但她也感觉到车厢的开放与拥挤,对面的人正无聊地到处望着,使她只选择在女孩儿的耳边嘀咕:「的确是有些慢。但它不需要提供身份证,我不知道我们暴露了多少,这样比较安全。这车大小站都会停靠。忍一下吧,当你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们就随便选择一站下车好不好?」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愣着胡思乱想。然而我讨厌自己的这些胡思乱想,讨厌自己虚假的一生。」然而苗红知道自己仍没有任何的选择,她默默趴回窗口,重新望向窗外。 景色总是在週期的变化着,从车站到房屋,从林地到田地,然后是新出现的房屋,以及另一个可能大也可能小的车站。每当到达一个停靠时间长的车站,慕虹都会将苗红拉下车在站台上耗掉所有的时间。每次苗红都盼望会是这场铁路之旅的终结,她不想主动提出自己早已无法忍受,只是因为简单的不想再让依靠的女人失望。 夜已深,慕虹仍在一遍遍询问列车员有无卧铺空出来。苗红知道她仍想继续前进,而到达东海岸需要许多天。苗红选择与慕虹一起蜷缩在座椅上。 漫长的无眠的一晚,当车窗外重新出现光明时,带来的只是更加无望的疲惫不堪。苗红说出了放弃。而进入山区之后的列车却不再有可以停靠的站点。崎嶇的爬坡道路更加缓慢,一棵树一棵树犹如间庭信步般挪动。积雪在常青树的树冠上积攒,时常出现在车窗边的陡峭巖壁让这无聊旅程多了一点点刺激。而近在咫尺的树枝、山崖、隧道,视线被无情地限制在眼前的窄小区域里,光线忽明忽暗,车厢摆来摆去,很快兴奋消失,却给苗红带来了无休止的眩晕与压抑。她尝试再次任性起来:「我能不能从窗子直接跳下去。」 慕虹出乎意料笑起来:「好呀!那我们就开始一起在丛林里做野人吧。会很有趣的。」 苗红为慕虹的语气搞得目瞪口呆:「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慕虹变得严肃:「这也是一个选择。至少他们很难再追踪到你,至少脑容预测无法再开展。他们目前的节点是刚好够用,少了你就无法正常运行。」 「那我死了不也一样吗!」苗红发现自己再次回到前一天的问题上。 「我们并不是以阻止脑容预测为目的,我们是为了你。」 「可我的生父已经死了,我的生母你们也不知道是谁。」 「洞悉的主人,姜鸿,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且,我想我也会在你的身边。」 「和杀死自己父亲的人在一起。却又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苗红苦笑着,这是她唯一可以确认的事实。 艰难的又忍受了几个小时,中午的盒饭过后,列车终于再次停站。苗红站在门口,等待列车员执行着看起来没有任何必要的繁琐流程,她要保证自己是第一个衝出车厢的人。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大山,一边是山谷中的小镇,中间是这个破旧的过于袖珍的站台。两条紧挨着的平行铁路,一个两层的红砖房屋。从山中窜出的冷风袭来,让苗红猝不及防。列车员喊着:「别走远了,这里停站时间很短。」 慕虹在列车员身后挤下车,将外衣扔给苗红,她认为自己不需要再确认什么,对列车员说:「我想我们就在这下车了。」她不需要搭理列车员那困惑的表情,也不认为苗红的执意是好的选择。但她答应过女孩儿,而女孩儿的任性也无法再去动摇。 穿上外衣的苗红使劲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她发现自己竟然在这寒冷的季节找到了一点草的清新味道。然而很快她察觉到了异样,看着缓缓驶离的列车张口问起来:「这是什么味道呀,怎么还感觉有点……」 「牛粪!」慕虹无奈地解释着:「走吧,离开这个风口。」 被积雪封闭的道路,让近在咫尺的小镇遥远到无法触及,一辆带翻斗的拖拉机成为下山唯一的选择。收了钱的司机仍会逮住机会调侃:「两个女的,大冬天的,不老老实实多坐一站,非要看什么大山。看看,只有装上这种防滑链才敢在这种地方走。你们的鞋就是走路也会一滑到底的。」 这个语气中总充满挖苦的司机之所以有如此幸灾乐祸的心情,慕虹清清楚楚是因为什么。唯一愿意在计划外跑去村庄的人,被严严实实包裹在厚棉衣棉裤里的人,他只会认为这两个女人是没事找事是在犯傻。虽然躲在一张厚毛毡布底下,但坐在金属的完全敞开的后斗里,刺进骨髓的寒冷依然成为了唯一的感觉。 「对不起,我是不是又过于任性了。」苗红不敢再提她认为车斗很脏毡布很噁心。 慕虹努力将女孩儿裹在身下,避免她受到行进方向上针扎般寒风的侵袭:「我也不知道下一站距离很近且就在村子里。但我们毕竟近距离欣赏到了雪山。」慕虹将自己的手捂在了苗红的脸上,她不忍看到前几天刚经歷晒伤的女孩儿再一次被冻伤。 「但那个村子什么都没有,我乾脆把你们送到镇上算了。像你们这种女孩儿,肯定应该找个像样的地方过夜吧,镇上有旅店。」单纯的调侃过后,司机提出了他的建议。 「那个镇子上是不是有一个飞机场?你能把我们送到那里吗?」慕虹的话让苗红感到意外。 「那是一个老闆的私人机场呀!呦?你们和那老闆认识吗?但冬天那个地方应该没有人吧!」 慕虹又拿出一叠钞票递给司机:「送我们去就行了,之后我们自己想办法。」 第三幕 / 终点 / 03 姜鸿明白什么叫钱多的没处花。为满足「洞悉」特殊的节点连接方式专门成立的硬件製造公司,三个分佈在世界不同地方的数据中心建成并投入使用,姜鸿不知道还能为「洞悉」做点什么。公司的规模一直不大,却缔造了无数个富翁,成为搜索领域绝对地位的垄断者。他开始投资医院,投资学校,投资农村。他的确回报了自己的家乡。 「我为什么要上市呢?公司只会以大数据为基础,提供儘可能精准的内容服务。这是我们一直会做下去的事情。我们只需要将这一件事情做到极致。我们并没有野心成为下世纪科技集团那样的庞然大物。」姜鸿在接受採访时,总是会说起类似的话语。在帮助全世界用户减轻无谓负担的时候,「洞悉」也在为自己减负,让公司运营变得极为简单,让姜鸿还有时间铺在最前沿改进「洞悉」的算法。 「有统计指出洞悉已经接触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网络流量,贵公司实际上已经是和下世纪科技齐名的存在。所以大家对贵公司的担忧也与对下世纪科技公司的类似,就是我们的隐私是否安全。毕竟贵公司的宣传以及给用户的感觉的确是如此,洞悉好像比我们还要了解我们。我猜洞悉其实已经知道我会这么说了吧!」这也不过是一个时常被记者提起的问题。 姜鸿的回答总没有太大变化:「洞悉只是大数据分析,它并不能看到未来。而洞悉的庞大同时保证了所有人的隐私都是安全的。也许有人洩露了你的快递单,知道了你叫什么、住哪里、电话是多少。你可能因此接到骚扰电话、垃圾邮件。这个问题在洞悉出现前就存在,却并没有因为洞悉的出现而严重。原因很简单,从洞悉里能获取到的信息在别的渠道都能获取到。同时洞悉复杂多变的结构以及数据处理方式使得从洞悉获取这样的信息得不偿失。还不如花上几百块钱直接从别人手里买几万条记录快速省钱。而洞悉分析后的结果也只对洞悉有意义,并且与它所掌握的其他纷杂信息关联在一起。和真实的人与周围人的牵连一样。根本无法有意义的提取出某一个特定人的信息。」 然而对外的说辞不代表是事实的全部。洞悉的自我分析表明它已经掌握了全球90%以上的流量,想提取某一个人的完整轨跡也并没有难处,而预测未来…… 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的姜鸿不时会想起这曾经的可能,看着平稳的负载数据,姜鸿默默地自言自语:「其实你一直都在预测未来。只不过是某个人的琐碎的无关紧要的未来。」他再次更新了「洞悉」的算法。只是尝试与实验,并没任何具体目标,姜鸿想知道群组数据之后,「洞悉」对全球重要决策的预测能力到底是什么样的。 有些人在不断成长的同时,有些人也在老去死去。在许宏眼里,五十多岁的李莉莉依然风韵犹存。她的身边是丈夫和已经成年的女儿。旭涵永远中性的打扮让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而她的性格也是相当直率,一点找不到李莉莉身上那种矛盾下的温柔体贴。回忆,几乎被遗忘掉的记忆,再次被许宏找回。不是因为这个奇怪打扮的女孩儿,也不是因为李莉莉,而是因为欧阳风宇的离世。 传统的葬礼与道别是没有欢乐的,所有人的衣着都是同样的素色,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同样的木然。池塘、假山、瀑布、睡莲,殯仪馆努力营造的幽静氛围与人们的心情混杂在一起,只显得不伦不类。也许唯一有意义的只是树荫下的长椅。旭朝阳与旭涵将那稍显隐蔽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你那时只是一个孩子,而我也根本不算是成熟。」并没有多少话语,只是李莉莉在倾诉:「直到现在,我依然不认为那段时间是可以被取代的。但对不起,我知道你一直单身也只是因此,因为我。」 「这只是我自己的选择,想让美好永存下去的方法。」 「但你应该知道我们要走了。欧阳老师的去世,也终结了集团与他的一份协议。在他病重期间,新的脑容实验室已经开始建造,新的项目也已经悄悄啟动,朝阳是负责人。很快我们将离开,去一个无法透露位置的地方,做一个并不知道是否应该去做的研究。」 「你肯定在想为什么非正常实验调查委员会在十多年后依然是纸上谈兵。当然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任何意义。」 「而我们却没有欧阳老师那样可以控制全局的影响力。唉!以后别说见面了,估计打个电话说句话都难!所以我想我的丈夫也不会在意我下面这个行为了。」李莉莉突然凑上前吻了一下许宏。 「看来我也真到了为自己找个女朋友的时候了。」 李莉莉站起身:「你早该如此。但绝对不允许你对我女儿有什么想法。」 许宏笑了:「放心吧,这我可不敢。」 远远地跟在那幸福的却又不得不分开的一家人身后,许宏对眼前的现实有些漫不经心。十年的集团后勤部副部长,升迁的势头已经是过去,他早已认为对得起所有人,对得起自己,不再有继续攀爬的动力。而看着满是祕密的集团内部,他也没有了勇气,寧愿自己永远作为局外人洁身自好。 殯仪馆外只是停车场和马路,以及并不在乎与晦气为伍的孤零建筑,许宏默默望着远处的广告牌。「洞悉」那识别度极高的简单风格广告总是会不期而遇,而在集团的硬性要求下,许宏从未体验过那精准到底是什么样子。「回忆的脚步,如果迈开了,就很难再停下。」许宏喃喃自语:「命运的脚步则永远无法猜透。」 第三幕 / 终点 / 04 目送拖拉机远去,慕虹终将她的目的告诉了苗红:「我在车站的地图上看到了这个私人机场。现在,我打算偷一架飞机。」 「但那个人说冬天这里没有人呀,你能确定还有飞机在这里吗?而且我们开飞机去哪里?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苗红只感到寒冷。 慕虹拉了拉被铁链拴住的栅栏门,皱了皱眉头。这样的高度她自己翻过去没什么问题,但她不认为苗红有这样的能力,寒冷的金属抓住一下都会感到有如被冻伤般的疼痛。 苗红站在原地,身体不自觉地轻微颤抖着,原本冻红的脸颊已经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青白。慕虹看着女孩儿的样子只感到揪心,她清楚那是低体温症的徵兆。慕虹搜索着周围做出决定,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牢牢裹住苗红,搀扶着她躲进一片厚实高挺的苇草中,一再嘱咐:「蹲下,坚持住,我去想办法把这锁打开,很快就回来。记住,坚持住,很快就回来。」 慕虹翻过栅栏往机库跑去,踹开门,她只想找把钳子。当看到两架固定翼飞机停在里面时,至少她的心踏实了许多。地勤总不会缺少维修工具,慕虹翻出一把钳子转身匆匆跑回栅栏,钳断栓住门的锁链。看着蹲在草垛中正渴望着她回来的眼神,慕虹只感到自己已经控制不住眼泪。 反而苗红却笑了出来,从她那发紫的嘴脣颤颤巍巍说出来几个音:「我很听话地坚持着。」 慕虹抱起、背起苗红往机库跑,打开办公室的门,却发现整个机库没有通电,空调电暖气都无法使用。她急了,根本不知道机库的电源总闸会在哪里,却一味想着怎么样能让苗红儘快暖和起来。 「喂。不用着急,我没什么事的。这里没有风,不再冷了。」 慕虹烦乱的心被一句话而改变,她静下来,思索着,让自己的想法重新变得有序。这本应该是她正常的处事状态,置身事外般有条不紊。她知道爱上一个人,将这个人作为自己的一切之后,会让自己完全身陷其中,无从自拔,失去判断。而这一慕虹总坚持着的旁观者角色,她已经不再想继续,她只想成为这女孩儿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是此时她需要重新回到以前的状态。 慕虹开始仔细盘查机库内的设施,这让她很容易的找到电源总闸。打开电暖器将它摆放在苗红身边,看了看饮水机开始烧热水,慕虹依然要确定这个总是缺乏常识保护自己的姑娘有没有被冻伤。 周遭变得暖和了,厚实的衣服反而开始成为阻隔温暖的障碍,不再缩成一团的苗红很配合地脱去了外衣,看着慕虹蹲在地上脱去自己的鞋和袜子。 「看了吧!我说了没事的。你并不用过分担心我的。」 喝上热水,两人渐渐恢復到正常的体温。发现的各种速食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两人得到了所有必需的满足。紧闭的房门将热量保存在这间地勤办公室里,而机库的其他地方依然是寒冷的,冬季的太阳也正努力想鑽回地平线后。慕虹不再打算着急去检查飞机的状况,她只想与自己深爱的女孩儿舒舒服服相互陪伴着度过这一晚。 而这一夜却註定是单调漫长的。地勤办公室并不是很大,几张办公桌上除了电脑外也再无其他特别的东西。然而慕虹并不允许苗红拿这些显然有网络连通的电脑来解闷。她的解释与定期重置手机的解释一样:「操作习惯也可以用来确认人的身份。」 「那么连听歌都不行了?」这让苗红感到失望至极,但很快发现的老式cd随身听又让她喜出望外。虽然并没有多少唱片可供选择,不过苗红已经很满足。不需要再听回盪在机库里的单调却有点吓人的风的轰鸣,苗红认为已经足够。 然而单调终将还会成为主旋律,两人挤在沙发上睡去。在半夜里的两次被弄醒之后,苗红被办公室外的各种声音彻底吵醒。隔着窗户,她看到慕虹正在检查一架飞机,她并不知道这项工作具体的步骤,只看到女人的手是脏的,脸上则满是汗珠。 苗红走出办公室,内外的温差再次使她有点措手不及。她走向那个专心致志的女人:「看你这满头大汗的样子,还以为季节错乱了。」 慕虹用乾净的手背抚过苗红略显凌乱的头发:「但手还是挺冷的。」她故意将满是机油的手指点向女孩有些苍白粗糙的脸颊,在脸蛋上留下一条淡淡的灰色印记。 苗红撒娇道:「这种油是不能用来抹脸的。」她抿了一把并不太好闻的机油,看向那架前置引擎盖敞开着的飞机:「这飞机能飞吗?」 「所以我把它仔细检查了一遍。」慕虹抓起抹布擦掉手上的油,将引擎盖锁死。她略带自豪地说:「好了,完工。」 可这却加重了苗红的担心:「前两天掉到沙漠里的事情我还心有馀悸呢!我怕我患上了飞机恐惧症。」 慕虹的眼神专注起来:「我的检查很仔细。」她跑去水池,在冰冷的水中快速洗乾净手,再跑回苗红身边:「我已经把情况汇报给了它,它也返回了路线安排。」 苗红早已不关心什么路线安排,她知道这并不是听天由命的感觉,也不是绝对的信任,而是一种对自己的未来冷漠的不关心。她用最简短的语气回应着,却不再听慕虹具体说了些什么,或者只是听从着要求机械地完成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比如把包收拾好。 「北半球?好远呀!」苗红知道这架飞机也只是中转。 轻型飞机的噪音极大,苗红听从指令戴上那个笨重的耳机,躲避阳光的眼睛望着慕虹熟练的驾驶。积雪的跑道并不会对这样的慢速飞机造成影响,轻盈却又单薄的身体很快升向天空。机库变小了,跑到变小了,围栏看不到了,大山的轮廓远了,苗红感到自己又一次体会了离开家的感觉。而慕虹只希望之后的旅程会一帆风顺。 第三幕 / 终点 / 05 「为什么?」这是一个总围绕在姜鸿身边的问题,时间长了却并无法解答,他感觉自己在变傻。在普遍的认识上,人老了脑子自然会不好用。只是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算法,而将傻就傻的做法就是把这句「为什么」问向了「洞悉」。 几十年的经营,对于纯粹的互联网企业来说是不易的,而姜鸿却依旧以单一的核心產品坚持了下来。只因他已经有能力「预测未来」。「洞悉」对用户来说早已不再仅是工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知己。姜鸿盼望的良性循环已经打开,无数没有隐私忧虑的用户将自身向「洞悉」完全敞开,「洞悉」得到了模拟和推演整个世界的数据与能力。只是除了姜鸿以外,没有人真正瞭解「洞悉」的能力会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而年老却依旧孤独的他却只能对着自己的洞悉嘮叨:「我只希望将这一能力服务于这些养活了我们的用户,告诉他们人生中最好的选择。实际上我怕我们的能力,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为好,藏于人类心中的邪恶念头总会希望将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的。我曾经就是这样的。」 而也许因为那内心的邪恶,或是简单的因为好奇,又或者是为了单纯出于对算法准确度的定量研究,姜鸿仍然开始查看「洞悉」的预测结果。大到政府的决策大选的进程,小到某个人几年内的成长与成就,「洞悉」均能保持85%以上的准确度。 「我知道我们可以选择性地干预一些决策,为了我们自己的私慾。但我们是中立的善意的,不应该做这种事情,对不对?」姜鸿面对着屏幕自言自语着。 然而预测准确率开始出现巨大波动,对决策的预测从平均95%下降到不到80%,「洞悉」对某些偏差极大的预测结果自动啟动了预警。 「为什么?」姜鸿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他知道「洞悉」一定知道答案是什么,只要允许它说出来。 几个简短的单词出现在屏幕上:「下世纪科技集团,脑容,干扰预测。」 姜鸿盯着那个巨大垄断企业的名字,心里颤抖起来。他走出办公室,望向窗外遥远地面上的星星点点。在最高建筑的最顶层,公路的交错看起来如同一幅闪光的画作。那只是夜晚的路灯,也只是夜晚的车流。 路上的不期而遇总会是美好的,而许宏却受不了突如其来被人拍肩膀的惊吓。一句「许叔」的问候让他很快搞清楚身后的人是谁。旭涵根本不留给这两鬓斑白之人任何反应时间,拽起他的手将他拉进路边的咖啡店。 许宏决定教训一下这个依然顽皮不修边幅的女人:「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和个假小子似的?有男朋友了吗?没有还不抓紧?三十多了吧!一点也不着急?」 「许叔,那你有女朋友了吗?」旭涵猛然用一句话把许宏噎了回去。她看许宏哑口无言,语气变得柔和:「你一辈子忘不了我妈妈,而我一直在等你。」 「旭涵呀!我……」 「好了!这是句玩笑。」旭涵变得严肃:「但我的确在按照爸爸妈妈的要求等待着一件希望永远都不要发生的事情发生。可是它还是发生了,显然没有人拥有欧阳教授那样的控制力。」 许宏想起了那句话。一个已经逝去几十年的人,自己的恩人,在此时此刻却依然会被提起。他看到旭涵手机上「洞悉」的推送弹出来,那是一条关于「不正常实验调查委员会」的新闻。他随口说了一句:「所有人都不理解本应该中立的调查委员会竟会让一个垄断科技企业来主导。」 旭涵看了看周围,趴到许宏身边:「只要你知道怎么影响和改变决策就行。比如预测未来,找到关键环节,影响它。」 「一直有传言‘洞悉’能预测未来,但姜鸿是不会这么做的。」许宏并不确认自己所说的话,在那遥远的高中时代结束后,他再没有见过这个同学,而很快他又确定了自己的话:「如果是姜鸿,那么集团就不可能成为主导。但你并不是集团的人,你又知道什么呢?」 旭涵打开包拿出一台手机,递给许宏:「这是‘洞悉’的定製版手机,也是唯一可以躲开集团的设备,你需要的东西都在上面。」 许宏没有接过手机,他想到了集团的规定。几十年的过于本分,他遵守制度,又制定制度,关键时刻去维护这些制度生存的土壤和环境。作为集团的后勤部副部长,他从没有碰过自己高中同学的任何產品,更未主动接触过自己权限之上的东西。许宏简单问了一句:「这里面都有什么?」 旭涵将手机放在桌子上:「许叔呀!父母虽没有方法牵制和控制集团,但不代表他们没有一点点的良心。他们和欧阳教授都预计到了事情将会如何发展,于是私下里设计了一套保障系统,并希望有人能在某个时候向世人曝光所有的事情。」 「要保障什么?到底有什么祕密。」许宏想起了一个几十年前就应该认真提出并寻求答案的问题:「脑容实验室到底是做什么的?」 旭涵叹了口气:「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妈妈还真说对了,她的确瞭解你。脑容实验室是改造和控制人脑的地方。」 嘈杂的声音明显起来,许宏往窗外望去。一场太阳雨不知道何时降落了下来,路人纷纷跑进咖啡馆躲避这不期而遇的温热雨水,室内突然变得拥挤而吵闹。这一变化让他重新注意起这个咖啡馆中的一切。棕木的圆桌错落着排列着,深红的布椅交叉在其中。靠墙的沙发与方桌,以及上方那盏造型个性的铁艺小吊灯。许宏想起了曾经的回忆,与李莉莉的第一个雪夜,以及之后所有的一切。他淡淡的回应着:「这样的研究是不被允许的,无论是集团的规定还是联合国的规定。」 「所以实验室后来被建在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偏僻岛屿上,所以集团一直阻止非正常实验调查委员会的成立。直到脑容系统啟动,并且可以预测和干预决策的时候,也就是现在。这就是为什么集团能最终主导调查委员会的原因。集团已经有能力干扰许多政府决策,併为自己的利益服务。」 许宏对这样的指控不置可否,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墙壁,与监控摄像头对视起来,而这又使他寻找起其他的监控。他愣住了,周围所有万向调节的摄像头均正对着自己。重新将目光转向旭涵,他看到了一个有些焦急的眼神。「如果这是真的,我也是这利益的一部分,你的父母也是,而……」 旭涵猛地说出一句话:「脑容的核心节点之一,是你的女儿。」 第三幕 / 终点 / 06 降落的过程,再次让苗红受到惊吓,看着被扔在公路旁的飞机,她终于爆发起了脾气:「飞机能落在马路上吗?马路上!开玩笑吗!飞机都散架了,都快散架了!我都散架了。」 慕虹瞪着面前正在跺脚的女孩儿,安静地笑起来。她只是等着,等着女孩儿不再发脾气,等着女孩儿静下来,等着女孩儿也笑起来。女孩儿不好意思地道歉到:「对不起嘛!可人家就是吓坏了。」 「这样的轻型飞机在这种道路降落是没有问题的。它让我们从此以后不管真实还是虚假的身份都儘量不要透露,所以我们也只能如此了。」 光秃的裸露的土壤包围在身边,或者还有些许并不多的积雪点缀其中,这就是除了那条马路之外的一切。不,苗红发现自己看错了,那些反射着白色光泽的并不是雪,而是压在土里显露不多的地膜。苗红注意到这里的风并不冷,却带着点海腥的气息。这种熟悉的味道,让她想起了自己那註定早已被火山灰掩埋的家。如果一切都是虚假的,苗红不知道自己此时还有任何怀念和留恋的意义。然而那记忆却是清晰与深刻的,是她唯一确信真实发生的。她知道自己又进入到无助的无解境地,在无法自拔之前选择了找寻其他的记忆:「刚才在天上隐约看到了海。」 慕虹点了点头,她率先走向了土地间平整结实的便道。 穿过这片在几个月后一定会绿油油的田地并没有任何困难,虽然它看起来巨大到望不到边际。零星的光秃树木与其他地方没有不同,立在那里,如同在看守着什么。而真正的看守,也许是那些装扮并不好看的稻草人。它们粗製滥造,缺乏维护,如同衣衫襤褸的乞丐。苗红从稻草人边经过,不由的幸灾乐祸起来,她看到稻草人身上遍佈着白色的鸟屎。 「稻草人,顶多就是象徵的意味。或者算是传统吧。早就有专门的驱鸟设备了。」慕虹冷不丁说了一句。 虽然只是平整的向前,但过于漫长的过程依然让苗红感到了一些疲惫,她趁机凑上去挽住慕虹的胳膊:「你这个也知道呀!」 慕虹看了看女孩儿,又看了看前方,一条更宽的公路正横在那里。「我们要搭辆顺风车去港口。」 苗红仍没有考虑这趟旅程将要去往的方向,只是学着慕虹的样子满脸阳光面对驶来的汽车。很快一辆空载的卡车停在了她们身边。苗红皱了皱眉,她仍对之前寒冷的拖拉机后斗心有馀悸。慕虹没有犹豫,与司机打着招呼,拉开车门爬了上去,转身将苗红拽进了车。 苗红很快为自己并不多的见识而惭愧。在刚才的一霎那,她认为慕虹不再想管她,直接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而这卡车的座椅只有一排。她傻傻的看向慕虹:「原来这一排有三个座位呀。」顺着眼神,苗红注意起司机的长相,粗燥沟壑的黑色皮肤,以及不怀好意的奇怪眼神。她认为自己又想多了,看到慕虹坐在那人身边若无其事很自然的攀谈,她忽略了从那男人的话中听到的各种曖昧的词语,只是单纯的望向车外。 苗红喜欢看着景物在身边快速的倒退。一棵树、一栋房子、一个院落。很快房屋更密了更高了,路也更宽,人渐渐多起来。更加靠北,更加温暖,更加溼润,植物的枝叶在冬季依然泛着翠绿的色彩,眼前不再是非灰既白。然而司机越来越口无遮拦的话语不绝于耳,苗红感到慕虹也已经不自在。 「在这里就下车?你们这是打算去哪里?」司机突然问了一句。 「想在附近走走,感觉这里很不错。」慕虹陪笑解释着,她感觉已经忍无可忍。 下了车关上门,象徵性对那卡车摆了摆手,慕虹拉起苗红狠狠说了一句「白痴」。她害怕女孩儿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慌,赶忙补充道:「我们只需要彼此,对吗?」她看着苗红点了点头。 沿着人行道慢慢行走,海边的鱼腥味道越发明显起来。苗红深吸一口气:「感觉像是回到了家,但比家要温暖潮溼了许多。而且……」苗红跑到路边的橱窗旁,「……而且有好多的鲜花。」 慕虹看向这家装修精緻面积庞大的花店,她想起了那家富丽堂皇的豪华酒店,她的心不知不觉陷入其中,身体的疲惫却伴随着更加明显。本想带给她带给自己更多几天的休息,本想体验一下浪漫轻松的「蜜月」时光,此时慕虹希望从这家花店中找回一点。 迎宾铃的声响清脆悦耳,花香则像极了那酒店的温室餐厅,或者更加复杂与浓郁,慕虹小声对正迎上来的店员说:「我想为我的姑娘买一束鲜花。」她怕店员不理解自己的话,望向正在店里间逛的苗红,重复了一遍:「我的女孩儿。」 现金付完款,慕虹将一大束玫瑰花塞给了已经在旁边盼望很久的苗红。包装精美的花束被满满抱在女孩儿的怀中,那是几十支鲜艳的含苞欲放的玫瑰。简单的事情就能使她感动,苗红垫起脚尖身长脖子亲吻了送给她花的女人。这样的动作在店员的注视下反而让慕虹感到了些许无措。离开花店,搂着苗红,感受着花香,慕虹问了一句:「永远和我在一起吧!」看到苗红肯定的点头,她的心安定下来,疲惫也再次消退。 而太阳又一次不带任何留恋地西沉进地平线下。 躲进一家并不起眼的旅社,慕虹唯一考虑的是可以不用验证身份,可以支付现金,没有不可预料的监控,她不想再出现任何不期而遇的突发事件。而这样的旅社已经足够安静和乾净,满足最基本的需求已是绰绰有馀。海边的潮溼味道却是不可能避免的,它沾染着房间里的一切,地面、床单、被罩、墙面、橱柜。然而苗红看似并不讨厌这样有些油腻的感觉,慕虹知足了。 黑夜早已降临,而出入城区的各种大型货车却频繁了起来,让本认为的安静荡然无存。耀眼的灯光时不常扫过略微单薄的窗帘,伴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以及没有任何徵兆的车笛声。短暂的安静,慕虹感觉还是远处港湾传来的汽笛更加好听。因为它们声音柔和,也因为它们代表着希望。 慕虹无法在这样的吵杂中睡去。看着身边早早睡熟的苗红,她的心却砰砰直跳。她不知道原因,也许是在兴奋,也许是在恐慌,也许只是想抓住任何机会欣赏身边的美丽。那束玫瑰平躺在桌子上,当太阳再次升起时,花瓣与衬托的叶片都将褪去它们的光鲜与靚丽,剩下的只是枝干上的尖刺依旧锋利。慕虹想到了自己。纯粹的利刺是不会被人接受的,因为那隻会伤害到触碰到自己的人。于是就变成工具吧,专门用来伤害,毕竟这样的自己还能有点用处。而再次的被依靠…… 又是一辆被没有素质的司机驾驭的车经过,慕虹再次从无法深入的迷茫中醒来。强烈的无法适应的远光灯过后,屋内的黑暗笼罩着眼前,慕虹感觉自己成了瞬间的盲人。而身边苗红的呼吸依旧平稳,身体安详一动不动。 慕虹轻轻晃动着女孩儿,幅度越来越大。她要看到苗红的反应,不一定是醒来,但起码是翻个身、皱下眉、哼一声。但她什么都没有得到。苗红只是躺着,却对外界失去了任何的反馈。 慕虹猛地坐起来,她惊慌失措,抓过唯一的救命稻草,对着手机的话筒喊起来:「她被连线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第三幕 / 终点 / 07 许宏搞不清楚旭涵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走神了,那句「你的女儿」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旭涵并没有更详细的说些什么,只是不停强调那部手机的重要性。而许宏却并没有感到太多的震惊。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孩子,也知道旭涵并没有说谎。集团内总是会有许多机密的实验在进行,对于他的职位来说得知些风吹草动则太正常不过,他想到了人类克隆以及基因改造。许宏奋力在自己的记忆中寻找,而任何的捕风捉影中都寻找不到那新脑容实验室的蛛丝马跡。它如不存在一般。同样,他得不到李莉莉的消息更没有旭朝阳的,许多年以来他只是从旭涵那得知一点类似于「他们都挺好」的模糊说辞。毕竟不受僱于集团的旭涵更没有理由接触到集团的祕密,只是因亲缘的关係让她还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父母瞭解到最简单的情况。此时此刻,曾经旭涵所说的「我希望他们能早退休,起码是正常退休,不要再干了」,许宏终于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拿起手机,解锁界面,一个文件孤零零摆放在主屏幕上,许宏在犹豫中打开了它。这种感觉,他一直留有印象,两难的选择虽然经常会有,但有如此感觉的次数却并不多。那是李莉莉给他的感觉。然而李莉莉还带来了温馨、满足与舒服,可这个长达几千页的文件带来的只有震撼与恐惧。他不由自主嘟囔起那些可怕的术语:「人造子宫……受精卵……基因绑定……量子级控制……隐性三螺旋……沉睡……信息通道……」而这些只是目录上的词语。 目录最后一条,红色的黑体字标志着它的与眾不同,虽然它的文字本身显得并不怎么吸引人的注意——「触发觉醒」。许宏点开了这一张。然而他看到的只是手机弹出来的巨大警示框,一条话语显示其上:「马上离开!」 他看了眼手机左上角依然是叉号的信号指示,又抬头望了望周围。雨已经停了,咖啡馆再次回到正常的寧静。也许是因为时间的缘故,也许是人们担心还会有另一场雨降临,此时的咖啡馆里客人反而变得更加稀少。 他不理解手机上的警示代表什么,却终于想起来旭涵临走前所说的话:「我们决定将这些信息公开,因为集团可能在策划更大的事情。但集团已经染指了几乎所有的领域,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唯一想到的只有你曾经的同学。我们知道风险很大,但如果你能将这些东西通过他透露出去,我们也许就能获取主动,摧毁集团的阴谋。」 还有什么阴谋?这个难道还不算大吗?许宏随手将弹出的警示框关掉,他只是想看那文件的内容。 「条件触发……手錶……植入记忆……关键确认……欧阳风宇、旭朝阳、旭涵形象……限制接入……」一切的怵目惊心让许宏不知所措,然而手机在手中的猛烈震动却让他更是心中一颤。新的警示从屏幕上蹦出来:「马上离开!马上!现在!」 许宏再次抬头看向周围,他想起了那些监控摄像头,它们依然正对着自己。手机仍在不停振动,一个个「现在」与「马上」堆满了整个屏幕。 许宏站起身慢慢向咖啡馆外挪去,然而手机却没有停歇的打算,哪怕走到门口时也是如此。「你是要催命吗?」许宏认为自己正对手机说话的行为有些不可理喻。 闪光、气浪、轰鸣从许宏身后传来。那只是一瞬间的感受,却犹如回到了几十年前那辆正倾覆翻滚的长途汽车中。它真的是一个巨人,庞大的充满力量的。它的脚猛猛踹向已经年过半百的许宏,将他踹离地面,踹飞出去。几十年之后,他再一次感受到积极的加速度与懒惰的惯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他的骨骼、他的内脏,总不和皮肉一起追随同样的节奏。他只感到被挤压,从皮肉到内脏到骨髓,被夹在两种不同速度的空气之间,如墙壁一样坚硬。他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一张纸,一张薄膜,什么都不会剩下。 还好,也许只是还好,骨骼与内脏终究赶上了皮肉的速度,它们回归了弹性,回归了厚度,回归了自己原有的位置。然而新的加速度出现,它的方向改变,虽然已不再强烈,但许宏却看着自己正衝向实实在在固体的墙壁。不,那是石板铺就的人行道。四周是窗户,是桌椅,是杯碟,是人,至少在这之前它们是的,而此时此刻它们只是洒落的粉碎的残骸。 许宏却还认为自己是完整的。 当他醒来时,眼前只有白色的天花板。疼痛使他无法挪动半分,哪怕是转动一下脖子。 「多亏你被送到了我的地盘,否则我想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你并继续未完成的暗杀。」陌生的声音传进许宏的耳朵:「几十年了,想不到我们再次相遇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形。」 「姜鸿……,是你吗?」 姜鸿从椅子上站起来,凑到许宏眼前:「你很虚弱,不要说话,听我讲就可以了。我的‘洞悉’发现有人也具有预测和干预未来的能力,而当旭涵女士用我们公司的產品存放那些文件时,‘洞悉’也知道了来龙去脉。于是我决定让‘洞悉’开始干预这场事件,暗中让旭涵女士从下世纪科技集团的监视下襬脱出来,她一直都很安全。但我们没能提前预测出她会找你,当发现你被盯上时已经完了,只能用笨拙的手段直接对即将到来的暗杀向你提出警示。你现在可能会想知道旭朝阳和李莉莉的情况。但因为你们对全员工的保密政策,‘洞悉’无法获取你们集团的信息。对不起。」 「脑容……为什么……」许宏的力气只够挤出几个词。 「‘脑容’也可以算是一台超级计算机,只不过它具有极高的智能水平,毕竟它的节点是几十个被改造基因的人。他们白天的正常生活带来了对人的行为特点的直接感受,而在晚上睡眠时则将这些感受变成量化指标,结合全网络的数据分析整个人类的行为走向,预测结果并制定干预方案。毕竟人的智慧潜力还是无限的,他们总会更准确的得到结果,我的‘洞悉’永远无法做到。」 「我的女儿……」 「是的。其中一个具有你的一半基因,而她也是核心接点之一,负责联络和分配。因为旭涵女士将你牵扯进来的行为,‘洞悉’决定触发这个节点的保护记忆植入,让节点的连接逐渐不稳定,让‘脑容’逐步失效。这样‘洞悉’就能完全控制局面,并将这个节点永久性带出下世纪科技集团的监控。这样的行为估计能让下世纪科技集团在这方面停滞大概十年。」姜鸿看了眼手机,继续说到:「现在,我们的计划已经可以啟动了,只是牺牲总会在所难免。」 第三幕 / 终点 / 08 惊恐,无边际的恐惧,汹涌而来。慕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大喊大叫是否能让手机另一端的它听到并理解。然而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推拥着苗红,只想用更大的力量将这女孩儿唤醒。而残酷的现实却告诉她这只是徒劳。不大且拥挤的房间显得空虚,窗外明晃的光影显得暗淡,引擎声车鸣声显得苍白。慕虹只感觉失去了一切。房间依旧在拥挤,窗外依旧在车灯闪烁,汽车引擎也依旧在吵嚷,而慕虹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她只有做着机械的动作,只为那不可能的可能。 手机响起来:「放弃任务,任务终止,撤离。」 慕虹愣住了,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她无法执行。「不,我不会放弃。」她对手机喊着。背上包,抱起女孩儿,慕虹衝出房门,在狭窄的走廊里跌跌撞撞。也许是光线昏暗,也许是情绪紧张,她感到眼前一切都是不清晰的。其他房客被走廊里的噪音吸引出来,让艰难的路更加拥挤。也许慕虹应该更镇定一点,比如编造个要去医院急救的理由搞到一辆车或其他的帮助。然而她只想着带自己的女孩儿离开,只想着挤开挡在自己前方的一切。 冷风的街道,是过于潮溼的感觉,慕虹从没有喜欢过这浓烈的腥味。天是阴的,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只有明一盏暗一盏的路灯。扛着如尸体般的女孩儿无法走远,她却不忍心将女孩儿放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选择撬开某辆车的车门,慕虹想去拦下疾驶而过的车辆,只是没有人会为这样的她而停车。 无奈的无助,慕虹体会到苗红的体会,她不再去理会手机传来的任何信息。可当她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理智而又重新找回冷静时,一切看上去已经晚了。 几辆suv出现在道路上,横在慕虹面前,挡住所有还能前行的道路。车门打开,一个个穿着笔挺紫色西服的代理人走下车。 其中一个代理人上前一步举起手枪瞄准慕虹:「你们的旅程到此为止了。误入另一个节点的接入范围,只能怪你们运气不好。」 挣扎,却已经没有挣扎的馀地;逃脱,也已经没有逃脱的可能;僵持,成为最无奈的唯一选择。不再前行,不再后退,只是站在原地喘着粗气。身上的女孩儿变得过于沉重,只是她仍不想放弃这样的负担,拖延也许会带来渺茫的希望,却也可能只是延续自己的痛苦。 代理人距离越来越近,他们故意压缩着包围的范围,使更多粘稠的海腥涌进慕虹的鼻腔。 「但你并不讨厌这种味道,是吗。」慕虹对着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的苗红说起来。 「不要再挣扎了,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都痛快点,大家都能少点麻烦。」代理人的话显而易见。 慕虹的僵持仍不打算结束,她站在原地,揹着苗红,却一言不发。手机的铃声早已不再响起。 「没关係。我们可以在这里陪你靠一晚上。但你应该知道,这一夜才刚刚开始。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让太阳不再升起。毕竟我们可以控制一切。」 慕虹冷笑起来,她本想大笑狂笑,只是已经被压得喘不上气。而僵持,她依然在继续着。只是对方留给自己的空间越来越狭窄,自己的气力也已经到达极限。 对面的代理人缓缓放下手中的枪,本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其他代理人跟随着一个个返回suv,驱车离开。道路上,又只剩下路灯以及偶尔驶过的各式车辆。手机的铃声再次响起,慕虹费力腾出一隻手拿出手机,屏幕上的内容与之前的场面一样无法理解:「按原计划,早晨乘船离开。」 苗红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慕虹赶忙将她的双脚落在地上,看着慢慢睁开的双眼,只想着去亲吻她的双脣。 「和许宏一样,他们做出了自己的牺牲。威胁洩漏所有下世纪科技集团的祕密,换取我的自由。当然同样也能得到他们自己的自由,虽然他们不知道那样的自由会面临什么。但脑容项目也许不会再存在了。」 [完结]第三幕 / 终点 / 09 潮腻的海腥变得鲜香,一个多星期的海上航行也成为赏心悦目的新体验,慕虹跟着渔民学会了深海打渔。再次上岸,北半球的夏秋之交与南半球的并无太多不同。剩下的行程依然是曲折和漫长的,火车、汽车、步行,只不过已不是为了躲避什么,而是那大山的深处本就偏远。 山间的清凉已让周围不再有夏末的感觉,远处片片的点点的色彩,是果树为自己献出的礼物。不再潮溼,雨水开始减少,而流经凉亭的溪流却仍继续着它的节奏。 踩踏着山路,伴随着玩耍,苗红终于见到了护林员的房屋,温室的花房,以及白发的姜鸿。温室的一角,密封的紫檀木盒规规矩矩摆放着,许宏的照片镶嵌其中,香炉中的香灰依然散发着它特有的气味。苗红站到紫檀木盒前,深深鞠了三躬。 「在那场爆炸中,许宏一直没能完全恢復,身体机能退化很严重。到这里的路程又太过曲折,他的生命本已经接近终点。不要责怪慕虹。」姜鸿站在旁边,他从未想过这个充满无数不确定性的计划会真正的实现,更未想过苗红这个名字在几十年后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我没有责怪过她。那么其他人呢?」 「旭涵女士一直被‘洞悉’保护着。我们不知道旭朝阳和李莉莉的情况如何,或者其他‘脑容’节点都在哪里。我想我们也没有机会知道了。的确是有些遗憾。」 「但作为任性的女孩儿,我想我已经满足于能有你们的陪伴了。」苗红搂住了慕虹。 姜鸿看着眼前,感受着彻底放松的幸福。真切的满足,是钱无法买来的。几十年前留在心中的空洞,终于得到了填补。他把花房的空间留给缠绵着的两个女人,独自走过连廊,走到亭下,直到发现溪边的那一高一矮两个人。 高个的男人站在溪边,站得笔直,低头看向自己的旁边。斜侧的脸上时不时浮现出转瞬即逝的笑容让姜鸿感到似曾相识。 他的旁边是一个女孩儿。姜鸿认为那应该是个女孩儿,因为那是一头笔直顺滑的黑发。只是姜鸿无法理解这女孩儿的衣着,那是一件几乎能把她完全罩起来的男士衬衣。这样的打扮,只是坐在石砖铺成的小堤上,赤裸的双脚自顾自的在溪流中来回淌着水。 「你这里的环境真好呀。太愜意了,太舒服了。」说完这句话,女孩儿回过头望向姜鸿。 姜鸿确认了,那的确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可能比苗红还要小。姜鸿点了一下头,往他们那里继续走去:「谢谢,这里的确很美,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可以在这里躲……」 姜鸿停住了,从脚步到话语。他看清了那个也转过身来的男人的面孔,一段本认为不可能再找回的记忆突然浮现出来,与其他的短暂的记忆拼合在一起。 女孩儿从地上站起来,整理着那衬衣的肥大领子,倚在男人身上。姜鸿看到女孩儿在对他笑,一种善意的温柔的关心的笑。而男人的脸上却浮现出无奈。 姜鸿望了望身后,确认慕虹和苗红依然在花房中,他决定把那个几乎困扰了自己一生的问题说出来:「那天……我离开家上大学的那天……长途车……」 「对!」女孩儿看起来相当喜悦,她不再等姜鸿的犹豫:「是他救了你,从那辆长途车里把你拽了出来。我的……」女孩儿抬头看向那男人:「我的……爸爸。」 男人的嘴角显现出一点点笑容,而无奈并没有消失。 「为什么。」姜鸿本想问他们如何有能力救出自己,但他认为他们不可能说出来。 「因为你想补偿,你一直想补偿。」女孩儿说到。 「是呀,补偿我曾经的沉默。」姜鸿再次看向花房的方向:「如果我将那晚放学后所看见的说出来,我怕我也会丧失上大学机会,于是我选择了沉默。但如果我没有选择沉默,苗红可能就不会自杀,许宏也能实现他的梦想去上大学,我们三个也许依然会被称为三红组。」说到此处,姜鸿笑起来:「所以,你们把救另一个苗红的机会给了我,同时我也算是有了补偿许宏的机会。」 女孩儿又笑起来,充满了属于她自己的幸福与满足。她对姜鸿说:「我们要走了,再见。」 「谢谢你们。」 女孩儿向他招了招手,挽起男人的胳膊,转身沿着溪边的小道渐渐走远。姜鸿终于听到了那男人的声音:「爸爸?」 女孩儿的声音里流露着甜蜜:「嘿嘿!你说过吗,爸爸、丈夫,随便叫。」 男人继续:「你太多的改变了宇宙的联系,这样并不合适,很可能会带来概率的塌缩。」 女孩儿语气中的喜悦消失了:「我只想让他们幸福。虽然我得不到,但我希望别人能得到。」 男人没有说话。女孩儿却像是在弥补自己刚才那句话:「我和你在一起也是幸福的。只是……对不起,我不应该那么说。」 当他们即将消失在树林中时,姜鸿看到男人俯下身轻轻亲吻了女孩儿的嘴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