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勒的名单】Hidden Lives》 第一章·梦 午夜,长廊,她总感觉有东西紧缠着她不放,一种丑陋危险,如同恶魔一般的东西。恐惧让海伦加快了步伐,可身体却越来越沉重。她简直要无法呼吸,迷失在这片黑暗中。 “我能去哪?有人能帮我吗?” 海伦想要大声的嘶喊,却没有人听得到,她意识到自己将独自面对那个怪物。 快要走到走廊尽头,海伦快速右转进一间很大的卧室,法式木门连接着房间外的阳台。她急匆匆地冲向阳台,却发现四下依旧被暗夜笼罩。在惊惧中她感到那个怪物正靠近这间卧室。 “它很快就会发现我,没有希望了。” 她紧紧闭上自己的双眼。 “如果死亡在所难免,我宁愿选择自我了结。” 她登上护栏,站立着,不远处传来一阵低吼。 “原谅我,我的主。”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竭力牵扯自己的裙角。 “不要啊,海伦,不——” 她纵身跳了下去。 海伦猛然睁开双眼。她的心脏跳得好快,整个人头晕目眩,惊慌失措。 “我在哪。” 她满目所见皆是空白。 “我是死了吗?” 她眯起眼望向身侧。 “这里都太刺眼了。” 海伦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躺在床上。从帘外耀眼的光线看现在已是正午,借着阳光海伦开始仔细打量起整个房间。与自己在集中营里的地下室相比,这里一切都如此干净,整洁。 淡淡的酒精与药品的味道刺激了她,从自己右手臂上的输液管往上看,一个大大的吊瓶正悬在她头顶上。 现在她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何地了。 她还没死,她正在医院。 前额开始疼起来,海伦努力地想抬高她的右手臂去触碰额头。阵痛让她不得不停下来。疼痛同她的意识一同醒来,好似正在蓄积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痛楚让她呻吟不已,然而她的喉咙又干又疼,什么声响都发不出来。 “我敬爱的主,恳请你结束这痛楚吧。” “恳请你杀了我吧。” 海伦期盼着,等待着。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来救她。这间小小的病房寂静无声,没有上帝的踪影。 这更坚定海伦心中的念头,上帝早就抛弃了她,就像他遗弃她的同胞们那样。他对犹太人民的祈祷充耳不闻。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同胞们受灾受难,被折磨至死。他也没能给予她逃离这残酷现实的自由。现在,她想死,上帝却让她继续活着。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她痛楚地闭上双眼,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吧,什么都毫无意义。 “真失败…求死都失败了。” 什么都没能改变。 房门突然打开,走进来一位矮小的中年妇人,她手里拿着金属托盘,进来前还行了一个纳粹礼。她笑着直视着海伦的眼睛。这般温暖的笑容,海伦好长时间都没有见到过。 “纳粹礼?我在哪?难道我没在集中营医院?” 一切都不应如此。 “赞美上帝啊,你终于醒了!我们都好担心你。” 这个纳粹妇女轻轻地把托盘放在床头边的柜子上。海伦瞧见托盘里有好几个注射器与盛满液体的玻璃瓶。想必她有受过专业的医疗训练。 “我是安娜修女,很高心认识你。” 安娜修女轻柔地拍了拍海伦的左手,以示关心。海伦睁大眼睛,想仔细分辨出她的脸……好陌生,她肯定不是集中营医院的一员。 “你现在还很疼吧?” 海伦缓缓地点头,安娜修女开始准备注射。吗啡注入的那一刻,海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她闭上了眼睛,安娜修女用湿毛巾温柔地擦拭她的脸庞。这是难道的片刻宁静。 “你是个幸运的孩子,脸上只有一点擦伤。不出几个周,它们就会消肿,这些疤痕都不会留下来。你的身体就没有那么走运…….这可真是个奇迹让你还能在我们身边。” 海伦睁开眼就看见安娜修女凝重的神情。 “答应我,你再也不会犯下那样的罪行……永远也不会。你答应吗?” 安娜的声音不禁让海伦想起母亲对自己饱含爱意的责怪。自杀,是最糟糕的罪行,或许比被杀害还糟糕。这位陌生的修女是出自真心地希望自己安康,这样的爱让人难以承受,海伦的眼眶湿润起来。安娜修女温柔地给海伦一个拥抱。 “你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不要忘记上帝的馈赠。” 海伦点着头,嘴里嗫嚅着想要对安娜修女说声“谢谢”。 “不必谢我,孩子。你该感谢那个救你一命的人。” 海伦疑惑地望着她。 “要不是他,你早因失血过多而死。我至今都还记得,他急匆匆地抱着浑身是血的你前来抢救的样子。” 安娜修女回忆起来面色一紧。海伦即刻想起辛德勒先生,一定是他救了他,尽管她也不确定那天辛德勒先生有没有来拜访指挥官。但只有他才能安排她住进集中营外高级的天主教医院。她当时的状况肯定把辛德勒先生给吓坏了。海伦感到糟糕透了,头又开始疼起来,她有些倦意。 安娜修女似乎能明白她脑中的想法。她开始收拾着器械,一并整理起海伦的床垫。 “我得去通知施密德医生你醒了。等会儿我会带点吃的过来。你已经两周没有进食了,你得吃点东西。” 海伦轻轻点头,缓缓地闭上眼睛。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听到安娜修女走出了病房。脑海里想起辛德勒先生。或许我被拯救了,上帝并没有抛弃她,我还在他的名单上。 他会前来拯救我,这便是我活着的理由。 我要活下去。 第二章·会谈 阿蒙咳嗽了好一阵,喉咙有些不太舒服。今天的天气看上去很干燥。难不成是感冒?他最近频繁地参加会议,期间还接听无数的电话,嗓子确实有些承受不住。自从上个月俄国同德国签订了和平协议,工作量急剧增多。阿蒙,同大多数纳粹军官一样,本以为随着战争的结束会迎来无数的派对狂欢。然而现实却是,他快要被比以前更多的工作给压垮了。阿蒙默默期许着自己千万别发烧,现在可没有生病的时间。 他走进招待室,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秘书齐格勒女士也不在。阿蒙瞥了一眼手表。我该等等吗?算了,上将可不喜欢别人迟到,我自己一个人进去吧。他敲了敲门。 “请进。” 克鲁格将军正在翻阅文件,手里拿着钢笔不停地签约文件。阿蒙进来时他头都没有抬起来。直到阿蒙步履轻快地走到桌前立正,鞋后跟并拢发出哒的一声时,将军才放下钢笔,抬起头望着阿蒙。 “Hail Hitler!”阿蒙行纳粹礼说道。 “Hail Hitler !请坐。”克鲁格将军指了指右手边的皮椅。阿蒙坐下时,听见皮椅发出呲呲的声响。 不知怎的,将军总让阿蒙想起自己的叔叔汉斯——他父亲最小的兄弟。无关性格与个性,单纯外表的相似。或许是因为将军那一丝不苟地穿着习惯,细边圆眼镜架在有些像意大利人的鹰钩鼻上。在阿蒙的印象里,他的叔叔就是这样书写着自己的小说。 “我永远都不会用那该死的打字机,它们根本不让你动脑子。” 叔叔曾对年轻的阿蒙说道。 “事情办的如何?”克鲁格将军把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 阿蒙回过神来,挺直身躯,清了清嗓子。 “所有都按计划顺利进行,长官。抵达奥斯维辛(Auschwitz )的最后一班列车前几天就走了。这是你要我带来的文件。” 将军拿过阿蒙递来的真皮文件夹,仔细地审阅一页页文档。他点了点头,甚为满意。拿起钢笔在文件页上签下名字。结束了,普拉绍夫(P?aszów)集中营,至此不复存在。 “我相信你定会把它收拾干净了再走。” “当然,长官。我保证这座集中营会彻底关闭。” 克鲁格将军边点头边点燃一根雪茄。烟味散漫在整个房间。他的叔叔可不会这么做…… “弗兰克将军说元首想继续他当初针对波兰的计划。我们也一直在商论德国与奥地利境内的移民宣传工作。不到一年的时间,集中营片区的房产将会成为政府得天独厚的商机。现在经济虽有些颓废,但有了那片地,党便无须大动干戈重振经济。” “那…波兰那边的集中营将会关闭吗?”阿蒙询问道。 “最终都会。我想弗兰克将军早已决定只留下那个最大的集中营,直到犹太人、吉普赛人与罪犯通通不复存在。我们可以为我们的工厂找来更好的波兰劳工,他们可有可无。再过一两年,这些种族就会被社会彻底剔除出去。这岂不是很伟大?”将军笑着说。 阿蒙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这些犹太人就像臭蟑螂,你发现了一只,接下来就会有无数只。德国那边已经下达了严格的命令。任何包庇或同情他们的人都将被处置。请通知你这边的官员,让他们盯紧了这样的非法活动。奖惩制度或许会有所帮助。你觉得怎样?” “我认为这主意很好。长官。” “好,那就这么定了。” 将军同阿蒙互敬纳粹礼。此次会谈结束。阿蒙走出房间,接待室里依旧没有人。谢天谢地啊。他可不想被齐格勒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脸色。他在接待室的椅子上坐下,长吁一口气。事情进展得太快,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他得赶紧想出个计划来。 第三章·电话 阿蒙把笔扔到一旁。他今天总是无法集中精神。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试图专心地工作,可摆在他面前的文件似乎毫无意义,字词无法在他的脑海中停留。他起身走到吧台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早上十点左右就喝酒?阿蒙,你得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辛德勒的声音在阿蒙的头脑中响起。他皱起眉头,大口饮酒。他是谁,有什么资格给我提供建议?他就是个花花公子,城里所有的漂亮姑娘都被他上过一遍。如果日程允许的话,他宁可在床上挥霍好几个小时。 荒诞又可笑的圣人姿态,不过是辛德勒的游戏。这样的魅力甚至可以哄骗到犹太女孩。每当他从她们的身边走过,她们都会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就连海伦也..... 阿蒙险些把酒杯摔落在地。他赶紧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辛德勒曾劝说他,要对集中营里的犹太人采取稍微温和一点的手段。这么做才能体现出真正的权力,可阿蒙对其嗤之以鼻。只有子弹射向犹太人头颅的那一刻,他才能感到自己至高无上。与其掌控他人的情绪,不如操纵他人的性命。比起犹太人谄媚巴结的眼神,恐惧的目光更能让他心满意足。 然而......在海伦身上......他想得到一些不仅仅关乎身体的东西。他想要主宰她的思想,控制她的心灵,将她的精神牢牢掌握在他的手中。她就像一个棘手的谜语,或者如同一道需要时间来解开的难题。要想强奸她或者杀了她,实在是太容易了。作为第叁帝国的雅利安德国军官[1],阿蒙一再告诫自己,他绝对不能跟一个犹太女孩上床。这不仅违反了法律,也违背了他的信仰。辛德勒在生日那天,因为与一个年轻的犹太女孩接吻,被关进了监狱。这还只是比较轻微的惩罚。如果一个德国人被发现与犹太人谈恋爱,他或她将被永远逐出纳粹党,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剥夺。他们将被贴上 犹太情人 的标签,过着比任何战犯都要糟糕的生活。死刑或许是更好的惩处。 我是不是疯了? 不,绝对不可能。 纳粹党是阿蒙的生命,从十几岁开始,党便是他人生的信仰。他把他的人生都献给了党。他的决定甚至造成了他与其父亲之间难以弥补的隔阂。时至今日,他学识渊博的父亲仍然拒绝承认阿蒙作为军人的成就与功绩。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面了。 只要能让伟大的主人高兴,阿蒙愿意牺牲任何人或事。纳粹主义是他的唯一信仰,他无法想象没有它的生活。可自从遇到海伦的那天起,阿蒙觉得自己是个可恶的罪人(Sinner)。起初,他像一只猫在最后的撕咬前玩弄老鼠,挑逗和恐吓都颇具乐趣。但当阿蒙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受海伦牵动,自己的软弱被一个分文不值的犹太女孩窥见。她是个女巫!狡诈的骗子! 总得有人受到惩罚! 所以海伦要为阿蒙的罪过付出代价。 这成为了日常的惯例:每当阿蒙暴揍海伦一顿,她都会默默忍受。直到有一天,海伦决定掌控自己的命运,这让阿蒙大受打击。他深信她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她身体虽弱小,但其内心无比坚强。这也是她能从阿蒙残忍行径中活下来的原由。她一次又一次地从死亡的边缘回来。这一次,她去意已决。这一次,阿蒙感到措手无错。 阿蒙走到自己的桌前,散漫地瘫坐下。他转过头看向窗外。窗外吹来的微风凉爽而柔和……季节正在更替。短暂的时刻里,阿蒙将自己的思绪清空。 电话铃响了,吓了他一跳。他拿起听筒。 “谁?(Yes)” “阿蒙,是我。我的朋友近来可好?” “啊......奥斯卡......好,好得很。你现在在哪?” “我还在克拉科夫,走之前我得在这儿处理一些事情。一切都还好吧?” “我们正在收拾东西。集中营将在叁月后完全关闭。” “文书工作不是你的最爱?” “是啊......最让我头疼了。” “也许维也纳的生活压力会小一些。指不定会更加有趣。” 阿蒙轻笑一声。奥斯卡很请楚,阿蒙的生活在维也纳将大不相同。尽管有些烦躁,但阿蒙选择顺其自然。 “不会像以前那样有趣了。这会是个挑战。” “你已经安排好了?” “下个月,我就要去维也纳熟悉我的新工作。进城之后就得考虑新的住所。” “哦。(I see)” 一阵尴尬的沉默。阿蒙点燃一支烟。是时候让奥斯卡知道了。 “她醒了。她活了下来。” “海伦?” “.......是的,医院几天前就打来电话。她的身体正逐渐恢复。” 辛德勒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犹太情人,阿蒙心想。但这句话是针对辛德勒还是针对自己?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谢天谢地。我曾想......她或许不能……” 阿蒙没有回应。他曾见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致,但当海伦的身体以那样的方式呈现在眼前,他害怕了。他觉得对她施暴理所当然。可当施暴者不是他时,他感到暴行的残忍。[2] “你现在要怎么处置她,阿蒙?” “......” “在你决定不把她交给我的时候,你一定计划了什么。” “她不是用来廉价交易的,奥斯卡。” “这有些疯狂,不是吗?” “还不至于跟你一样疯,把你那一堆小犹太人组织进布瑞恩利兹(Brünnlitz)的工厂工作。” “的确......也许我们都有些疯狂。” 辛德勒笑了起来。他极具幽默感,从不会感到被冒犯。阿蒙嫉妒他的泰然自如。 “你管好你自己,别操心我的事。” “她想自杀,阿蒙。” “我知道!”阿蒙对着听筒低吼。愤怒让他的脸变得鲜红。阿蒙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海伦、奥斯卡还是自己。奥斯卡叹了口气,阿蒙能听到冰块和玻璃杯的咔嚓声。奥斯卡也在喝着酒。 “到时候,你会不会一枪打爆她的脑袋?” “少管闲事,奥斯卡。回家去跟你的小犹太人和母狗们玩吧。” “那你呢?扬帆去维也纳,留下这个臭烘烘的集中营与一个将死的丫头?” 阿蒙确实有一个计划......从海伦被送进医院的那天起,他就想到了这个计划。他没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该死的奥斯卡。阿蒙吐出一口烟,深吸一口气。 “她要和我一起去维也纳。” 短暂的沉默之后,阿蒙听到另一边传来辛德勒捧腹大笑的声音,仿佛这是他听过的最好的笑话。 “你的那个幻想又来了?阿蒙...你真的是…” “她要和我一起去维也纳。” “哦,那你到了那会和她做什么?在她胸前挂上一颗黄色的犹太之星,同她在维也纳巡游?他们不会允许任何犹太人的存在,更不允许你有一个犹太女仆。你在这里可以尽情地招惹她,但在维也纳可行不通!” “她不会是我的女仆。” 阿蒙能感到辛德勒在努力琢磨自己刚才说的话。 “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她不会以我犹太女仆的身份去维也纳。” “那她会是什么?” 阿蒙凝望着窗外的天空。 [1] 原文是:Arian German,疑是Aryan的拼写错误。文章按照Aryan的意思进行翻译。 [2]原文是:When he caused her to bleed and give her long lasting bruises that was fine. But when it was someone else, it was violent. 以我糟糕的翻译水平,实在是译不出一个让我满意的句子出来。 第四章·访客 敲了几下却没得到回应,安娜修女便小心翼翼地转动把手,打开了门。她环顾四周。海伦并不在房间里。她走到桌边,海伦的餐盘原封未动。她叹了口气。自从那位高大的绅士见过她以后,海伦就彻底进入了闭关模式。她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吃得也很少。一开始安娜修女还担心海伦会不会重蹈覆辙。但安娜修女选择相信她不会再那样做。她知道海伦需要时间去内省。安娜修女尊重海伦的隐私,但今天她下定决心要与海伦好好谈一谈,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海伦的健康会再次受到威胁。 安娜修女走进日光房,发现海伦坐在放在房间西角的摇椅上。那是海伦最喜欢的地方。天气宜人的时候,海伦喜欢坐在那里看书。但今天她却静静地坐在那里,空洞地望向窗外。安娜修女走了过去。 我亲爱的孩子,你晚饭都没吃。 海伦抬起头来。她看起来很苍白,眼睛周围还有着黑眼圈。她最近一直缺乏睡眠。 对不起,修女......我今天不想吃饭。 安娜修女叹了口气。她拉起一把椅子,坐在海伦旁边。 你有什么烦恼?你为什么要和我们保持距离? 海伦低下头。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海伦没有回应。说实话,海伦不知道谁能帮到她。她自己也在试图通过逻辑推理来理解自己的现状。可她无法摆脱内心的混乱。恶心的感觉每日剧增。尽管只有短短十八年的人生经验,海伦竭尽全力地想要自己做主。然而努力总是无果而终,反倒加重她内心的煎熬。她的求生欲与求死意志又一次在她的内心交锋。她不停地怀疑自己,执着于寻找正确的答案。但什么也没找到。她迷路了。 一次突如其来的探望,让一切都变了。那天是在同一个日光房里,她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摇椅上,正在看一本波兰小说。海伦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她转过身,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脸上带着笑意。海伦的脸上很快就满溢着喜悦与惊讶。 辛德勒先生! 赫里什小姐,你还好吗? 辛德勒跪下身,在海伦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海伦顿时放松了下来。在辛德勒身边总会感到安全。看到熟悉的面孔让人开心。奥斯卡拿起一把椅子,坐在海伦对面。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海伦最终开口。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我得留下来处理一些事务。我发现你的时候很及时吧? 海伦因为羞愧低下了头。奥斯卡向前俯身,低声说道:傻孩子......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很抱歉。 不用给我说对不起。你应该向自己道歉。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尊重自己的生命? …… 即使生活在集中营里,你也从不轻言放弃。你是坚强到极致的存在。亲爱的(My dear),我一直很佩服你的勇气和力量。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得知你的境况时,我是多么得震惊。 海伦保持着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开口。 对不起,我很抱歉。很抱歉给你带来了这么多麻烦。 奥斯卡伸出手,将海伦的手握住。他握得很紧。 你已经承受了太多了,海伦。但你还会面对更多的事请。你要比以前更强大。你明白吗? 海伦觉得自己像个小女孩,因为自己的幼稚让父亲失望了。她抬头看着奥斯卡,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谢谢你,辛德勒先生。我欠你太多。我不知道如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奥斯卡眨了眨眼睛。他的疑惑表情同样让海伦感到困惑。 什么? 是你把我带出集中营,送我到这家医院的吧? 奥斯卡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这个反应把海伦吓坏了。他犹豫的时间越长,海伦就越紧张。 哦,不,我亲爱的......哦,上帝......不...... 奥斯卡摇了摇头。海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安置到这儿。奥斯卡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一个不知情的传话筒。也许由他自己说出来最好,她可得做好准备。他清了清嗓子,看着海伦深褐色的眼睛。 海伦,不是我。我没有带你来这儿。 海伦茫然地瞪着奥斯卡。 如果不是你......那是谁? 还没等辛德勒反应,海伦开始喘息起来。她迅速将手抽离出奥斯卡的手心。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和厌恶的表情。她浑身颤抖,呼吸变得急促。这比奥斯卡预想的还要糟糕。他用大手抓住海伦的胳膊,努力让她冷静下来。 不...不...这不可能! 海伦,听我说... 他会杀了我......指挥官会杀了我! 不,海伦,不是你想象...... 求你了,辛德勒先生。带我去布瑞恩利兹(Brünnlitz)的工厂叭! 他会杀了我!他绝不会原谅我!请把我加入你的名单!求你了,我求你了! 海伦,你冷静点。 我不能回到集中营去! 我不能! 海伦,拜托你冷静下来! 奥斯卡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海伦啜泣了起来。幸好日光房里空无一人,没人目睹这一幕。奥斯卡默许着海伦发泄出自己内心积压的情绪。他抱着她,直到她的呼吸恢复正常。 是的,确实是指挥官。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他救了你的命。 海伦感到胃部的一阵痉挛,但她不想再在辛德勒面前尴尬了。她竭力忍住了呕吐的欲望,从奥斯卡的怀里抽身。 求你了带我走吧,辛德勒先生。我不想死。 海伦,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和阿蒙的交易依然如故。他不愿意放弃你。其实......他对你另有安排。他要带你一起去维也纳。 海伦眨了眨眼睛,盯着辛德勒。维也纳? 听着,海伦。我们周围的情况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德国下令清除波兰境内所有的犹太人和其他少数民族。我不知道我能保护工厂里的人多久。现在这个情况,我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那指挥官怎么可能带我去维也纳呢?我是一个犹太人。 他打算给你搞到一本假护照和新的身份。不久前我就把黑市的联系方式给了他。 救世主阿蒙?这种想法可真荒唐!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为了延长她的刑期,同时方便指挥官继续他变态的游戏。在维也纳,没有人会关心四壁之内发生了什么,海伦也不会有辛德勒这样的访客来关照她。她将从阿蒙那里遭受最坏的处境... 甚至是强奸。她可能会被关在密室里,做他的秘密囚徒,也可能会在某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他不会杀你的,绝对不会。 我将和他单独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他随时可以杀了我。他可能......甚至......他只是把我当做他的出气筒。 不,亲爱的,维也纳的生活不会跟普拉绍夫(P?aszów)一样,那里有太多需要防备。你难道不明白阿蒙想做什么吗?他想救你。 海伦看着奥斯卡坚定的眼神。 海伦......我不认为阿蒙带走你只是为了消遣。这太冒险。或许没人能明白,但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挽救你的生命。 救我?救我这个波兰犹太人?抱歉,辛德勒先生......这不会是真的,也绝不是一次出于善意的行为。 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我自己也花了点时间去接受。但请仔细听我说。时机恰当,阿蒙会来找你。当他提出让你和他一起去维也纳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答应。 你在期望我和一个魔头做交易! 你不会向他屈服。你有选择的权利,我希望你能选择活下去。 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又怎么会是选择呢? 如果你认为答应阿蒙的提议是一种软弱的表现,那你就错了。海伦,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力量,尽管用一种我不认可的方式。那一天的你不是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海伦望向搭在自己腿上的双手。她做到了。这是她反抗的方式,同时也是一种绝望的行为。 我欠缺活下来的意义。我失去了一切,我的家人,国家,同胞,那天我和伊拉一起死了。没有希望的痛苦生活是没有出路的。” 奥斯卡低下了头。海伦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对于你妹妹的遭遇,我很抱歉。 海伦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回忆太痛苦了。奥斯卡觉得自己把她逼得太紧。海伦应该着眼于未来。没有时间沉湎于过去,那些幸存的人需要继续活下去。 海伦,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请听我说。为了活下去,你得不择手段。即使需要依靠阿蒙。请不要放弃。 海伦没有回应。她依然紧闭着双眼,但辛德勒知道她在听。 我不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但我认为生命本身是宝贵的。你还在我们身边。请继续与我们在一起。阿蒙他……虽然他看起来不太会施予援手。但我想让你知道,他自己也在冒险。请务必要考虑他的提议。 奥斯卡走到海伦身边,把她的脸捧在手里。这样的接触让海伦很惊讶,她睁开眼睛,与奥斯卡的眼睛对视。奥斯卡用低沉严肃的声音坚定地告知海伦,那句话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活下去,海伦。活下去。 (Live Helen. Live) 第五章·离开医院 海伦看着自己镜中的面容。她把头侧过来,检查头发有没有乱。她用右手将外套的表面抚平。尽管设计简单,但海伦从没有穿过质量这么好的裙装。安娜修女从捐赠中心找到了好几件衣服和鞋子,也许是那些德国富太太们捐赠的。她穿了一件与及膝的A字裙相搭的深蓝色外套,外套里是一件白色长袖上衣,其余的都装在一个行李箱中。不佩戴黄色的犹太胸章真有些奇怪。她在集中营里也没戴。但阿蒙让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 今天可不能怯懦(Today is not the day for weakness) 海伦的新衣如同一件盔甲。她想呈现出自己最好的姿态,或许还得散发出自信……如果可能的话,尤其是在指挥官面前。尽管海伦一整天都在做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很紧张。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在发抖。她双手合十,试图控制自己的颤抖。几秒钟后,她冷静了下来,站在原地不动。一阵敲门声响起。 “请进。” 安娜修女的头探进房间。她微笑着,但海伦能从安娜修女眼中看出悲伤。海伦也有同样的感觉。 “现在是晚上8点45分了,我们得下楼去。” 海伦点点头。她伸手去拿桌上的手套,顺带提起了手提箱。两人走在医院安静的走廊上。只听得见高跟鞋与地面咔嚓咔嚓的声响。大多数病人很早就睡着了,只有几个夜班工作人员从她们身边经过。当她们到达大厅时,透过进出口旁的玻璃窗,海伦看到了明亮的汽车前灯。海伦转身面向安娜修女。是时候说再见了。 “谢谢你... 为我做的一切” “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每天晚上为你祈祷。” 安娜修女从口袋里缓缓拿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海伦放下行李箱,接过她的礼物。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串木制念珠。 “我知道你不是天主教徒。这东西也不重要。我希望这个念珠能永远提醒你,上帝有多爱你。” 海伦紧咬着嘴唇努力不哭。她现在将要离开安娜修女那保护着自己的爱之光环。很快,她得自己照顾自己。 “修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都可以,孩子。” “当恶魔伸出援手时,你会怎么做?” “总会有欺骗,而欺骗往往与诱惑相连。这是我们必须小心的地方。” “那想要活下去算诱惑吗?” “活下去的意愿不是诱惑,是人的本性。这是对赐予我们生命的主的尊重。” “如果恶魔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呢?” “生命本身就是上天赐予的圣洁礼物。恶魔会提供死亡,而不是生命。” 海伦不知该如何应答。安娜修女给予她一个快速的拥抱,指引她出了门。夜色微寒,四下漆黑一片。一个年轻的司机从黑色的奔驰车上下来,接过海伦的行李箱,把它安置在后备箱。上车后,海伦望向车窗外,安娜修女在对她轻轻挥手。海伦还没来得及回应,汽车就开走了。 一个小时后,奔驰车停在了 黑天鹅酒店(Hotel Czarny ?ab?d?)前,这是市里最大的酒店之一。海伦抬头望着这栋建筑的宏伟外墙,它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如此精致的场所绝不可能欢迎一位像她这样的犹太女孩。而她将在这里与指挥官见面。虽然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海伦也不难回忆起,指挥官靠近自己时散发出的狠戾气息。一想到此,她就不寒而栗。车门已经打开,司机朝里看。 “请跟我来。我将护送您到您的房间。” 虽然天色已晚,酒店里却热闹非凡。巨大的大厅里挤满了众多的旅行者和聚会者。司机一边提着行李箱一边带路,海伦悄悄地跟在后面。她远远地就能听到嘈杂的音乐声。也许主宴厅里正在举行派对。海伦对这里的繁华并不感兴趣。她的注意力在人身上。她把目光从一处移到另一处。她担心会有人认出她来,也许会是之前到过集中营的的客人之一。突然,一群身穿黑色党卫军制服的男人与穿着优雅绸缎裙的女人们向她走来。海伦低下头继续前行。这群人因为一些事突然大笑起来。他们似乎都喝醉了。一个浑身沾满香水的金发女郎晃晃悠悠地从海伦身边走过。在短暂的一刻里,海伦听到了她对自己的评价。 “肮脏的波兰人!他们都应该被送进集中营!” 海伦觉得胃里不舒服,但还是忍住了。司机领着她沿着楼梯向二楼走去。他们走在全部用酒红色装潢的走廊上。他们在213号房间前停下。司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海伦跟着他走进一个大房间。司机把行李箱放在门边,向她鞠了一躬就走了。听到门关上的咔嗒声后,海伦仔细地观察着这个昏暗的房间。入口附近有两把扶手椅,椅子中间有一张咖啡桌。海伦看到房间右侧有一扇白色的门,大概率通向浴室。在靠近窗户的同一面墙上,有一张写字台以及一把配套的转椅。房间的左侧,摆放着一张双人大小的桃花心木床。 海伦感到头晕,胃部持续在翻滚。她一边脱下手套,一边在右旁的扶手椅上坐下。这把椅子出奇地舒适。海伦将身子舒展开来,把头往后仰。 “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呀。” 刚开始,海伦得知自己要被带到黑天鹅酒店时,她还害怕阿蒙会侵犯她。但根据辛德勒给她的信息,海伦断定指挥官选择这个地方是出于慎重起见。她再也不会被关进集中营去。阿蒙极有可能以自杀的名义把她从名单里正式注销。海伦觉得自己就像个幽灵,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被抹去了。她是死是活?没关系,她想。什么都没变……和以前一样。她还活着,但如同行尸走肉。海伦想知道在城市的某个地方是否还有像她这样的人存在。但这概率估计极低。如今,即使作为最普通的波兰公民,一经举报,党卫军的军官就会踏入他家的大门。海伦曾听说希特勒最初的计划是在十年内清洗整个波兰,让德国人占领它。现在人人自危。 突然,海伦听到有人从走廊上来。那是沉重的靴子声;和她在集中营里经常听到的声音相似。她立即从扶手椅上跳起来。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海伦紧握着手中的手套,盯着门把手。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让她的心跳加速。咔嚓一声。门把手转动,门打开了。 【作者的话:感谢我的读者们!《隐匿》一文不会仅仅聚焦于阿蒙与海伦复杂的情感关系,还将探讨人类力量的深度与生存的意义。我想通过阿蒙来探察战争的疯狂将如何影响人类的心灵。战争的结束能否修复被瓦解的道德理念?逐渐恢复的社会又将如何重构阿蒙的性格?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到底是生而为恶还是被塑造成了恶?在这个故事中,我们将探究是什么导致阿蒙成为一个恶魔。对于海伦而言,她的自杀未遂确实改变了她和阿蒙之间的关系。这样的转变会对她的生活产生巨大的影响。海伦还处在一个成为女人并逐渐构建起自己信仰体系的过程之中。我们将看到她在战后纳粹欧洲的成长、蜕变以及一场生存之旅。】 第六章·海伦的抉择 阿蒙快步走进房间,关上门。他转过身来,发现海伦就站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他们已经几个月没见面了。彼此的目光沉默地对视着:他的惊讶与她的恐惧相称。一开始,阿蒙并没有认出海伦来。他还未习惯她穿着便装的样子。确切地说,他习惯于那个一身沉闷色调的海伦,穿着女仆制服暗淡的模样。深蓝色的衣物增添了她的光彩。 阿蒙炽热的目光吓坏了海伦,但她设法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站直身子,微微低下头,以此向指挥官问好。她眼睛盯着地板。阿蒙清了清嗓子。他摘下纳粹尖顶帽,走到海伦对面的扶手椅上。海伦把身体转向他。阿蒙坐下来,把帽子放在咖啡桌上。刺骨的沉寂持续蔓延。看到海伦,阿蒙心中产生了一股无法解释的情绪波动:狂喜中裹挟着怨恨。他不知道自己该欢迎她还是给她一巴掌。他决定今晚按照原计划进行。 “请坐,海伦。”阿蒙用最温柔的语气说道。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使海伦感到不安,尤其是以这种彬彬有礼的方式。以前他亲切的姿态往往会让她遭到最残暴的伤害。海伦不敢放松警惕。他可以在任何时候把拳头砸向她……尽管在黑天鹅酒店这样的公共场所不太可能。即使他们处在私密的房间里,屋内的骚动也会吸引酒店其他顾客的注意。 海伦小心翼翼地抚平裙摆,坐了下来。她把手套放在膝盖上,双手轻轻握着手套。阿蒙注视着海伦的一举一动。在昏暗的灯光下观察着她。阿蒙希望能从一个试图自杀的女人身上发现痛苦的痕迹。恰恰相反,海伦看上去很平静。 “你感觉好吗?医院的工作人员有没有对你进行相应的治疗?” 海伦点点头。 “他们有着全市最好的医疗设备。医院的账单花了我很大一笔,但我认为每一分钱都花的值得。你难道不赞成吗?” 海伦再次点头。 “我每天都收到施密德医生的报告。他告诉我你的神经没有受损。骨头也愈合得很好。当然,他是这个领域最杰出的人才之一。应我的要求,施密德成为了你的主刀医生。想必他把你照料得很好。” 阿蒙微笑着等待海伦的回应。他期望能从她那里得到哪怕最微小的感激之情。但海伦依旧沉默不语。如同一座静止的雕像,一个安静的哑巴。 “对我来说,这也是个令人痛楚的折磨……要确保你恢复得很好。我希望你能明白。(I hope you appreciate it)” 像是过了很久,海伦终于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就这样? 阿蒙很失望。他救了海伦的命,他本以为自己会成为她奉承的对象。阿蒙知道海伦害怕靠近他,但他天真地认为,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救回来,会拉近他俩的距离。可似乎什么都没变。 “你很幸运,海伦。如果那天我没能快速的反应过来……谁知道后果会是怎样?” 海伦没有回应。阿蒙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她冷淡的态度激怒着他,她一点也不肯让他享受到被感谢的快乐。他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笑容消失,阿蒙的脸垮下来。他想伤害她,让她尝尝过去几个月自己因为她的自杀感到的痛苦。他俯身,严厉地说道。 “你做了件蠢事,海伦。非常的愚蠢。你以为没有我的首肯,你就能离开吗?” 熟悉的暴虐语气(sadistic tone)……真正的阿蒙重又浮现。她艰难地吞咽下唾液。阿蒙向后靠着,把手臂放在扶手上。 “只有我才能决定下属的命运。我绝不容忍一切忤逆的行为。你明白吗?”阿蒙用一种威严的方式说道。 海伦平静地点头,尽可能地掩盖住内心的恐惧。阿蒙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犹太人就是这样,忘恩负义的……” 阿蒙顿住。这不是他今晚计划的一部分。他决定进入正题。 “我相信你肯定知道,集中营几天后就要完全关闭了。我在维也纳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明晚就要离开。你以前到过维也纳吗?奥地利呢?那是我的故乡。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我得重新安排我的生活,更不用说那些家务事。既然你已向我证明了你的优秀技能,我决定给你一个新的工作机会。你可以继续在维也纳做我的女佣。” “谢天谢地。辛德勒先生让我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海伦心想。 “对你来说,这将是一个相当大的转变,但我相信你会爱上这座城市。我认为维也纳比波兰任何地方都更有文化和魅力。维也纳会让你眼花缭乱,海伦。尤其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那会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地方。你将体验到你的国家永远无法提供的伟大。” 阿蒙嘴里说的一切,在海伦的耳朵里听起来都很荒谬。他的甜言蜜语总会招致折磨。海伦不信任他,但她信任辛德勒先生和安娜修女。她答应过他们,她会想办法活下去,哪怕要与恶魔握手言和。这便是她今晚来到这里的原因…,与指挥官见面,那个为了取乐而射杀她同胞的怪物。 “所以,你觉得怎么样?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维也纳吗?” “原谅我,父亲,埃拉……所有人……原谅我……”海伦在心里恳求着。 空气中弥漫着长久的沉默。阿蒙想要使出最后一张牌来威胁海伦,要是她不同意,那就让她登上克拉科夫最后一班前往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列车。讽刺的是,那列火车明天也要开走了。 “如果你对这个提议不满意…” “好……”海伦说。 “……什么?” 「我有听清她的回答吗?」 海伦知道阿蒙知晓了她的答复,不过是想要再次确认。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眼睛,与阿蒙的目光相对。这让他微微一惊。海伦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她的话。 “我接受这份前往维也纳的工作。” 阿蒙感到诧异。这确实是他想听到的答复,但并没有让他满意。他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眼光仔细审视海伦的脸。她有些不一样。但他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她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顺从。但他看到的只有海伦那一贯面无表情的神色。她在嘲笑我吗?阿蒙突然想起身同她对质。但他设法克制住了自己。 现在不行。今晚不行,尤其是在此。 他不想惹麻烦。海伦垂下双眸,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视。阿蒙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试图轻松地应付。 “很好。海伦,你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你终于做了一件聪明的事。” 阿蒙面带微笑点了点头。海伦依旧安静地坐着。他站起来,伸手去拿桌上的帽子。海伦也慢慢地从椅子上起身,眼睛仍然垂下。 “明天下午5点会有人来接你。呆在这个房间里,不要四处走动。我申请了客房服务,你可以在这里用餐。” 他看了海伦一会儿,然后快步朝门口走去。海伦仍旧站在原地不动,阿蒙离开并关上了身后的门。她听见那双沉重的靴子在走廊上的声音。声音消失后,海伦迅速冲进浴室,砰地关上门。她掀开马桶盖,呕吐了起来。 阿蒙坐上驾驶座,启动引擎。今晚是他独自开车去得酒店。开车回集中营的途中,阿蒙点燃一支烟,打开了窗户。夜晚的空气清新,风拂过皮肤上的感觉很舒服。阿蒙吐出烟雾,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海伦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提议,这让他颇为意味。他想弄清楚原因。可这有什么关系?他很高兴。海伦如果拒绝的话,他并不会真的把她送进奥斯威辛集中营。他会亲自枪毙她,也许就在集中营后面的森林里。如果有人要杀海伦,只会也只能是他。不会有其他任何人,包括海伦自己。她是他的所有物。他将决定她的命运。 第七章·离开 *时间线:1944年1月,德国与俄国签订和平条约。2月宣发了清算波兰大部分集中营的命令。同月,辛德勒向阿蒙提交了工人名单,海伦试图自杀。5月初,海伦出院,与阿蒙一起前往维也纳。 *在这个故事中,阿蒙·戈斯(Amon Goeth)单身,一直没有结婚。 阿蒙站在办公桌前,最后检查一番自己的黑色公文包。仔细地筛查后,他锁上了公文包。终于收拾完了行李。其他的旅行箱已经被司机放在轿车的后备箱里,司机正在外面等他。阿蒙右手提起公文包,掂了掂重量,比预期的要重。但他并不介意。包里装着文件、护照、文具,以及几根小金条。在担任普拉绍夫集中营指挥官期间,阿蒙非法劫获了一些犹太囚犯的物资,积累了一笔数量可观的财富。到目前为止,他的财务状况还未被外人知晓。如果被抓到,他可能会被送上法庭。 最近几个月,阿蒙通过与辛德勒的交易还获得了额外的收入。他早已决定忽略奥斯卡买下那些犹太人的真正意图可能会是什么......就像他要求奥斯卡忽略他留下海伦一样。虽然阿蒙时常嘲笑奥斯卡买下那些无用的犹太人到布瑞恩利兹工作的选择,但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与奥斯卡没什么不同。阿蒙在头脑中不停地替自己申辩,最大的理由就是他需要海伦帮他做家务。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还有着更为邪恶的企图。他和她还有未竟之事。他得把海伦牢牢攥在掌中。 海伦绝不可能再离开我。 略有些讽刺的是,大量的赃款都用在准备海伦的假证件上。奥斯卡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联络人,这让阿蒙不禁怀疑奥斯卡过去还参与了哪些肮脏的商业勾当。如果他们再次见面,阿蒙会向奥斯卡请教他那些隐秘技俩。现在,他们不得不分道扬镳。 阿蒙对于离开波兰,回到奥地利,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时机很好。他不用再管理一个臭烘烘的集中营,里面挤满了无用的废物。他筋疲力尽,想回家好生歇息。上周,克鲁格将军通知阿蒙,他很快就会得到提名。如果一切顺利,他将晋升为武装党卫军少校(SS-Sturmbannführer)。叁十二岁,最年轻的少校。回到维也纳,他的前途一片光明。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能让阿蒙牵绊,他已做好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至于他的女友露丝(Ruth),德国宣告胜利后,他俩的火花逐渐开始熄灭。他们的风流韵事由战争的狂热引起。肉体的接触填补了彼此内心因为混乱产生的焦虑。当一切平静下来,激情也随之退去。起初,露丝隐隐地希望阿蒙能邀请她和他一起搬到维也纳去。也许会向她求婚。毕竟,阿蒙已经单身太久,露丝天真地认为自己可以成为戈斯夫人。可几个月来,他总是心不在焉。随着集中营的关闭和他新工作的敲定,她知道自己和阿蒙走到了尽头。她不再受到邀约,阿蒙也很少打来电话。她得出结论,他们的关系不过是一个漂亮的波兰女孩和一个德国军官偶尔的玩乐。他们已不再需要对方。这段关系毫不留情地结束了。露丝甚至懒得去取留在集中营里的东西。后来,她搬回老家弗罗茨瓦夫(Breslau) 可另一方面,阿蒙并不期望回家。他背负着许多情感包袱,大部分都无法解决。他尽可能地拖延面对它们的时间。最让他头疼的便是自己的父亲。只要得知他回来,继母莱斯莉(Liesle)定会邀请他过去团聚。无论阿蒙还是他的父亲,都不会对此感到愉快。 办公室里的电话急促响起。阿蒙看了一眼手表。这是他期待已久的电话。他拿起话筒。另一端是他为海伦雇的年轻司机。 “戈斯先生,我在酒店大堂,她和我在一起。她身体状况很好。我会护送她去火车站,直到她安全落座。” “好,做得好。” 放下听筒时,他的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阿蒙并不能完全相信海伦。自从她入院后,他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一直监视着她。阿蒙有自己的理由。逻辑告诉他这是一个防止她再次逃脱或企图自杀的手段,而另一个则是为了满足自己想要得知她一举一动的渴求。一种执恋(obsessive)?或许是吧。阿蒙自然知道辛德勒的到访,但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阿蒙视辛德勒为好朋友,但若与奥斯卡分享海伦的想法令他不安。他承认,自己非常嫉妒辛德勒。 阿蒙拿起公文包,离开了办公室。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别墅里。快要走到前门之时,阿蒙突然停下脚步。在离开之前,他有一件事想做。他小心翼翼地把公文包放在入口的长凳上,转身朝过道走去。 很快,阿蒙就来到了地下室楼梯的顶端。他把灯打开,在短暂的犹豫后,他沿着楼梯走了下去。地下室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空无一物。阿蒙站在中央,环视着整个房间。找不到一丝海伦存在的痕迹……那些劣质的家具、挂在晾衣绳上的衣物……最重要的是,她的气味。阿蒙最后一次来到这儿,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夜。他无法压制住自己对她的迷恋与性冲动。一开始是发自内心的坦白,最后却把他恋慕的对象推得更远……这是极其吊诡的一幕。阿蒙抿紧自己的嘴唇。他讨厌目睹自己情绪失控的现场。这在提醒他:有其父必有其子。但海伦还在他身边,不管她愿意与否。阿蒙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上楼梯。离开时他关上了灯。他走向前门,从长凳上拿起公文包。他转动门把手,彻底离开了这栋集中营里的别墅。 海伦独自坐在私人列车车厢里。很快指挥官就会与她同行。她试着享受这短暂的私密时刻。阿蒙没有详细告诉她他们之后的生活安排,但可以预见的是,这样的独处时刻她可能永远也享受不到。 海伦叹了一口气,把额头倚在冰冷的窗面上。她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旅客:一位提着行李的老先生在看报纸,一对年轻情侣在亲吻着告别,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这一切对海伦来说都是如此得不真实。她感到自己格格不入。她不属于这些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欢乐人群。她应该在城市另一边的另一个火车站,和剩下的囚犯一起被送到奥斯威辛集中营去。此刻,她坐在舒适的坐垫上,而那些人会像牲畜一样挤在一起……被带到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屠宰场。海伦想到此紧紧闭上了眼睛。 我的情况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命运总是如此荒诞。一切都无法让人缕清。昨晚在指挥官面前,海伦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她要一天一天地活下去……不然她可能就会在集中营里疯掉。她深知,每一个选择都会有其后果。 她并不害怕死亡,毕竟她曾经自杀未遂。海伦真正怕的是阿蒙将完全掌控她的生活。他对她莫名其妙的迷恋令人不安。他对她的执恋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决定把她带入纳粹国度的心脏地区。 他一定是疯了。 指挥官的疯狂让人胆战心惊。听完辛德勒先生的解释,海伦觉得阿蒙把一个犹太女孩带回维也纳,可能是想自寻死路。尽管不排除她会成为他嗜虐欲望发泄口的可能。在维也纳,缺少可供射杀的犯人,而她将会满足他的日常需求。 “……还有其他原因吗……比如善良……” 海伦摇了摇头,很快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最好根据指挥官过去的行为来预测她的未来......不要对不可能之事抱有希望。她再次望向窗外,试着去想别的事情。 海伦的一生都在克拉科夫度过。她有几个亲戚散居在波兰各地,偶尔会在一些重大的家庭聚会中见到他们,比如表姐米丽娅姆在战前举行的婚礼。但她从来没有越过边境到过其他国家。她父亲曾经答应孩子们要一起去布拉格旅行,他年轻时曾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短暂的时光。海伦记得,当时的自己和伊拉一起咯咯傻笑,遥想着自己穿着华丽的衣服游览布拉格。那是一个女孩们能够做白日梦的日子。海伦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第一次出国旅行会是这样。天真无邪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海伦以为随着父母的去世,战争的开始以及进入集中营,她在快速地长大。而此时此刻,这才是她真正进入成年的时刻。 突然,列车的汽笛声响起,海伦从思绪中醒来。 是时候离开了。 第八章·新的身份 海伦将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塞到耳后。还有更多的清洁工作要做,但头发的情况困扰着她。她得买一个发卡来别住它。海伦停止拖地,把拖把杆轻轻地靠在墙上。汗珠从她的脸颊边滑落,她用手背擦了擦。尽管房间里所有的法式木门都给打开了,温度还是不断地升高。毕竟是在七月中旬。蕾丝窗帘在和煦的微风中轻柔舞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刚拖过的地板上形成了一道闪闪发光的影子。她感觉又有一颗汗珠流了下来,这一次落入了胸前的上衣里。 「我得歇一会儿」 海伦走出客厅,经过一个小时前刚打扫完的餐厅,进入厨房。她打开橱柜,拿出一个玻璃杯,往里装满自来水。她大口喝下。口渴的感觉消失了,但皮肤上的燥热仍然挥之不去。海伦一边解开上衣的纽扣,一边走到冰柜前。她拿出冰块,掰出几块碎冰。它们刺痛了她的手掌,但很快,凉意就贯穿了全身。她拿起一小块碎冰,在她裸露的胸前涂抹着。海伦惬意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突然,刺耳的警笛声充斥耳际。海伦吓了一跳,所有的冰块都掉在了地上。她听到一辆汽车正驶向她所在的大楼,汽笛声响个不停。海伦呆滞在原地,鸣笛声让她暂时耳聋,水从她的手上滴落。声音穿过厨房的窗户,沿着街道飘散开来。当周围重回宁静时,海伦感到头晕目眩。她走到房中间的小木桌旁,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低垂的头。 「那该死的声音!」 海伦感觉到指尖在微微发颤。警笛声触发她在犹太人聚集区里的可怖记忆……前门被撞开,一群盖世太保冲进来,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拎出去。 海伦随指挥官搬到维也纳有好几个月了,但她仍然担忧哪怕是最简单的出行活动。她患上了轻微的恐旷症,对此她毫无办法。海伦也知道这种境况的讽刺意味……她竟觉得呆在阿蒙的公寓里更安全,不用面对门后面那个疯狂的纳粹国度。 搬到维也纳的头几个星期里,打扫卫生和整理新住所让海伦忙得不可开交。她几乎没有时间出门,再加上每周都会有人派送食物和家庭用品。有天早晨,阿蒙想要在晚餐时吃烤乳猪,但食材尚未在肉店里预定。海伦没有多想,就决定去几条街外的熟食店看看。她甚至还练习了自己的德语:砍价时的奉承话以及购物时的恰当用词。 很不幸,她挑了一个最糟糕的日子出门。走在人行道上没几分钟,她就被卷进狂热的人群中。人们涌上街头,观看表彰奥地利纳粹青年而举行的特别阅兵仪式。海伦被一群嘶喊着希特勒万岁 的青年人困住了,她立即感到自己犯上了幽闭恐惧症。无论她走到哪里,纳粹 卍 字的狰狞标志和歇斯底里的人群都包围着她。人数不断地壮大,她害怕极了。海伦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人群,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她终于回到了公寓楼前。海伦一步并两步地跑上楼梯,打开门并狠狠关上了它。 那天晚上,海伦本以为自己会遭受指挥官的严惩。“辩解自己精神失常毫无作用。”她想。在普拉绍夫的时候,他会因为牛排的边缘被烤焦就把她推到瓷器柜上,她的左臂因此麻木了好几个小时。奇怪的是,海伦觉得自己更能忍受熟悉的身体上的疼痛,而非在外遭遇的精神创伤。在饭桌上,阿蒙确实用叉子重重地砸向餐盘,且狠狠地骂了海伦一顿。然而出乎海伦意料的是,他一根手指也没碰她。相反,他仅仅命令海伦在第二天晚上备好他原来的要求。可这对海伦来说,也颇为残忍。他并不知道她的精神状况如何。第二天早晨,海伦鼓起勇气,成功地往返于熟食店。一回到家,她就把食材扔在一旁,自己瘫倒在地。她足足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个小时。 在与海伦抵达维也纳之前,阿蒙为了寻找合适的住所,早已前往维也纳进行了一番考察。他们的新居所得足够私密。阿蒙不想成为邻里好奇与猜测的对象。由于阿蒙在内务部办公室担任波兰移民事务的高级顾问,政府曾提出让他在指定选区无偿入住的福利,阿蒙也婉言谢绝了。 他选择了一栋十九世纪末建造的叁层公寓,位于中上流地区,离他的工作地也只有半小时的路程。一楼住着一位德国贵族老寡妇,她需要分别看望自己散居在多地的孩子。她搬到这儿只住了两个月,几乎没怎么露面。叁楼则是一位中年奥地利景观设计师,他声称要把这套公寓用作他的个人 工作室,专注进行重大项目。没过多久,阿蒙发现这位设计师不过是在借助公寓与不重样的年轻女士们幽会。两位邻居都对自己的事情讳莫如深。 到目前为止,阿蒙和海伦的关系还没让人起疑,阿蒙也在努力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他从不邀请任何人到他家,也决口不提有人与他同居。倘若有人发现了海伦的存在,阿蒙也准备好了借口。此外,一位德国军官带着一个外国女孩回国并不稀罕。同时,他也有意地不再雇用其他家政人员。自己开车去上班。 如果有人前来拜访,一进公寓首先看到的就是巨大的米色客厅。入口对面的墙壁中央安置了一个白色大理石壁炉,用经典的洛可可风雕刻而成。其余部分则由高大的法式橡木门组成,每扇门都通往一个独立的阳台。壁炉两边各一套浅色调的软垫沙发和扶手椅。下面铺着厚厚的红色波斯地毯。客厅右边的走廊通向阿蒙的办公室、主卧与客房。左边的走廊通向一个铺着绿松石墙纸的餐厅;餐厅里有一张西班牙风格的咖啡色餐桌和配套的椅子。海伦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她要确保餐桌表面一尘不染。 左边墙上有一扇旋转门与厨房相连。晚上洗完餐盘、收拾好食具后,海伦便打开厨房角落的小门,进入自己的房间。狭小的空间里有一张简单的床、一个衣柜和一把椅子,这是她选择的避难所。她一进门就把安全锁推上去。 刚搬进来的时候,海伦担心指挥官会命令她住在与他相邻的客房。幸运的是,他什么也没说。其实海伦心里很喜欢那间客房,如果在不同的情况下,她会很乐意选择它。房间里还保留着许多前主人“法式田园 (Rustique Fran?ais)”风格的装饰:淡粉色花纹的墙纸,优雅的大号床,带软垫的雕花床头板,浅灰色的天鹅绒躺椅,香草色的木柜,配上相搭的六斗大梳妆台。令海伦感到惊讶的是,在战争期间,这些精美的家具并没有被卖掉以换取钱财和食物,这种情况相当普遍。 它们活了下来... 海伦也是。 阿蒙慢步走上楼梯,来到公寓。白天漫长,酷暑难耐。他胳膊上挂着的制服外套似有一吨重。他的新工作也同样压力重重。战争的结束迎来了更为严苛的规章制度与社会治安规范。每个人似乎都从战争阴霾下的长眠中醒来。有关希特勒身体不适的传闻甚嚣尘上,诸如元首使用可卡因滴眼液的指控就引起了人们对他作为国家领导人能力的质疑。还有人宣称希特勒患上了帕金森。领导人软弱则国家软弱。为了牢牢掌控第叁帝国,元首的核心圈子不断颁发新的政策,首先便派遣秘密警察调查其部下与官员。跟阿蒙一样,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大家都不得不谨言慎行。 阿蒙走进公寓,海伦不在。阿蒙希望她能跟在普拉绍夫一样,每当他回到家,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更准确地说,阿蒙得把他的公文包、外套之类的东西通通都扔给她。而她应要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德国牧羊犬时刻等待着。可她并不在此。阿蒙恼怒地咕哝,这个婊子得好好教育一番! 海伦!他扯着嗓子大喊。 不远处椅子发出撞击地面的声响。餐厅的旋转门打开,他看到海伦从通道上跑来,她瘦弱的双腿被深绿色的格子裙遮盖。对于阿蒙来说,看到海伦身着黑色女佣制服外的衣物,无论她每天的服装多么简单,都会让他感到新鲜。为了防患于未然,他禁止她在维也纳穿制服。没有了胸前的黄星,海伦看上去跟城里能遇到的任何一个年轻女孩别无二致。短暂的片刻里,阿蒙可以忘记她是个犹太人。 海伦伸出手臂接过他的外套时,阿蒙睁大了眼睛。海伦并不知道自己白色上衣前的几颗纽扣还未系上,他的视线从她的胸脯游移至乳沟。海伦离他很近,阿蒙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麝香与肥皂水混合的味道。突如其来的兴奋挑拨着他。仿佛又再次回到了地下室的那晚......海伦浑身湿漉漉的,曲线透过湿透的内衣显现出来。阿蒙有一阵没和女人欢爱。他的想象力开始狂野地翻腾:他的手撕开了海伦的衣物,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他就在地板上吞没了她。 海伦留意到阿蒙长时间的停顿,她抬起头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正盯着她的胸脯。她气喘吁吁地用手挡住裸露的肌肤,慌张地想扣上纽扣。但海伦没能抓住它们,小纽扣不断地从她指尖掉落。阿蒙同样有些尴尬,他笑着转过身。走到自己房间的途中,他的笑声里充满讥讽。很快,她听到他卧室的门砰地关上了。 你这个白痴!海伦自我咒骂道。 第九章·不速之客 今天是星期二,高档的法国餐厅“叁重奏”(ménage à trois)早早就被食客们挤满。在枝形吊灯闪烁的灯光下,侍者们端着一盘盘法式菜肴在餐桌之间忙碌地穿梭。黄昏渐渐侵蚀夏日的天空,经理叫来一位年轻的服务员,简要地吩咐了一声,服务员点了点头,消失在后面的房间里。他再次出现时,手里拿着许多点上蜡烛的水晶灯座。他小心翼翼地给开始分发烛灯。年轻的服务员走到餐厅中央的一张餐桌前,叁个抽雪茄的纳粹军官围绕在旁。他轻轻地把烛台放在桌上,随及转身离开。阿蒙和上尉马克斯·迪特里希以及下属中尉冈特·瓦格纳坐在一起,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两瓶红酒已经见底,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兴致昂扬。迪特里希正在分享他在战争期间驻扎在巴黎时的性爱逸事。冈特和阿蒙试探性地听他闲说。 “我告诉你们,只有法国人才懂得如何去爱。”马克斯·迪特里希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战争期间我一直困在奥地利。德国女孩……她们是如此的僵硬与呆板,”冈特·瓦格纳附和。 “你一定要找机会溜出去。我强烈推荐巴黎。法国妞(French Fuck)会让你永生难忘。”迪特里希眨着眼睛说。 冈特吹了声口哨,阿蒙大笑。迪特里希倾身,向坐在桌对面的阿蒙靠拢。 “波兰人在床上怎么样,戈斯?她们有什么绝妙的小花招吗?”他好奇地问询。 “我自有乐趣在。”阿蒙回答。 “详细说说。” “不错的乡下妞,天真又无邪,对德国男人很着迷。你可以乘兴在床上教她们一二。” “跟一个小姑娘在床上授课! 瓦格纳,那会是什么呢?是与巴黎歌妓享受激情一夜,还是在床上鞭打波兰妞,让她享受性爱的美妙?” 叁人适时大笑。一个服务员端着他们的主菜过来。男人们看到这些精美的菜肴直呼过瘾,迪特里希用法语向服务员道谢。切菜的时候,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所有的刺激…….唉,看我回来得到了什么。一个我称之为妻子的老太婆和叁个连我都不认得的臭小子。五年的缺席换来了淡漠的亲情。” “你很幸运,戈斯。一直是个单身汉。在我看来,这好比躲过了一枚子弹。”冈特笑着说。 “戈斯,你为什么不带个姑娘回家?一个甜美的小妞(sweet pussy)在你身边……就像一件波兰纪念品?” 阿蒙停下切菜的手。马克斯与冈特正在兴头上,丝毫没留意到阿蒙脸上的变化。他的喉咙突然变得非常干燥。阿蒙清了清嗓子,喝了一口酒。马克斯突然伸长脖子看向阿蒙后方。他背对着餐厅入口。马克斯的脸色一喜,开始朝刚进来的高个子纳粹军官挥手。 “好啊,好啊! 我有几个世纪没见到这家伙了。希望大家不要介意我请他到我们这一桌。弗雷德里克,快过来!” 阿蒙转过身来迎接客人。当高大的金发纳粹军官走近餐桌时,阿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头紧皱。高个子也注意到阿蒙,停下了脚步。迪特里希没看到两人之间的变化,他从座位上起身,与高个子男人握手拥抱。他把他拉到桌边,催促他坐在自己和冈特之间。 “先生们,请容许我介绍一下弗雷德里克·雷德先生。他刚从俄国执行任务归来。比有九条命的猫还幸运。” “天哪,上帝一定站在你这边,先生。”冈特感叹道。 “晚上好,先生们。”弗雷德里克向冈特和阿蒙点点头。 阿蒙没有搭理弗雷德里克,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他尝出一股苦涩的滋味,视野变得模糊。他的心脏以惊人的速度跳动着,阿蒙觉得自己心脏快要承受不住。他听不清弗雷德里克和其他人之间的交谈。阿蒙的两只手紧握成拳头。很快,他的呼吸开始平稳,挺了挺身子。 “好久不见,弗雷迪。”他的话如同尖刀切入其余人的谈话中。 闲聊停顿,所有的目光都转向阿蒙。他缓缓抬起头,向弗雷德里克投去一记冰冷的目光。 “......确实如此。好久不见,莫尼(Mony)。”弗雷德里克平静地回应。 “你们......两个人认识?” 迪特里希问道。 “是的,我们俩十六岁就认识了。我们还一起加入了但泽卫队(Heimwehr)弗雷德里克解释道。 “今天真是个团聚的日子!我得给你俩再点一瓶香槟。服务员(Gar?on)!”迪特里希叫住了一旁的侍者。 阿蒙胃口尽失,毫无心情庆祝。这个夜晚简直是一场灾难。他把雪茄诋在烟灰缸上,推开椅子,从座位上起身。 “对不起,朋友们,我现在得向你们道别。我忘记今晚还有事儿没做完。” “啊,阿蒙,急什么?现在才七点半!”迪特里希哼哼道。 阿蒙无视迪特里希和瓦格纳的抗议,点头告辞,快步走出了餐厅。他走在大街上,心脏又开始快速跳动。他停下脚步,靠在墙上调整呼吸。他痛苦地眯起眼睛。 “莫尼!” 阿蒙睁开眼睛。他转过头,弗雷德里克正朝他的方向走来。弗雷德里克一靠近,阿蒙感到四肢僵硬。他们冷眼相望。 “我不知道你回到了维也纳,”弗雷德里克说。 沉默了一会儿,阿蒙脸轻蔑地笑道。 “我希望你早就死了。” 弗雷德里克大笑起来,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最迫切的愿望吗?想必,看到我在斯大林格勒中部被炸成碎片,你会很高兴。” 阿蒙冷淡地说:“可现在,再也无法享受此等乐趣。”。 “或许是这样,”弗雷德里克点头。 阿蒙无法忍受弗雷德里克的存在。疼痛开始像锤子一般敲打他的头颅。恼人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他迫切地爬上楼梯回家……满怀期待要与英格丽德(Ingrid)享受鱼水之欢,当他打开卧室的大门……床上纠缠着的两具身体……阿蒙拔出手枪时,英格丽德发出的惊声尖叫……弗雷德里克裸身从床上跳下……一声枪响。 阿蒙觉得自己最好现在就走,以免自己被脾气冲昏了头脑。他转身离开,弗雷德里克亦上前一步,把手搭在阿蒙的右肩上。 “听着,莫尼。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 阿蒙粗暴地甩开弗雷德里克的手,恶狠狠地盯着他。一股嗜虐的怒火满溢而出。眨眼间,阿蒙抓住弗雷德里克的衣领,把他按倒在墙上。 “你这个狗娘养的!不要再靠近我,你听见了吗?” 弗雷德里克喘着粗气,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但他没有反击。阿蒙猛地放开弗雷德里克,几乎把他扔倒在地。阿蒙继续沿着街道离开。 有几个人在围观他们之间的纷争,彼此窃窃私语,但很快就散去了。然而,有一个站在阴影处的年轻人开始悄悄尾随阿蒙。他与阿蒙保持五十米的距离,步伐从容,但目光一直紧盯着猎物。即将来到阿蒙所住的街区,他发现阿蒙并未居住在一般官兵的住宅区。阿蒙在他的公寓楼前停下脚步,伸手掏出钥匙,那人迅速躲在附近的灯柱后面。他仔细观察着阿蒙,直到他走进公寓楼。年轻人等了十分钟,来到楼下翻看信箱,“戈斯”的名字标记为2A。他伸进裤兜,掏出便签与一小只钢笔。看了看手表,他记下了阿蒙的地址,并在旁边写上晚上8点15分。他满意地点头离开。 一周后,那个年轻人又来了。这回他坐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离阿蒙的公寓只隔着一条街。他在靠近窗边的位置坐下,面前堆放着当天的报纸,但他几乎不会去看。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着卡布奇诺,一边盯着阿蒙的公寓楼。早上8点20分左右,一辆黑色的奔驰车从公寓车库里驶出。他认出了司机——正是阿蒙·戈斯。看着车子开走后,他瞥了一眼手表,拿出自己的记事本,掀开新的一页。便签上可以看到戈斯8月份至今的种种行踪。年轻人写下了以下内容。 「8月20日,星期二,早上8点半离开家。」 他认真地研究着记事本,并在脑海中构建起阿蒙的行动规律。这还只是他调查的开始,要想得到戈斯日常活动的具体时间表,还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他翻开一页,查阅与戈斯有关的人员名单,到目前为止,只有几个内务部的纳粹同僚。他觉得是时候扩大研究范围,找出戈斯私人生活中的结交对象。 年轻人饮下最后一口卡布奇诺,悄悄离开了。 [1] 文中的“ménage à trois餐厅直译过来是:叁人行(就是你理解的那个叁人行。) [2]文中的“sweet pussy”是常见成人话语。Pussy是小猫咪,同时也是女性私处的代指。 [3]文中的“但泽卫队”可能并不是最准确的翻译。Heimwehr =Home Guard, anti-Semitic nationalist paramilitary group(直译过来就是:国家反犹准军事组织) 第十章·危险的好奇心 海伦在床上辗转反侧,想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入睡。夏天的炎热一直持续到午夜。海伦躺在床上,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一想到浪费掉宝贵的就寝时间,她闷闷不乐。最后她踢开毯子,从床上起来,走出卧室。 在黑暗的厨房里,海伦摸索着走向橱柜。就在她伸手拿杯子的时候,厨房外微弱的灯光吸引了她的注意。昏暗的光源应来自客厅。海伦担心是自己忘记关灯。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厨房。快要到达客厅时,她轻喘着躲到餐厅的墙后。 那是指挥官的身影。 “他看到我了吗?” 她紧张地伫立不动,等待他使唤自己的名字......可什么都没有。海伦小心翼翼地探向房间。他站在客厅最角落里的地方,在一扇打开的法式木门旁喝酒。指挥官的脸被酒杯反射的月光照耀,奇异的光芒若有若无。他正凝视这座沉睡中的城市。海伦一直觉得他有失眠症......但她并不认为他会因为炎热而难以入睡。 她想知道指挥官到底怎么了,他看上去很苦闷。他最近的行为十分奇怪......思绪总是飘忽不定。指挥官很久都没表现出情绪爆发的迹象,如果你像海伦一样了解他的话,这极为难得。搬到维也纳后,阿蒙一直都在克制自己的暴脾气。尽管压力超过界限,他偶尔也会四处扔东西或者对海伦大吼大叫。但他从没碰过她。海伦与阿蒙彼此心照不宣:要想在城市里生活,就要避免引起别人不必要的注意。这里不是普拉绍夫集中营。有太多好奇的眼睛与耳朵围绕着他们。当然,海伦认为指挥官是在害怕她会再次自杀。 毕竟,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过去的一周里,指挥官变得沉默寡言。并不是说海伦渴望得到他的关注。但这种诡异的平静持续的时间越长,就越让她提心吊胆。阿蒙就像一枚炸弹,没人知道会何时点燃。困扰他的事总有一天会让他崩溃,最后就将造成灾难性的破坏。谁能保证不会是今晚呢?海伦决定回到自己的房间。 当她转身要离开时,海伦突然听到指挥官一声咳嗽。她霎时愣住,一阵寒意从她的后背窜过。海伦犹豫着是赶紧回卧室,还是偷偷看一眼客厅。四下寂静,海伦的好奇心占据上风。她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向客厅方向望去。阿蒙还在原地。这一次,海伦得以审视他的脸。她惊讶,连忙用手捂住嘴。那样的神色......那样的面容。第一次看见时,海伦以为自己弄错了,或者这不过是自己的假想。但今晚,她确信那是真的。确实如此。 指挥官泫然欲泣。 列车的引擎轰鸣着穿过隧道向维也纳驶去,海伦正坐在指挥官对面。天花板上的玻璃吊灯营造了一种舒适的氛围。餐车里几乎没有其他乘客,为数不多的人在晚餐前喃喃自语,忙着用银质餐具碰撞瓷盘。 和阿蒙近距离地坐在一起,让海伦感到非常不舒服。她只有在服侍他或者遭受惩罚时,才会与阿蒙呼吸到相同的空气。现在,他们在此共进一餐,面对面地坐着,仿佛这就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与虐待狂共处于一个文明的新环境下,未免太过荒唐可笑。她想知道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将发生怎样的改变。海伦选择了接受阿蒙的监护。他会使出怎样的筹码确认自己的控制力。强奸?酷刑?还是谋杀? 没过多久,阿蒙开始询问海伦的家庭情况。她不愿意向指挥官分享她的个人生活。她不想让他知晓自己的私人记忆... ...她不希望它的纯真被毁掉它的人玷污。但她没有选择,她不得不屈服。 “我妈妈在我十叁岁时就去世了。”海伦的头低垂着。 阿蒙的眉毛皱了起来,但海伦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低头避免目光接触,专注于面前的食物。 “真不幸。是什么原因呢?” “……癌症。” “我明白了。” 阿蒙举起酒杯,抿了一口红酒。海伦缓慢地咀嚼着。 “想必这一定很痛苦。你父亲再婚了吗?” “……没有……他再也没有。” “所以,你在家里充当起一位母亲的角色。” “……是的。” 阿蒙点头。“你成长得很快。难怪你很会照料我。” 海伦差点被一块胡萝卜噎住。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将它吞进喉咙。他竟认为每天的殴打与骚扰就等于照料他?他扭曲的心灵真是拥有无限可能,每每都能让海伦咂舌。阿蒙吃得很快,比海伦先吃完了饭。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伸手在口袋里掏出香烟。吐出几个烟圈后,他低声说道。 “我理解你的感受。四岁起我就没和母亲在一起了。” 这番话让海伦感到奇怪。指挥官为了寻找与她的共同点所做的努力既尴尬也不愉快。并没能让他拉近与海伦的距离。她也并没有对这个坐在她面前的魔头,产生任何程度的同情。 恶魔的后裔......海伦想。 她确实开始怀疑那位生出恶魔的女人。 「或许也个残忍的女人......坏种再加上恶土。这足以解释一切。」 海伦等待阿蒙继续说下去,但他再也没张开嘴。持续的沉默,海伦不安地抬头,想得知阿蒙在做什么。他靠在椅子上,凝望着窗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平常淡漠的蓝眼睛里充满着忧郁与热望。海伦发誓自己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泪水。这一切都让她措手不及。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指挥官突如其来的哀伤。她垂下眼帘。她听到阿蒙在抽鼻子,想要把眼泪强忍回去。 海伦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眼神。 第十一章·抗争 八月快要结束,X先生一家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回维也纳。为了维持家族的传统,整个八月,他们都在默德林(M?dling)附近的度假别墅里度过。这是一座有着两百年历史的漂亮庄园。乳白色的外墙,周围是成片的树林。老男爵在纳粹占领期间成功保住了这座家族庄园。今年唯一的住户就是X先生与他的妻子以及他们的五个孙子。他们决定让自己的儿子儿媳们从父母的角色中解脱出来。孩子们的暑假快结束了,一周后学校就要复课。是时候回到首都了。 男仆们将一排排的行李装进两辆汽车里。年轻的女仆帮助X夫人上楼收拾房间,别墅将会在冬季关闭。空气里充盈着孩子们调皮的笑声,他们在庄园里互相追逐。X先生正在别墅一楼的书房,与当地一位叫做彼得的农民会面,他被任命为别墅季节性房管与庭院管理员。表面来看,他们不过是在商讨管理的具体事务。两个人面对面而坐,彼得在专心听男爵吩咐。其余的家庭成员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人留意到X先生和彼得之间的谈话细节。更不用提每当有重要话题出现,他们就会从德语切换至英语。男爵在教导彼得如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获得 资金,以及联系 组织 其他人为计划服务。彼得向X先生保证,他的贡献定会大有裨益。老男爵满意地点点头。在他们的谈话结束时,X先生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来,与彼得握手。 “上帝保佑奥地利,”男爵说,一只手紧握着不放。 彼得用力回握。无言的承诺。 一周后,晚上10点左右,一辆锈迹斑斑的旧卡车驶进这座庄园,一到别墅楼后,发动机熄火,大灯熄灭。叁个普通农民打扮的人从车上下来。他们悄悄地走向连接厨房的后门。一个戴着报童帽的年轻人用打火机点着烟,找到钥匙孔。他设法打开了门,男人们赶忙进去。一个留着红棕色胡子的老人最后一个进来,随及将门锁上。 戴报童帽的男人继续用他的打火机,带领大家经过厨房,迈入走廊,最后走向图书室。这是他们第一次进到别墅里,但他们并不慌张,事先已经充分熟悉过别墅的平面图。很快,他们就踏进了漆黑的图书室,天鹅绒的窗帘挡住窗外细碎的月光。戴报童帽的年轻人走上前,与一整面的书柜墙对峙。他跪下身,从底部数到第叁层。然后,从左到右开始数书。当他数到第五本书时,他把这本名叫《科学人》的书往前推。咔嚓声回荡在整个图书馆,一道秘密书柜门缓缓打开,灯光点亮了房间。门后是一间密室,男人们看到彼得正示意他们进入。叁个人动身,书柜门很快就关上了。 “感谢你们今晚赴约。” 彼得说。 戴报童帽的年轻人把帽子扔到桌上,头发有些乱糟糟。 “艾伯特今晚不能来。他的任务延迟了。” “很好,恩斯特(Ernst)。感谢你的通知。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他们的秘密会面地点是一处小规模的砖房,天花板上挂着一个老旧的铁吊灯。这间暗房的存在只有X先生知道,连他的儿子也并不知情。按照家族传统,在遗产被正式继承后,族长才能把这个藏身之处告诉继承人。最近几天,老男爵把这个特别的房间提供给了“DALF”(Defense for Austria's Liberty and Freedom)组织,他还为他们提供了大量资金。 房间中央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放着文件、资料和地图。包括彼得在内,今晚有八名成员出席会议。为了安全起见,每次聚集不得超过十个人。为地下抵抗组织“DALF”工作的成员有五十多个人,彼得本人是二级领导,负责安排会议和收集叁级成员的研究报告。之后他将在别处向DALF的一级领导汇报会议工作。 DALF最初是叁位受过英国教育的奥地利贵族创建,他们强烈反对纳粹占领他们的祖国。在过去的一年里,这个运作良好的地下组织不断发展壮大,不仅得到了其他贵族同僚,例如X先生的资助,还逐步开展武装活动。随着纳粹德国取得胜利,并在奥地利建立起新的政权,DALF开始策划针对党卫军高级军官与通敌者的暗杀计划。最近,他们获得了希特勒健康状况恶化的详细报告,这将彻底动摇纳粹党的核心。他们的计划重点放在了那些为纳粹工作的奥地利同胞。这些叛徒促使奥地利沦落入德国的掌控,他们背叛了自己的祖国。在制定出更详细的推翻政府的计划之前,必须先消除这些障碍。 他们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找出30名最重要的奥地利纳粹分子,并对他们进行全面的背景调查。一开始,仅仅只有目标人物的姓名、职业、学历以及他们在纳粹党内地位的消息。随着组织规模的扩大,DALF扩大了他们的调查范围,为每一个目标对象指派了一位叁级成员,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密切监视他们的日常活动。观察的结果将指导该成员选择出暗杀的最佳手段。由于大多数的奥地利上层纳粹分子相互交往甚密,DALF还决定追踪每个目标对象最亲近的人员,以便建立一个未来可供暗杀的潜在叛敌名单。 “那么……我们开始开会好吗?”彼得扫视整个房间。 恩斯特·弗拉姆自愿成为今晚的第一位发言人。自七月以来,恩斯特一直在调查阿蒙·戈斯:挖掘有关他的公共记录,确认他的日常作息,摸清他的同伙。恩斯特把手伸进外套的内袋,拿出他跟踪戈斯时随身携带的记事便签。 “晚上好,先生们。今晚我将向你们报告我的目标对象——阿蒙·戈斯的最新信息。正如你们在上次会议所知,阿蒙·戈斯在今年5月左右,卸任普拉绍夫集中营指挥官的职位,回到了维也纳,目前他的军衔是上尉(Hauptsturmführer),且在内务部担任波兰移民事务高级顾问。他在奥地利大规模移民工作中的出色表现,定会为他赢得晋升的机会。我们注意到他在党内地位的上升......他也更有理由被暗杀。” “这一次,我扩大了调查范围,找到了阿蒙·戈斯的直系亲属。戈斯本人目前未婚,也没有子女。他来自奥地利一个富裕的出版业家族,此家族事业经营了叁代以上。他的父亲费利克斯·戈斯(Felix Goeth)似乎并不是一个狂热的纳粹分子,但也能较好地同政府合作以此维持生意的周转。除了他在叁十年前与第一任妻子伊迪丝·戈斯离婚外,没有任何有关他的公共记录值得重视。我没能找到伊迪丝·戈斯的现有记录,我猜她在战前就离开了这个国家。费利克斯已经再婚,但没再育有孩子,他们现在就住在维也纳。” 恩斯特翻开下一页,环顾四周,深吸一大口气。 “你们绝对猜不到我调查出了什么。费利克斯·戈斯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十多年前就是个激进的反纳粹活动家。局势变得对他不利时,他离开奥地利搬去了英国。他同奥地利的家人们早已断绝往来,同时也放弃了财产的继承。他现在成为了一位赫赫有名的作家,撰文批判法西斯纳粹。最近,他刚刚出版了第叁本小说《柏林事件》......” “我的天哪!汉斯·戈斯跟那个纳粹疯子是亲戚?”一位成员惊呼。 “当我把这些信息拼凑出来时,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纳粹政府在全欧洲封查此书,可人们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读它。它在英美还是畅销书。” “上帝啊......如此矛盾的两个人怎么出自同一血脉?”另一个成员摇头。 “我搞到了那本书。汉斯·戈斯简直是个天才。也正是因为他的能力,纳粹才想要他的命......让他永远闭嘴。”彼得说。 “我还查到了一些记载,在阿蒙·戈斯十岁前,汉斯·戈斯与阿蒙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他离开奥地利搬到英国也在好几年后。按常理来说,像汉斯·戈斯这样的优秀榜样定会对年轻的小男孩起到积极的作用。” “他肯定遗传了家族里智力低下的基因。”有成员窃笑道。 “我从一位波兰线人那儿了解到,阿蒙·戈斯在普拉绍夫集中营里的所作所为简直丧心病狂。他滥用指挥官的权力,一时兴起就随意屠杀集中营里的人。同时,他还与当地商人勾结,聚敛了大量财富。他才不蠢勒…….只不过完全没用对地方。” “有天晚上,我正在跟踪他,阿蒙·戈斯与另一位党卫军军官起来点儿冲突。后来,我调查那家伙,发现了一个很有用的信息。他叫弗雷德里克·雷德,曾作为空军队队长参加过俄国战役。圆满完成任务后,今年夏天回到了奥地利。目前正在休长假,未来的职位尚未确定。但雷德的家族与希姆莱有私交,抛开他的个人功勋,我相信他定会以闪电般的速度上位。我们应该把他列入名单,尽早派人盯上他。” “我们之后定会考虑。”彼得回答。 “记录显示,雷德和戈斯算得上是一起长大,早期他们共同加入了纳粹青年团。然后,我发现了相当有趣的警方记录。大约十年前,警方接到报警,称凌晨6点左右,有邻居声称听到一记枪响。警方来到现场,发现了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男人与一位受惊的年轻女士。出警报告显示,雷德和戈斯进行了一场激烈斗殴,没有人因枪负伤。公寓里的那名女士,登记名为英格丽德·卢丁。当时她正与戈斯同居。她的名字听起来很耳熟,所以我就顺带调查了她,而她恰好就是奥托·卢丁(Otto Ludin)的女儿。” “奥托·卢丁?那个20年代末,为希特勒服务的奥地利律师?”彼得询问。 “是的,她来自一个忠诚的纳粹家庭。她自己也是名纳粹狂热分子,作为她父亲的私人秘书,为纳粹入侵奥地利提供了不少帮助。难怪她会爱上阿蒙··戈斯这样的疯子。有一份旧报纸上刊登了戈斯与卢丁订婚的消息,距离枪击事件还有六个月。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后来我找到了一张结婚登记表,卢丁与雷德结婚了。当然,不管她嫁给了哪个党卫军军官……他们都该下地狱。” “卢丁继续为她父亲工作,最后成为了维也纳着名的女性纳粹活动家。然而在40年代初,她突然从公众视野里消失。最后的记录是她去瑞士疗养院的旅行。她目前下落不明。雷德现在一个人住在维也纳,没有孩子,似乎也不与妻子联系。奥托·卢丁两年前因白血病去世,我想英格丽德·卢丁已不再是活跃的纳粹分子。我们可以把她和她父亲从名单上划掉。” “阿蒙·戈斯目前十分低调。每天的生活相当规律,未来针对他的暗杀计划不难成功。不过,他并不住在军方的住宅区,所以,如果我们要使用炸药的话,一定要小心,以免伤害到无辜平民。我最近发现,他的公寓里还住有一人,一位名叫莉娜·诺瓦克(Lena Nowak)的年轻波兰女性。我的波兰线人并未找到有关她的情报。她同戈斯住在一起,但我认为她应该不是纳粹活跃分子。” “她就是个波兰荡妇,跟着一位纳粹军官离开普拉绍夫。我看过太多外国女孩勾搭上那些纳粹混蛋来到了维也纳。”一个成员说。 几位男士哈哈大笑。恩斯特干咳了咳嗓子。他庆幸会议室足够漆黑,可以遮住他因莉娜·诺瓦克这个名字而涨红的脸。彼得从座位上起身。 “我必须提醒大家DALF的首要原则:暗杀计划只针对目标对象执行,不得伤害其他人,尤其是女人与小孩。但是,我们会把任何与纳粹一起工作或生活的人视为通敌者。如果情况对我们不利,成员也可以清除掉那些通敌者。”彼得说。 “对付戈斯最好的方法就是在他的车上安装一枚定时炸弹。我得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当他独自驾车、远离公众的时候。我和罗曼弄好了一些爆炸装置,并会想办法接近他的车。”恩斯特说。 “干得好,继续你的任务,现在先别着急。下个月我将与一级领导会面,届时再决定执行日期。不错啊,恩斯特。”彼得笑着说。 “现在,下一位发言人是谁?” 第十二章·邀约 海伦跪在客厅的大理石壁炉前,准备生火。过去叁天气温骤降,整个公寓里充斥着寒意。海伦记得菜摊商贩告诉她,这在十月初的维也纳并不常见。海伦觉得她最好在指挥官抱怨前,先把这里暖和起来。丢进几根原木,海伦点燃一张皱巴巴的报纸,迅速将它抛进壁炉。瞬时间,蓝色的小火苗吞噬了原木,没多久,壁炉散发出温暖的热光。海伦满意地微笑。她起身,整理好裙摆,走向厨房准备晚餐。 就在这时,海伦听到阿蒙办公室里的电话响起。她冲进房间,本能地伸手去拿桌上的电话。但她内心深处的犹豫拉住了她,手僵在了半空中。 「谁会在这个时间点打来电话?」 很少有人知道公寓的电话,阿蒙有专属的工作电话保持联系。海伦看了看时钟,已经快下午五点了,有可能是指挥官在下班后打给她,命令她在他回家前做一些事儿。以前在普拉绍夫就时有发生。海伦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把它贴近耳朵。 你好? 喂?请问是里奥(leo)......我是说阿蒙·戈斯的住所吗?一个女人在电话那头问道。 是的,是的。海伦平静地答复。 太好了,谢天谢地,我找对了号码。我可以和阿蒙说话吗? 戈斯先生现在不在家。他傍晚就会回来。我可以帮忙捎口信。 哦,我明白了。那…我可以和家里的夫人说话吗? ......这里没有女主人。海伦老实回答。 那我现在是在和谁说话?女人急切地问道。 海伦被来电者的鲁莽吓了一跳,脑子一片空白。自从答应与指挥官来到维也纳后,她本人也时常困惑自己新“身份”的内涵。波兰犹太人海伦·赫里什已经去世。那她现在是谁?她真得能抛开过去,在这个纳粹肆虐的国度改造自己吗?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笑,她的思绪被现实拉回。 瞧我说得,请你原谅。我不是故意要干扰我继子的私生活。请接受我的道歉。来电者很有礼貌地说。 请允许我好好介绍一下自己。我叫莱斯莉·戈斯,阿蒙的继母。我有幸与谁交谈? 我叫赫里......莉娜·诺瓦克,戈斯夫人。海伦回答。她对自己的新名字感到陌生。 很高兴和你说话,小姐(Fr?ulein)?我应该称呼你为诺瓦克小姐吗? 嗯,可以。海伦说。 你能不能告诉阿蒙,我今天有来找他?我们的电话号码没变,我等待他的回电。“ 我会把你的信息告诉他,戈斯夫人。 谢谢你,诺瓦克小姐。很高兴与你交谈。 戈斯夫人挂断了电话。 海伦把土豆切碎装入烤鸡时,脑海中重想起与戈斯夫人的谈话。她后悔没有尽快表明自己是个女仆。戈斯夫人不知道她是谁。那她会不会在指挥官面前质疑自己的身份?如果她这样做,他一定会不愉快。海伦害怕麻烦会因此而生。 她在为指挥官工作近两年的时间里,从未得知指挥官家人的消息。之前在普拉绍夫,也从没收到过来自奥地利的全家福、电话、生日或节日卡片。搬回维也纳后,这种情况并没有改变。在指挥官说起自己离家的生母前,海伦一直认为他与这个世界没有牵连。不知恶毒会否是戈斯家族的特征。一想到此海伦就不寒而栗。 突然,她听到前门的锁咔嚓一声被打开,紧接着是指挥官的靴子踏进公寓。海伦连忙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出厨房。在短暂的迈步中,海伦意识到,她必须把戈斯夫人的来电告诉指挥官。他对因此生气还是高兴呢?她希望事情能往好的方向发展。跟往常一样,阿蒙把他的日常物品倾倒在她张开的怀里。他转身向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时,海伦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叫住他。 ......莱斯莉·戈斯夫人让我给您传消息。海伦低下头,避免目光的接触,她看到指挥官的靴子僵在原处。 你说什么? 阿蒙用低沉的语气问道。 这个问题加剧了海伦的紧张情绪,她艰难地吞了吞口水。 ......莱斯莉·戈斯夫人。她下午五点左右打来电话......她......她让您给她回电话。她的电话号码没有变。海伦说着,声音有些发抖。 空气中萦绕着一种诡异的寂静。海伦近乎恐惧般等待指挥官的回应。很快,她听到阿蒙长叹一口气,疲惫不堪的叹息。指挥官的黑色皮靴挪动,从她身边经过。她不敢抬头,直等到他走进办公室,门发出砰的声响。海伦松了一口气。 晚饭后,海伦走进空荡荡的餐厅。靠进餐桌,她看到指挥官几乎没有动过他的晚餐。海伦的第一反应便是紧张,害怕今晚的烤鸡并不合他胃口。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指挥官会马上叫住她,把东西摔得到处都是。 他或许没什么胃口罢了。海伦如此结论,安抚自己紧张的情绪。 海伦拾起桌上的餐具,走进厨房,并把它们放到水槽里。就在她打开水龙头时,海伦闻到附近有香烟燃烧的味道。味道如此之近,绝不可能从客厅飘来。她转过身,发现指挥官正靠在厨房门口抽烟。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厨房,一看到他,海伦惊讶地跳起。 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等你收拾好了就来找我。阿蒙说完便离开了。 海伦迅速关上水龙头。无数思绪在她头脑里交织。 「我做错了什么吗?我跟戈斯夫人说错话了吗?还是我搞砸了晚餐?」 海伦紧紧抓住水槽边缘,闭上了眼睛。她的心在慌张地乱跳。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山雨欲来的前奏,但也无处可逃。海伦不想让指挥官知道自己并不害怕他。振作起来! 海伦深吸一口气,直起了身子。她缓缓脱下围裙,把袖子卷出。一切准备就绪,她向客厅走去。 指挥官正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一边盯着火堆,一边安静地抽烟。茶几上放着一杯酒。当她走近时,他转身示意她坐下。海伦坐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低头不语。焦虑的情绪在加剧。除了在列车上的那一次晚餐,他们从未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与指挥官交谈,总会使海伦抱着最坏的打算,或许会发生肢体冲突......最轻也会是无休止的辱骂。但今晚,阿蒙的命令让她出乎意料。 这个星期六,我们受到邀请,要与我父母共进午餐。 海伦愕然地抬起头。我们?怎会有人邀请她? 阿蒙看着原木被黄色的火焰吞噬。他脸上严肃的神情让海伦意识到,这并非是在开玩笑。指挥官似乎对探望父母一事兴致厌厌。 你给莱斯莉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她强烈建议你参加聚会,我也同意了。阿蒙冷淡地说道,随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我们得早点出发,比如说上午10点左右,我希望你好好准备。别忘了称呼我为戈斯先生,你的名字是莉娜·诺瓦克。闭上嘴巴,尽量别开腔。但我建议你最好加强德语学习,并改善你那该死的波兰口音......真他妈的烦人。 阿蒙把烟蒂插入旁边的烟灰缸,转头看向海伦。目光还未相接,海伦就垂下了头。阿蒙向后倾身,深深躺进椅子里,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可以相信你吗,海伦? 海伦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何意。除了纳粹、雅利安与德国人,指挥官有相信过其他人吗? 在我看来,所有的女人都是爱撒谎的贱人。你们鬼迷心窍花样百出,尤其是在与男人接近的时候。我很早就学会了保持距离......永远不要相信一个可以迷惑男人心智的生物。 之前和莱斯莉的交谈,你似乎做得很好,但我希望你能在周六继续保持你的聪慧。做个好女人,安静地呆在角落里。 海伦仍然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阿蒙打发她离开,她匆匆回到厨房。卷起袖子,试图清理浮在水面上的餐盘。但她的思绪并不在此处。 她的身子靠在水槽边,想要缕清刚刚在客厅里的谈话。到目前为止,这是他提出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邀约。指挥官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带她参加家庭聚会?也许他真的别无选择......这是继母的要求。如果她不参加,可能会产生不必要的疑问。光是想到被魔鬼一家人包围,海伦就厌恶到不行。她拿起海绵,奋力擦洗掉餐具上的污垢。 第十三章·费利克斯·戈斯(上) 阿蒙抹上剃须膏,在脸部周围打出白色的泡沫。泡沫完全覆盖住下半张脸,他拿起剃须刀小心翼翼地切割,确保没有遗漏任何微小的细节。他今天得保持整洁…如果可能的话,臻至完美。他父亲的眼睛犹如鹰隼,随时准备叼出他儿子的缺点。一想到此,阿蒙便感到四肢僵硬。 费利克斯霸道专制,用铁腕统治着自己的家庭。母亲离家出走,年幼的阿蒙不得不独自承受父亲的暴戾。在男孩心中,母亲是圣人般的存在,痛苦难熬之时,阿蒙渴求自己的母亲能给予他保护罩,使他免受父亲的伤害。她是他的救赎。 尽管与父亲欠缺情感联系,年幼的阿蒙还能依靠自己的叔父。直到现在,阿蒙仍然珍惜汉斯叔叔来维也纳与他们共度的短暂两年。只有他理解阿蒙的脆弱与敏感。与父亲不同,汉斯叔叔花了很多时间与孩子相处,带他去博物馆、陪他钓鱼等等。最重要的是,他能劝阻住脾气正上头的费利克斯。阿蒙很崇拜他的叔叔,两个人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幸福总是短暂易逝。有一天,十岁的小男孩站在微开的门背后,偷听到费利克斯和汉斯之间激烈的争吵。他们在屋内大吵大闹,小阿蒙得知了自己母亲离开的真实原因。她并没有死......她竟跟另一个男人跑了,还是汉斯叔叔协助她逃跑。 “是。我确实帮助了伊迪丝!可你得反省你自己。你总是慢慢榨干他人的灵魂,最后葬送他们入土。伊迪丝恋爱了,她有机会得到幸福。跟着你,她一定会死的!”汉斯叔叔吼道。 就在那一天,汉斯叔叔被逐出费利克斯的家。遗憾的是,阿蒙被锁在卧室,没能同自己心爱的叔叔说再见。尽管会遭受费利克斯无情地鞭打,年幼的阿蒙不断踢着卧室门,叫嚷着叔叔的名字。最后他哭到晕厥。 阿蒙放下剃须刀,用温水洗净,并拿毛巾擦干脸。他站在镜前,仔细审视自己的五官。他不知道他有多像他母亲。小阿蒙心中圣母玛丽亚般的母亲,实则却是个无耻的耶西别,真相令他心碎不已。他痛苦地意识到,他的母亲抛弃掉自己的骨肉,把他丢进恶毒的男人怀里……这一切就是为了所谓的幸福。难怪费利克斯总带着憎恨与愤怒的眼神看着他。阿蒙的脸是不是一直在提醒他妻子的离家丑闻?他的存在本就让父亲厌恶吗? 阿蒙转过脸来,他没能找到属于她的痕迹。他打开镜后的梳妆柜,取出须后水。 几分钟后,阿蒙从浴室走出。床上摆放着那套正式的黑色党卫军制服,特意为重要的场合缝制。当他身穿这套纳粹军服,自豪感总会油然而生。离开维也纳后,他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波兰的功勋让他在本月早些时候荣升少校。现在,阿蒙觉得他可以稍微轻松面对自己的父亲。 从一开始,费利克斯·戈斯就不满儿子的职业选择,认为此等职业不具 智力上的挑战性。费利克斯以文化人自居,军人在他心中要次一等。他本对自己的独生子寄予厚望,迫切想从阿蒙身上发现文学灵光。虽然他从未表露,费利克斯一直嫉妒着汉斯作为作家的天赋。他个人的挫败感随着汉斯的成功愈发加重,同时阿蒙的平庸也让他倍感失落。随着时间的推移,父子之间的怨恨积攒到了极点。 阿蒙十七岁时加入了纳粹党,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缺失的父爱与亲情。纳粹党成为了他的支柱。所爱之人通通都抛弃了他,只有工作不离不弃。纳粹党悉心教化他。他们鼓励并赞扬他在履职时的暴力行径,并且慷慨地授予他财富与地位。 他用忠诚汇回报纳粹党的栽培,完全服膺于纳粹信仰,从不质疑他们的指令。为了法西斯德国的存续,必须粉碎和消灭掉一切敌人。作为一名骄傲的纳粹军人,他从未想过要背叛纳粹党……直到海伦的出现。 阿蒙停下扣衬衫的手。留下海伦的决定显然是对党的背叛。但阿蒙无法忍受失去她的可能。他在心里辩解,海伦是他的所有物,如同一件他从波兰带回的家具。毋庸置疑。 「她属于我。」 戴上袖扣时,阿蒙想起今天的午宴之约。他第一反应是便是拒绝,更不用说还要带上海伦。莱斯莉邀请海伦参加,确实让他感到意外。她作为自己的继母,从不深入干涉阿蒙的私生活。她只是想让他与父亲见面。莱斯莉是个好女人,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但她的天真时常惹恼他。最后,阿蒙深知此行在所难免,便同意了见面。但他拒绝了莱斯莉举办盛大晚宴的提议,并建议她于周末进行一场较为轻松的聚会,以便快速结束。他们也同意把午宴地点定在他父亲最喜欢的餐厅,地址位于市中心。 阿蒙愿意携海伦前往还有别的动机。最主要的原因有些小孩子气……他不想单独面对费利克斯·戈斯。与父亲共处一室简直是在遭受凌迟处刑。有她的陪伴,父亲或许会表现成一位文质彬彬的魅力绅士。海伦能成为软化剂,阿蒙便接受这场赌局。她也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分散他的注意力。 内心深处,阿蒙颇以海伦为傲。像他这样的男士,有海伦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作伴,难免会沾沾自喜。这一次对她也是一道考验,阿蒙会观察她的反应能力。费利克斯将会是她在维也纳遇到的最棘手的陌生人。如果她顺利通过,海伦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存活。 阿蒙站在全身镜前,穿上制服外套。他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带女人回家见父母。当时,他与英格丽德——一位出身纳粹名门的模范雅利安女人——并肩。她与费利克斯的交流类似一场精妙的网球赛。她不仅不惧他的言语挑衅,还会立刻回击。阿蒙暗暗窃喜费利克斯脸上的不悦。那天晚上,阿蒙和英格丽德在公寓里享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未来充满着希望。 阿蒙摇头。又一次的背叛…又一次的失望。在所有欺侮过他的人里,英格丽德伤他最深。她把他的心抛入寒冬。阿蒙抿紧下嘴唇。最好把某些记忆永远抹去。他必须专注于今天的任务。阿蒙拿起他挂在椅子上的黑色皮大衣,系好衣带后,他戴上纳粹帽,走出卧室。 第十四章·费利克斯·戈斯(下) *阿蒙的全名:Amon Leopold Goeth.列夫·托尔斯泰的英文名写做:Leo Tolstoy 所以阿蒙的父亲说自己以托尔斯泰的名字为儿子起名。 海伦注意到费利克斯·戈斯的首要特征便是他的身高。他比指挥官足足高出一个头。乍一看,父子俩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费利克斯精干的身躯、络腮胡与细边眼镜让他与指挥官截然不同。他有着一幅学者的外表。握手的时候,海伦留意到费利克斯那与指挥官一样修长的手指。冰蓝色的眼眸,在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显得无比犀利。 “很高兴你今天愿意加入我们,诺瓦克小姐。”费利克斯·戈斯亲切地说。 海伦羞涩地笑着点点头。随后,她与莱斯莉·戈斯轻轻地拥抱。她是位迷人的中年女士,光彩照人。夫妻两人看上去是如此气质非凡。他们是风度翩翩的奥地利中产阶级,带着一丝知识分子的气息。 费利克斯为今天的午餐预定了一个小包间。在方形的餐桌前,费利克斯建议海伦坐在左手旁,阿蒙坐在自己右边。莱斯莉则坐在丈夫对面。当他们落座后,一位年长的侍者进入房间,根据每个人的喜好,为他们上茶或咖啡。记下每个人的点餐后,他离开了房间。 “里奥波德(Leopold),你长胖了。你的健康状况很差。”费利克斯说。 “是,这我知道。父亲,”阿蒙礼貌地回答。 “一切皆需适度与节制。我本以为你早已掌握这个道理。”费利克斯说。 阿蒙一言不发,安静地啜着咖啡。莱斯莉试图让气氛缓合下来。 “我相信,是里奥波德肩上的重任让他没能照顾好自己。你的新工作如何,里奥波德?回家后你过得还好叭?” “嗯。但我得承认,有时候我很想波兰。” 海伦诧异,想知道他怀念波兰什么?集中营?随意的射击?还是放荡的风流韵事? “你要记住,里奥波德,你现在回到了城市生活,言行举止就会受到社会监督。不要让低下的判断力毁了你的名声。这里不是普拉绍夫。”费利克斯厉声说道。 “是的,父亲。”阿蒙说。 “你的行为记录并不太好。你也已经叁十多岁了,我希望你能做出改变,像个成年人行事。你明白吗?” 海伦只见指挥官点了点头。她头一次看见如此恭敬顺从的指挥官。他就像一个进入青春期的孩子,正在接受父亲的教育。他俩的互动让海伦颇为愉悦。 “我们听说你现在升任少校。恭喜你,亲爱的。这是相当大的成就。”莱斯莉说。 还没等阿蒙回应,费利克斯恣意嘲笑道。 “这不过就是军人的职能,不假思索地执行命令即可。算得上什么成就?” “里奥波德在参与建立一个伟大的法西斯帝国,这非常棒。如果没有我们的纳粹军队,恐怕维也纳的街上就会出现那些共产主义者。”莱斯莉说。 践踏在鲜血之上的伟大帝国......海伦心想。我也本应死去......但我怎么会在这儿?海伦的头开始疼,现实变得混乱不堪。她正坐在纳粹分子中间,戴上欺骗的假面,伪装成另一个人。拿起茶杯时,她的手指在颤抖。 “请原谅我这个老年人的好奇心,您今年多大了,诺瓦克小姐?”菲利克斯话题骤转,转身面向海伦。 海伦抬起头,费利克斯那双锐利的蓝眼睛正盯着她。尽管费利克斯彬彬有礼,他的举止依旧让她感到害怕。父子俩的确有许多共同点。 “19岁,先生。”海伦回答。 “这么年轻! 里奥波德,她才刚刚成年。”莱斯莉感叹。 “哦,莉娜·诺瓦克,你到底看上我儿子什么?我怀疑他并不值得一个年轻女孩浪费掉自己的青春。”费利克斯笑着说。 海伦不知费利克斯羞辱的是谁,是指挥官还是她。 “她背井离乡。里奥波德,你得时刻照顾她。”莱斯莉慈母般地叮嘱。 费利克斯向前倾身,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 “你喜欢读书吗?” 海伦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喜欢。” “你读过托尔斯泰吗?” “嗯。” “你最喜欢他哪一部小说?” “... 《复活》,先生...”海伦如实回答。。 “啊,有趣的选择。不是寻常的《战争与和平》或《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有点难度。你是个很特别的年轻女孩。”费利克斯说。 听到 特别 这个词,海伦全身束起鸡皮疙瘩。 “我能知道这本书哪点吸引了你吗?” 海伦试图回想起自己为何喜欢这本书。她第一次读到托尔斯泰的《复活》时,才十四岁。她知道自己还太小,并不能完全理解小说的深意。但它仍然让她着迷,以至她几周内就读完此书。 “一个人试图得到救赎,先生。” “啊……那么,你觉得聂赫留朵夫是玛丝洛娃不幸的罪魁祸首吗?” 一个男人同他的女仆…海伦目前的处境竟与小说颇为相似。指挥官会成为我不幸的根源吗? “我认为,她做出的某些选择才导致了她一生的不幸。”海伦最终回答道。 “确实,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费利克斯点头。 “在你看来,聂赫留朵夫陪伴玛丝洛娃流放至西伯利亚,是因为他爱她,还是源于自己的愧疚?一个男人不顾危险为了一个罪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海伦动了动身子,深感不安。费利克斯·戈斯是个执着的男人,他不会轻易放过她,直到他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聂赫留朵夫想要第二次机会,我是这么认为的。” “为了赎罪还是爱情?” “都有,先生。”海伦回答。 菲利克斯轻笑,转向儿子。 “里奥波德,你在哪里找到这位不可思议的少女?她的智识远超于你。” 侍者恰好推着餐车走了进来。浓郁的点心、熟鸡蛋与香肠的味道充斥整个房间。每个人的餐盘都放置完备后,侍者鞠躬离开。 “我想我们得开始做饭前祷告。诺瓦克小姐,你愿意主持祷告吗?”费利克斯问道。 海伦惶恐地睁大眼睛。她对天主教的祷词一无所知。阿蒙也对他父亲的提议颇为意外。是时候介入了。 “莉娜还很害羞,请允许我来主持。”阿蒙说完,立即诵起餐前祷告。 剩下的人加入,费利克斯好奇的双眼审视着这两位年轻人。很快祈祷结束,大家齐声说着阿门。 “我希望你能喜欢,莉娜·诺瓦克。这是我在城里最喜欢的餐厅,你一定不会失望。”菲利克斯笑着说。 “谢谢您。”海伦回应。 “你看,我用托尔斯泰的名字给我儿子起名,但他却是个文学白痴。我猜你最近读的不是廉价的言情小说就是侦探小说?”费利克斯对着阿蒙问。 海伦看见指挥官正咀嚼着白土司。他的脸因为不悦而阴沉,但未曾置喙。海伦不敢相信指挥官能忍受父亲持续的辱骂。她熟知的那个男人现在早就会勃然大怒。同时,她觉得费利克斯就是个残忍的恶霸(merciless bully)。一个父亲会怎能如此对待他的孩子? “我最近听说了一本有趣的新书。”阿蒙终于开口,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咖啡。 “哦?那本书是关于什么的?”莱斯莉问。 “我现在还没搞到手。它其实是本禁书,纳粹的审查制度也不允许它在奥地利发行。但我听说它在其他地方很畅销,尤其是在英美。” “你为什么会对一本你主子(master)禁止的书如此感兴趣?”费利克斯问。 “因为,它是汉斯叔叔写的。”阿蒙回答说。 费利克斯闻言,餐叉掉在了盘子上。他的目光如炬,紧盯着自己的儿子。然而阿蒙正专注于把香肠切成小块。 “里奥波德,你确定是……”莱斯莉说。 “是的,汉斯叔叔写出了这本惊人的《柏林事件》。有传言称,德国正积极游说瑞典学院阻止其获得诺贝尔奖提名。他真是个天才,您不这么认为吗?”阿蒙笑着说。 海伦想知道汉斯叔叔是谁。他一定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足以让费利克斯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费利克斯随手拿起茶杯,快速地饮下。 “里奥波德……忠实的好朋友。你可真幼稚。”费利克斯嘲弄地说。 “你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个羞辱你们政府的人。你是在做叛徒,包庇敌人吗?” “如果他能一直跟我们呆在维也纳,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阿蒙回嘴。 费利克斯大笑着摇摇头。 “你这个天真的可怜虫,一直都这么蠢。你永远不肯承认你亲爱的叔叔已经成为了反纳粹分子,是吗?” “也许我们应该祝贺汉斯叔叔。诚然,他是国家的叛徒。但我们不应该以己度人,对吧?”阿蒙问道。 “以己度人?我对自己的弟弟没意见,”费利克斯平静地说。 “哦,那汉斯叔叔协助母亲离开呢。”阿蒙脱口而出。 费利克斯把茶杯重重地摔在地上,莱斯莉与海伦皆被吓得不轻。房间里的空气骤冷。 “什么......你刚刚在说什么?”费利克斯的声音微颤。 “你除了吓跑自己的妻子,败给自己亲弟弟外,还取得了什么伟大的成就呢......父亲。” 费利克斯突然从椅子上起身,狠狠打了阿蒙一巴掌。这一巴掌差点把阿蒙甩下座位。幸好他及时抓住桌子的边角,维持住了平衡。莱斯莉尖叫。 “你这个蠢货!竟敢这样同你父亲说话? 你以为你是谁!” 费利克斯站在儿子面前,高大的身躯因愤怒而颤抖。他的双手捏紧成拳头。海伦和莱斯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海伦屏住了呼吸,太过意外。竟有一个人能攻击阿蒙·戈斯……普拉绍夫的魔头!费利克斯·戈斯自己也是个恶魔吗? 阿蒙在椅上挺直身躯时,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他。他沉默不言,神情淡漠。海伦猜测指挥官正在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他的胸膛高隆又低落。很快一道红色的印迹浮在阿蒙的左脸上,鲜血开始滴下。挥舞拳头时,费利克斯手上的戒指一定刮伤了他。两个女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费利克斯咕哝道:“一团浆糊……这就是你,永远都是。”。 随后他拿起椅子上的外套,转向海伦。 “很抱歉,诺瓦克小姐,我现在得和我妻子离开了。走吧,莱斯莉!” 费利克斯立即走出了包厢。门一关上,莱斯莉和海伦立即来到阿蒙身边。出血越来越严重了。莱斯莉跪在阿蒙面前,用餐巾纸贴在他的脸颊上。鲜血染红了纸巾,形成大大小小的红色斑点。阿蒙僵滞在椅子上。海伦立在莱斯莉身后,惊魂未定。 “天哪,里奥波德,你为什么老是这样?你知道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阿蒙没有回应。莱斯莉叹气,站了起来。她面向海伦,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海伦也倍感无奈。 “请原谅我丈夫,他......脾气有点大。他平常不会在客人面前这样。我......我现在必须和我丈夫离开。请你理解。” “当然,戈斯夫人。”海伦轻声回答。 莱斯莉试图向阿蒙告别,但他的身子紧绷,对她置若罔闻。她匆匆离开追赶上自己的丈夫。随着门的关闭,包厢里变得很安静。 海伦站在指挥官面前,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她本不应该目睹戈斯一家的糗事。尽管外表光鲜亮丽,在海伦看来,戈斯一家相当诡异。最可怕的就是费利克斯·戈斯的双重人格。他对自己儿子的刻薄态度,太过糟心。海伦终于明白指挥官的冷酷继承何处。这一家人都是疯子。海伦不知道指挥官是否后悔今天带她来这儿。 就在这时,伤口周围再次裂开,鲜血顺着指挥官的脸颊流下。从下颌一直流向脖颈。瞬间,他党卫军军服的领口被血色染红。 海伦本能地从裙兜里掏出一块手帕,伸手擦去伤口。当她的手靠近他的脸颊,阿蒙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海伦痛得惊声。手帕也掉落在地。海伦觉得自己的骨头可能会被指挥官捏到断开。阿蒙推开椅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天哪......他定会揍我!」 海伦迅速垂下头,身体开始颤抖。是啊,一直便如此。这不就是他当初把我拽来奥地利的原因吗?海伦的呼吸凝滞,以待将要发生之事。她确信自己即将成为指挥官愤怒的宣泄口。海伦瑟缩着身子,默数疼痛降临前的时间。 突然,海伦感觉到手腕周围的压力消失,手臂自然垂落。迷惑不已的海伦缓缓睁开眼睛,抬起了头。与此同时,指挥官俯身将她拥入怀中。海伦发现自己的脸正贴着指挥官的胸口。出乎意料的亲近让她大为震惊。 这一切到底有何意义? 指挥官开始更加用力地抱住她,把她的身子紧紧桎梏在怀中。海伦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她感到头晕目眩,几乎无法呼吸。他的手臂好像终止了她的血液循环。如果再继续下去,她可能会昏过去。海伦决定给指挥官一个信号,示意他放手。她假装咳嗽了几声,似乎奏效了。指挥官对海伦的控制松了一些。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指挥官才放开了海伦,并把自己从她身边拉开。海伦得以近距离观察到指挥官的脸。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人,深陷苦楚。那样的神色又出现了,这一次,海伦清楚地看到那双蓝眼睛里充满着泪水。之前的虚张声势消退,阿蒙·戈斯现在是一个迷失的男孩。海伦总算明白他为什么抱着她。 与指挥官的目光相接,海伦产生了一种自己从未预料到的反应。难得的亲近使她心弦紧绷。她的内心升起一种冲动,想向伸出双手……安慰指挥官。 不可理喻!她在脑海里尖叫。 海伦调整情绪,从思绪中醒过来。同情一个刽子手?海伦楞住,她的现实变得无比复杂。房间开始旋转,海伦靠在桌子上。 “我们该走了。”阿蒙终于说道。 海伦怔怔地站在原地,指挥官如同一个骄傲的长者轻拍她的肩膀。他强作镇定地微笑,仿佛是在表示自己没事。 “你今天做的不错,海伦。很不错。” 阿蒙跪下来,从地上捡起海伦的手帕。 “没必要毁掉你的。”他把手帕递给她。 海伦接过,紧紧抓着它。阿蒙把手伸进裤袋,掏出自己的手帕。他试着在没有镜子的帮助下,尽力擦去脸上的污垢。血并未停止流出,他的手帕浸泡在鲜红之中。阿蒙疼的呻吟起来,尽管他用了最大的努力,脸颊上仍能看到隐隐约约的血迹。 “拿上你的东西,海伦。”他命令她。 海伦点点头,迅速从椅上取下自己的衣物。她一边穿上大衣,一边看着桌对面的指挥官。他的动作迟缓,丝毫不似平时敏捷的军官样。阿蒙穿上自己的黑色皮衣。不久,两人走出了包厢。 第十五章·诱惑(1) 他在街对面看着她走在人行道上。她努力保持平衡,一手拎着沉重的杂货,一手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在滂沱大雨中,他继续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经过数月的密切观察,他得出结论:她的活动范围从未离开过城市广场附近。他知道她是一个外国人,来自一个陌生的国家。但她的全部举止引发了诸多疑问。除了目前与她同居的他。她似乎没有朋友。她会否感到孤独过?他的陪伴对她来说足够了吗?一想到他的存在,他皱起眉头。 雨继续无情地倾下。她的伞开始摇晃。眨眼间,他看到她绊倒在地。他不假思索地冲过去,差点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撞到。当他来到她身边,她早已起身,捡起从购物袋里滚出来的蔬菜。灵敏度令他吃惊。 “让我帮你,小姐,”说毕,他弯腰拾起掉下来的蔬菜。 “哦……太谢谢你了……”她小声地道谢。他从她的德语中察觉出一丝波兰口音。 就在他把最后一块萝卜放回她的购物袋时,她点点头,匆匆离开。他们的互动如此短暂,他几乎没有时间近距离观察她的脸。他有些失落。 也许她感到不好意思。 也许…。 恩斯特呆呆地站在原地,紧握着伞柄,莉娜·诺瓦克火急火燎地行过大街。他早已知道她回公寓的确切路线。五个月来,他几乎每天都在跟踪她和阿蒙·戈斯。恩斯特开始担心莉娜会不会在回家的路上再次滑倒。他迅速摇了头。担心一个纳粹情妇的想法使他厌恶。但他无法忽视每次见到她,那快速跳动着的心脏。 对恩斯特来说,莉娜·诺瓦克有些特别。并不仅仅因为她是个波兰人。恩斯特的天赋让他可以通过简单的观察了解一个人。然而,她很难让人看透。与大多数同纳粹情人迁居奥地利的外国女孩不同,她并没有在维也纳市中心享受奢华的生活。她从不去高档购物区挥金如土,穿着寡淡、衣不重彩。她更像是一个胆小的孩子,最多称得上是一位谦恭的女学生。如果没有繁荣富贵的承诺,一个年轻的波兰女孩为什么要和戈斯这样的魔头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 在他的心中,阿蒙·戈斯就是个厌女狂。戈斯的极端暴力行径,让恩斯特无法想象他能对女性抱有多大善意。但他也明白,女人们当初为何会被戈斯这样英俊的纳粹高级军官吸引。战争的持续,许多身无分文的年轻女士为了生存不得不同流合污。战争的的确确摧残了很多人的道德观与判断力。这也发生在了莉娜-诺瓦克身上吗?她怎么能和戈斯那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一个毁灭了她祖国的纳粹疯子?她那双深棕色的忧郁眸子里藏有太多的谜团。恩斯特渴望能再一次看到她。 「你到底是谁,莉娜?」 恩斯特看着她的黑伞消失在视野重。一想到她即将回到戈斯身边,他觉得自己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紧紧咬着牙关。 阿蒙站在客厅中央,低头盯着面前的木箱。他呼吸急促,咬着下嘴唇。显然,今早他去上班时,这个东西并没有占据他公寓的空间。这个木箱是一个不受欢迎却又强行闯入的客人。他比平常早回家,一打开门就注意到了这个箱子,更准确地说,他首先就认出了它的气味。他从小熟悉的新墨和胶合板的味道。他抱着公文包和湿漉漉的雨伞,微微颤抖着。 阿蒙很快就听到门吱吱呀呀的声响,接着便是海伦回到家的吵嚷。但他一直怔在那,盯着箱子不放,仿佛只要他把目光从箱子上移开,它就会试图逃跑。 “这是什么?”阿蒙锐声问道。 “它……它今早被送上来。”海伦回答。 “你不应该让它进来。”他责怪她。 阿蒙立即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他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事实上,箱子闯入客厅并不是海伦的错。但阿蒙难掩内心沸腾的愤怒。父亲选择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他惯常用的把戏。 阿蒙把公文包和雨伞丢在地上,跪在箱前。忍下心中的焦躁打开了箱子。墨水的味道越来越浓。箱子里装满了费利克斯出版公司新印的经典书籍。阿蒙伸手拿出一本深橄榄色的精装书,书名用金箔压印。有些书页还粘在一起,它们刚从打印机上卸下来装订完毕。 「我用托尔斯泰的名字给我儿子起名,但他却是个文学白痴。」 他几乎可以从那堆书中听到自己父亲的嘲弄。 “该死的混蛋……”阿蒙想。 他起身,把书扔回箱子里。他再也无法忍受,转来面向站在大门附近的海伦。 “我希望你立刻处理它。”他命令道。 海伦的眼睛在阿蒙和箱子之间来回游移,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全部?”她谨慎地问。 “全部都给处理掉。如果你愿意,这堆该死的书可以一把火烧光。我的房子里不允许它们的存在。我说得够清楚吗?” 海伦缓缓点了点头。 “我需要它们在一天之内消失,他妈的全部(I mean every single fucking piece!)!” 海伦的脸色由惊讶变成了恐惧,阿蒙微微一愣,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回到奥地利后,阿蒙希望自己的形象能得以改变,从一个凶悍的集中营指挥官变成一位有教养的维也纳绅士。他希望能给别人留下好印象......海伦也在其内。但现在目睹了她表情的转变,他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并无不同。上周让海伦看到父亲对他的行为,已经够丢人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继承了费利克斯身上他所憎恶的的一切。自我厌恶感袭来,他不敢直面海伦。他捡起地上的公文包,向自己的卧室走去。门被重重地关上。 海伦将今晚的烤乳猪放入烤箱后,坐在椅子上歇息。从早上开始,她就一直在打扫和整理整个公寓,为过冬做足准备。床单和毯子都换成了较厚的质地。拿出指挥官的冬装,而较为轻薄的衣服则被清洗后收起来。太阳刚一升起她就开始不停地工作,现在她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天空中的黄昏。 她转身查看厨房的餐桌。尽管做了好几个小时的饭,它的表面依旧干净如初。从她记事起,自己就有边做饭边打扫周围环境的习惯。母亲去世后,由她负责为全家做晚饭。在做饭的同时又打扫卫生,很节省时间。十几岁就要承担照料一家人的重大责任。她不得不在一夜之间成长起来。 “你成长得很快。难怪你很会照料我。” 指挥官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海伦的脑海里,随及是他那双湿润的蓝色眼睛。海伦猛地一跳,从思绪中醒来。她感到燥热不安,即使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脸颊早已绯红。 “我怎会想到他。” 海伦困窘自己的反应。从那顿灾难般的午宴回来之后,指挥官就频繁地出现在海伦的头脑中。她试图给自己辩解这种现象背后的原因。与普拉绍夫集中营里的生活不同,她和指挥官现在住得很近。整天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古龙水的味道,他的走动声在整个公寓里回荡,他燃烧的香烟……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事实上,他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有交流的对象。她会与小贩和市场里的人有短暂的接触,分享无关痛痒的闲谈。但她一点都不敢放松警惕。像她这样的人,拥有一位知心密友都是过于奢侈之事。她的真实身份暴露与否关乎她的生死存亡。孤独是她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她想知道那些跟随辛德勒先生的朋友们是否安全。随着她德语水平的提高,海伦能够阅读由纳粹政府审查后印刷的奥地利报纸。政府宣称,最后的灭绝行动已接近尾声。海伦想起辛德勒先生对自己能否护住工厂里工人的担忧。他有能力吸引纳粹的青睐。但现在第叁帝国正在加紧管控政权下的领土,海伦不知道他还能支撑多久。也许他说的没错,她与指挥官在一起会更安全......是吗? 海伦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一切都在瞬息万变。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几乎没有时间能停下来理清头绪。说实话,她也不想停下来。海伦从一开始就知道,在她的生活里,并不存在一个确切具体的答案。她只能一天一天地应付过去。直到最近,她才找到了逃避现实的方法:两周前,费利克斯·戈斯寄来的那一大箱子书籍。 她这辈子从没有偷过东西,但不知为何,她并不为自己拿走那些书感到内疚,扔掉那些可爱的书才更让人痛心。阅读一直是海伦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随着战争的开始,全家被迫搬进犹太人聚集区,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文学爱好。 费利克斯·戈斯把大量的书籍送到公寓,海伦想知道这有没有可能是为她准备的。如果不是,显然就是在侮辱指挥官在经典文学方面有限的知识储备,正如费利克斯在午宴时所说。无论他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费利克斯的行为都让儿子愤怒。当海伦把手伸进装满精美装帧书籍的箱子里时,她感到一种冲动,至少要把其中一本从绝境中拯救出来。她迅速拿起一本,塞进了购物袋。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海伦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她的秘籍。她把它放在床褥下,只有确保指挥官不在家时,海伦才会阅读它。 想到自己的书,海伦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虽然用德语阅读对她来说还是一个挑战,但这本书简直就是天堂。顺带还可以提高自己的德语水平,指挥官也希望她如此。海伦听到客厅里的时钟敲了五下。离指挥官回家还有一个小时。海伦一直想知道下一章会发生什么。她好几天都没能找到时间看书。她沉思了一会儿,起身向卧室走去。 第十六章·诱惑(2) 阿蒙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眼睛望向窗外。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劝慰自己把汽车停在工作地点的决定是正确的。令人不安的消息接踵而至,他觉到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能在路上集中精力。阿蒙抬起头来,天空已经变成了灰色。这又加重了他阴郁的心情。阿蒙提前离开了办公室,借此逃避听到老友死讯时动荡不已的内心。 “真是个不幸的混蛋。听说他很有魅力,也是个优秀的商人。那他为什么会这么傻?去在乎犹太人的死活?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有那么蠢吗?” 上尉马克斯·迪特里希在他们共进午餐时问道,并没有看见阿蒙脸上写满的不安。 阿蒙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想抽支烟,但他摸不到任何东西。翻了翻另一个口袋,自己的银制烧瓶也不见了。他低声咒骂,找不到任何方式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他往后靠了靠,重又深深叹气。阿蒙并不怀疑迪特里希跟他分享的消息,波兰纳粹情报局上周刚刚传来。政府对不服从的零容忍一天比一天严苛,再也没有给钱就能逃跑的机会。 阿蒙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更加不安……老友的不幸,亦或他被贴上“犹太情人”的标签从而自我毁灭。带着海伦去维也纳的那一刻起,阿蒙非常清楚自己要承担的风险与后果。一部分的他笃定自己可以成功逃避惩罚。他在普拉绍夫积累的非法集资经验给予他这种自信。他能摆脱任何事……拥有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海伦。 阿蒙咬了下嘴唇,想知道自己在海伦眼中是什么样。随着他们搬到奥地利,阿蒙天真地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能有一个新开始。过去的6个月里,阿蒙认为自己付出了很多,竭力改变着自己在普拉绍夫给海伦留下的糟糕印象。他最大的努力便是不去碰她,无论是暴力还是带有性意味的触碰。在担心她再度自杀外,阿蒙希望她能以新的眼光看待他。 「“她是否感激我为她所做的一切?”没有被送进毒气室,反倒与我安全地在一起,难道她不应该有所感激? 」 出租车驶到公寓楼下,阿蒙意识到也许他应该把消息告诉海伦。除了有机会夸耀自己救了海伦的命之外,还应该让她得知那些留下来的人最后发生了什么。同时,阿蒙强烈地想要宣泄出内心深处的不安。这样的话题,他还能向谁倾诉呢?阿蒙取出钱包,把钱交给司机,走下了车。 阿蒙打开门,公寓里很安静。他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期待海伦会从厨房冲他走来。可什么也没发生。海伦未能听到他回家的声响,这让他很吃惊。阿蒙决定放弃等待,他确实比往常提早回了家。正当他转身走向卧室,阿蒙对海伦在厨房里做什么感到好奇。在普拉绍夫的时候,趁着海伦不注意,从远处监视着她是他的隐秘习惯。他喜欢看着她自然自在的举止。搬到维也纳后,狭小的公寓很难让他可以谨慎地窥探。 阿蒙轻轻地推开门,悄悄地窥视着厨房。他惊讶地发现海伦正坐在餐桌前看书。阿蒙以为海伦在学德语,他曾命令她这么做。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海伦读书的情景真的很可爱。他向前走了一步,以便更好地看清她。 可当海伦翻开书本的下一页时,阿蒙认出了那熟悉的深橄榄色封面。他感觉自己的血液瞬时凝固。这是费利克斯出版公司发行的书籍之一。房子里出现任何与他父亲有关的东西,都让阿蒙感到厌恶。他诧异海伦的忤逆……她最终还是背叛了他。 “她怎敢如此!她怎么敢!” 愤怒吞噬了阿蒙的头脑,他猛地推开门,大跨步冲进厨房。海伦抬起头,惊恐地睁大眼睛。还没等海伦从椅子上站起来,阿蒙就走到她面前,从她的手里强行夺走了那本书。 “我不是让你把那些该死的书都扔掉吗?不是吗?” 海伦吓得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还有吗?这次你最好说实话!” 海伦飞快摇了摇头,阿蒙能看出她并没有撒谎。但他仍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怒火中震颤,内心的愤怒再也抑制不住。 “你胆敢违抗我的命令?我说让它们消失,指的是那个混蛋的每一本书!” 阿蒙把书扔向海伦,还差一英寸就打中她。书抛过房间,砰的一声砸在厨窗附近的墙上。还没等海伦恢复平静,阿蒙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瘦弱的身躯倒在冰冷的厨房地板上。她的头差点撞到烤箱。 “你这个撒谎的贱人!他妈的撒谎!你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血液在阿蒙的体内沸腾,他向海伦走近一步,海伦立即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脸藏在胳膊里。为下一次殴打作准备。 「“没教养的野蛮士兵,你也只能混到这种地步。”」 费利克斯的声音突然出现,拦住了阿蒙。他似乎刚从魔咒中醒过来,环顾四周。阿蒙发现海伦正蜷缩在烤箱旁,身体颤抖得厉害。这样的场景让阿蒙感到害怕。尽管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还是掩盖不了自己的本性。海伦永远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在她眼里他永远是个恶魔。 阿蒙沮丧地掀翻厨房的桌子。所有的东西都掉落在地,包括今晚的晚餐。阿蒙转过身,迅速离开房间。 海伦把脸埋在双手里。暂时还未感到任何流血的迹象。海伦决定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从里面紧紧锁起来。在指挥官再次生气前,她迫切需要呆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海伦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烤箱,把身体从地上扶起来。似乎过了很久,海伦终于颤颤巍巍地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一进门,海伦把就安全锁拉上去。随及,她靠在门前,滑落在地。 她的情绪变得好乱,脸部周围还在隐隐作痛。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打她。就在她快要放松警惕时,那个恶魔又回来了。一切都没有改变。 骤然间,海伦大口地喘着气,很快哭了出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也许是对自己很失望。为了那一点点渺茫的机会,她希望戈斯先生(他想自己被如此称呼)能有所改变。海伦以为自己从那天那双充满忧伤的淡蓝色眼睛里,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人。她对一个被自己双亲拒绝与讥笑的人产生了真正的同情。这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为他无法解释的残忍行为提供了理由。但今晚他的拳头一挥,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从海伦的脑海中抹去。这是对她过于天真的惩罚。希望是一种危险的东西……她屈服了。 她止不住地啼哭,海伦意识到受伤的不仅仅是她的脸。她把右手放在胸口上方。为什么那里会感到如此刺痛?她紧紧抓着衣服,屏住呼吸。那是她的心在痛楚。万万没想到,她会从指挥官的行为中遭受此种痛苦。她的心伤痕累累。指挥官伤了她的心。 第十七章·阿蒙的承诺 阿蒙伸手拿起淋浴水龙头,将水龙头挪至左边,打到最高水温。他闭上眼睛,站在原地不动,温热的水浸没他的全身。他的肌肉渐渐开始放松,阿蒙将额头靠在墙上,感受着墙面的凉意。有那么一瞬间,阿蒙享受着两种对立的温度于肌肤上流动的感觉,一种是来自冷冰冰的瓷砖,另一种则来自温暖的水浴。他试着让自己的大脑保持空白,聆听着水的流淌。似乎过了很久,阿蒙终于感到自己的神经平静了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 突然,他用手扇向海伦柔嫩脸颊的画面出现在他面前。她就像一只被暴风雨击中的小鸟,颓倒在地。海伦躺在冰冷的厨房地板上,一动也不动。阿蒙迅速跪在她面前,害怕她会因自己而死。他试图检查海伦的身体,却感觉身后有一个人。他转过身,他的父亲站在他面前,厌恶地蔑视着他。 「没有教养的野蛮士兵......拳头总比脑子先动起来。」 阿蒙往后一跳,差点在浴缸里滑倒。他摇了摇头,父亲的身影变得模糊,直到完全消失。阿蒙大口地喘息,但他的心脏依旧在快速地跳动。他快速关掉水龙头。有那么一阵的时间里,他只听见水从身上滴落在浴缸表面的声音。阿蒙抓起浴巾,系紧在腰间,走出蒸气腾腾的浴室。 他喝下一杯威士忌,试图理清自己所做的一切。 「到底是为什么?」 任何与父亲有关的物件出现在他家,都让阿蒙感到不安。更何况,费利克斯从见到海伦的那一刻起,就对她有着很明显的好感,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威胁。目睹父亲的书在海伦手中,就像费利克斯暗中侵犯了阿蒙的领地。他确实因为海伦不听话而打了她......但他内心的愤怒也是在针对自己的父亲。 阿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突然想起自己今晚本来的计划。 「该死的...」 他放下威士忌酒杯,思索自己应该怎么做。阿蒙很清楚,经过刚刚的事儿,现在绝不是与海伦进行一对一谈话的最佳时机。他咬着下嘴唇,竭力盘算着。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再次面对海伦。今晚他们之间的互动肯定会尴尬至极。但把一件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憋在心里,同样会很难受。 「不行,这个不能耽误。」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阿蒙站在厨房门前。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迟迟不肯推开。他制造的烂摊子会是什么样子?更何况......他对海伦所做之事。阿蒙深吸一口气。覆水难收,夜晚还未结束。 「管不了那么多了。(Fuck it.)」 阿蒙推开旋转门进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乱七八糟的地板:飞溅的食物碎屑、碎盘子、碎玻璃以及掉落的厨具。他渐渐走向烤箱附近,海伦正拿着抹布跪在地板上,她全神贯注于打扫卫生,丝毫没有留意到阿蒙的接近。 他不小心踩到一块碎玻璃,海伦抬起头来,发现指挥官正盯着她。她立刻放下一切,紧张得跳起来,像个士兵一样站得笔直。阿蒙注意到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的反应让他很伤心。但坦白来说......他能期待她有什么其他反应吗?他们的关系建立在不平等的奴隶关系之上,不过是一位纳粹军官和他的犹太仆人。他之前的举止清楚地反映了他内心对海伦的真实态度... 一个犹太人. 他从未真正尊重过她。他用自己天真的方式,自我麻痹:一切都可以改变,即使他残暴的拳头一挥,就把近一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他和海伦之间的差距又扩大了。他们再次回到原点。 随着指挥官一步步逼近,海伦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她尽力为下一次殴打做准备,也许是再打一巴掌,或者如同他在波兰那样,往肚子上踢一脚。他的古龙水味道越来越浓浓郁,海伦拥抱着自己,她定睛看向对面的墙壁,不敢动弹。忽然,海伦感到司令官的手伸了过来,捏住她的下巴。他抬起她的脸,轻轻地把它从一边转到另一边。他的动作令海伦迷惑不解。 「他想做什么?」 阿蒙仔细检查海伦的脸颊。他没有发现任何淤青或者血迹。阿蒙欣慰地点点头。她足够应付今晚。 海伦不久便感到指挥官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随及,她听到他慢慢地在厨房里踱步,也许是在扫视自己双手造成的惨烈。听到指挥官用德语咒骂的同时,海伦担心他的下一步行动会不会是批评她不能以闪电般的速度清理。 别管这一团糟。拿上你的外套。我们得出去一趟。 「出去?」 她还没来得及质问他,指挥官就匆匆走出厨房,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厨房中央。 阿蒙走在海伦前面,她在他身后保持两步的距离。她低着头,紧跟着指挥官的步伐。她想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又是为了什么?很快,指挥官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抬头一看,发现他把她带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海伦在去市集的路上多次路过这家咖啡馆。虽然在一些人看来,这不过是个简单的咖啡馆,但对海伦来说,这个地方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也过于奢侈。她时常幻想着自己可以随便进出,在靠近窗边的位置坐下来,为自己点一杯咖啡,悠闲地看书。如同任何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女孩一样。她所幻象的已经实现......尽管不是以她梦寐以求的方式。 坐在指挥官对面,海伦低着头,听到他为他们两个人点单。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与指挥官一同就餐,但海伦还是感到紧张不已。他肯定不是最合适的就餐伴侣......尤其在那个恶魔再次浮现之后。现在,一切皆有可能。 海伦。你胆子一天比一天大,竟敢违抗我的命令?这是你的计划吗? 阿蒙用低沉的语气问道。 海伦颤抖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裙子。她的行为当然有错,违背了指挥官的命令,某种程度上,她背叛了他。海伦开始思考可能发生在她身上最坏的情况......更多的殴打,甚或被送回集中营。 海伦听到打火机的咔嚓声,接着是一阵烧焦的烟味。指挥官长叹一声,烟雾往她的方向流动。 我收到来自波兰的消息。有关辛德勒。 海伦的瞳孔睁大,慢慢抬起头来。 政府没收了他的生意。他们分析了他的商业交易情况,宣称他是一个不配合的纳粹党员。他的工厂并没有为他或政府赚取利润。我想他已经达到了救赎的极限. 剩下的犹太人上个月转移到了奥斯维辛集中营。 海伦看着指挥官一边抽烟,一边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她的视线落在他的右手上,他拿烟的手指在轻微的颤抖。指挥官很不高兴,海伦本能地察觉到,消息还未说完。她屏住呼吸。 辛德勒在几天前被捕。他将接受审判,所有的行动记录都会被严密地调查。从现在起,他可能被判处20年监禁......或者更糟......直接死刑。 海伦惊讶地喘息,阿蒙望向她的目光变得强烈起来。海伦迅速用手捂住嘴,忍住泪水。她不能冒险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海伦不知道这正是指挥官带她来这里的原因。他知道她会变得多愁善感,在公众场合传达这个消息会迫使海伦控制自己。 阿蒙讨厌看到人们哭泣,尤其是女人。情绪早就被他锁闭在内心深处。将自己的一部分附于他人——母亲的抛弃、叔叔的离开和英格丽德的背叛——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成年后,阿蒙一直疏远与他人的感情联系。他厌倦了失望和受伤。可每当他凝视着海伦那双涌动着泪水的棕色大眼睛,阿蒙内心的某些东西开始动容。他不忍心看到她痛苦。他在集中营里暴揍她时,她是不是也这样哭过?几个小时前他打她的时候,她也在流泪吗?阿蒙咬紧着牙关。 海伦茫然地走在司令官的身后。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她感到身心俱疲。海伦甚至无力缕清所有事情的意义。到最后,没有人能避免死亡。本以为被辛德勒救下的同胞,已经变成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灰尘。辛德勒先生本人也可能因为善意而面临死亡。在消灭犹太人的进程里,没有任何怜悯的余地。她距离死亡也可能不远了。 阿蒙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海伦。海伦及时停下脚步,避免撞到指挥官。她抬起头时,阿蒙抓住海伦的上臂,把她拉向他。 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说得够清楚吗? (No one will fucking take you away from me. Do I make myself clear?) 阿蒙微微摇晃着她。 你是我的所有物。没有人可以决定你的命运,除了我!(You are my property. I make the decision of what's going to happen to you and no one else!) 海伦望向指挥官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双眸里充盈着疯狂的决心。她尝试分析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将会怎么做?他会亲手杀了她吗?他会不会在她大限将至时阻止她被带走?这个忠心耿耿的纳粹党员怎能违背他多年来赤诚侍奉的主人呢?为什么他要为一个像她这样的犹太人冒险,即便会落得跟辛德勒先生一样的下场? 似乎有白色的尘埃落在阿蒙与海伦之间。越来越多的尘埃落了下来,阿蒙抬头看了看傍晚的天空,海伦也顺着他目光望去。这是冬季里的第一场雪,雪花缓缓洒落在维也纳的街道。不一会儿,雪覆盖在海伦栗褐色的头发上,如同一件精致的新娘面纱。 阿蒙感到眼前的海伦是如此的纯真无瑕,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无法想象海伦被送到毒气室,最终变成一股灰烟从烟囱里冒出来。他决不会允许!他要尽可能地留住她。强烈的爱意占据他的身体,紧接着便是一股熟悉的冲动,他想亲吻海伦的唇瓣,想向全世界宣布海伦属于他。 但阿蒙设法在自己情绪失控前,控制住自己。辛德勒不就是因为同情犹太人而惹上麻烦的吗?他在做什么,试图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一个犹太人?阿蒙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从现在起,为了他们两个的生存,还需要额外的预防措施。 走吧,我们必须回家。 海伦感到司令官把手放在她背上,轻轻地推着她向前走。她被他意想不到的触碰吓了一跳,顺从地跟着他走。随着雪越来越大,海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步。在她的余光里,海伦注意到指挥官的鞋子以同样的速度与她并行。他的手依然搭在她背上。他离得很近,海伦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她的脸颊感到一股灼烧的炽热。海伦希望指挥官不要注意到她的脸变红了。 街对面,恩斯特看着这对夫妇(couple)一起走回他们的公寓。看到恶魔触碰海伦,他恶心不已。恩斯特紧握拳头,直到指甲刺进他的皮肤。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要执行他的暗杀计划。他会杀了阿蒙·戈斯。 第十八章·暗杀 海伦站在旋转门附近,最后一次巡视厨房。整体都十分干净,她满意地关灯,走了出去。她穿过黑漆漆的餐厅,在大理石壁炉发出的光芒的指引下,向客厅走去。公寓里安静得出奇,除了偶尔传来燃烧的木头裂开的声响。海伦跪在壁炉前,又添了些木头。在火苗的温暖与地毯的柔软包围中,她感到自己的肌肉渐渐放松。海伦侧躺在地板上,面对着壁炉。棕色的眼睛凝视着红色的火焰,火苗的舞动令她入迷。很快,她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对海伦来说,这么早结束一天的工作极不寻常。今晚指挥官要参加政府主办的盛大舞宴。可独享夜晚并没有让海伦兴奋。从今早开始,一种奇妙的感觉就挥之不去。沉寂的时刻里,海伦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早上发生的事儿。 为指挥官工作以来,海伦便会提前得知他的日程安排和与会目的。她的工作就是为他备好合适的服装,必要时洗涤、熨烫、修补衣物。但今天早上,指挥官突然穿上以前只穿过一次、还没好好清洗过的党卫军军服。她并不知情,前一晚也未得到指示。海伦那时才知道他将参加一个特殊的活动。他要很晚才会回家。到底是什么样的活动,指挥官保持沉默,一副严肃而神秘的样子。 海伦在摆放早餐时,感到身后有人在紧盯着自己。她抬头一看,发现指挥官正站在餐厅门口。 我需要你补一颗纽扣。 指挥官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海伦拿着缝纫篮从屋里走出来,他把头转向一边,指着自己的领口附近。一颗纽扣悬吊在外。 快做吧,我快迟到了。 海伦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把椅子,坐在指挥官面前。这种情况让海伦尴尬不已。她缝制那颗松散的纽扣时,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额头上方。她灵巧的手指快速地修补着。 从指挥官把辛德勒先生的噩耗告知她的那个晚上起,他们俩的关系愈发紧张。海伦找不到确切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她熟悉的忧虑,也不是她在他身边感到过的那种不安的性氛围(sexual vibe)。 他开始散发出一种不同的能量。他的举止放缓,变得更加柔和沉稳。指挥官同她说话时,几乎在用耳语对她呢喃,就好像他们正在分享秘密。 他......近乎温存。(He was…affectionate.)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 海伦睁大双眼,猛地站起身来。她摇摇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光是想到这个词,她就觉得恶心。但她记得那天晚上指挥官的承诺。他会掌控她的生活。他想要她活着,即使这意味着危及自身。 「这真的是......?」 海伦思考着这个词的含义。在她不够成熟的心灵中,爱意味着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共享的浪漫。它意味者光明与美好。可她与指挥官的关系建立在虐待、折磨与暴力之上。他并没有让她感到被爱,反而使她遍体鳞伤。但也许爱是比她能想到的更宽广的东西。辛德勒先生爱她的同胞,爱到可以赌上自己的生命来拯救他们。他不要求任何回报。显然,指挥官不能和辛德勒先生相比。海伦永远不会忘记他所犯下的罪行。他杀她的同胞只是为了消遣!他在期待她亲吻他以答谢救命之恩,然后继续他们的快乐生活吗?可他也早已踏入一个危险的领域。明知后果,自甘背叛。他这么做,绝不仅仅出于对一个犹太女孩的迷恋。 海伦倒在地毯上,仰面躺平。她面向天花板,闭上眼睛。也许当初他就该在波兰枪毙了她,或者明天就把她送去集中营毒死。他们复杂的关系迫使海伦不得不深入思考。她的头脑似乎分裂开来,界线在逐渐模糊。只要恨他就好办了。可她对指挥官怀有的仇恨却开始减少。海伦痛恨自己如此。 端着香槟酒杯的侍者从他身边经过,阿蒙拦住他,拿过一杯酒。他口渴不已,一饮而尽,同时紧盯着对面的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正站在党卫军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身边,专心地听着自己教父讲话。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纳粹军官,这对阿蒙来本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可以走到希姆莱身边,介绍自己,同他的老朋友一起与教父聊天。跟大多数党卫军军官一样,希姆莱也是阿蒙崇拜与敬仰之人。希姆莱创建的组织,被阿蒙视作自己唯一的真正家人。站在他身边,如同接受耶稣的洗礼。 但今晚,有什么东西阻止阿蒙靠进他们。他看着其他军官试图向希姆莱走去,却被希姆莱厌烦的眼神以及下属赶走。希姆莱继续同他的教子谈话。如果阿蒙走过去,弗雷德里克肯定会热情地让他加入。但阿蒙的脚步停滞不前。 他还在生弗雷德里克的气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有那么恨他吗?阿蒙费尽心力地回忆起那件击碎他灵魂的事件。必须为自己的停滞不前找到合理的解释。阿蒙将英格丽德的形象拉回脑海。他仿佛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优雅地站在他面前,撩拨着她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色卷发,缓缓转过头展示出诱人的笑容。 阿蒙等待着怒火的酝酿和爆发。但英格丽德的脸开始渐渐消失,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吃惊。一切都如此的空虚。他不断地按下情绪按钮,可什么也没发生。他终于原谅了旧友的背叛?逝去的时间足以让他继续前进? 阿蒙的目光从弗雷德里克移到希姆莱身上。骤然间,现实狠狠地击中他。他不想接近他们... 不是因为对弗雷德里克还带有敌意... 而是他害怕面对党卫军的领袖。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内疚让他不敢靠进父母。 渐渐地,她那张苍白的脸庞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柔和的肩膀线条,以及那具阿蒙疯狂想要结合在一起的身体。他差点把酒杯掉在大理石地板上。 他是个罪人。 他爱上了海伦。 恩斯特站在剧院对面,盯着大楼正门。他看了看表,微微一笑。这是个适合谋杀的夜晚。他很自豪能参与这个定会成为历史性事件的夜晚——海因里希·希姆莱以及一众奥地利党卫军军官的死亡。 在他到达维也纳前两天,希姆莱的秘密访问被DALF情报部门发现。经过多次讨论,DALF领导人决定在11月28日,也就是为希姆莱举行的舞会当晚,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暗杀行动。纳粹党最忠实的成员,包括党卫军最高军官都将出席。DALF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爆破专家们潜入剧院大楼,设法将他们能用到的炸药都安上电线。由于最后一分钟的紧急通知,炸药的放置精确度至关重要。恩斯特尽力找到宴会厅正下方的地下区域,并安装好定时炸弹。一些成员奉命伪装成侍者,在爆炸前10分钟设置定时器。他们的另一个作用则是在离开时锁上所有的门,困住所有参加舞会的人,防止他们逃出大楼。二十名成员拿着机枪等候在外,随时准备射杀任何逃出大楼的人。这将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恩斯特看了看表,他们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抬起头时,大楼的正门打开,灯光洒在剧院的台阶上。恩斯特看到一个高大的纳粹军官走了出来。那名军官等待自己的车开出来时,他向那人走去,想看清他的脸。 「戈斯! 搞什么鬼!」 恩斯特迅速拿出手电筒,向站在他西边最近的成员发出信号。此刻射杀阿蒙,会惊动剧场内的其他人。他得在别的地方被处理掉。 「我来解决他。」 就在另一名DALF成员向恩斯特亮出确认信号时,他看到阿蒙坐上车离开。恩斯特冲向他停在巷子里的那辆旧摩托车。他跳上座位,转动钥匙,启动引擎。恩斯特沿着戈斯刚刚走过的路,做了一些假设。戈斯为什么这么早离开?他是不是发现了这个阴谋?他是要去什么地方通知其他人吗? 恩斯特突然停下摩托车。直觉告诉他戈斯可能会去哪。熟悉的厌恶感涌上来。他迅速调转摩托车,绕道而行,沿着一条捷径向戈斯的公寓驶去。 阿蒙下车,抬头看了看店招。深吸一口气,他走进书店。纸张和墨水的味道立即扑面而来。阿蒙厌恶书籍。它的气味无不引发他的回忆,把他抛回童年。好长一段时间,阿蒙习惯在父亲的印刷作坊里追逐嬉戏,在他十几岁的时候,这家印刷作坊发展成了工厂。对小男孩来说,那便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游乐园。一个叫卡尔的排版师经常教小阿蒙基本的凸版印刷技术,像是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卡尔和阿蒙一边笑着一边印着诸如 小鸟和河马跳舞去了 或者 放屁吃蛋糕 之类的蠢句子。那是一段天真无虑的日子。 他发现自己站在经典文学书目前。阿蒙的手指在橄榄绿色的硬皮书中穿梭,那是他父亲的出版公司的招牌颜色。阿蒙其实很了解印刷业务,比他父亲费利克斯所预想的还要了解。阿蒙在想,如果他改做家族生意,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他本可以在维也纳过上平静的生活... 但如果他这样做了,他便不能遇到海伦。 阿蒙摇摇头。她占据他思想的能力真得很惊人。也许是一些神奇的犹太魔法?还是只有她才有这种能力?阿蒙迅速地选了一本书,浏览了一下书页。他不确定海伦的德语有多好,但这本书似乎很有挑战性,足以让她忙碌好一阵。一股暖意在他的身体里流动。他希望海伦能喜欢。 恩斯特站在戈斯公寓楼对面的暗影处,靠近车库的入口。他看了看手表。阿蒙到家的时间不应该超过15分钟。他迟到了。 「该死的......他到底在哪里?」 恩斯特握住藏在外套里的枪。期待已久的对峙终于要发生了,今晚他俩中至少有一个人会死。那个用他纳粹行径糟蹋奥地利的恶人,即将迎接死亡的审判。叛徒必须死。恩斯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呼吸越来越沉重。他用力握住枪。 很快,一束黄色的车灯从远处照亮了黑暗的街道。恩斯特从外套里掏出枪,摆好姿势。阿蒙的汽车驶过街道,在靠近车库入口时,速度放慢了下来。恩斯特等待汽车停下来的那一刻,从副驾驶的窗户向阿蒙开枪。 霎时间,巨大的爆炸震动了整座城市,恩斯特被晃动得晕头转向。他倒在地上,枪也从手中滑落。阿蒙的车在公寓楼前戛然而止,他的胸膛撞向了方向盘。剧院方向可以听到连续的爆炸声,巨大的火球照亮了夜空。瞬间失神后,阿蒙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从车里出来。他立刻抬头看向夜空,查看是否是空袭。随后他的视线移向剧院方向,剧院正被火焰吞噬。阿蒙终于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这是一次恐怖袭击。希姆莱和弗雷德里克还在里面。他们怎么样了?会是谁干的? 阿蒙·戈斯! 阿蒙转过身,看到一个人影向他跑来。当阿蒙试图拔出枪时,他听到一记枪响,左胸口立即感到一股灼热的疼痛。他向前追去,很快又感到右腿被击中。阿蒙痛苦地呻吟出来。正当恩斯特瞄准阿蒙的头部打出第叁枪时,爆炸声再次响起,两人都倒在人行道上。阿蒙滚到一旁,掏出枪,朝暗杀者的方向快速地射击。随后他爬到他的汽车后面,用它作为盾牌。阿蒙等待下一场爆炸或者脚步声向他走来。他什么也没听到。他的制服早已被鲜血浸透,内衫也没能幸免。他的裤子也被鲜血浸湿。他的意识在头脑中断断续续,他知道自己正在以很快的速度流失大量的血液。他必须离开这里,寻求帮助。 阿蒙试图通过汽车副座上的门把手抬起身体,但很快就摔倒在地。他已经没有了力气。最好的选择是进入他的公寓楼。阿蒙用尽全身力气拖着身体向前门爬去。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警惕。呼吸变得很困难,他的肺部可能被鲜血灌满。 就在他快要晕倒的时候,他看到门猛地打开,一双腿向他跑来。有人慢慢地将他翻过身,抱在怀里。他的视线似乎看不清那人是谁。那人冲着他尖叫,可阿蒙一句也听不懂。一切似乎都隔着很远。他想要入睡。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当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时,他瞥见海伦可爱的脸庞,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试着对她说些什么,但未能张开嘴。 阿蒙闭上眼睛,一切都变成了黑色。 他的身体坠入深渊。 第十九章·维也纳骚乱 海伦在街上大声疾呼,可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她气馁不已,试着从腹腔发声。什么也没有,只有她的脚步声在维也纳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四周不见人影。当她走到街道尽头,海伦停下来大口喘息。她的心脏跳动的速度非常危险。 突然,从她的余光里瞥见有个人站在路灯柱下。她转过头去,发现一个女人正盯着她。海伦竟对这个陌生人有着异样的熟悉,她走上前想看清她的脸。那个女人如同一尊雕像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 妈妈! 海伦惊声。 海伦感到一阵轻松,她跑向自己的母亲。但母亲冷漠的目光阻止了海伦奔向前。 我的孩子,你在做什么? 海伦的母亲用希伯来语问道。 我......我需要得到帮助。海伦回答。 为了他? 海伦被母亲的问题吓了一跳。但她并不想跟母亲撒谎。 是的,为了指挥官。他挨了枪,而且...... 你想救一个屠杀你同胞的人? 母亲的质问令海伦诧异。 可是…妈妈,是他让我可以不被扔进毒气室......如果不是他...... 他是你什么人? 这也是一直盘旋在海伦脑海里的问题。他的存在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还是敌人吗?或者是别的什么?会不会是... 海伦觉得自己的双手变得黏糊。她试着用裙摆擦手,但有些奇怪。她低头一看,自己的手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海伦见状尖叫起来。 你想救他,对吗?拯救他的生命。他的罪孽与...... 海伦母亲的声音开始渐渐消失。 海伦抬起头,看到母亲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妈妈,你在说什么?你想告诉我什么?妈妈! 海伦上前一步抓住母亲。 妈妈! 不要离开我! 求你了! 海伦猛地一抬头,睁开了眼睛。她抬头望向病房的白色天花板。她的心跳得跟梦中一样快。又是一场噩梦,从指挥官出事后反复出现的噩梦。海伦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自从母亲死后,海伦几乎没有梦到过她,但不知为何,最近几天她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梦中。这是某种征兆吗? 海伦的嘴角有唾液的痕迹。她一定在梦中大声说话。她迅速用手背擦掉,从沙发椅上坐了起来,沙发椅放置在正对指挥官的病床的角落里。 她直了直身,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指挥官病床的床脚处。一开始,海伦还以为是医院的工作人员。听到她挪动双脚的声音,那人转身面向她。看清他的脸,海伦诧异地惊呼,从沙发椅上跳了下来。盖在海伦身上的毯子滑落出去,费利克斯·戈斯迅速上前,在毯子落地之前接住了它。 我不想吵醒你。费利克斯·戈斯递过毯子,礼貌地说道。 他来这里多久了?海伦内心疑问。她希望他没有听到她在睡梦中的哭泣声,也没有看到她流口水的样子。海伦羞涩地点点头,双手接过毯子。轻轻地将它放在沙发椅上。 费利克斯回过身,一言不语地盯着儿子。海伦仔细观察着费利克斯的脸。他冰冷的蓝色眼眸里并没有表现出父母对受伤子女的温暖。他就像一个陌生的旁观者。或许陌生人都会比他给予指挥官更多的同情。 终于,费利克斯毫无感情地问道:我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他正在慢慢恢复,先生...... 海伦轻声回答。 两人同时望向躺在病床上的阿蒙。他打了几个星期的镇静剂,大部分的身体都缠着绷带。第一颗子弹幸运地错开了与心脏相连的重要血管。第二颗子弹可能对他的右腿造成了一些神经损伤。伤口的严重程度要等阿蒙醒来尝试自己行走后才能确认。他确实失血过多,输了好几次血。几天前,医生终于确认阿蒙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 很高兴你能联系我,诺瓦克小姐。 费利克斯说。 海伦难受地咽了咽口水。枪击事件发生两天后,她才得知这是一个庞大的地下恐怖组织策划的大规模暗杀。她亲眼目睹众多纳粹军官被送进医院。许多人在爆炸当天直接宣告死亡。指挥官成为暗杀目标的事实让海伦倍感担忧。杀手还会追杀指挥官吗?没有了指挥官,她会怎样? 仔细思索后,海伦拿起电话,决定联系费利克斯·戈斯。她从书中记下了他印刷公司的名字,设法联系上了费利克斯办公室秘书,告知他指挥官目前的现状。但戈斯一家人并没有来探望指挥官。海伦笃信父子之间的仇恨一定很深。 费利克斯把身体转向海伦,她瑟缩着肩。 原谅我没能早点来,诺瓦克小姐。我得为你和里奥波德做一些安排。费利克斯说。 安排。海伦有些疑惑。 我在维也纳郊外有一间小木屋,除了我没人知道它的存在。你们俩在那里会很安全。现在的维也纳太危险,过段时间才能稳定下来。我已经和里奥波德的上级谈过了,他们允许他搬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休养几个月。 你们将在四天内离开。离开前,你要接受医院工作人员的一些培训,学习如何在康复阶段照料里奥波德。康复治疗期间会很麻烦。我希望这不会给你带来太多不便,诺瓦克小姐。 费利克斯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海伦能感受到费利克斯在审视她,仿佛要穿透她内心最深处的想法。锐利的蓝眼睛更添她的焦虑......跟指挥官一样。 我可以把我儿子的性命托付给你吗? 费利克斯问道。 海伦睁大双眼。她极力想保持镇静,但海伦知道自己并未能掩饰住自己脸上的惊讶。 费利克斯沉默不言,朝她微微鞠躬,走出了房间。他的行动是如此迅速,几乎没有给海伦时间好好地同他告别,更别提感谢他。房门关上,海伦趴倒在沙发椅上。有其父必有其子,与戈斯父子交流都令海伦疲惫不堪。 他们都在质疑她的身份。梦中,母亲的担忧合情合理。可费利克斯的担心却很奇怪。他是否怀疑她的真实身份或者她在指挥官身边的地位?让费利克斯·戈斯参与进来是个明智的决定吗?可海伦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很高兴有人能帮助她。维也纳变得面目可憎。没有了指挥官,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脆弱。海伦在心里辩解:为了生存,他也必须活下来。这是合乎逻辑的判断。 并无更多的内涵。(Nothing more and nothing less.) 海伦在高级轿车后座落座。这是她见过的最豪华的汽车。她坐在最左边,手提包放在脚边。一位健壮的男医护人员把担架拉近轿车的右后方。随后他把阿蒙的身体抬进车,海伦尽力把阿蒙往自己身边靠拢。此行给司令官注射大量镇静剂是个好主意,路上的每一次颠簸都会折磨他。他的身体完全躺在后座,头枕在海伦的双腿上,医护人员点点头,关上了车门。 车门猛地关上,司机开始启动引擎。他们行驶过漆黑的城市夜晚。海伦看向窗外,维也纳也在改变。她的精力全放在指挥官身上,没有时间留意到周围发生的变化。这样的氛围让她想起了自己在犹太人聚集区里的日子。已是深夜,纳粹士兵仍在城市里巡查,监视着每一个街角。抓捕恐怖分子或任何反纳粹组织的海报四处张贴。海伦迫切地想离开这座城市。 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经过了叁个检查岗。每当车子停下来,海伦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多亏费利克斯事先准备的文件,他们顺利通过了每个安检站。费利克斯的能力让海伦惊讶,更别提他与纳粹还有一定联系。虽然他厌恶任何有关军方的事物,但费利克斯知道如何适时合作,为自己谋取利益。 城市景观渐渐消失,森林的形貌开始出现,海伦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离开了维也纳。海伦低头看着指挥官。借着圆月的光辉,她能辨认出他的脸。最初的肿胀与脸上的伤痕都已经消失。他看上去就跟原来一样。他的脸显得异常地平静。海伦小心翼翼地抬起食指,掠开盖在指挥官额前的几根碎发。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食指尖似乎被刺痛。这种反应令她有些兴奋。海伦鼓起勇气,手指轻轻地梳理着指挥官的头发。柔软的头发与皮肤直接接触。泪水开始在她的眼睛里打转。海伦咬住嘴唇,克制自己不哭。她转过头,望向窗外。 第二十章·坦白(Confessions) 「地狱是她不在的地方——佚名」 海伦用湿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木桌。在昏暗的吊灯灯光照射下,湿漉漉的感觉为其暗淡的表面增添了一丝光泽。与维也纳的厨房相比,这里的厨房面积太小,海伦得格外努力保持房间的整洁。没有独立的餐厅,厨房灶台前的小木桌便用来准备食物与进餐。海伦还没有和指挥官一同共餐过。他的身体还未恢复,饭菜都是用盘子盛好送到卧室去。 最近两天里,海伦一醒来就开始打扫小屋。她知道这里其实没什么可供打扫。小屋的面积还不到维也纳公寓的一半。客厅和厨房直接相接,并没有墙将其隔开。在客厅沙发和厨房餐桌之间,有一扇门通向指挥官的卧室。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度过。 紧挨着厨房,与指挥官卧室相对的便是是海伦的房间。她的房间严格来说,称不上是客房。它原本是一间书房,壁挂式书架嵌在墙壁上,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简单的书桌和配套的椅子。海伦睡在沙发上,刚好够她躺下。她想知道这个小木屋的用途......尤其是这个房间。显然,这个地方并不是家庭度假的落脚处。它太过私密。这是费利克斯的秘密避风港吗?他的妻子知道这个地方吗? 海伦用力擦拭着木桌,仿佛同样的动作也能抹掉她脑海里的思绪。过去的几天里,海伦强迫自己的身体忙碌到筋疲力尽。她不想让自己的脑袋有片刻的时间去思考,也不想分析近来所发生之事。她迫切希望时间飞逝。晚上脑袋放上枕头的那一刻,可以让她在无意识的世界中放空。现实变得难以承受。 突然,海伦发现桌面中有一个深深的凹痕。她的手停止了动作,低头盯着自己的新发现。 「杀了我吧!如果这样能让你满意!」 她的手松开抹布。记忆让她不寒而栗。 「来啊! 他妈的捅我啊!」 海伦的指尖缓缓抚摸过凹痕的边缘,仿佛能感受到他用刀划过木桌时内心的挫败。她真得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吗?海伦抬起头来,望向指挥官的卧室。灯还未亮,她能听到他轻轻的有节奏的鼾声。他正沉浸在睡梦中,多亏她一小时前给他注射了药物。她现在远离他,还很安全......暂时的安全。 可她想要远离的绝不仅仅只有暴力。 「你永远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 海伦感到头痛欲裂。她紧眯起眼睛,试图阻止记忆的涌现。可尽管如此,海伦的身体还是背叛了她,他触碰她的感受又回来了。即使不在她面前,指挥官也有能力支配她。 「我本可以在那晚结束一切。」 敲门声遽然回荡在整个木屋,海伦从回忆中惊醒。她抬起头,环顾四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从前门传来。会是谁呢?今天是星期四,昨天已经送来了每周的食物补给。 海伦打开前门,冬日的寒风立即吹入屋中。她面前站着一位高大的绅士,正透过眼镜凝视着她。费利克斯·戈斯!海伦退缩了一步,不知是因为冷风还是因为看到了费利克斯。 我可以进来吗? 费利克斯礼貌地问道。 海伦觉得这个请求很奇怪,毕竟房子属于他,不必获求许可。海伦微微点头,稍稍清理了进门的通道。海伦沉默地接过费利克斯的外套和帽子。与此同时,费利克斯迅速走向壁炉旁的红丝绒扶手椅。想必这一定是他最喜欢的地方。费利克斯在椅上坐下,身体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 请坐,诺瓦克小姐。不用给我喝的。我只在这里待很短的时间。 海伦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他们的目光正好相撞,费利克斯的眼神是如此的强烈,使得海伦低下头来避免目光接触。费利克斯自有其威胁人的方式......或许比指挥官更可怕。 一切都还好吗?没有什么不便吧? 嗯,太感谢您了。阿洛伊斯(Alois)也帮了大忙。 啊,他确实不错。作为一个哑巴,他定可以保护你俩的隐私。你们有什么需求尽管向他提,他都会尽力办到。 谢谢您,戈斯先生。 费利克斯停顿了几秒钟,可对海伦来说,似乎却是永远。 我儿子怎么样了?他却终于询问道。 他正在恢复...... 海伦轻声回答。 他能走路吗? 还不能完全独立行走。但他正在练习。 那他可以说话了吗? 「你永远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 指挥官的声音在她的头脑中响起。她闭上眼睛,试图阻止声音再次出现。海伦抬起头来,他正皱起眉头打量她。这便是费利克斯的另一可怕之处。在他面前你无处可逃。还未等海伦回答,费利克斯抬起手,打断了她。 请原谅,诺瓦克小姐。我想我们不能继续刚刚那样的谈话。请原谅我的粗鲁,但像我这样的老人没有时间可以挥霍。我今晚一定要弄清楚 你能对我说实话吗? 海伦沉默不言,对费利克斯的要求感到困惑。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费利克斯深吸一口气,合上双腿,向海伦靠拢。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与她对视,仿佛要将她俘虏,不留任何退路。 你到底是谁?你是犹太人吗? 费利克斯用流利的希伯来语问道。 海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费利克斯怎会讲希伯来语?海伦吓得不知所措,止不住颤抖,犹如身处西伯利亚的隆冬。她暴露无遗。 费利克斯挺直了背脊,惊奇地回望海伦。他笑了出来。 我并不知道我会这么容易得到答案。请原谅我。我并不想吓到你。 费利克平静地用德语说着。 他的身子往椅后一靠,眼睛仍然盯着海伦那双惊恐的棕色眼睛。 首先,我并不会向当局举报你。其次,我无意中听到你在医院用希伯来语说梦话。 你也许会怀疑我今晚来访的原因。说实话,从我们见面的那天起,我就好奇你的真实身份。我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我也有自己的假设......但之前我从没想到这一点。直到我听到你在睡梦中的言谈,一切才联系了起来。 我能知道你的真名吗? ......海伦......海伦·赫里什...... 她答道,这个名字听起来是那么的陌生。 海伦......它似乎更适合你。费利克斯说。 因为我是个犹太人?海伦好奇。 现在只剩一个最大的问题。我必须知道。你为什么会和我儿子在一起? 费利克斯带着诚挚的好奇心问道。 海伦苦涩地咽了咽口水。从她决定跟随指挥官来到维也纳的那天起,她无数次地质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他在保护你还是在伤害你? 费利克斯问。 她也一直在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一开始她把指挥官当作自己的监狱长,即非救世主也非虐待狂。尽管他有能力终结她生命的火焰,可他选择让其继续燃烧,哪怕要付出自己的性命。回报又是什么呢?那天晚上,他俩的角色逆转,海伦有机会结束他的生命。命运将复仇的机会呈现在她面前.....「但是为什么...我为什么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你爱他吗? 费利克斯逼问。 费利克斯的荒谬提问让海伦惊愕。她厌恶地皱起脸,想立即喊出 不字,让他知道指挥官对她来说是多么的无关紧要。可海伦的嘴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永远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 海伦的脸颊发烫。她瞧见费利克斯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他一定看出了她的心思。两人沉默对望。最后,费利克斯轻笑着摇了摇头。海伦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指挥官的笑容。 我的上帝啊......这个世界竟能给我一个老头儿带来惊喜。 费利克斯把头转向壁炉,看着燃烧而起的火焰。海伦仔细观察着他的脸。「他接下来会怎么做?我有危险吗?」 你现在可能有很多疑惑。例如我为什么会说你的语言,以及,为什么我不跑到最近的警察局把你关押进毒气室?没错,我是位纳粹党员,严格来说,我理应遵守法律。 他面向海伦。 我对此也非常困惑。我们俩都需要时间消化。不过,让我们一件一件捋清楚吧。礼貌起见,我先说。但你得答应我,我们所分享的内容只能局限在此,不得泄露出去。你同意吗? 海伦微微点头同意。 我保证不会向当局举报你。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不呢?我自然不想让里奥波德陷入危险。但......我也不能让你有危险。 费利克斯捕捉到海伦怀疑的眼神,笑了笑。 愚蠢的巧合或是出于内疚......你自己判断叭。你喜欢绘画吗? 绘画?海伦摇了摇头。 那我想,你应该没听说过一个叫罗斯·科恩(Rose Cohn)的画家? 海伦再次摇了摇头。 好吧,她是个很棒的油画家。德国超现实主义的早期先驱之一。她自己就是一个…极其迷人的人。她深棕色的眼睛与你很相似,她能替你打开一个全新的宇宙。像我这样的男人被她吸引在所难免。 然而,双方的父母都反对我们的结合。她的家人决绝地把罗斯送到巴黎深造。他们认定分隔两地能使我俩分手。可我们并未放弃。我们年轻又天真。自以为可以克服任何障碍。我们答应彼此要相互等待,也许等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同意我们的结合。 但年轻总是伴随着愚蠢。错误的一小步导致里奥波德的母亲怀孕了,我不得不承担起男人的责任。罗斯得知后,永远离开了我。那之后……我心中的某些东西与世界失去了联系。 费利克斯脸上的哀伤使得海伦的心也跟着沉下来。四十年过去了,悲痛依旧分明可见。 我不想显得太过多愁善感,但罗斯依旧占据我生命中很大一部分。我还没弄清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我自己也害怕知道。我最后一次打探到她的消息是在战前的一篇新闻报道,伦敦举行了一场她的大型展览。她可能还活着,安全地呆在欧洲以外的某个地方。她也有可能躲了起来……更糟的情况……便跟狗一样被纳粹屠杀,或者被送进毒气室。 海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罗斯是犹太人。 是的,她的全名是罗斯·科恩斯坦(Rose Cohnstein)。她并不信神。可这对政府来说无关痛痒。只要你的血管里还流着一滴犹太人的血,你就得死。 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得知自己的儿子成为屠杀罗斯族人侩子手时的感受。我自己的骨肉…竟是个杀人犯!我必须坦诚地说,有时候我根本无法忍受跟他在一起。给我机会的话,我甚至想亲手扭断他的脖子。可现如今?里奥波德和一个犹太人? 费利克斯向海伦靠拢。 我能否猜测是他把你从波兰的集中营带到这儿? 是的,我是他的女仆。 他的仆人......不是别的什么吗? 这个问题让海伦感到不安,她咬了咬嘴唇。 我并不想冒犯你。这实在太难以置信。在所有我认识的人当中,他最不可能会冒着风险把你藏在维也纳。除非...... 费利克斯突然停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海伦垂下眼帘,把双手放在腿上。两人彼此默契地认同:没有人能完全理解阿蒙的行为。但或许海伦比以往更明白......不过她在竭力忽略掉某种事实。海伦轻轻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依稀还能感到他的触碰。就在几天前,另一位戈斯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她转身朝厨房走去,一切都发生在那儿。 第二十一章·谵妄(Paranoia) ——费利克斯到访前两天 BANG! 巨大的爆炸声之后,阿蒙感到胸口附近一阵剧痛。他的皮肤撕裂,有什么东西划破了器官。阿蒙向前弯腰,痛苦地呻吟。他伸手想去拿左手边的枪,可枪套下空空如也。再也无法承受如此疼痛,他跪倒在地。 「上帝啊,帮帮我!」 阿蒙试图撑着地面起身,但他早已丧失了全部力量。他四处张望,希望附近能有人帮他。突然,一群人从远处陆续浮现。他们向阿蒙的方向慢慢走来。 帮帮我! 阿蒙喊道。 随着他们接近,阿蒙愈来愈不安。他们并不是普通的维也纳市民。一群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左胸上缝着黄色的星星。很快,阿蒙发现他被自己杀死的那些犹太人给围住了。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走开! 这群人呆呆地望着他。对阿蒙的挥手示意无动于衷。阿蒙低头看向地面,殷红的鲜血从身上流出。他快要失血过多而死。再也无力睁开眼睛。 闭上眼的最后一幕是那些犹太人脸上厌恶的神情。他们的目光吓坏了阿蒙。他们是来报仇?或是来见证他的死亡? 不,不! 阿蒙猛地从噩梦中醒来。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胸口高高低低地随呼吸起伏。他还活着。 那是一个梦吗? 阿蒙快速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熟悉的房间,他正躺在自己的木床上。 那群犹太人已经走了。 阿蒙侧过身,缓缓地从床上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再次审视房间里的情况。他松了一口气,现在确实只有自己一个人。突然间,阿蒙感到额头一阵刺痛。他闷哼,用手紧紧抱住头。 从刺杀事件发生后,他的脑子就没清醒过。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更别提记住确切的时辰与日期。持续的疼痛和药物的大剂量使用,导致他精神涣散,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切都越来越疯狂。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处环境的实质。 「他们还想杀我吗?」 阿蒙对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感到困惑。他被列入了暗杀名单。犹太人,恐怖分子…也许父亲会希望他死。没错,彻底摆脱了自己的儿子,他父亲将会在坟墓前高兴地起舞。 「海伦呢?」 阿蒙无法断言。他把她从毒气室中解救出来... 可她也是个犹太人。每个人都可以背叛他。海伦可能就是这个阴谋的参与者。也许有一个针对他的巨大圈套,而他太过愚蠢没有留意。 他感到头痛欲裂。从小到大,自己就不断地遭到拒绝与背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通通都抛弃了阿蒙,去找寻他们的幸福......他的母亲、叔叔和爱人。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吗?如果他死了,会不会更好? 「我要在他们之前自我了结!(I'll die before they get a hold of me!)」 阿蒙踢掉毯子,凉气袭入被汗水浸湿的睡衣。他试图站起来,却差点摔倒在地。他总是忘记自己身体的状况。抵着墙壁,他开始在自己在房间里走动。一股迫切想要防御的冲动蓦然升起。可阿蒙却找不到自己的手枪。 「他们想要我死!那些狗娘养的杂种!」 房间围着阿蒙旋转起来,四下充斥着所有期待他死的人的欢笑。 他大声尖叫。 医院培训海伦得根据指挥官的病情,按照相应阶段调配药物。医生曾提醒,指挥官可能会因为暗杀遭受心理创伤。海伦做足了应对指挥官醒来后眩晕无力的准备。可没料到迎接自己的会是他的谵妄。 指挥官的尖叫声传到海伦耳际时,她正在切菜。这并不奇怪。事发后,他就饱受噩梦之苦,时常在梦中大喊大叫。海伦本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梦话,可卧室的门却被打开。眨眼间,指挥官快步离开自己的房间,朝正在厨房餐桌前准备晚膳的海伦走去。他腿上的伤并未完全好,步伐却异常地迅速。指挥官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如纸。 每个人都他妈的背叛我! 他们想要我死! 海伦吓坏了,拿刀的手僵持着。 他们来了,是吗?他们是谁?都他妈的在哪? 在海伦看来,指挥官的话如一团乱麻。他的眼里透露着迷茫。她刚想伸手扶他回房,阿蒙猛地挥开她的手。 总有一天,你也会背叛我。不,你肯定会报仇杀了我。你的最终目的不就如此吗,来,我们今晚就实现它! 她吃惊地楞住,阿蒙从海伦手里抢过刀,举在半空中。海伦的目光在指挥官和刀刃之间游移。指挥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刀插入木桌。 我给你机会,海伦。如果杀了我就能让你满意。来吧!杀了我吧! 海伦惊呆了,困惑不已地盯着指挥官。 这是个恶作剧吗?还是一场测试? 戈斯先生,这...... 你觉得自己纯洁无暇,不肯当个杀人犯,嗯? 他转过身,背对着海伦。指挥官佝偻的背影令她心惊,一切都已然失控。 该死的犹太人,珍惜你的机会!捅我一刀!肯定能让你如愿以偿,动手吧! 无数个念头在海伦的脑袋里打转。这是上帝派来的机会吗?指挥官正处于最脆弱的状态。她可以重伤他,让他流血致死。没有人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完全可以把责任推给某个身份不明的恐怖分子。 她不能永远躲下去。迟早有一天,她的真实身份会暴露出来。那时,她会被拖到大街上,一枪爆头。在她死之前,她可以杀死她噩梦的源头,杀死那个屠杀她家人和同胞的恶魔。 海伦仿佛被催眠了一般,不知不觉中,她缓缓地伸出手,抓住了刀柄,将它拔出来。指挥官依旧一动也不动。海伦想起阿蒙带给她的痛苦与折磨。用刀刺进他的皮肤,将会带来怎样的欣慰。一个犹太女孩能有多少机会可以杀死一个纳粹? 「让他也感受痛苦吧!」 可海伦都不敢向前走一小步。她的手颤抖得厉害,眼睛里充满了沮丧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不到呢?」 海伦无法确定自己身体背叛她的原因。她试图回忆起目睹他射杀犹太人取乐时的厌恶。回忆起在集中营里指挥官殴打她的那些时刻。她费力地说服自己的头脑,他让她活着的唯一理由,不过是出于某种扭曲的乐趣。 可海伦似乎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她的内心深处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情感占据。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想要压抑住自己的情感。事实上: 「我不想让他死。」 她的内心霎时被击中,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她不想让他死。 海伦诧异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指挥官对她来说很重要。(The Commandant meant something to her.) 「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 海伦被这个意外的想法吓坏了,丢掉刀,向后退去。 刀落在地上,阿蒙猛地转身。与此同时,海伦试图躲进自己的卧室。阿蒙在她逃脱前抓住了她的右臂。她扭动身躯反抗他的钳制。但她并不是指挥官的对手。他抓住另一只手,把她推到窗边的墙上。海伦感到后背与墙壁猛烈的撞击。 为什么不动手?他妈的捅我呀!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海伦无法回应他的逼问。她回答不了。海伦闭上眼睛,把脸转向一边。 瞧你那自以为是的模样! 你觉得自己有多么的高尚? 他粗鲁地摇晃她的身躯,海伦的头不断地碰到墙壁。她有些眩晕,但选择默默地忍受。 在我做了那么多事情后,你为什么一直把我当成怪物!我在你眼里就是那样的人?为什么你只能看到这一点? 阿蒙抓着海伦的下巴,强迫她面向他。海伦紧闭双眼,挣扎着想要抵抗,但阿蒙并不肯放过她。 看着我,海伦!该死的看着我! 阿蒙命令道。 阿蒙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懑与失望。 你认为我是个冷酷无情的混蛋?可你也是个残忍的婊子。为什么你今晚不他妈的杀了我,结束我们所有的痛苦?为什么不呢! 阿蒙瞪着海伦的脸。她深褐色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海伦颤抖的嘴巴张了张,仿佛要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紧紧地咬着牙,沉默不言。透过眼睛,海伦恳求阿蒙不要再询问她。 好,我自己了结这一切!(Fine, I'll kill myself!) 阿蒙转过身,想捡起地上的刀。但由于腿上的伤,他失去了平衡,险些摔倒。海伦冲过去,从后面抓住他。海伦的双手紧抱住他的胸膛,将他扶了起来。 求求你,别这样!她哀求道。 放开我,你这个该死的犹太婊子! 阿蒙惊讶海伦的力气。他无法挣脱她的怀抱。一番挣扎后,疲惫席卷阿蒙全身。或许几小时前服用的药物药效还未减退。阿蒙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在他即将倒下的时候,海伦再一次扶住他。可阿蒙远比海伦要重,海伦早已筋疲力尽。他们双双跌倒在硬木地板上。 意识逐渐在恢复,海伦听到指挥官在自顾自地冷笑。海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旁边的地板上。阿蒙闭着眼睛,失望地喃喃自语。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海伦。你该死的永远也不会喜欢我。可你现在也不想让我死。为什么呢? 也许我俩都是傻瓜。我...把你带到奥地利...明知这是在自寻死路。而你,跟随一个纳粹疯子,从一个深渊跳入另一个深渊。 海伦不知道指挥官现在的头脑能有多清醒。确实,药物让阿蒙感到恶心。他的大脑正在现实和幻境之间来回切换,嘴里不断地吐出欠缺逻辑的字句。 我并不要求你的感激,反正没人感谢我。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就是个怪物。我只会让父亲感到恶心。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叫我阿蒙吗?那是我母亲起的名字。他鄙视这个名字。不管我在生活中取得了多大的成就,他依旧觉得我一文不值。 我他妈现在还剩下什么,没人要我,大家都想让我死。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也许我死了更好。至少这样能让一些人高兴,对吧? 海伦瞥见泪水从指挥官的眼里流出。他很痛苦。 隔着衣物,海伦感受到冰冷的地板温度。指挥官得立即移到床上去,否则他会感冒。她用一只手肘支撑自己站起来。突然,阿蒙抓住她的胳膊,把海伦拉回他身边。她失去了平衡,倒在指挥官的胸膛上。海伦试图挣脱阿蒙双臂的桎梏。可他握的太紧,太近。海伦才意识到自己的的脸离指挥官仅有几英寸远。 看着我,海伦...你想要我死吗? 海伦犹豫着要不要回答他。她害怕她的回答会彻底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想尽可能地隐藏自己的情感......有些界限注定不能跨越。她不敢说出口。 阿蒙轻轻地伸出右手,捧住海伦的脸。他的触碰异常的温暖。 你永远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我知道。反正也没有人......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奢求了,不是吗? 阿蒙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海伦的脸颊。泪水再次从他眼里滚落出来。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在?所有人都离开我的时候.....你一直都在...... 阿蒙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他无法保持清醒。海伦注意到指挥官的双臂开始松动,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希望有人能不顾一切地跟我在一起... 很快,阿蒙握住海伦的手滑落在地上,头也倒向另一边。海伦轻轻地推开他,长叹一口气。她很庆幸药物及时发挥了作用。她不知道这样的疯狂还会不会重来。 海伦从地板上起身时,低头瞧见睡梦中的指挥官。她念及指挥官刚刚说过的话。对于一个情感克制的男人而言,这极为露骨。海伦唯一一次听到这样的心声,是他到集中营别墅里的地下室想要亲吻她的时候。略为讽刺的是,那天晚上,他也提到了孤独之类的字眼。可当时的她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思想龌龊的纳粹分子想强奸她的胡言乱语。今晚,她再次听到了他的坦白,毫无防备,更加的真切。 「所有人都离开我的时候......你一直都在......」 也许他是对的......他们是同类,没有什么不同,是这个疯狂的世界强加标签才让他们有所区别。 海伦小心翼翼地躺在指挥官身边,头轻轻地枕在他的胸口。她能听到他节奏平稳的心跳声。情感的浪潮掩没住海伦。对指挥官怀有的所有情绪:愤怒和仇恨似乎都一扫而空。海伦紧紧地搂住指挥官。在这样私密的时刻,远离他人的窥视与评判,海伦允许自己卸下沉重的负担。 海伦握住指挥官的手,同他的手指交织在一起。她的脸上似乎还留有他触碰过的余温。 明天她可能会改变主意。明天她可能会后悔。之后,她可能会矢口否认一切。 但在这短暂的时刻里,海伦确认了一个事实。 她渴望着他……从身体到心灵。(She yearned for him… emotionally and physically.) 她闭上了双眼。 第二十二章·恢复 白日的光亮逐渐消逝,一股无声的恐慌攫住了维亚纳的市民。再过一个小时,正式的空袭警报就会在全城响起。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天已经结束。人们匆匆向着目的地赶去。商人们收拾好东西,准备打样。 维也纳的夜生活停歇了好几个月。人们觉得战争时期都没现在糟糕。从希姆莱被刺杀未遂的那天起,紧张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城市。这一次,敌人就潜藏在城市中央。邻居、朋友甚至家人之间开始互相怀疑猜测。 当维也纳市民匆忙地结束一天的生活时,一个戴着报童帽的男人躲进黑暗的小巷,安静地抽烟,观察着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与大多数人不同,他一直在等待黑夜的降临。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的颜色渐渐变成深紫色。他猛地吸一口烟,左脸颊感到肌肉牵扯的疼痛。他吃惊自己还会因这样的疼痛颤动。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 '王八蛋...' 他把香烟扔在地上,用鞋底踩了踩。随后,他把大衣领子高高举起,把帽子压得更低,重又走到街上。他走得很随意,尽量不引起任何人,尤其是警察的注意。他能在城市里游荡的时间不多,已过了日落时分,党卫军将开始每晚的例行安检,会一直持续到早上6点。他要做的事情极其危险。尽管他向大家阐释了他行动的合理性,大多数成员起初都不赞成他的计划。最终,彼得的支持让他得以执行新的任务。如果成员们知道这其中参杂了许多私人因素,他或许早被DALF踢出去了。 恩斯特继续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低着头,尽量避免与任何人眼神交汇。其实他也不需要抬头。他早已熟记通往戈斯公寓的所有路线。身体康复后,他每天都会沿着这条街走。通过店面,来确认自己线路是否正确。 突然,他的眼睛瞥到了出乎意外的一幕。 公寓里的灯亮着。有人在里面。 恩斯特整个人僵住。 「难不成是戈斯?他回来了?他还活着?」 奇怪的麻木感占据他的全身。他甚至忘记遮挡自己被对面灯光照射住的脸。一方面,戈斯回到维也纳,意味着莉娜也回来了。但在恩斯特看来,戈斯还活着,即是他失败的力证。 愤怒与宽慰同时在恩斯特的内心深处涌动。 「真是一个操蛋的命运......戈斯......」 (两个月前) 彼得听到敲门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恩斯特迅速走进房间,悄悄关上了门。彼得放下笔,从椅上站起身。 恩斯特! 你好呀,彼得。恩斯特脱下帽子。 两人互相拥抱,彼得紧紧地抱住恩斯特。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暗杀前的DALF会议上。尽管每周都会收到有关恩斯特休养情况的通知,但彼得始终都牵挂着他的安危。现在,彼得感到如释重负。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你好了! 彼得拉开距离,仔细观察他的伤疤。虽然已经愈合,但疤痕依旧明显。 嗯,不会消失了。恩斯特说,仿佛他看透了彼得的心思。 你非常幸运,子弹刮破了你的皮肤,但没有穿过你的颧骨。也没有造成任何神经损伤,而且...... 戈斯呢? 恩斯特突然问道。 彼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示意恩斯特坐下来。 戈斯被送进医院后,我们就失去了他的踪迹。有一天晚上,他无端消失了。医院的工作人员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DALF正忙着处理一系列骚乱,无法派人紧盯着戈斯。 我听说希姆莱活了下来。 彼得低头看着自己的办公桌,沮丧地跺了一脚。 是的,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他确实还活着。若没有他那该死的教子,希姆莱早就被炸成了碎片,我们的任务也会在那天晚上圆满完成。 弗雷德里克·雷德... 嗯,他的情况很不妙。他亲爱的教父设法为他找来了最好的医疗小组,甚至还有医生从柏林赶来。雷德最终将会从空军中退役。由于他所谓的英勇之举,希特勒可能会亲自将最高荣誉勋章放在他的胸前。 可恶的纳粹混蛋.... 我们的行动并没有完全失败。许多重要的党卫军军官都被解决掉了。政府迫切地想要重整旗鼓。最新得知的消息告诉我们,他们正计划让所有幸存的军官通通复任。你知道那些纳粹是怎样的一群人……愈是受挫,愈要表现出团结和强壮。戈斯确实还活着,我们猜测,不久后他也会被下令重返维也纳。 他的脑海里闪过莉娜的脸。恩斯特闭上了眼睛。为什么想要忘却她如此之难? 我的下一个任务会是什么? 恩斯特问。 彼得没有及时答复,恩斯特睁开了眼睛。 彼得清了清嗓子。 恩斯特......由于你的伤势,我们可能要把你从某些任务中抽调出来...... 伤势?我很好,彼得。我四肢健全,也没有失去思考的能力。 我是说......你的脸......带着这样的疤痕,我们无法派遣你从事涉及白天活动的任务。 恩斯特现在明白彼得的担心。一道明显的疤痕会引起公众不必要的注意。 别太担心,我们还有很多其他行动需要你。我们计划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进行另一场突袭。分散在维也纳多处。那将是场重大的袭击。我打算派你去...... 我不想放弃戈斯。恩斯特低声说道。 恩斯特......是的,戈斯还活着,你的任务没有按计划完成。但相信我,没有人会对你指手画脚,也没人责怪你。 我不想半途而废。 这会很危险,现在全城都加强了安保...... 过去的一周里,我跟一些人说了我的想法。可到目前为止,似乎所有人都反对我。求你了,彼得,让我完成这个任务吧。如果你想给我额外的工作,我也会尽力去做。 彼得抬起头,盯着恩斯特。他无法理解恩斯特奇怪的决心。彼得一直认为恩斯特是个热情洋溢的年轻人,工作认真负责。但这样的行为近乎痴狂。不过,他决意给恩斯特一个机会。 好吧,我会在下次会议上和领导们谈谈。他们可能会有些苛求,你最好做足准备。 恩斯特知道苛求将是什么......比如被当局抓到后得自尽。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内心并未动摇。戈斯与他,只有一人能活。(It was now down to him or Goeth.) 他不会放弃。 (五天前) 随着蒸汽升腾,海伦拿起熨斗将布面熨平。 海伦抬起头来,瞥见指挥官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她看到阿蒙的视线沿着书页上的文字移动。他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奇怪。海伦尚未习惯指挥官一身便装。白衬衫外加一件深蓝色V领毛衣、下着棕色的长裤、平时油光锃亮的头发披散开来。海伦依稀可以看出他自然波浪卷发的影子。 倘如有人看到此,都会相信这不过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家庭场景。没人能想象得到两人之间复杂而又扭曲的关系。 一阵敲门声使阿蒙和海伦都抬起了头。阿蒙拿起手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他苦恼自己不得不缓行的步伐。一打开门,阿洛伊斯就站在阿蒙面前。阿洛伊斯微微鞠躬,递给他两个信封。阿蒙一言不发地接过来,随后点点头,关上了门。 海伦看着指挥官一边朝她的方向走来,一边读着看样子是一封信的东西。还有两个。他茫然的神色,让海伦无法得知那会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阿蒙走到厨房的餐桌前坐下来,眼睛却没有离开信纸。读完第一封信后,阿蒙连忙撕开了第二个信封。海伦认出了卍 字信头。会是与政府有关的消息。指挥官读第二封信的速度更快,不到一分钟,他便把信扔在桌上。 我得立即返回维也纳。他终于说道。 海伦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消息。回城安全吗?阿蒙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抬头看着她。 我必须回去。这是命令。 「是......因为你是一名忠诚的纳粹士兵......」 我父亲会在周四前派司机前来。开始收拾行李吧。 指挥官倚持着手杖缓缓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卧室门关上后,海伦重新开始熨烫工作。 海伦拿起熨斗用力地熨烫,努力让自己专注当下。可她无法遏制自己不去想重返维也纳的处境。出于安全考虑,回到满是恐怖分子的城市并不妥当。她的思绪渐渐飘远,她发现自己最关心的其实是她和指挥官的未来。 「如果我们并非如此(if we were not who we are),事情本该多么容易啊。」 白日的某些短暂时刻,她想象着自己与现实不同。如果她不是犹太人呢?如果指挥官不是纳粹党员呢?如果他们只是普通民众,会不会有更友好的开始?作为一名女人,她会不会被指挥官那样的男人吸引...... 海伦停下了熨烫。脸颊灼烧的通红。 愚蠢的少女幻想! 海伦扔掉熨斗,冲到水池边,打开了水龙头。海伦捧起冰凉的水,洒在自己脸上。 你在想什么呢! 自己竟对指挥官抱有这样的想法,海伦感到羞愧与尴尬。他是个变态。是一个狂热的纳粹分子。也许她就应该让他死在医院里,或者在他的药物中掺入一些东西毒死他。她可以趁他睡觉的时候割断他的喉咙。她甚至有机会可以随意刺伤他。但她什么也没能做。 是出于宗教信仰阻止她去杀害那个虐待她和她同胞的那个男人吗?他真得有那么可怕?以至她在他身体抱恙时都不敢下手。 不是的。 与道德或恐惧都无关。 海伦不敢承认那个事实,也不敢用语言确切地形容自己的感受。 也许回到维也纳是个好主意。现实会是强效的清醒剂。现在的幽闭环境,使她忘记了过去、身份以及指挥官身上所代表的疯狂。 海伦用围裙擦干脸,重新回到熨衣板前。 (两小时前) 汽车驶入他们公寓附近熟悉的街道,海伦转身审视指挥官的脸。回到事发现场会不会激起他的创伤?但她没能在阿蒙的脸上看到任何变化。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安静地望着窗外。 「当然,他是名军人,是个冷血的刽子手。没有什么能吓倒他。」 几分钟后,海伦打开门,进入公寓。奇怪的是,她竟感到一种回家般的温暖。公寓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她转过身来,看到指挥官正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梯。司机还在外卸下他们的行李。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海伦惊地一跳。 「谁?......怎么会有人这么快就知道我们回来了?」 海伦一边脱下手套,一边走到电话旁。直等到铃声响了叁声,她才拿起听筒。 喂? 看来你俩已经回到了公寓。费利克斯·戈斯说。 海伦从他的声音中察觉出一丝失望。这通电话肯定不会是一个 欢迎回家 般的寒暄。 你好呀,戈斯先生。是的,我们刚到...... 我本为里奥波德在维也纳安排了另一个住处。但他总是热衷于违抗父亲的命令…… 海伦不知道该如何妥帖地回应。其实她也疑惑,为什么他们会回到之前的公寓,回到那些恐怖分子都知悉的地方,更别提他们还试图在此暗杀他。 霎时间,海伦手中的听筒被抢走。她转过身,指挥官就站在她身旁。他离得很近,海伦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她迅速背过去,希望指挥官没有看到她羞红的脸。 父亲,你好。阿蒙严肃地说。 海伦小心翼翼地往后退,来到壁炉前。她假装忙着生火,往壁炉里添了几根原木。但她的动作足够安静,能听到指挥官与费利克斯的谈话。 感谢你的提议,但我们现在就住在这儿。 是你太过叛逆还是太过愚蠢?无论什么,都荒唐至极。 他们最终都会找上门来,即使我能搬到大西洋对岸。如果我们需要新的住所,我会自己解决。 随你吧,让愚蠢指引你走向失败,反正这是你的人生。但你有考虑过诺瓦克小姐的安全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考虑莉娜了? 阿蒙反唇相讥。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海伦转过身来。他们缘何谈起她? 我们才刚到。之后再跟你聊。再见,父亲。阿蒙冷漠地说完,就把听筒摔了下去。阿蒙自言自语咕哝几声后,面向海伦。 请帮我把床准备好......我需要躺下。 海伦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她迅速起身,跑向指挥官的房间,为他铺床。 恩斯特瞪着窗户发呆。他下意识地不想承认事实。 那个魔头正与她在一起,而恩斯特只能孤独地站在外面。 「他有什么理由让她留下来?」 恩斯特搞不清楚是什么让他愤怒,是目睹自己暗杀行动的失败,还是没能得到自己心仪的女人。多么的讽刺!像阿蒙·戈斯这样的恶魔,可以在城市里自由地出行,而他却成为了如同吸血鬼一般躲避他人视线的人。 「还没有结束,戈斯......」 突然,空袭警报开始响彻全城。恩斯特最后看了一眼戈斯的公寓,转身向最近的防空洞跑去。 第二十三章·对峙 真令人惊讶,您恢复得这么快。照顾您的人一定很棒。 谢谢你,医生。阿蒙边答复,边系上衬衫纽扣。 我得说,您的健康状况比之前还要好。定是健康的饮食与体重减轻帮助您快速恢复起来。 阿蒙笑了笑。回办公室的前几个晚上,阿蒙从衣柜里拿出他的制服。套上裤子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他知道体重有些下降,但并不知道自己整整小了两个码。衬衫也变得过于宽松。他即刻订购了一套适应现在体型的新制服。 您的肝脏状况也有所改善。或许减肥能帮助您的腿愈合得更快,毕竟腿部承受的压力变小了。我想您很快就可以自由行走。您有每天练习吗? 只要一有时间,我都在。 很好,请继续这样做。您能活下来真是非常幸运。 忽然,阿蒙的脑海里浮现出弗雷德里克的身影。在被袭击的所有同事中,阿蒙诧异弗雷德里克竟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人。 「那个混蛋...」 阿蒙走出医生办公室,关上了门。走在医院的白色走廊,阿蒙想起弗雷德里克最近也被送进了同一家医院。他的伤势比起阿蒙要严重得多,不得不被送来进行更全面的检查。阿蒙走到护士站时,停下了脚步。他可以向他们询问弗雷德里克的病房号。 我为什么要去看望他?阿蒙自我思忖。 「为了嘲讽他的不幸?为那个混蛋还没死而生气?」 过去的那些事儿如同一团乱麻。探望弗雷德里克能带来什么好处?如同一个潘多拉魔盒,他的好奇心会带来更多的麻烦。但或许也会带来某种程度的宽慰。 「最好得在那个混蛋死之前见见他......」 弗雷德里克不能完全康复,再也无法作为顶级飞行员为纳粹效力。到头来,他也尝到了报应的苦果。这是阿蒙离复仇最近的一次,如果幸运的话,阿蒙可能还会遇到那个几乎毁了他一生的人。 英格丽德 「见到她真得好吗?」 阿蒙沉思了一会儿。弗雷德里克同他都在死亡边缘徘徊。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阿蒙下定决心,走到护士站,询问弗雷德里克的病房号。 弗雷德里克听到敲门声后,睁开了眼睛,转头向门口望去。 请进... 阿蒙的出现让他大为震惊。弗雷德里克尝试用手支撑住身体,努力坐起身。 不用起来了。阿蒙说。 弗雷德里克随及缓缓躺了下去,眼睛还盯着他的老朋友。阿蒙在床边放下一张简易木椅。 听说你从维也纳失踪了一阵...... 我上星期就回来工作了。阿蒙一边回答,一边咕哝着坐下。他把拐杖放在椅子旁边,往前伸直伤腿。 弗雷德里克点点头。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你所见,我没有你那么幸运。我也许还没缠满绷带,但内里混乱不堪。 阿蒙上下打量着弗雷德里克。乍一看,弗雷德里克似乎非常正常。但阿蒙确实从其他官员口中得知,他正在遭受伤后后遗症,比如脊柱、关节持续的疼痛和一些视力问题。 他们一直在给我做检查,安排未来要动的手术。希姆莱叔叔还没放弃,所以我就得一直困在这儿...... 阿蒙环顾四周,看到许多可能是政府高官送来的花篮。每个人都前来关心弗雷德里克这个新的纳粹英雄。但阿蒙比谁都了解弗雷德里克,他绝不会喜欢这样的关注,宁愿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精英。 你恢复得不错。我听说你的伤势相当严重。弗雷德里克最终开口。 运气不错罢了。 听医生说,你住院期间有个漂亮同伴在照看你。想不到你生活中还有这样一位靓女,你把她藏了多久? 弗雷德里克以一种戏谑的方式问道。 没你那么幸运。阿蒙回击。 弗雷德里克立刻听出阿蒙声音中的恼怒。 幸运?是吗? 弗雷德里克笑着说。 她不来照顾你吗? 谁? 弗雷德里克与阿蒙冰冷的蓝眼睛对视。那双眸子依旧充满愤怒。 「终于来了(The time has finally e…)...」 弗雷德里克的脸色变得僵硬。他耷拉着脑袋,低头看着放在腿上的双手。阿蒙的内心瞬间警觉,即将要听到某种不愉快的消息。 从我们相遇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想告诉你... 她死了吗? 阿蒙脱口而出。 弗雷德里克抬头盯着阿蒙。 你希望我俩都去死,是吗?我还活着,就躺在这里,你会不会...... 她死了吗? 阿蒙再次问道,打断了弗雷德里克的话。 弗雷德里克把头转向窗外。长久的沉默笼罩在病房里。 死亡对她来说,也许是更好的选择。弗雷德里克最终说到。 阿蒙心头一惊,对这个答案感到困惑。 弗雷德里克向右转身,伸手从旁边的抽屉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尽管医院有健康限制,阿蒙并不打算阻止他抽烟。 她早就不在奥地利。几年前我就把她送到瑞士去了。弗雷德里克吸入第一口烟后说道。 瑞士? 她身体不好,莫尼。她...... 弗雷德里克迅速将烟放在唇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们结婚后没多久,她就开始频繁出现神经衰弱的症状。起初我以为是由于流产的缘故。她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但我们一直没有得到上帝的祝福。再加上战争的开始,本就影响了很多人心智。 等到她的状况干扰到她的工作,我才注意到她的问题很严重。她变得难以预料,经常情绪失控……有时还会对我人身攻击。 我试图隐瞒她的病情,连她的家人都瞒着。到最后,我不得不寻求医疗救助。她被诊断出患有躁郁症。 阿蒙瞠目。他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手,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 是的,莫尼。你知道关于精神失常者的政策会是什么。 可是,她怎么......怎么会...... 阿蒙问道。 在所有我们认识的人中,英格丽德......怎么会是她? 她一直都有点奇怪...这也可能是她躁郁症底色的一部分。我总在想,她的家族是不是也有这种病。但我不敢进一步深入调查,担心会将她的病情公之于众。 英格丽德自己都不太明白。她经常忘记时间,忘记自己无法解释的行为背后的原因。她的症状过于明显时,我先是把她安置在乡下,由护士照顾着。没过多久,政府开始大力实施安乐死计划。我不得不冒着风险,把她送到瑞士的一家疗养院。 你如何把她送到瑞士? 那真得太难了。大量的贿赂、买通黑市与秘密渠道。你知道,即使是在战争期间,要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是一件很费劲的事。 阿蒙突然想到海伦。 「是的,总会有渠道,只要你处理得当......」 我确保英格丽德能得到持续的照顾。说实话,飞越俄罗斯上空的时候我就想死掉。在空中被炸成碎片,也是一种幸福...... 阿蒙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握紧的双手。 我会恳请叔叔把我派驻到俄国边境。回维也纳对我来说太难受了。弗雷德里克说着又吸了一口烟。 你想求死,对吗? 阿蒙问道。 求死?哈......莫尼,长久以来,我就根本没活过。跟英格丽德一起困在隐秘的地狱之中。我想,这是我为自己的罪孽付出的代价… 一滴泪水从弗雷德里克的脸颊上滚落下来,随及他把头转向窗外。 他是在请求原谅吗?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吗?现在的我感到满意了吗? 一切皆是如此的虚无。 两人彼此无言。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后座上,阿蒙感到浑身乏力,仿佛自己恸哭了好几个小时。然而他的头脑却很清醒,无数的念头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重又浮现出来。 母亲和叔叔相继离开后,阿蒙从没将自己的情感和信任交予他人。即使在学校,阿蒙也和大家保持一定的距离。某种程度上说,军旅生活很适合阿蒙。他的日子被无休止的操练填满。闲暇时间则在声色犬马的喧嚣中度过。他把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没有人知道真实的阿蒙。 直到他与英格丽德那双精致的眼睛对视的那天,阿蒙才放松了下来。英格丽德完完全全占据了阿蒙的身心,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做到这点。她不仅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还拥有不可思议的智慧和聪明。她和阿蒙都耽溺情爱,繁忙的工作中只要一有时间,两人就会在床上激烈地翻云覆雨。他们同样热衷于为第叁帝国献身,和她在一起,非常契合他作为纳粹德国党卫军军官的生活。阿蒙信任英格丽德,无法想象没有她在的日子,哪怕少一天也不行。向她求婚的那一天,阿蒙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组建一个家庭,获得前所未有的稳定感。 一想到英格丽德如今的样子,阿蒙不禁打了个冷颤。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没有注意到她这一面?阿蒙试图梳理过往,却只能回忆起一些片段。他人生的那一篇章似乎被自己刻意抹去。讽刺的是,他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那天他试图射杀弗雷德里克。事发后,阿蒙立即离开奥地利,前往德国,他无法忍受自己所受的屈辱。在得知英格丽德同弗雷德里克结婚的消息后,他暗自诅咒他们的结合。这一次,阿蒙彻底关闭自己的情感闸门。 阿蒙望着窗外,试图回忆起英格丽德。知道她的近况后,他不禁想起他在安乐死计划初期目睹的一位精神病人。种族净化对第叁帝国至关重要。他曾经爱过的女人,激进的奥地利纳粹活动家,现在丧失了理智,被视作为浪费资源的废物。 「我能做到跟弗雷德里克一样吗?」 出乎意料,他觉得自己不会。 「但,若是海伦呢?」 他冒着一切危险让她呆在他身边。准确来说,是阿蒙把她勒索到奥地利。如果她还有选择的余地的话,绝不会跟着他。或许她跟他在一起的生活并不愉快。但不管喜欢与否,海伦依旧和他在一起。她从未背叛过他的信任。甚至,她也救了他的命。 「多么讽刺啊... 我竟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一个犹太人......」 阿蒙把头往后一仰,靠在坐垫上。如果他最后娶了英格丽德,阿蒙便不会去波兰。他也不会得到普拉绍夫集中营指挥官的职位。他不会在一列等待成为佣人的女孩中遇到海伦。阿蒙想着那些在英格丽德之后的女人。她们的面容模糊,似乎是一个个没有面孔、没有名字的人。 「分文不值的女孩...」 最后,只有那一个人。 「海伦...」 阿蒙打开前门,走进公寓。海伦站在椅子上,正在为客厅的一扇法式木门安装上新的窗帘。看到她,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放松,如同一个孩子回到了母亲身边。海伦转身看到指挥官,迅速从椅子上跳下来。 阿蒙脱下帽子,海伦跟往常一样,伸手准备接住。但阿蒙突然反悔,重新带上帽子。 我们去散步吧。我想锻炼一下。现在就出发,在空袭警报前回来。 海伦犹豫了一阵,但很快就点点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拿上自己的外套。 几分钟后,海伦发现自己正和指挥官走在维也纳傍晚的街道上。他的步伐变快了。一个月后,他就无须借助拐杖,海伦抬起头来,看到傍晚依旧明亮的天空。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初春空气中的温暖甜蜜。又一个季节即将到来。她的生活也在继续......和他一起。 海伦的胳膊突然被指挥官粗暴地往后拽,、与此同时,一辆汽车鸣笛驶向海伦。它从海伦的脸旁疾驰而过,离她只有几英寸远。海伦差点摔倒在地,但阿蒙及时抓住了她。 你疯了吗?看着路! 阿蒙责备她。 海伦感到无比的尴尬。白日做梦的白痴......她低着头,默默地跟着指挥官。走了几分钟后,他的脚步在一栋建筑物前停了下来。她抬头看向店铺招牌。 「书店?」 指挥官打开门,率先走了进去。海伦跟着他走进一个舒适的小空间里,周围都是高高的书架,书架上的书一直堆到天花板。海伦看着指挥官在书架间走动,扫视着陈列在他面前的众多书籍。海伦也环顾四周,手指触碰封面,阅读它的德语书名。海伦并不知道指挥官曾来过这儿。阿蒙思忖中枪那晚,他买的那本书最后落在哪了。也许还在他的车里,不得不被一并拖走。他拿起之前买过的那本书。 阿蒙转过身,并没有看到海伦身影。他走过两个书架,发现海伦正在看书。阿蒙喜欢偷偷看着海伦,观察她处在自然放松的状态。他知道她在躲避着自己,她从没有在他面前笑过。和阿蒙一样,真正的海伦被掩藏了起来。在这短暂的私密时刻,阿蒙得以看到海伦毫无防备的样子。她脸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当他逐渐靠近,海伦抬起头来,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高墙再次出现。阿蒙有些难过。 你喜欢那本书吗? 海伦捏着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指挥官不会因为回答错误而揍她,尤其是在这样的公共场合。但每当他询问,她都会下意识地感到害怕。对他的恐惧要持续到何时呢? 阿蒙上前一步,从海伦手中轻轻接过书。他走到书店老板坐着的前台,买下了两本书。海伦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看完整个交易过程。 阿蒙一言不发,转身把书递给海伦。直到她认出那熟悉的橄榄绿色封面,海伦才清楚指挥官购买另一本书的含义。他在用自己奇怪的方式送她一份礼物。海伦跟着他走出书店。 第二十四章·爆炸 这是奥托(Otto)第叁次检查后视镜。他把头转来转去,反复检查着。完全可以清晰地看到海岸线。奥托打开杂物箱,瞥了眼里面的假证件。毫无疑问,如果他遇到一个路过的党卫军警卫,完美伪造的证件能让他摆脱困境。假证件比枪支更管用。奥托看了看手表。花了好几个月筹备,今晚的计划必须顺利进行。 突然,副驾驶门猛然打开,奥托吓了一跳。恩斯特跳上车,砰的一声关上门。 其他人很快就会出来。恩斯特说。 你能.... 是的,整个二楼和叁楼的东翼已经安装完毕。 希望我们准备了足够的火力。 要对萨韦尔在炸药方面有信心。我们进去后有人找过你吗? 一个人影都没有。但我们还是得小心行事。你带着证件吗? 恩斯特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他的假证件。上面显示他是名清洁工,极少数可以在城市里自由出行人员之一。卡车后面装满了清洁工具,巧妙地遮住了隐藏在秘密隔间里的爆炸物。 下午两点,对吗? 奥托问道。 是的,二楼将会主持会议。叁楼就在几分钟后爆炸。 希望能把那些混蛋都送进地狱。奥托抬头看着眼前的政府大楼说。 黑暗中,恩斯特试图找到东翼的二楼。他的眼睛四处张望,直到找到边角处的窗户。这是他布线的最后一个房间。恩斯特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他在阿蒙·戈斯的办公桌下偷偷加了一种特殊的炸药。一想到戈斯被炸得面目全非,他不由地感到心满意足。他们将找不到足够的尸体来进行安葬。 希望布鲁诺(Bruno)小组也一切顺利。奥托低声说。 恩斯特点了点头。他个人非常赞同这个绝妙的主意——炸掉政府大楼附近,另一处党卫军军官经常出没的地方。不过,DALF成员就此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反对者担忧将平民置于危险之中的计划并不妥当。但最后,大多数人投票决定继续执行该计划,炸毁一个街区外的黑咖啡(Café Noir)馆。下一步他们计划轰炸整个商业街区,煽动起纳粹党内的恐惧。 得在这些王八蛋跑掉前一举消灭他们…… 他们来了! 奥托惊呼,其他穿着清洁工制服的DALF成员从大楼里走出来。 奥托发动引擎,恩斯特听到其他人纷纷登上卡车后座的声音。其中一人敲了敲卡车的侧面,示意奥托开车。 恩斯特最后看了一眼大楼。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恩斯特惬意地微笑。 再见,戈斯! 愿你在地狱里煎熬! 卡车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阿蒙打开办公室的大门,走进了房间。午后的阳光使房间带上一抹暖黄色的色调。空气变得愈发沉闷。 「是时候给房间安装风扇。」 这事得日后再处理。现在,他有更迫切的安排。 他的心思必须得放到今天的会议上。欧洲各大城市的党卫军高级军官都将参加。鉴于去年维也纳的袭击事件,会议的主要议程将集中于社会监管与安保问题。城市安保并不归他管辖,但由于太多的奥地利党卫军高级将领身亡,阿蒙依旧收到了与会的邀请函。过去的一周里,阿蒙一直在准备他的会议演讲,反复删改、斟酌演讲稿,以确保其完美无缺。 阿蒙在办公椅坐下,朝桌前靠拢。他没能注意到办公桌的桌脚缠绕着一条黑色的细线,一直延伸到地毯。木地板下的定时炸弹与其巧妙的连接。 这是恩斯特送给他的特殊礼物。 阿蒙向右微倾,打开最上层的抽屉。里面并没有装有他演讲稿的文件夹。他关上抽屉,在其他抽屉里四处翻找。突然,他想起自己昨天把讲稿带回家了。 上帝呀(Christ!)! 阿蒙叹声,把拉出的抽屉关上。 他看了看手表。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一个小时。时间并不充裕。阿蒙即刻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电话迟迟未接,阿蒙愈发地烦躁。他用手指不断地敲打桌面。 「该死的,她在干什么?」 喂? 海伦的声音在另一端响起。 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对不起,先生,我之前在...... 没时间听你的借口。现在,我需要你立即把我桌上的黑色皮质文件夹拿过来。我办公楼前有个地方叫黑咖啡馆。你肯定能找得到。下午1点50分左右,我在前门等你,别该死的迟到,明白吗? 明白,戈斯先生...... 阿蒙随及摔下听筒。怒意消退后,阿蒙困惑自己为什么对海伦这么生气。 老毛病又犯了。 该死... 阿蒙转过椅子,看向窗外。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和银色打火机。点燃香烟后,他把打火机扔到桌上。碰撞声回荡在整个房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窗外。阿蒙想利用这片刻的沉静,思量他与海伦之间复杂交织的生活。 有一句话阿蒙绝无可能说出口。 为什么我要向一个犹太人道歉? 不该如此......他永远都是支配者。道歉意味着承认自己犯错…意味着真正尊重她,把她视作自己的同类。 一个犹太女人...与我平起平坐? 他还依旧为她的存在感到羞耻。这也正是他安排她在离自己办公区远远的地方见面的原因,得以避开纳粹同僚的窥探。难道他们永远要以主人和仆从这样的身份生活下去吗? 不,阿蒙摇摇头。海伦绝对不只是一个仆从。她无可替代,是攫住他灵魂的谜题。或许,反过来说,阿蒙才是她的仆从。她并不知晓自己对他的控制能有多大。 这个念头令他愈发头疼。阿蒙长长地吸了一口烟。 海伦走出公寓,锁上门。她冲下楼梯,一手拿着装有文件夹的公文包,一手拿着钱包。她仍能感到指挥官烦躁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她不愿再让他失望了。 快点……快点…。 海伦推开前门。午后明亮的阳光使她一时盲然。海伦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吸入一大口新鲜的空气。 也许今天会是个好日子。 海伦朝最近的公交车站走去。 阿蒙从椅子上起身,伸了个懒腰。他该出门与海伦见面了。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戈斯! 马克斯·迪特里希走进房间,大声嚷道。 迪特里希! 好久不见! 他们互相敬礼,阿蒙把面前的椅子让给迪特里希。 我上周刚回维也纳。从法国来回出差的途中,我一直都挂念着你。 你真是个幸运的混蛋,迪特里希。 这点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幸运,那天晚上没在维也纳...可冈特就没那么幸运... 两人都叹了口气。中尉冈特·瓦格纳的尸体至今都没能找到。 你也很幸运,戈斯。你到底是怎么躲过一劫? 我......我把一些东西落在家,不得不先回去。但也没那么幸运。 是啊,我听说他们就在你家门口袭击了你。狗娘养的! 阿蒙看了看手表。他现在必须出门了。 你会参加今天的会议吧? 阿蒙问道。 当然,我需要上报法国的反抗运动。他们的手段越来越老练,甚至还在法国边境线附近琢磨出了一条逃跑路线。 逃跑路线? 这并不是一起发生在法国的孤立事件。事实上,整个欧洲都有了苗头。今天的会议上肯定会讨论此事。法国因有多条逃往英国、美洲以及瑞士的道路,他们表现得尤为猖獗。 我们清楚有哪些人在其中吗? 凡是没有特别旅行许可证的人都有可能,从共产主义者们再到犹太人不等。真是难以置信,那些犹太人竟能躲起来。 阿蒙清了清嗓子。 黑市交易似乎跟在战争期间一样活跃。只要顾客肯付钱,它们就会持续存在。马克斯笑着说。 阿蒙想到了弗雷德里克和英格丽德。 现在,我迫切盼望暑假,能带着孩子们去乡下放松一阵。城市太令人窒息。有任何度假计划吗,戈斯? 还没呢,几个月前刚复职,工作早已堆积如山。 啊,好吧,希望咱俩都能享受这个夏天。幸运女神站在我们这一边,对吧? 迪特里希眨着眼睛说。 该死...... 公交车司机对着眼前的车流抱怨道。 海伦一边紧紧握住公文包,一边不耐烦地跺着脚。公交车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海伦看向窗外。从附近的建筑物来看,目的地离她挺近了。困在公交车内,实在是浪费宝贵的时间。她现在都可以想象出如果自己迟到,指挥官会释放怎样的怒火。 海伦从座位上起身,走到车内前部。 麻烦您了,我想在这儿下车。她礼貌地恳请司机。 司机打开车门,海伦下了车。她向街上望去,汽车堵在一起排成长排。在这个时间段里,极不寻常。 「发生意外了吗?」 海伦整理着自己垂下的一缕头发。维也纳政府大楼耸立在不远处。 「我一定得按时赶到!」 海伦加快了步伐,裙摆随着起伏拍打着双腿。 阿蒙终于走上了街。夏日明媚的阳光令他眯起双眼。阿蒙抬头望向天空。 「真美...」 阿蒙意外地笑了出来。他的心情变得愉快。阿蒙一边看表,一边朝黑咖啡馆走去。有朝一日,或许他可以跟海伦在那里喝茶。黑咖啡馆提供各式各样的甜品,这也是众多人前来的原因。阿蒙遥想,像海伦这样的女孩肯定没能品尝过如此美味。他仿佛能看到海伦的舌尖正舔舐着巧克力,唇上还残留着奶油...... 突如其来的爆炸晃动整个地面。一股滔天的力量将阿蒙朝前推去。他被撞飞出几英尺远,倒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 阿蒙试图理清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除了耳朵嗡嗡作响外,他什么也听不到。空气中的尘埃不仅使阿蒙无法睁开眼睛,还迫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必须得起身! 阿蒙用尽全身力气,借助上半身的力量将自己撑起来。耳际的嗡嗡声渐渐消退,人们的尖叫与呼喊声不断涌来。阿蒙缓缓站立起来,吐出嘴里积攒的灰尘。 好不容易起身,一股热浪灼烧着后背。这绝不是初夏的暖风......难以言喻的力量。他转过身。 政府大楼正被火焰吞噬。 阿蒙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恐怖袭击! 大楼内又一次爆炸。巨大的余波让阿蒙失去平衡,仰面倒在地上。阿蒙疼得要命。 他的身躯似乎被麻痹住了,动弹不得。人们从他身边跑过,却没人愿意伸出援手。阿蒙担心自己再不起身就会被人群踩扁。他试着移动手指,轻轻擦过地上的泥沙。阿蒙努力抬起自己的右臂,拂去脸上厚厚的灰尘。阿蒙终于得以睁开双眼。 蔚蓝的天空被流动的黑雾覆盖。 伴随着响彻全城的警报声,他听到消防车出动的声响。阿蒙小心翼翼地起身。他的喉咙干燥不已,渴望水的滋润。阿蒙挺直腰板,抬起头来。 一团黑烟升起,并不是从政府大楼的方向冒出。阿蒙记得自己未曾听到叁次爆炸声响,那一定是与第二波同时引爆的。阿蒙转过头,顺着黑烟的方向看去,似乎来自一个街区之外。 阿蒙在混乱中摇摇晃晃地朝黑烟的方向走去,全然不顾周遭的疯狂。人们纷纷逃离,推搡着阻止他向前。阿蒙试图弄清黑烟源头的具体位置。无法解释的恐慌在他的内心翻腾。离源头越来越近,惊惧感愈加深重。 那栋红砖外墙的建筑。 不可能.... 恐惧令阿蒙停下了脚步。他的心猛地坠下来,大脑一片空白。 不! 海伦! 阿蒙大声喊道。 阿蒙挣扎着穿过汹涌的人群,跑向黑咖啡馆。无助的孩童发出刺耳的呼喊声了,惊慌失措的人们争相逃离。 , 黑咖啡馆面目全非,猛烈的大火吞噬了整栋建筑。没有人可以幸存下来,就连附近的人浑身都沾满了血。痛苦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阿蒙想离咖啡馆更近一些。附近驻守的年轻军官拦住了阿蒙,阻止他继续向前。 滚开! 阿蒙大吼,试图挣脱年轻军官的阻拦。 长官,太危险了,请您往后退!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 长官!我在执行最高指令。请您往后退! 阿蒙妥协,往后退去。他蜷缩起身子,快要无法呼吸,喉咙发出痛苦的嘶喊。 阿蒙跪倒在地。闭上眼睛,往事一一浮现......他在队列中遇到海伦的那天、海伦为了逃避痛苦而自杀的那一刻、他们坐火车前去维也纳的路上、今早匆匆出门都没能看到她,他在电话里恼怒的声音,成了他们最后的对话...... 「她走了...」 阿蒙抓着自己的上衣,试图呼吸。 「她死了。」 沮丧和愤怒在惨烈的嘶吼中爆发出来。可周遭的混乱掩盖住一切,无人在意他的痛楚。 强烈的疼痛快速而凶猛地冲撞阿蒙的胸口。他的心脏似要破裂。 不 他的心早已碎落满地。 「为什么...为什么...」 阿蒙看着燃烧的咖啡馆,仿佛被舞动的火焰催眠。似有千斤中重巨石压在身上,他感到彻底的疲惫。身体失去了灵魂,再也无法升腾。阿蒙觉得努力活着就是个笑话,世界一直在捉弄他。 「人生...一场血腥的变态游戏...」 周围的噪音变得难以忍受。阿蒙试图用手捂住耳朵,痛苦和死亡无处不在。他没有办法逃离主宰他生活的疯狂。阿蒙看着眼前燃烧的建筑。海伦是他生命中仅存的安慰,从来都没有人留在他身边。脑袋里的那个呼声越来越大。阿蒙无法忍受此种痛苦。 他伸手拿枪。 「在这儿结束这一切......」 阿蒙把枪口对着自己的下颌,头微微向上仰。手指放在扳机上,他闭上了眼睛。 海伦缓缓抬起头来。起初,警报声让她以为维也纳正在遭受空袭。人们从她身边跑过,尘土飞扬,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刚起身便听到一记爆炸声。海伦颤颤巍巍地拾起掉落的公文包与钱包。 人群朝海伦的方向涌来,脸上写满了惊讶与恐惧。海伦迅速向旁挪动,困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被袭击了!上帝啊!有人在途径时大喊。 海伦喘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空。巨大的黑烟从政府大楼处升起。 「指挥官现在在哪?」 海伦试图挤进歇斯底里的人群中,差点被拉到反方向去。压下内心的恐惧,她艰难地往前移动。已经离黑咖啡馆不远了。还有一丝机会,指挥官按时去了黑咖啡馆。 「亲爱的上帝......求您了....」 她停下了脚步,那栋四层楼高的建筑正被熊熊烈火吞噬,。 海伦想尖叫。 指挥官! 她开始朝那栋楼跑去,却被一名党卫军军官拦住。 你得往后退,这很危险! 求您了,您不明白... 那名党卫军军官二话不说,粗暴地将她往后推。海伦环顾四周,一切都混乱不堪。她的心脏跳动得太快了,仿佛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她害怕地颤抖起来。 他是不是......? 海伦摇了摇头。他还有可能活着。 没看到尸体前,他就没有死! 戈斯先生! 海伦大声喊道。 她的声音被周围痛苦的呼喊声盖住。海伦开始四处走动,大喊指挥官的名字。喊了几声后,她意识到,也许这并不是最有效的呼唤方式。没有时间感到尴尬。她希望他能听到她的声音......假如他还活着.... 阿蒙睁开眼睛。 穿透过阵阵警报,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 阿蒙! 阿蒙眨了几下眼睛。那声音正向他靠近。一个女人,听起来很像海伦的声音。 可海伦不在了.... 「我是死了吗?」 阿蒙! 不,他还没有死。他的枪握在手里冷冰冰的。他还没有开枪自杀。 阿蒙! 阿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环顾四周,却只看到人们在逃跑。依旧是一幅地狱般的惨状。阿蒙开始怀疑自己失去了理智......竟听到了死者的声音。阿蒙从不相信超自然现象,但也许是她的灵魂在呼唤他,也许她想让他加入他的来世......也有可能...... 海伦! 阿蒙回喊道。 阿蒙! 阿蒙转过身,听到从后方传来的声音。 他睁大了眼睛。 海伦就站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她那双充满惊恐的棕色眼睛正盯着他。海伦把阿蒙的公文包和她的钱包紧紧地抱在胸前。 阿蒙颠簸着地向她走来。 指挥官越来越靠近,海伦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阿蒙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否源于自己的想象。 「海伦...」 阿蒙伸出手,尝试触摸她柔软的左侧脸颊。很快,他整只手都能感受到海伦脸颊的温暖。一滴泪水滚落,打湿了阿蒙的手指。 「她还活着。」 阿蒙把海伦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海伦放下一切,双臂回抱住指挥官,大哭起来。内心积压的情绪此刻全都释放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你本不该来这里...... 阿蒙结结巴巴地道歉。 路上堵车....而且......而且我出门迟了......之后便发生了爆炸......大家都在跑...... 海伦哽咽着解释道。 阿蒙把海伦紧紧压在自己的胸膛前。 突然,有人匆忙跑过,推动了阿蒙的肩膀。阿蒙这才醒过神来,回到现实。警报依旧在维也纳全境响起。他的求生本能告诉他:情况越来越危险,他们得立即离开这个地方。 海伦,我们得离开这儿。马上! 阿蒙说着,松开了环抱住她的手。 海伦点点头,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她弯腰去捡掉落的物品。 黑咖啡馆内再次爆炸。大楼里的煤气管道引发了巨大的火力。站在附近的人们纷纷倒地。阿蒙感到自己的身体再一次撞在坚硬的鹅卵石地表上。大楼开始倒塌,碎石四散飞去。 阿蒙开始咳嗽。灰尘使他无法睁开眼睛。海伦应该就在他附近,他挥舞着手臂四处搜寻,设法抓住了她的手。 海伦...... 他叫道。 没能得到回应。 海伦? 阿蒙握住她的手,再次呼吸。 阿蒙强迫自己睁开一只眼睛。海伦躺在他旁边,头背对着他。他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摇晃她,想让她从昏迷中醒来。海伦一动不动。阿蒙靠近海伦,把她的脸转过来。海伦的半张脸上沾满了血。有东西撞到了她的额头上。 海伦!海伦! 阿蒙一边摇晃着她一边不断的呼唤。 海伦没有回应。她的眼睛一直闭着。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