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情景》 序章 这里是哪里? 我拿起妈妈给我的手机,按下拨号键,却迟迟无法拨出。 今天下着豪大雨,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没关係,反正我喜欢小动物。 「小黑狗狗!」 我望着连成丝状的雨滴,寻着方才看见的小黑狗。 无止境的静謐,夜已到来,四周无一亮光,大雨落地,划破这般静寂。 狗狗,你在哪……?我一个人好害怕…… 「你是谁?干嘛站在这淋雨?雨下得很大很危险!」 有个人喊道,嗓音中带般稚气。 他持着手电筒,直直照向我。 我缓缓走去他身前,想看清眼前的这位男孩。 「我好冷……」 在这站了好些时刻,我仅能挤出这几个字。 「跟我走吧,先去我家。」 手电筒微弱的灯光轻轻地照亮他,他身子乾瘪,肤色黝黑,身高不高,看上去营养不良。 在下一次见到妈妈,已是三天后的事了。 妈妈气急败坏地拉走我,我只得用尽全力向后喊着:「小黑再见!」 小黑没回应,只是站在他家门口,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我们离去。 「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那我就先叫你小黑好了!」 掰掰囉,小黑。 路途遥远,到家后,妈妈对着我大发雷霆。 别生气了……我以后都会乖乖听你的话的…… 第一章 (1) 山林的路口 该带的就这些了吧。 我将乐谱放进背包,并拉起行李箱的拉鍊。 收拾好后,我在房间发愣了半晌。 客厅传出了亲戚与妈妈的谈天声。 「听说蔓蝶考上排名很前面的大学,现在已经在那里读一阵子了吧!真是厉害呀!」 阿姨的声音响亮,不知何时话题到了我身上。 「是啊!非常不容易呢!」妈妈说。 「欸?蔓蝶她是学什么?美术?戏剧?」 阿姨,我学的是音乐喔。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那里称讚我。 「她是学音乐。这孩子从小就很听话了,让她去学琴,她很努力练习,今天能练出好成果,我当妈的高兴都来不及呀!」 妈妈自豪地说着,彷彿不向亲戚们炫耀一番不行。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轻轻背起背包、提起行李箱,往客厅走去。 「妈妈,我回宿舍了喔。」 「这么快就要回去啦,先跟阿姨和姨丈说再见。」妈妈温柔地说。 「嗯。」我回应,「阿姨、姨丈再见。」 「真有礼貌啊!再见!」阿姨说。 「下次见囉!」姨丈向我挥了挥手。 我莞尔,看向妈妈,「掰掰。」 踏出家门后,我深吸一口气。 终于可以离开了。 我拉着行李,快步走出社区,回头望去,这里还是如同以往,住满了富足的人家,每栋住家前的停车格停的都是名牌汽车。 「奢侈」根本就是为这个社区创造的词。 我将头转回,车子刚好来了,我搭上妈妈为我叫的计程车,一路坐去离家里有好一段距离的火车站。 我看着窗外,下一次回来台中,是半年后了呢。 「少了点什么。」 我皱眉,望向老师,「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乐句有强有弱,拿捏得宜,技巧稳健,但你知道这组曲的名字吗?」老师说。 「什么,不就森林情景吗?勾勒着德国森林的种种。」我轻轻压着琴键。 「是啊,没错。」老师点了点头。 我疑惑,「所以到底是怎样啊……?」 老师微笑,「你知道名字,你知道意义,但你却弹不出那份景致,因为你不知道森林,你不理解大自然。」 「那我要怎么改变?」 「至少想像一下森林的样子嘛。」 我不解,「森林不就几棵树……然后……然后……」 我根本不知道森林长怎样。 「你去山上走走吧。」老师接着说:「这是我给你的功课,下礼拜一天不用来上课,但你必须去山上,接触大自然。」 我内心满是抗拒,说:「我不要,我不想啦!」 「没得反抗,你可以找缘恩陪你去没关係,但你一定要去。」老师坚持。 我感到无奈,却也没得拒绝。 下课后,我晃出教室,完全开心不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被说乐曲里少了点什么。 忆起过去,的确没什么踏进大自然,如今不得不去了。 我抱着乐谱,坐在校园一楼的走廊边,望着眼前一片大草原,不自觉出了神。 十三年前,我去到了那座山,不知道原由,更不清楚那座山的名字,印象中,它只是黑漆漆,大雨滂沱,还有一个他,他不告诉我名字,我只能称他「小黑」。 在那座不知名的山,遇到了不知名的人,住上了三天,妈妈才出现。 她气愤不已,又是打又是骂。 因此我不是很喜欢山,虽然我并不认识它。 但莫名的走进它,又怎么也出不来,出来后的见面礼却是挨骂挨打,平日面带笑容的妈妈嘴角也跟着下勾,有谁会喜欢? 那次以后妈妈不曾再带我进过山区,学校郊游也禁止我去。 对山的印象,就仅仅如此。 要不是当年被打骂的印象,我也不至于抗拒。 在温柔的妈妈严厉阻挡下,我不得到山林中,如今却也不得不到山林中。 「蔓蝶!」 我微微惊吓,头望向声音来源。 「你怎么在这里发呆?」缘恩小跑步到我身旁。 「喔,没什么。」我说。 她坐到我身旁,嗓音中有些沮丧,「你每次都这样,有烦恼都不说,光一个人烦恼。」 我微愣,「……是吗……我没注意到……」 「唉!算了!」她大叫,一手称着头,看着我,「现在开始,有什么事情都要跟我一起解决喔。」 所有事情…… 「一定要所有事情吗?」我问。 「一定!」 「不管好不好解决?」 「对!」 我莞尔一笑,「那陪我去山上。」 她愕然,无法即时反应过来,「去什么山上?」 「游忆清说的,她说我弹的舒曼少了点什么,所以要我亲自去感受大自然,还说可以找你陪!」 「忆清老师这样说?」她哀号:「你到底弹舒曼什么东西啦?」 「森林情景。」我说。 她没回应,只是摆出一脸「我不想爬山」。 没办法,你没得反悔。 第一章 (2) 山林的路口 外套、水、面纸、药膏......还要带什么? 我转头看向缘恩,她正无奈地准备明天上山要带的物品,我不由得轻轻地笑了。 「笑什么啦!真是的!」 「怎么能骂我,我难得请求你帮忙耶!」我嬉皮笑脸道。 她仍是满脸无奈。 我随手抓起从家里拿到的苹果,丢向缘恩,说:「好啦,这是谢礼!」 她嫌弃地拎起苹果,「我才不要!」 我缓缓将原先扎起的头发放下,问:「还有什么东西要特别带吗?」 「没有了吧?」她不确定地说。 好吧,到时候再说好了。 「那我要睡了,你也早点睡喔,不然到时候起不来。」我叮嚀道。 「好啦!」 我爬上床铺,棉被盖好后轻轻闔上双眼。 激动兴奋的乐曲奔入我的梦中,我努力睁开双眼,关掉床边的闹铃。 几点了? 我使劲力将双眼对焦在闹鐘上,时针指着四到五的中间,分针则指着六。 四点半啦。 窗外的太阳都还没出现。 我打了一个呵欠,爬下床,先走去厕所洗个脸。 牙也刷好后,我走到缘恩的床边,摇了她几下,「起床了,别在睡了……」 「喔……」她回应后,在床上挣扎了几分鐘。 别怪我,我也不情愿啊。 她起床后,慵懒地抱怨:「为什么要去深山,普通的小山不就可以了吗?」 「有什么办法,游忆清逼的,说什么不能是那种被开发的很完善的那种山……但我们也不是要跑去花莲台东啊,只是去阿里山而已,所以认命吧。」我耸肩。 我走到书桌前,立起了小镜子,梳起了头发,「你该接受现实了!」 她叹了一口气后,整理起自己的仪容。 十三年不见山,一下子就要接触山的内部,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禁想起小黑,他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那座山里,是不是还生活在那令人无法捉摸的山。 我放下梳子,用一个大夹子随意夹起头发。 「你好了吗?」我问。 「快了,再一下。」 我拿起桌上的铅笔把玩,瞥见了摊在缘恩书桌上的乐谱后便靠了过去。 「蔓蝶,我好了。」缘恩走出了厕所,看见我盯着桌上的乐谱不放,走到了我身边。 「你很喜欢这首对吧。」缘恩说。 我讶异,「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每次你在弹这首,感情都放得很深,一听就知道了。」她轻轻地笑。 这曲子并不是什么十几世纪的伟大音乐家所作的曲,而是我已辞世的哥哥所留下的乐曲,前几天缘恩才跟我借去看。 「果然感情还是很重要的。」我感慨。 「是啊。」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们走吧!」 火车还要二十分鐘才会到,我俩坐在长椅上等待,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紧张。 「你对阿里山的印象是什么?」我看着眼前空荡荡的铁路问。 「小火车。」缘恩说。 「我没看过阿里山小火车。」 「你连阿里山都没看过吧?」 「我有上网查过。」 她笑了,看向我,「没关係,到了之后好好享受吧。」 但我不是很想去山上。 「嗯……」我回应。 短短二十分鐘,在我的世界了,过得特别慢,微风吹拂,在这个春天里,在早起的日子里,双眼变得几般乾涩。 「别睡着了,火车快到了。」缘恩拍了拍我。 我这才使力睁大双眼。 在快睡去之际,总是会被缘恩摇醒,反反覆覆约莫十次,再一次恍恍惚惚时,火车来了。 我缓缓站起,缘恩已踏进车厢,我小跑步跟上。 坐上座椅,安置好背包,我声音沙哑,瞇着双眼问:「可以睡觉吗?」 「可以啦,还要好些时间才会到呢。」 「耶……」我轻声欢呼,并慢慢地闭上眼睛。 车厢在铁路上的匡啷声响,一阵一阵安抚我入睡,紧张情绪霎时烟消云散,不知道再次清醒时我们会在哪里?而山里头又是什么样子? 再见了台北,我晚点回来。 第一章 (3) 山林的路口 屁股好痛啊。 我睁开惺忪的双眼,车窗外景色宜人,一时间使我忘却了乘车的疲累。 我摇醒身旁熟睡的缘恩,像个小孩子似的问:「我们到哪了?还要多久才到?」 缘恩微微伸展了一下筋骨,看了一眼手錶,又望了一眼窗外,「快了啦,再半小时。」 「喔。」我说。 一边高山,一边原野,仔细一瞧还可看见农夫辛勤耕耘,这里是自我有记忆以来未曾踏入过的土地。 蔚蓝苍穹的陪伴下,我不再有睡意,一路俯瞰整片大地,直到火车抵达。 「我们下车吧。」缘恩抱着怀中的背包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起。 站台放眼望去人烟稀少,大抵是因为平日的关係吧。 我像个无知的小孩,一路跟随着缘恩。 下一步要往哪走,我完全不知道。 「要找车搭耶,没有公车往我们要去的方向。」缘恩看着车次表,又望了望四周,「这里也没多偏僻啊,怎么今天什么都没有?」 「所以要怎么办?」我问。 「看能不能搭便车吧。」她耸肩。 这里的路线我都不清楚,亏我还上网找过。 缘恩走出火车站,随意找了一个方便停车的人行道,并高举右手,不时挥一挥,大约过了两、三台车,没有一台停下。 要去接触大自然的是我,让她独自招车好像不太对。 良心指使下,我向前站了一步,缓缓举起右手,缘恩转头看见我举高的手,微微一笑。 半晌,一辆灰色汽车停了下来,前座坐着一男一女,看上去像夫妻,有点年纪了。 坐在副驾驶的女人摇下了车窗,看向我们大喊:「你们是要搭便车吗?我们要往阿里山内部,如果你们顺路我们可以载你们一程!」 我们快步靠上前去,搭上了车。 看吧!我比缘恩还会招车,一出马就招到了! 「你们要下车的话跟我们讲一声喔!」驾驶座的男人语气柔和道。 我和缘恩异口同声地说:「好。」 其实就这样下来,去山林里的路程,并不是那么讨厌。 我开始对高山有些期待。 走了一段路,那位女人好奇地问:「你们年轻人怎么会去阿里山内部啊?通常要去不是都会去特别为游客开发过的地方吗?」 「因为我的老师要我接触大自然,说是不能去那种开发比较完善的,不然没意义。」我看着窗外说。 「哦,你们是读什么的?」 「音乐。」缘恩说,「我是主修单簧管,她是钢琴,我今天是陪她来的。」 「音乐啊!」女人语调上扬,「果然很讲究心境。」 接续着小聊了几句,时间也慢慢流逝。 窗外的树渐渐增加,路途逐渐陡峭,四周的住家也是越来越少,几乎无人。 高度增加,枝叶遮天,我不由得出了神。 这便是所谓的山林吗? 「到这里应该就可以了!」缘恩说。 语毕,车子靠边,我们向这对夫妻道谢后才下了车。 我的内心小紧张,带点期盼的推开了车门。 参杂着树与花与草味道的风,轻柔的流过我的身躯,我伸出了右脚,踏入地面的片刻,泥土上的落叶清脆的碎裂声轻巧地敲击了我的耳膜。 我微微勾起了嘴角。 我转身关上了车门,对着他们挥手道别。 「我觉得还不赖。」 我对着缘恩轻声说。 路的一旁有一片草原,缘恩指了指草原,说:「我们去那里坐一下。」 我点头。 稍微瞭望了远方,内心舒畅。 舒服是舒服,但……接下来要做什么? 「缘恩,接触大自然,实际上来说是要做什么事?」我疑惑。 她僵住,「我……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是要在这里坐上一整天吗?」我问。 「应该是……吧?」 「喔。」 我学缘恩,躺在草地上,春天里的草地翠绿,还有着浓浓的青草味。 是很天然没错啦,只是味道太重了,我没怎么喜欢…… 我们俩真的就只是躺着,躺上了好几个鐘头,中午的艳阳早早变成了橙色的蛋黄。 这段时间,除了几辆呼啸而过的车子之外,草原上根本没有人,顶多两、三个,最多时也不过六、七个。 我坐了起来,腰酸背痛的,「我们现在要怎么回去?」 「呵呵……招到车就坐车,没招到就走路。」 呵呵……我想我们不会那么幸运招到第二次车喔! 第一章 (4) 山林的路口 好累呀,好累呀。 我们用着双脚,行走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至于为什么不打电话找人来接我们,全是因为我们俩都忘了带手机。 方才的黄昏,已成了黑夜,仅仅几个路灯佇立于路边,如果现在招车,大概会被当成幽灵吧。 我们两人累的一路上都没有对话,除了零星几隻蝉的鸣叫声外,实在是一片寂静。 回头望去,不自觉忆起了雨滴降落的那一日,结满水滴的睫毛,有些模糊不清的那男孩,身子乾瘪,肤色黝黑…… 我愣住。 我的脚步停止,只留下缘恩细小的跫音。 远处灯光下,有个人的影子,是一位身子乾瘪,肤色黝黑,身高很高,看上去却营养不良的男人。 就像是成长过后的小黑。 「蔓蝶?」 我回过神,摇了摇头。 世间哪有那么幸运的事,那位男人怎么可能是我一直想再见到的记忆中的人。 他应该不是小黑。 即便他处处流露出他的神韵。 费了一番功夫才到了火车站,我们刚好赶上末班车。 我们奔进车厢后,坐在座位上不停喘气,刚才最后一哩路根本是狂奔,想来就更是疲累。 待我俩平復下来后,缘恩问:「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吗?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我微愣,「……没有啦,只是看见一个人而已。」 「有人啊,我都不知道。」她说。 我看了一眼手錶,岔开话题,「我们午餐没吃,现在又过了晚餐时间,是不是该吃点宵夜。」 「好啊。」她说,她翻了翻她的背包,我也翻了一下我的,双方各自拿出自己准备的零食。 零食有带,没带手机。 要是我们带的都是手机,我们也不用慌忙地赶末班车了。 「我们竟然都记得带零食。」我笑了。 「出来当然要搭配零食。」她欣喜的拆开零食的包装。 时隔十三年,与山见面,其实挺开心的。 我内心的不安逝去,只不过,多了一个人。 想什么啊,林蔓蝶,他又不是小黑,是的话又如何? 我打开手中的零食包装,望向窗外。 好吧,那位像小黑的人,有缘再见。 火车向前,逐渐加速,我们要回去囉。 「快到囉……」 我依稀听见缘恩的声音,从睡梦中醒过来后才知道快到站了。 双眼模糊,手中还捧着开封的零食,嘴里的饼乾更是只嚼了几下。 我继续将嘴里的零食磨碎吞下,并一边收拾一片混乱的座位。 「什么啊,你还没吞下就睡着了?」缘恩看着嘴巴动不停的我讶异地说。 我将零食全吞下后乾笑,「莫名其妙就睡着了,我也没发现……」 我承认我享用零食的时候正在闭目养神啦,只是没想到一闭上双眼就失去意识了。 清理好后,过了好一会儿火车才放慢速度。 可惜半夜十分,窗外顶多几户灯火还未熄灭,大致上看去什么都没有。 也许再早个几小时就能看见夜景。 我将身边的东西上手,待火车停下后,我跟在缘恩后方,快步走出车厢。 阿里山一日游,回忆起来大概是:善心夫妇、大草原、睡觉、零食和极似小黑的男子。 仅仅如此。 游忆清要我接触大自然,这样做没错了吧? 但为什么我总觉得心境根本没什么改变,只是没那么抗拒山而已,至于感情,好像也没有增多。 算了,明天上课也许就会有答案了。 我停止思考,和缘恩坐上了她刚招到的计程车,一路返回宿舍。 第一章 (5) 山林的路口 就是现在! 森林情景中的第一首是森林的入口。 我用尽脑力回想阿里山的模样,善心夫妻、大草原、睡觉、零食还有极似小黑的男子……就跟我昨天回程所想的一样,我只记得这些。 我僵在琴椅上,不知该如何下手弹奏。 「怎么了?别发愣!」老师拍了拍我的背。 我乾笑了几声。 好吧,弹就对了! 降b大调的第一首,我闭上双眼,开始弹奏,还未过一半,她便要我停下。 她拉了把椅子坐下,「你对昨天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一件事?一样物品?又或者是一个人?」 我的脑海立刻呈现一片迷茫。 「没什么特别有印象的。」我说。 「那你昨天差不多是到阿里山的哪里?」 我回想,「有一片大草原。」 她微笑,「你知道阿里山那有什么人居住吗?」 「邵族对吧?」 「没错,你有见到他们的村落吗?」 我摇头,她语调上扬,「那就对了!」 我疑惑,无法解读这段话。 「你去到的,只不过是那座山的入口。」她看向琴谱说:「一路上的景色,这样想来比较简单吧,还记得吗?」 「两旁的树木越来越多,住家则是越来越少。」我说。 「这就是第一首你可以描绘的。」她嘴角上扬,笑顏中满是深意,「剩下几首,你还需要再去一次,好好地记下沿途风景,记下你的心情变化。」 我愣住,「……还要再去一次?」 她点头。 「为什么啦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去?」我捂住脸轻声吶喊。 「好啦,看在你第一首感情有变多的份上……你对你小时候去爬山有过什么记忆吗?」她无奈地问。 记忆喔…… 「跟我走吧,先去我家。」他说完后拉起了我的手,他一步,我一步,走了一小段路,前方藤蔓缠绕着的,是他的住处。 到了门前,他推开身前有些生锈的铁门,刺耳的摩擦声响,相较此时的豪雨声是百般柔和。 进到屋内,他点着了几根发光的棍棒,我用着新奇的目光直直盯着发光处,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好可爱!」 「那是蜡烛啦!笨蛋。不要摸到喔!」他走到一旁,随手抽了条毛毯往我丢来,「我去拿我的衣服,你看你穿不穿得下。」 我点头,他爬上楼,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将毛毯拿在双手顶端。 不一会儿,他抱着一团布料跳下楼梯,「这件衣服先给你穿,还有这件短裤,太小的话我再去找。」 我接过衣服后,往他仔细一瞧,他确实比我矮了几公分,他也看了我几眼,疑惑地问:「毛毯要给你披着的,你为什么要拿得远远的?很脏吗?」 我赶紧摇头,语气天真地说:「要是披了会湿掉!以前我哥哥如果淋到雨又弄湿家里的东西,妈妈就会很生气,所以不能披!」 语毕,他大笑,「怕什么,你妈妈又不在这里!」 我愣住。 是啊,妈妈不在。 「你先去楼上换衣服啦,我会在一楼。」他看着愣在原地的我,挥了挥手把我赶上去。 走到楼梯前,我轻轻踩踏上阶梯,又是几声细微的嘎吱嘎吱声,我缓慢地移动至楼上,这也亮了几根蜡烛,跟家里不一样,墙壁还有些斑驳。 我迅速换上他的衣物后走去一楼,他坐在一张小木桌前,桌面摆了几样食物,我靠了过去,他抬眸看向我,「吃点东西吧,顺便等我妈妈回来。」 我坐到他身旁,环顾了四周,问:「你爸爸呢?」 「他死了,不久前去山上採果实不小心失足跌落山谷。」他嘴里塞满食物含糊道。 「真的喔……」我轻声说道。 等到妈妈的手机时间显示十一点,一位被他称作妈妈的女人走了进来,我称呼她为阿姨。 阿姨身形瘦弱,顏面慈善,看见我时满脸疑惑。 待他向阿姨解释完后,阿姨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靨,清出了一个大空间让我待着。 这个夜晚,有着雨滴的陪伴,我便在这里安然入睡了。 「你还要睡多久?起来吃早餐!」 我先是坐了起来,但双眼仍持续紧闭。 恍恍惚惚中,一团冰冰凉凉、溼答答的东西附在我的脸上,我吓得挣扎。 「别乱动啦!只是溼毛巾而已。」 我停下挣扎的动作,双手接过脸上的毛巾,放下来后尷尬的笑了一下。 「快点,早餐要凉了!」他说。 「好啦!」 我一手持着毛巾,爬下了阿姨昨晚叠得厚厚的棉被床,并用着阿姨提供的用品好好地梳洗了一番。 待打理好全身,我蹦蹦跳跳的去到了厨房,阿姨看着我莞尔一笑,她半蹲,并将掉落的发丝勾至耳后,说:「快去吃早餐吧!外头还在下雨,出去找妈妈很危险,我们等雨小一点、安全一点时再一起去找妈妈,好不好?」 我笑着点头,随后跑去小木桌那,他正享用着他的那份早餐,我蹦蹦跳跳地靠了过去,大声说:「早安!」 「很吵耶!早安啦!」他有些无奈。 我无视他的无奈,吃起了早餐。 吃着吃着,我突然想起有几分困惑,我凝视着专心咀嚼的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那我就先叫你小黑好了!」 他微愣,「为什么是小黑?」 我露齿笑,「因为你干乾扁扁又很黑啊!」 「……随便你。」他小小翻了白眼,但并未反抗。 小黑小黑小黑,真是个好名字! 第一章 (6) 山林的路口 接续着,我一天到晚小黑小黑的叫着,他只是觉得有些不耐烦,但没有拒绝让我跟在一边。 连日豪雨,这个家多了好几个漏洞。 他楼上楼下走来走去,我则抱着工具箱追赶。 他没拒绝,大概也只是因为我可以使唤吧。 好些时刻过去,雨势减缓,阿姨穿上了雨衣向我们道别,小黑简单说了句「再见」,我则跑上前去抱了阿姨一下,弄得好像我才是她的小孩。 阿姨走了之后,小黑坐到小木桌旁,并趴到桌面上,我缓缓跟上,看着趴着不动的小黑,伸出了左手,轻轻柔柔的抚着他没半点多馀的肉的背,「阿姨不会有事啦,你怕什么。」 「谁说我怕了!」他吸了一下鼻子,立刻坐正,双手不停来回擦拭眼角的泪水,「我可没在哭,别误会了!」 我轻轻笑了几声,「我当然没有误会!」 他含糊道:「在妈妈回来之前你不能离开喔。」 我頷首,「没问题!」 他嘴角上扬,并站了起来,跑去楼上翻翻找找的。 我没跟上去,只因为我很懒,不想动。 不用多久,他走了下来,我望向他,他没说话,只是笑笑地走到我面前。 「这个给你,你要收好喔。」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手中持着透亮的玻璃球。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我问。 「没为什么,反正给你就对了!」他拉过我的手,将玻璃球塞入我的手心。 驀地,门传来了一次又一次的敲门声,小黑赶紧去应门,门前站的不是阿姨,是妈妈。 妈妈皱着眉头走进来,拉着我的手,「你迷路了为什么没打电话?」 我微微惊吓,「手……手机拨不出去……」 她叹气,「走,我们回家。」 「不行!阿姨还没回来!」我大叫。 「什么还没回来,阿姨她只是站在外面而已,是她带我来的。快走!」她语气嗔甚地说。 我被迫跟着妈妈走,出了门还在飘着小雨,阿姨果真站在外面……那我岂不是违背了跟小黑的约定了吗? 我赶紧回头望去,小黑只是站在门前。 我大吼:「小黑再见!」 他没回应,看上去不高兴,大抵是因为我在阿姨踏入家门前就离开了吧。 回到家后,妈妈气急败坏地拿起木棍不停挥向我,我没得反抗,只有一直哭泣。 「只是带你上山,你也能跑走,不知道我找了你几天了吗?」妈妈对着我咆哮。 「对不起啦妈妈……」 「就是怕你突然跑走才借你手机的,竟然说什么拨不出去……」妈妈扶额,眼神、语气尽是无奈。 我低下头,一愣。 这是小黑的衣服,我的衣服还在小黑那。 「以后不准你再接触到山,听懂了吗?」 迫于妈妈的命令,我只能点点头。 为了不再让妈妈那么生气,我也开始了乖孩子的生活,一切听命于她,由她决定。 一切有关小黑的回忆,只能收进无法打开的柜子里,没有人知道如何打开,也没有人知道何时能打开。 「好啦,不然你对你小时候去爬山有过什么记忆吗?」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手不自觉往口袋里掏。 我望向从口袋中掏出来的物品,「这个吧。」 「玻璃球?」老师看了一眼我的手说。 「对啊,去除上次来讲的,最后一次去山上时拿到的。」我看着一年四季都带在身边的玻璃球说。 老师莞尔,「既然都有这份记忆了,那你再去探索一次如何?探索你的记忆。」 我思考了半晌,「好像也是。」 即便不知小黑今日身在何处,但至少那份回忆有好好地待在我身边,既然有回忆的伴随,想去寻找更多美好也不是太难吧?无论是过去的欣喜又或者是未来的惊叹。 待下了课,我一路走回宿舍,坐到了书桌前,翻在三月份的桌历稳稳佇立于桌面,我拿近它,随手翻了翻,敲定了下次旅程的时间。 接下来就只剩下说服缘恩了。 我望了一眼窗外。 小黑,要是你知道我重返山林,你会高兴吗? 还是你仍旧因为我那份过失而厌恶着我呢? 又或者我早早在你的记忆中逝去了? 第二章 (1) 猎人的英姿 都几点了,缘恩怎么还没来? 我看着手錶,无奈地坐在便利商店里。 「蔓蝶,抱歉来晚了!」 缘恩惭愧的嗓音传了过来,我回头望去,看见除了缘恩之外,她身边还多出了两个男生,我不由得感到诧异,「那个……」 「喔,这是我刚才上完课遇到的,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吧!」她嘻皮笑脸地说。 姐姐,我们在你下课后约出来是打算享受两人时光的,可不是相亲啊! 她看着那两位说:「她是林蔓蝶,我刚才跟你们提的!」又看向我,「他们就是我之前上课认识的。」 她拍了一下身高较高的那位,「他是陈安岳,他人很好的,可以利用他!」 「什么叫可以利用?」那位叫陈安岳的人无奈地说。 缘恩没有理会他,只是拍了另一位,说:「他是张曜悉,很会惹人生气!」 「你好!」他没有反驳缘恩,只是跟我打了声照护,我也只能乾笑,「你们好……」 缘恩轻拍了一下我的肩,「我们走吧!」 我站了起来,尷尬地看向他们,说:「你们也要去吗?」 「是啊。」张曜悉点点头,陈安岳则是面带微笑。 好吧,买个东西而已,应该不会再有更尷尬的事了吧…… 我们四个人步行到不远处的一间谱店,一路上充满着缘恩和张曜悉的谈天声,陈安岳只是偶尔笑一下,附和一下,我则是安静不语。 快抵达谱店时,陈安岳转头凝视着我,我感受到强烈的视线聚集在我身上后,不悦地看向他,「怎么了?」 他莞尔,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没事你还盯着我干嘛? 最后一小段路结束,我们进到了谱店,各式各样的谱摆放整齐,我开心的走了走、看了看,来到了一本谱面前,上头大大的几个外文字。 是李斯特。 我随意翻翻,不自觉轻声哼了几句。 「是狩猎吗?」陈安岳探头过来。 我有些吓到,「干嘛?」 「看看你在看什么谱啊!」他说。 「我要看什么谱跟你有什么关係?」我语气中满是敌意。 「没关係啊,只是纯粹好奇不行吗?」他微笑。 「……那你不要吵我。」我说。 我将李斯特的帕格尼尼练习曲放回架子上,绕到其他地方看。 逛了约莫十分鐘,我再也无法忍受,气愤地往身后转去,说:「你干嘛一直跟着我?」 陈安岳耸肩,「谱店就这么大,我走的这些路算不上跟着你吧!」 我皱眉,「你到底要干嘛?」 「我只是在想……」他稍稍歪了一下头,「我好像在哪看过你。」 我愣了半晌,疑惑地问:「那又如何?」 他再次耸肩,「好奇心使然。」 好奇心? 到底是怎么扯到好奇心的? 「我可不记得见过你,所以你也别想了。」我无奈表示。 「也是,反正现在也认识了!探究过去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他笑笑地拿起一旁的谱。 既然你都明白,那为什么偏偏要等到我跟你讲? 我叹气。 「我也要去。」 我诧异地望向陈安岳。 老兄,我和缘恩到谱店对面的甜点店吃蛋糕,你说你要跟;我和缘恩提到去山上这件事,你也说你要跟,你到底是我的谁,为什么那么爱跟? 「去什么去?我才不要你去。」我皱眉。 缘恩笑了几声,拍拍我的背,「别这样嘛!都是朋友了!」 我仍旧皱着眉头。 他才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今天才刚认识的人! 「不要啦!」我说。 「你不让他去我就不陪你囉!」缘恩威胁着我。 「为……你喜欢他喔?不然干嘛让他跟?」我质疑。 见她微微一愣,陈安岳立刻伸出右手挥了挥,说:「不是啦!你误会了,她喜欢的不是我!」 「蛤?」 在我疑惑的当下,听见了陈安岳小小的惨叫声。 「抱歉啦别踢了!」陈安岳对着缘恩说。 我看着眼前这对男女,男的抱歉地笑着,女的双颊泛红,但女方并未喜欢男方,因此我提出了一个想法:「缘恩你,喜欢张曜悉?」 陈安岳一个掌声,开心地说:「真聪明!」 听见这声称讚的话语的缘恩瞪向陈安岳。 「真的假的啊……」我讶异,「多久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缘恩一脸羞窘,沉默了几秒才说:「大概两个月,然后每次想讲就又会退缩……」 我轻轻笑了几声,「好吧好吧!我原谅你!」 开心之馀,我突然忆起方才所发生的事,我伸直右手,比向陈安岳,说:「那到底为什么要让他跟?」 缘恩乾笑,「呃……因为……他想跟!」 我瞇起双眼看向陈安岳,「她找你帮忙接近张曜悉对吧?」 他再次一个掌声,开心地说:「太聪明了!」 哼!你以为我认识她多久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第二章 (2) 猎人的英姿 先是一个重音,接续着一个弱音,我双手缓缓移动至高音,飞快地弹起了快速音群,兴味盎然之时,一个错音使我顿时失去兴致。 我将双手放至大腿上,怔怔地看着琴键。 说是舒曼弹到有些鬱闷了,才弹弹哥哥先前所作的曲子解解闷的,但怎么弹脑袋永远卡着舒曼。 我翻了翻哥哥第一首自创曲,看上去就像一块未琢磨过的玉,一页页翻过,只觉得玉石越发明亮。 看得正入迷之时,后方传来了敲门声,我回头望去,疑惑。 「嗨!打扰到你了吗?」 陈安岳推开琴房的门走了进来。 「是打扰到了。」我将头转回去,「你怎么能进来?这里不允许其他科系的人进来!」 他轻声笑了,「我也是音乐系的啊!」 我微愣,「真的吗?」 「嗯,我主修小提琴。」 仔细回想,怪不得总觉得名字熟悉。 「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每次上台演奏都即兴改编曲子的人吧?」我问。 他惊讶,「你也知道啊!」 「亏你考得上这里,考试没即兴啦?」 「当然没有。」他双手插腰,「忍得可痛苦了。」 我偷偷翻了一个白眼,「你到底要干嘛?可以出去吗?」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你哥哥的作品。」他微微耸肩。 「要他的作品干嘛?」 「看啊,不然呢?」 我闔上手中的乐谱,「我手边没有。」 语毕,他露出了一个深沉的笑容,「好,如果有的话拜託借我喔!」 我没回应,他则是笑笑地离开了。 当天练完琴,我抱着谱去上课,走进教室后随意挑了一个位子坐下。 才刚坐下,我便斜眼瞧到右前方的男子。 那不是陈安岳吗? 他一直都有上这堂课? 他一个回头,与我对上了眼,他那视角望过来,大概会觉得我在瞪他吧。 不一会儿教授走了进来,向我们论述着萧邦英雄波兰舞曲的背景和他的观点,不时要我们发言。 几个人大方,主动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只是稍稍听了一点,脑子便被舒曼给灌满。 看来这组曲不快点搞定,作曲家先生不会放过我的。 我脑中充满着舒曼,过了好些时刻,连下课了我都没意识到,直到被陈安岳摇了摇才回过神。 「发什么呆?下课囉!」 我「喔」了一声便站起来,将我摊在桌上的东西收拾收拾。 「嗯?你这不是你哥哥的作品吗?」陈安岳见我桌上的书本好奇道。 我没说话。 「刚才问你不是说手边没有吗?」他微笑,「算了,看你不想借我那我还是不要借好了。」 见他这么说,我莫名的有些愧疚。 「拿去啦。」我拿起乐谱,「别弄坏弄丢弄脏了。」 他一脸惊喜,接过乐谱,「好!没问题!」 我毫无笑意的轻轻勾起一边嘴角。 「原来你跟我上同一堂课,这下子当时的疑惑也解开了!太好了!」他说得开心,「走吧,我们一起走吧!」 「是要走去哪啦?」我无奈。 「呃……走出教室门口!」 我不争气的笑了。 走出教室后,我撩起衣袖,看了看手錶,走了几步路,陈安岳仍是跟在我身旁。 「我要去找缘恩,你别跟了!」我看着陈安岳说。 「那我也去找她!」他莞尔。 我瞇起双眼,「你是没别的事做吗?干嘛成天跟着我们?」 「我只是想跟你多多认识而已。」他不以为然地耸肩,然而却让我尷尬不已。 我脑袋思考僵硬,说:「有什么好认识的?我从头到尾都是这样!」 「才没有。」他说。 我微愣。 「你跟王缘恩的相处模式才不像现在这样!」 那是当然啊!你是我的谁吗? 他补了一句:「你跟我说话都很凶。」 我无语,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本来就很凶了。」 他笑着说:「明明就不是!你只是对我们有敌意而已,不是很凶!」 我皱眉,「这你又知道了?」 他露出一个满是深意的笑容,「我观察力可强了,别小看我。」 「好好好,是喔。」我不屑。 「不相信是不是?」他看着我,「我这段期间还观察出你的另一件事。」 我有些愕然,又有点不信地问:「什么?」 「你的森林情景弹不到游忆清的要求对不对?」 「是然后呢?」 「你不是很敢去山上,因为小时候发生过什么对吧。」他说。 我有些哑口,「所……所以又怎样?」 「依我看,你那么排斥男性,一定是有关男性,又可能扯到山。」他双手抱胸,「我猜,你小时候去山上,喜欢上一位男孩,而现在你只要跟某位男性太亲密,就会觉得背叛他,对不对?」 我错愕了半晌,大声说:「你胡乱讲一通!不理你了,你别跟来!」 他笑笑地停住步伐说:「好吧,那再见!」 说什么笑话?我不是喜欢小黑好吗!他只是我一直想见到的好朋友好恩人! 第二章 (3) 猎人的英姿 我带着不悦的心情去找缘恩,她看见我深锁着眉头,向我问了问所以。 「就陈安岳嘛……他好烦!」我低落地散播我的坏心情。 「他很少这样缠着别人烦,所以你将就一下吧,他可能真的只是想快点跟你打好关係。」她有说跟没说一样地说。 我疑惑,「打什么关係?我家是有钱没错,但又不是有什么背景的家庭,我甚至不知道我爸爸去哪了。」 她停了大笑,说:「不是那种关係啦!就只是普通朋友那种!」 「喔……可是我不想。」我抬眸,盼她能早日驱逐陈安岳。 「人总要学着跟人相处嘛!他真的是好人啦!熟了真的可以使唤啦!」她挥着双手。 我仍是抗拒,「我不需要人使唤啦,我自己可以搞定自己的事!」 「那就别使唤,当个普通朋友就好啦!解决!」她开心地说。 我坐在她对面,无奈不已。 出了咖啡店,这段话题也暂停了,我向她提起上山的事,先前她听到后恨不得婉拒这份邀约,但最后还是答应陪我了,这次再次提起,她只是坚定地凝视着我。 「一定要带手机。」 我頷首。 这是一定的,我可不想在走一大段回家的路了。 大概讨论好应带的物品后,我们不花一天时间便备足了所有物品,准备好星期五到山上四天三夜的旅程。 「林蔓蝶!」 陈安岳的呼喊着传遍整间琴房,我眼神充满杀意地抬首瞪向他。 「别生气别生气!」他嘻皮笑脸的说,「我是来还你乐谱的。」 我嚥下这口气,「练好了?」 「嗯。」 我缓缓站起,离开了琴椅,轻轻勾起两边嘴角,「弹弹看吧,我想听。」 真不知道哥哥的曲子在他手下会被如何詮释。 他大方的坐上琴椅,笑着说:「弹得技术没你好你可别笑我啊!」 「不会啦!」我轻轻笑了。 他双手放上琴键,乖巧地依循着乐谱走,我闭上双眼,没有专注在技巧方面,只是仔细感受他对这首曲子的感觉。 走过各个我细心检视过的小节,不是那么谨慎的尾音,不是那么讲究的乐句,一时半刻间,哥哥好似坐在身前的琴椅,挥洒着他首首呕心沥血之作。 我听着听着便出了神,直到琴声不再飘荡。 「你觉得如何?」他只是笑笑地问。 我愣了半晌,仅仅吐得出:「很好。」 他当然是高兴,我则是半分不解,由于这份疑惑太过渺小,我并未提问。 「对了,星期五出发对吧!我载你们去吧!」他打断了我复杂的思绪,露齿笑道。 「你真的要去啊?」我无奈。 「当然!」 好吧,实际上是没什么损失啦。 「你会开车喔?」我半开玩笑。 「当然会啊!不然要怎么载你们!」他双手抱胸。 「好像很厉害。」 「本来就是。」 我稍微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我记得第一次见面你玩笑没那么多,像个正常人一样。」 「王缘恩跟张曜悉难得相处,我当然不能太吵嘛!」他耸耸肩。 「哇,真体贴。」 「谢谢。」他笑说:「一起离开吧。」 「嗯。」 星期五一到,约好的早晨,我和缘恩背着行李走出宿舍,向前一探便看见陈安岳坐在车子里,窗户摇下对着我们招手。 我们靠了过去,他转头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一会儿他便下了车替我们拿东西,此外,他车子旁还多了一个人。 我内心满是疑惑,「他怎么也在?」 「找朋友出来玩有什么不好的!」陈安岳轻声笑着。 「难得有机会由陈安岳亲自载去阿里山,当然要参加。」张曜悉心情愉悦。 明明就是为了让我接触大自然,不过是找了缘恩陪伴,怎么现在就又冒出这些人。 算了,缘恩大概也很开心吧。 「我能坐副驾驶吗?」我看着张曜悉,「我喜欢看前面的风景。」 「当然可以啊。」他大方说道,语毕,他到副驾驶收拾他方才乱丢的物品。 这下子他们俩就能坐在一起了,我果然是个值得交的好朋友! 正当我为自己的行为举止感到自豪时,陈安岳对着我竖起了大拇指,我笑了几声。 缘恩似乎没发现我把张曜悉赶到后面坐,真不知道她一路上心情会如何。 我在张曜悉收拾好座位后爬进了车内,一阵男人味扑鼻而来,而我很确定这味道是陈安岳的。 我打了个寒颤。 被这种味道包围,好似被环抱在怀里,有些噁心。 待所有人坐进车内,片刻间变得一片寧謐。 在所有人都没出声音的情况下,我尷尬地说:「……怎么那么安静?」 听见我的话语的陈安岳立刻大笑,「搞什么嘛!突然一起安静干嘛!」 他一说完,另外两人的声音才冒了出来,感觉得出陈安岳也在化解这份尷尬。 第二章 (4) 猎人的英姿 在去阿里山的路程中,后面两人原先谈天声精彩,后来便渐渐的消失,我回头望去,两人早已相约一同找周公去了。 我轻轻微笑,转回正面。 「你先睡一下吧,不然到时候想睡。」陈安岳一边凝视着前方的路一边说。 「我睡了那你怎么办?」我问。 「什么怎么办?开车啊不然呢!」他说。 「你不会孤单喔?」 话一出,他噗哧地笑了一声,「不会啦!快睡!」 我喔了一声后才慢慢闔上双眸,沉沉睡去。 在高速公路的途中好像有塞车,一下前进一下又停,我醒个几秒又失去意识,只大概感觉到在停止不动好一段时间时,有人替我盖上外套。 我没看见,只是一阵檀木香涌了上来,我清楚那是陈安岳的味道,而那味道之近,连盖在我身上的外套也有那檀木香,我没做反应,只是乖乖坐着不动。 直到我再次睁开眼睛,我们已被有着扶疏叶片的树木聚集成的山林围绕。 我抱紧怀中的外套,喉咙乾涩,有些沙哑问道:「我们现在在哪?」 陈安岳原先没有顏色的面容多了一份笑意,「已经到阿里山了喔,我们还要在往内一点。」 我趴向窗户,望着一片绿意,精神都来了。 「我们到了要先干嘛?什么时候搭帐篷?有要吃午餐吗?晚餐要吃什么?」我兴奋的像个小孩子,心情愉悦地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到了先找地方放行李,帐篷晚点搭,会吃午餐,午餐都还不知道干嘛想晚餐。」他一句句回应着刚才的愚蠢问题。 我看了一眼天空,「这几天会下雨吗?」 他沉思了半晌,「……应该不会吧?」 「是吗……?」 车子停在一处较为平坦的草地,人烟稀少,看不出这里是政府通过可以搭帐篷的地方。 我走到后座想摇醒缘恩,打开门才发现开错边,看见的不是缘恩,而是同样睡得死死的张曜悉。 「张大哥,起床啦!」陈安岳轻轻拉开我,往张曜悉打了几下。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瞇着眼睛问:「到了喔?」 「对啦!」陈安岳说。 张曜悉坐直,小小伸了懒腰,在我发呆片刻时,陈安岳将我拉到一边去。 「怎么了?为什么要过来?我还没叫缘恩耶!」我心中满是不解。 「那种事你不做也会有别人做。」他说。 「什么意思?」我仍是不解,回头望向他们的方向。 是有看见两个人的身影都在车子座位上,但是他们的头重叠了啊? 我皱着眉头,困惑不已,直到听见陈安岳得意的奸笑声我才有所察觉。 「他该不会在……亲……」我尷尬。 「对啦对啦!」他喜悦,「张曜悉超喜欢王缘恩的,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不敢置信,也不敢看下去,我感到羞窘,头却怎么也转不回去,只得用双手摀起双眸。 明明被亲的就不是我,我在害羞什么? 「你外套要还我了没?」他一句话打断我感到羞赧的心情。 我看了一下大腿,才发现他的外套披落在我的双腿上,大概是因为我下车时还无意识抱着它,一直到刚才摀起脸时掉落,所以才在我脚上。 我乾笑几声,将外套递给他,说:「抱歉……我忘了……」 「没关係。」他不以为然地穿起外套。 奇怪?外套也不是我自己拿走的,怎么变成我拿走后跟他道歉? 当我还在为这件事有些不满时,他拉起拉鍊,默默说道:「有你的味道。」 我微愣,睁大双眼瞪向他,心情激动,「别穿了快脱下来!」 他只是双手在胸前交叉,装着一种嗓音,说:「你这个小色鬼!竟然想脱我衣服!」 我哑口,「……我要走了啦!」 丢下这句话后,我用着最快的速度跑开,即便已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离开之后,身前是一片树林,我不禁感到些许兴奋感窜到了头顶。 虽然大自然捉摸不定,让自己安心,又令自己陷入困境,但少许与大自然围舞的我,还是止不了这份心情。 我开始在这场树木宴会中逛起了大街,这里好似世外桃源,但美梦持续不久,陈安岳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望向声音来源,他的身影越放越大。 一切都很正常,只是他的脸色很差。 就说吧。 大自然让我喜悦不已,又让我被迫接受他的气愤感受。 「为什么要乱跑?」他语调严肃。 「我只是……」我尷尬。 还不是因为你害我感到困窘。 「这里不是都市,你不见了很难找到,你不知道吗?」他问。 「我……不知道……」 我活到现在才到过山上几次,哪知道这是不是危险的地方? 在我心里,这里就只是一个长满树木、人烟稀少、路途陡峭、生气勃勃的都市罢了。 「难得一次出来,你别让别人担心好吗?」 我愣了半晌,用着极细微的声音说:「你们不要跟来山上就不会有人担心了不是吗……」 「随便你。」 语毕,他转身离去,丢下我一人站在原地。 那句话不是真心的…… 我没打算说出来的…… 第二章 (5) 猎人的英姿 我大概站了一分鐘才走回他们在的地方,陈安岳笑笑地与缘恩和张曜悉对话,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缓缓靠上前去,缘恩看见我,问:「你刚刚去哪了?」 「没有啦,到处看看。」我随意敷衍。 「喔,那我们来吃午餐吧!」缘恩说完后,将身旁的篮子放到一棵大树旁,席地而坐,紧靠着大树。 我也正要坐到缘恩身边,却被一把拉开。 我错愕的看向陈安岳,他没说话,也没表情,只是让张曜悉坐到缘恩身旁。 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走到大树的另一边坐下。 树干的宽阔,多少可以挡点我百感交集的心情吧。 大家开始享用午餐,又是他们两个的谈天声,唯独我和陈安岳安静的可以。 我静静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再依照程序将其嚥下,但怎么用尽全力,就是吃不出一丝丝的味道。 吃完半块火腿蛋吐司后,我便没有再食用什么了,好在缘恩聊得开心,没有注意到我没继续填饱肚子,不然她大抵会硬是让我吞下食物吧。 午餐时间结束后,我们要走进山林里,感受一下何谓野外。 我们分成两边,当然是二二分,而这次又在我要去找缘恩时被推开,可想而知又是陈安岳。 因此我们分了个尷尬的组别,缘恩跟张曜悉,我跟陈安岳。 背上背包分头走后,我没心思再去思考缘恩的心情,只因为我跟陈安岳仍是满满的尷尬。 我跟在他后头往里面走了一些路,实在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要说什么?」他轻笑,「不要跟着我?」 我愣住。 他继续往前走,而我则不敢再踏出一步,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越走越远,直到影子不见。 我会听你的……就像平常的我,听到别人的期望后,做个乖孩子,完成它。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春光明媚的春天,这是古人内心最为快活的季节,而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丝喜乐。 在被陈安岳驱逐后,我只好像行尸走肉般一个人到处乱闯,原先兴奋的情绪早早就飘散了。 潺潺水声安慰着我,我看了看四周,走了多远,转了多少弯,我已经不知道了,只有旁边的小水道,以及前方不远处的山壁。 我愣了几秒。 这里是哪里? 好像已经走了很久,也走了很远,只是因为一路上的失神,自己根本没察觉。 我看了一眼手錶,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了半小时了。 我赶紧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想联络缘恩,掀开了手机盖,然而却因讯号不足,电话拨不出去。 我身体微微一颤,一不小心忆起十三年前。 这不是跟当时一样的情况吗?该不会待会儿…… 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不自觉眼眶湿润,只因为头顶那片天,灰灰沉沉,好似要将我压垮。 『这几天会下雨吗?』 『……应该不会吧?』 『是吗……』 树木的叶片茂密,随意找一棵应该可以遮掉些雨吧。 我走到三棵大树聚集之地,站到了它们中间,抬头望去,天空已染成一片绿意。 滴、答、滴、答、 雨水落地,豆大的雨滴重重洒在缺乏叶片保护的土地上,至于我所藏身之处,则下起了毛毛雨。 原本明亮的天,现在只能用阴暗去形容,我蹲坐在地上,轻轻盘起头发,内心充斥着恐惧。 我怕的到底是什么? 当时明明只是因为孤单一人才有所畏惧,但实际上这份回忆很精彩啊…… 唯独被妈妈教训那一部分…… 今天本该是开心的,明明是我要来山上的,怎么变成了张曜悉跟缘恩的约会……? 我看着眼前一片湿冷,嘴里轻唤:「小黑……」 小黑…… 这不是梦境,我很篤定。 蹲了约莫十五分鐘,雨势仍是滂沱地下,我又回到了今天有过的失意,双眼空洞的望着前方。 黑黑的……亮亮的……高高的……瘦瘦的…… 我睁大眼睛,内心满是惊讶,在他越靠越进之时,我甚至差点喊出「小黑」两字。 直到我看清眼前的男人,我才稍稍冷静。 「你是……?干嘛蹲在这淋雨?雨下很大很危险的。」 我心头一颤。 眼前这男人,手持着手电筒,高高瘦瘦,就像是不久前看见的那男人,天色昏暗,我无法得知他的肤色。 我缓缓站起,声音沙哑的说:「……我迷路了……而且好冷……」 他愣了半晌,「走吧,先去我家。」 我跟在他身后,他一步,我一步,「你是小黑吗?」这句话被我好好的卡在喉咙里。 这跟当年有何两样?只是当时手牵着手。 见他在山林中穿梭自如,好似游歷了多年,有一种说不出的帅气。 路程中,每踏出一步,我的紧张感便增多,毕竟我无法确信身前的他就是小黑,我只能盼着自己看见当年的那间老宅。 要是他不是小黑怎么办? 我没怎么去在意,大概是因为这股直觉吧。 踩踏湿落叶的跫音,有着雨声伴奏,他拿着手电筒照向前方,我则是不敢恍神的紧跟着他。 他究竟在这座山待上多久了? 看似处处一样的路程,被他摸索的透彻。 我能不能就暂时相信他是小黑呢?至少我的心会平静许多。 第二章 (6) 猎人的英姿 「这里走好,别跌倒了。」 他谨慎地踏过一片淤泥,绅士般地伸出右手要扶我。 大概是因为树木少了,叶片少了,光线才因此亮了一些,我看清了他长了茧的手,有些粗糙,皮肤黝黑。 我轻轻将左手放到他的右手上,碰触的感觉更是明显粗糙,我小心翼翼地跨过淤泥,他才稍稍放心,「快到了,就在前面而已。」 我抬眸,望向前方,心情在一时半刻间变得雀跃,我开心的问:「是离我们最近的数过来的第二间吗?」 「嗯。」他回应。 我没想太多,只是眼前的景象确实跟十三年前大同小异,只是多了点什么。 他继续走,我快步跟上,忍不住问:「……你是小黑吗?」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只觉得问了总比没问好。 「什么小黑?」他说。 我愣了半晌。 也是,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更不可能记得十三年前的一个小女生替他取的绰号。 「没事。」我摇摇头,「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又不会对你怎样!」 「我……就是不想告诉你。」 过去他也不告诉我名字,只是我当时没再追问,今天也点到为止就可以了吧? 「那我就先叫你小黑吧!」我刻意说。 他愣了几秒,「为什么要拿别人的名字当我的绰号?」 「哪有啊!绰号一样,但用的人不一样,意义就会不一样,所以实际上你是独一无二的小黑!不是用别人名字的小黑!」见我强词夺理又滔滔不绝,他笑了几声,「好啦。」 他高兴了是很好,但我以为他多少会有点以前的印象。 或许他根本不是小黑呀! 但我不在意,因为我相信他是。 雨下不停,虽然房子就在眼前,我们仍旧花了一小段时间才抵达。 他走近铁门前,轻轻推开,门发出嘎嗞嘎嗞的声响,我望了一眼墙壁,藤蔓缠绕上头。 我高兴,轻声笑了一下。 他踏进屋里,里头一片黑暗,我随即跟上前去,一进去,我翻起了背包,翻出了好几件我塞在背包内的衣物,但全被大雨给淋湿了。 「我拿我的衣服给你,你先弄乾身子。」他温柔说道,一切顺序犹如当年。 他顺手点了蜡烛,四周才亮了起来,我靠向蜡烛,想仔细观察火焰的英姿,他随意披了件毯子到我身上后便走上楼。 他的行为使我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也许他记得,只是他不想说,又或者他一直以来遇到人都是如此给与帮助的,因此他记不得。 但我知道,他始终像当时一样,是个好男孩。 听见脚步声靠近,我抬起头,他持了一件上衣,看上去有些苦恼。 他皱着眉头,递出衣服,说:「我想我的裤子你可能没办法穿吧,不好意思。」 我摇了摇头,「没关係,衣服就够了。」 「那你上楼换吧,我会在楼下。」他说。 「嗯。」 我依着十三年前的记忆找到楼梯,爬上去,楼梯还是像以前一样发出摩擦的声响。 我用着飞速将衣服换上,这就不如过去了,过去穿上的是合身的上衣和短裤,现在则是过大的上衣,但没有拿到我无法胜任的裤子。 圆形的领口,都快变成我展露身材的地方了,长袖衣物的袖子之长,袖口挽上又掉下,衣摆近乎至膝,根本就是件裙子。 我抱着脱下的衣裤走下楼,看见他正将食物放在小木桌上,他一个回眸,语气柔和的说:「吃点东西吧。」 我内心有些诧异,看了看手錶,已经六点半了。 他真的不记得吗?他真的不是小黑吗?要是他不记得,要是他不是小黑,那怎么那么多事情跟过去一样? 我缓缓靠过去,内心好似掀起一波浪。 我轻轻嚥下食物,脑袋仍是想不透,我稍稍看了他一眼,他只是专心吃着手中的馒头。 我鼓起勇气,「你真的不是小黑吗?」 他有些疑惑,「怎么又问?而且你刚才不是已经帮我取叫小黑了吗?」 「啊……」我乾笑,「我是在问你是不是另一个小黑啦……因为……」 「我就是你现在的这个小黑,这样可以吗?」他轻轻微笑,温柔地说。 我微微低头,「可是……」 「快吃吧。」他说。 我继续吃着,连同那些问题一同嚥下。 这种事待会儿再问好了。 我望了望四周,有些好奇地问:「你妈妈呢?」 「她这几天下山买民生用品,顺便卖家里种的蔬菜。」他说。 「原来还要下山买东西喔!」我讶异道。 「当然啊!」他轻声笑了几声,「不然桌上蜡烛哪来的?」 我鼓起腮帮子,「我哪知道啊!」 是问起了他妈妈,但我没再提他爸爸,他好像也发现了。 只是在电光石火间,我脑袋冒出了一个猜测。 「你有兄弟吗……?」 该不会我眼前的这个小黑其实是当年那个小黑的哥哥……? 「没有,我是独生子。」他说。 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 这份放松的感觉,让我想起了缘恩,我立刻看向他,「雨会下多久?」 「三四天都这样吧,这一阵子。」他耸肩。 「那你知道哪里有讯号吗?我朋友现在应该很担心我!」我有些焦急。 「是知道一个地方可能有讯号,只是打电话就不容易了。」 「真的吗!那我传简讯!」我说。 「雨大概不会在短时间内变小,我去拿雨衣,现在去吧。」 第三章 (1) 孤独 雨水打在不合身的雨衣上,他拉着我的手,飞快走着,说是越快越好,又怕我滑倒。 握着他的手,又感受到了在穿越泥泞时感受到的粗糙感,心头有些痒,同时有些不捨。 他都做了多少活呢?是不是很辛苦? 在我不捨之时,他脚步缓了下来。 「差不多在这附近,你找找吧。」他说。 我拿出手机,随处走走,花费好些时刻才成功将在他家事先打好的简讯传出。 成功将讯息传出后,我拉了拉他的雨衣,他有些讶异,「传出去了?好快!」 我露齿笑,「当然!」 回程路上,他还是拉着我的手走,我享受着,雨水用力拍打的感觉早早被我遗忘,只希望路程再长些,时间过得再慢些。 「你这几天先待在我家吧。」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雨势之大,音量之小,却仍清晰地传入我耳里。 「嗯。」我平淡地说,心情则是雀跃不已。 一路上的愉悦,直到老宅出现,我才感到有些失落,只因我的手必须放开了。 剩没几步路时,他的手慢慢松开,我心头微微一颤,抓紧了他的手。 他似乎是愣了一下,但没反应,只是让我继续牵着他的手。 进到屋内,他轻声说了句:「把雨衣脱下吧。」我才放开他的手。 我先是在一旁看着他点亮出门前熄灭的蜡烛,再看他熟练地退去雨衣,他迅速打理好后,发现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发愣。 他走了过来,「怎么了?怎么在这发呆?」 被他唤醒后,我摇摇头,眼神涣散地望着前方,缓缓拔开雨衣的扣子,但因脑袋仍顿顿的,双手上下上下找不着下一颗扣子。 他伸出他的手,替我拔开扣子,我有些愣住,他继续动作,自下而上,拔开了所有扣子,他笑笑地轻拍了我的脸颊。 「别站着发呆了,快把雨衣脱下,冲个澡去休息。」 我听着着温馨的叮嚀,轻轻勾起了嘴角。 他拿了另一件上衣让我洗好换上,我随意冲洗完身子后,出来看见他坐在小木桌前无所事事,我走到他身边坐下。 「洗好啦?」 我点头。 「阿姨她常常这样出门吗?」我问。 「以前比较常,现在通常是我下山,只是这几天她还有别的事,所以是她去。」 「是喔。」我说。 「去睡觉吧。」他站了起来,「你睡我房间,我会去睡我妈的。」 我跟着站了起来,微笑,「带路!」 他笑了一下后,带我到他房间,「我妈的房间就在对面,有什么事就叫我,睡觉前记得熄灭蜡烛。」 「好。」我边说边点头。 他离开他房间后,顺手替我关上了门,我四处看一看,只有微弱的烛光照着,我爬上他的床,一股他的味道窜了上来,一时之间变得安心。 我吹熄蜡烛,外头大雨的交响乐,陪伴着我,我在这夜里翻来覆去。 缘恩他们大概提前回去了吧,毕竟雨下那么大,而且也知道我平安无事。 而他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让我住下,是因为我在危险之中无安身之处吗? 我们也就刚接触一下子,互动却不似初次见面。 他是小黑的吧? 我能相信他是吗? 希望雨能一直下,好让我待在他身边。 又是倾盆大雨。 我坐了起来,窗外说不上暗,但就是没有平时早晨的光明。 我戴上手錶,顺便看了一眼,已经九点了。 拉开被子,我站了起来,摸了摸昨日洗的衣物,还是有些湿,因此我稍稍打理,并没换上自己的衣物,走到楼下,他正在准备早餐。 「早安。」我站在楼梯间轻声说。 他回头看向我,「早安,快去洗把脸吧,洗手台那有放新的牙刷。」 「嗯,谢谢。」我慢慢晃到厕所,洗手台上放了一个未拆封的牙刷。 我刷完牙洗完脸后,不禁想了一下。 要是我好好将它放在这里,是不是多了一个待在这的理由? 我摇了摇头,把不切实际的幻想拋开,走出了厕所。 他感受到我接近,抬眸,「来吃早餐。」 我微笑,轻轻做到他旁边。 「不好意思,食物只有这些。」他说。 「是我来打扰的,应该是我不好意思才对吧!」我轻声笑。 「那我们扯平了。」他笑着说。 什么扯平,怎么想都扯不平。 这顿早餐,我们一边小聊一边度过。 「你几岁了?」我咬了一口馒头,突然想到。 「十九。」他说。 我讶异,「真的吗!那你比我大几个月!」 他看向我,「你几月生的?」 「五月初!」 「那我比你大半年。」他微笑。 我稍微想了一下,「你现在有上学吗?」 「没有,我只读到国中,但没毕业。」他摇头。 「为什么?」我问。 「通车时间太久了,而我又不想离开这里。」他淡淡道。 「是喔……」我轻声说,「你会想去上学吗?如果没有各种问题的话。」 「不会。」他喝了一口水,「我喜欢自由。」 『我喜欢自由。』 那我是自由还是不自由? 第三章 (2) 孤独 中午到了,一直哭泣的天心情平静了,难得的阳光洒进屋内,原本晴天的到来应是喜悦的,我却低落了。 我趴到窗边,转头看了一眼小黑,说:「雨停了……」 他走到我身旁,抬首望了一眼天空,「等一下应该又会下了。」 听见后,我心头小小兴奋了一下。 「那什么时候会停?」我问了一个连天都不一定知道的问题,他只是微笑,「依过去的经验,晚上说不定会停比较久。」 「是喔!」我开心地说。 「走吧,我给你看个东西。」他身子转过一半,对着我说。 我站了起来,跟着他走去。 他走到了外头,地上有泥土的地方已泥泞不堪,但雨过天青的景色,明亮到我无法招架。 山坡的小草们各个掛着水珠,那是它们歷经风霜后所获得的名牌。 我跟着他,走进了一间木造的小屋,一阵臭味飘了上来,但我却不排斥、不厌恶。 进到里头,还未看清,就听见嘰嘰的叫声,我凑上前去,一波金黄海浪涌了上来,我欣喜的望向小黑,说:「好可爱!」 他嘴角上扬,「小时候当然可爱。」 我将手伸进身前的小鸡群中,软软毛毛的。 「为什么要养这么多小鸡?」我好奇地问。 「你确定你要知道?」 我凝视着他并点头。 他邪恶地笑了一下,「长大后拿来吃的。」 我愣了半晌,晃动的手也停止了晃动,有些战战兢兢地问:「真的吗……?」 「真的,我们也要吃肉的啊。」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你怎么下得了手!」 他耸肩,「习惯了。」 「……也是啦……我也不是吃素的……」我尷尬地站了起来,满是歉意地看着小鸡,「要我吃素过下半辈子我也受不了……」 他轻拍我的头,「我只是让你看看小鸡而已,可不是带你来懺悔的,别难过了。」 我乾笑。 他抓了把稻穀洒在小鸡们身上,「我们进屋去吧,待会儿可能又要下雨了。」 傍晚,果真雨水降下,我坐在小黑身旁,无所事事。 「晚上雨停后,想下山也不是不行。」他轻声说,「你想下山的话我可以带你下山。」 我呆愣了半晌,抿了抿唇,声音颤抖地说:「……可是我……还不想回去……」 他也愣住了,一下子。 「那就再待久一点吧。」他莞尔,「一天、两天不成问题。」 不知自何而来的喜悦。 要是拋下一切,我是不是能待上一辈子。 夜晚的到来,无论雨停上几个小时,我们也没有任何动作。 平静却又让人着迷的一日,过了。 一个大晴天,雨过天青。 阳光不毒辣,与雨水搅和后百般柔和。 我们吃着同样口味的馒头,每日吃下来味道却不同。 他说我待过久会让人担心,夕阳西下便会送我至火车站,我不捨。 「别臭着一张脸了,回去有那么不好吗?」他倚在屋外的木製栏杆上说。 我只是眉头深锁,「回去要面对好多事物。」 「你总不能一直逃避吧?」他说。 「回去了也不算面对啊。」我望向前方,双眼失焦。 「那去面对不就得了。」他看了我一眼,「偶尔逃避放松一下是好事,所以你今天回去后就好好面对一切,感到难受大不了再来找我。」 「可以再来找你?」我眼神发亮,直直盯着他看,「真的可以吗?」 他轻轻笑了,「有什么不行?但前提是你要去面对,一件小事也好。」 我高兴地靠上栏杆,掏出了一直以来都收在身边的玻璃球,高举着把玩,顺道提起了名字,「你知道为什么小黑要叫小黑吗?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叫小黑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我知道。」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接过我手中的玻璃球接续着说:「小黑会叫做小黑,是因为……他乾乾扁扁又很黑,我会叫小黑,是因为我……很像长大版的小黑。」 我双眼睁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反应过来后才抓住他的手臂,大声说:「你明明就是小黑!为什么几天前要骗我!」 「我当时吓到了嘛……走一段路后我是有认出你了,只是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他苦笑,「更何况我怕被你讨厌。」 我皱眉,「怎么会讨厌?」 「我害你被你妈妈生气地带走,我想你可能被骂得很惨,所以对我心怀怨恨。」他耸了耸肩,「只是看到你还留着玻璃球我就安心了。」 「我是被教训的很惨没错……但我当时以为你觉得我背叛你了。」我既尷尬又无奈。 「怎么说?」 「我在你妈妈踏进家门前就先离开了啊,加上跟你道别你又不回应!」 「我没回应只是因为我觉得很抱歉嘛……」 过于激动,内容愚蠢的对话,让我们相视而笑。 也许面对后便是这般感受,小小误解化为尘埃,之间不再有没有钥匙的门锁。 第三章 (3) 孤独 夕阳是太阳下班时的疲累面容,朝气蓬勃的太阳公公在我们的谈话声中累红了脸。 馀暉照映在他一边面颊上,黑黑的皮肤多了份光彩,他露出洁白的牙齿,「该送你去车站了。」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真的真的可以在来对吧?」 他轻拍我的头,「可以。」 我思考了半晌,「那我要来该怎么来?」 「这个吗……」他走向机车,一脚跨了上去,「靠记忆吧。」 「记忆?」我诧异。 「对啦!快去拿东西!」他赶了赶我,我则是不接受他的说法,跑去拿东西。 我将房内巡视一边,向他的房间道别前,悄悄留下了一件衣服后跑了下来,不停邪恶地笑着。 就算我离开这,也要留下一丝气息,才会被记在脑海中。 东西都丢给他之后,我爬上机车后座,不断想着他刚才所说的话,「怎么记得住?」 「一定记得住的。」他发动机车,「抓好喔。」 我往他的腰间拥去,照着他说的,看仔细每段路程,看清楚每处凹凸。 耗了至少两个鐘头以上的山路才终于告一段落。 他替我背着背包走到售票口,买到了车票后他才向我道别。 我看着身前那位,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的他,眼神中满是恋恋不捨。 在他露出浅浅微笑,转身离去之时,我伸长了双手,一把拉住了他。 「一星期!」我喊着:「一星期后的今天到这里!」 他疑惑,「为什么?」 「我……我……我的衣服在你家!」 他笑了,拍了一下我的脸颊,用着像是宠溺的语气说:「中午?」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看他骑了几小时山路的疲惫样,才收手让他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变得模糊,我才发现我眼眶多了泪水,是因为不愿离去而满溢出来的。 我们用了三天,牵连起了过去的三天。 未曾会面的十三年间的日子,须臾时光便填补完了。 下礼拜见,小黑。 我走进了车厢,双手捧着方才小黑大手笔买下的便当,坐下后我将背包安置好,便当就放在我大腿上,香气扑鼻,我却只想将它永远摆做纪念。 我翻出了关机一天半的手机,开机后便是几通未接来电。 除了其中一通,剩下全是由缘恩打来的,我凝视着那串号码,内心纠结着是否该回电。 列车起步,我只是看着当时抗拒接触的景色,决定先无视那串号码,并回电给缘恩。 我将拇指放在拨号键上,手指不自觉微微颤抖,想使力却使不出力。 好害怕…… 她会生我的气的吧…… 『你今天回去后就好好面对一切,感到难受大不了再来找我。』 我闭上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嘟——嘟——嘟—— 「蔓蝶?」缘恩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嚥了嚥口水,「缘恩……」 「蔓蝶!你在哪?怎么一则简讯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也联络不上?」她在另一头激动不已地说着。 我稍稍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收不到讯号,而且怕手机没电。」我停了一下,才说:「我要回去了,现在在火车上。」 「是吗,那你到了打给我!」 「嗯。」我轻声应答。 「你这几天都待在哪里?」她语气中混杂着担心。 「……一个朋友那。」我想了想小黑,决定用朋友称呼。 「嗯,没事就好。」她语调稍稍平缓,「回电给阿姨一下吧,我们当时有跟她说你的情况。」 我愣住。 跟妈妈说?怪不得…… 「……你怎么说的……?」我胆怯地问。 「说我们上山后找不到你,但你有传简讯说你很平安,差不多这样。」她说。 我僵在座位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还是没有拨出去。 在我僵了好些片刻时,缘恩不断唤着我,我才稍微回神,我只是回应她:「我到了再说吧……」就掛电话了。 紧张感延烧至头顶,而勇气还是不足。 我将留有未接来电号码的手机收了起来,望了一眼大腿上的便当,心情才微微平復。 我打开了便当的盖子,拔开了紧贴在一起的竹筷,轻缓地夹起了一口饭,送入嘴里之时,好似得到了小黑的陪伴。 思索起方才与缘恩的对话,她并未气愤,只是忧心罢了。但我想我的勇气已花光了,再给我些时间吧……至少回程路上让我独自匯集点…… 但车程不过就几小时,在抗拒回台北的路途,只是一晃眼的时间而已。 「列车即将进站……」 不等人的时间,我不再期盼时间过慢些,只是心灰意冷的听着列车小姐的字句叮嚀。 怎么就这么快,这么快就离他这么遥远,这么快就抵达畏惧之处? 我出了火车门口,怔怔地看着熙熙攘攘的车站,夜幕低垂仍旧人山人海,大抵是因为假日吧。 我照着缘恩的话,拿出了手机准备打给她,但又退缩了。 片刻间,我才发觉自己是如此懦弱,一旦危急到自己,便以恐惧做为城墙。 该拆了吧,那座墙。 我做了一个决定,拨电话给缘恩。 第三章 (4) 孤独 「你在车站外的超商前等着。」 缘恩丢下这句话就掛上电话了。 我漫步在少许星星陪伴的夜晚,走到了超商前,来来去去的车子,看上去果真是个繁忙的都市。 在山上的三天,现在看来,早上时的景色,现在根本是场梦,连我都不禁怀疑起那真实性。 主要也是因为想也想不到,选中的便是小黑所居住的山,一切太过顺遂,太过顺遂了。 「林蔓蝶!」 呼喊声传入我耳里,我转瞬间寒毛直竖。 我用着极慢的速度看向声音来源,眼前的陈安岳正坐在他的黑色汽车内,自窗口往外看。 我愣在原地,脚怎么也动不了。 「快过来,发什么呆?」他再次唤了唤。 但我仍是站于原地,双唇微颤,感到困窘的想找个洞躲进去。 我还没准备好见到他……而且我明明是打给缘恩啊…… 他见我毫无反应的像个木头人一动也不动,便将汽车熄火,走下了车,往我这靠过来。 要不是因为我还在为眼前的大难题困惑,我早就转身拔腿狂奔了。 待他走到我身前,我以为自己将被他打死在地,因此双腿微蹲,怕的闭起眼睛,双手抱胸,旁人看来大抵是愚蠢不已。 然而我所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带有檀木香气的温柔拥抱。 他的鼻息轻轻打在我头顶,使我全身更为僵硬,而他用着柔和的嗓音轻声说:「对不起……」 「明明是让你上山感受山林的,却被我弄得目的都没达成,还让你独自一人待在那场豪雨之中……抱歉……」他接续着说。 他的言语消灭了我内心的困窘,消除了我想逃避他的念头。 我轻摇了头,由于想脱离他的怀抱,因此双手推着他腹部,但他并未松手。 「我喜欢你……」 这句话很轻,相当地轻,却是他所有话语中,最为清晰的一句。 我望着窗外点点灯火,怎么也不敢看陈安岳。 那句话落下后,是他拉着我上车的。 这台车子往回程,好说也有十五分鐘了,但路上两人一字也没有发出。 车内静謐的还听得见伴随汽车声响的呼吸声。 「你可以先不要回覆,但不能不回覆。」 他说了句话,敲碎了隔绝声音的隔音墙。 「我……我只是还没反应过来而已……。」我硬是挤出了回应的话语。 「嗯。」他一手紧握着方向盘,「你这几天去哪了?」 「一直都在山上。」我说。 「我当然知道你在山上,我是在问你住在哪?」 「……朋友家。」 他怀疑,「你有朋友住在山上?」 「有啊!」为了不被发现,我使劲力压抑住我紧张的心情。 「男的还女的?」他质问。 「……女的。」 「不会骗人就不要骗。」 我哑口,因为解释也不对,不解释也不对。 「早知道就不对你发脾气了。」他挤出难为的笑容,「竟然住到别的男人那……」 我乾笑,「说什么啊,我们又没怎样。」 「哦?果然是男人!」他「呿」了一声,「你来陪我住怎么样?如果我们没怎样的话。」他瞇着眼睛,用着反驳的语气说。 我皱眉,从头到脚满满的不愿意,「才不要!」 我才不会随意跟男人住在一块儿。 但是……小黑呢……?我怎么住着住着,还不愿离开他? 只因为他是我在心里寻了十三年的那位男孩吗? 回到宿舍已夜深人静,手錶指针则停在十一与十二之间,我踮起脚尖轻声行走在走廊上,不愿吵醒任何一位做着美梦的人。 到了房前,我轻巧的打开房门,房里却是明亮的。 缘恩还真的等我回来啊? 我一踏入房内,眼前出现的并不是缘恩。 「妈妈……?」一见到妈妈,心里感到既诧异又糟糕,声音一出还明显在颤抖。 妈妈站了起来,眼神锐利,丝毫不带点笑意,柔和的语气中尽是尖刺的长针,「蔓蝶,把门关上。」 我战战兢兢地照着她的话,轻轻将门关上。 她拉开我书桌前的椅子,示意要我坐下,我快速地将行囊放至一旁后坐到椅子上,心脏跳得激烈。 「你去山上干什么?」她语调冷淡,声音严厉,「这几天又怎么会一个人在那?」 「我……去接触大自然……」我俯首,「然后迷路……被一个朋友找到……所以住在那……」 「朋友?」她拧眉,「我可不记得你有朋友住山上。」 我一时语塞,「小……小时候认识的……」 「什么名字?」 我哑口。 我一直以来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称呼他小黑,而他也不愿意告诉我名字啊…… 「怎么?不知道?」她轻笑,「这也算是朋友啊?」 「我……」我想辩解,却畏缩了,只得继续低着头,「对不起……」 她正色,语气平淡却沉重,「我警告你,不准再踏进任何一座山里。」她拿起她的外套,往门口走去,「好好待在台北练音乐,我走了。」 我用着颤抖的双脚努力撑起,对着她的背影喊道:「你要去哪里?现在回台中太晚了!」 她回眸,嘴角硬是微微勾上,嘴边的线条与浅浅的法令纹连成线,眼角还有些泛红,她用着细微的音量回应:「我会找一间旅馆住,不用担心,睡觉吧。」 「嗯……妈妈再见……」 我走上前去,在妈妈踏出门口后轻轻关上门。 小黑……你要我怎么在难受的时候去找你…… 我连这都不被允许了…… 第三章 (5) 孤独 今年春天的最后一个月在妈妈离开的这个夜晚的十二点上任了。 「缘恩,你去哪了?」我对着手机说。 「我昨天去找亲戚。对了,我一出门就遇到阿姨,所以我就让她进去房间内了。」 我看着我的书桌发愣了几秒,「喔,原来如此,那没事了。」 掛上电话后,我拉开椅子,缓缓坐下。 风悄悄鑽过窗户缝隙,将我飘散的头发撩起。 被摊开在桌上的乐谱,是哥哥的作品集,任何一颗音符,都是他亲手绘製上去的,明明出门前我有将它好好收在架上的,缘恩也不可能碰。 我双手撑着头,手肘顶着桌面发愣,在我打算出门走走时,眼角馀光瞄见一张小纸压在乐谱下方,我毫不费力的抽出它,上头只是写着短短几字:「清明节不用回来扫墓,专心练音乐就好。妈妈。」 我不以为意,将其继续丢在桌上,毕竟一直以来,妈妈都没让我去扫墓,因此我也没什么感觉。 只是她怎么不让我见哥哥,我也是好奇。 他去世后,我没有任何一次有机会去看他,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坏妹妹呢? 他那么早离开我,我都没说他无情了,他怎能说我坏呢? 我摇摇头,随意拿了件薄外套便出门。 星期天的早晨,整个街道空无一人,也许是昨日傍晚在车站徘徊的人都还在补眠吧。 我走到唯一热闹的地方,里头总有人喊着「起司蛋饼一份!」、「我要一份萝卜糕。」等等的。 我加入他们的队伍,点了一份巧克力吐司后,选了一个最外面,左右空间最大的位子坐下。 拿到吐司后,我将它放到嘴里,热腾腾的,却无法温热我的心。 此时,有个人轻拍我的肩,一个回头,缘恩就站在我身后。 她坐到我身前的位子,「想说顺便替你买早餐回去,结果就遇到了!」 「早知道就不要那么早出来了!」我含糊道。 她往口袋掏了掏,拿出一把梳子,走到我身后,无奈地说:「你头发怎么这么乱?有没有梳啊?」 我愣了半晌,乾笑,「忘记梳了。」 「亏你敢走出来。」 我耸肩,「有什么不敢的?」 「说不定有机会艷遇,但因为看见你的头发结果想搭訕你的想法全灰飞烟灭了!」 「算了吧!想要艷遇的是你不是我!」 有没有艷遇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还不想交男朋友。 「你都没什么看得上的人吗?」她一边梳着我的头发一边问。 「什么看得上看不上啦……」 「那掛心的人呢?总有个忘不掉吧?」 小黑…… 那是我这一片刻唯一浮出脑海的。 但他只是我很珍惜的朋友而已啊…… 「没有吧。」我说。 没有吧?小黑说不上掛心的吧? 「我才不相信。」 真的嘛……我又没说谎…… 「要是我说谎,一定会遭到报应!」 我未经大脑说出,怎么也没去想,没去想是否会影响到未来的每一步。 此时的我,仅仅愚笨可言。 也许是被跟踪了,我和缘恩用完早餐后,到校园内走走晃晃,好巧不巧撞见了他们两个,陈安岳跟张曜悉。 我们碰见的一刻,缘恩立即变得含羞,站到我身后,头微微侧过去,疑似不敢与他们对到眼。 缘恩姐姐……人家妹妹我……也需要躲啊…… 「早啊。」陈安岳打了声招呼后,张曜悉也跟着道早安,我则困窘地随意应了声早。 在四人一时间尷尬地沉默时,缘恩突然拉走陈安岳,转头对我喊道:「我们去买个东西,要等我喔!」 我呆愣愣地目送着他们,还未发觉此时只有我和张曜悉待在这。 「我们好像没怎么聊过。」他说。 「是……啊……」 我每次都刻意不单独跟你待在一起,当然没机会聊到啊! 谁想跟偷亲自己朋友的人聊天! 虽然我躲避的原因不是因为如此。 「听陈安岳说,你那几天住到某个男人家去。」他开玩笑地说。 「他在说什么啦……只是到朋友家避风雨而已!」我内心无奈,想解释又怕说过头。 他看了我几秒,便笑了几声,「称喜欢的人为朋友啊?」 「什么喜欢?我哪有喜欢他。」我皱起眉头。 「你认识我们那么多天了都还保有警戒,怎么可能住进男性朋友的家里,一定是因为你喜欢他,然后住进去还感觉赚到了!」他一脸嬉皮笑脸,看了让人想揍他。 「危机时刻不住不行!」我辩解。 「那你干嘛多待上一段时间?明明雨都停了还不下山!」 「你怎么知道雨停了……?」我疑惑。 他露出了个深沉的笑容,「陈安岳的亲戚也住阿里山那。」 我无语,「随便啦!总之他只是朋友!」 「所以你对他抱的感情是?」 「友情!」 「是喔?」他用着挑衅的眼神看着我,我差点就朝他挥拳了,要不是他们刚好回来,他早在去医院的路上了。 我对小黑的感情真的只是友情!为什么每个人都不相信我? 谁说一直想对方就是喜欢了? 虽然我一直想起小黑,但我并不是喜欢他! 虽然一直想要,将他拥入怀里。 虽然见不到他,既痛苦又寂寞。 第四章 (1) 不祥之地 他们两个没花上多久的时间就回来了,手上各拎着两杯饮料。 终于不用跟身旁那位欠扁的先生独处后,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在陈安岳走到我身前时,轻松两字根本就是可遇不可求。 「吶,你的绿茶。」缘恩伸直了右手,将饮料递给我,我接过后,张曜悉突然说了句打破和谐气氛的话。 「大后天要到养老院表演,你们有练吗?」 我和缘恩呆滞,好一会儿才清醒。 「我完全忘了……」缘恩捧着饮料,尷尬地说。 「我也不记得……」我乾笑,「随便选一首简单的练吧……」 「是啊。」缘恩直直看向我,牵起我空荡荡的另一隻手,「我们回去练习吧。」 我頷首,两人飞也似地跑向琴房,只是在刚起步时听见了小小段的对话。 「你干嘛提起这个?」 「突然想到啊!」 「她要走了,看你怎么跟她增进感情。」 呃……他要是没提起,只会让感情退减,因为这会让我们俩上台后只得乾笑…… 这不到两天的时间,我们几乎是窝在琴房里度日的,早餐午餐都省了,单单只用晚餐。 上台表演时我们俩的身材大抵会是最佳的吧。 歷经没日没夜的练习,总算是赶在表演当天练好,虽然选了个较简易的曲子,但没以最佳状态上台实在有损学校多年来的好名声。 因此就连当天一早都还在练,深怕背错谱。 「好了没?要迟到了!」缘恩对着琴房内大吼,我则手忙脚乱的收着四散的乐谱,「快了啦!」 缘恩跑了进来,拉着我的手往外走,「谱回来再收啦,你衣服都还没换欸!」 语毕,我只得皱着眉跟她走去。 她一把将我拉上陈安岳的车,我极似刚经歷了一阵狂风吹袭,整颗头没有一处不打结,我狼狈地看着驾驶座的他,说:「早啊……」 「快整理一下吧。」他正经地看着我。 我乾笑,缘恩则用力将我身体背对她,急躁地梳着我的头发,同时尖叫道:「我还没化妆啦!」 「化了也不会比较好,就省事一点别化了!」我不要命地说,完全忘却自己的头发还握在她手中。 「你换你的衣服啦!」她大叫。 「你抓着我的头发我怎么穿啦!」我大吼。 「我不抓着你的头发我怎么梳啦!」 「你抓着我的头发你要怎么化妆啊?」 驾驶座那位,一路上听着我们大吼大叫,完全不吭声,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他的毅力了。 外头还有些凉意的四月天,养老院内竟放着冷气。 我浑身颤抖,蜷曲在座位上,用着更为抖动的声音说:「人类迟早会被这行为给害死……」 「说什么啊,谁叫你没带外套来。」缘恩耸肩。 「小妹妹,外套借你吧。」一位面容带有老人斑,眼角附近有颗痣的老爷爷,递了一件看上去有些年的西装外套。 他轻轻勾起嘴角的微笑,像极了过去那位妈妈不让我见的爷爷。 我缓缓接过西装外套,「谢谢您。」 他仍持这笑容,到了台下的座位坐下。 他那笑靨,使我不禁多留意了几眼。 在由张曜悉伴奏下的缘恩的单簧管独奏结束后,两人般配的身影引来台下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老太太微弱的欢呼声。 他们带着羞窘的表情走下台的模样,大概会成为音乐系的最新话题。 好些时刻过去,终于轮到最后一位,人称压轴,实际上表现却漏油的我出场。 我顶着缘恩在车上与我争执时编出的发型,踩着七公分高的高跟鞋,吃力的站上舞台,僵硬的敬了礼后,才坐上已被冷风吹凉的琴椅。 虽然平时表演比赛不会太过紧张,但短短两天练得曲子,实在让人担忧演奏到一半出事啊…… 冷风吹拂下,冰冷的双手被台下那位老爷爷柔和的视线给暖和,忆起他方才的笑顏,不自觉感到轻松。 琴声飘荡,结束在我手下的贝多芬。 我起身敬礼,掌声响起之时,我与那位老爷爷对上了眼,他和蔼的面容像跟荆棘,不停刺着我的脑,脑中浮现的爷爷,与眼前的他重叠。 走下台后,我望着老爷爷,出了神,主持人一言一语都没有进到我耳里。 表演落幕后,我抱着西装外套,直直往老爷爷走去。 「可以问您一些问题吗?」 第四章 (2) 不祥之地 老爷爷拉开了椅子,我坐到他对面,四处看看,到处都是悠间玩着象棋的画面。 「说吧,有什么问题?」老爷爷面带笑容。 「这个吗……可以先问一下您的姓氏吗?」一时衝动的找他,实际上要问的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内心有个说不出的疑问罢了。 「我姓林。」 我微愣,「姓林啊……」 他轻轻笑了几声,「蔓蝶啊,认不出爷爷吗?」 我怔住。 「也是,你五岁后就没见过面了。」 我呆愣了半晌,「我就是……觉得您很像……」 他的眼神露出微微讶异,爽朗的笑着说:「真的吗?有点感动!」 「为什么您会在这里?」我内心充满着困惑。 「主要是你妈妈无暇时时刻刻照顾我。」他接着说:「我毕竟不是养育她的父亲,她也单单只是我的媳妇,不好让她照看我,所以就来这里了。」 我仍是疑惑,「那妈妈为什么都不让我来找您?」 「大概是因为你哥哥和你爸爸吧。」 「什么意思?哥哥怎么了?我有爸爸?」 此时的我,头顶好似不停冒出问号。 「傻孩子,你当然有爸爸!」他笑道。 「对耶……」 虽然一直都没印象,但我怎么可能没爸爸。 「还有,你真的不知道他们的事?」 「知道什么?」我茫然。 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你妈妈逃避了那么久,就是不想让你知道,就算这样你也想知道吗?」 我愣了一下,缓缓地说:「……嗯……爸爸和哥哥的事,我多少有些好奇。」 他叹了一口气,「你真的那么好奇啊……」 我点头,「我到现在只知道我有一个很会作曲的哥哥,然后他去世了,还有妈妈禁止我来找您,也禁止我进到山上,不让我清明节时去扫墓,我活了十八年,甚至不记得我有爸爸,这样还不值得好奇吗?」 「嗯,说起来你也有知道的权利。」 我是怎么回到宿舍的,我是何时抵达宿舍的,我完全不记得了。 我看了一眼月历,离跟小黑约定的时间还要好些天。 即便妈妈不准我去,我也不能放他鸽子。 我收起随身行李,先替几天后的旅程做准备。 这大抵是我第一次有意违背妈妈的意思。 但想起外公的话语,我更是篤定了,我有必要再去那座山林。 收拾到一半,门被推开的声响传入我耳里,我没有回头,只是用着沙哑的嗓音说:「回来啦。」 「你在干嘛?」缘恩走到我身旁,俯身察看。 「喔……星期日要去见一个朋友。」我试图抱持平静,却仍被她发现端倪,「你带的东西不像是见朋友喔。」 小黑是我的朋友没错啊……! 我小小紧张起来,「不、不然见朋友要带什么?」 「不是啊,哪有人见朋友要带手电筒和雨衣,一般来说根本用不到手电筒,平时也只看过你撑雨伞,怎么会准备雨衣?」她质疑。 我只是担心上山后又跟那天一样下大雨黑漆漆。 「他要办手电筒派对,服装指定雨衣!」 她拍了我的手臂一下,百般无奈,「别睁眼说瞎话了!说吧,你要上山找谁?」 我皱眉,叹了一口气。 妈妈教了我很多东西,就是没教到如何平淡地撒谎。 「找朋友啦……」 「少来了,你一定是上山跟男人私会!」她双手抱胸,撑开她那两颗单眼皮,不是很大的双眼,「不是的话没必要骗我不是吗?」 「我只是怕你跟我妈妈说,要是被知道就惨了……」我露出难堪的脸望向她,她乾笑,「当时毕竟你跟我们走散了,不联络阿姨一下真的不行嘛……」 我坐挺,「好啦,反正我星期日上山找朋友,你别跟我妈妈说就好!」 「嗯……真的不是去私会什么神秘男人吗?不然这次怎么没拉我去?」她窃笑。 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只是朋友!」 「好啦好啦!男生朋友。」语毕,她用着极细微的声音偷偷补了句:「男朋友。」 想当然尔,她被我使尽全力打了一下。 男朋友男朋友,一整天就只知道交男朋友! 我抱着一叠乐谱寻找着游忆清,内心不断抱怨着昨晚缘恩对我吐嘈的语句。 晃了约莫十分鐘就找到了她,我小跑步奔向她,「老——师——!」 她回头看向我,露了一个招牌笑容。 在我说话前,她马上说:「你昨天上台的表现怎么没过去好?」 「我……担心忘谱嘛……」我微微耸了耸肩。 「担心忘谱?现在还有这种问题?」她不解。 「我忘记准备曲子了,上台前两天一直狂练。」我乾笑,困窘不已。 「你弹森林情景不就得了,练很久了不是吗?」她拿走我叠在我双手上,最上面的乐谱,翻了翻。 「是练很久了没错,只是我没办法接受把它搬上台,你都还没让我通过这首曲子了,我自己也还不满意,既然那么多问题还没解决,怎么可以弹劣质品给听眾听呢!」我说。 「也是啦,至少你表演的那首詮释的不错。」她点头。 「唉唷,害我差点忘了!」我跺了几步脚,「我是想问曲子的问题的,现在想想,我还是自己解决好了!」 我蹦蹦跳跳的离开,没等她回应。 实际上我只是想看看我弹得乐曲有何问题而已,要是她有提意见就是有,要是没有,我可要去准备见小黑了。 回到宿舍已经下午四点了,明明还有至少两天的时间,我却早已等不及。 我在房里前前后后走来走去,相隔几秒就瞄一眼时间,迟迟等不到时针狂奔。 耐不住时间的缓慢,我躺到床上,闔上了双眼。 既然醒着等不及,那就睡着吧。 天还亮着,我的世界暗了。 第四章 (3) 不祥之地 说是睡了好几小时没错,但这却造成我午夜时分精神好的跟另一半球的美国人一样。 我想尽办法,就是想打发掉时间,但不流动的时光,让我费尽千辛万苦才熬过。 今日破晓,得来不易迎来的这一日,使得我一起身便双眼发光,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疲劳的,我精神抖擞的爬下了床,极其兴奋的梳理头发,欢天喜地的刷着我洁白的牙。 要见到小黑了! 缘恩不堪我乒乒乓乓的声响,用棉被罩住头,哀号道:「要见男朋友也不用那么兴奋吧?」 她的一句话让我停下了手边的工作。 看在你是被我吵醒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被她这么一说后,我才终于冷静了些,也压下了兴奋难耐的心情。 我走到镜子前,本该像平时一样随意盘起头发,但今天却不自觉细心整理了自己那及腰的长发。 这才不是为了展现最好的一面给小黑看!只是纯粹整理好看上去精神也好! 这是为了让他人看了舒爽,绝不是因为小黑! 我边整理边想,头也跟着点了点,想同意自己所思考出的几点想法。 头发整理好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我进到衣服堆里翻翻找找,找到了一件既适合上山下海,样式也不过时不老土的衣服。 我尽快套上后便背起背包往外走去。 看了一眼手錶,时间抓得刚好,这下离与小黑见面的时间又更近了些! 搭上火车,几个小时的车程,在期盼与他相会的心情下,好似一秒鐘,一晃眼便消逝。 列车停靠后,我跃出车厢,往火车站外头奔去,同时四处张望。 虽然我跟他约在今天中午,但实际上却没有个确切的时间点。 高兴是没错,但仍是有些担心。 先看左,再看右,始终寻不着小黑,我一个转身想向后找,只不过放眼望去就是不见他的身影。 我有些失落的回头,身体连带转过,那一片刻,我埋入了一位男人的怀里,这男人挺瘦的,身高也高,却不会有皮包骨的感觉,反倒是有肌肉作支撑,这份熟悉的感觉,我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小黑了。 果真上方传来了一低沉嗓音,说着:「小心点。」 我并没有立即逃离他的怀中,而是像个变态似的多停留了几秒才依依不捨地往后退一步。 我可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吃他豆腐的,只是因为我喜欢抱抱! 我装作若无其事,努力掩翳了方才想待在他怀里的想法,莞尔一笑,「终于找到你了!」 他稍稍疑惑,「你很早就到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啦!只是我找很久而已。」 「那就好。」他伸出右手,覆盖在我的头顶。 在他轻抚我的头发时,我瞥见了他身后不远处的机车,我抬眸,「你又骑机车来吗?」 「对啊,不然呢?」 「附近有没有加油站?」 「有啊,怎么了吗?」他看着我的奇特笑容,疑惑了起来。 「我帮你牵去加油!」我不理会他的疑惑,只是抢过他紧握在左手里的机车钥匙,拉着他走了过去。 「我牵就好了,干嘛要特别帮我?」他安分的走在我身后说着。 我没回话,他则走到我身前,牵着机车跟我一起走去加油站,花了一分多鐘便抵达,我立刻抢走他的机车,要他乖乖在前方出口等。 我怎么能让他一直花油钱只为了载我。 当然他不打算让我去。 在他的拒绝下,我拧着眉,说:「这样感觉我欠了你钱!」 「那就欠着啊,等以后在慢慢还,今天不用。」 那你这辈子都跟定我了,好让我还债。 我嚥下这想法,没有说出。 加完油后,他拍拍后座示意要我上去,我没有动作,只是淡淡问了句:「你知道哪里有蝴蝶吗?」 他微愣,「蝴蝶?」 我点头。 「知道是知道,但你问这个干嘛?」他疑惑。 「……我想去看看。」语毕,我一脚跨上后座,他骑出了加油站后停了半晌,「那我带你去看吧,抓好喔。」 我有些欣喜的頷首,双手向前拥去,趁机吃吃豆腐,他似乎僵了一下,只有一下,那一下过去后又立即变回大方的好好先生,丢了句「走囉」便催下油门。 我将头轻轻靠向他的背,车速不快,我望着远方景色,望着望着,一阵羞愧感涌上心头。 第四章 (4) 不祥之地 「你幼儿时很调皮,一次跑去找你哥哥,结果你打翻水在他呕心沥血所作的作品上,他当下既生气又很沮丧呢。」爷爷讲述着,我听来有些困惑,「但哥哥不是每首曲子至少都会写两份吗?」 「他其他份似乎被他弄丢了,正打算抄写第二份。」他轻轻笑了几声,「但自己的手写谱里的记号全糊掉了哪还能抄写啊?」 「喔……」 我不记得这件事好像不应该。 「那时他很暴躁,因此你爸爸带他出门散散心。」他接续着说:「你爸爸就是带他去阿里山,看看蝴蝶等等的。」 我愣住,心里有些畏惧,却又敌不过好奇心,「……然后呢?」 「那一阵子正逢雨季,他们俩不知谁失足……简而言之,最后他们遭遇山难,不幸罹难。」 我讶异地微开嘴巴,不由得忆起当年。 又是下雨,又是不知为何来到的山林,妈妈的气愤,妈妈的禁止。 然而这一切皆是由我一手促成的。 哥哥是被我害死的。 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妈妈是被我连累的。 还不止吧,还不止…… 要不是爸爸的辞世,爷爷也不会住来养老院的吧…… 哥哥你……大概很怨恨我吧…… 自己珍藏的谱没了,性命也跟着被吞噬,而造就一切的妹妹却活的顺遂,甚至将一切忘却,要是是我,也未必能谅解。 那妈妈呢?她做何感想?她又为什么不告诉我任何一丝丝有关爸爸的事?这让爸爸在我的生命中,只单单是个陌生人。 果然得去看看,他们最后一刻所经之地。 微风拂过双颊,轻轻撩起长发,我嗅着小黑的背,嗅到了淡淡的洗衣精味。 机车车速越来越缓,我明白目的地到了。 这里也许就是爸爸和哥哥最后来到的地方。 他停下了机车,我迅速地跳了下来,他见我活力充沛,勾起了嘴角。 「这一区很多蝴蝶。」他语气温柔。 我往一旁瞧,立刻就看见了一隻蝴蝶,甚至有几隻躲在树干上。 即便如此,我仍是无法得知当年爸爸和哥哥的心思,我以为来到这里能了解到什么的…… 就几隻蝴蝶,和些许毛毛虫,毛毛虫则用着嘴啃食着叶片,所以呢?然后呢? 「我……我们走吧。」 在什么也没发现的情况下,我有些失落地对着小黑说,他应了一声后便走去机车旁。 他们最后所游玩的地方,处处皆是蝴蝶,还有虫儿,接着呢……? 『蔓蝶就像隻毛毛虫。』 一句话闪过我脑海。 那不是爸爸说的吗? 也许我没忘记爸爸,只因为没那契机使我忆起。 但疑问仍旧存在。 哥哥最后一刻是否对我抱有怪罪之心? 难不成妈妈不让我见爸爸和哥哥,是为了不让他们死后还要见到罪魁祸首? 我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想让自己不再愧疚,自以为的赎罪,结果只是自私。 就在让我再自私几回吧,反正我犯的罪已经够多了。 我走向小黑,「我们去你家!」 突然出现的这份心安感,也许不是因为好好赎罪了,而是因为小黑,我貌似也没怎么觉得他们的死是自己的错,毕竟我没印象了。 我坐上机车,与小黑距离之近,此时我心痒,又是满足,又是更深的慾望。 小黑啊,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什么谁害谁死亡,我都不想管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只要回过头,悄悄地说:「对不起。」 了事。 到了。 眼前藤蔓缠绕的屋子,又再次显现在眼前,我高兴地下了机车,小黑则继续坐在机车上。 「我妈今天在家喔。」他说。 我眼睛一亮,兴奋地衝到他前面,「真的吗!那阿姨她还记得我吗?」 他微微动了动他的肩膀,「这我可不知道。」 我眼里的火球弹指间熄灭,「怎么这样……你这十三年都没提到我过喔……」 他乾笑,「我跟我妈谈心事,还一直提起一位女孩,想来就很奇怪。」 「好嘛……」我鼓起腮帮子,接受了这个说法,「那我等一下要说,我是十三年前那个女孩……」 我愣了半晌,直直望向他,「……你一直以来都会带困在雨中的女孩回家吗?」 「蛤?」他疑惑,「你在说什么?」 「不论是十三年前,或是上礼拜,我被困在雨中,唯一看见的只有你,而且……你说你走了一段路才认出我……明明你一开始不知道我是谁,却还是带我回你家,这不是代表你可能一直都这么做吗!」我一连串说了一堆话,完全没有换气。 「呃……」他被我有些激动的反应弄得哑口,他轻咳了几声才说:「……会怎么样吗?」 「当然会啊!这样我要怎么跟阿姨自我介绍说:『我是十三年前的那个女孩。』?她说不定会搞不清楚是哪一个女孩!」 他笑了几声,我则困惑,「干嘛笑我啦?」 「阿姨我还记得你喔!」一柔和且带点笑意的嗓音道出的话语传入我两耳,我呆滞了几秒,又听见她说:「你别担心,他平时没带过女孩回来家里啦!」 我用着有点僵硬的身体,转过身去,看向声音来源,「……阿姨……!」 阿姨走到我身前,轻轻抚上我的头,「竟然还能再看见你第二次,长大了呢!」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小黑看见后,伸出右手食指将我的嘴巴闔上。 所以说小黑当时为什么还没认出我就带我回他家啊? 第四章 (5) 不祥之地 我承认被阿姨记得是件开心到升天的事,但被小黑带回家这件事,我一定要问出来!人生应该抱持着求甚解的态度! 我们进到屋内后,阿姨替我泡了一杯茶,我小心捧着倒满茶水的茶杯,走到小木桌那,坐到小黑旁。 我啜了口茶,再次问起:「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他老话一句。 「那不然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我回了句好似绕口令的话。 「还是不告诉你!」他说完后站了起来,「我回我房间一下,有事上来叫我喔。」 「喔。」 喔,不要走…… 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嘛,干嘛离开,好好坐在我身边不是很好吗? 见他上了楼,又见阿姨走进厨房,我打起了歪主意。 我一口乾了茶,起身走去厨房,假借还回茶杯的名义,跑去找阿姨聊聊天。 走进厨房,往水槽瞧了一眼,我立刻化身乖女孩,「阿姨,我帮你把碗洗了吧!」 「哎呀,不用啦,我洗就好了,你去一旁休息!」阿姨客气地说。 「我休息很久了,而且你还帮我泡茶,我洗碗报答不是刚刚好吗!」我边说边将阿姨推到一旁的椅子让她坐下,「难得今天装作自己有女儿吧,不然平常只有儿子!」 阿姨牵起了我的手,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好吧,真乖啊,等等陪我聊聊天怎么样?」 我大喜,「好啊!」 当然好,我最喜欢聊天了! 我将碗洗净后,去到阿姨身边,随意找了一处坐下,阿姨看了看我便说:「向泠都不会跟我聊天。」 我微愣。 象羚?那是什么动物? 「什么是象羚?」我满脸疑惑。 「……你不知道我儿子的名字吗?」阿姨诧异道。 我沉默三秒,「他叫作象羚?」 阿姨点头。 「大象的象,羚羊的羚?」 阿姨摇头。 看来是我误会了。 「向日葵的向,泠泠作响的泠。」阿姨跟我解释着,顺道说:「他从小就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了,别在意,对了,他姓钟喔!」 我如获至宝般欣喜地凝视着阿姨,「原来如此,我每次问他他都不讲!」 「但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阿姨轻轻笑着,耸了耸肩。 这件事我再找时间挖答案,今天能知道名字我就很高兴了! 我和阿姨聊天聊了约莫五分鐘,一时间,感受到了一道烧灼的目光正看向我们,我望了过去,小黑正用着疑惑的神情看着我们。 「你们聊得很开心喔。」他说。 我立刻摆出邪恶奸笑的脸,「……我知道了……!」 他微愣,「知道什么?」 「哎呀,我是不是又不小心讲了什么?我不是故意的!」阿姨睁大双眼,茫然地说。 「没有啦阿姨!只不过三个字而已!」我说。 小黑微开嘴巴,朝着我走了过来,双手各搭上我两边肩膀,对阿姨喊了声「我去跟她走走」后,便将我推出屋子。 「你知道我的名字了?」小黑拧着眉问。 我点了点头。 他见我点头点地如此迅速,双手摀上了脸,哀号了一声,「竟然被你知道了……」 我头稍稍外向一边,问:「知道了会怎样吗?」 「是不会……只是好糗……」他尷尬。 「哪里?」 「你不觉得我的名字很像女孩子用的吗?」他乾笑了几声。 钟向泠……向泠……仔细一想确实有点像。 「无所谓啦被误会也好没人跟我抢。」 我们呆滞住了。 我们都被我不经大脑所说出的话给吓着了。 林!蔓!蝶!这下子看你要怎么化解僵局! 「……说什么啦,有什么好抢的。」他硬是说出一句话回应,之后将我拉回屋内。 看来只剩下阿姨能稀释这困窘的气氛了。 然而,我们一踏进屋内,阿姨便看见我们双手紧握,讶异地说:「在一起啦?」 尷尬大抵只有自己能化解吧。 有句成语是「将错就错」,这是被误会的当下我最想对小黑说的话。 有什么关係?我的条件没那么差吧…… 正当我一人暗自烦恼着无法将错就错的种种原因时,小黑说了句:「你今天不是来拿衣服的吗?」 我愣了半晌,「喔!那个呀……」 「怎么了?还是说……其实你根本没忘衣服?」他短短思考了几秒才问。 「有啦!只是……」我想说又说不出口。 他轻声笑了一声,靠了过来,右手覆盖到我头顶,微微俯身,轻轻勾起了嘴角,眼神温和,轻声说:「想留个什么在我家?」 听他这么一说,我没反应,双眼则是被他乌黑的双眸勾得紧紧的,即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的眼神也彷彿在诉说着「没错」。 说不上彷彿,因为本就如此了。 我就是想宣示主权! 他是我发现的,因此他只能属于他家人和我! 我压抑住这幼稚的想法,使力张开了嘴,说:「不是我不想拿,是怕你太想我,所以衣服就继续借给你吧!」 天啊……我难得说出这种口是心非的话……而且又是用那不平淡的说谎方式……怪不得陈安岳叫我不会骗人就不要骗…… 「真感动,那我就每天抱着它睡!」他露出了贼脸和邪恶的笑顏。 「不行!」 不行!你要抱的是我,不是衣服! 看得见上排洁白牙齿的灿笑,出现在小黑的面庞上,此时我心一跳。 我深知自己想与他待在一起至海枯石烂,深知见到他会心痒难耐,但从未想过这是什么情感,也从未想过这份情感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第五章 (1) 愉悦的景色 向晚时分,小黑将我载下山,我没有展现上礼拜依依不捨的心情,只是好好藏在心底。 他见我这么任命,不由得困惑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乖?」他轻拍我的肩。 「不行吗?还是还你捨不得了?」我抓住他的手开玩笑。 「对啦,捨不得。」他莞尔。 我微愣,思考了半晌,「但你又不能把我留下。」 「是啊,所以……」他话说一半,用着「快问我接续的话」的眼神看着我,我乖巧的依照他的期望,问:「所以怎样?」 「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欢喜地深吸一口气,「下下礼拜的週末!」 「那就到时候见。」他双手捧住我的脸。 我则双手覆盖到他的手背上,控制不了高兴的情绪,「可以早上见面吗?可以吗可以吗?这样比较久!」 他听见后忍不住噗哧地笑了,「乾脆直接住一天算了。」 「可以住喔?可以的话我要!」我激动不已。 「可以啦。」他说。 我大喜,「万岁!」 兴奋之馀,我一时衝动抱了上去,他愣了半晌,才将双手放到我的背,轻轻拍了拍,并没有将我推开。 他的举动,使我忍不住将他抱得更紧,原先未表现出的不捨也一併散发。 即便一天下来的疲累感之大,我也寧可不要休息,就这样埋在他怀里。 「我有上週回去有努力去面对了喔。」我淡淡道。 「这样很好啊。」 「那我真的能来找你逃避一下吗?」 「当然可以。」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 你说的喔。 在火车上,他身体的馀温好似还在我胸口回盪,我望着黑夜中的明月,想着方才的情景,不由得失了神。 多么希望下礼拜就能见到他,可惜我得回家见见妈妈了。 要是被妈妈知道我有跑去山上,肯定像十三年前一样被打得惨兮兮。 我是很怕被打骂没错,但更不想看到妈妈生气,因为哥哥过去曾惹妈妈发怒,妈妈气愤地将碗摔破,割伤了自己的手,那疤痕还明显地留在她的手指上。 都这样了,还去惹她生气有什么意义。 但我跑去山上,不就是做了件没意义的事吗? 我猛力摇了摇头。 这才不是没意义的事,这件事本意又不是要使她不悦才做的,我只是想见小黑而已,我只是想来大自然中避避现实而已,我只是想亲眼一睹爸爸和哥哥最后所见的景色而已,这有什么错呢? 只是,我看了他们最后所见的景色,到头来只是丢失了在爷爷那获得的罪恶感,而我只是将责任推卸给记不得的自己。 『蔓蝶就像隻毛毛虫。』 这句话用着若有似无的音量在我脑海里飘荡。 我挖出了背包里哥哥乐谱的手稿,他的字跡,跟当年我看见的那份谱的字体极像。 嗯? 『哥哥没事啦!别哭了!不哭就给你糖吃!』 我顿时坐得直挺挺,心脏好似将跳出我的体内。 我不记得我打翻水的画面,但却依稀记得哥哥在我记忆中并不是沮丧,而是惊慌。 他当时正因为得知自己做错事而泪潸潸的我而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安抚。 但这又跟爷爷说的生气、沮丧和暴躁,哪一点有干係? 我内心充斥着困惑,一路抵达了台北。 即便夜幕已低垂,我也打算自己独自一人回宿舍,因为我知道,告诉缘恩我到了,来接我的也不会是她,而是陈安岳。 我真的不想跟他独处,真的不想面对他。 我走出了灯火通明的车站,停止了步伐。 也许是因为此时的我,脑袋满满都是陈安岳三个字,他才会出现在我眼前。 「回来啦。」陈安岳双手抱胸,对着相隔几步距离的我说。 我原先面无表情,在看见他后,嘴角倏忽间垮下了。 我退后两步,转身想跑开,他则灵敏地、迅速地拉住了我的手,害得我向后跌,跌入他的怀中。 我寒毛直竖,奋力往前衝,想逃离他的怀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紧抱住我的手。 「放开我啦!」我拍打着他的手臂吼叫着。 「那你先说,你干嘛看到我就跑?」他语气带点小激动。 「我就不想看见你啊!」我回应。 他沉默了几秒,「你平常看见我别去想我向你告白这件事,跟我普普通通的说说话可以吗……?」 我微愣,「我哪能那么平淡地当作若无其事啊……我又不是演员……」 「我只是想跟你有交集,而不是每天被你避着……」他音量放低,「我寧可你从来不知道我喜欢你,也不要你离开我的生活……」 我停止了挣扎,内心满是纠结,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可以……只要你不再向我提你喜欢我这件事,我可以尽量正常的与你交流。」 「嗯……说定了。」他松开了双手,「让我带你回去吧,以朋友的身分。」 我转身,随着他的背影走,一阵愧疚感涌上了心头。 我只不过不习惯面对这种事,只不过想找个让自己看到他不再感到困窘的方法,为什么到头来自己却像个罪孽深重的恶人? 第五章 (2) 愉悦的景色 一路上的寧謐,难受不已,努力撑到宿舍后,我对着他点了点头便离去。 回到了宿舍房内,缘恩仍醒着。 「你有遇到陈安岳吧?」她坐在床上,剪着她不曾留长过的指甲,语气悠间道。 「有……」我坐到她身旁,「你是不是知道他什么?」 她停下了动作,「我是知道他喜欢你啦。」 我面无表情,「所以你告诉他我今天会在那?」 「没错,怎么了?」她有些疑惑。 我摇头,「我们以后只会是普通朋友,你别再帮他什么了。」 她愣了半晌,「你对他说了什么?」 「要是他不再提他喜欢我这件事,我可以尽量正常的与他交流,诸如此类。」我耸了耸肩。 她拧眉,吃惊道:「你怎么能这样?」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的膝盖。 怎么不能这样? 「他天还没黑就在车站那里等,怕你没发现所以站在车子外面等,你见到他后就说了这些?」她百思不得其解,难以接受我的说法。 烦躁感俄而间在我的血管里头乱窜,我奋力一站,语气极差,「不然你要我说哪些话?」 我用着花痴女孩的声音说:「哇!好感动!你竟然来接我!真棒,你人真好,我最喜欢你了!」我恢復正常嗓音,瞋甚道:「为什么我一定要说出那种违心话?」 她不甘示弱,也站了起来,「我哪时候叫你这么说了?我只是希望你至少说点善意的谎言,而不是字字句句都像刀锋般地伤害他,死逼着他压抑他自己的感情而已!」 我脑袋一阵紊乱,一阵纠结。 我嗓音颤抖,用着有些微弱的音量说:「你明明知道我本来就不会说谎了,你也知道我不擅长面对这种事,但你却死逼着我说谎,死逼着我将我最痛恨的尷尬收在心底……这到头来不是我痛苦就是他痛苦,那我为什么不能选择保护自己?」 我趁着她不注意时,偷偷拭去那一滴不甘心的泪水。 「逼着我那么做,对我来说也是种伤害。」 熄灯后,我依稀能听见缘恩在轻声啜泣,大抵是因为我平时未曾如此暴怒,未曾与她有过争执。 但自从再次与小黑相会后,我变得更为情绪化,我渐渐地,有了自己的灵魂。 我想反抗,为了我的想法,而不是依循着他人的意愿行事,更不是顾及着他人的心情行事。 这个夜里,辗转难眠,我下了床,朝着缘恩走去,不一会儿便鑽进了她的被窝里。 她感觉到我后,身体挪到了另一边好让我躺,也许是多年友谊的特权,一个拥抱下,我们将不再为此而争执。 隔日,阳光熹微,我们只是绕了饶外头小巷,丢弃了昨晚的纷争。 回宿舍后,她早早离开,去上她早上的课程。 我则躺回了床上,闔上了双眸,我真的还不想去上课。 「掰掰,我回去囉。」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提起行李,向缘恩挥手道别。 我走出了宿舍,又是那眼熟的车子。 陈安岳自告奋勇说要载我去车站,以朋友的身分,而我耐不过他时时刻刻的纷扰,才答应了他,以朋友的身分。 当然路途中少许对话,但他却仍然笑盈盈,使我不由得发寒。 我们唯一说上的话只有「早安」和「再见」。 一路搭火车坐回台中,原先打算招辆计程车,但眼前风光一映入眼帘,我便忆起了有小黑在的阿里山,因而毅然决然地决定步行。 花上了好些时间,抵达了居住着许多富足人家的社区,我的家。 走到门前,我叹了深深的一口气,掏出了钥匙,站了些片刻,仍鼓不足勇气将门打开。 在我踟躕不定之时,门缝的微光变得耀眼,我吓地退了一步,妈妈满是诧异地问:「干嘛站在这里发呆?都到了怎么不快点进来?」 我挤出笑容,「好啦。」 「下次别在外面发呆了。我煮了燉牛肉,进来吧。」妈妈推开了方才关上的门,语气柔和。 我跟了进屋,随着妈妈走去,放下了行囊,走到了饭厅,我瞧了眼时鐘,此时正好是午餐时间。 我坐到妈妈的对面,望着眼前一道道佳餚,待妈妈拿起筷子后,便开始用餐。 在我嚥下极具家乡味的食物时,同时嚐出了一丝不悦的味道。 我抬眸望向妈妈,她将碗筷放下,也放下了方才保持在脸上的微笑。 她语气有些沉重,「蔓蝶,我知道你很诚实。」 我没回应,只是放下碗筷继续看着她。 「我问你个问题。」她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你这两个礼拜把大学的课都翘掉了?」 我愣住,不敢吭声。 她怎么知道的? 「给我一个原因。」她严肃地说。 我沉默了好几秒才说:「妈妈……对不起……我……我只是不想上课而已……」 半晌后,她问:「只是这样?没有跑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我摇头。 我很清楚她是在指山,但我确实没有蹺课上山,我只不过赖在宿舍等着找小黑的时刻到来罢了。 「不准再蹺课了,难得考上那么好的学校。」她拿起饭碗,「吃完饭就去练琴吧,等等你阿姨会来,弹好一点。」 我不语,感到有些烦躁,未曾因此萌生过的厌恶感,悄悄萌芽。 第五章 (3) 愉悦的景色 饭后,我拎起放于行囊旁的袋子,里头塞满了乐谱,实在不是那么轻,但我仍轻盈地提着它走入家中的琴房,毕竟我真的不想为此被妈妈问东问西。 在踏入琴房前,我感受到了妈妈满意的目光。 我又得为了她练琴。 我无奈地坐到琴椅上,先是无力地压压琴键,才打起精神练习音阶。 弹了几个调后,敲门声打断了我的练习,妈妈走了进来,说:「阿姨大概半小时后到,到时候就别弹这种东西了,弹点乐曲吧。」 「嗯。」 什么叫这种东西…… 为什么我连练习内容都得被控管? 我沉淀了十几年的叛逆之心终于有些浮现,多了许多过去没有的抱怨,少了许多过去习惯的顺从心。 但我仍在顺从,用着叛逆的心。 我继续练习音阶,直到听见大门开啟的声音后,才改弹听上去较为慷慨激昂的乐曲,果不其然传来了阿姨的讚叹声以及妈妈骄傲的笑声。 我悄悄地翻了一下白眼。 这白眼要是被妈妈看见,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直到阿姨离去,琴声才停下。 我一手按着肩膀走出了琴房,妈妈高兴地对着我说:「果然是我的好女儿,非常好。」 我勾起嘴角,「谢谢妈妈。」 妈妈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要我过去,我缓缓坐去她身边,她嚥了口口水,用着满是期盼的语气说:「你阿姨最近领团到世界各国表演,你也去吧,你阿姨很希望你去。」 我愣了半晌,「世界各国?」 「对啊,大概会花上一、两个月,你趁这个机会发光发热吧。」 要是我去了,不就代表我短时间内见不到小黑了吗? 要是因为时间隔了太久导致我们失联怎么办?我可没自信自己找得到小黑的家。 我思索了好一会儿,「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妈妈愕然,「还要考虑?你不是很喜欢音乐吗?」 我莞尔,「拜託啦,给我点时间……」 「注意安全啊!」妈妈对着坐在火车车厢座位上的我叮嚀着,我朝她挥挥手说:「好,妈妈再见。」 「嗯,记得一个月内一定要有答案喔。」 我点头。 在火车驶离前,妈妈对着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课好好上,别让妈妈丢脸。」 我只是微笑,没应答。 『别让妈妈丢脸。』 为什么你不是说别让自己丢脸呢? 回到台北,本来不想上课,但为了不再接收妈妈不悦的面庞,只好硬是上了好几堂课。 接着是游忆清的课,我一踏入她的所在地,就受到疑惑的眼神洗礼。 「你上礼拜怎么了?」她问。 「……不想上课……」我尷尬地说。 她思考了半晌,笑着说:「原因这么简单啊?我上上礼拜三明明才见到你,结果这之后的课你都没来,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打电话给你妈妈,她还惊讶地不敢置信,跑去打电话问学校去,害我有些担心!」 我微愣,「前两天是因为一直练琴没去上课,星期三是表演,之后是我不想上课……你不生气吗?」 她摇头,「我寧可你不想来的时候不来,我也不希望你不想来还硬来。」 语毕,我往后踏一步,她困惑,「你干嘛?」 我乾笑,「我……我今天是硬来的。」 她愣了几秒,「呃,没关係,既然都来了,就上课吧。」 「……好……」我尷尬回应。 坐上琴椅后,我弹了练习许久的舒曼,结束后是游忆清高兴的笑顏。 「不错啊,感觉有出来了!」她说。 「真的假的!」我开心道,她频频点头。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准备下课,我向她提起:「我妈妈问我要不要跟着我阿姨的乐团到各国去表演,你觉得我怎么决定好?」 她思考了半晌,说:「看你意愿如何,不是吗?」 我沉默。 应该是看妈妈的意愿吧? 就算我拒绝了,她也会想办法让我答应。 「我再想想好了……」 「我记得你妈妈说过你很喜欢音乐,所以跟去也无妨,增加歷练也不错。」 我微笑,「我会好好考虑。」 第五章 (4) 愉悦的景色 我抱着这个问题,撑过了一个礼拜,我照常在假日时衝到火车站,照常与小黑见面。 当我们一相会,我内心更为篤定,我不想去。 到了小黑家后,阿姨正好在外头餵即将成为桌上饗宴的小动物们午餐,见此,我便奔上前去打招呼。 想当然尔,逝者如斯夫,不捨昼夜,一晃眼便天黑了。 晚餐饭后,小黑拉着我到一处长满青草的山坡上,躺了上去。 星辰围绕在我们身边,他语气轻柔,「这里是这座山里,我找过最好看星星的地方。」 我望着上方的猎户座,呆愣愣的照样造句:「你是这世界里,我遇过最不想离开的……」 待话语出口,我才惊吓,立刻坐起,然而他抓住了我的手,没让我离开。 「别跑啊,难得今天星星这么多。」他说。 我有些抗拒,又有些想亲近,内心矛盾不已,只好羞窘的躺了下来。 我往他的面庞一瞥,原先黝黑的皮肤在夜晚里更显乌黑,我不禁噗哧的笑了出来,他则诧异的看着我。 「为什么你那么黑?」我侧躺过去看向他,好奇地问。 「我妈是原住民,皮肤较黑,遗传下来的。」他注视着我的双眼。 我激动道:「你妈妈该不会是……」 话未了,他便说:「不是邵族啦,我们只是搬来这里住而已!」 「喔……」我乾笑,「为什么要搬来这里?」 「我妈当时跟我爸的恋情被反对,所以逃出来了,但我妈又习惯住山上,所以就来这里了。」 我感到惊喜,「然后你就出生了!」 「对啦对啦!」他笑说。 他的笑靨深深印在我脑中,即便双眼闔上,也是几般清晰。 我也想要有为自己生活的一天。 「该起床囉!」 我撑开紧闭的双眼,前方看过去朦胧一片,只有一个灰灰黑黑的身影在晃动,几秒后才看清。 看清后我的心脏剧烈一跳,过后尽是喜悦之情,内心的小鹿们彷彿开了一场派对。 「……小黑……!」我喃喃道。 他一手抚上我的头,轻声说:「你昨天在外面睡超熟的,抱你进来你都没感觉!」 「……啊真的吗……?」我傻笑,「谁叫你要带我去看星星!」 「好嘛好嘛,不然以后不带你去看了。」他说。 「不行啦!」我立刻坐了起来,「你不带我去看我就……我就……」 「就怎样?」他微笑。 「就……我就不回家了!」我鼓起腮帮子。 他用双手朝我的双颊拍了下去,说:「不回家就不回家,我才不怕呢!」 我抓住他的手腕,「我也不怕!」 语毕,远处传来了阿姨的呼喊声,喊着:「早餐要凉了喔!」 阿姨声音落下后,小黑才将我拉起,我一站直,便原地愣了三秒。 「你好像不知道我的名字对不对?」 他也原地愣了三秒。 「好像是耶。」 我们对看了几秒,我才说:「我叫林蔓蝶,藤蔓的蔓,蝴蝶的蝶。」 「我知道了。」他点头。 我双手抱胸,头微微歪向一旁,「我也要听你自我介绍啦!」 「改天再说。」他灿笑。 我頷首。 我今天会这么任命不是没有原因的。 『改天再说。』 『改天。』 我们还会在相约! 梳洗一番后,我跟着小黑到小木桌那吃早餐,阿姨也坐了过来,我不由得想起昨日小黑说过的话,淡淡问了句:「阿姨你很会唱歌吗?」 小黑听见后微微皱起眉头,看向我,勾起嘴角,笑道:「又不是所有原住民都很会唱歌。」 我噘嘴,「我刚好想到,好奇问问而已嘛!」 「好啦!」他轻轻笑着。 阿姨欣喜地看着我们,一会儿瞄一眼小黑,一会儿瞧一眼我,「感情真好!」 我灿笑,「对啊对啊,超好的!」 语一出,我顿时感受到小黑尷尬的情绪。 但我才不理他! 我问阿姨:「所以你的歌声到底怎么样?我超好奇的!」 「普普通通啦,没有多好!」她面颊泛起一片红晕,语气变得羞涩。 发现自己的妈妈变得几分羞赧的小黑,淡淡道:「很好听啦,别怀疑。」 听见小黑这么一说,我兴奋不已地说:「我要听我要听!好歌声就是要跟我分享!」 阿姨噗哧的笑了出来,挥了挥手,「好好好,吃完早餐再说吧!」 我「耶」了一声后,让早餐迅速与胃酸相见。 这顿早餐吃得开心,使我一不小心忘却了烦恼。 决定是否随乐团出国表演的时间,剩一些时间了,应该说,决定是否向妈妈反抗的时间,又或者是,鼓起勇气反抗的时间。 第五章 (5) 愉悦的景色 大约近中午之时,阿姨带着我去到不远处的一片山林,跟昨晚的山坡不一样,这儿满是树木。 我四处张望,心得只有一个。 山林真的都长一样啊……到底差别在哪……? 我依循着阿姨的步伐,来到了一棵大树前。 「这棵树是我们和隔壁邻居一起照顾的,夏天会结出很多荔枝喔!」阿姨拍拍树干,自豪地说。 「我没有吃过荔枝……!」我凝视着荔枝树的枝椏,有些出神。 阿姨听了感到讶异,「你竟然没吃过!夏天后你来,想吃多少阿姨都给你准备!」 我露出上排牙齿,喜悦不已,「我夏天还可以来喔!太棒了!」 真希望将这些对话录製下来。 「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想住也不是问题,不想走也没关係。」阿姨说的愉快,一副不想放我回台北。 「那可以无论何时都听阿姨唱歌吗?」我贪心地问,引来了阿姨大大的笑声和点头。 待她心情和缓后,看着远方,「你有什么特别喜爱的歌吗?」 「呃……那个……蝴蝶的儿歌?」 她勾起嘴角,双眼各瞇成弯月,「可以可以。」 她嘴巴张开,歌声便缓缓传出,「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头戴着金丝,身穿花花衣,你爱花儿,花也爱你……」 那一句歌词落下后,便没再听见什么,我疑惑地看向阿姨,她轻声说:「最后一句呢?」 我仍是不解,她则说:「最后一句就留给你吧!」 我呆愣愣地盯着她看,她笑说:「简而言之,你自己去从最后一句领悟自己所需要领悟的事。」 语一出,我的内心一阵乱流,以及满满的、说不出的凌乱。 好难懂…… 午饭后,小黑带着我到处走,看看山,看看水,我们走到了一处有着小瀑布的山壁。 我伸出了右手,朝着流水碰了上去,沁凉的感觉俄顷间自指头流遍了全身,我身体不禁一颤。 小黑见我的反应,忍不住捧腹大笑,我无奈地看他狂笑,看他笑到快躺到地上的样子。 在他起身平復心情后,牵起了我的手,用着轻柔的嗓音说:「我们再去其他地方走走吧。」 我頷首,用力握住他的手。 一路上花开茂盛,颇有春末夏初的感觉,花儿各个猩红,枝叶各个苍翠,不时有鸟儿高声鸣唱,地上更是许多小虫子欢喜来往。 也许山水会令古人那么着迷,并不是没理由的。 我嘴角上扬,想就此进入这般童话中。 要是真的进入了,是不是就不必烦恼了呢? 但这份慾望,却是早就烦恼的主因。 要不是花儿的艳丽、枝叶的翠绿、鸟儿的美声、虫子的活跃……要不是有小黑,我也不会冒出叛逆的心思,我也不会拥有自己的心。 一味的顺服妈妈,是不好的吧?我可以这么认为吧? 有自己的想法是好的吧?我可以这么认为吧? 对吧? 游歷完后,我们回到小黑家,两人坐在户外,望着点点星空说话。 「你和阿姨会去都市吗?」我问。 「我妈偶尔,而我好几年没去了。」小黑说。 我推了推身旁的他,「你上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他思索了半晌,耸肩,「九岁的时候吧?」 我惊叹,「好厉害啊!」 「什么好厉害,你不也是十几年没上过山吗?」他无奈地笑着。 「但我还是来了啊!」我回应,「你不来台北看看吗?」 他摇头,「我不是很想去都市。」 「为什么?」 「不知道,就不喜欢,应该说我很难融入。」 我将头靠到他肩上,「来一下嘛,说不定你会改变想法,就跟我一样。」 他轻声笑了一下,「你就那么想让我去吗?」 「当然!」我篤定地说。 他沉默了一下,「我去不太好。」 我疑惑,「为什么?」 他莞尔,「没什么,就对你不太好而已。」 我仍是困惑,但他并未解释。 有什么不好?因为会打扰到我?那我来这里不是更不好吗? 「你知道为什么当人们想维护自己被反对的恋情时要逃离家乡吗?」他用着平淡的语气问了一个跳痛的问题。 我轻轻摇了摇头。 他说:「因为认识他们的人,视线太过烧灼了……」 第五章 (6) 愉悦的景色 在我千拜託万拜託的情况下,我正坐在小黑房间,看着他收拾行李。 「就两天好吗?」他边说边折着衣服。 「好啊当然好!」我兴奋道。 你来我就满足了,就算只有一天。 「兴奋什么,我要交换条件。」他赌气道。 我爬到他身边,「交换啊!要交换什么?」 「这个吗……」他沉思了一下,「我到时候再决定。」 「好吧。」我伸出双手,将他叠好的衣服全部压扁。 他见原先整齐的衣服倒了一半后,拧着眉,捏了捏我的脸颊洩愤。 说是捏没错,但当他捏了我的脸颊,当我将手覆盖到他的手背,当我们俩一时的对视,心脏好似停止跳动般,氧气怎么也无法灌入体内,身体怎么也动不了。 他的双眸映着我的身影,越放越大,直到眼前变得一片朦胧,他的面容,我怎么也看不清,唯独双唇的温度,是清晰不已的。 我闭上双眼,并没有排斥,内心反倒是满足,更多的是欣喜。 我无法将脑袋的紊乱清理乾净,只是不断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在他停止亲吻时便脱口而出。 「我还要亲啦……」 语毕,愣住的不是他,而是我。 我惊地摀住脸,跳了起来,死命往外衝。 丢脸的行为连自己都无法了解,此时只有把嘴巴炸烂的想法而已。 我一路跑到楼下,到墙角蹲下,尷尬地不敢再看见小黑。 但时间不早了,小黑背上行李走了下来,轻轻点了点我的肩膀,说:「该走了。」 不得已,只好跟了出去。 几般困窘的气氛飘荡,阿姨不知上哪儿去了,我有些害怕的望着小黑的背影,他背上除了他自己的行李之外,还多了我的。 他将行李安置在机车上,跨坐了上去,我缓缓走到他身边,僵硬地坐到后座。 不如以往的是,我尷尬地不敢拥上去,他没说什么,只是将手伸到我的手附近,轻轻一拉,使我呈现环抱他的姿势。 在我脑筋一片空白之时,机车向前迈进,风儿吹拂下,我的头靠上了他的背。 能否什么都先别想,就只跟随着直觉? 坐到火车上也是,即便他就坐在我身边,我也不敢看向他。 我仔细回顾了一直以来发生过的种种,以及各个情绪、各个情感,一时半刻间豁然开朗。 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是该对他说什么,像是…… 「我喜欢你。」 对!就是这个! 嗯? 我望向他,嘴巴微开。 「……有没有听到啊你?」 我哑口,同时耐不住嘴角上扬的衝动。 我望着他傻笑,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见我这副模样,轻轻拍着我的脸颊,唤:「再这样我就不理你囉。」 他的一句话就如魔咒般,我皱起眉头,拋开一切面子问题,「我也喜欢你啦!我要抱抱!」 他听见后笑了起来,照着我说的,给了我一个拥抱。 原来拋开一切包袱,说出自己的想法,才能有获得的机会。 在这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夜晚,我打了一个大呵欠。 「先睡吧。」小黑用着柔和的眼神注视着我。 「那我要靠在你身上!」我说。 他笑了,说:「可以可以,你要怎样都行!」 我欢喜的靠上他的肩,贪婪地说:「哄我入睡!」 「怎么哄?」他乾笑。 「嗯……唱歌?」我闭上双眼缓缓道。 「……能不能摸摸你的手就好?」他放低音量。 「好啦。」我莞尔。 我的手被他的手握住,轻轻地,柔柔地,暖暖地,此刻的心还痒痒的。 人生就这么短,也不知道下辈子会过得如何,那么此时贪心点有什么不好的? 第六章 (1) 客栈 小黑还未摇醒我,我便睁开眼睛,瞄了眼窗外黑漆漆的景色,知道了这趟车程即将结束。 我坐直了起来,小黑看向我,「我原本想让你多睡个几分鐘的。」 我用着惺忪的睡眼看着他说:「没关係,回家还可以睡。」 说到回家,我的瞌睡虫立刻被驱逐,「是知道你能住哪里没错,但我们要怎么去?」 「走去?」他天真地问。 「什么走!这个时间在都市里穿梭是没人会管没错,但等走到都天亮了!」 他微笑,「有什么关係?」 我疑惑。 「不过就一起散步到天亮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心动了,乖乖坐好等车子停靠,等我们俩的安静约会时光到来。 待我所期待的时刻到来,我一站起来,就伸出一隻手将小黑勾住,外人看上去就像个甜蜜情侣。 他没有挣脱,只是让我将他勾得紧紧的,要不是我矜持,没抓起手猛亲,不然早就被旁观者抓去警局,指控性骚扰了。 在我享受美好时光时,一踏出火车站,又是那熟悉的身影,又是那熟悉的车子,我登时心灰意冷。 要被看见了…… 因为来不及闪躲目光,而与陈安岳对视,他顏色尷尬,我脸色更是困窘,手还僵硬的勾着小黑。 小黑感受到了几秒鐘的糟糕气氛,小声问:「你朋友吗?」 我微微点头,拉着小黑缓慢地走向陈安岳,走近后,我用着乾涩的嗓音对着陈安岳说:「你该不会又在这里等了吧……?」 「嗯。」他说。 我轻轻收回了紧紧勾在小黑手臂上的手,推了推小黑,「能让我们说点话吗……?」 他笑着点头,手指着不远处的路灯,「我到那边等。」 「嗯。」 我不捨地看着他走到路灯下后,才又回头看向陈安岳。 「你交男朋友了?」他脸色凝重。 「没有,我们只是……」 我们还没在一起…… 「只是朋友?」他语气充斥着困惑。 「不……也不算……」我一时间语无伦次,「是……是我喜欢他……」 话未了,他便说:「你单方面喜欢他?」 「不是单方面!」我有些激动,说完后才尷尬地望向地面。 「所以……你们互相喜欢,然后之间又什么也没有?」他语气平淡,却使人倍感压力。 在这压迫下,我只得微微点点头。 他轻笑,「这些日子啊,原来如此。」 我微愣,抬眸望向他,「……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上车吧,我顺路载他。」 本来想拒绝他,但他的脸色实在看不出一丝丝平和感,因此只好硬着头皮拉着小黑上了车。 在车上,气氛凝重,陈安岳只问了句「要到哪里」后便安静地开车。 我头垂得低低的,相当不好意思。 这种时候,谁能够继续妄想两人约会啊…… 先是抵达了小黑今晚住宿的旅店,我含情脉脉地从车窗往外凝视着他,向他道别。 我才刚举起手要挥,车子就往前迈进,我一脸狐疑的望向驾驶座,但陈安岳什么反应也没有,再看向小黑时,他已经成了远处的小黑点。 小黑下车后,陈安岳原先的低气压突然转变,一丁点不悦都没流露,天地之差的转换,使我不禁轻声问:「你怎么了?」 「没事。」他语气轻松,少掉了方才的压迫,现在看来反而带些喜悦感。 他的反应令我有些惊吓,实在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等着车子抵达宿舍。 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到处乱说。 盥洗完后,我瘫在床上,独自思考着。 缘恩早早睡去,房内只开了书桌上的一小盏灯,我爬到窗户边望外一瞧,多处灯火已熄灭,多数人大抵也都睡着了。 寧静的夜里,我有些小兴奋,看着找不到小黑的黑暗都市找着小黑。 他睡着了吗?还是正在玩弄着旅店里摆放的,平时山上看不见的物品呢? 他是否有一秒鐘的时间想起我呢? 我离开床边,将灯关上,外头明月的光线悄悄地从窗户走进房内,一道明亮的光芒打在地上,在这里,也许也在小黑那……说不定我们正同时被月亮关照呢。 我拉起被子,闔上双眼。 早点睡去,是不是就能早点与小黑见面呢? 第六章 (2) 客栈 我好像想得太美了。 这个早晨,起床后才想起自己根本没跟小黑约见面时间,去他住的旅店外乾等又不知道会等到什么,连他住哪间房都不知道,更不可能亲自去敲他的门。 可以庆幸的是,上午并没有课,因此我全副武装,随意跳上了辆公车后便前往小黑住的旅店。 所谓念力及吸引力法则,虽然不知道成功率,但在这种时刻,用总比没用好,也许这正是为了我而提出的理论。 因而我在公车上,唯一想到的字只有「小黑」。 皇天有时负苦心人,费尽千辛万苦到达旅店,却没看见他的身影,我沮丧地叹了口气后才愣住。 不对啊,小黑只是他的绰号,又不是他的名字!我应该想他的名字才对吧! 歷经思考后,我决定随地就座,闭上双眼,使脑袋里只剩下「钟向泠」三个字,只不过才开始几秒中便被打断了。 「妹妹啊你怎么了?」一位老阿伯俯身用着台湾国语问道,我这才站起来,乾笑,「没事没事,我休息一下而已!」 「是吗!那就好哦!继续休息!继续哈!」 「好!」 尷尬对话结束后,又有一人拍我肩。 怎么了?这次换哪个老阿嬤了? 我皱着眉回头望去,得到的一句话是:「你干嘛啊!这个脸!」 惊叹语气就算了,还附加笑声。 我绝望地看着小黑,「遇到你了……真巧……」 总归,我也不知道念力和吸引力法则有没有用,但至少见到了小黑,现在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我拋开方才的愚蠢事件,展开笑顏,「我带你去早餐店吃早餐!」 他頷首。 我一把抓起他的手,跑向正准备停达的公车,路程不长,不一会儿便到了大学附近。 我牵着他的手走到一直以来光顾的早餐店,我们各自点了想吃的早餐后就坐进了店内最里头的座位,想不被外界打扰。 「你明天要什么时候离开?」我问。 「都可以。」他灿笑。 我心一震,耐不住笑容,「那你待久一点好不好?」 「可以可以,我晚上再回去也行!」他用着宠溺的语气说道,但我的理智却来敲门,我收回了笑容,「你还是不要太晚回去好,不然晚上骑山路很危险……」 他听见我的话后明显愣了半晌,「我都骑这么多年了,那还差这一次?」 我猛力摇头,「不行啦不行!听我的!」 他噗哧了笑了一声,温柔地说:「好,你说什么我都听!」 「那……那你不要回去了!」我开完笑道。 他伸手往我脸颊轻轻一捏,「想得美!」 稍微多留个几天也好嘛…… 但既然说好了两天,我就不再贪求了。 用完早餐后,我带他去大学内走走,走了一段时间后我才提起:「我下午有课要上,你能不能在校园晃晃等我下课?不会很久!」 「可以啊。」他理所当然地说。 「真的可以吗?」我睁大实在不怎么水汪汪的双眼问。 「可以啦,不然你觉得我能跑去哪?」他笑道。 「哪有什么不能的!你那么久没来都市了,能逛得可多了!」我对着他挥舞着双手。 「真的耶……那不然我偷偷去逛逛然后不要回来找你好了!」他双手抱胸。 他一说完,我便伸出双手不断拍打着他的手臂,闹:「不行不行不行!你乱跑的话我也要乱跑!」 他无奈地笑了几声后张开双臂将我拥入他怀中,我第一时间愣住,因而没再乱吵。 在我正准备开始享受他剧毒的怀抱时,却狠狠地被一个声音打断。 「蔓蝶?」 听见声音后,我先是僵住,半晌后,我不断往他怀里鑽,怎么样就是不想被缘恩发现。 而小黑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对劲,加上刚才我的名字飘荡在空气中,所以他松开了双手,想弄清楚状况,但即便他松了手,也仍然被我紧紧抓住。 虽然我好好的躲在小黑怀里,该来的还是会来,深深印在我肩上的那个触感,搭配令人寒毛直竖的嗓音,使我不得不离开他的怀抱,看向那位一手搭在我肩上呼唤我的缘恩。 与她对上眼的片刻,我用了「你认错人了」的眼神看着她,她则用了「你给我解释清楚」的眼神回应我。 你不要认出我就不会有这种场面发生了嘛! 第六章 (3) 客栈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缘恩的地方一定会有张曜悉,有张曜悉的地方一定会有陈安岳。 陈安岳和缘恩两人不约而同散发着质问的气息,张曜悉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有些讶异而已。 我在小黑身边站直,乾笑,「……今天天气真好!」 缘恩瞇起双眼,「你们这是……?」 我还未出声,小黑便自己说:「我叫钟向泠,我们两个是……」他吞了口口水,「好朋友。」 喂!跟他们见面才多久就告诉他们你的名字,我问了你那么多次你都不讲,还是我去问阿姨才知道的耶,怎么可以这样! 「你……你好,我叫王缘恩……」缘恩尷尬地说,而我见另外两人似乎没有要表示什么,便亲自出马,先是比陈安岳,再比张曜悉,说:「他叫陈安岳,他叫张曜悉……这样。」 小黑点了点头后,我们五人立即陷入沉默。 缘恩把我脱离这尷尬小圈圈内,满脸困惑地问:「他是谁?」 「钟向泠?」我耸肩。 「不是啦!」她翻了一个白眼,「你们刚才怎么抱在一起?」 「……想抱当然就抱啊……」 我使用多年的脑袋最近时常当机,总是说出令人无语的回答。 「……他不会就是你这些日子里私会的男朋友吧?」她无视我的无脑回应问道。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小声叫道,「是我们互相喜欢,只是还没在一起。」 她脸色无奈,我则反驳她的眼神,「你和张曜悉不也是这样吗!」 她愣了几秒。 啊!对!他们两个还不知道对方喜欢自己啊! 我对她露了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尽是尷尬。 并不是我不愿意陪小黑面对这三个人,而是因为在时间的奔跑下,我要上得课已经准备开始了。 在缘恩愣住之时,我对着她笑了一会儿后,将她拉回充满尷尬气氛的小圈圈内,缘恩明显不敢与张曜悉对视,陈安岳则明显对小黑具有杀气。 呃……打扰一下,我能去上课了吗? 我将这句话吞了下去,只是看了看手錶,再看看所有人,小黑似乎发觉到了,便担任击垮沉默所建起的墙的第一人,他看着我问:「你要去上课了对吧?」 我点头。 「赶快去。」他轻推了我一下,但我并没有走掉,「这样好吗……?」 「没什么不好,快去。」他再次推了我一下,我这才一一向他们道别。 你们应该会友善相处的吧? 我抱着些许不安的心情去上课,上课期间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下课便往外衝,只是一出来便不知该往何处走。 他们在哪里? 我差一点就仰天长啸了。 为什么我又忘记约地点约时间了? 我绝望地走在大学里头,四处观望,也许幸运能找到他们。 走了约莫半小时,我看见了缘恩,我立刻大吼她的名字,然而走在她身边的只有张曜悉。 陈安岳那小子把我的小黑拐去哪里了? 问了缘恩和张曜悉,也是一问三不知。 我走遍大学的各个角落,眼看天空已成彤霞,明亮的金乌不再刺眼,斜暉照应下,我停下了脚步。 也许明天会遇到…… 他总不会不向我道别就离开吧? 不会吧……? 隔天一早,我随意打理好便准备衝出门,正要往房门外踏时,一隻手被缘恩拉住。 「你要去哪?」她语气有些焦急。 「什么去哪?我要去找小黑!」我用力往外走,想挣脱她,她却迟迟不肯松手,「你别去!去了也没用啊!」 「什么叫没用?昨天我就是那样等他的!我可是有等到的!」我奋力挣脱。 「我说过你去了没用,你别去啦!」她语气越来越激动,我挣脱的也越来越大力,我心里满是不解,大吼道:「我今天如果没见到他,那以后我要怎么跟他见面?」 「就是不让你们见面啊!」 话一出,我愣住,她也愣住,我回头看向她,嘴角微微抽搐,「……什么叫不让我们见面?」 她用着惊吓的面容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蔓蝶……你们不适合……」 「……什么叫不适合?不适合然后呢?」我睁大双眼,内心揪成一团。 「……从头到尾都不适合,他也这么觉得,所以他昨天就回去了,因此你就算现在在那里等上一辈子也等不到他……」她平淡地说,却能感受出她的紧张感。 「他怎么可能那么觉得?怎么可能!」我大叫。 她抓起了我的双手,「别做梦了,要是他觉得你们适合,就不必跟你维持朋友关係了。」 我轻笑,「……你们昨天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要他滚?要他消失?」 她抿了抿唇,「……那都是他自己决定的……」 「不要转移话题!」我瞋甚不已,话一讲出似乎吓到了她,见她微微一颤,才说:「我不清楚……我也没讲什么……主要是陈安岳……」 第六章 (4) 客栈 我不顾缘恩的阻挡,衝出了宿舍,我气急败坏地掏出了手机,用力压着手机按键,播给了陈安岳。 响了好几声他才接起,接起后只是冷冷一句:「现在到学校门口。」 我还来不及对他口出秽言,他就把电话掛掉了,我只能怒火中烧地前往学校门口。 一抵达学校门口,便清楚看到陈安岳倚在门边,双眼无神的望着远方,我迅速靠了过去,愤怒地说:「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他回神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拉起我的一隻手往别处迈进,我困惑地问:「你干嘛?有话不会快点说,还要拉我去哪?」 他向后丢了一句:「你先跟我去几个地方,去完后我才要跟你讲这件事,不要拉倒。」 他的逼迫下,我无奈,只得暂时熄灭内心的几万把火,随着他去。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提起这件事,他不提是因为他不想提,我不提则是因为我清楚假若不断提起,他会不会不跟我说。 走了一小段路后,我被他拉上公车,好些时间过去,他又拉着我下车。 一下车眼前便是近期在学校最受欢迎的一间冰品店,他展开笑容,「选你想吃的。」 我不悦地往他一瞄,却感受到了他眼里传来的阵阵讯息,像是「给我听话」之类的。 我往橱窗内一看,立刻被写着口味的牌子里的其中两个大字所吸引,毅然决然选了它。 陈安岳见我选了它便问:「你喜欢荔枝口味?」 我摇头。 我没吃过荔枝我怎么会喜欢? 我只是想起阿姨而已,我只是想起小黑而已。 待他也选好他要吃的口味后,我们稍待了片刻,拿到冰后,我双手将其捧着。 不知为何,实体实在不怎么吸引我,它看上去就像特别盛装在盒子里的原味刨冰、吃起来没味道的白开水口味。 但当我舌尖一与它接触,好似百花盛开,甜味全顺着舌尖跃上了舌头欢喜舞动,它们全拉了味蕾作舞伴,办起了最为欢乐的嘉年华。 这神奇的触感使我不由得展露笑顏,发现我的笑靨的陈安岳似乎也因此放松了不少。 享用完后,他又带着我跑遍各地,各个被十足讨论过的地方,各个夺得满分评价的美食,他利用今日带我跑遍。 也因此,我一不小心流露了更多的笑容。 不久后,我们俩一同迎来了日落。 暮靄笼罩,路边灯火亮起,在公车上看见路上仍有许多学生在行走,我这时才想起,我翘掉了学校的课,我违背了妈妈的规定,本该羞愧的,但冒上心头的,却是小小的兴奋感。 我将蹺课一事拋之脑后,安静的搭乘公车,陈安岳一路陪我坐到宿舍附近,我们一同下了车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想得到的答案还未得到。 我双手插腰,摆出一副凶猛样,「该跟我说了吧?」 「先别急。」他勾起嘴角,「你觉得今天玩得开心吗?」 我愣了半晌,才微微点头。 「所以说,我认为你适合的是都市,和能带你去玩的人,而不是在山中,和只能陪你面对面发呆的人,你懂吗?」他说。 我皱起眉头,「才不是!你又知道我和小黑在山中只能面对面发呆了?而且就算只是发呆我也很快乐!」 「你会因此而快乐是因为你现在喜欢他,你有想过一旦热恋期一过你的生活会变得怎样吗?无聊?乏味?」 「无聊乏味也是我自己去面对的,到底关你什么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我想要的,因为我从来没有那么渴望过……没有渴望到……想拋弃一切……」 「你真的不该焚林而猎,人生还那么长,你想就这样为了一时的喜好放弃一切吗?」 他朝着我前进一步,我立刻向后退。 「不为喜好而走,活得像个死人。」 『我只是跟他说了一些话,最后决定要走的是他,而且他本来就有打算这么做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断反覆思索着陈安岳说的话,却怎么也想不透。 小黑他真的是早早就打算离开我吗?正因为他这么想,才对我告白?那他昨天为什么要答应等我下课?只是为了把我赶走?那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我那么多事……而自己又食言……? 我不禁开始怀疑他们那些话语的真实性,只因我无法相信小黑会做出那般决定。 一个夜晚过去,又一个早晨过去,我只是躺在床上,没吃饭也没喝水,过了两天,无论缘恩怎么叫我我也没反应。 没感觉啊。 这种毫无意义的日子,过起来跟过去的感觉一模一样,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不能选择最轻松的方式过? 「别躺了!你想饿死吗?」 尖锐的话语刺进我耳膜,缘恩一边叫,一边摇着我的肩。 我没说话,紧闭双眼,彷彿这个空间只有自己存在。 「你不能一直这样!」 她话一出,好似点燃了一根蜡烛,不一会儿功夫便使我的心头烧出熊熊烈火。 我当然明白我没办法得到我想要的,但原来我连选择过轻松日子的权利也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我喜欢的每一件事都要被控管?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推我进他们认知中所谓「对我最好的选择」的深渊? 他们怎么就是只听听我的想法,然后不了了之? 什么叫我不能一直这样?我只能依循你们的心愿吗? 我只想跟我喜欢的人过我想过的日子……这真的就这么不应该吗……? 第六章 (5) 客栈 缘恩一人当然拉不走我,最后是出动了另外两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才硬是将我拖离房间。 出了房间后,我面容憔悴,完全无法思考,只是紧握着手。 他们将我带到一间小餐馆,点了许多道菜,陈安岳盛了一大碗饭交给缘恩,缘恩接过后不断将饭往我嘴里塞。 起初我拚命挣扎,但由于好几日未进食,因而没有力气继续反抗,只能任由饭菜一口一口送进我嘴里,再无力的将它绞碎嚥下。 只不过我再怎么努力吞嚥,就是嚐不出味道。 我也不知怎的,虽然不快乐,却也说不上难过,所有情绪好似抽离了我的身体,逃离了我的思绪,此时的我装不出笑容,更哭不出眼泪,我的面颊,彷彿停止运动般,什么表情也做不出。 「……我吃不下了……」 我一开口,所有人便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有些讶异地看着我。 我的语句,丝毫听不出起伏,只是平淡,再平淡,但他们却因为我开口而欣喜,以至于没有意识到。 或许不是没有意识到,而是符合了他们对我的第一印象,那个日子得过且过的我。 无所谓,既然这是他们想要的。 他们是不是,就是在等我变回那位乖巧听话的女孩呢? 我悄悄松开了手,原先躲在手掌中的玻璃球掉落,一响亮落地声在眾人的谈天声之下变得微不足道。 既然已经见不到小黑了,那我就任命地,用一直以来的、听话的自己过生活吧。 反正我也不过是回到过去,我也不过是因百感交集而没有情绪,喜怒哀乐又不是说走就走,该高兴我还是会高兴,该难过我还是会难过,应该没什么损失才对。 那天之后,我的生活又恢復以往,同样去上课,同样和缘恩到处晃,确实没怎么影响到。 今天也是一如往常的和缘恩去了谱店。 一到谱店,缘恩便兴奋的寻找她最爱的作曲家,找着找着,她突然递了一本谱给我,欣喜地说:「是你最爱的贝多芬耶!」 我接过谱,高兴地看了封面和封底,「每次都找不到,今天竟然有,好棒。」 她先是僵了一下,又挤出笑容,「那就买吧,要就趁现在!」 我点头,「我要赶快回去弹。」 「那我们快去付钱!」 我看了一下她的双手,「但你还没选耶。」 她甩了甩手说:「我没找到我要的!」 「那你先出去等我吧。」 她扬着嘴角頷首。 是很平凡的生活没错,只是让我困惑的是他们所有人的反应。 他们最近总是特别兴奋,不停对我说话,而我回应后就会看见他们不到一秒的尷尬眼神,但我真的不记得过去相处时我有那么容易让他们尷尬啊! 我真的不记得…… 光是他们三个人这样就算了,我上游忆清的课时也是特别怪异,平时正常教学的她,今天听我弹完琴后竟然翻了一个大白眼,大到快把地球给盖过了。 「你是怎么回事?太久没练琴?」她一手靠在钢琴上面,一手扶额问。 「我哪有太久没练。」我真诚地凝视着她,「我每天都有练,而且比之前认真。」 她深吸一口气,「不是我怀疑你,只是我真的不想再听你弹了,你先下课回去吧。」 我愕然,「但才刚上课不到十分鐘耶。」 「我觉得现在的你弹出来的根本不能听。」她挥了挥手,「回去吧。」 我感到莫名其妙,但也只能接受,我抱起所有的谱往门外走,身后传来了一句话。 「在你水准回来之前,我不想上你的课。」 我不敢回头,只怕眼泪滴下来。 我明明特别努力去练了,怎么今天被说成这样? 只是一踏出教室,我便忍不住了,我举起一隻手想拭去泪水,往脸上一碰,却是乾的。 我的眼泪去哪了? 第七章 (1) 预言 也许只是我变得坚强了吧?只不过没滴下眼泪,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维持着有些沮丧的心情,一路走去琴房,进入琴房内,我开啟了眼前那架平台钢琴,拉出依偎在琴身的琴椅坐下。 我弹出的东西到底怎么了?我怎么听都跟之前一样啊!甚至更好!为什么游忆清听了后那么不悦? 反覆思考令我感到疲累,为了改变心情,我弹起了我最喜爱的那首,哥哥所作的曲子。 弹到了中间,最为激动的乐句之时,房门被奋力打开,吓得我抬起了双手,错愕地看向门口。 站在门口的是同样错愕的缘恩,她眉头微皱,嘴巴开了一些,满脸不解的看着我,见她如此不解,我也不解。 她有些激动地往我这边靠,「刚才是你在弹?」 我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她将琴盖盖上,「你先回宿舍休息一下吧。」 「为什么?我还想练。」我内心充满了问号。 「不……只是听起来感觉……你很累……」她伸出双手,轻推我的肩膀,「走啦,我陪你去走走好了。」 「……喔。」 我被莫名其妙地带了出来,对于缘恩方才说的话我百般不解,更是好奇她们怎么会反应如此激烈,我明明弹出的东西,很合自己的意啊! 我摇了摇头,想将紊乱的思绪全部甩出头。 我和缘恩在校园内的草地走着走着,风光旖旎,几般愜意,此时手机铃声响起,看见了小萤幕上头写的是妈妈的手机号码,便有些犹豫地接了起来。 「……喂,妈妈?」我说。 「蔓蝶,你是不是弹出的音乐让你的老师不满意?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你平常不是很正常吗?」妈妈一打通电话后便不停质问,使我措手不及。 「我……我也不知道……」我尷尬地说,「我自己不觉得差啊。」 「是吗,你明天回家,学校那边不用担心,你先回来住,顺便告诉我出国表演那件事的决定如何,就这样。」 「嗯,妈妈再见。」 我掛上电话后,不禁发愣。 妈妈怎么知道的?而表演我是不是该答应?毕竟我即便没答应也见不到小黑了,但为什么我就是怎样也不想点头……? 小黑……我还是好想见你…… 不是我不愿意放下小黑,而是我无法放下,我会乖乖的,所以能不能,允许我在心中默默地想他? 我真的会乖乖听话,如果你们大家答应让我想他的话…… 突然被叫回家,缘恩稍稍被吓到,但之后反应却是拿起电话,打给陈安岳。 现在是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告知陈安岳就是了? 那一通电话,让他再次自告奋勇说要载我回去,我则是让他将我载到火车站前就好。 没想到隔天为我送行的不只陈安岳,连缘恩都来了。 缘恩你来干嘛?不如去陪陪你的张曜悉,能陪还不陪,我想陪小黑都陪不到耶! 我嚥下这一句话,向他们挥手道别——不,应该说是挥手永别。 我很清楚妈妈的作风,她大概短时间内不会放我回台北了。 我只希望她别发现我前几天又蹺课了。 我坐上令我感到浮躁的火车,向台北道别。 要是我还能高兴地向嘉义问好,那该是多美好的事。 我看着窗外,试着将渴望丢出去。 想想小黑就好,想更多只怕犯更多愁。 第七章 (2) 预言 我一路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回台中。 其实一路上的稻田梯田也很多,只是过去不曾关注而已,但关注再多又如何?谁来与我论述这般美好? 一下车,我便死命忘却方才所见的景色。 只要我不去再三回味,我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一切等到我感到孤寂时再想起也不迟,平时我就只是个听话的孩子。 回到家,一踏进门口,妈妈正坐在客厅的棕色沙发上,她说了句:「回来啦。」我才回应:「妈妈我回来了。」 我将行李迅速放进房间后走了出来,到客厅坐到妈妈身前,她问:「你的老师为什么会觉得你弹出的东西不能听?」 我微微耸肩,「我也不知道。」 「她不会是不想教你了才这样说吧?」 我笑道:「不可能啦。」 妈妈微愣,「你为什么要微笑,然后用那么严肃的语气说话?」 我诧异,「有吗?」 「有。」她说,「你每一个表情跟语气都很不搭。」 「真……真的吗……?」 她起身,「无所谓,你有乖乖听话就好。」 我真的语气跟表情不搭吗?怎么可能? 这样真的无所谓吗? 我用手拍了拍脸。 既然妈妈觉得无所谓,那铁定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只要继续听话,她就不会怎么样了! 我回到房间,看见了桌上放着缘恩送给我的一隻笔,拿起来看了几眼,意外手一滑,将笔摔落至书柜旁。 我俯身去捡,抬头时便看见了一张纸夹在哥哥生前的好几本书里的其中一本中。 我没有看过哥哥的这些书,自然不会发现这张纸,而这张纸吸引我的原因,其一是因为它露出的一角画了隻蝴蝶。 我将纸抽了出来,仔细一瞧,发现是一页谱,上头还满满的都是涂鸦,图案中不是花就是蝴蝶。 我相当确定五线谱上的字跡是哥哥的,但他的谱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涂鸦? 正面看完后,发现这面谱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只是上头的蝴蝶,却让我心头有些痒。 这怎么看都是我画的。 我记得小时候特别爱画花和蝴蝶,只因为爸爸的一句话,但是什么话来着,我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真正让我感到好奇的,不是爸爸所说的话,而是这面谱为什么没有跟哥哥其他曲子收在一起。 我将谱放到桌上,不再研究,只是坐到窗边,无所事事。 这件事待会儿再问妈妈也不迟。 这样想过来,现在就连爸爸和哥哥的事我都没问过妈妈。 真不知道问了会如何,但我也有权利知道吧? 今天一天休息,我并未提及谱的事,但想了一个夜晚,这问题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弄得我整晚没睡好。 在妈妈还未醒的早晨,我轻声走到了客厅,坐到沙发上,将手上的乐谱摊平仔细察看,这张乐谱边缘有些破损,里头的内容却相当清晰。 我观察着上面的蝴蝶,再轻哼乐谱的旋律,这一哼,我又更确信这是哥哥所作的曲子了。 在我专注于乐谱之时,依稀听见了跫音,我抬眸望去,与妈妈疑惑的眼神接触。 「妈妈……?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我困惑地问。 「只是突然惊醒而已。」她说,并往我这边走来,「你又在干嘛?一大清早的。」 我来不及将乐谱收起,妈妈看见后愣住。 大概静默了几秒,妈妈才问:「……你那是从哪来的?」 我用着尷尬地脸说:「房间书柜里的书里面……」 她叹了一口长气,「别看了,给我。」 我疑惑,「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听话!」她突然瞋甚叫道,使我身体颤了一大下。 我有些抗拒的交出乐谱,「妈妈……为什么你不跟我说哥哥和爸爸的事……?」 不知哪来的勇气,但我真的困惑不已。 「他们怎么说都是我的家人,为什么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不解地问。 「……不是不告诉你,只是不适当。」 不适当? 第七章 (3) 预言 见妈妈的反应,我也不敢再多问什么,但这个问题始终在我心里,怎么也出不去。 持续到了午时,我和妈妈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桌面摆满了各式菜餚,香气扑鼻,却引不起我的食慾。 妈妈开始食用后,我拿着筷子,要挟不挟的,妈妈看了便说:「快吃啊,愣着干嘛?」 「嗯。」在妈妈的催促下,我被迫挟起一些菜,送入嘴里。 自从知道小黑离开后,即便精神稍稍恢復,食物仍是食之无味,虽然找回了喜怒哀乐,但不知怎么的,周围的气氛反而令我不解。 我缓慢地咀嚼口中的食物,硬是将它嚥下,看见碗里还有一大碗饭,我就觉得厌烦,更是有想吐的感觉在。 平时还可以尽量吃完,但今日加上了徘徊不出的问题,我更加难以下嚥。 「……就这么想知道,想到连午餐都吃不下吗?」妈妈放下筷子,拧着眉看向我。 「我……我是很想知道……但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那就算了……」我努力保持着礼貌的态度回应。 「也不是不愿意,只是你怎么会问起?这么多年了。」妈妈紧紧盯着我瞧,我语气僵硬,「……因为有人向我提起……」 妈妈微愣,「谁?」 我尷尬地沉默了几秒,才说:「爷爷……」 语毕,妈妈脸色微微改变,散发出愤怒,不悦地说:「我不是从以前就要你别去找你爷爷吗?」 我赶紧摇头,「我没有特别去找!只是……只是在一次表演时遇到了……我原本没认出来,只是觉得有几分神似,加上有问题问他……而他自己向我说他是爷爷……然后就……」 「什么?」她叹气,「你表演遇到你爷爷,然后他自己来认亲,之后跟你提起你爸爸和哥哥?」 我点头,不敢与妈妈对视。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原因的,你难道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好好遵守吗……?」 「对不起……妈妈……」 「算了。」 别就这样算了…… 『总而言之,不准再去找你爷爷,他满嘴胡言乱语。』 我回到房间后,内心思绪縈绕不清。 所以妈妈一直以来不让我见爷爷,就是因为他总是胡乱陈述事情?那么哥哥和爸爸的那些事也都是假的?妈妈送他去养老院的原因也是? 要不是妈妈在家,不然整栋透天厝现在大抵充满了我纠结的嘶吼声。 此时客厅的电话响起,听见妈妈接起的声响后,随即传来的便是掛电话的声响。 打错电话了吗? 然而,不用几秒电话又响起,这次妈妈并没有接,我疑惑,轻轻走出房间往外一探。 妈妈在客厅啊! 但她只是放着铃声继续响,我鼓起勇气走了出去,问:「妈妈……你怎么不接电话……?」 她轻轻勾起嘴角,「我为什么不接?因为那是你爷爷打来的。」 「为……为什么刚好我在家的时候打来?」我有些害怕地问。 「他没有特别挑时间,是他几乎每天都打,今天刚好在你在家的时候打来。」妈妈说。 我疑惑,「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哥哥和爸爸去世。」 「那我为什么都不知道……?」我困惑不已。 「因为我习惯,只要他打来,我就会拔掉电话线,只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我的手机号码,电话打不通就打手机。」妈妈轻轻耸了耸肩。 我愣了半晌,「所以今天你那么早起床……是因为爷爷一直打给你吗?」 「当然。」她说。 「你先回房间,把门关上。」妈妈说。 我依照妈妈的话,回到房间后,将门关上。 我靠在门边,因为我知道妈妈要打电话给爷爷说个清楚,而这次我要是没听见什么,肯定又有一堆事情被蒙在鼓里。 半晌后,果然传来了妈妈细小的说话声。 我尽可能地往门便贴近,可惜声音仍是断断续续,只得听个大概。 「我说过那件事不是蔓蝶害的,全是因为他们运气不好,与风雨衝突,所以请您别再怪蔓蝶了好吗?」 听见自己的名字传出,我立刻颤了一下。 其他话语实在听不清,就唯独这句,妈妈说得特别大声,语气特别重。 结果偷听反而卡在心里的问题更多了…… 妈妈真的是打给爷爷吗?还是说是我弄错了? 但什么我害的,那又是什么? 我不敢再多做思考,我爬到床上,用棉被阻隔来自四面八方的声响,努力让自己沉沉睡去,好隔绝妈妈越发激动地说话声。 『……不是不告诉你,只是不适当。』 要是真的那么不适当,那我寧可不要知道。 只不过我的好奇心却不断增长。 第七章 (4) 预言 叫醒我的不是妈妈,是手机铃声。 我接起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是陈安岳的。 「喂,林蔓蝶?」 「喂……」 我一出声,他便愣了几秒,「你回家里还好吗?」 「什么还好?有什么不好吗?怎么这么问?」我有些疑惑。 「你妈妈没问你什么吗?」 「什么问什么……?」我听来感到糊涂。 「呃……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心情啊语气啊。」 我思考了半晌,「语气倒是有,她说我语气跟表情很不搭。」 「喔……是喔……」 我皱眉,「你知道她为什么那样说吗?我实在不懂。」 「这个吗……我不清楚耶……!」 我将电话放下,不顾通话是否结束。 我肯定是被各种事情给蒙蔽了。妈妈蒙蔽一件,缘恩他们也蒙蔽了一件。 到底是有什么事情不好让我知道?我就这么会坏事,所以才不告诉我实情吗? 我按下手机按键上的一个按键,结束了通话。 虽然知道事实也许会让我痛苦万分,但不知道事实只会让我的痛苦程度雪上加霜。 我暗自订下了个决定,在我知道所有事之前,我绝对不踏出家门。 「蔓蝶,吃饭了!」 妈妈隔着一片门板轻声叫道,我回了一声「嗯」便起床走出房间。 掛掉电话后,我坐在床上足足发呆了两小时,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能耐可以坐这么久。 我去到饭厅坐下,与妈妈一起用餐。 妈妈看了我几眼便问:「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疲累?你刚才在干嘛?没休息吗?」 我抬眸,「有吗?但我觉得我精神不错啊……而且我休息很久了,一回房间就睡觉,一直到两小时前才起床耶……」 「是吗。」妈妈挟了盘中的菜,「有空出门走走,但别跑太远。」 我沉默了几秒,「……我不想出去。」 妈妈停下手边的动作,「为什么?」 我没说话。 妈妈将碗筷放下,严肃地看着我,「你哥哥是因为你画了很多蝴蝶在他想了老半天想不出结尾的乐曲的谱上而不悦的,但他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是因为你一直哭,他安抚不了你才沮丧的。」 我看着妈妈愣住。 她是在跟我说哥哥的事吗……? 我努力挤出一些话回应:「那泼水……」 话未了,妈妈便说:「那是你爷爷骗你的。」 「那……爸爸呢……?」我声音稍稍颤抖。 「他和你哥哥为了平復你的心情,跑去山上要拍蝴蝶的照片给你,最后遇上豪雨。」 怪不得印象中哥哥的心情并不是气愤。 但爷爷骗我又是为什么? 「有问题到时候再问,现在知道了这些,你可以不再闹彆扭了吧?」妈妈语气平淡道。 不是什么可不可以,我仍是很好奇啊…… 妈妈告诉我这些事,因此我要问问题有了个好时机,但即便如此,我的理智仍要我别问,先缓缓也不迟。 我总觉得得知了这些事,心情并没有低落,也没有震惊,反倒是异常的平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难不成是因为我仍是觉得自己没有错? 但依照妈妈这样说下来,害死他们的始终是我,只是方式不一样罢了。 还是说是我自己不肯相信?单单以印象作为藉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我不再伤心……但是然后呢? 纵然我不被束缚了,事实永远是如此。 我已经没资格选择让它过了,只因为我失去了避风港、失去了小黑,我只得独自面对这些事,但我的心却仍然存活在当时的情景,不断躲藏着事实。 我会没感觉也许不是没理由,也许是因为我的情绪还在小黑身旁逗留。 不行啊……我不能再任性了…… 既然事情知道后没得躲,那就拼凑、再拼凑。 逃不掉恶梦那不如陷进去感受。 既然那份谱成功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不如满足它。 反正结果也不会再比失去小黑更糟了。 第七章 (5) 预言 妈妈都跟我说这么多了,跟她把谱要来应该不是那么难吧? 我将可能被妈妈一句话一扫而空的勇气聚集起来,踏着千金重的步伐,心里头有些畏惧,但因为决心已定,我也不得再退缩。 再怎么糟也不会比失去小黑糟。 我以这个想法,死命拖着想反悔的心思走到妈妈身旁,张开了抖个不停的嘴,问:「妈妈……我可以跟你要哥哥的谱吗……?」 妈妈摆了一个疑惑的脸,「你不是已经有所有曲子了吗?」 我赶紧摇头,「不是啦……我想要那的是……是……」 妈妈见我结结巴巴说不完整,没等我说完便问:「你要那份干嘛?」 「我……我只是想仔细观察一下……像是哥哥当时的作曲方式……之类的……」我有些语无伦次,硬是把话说完。 妈妈沉默了好一会儿,弄得我都要放弃希望了才说:「可以,只是你哥哥没写完,所以你就自己看着办。」 「谢谢妈妈。」我欢天喜地,但不知怎的,妈妈似乎没发现我的喜悦,不过我也无暇注意我的心情,只是兴奋地问妈妈谱放在哪。 半晌后,我依照着妈妈说的位置,找到了乐谱的放置处,只是眼前的乐谱不只我当时看见的那一张,还多了它的前后好几页。 我拿起来翻了翻,真的就像妈妈说的一样,这首曲子还没有结束。 要我看着办啊…… 我去到琴房,将眼前平台钢琴的谱架立好,把乐谱放上去。 我将谱依照顺序排好,轻靠在琴边,在心中哼着旋律。 想起离开台北前,缘恩对我说了句:「拜託!回台中先别练琴!听我的!」 我的确十分不解,但好朋友的建议通常是对自己好的,因此我毅然决然地选择听从缘恩的话,即便不练琴的生活万般乏味。 在我专心在谱上的音符时,手机的铃声打断了我脑海中的旋律,我望了一眼手机,看它没有要停止响,才接了起来。 「蔓蝶!」电话另一头是缘恩的声音,「你怎么这么慢才接!」 「原本不是很想接。」我笑着说。 她静默了几秒,「你心情不好吗?」 「蛤?很好啊,怎么这么问?」我疑惑 「喔,没什么,只是关心你一下!」她语气上扬说:「我是有事情要跟你说啦!」 「嗯,说吧。」 「我和陈安岳后天会去台中找你喔!我们已经问过你妈妈了!」她语调轻盈,听得出喜悦。 「欸,真的吗?」我感到有些意外,心情也雀跃了起来。 「你是欢迎我们的吧?」她问。 「……嗯,对啊,怎么可能不欢迎?」我说。 「那就好。」 她听不出我的欣喜吗?她感觉不出我的期待吗?是不是因为没有看见脸,所以她才什么都感觉不出来? 是这样的吧? 「妈妈。」 妈妈听见我的呼喊后,抬起了头,「怎么了?」 「我朋友有跟你说他们要来对吧?」我问。 她停顿了一下,「……差不多。」 「咦?」我对于妈妈说的「差不多」感到疑惑,「为什么说差不多?」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后天会准备一些点心给你们,不用担心。」 「是……是吗,其实我可以自己准备就好,不用麻烦你没关係。」 「你等着他们来就好。」妈妈看着我,语气不知为何有些深意。 「好……」 我回房,不知怎么的,心中有些凉意,应该说好像少了点什么,像是…… 说不尽,我真的不知道少了什么。 也许是小黑,但怎么想那份缺失都与这种感觉不一样,我不明白,只是觉得心情不太舒爽。 好奇怪…… 平时的我也许会流泪,只是现在的我,怎么样也流不出泪来,眼眶始终乾涩,脸颊仍旧没有泪痕。 到底是谁藏了我的眼泪? 或许不是哭不出来,而是这种奇怪的感觉根本与难过沾不上边。 我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傻孩子,刚才在乱想什么!好端端的还把自己想得那么糟! 明明就没事。 第七章 (6) 预言 到了他们来我家的日子了,我呆坐在客厅等待,手中仍握着哥哥的乐谱。 不一会儿门铃便响遍整栋透天厝,在我准备起身应门时,妈妈便迅速走往大门,我起身的动作只做了一半。 开门的声音一传来,随即一阵缘恩清爽的叫声。 「阿姨好!」 「阿姨好。」 连两声「阿姨好」,较为平淡的,声音的主人是陈安岳。 虽然我们现在是再普通不过的朋友,但我仍是有些抗拒见到陈安岳,内心总会涌出些许尷尬的感觉。 在我微微出神时,缘恩早已飘到我身前,看着我说:「又在发呆,迎接一下我嘛!」 我勾起嘴角,「好好好,欢迎你来。」 她的神色微僵,虽然不明显,却还是被我发现了,我没有表示什么,因此她的眼神马上变回平时的状态,「你也要欢迎陈安岳啊!我们一路来台中找你都是他负责开车的!」 我看向陈安岳嫣然一笑,「真辛苦啊,欢迎欢迎。」 他莞尔,说:「当然辛苦,王缘恩一路上都在吵着要我开快一点呢!」 「是你自己开太慢!」缘恩双手插腰。 我轻拉了一下缘恩的衣角,她望向了我,我轻声道:「你们先坐下啦。」 「不要,我们两个去琴房!走走走!」她伸出双手,一把将我拉起,我看了一眼陈安岳,问:「那他呢?」 「他留在客厅发呆!」 我和缘恩踏进家中琴房后,我把手中的乐谱放到一旁,好奇地问:「来琴房要干嘛?」 她缓缓将琴盖打开,拉出了椅子,「没有啦,只是想听你弹琴。」 我疑惑,「那你为什么要我回来别练琴?」 她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担心。」 我没再追问,依照她的意思,随意弹了一首曲子,只不过才弹了几秒,就又被阻止了。 「蔓蝶等等,你先别弹了,你告诉我回台中发生的事吧!」 我困惑的将手收回,半晌后,传来了敲门声,缘恩急忙地跑去开门,立刻走了出去将门关上,我只有稍稍瞄到一眼,门外是妈妈。 我原本没多想什么,只是依稀听见了「是我弹的」这四个字,才开始胡思乱想。 什么是我弹的?她们该不会是在讲刚才那一段乐曲吧……?如果是的话,缘恩为什么要那样回答……? 我的深锁眉头,直到缘恩回来,我才停下思考,只是有些愣愣地问:「怎么了吗?」 「没有啦!阿姨刚刚来看看我们而已!」她挥了挥手。 「那……你们为什么要在房外……?」我谨慎地问。 「喔……因为阿姨刚才拿了很多东西,我出去替她分担了一些。」她语气有些乾涩。 「是吗……那……」 那「是我弹的」又是什么意思? 我嚥下这个问题,我们也停止了这个话题。 「我去一下便利商店喔!」 缘恩丢下这句话后就跑出了房间,留我一个人呆坐在原地。 我走到钢琴前看了眼方才放到一边的乐谱,突然有个使命感窜出。 我必须把这首乐曲完成。 就像是哥哥到我身旁,拜託着我把乐曲完成似的,我有种不得不将它完成的感觉在。 我盯着乐谱用尽心思,想着各种结尾的方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想都觉得不适合。 想到一半,我便自暴自弃地走出了琴房。 我一出客厅,便看见妈妈身上穿了件薄外套,我好奇地问:「你要出去吗?」 「嗯,出去一下。」妈妈朝我走了过来,从口袋掏出了一张纸,我仔细一瞧后发现是照片。 「吶,这是你哥哥或爸爸生前拍的,怎么看都是要给你看的。」 我接过照片后,问:「怎么突然给我?」 「因为你已经知道实情了,也没什么好藏的了。」妈妈微微耸肩,「我出去了。」 「妈妈掰掰……」 妈妈出门后,我拿起相片一看,一隻蝴蝶待在相片正中央,双翅的色彩明亮,翩翩起舞的话大抵会像嫵媚的女子同样迷人。 『蔓蝶就像隻毛毛虫,看似笨拙,但化为蛹后,一日将挣脱束缚,成为最自由、最美丽的蝴蝶。』 那不是爸爸说的话吗…… 当时我画了蝴蝶,想让哥哥开心,但哥哥露出了不悦的面庞,见此,我的双眼立刻掉出斗大泪珠,哥哥慌忙安抚,我却只是更加难过。 最后爸爸看见事发经过后,不知道是不是有感而发地说,简而言之就是笑着对哥哥说。 说什么我的出发点是好的,要哥哥别在意;说什么我过一会儿就会笑了,要哥哥别担心。 我一不小心忘记了他们生前在我面前的对话。 要是我当时早点笑了,他们就不会上山了。 但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我是不是也可以不去在意呢? 不知道……因为此时的我,真的感受不到一丝丝愧疚感。 我到底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冷血…… 第七章 (7) 预言 我摇了摇头,四处看了一下,陈安岳似乎在后庭院,为了不跟他独处,我赶紧跑回琴房。 坐到琴椅上,再次面对眼前的乐谱。 没办法啊,怎么结尾都很奇怪! 我开始尝试各种弹法,怎么样都不搭,也许是我弹的太难听了,引来了陈安岳。 他敲了几下门后走了进来,我先是偷偷叹了一口气后才扭头看向他,他微微歪了一下头问:「你在干嘛?」 「找到哥哥未完成的曲子,觉得有使命要完成它。」我耸肩。 「喔,那我就不替你解决困难了!」他笑道。 「我也没求你帮忙啊。」我噘嘴转回去,拿起琴谱呆愣愣地望着。 这间房陷入了一阵静謐,良久,他才缓缓靠了过来,面对他的行为,我有些诧异。 「怎么了?」我打破沉默。 「手伸出来。」他说。 「要、要干嘛?」 虽然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但我仍反射动作地伸出了右手。 在他将口袋中的手拿了出来,将握紧拳头的手放了上来,我清楚感受到一个硬硬的、小小的、圆圆的东西。 他没说话,此时任何一处都是安静的,静到连从我双颊滑落的泪珠掉落在地面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再也止不住双眸的泪水,只得任由它溃堤,待在我手中的玻璃球模糊不清,就像记忆中的小黑同样迷离。 我将手中的谱往钢琴的谱架一丢,脑海中全是儿时所唱的儿歌。 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头戴着金丝身穿花花衣,你爱花儿,花也爱你…… 你会跳舞,它有甜蜜…… 最后的旋律,恰巧与整首乐曲融入,在我将脑中改编的旋律弹出时,开门声同时传出。 「蔓蝶……?」 我回头望去,仍是一片迷茫,但我的内心,却变得万般清晰。 我没有理会缘恩轻到不能再轻的呼唤,只是急忙地将结尾补上,眼泪没有听过,好似一直以来的难过顷刻间释放。 更无法忍耐的,是想念小黑的心。 写好谱后,我暴躁地起身将琴椅靠上,哽咽地问:「你哪里找到这颗玻璃球的?」 「你丢在餐厅地上,我才将它捡起。」 「……为什么要给我?你这样要我怎么度过接下来的人生?我哪耐得住?我哪忍得着?」我瞋甚吼叫道。 「难不成要看你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吗?还有,你真的去追逐他的话,不会有好结果的。」他轻轻笑着。 「你们既然要限制我的人生,那就别想看见我快乐,更别妄想我活泼的样子!结果好不好都一样,反正我只要被困在这里,不管有没有活着的样子我都不会快乐!」我气愤地推开陈安岳和缘恩,往门外走。 缘恩看见后,立刻拉住我的手问:「为什么在这里不快乐?你不是喜欢音乐吗?你都已经获得了可以出国表演的机会了,为什么还不快乐?」 「再怎么样这些都是限制,就算我喜欢,我仍旧受不了!」我扯开她的手,走到了客厅,妈妈正站在门边看着我。 「受得了又怎样?受不了又怎样?走,我们出去走走。」妈妈勾起嘴角。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钟向泠吗?」妈妈语气平淡。 「妈妈你……怎么知道?」 「安岳告诉我的。」她轻笑,「住在山上,低俗又没前途的人有什么好的?」 「什么叫没前途?而且他一点也不低俗!」我内心一把火窜出。 「什么态度,我不记得我有这样教你。」 「我只是没办法接受你们被迫要我们分离!为什么我不能跟他在一起?」我停下脚步,妈妈也停止移动,「你还记得你外公家怎么去吗?在他去世前我常带你去。」 「我、我怎么可能记得,又……不是自己去的……」 「是啊!」妈妈莞尔,看上去极具深意,「那请问你是自己去他家的吗?」 「不……不是……」 「所以说,你既然已经跟他失联了,继续在这点这么刁鑽,有何用?不如好好完成梦想。」 我无言。 「但我没办法接受……!」我说。 「然后呢?接受了之后呢?你有办法联络上他吗?他还愿意与你联络吗?」妈妈笑了起来。 「如果有办法呢?」我弱弱地反问。 「别说笑了。」 妈妈往前走,我仍停留在原地。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在一起而已,为什么就不告诉我? 因为他低俗?因为他没前途? 但就像妈妈说的,现在知道这些又如何?知道得再多,他也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我已经没办法,没办法再当作什么都没有去抑制那份情感了。 是他把我的情感偷走,我有义务要将它取回。 不是我想取,而是太痛苦了,不得不取。 只是我到底该怎么取回来……? 第八章 (1) 狩猎歌 到家后,缘恩和陈安岳两人坐在沙发上,妈妈走进了厨房,我则心情鬱闷地走进了琴房。 我坐上琴椅,再也抵不住泪水的衝撞,心更是紧紧被压着,怎么也停止不下思念小黑。 我胡乱拭去面颊上的眼泪,朝着琴键伸手过去便是一段旋律飘扬,眼前的乐谱几般朦胧,脑袋中的音符却明确地印在脑中。 当哥哥的遗作被我弹出,妈妈静静地开了门走了进来,钢琴反射除了妈妈的脸,模糊中却能看出双唇那漂亮的弧度。 妈妈为什么笑?因为我看起来认命了?因为我琴弹得好?因为我成功将哥哥的乐谱谱完了? 还是因为我有着哥哥的影子? 我停下双手的动作,妈妈早已出了琴房,我走出琴房后,客厅两位直直盯着我看。 「陈安岳。」我语气严厉,「你为什么跟我妈妈说小黑的事?」 他站了起来,脸色没有变化,嘴角更是微微一抽也没有,「我只是向阿姨说说你平常的事,为什么不行?」 「她是你妈妈,有权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吧?」 我拧眉,心脏跳的速度加快,我双手像捏爆橘子般用力地握了起来,「就算她要知道,也不是由你来说吧?你到底算那根葱?为什么一定要在我身边徘徊不去,一直把我好好的生活毁掉?」 「是你赶走小黑的!也是你把我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情绪弄乱的!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糟蹋我已经失去的一切?」 「我只是为了你好。」他淡淡表示。 语毕,我不由得失笑,「为了我好?我看是你见不得我好吧?」 「你吵够了没?给我回房间!」妈妈走了出来,用力把我拉走,我的目光仍停留在陈安岳身上,没有一刻愿意收回我瞪大的双眼。 被妈妈拖回房间后,门被她硬生生反锁上,我忿忿地狂敲着门,放生大喊:「让我出去!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你们凭什么这样限制我的自由!我要找小黑!就算找不到我也不要待在这!」 无论我再怎么吼,泪水再怎么流,就是没人肯替我开门,就是没人肯放我自由。 我持续吼叫,直到我已失声,连一丝丝哀号都发不出,只得静静倚靠在门边,也没有人愿意过来。 名为家的地方,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较为舒适的监狱。 停止无谓的哭泣后,我双眼失神地望着窗外,睁着眼就跟闭着时一样的黑。 方才还稳稳掛在双颊上的泪珠,迅速滑了下来,渗进双唇的瞬间,使我嚐到微微的咸,咸味同时顺着舌尖流遍全身,感受到的,终于不再是毫无味道的滋味了。 有了味觉,情绪也开始波动,真的再也无法压抑,再也无法抑制那份情感。 在此同时,一阵愧疚感登时爆发,内心彷彿被一隻手紧紧捏住,好似要将我的生命夺去。 「爸爸……哥哥……」我语气含糊,充斥了满怀伤疼的情感,脑中怎么也停不下儿时与他们互动的画面,他们出门的最后一刻更是歷歷在目。 在心脏快无法负担的前一刻,我口中只剩下三个字。 「对不起……」 我没有办法像上次一样。 我放手的勇气已经花光了。 要外在的我放弃小黑,我已经做不到了。 前阵子的我,可以只剩内心悄悄思念他,但现在却怎么也没办法,我只想见他,只想碰触他,只想跟他在一起,剩下的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就算要我以生命替代,就算只能作个灵魂在他身边待着,而我们再也无法交流,我也情愿。 我甘愿失去一切,只为了待在他身边。 我全身一颤。 那小黑呢? 『别做梦了,要是他觉得你们适合,就不必跟你维持普通朋友关係了。』 『我只是跟他说了一些话,最后决定要走的是他,而且他本来就有打算这么做了。』 『你有办法联络上他吗?他还愿意与你联络吗?』 寂静无声的房间,被笑声环绕,房内再也不是寧謐的了,此刻充斥了我没有笑意的笑声。 笑声中满满的都是对爸爸和哥哥的愧疚,更多的是在嘲弄自己的愚昧,在笑的同时,我才意识到,那已在一旁响了许久的手机。 我呵呵笑地拿起手机把玩,看着它铃声不断响,在我接起前只能无助地唱着歌,我笑得更大声了。 还真是像我啊。 见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我缓缓将手机接起。 「蔓蝶啊,我是爷爷。」 第八章 (2) 狩猎歌 「这次清明节你没回来,亲戚朋友们都很想你呢!而且你也好一段时间没来看我了!」爷爷语气不如以往,却正好与此时的我契合。 「是啊!我真该回去看看大家,好几年没见了!」我笑道。 「不用了不用了!今天大家都来看我,可以跟你通电话喔,开扩音、开扩音!」 我早早听出他的目的,因此我也高兴地回应他:「好啊,来吧!」 我将手机切换成扩音,各个亲戚的温柔嗓音马上涌入。 「蔓蝶呀!好久不见了!二姑婆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 「你当时害死你爸爸和哥哥,现在过得好吗?」 「当然!好的不得了!」我欣喜地回应。 「我是大叔公喔!蔓蝶啊,你有没有感到愧疚过啊?」 「你会不会后悔?」 「你平常是不是都当没这件事呀!」 「平时不与我们见面,是在逃避对不对!」 听了这些话语,终于有人与我聊天,我高兴都来不及,大声笑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们长辈真是够聪明!早知道平常就吵我妈妈,叫她带我来找你们聊天了!」 「唉唷真有礼貌!这点一定是像到你妈妈!」 另一人插嘴,「不只不只!逃避的个性也是!」 话一出,所有人皆同意地鼓掌,在我这听来,几般热闹。 他们说的话实在太正确了,令我聊天聊得欣喜若狂,连身后的开锁声都没听见。 「林蔓蝶!你到底在干什么!」 一句怒吼狠狠撞击我的耳膜,我只是微笑,看向妈妈。 「妈妈,亲戚们人真好,愿意跟我聊天耶!还都跟我说实话,从不隐瞒!」 她面露难色。 结果到了最后,我的手机被没收了。 妈妈拿走手机的同时,对我说:「要是你不想再被关在房间,那就乖一点,别成天想着见那种对社会没帮助的人。出国表演这件事已经多拖了一、两个礼拜了,所以我已经帮你答应你阿姨出国表演了,几天后她会拿谱给你,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看着妈妈离开房间的身影,我仍是几般失神。 又再一次不理会我的意愿,自顾自地替我作决定,奇妙的是,他们总自认为对我有益。 想来不禁让我笑了起来。 但是再怎么样,我现在只想踏出这间房。 连第一个锁都打不开,怎么开啟最终的锁? 因此接续的三餐,我都正常饮食,不哭不闹,妈妈说的事我一一点头答应,由于达成了妈妈所谓的乖巧听话,她放了我出房间,虽然仍旧不得踏出家门。 尤其因为家中大门同样具反锁功能,只有持有钥匙的人可以开,因此我始终出不去。 阿姨打了通电话,告诉我她正在家门口前,我看了一眼时间,只是要她稍待片刻。 约莫十分鐘后,我才替她开了门。此时正好是她准备开始忙碌的时段。 她一进门,脸上便充满着笑意。 「蔓蝶!谢谢你答应!」阿姨满面笑容,走进了客厅。 我摇了摇头,「我没做什么。」 「什么叫没做什么!光是答应就足够令我高兴的了!」阿姨随意坐上我对面的沙发。 「我真的没做什么啦。」 「哎呀这孩子!」她轻轻笑了笑,将手中的一叠谱递给我,「这些曲子,就麻烦你练了!」 我接过后,莞尔一笑。 怎么看都有十几首大曲子,要我在半年内边练边表演,我哪承受得住。 我环视了四周,确定妈妈在楼上兴奋的与姑姑分享我的人生大事后,我放低音量,「阿姨,你知道我和妈妈最近发生过的事吗?」 「嗯?什么事?」阿姨一脸「我不知道」。 「喔,我只是问一下,别在意!」我笑说。 「好喔!」阿姨望了一眼手錶,突然有些慌张地起身说:「我忘记我今天要去幼儿园接我女儿了,所以我不多留了!蔓蝶再见啊,顺便替我向你妈妈道别!」 我内心高兴了一下,赶紧站起,「我送你出社区吧!」 「不用了不用了!」 「没关係,我正好要出去。」 第八章 (3) 狩猎歌 阿姨开了大门,门开啟的声响似乎惊动了楼上在电话中滔滔不绝的妈妈,她细嫩的嗓音透过楼梯口传了出来。 一句带有疑惑语气的两个字,传入我耳里,使我登时寒毛直竖。 「蔓蝶……?」 阿姨也听见了妈妈的呼喊,停下脚步,「呃……你妈妈——」 我打断她的话,撞开门后,用力推了推阿姨,「阿姨快走,再不走会让表妹等的!」 阿姨没有抵抗,只是错愕地被我推出家门后,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往社区外狂奔。 我奋力向前衝,耳边有着风被我的身躯划开的声音,依稀有着妈妈的嘶吼声作伴,但由于此刻的我内心只有逃离这里的想法,实在听不太到妈妈吼叫的内容,只知道她温柔的嗓音,被我的行为扯得不成原型。 会拥有家中钥匙的,除了妈妈之外,铁定还有阿姨,她也绝对有被妈妈告知别让我知道她有钥匙,只是依照妈妈的个性,她不会将我崩溃的事告诉阿姨。 但妈妈肯定没想过慌张时的阿姨会是如何。 谁知道我知道。 我早已管不了身后的人的追逐,即便对于自己的猜想感到高兴又满意,双脚也未曾停下。 随即传来的汽车喇叭声,不用回头便知道那是妈妈想追回我的声音,我身体一斜,便鑽进了小巷子。 没有人,能拦得了此刻的我。 小路眾多,我依循着过去的记忆,成功跑到另一条大马路。 我死命狂奔,右手紧紧握住玻璃球,泪水又再次不自觉落下,沿路的灰色水泥瓷砖大抵多了好几块深色灰点。 路途有些遥远,但我却不得因此而停下脚步,我喘着气,在道路边飞奔。 「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 我闭上双眼,嘴里大声吼出这首儿歌,思念小黑的情感瞬时爆发,彷彿一股力推这我向前,我的内心不再那么沉重,十几年来的枷锁好似解开了般,即便在旁人眼里,这只是无谓的逃避。 直到离火车站距离剩下一些时,我才停下脚步,倚靠在路灯旁喘息。 待我平復些,我聪明的从火车站大门进入。 我那位妈妈肯定躲在侧边小门等着,肯定想着女儿的狡猾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简而言之,我顺利搭上了南下的火车。 只是身边空无一物,仅仅口袋中放了事先准备的金钱,以及手中的一颗玻璃球和火车票,怎么想都有些不安。 不过望着飞逝而过的景物,对于逃离家里的喜悦,不安被压了下来。 即便我不知道小黑家的路怎么走,我也要尝试走走看,即使小黑不想跟我在一起,我也要亲自听他亲口说,纵然他亲口说了,我也要死缠烂打一阵才愿罢休。 我深知自己没有逃避。 因为这是他教我的,面对。 我选择面对的,是我自己的心声。 话是这样说,但我一出火车站,就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看了眼手錶,目前也才早上十点半。 只是要是我整路光用走的,不晓得得走个几百年才会到,更何况是一边找路。 我沉思了一会儿,最终多亏了我的智慧。 我为自己贴上上百层脸皮,遇到人就问,看是否有人会去露营区,要是到了前阵子与缘恩、张曜悉和陈安岳搭帐篷的草地,要找到小黑或许会简单许多。 我到处找人询问是否有人能够顺路载我一程,但那些人不是去其他地方,就是车子空位不够,正当我快到绝望之际,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我极其排斥的身影。 我冒着可能被赶回台中的可能,努力压制了排斥他的心态,朝他走去。 「陈……陈安岳……」 听见我的轻声呼喊,他转过头来,看见我的剎那,愕然不已。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应该……」 求助无门的情况下,我红着眼眶请求:「拜託你载我一程,拜託……我真的真的好想见到小黑……」 经过他几番拒绝,最后他还是忍不下去,答应载我一程。 只是在上车前,有位年纪极轻的小男孩跑过来牵了陈安岳的手,我惊讶地问:「你有小孩了?」 他只是赏了我一记白眼。 啟程后,男孩见我腿上放了许多粮食,便天真地歪着头问:「姐姐你是要上山野餐吗?还是姐姐你肚子很饿?要不要我把我的巧克力球给你吃?」 我望着男孩连忙摇头,「不用了,姐姐这些食物就够了!」 然而这一拒绝,惹得他眼眶泛泪,下一秒眼泪便夺眶而出,他大声哭喊:「姐姐拒绝我了!她不爱我了!」 我错愕地往陈安岳看去,后照镜反照出的陈安岳的脸只是「正常正常,不用在意」,但我仍无法不去在意…… 折腾了几小时,男孩一下哭一下笑,哭的理由大致上都一样,多半都是因为「失恋」。 这梦魘直到我下车的那一刻才结束,偏偏目的地一抵达,他才累得沉沉睡去。 陈安岳依照我的意思载我到露营区,我虚弱地向他道谢后,他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决定放我走。 不让他载我一边找路,是有原因的。 第八章 (4) 狩猎歌 我坐在石头上休息片刻,看了一下时间,最后决定出发。 也许幸运的话能在天黑前到,前提是有找到路。 我抱着渺茫的希望迈出步伐,先是往当时与陈安岳走进树林的方向前行。 用想的当然简单,只是实际行动可不容易了,我一踏进树木直立的世界后,便摸不清方向,只有依稀记得有条溪流和巨石。 『那我要来该怎么来?』 『靠记忆吧。』 『一定记得住的。』 我挤压我的脑袋,画面越发清晰。 也许不是我忘了,只是没有契机使我想起。 我扬起嘴角,身子一时间变得有些轻盈。 『别做梦了,要是他觉得你们适合,就不必跟你维持普通朋友关係了。』 『我只是跟他说了一些话,最后决定要走的是他,而且他本来就有打算这么做了。』 『你有办法联络上他吗?他还愿意与你联络吗?』 这些回忆在我成功找到了溪流及巨石后,悄悄浮现。 我摇了摇头,死命将这些话语拋之脑后。 既然我有勇气从家里逃跑,那我畏惧这些话语干嘛?小黑的想法有什么好怕的? 我都走到这了,什么都别想再阻止我。 是往前走的吧? 我蹲在当时躲雨的三棵树下,望着四周。 虽然找到了躲雨的地方,但我实在不是那么确定该往哪个方向走,眼看手錶时间已显示三点,我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 不对……应该……是往右前方走的吧……? 由于内心有些焦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顾不了可能面对到的失败的结局,直直往我有感觉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渐渐觉得路途有些熟悉,但我深知还要再一段路程才会走到,原先好不容易打起的精神,不知在何时悄然飘散,使我开始觉得眼皮有些沉重。 在疲累感快将我的身心吞噬前,我又望了一眼手錶,已经五点了,这个画面一映入我的眼帘,我便感受到内心焦虑不安的感觉增加。 这一不安,疲劳感登时消散,因为我不只担心着自己能否在天黑前找到,更担心的是自己能否找到。 虽说夏天已在不知不觉间上任,太阳公公的工作时数增长,但时间的流逝不免令我感到担忧。 面对找不到路的困境,加上随时会天黑的压力,一路上我感到有些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中我走出了树林,到了有着人行径过的痕跡的地方。 抬眸望去,零星几栋老宅,搭配着模模糊糊的夕阳,泥土地面被火红夕阳的斜暉染红,只是有一处特别黑,相当黑,并且特别引人注目。 脑袋中的紊乱,使我看不清眼前景象,只是隐约可以知道,那黑黑的东西,正待在离我最近的房屋中,数过来的第二栋老宅前忙着搬一袋袋穀物。 当我瞇起双眸仔细一瞧,平时节奏平稳的心脏霎时漏了一拍,我脑筋还未转过来,眼泪就先行出游,使双颊各别流出一条河流。 彷彿自己捕回了自己的幸福。 但由于早晨时的狂奔、搭乘火车的疲累、乘车时小男孩一路的摧残以及不知往何处走的山路,使此刻的我脑袋昏昏涨涨,而在我泪如泉涌地跑向眼前的他时,我嘣的一声与泥土相爱,手中的食物全飞了出去,其中几个不小心砸到了他。 他愣住了,我也吓醒了。 在意识到自己绊倒石子跌倒后,我像个小孩子般,继续趴在地上,并且开始大声哭喊。 「小黑你这个大笨蛋!我的脚好痠好痛!我的手现在也好痛!都是你害的啦!你害我的心也好痛!你怎么可以这样!大骗子!臭鸡蛋!」 我哭闹了几秒他才缓缓走过来,慢慢蹲下将我扶起,他轻抚了我的手,仔细察看擦伤处,并说:「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然后臭鸡蛋是什么啦……」 我持续喷泪,「你还敢问!我从家里逃出来,一直跑一直跑,好不容易跑到火车站,之后什么都没带,到站后到处问有没有人能让我搭便车,一直问不到,好不容易遇到陈安岳,结果搭上后又有一个奇怪小男孩一直想把我,下车后找不到路,只好一直靠感觉和记忆,就这样啦!臭鸡蛋!」 「所以说到底什么是臭鸡蛋……」他轻咳了几声,「简单来说,你一路上到这里相当狼狈,而且要不是你幸运,你现在可能就困在山里面了?」 我沉默了几秒,才尷尬地点点头。 「你没想过你要是没找到这里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吗?」他拧眉,语气带些责备,我不甘示弱,「要不是你不告而别,害我活得像个死人一样,我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险跑来啊!反正没找到顶多死在山里面,跟被关在家的生活有什么差别!然后你不要骂我啦,我脚好痛!」 他微微叹了口气,拭去我脸上的泪水,轻声说:「好啦,我们先进屋去。」 第八章 (5) 狩猎歌 进到屋内后,他先替我将还在流血的伤口止血后,将我身上沾有泥土的地方拍掉,再帮我包扎。 我坐在小板凳上,努力撑着快闔上的双眼,静静凝视着他。 由于原先的疲累,加上大哭后双眼的酸涩感,造成我随时都有跑去拜访周公的可能。 我用尽浑身解数,就是不肯闭上双眼,因为眼前的他太令我渴求了,我怎么样也不可能因为想睡而浪费掉可以多看他几眼的机会。 只是在这静默中,我忽然有些疑惑,「阿姨在哪里?」 「她喔,她下山一趟,去找朋友。」小黑专注在我膝盖的伤口上,轻声说道。 「阿姨在山下有朋友?」我惊叹。 「当然有啊!说什么傻话!」他噗哧地笑了一声。 「我又不知道。」我鼓起腮帮子。 他勾起嘴角,但我却好似看见了我最不希望的沉默和严肃隐隐躲在笑容后。 我以为,我装作不知道就能不用面对。 果不其然,半晌后,小黑脸上的笑容消失,双眼直直看向我,正色,「我明天早上送你回去。」 虽然早有料想他可能会说出什么令我无法接受的话,但我仍是愕然,极力反抗,「我不要!」 「不能不要,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我不要回去!」我奋力站起,包扎到一半的伤口,上方还未黏牢的纱布掉了下来,仔细一看还能看见上头沾有我的血。 「别闹了。」他起身将我压回板凳,蹲下来,迅速地把纱布贴好,皱起眉头说:「不管你说什么,你都必须回去。」 「不行!我不接受!我要待在你身边!」我激动地拍着大腿失控叫道。 他只淡淡说了句:「别打了,打到伤口就不好了。」 在他替我包扎完后,他要我去清洗一下身体,他用着不含笑意的面庞递了件衣服给我,看见他不如以往的顏色,我一转身,眼前的事物模糊不清。 走到浴室后,当时留宿时用的牙刷还好端端地放在架子上,使我看了一时无法抑制难过的情绪,在浴室里低声啜泣。 我将水龙头打开,想用水声掩盖过我哭泣的声音,藉此骗自己我没在哭,但一阵鼻酸又莫名涌了上来,我不禁想起了陈安岳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不会骗人就不要骗。』 我骗不过自己,那诚实总可以了吧。 我压抑的心思一放松,眼泪便好似洩洪,声音也不自觉放大。 小黑应该听见了我放声大哭了,但我明白他不会有任何举动,他知道,要是他心软来安慰我,只会让我更加无法离开他。 但他不知道,现在的我,纵然没有他的安慰,也已经离不开他了。 我随意将脸颊上的泪珠擦拭掉,便开始清洗身体。 清洗完后,才刚包扎完的地方,纱布也掉的差不多了,我双眼微肿,鼻子红通,跑去给小黑看。 「没碰到水吧?」 我摇头。 「那就好。」 你若是让我待在这,我会更好。 终章 (1) 告别 夜晚才刚来临,火红的夕阳已经消失了一会儿,小黑面无表情地坐在门前。 我努力将难过塞到思绪的最深处,坐到他身边。 「你说你搭完火车,遇到那个……陈安岳?」小黑打破这沉默,轻声问。 「嗯。」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我沉思了几秒,想起了张曜悉曾说过的话,「应该是来见亲戚的吧,他的亲戚好像也住这。」 「是喔……」 我歪头看向他,故意问:「怎么了?因为我跟陈安岳在一起,所以吃醋了?」 他只是看着前方,淡淡道:「快去休息吧,你今天已经很累了,而且明天可要早起。」 我皱起眉头,不悦,「我可不打算早起!」 「无所谓,你什么时候起来,我就什么时候载你离开。」 「那我就不起来了!」我大叫。 但他仍是相同语气,「不然我乾脆现在就送你回去好了。」 我倒抽一口气,心脏好似被针用力扎了一下,「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啦!」 他冷冷看向我,眼神当中不含一丝挽留,是我这一生看过,最不具温度的眼神,冷到比冬天时的寒风要冷冽,我不禁颤了一下,退后一步。 「别闹了,我说真的。」 话一出,我的脑袋登时温热,全身上下的水分好似全顺着泪腺涌了出来,我紧咬下唇,想将我的难过继续压在思绪下面,但我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泪水像瀑布般降下。 「我才不怕你生气!」我含糊道:「我都能鼓起勇气逃出家里了,我都不顾安危闯进山林了,你觉得我还会怕你生气、怕你威胁吗!」 我低声说:「你不让我待在这里可以,我到屋外!」 语毕,我拿起我刚换下的衣裤,准备将身上小黑的衣服脱下时,小黑惊地抓住我的手,瞋甚,「你到底要怎样?」 我大吼:「衣服还你啊!还了你就没资格把我赶走了不是吗!,」 他无奈,深锁眉头。 我站在小黑的房门前,怔怔地望着紧闭的门。 不知为何,小黑要我睡阿姨的房间,之前他让我睡的是他的房间,今天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而我会在夜晚还乖乖待在屋内,并不是因为他妥协了。 「衣服还你啊!还了你就没资格把我赶走了不是吗?」 他眼眸里的愤怒少了一些,他只是迅速沉淀下心情,语气平淡,说:「好,你要待在外面可以,但你如果在外面,那我也要。」 我诧异,「什……」 「我也想在外头吹冷风着凉,不行吗?」他扬起嘴角,却不带一丝笑意,「不是我们两个一起着凉,就是我们两个都没着凉。」 半晌,我开口,明显听得出我声音的颤抖,「……你不能着凉……生病怎么办?」 他只是耸了耸肩。 我握紧拳头,头低到不能再低。 这便是我为什么在夜晚还待在屋内的原因了,至于静静地站在门前,我只是想弥补一下方才输给小黑的不甘心感而已。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小黑的房门,「……小黑……我……」 在我说话结结巴巴,内心紧张到不行的同时,紧握在我手中的玻璃球意外滑落,使我「啊」的叫了一声。 只是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在我叫出声后,小黑疑似以为我受伤了,惊慌地打开了门,结果只看见了蹲在地上捡玻璃球的我,我们怔怔地对视了几秒。 在他还未有所反应前,我立刻起身,从他身边的小缝一鑽,鑽进了他的房内。 而第一个抓住我目光的,是床上,他的枕头边,摺得整齐的,我的衣服。 看见我的衣服被摆放在小黑的枕头边,使我不自觉呆愣在原地,心脏跳了好大一下。 「快出去。」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但我仍没反应。 「喂!」小黑拉起了我的手,语气几般不悦,「林蔓蝶!」 我立刻蹲下,不肯离开,我赖在地上,「不要!我不要出去!我要跟你一起睡!」 他皱着眉头,「不要耍赖。」 我扯开他紧握的手,「你都打算赶我离开这了,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待在这陪你睡一次?」 「你以为我们两个现在还是小朋友吗?」 「对啦对啦!我们是小朋友!」我爬上他的床,「我才不管你要不要嘞!我已经睡着了!」 他无奈,但也没有继续驱逐我离开。 由于床不够大,待他关上灯,他并没有爬上床,我悄悄翻身想一探究竟,只是看见了他直接躺在地板的模样,连件被子也没有垫。 这场景一映入眼前,我的心不禁揪了一下,我拿起身上的被子,往小黑砸过去,再立刻躺下闭眼。 但他并没有垫在地上,而是起身,将被子盖到我身上。 我迅速坐起,将他盖被子的手抓住,问:「你干嘛不用?」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我,并未开口。 我嘴角下垂,推着他,并爬下了床。 要是床睡不下,那就一起睡地板吧,要不然被子也不能裁成一半。 也许是那一片刻我太过凶悍了,小黑他并没有反抗,而是乖乖躺在我身旁。 终章 (2) 告别 好痛! 我疼地睁开双眼,发现我滚到了床边,撞上了床,而且被子还不知为何,缠绕在我身上。 我抓起昨晚丢到一旁的手錶一看,才六点。 我轻轻翻过身,小黑还在熟睡中,然而他侧着躺,身上没有被子,因为在我身上。 我轻巧地将被子从自己身上拿开,往小黑靠近,再一起分享这件被子,原本应该要两人依偎在一起开心睡觉的,但我却把他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后,掀开了我刚帮他盖上的被子后便起身,我错愕地坐了起来,他只是拿了件外套穿上,并没有说话。 看着他的行为,我不由得慌了手脚,想都没想直接扯住他外套一角。 他仍旧没有说话,将我的手拍掉。 他的冷漠,使我鼻子感到一阵酸楚,下一秒他清晰的身影变得几般朦胧,我哽咽,「不要走……为什么你不让我待着?为什么要把我推回地狱?我不要……」 他冷冷瞥了我一眼,「准备一下,我带你下山。」 「不要!」我大吼。 「你该待的是都市,不是这里,更何况你自己逃出来,家人朋友难道不会担心吗?」 「我不要回都市,我只要待在这!而且就算他们担心又怎样?他们也找不到我啊!」 「所以呢?我答应你继续待在这里,之后呢?要是我们在一起,你妈妈肯定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了也绝对不会让你住在山上,你有想过吗?」 我微愣,「……为什么你就这么想要我走……就因为这些原因吗?我当然知道你喜欢山胜过我,但我就是不愿意再回去啊……你可能不喜欢我了,但为什么要把我赶回你讨厌的地方?」 他沉默了几秒,「我没有不喜欢你。」 「……那就不要把我赶走啊!我想跟你住在一起……永远待在你身边……」 「我说过了,没有人会允许你住在山上,当然我也不可能因此而跟你去都市住。」他面无表情,「我想永远住在山里,在都市就好像死了一样。」 「你都想要活了……」我不肯接受他的说法,「那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住在一起?我也想要活啊……!」 「我才不管别人同不同意,这是我的人生,我的选择,到底关他们什么事?」我接续地讲。 「带你下山也是我人生的选择,你也管不着吧?」 话一出,我深深感受到何谓心碎,氧气好似被阻挡,怎么也进不到体内,我语气极轻,「为什么连你……都要不顾我的意愿替我决定……」 『别做梦了,要是他觉得你们适合,就不必跟你维持普通朋友关係了。』 『我只是跟他说了一些话,最后决定要走的是他,而且他本来就有打算这么做了。』 『你有办法联络上他吗?他还愿意与你联络吗?』 在他离开房间后,我又待了一下,他也没有特别把我拉走。 在我鼓起勇气走下楼时,我看见了坐在客厅的小黑,正在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我愣在原地,心脏好似被人用力掐了一下,非常痛,真的非常的痛。 原本想静静走回楼上,但木製楼梯却出卖了我,它发出大大的摩擦声响,使小黑立刻看向我这。 在这尷尬的场面成立后,我只得硬着头皮走了下去。 走到楼下后,我发现小黑不愿与我的眼神有所交集,我缓缓开口:「你明明也捨不得我……」 他愣了几秒,「捨不得又怎样,我不能留你在这里啊……」 「有什么不能的?」我走到他身前,「我都能找到这里了,有什么不能的?」 「你不能丢下你妈妈。」 「……她要我只是为了荣誉,我回到她身边,也只是像个死人一样的生活……」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扯扯嘴角,「这样吧……你回家去,再好好考虑一下好吗?至少让你妈妈同意……。」 闻言,我的心跳加速,我激动地朝他拥去,他回拥我,并且轻拍着我的背。 他的那一句话,至少让我有了可以跟他在一起的机会。 也正是因为他心软所说出的那句话,才让我比较心甘情愿地回去。 只是也许是因为太高兴了,我完全忘却了自己是逃家出来的,完全忘记自己有再次被关在家里的可能在。 我脑中不断回盪着小黑对我说的话语。 「要是决定要留在你妈妈身边,那就别再来这里了,可以吗?不然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你。」 我当时只想对他说:你不用面对的,因为我绝对会回来。 不知从何而来的篤定,明明就还不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但仍是蠢蠢地相信。 任何答案,都别回答地太早。 终章 (3) 告别 离开嘉义后,我不是前往台中,而是直接去台北找缘恩。 她看见我的当下,激动到眼泪都落下了,说什么找了我很久,很担心我。 在她心情较为平復后,我才说:「我这一天跑去找小黑。」 「你……你怎么去的?」 「我搭火车到嘉义,恰巧遇到陈安岳,恳求他一番他才愿意载我一程。」我将过程简易叙述给她听,她只是疑惑,「可是我问他,他说他不知道你去哪里,而且还说他自己肯定是傻子。」 我思索了半晌,「因为我没让他直接陪着我找小黑家,我只让他载我到中途而已。」 而他觉得自己傻,大概是因为放手让我去找小黑吧…… 要是是我,我绝对不会放自己喜欢的人去找他喜欢的人的…… 发现自己的愚蠢作为,和陈安岳的作为,我觉得自己真是不应该,相当羞耻,并且幼稚。 虽然如此,但我还是必须讲出我特别来台北所要告诉缘恩的事。 「缘恩。」我轻唤,她抬眸望向我,我说:「我等等会回台中,我可能又会被关在家里,所以拜託,要是我真的被关了,一定要把我救出来……可以吗?」 她没回答,只是问:「你为什么这么坚持要离开这里,拋弃一切,你不是喜欢音乐吗?」 我莞尔,不带笑意,「我从来没说过我喜欢音乐啊……」 她一愣,「我……我会帮你的……」 她一这么说,我听见后感动的抱了抱她,对于我说的那句话,她也没表示什么。 而在这之后,我回到了台中。 在我走到了家门前,我二话不说直接压下门铃,只怕再多看个几秒,就会反悔。 过了约莫十秒,门被缓缓地拉开,妈妈无神的双眼对上我后,登时多了道光芒。 她激动地拥住我,语气颤抖,「蔓蝶,你这一天去哪了?为什么要离开妈妈?」 我有些愣住,「……我跑去找小黑,因为我很想他,很想很想见到他……」 话一出,妈妈缓缓松开紧抱着我的手,不解道:「到底为什么是他?而且安岳告诉过我,说你不知道他家怎么去啊……」 想也知道是小黑向陈安岳承诺我不知道怎么去他家,陈安岳才放小黑离开的…… 「我就是喜欢他,我有什么办法……而我是自己靠印象找路找到的……」 「……无所谓,我不想管这些了,你回来就好,快进屋来!」妈妈牵起我的手,彷彿下一秒我又会消失在她眼前。 但在她牵着我的手,想拉我进屋时,我佇立在原地不动,用着坚定的语气说:「妈妈,我要你答应不把我关在这里,我才愿意进去。」 妈妈呆愣几秒,「可……可以,我答应你!」 「嗯。」我勾起嘴角,「我相信你,因为是你教我不能说谎的。」 她再度一愣,半晌后才转身进去,我跟着妈妈进到屋内后,我往客厅一瞥,看见了躺在沙发上头的照片,使我目光多停留了几秒。 在我逃出家里的这一天,妈妈看着照片,看的不是我的,而是妈妈、爸爸和哥哥三人的合照。 这画面使我的脑袋变得有些顿顿的。 在我有些无法反应的时候,妈妈转过身来,眼眸里尽是笑意,「蔓蝶,快去练琴吧,我帮你把谱收在钢琴旁边,快把握时间去练吧!」 「我不要。」我说。 她一愣,语气有些错愕,「为、为什么不要?」 「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弹琴了。」我正色。 「你……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好好练,练好后的喜悦感觉不好吗?」 「那也是你喜悦,怎么也不会是我。」我勉强勾起嘴角。 「什么啊……那不是你希望的吗?」 妈妈的脸,惊愕到令我不由得退后一步,但我仍是鼓起勇气说:「那不是我希望的,是你。」 在我说了那些话后,妈妈恍恍惚惚地走往沙发坐下,没有说话。 我坐到了她对面,默默地望着她,只见她缓缓抬头,温柔地说:「既然如此……蔓蝶你能不能至少,在最后将哥哥的作品都弹一遍呢?」 闻言,一阵酸麻感登时跑遍全身,心脏更是难受的可以,我硬是将双眼瞇成弯月,硬是使嘴角上扬,我好不容易压抑下颤抖的嘴角,却被内心的辛辣感将颤抖转移至我的嗓音中,「当……当然可以……」 「蔓蝶,谢谢你。」妈妈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表面上是送给我的,实际上却不是。 我强忍快滴出的泪水,迅速转过身,使命将声音压地平淡,说:「我可以弹,只是请你一定要记得,弹琴的人是我,不是哥哥……」 我走往琴房,妈妈没有跟上,也没有回话,大抵是听见了我所说的,而僵在原地了吧。 我没有等她过来,便拿起了哥哥的乐曲,在随意拭去眼眶中的泪水后,轻松地弹了起来。 我希望,待乐曲结束后,我可以不要再被当作哥哥来培养,寧可活得狼狈,我也只想以自己的身分过活。 但我并没有想到,人生当中,还有很多事情可能改变自己的决定。 终章 (4) 告别 在我弹完琴后,我便没有再听见妈妈说话,她只是坐在沙发上,双眼出神,思想感觉早已飘出她的体内。 我没有去打扰她,只是让她继续呆坐在那,而我回到了房间,悄悄地开始收拾起物品。 也许是因为在最后一刻弹了哥哥的乐曲给妈妈听,我才更加坚定不移,我才更想去跟小黑待在一起。 此时的我,也管不着旁人的眼光,就算每一个人都说我拋弃母亲不孝,我也不会有所动摇。 我将所有我认为该带的全放进行李箱后,时间也不早了,我步出房间,走到客厅时,妈妈早就离开沙发了,只听见厨房传来了煮菜声。 我走到厨房,看见妈妈煮菜的身影,不自觉靠上去帮忙,妈妈看了我一眼便温和地说:「不用帮忙了,伤到手怎么弹钢琴?」 我微愣,正经道:「妈妈,我以后不会再弹钢琴了喔。」 她原先勾起的嘴角慢慢降下,她神色变得黯淡,「我这么努力赚钱培养你,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接受?你哥哥他就接受了,并且差点就闯出一片天,你为什么不能跟他一样?」 我拿过她手中的葱和刀子,「因为我不是他,我的兴趣不在此,我也知道正因为我害死了哥哥,让他在成功的前一步失去了走下去的机会,你才会想把我培养成他那样,让我替他完成他生前的梦想。」 切好葱后,我将葱推至一旁,拿起了红萝卜,「你怨恨我我也没办法,我真的很抱歉,对不起,是我害死了爸爸和哥哥,但我还是没办法继续活在哥哥的影子下,对不起。」 红萝卜也切好后,我原本想冲洗刀子,但在开啟水龙头前,一滴水便滴到我手上,眼前也变得模糊。 「妈妈,拜託你答应我,让我去小黑那……他就是我的梦想……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想完成自己的梦想……」 我们又再次陷入沉默,直到煮好晚饭,坐上椅子,准备开动前,妈妈说了句话。 「我当年确实责怪你害死你爸爸和你哥哥的,因此当时他们出事,我们去到山上,你一直吵闹,我才给你我的手机,放任你到处跑,不想看见你,尤其是来吵我。」她轻轻笑了几声,「我现在有些后悔当时让你乱跑,让你遇见他。」 我轻声说:「但我必须感谢你……」 她微微一笑,半晌后嘴角便下垂,「我虽然把你当你哥哥在培养,我虽然一直期待听见你弹你哥哥的乐曲,好让我觉得你哥哥还活着,但我是真的很爱你,我真的不愿意让你离开,尤其是去到山上。」 她接续说:「拜託你不要离开我……你走了,我就只剩一个人了……你爸爸不在,你哥哥也不在,你要我怎么撑过一个人的馀生……?」 我哑口,怔怔地望着她。 她哽咽,「蔓蝶,妈妈需要你……你不要继续学琴没关係,你想要学什么都让你去学,你想要做什么工作都让你去做,所以拜託你……不要离开我……」 由母亲含泪恳求自己的女儿,在世人眼里是极度不孝,而我却任由它发生了,担任的角色还是女儿。 我的手不自觉伸向裤子的口袋,握住了口袋中的玻璃球。 任何答案,都别回答的太早,因为人生当中,还有很多事情可能改变自己的决定。 听妈妈说,在我逃家的这一天,陈安岳傍晚时有来找过妈妈,还在中午过后没多久打给我妈妈过,说是要我妈妈不用担心,还告诉我妈妈我去找小黑这件事。 而对于我回到家,妈妈问我我去哪里的这件事,妈妈似乎因为我说了实话而感到欣慰。 我坐在房间地板,背紧依着墙,思忖着离开家里去找小黑这件事。 妈妈这次没有硬逼我,小黑也没有,两人的语气皆透露了不捨,甚至是行为及眼神,没有一处不希望我选择留下。 只是眼前的问题,使我内心陷入了拉扯,虽然我的心全向着小黑倒,寧可拋下一切也要待在他身边,但我的理性却狠狠抓住我,要我好好陪在妈妈身边。 在我的感性与理性发生争执时,我不断地对自己问话,又不断地反驳自己,弄得我累瘫在身旁的椅子上,头重脚轻。 我握着方才妈妈还给我的手机,按下了上头的号码。 「喂?」 「陈安岳,你明天可以来吗?来我家一趟。」 终章 (5) 告别 门铃响起,开门后,陈安岳的脸色带般疑惑。 「原来你回家了。」他说。 「嗯,我只去了一天就回来了。」 「我以为你找我来是为了陪阿姨之类的。」他耸耸肩。 「我只是想要跟你讨论一些事而已。」我侧过身去,示意要他进屋。 他莞尔,将鞋子脱下后走了进来,我将门关上后,带着他走到琴房去。 进到琴房后,我拉了张椅子给他,把门关上。 「你看到我现在乖乖的待在家里,应该大概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我坐到琴椅,轻声说。 「你打算跟他交往?」他问。 我轻摇了摇头,「不只,我想跟他住。」 他愕然,「那你妈妈呢?」 「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啊!」我淡然,「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决定。」 「哪还需要决定?选你妈妈就对了不是吗?为什么要平白无故选一个中途才出现的男人?」 我淡淡一笑,「你说的简单……我就是没办法啊……」 「我之前说过吧?人生还这么长,为什么要为了一时的喜好而放弃一切?」他脸色凝重。 「人生就这么短,我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我说。 他愣住,几秒后才缓缓道:「你……」 「这就是我在纠结的,活在这里有活跟没活一样,彷彿隔天就算气绝我也不会有感觉,只有在小黑那,我才有活着的感觉在,我正是因为在他身边,我才找回我自己,我才明白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仍是一副不解样,我只好继续说:「我不想在这里,当个会呼吸的傀儡,但我放不下我妈妈。」 「但你妈妈不是决定让你想做什么就做,前提是待在这吗?」他皱着眉,疑惑不已。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她在我来找她的晚上跟我说的,说什么只要你回来,你想怎样都可以。」 「啊……」我摇摇头,「我没有别的事想做,我唯一想要的只有待在小黑身旁。」 语毕,他起身,虽然眉头依旧紧皱着,但他却轻轻勾起嘴角,「我没办法替你决定什么,只是有句话,虽然你要我别再讲,但我必须讲。」 「我爱你。」他说,「这里有很多人都爱你,不只是我,你妈妈、你朋友,远比山上的他还要来得多,所以你再多想一下吧。」 他往门口走去,出去前回过头一望,「我知道我硬逼你也没用,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希望你留下。我走了,再见。」 我怔怔地看着他离开,心中紊乱不已。 我走出了琴房,妈妈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仔细一瞧,她双眼紧闭,大腿上放着一本相簿。 我悄悄靠过去,静到听不着跫音,到了妈妈身边后,我才确定妈妈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拿起妈妈大腿上的相簿,放到一旁后,替妈妈盖上一条毯子,再次回过头看见相簿时,不自觉伸出手翻看来看。 虽然早已习惯了,只是当我看见妈妈独自一人看着没有我的家庭照,多少觉得难过。 我一直都知道,妈妈总是会将我的照片与她、爸爸和哥哥的照片分开放,他们的摆在一起,而我的独立出来,过去我不知道她的用意,但现在看来,我明白了不少。 无论何时,我都能看见妈妈翻着她和爸爸、哥哥的合照,却不曾看见她翻我的,我过去认为是因为我们每天都会见面,所以没必要。 直到我大学去台北读书住校,好几次回到家,发现我的相簿始终待在书柜的角落,寂寞生灰,从不见光日,我才知道妈妈并没有想我的意思。 我起初是有感到难过没错,但现在的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反而觉得很正常。 不是因为习惯了,而是知道了妈妈的原因。 她没有一刻原谅过我,她只不过因为时间的流逝,以及爱着孩子的心,忘记了怨恨。 当她看见了爸爸和哥哥的照片,就没有勇气看见我的。 我看着妈妈熟睡的面庞,微微一笑,内心有的不只是愧疚,还有不捨。 即便妈妈爱我,她也仍旧忘不了伤疼。 歷经一番思考,纵然我没有要去山上,我也不打算继续攻读音乐,妈妈甚至要我休学,待在家慢慢寻找自己要的。 我收拾好物品,向妈妈道别。 「去完台北,可以多待个几天没关係,之后再回家就好,好好跟你的朋友相处一下吧。」妈妈靠在门边,语气听来有些虚弱。 「好,妈妈再见。」我莞尔,背着行囊,向妈妈挥挥手道别。 我走出社区,搭上了计程车后,望着窗外景物,不禁出了神。 小黑,你有在等我吗? 要是我再也没出现在你面前,你会难过吗? 我双眼湿润,明明已经做好了决定,想到却还是忍不住伤心。 不用几分鐘便抵达火车站,我搭上北上的火车,坐了一会儿,窗外两旁的月台开始模糊,直到大片风景映入才得好好欣赏。 望着一片风景,我又不自觉想起去小黑家时,一路上所出现的美景。 也许我很过分,但我真的思忖了很久,最后才有所决定。 妈妈说过,无论我选择什么,她都不会怪我,只是她真的很希望我留下。 陈安岳也说过,我要做什么决定,他都管不了,只是他真的很希望我留下。 我确实在这两个选择当中迷茫了许久,但我终究还是做出了选择,当下,我从没妄想得到另一方的谅解。 毕竟不论哪一方,只要我选了其中一方,另一方便会受伤害,因此我也只能乖乖承受了。 我只希望,我会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满意,并且不后悔。 终章 (6) 告别 早上,刚与缘恩道别,我坐上陈安岳的车。 他早上没课,因此载我回台中,顺便将好几箱物品顺道载回。 在他进到车子前,我从车窗往外一探,看上去已有些习惯的景象,不知再次看见会是何时。 虽然还是有些不捨,但我早已等不及迎接新的人生了。 啟程后,我们两个没说什么话,我只是疲累的睡了一觉,直到被摇醒后才知道已经到家了。 我迷迷糊糊的下了车,准备开始搬行李,结果走到后车厢才发现陈安岳已经替我搬完了。 我走到他面前,问:「你怎么搬完才叫我?」 「不行吗?」他莞尔。 「不行!」我说。 他笑道:「来不及了,你赶快进去陪你妈妈吧,别再想了。」 我鼓起腮帮子睨他,最后不甘心地点了点头便和他一起进去。 进屋后,他坐在客厅与妈妈聊着天,我则去到房间整理东西,整理整理,我便有些出神。 我还没告诉任何人我定下的决定。 我随意收拾好后,走出了房间,「妈妈。」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往我的方向看来,妈妈出了声:「怎么了?」 「我决定好了喔……。」我微微勾起嘴角,「你愿意听吗?」 「嗯,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会接受的。」她语气温柔。 我看着她,内心好似流过一道暖流,直直衝往脑袋。 小黑,你在等我吗? 要是我再也没出现在你的面前过,你会不会伤心? 那要是我出现了呢? 「为什么你不隔几天回家一次?」陈安岳紧握着方向盘问道。 「这个吗……昨天你出去让我和妈妈独处的时候她说的,说要是我太常回来,她会更捨不得。」我轻声说。 「什么意思?」 「就是啊,我如果几天回家一次,她会受不了,不想再放我走,所以要我只有大节日才可以回去,清明节除外。」我靠上椅背,望望窗外风光。 「喔……清明节又是怎样?你好像一直以来都没有去扫墓对不对?」他睨了我一眼。 「这个我没问她,只是大概能知道,她是在保护我,不受亲戚们的间言间语干扰。」 他沉默几秒,「你真的要去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喔。」 我莞尔,语气平淡却坚定,「我不反悔,我要去!」 半晌后,他笑了出声,语气中尽是无奈,「我真是笨蛋,哪有人会把自己喜欢的人送走啊……」 我不禁愣住,脸庞的笑容消失,好一会儿才说:「陈安岳,谢谢你,然后……对不起。」 「不用道歉了,我前一阵子也很过分啊,反正现在只要你开心,我就满足了。」 我看向左方,凝视着他,「缘恩……要麻烦你告诉她了……」 「嗯,没问题,她的感情事我也会帮的!」他哈哈大笑,「就只差最后一步了!」 「谢谢你谅解,我只是怕跟她说她会难过。还有你一定要帮助他们两个啊。」 「嗯,好啦,反正至少你肯给地址啦!」他笑说,「然后我会尽快让他们在一起的。」 我再次勾起嘴角。 叩叩叩! 门缓缓地被打开,里头的人原先的沉重神色登时销声匿跡。 看着他惊讶的面庞,我高兴叫道:「小黑!」 他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我。 「发什么呆?在发呆我就带她回去!」陈安岳走近,一脸想打架。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朝小黑拥去,他持续发愣了几秒才慢慢回拥我。 「你……怎么在这里……?」 我抬头一看,「不行吗?不是你说要我回去决定,然后问问看的吗?」 「是没错……只是……」 话未了,陈安岳便插嘴,「别疑惑了,赶快来搬东西啦!虽然只有一点点。」 我放开小黑,现在看来,他有比较回神了一点,他走到陈安岳车子的后车厢,将里头的东西搬出,「怎、怎么只有这些?」 我跟上前去,摇摇头,「我只带了我需要的,剩下那些只会让我想起不好的回忆。」 他将物品放到屋内,缓缓道:「没关係,不好的事情就让它去吧!」 我莞尔,「对了,阿姨呢?」 「她等一下回来喔。」 「那她知道我可能会来吗?」 「知道啊,明明还不确定,但她一知道就开始清东西了!」他大笑。 我高兴,同时不自觉回过头看去,陈安岳正站在外头,失神地盯着前方,我小跑步过去,唤了唤他,他才回神。 「反正有地址,我们还是可以见到面的,虽然这里手机打不通,但还是有一处可以传简讯喔!」我说。 他只是点点头。 一直待到太阳下山,陈安岳向我道别后便开车驶离,小黑有些好奇地问:「你如果想你妈妈怎么办?不是说不能太常回去吗?」 我机灵地抽出几张照片,晃了晃,「我有妈妈、爸爸和哥哥的照片喔!」 「我把妈妈的相簿抽出好几张,再放进我的照片,一定让她吓一跳!」我兴奋不已,一不小心脱口而出。 但他没问我为什么说放进我的照片,只是笑了笑,我明白他会找个适当的时机与我聊聊。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谅解,我才会这么依赖他。 实际上接下来该怎么过下半生我们也没想过,说不定这便是所谓的一时衝动,但我们同样不在意未来的好与坏,只想为当下而努力。 人生就怎么短,失败又如何?只要在途中能拥有自己的想法,实践它后感到快乐,那也就不必再强求什么了。 多年来听话的我,走到现在的这个决定,大抵是我一生当中,最任性的一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