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晴朗》 第一章 “河朔你个兔崽子,你给老娘站住!我今天要是不打断你小子的狗腿,老娘就改口叫你叫妈!你给我站住!” 后面铆劲儿猛追的妇女,一路跑,一路骂,手里拿着足足有大拇指粗的桑树条,火热天加上暴脾气,这越骂心中鬼火越乱蹿,周身散发的火星子,十里开外都灼人。 “你看看隔壁家的江望,人家······” 前面撒丫子一路狂奔的孩子,一听他妈嘴里又开始振振有词的反复咀嚼江望名字,心中委屈更甚,眉头一皱,嘴巴一撅,一梗脖子立马拧头高声反驳。 “江望!江望!江望!你那么喜欢他,那就你就去把他偷过来当你儿子啊,成天就知道念叨他,你不要忘了谁才是你儿子!” 听见这死孩子,这时候还要扯开嘴皮子冲着自己嚷嚷,王秀珍被激得扯着嗓门儿,在后面更大声的吼。 “老娘看你这崽子今天硬是要翻天了!现在是说也说不得了,就说你两句,也要和我比高低,江望哪点儿不比你好······” 大人说一句,孩子要回嘴十句,即便这样,也咽不下气。 “都说他那么好,那你去认他做你儿子啊!就算你愿意认他做你儿子,人家心里还要打个忐,就你这脾气也只有我!天天就知道打我,骂我!” 不过这么点功夫,日头窜天的往上爬,两人一来一回间,面颊上的汗水像是在头上浇了鸡蛋清,一出来,登时就一股一股的拧在一起,顺着面颊弧度头也不回,直溜溜的往下跑。 七月的艳天,辣得人生疼。 脚下黄土更是直接化作滚烫大红炭,一脚一印踩下去,霎时就能把人的脚板烫得翻过来。 前面哼哼嗤嗤跑的那孩子,像个“泥娃娃”全身糊满了黄泥水,一看就是在村边那条牛滚池里刚撒泼回来的。 脑袋上头发都被浑浊发黄的泥水,搅和在一起,变成一绺绺的紧实压在脑袋上,一圈挨一圈,远远看去像个成精的人参娃娃,黄焦焦的,一路跑,身上泥巴就一边干,一边掉。 人参娃娃要现原形了。 再说回来,王秀珍即便是个大人,也不可能赶得上,当下身子活泼得堪比那孙猴子的小萝卜,一条跳一蹦间虽没有十万八千里。 可那小萝卜头两个脚丫子,有劲儿又灵活,上下翻飞的见不着影儿。 王秀珍就停下来插个腰喘气的空档,河朔就跑的没了踪影。 “大妹,你这又是做什么哟?我在这坡尖尖上都听见你骂二河了,成天骂成天打,你可真是精神好哦。” 王秀珍喘了口粗气,回头对着坡上的谢小芬笑着说,“哪里是精神好哦,是那小子欠收拾,就没有哪一天让我省心,没有哪一天让我不生气,桑树条断了几根都数不清了,要是他像江家小子一样乖,我做梦都能笑醒······” “江望,江望,就知道江望!江望好到吃狗屎都是香的······” 顺势蜷缩在一旁田垄里的河朔,一听见王秀珍又开始逢人念叨江望的好,数落自己的坏。 小脑瓜子气得嗡嗡作响,不甘愤懑的泪水在眼眶里转直打转。 江望是谁? 是莲花村几十个娃娃的共同仇人。 那时每家小孩都多,只有村里何永庆家只有一个孩子,虽然只有一个,好歹是男孩。 那些喜欢乱嚼舌根的妇人,自然也就没啥可嚼的,顶多明里暗里,时不时当着当事人的面儿,窜出来一两句。 “哎呀呀,你们家才是好哦,孩子少,好养活,哪像我们家,孩子多得能串一串儿,真是累得死人哦。” 听着好像在说麻烦,要是你看了对方得意又轻蔑的脸色,自然就明白其中深意了。 河朔他妈,嘴笨不会回嘴,脾气也好,常常就打着哈哈,附和着过去了。 后来江望一家来了,江家也只有一个孩子。 但江望母亲唐淑红可不是好惹的。 她眼睛本就微微下叁白,柳眉高挑,颧骨高又圆,撑着那张刻薄又凌人的面皮,一双嘴唇薄的像割人喉的刀片子,更别提,一双丹凤眼尾翘的老高,斜着看人时,总是让人没由来的就觉得她不高兴,她要张嘴骂人了。 以至于唐淑红和王秀珍交好以后,那些人连带着连王秀珍都有点怵。 这下子王秀珍是好过了,河朔的日子就难受了。 江望听话又乖巧。 江望爱干净。 江望期末又得奖了。 江望······ 第二章 这些话弯弯绕绕的就成了河朔的紧箍咒,王秀珍天天翻来覆去的念,不辞辛苦的说。 河朔最初和他妈顶嘴,结果晚上就被何永庆用院子里的扫帚条,狠狠抽。 到最后,屁股到底没有竹篾硬,只好改变作战策略,每天放学专门跟在江望后面欺负他。 小时河朔比江望高出大半个脑袋,长得也虎头虎脑,每天身上衣服脏得能刷下来好几层泥。 更多时候,脸上也是没个干净地方,隔远些瞧,还要眼神好的才能觅见他两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圆溜溜的转个不停。 对敌人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所以河朔对于江望不喜欢什么,那是拎得门清。 不是用沾满泥巴的手,去拉他书包带子,就是故意跑得飞快的去撞他,将他撞倒在路边黄土地里。 要不就是下雨天,趁他不备猛地跳进他身后水坑,将他溅起满身的泥巴点子。 更过分时,随手捡根路边干树杈,再搅和搅和苍蝇漫天爬的牛屎堆,将细长树杈上糊得满满当当的,故意去吓唬他,想要蹭在他书包上。 好几次都直熏得江望干呕,恶心得他连带着牛都厌恶。 无论天晴下雨,只要河朔不乐意,看他又不顺眼了,有的是各种办法让他受罪。 实在没点子,河朔还有‘军师’陈大军和霍勇这两个心腹。 作弄人的花样,按天变,按人换,按路改,不厌其烦的围着江望整。 相比于河朔这种直路子,江望就不一样了。 心里弯弯绕绕但凡使出一点儿,河朔当晚回去,铁定被打的哭爹喊娘的。 只有两次,江望实在是被烦得没办法,直接和河朔正面刚,结果被河朔恶狠狠的按在地上打,还扯坏他一条裤子。 当晚两个孩子都被罚跪在门口。 唐淑红见江望身上衣服比家中抹布还脏,裤子也被扯坏了,当时就心疼的眼眶都红了。 性格大咧的王秀珍一见这架势,就差没按住河朔脑袋,跪在门口赔礼道歉了。 四个大人中,只有江振国看起来反而乐呵呵的。 晚上,唐淑红埋怨他不心疼孩子。 他才慢条斯理的说道,“以前我老觉得江望呆头呆脑的,没一点儿阳刚之气,之前在柏木村,整天独来独往,老气横秋的不像个孩子。你看自从咱们搬过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每天被河朔那崽子欺负,可就是因为这样,你没发现他变得活泼些了吗?今天还出息了,知道跟人打架,我就说嘛,我江振国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个没出息的娘娘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娘娘腔”叁个字点醒了唐淑红,带着几分怨气和纷扰思绪,躺在床上的女人翻个身,望着屋里地上黑漆漆的杨树影子。 之前在柏木村,江望性格确实有些内向,以至于经常有邻居开玩笑说,淑红是生了个脆生生的粉娃子。 唐淑红心情好时就跟着笑笑,说江望确实生得有些秀气。 不高兴时,一张嘴甩出来的哽人话,没几个人能接得住。 江振国双手往后交叉,耷拉在后脑勺,仰躺着伸长脖子,后背微微拱起,缓解腰部的酸痛。 看了一会儿,又张嘴对枕边人说道,“就他以前那样儿,以后讨个媳妇降不住,老了受苦的还不是你和我,男的不硬朗,家里没靠山,这辈子就没意思了。” 听对方说起以后,唐淑红翻身过来,瞧着他侧脸,脸上带着不认同,“你这话就说早了,要真该他娶媳妇的时候,只要我这眼睛没瞎,耳朵没聋,你以为路边随便哪处野花野草,都能进我们家门。” 唐淑红说的,江振国怎么不知晓,只是这以后的事情谁也算不准,凡是还是要靠自己才行。 “是是是,我知道你有法子,你会教他,但孩子毕竟和大人不一样,你看以前和现在不就是两个样儿了,反正只要没出大事,随便他折腾,都是孩子能有什么。” 唐淑红一听,一琢磨,丈夫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可一想到江望好几次都红着眼睛回来,做母亲的怎么可能不心疼。 “话是这样没错,他不是你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你当然不心疼了,当初生江望的时候,我差点···” 见自家媳妇又要旧事重提,嗓子里还带上了哭腔,江振国将手放下,侧身抱住她,拍拍以示安慰。 “我怎么就不心疼了,啧,小孩子小时候打架本就是常事,何况是男孩儿,皮一点儿也没关系,只要没出什么大问题,再说这小打小闹的,能出什么事儿啊。” 有人宽慰,唐淑红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 只是睡觉时,左想右想,还是有些气不过,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趁这次转过来,一伸手狠狠的掐了一把丈夫胳膊。 “哎哟,疼疼疼···你这又是干什么,闲得慌了!” 本就是眯眼不睁的江振国,上下眼皮刚一瞌上,霎时间疼地浑身一折,后背折腾出一阵冷汗,急忙睁眼将她手拉开,掀开凉被一看,胳膊内侧大红一片儿。 唐淑红见状,眼睛一弯,暗夜里望着他笑,只不过是皮笑肉不笑,回他一句,“哼,让你也疼疼,不然不长记性。” 说完,没理会江振国诧异神情,径直翻身过去背对着他。 江振国还真是受了个子虚乌有的‘长记性’,本想再说她两句,看着妻子后脑勺好一会儿,原本落到嘴边的话,最终也只是嘴唇嗫嚅了两下,就咽下去,之后自己也转过身去背对着对方。 第三章 经过上一茬后,河朔倒是老实了很多,近几天没怎么捉弄江望了。 这天放学,河朔背着斜挎包,随手从路边薅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一走一跳间,帆布袋里面的瓷饭盅,更随大腿上下晃动,哐当哐当的一路响。 一起的几个孩子走到最后,经过几条小路,又只剩下河朔和江望两人了。 “喂,今天晚上家庭作业是什么?” 就像后面没人似的,前面江望拉住军绿色斜挎包,理都没理,直冲冲继续往前走。 呀!河朔一看,我都先跟你说话了,你居然还不搭理我,真是几天不收拾,欠打了。 连忙两步并做叁步跑上前,想去拽他书包带子,往后掀。 江望一听,后面急速变化的哐哐作响的嘈杂声,立马就机警的奔跑起来。 两个小屁孩,这下就开始你追我赶的一路狂奔。 看江望竟然还敢跑,河朔见状是又气又急,瞬间拼尽全力,蹬着两条小短腿,呼拉拉的直往前奔,一用劲儿,一张小脸胀胀鼓鼓,红彤彤的像过年的大红气球,仿佛一戳就破。 “江望···江···望!你个狗崽子···你给我站住,等我逮住···你,我一定要你推进牛池里,吃牛粪!吃到饱!” 江望本来就一直都在眸足劲儿的跑,现在一听河朔这话,立马加速,加速,再加速,跑得更快了,心里急慌慌的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不能让他抓住自己。 原本离回家还剩半个小时的路程,被两人硬生生缩短到十分钟。 当晚回去河朔自然是又吃了一顿‘竹笋炒肉’。 以前河朔被打,也就大哭一场,发个脾气,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还是要继续的。 今晚不了。 凭什么江望每次告状,自己就要挨打,况且自己今天还没有打着他。 还是被无缘无故的打一顿。 一想到这儿,再回想起从前,河朔心里那个委屈,宛如一口水涌井,大把大把的委屈,咕嘟咕嘟的一直往冒个不停,直哭的河朔眨眼都疼。 还闹脾气的不进屋,不吃饭,不洗澡。 王秀珍白天干活本来就累,这崽子还成天惹是生非。 叁下五除二的强行给他洗了澡,将碗刷了,锅洗了,一边干活,一边噼里啪啦的数落他。 “你才几岁啊,你以为老娘就治不了你了,我看你能跟我斗到什么时候,最好明天也不吃,后天也不吃,饿死了,老娘再生一个听话的!” 说完就进屋去睡了,不过没关灯,大门也敞着,显然还是想着等他哭够了,自己就乖乖进屋睡觉。 可今晚河朔就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是不进屋。 到最后都没眼泪了,还是杵在门口和自家大黄并排而立。 时间一长,听见屋外没了响声,屋内王秀珍就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抬起头,偷偷拉开窗帘,牵出一条缝儿,睁眼往外一打量,发现河朔还是梗着脖子,立在原地动都没动。 气得她一把放下窗帘,倒在床上时,又唠唠叨叨的念了好几句,“这兔崽子,真是越大越不听话,看来还是下手太轻了···” 站到七点多时,河朔腿受不住了,发酸的疼,脚丫子都有些木了。 正想偷偷蹲下去缓缓,突然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吓得他赶紧直起身,继续臭着一张脸,假装自己很硬气。 离自己大概有一段距离时,那人了停下来。 河朔扭头一看,见着来人是谁,硬是将肿成一条线的核桃眼,给活生生的逼大瞪圆,恶狠狠的瞧着他。 ——仇人江望。 第四章 江望显然也怔住了,没想到都这么晚了,河朔竟然还站在自家门口。 见江望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看,河朔那点自尊心和委屈感,顿时像是芦苇花绒遇上了火星子,一惹就燃,顷刻间大面积爆发。再一想到,自己在这儿娘不管,爹不疼的都是因为他。 一时间,又委屈又愤恨,满脸心酸泪的朝他大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啊!都是因为你,你个扫把星,烦人精,告状精,都是···都···都是因为你···呜呜···呜呜呜···” 江望被他吼得当场呆在原地。 这是河朔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哭,他知道以往每次自己一告状,河朔铁定要挨打。 也见过他被王婶儿拧着耳朵回家,或者被竹条子赶着回家。 却是第一次见他在自己面前哭。 打从心底说,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么烦的人,放学上学都欺负自己,有时候还叫帮手。 下手也重,上一次被打的地方,还是蓝色的,手指一按疼得不得了。 现下猛然看见平时的虎霸王掉金豆子,对于江望来说,冲击确实有点大。 “你···为什么要哭啊?” 河朔一听赶忙抬手,右边擦完,左边擦,一边哭,一边继续大声狡辩,“谁告诉你我哭了,你才哭了,你全家都哭了!你个告状精···呜呜呜呜···” 就算河朔声音再大,也掩盖不了他流眼泪的事实,反倒是这样强装的辩解,让他看起来更可怜。 江望见他哭的脸上全是水,掏掏衣兜,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这是妈妈让他擦鼻涕用的,今年还没有流过。 江望握住手帕,走到河朔跟前,递给他,“拿去擦擦吧,你鼻涕要流进嘴巴里了。” “我说了,我没哭!” 朝着江望大声吼完,逞能后果就是双眼直接变成了崩坏水龙头,带着点咸味的清水,越发不受控制的一直流。 “···呜呜呜···你的鼻涕才流进嘴巴里了,你就是专门吃鼻涕的鼻涕虫,我···” 这回,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完,随着河朔气急败坏的喘息,右鼻孔霎时吹出一个透明而巨大的鼻涕泡,然后‘噗呲’一声破掉,那些黏黏的,亮晶晶的液体就全部毫不留情的糊在了他鼻尖,嘴唇和脸上。 见状,河朔觉得更丢脸,赤红着一张脸,哭得开始打嗝,整个人一抽一抽的,死命用双手按住自己眼睛,堵住眼皮,不让眼泪继续流下来。 江望也不嫌弃,上前更近一步,耐心细致的将他脸上不明液体,给一点点擦干。 本想将他手扒下来,河朔不让,江望就放弃了,之后把手帕塞在他手腕处夹住。 “你别哭了,以后我不告状了···但你也别欺负我。” 说完就提上去村头拿的青菜回家了。 直到江望走了好久,河朔才把手拿下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一放下手,夹住的手帕就轻飘飘掉落在地上,河朔肩膀一颤一颤的,就这样眼睁睁看它掉下去。 经过上次那件事儿,河朔真没再欺负江望了,有时甚至见着他,要绕道走。 江望也不明白为什么。 但再也没有人,突然像是野兔子似的,突然从路边田垄里蹿出来,朝他身上扔泥巴。 也没有人在下雨天,故意转动雨伞往自己身上甩水,更没有人往自己书包里装石头。 让江望是实实在在觉得安宁日子又回来了。 这念头刚一浮现,隔天就被河朔在村头拦住,江望现在一见河朔,就下意识抓紧书包带子,准备随时开跑。 河朔自然没发现,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河朔才动起来。 伸手在裤袋里东摸摸西找找,掏了好久,才拿出一样东西,是那条手帕。 掏出来,板着脸装硬气的直接揉成一团,扔到他身上,“还给你,我妈已经给你洗干净了。” 江望捡起掉落手帕一看,真是干净的。 正收进书包里,河朔又扭头,眼睛看着别处,嘀咕了一句,“你···说的,你以后不告状了,不然就是骗人精。” 这好不容易的服软话,一听就极为不情愿,被硬生生憋出来的,在喉咙里圈圈绕绕来回打转,声音细细小小的像蚊子。 即便这样,江望还是听清楚了,认真回道,“只要你不再欺负我,我就不告状了。” “哼~说话算话,骗人是小狗。” “骗人是狗。” 之后两人关系一直都不咸不淡的,井水不犯河水。 那年河朔十二岁,江望也是十二岁。 第五章 一直到小学毕业,中间这短短两年时间,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关系缓和就是一件大事。 对于大人来说,特别是江家就不一样了。 江振国原本和何永庆都是供销社煤厂工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后来江振国成了上门女婿,去了柏木村,现在又回来了。 前年,江振国就从矿上辞职了,他对唐淑红说,他想做生意。 起初唐淑红不同意,江振国就天天对她讲道理,摆事实,说与其给别人打工,让别人挣大钱,倒不如自己干。 当时沿海一带的改革开放搞得如火如荼,江振国整天都在想,特别想,想挣大钱,想过上好日子。 天天这么念叨,晚上也是‘卖力’得很,唐淑红到底最后还是松口了。 躺在男人怀里的时候,唐淑红靠在他胸口,嘴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傲气,说出话却不是那么回事。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江振国你要是你以后真有钱了,敢做出···你干什么?” 威胁没说完,唐淑红就被他作弄的右手,弄得身上软绵绵的,一颗心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左手揽住老婆肩膀,将原本在被子下面的右手掏出来,把她手指放在自己手中亲昵的捏来捏去,江振国笑的有几分餍足,语气宠溺,“你这说的什么话,你跟我多长时间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女人见不得他这嘚瑟样,眉毛一挑,往上瞧,一双眼睛娇娇的望着他,轻笑一声,揪了揪他耳朵,而后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只知道,你是我唐淑红一个人的男人。” 这话说完,江振国俯身下去,唐淑红更没机会说话了。 今晚又是个漫长炙热的夏夜。 即便唐淑红松口,但生意哪里是这么好做的,江振国是聪明,可做生意除了靠脑子,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好不容易这些年积攒的一点钱,加上又跟唐淑红娘家借了一些,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可就在生意快步入正轨时,他爸被人骗了钱。 一夕之间穷的叮当响,破的裤子带风,衣服成片儿。 但他不死心又和本家兄弟姐妹借了钱,打算东山再起。 有了前面铺垫和教训,这一次江振国稳扎稳打,不过短短一年时间,生意又开始有了起色。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振国疼江望,开始给他零花钱。 之后江望升入初中,普通人家孩子上学能带足够的米去上学,条件稍微好点的能带一些菜,这样的生活就已经让人慕羡了。 江望不一样的地方不仅是伙食好,还有额外零花钱,光是前面伙食就遭人嫉妒,更别提后面钱的事情。 不知是谁走露的风声,说江望他家发了。 那时一般孩子是不敢做出向别人勒索要钱的事情,这人不是别人,是江望其中两个堂哥。 其他本家的孩子,都知道这件事情。 人缝低处狗不理,人走高处遭人嫉,江望家现在的状况,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江家往上数,江老爷子是村里大地主,后来下台了,家中共有六个孩子,前四个是男孩,江振国在家中排行老叁。 原本江家人对于这个已经去往别处的兄弟,从入赘那天起,就已经被他们当做外姓人了。 后来他又回了,因着没给自己添麻烦,几个兄弟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根本原因,就是之前江振国想要做生意惹的祸端。 第一次出门做生意,本金不多,加上生意场上向来都是先有利益,才讲人情。 挖了几年矿,没见过世面,没门路,没熟人,生意并不好做,用钱的地方也太多,不得已他只能舔着脸回家,向自己兄弟姐妹低头恳求。 他本人倒是态度陈恳,情真意切的表明,就算是至亲也会算利息。 可是他们清楚,也明白,这不是利息问题,而是他们根本就不想借。 最后,走投无路的江振国被逼得没办法,只能让他们将之前双亲去世瓜分的一些首饰,将自己那一份还给自己。 当时江振国觉得没能在老人跟前尽孝伺候,这一份就当做是给兄弟姐妹们的辛苦费。 可如今他没办法,外面材料是多少,就是多少,不是谈人情讲道理就可以拿来的,那得靠钱说话,才能给。 第六章 兄弟姐妹们一听,这不是出尔反尔吗,几个人一合计,自然是不肯答应的。 江振国见状,就直接告到了大队上去,当时的前大队长和江父是亲兄弟,也就是江振国二伯。 江老爷子去世时,他就是当时主持吊唁的人,对于这件事情,其中那些个弯弯绕绕,他是再也清楚不过了。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手心手背都是肉,确实难办。 可江振国对于这件事情,势在必行,到最后就想尽一切办法,要回了自己的那份遗产。 这样一来,本就是表面和气的一家人,现下彻底撕破脸皮。 不过家丑不可外扬。 江振国对外说的都是亲兄弟们大方,念及亲情借了一点钱给自己做本钱。 江望就是其中知情者之一。 所以当两个堂哥,江超和江帆在半路截住自己要钱时,江望也就愣了一会儿,就将钱给他们了。 钱给了,也不能抵,还倒了江望近乎一半的口粮。 本来两人就只是纸老虎,只有面上硬气,再仔细些一听声音都能循着慌乱,就知道两人心里没底。 本就只是在家中饭桌上,听来自家父母对江望家的谩骂和唾弃。 加上又处于年少气盛的年纪,总觉得自己也是个大人了,可以为家里出头了。 江振国是自己堂叔,自己找不到江振国,还抓不住江望那个崽子,所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心里是这样想的,做的时候,两人腿都是抖的,江望虽然比他们小一岁,身量却没差多少。 出乎意料的是这件事情十分顺利。 江望这小子是个人精,成绩一顶一的好,加上自家父母对江望这小子的评价也是,诸葛子龙,智勇双全。 况且前几年谁不知道,莲花村的那几个兔崽子,到处都是人嫌狗憎的,其中河朔就是那帮鬼精灵的带头主,到后来不也不敢惹江望。 所以江望这人,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压住的。 拿了钱退后一想,两兄弟心里更不踏实,也不敢用,怕他到时候揭发自己。 只好将手里的钱拽的紧紧的,就这样过了一个周,江望还是没动静。 之后其中一个,也就是江超,实在忍不住就把钱给花掉了,欲望缺口一旦被打开,就没法再合上。 馋到甜头后,两人自此就开始隔叁差五找江望要钱,江望乖得像个善财童子,有求必应。 这般情况,整整持续了一个学期。 初一下学期期中,江望班上正在考试,突然听见,有人大喊一声,“老师,有人昏倒了!” 江望一听努力睁大眼,想要回头看是谁昏倒了,结果下一刻,脑袋就传来一阵钝痛。 “人没有什么大问题,这孩子应该是没有经常按时吃饭,导致出现了低血糖现象,回家以后注意调养,要是有条件,可以给孩子,买一些补气药材,另外,一定要按时吃饭,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突然昏倒,要是长期这样以后可能会造成大毛病。” 唐淑红听见医生话后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踏踏实实的放下来。 有些苍白的脸,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嘴里不住的对医生说,谢谢,谢谢,以后会注意的。 晚上回家,唐淑红本想问问他,是不是没有按时吃饭。 一抬眼,瞧着江望脸色极其不好,看起来既疲惫又病态,见状只好让他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学。 江望前脚刚进屋歇下,后脚唐淑红就出了门,朝着村口东面走去。 吃过饭,堂屋外发黄路灯亮着,王秀珍还在院子里收拾冬天飘雨打湿的蚕豆杆,趁着伏天全部抱出来,又重新晾晒一遍。 日落西山,只剩余温。 伸手将最下面一层的翻起来看,干燥得一用力就咔嚓咔嚓的响,这就是可以烧了。 拿过削好细竹条,将它们给捆在一起,一垛垛码整齐,放在后面补好的柴火棚里。 院儿里昏黄路灯不太亮,后面打光,将前人影子拉得很老长。 唐淑红人刚走到门口,王秀珍影子伏在门外,直接跟唐淑红先打了个照面。 第七章 王秀珍听见门口狗链子有动静,一抬头见是唐淑红,将手上最后一捆用竹条捆上,放在水泥地上,双手在身上揩揩,直起身来问,“淑红,这么晚了,有事儿啊?” 唐淑红进了大门,眼睛四处一打量,只有王秀珍一个人,“你们家二河呢?” 王秀珍一听,站在原地扯着嗓子扭头对着堂屋吼了一声,“二河!你唐婶儿找你。” 王秀珍一吼,屋里没多久就亮起了灯,不过人却迟迟没出来。 眉头一皱,王秀珍又立马扯着嗓子,开大嗓门儿,喊了好几句,“二河,快出来!你唐婶儿有事找你,快···” “来了,来了,别吼了,我年纪轻轻的耳朵好得很。” 这回话音一落,屋内传来嗒嗒走路声,不一会儿河朔就从正门出来了。 踢踏着一双草鞋,穿着一件白背心,下面是一条花浪浪的大裤衩,一看就是女人穿的。 出来时一边打哈欠,一边抠着后脑勺,脸上挂着好几个被蚊子叮的小红点。 就这一段距离,口中都还在嘟囔,这才刚睡下,还要不要人活了。 唐淑红听见,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王秀珍见状当即就横了他一眼。 这算什么,河朔就当没看见。 今天放学一回家,打完猪草,河朔就帮着王秀珍收蚕豆杆。 唐淑红来的前一会儿,王秀珍想着他明天还要上课,才让他去洗澡早点休息。 眼睛一闭刚来了睡意,被自己大嗓子的妈,吓得一哆嗦,半天都没清醒过来。 揉着眼睛,走到唐淑红面前,睡眼惺忪的问,“唐婶儿,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唐淑红一见到河朔眼睛都亮堂起来,一步上前拉住他左手,语气亲热又恳切的对河朔说道,“二河呀,唐婶儿有事儿,想请你帮个忙?” 王秀珍一听,肯定是大事儿,本想将最后一捆抱到后面去,现在又放下将两人带进屋,拉着唐淑红左手。 “大妹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请不请的,你说这个字就是跟我生分了,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只要二河能做的,我一定让他去做。” 河朔看他妈神情坚定,动作果断,就知道他妈的热心肠子又开始搅动发功了。 真是头疼。 更头疼的是,当得知唐淑红是让自己去偷看,江望那崽子是不是没有按时吃饭,还是染上了什么不正当的事儿。 让自己把看到都告诉她,河朔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头疼了,是直接掉脑袋的酷刑,外加五马分尸的戏码。 受人所托,身不由己。 河朔纵使心里一千万个不愿意,不想去,母亲大人金口一开,保证一定,河朔自然是不敢不去的。 有多久了,掰着指头数数算算,应该快两年了。 自两人约定好,江望不再做告状的旮旯事儿,河朔承诺不再欺负他,两人学校见面就像是陌生人一般。 河朔身边不缺人,反观江望,从来都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独来独往。 那晚听了唐淑红委托,躺在床上,河朔翻来覆去的琢磨。 江望这崽子,从小到大就没有吃亏过,如今谁不知道他爸在城里做了点小生意挣了点钱,那日子过得简直是塞神仙。 吃的玩的,都是好些人没见过的。 自个儿的帆布包,从小学就跟着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不知道被王秀珍缝了多少次,里外打了多少个布丁。 江望倒好,一上初中,就背了个牛仔包还带铁拉链的,太阳一出,那拉链就像是一串银链子明晃晃,亮晶晶的。 甚至他们私下里传,说那就是江望他爸,专门请人用银子给他一点点拼出来。 这些都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 这件事情河朔不知真假,可无风不起浪,铁定是有一说一,加上后面的添油加醋,才会这般编排。 就一个书包,就足以可见江望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低血糖?没吃饭?营养不均衡? 河朔觉得这简直就是笑话。 第八章 第二天上学,河朔就开始暗暗的隔着人群站在树下,趴在窗台,盯住江望。 发现他实在是无趣得很,既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交往同学。 想来,小学好像也是这般过来的,当时自己一心欺负他,自然就发现他怪得很,不喜欢与人交际,也不和任何人玩儿。 “难道是书读多了,读傻了?真是个呆子,啊~” 叽叽咕咕说完以后,打个大大呵欠,河朔眨巴眨巴眼睛。 今天太阳可真大啊,就像是长在脑门上似的,热得人心里发慌。 反正他每天都这样,有什么可看的。 想着想着,河朔就趴在桌上,全身放松的瘫软下去,闭着眼睛开始睡觉。 这时站在操场树荫下的江望微微扭头,用余光打量了一下教室窗口,刚才耷拉的脑袋现在没了。 江望知道经过上次医院那一茬,母亲肯定起了疑心,原以为她会直接询问,没成想却带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江望站在原地,半眯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太阳,再睁眼时眼前一片漆黑,随后视线清明,阳光一点点的蔓延开来。 这是江望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 每当他遇见不能解决的事情,这样做后总感觉就像是课本上说的,黑暗终将消散,希望定会来临。 只是那时他所谓的困难,都是他有意放任的坎坷。 直到后来才知道,放任太多,终将覆水难收,在被黑暗淹没的路上,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今天河朔值日,打扫完卫生挎上书包回家,伴着影子带着夕阳吹个口哨。 上半段吹完了,下半段刚准备撅起嘴接着吹,河朔没吹出来。 有段距离,听不清说什么,不妨碍河朔看得清。 他看见那个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一脸了不起的江望,被人推搡着在墙角边,然后乖顺掏出自己的钱。 到最后还被强搜身,将学校里大家口中,那个用银链子做拉链的帆布书包,掏光所有书像个臭狗屎一样唾弃在地上。 等两人走后,江望蹲下去先将书包捡起来,将书包上灰尘拍打干净,再用手一本本的将书捡起来,放在书包里。 说实话,这偶然遇见的一幕,河朔由最初的惊讶到中间的暗爽,到现在帮着他捡书,心里莫名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窝囊气。 接过河朔手中最后一本书,江望还不忘说句道谢。 用手扯了扯,对方没松手,惹得江望抬眸问,“我说谢谢,现在可以还给我了。” 啧啧,什么态度。 “你这是说感谢的语气,嘴巴拽得要翘上天似的,有本事跟我拽跟我耍威风,怎么不像小时候一样回家跟你告状啊,告状精。” 河朔说这话时,话里话外莫名有些阴阳怪气,江望现在不想跟他吵,一用力把书给抢了回去放在书包里扭头就走。 河朔也不跟,站在原地用脚鞋底左右来回,碾着黄土里的一颗碎石头,将它摩擦摩擦,翻滚到面上,瞄准江望小腿铆足劲儿一踢,正中腿弯。 经过这一遭,江望果然停了下来,一扭头对上河朔欠揍表情,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一副你快来打我,我欠揍。 江望不负所托,一转身就直逼河朔,河朔见状把书包旁边一扔,摆好架势迎战。 要不是江望中午没吃饭,中途有些犯恶心,河朔今天被胖揍一顿是没跑了。 结束后,因为在地上扭打,两人脸上多少都沾了点灰,身上有几处酸痛其他也没什么大问题。 一前一后走到小河上游,村里才修的大坝,砌好石壁上并排躺着喘粗气。 间隙中河朔伸手偷偷按了按自己后腰,疼的他登时就鼻子一酸。 心里忍不住暗骂,‘靠,这小子是吃牛屎长得,看着不壮,力气大得跟牛似的,下手还重,我可去他妈的,低血糖,没力气!’ 第九章 躺了一会儿江望要回去了,临走前对假装闭目养神,实则偷看的河朔,扔下一句: 你别再监视我了,像个神经病。 晚上回去,河朔被江望临走前的那句话,刺得多吃了一碗饭,害得他妈以为他中午饿着了,一再叮嘱他明天中午要多带点米去,别再这样憨憨的饱一餐,饿一顿的。 江望越这般说,河朔越是不肯罢休。 一方面,他开始像块恼人的牛皮糖一样,死死贴着江望。 另一方面,他是有正当理由的,他可是受人所托。 第叁天,江望又对河朔唇齿相讥,河朔一脸轻松,不甚在意掏掏耳朵轻飘飘扔下一句,那你回家跟你妈说啊,关我屁事儿。 当晚河朔,更是烦到人神共愤的地步,直接去了江家吃饭,其实是江振国回了,叫河朔一家来吃饭。 江望一整天都看见河朔,现在回家也看见他在自己面晃悠,可想而知心里面堵得厉害。 离上一次,江超江帆要钱已经快两周,大约是河朔一直粘着的原由,那两人迟迟没有再出现。 江望心里清楚,所以周五就特意走了小路回家,中途突然狂奔。 两人间距有些远,加之河朔不知道江望突然会来这样一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望,不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等河朔离开后,江望又返回到校门口,果然两人早已等候在门口。 就在江望将钱递过去,江超和江帆被人猛地从后面拉住衣领。 往后用力一扯,将两人粗暴的给掀翻在地。 衣服是化纤的,质量好,料子薄,还割人。 被人这样一作弄,两人脖子霎时就出现了一条红艳艳淤痕,火辣辣的疼,猛然遇袭的江家两兄弟怎么可能就这样算了。 一抬头见是河朔,立马翻身而起,甩开膀子的想要将他死命打一顿出气报复。 旁边江望腿长见状一个跨步过去,抵着在两人跟前,护在河朔前面,对两人头一次沉下脸色,急言厉色,“你们今天要是打了河朔,我就将之前的事情全部告诉我爸。” 江超一听告诉就告诉,本来就是你们家欠我们的。 本想一把推开江望,逮住河朔领子,哪成想手腕伸到半路就被截了下来,被人捏住的手掌往后一折,压得他疼的脸当即就变色了。 边上江帆胆子要小些,见状赶忙求着江望撒手,说今天家里还有事儿,想先回去了。 目的达到,江望也不想再为难他们,厉声对着两人说了一句,滚回去! 江超心里有气,走之前还朝江望吐口水,吐他脸上。 身后河朔一见,头发都气得立起来了,脾气一上来就要扑过去踹他。 江望当即转身拦住他,挡在他面前大声呵斥了一句,“河朔,别耍小性子!” 即便河朔拳头用力的一紧再紧,指甲挖得掌心生疼,旁边江望一出声,最后几松几合间,河朔还是软了下来。 幸好上半年天气早,时间长,耽搁了这么些时间,回去路上太阳都还没下山。 今天太阳红的发紫又胖的流油,瞧着明晃晃的亮,其实不太热。 四月天咸鸭蛋,正是催人眠的好手,跟着行人一路走走停停。 两人背着书包,一前一后。 前面江望背挺得笔直,后面河朔弯曲的像个斗败公鸡,垂头丧气。 “是不是觉得我很胆小又很没骨气,被人欺负到头顶上了,口水都吐到脸上了,还不敢打也不敢告状。” 江望率先走到水坝边上曲着腿坐着,河朔不想说话,只是沉默的也跟着坐下来。 旁边刚好有一丛狗尾巴草,江望拔下来两根,一根叼在自己嘴里,另一根递给河朔,有点像大人们之间相互散烟的意味。 河朔接过来咬在嘴里,盯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 江望眼睛也木木盯着,嘴里一张一合的对河朔说,“我爸强行毁约要东西,不说是父债子偿,那总要有人来还这个人情······” 听完,河朔嘴上叼住一上一下晃动的狗尾巴草,不动了。 扭头像看一个傻子不知该作何反应,等在脑中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下一刻,脱口而出,“你是小时候被我用牛粪恶心傻了吗?” 见对方没反应,河朔又加上一句,“那你准备还多少?” 江望将嘴上的草根拿下来,放在手里绕圈圈,望着远处细碎闪光的水面,“就这一年。” 这边刚说完,河朔一听进去,连忙转溜眼睛在心里仔细盘算。 今天是阳历四月二十五,上半年考试一般就在六月二十出头。 当下一琢磨,那岂不是还有将近两个月。 两个月任人欺,任人压,饱一顿,饿一餐的,这事无论是搁在谁身上,不用想都知道那人绝对是十里八乡排得上号的傻子。 还没算去年的账本,他就这样一个人独自蓄蓄摸摸,想要还人情,撇关系。 第十章 仔细一思量,河朔想着要不劝劝他,转念又想到小时候他一个拳头一个印儿,对任何事情从来都是斤斤计较得很。 到嘴边的那些个劝说的话,变成了又重复询问,“你当真打算还要这样做两个月?” 江望看着河朔,这人从小时候就和炮仗一个德行,一点就炸,心直口快的有一说一。 听他口中话,见他脸上情,明显就是各想各的,江望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真打算,“顿了顿又说,”况且这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不是很长。” “那你怎么不干脆告诉你爸妈,让他们去做这事情,再说了,你个屁大的孩子能做什么?” 这种上赶着被人捉弄的人,河朔头一次见。 “这是我自己的事,没必要告诉他们”。 说罢又转过来望着河朔正色道,“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今天要不是我,你绝对被收拾的够呛。” 这话河朔就非常不爱听了,什么叫要不是没有他,就算是自己一对二,那都是游刃有余。 “不过,今天还是很感谢你为我出头。” 这句话还不错,总算让人听了心里稍微舒坦一些。 “你知道我比你大几个月吧,真心要感谢,就喊声朔哥吧。” 说后,河朔就竖起耳朵,准备美滋滋的收下这个称呼。 结果江望斜了他一眼,抛出一句,“太阳没落山,就开始说梦话了。” “什么?” 这刚想夸他狗改了吃屎,转眼间就给人蹬鼻子上脸了。 “江望我看你又欠扁了,你给老子过来!” 说罢就直接上去往江望身上扑,想压着他打。 奈何河朔现在根本就不是他对手,江望不再是以前的江望,河朔却还是以前的河朔。 没多久江望就轻松制住了他,中途解开裤腰带,将他双手捆在一起。 河朔拼命挣扎的下场就是身上被蹭的全是青草汁,江望身上却干干净净,只有在衣角处沾了一些干草屑。 江望将他制住后单腿跪旁,用力擒住对方试图反抗的手,居高临下的盯着像毛虫一样蹦跶打转的河朔。 对方滑稽又逞强的模样,加之偶尔露出胖乎乎的肚皮,饶是平常不言苟笑的江望,也抵不住的取笑起来。 也不知道江望这作弄人的伎俩,是打哪处抠来的。 任凭河朔在地上来回攒动,汗水把浑身都湿透了,愣是一点儿都没辙。 最后一下,一转头,一抬眼不经意间,瞧见眉眼弯弯背对夕阳的江望。 那双平时冷寂的眼睛和一板一眼的脸,现在一笑,像是雪山高岭上开出了一朵最晶莹剔透的花。 唇红齿白的少年,身后是万丈霞光,金灿灿的包裹着周身,看起来温润又耀眼。 有些乱糟糟的头发,随着河风来回晃动,肆意张扬。 眉眼间带着少年稚气和成熟青涩,混合落日青草干净和纯粹,温度不高,让人暖洋洋的觉着想亲近。 江望下颌角往下位置有颗红痣,要不是今天这样躺在地上挣扎,河朔或许还发现不了。 晚霞紫红的光,明媚浓郁,河朔却萌生出一种,就算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红,也比不上那颗痣的颜色扎眼。 之前总觉得江望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知道,因为他漂亮。 漂亮······ 这个词,在脑中弹出来时,河朔觉得自己有些发懵。 估计真是像他所说的,莫不是在白日做梦。 第十一章 知晓事情原由,河朔更加不痛快,可这个不痛快,他解决不了,也没法跟任何人说。 江望那崽子,脾气死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副“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 简直比自己这个闯祸精还要难搞。 这几天河朔心中郁结,导致他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情,怎样才可以圆满的解决。 要不就不甩他就行了? 想是这样想,奈何一闭眼,河朔就想起那天被当做臭狗屎一样,扔在地上的书包,心里自然而然就将它与江望划等号。 真要依了那崽子性子,那估计到时江望就只能用一个鼻孔喘气,差一口气就能马上去了。 左思右想后,河朔决定先自己养着他,每天稍微多带了一些米,王秀珍自是不会怀疑的,她只会想是不是河朔现在正处于长身体的好时候。 要吃得下,才能长得好,那跟养猪是一个道理,要是最后能长得跟牛一样壮,就更好了。 而且这样一接济江望,唐婶儿见江望不再每天有气无力,脸色苍白,也不会再怀疑。 想到这儿,河朔都快被自己的聪明给惊呆了。 第二天立马,即刻,赶去上学,中午一散伙吃饭就像条肥泥鳅急切的哗啦过去,拉着江望。 留下霍勇和陈大军两个人像个二傻子一样,拉长脖子,睁大眼睛到处找河朔的身影。 领回自己白瓷盅,一揭开白瓷盖,白生生的大米挤麻密缝的被压得严严实实。 雪花花的一片饭色,蹦挤出来的热气,飘到鼻间周围全是清悠悠的大米香,盅里的白米饭差一个手指节距离就要爆出来了。 江望手里端着自己瓷盅,不明白今天河朔怎么会找自己吃饭,看着对方问,“你这是做什么?” 河朔没答,将瓷盅‘砰’放桌上,抢过他饭碗就要给他分饭。 这不说话,也没由头,江望自然没松手,河朔也就没抢过来。 眼看对方不领情,河朔转瞬就变得焦躁愤怒起来,“我做什么,你没眼睛可以看?你是想饿死在学校,日日夜夜给学校守门,做看门狗!” 相对河朔火急神情,江望起初被骂得有些愣神,就那一会儿功夫又定下来,望着他有些好笑,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对我这么关心做什么?” 这···是什么问题? 但这确是个大问题,就这一句话着实把河朔给梗住了。 眼睛瞪大,盯着江望,搭在桌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嘴里骂人不重样的河朔,现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时双方父母,村里的人,家中的狗,都知道河朔和江望不对盘,水火不容大抵也不过如此。 之后消停了,停战了。 中间隔着不短不长两年时间,打照面都像是没这人,眼里容不下,也装不进。 这短短不到一个月,河朔就像狗皮膏一样,恶心吧啦的往他身边凑,自己为什么要操心他的事情? 还好几个晚上,都梦见他被活活饿死,瘦的不成人样,或者被江家两兄弟用口水将他埋了。 还撒谎跟家里多要点米,偷偷分给他吃,自家一年才种多少粮? 小时候只能吃糊糊,现在能上吃大白米饭了,自己却瞒着父母这般的糟蹋,就为了不让江望受饿。 思前想后,河朔觉得自己,应该是被村后那一家仙娘下了降头,突然对江望就转变了态度,不仅转变了态度,还想掏心掏肺的对他好。 凡事禁不住多想,河朔越想越奇怪,越想越心慌,不知怎么回事脸慢慢升温,到最后变得跟烧红的火炭一样,火辣辣的滚烫。 得赶紧说点什么,不能让他这么一直骑在自己头上。 冷静一想,情绪立马沉下。 河朔脑瓜子转的飞快,出口前架势最重要,眉毛一扬,圆溜溜眼睛带着睫毛往上一掀,嘴巴指着他,心里制住他,看着对方,神色傲气的扔出一句,“我缺心眼儿的想喂头猪不行啊。” 第十二章 这才是河朔本色,什么时候都不愿意占下风的河朔,损人利己他从来都是一把好手。 所以不怪江望,神神叨叨问他,为什么对自己好,是有前车之鉴,加上对方了如指掌。 “那就喂一头吧。” 纵然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会成为江望大爷,但机会很渺茫。 毕竟看他对江家两兄弟态度就知道,不是自己的事情也要强行揽下,做事太绝,没有一点转圜余地,也不想欠任何人,为人奸诈鸡肠。 所以当江望理所当然的应下来,还白天看星星的承认自己是猪。 河朔头一次知道,自己有着巨大的虚荣心。 这是江望? 这是那个眼睛鼻子长在天上的江望? 心里乐开花的河朔,眼睛差点也控制不住的弯起来。 抽动眼角余光中瞥见,江望见着自己白米饭的眼睛在流口水,河朔陡然萌生出,这不是喂猪,这是在养狗。 如此一来事情,算是解决了,河朔心里终于舒坦。 经过这一茬,两人关系开始有了微妙变化,比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了许多。 问题被化解了,河朔又回到了呼朋引伴的日子。 前些日子,河朔跟在江望屁股后面打转的事情,霍勇和陈大军早就看在眼里,只是不知道其中缘由。 好不容易等他得空,叁人一起出去打猪草,闲暇时问河朔,河朔呢,嘴欠回了一句,干你们屁事。 两人一听,一对眼,直接将他胖揍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之后无论两人怎么对着河朔软磨硬泡,河朔就是不松口,同时还装横人,让他们俩不许将他中午分饭的事情告诉王秀珍。 越是这样,两人越是好奇,甚至怀疑是不是河朔被江望那崽子给蒙住了。 既然这边不能打听,那就换条路走走。 两人现在就好似强盗欲望填不满,跟着江望来来回回的留心眼子,就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看,一留心,果然就发现端倪了。 江望怎么老是从自己瓷盅里分米给江家两兄弟,甚至还大大方方的掏钱给他们。 原本的事情还没摸着头绪,还有了意外发现, 两人又赶紧回过头去给河朔说,谁知河朔像个无欲无求的老和尚,听罢伸个长长懒腰,大眼睛一撇,说句,“人家的事,你少管。” 这态度一看,明显就是早知道了,话也不中听。 “我又不是凉水剔牙缝,没事儿找事,要不是你老是和他搅和在一起,我们去管他,真当我成好人了。” 霍勇说完,陈大军也弩起嘴巴,赶紧接上去,“就算要做好人也不是对着他江望啊,以前这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你们俩不对付,现在好得能分粮···你唔唔唔!” “粮食”两字没机会说完,就被河朔背身过来,急慌慌的给一把捂住嘴巴不让出声了。 “就算我愿意分粮,那也是我的事,也轮不到你这大喇叭,在这儿叭叭叭的到处说。” 用力一把扯下河朔的手,陈大军扭头就呸呸呸,满脸都是嫌弃,一着急上火声音变得更大起来,“行行行!你愿意当别人的救济粮,我能说什么,又不是我家粮食。” 这话一说完,当下气氛就有些僵了,霍勇见势薅薅脑袋,之后打着哈哈出来圆场,一边揽一个,使劲儿往中间凑,“啧,这是干啥子,就这么说几句还置上气了,刚从娘胎出来,横竖都要哭不讲理啊。” 陈大军和河朔两人性子直,加上中间有人做结,没多久就又开始嘻嘻哈哈的,玩闹在一块儿了。 只是经过这一茬,两人嘴巴彻底就变严实了,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偶尔要是哪顿多带了一些米,还会分些给河朔。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划拨到了六月,想着这也没多久了,结果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第十三章 几人嘻嘻哈哈放学回家,出了校门口,往左刚走过一片水稻田,霍勇就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河朔。 那时河朔刚骂了陈大军一句傻逼,嘲笑还黏在嘴角,一扭头就看见江家两兄弟在小竹林里面围着江望。 “过去看看不?” 一听有热闹,陈大军指甲盖也不咬了,立马像只窜天猴一样,叽叽喳喳的四处打量,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哪儿有热闹,哪里?” 还没等看明白是哪个方向,陈大军膀子才刚架起来抱着,胳膊肘都还没放稳当。 就这么点间隙,江望就江超推的一踉跄,身旁河朔就跟一阵风一样卷过去了。 河朔都跑过去了,霍勇和陈大军两人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后脚跟一离地,立马就麻溜的跟上去。 干架到最后,河朔几个人自然是没什么事,只有江超下眼睑被霍勇揍了一拳。 江帆身上基本没什么伤,打起来的时候,他刚抡起拳头要捶河朔一坨子,江望就拿捏住了他。 对方一用巧劲儿,江帆霎时疼的脸色煞白,一腿软就瘫在旁边了,剩下江超就一对叁,即便都是农村娃子,从小皮实到大了,到底寡不敌众。 一打架,事情就全被拱出来了。 最后江超不但没让人赔成医药费,要不是江振国拦着唐淑红,江超他妈的脸,铁定要被唐淑红给挠成大花脸。 当晚回去,两人又被罚跪了,跪在门口听见他妈又开始念念叨叨,河朔头都被念大了。 想着只要和江望那小子扯上关系,不论好坏都没个好结果。 真是造孽。 一起打过架,就算半个兄弟了,加上有河朔在前面牵头引路,后面江超家闹上门,江望也大方站出给霍勇顶下来。 四人长达好几年的“纷乱”就这样全部都迎风而解了,叁人组变成了“四人帮。” 期末一考完试,天气热起来,几个人就约着到处撒泼疯玩。 日历翻到七月初,天气和之前完全就是两个天了,日头一天比一天长,月亮一天比一天来的晚。 下午,打完猪草,四个人坐在路边柚子树下闲聊。 时间还早,约摸五点,盛夏日光时间长,滚烫滚烫红日,现在才慢慢摇落到村里最高的大叶桉树梢顶上。 夏季,柚子树满枝满条都是密密麻麻的叶子,一簇挤着一簇,一片迭着一片。 金色光照不透,一半被挡在了外面,另一半就从缝隙处漏下来,一层层粘一点儿,像一股绵绵不断的蜜糖,中间是亮亮的金色,外面是浅浅的橙色。 粘稠又温暖的淌在他们的胳膊肘上,大腿上,还有几滴偶尔会滴落在江望的肩上和脸上。 在树下呆久了,尤其是现在经过一天太阳的炙烤,隐约可以闻见,微微带着苦味的柚子香。 河朔不喜欢这个味道,说像医院消毒水味道,闻着让人心里犯怵。 其他人都没说没什么感觉,还曾笑话河朔是个娇小姐,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 所以每次,河朔都坐在最外边。 这两颗柚子树有好些年头了,还是当时村上合作社一起栽的,原本这后面是一大片旱地都是柚子树,后来全部都被砍了,现在变成了水田,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两颗。 前几年还小,河朔叁个人就像窜天猴一样,围着这两棵树,爬上爬下的。 裤子和衣服经常被划上好些口子,到处都蹭上柚子树的沥青,后来几个孩子被严令警告不准再去爬树,这才消停下来。 那时江望还是他们的敌人,几个人就拿铁钉在柚子树的上面暗戳戳的刻: 江望是猪,江望是狗,江望是小日本··· 第十四章 现在长大了些,柚子树也长大了。 那些刻画痕迹,就随着时间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但仔细辨认还是可以看见好些‘证据’。 “叮当,叮当···叮叮当···” “来了,来了,快点儿!” “今天怎么感觉比平时要晚些啊!” “我看是你小子想吃想得呱呱叫,才会觉得晚了。” “···什么我想吃,你不想吃啊,我刚吃都听见你咽了不知道多少口水,恶心吧啦的,还···” 一见孩子跑过来,男人就自觉的先将手中铜铃铛,给塞进白衣口袋里,再将后背绿色木箱子给放下来。 箱子四周都被裹上了厚厚的毛巾,只露出两根用白蕉麻拧成两股变成的背带。 木箱子一放下,陈大军就开始嚷嚷,“叔,你今天来的好晚哦,我等得人都要晒死了,猪草也要晒蔫了。” 卖冰棍男人一面竖着耳朵听,一边打开绑在上面的毛巾,将最上面分开绑着给拆开。 再打开小锁扣,一打开里面的冷气,遇着外面热浪,随即冒出一股白烟,河朔就趁机将脸凑过去,循着白烟让脸降温。 “今天比昨天又热了不少,才走到白马村就卖完了,回去再拿的时候耽搁了些时间。” 说完拿起颈子上毛巾,给左右两边都擦了一把汗,“你小子倒是对我算的门清,这么会斤斤计较,以后肯定是个铁公鸡。” 正在里面翻找的霍勇一听,连忙抬起头迎合到,“叔,你是不是还会算命啊?我跟你说,他妈给他找过算命的,还真说过这小子将来有可能会做生意变成大老板。” 大叔一听,一边用搭在脖子上的花开富贵毛巾擦汗,一边笑得更欢。 脸上褶子都被挤到一起了,面颊上深深的沟壑,就像是春耕刚犁过的水田,一道道的纵横八裂。 双眼皮因着上了年纪,往下耷拉盖住些眼尾的下眼睑,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儿,看起来就像是乐呵呵的弥勒佛。 “那还真是不得了,以后你小子要真成了大老板,挣了大钱回来,可不要忘了我这个小人物哦,哈哈哈哈···” 霍勇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终于握住了一个感觉比其它都稍微大点儿冰棍。 拿起来右手拿住下面棍子,嘴上配合着叼住,里面舌头也没闲着,上下齐上阵,右手忙着剥纸,左手就在裤兜里左右掏钱。 白糖的一根两分钱,牛奶的一根叁分钱,除了江望其他四个人都只能吃得起白糖的。 甚至买的这些次数,只有叁人之中只有河朔一人,很久之前吃过一次牛奶的。 霍勇、陈大军一个在家里排老叁,一个老六,偶尔吃一次白糖的都是要求爹爹告奶奶的,才能有钱吃这些奢侈玩意儿。 还只能在外面吃了再回去,不然家里弟弟妹妹或者哥哥姐姐又要打架。 陈大军馋冰棍好久了,几个人当中他吃的最快,江望才剥开纸的功夫,他就已经功德圆满了。 吃到最后还呛得咳嗽起来,惹得旁边霍勇哈哈哈大笑,说的他老山猪吃不来细米糠。 陈大军一听,本就咳得面红耳赤的,当下更是涨红得厉害,说着就作势去抢他的。 “你个阎王挖了眼的瞎鬼,眼睛丢到潲水桶里了···” 两人玩闹间,河朔一边伸着舌头,卷着冰棍上化出的糖水,另一边眼睛却不受控制,往旁边江望的冰棍上瞟。 江望听着旁边两人打闹,觉着有些好笑,心情不错正想咬一口冰棍。 总感觉自己侧脸火辣辣的烫,向上看了一眼,现在太阳已经完全变成咸蛋黄不太热。 往下正好和河朔余光对上,河朔见状不甚在意的低下头,一只手拿着冰棍,另一只摆弄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捉来的天牛。 天牛已经被扯掉了一根触角,正疼得咿呀咿呀的颠头转角。 手中冰棍被拿下来,看了一眼,换只手拿到了左边,递到两人中间空隙,“想吃这个?” 第十五章 河朔转过头去,目光在江望和奶白的冰棍间来回逡巡,手中的天牛什么时候奋力挣脱了都不知道。 “想。” 话音落,或许觉得程度不够,又加了一句,“特别想。” 河朔说完后,江望就配合着将手上的冰棍,继续往河朔面前递了些过去,越过中间中线。 “那就吃吧。” 冒着冷沁沁的奶白色冰棍,散发出好闻浓郁的牛奶香,中间夹带着日落的温热,脉脉香郁勾着河朔的味蕾。 河朔见着递到跟前的冰棍,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然后张大嘴巴,弯腰低头,这一口含住了叁分之二,冰棍尖儿直抵住河朔嗓子眼儿。 口中滑腻腻的牛奶味儿,粘在了牙齿上,顺着齿缝缓缓向下,香甜味道顿时飘荡在整个口中,又冷又粘稠,黏糊着脑子里也全是奶白色。 尖牙贪凉不自觉的在上面磨了磨,正想一口咬下去,手中白糖冰棍融化的冰水,顺着木条悄悄流到了河朔大拇指指甲盖儿上。 冰冰凉凉的,就像是没有良心的河朔。 江望向下只能看见河朔眼皮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就看见他把含住的又吐出来,只顶端咬了一小口。 甚至不算咬,只是轻轻的啜了一口,糊状冰棍上面被吸扁了。 江望看着他动作莫名挑眉,恰好被河朔看见。 这动作河朔太熟悉了,小时候每次他告状得逞,就是这个洋洋得意的神情。 眉宇间散发一种莫名的喜悦和快意。 自两人冰释前嫌后,河朔就没见他这样了,现在冷不丁又见着和之前相似的动作,心里第一反应竟然是,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 不过江望本人除了这个挑眉以后,倒是没了其他动作,而后收回的冰棍就这样拿在手上。 原本江望想,既然河朔想吃就给他,何况他还连续说了两次,只是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之前他们叁人经常也会这样,要是其中有人先吃完了,绝对会去霍霍另外的人。 但从来没有人对江望。 虽然现在大家都是在一块玩儿,毕竟时间不算太长,勉强算是朋友,远比不上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亲近。 所以当河朔这样一来,就等同于这支冰棍全黏上了对方的口水,虽不至于恶心,可这冰棍江望也是确实不想再吃了。 恰好这时候,陈大军看见了刚才两人动作,想着河朔都能啜一口,自己肯定也是有戏的。 就拍拍江望右肩,大大咧咧的直接说道,“江望也给我咬一口吧,我还没吃过牛奶味儿的,让我今天尝个鲜。” 说着就握住江望手腕儿,往自己嘴边送,准备来一口。 眼看着就要递过去了,江望突然使劲儿,陈大军拽不动了。 拽不动的陈大军就张着嘴巴抬头,圆溜溜的一个圆头,再加上大圆脸,上面画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就像只大脸猫,一脸诧异的抬眼望着他。 “怎么···不给?那为什么河朔那小子就行。” 江望将他手拿开,径直将冰棍放进自己嘴里,伸出舌头当着他的面,将冰棍正反都结结实实舔了一口。 “下次吧,冰棍快化了,下次就到你了。” 见着江望这小气吧啦的动作,陈大军登时脸鼻子都快气歪了,面红耳赤的就像是被人怎样的一般。 “呸!谁稀罕,下次你给老子吃,老子还不稀得吃呢。” 说完好像还不够解气,也为了挽些面子,还用力偏过头,屁股恨气往右边狠狠移了移,离他远些。 可以挂油壶的翘嘴巴上,一直嘟嘟囔囔,“有什么了不起啊,好像谁没过吃过一样,拽什么···” 一旁河朔和霍勇一听,就知道这小子打肿脸充胖子,开始吹牛皮了。 谁不知道他确实没吃过,就连吃冰棍也是几个人当中吃的次数最少的,听着他抱怨,强行装大,两人憋笑的脸都红了。 不过为了缓和气氛,河朔和霍勇对视一眼,笑够了就立马去哄她消气,纷纷把自己的冰棍给递到他跟前让他咬。 一开始陈大军还生气拉不下面子,不过少年意气,这个时候都是敏感又大度的年纪,很快就又推推闹闹的玩闹在一处了。 余光中看见江望一人还在端坐着,河朔就一把将他给揽住拉下来,四个十叁四岁的少年在杂草上玩闹成一团。 第十六章 今晚家里该霍勇和叁妹喂猪做饭,河朔叁人就早早的在家里收拾好,带上自家的木凳子去了合作社公家坝前占位置。 每月农历十五,每晚上六点,会有放电影的过来。 其中好些电影都放了好几遍了,即便河朔好些都能背出大部分台词了,他还是喜欢看这玩意儿。 更确切的说是喜欢热闹,还有馋旁边卖的麦芽糖。 这卖麦芽糖的老爷子,干这手艺好些年了,逢场就在剪头发门口支个小摊,那些等着大人剃头发的小孩子,那能有大人的定力坐不住,也等不了。 时间才过芝麻大小,就哭着闹着要回去。 这时候大人们被逼无奈,就铁定要‘花钱消灾’卖点什么来,糊弄住他们哇哇大叫的小嘴。 麦芽糖就是不二之选,便宜又香甜,买上一根,孩子高兴,大人也乐意,还能安安心心的把头发给收拾好。 再者遇上孩子剪头发,嘴里给他咬上一根。 他一嘴巴,一心思全在手中糖上面了,这剃头自然也利索。 小时候河朔每次剪头发没少吃这玩意儿,后来他见放电影也会过来,那可真是高兴坏了。 麦芽糖都是被装在一个瓷盆里面,上面盖着层层白棉布,大红牡丹朵朵开,瓷盆外面左右各一组,往里瓷面被拾掇的干干净净。 边儿上锃亮锃亮的泛光,往下粘稠又黄澄澄的麦芽糖装满了大半瓷盆。 一分钱一坨,两分钱两坨,短竹签子被削得光溜溜的,整齐码放在竹筒里。 麦芽糖一搅上去,随着两根竹签来回翻滚,没多久糖丝就出来了,里面亮晶晶的糖水气泡也吹起来了。 越甜,银丝韧性越好,拉扯间的银丝甜味,飘过就拽住人的舌头不放。 银丝里夹着蜂蜜的粘稠,绵甜四溢,光是眼睛瞧着,嘴巴就发紧,搅得你抓心挠肝的,无论如何都想尝上一口。 尽管吃了好些回数,每次只要舔上一口,河朔心尖儿都像是泡在蜜糖罐儿里。 不过他一旦晚上吃糖,又不漱口,好几次都牙疼。 每次一疼王秀珍就既心疼又发火,先用门背后的竹条抽几条,再让他张嘴看看。 以至于后来,王秀珍好几次都不允许他去看电影了。 这个情况直到他和江望重修于好,他妈拜托江望,让他要是发现河朔又买麦芽糖吃就回来告诉她,河朔才又可以重新释放。 眼下江望正坐在凳子上,盯着后面师傅捣鼓他放电影的玩意儿,偶尔瞥一眼,在不远处眯眼吃糖吃的一脸满足的河朔,心里还是有些负罪感。 今晚放的是林海雪原。 “唉~没意思,啊~” 河朔边说,边伸个懒腰。 也对,来的目的都达到了,当然没意思。 江望瞟了一眼耷拉着眼皮,懒懒散散的河朔。 才看不到十分钟,河朔就实在是坐不住了,砸吧砸吧嘴巴,然后努力用舌头吸气,再回味回味麦芽糖的香味。 百无聊奈中转向右边,见陈大军正和邻居小孩聊得正起劲,转向左边,江望一本正经的看着幕布。 要不是偶尔眨眼,河朔都快要怀疑他是不是木偶子。 偏头看了好一会儿,发现这人眼睫毛好长,虽然不密。 伸手摸摸自己的,虽然很多,就像自己头发一样多,但短。 尤其是他眨眼睛时候,根根分明的就像是中医师傅针囊里面的银针又细又长。 不对,应该像是····· 河朔沉思间隙,江望微微侧脸看了他一眼,见他好像陷入了沉思模样。 江望只好把那句到嘴边的,我们回去,给咽了下去,扭过头继续看。 夜色渐浓,天气越来越黑。 刚演到杨子荣大摆百鸡宴,准备配合奔袭而来的小分队和民兵,里应外合消灭座山雕,突然小炉匠也来到威虎山想要揭穿杨子荣身份,就在这紧急关头。 江望都能把接下来剧情倒背如流了,甚至连演员表情和站位,都能先一步在画面出来之前,浮现在脑海中。 可因着电影背景音乐氛围烘托,江望心情还是微微紧张起来。 正当小炉匠眼看着就要说出秘密,江望脊背比之前挺得更直,不自觉将肩膀往下压去,呈现出一笔直水平线。 哪成想刚坐好,左边肩膀上就猛地受到重击,肩胛骨处被磕撞得生疼,吓得江望不自觉轻抖了一下。 第十七章 侧脸垂眸,蹙眉看着自己左肩上黑乎乎的脑袋,再向下就是河朔那张迷迷糊糊的睡脸。 上下眼皮不停拉扯,眉毛往上接连挣扎着抬了好几次,露出里面眼白。 尽管当事人拼命想要掀开遮住自己的眼帘,奈何此刻眼皮就像是吃了千斤重的铁砣,愣是一丁点儿都拉不回来。 江望见状微微提眉吸了一口气,身体向上提了提,肩膀向上倾斜。 ······没用。 既然这样,江望本想着就随他吧,也没剩多少时间了,刚想就这样挨过去,却看见河朔向下耷拉的嘴角,留下一串亮晶晶的口水,隐秘的顺着微微张开的嘴缝缓缓流出,滑过脸颊,直奔肩膀。 ‘砰——’ 等在右边被吓得不知所措的陈大军转过身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江望站在倒在地上的板凳儿跟前,弯腰伸出左手,截住河朔脑袋上部分,河朔整个人像是没骨头般,完全朝着右方倾斜过去,右后手肘撑在长凳上,眼睛瞪得溜圆,面色隐隐发白,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细汗。 等叁人分开,只剩下河朔和陈大军两个人,才从他嘴里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完,陈大军立立马替河朔愤愤不平的一顿骂。 “我看他就是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个几把鸟!还真把自己当金凤凰了,要不是我们帮他,他现在还是磨磨唧唧的被人骑,被人整的臭狗屎!不就是靠一下?靠一下会少块肉,他身子是金子做的···” 河朔将手插在口袋里,默默的听着他骂,经过别人门口听见里面传出狗叫声。 河朔就贱兮兮的学狗叫,惹得狗子越叫越起劲。 “···上次吃冰棍也是不就一口,也小气吧啦的还说下次,哎,哎!你干什么一走一停的?” 似乎就是在等着这一句话,陈大军说完后,河朔在他前面站住,陈大军一时不察,直接撞到了他后背上。 “说完了?” 他这是什么态度? “怎么,我说的不对,还是那点说错了,本来就是他小气,而且老是喜欢装什么大爷,有钱了不起···” 河朔退一步和他并排一起走,等他越说越起劲,将手伸到他后面,猛的抓了他一把头发。 陈大军被扯的往后一仰,摸着后脑勺疼得直呼气,面露凶光的向河朔扑去。 “河朔我艹你全家!你给我等着,老子给你出气骂他,你还揪我头发!今天我不让你按在狗屎里面吃个饱,我就跟你姓!” 两个少年就开始在月明星稀的泥巴小路上,一路狂奔。 奔跑间夏季风的在耳边呼啸而过,带来的凉风,混合着青草被晒焦的闷热。 虫唱、蛙叫、鸟鸣环抱着两个少年的喜怒哀乐与青春。 陈大军比河朔跑得快,没多久就追了上去,刚想狠狠报复一把,被压在路边的河朔,侧过脸笑的不可抑制,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等着···等着吧···哈哈哈哈···” 河朔面相就是一副讨喜样儿,男孩子长了一双杏仁眼,里面黑白分明,双眼皮又宽又漂亮,每次一笑弯弯的像月初的银月牙儿。 明晃晃,亮晶晶倒映出人的影子,清澈透亮的似乎可以看见里面荡漾出的波纹圈儿。 陈大军被他笑的有些发懵,这是傻了? “你个崽子笑屁啊,有什么可笑的,啊?” 河朔笑啊,笑啊,笑的陈大军像个二傻子,都忘了动手了。 河朔抓住时机,用力一把推开他,然后一个鲤鱼翻身就爬起来继续跑,同时还不忘回头,对着四仰八叉的老乌龟陈大军竖中指。 “我操!河朔你个狗娘养的崽子,老子给你拼了!啊啊啊!” 等着啊。 抬头看向身后的灯光发黄的房子,心里快活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