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转角,在转角》 第一章 那青春,秋阳正盛 01 九月中旬。 未散去的夏日暑气为这陌生且杳无人声的空间更添几分燥与闷,风扇运转着、麻雀啼叫着,那声音在空气中流淌。它们似被接上一副耳机,轻易盖过其馀所有声响,独独闯入我耳中。 仍落着空的座位不只三两个,这般异样的安静也多半是因此。然当那些同我一般稚嫩懵懂的新生们鱼贯进入这教室,为旧识的自成小圈子以后,耳畔播放的乐音便变了调子。 笑闹声不绝于耳。 这回儿倒显得我安静得出奇。搬家后到了不同学区,过去熟稔的那些朋友自然不会在这新学校了。 无聊,我只得以手支頜,覷着拭过般清澈的碧蓝天际与飘飘然浮在那的白色云彩,感受窗边微风习习,稍暖的温度拂过黑板树的枝叶、透明窗帘的边角与我耳畔未扎起的鬓发,四处流窜着。 脑洞遂开,我突地觉着这风要化成一个男孩,定定是个风流的多情种,处处留情。 被自己这想法雷得发笑,我未意识到右方位上多了个人。 「杜若菲?」于是当那道不怎么熟悉的嗓音唤了声那再熟稔不过的名字时,我顿时一颤,吓的。 落在肩头的发丝垂落胸前,一边将其?至耳后,转过头,正正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 男孩有着好看的外双眼皮,齐瀏海,唇红齿白;一双黑眸底下有圈浅浅的灰濛,却不影响他气色,斜直的鼻梁在末尾弯出高挺,画出一条分界,将两半张极对称的脸隔开。 所谓标緻的长相,莫过于此。 「韩……」我始终蹙着眉头,十分不确定自己是否记对了人,「韩昊书?」 见他一笑,露出浅浅梨涡,以一个单音表示肯定,着实令人松了口气。 「没想到我们学校也有人来读这,白担心没人聊天了。」韩昊书抓了抓自己的短发,那彷彿揉进了晨光一般明亮而澄澈的笑容如画,笔触不深也不浅,却在我脑中刻上明显的痕跡。 他笑起来实在很好看——应该说,就算不笑也是如此的。我想,难怪国小那时便有一伙女孩子总在下课摸走他的外套、铅笔盒之类东西,为的便是和这人能有多些互动。 我暗暗吐嘈了一番他这担心根本没意义,认真想想,韩昊书在国小那是怎样一个受人欢迎的人呀,男女通吃呢男女通吃。 想归想,我仍乾乾地笑道:「我也没想到竟然跟你同班啊。」多少有些尷尬,在国小时我称得上安静内向,朋友也就小猫两三隻,和韩昊书那样的风云人物哪认识呢,光他记得我的名字这点就吓死人了。 少年想是没任何这层面的顾忌,扯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一直到导师踏入教室的那一刻。 他似乎很擅长带动话题,适时拋出疑问、适时补上解释,不小心吃螺丝的样子让人发笑,这更让谈话显得无比轻松舒适。 就第一印象而言,韩昊书还真是个相处起来轻松舒服的同学。 哪知道第二印象开始往后写,都是腹黑两字了。 稍晚些,开学典礼结束的那节班会课被拿来选举干部,很不幸我们班导师是个国文老师。为何不幸?不是我讨厌国文,而是她看我这名字读起来跟木兰诗里一句「关山度若飞」是谐音,一喜,竟将我封为了班长。 眉角抽了好几回,我还是只好顺应天命,上台帮着老师接连选出了副班长、学务、教务等干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班上唯一给了我亲民感的两人成功让我拖下水,一个成了风纪、另一个做了学务股长。 风纪是韩昊书,至于学务一职,冠在了一个叫做陈玥恩的女孩头上。 和她的相识要说到刚才的开学典礼了。 第一章 那青春,秋阳正盛 02 我和她都是班上身高处于「弱势」的小伙伴,却都很可怜地被排在女生里后面的那一排,试想两个身高都不到一米五五的女孩前方都站满人高马大的同学,那能见之景是如何? 描述起来特简单,三个字:黑漆漆。 对,都是人头,黑得可比拟我家厨房里的乌醋。 那时我和她俩都拼命踮着脚尖,就盼能在一片乌黑「发海」间望见些台上的情形,踮着踮着,我这踩着内增高球鞋的脚崴了一下,身子一偏撞上了人,那人就是陈玥恩。 什么也看不到的烦躁感再加上被我这么一撞,她特愤怒的往我这一瞪,把我震慑了好大一下,唯唯诺诺地给她道了好几声歉,却没想她下秒竟笑了,「你几公分啊?」 值得纪念,我们的第一句谈话。 接下来各种惺惺相惜、分享哈比人人生的痛苦悲催,笑笑闹闹一节四十五分鐘的典礼后,我们成了朋友。 看着现在正带着哀怨的小眼神在黑板上誊写课表的陈玥恩,适才被她瞪得要有心里阴影这事而產生的怨懟顿时就云散烟消了。 窗边位上的我狡黠一笑,对着悄悄回头怒视我的陈玥恩吐了吐舌头,要是有个欠揍奖我绝对拔得头筹。 笑得正尽兴,头上被某人重击了下,当头棒喝这四字出现在我脑海。 「你笑个什么,把唯二的朋友都拖下水小心没人要理你。」韩昊书手中一本翠绿色的簿子被捲得像个蛋捲,想必这便是那凶器了。 炸毛的我手一伸想把那册子夺过来,奈何敌方具身高优势,长臂一抬我什么也碰不到,直到韩昊书笑着又袭击我头顶,才总算让我一招空手夺白刃给派上用场,反过来给了他肩膀一棒。 真要说,我们俩那一来一往打来打去也没使多少力,幼稚得很,但确然是挺好玩的。 事后我不是没想过,台上那老师到底要多心不在焉才能没发现我们这般肆无忌惮的在课堂打打闹闹? 我和那「唯二的朋友」说过这想法,陈玥恩表示,铁定是那老师近视度数深得爆表还不愿意戴眼镜,她看她那两眼都瞇得像颗绿豆似的在视物。 我们三个默默观察了一阵,笑得无可自拔。 也许青春便是莫过于此,一群带着未脱稚气的大孩子们因缘际会下聚首,遇到些伤、流过些泪,有些吵吵闹闹、有点纷纷扰扰,那样笑着、玩耍着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仗着年轻,跌些跤、摔出些伤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 没什么过不去的。 开学这第一週庸庸碌碌便过了,感觉东忙西忙地做了好些事,可想想也不知道究竟瞎忙活了些什么,每天做的不过就是上课读书、下课聊书,前者的书是国英数自社,后者的书则是把写着身旁同学家世、兴趣、个性、长相的这本书给翻出来看了个遍,还让我发现玥恩的哥哥和我家老姐有过一段情史——这她藏得可深了,我爸妈都以为姐姐高中毕业才交的第一任。 第一章 那青春,秋阳正盛 03 「所以你姐真的是杜若然?那时候我哥跟我说她女友叫这名字,我还想谁家父母给她取了这么个文艺名字呢。」某节下课,陈玥恩绕了大半个教室来我座位旁,霸佔着韩昊书的位子同我研读八卦这门课。 手里的小说定在同页许久,我索性将它闔上,皱眉看向陈玥恩,「所以意思是我姐国一就和你哥有一腿了?」 「好像是吧,前几天翻到他的毕业纪念册我才发现的,他也藏得很深啊,我家没人知道这回事。」她理了理自己一头黑长直发,纤长的羽睫搧了几搧,在她白皙的面上留下不甚明显的黑灰阴影,「是说我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到了一个极致,身高一样、国小毕业拿的奖一样、和哥哥姐姐差的年纪一样……他们甚至还交往过啊。」 我想到了个词,笑言:「亲上加亲囉,不错。」 「这成语哪是这样用的?」陈玥恩忍俊不禁,摀着嘴笑了起来,轻浅的笑声回盪在风中,像被奏响的风铃一般。 我倒不觉这有什么好笑,摇摇头,视线不经意放向周遭,这一放不得了,发现好多人对陈玥恩行了注目礼。 这好多人里头清一色皆是男的。 万眾瞩目的焦点本人似乎没发觉这回事,笑完了便将心绪放到桌上的数学讲义去,我没继续阅读手中的书,支着頜侧头瞄向位旁的女孩。 她的长发如一河黑色的水流,柔顺地淌流过她包裹着纯白色制服的肩头与背脊,全无经过染烫、纯粹而乾净,侧分的长瀏海略略掩住她一边眼睛,却盖不住那瞳眸之中黑曜石般耀眼的光芒,长长的睫毛、深深的双眼皮衬得这对眼眸更是夺目,白里透红的肤色和那微微翘起的两瓣薄唇宛如一株清晨里沾上水珠的娇嫩花朵,幽静地散发着光采。 真没特别观察过一个同龄女孩的样子。但不需比较也能明白,陈玥恩着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不禁讚叹了声,我又将身旁女孩的全样又扫了一次,越看越自卑,才想把注意力丢回小说世界里去,颊上突来的冰凉让我下意识撇头,瞪向罪魁祸首。 「给人家饮料不能好好放桌上吗?」我夺过韩昊书手中的黄色宝特瓶,鼓着一张脸以示愤怒。 「帮你跑一趟四楼去福利社没跟你收小费呢,不说什么?」他就着身高优势将我一头鬈发揉得凌乱,竟还连说带笑……欠揍奖第一名还是给你吧! 我顺了顺发,咬牙切齿地笑,「谢、谢、喔。」 韩昊书一笑,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转而将手中另一罐果汁递给陈玥恩,她轻声道谢并接过,视线未离开讲义半公分,想是十分认真。 「怎么你们两个同补习班的一个天天赶讲义、一个成天无所事事还能节节下课跑福利社啊?」我扭啊扭不开瓶盖,一丢丢给了韩昊书让他帮忙开,「你没讲义要写吗?胜益功课出了名的多不是?」 他转开饮料盖,交回我手中,「成天无所事事的是你好吗,功课我都在家写的。」 「我才没——」「所以说你写完了?」正要反驳,一道女声给插了进来,本来互瞪着的我和韩昊书同时转过了头,看着一脸获得救赎的陈玥恩,他愣愣点了点头。 「靠,不早说,快借我抄!」她一拍桌,漂亮的眸子此时更像点缀了几百颗闪亮的星星,动作却是万分的粗鲁。 知道天使堕落成恶魔的瞬间是什么样的吗?这就是了。 人真不可貌相,这算反差萌的一种吗? 第一章 那青春,秋阳正盛 04 空间顿时凝滞了不止三秒,我头一转对上韩昊书同样震撼无比的目光,忍不住笑,「哈哈哈哈,陈玥恩你还有这一面?」 「什么哪一面,哪个学生没抄过功课的?」她皱皱眉头,尷尬地咳了几声,那不输贵族的傲气又回到脸上,微红的侧颊却卖了她的羞赧。 韩昊书终也忍不住笑意,嘻笑着抬抬下顎,「书包里,你自己拿吧。」 陈玥恩笑得露出一口皓白的贝齿,道了声谢,迅雷不及掩耳地从韩昊书掛在桌边的墨绿色书包里抽了一本厚重的簿子。 鐘声响,女孩喜孜孜地捧着两本讲义回到自己位子去,她那位子的原主这才得以落座。 我没少捕捉韩昊书面上那比平时更添了几分暖意的笑顏,但自然没有多想些什么。 ? 国中一年级的上学期没有太多特别的活动,最受瞩目的便非十一月分的校庆运动会莫属了。其实将这种大型活动办在才刚刚入校的上学期实在挺麻烦的,班上同学各个都没混得熟、合作起来自然没默契,甚至愿不愿意配合准备都是一大问题。 原先我一直是这么想的,真正开始了准备的那时班上竟是如此齐心这事,真没料到,也是因此那时大家协力合作的认真模样才在我脑海深植了如此之久、如此之深刻。 一次段考结束后,十一月分是校庆运动会。 是说今年我们学校正好建校三十年,这运动会办得特别特别盛大,段考后,本就因应完考而轻松无比的我们更是尽兴无比的准备各项竞赛,包含一年级生专属的化妆游行进场、园游会摊位的摆设、最受人瞩目的大队接力赛事……整个校园盈满的那种欢乐气氛包围下,所有人都不禁怀上几分热血的情怀,各个都是拼尽了浑身解数在准备这场名为运动会的盛宴。 我们这个班自然也不落人后,能担当艺术指导的一肩扛下教室佈置的总督工作;能担当体育指导的负责指挥班上所有有参加体育竞赛的选手如何进行训练;至于在这两方面都没有特别突出的其馀学生们则是不遗馀力的配合着,有时帮着做一些佈置要用的剪纸、假日与下课皆排开所有其他事情,一眾人浩浩荡荡往操场上去进行练习。 我和韩昊书各为第一、第二类人,陈玥恩则是属第三类人中特别认真的那一个。 此时此刻,我正站在一圈负责化妆游行道具组的同学们中间,比划着白色纸张上绘着的各种示意图样,看着自己周遭所有人的脸上一道道的目光灼灼,难以言喻的那样感动有种想化作泪水,夺出眼眶的衝动。 现在的我特别庆幸自己还有着绘画与手作这两项技能。 「加油,教室佈置那些麻烦的东西都完成了,就剩下这些小小的道具,我们美工组就完工啦!」解说了好一番製作方式,我笑着高声道。这是第一次有让我如此展现自己才能的机会,虽累,那种被所有人信任着、支持着的感受却更为深刻。 能如此,多亏韩昊书—— 第一章 那青春,秋阳正盛 05 记得第一次段考前的时间太少,为了提高效率,艺文科段考作业是以两人一组为单位去完成作品,分组的方式还是老师指定,随便点的一男一女。 巧得很,老师把我和韩昊书分到了一组去。 那时我哀号啊哀怨啊,这韩昊书是个数理资优生,算数学的,凡事讲求的便是精确完美,想像力什么的不是长在他身上的啊! 我承认这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是所有数学天才都不会画画,但相信我,看过韩昊书那可怕的美术天份、再对比他的数学成绩之后,能不这样联想也实属难事。 「唉……这哪门子孽缘?」一节艺文课,老师在黑板上再次写下这次作业的评分标准与主题,我整个人摊在桌面之上,左方坐着同组组员韩昊书先生。 「你什么意思,上次排球考试是谁把我本来满分的成绩拖到差点不及格?」 「所以我才说这叫孽缘啊!」 上回排球同样是分组考试、同样是老师指定的一男一女同组,也同样我们俩被分到了同组。记得那次考的是发球,发过一球得五分,一人二十球,至于计分的方式则是这样的:同组的两人分数相加,除以二。 当时韩昊书打得是满分,我呢……不要问,你会怕。 「我觉得你待会什么都别碰算了,国小我就见识过你那画画天份……天啊,我幼稚园的时候画得都比——啊啊啊,别用我头发!」 一番互呛互嘴互掐互打,总归是为了成绩,我们还是勉强签订和平协议,开始了认真严肃的讨论。 这次作业的主题是用木棍做的娃娃屋。 简单的讨论后,大致构思了屋子的架构——其实就这方面而言韩昊书是挺有用的,哪边的角度该是如何、空间的高度怎样合适……这些东西我一概不通,刚好他补上了,一切都特别顺利。 绘製当然归在我的专业,韩昊书也没拿笔的机会,被我扔在一旁,说好听点叫帮着确定画得对不对,难听点便是被仍在角落玩沙去。 简单的设计图于我而言不难画,却也花费整整一节课才终于完成。放下铅笔的那一刻,我吁了口气,侧过头往他的方向一望,只见他脸上的笑意浅浅,一双墨黑的眼睛里映着的是那一纸纯铅笔绘成的房屋草图,还很粗糙,一笔一画却都是我特别认真地琢磨出来的。 「没想到你还真有两把刷子,比国小那时画得还好。」韩昊书视线一转,对上了我近距离覷着他的眼睛,我一颤,身子退了退,稍显慌乱地道:「废话,素描不是学假的。」 他嗤笑了声,却没有分毫嘲笑的意味,「喔,大艺术家。」韩昊书将纸张拿起来抖了抖,黑色的橡皮擦屑譬如白雪纷飞一般坠落在桌面,他的笑容则若冬日里高掛天边的阳,一片皑皑的朦胧之中,唯有那片澄黄是如此清晰,如此暖心。 在韩昊书起身将草图放上讲台之前,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落下了一句「你真的很厉害。」 我没听过他用如此认真的语气说话,那低低的嗓音传入耳,在我脑海久久不散。有些似在一汪池塘之上降下甘霖,池水被那一丝丝的雨滴牵起无数美丽而规律的透明纹路与浅蓝的朵朵水花。 心尖颤动着,我却还未发觉些什么。 后来那次段考做出的成品得了九十九分,听说那老师很严格、从没给学生打过这么高的成绩,我们是首例。 第一章 那青春,秋阳正盛 06 而要说这事和我当上了运动会美工组组长一职哪里有关,大概是让我们新任一班之长看见我的专长吧。 第一次段考才考完,又是一次干部选举。这回没有老师指定这种毫无建树的选举方式,每个职位都是正正经经透过提名、附议、投票和开票四个程序的。 至于这种选举方式会让怎么样的人有幸当选职位呢? 第一种,人缘太好被陷害。 第二种,人缘太好真被大伙信任。 第三种是极少数,自愿的那种。 综上所述,人缘好的自然有极高机率担任重职,我们班上人缘最好的韩昊书和陈玥恩便是最好的论证,一有事要办就得累得跟狗一样的班长一职让我特开心地交到了前者手上,陈玥恩则是承接了他本来的风纪这职责。 至于我这被新任班长以高人气牵动全班投票而当选的新任学艺股长是一个特例,什么人缘好,我没被霸凌就很好——同那两个人气完全制压我的朋友们说完这话的那时候,我被翻了好几个白眼。 白什么眼,跟你们这俩个目光凝聚弹站在一块,我的光芒还能耀眼到不是个小边缘啊? 言归正传,那时讨论运动会工作分配时便是身为班长的韩昊书以艺文成绩亮眼为由便把我推上了美工组领导干部的位置。 午休,本应静謐的校园因校庆的准备开了特例,各楼层、各班教室仍有不少人在忙活着教室佈置与道具製作,还有些要在开场表演的学生在练着舞、练着唱。 韩昊书走到我位旁,很识相的递了瓶橙色包装的麦香奶茶给我,「进度怎样了?」他问道。 我没停下手中剪着纸张的动作,分了些心神去应,「就剩一些小道具了,爱丽丝的裙子用班费租省了很多时间。」凹凹纸版,我将成形的紫色猫耳固定上纯黑底的发嚳,将其摆入贴了「成品」的箱子,并在道具一览表上发饰的位置打了个勾。 「时间绰绰有馀,放心吧,我是谁呢!」我将吸管差进铝箔包装上头的银色小圆孔,饮进大大一口甜腻的奶茶,微冰的温度在这天气中尝起来特别舒适。 他哑然失笑,低低的笑声飘荡在教室里头,声音的轨跡像洒上了亮盈盈的金粉,特别清明地映入我眼帘,心上縈绕着几分蜂蜜似的甜蜜,我却只以为那是奶茶的味道。 韩昊书弯下了腰,从摆满饰物的大大纸箱里拾起了一顶带着纯白兔耳的圆顶黑帽,往我头上一戴。 我将帽簷稍稍往上提,有些不明所以地眨巴着一对黑色眸子,「干嘛?」 他稍稍敛了敛眼,面色稍显凝重。我愣了一下,再回过神已不见他严肃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笑意,「兔子先生这冒冒失失的角色挺适合你的。」 我佯怒地掐了下他的手臂,故意给他戴上方才才做成的猫耳发嚳,害他发丝沾上了些许黏稠的保丽龙胶,我笑不可仰,很好心地抽了几张卫生纸给他擦。 第一章 那青春,秋阳正盛 07 被我弄得狼狈的韩昊书没能注意到我眼底仍有着疑惑—— 他的笑意没有渗进眼里,像蒸发了灵魂,只有勾起的唇角还能勉强传达那份欢愉。 我能看得出来,察觉得出异样,却不明原因。 一週过后的星期五早晨。 高扬的旗帜印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稍显无趣的开场致词十分顺利地进行着,一年级的我们并非直接在球场上集合,而是在操场的一端,一班接着一班的排着整齐队伍。 我在队伍其中,穿着一件飘逸的天蓝色洋装,裙摆衬着白色蕾丝,稍稍蓬起的下摆为整套服装平添童话故事般梦幻的氛围。 我特想飆三字经。 尤其当面前那个举着班旗的讨厌鬼臭猫咪一直在那爱笑不笑抖着肩膀。 「韩昊书你要笑就笑出来!」我咬着下唇,一张脸烧红的程度大概能跟过年的时候人手好几个的红包争艳,「陈玥恩受伤又不是我害的,到底为什么我要穿成这……你还真给我笑?」 韩昊书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就差没捧着肚子上演个捧腹大笑了,那班级牌倒还是尽责地举得又高又直,「咳、到底为什么一件衣服两个人穿能差得这么多?」 我呈完全炸毛状,咬牙道:「你来穿啊,你行你上!」 他继续笑,「好了别气,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忍住了三秒又笑,「不行,你怎么那么好笑?」 我忍不住送他一字箴言:干。 知道拥有钥匙的副班长我抢第一衝回教室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把韩昊书的水壶斟满热水,冒着烟烫得很,然而后来他还没喝下便发现了这事,为此我们俩又互斗了三百回合。 嗯,这些都是后话了。 开幕典礼结束。秋风依然瑟瑟地吹着,捎来的凉意微冷,球场上空悬着一道一道以线串起的五彩三角旗,场上,粉与篮的身影交错着排成一列又一列,直到台上的主任命令一下,漫漫人海散得凌乱,多数班级集体给带回了教室去,馀下少数马上要参加竞赛的三年级学生和加油团。 学生嘈杂的笑语不断,摊贩上的热狗香气四溢、一瓶瓶各色的弹珠汽水列在各班教室窗口前,夺目的大大招牌上写着耸动无比的介绍言辞;四散在人们手中的广告单、人手一枝的繽纷棉花糖,大排长龙的鬼屋里欢叫声如雷,响彻校园——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热血?可惜这些都与我没啥大关联。 不是老师排班待我不公,只是……当你成了班上最好说话的那个人,就别想还能逛什么园游会了,知道意思吗? 不知该说一句幸好还是哀叹个两句累的,是我们班门外始终有大排人潮,换言之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 「一份巧克力、一份水果松饼好了,总共一百五。」陈玥恩笑容可掬的坐在窗边一张高脚椅上,一手找钱一手交餐,那身天蓝的洋装换回到原主身上总算展现了正常价值,衬得陈大美女更是肤白腿长比例好,再加上她坐在一张特高的椅子上,妥妥隐藏了身高不甚理想的这点缺点。 第一章 那青春,秋阳正盛 08 「美女爱丽丝在我们班,快来看喔!」这消息一传出去,不难理解为何我们教室外大把钞票排排站、等着送上门了。 一旁的我也戴回了本来的兔子帽,一边得心应手地掌着松饼的摆盘,有些怨懟的朝着我们班吉祥物爱丽丝小姐碎碎唸着:「你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今天早上扭到脚呢,知不知道化妆游行都是全程录影,会留纪录的?我穿这一身梦幻公主小裙裙又没你穿起来好看,活像个跑错棚的糗翻天。」 她为客人点了餐,传完单字才应,「你穿起来也没不好看到哪里去,身高还正符合,挺好的。班上那些人不过是没看过你穿这身华丽风、看不惯罢了。」 我乾笑,「呵呵呵谢谢称讚喔……」继续挤着手上的鲜奶油。 「不说这个,你没想找人代个班去帮韩昊书加油吗?好像再二十分鐘轮到一年级比赛。」陈玥恩话锋一转,一边整理纸钞、零钱,一边同我聊着。 「先不论我想不想,哪个人会愿意代我的班?」 「班上女的没排班的不是飞奔去帮他加油就是跑二年级摊位看学长;男的应该比较统一,都去找对面栋找学姐、看妹。」我说,手上俐落地以蓝莓果酱在松饼上画了一道装饰,盖上塑胶盒的上盖,「算了吧,平常不都加油过了,油加太多满出来也没用。」 她脱下白色手套,用餐巾纸拭了拭掌心,「所以……你是没要去囉?」 我点头,不知她为何又问一次,「怎么?」 「那剩下这些单就交给你收钱了,我脚受伤得慢慢走过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陈玥恩将手上纸笔全塞我怀里,一个旋身,以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姿态离开了教室、走廊。 我花了两秒怔愣、两秒思考现在是什么情况、再两秒压下怒气扬起笑脸去帮人点餐。 这什么鬼园游会?是练习eq大会吧! 莫约是半小时后,韩昊书和陈玥恩并肩回来,面上表情并没有太多喜悦,一看就能知道这场比赛的成绩并不理想。 我将手中工作暂时交给旁边一个女同学,带上一瓶罐装的矿泉水与韩昊书位上摆着的靛色毛巾,快步走出教室,往他俩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止步于他面前,摆出了一个此生最灿烂的笑容,递上了水跟毛巾,「吶,拿去,没赢又不会死,明年后年都还有啊。」 似是有些讶异于我的发言,韩昊书和陈玥恩皆愣了愣,眼睛微微睁大。 我两隻手举在那足足要五秒,尷尬不已地乾咳了几声,「还是你其实是赢的?那心情不好什么鬼啊?」 韩昊书闻言,轻笑一声,一下抽走我手中那罐水瓶,扭开瓶盖却没饮下,「是没赢,但你怎么知道?」还是无法忽视他眼底的那一抹失落。 「看你们两个阴气沉沉,背后带两朵乌云的样子就知道了。」我在他们头上比划着,把自己当个在作法的道士似的,始终保持着笑容,就希望能多散发点正能量给面前这两个明显低气压的好友,「我怎么知道又不是重点,喝水休息!下午还有大队接力呢。」 第一章 那青春,秋阳正盛 09 「哧,我们家若菲怎么就这么乐天派呢?」一旁的陈玥恩抿起淡笑,嫩粉的唇瓣弯着好看的弧度。她一把抽走我手中的长形毛巾,直接拋到韩昊书的头顶上去,布料盖住了他大半张脸,样子有些滑稽。 我顺势踮踮脚尖,伸长了手、隔着那条毛巾将他本就凌乱的黑发搞得更是狼狈不堪,笑盈盈地道:「快把汗擦乾,小心感冒啊!」 「你根本是在报復……喂,够了啊!」韩昊书总算笑得欢,抓住我胡作非为的手移开适当攻击范围,顺道扯掉了盖在他头上的靛色长巾。 视线中用慢动作播放着的景象如梦,缓缓飘落的那抹蓝影与韩昊书脸上似流星雨般亮眼的笑魘被烙印在脑海深处,某一本未誊满记忆的簿子上头。 那簿子,以青春为名。 我想或许也以某种我尚未明瞭的心绪为名。 园游会只举办半天。 而这大半天里大概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我都在摊上帮忙,离开班上的那少许时间还是被陈玥恩和韩昊书拉去帮班上趣味竞赛加油,助长气势的。 没办法,我的热血基本上只在事前准备那会就用尽了。比起出教室到人满为患的走廊上人挤人,我寧愿在班上顾摊子,还能赚些帮代班的人情,再说了,我实在讨厌外头忽凉忽热的天气。 「你是老太婆吗?」韩昊书值班的那半小时,我听了这问题就有至少三次。 我索性故作老态龙钟,驼着腰背哑着嗓音道:「咳咳咳……小伙子帮我拿几罐牛奶来。」很成功地换来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其实我也不是整个运动会都像个小废人一直蹲教室,下午那最重要的大队接力我还是有参加的。 虽然说我不是什么运动超群的阳光型美少女,甚至一个排球发球能考……咳,很可怕的成绩,但要说跑步速度我还是能有个一百公尺十六秒的速度的。 要说这现象的原因何在嘛,当你拥有一个每天早上五点固定起床拉着自己女儿去跑社区公园四圈的妈妈,这非难事。 唉,是说身为知名排球教练的我家老妈竟然生了个这般体育障碍的我,还真是老天爷开的一个天大玩笑。 爸得多么这么体育无能才能把我平衡成这样啊? 操场周遭围绕着许多人,有不是本校生的、也有歷过一面之缘的,总之那加油声浪可谓震耳欲聋,还是一波一波递进耳朵里的那种。 我们班上二十名参赛选手清一色身着学校运动裤子搭配黑色班服,此刻刚做完暖身的体操和折返跑,一眾人待在检录点等待这场比赛的结束。 听着司令台上,声线低沉的主持人没停过的加油声与现场实况转播,纵使操场完全给壅塞的人潮遮挡住,咱们仍能清楚明白现在场上哪个班是跑在最前头、又或哪个班级被谁超了车。 欢声雷动的掌声与欢呼一度拔高音量,后又落下,司令唤着我们班上场。 「杜若菲,不要辜负你名字里一个『飞』字啊!敢跑慢了别回来见我。」还伤着脚而没法参赛的陈玥恩抱着几件选手的运动外套站在一旁。应是瞧见了我的紧张,她闹着玩笑般朝我喊。 第一章 那青春,秋阳正盛 10 那声音好像带着暖烘烘的温度,让人彷彿躺在羽绒被毯之中,徐徐拂来、覆上肌肤的冷意被其隔绝在外。 我朝她那里一笑,举起右手行了个标准的礼,朝气蓬勃地回了声:「遵命!」 转过身之前,我望见她脸上那嫣然的一笑。 我想这一幕同样会在我心中驻留许久。 「碰——」 枪口飘着几缕白色烟雾,刺耳的枪响顺着空气划过天边,未留更多踪跡。 六条跑道上,六种顏色的背心在风中飘扬。第三条道上,鲜艳的红色气势如虹,转瞬间已越过前方一、二跑道的选手。 身为同样穿着一身嫣红的参赛者之一,蹲着身子待在操场中央的我脸上欣喜若狂的笑意不止,高声喊着加油二字。 我们班一直处于领先的状况,却没想到在我上一棒的选手才进入接力区便摔了大大的一跤,我站的位置从第一道变成了第二,在白衣的选手起步后一阵才顺利拿到接力棒,顺利起跑。 掌心流着的汗水让人担心手中的物品随时会滑落,与我擦肩而过的风喧嚣着发出唰唰的声响,脑袋空白得有些吓人,或许因此,场外的加油声没能完全传入我的耳中。 经过了转弯处,我以馀光覷见左前方不远处有一抹白色的影子,浓雾般不断晃动着。拚了命地摆动双手、双脚,却不知为何,我始终没法超越她的步伐。 ——杜若菲,加油! 眼看即将迈入接力区,本已无力再加速的我却在万眾嘈杂而模糊的叫嚣之倏地听见,有道声音如曙光照在未央的夜色里,特别显眼、明亮—— 我的脚步声在耳畔无限扩大。 眼前熟悉的男孩身影一如往常,纤细却不失少年独有的稚嫩阳刚,一双单眼皮与墨黑的眼此刻透露无比的认真。 鲜红色的接力棒交付到他手上之后,纯白如雪的影子才掠过身旁。 我喘息着走向场中央的草地,直至褪下红色背心之后才稍稍回过神。 心脏跳动得飞快。血液躁动着,彷彿即将燎原的点点星火在体内四处流窜,热气覆满我的身子,比方才从陈玥恩身上获得的温度更甚许多。 云层不如刚刚那么厚重,阳光烈烈,势不可挡地穿透片片薄如纸的白色云朵,将周身的炙热全洒落在大地。 我实在讨厌这又凉又热的天气。 让人摸不清心底深处那股悸动究竟是否真切,抑或只是天气变化而致? 闭幕典礼上,我们班得到了接力赛金牌、化妆游行第一名的奖金与园游会摊位营业额第一的奖状。 同时一举拿下了精神总锦标的锦旗。 记得当司令颁发最后这最受瞩目的大奖之时,欢声雷动的叫笑声回盪耳边,一日的努力与积累的疲劳瞬时消失得无踪无影,以举着班级旗帜的韩昊书为首,我们绕着朱红的操场全力奔跑。 我一直觉得这样的习俗很蠢,但当喜悦填满脑袋、心口,成为一群傻子里其中的一员又如何? 无尽的感动匯聚成泪滴,盈满眼眶后悄然落下,也许能让大部分人误会成淋漓的汗水,泛红的眼眶却骗不了自己与身旁的朋友—— 我、韩昊书、陈玥恩三人难得一次一起在校园间间晃着,混在乱糟糟的人潮之中迈着步伐要走回教室去,等待放学。 第一章 那青春,秋阳正盛 11 「天啊杜若菲你在哭?」首先发现我泪流不止的是陈玥恩,我想我的确吓着她了,那双水灵的眼睛被她睁得老大,急急忙忙想找纸巾给我拭泪却没成的慌乱模样让我觉着新鲜,双目依然流着泪却又笑得开怀,「不用找面纸了,我没事……你、你们不觉得赢了反而会有想哭的衝动吗?」我说着,一边抽抽噎噎的,很努力想止住泪水。 一旁的韩昊书笑得发颤,「你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话说得很欠揍,他倒还是颇有良心地将手中那条靛色毛巾放我手里。 会说他有良心是因为这毛巾虽被用了一天,却维持着一早乾净、还有着淡淡洗衣精香味的样子,用来擦眼泪其实还嫌弄脏它了。 我挺疑惑他带着这毛巾真有用吗? 陈玥恩摇头,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双白皙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脊,「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看你这人反差也挺大的。赢了还哭什么?乖,等等给你糖吃。」 「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啊?」我佯怒地朝她头顶敲下去,而后一改话调,笑得甜腻,「先说好了,我不吃巧克力。」 他俩被我逗得开怀大笑,韩昊书难得没朝我吐嘈,只是淡淡表示要将今天从别人那里收到的糖果饼乾棉花糖都让我解决。 天啊,怎么有人能善良得这么……令人发指! 西下的阳在临睡前落下一道道披风形状的光,黄澄澄的柔和色彩与我们黑色的影子在水泥地上被拉得老长,明与暗,交融出一番衝突却不违和的光景。 我们三人的欢声笑语穿插其中,像是为一杯极好的红茶再添入些许新鲜的奶霜,使那景象昇华到另一种更让人心头为之一颤的境界。 三人行,这样多和谐、多刚好。 为什么要破坏?何必要破坏? 何况是自己、何况是我们之中的谁。 ? 国一所剩的这半年多,都没再有什么重大的活动,读书、考试、放松、收心的好几次轮回与一次不过五週的寒假、长得空虚无趣的暑假,除了这些以外便再无其他。 属于我的国中生涯没有太多曲曲折折。 要说友情,我交了许多朋友。平时会混在一起聊天八卦的是那几个,唯一遗憾便是我始终找不到一个愿意交付全心、告诉他一切的那种知己,即使是陈玥恩也无法成为那样的人。但想想,现在这样也很好。 要说课业,我始终维持在标准之上。平时混着混着度过也能拿到全年级六百多人中的前一百,认真地读甚至能夺得个第十名的傲人成绩。 要说其馀什么,例如爱情? 我想那还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没想过、没想要去想过——然而谁知道,竟会有那么一朵开得不胜艳丽的桃花直直落入掌心,且似乎,还有什么在前方那转角处悄然生了苗、发了芽,回忆既像春日暖阳、也像潮湿雨水,静静悄悄孕育着什么。 我仍不敢踏出步伐,到那转角的另一端去。因为那未知的、正在萌芽的情绪,似乎一触便会改变些什么。 似乎一触,便会使得某些我所珍视的东西,一瞬间崩坏。 第二章 那学弟,琴音展翅 01 又是一年夏末,即将入秋。 经前几日颱风袭扰,外头的石砖地上落了许多不堪风吹雨淋的深绿色树叶,空气中也带点潮湿,但今日已不如前几天乌云蔽日、落雨绵绵,教室内是一片暖洋洋,阳光照得甚至有些刺眼,转个没停的电风扇强度调定在「中」的位置。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翻阅手中带着新书气息的轻小说,时不时为书中的轻松剧情会心一笑。 「杜若菲,有人找你。」 前门有个人嚷着。 就是这一句叫唤,破坏我清间和谐的早晨。 我略带不捨地多看了几行文句,这才慢慢闔上书本,迈开步子朝前门口走去。 望了几望,还真没看到哪个外找人士是我认识的。 眉头皱了皱,想是哪个无聊的开了无聊玩笑,我转身想回到位上去,不料才转身,下秒又被人唤道:「杜若菲?」 我攸地转身,对上一张不甚陌生的脸庞,「……你是?」皱皱眉头,我只能拋出这问句。 面前的男孩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微微瞇起,羽睫十分纤长,短发顏色深如水墨,阳光照射之下更是如此,与之相反的,他皮肤黝黑,想是颇常进行些户外活动。 除此之外,他的半张脸都被蓝绿色的口罩掩住了。 研究完毕,我继续皱眉,实在无法将这张脸和脑袋里的哪张面容重叠。 此时他笑着开口了:「你应该是不认识我。」 眉头皱得更紧,「所以……找我是?」 「学姐,我喜欢你。」我一口未嚥下的唾沫差点呸到他脸上去。 「蛤?」嗯?我出声了吗? 肩上突现一道不轻不重的压力,让我明白这单音不是出于我。 「学弟,你确定你找的是这个『杜若菲』?」韩昊书一手食指指着我,一隻臂膀还压在我肩上,语气与动作都十分欠扁,惹得我不住丢出好几把眼刀。 学弟敛了敛浅棕的眸子,似是对眼前景象有什么不满,「是,就是若菲学姐。」 听这称呼,我又差点没忍住要喷口口水在他脸上。 值得一提的是,这学弟的声音让人听起来特别舒服,很适合去当个配音员或实况主什么的,造福大眾啊造福大眾。 好,这不是重点。 学弟的眼睛飘向韩昊书置于我肩头的手臂,神情看来似乎有着些许的愤懣,没再发言;而韩昊书则显得有些愣怔,也没再说话。 至于似乎是主角的我只能,一脸懵然。 由于我们仨都没要说话的意思,沉默轻易蔓延周遭,尷尬无比的氛围被响亮的鐘声「噹噹噹」地卡断。 学弟朝我一笑,「若菲学姐,下次见。」然后便瀟洒转身离开走廊,頎长的身型让他虽低了旁人一年级却丝毫不显突兀。 我愣愣瞅着他的背影穿过连接走廊,消化了几回适才发生的所有事情,直到被韩昊书退回教室里头才稍回过神。 这是哪来的桃花?什么风把这学弟吹到我手上的? 摇摇头,我只觉有些莫名,清除了杂念并备好笔记本,上课。 歷史课上到一半,夏朝还没灭。坐我后头的不专心人士表示要跟我借橡皮擦。 我一边拿着萤光笔在课本上画记各种顏色、一边从小小的铅笔盒里翻出一块用了许久的小小橡皮擦,轻轻往后一拋,不用回头也能自信后方那人定有好好接着。 知道为什么吗?坐我后头那人姓韩名昊书。 解释完毕,我继续认真上我的课。 五分鐘后,进入商朝中段。后面又来了声音,我伸手去接他还来的擦子。 顺带接到了一张黄色便条。 第二章 那学弟,琴音展翅 02 谁能抗拒纸条的魅力呢? 于是我毅然决然拋弃各色萤光笔与台上老师讲述的课程内容,一摺一摺翻开那张黄色小纸片。 「你认识那学弟?」 纸上字跡称不上工整漂亮,识别上倒还算清明。 我以蓝笔在纸上画了一个举着叉叉牌子的小人偶,以图示意,后将便条摺回原本大小,塞进橡皮擦和纸套的缝隙中,再度往后轻拋。 半响后再拿回橡皮擦,上头写了一句:「不要太接近他。」 这是……他和学弟有什么过节了? 不会其实是什么禁断系恋人? 靠,这脑洞太美我不敢直视。 呛了几声,我在纸上又撇了几笔,这回人偶头上顶了个大大的问号。 可惜韩昊书似乎没打算再回应,纸条连着橡皮擦过去,却只有后者回到我手中。 我悄悄回头试探过他一回,却正正瞥见了韩昊书眼底几分复杂神色。 为什么呢? 接下来的整节课我都无法完全专注,全然陷入各种各样关于学弟与韩昊书的脑洞情节。 即便想了一千零一种可能,我从未将那句「不要太接近他」与难以釐清真意的神情导向与我相关的结论。 ? 再见到那学弟是一週后的事情。 那是週三的第七节课,社团课的时间。今年学校因为经费之类杂七杂八的原因,将本来分开的国一、国二社课时间变得一样,不知该说刚好还是吓人,那学弟选的社团和我一样,乌克丽丽社。 换言之,就是我每週三第七第八节课都得见到他。 那日,当我提着乐器提袋走进教室、落座于平时惯坐的那个位置上时鐘声还未响,我便惯性翻开乐谱夹边数拍子边想着当纸上那些和弦与自己的歌声搭配在一起时的乐音。 「学姐,又见面了。」 我从来不在意位子旁边坐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反正被一堆表弟整天嚷嚷着「陪我玩、陪我玩」之类的无意义言辞不只一年两年后,我便练就了一双开闔自如的耳朵,自动过滤嘈杂的垃圾话、擷取老师的嗓音这技能点得可满了。 可这回不一样,我旁边这妖魔鬼怪曾经被我脑内意淫和自家朋友凑成对……等等,这人是不是还跟我告白过? 忆及此,我愣了愣,一时半刻没法开口回应甚至提问,还好这学弟颇善解人意,阳光阳光地笑笑,问道:「若菲学姐不知道我选了这社团?」 好吧,善解人意什么的都是浮云,我为什么会知道你选什么社团! 在心里头吐嘈了一番,我稍稍回神,朝他尷尬无比地笑着,「学、学弟也对乌克丽丽有兴趣啊?」 学弟先生继续灿笑,「若菲学姐,其实我有名字,叫尧嘉宸。」 「呵呵呵……这样啊?」我默默将视线移回乐谱上头,从琴袋里取出一把白色乌克丽丽,开始拨弄着细而坚硬的琴弦、奏出几个谱面上有的和弦,想藉此断了与这、呃……尧嘉宸学弟的谈话。 不多久,他轻笑了一声,在我愕然的注视下轻轻拿走我手中的琴。 尧嘉宸闔上眼,一手拨弄琴弦、另一手不时转动着上头的旋钮,原先偏离正轨的音调一个一个被调回正常。 第二章 那学弟,琴音展翅 03 「你有绝对音感?」当他将乌克丽丽再递回我的手中,似乎忘了和眼前这人在某些方面上关係实在尷尬这回事,我睁着一双眼睛朝他问道。 「我父母都是音乐家,从小被训着练出来的。」尧嘉宸仍戴着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蛋,我却感觉得出他此时笑意更胜方才。 这才惊觉自己和他竟自然聊了起来,我又一次乾笑,弹奏起曲子前奏。 上课鐘声正好响起,尧嘉宸没再找我说话,却还是稍显聒噪地和自己同学聊着天,不过咱们社团本就是走个轻松轻松的路线,吵吵闹闹反而正常,我只觉他实在很有当网路节目或广播主持人的潜力,声音特别好听、说话也不常吃螺丝……是说我怎么好像一直在帮他规划人生? 摇摇头,我努力甩开这堆莫名其妙的想法,手上弹起了一首冰雪奇缘里头的letitgo。 让它去,让它去,我什么也不想管。 两堂社团课之间的那节下课,韩昊书和陈玥恩同时出现在我们社团教室外头,头一次他们俩一起出现倒令我颇感惊讶,却又有些莫名的不悦。 大概是因为原来的三人行只少了我一个吧! 不过想想,他们一个数理资优班、一个手作社团,教室不过隔个两三间,下课在一起也正常不过。 想法转个弯我便释怀了,带着些许的疑惑朝后门走去。 「你们怎么来了?」我问,陈玥恩将手中一瓶小罐的葡萄果汁拋到我手里,顺道递了包饼乾,笑盈盈地说着:「只有你一个人教室在四楼感觉挺孤单寂寞的,去福利社想买个吃的上来慰劳你,后来遇到韩昊书,我们就一起上来啦。」 我点点头以示理解,由口袋掏出一些零钱给她,还是觉着这钱该自己付了,陈玥恩也没矫情,拿出小巧的零钱包便收下了。 这会我才瞧向一旁的韩昊书,却见他一脸漠然地望着我们教室里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落点似乎是在……尧嘉宸身上。 原谅我脑里又开始运转的脑洞画面实在称不上多么健康有意义。 「你在看什么?」即使已然确认过韩昊书真是在看着那名和其他同学言谈甚欢的少年,我仍明知故问,皱着眉头做沉思样,顺便踮了踮脚、挥挥小手,想让自己在他视线里佔有一隅。 我说过吗,这韩昊书升上二年级以后的身高真是天杀的欺负人。 他没给予回应,陈玥恩倒是抢着话开口了:「那学弟和我是同国小的……尧嘉宸?」 「怎么你们俩也都认识他啊?」 我和韩昊书皆未迅速做出回应来。他只是挑了挑眉头,将目光调回我这边,「他怎么在这里?」 我耸耸肩,如实以告:「我也刚刚才发现。」 这回陈玥恩她老大姐不爽了,额间皱了几皱,问道:「你们藏了什么秘密没跟我说?」 「如果我说这人一週前才跟我告白你信吗?」 「杜若菲你做春梦啦?」 我往她头上抡了一拳,不是开玩笑的用力。 第二章 那学弟,琴音展翅 04 「不是啊,这人在我们小学时候还当选过学校小市长,风云程度仅次于童星啊!你个头这么小隻怎么入人家眼的?」陈玥恩这话说得让我特别想呛回去,于是我做了:「昨天测身高好像有人偷偷踮脚——靠,说实话而已动什么手?」 我们两女孩打得正欢快,韩昊书正儿八经地插了句话,「看来他不是脑子抽了就是被某个暗恋他的女孩下了迷药,吃了会爱上第一眼见到的人那种。然后你刚好在他吃完那药的下一秒出现在他眼前,强迫中奖。」说罢,十分不正经地笑了起来。 哇塞这脑洞开得比我还大啊! 「……试问汝等今日何为如此欠揍?」我表示心累,摇摇头转身便要拂袖离去,却没想险些碰着门里头某人的胸膛,幸而身后韩昊书长臂一拉才没让我真撞上了。 一声「对不起」还含在舌尖,却因发现眼前那人竟是尧嘉宸而又吓得被赶回喉中。 我下意识退了几步,缠着陈玥恩的手臂不放,独留韩昊书一人站在前线去面对他。 「尧嘉宸真的和你告白了?」身旁几乎与我零距离的女孩凑近我耳朵边,以气音问了句。 「不是只有你很茫然,我这当事人比你更懵。」我无奈地摆摆手,同样喁喁细语着。 拜託,我甚至连学弟的全脸都还没见过吶。 「学长是若菲学姐的『朋友』?」不管我们俩这和平谈论的场子了,几秒的沉默后,尧嘉宸首先开口,不必细闻便可听得出他话中带笑。 「……」我们友方代表韩昊书使出一招以不变应万变,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给对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 学弟无非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十分驾轻就熟地端着一张分明很假却又绝没有人能说出哪里假的灿烂笑容,「我记得学长是数资的吧,离上课不到两分鐘,再不走怕是要迟到了喔。」 这人未来不走政治路线太可惜太浪费了。 我还如是想着,下一秒韩昊书做出了令我怀疑真脑子抽了的人分明是他的举动……他他他!他摸着我的头还疑似「宠溺」地笑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对宠溺这两字的定义是否正确,看他那笑容,浮现在我脑袋里头的第一个单字就是宠溺……可这什么神发展,不是要和学弟说些什么才对吗?与我何干啊! 「走了。补习回家小心点,明天见。」此脑抽人拋下这么一句话,也不等我有任何回应便丢着剩下的错愕三人组悠然离去,预备鐘在他转身那刻同时响起,这场面实在挺有戏剧性。 「……韩昊书脑子抽了?」陈玥恩不住张着两瓣嫩粉的唇,十分错愕地朝我道。 「我也这么觉得。」我应。 相较我们俩持续了许久的怔愣,一旁本也被惊着了的尧嘉宸突然笑了声,饶富趣味地瞧着我的脸和走廊上韩昊书的背影,背过身子朝教室里头走去。 我深感莫名,却没拋出话句,和陈玥恩道别后也进教室里弹琴去。 隔天开始,尧嘉宸出现在我们教室的频率简直比我们班导还要高。 「杜若菲,学弟又找你!」 这是好几週后的星期二了。尧嘉宸似乎认识我们班上挺多女孩,每次招来叫我的就是那几个,不过她们似乎也叫得挺不耐了,像是气我为何每次都得她叫才去见人似的,门口那女孩朝我皱着眉。 第二章 那学弟,琴音展翅 05 我深深叹气,闔上手里的小说后朝教室门外走去。 「尧嘉宸,有什么事吗?」朝他乾乾地一笑,我才发现他今天没戴上口罩。 那一张带着灿阳般笑容的俊顏上,一双黑眸微微瞇起而像极两弯掛歪了的上弦月,两瓣薄唇间皓白的牙稍稍露出,为他的笑添了几分阳光气息。 「你今天怎么没戴口罩?」我下意识拋出疑问。突然有些顿悟为何陈玥恩会如此不敢置信于尧嘉宸对我的告白……这张脸配这声音简直能当实力派偶像歌星了。 「我也不是天天都带口罩,只是比一般人频繁了点。」他笑意更甚,似乎很满意我提出了疑问,「学长不在教室?」 不用想也知道这学长说的是韩昊书。 「刚刚才出去。」我叹了口长气。一说到韩昊书就想到他那天脑抽,一想到他那天脑抽我就心动。 嘿,我说的是像心肌梗塞那种心脏异常跳动,那画面过了这么几天还是一点不减惊吓程度。 害我这几天面对他都莫名尷尬。不过基于韩昊书多番自告奋勇上场,挡了好几回尧嘉宸的「参见」这份上,我还是挺感激他的。 学弟点点头以示理解,递来一张白底的纸张,我没想太多便接过,随即便瞧见上头第一排写着的「a市钢琴演奏大赛」字样。 我记得前几天看过类似的学校宣传单,不过那些单子不论纸质或大小都全然不似我手中这纸张。 「邀请卡?」摩挲着纸面、看着上面印着的其馀黑色小字,我这才理解内容。 「嗯,是校外竞赛。学校推派了我去参加。」尧嘉宸答得从容,面上笑容丝毫未减。 我頷首,同时挑了挑眉头,「所以这是让我去看你比赛?」 「算是一场另类的钢琴演奏会,毕竟是不分龄的比赛,高手不少。」 听他这么说,我思忖了会后问:「可以找玥恩去吗?一起。」 尧嘉宸秒答,「能。我那还有两张邀请卡,学长也能去。」 是我的错觉还是这剧情走向越来越接近我的脑洞画面了? 学长也能去。 不知为何,我有些闷。 ? 週六,风轻云净的午后稍显炎热,高掛的阳随意洒落几束光芒,轻易穿透轻薄的云层、照射于地,同时带来无尽明亮与些许灰黑阴影。 首先抵达集合地点的是我,那时离约定时间还有莫约十分鐘。 其实我本没想到韩昊书和陈玥恩两人竟都先后答应了这邀约,暂且不论提出邀约的是尧嘉宸这身分看来挺微妙的人,无论前者抑或后者,这相处一年来我都没听说过谁对钢琴曲、古典乐是有兴趣的,连我也不过是偶尔喜欢放着听、一边画图。 不过说来,这还是我们三人第一次在假日一起出来校外,也似乎是我第一次看见韩昊书穿着便服的模样。 他身着的棉质休间衫领口处有着墨绿的渐层,色调逐渐变浅,最后染作一片初雪般的皑皑,下身衬的一件长裤同为墨绿色,不过深得几乎似黑。 第二章 那学弟,琴音展翅 06 平常都是清一色水蓝运动服的穿着,这回这装扮确然颇让人感到新奇。 韩昊书见我时似乎颇感惊讶,「你平常的衣服是这样的?」 我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装扮,没觉有什么不妥。崭新的白衬衫袖口与领口皆衬着些许蕾丝,带些许的繁杂却不过于华丽,长及膝上的格纹裙有着意外与他同步的墨绿与白色。 想了想,仍是不怎么明白他为何一脸讶然,「也算看场音乐会,不是挺正常的吗?」我蹙蹙眉头,朝他说道。 韩昊书微微愣着,点了点头,将脸撇向另一边去低头滑了几下子手机,不久后陈玥恩也到了,我们三人便一同往对街的会场走去。 看着今天不知为何而显得特别傻气的韩昊书,莫名的令人觉得心里头像涌着腾腾暖意,像阳光穿透身子,暖了整颗心。 「二零一八年a市钢琴大赛,比赛正式开始——」 一身华美湖水绿礼服的女主持在舞台上大声地说着,台下随之响起热烈掌声,会场的回音更是使它听来如雷贯耳。 三个国中生一起来听钢琴比赛想是实在有那么点诡异,不少大人朝我们行了注目礼,不过倒是没什么大影响,就是被盯着看感觉颇差。 「音乐比赛都这么声势浩大的吗?」上头主持还在嚷着冗长的开场白,陈玥恩低声细细在我耳边提问。 看来她也感觉到眾多视线聚集在咱们身上的小小压迫感了。 「不知道……」我悄悄打量了下周遭,座无虚席莫非便是如此而已,「参加这场的人很厉害?」 我改作侧耳倾听,果真听见几位听眾在低声谈论参赛选手的资讯,不过这主角似乎…… 「听说那亚洲音乐天才尧沉的儿子有参加这场比赛,不都说虎父无犬子吗,技巧铁定不错。」 「那个尧沉?他老婆不是也是音乐家吗?很漂亮的那个首席小提琴家……顏值这么高的一对生下的后裔,也超帅的吧?」 「你就关心这没素质的——不过的确,听人家说尧嘉宸真是一个阳光美少年。」 听到「尧嘉宸」那三字,我毫无悬念地给口水呛住了。 坐我右手边的韩昊书似乎也听到前面那俩女子讨论的声音,略显嫌恶地蹙了蹙剑眉,我不禁跟着皱起眉头,发问了句:「我就一直很好奇,你和尧嘉宸不是不对盘吗?干嘛答应一起来?」 他回:「我也一直很好奇,你怎么总是能往尧嘉宸在的地方待?」 我略感莫名,「哪有往他在的地方待?下课都是他自己来我们教室……而且你讨厌他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不是说事出必有因吗?总不该真的是我想的那样吧。 韩昊书歛敛眸子,「观感不佳。」 「哈?」我傻楞楞地发出一声单音,便听见舞台上传来女主持人悦耳的嗓音,似乎是在宣告选手资讯,后又是一阵如雷掌声,眼看演奏即将开始,我只得放下再度询问的想法。 到底什么观感不佳? 抱着这疑问,一直到熟悉的名讳再度飘到我耳中才稍稍被压下。 「十分优美的曲调,谢谢九号选手。接下来让我们欢迎来自本市市立a中的尧嘉宸同学为我们带来的曲目——v.k克的《琴之翼》!」 第二章 那学弟,琴音展翅 07 我举起双手轻拍,其实细听能发觉这次的鼓掌声与前面几位上台时相比,浩大的程度是更胜一筹的。 看来的确许多人是为这「尧沉的儿子」而来,我这会是不是认识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啊? 不过我也想了,尧嘉宸儿时的时光怕是不怎么快乐吧,有这样光鲜亮丽却得长年在外巡回进行演奏的父母,铁定没怎么能享受亲情的啊。 想着想着,全场皆已静下,眾人全神贯注地仰望着只留一盏亮晃晃镁光灯的舞台,一席纯黑着身的尧嘉宸从侧边的帘幕中信步走出,皮鞋触地发出的喀喀声响点缀了这空间的寧静。 他落座于黑色三角琴前,遥望只得略见少年将双手轻置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不久,指尖交错着压下琴键,或轻或重,钢琴浑厚圆润的声音倾泻而出,流动着填满整个会场。 透明无形的音符飘荡空中,在他的指尖弹动下彷彿生出一双纯白羽翼,有力而温柔地拍动着那对霜雪般的洁白,四处翱翔、飞舞着,期间抖落些许环绕柔美光芒的羽毛,风将它们带至耳畔,像双隐形的手轻轻举起羽毛搔痒,勾起细微却明显的颤动,一路传至心尖,掀起更为挠人的波动。 一曲奏得撩人心弦,纵使未对钢琴乐曲有深刻研究也能明白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完成的演出。 我愣愣看着台上已从位上站起、优雅地鞠着躬的尧嘉宸,愣愣听见周围越渐扩大的掌声,最后愣愣地也跟着将两手掌心互碰。 这是场以学生为主的不分龄比赛,后来有些高中生的技巧同样很好,可在我听来全然不及尧嘉宸演奏的那般令人陶醉其中,犹有一种只是将指尖摆在琴键上、按响乐器,并让音符乖乖在那循规蹈矩地站着的感觉,不如方才听见的那般,像展翅的鸟儿给人自在悠然的感觉。 而看来评审与我英雄所见略同,尧嘉宸突破重围夺得这回比赛的冠军。 赛后散场,我们三人一同起身正打算离开,却见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子佇足面前,微微低首朝我们得体一笑,「尧少爷让我带先生小姐前往休息室。」 我这是看到总裁系列小说里那种管家了吗? 「尧嘉宸?」虽然正解十分明确,我依然问了句,而那男子頷首以示回应。 陈玥恩抱着我的左臂,又拋出了类似于「你真确定尧嘉宸跟你告白过?」的话句,我只是蹙眉、敛眼,佯怒看着她,站在最后头的韩昊书则是略显不满地叹了口气,率先给出回应:「请问休息室在哪?」 我还以为他会代替我拒绝,可总之便是如此,经过上次那莫名举动的薰陶,我倒也没多惊讶于韩昊书的反常了。 是以,西装男子抬手示意我们朝舞台右侧的铁门处走去,领着我们仨到了尧嘉宸的休息室门前。他上前去,轻叩了几下门扉后压下铁製门把,推开略显厚重的隔音木门。 房间里的摆设简单,带着低调且奢华的雅痞风,一台纯白色的钢琴就摆在窗边,阳光为它刷上一层浅浅的橘色暖芒,乾净无暇的琴面映出坐在琴前的尧嘉宸与我们几人的倒影,像一面镜子。 第二章 那学弟,琴音展翅 08 「学姐、学长你们都来啦?」他手中揽着一张张曲谱,正要揭过一面便因发现了我们的存在而抬头、挥了挥右手,面上是灿如窗外日光的笑。 一旁西装男子朝他毕恭毕敬地弯了弯腰,转身便离开了,独留我们这四人在这。 一人灿笑、一人浅笑、一人乾笑和一没事人在那打量周遭的景象,怎么说,挺尷尬的。 浅笑那人先上场同尧嘉宸打了个照面,「恭喜你夺冠。」韩昊书话落,朝尧嘉宸伸出手。 后者回握,笑言,「谢谢学长。」 这一来一往的笑得说有多和善就有多和善,可我怎么嗅到几分烟硝味…… 「若菲学姐,比赛不错吧?」 抚着下顎陷入浅思的我听到叫唤后愣了愣,无意义地「嗯?」了声后,全凭直觉答道:「你很厉害。」 见他笑意更胜、韩昊书相反,我在心里叹了叹。 果然大脑放在那就是给人用的,不用遭天谴啊。我这会倒成莫名其妙给敌方助攻的雷队友了是否? ? 那日后来也没再多特别的事,多半时间都是最不尷尬的陈玥恩和尧嘉宸在谈话,使得空间不至于充斥肃穆的寧静,值得一提的是,我看这两人其实也算相谈甚欢,一点也不像第一次正式相识的样子。 又隔週的週三,早晨升旗典礼。 学校效率挺高的,不过五天前的比赛得胜便马上让尧嘉宸上了司令台、献了奖杯领了奖状和奖金,在全校师生的掌声之下风光了好大一回,可同时我却也听闻了不少损他名声的谣言。 「会弹钢琴的男生真的好棒啊,听说尧嘉宸连体育也不差、功课也是中上,连顏值也高,怎么有人这么像漫画里头走出来的?」 「体育好是好,功课不差是不差,长得好看也是长得好看,但他那比赛第一名的头衔搞不好是内定来的,他爸爸可是那个尧沉呢,哪个评审敢轻待尧嘉宸。」 「你怎么知道?」 「我表哥也有参加那场比赛,他今年高二,赢过多少大赛啊,怎么可能会输给他?年纪还比我小呢。」 站在班上最后一排的我不得不听着后头、隔壁班上一男一女的谈论,听到最后我还真是有那么点想扁人。 那个白痴告诉你年纪大就一定厉害?重点是练习啊练习!努力啊努力! 怎么总有人爱光凭自己的理解去评定别人?纵使我没对尧嘉宸这人留下太多美好印象,甚至对他天天跑来缠着我的这回事颇感厌烦,但听人未经证实便随意评判一个自己认识的学弟实在挺怒。 「不觉得在人家背后乱造谣的人特别讨厌吗?」我把这话落的特别大声,假作是在与身旁的陈玥恩说话,实则是在给后头那男的一点难堪。 「就是,尤其那种嫉妒人家长得比自己好看、功课体育都比自己还好又有才华就刻意搬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冠上人家头顶的人,特别噁心。」我们家玥恩果然懂我,笑魘如花地应道,眼神若有似无往那少年飘了飘。 我这才发觉,上礼拜和陈玥恩告白的纯情男子其中之一似乎就有他。 而我听见心碎的声音,想起你笑得灿烂说我噁心。 好爽的感觉啊。 第二章 那学弟,琴音展翅 09 某日午休的扫地时间,我拄着扫帚在学校后庭园的树荫底下打着呵欠,一边意思意思扫着旁边几办落地的矮仙丹花和叶子,本以为藏在一株大树后头偷间就不会被发现,没想到仍是龟毛无比的卫生股长陈玥恩小姐给发现了。 「不觉得总是躲在大树后头偷懒还觉得自己很聪明的人特别讨厌吗?」她从背后偷袭,掌心揽上了我的肩头,抓得牢牢的,很明显就是要弄得它生疼。 她还偷我的话去用呢! 「呵呵呵呵,玥恩大小姐饶命。」我讨好地笑,悄悄抬手想搬掉她的手却始终未成,只得无奈投降,「好了好了别抓了,我认真扫就是了嘛。」 「你这懒鬼真是……我们班这週的整洁没得奖铁定是因为你,以后别想再被排到外扫了。」看啊看,咱们女神的完美主义又上来了,她当学务时我们班是教室佈置冠军;她当风纪时我们班永远是秩序优良班级;这学期她当卫生股长啊……我怕是真没能再偷懒了。 哀着叹着,我在陈玥恩的紧迫盯人眼神下开始了此生最认真的一次扫地工作,可才认真不到两分鐘时间,白瓷砖砌成的墙另一头传来的声响便夺走了我的注意力。 陈玥恩瞪了我两眼,后却因发现在那站着的其中一人是尧嘉宸而同样好奇了起来,同我一起藏在柱子的阴影之下,侧着耳朵想窃听些什么。 其实情节意外的挺无聊,那画面大概就和少年漫画里头男主角被某个路人女孩告白的场子差不多,不过男主角的性子变得跟隻小狗狗一样温和阳光,拒绝的方式也特别温柔,看到女孩哭了还会拍拍她的头聊表安慰的那种。 情节进展到女孩很难过地泪奔,虽觉枯燥却看得颇尽兴的我垫着双手掌将下顎撑在扫把的竿子上,背上一个半压着自己的陈玥恩,一个没注意之下,手里的木扫把竟就这么脱离了我的控制向阴影外倒去,还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陈玥恩愕然地朝我一瞪,旋即转身、以跑百米的速度离开了案发现场,徒留一个发着懵的我,和徐步踱来的尧嘉宸。 感受到他的手轻拍了两下肩头,我牙一咬转过身、朝他行了个完美的九十度大礼,「我不是故意偷听你被告白的,对不起!」转身欲跑,没想却被他给攫住了手腕。 又一次回头,对上了他轻浅的笑容。 不知为何,瞧见了尧嘉宸这样的笑顏后,突然觉得他以往那些宛如灿阳般耀眼的笑都像是假的。 戴上面具一样的虚偽。 我们俩在不远处的石阶上落座,为示歉意,我在一旁的投币式饮料机买了杯铝箔包装的果汁给尧嘉宸。 挺廉价的,不过十元,可他倒收得挺欢。 「找我……有什么事?」我手中拿着扫把,状似无意地往地上左右挥了挥,其实还是觉得挺尷尬的。 尧嘉宸没立即给予回应,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学姐,谢谢你那天替我说话。」 我实在没法将他这话和我最近任何举动接上线,只得默然微蹙眉心,略略偏头回望他。 他似乎是明白了我的疑惑,一笑,「升旗典礼那天早上,你说的话,谢谢了。」 脑袋顿时豁然开朗,然而不过几秒便又被蒙上了一层另种意义上的灰,「不对啊,升旗典礼说的话你怎么听得到?」一年级和二年级的班级位置差很多的啊。 第二章 那学弟,琴音展翅 10 「学姐忘了我人缘不错吗?」这台词要是由其他人来说铁定会被我白眼、冠上一个「自恋」的称号,可配给尧嘉宸来说,顿时似乎变得理所当然。 是以,我只是了然地点点头,「这也没什么好道谢的,我只是觉得那男的说的话很刺耳。再说了,我是真觉得你的演奏很棒,爸爸是尧沉又如何,也不是每个虎父都无犬子的。至少在那场比赛上我只看到一个用着自己的双手弹奏出好听乐曲,且深深陶醉其中的『尧嘉宸』,而不是因为家世显赫而趾高气昂、蛮横无理的『尧沉的儿子』。」我吁了口气,「别太在意那些胡诌的谣言,我相信你的第一名实至名归。」 一阵寂寥,只有风声萧萧。 当尧嘉宸再度开口,感觉似乎过了许久。 「若菲学姐,你是不是一直没把我对你的告白放在心上?」本以为他并无打算再接话,我已然悠间着在数树梢枝头上歇着的麻雀有几隻,被他这么一个话锋大转,不是没给吓着。 想是我一脸震惊的样子太傻,尧嘉宸噗哧地笑了出声,看来有几分神似我家那几隻乳臭未乾的表弟们。 少年该有的神情似乎就该是这样才对吧。 至少在韩昊书脸上不少见过这样的笑容。 我呆呆眨了几下眼睛,「所以你真的对我是那种……」 「嗯。」他回以单音,似乎再不打算再在我眼前戴上以往那般虚假的面具,眼底笑意仍是如方才那般的纯真,「如果我对那种喜欢的定义,没有错的话。」 不得不说,我在思绪应该繁乱无比的情况下还能分神去观察他的笑容有何异样还真是挺奇葩的吧? 我张口结舌了好半天,就是想不出个话能应,索性坐等尧嘉宸再说些什么,而他也没负我的愿,不久便啟口:「我第一次见到学姐是小学六年级那时候,去年五月。」 去年五月啊去年五月……我干什么去了? 我故作镇定、庄重地看着尧嘉宸,又等着他续话。 尧嘉宸本瞧着我,现下却将视线移到了白砖墙那里,目光显得有些深远,飘渺如洪荒的宇宙,「那次应该是你们社团来我们校表演。台湾五月的天已经很热,班上其他人都开开心心蹲坐在开了冷气的大礼堂,气氛热闹,我却成了格格不入的那个。」话音甫落,他的唇畔携上几分笑意,看来温雅淡然,感觉起来却有九分虚假一分实。 我想了想,去年五月时社团的确有这么一个活动。 「因为离那日不远的前几天,我也像上週一样参加了场全市的比赛、同样得到了第一名的殊荣,也同样被某些知道我家世背景的同儕在背后说嘴。 那不是第一次,自我学琴以来没少听过别人的批评,有些来自专业人士、有些来自同龄朋友。前者总是说我不够好,必须要更好、还可以更好,因为我爸爸是尧沉,所以我应该做到最好;后者总是认为我不该这么好,因为我还小、还没歷过什么挫折,甚至怀疑我的成绩全是依靠『尧沉的儿子』这头衔而从别人手中夺来——所有人总是自以为。 为此,老实说我不是没想过放弃钢琴……如果我那么努力去赢取的一切,全会因人的一念一想变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让我必须扛下那么多的不被信任与抹黑,那我何必还得守着梦想这样虚无飘渺的信念?」 第二章 那学弟,琴音展翅 11 尧嘉宸稍稍停顿了一下,我趁着此时插了句话,「我想总有一天,那些曾经不看好你的人总会发现这一点,毕竟你对钢琴的珍视从演奏里也看得出……它对你特别重要对吧?」 他眼底闪过一丝怔愣,随即便收起,却未能逃过我的眼睛。 「是啊,钢琴真的对我特别重要。」然后他将话题绕回了那天,「那一天有很多团体的表演,有的是外校生、当然也有我们本校的同学,那时候、我们那年纪的学生多听些男女、爱情的流行歌曲,我一向对那没什么兴趣,装着身体不适坐在队伍的最后头发呆,直到你上了台。」 我细细回想,忆起那时我表演的曲目是—— 「学姐你那时表演的曲子,是范瑋琪的歌,《最初的梦想》。」 耳畔似乎突然有首曲子,以温柔而有力的稚嫩歌声带起。 记得国小时合唱团的老师曾经说,我的嗓音就像笛子。也许并非怎样的天籟、怎样的独特,也并非那么亮眼,却能透过声音好好地传达曲中所蕴藏的意涵,就像笛子一般意境悠长而深远;也许混在人群中,并不会被谁多加注意,但单独演出时,歌声总能深深烙印在倾心聆听之人的脑海中,久久不去。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会懂得要多努力才走得到远方 因紧张而略显僵硬的手指刷着弦,我手中纯白的乌克丽丽被奏出温润而有力的和弦,一个接着一个,逐渐谱出成段的乐章,伴着音乐,我高声歌唱着,唱出一曲梦想的坚持。 最初的梦想紧握在手上 最想要去的地方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 最初的梦想绝对会到达 实现了真的渴望才能够算到过了天堂 刷下最后一个音符,台下渐渐扩大的掌声令人心中满溢非凡的成就感。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站上称得上多人的舞台,因而有些发颤、有些紧张,可是唱着这样励志的曲子似乎真有疗癒安抚的作用,表演算是顺利落幕。 我没想到尧嘉宸会是台下那些当时看着稚嫩无比的国小生之一。 思及此,我多少有些羞赧,「我那时弹得不怎么样吧……」搔了搔头,我一笑。 他也笑笑,继续将没说完的话语叙述下去,「那天在台上的学姐很耀眼,曲子里承载的『梦想』好像在你的身旁洒上了光,让人移不开视线。」 「你的歌声,从那天起我都没法忘记。」尧嘉宸说,他来这间学校的原因也有部分是为我,不过也只是部分——我想他是为了让我别有太大压力才强调这点,我想他其实真的是个非常擅长察言观色和体贴的孩子,也许是因为他的成长环境。 然后他又说了一次:「学姐,我喜欢你。」 而我这回不再懵然,很认真地回望向尧嘉宸那双漾着柔和光芒的黑色眼瞳,浅浅地笑了。 「对不起,我没想过要在国中就开始一段感情。」 尧嘉宸没有说什么,只是始终带着温温的笑意看着我,不久,他轻轻弯了下唇角,頷首表示理解。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些。」 微风徐徐拂过,捲起落叶遍地、捲起朝阳暖意,轻扬起他与我的制服边角。 那些回忆中的音符彷彿都展开了翅翼,翱翔天际。 第三章 那亲情,暖调悠扬 01 预备鐘声响彻校园各角落,我本想起身儘速回教室去,尧嘉宸却突然欺身,唇瓣靠近我的耳朵,暖热的气息、好听的嗓音在近处环绕。 「你、你干嘛?」我怔愣了两下,视线只能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后头的白砖墙。 他一笑,「你刚刚躲着的地方,有人。」气音。 听见这话,我悄然将视线移至那道墙的低处,瞧见的是一双平时见过不少回的黑灰色球鞋。 「韩……」我连忙止住声音。幸而韩昊书似乎背对着我们这,才没有发觉我的视线。 「昊书学长人很好。」尧嘉宸话锋突转,特别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且同样是以明显无法透过风递去韩昊书耳里的音量,「而且他,很喜欢学姐——可能不只朋友的那种。」 「蛤?」我控制不住声量,不用猜也知道这声响定已使得远处那人看向此处。 我用回气音,「哪可能!」况且这话,按理说不该从尧嘉宸嘴里说出来不是吗? 尧嘉宸笑笑地,起身拍了拍我的头顶,「不知道,我也是猜的,还是学姐你和他比较熟不是吗?」他背着我,话句顿了顿,「若菲学姐那样耀眼的样子,学长他铁定也看得比我多。不光是站在舞台上被镁光灯拥护着的时候……只是像刚才那样,好好用言语表达心意、藉此带给人力量的学姐的样子,也比任何空有美丽外貌的女孩要灿烂得多。」声音落地,尧嘉宸身子一转便走了。 他举起我给的果汁摇了摇,似乎是用以代替挥手道别。 燥热感涌上心头、颊侧,我下意识以手轻触,烈阳下本应变得温热的手心竟相较冰凉。 突然不敢转身了。 我朝没有韩昊书的那一边跑去,绕着路回到班上去。 可这怎么可能呢? 韩昊书总是完美,无论外貌、无论课业、无论体育,又无论总是让人信服的那种性子与无形环绕他周身的魅力。 而我……我是那样平凡的人呀。 站在被洒满了耀眼光点的舞台上时,总是没办法望见一片黑暗的台下、观眾席处有着什么样形形色色的人的——既然如此他又如何能看见我呢? 多数时侯这世界应是这般现实,才对。 「不是只有看来亮眼的人,能够拥有被人看见的资格。」 当瞧见书上此行以标楷字体印出的文句,又为我心上带来了不小的震动。 那日下午我都未和韩昊书有互动。 其实我没特别避着他,真的,倒像他避着我似的……这想法浮现脑海、且逐渐与「他是因为吃醋跟我生闷气」这样的观点连线,我连忙想斩断两者间的牵连似地,用力摇着头,好在上週换座位后,无论韩昊书抑或陈玥恩都不在我的周遭,否则不是尷尬便是被后者糗得无地自容了。 「醒醒啊杜若菲!看到你和尧嘉宸动作看似亲密又如何了?你真以为韩昊书会喜欢你、为你吃醋呀?」脑袋里头一个自己这样说,她鼓着一张嘴指着前方,像在对着现实里的我骂。 「谁说不可能了?你又不是一无是处的米虫。长得没玥恩那么漂亮又如何?说不定韩昊书不像一般中二生那么肤浅,就喜欢有才华的你啊!」另一个自己插着腰,特别自傲的样子。 头好痛啊……我哪时能变得不矛盾些呢? 将写着那句子的页面又看了一回,我叹气,夹入书籤后将书当成了枕头,趴在上面眼神死地望着地板。 第三章 那亲情,暖调悠扬 02 放空着脑袋,我什么也没想,不久后却感觉到头顶有人以手施力、推了我一下。 理顺头发并支起头,我望见一张带着笑意的俊顏。 心中警铃大作。可我仍在面上装着往常的怒容。 「你知不知道有自然捲的女生头发被弄乱到底有多难整理啊?」咬牙切齿的模样我似乎挺会装,韩昊书一点也没偏离我们往常在走的互呛路线,「其实我没弄的时候就挺乱了,你刚才那种摇头的方式应该比我这样更有破坏力。」 ……还真是完全按照平常的路线在走,每次都我输。 「先生有何贵干?」我仍维持着气呼呼的表情,翻出书包里的扁梳和发圈,一边等着韩昊书说话、一边扎起高高的马尾。 「其实也没干嘛,只是好心不想看称得上朋友的同学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发疯发到班上所有人都离开去上体育课了还没发现。」说罢,他阳光地笑了笑,转身朝后门走去,「记得锁门。」 我朝四周一看,这才发现整个空间真只剩下我和他两人。 我忙不迭地锁上门窗、跑出教室,跨着步伐追上韩昊书的身影,到达集合地点时简直喘得像刚跑完两圈操场。 可我那时没心思细想到的是,为何所有人都离开教室了,而韩昊书却仍在那…… 我他在等我吗,那时。 ? 下个月是学校班际篮球比赛。 跑完简直可憎的每日八百公尺后,我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一旁树荫下。咱们还想着乘凉多么快乐多么美好,体育老师同我们宣告了这回事。 「……以上,是这回参加比赛的选手。老师希望你们不仅在上课时候跟着班上所有人练习,私底下假日也不要窝在家里头,和朋友约约出来学校练球,好好展现运动会总锦标班级的实力喔!」 我们体育老师是个目测高我不超过两公分的女老师,为此我一直对她抱着十分良好的印象、一直觉得她特别亲民——可这一切仅止于她方才唸过选手名单那时。 有没有搞错?我这个球类运动白痴要被派上场参加班际比赛? 「老师,你真要派我上场啊?」自由活动的打球时间,我默默飘到躲在篮框影子下的老师旁边,抓着她衣摆、眨巴着一双被老妈生得颇大的眼睛,活像隻被拋弃的幼犬,处处可怜的样子——大概啦,至少我们老师的目光那是特别柔和,就像在看一隻可怜的狗狗。 「若菲,你脚受伤了很疼才不想上场吗?别担心呀,比赛在一个月后呢!老师帮你好好养伤,不用一週就能痊癒的,这样子一週后你再开始加入我们练习,铁定还是能够为我们班上争取殊荣的,老师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好不好?」老师说着,双手放在我的肩头上拍了拍,眼睛里漾着天真水灵的光彩,特别符合她「前任幼稚园老师」的身分,身旁自带着的那种童心未泯的感觉不只几分。 唉,我多想摇着她肩膀、同她说我上学期考排球时的辉煌成绩呀……所以我说学校为何要给我们换老师呢?要以前那位铁定不会再想派我上任何与「球」有关的赛场。 第三章 那亲情,暖调悠扬 03 「……我的脚很好,谢谢老师关心。」说罢,我垂着头丧着气回对面球场去了。 知道和一个明明比自己大了不只一轮、却又天然呆得像比自己小个十岁的老师谈论实在让人心累,什么脚伤啊,我在比赛前一天把脚扭伤了能不上场去丢脸吗? 「若菲……怎么去找老师了?你不舒服吗?」和我打同一个半场的女孩之一,黎茗此刻正拍着我的肩慰问着。 我对她的印象挺不错的,虽然称不上关係好、和她也不是平时会在同一个圈子里谈天说地的关係,但偶尔我们会互相借彼此的小说来看,看完还有人能交换读书心得、对里头角色的想法什么的,那种感觉挺好。 再者,黎茗实在是个十分心地善良的女孩,做什么事都会先替别人想想,自己分内的事也总是认真努力地去完成,着实是完全令人讨厌不起来的类型。 我朝她温和地笑笑,「没什么……只是我的球类运动一向不太好,想问老师要不要把我换下场罢了。」 黎茗也笑了声,一头纯黑的直发被扎成一束整齐马尾,此刻正随着风与她摇头的动作摆动着末尾,「说什么傻话呢,就算本来打得不怎么好也没关係的,我们上课认真点、假日也出来一起练习,一个月时间肯定能加强许多的。」 我心中暗自否定了她这过于美好的设想,却仍是配合地点着头、说着「我会努力跟上」之类的话。 不是我不想努力、不愿意努力,只是我真没法相信自己的球技能变得多厉害。 有时候、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不是吗? 看着阳光下,熟练运着手中橙色篮球向篮下移动,并在适当的位置跃起身、手腕一推便将球送进篮框里的黎茗,我叹了口气,倒还是迈出步子、也去到了篮下,一球又一球地练习着,直到下课鐘声响起既定旋律。 虽然始终没有多高的进球率,可黎茗始终在一旁待着、不时给予我鼓励这点,算是成了我勤奋练习的一大动力—— 「手腕要出力,瞄准一点再投。」 「加油,差一点了!」 「好球!」 也许我多少能理解「不是只有看来亮眼的人,能够拥有被人看见的资格。」这句话的意思了。 不是说黎茗是个不甚亮眼的女孩,而是,当她诚心为他人鼓励、打气,为我的每回进球而展顏欢笑时,那星芒一般耀眼的光彩着实是令人移不开视线的美。 也许就像露珠那样,虽然透明、虽然微小、虽然一点也不起眼,无瑕的水珠却能始终保持着透亮、晶莹的单纯美好;阳光的照应下,它更将无声地展露七彩的虹光——只是鲜少有人能看见。 有时甚至连它本身都看不见自己的光芒,就这么甘愿顺着叶缘、顺着蜘蛛网上的丝线,滚落地面、河面。 韩昊书,会是那个愿意蹲低身子、发现了我的光芒的人吗? 甚至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人欣赏。 而那么我呢…… 我,看见他的光芒了吗? 第三章 那亲情,暖调悠扬 04 那日补习完回到家中,已是晚间九点多。 我习惯早起再将当日考试内容读熟、把功课完成,于是返家后到睡前这段时间全是悠间而自由的。 我跃身扑上床铺,指尖紧紧攫着柔软的枕头,带着凉意的被子平铺在我身下,燥热了整天的身子顿时舒服凉爽许多。 尧嘉宸的事、韩昊书的事、篮球比赛的事…… 无论何者都很令人头疼,各种意义上的。 想到尧嘉宸,我依然很难理解为何他会和我说那些话。 假如他真的喜欢我,为什么要告诉我韩昊书可能也对我有意思? 再说了,我是以「目前没想谈恋爱」这种理由拒绝他的呢。 至于想到韩昊书,现在的我不仅不明白他对我究竟是什么看法,连自己对他也不明白了。 为什么我会认为自己配不上韩昊书、不可能入得了韩昊书的眼呢? 那不是代表,他在我眼里其实是个特别、特别耀眼的存在吗? 这么一想,打场篮球比赛、丢丢脸又怎么了?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唉……」我将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发出的叹气声显得更加闷闷不乐,脑袋里头像塞了一球被水浸湿的棉花,糊成了一团乱,且沉重无比。 「小孩子叹什么气?福气都被你叹走啦。」有人拍了拍我的脑袋,声音带着慈爱与些许沧桑的沙哑。 我翻过身,空出床的一半且让自己正视白色的天花板,朝落座在身旁的高瘦身影微笑,「奶奶你在家啊?我看家里灯都没开,还以为你又和朋友去喝酒了。」 奶奶帮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黑如墨的眼中漾着一如往昔的和蔼,「我刚才在阳台晒衣服,谁教的你,回家都不和家里人打个招呼的?还有,穿了整天的制服——」话音未落,我连忙起身拦住她纤细到有些瘦弱的腰,讨好地笑笑,「好啦好啦……我今天好累呀,奶奶你就别嘮叨了,我等会马上去洗澡换衣服。不过爸爸不是让你别自己去晒衣服了吗?我们阳台的护墙不高,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去的,让吴阿姨帮你就好了啊。」 吴阿姨是爸爸请的长住帮佣,不过我们一家子都把她当作家人,尤其是奶奶,时不时就找她下下棋打打牌。 奶奶的嘴角又向上扬了几度,「好好好,还说我嘮叨呢,我这老人家都没嫌你叨叨絮絮了。不过就今儿个整天待在家里头没事做,你吴阿姨她又忙着打扫那大书房,我间着便帮她晒出来了嘛。」 「好啦,下次别自己揽着工作去做,无聊就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奶奶等等累了先休息,我等姐姐回家了再睡。」我松开环着奶奶腰际的手,朝她挥了挥。 当她退出我的房门外、带上门后,我又往后一倒摊下去了。 不过这回面上是带笑的。 我和奶奶的关係特别亲。因为爸妈都有在工作,多半我在家的时候他们俩都是在外头奔波的;再者,我唯一的姐姐大了我十岁,即便她是个称得上童心未泯的大孩子,仍是与我隔着一条名为「年纪」的鸿沟,要混在一起玩有颇大难度,是以,从小便是这个与我们三代同堂的奶奶和我最为亲近了。 第三章 那亲情,暖调悠扬 05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和奶奶一起在睡前躺着、听着mp3里一首一首乐曲的时光总是特别快乐,那时候爸爸还没成为现在这般有大成就的名律师、那时候我们还没搬来这幢座落于嘈杂市区的大房子、那时候的一切都比现在简单得多。 倒也不是说现在这样的生活不好,爸爸仍然会空出每週日和我们待在一块儿,我们的家庭关係依旧和谐、一点也不疏远,尤其对年迈的奶奶而言,现在这样的住处更方便就医、治安方面也有更好的保障。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家庭是多么美好幸福,至少我们衣食无缺、至少没有谁和谁必须分隔两地、至少我们一家人之间的羈绊于我而言深得比任何友情爱情更胜。 就只是偶尔,我仍然会怀念过去那段相较寧静的日子罢了。 回忆着一些小事,不知不觉似乎又过了一段时间,莫约九点半我才离开床去盥洗。 关于那些恼人的事,这晚都未再侵扰我的脑袋——然而却也因为对儿时回忆的嚮往,自出浴室后,连头发都没来得及吹便忙匆匆地从隔壁书房里头挖出多年未翻阅的相簿,每一页书页、每一张相片,都被我带着笑意的眼神览过一回。 半夜渐凉我都没发觉,趴在书桌上仍然翻着厚重相本,直到半梦半醒似乎感觉到有人将我凌空抱起丢上床,也不知是姐姐或妈妈。 「咳咳咳……咳咳!」隔日早晨,我是伴着咳嗽声起床的。 「怎么咳成这样?有没有发烧?」今天似乎是週五,妈妈中午以后才有班,否则平常总是旭日东升便离家。 「咳……不知道,咳、现在几点了?」我望向窗外高掛的阳,耀眼得有些刺目,早就没了正常上学时的微弱金芒,「我头好晕。」 妈妈打着呵欠,徐步走来我的床边,右手覆至我的前额,眉头深锁,「有点烫,是不是你昨天晚上头发没吹乾就在看相簿?昨天把你弄上床前你还趴在桌上,头发都被自然风乾了。」 我抬眸看着窗口处,没关上的玻璃窗使阳光能轻易照入房内,同理,半夜的冷风也是。 于是我吃力地頷首,不甚舒服地哼了几声,没做出什么有意义的发言。 「你这孩子……好,我等等帮你跟老师请个假,在家好好休息,傍晚你爸没事就会回来,再叫他带你看个病吧。」妈妈将覆在我额上的手抬起,改放在侧颊,在我脸上显得格外冰凉的指尖带来舒适感,「现在要九点了,等会好点起来记得吃东西,我让吴阿姨帮你做点粥。」 我点点头,咳了几声,吃力地开口道好。 头昏脑胀的,我又睡下了。 「若菲,还睡着吗?你的同学给你送作业来了。」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听妈妈说的起床吃饭,但此刻听到敲门声再响,朦胧地睁开眼时已见窗外天色渐暗。 「嗯……」我皱皱眉头,眨了眨眼睛适应光线。脑袋还是糊糊的,但比早上好了很多,于是我缓慢地掀开被褥、踩着拖鞋到门边去,将木门给拉开,「谁?」 门槛外除了吴阿姨外,还站了个少年。 第三章 那亲情,暖调悠扬 06 脑袋里头的丝路大概烧断了,大约五秒的时间我都没有动作、没有出声,理智全用在理解「韩昊书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回事。 然后我用力甩上门、上锁,用带着些许沙哑的嗓子大声嚷嚷,让门外二人稍等。 咳了不下十几声后,我开始换下身上睡衣,将睡得东翘西捲的鬈发梳理整齐,确认过房内无一处是凌乱的才再度开啟门扉。 这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鐘时间,我这是用超人出发拯救世界的速度在整理房间啊。 吴阿姨已经离开,馀下一道比我高上十多公分的頎长身影。 「你怎么在这里?」 他将手中纸袋放到我手上,我垂首瞧瞧,发现是几册课本与练习卷。 「为什么是你送来?」 「看在我上了一天课还得绕路帮你带作业来的分上,不能先赏我个位子坐?」 「不行。」我几乎是秒答。 但到最后我还是让他进来了就是。 韩昊书坐在我房里的地版上,一块日式的软垫在他臀下,而我坐在书桌前,将旋转椅面对他。 这是什么场面?我无声悱惻着,眉心的皱摺又多了些。 「所以为什么是你送来?」话音方落,我捂嘴咳了几声。 「老师一查发现我家和你家只隔一个转角,今天礼拜五功课多,就让我送来了。」韩昊书从容地应,一点也没有第一次来人家家里作客,那种客气或尷尬的感觉,像当自己家似的。 「不过我没想到你是千金小姐?」看他四处打量我房间,最后发表的意见是这个我倒是挺宽心,至少不是说跟猪窝一样乱嘛…… 「不是电视里头那种,家里钱多得能砸死人的大小姐,咳咳、不过我爸是律师,我妈也有在赚,咳……应该算是小康。」我拿起一旁抽屉里的一次性口罩戴上,懒得每说句话就得捂嘴。 韩昊书双目微微睁大了些,「你爸不会是那个俗称『律法界一河清流』的杜清恒吧?」 我点点头,「是啊,不过我比较常听到人叫他『律法界最强滥好人』,坚持只帮善者打官司还能屡屡胜诉的那个律师。」说到这我是语带骄傲的,对于自家爸爸我总是特别崇拜。 即使一路走来艰苦、即使眾人都嘲笑着告诉他,有一条更轻松的捷径能通往成功,笑他笨、笑他傻,却仍然坚持着自己理想的那样的老爸,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值得为其鼓掌。 「要坚定不移地走着自己所选的路,就算全世界都拦着你有如何了?人总要为自己倔强一次。」 当爸爸这么说的时候,眼角鱼尾般的纹路浅浅皱起,上扬的嘴角就像一弯最美的弦月,有时我觉得,五月天的那首《倔强》挺适合我爸的。 「我倒觉得你爸爸很厉害,既能在这样的社会上活得像自己、还能有个看来挺幸福的家庭,比曾经取笑他的任何人都要成功吧。」韩昊书看着我,那双眼里没有掺杂丝毫虚假,面对着窗户的他,俊顏被阳光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本就稍显秀气的五官此刻看起来更是柔和。 瞧着这样的他,我的目光也不再携着防备,温和了许多。 我再次点了点头,朝他一笑,「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冷气无声吹着,凉意飘散在空气中。 谈话并没有不停延续,一种并不让人讨厌的静謐扩散着,让韩昊书快离开我家的想法……目前好像没有。 第三章 那亲情,暖调悠扬 07 「不过国一到现在好像都没看你生病过,这次怎么了?还一次就病得在家躺床。」 他滑着他的手机、我整理着他拿来的作业,不一会儿便听见他又开口。 我下意识将摆放在桌角的相簿藏到背后去。 「咳、咳……就是我昨晚读着一本特别艰辛的史书,太认真了,连吹头发的时间都省下来读,咳,半夜又忘记关窗就……着凉了。」边咳嗽边说谎会不会太没说服力了?打死我都不会相信这话。 如我所想,韩昊书挑挑眉,「喔,原来现在的史书封面都会写上『album』?」 我咬着下唇,「你什么时候看到上面写什么了?」 「一进门。」这语气说有多理直气壮就有多理直气壮。 于是我继续一本正经地瞎掰,「你这什么语气?不知道相簿这东西跟无字天书有异曲同工之妙吗?没文字又怎么了,照片上头的像素比什么『世说新语』、『论语』更有探讨的意义——」「再多说一句,刘义庆跟孔子都要爬出国文课本来找你了,胡言乱语也别牵扯到别人。」韩昊书笑着,伸手弄乱我方才梳理好的头发,趁我顺着发的时间顺势抽走我手里的相本。 一声「干」毫不客气地从我嘴里溜了出来。 我全力伸长双臂去和他争夺那簿子,可惜身高这东西就这种时候最辨得出云与泥之间的差别,我在那跳半天也没法让相本再回到我手中,最后只得弃械投降,很是可怜地咳嗽着坐回到椅子上去。 「你、咳,你欺负病人……不觉得特别可耻吗?咳咳!」我将一双黑眸瞪得老大,看他翻着一页页相片还笑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莫名有些羞赧。 「看着别人的照片笑成这样是什么意思?嗯?」怒火中烧,我趁他没再花心力护着相簿时以蛮力顺利将它夺回,护在怀里。 看看看看,这可恶的抢匪倒笑得可欢,毫无诚意地举高双手、摆着投降姿态。 「没什么意思,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 坐在高处的我特别轻易地伸出脚,给韩昊书特别用力的一击,「你今天是想刷新我一天说脏话的最高次数还是不想活着回家了?我说过我小时候学过几年武功吗?」 他揉着被我踹过的左臂,摇摇首道:「好好好,我闭嘴……你还十项全能啊?」 傲然回曰:「我爸妈人脉都特别广,我从小就跟各个叔叔阿姨学着各种特技呢,你想得到的我大致上都学过,纯不纯熟的问题罢了。」 韩昊书轻笑出声,学着古人拱手作揖,「甘拜下风。」 「免礼。」我故作高傲地扬起下巴。 话题至此,似乎没什么特别可聊,时鐘短针也来到了接近六的位置。 「你还不回家没关係?」我抱起摆在床头的猫咪玩偶,揉着它耳朵里头柔软的嫩粉色绒毛。 韩昊书瞄了眼掛鐘,恍然大悟似的「啊」了声,「是该走了,不过我好像有什么没问你。」 「什么?」我问。 「嗯……」他作沉思貌,单音越拉越长,我皱眉瞪视他,十分不耐,于是当他问出「一加一等于几?」这种幼稚园孩子都能轻易告诉你正确解答的问题时,我差点没忍住往他头上抡一拳。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哈哈几声以示捧场,最后我只是眼神死地回望他,话中毫无生气得活像隻鬼,「你的智商。」 第三章 那亲情,暖调悠扬 08 为防他再反驳些什么、惹恼我的脑袋,我赶忙将他塞到房门外头,一路推下楼梯、送到我家大门前。 途中都还挺顺利的,姐姐和奶奶今天似乎都不在家里——等等等等,为什么玄关有人在脱鞋? 「爸、爸爸……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了?」爸提着成双的黑皮鞋,一抬首便望见被我双手抵住背脊、此时正夹在他和我中间的韩昊书。 我此生头一回在我爸脸上望见愕然。 「你妈妈不是跟我说你感冒发烧,在家里躺着吗,怎么跟人家在玄关推来推去?那男孩又是谁,你交男朋友了?爸不是说你不能国中就谈恋爱啊,你老爸老妈也是你这年纪就喜欢彼此了,记得别忘记自己的本分就由着你去,再说那孩子看来也是个又乖又懂礼貌的,老爸不会阻止啊,有什么事要说知不知道?」 老爸开着车、带着我出去看医生的那时叨叨絮絮了整路,问我韩昊书的名字、个性、家庭、功课如何……不论我怎么宣导「他不是我男朋友,只是帮我送作业来家里」这正确观念他就是不听。 从今尔后,我死活也不让任何异性同学踏进家里一步。 ? 不知为何而恍若隔世的一个週末。 礼拜一应当携着的些许阴鬱像被魔女的扫把一挥而散。手机闹铃响着不过于吵闹的乐音,床上的我慢慢睁开双目,眼前所见因几回眨眼变得清晰,一切如往常熟悉的房间映入眼帘。 慵懒地起身坐至桌前,惺忪的睡眼无意识下覷往镜子般透亮的窗户。 远方山峦交错着掩护旭日悠然东昇,不过须臾,不甚柔和的金光掺着苍天纯粹的蓝,映入我眼帘。 许久未有这般间情逸致赏我们家的景,真忘了二楼房间窗外的清晨竟有这样静謐自然的美。 我拿起一旁床头的手机,聚焦,将画般的景致留存在电子相簿中,好像手中机械的冰冷在此刻被阳光染上几分暖调,握着机身的掌心微热。 今天的教室里头,似乎瀰漫着一种名为「八卦」的氛围。 不过踏入门口我便察觉这细微的差别,原因无他,平日几乎未与我有交集的女孩们全围绕在我的位置,将坐在那位上的陈玥恩环在正中央,吱吱喳喳地低声谈论着什么,挺像某种邪教活动。 我咳了两声宣示自己的存在,兴许是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模样太兇狠,这一群女孩立时鸟兽散,只馀二三名离我较远、背对着我这的还没发觉,纤细的几道女嗓交错着起落,偶尔盖住彼此的声音,我实在没法明白她们谈论着的来龙去脉,只知似乎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真的假的?」「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吧……」 无意义的发问话语总算使我不住发声:「什么不可能?」 此刻鳩佔鹊巢的女孩们总算全将视线放回我身上,几张清秀的面容上唯一有着的共同点,那便是眼底的怔忡。 我眨眨脸上唯一完整露出的眼睛,懵然的表情应当不输初生小鹿。 第三章 那亲情,暖调悠扬 09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陈玥恩,她十分自然地起身、将我的椅子排放得整齐,而后悠悠转身面对着我,黑曜石一般透亮的黑色眸子有着几许窘迫,但更多的是某种类似好奇的情绪,「若菲,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是吧?」 我皱皱眉头,不是很明白为何她这么问,却仍轻轻頷首。 面前女孩精緻亮眼的面容此时显得有些视死如归,也许这么说有些夸饰了,但我还真从未见陈玥恩这么一个盛气凌人的角色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个,礼拜四那天午休……后来你做什么去了?」 完了惨了,这是被我们卫生股长发现我偷懒偷得彻底了? 我紧紧抿着下嘴唇,这回换我视死如归了。 「这……当然是好好为偷听了人家被告白道歉、接着乖乖把扫地区域整理乾净啦。」我抬眸直直望着陈玥恩的眼,搧动着羽睫朝她讨好地笑,说谎不打草稿。 如我所想,陈玥恩秀眉蹙得紧,仍然围绕在她周遭的两名女同学也露出同样表情,三人眼神交流着,似乎在无形之中传递了许多我一点也不懂的消息。 而我越发茫无头绪。 趁着这诡譎的空档,我将肩上的书包掛在桌边,自然而然地也将手里另两个提袋掛在木椅上头。 当我意识到其中一个袋子里装了貌似非常不得了的东西时,来不及了。 「这外套不是……」最先发现的人是我们班这学期的副班长,她推了推鼻梁上的一副黑框眼镜,眸光动了动,指尖指向白色纸袋里被堆叠整齐的黑色运动外套,十分大的尺寸,一看便知不会是属于我的。 我怔愣了两秒,暗道不妙—— 「韩昊书的?去年运动会看他穿过的样子。」坐我后头的男同学补枪,我没忍住朝他扔去一计眼刀。 「不是他的好吗,这外套又不是全世界只有一件。」我訕訕地笑,赶忙将纸袋藏到背后,说着听似正常的藉口,眼看眾人皆已信服,气结地在心里头暗骂週五忘记将外套带回家的韩昊书。 一切看来顺利落幕,预备鐘声响起,陈玥恩她们和眾围观路人们都转身要归位,被我护在身后的袋子竟被俐落抽走。 这路上程咬金真他妈的多。 「看到讯息了干嘛不回?我还以为你没发现。」此人没察觉周遭情况的不对劲,毫无顾忌地确认自己外套的安危。 似乎稍微值得一提的是,他同我一样带着口罩,声音听来有些许沙哑。 然后我看见一眾人回位的动作定格、转头,缓得简直像在拍恐怖片。 韩昊书倒是一派从容,旋过修长的身子往教室另一边的位置缓然步去,徒留谎言泡泡被戳破而留下的一地透明残骸,尷尬氛围像黑暗势力一样从中渐渐蔓延。 我瞧见陈玥恩眼底的怪罪与威胁之意,两者化合成一句「要是不和老娘说清楚讲明白你就死定了。」 寒意攀上背脊,我打了个哆嗦。 谁能来告诉我她们到底在传些什么谣言?怎么有种主角是我的不祥预感啊…… 第三章 那亲情,暖调悠扬 10 下课鐘声响得嘹亮,于大多数人而言应当是如天堂传来的光明号角声,于我而言却像地狱冥府奏响的凄凉哀乐。 果不其然,那首名为《念故乡》的曲子最后一个音调落地,陈玥恩为首的三人组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一脸懵然的我连拖带拉地带到了厕所里头。 非得躲在分明很容易洩漏机密的女厕里头谈论八卦的传统究竟从何开始的?我暗暗吐嘈。 周遭三名女孩皆在班上特别活跃的圈圈里头,我想眾男子见到这幕铁定特别羡慕我——好吧好吧,现在不是开脑洞的时候。 在三双水灵大眼紧迫盯人的情况下,我稍稍抬手,夺得话语先发权:「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们谣言传成什么样子了?」我只求这了。 三名美少女原先的气势磅礡全被我这颇为无脑的发言一击,跟颗全垒打的棒球一样飞到了九霄云外去,清一色露出完整呈现「我的吗呀你是白痴吗」这话的表情。 须臾,她们像早修前一样交换了下眼神,随后戴着眼镜的副班长頷了下首,从裙摆底下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只纯白色的手机。 老天,美女的内心戏和反差是不是都特别多、特别大?这廝平常不是走模范生路线的吗? 我暗自悱惻,不过几秒时间,副班长将手机放入我掌心,我垂首看向发光的萤幕。 画面中是一张通讯软体的聊天室截图,群组名称和照片都没更改过、是最原始的那样,且聊天纪录已被滑至最上,第一则讯息是上週五傍晚传出,看来是张图档,但缩图太小,我看不清。 皱皱眉,我向手机主人询问能否往相簿后头翻去,而她点头。 下张照片显示的正是那图的正常版大小,图中有我、有尧嘉宸,相片背景是我的扫地区域不远处,然后还有……画面里头的少年与女孩的距离不过咫尺,后者面对镜头、眼底的慌乱与浮上白皙颊面的嫣红无不透露着曖昧气息。 「而且他,很喜欢学姐——可能不只朋友的那种。」 我想起回盪在耳边的温润嗓音,顿时双颊又是一热,但我想陈玥恩她们没察觉。 「这、这照片不是……」怎么说啊怎么说,说这照片是尧嘉宸在同我说韩昊书可能喜欢我? 「先别急着辩,看下一张。」陈玥恩伸出纤长白皙的食指,轻轻在萤幕上一滑,带出另一张照片。 还是有我,但这回男角换成了韩昊书,而场景是我家门口。 我记得那天之后,老爸怔怔地和他打了个招呼、顺道让我送他出门,那时便是此情此景,身在当下浑然未觉,原来那时的场面竟荡漾着些许温柔繾綣的意味。 韩昊书的手覆在我头顶上,笑意融融地将发丝揉得凌乱,而我佯怒,眼中却找得出喜悦的痕跡。 我下意识再往下一张翻阅,场景一样,我的动作换成了代表道别的挥手,而韩昊书背着镜头离去。 还真是一组引人遐思的照片。 我昧着良心,下此定论。 「看完了吧?快解释清楚这怎么回事。」副班长夺回手机,语气有几分忿忿不平。 我转眸移开视线,突然想起眼前女孩似乎便是前些日子里常被尧嘉宸招来唤我的其中一人——原来当时她那般不耐并非我所想的单纯。 「你那么气做什么?尧嘉宸喜欢若菲的事在班上无人不知不是吗?」陈玥恩状似从容优雅地佇在一旁,双手环起在胸前交叉堆叠,而此刻副班长不满了,咬着下唇,一双漂亮的黑眸闪着微光,样子好不可怜,「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可是那不代表若菲你可以这样脚踏两条船。」 第三章 那亲情,暖调悠扬 11 一旁始终噤声的鬈发女孩唯唯诺诺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头,垂首带落几缕捲曲蓬松的栗色发丝,低声道:「就是……」仔细想想,这女孩好像这学期刚开学才和韩昊书告白过。 我摇首叹气,喃喃自语:「果然往这方向导去。我造了什么孽啊?」 陈玥恩似乎对于副班长提出的话语表示认同,不再发声,后者方见有人站她这边,看来顿时有了问话的气势,「我就问你几个问题,老实回答。」 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我的要求已经低到只要上课鐘响前能回到座位便足矣。 「一,为什么和尧嘉宸靠那么近说话?」 「那附近有人躲着,讲秘密当然咬耳朵。」我理直气壮,那时韩昊书的确在那躲着。 副班长仍是紧咬下唇,眸光染上几分黯然。 沉默没有延续多久,捲发的女孩续道:「那个……那为什么、韩昊书,那么晚了会从、从你家出来?」就我的印象中,她的性子一向是软软糯糯的,现在更是连句话都说得坑坑巴巴,不过至少能够听懂,我应,「那天我感冒病假,韩昊书家离我家近,老师让他帮我送作业罢了。后来他被家里人留下来坐坐、吃个蛋糕喝个茶也就一小时过去了,再说这照片不过六点,事实上也没多晚不是吗?」 眼前女孩点了点头,样子乖顺的像隻兔子。 情势看来渐渐朝我希望的样子发展,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我抬眸望向此处看来最有主导气势的陈玥恩,眼神示意想离开的意图。 她偏了偏头,以手拢了拢黑长的直发,秀眉微蹙,「别急,我还没问你问题。」 「你也要问啊?我又不是神灯精灵,三个愿望哪能一次满足的啦……」我打趣道,訕訕地笑了笑,然而陈玥恩并没有领情,面上是一派的认真,我只得认命,器械投降。 「为什么一早就看韩昊书也感冒了?」女孩拋出这问题,我只觉不解,下意识发出无意的单音问句,而她只是将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他从你家出来后两天就感冒,被你这病源感染的机率不低,可什么都没做哪能传染感冒……不小心喝到对方的茶杯、靠得太近之类的才有可能。」 我周遭的朋友脑洞开得真是一个比一个大了。 「你怎么就不想想,说不定是韩昊书晚上睡觉踢被子着凉了?」我摇头感叹,爱情盲目呀、可怕呀,「一个人感冒的原因千百万种,就算那天我感冒、而他正好来我家坐了一小时,这也不全代表一定是我传染的,嗯?」 话音甫落,预备鐘声无预警响起。 陈玥恩白皙的颊上浮起淡淡緋红,与肤色形成特别明显的对比。 她似是接受了我的回答,甚至为自己可说未经大脑的发问而感到些许羞赧,这才露出这样的表情——毕竟这多少算是为爱痴狂的一种展现?我不甚确定怎么说。 「那你……」我从未覷见陈玥恩啟口前那般踌躇的模样,平时的她说话总是自信、总是傲然,哪像现在这般喁喁噥噥,「你没对谁有那方面的想法?不管韩昊书、尧嘉宸……还是其他人。」 她的声音坠入心底,像小提琴的弓轻划琴弦,震动轻微而难以忽略不闻。 它带起左胸口的悸动,顺而在成河的回忆之上拉起圈圈涟漪——一幕幕模糊、甚至透明的背景,画面里,唯一的清明始终是那男孩,和他如阳的倾城笑顏。 然而我只是得体一笑,摇摇首,「我没打算这么早修恋爱这学分。」我再次推出这理由,而她精緻面容透露明显庆幸。 胸口像被谁用力掐了一下。 但我没事,没事。只是心底沉淀了那么一点灰霾,只是如此。 涟漪不似海浪触礁那般汹涌,只是轻轻向外造出几圈花白波纹。我是前者,而陈玥恩比我更近于后者。 既然爱情还没那么深刻,我何必那么快让这友情出现裂痕呢? 衡量利弊得失后做出选择,我想这是对的。 目前。 第四章 那夜空,乌云蔽月 01 日常依旧。 清晨起床,上学、补习并在傍晚回到家中的无趣轮回偶尔被插入些玩闹、笑语,想来倒也像部趣味的生活向小说。 时间线不停后移,从未止下步伐,从未佇立原地等待着何人、何事与何物赶上脚步。一段又一段或刻骨铭心,或轻如浮云的事件如梭般开始、终结——而此刻目光所能触及的这档事,正是于我而言始终称不上殷切期盼的班际篮球赛。 齿少气锐的青春里,有些事是长大成年后、出社会后便再也没有办法去尝试。 能够不为金钱利益、名声地位,单纯地只为了没有实质好处的班级荣耀,而去与同儕共同努力、争取胜利的这种活动,应当便是其中之一。 如此转念,牺牲无数假日和同学们一齐到球场晒太阳、练球,似乎也不是什么该抱怨的事;再说了,本来恍若隔世的假日,好像还因此变得充实有趣许多。 听来一切都挺美好,然而唯一令人沮丧的还是同样——我始终没法练出多好的球技。 「若菲,注意好好看着我,这样传球的时候才不会漏掉喔……」黎茗无奈的笑顏在我面前,她手中抱着被她捡回、方才因我漏接而滚去远方的那颗篮球。 一日週六,火伞高张。班上来了不少得上场参赛的选手,眾人之间荡漾的氛围始终是轻松欢快,但同时仍是潜藏无比认真,我发誓我也是,更比那些单纯为了来看韩昊书打球的女孩们还要认真得多。 然而那又如何?这是我今天第三次漏接球了。 「对不起……」而我始终只能带着歉意如是说道。看着眼前人汗水淋漓的模样实在是让人感到歉疚无比,「我没接到的球本来就该自己捡的,黎茗你真不用衝我前面去拿,跑来跑去的很累吧?」 女孩只是摆摆手,笑得灿烂,「一点也不累。再说啦,今天约大家出来就是要好好加强每个人不足的部分,我的速度一向不快,要到对场都得跑好久,所以多练点短跑也是应该的!」 有时候我觉得黎茗简直是失足坠落人间的天使——但也有时会想,这样单纯善良的女孩外表是否又是一枚虚偽的面具? 多数时候我相信是前者,例如现在。 我朝黎茗歉然一笑,准备提出要再练习几回传接球的意见,在这大热天里显得特别突兀的冰凉感忽地熨上侧颊,下意识抬手探向那处,触及的却是人体的温热。 在我掌心里头的手,骨节分明、指尖纤长,肤色以这年纪的少年而言算是偏白。 意料之外的温度让我指尖轻颤,赶忙退了退身子,收起讶然的脸色,皱起眉头瞪向手的主人,「韩昊书,不是说饮料不要这样给人家了吗?」控制面部表情这技能,我简直可算驾轻就熟了。 少年半点没被我自认兇狠的表情震慑到,反而笑脸盈盈地,抬起一手戳了戳我紧蹙的眉心,「瞪什么瞪?让人帮你跑腿是这态度啊?」 我鼓着脸颊,接过韩昊书递来的罐装饮料,仍是我最常喝的橙色包装奶茶,「万分感谢,你能回你们球场去了。」情绪毫无起伏地说罢,我扭头朝黎茗笑笑,「我们继续吧。」 第四章 那夜空,乌云蔽月 02 身后传来低低的轻笑声,我能想像韩昊书摇着头、唇畔携笑地往对面球场走去的模样。 我想我的嘴角同样上扬了几度,因为黎茗笑了。 「都说打是情骂是爱,你们两个这样好像情侣呀。」她将红橙色的篮球往地上拍了几回,话音带些调侃的曖昧,但我不是没有察觉她眼底几分似不真切、却又了然的妒意与嘲讽。 倒不出意料之外。此刻便是那少数时候,我觉得她平时天使般的性子全是虚假。 也许甚至,如此认真、热情地帮助我练习,也不过是为了在韩昊书面前刷些好感度。 想通,我付之一笑,「只是国小就认识,关係好了点的朋友罢了。」将球运至篮下,竟空心投进了一球。 黎茗喜笑顏开,以轻柔的嗓音贺了句「好球!」 杜甫说得好,当面输心背面笑。 这天练习,大伙一直待到向晚,黄昏红澄的天色被靛蓝遮盖,这时学校球场上已是近乎伸手不见五指、连队友是谁都分不清的状态,眾人因而才有了各自道别、归宿的意愿。 真正踏出校园,是又过几十分鐘后的事了。 浅黄的晨星寥寥无几,高掛在天边,真如儿歌说的那般,似孩子天真清澈的眼睛,总是一眨一眨地闪动微光,独一无二的那弯上弦月则似母亲慈祥眉眼,光柔和,衬托星芒的闪耀。 街巷里头的柏油路上,光与影交织,路灯是前者、我和韩昊书缓慢走着的身影则是后者。不是谁的刻意陪伴、有意跟随,只是返家路径相同。 然而就算如此,心口仍有些微悸动。 我带着单边耳机,内建音乐播放器自动轮回着首首曲目,王心凌的一首《月光》应景地在耳边悠扬,音符轻跃、歌声柔雅,我动动指尖,将模式转为单曲循环,风萧萧拂过的声音、脚步轻磨碎石子的声音略败,曲子适中的音量将它们盖过。 再次昂首仰望天际,夜景仍美,仍由星月饰之,却并非一成不变。 灰紫的云彩变幻着身姿,月光此刻显得像在为它打着镁光灯,熠熠星光则为为其热情鼓掌。 习惯使然,我将手机照相功能开啟,举高机身,小心翼翼地调整好角度,摄下此景。 看着小小的萤幕中,月光柔美、晨星亮眼,云彩的身姿悠然神秘,我满意地笑了笑。 「你拍了什么?」耳边驀地传来男声,吓得我一颤,差点把手机摔地板上。 我轻抚胸口顺气,拔下耳机,并将手机的正面转向韩昊书,以示回答。 「你一天到底要吓我几次啊?球场上不小心把球砸我头上三次我认了、饮料不好好给我也习惯了,但走夜路还吓人真的很不道德!」后我忿然,他却看来满不在乎,一手抽走我的手机就算了,另一手摸我的头干嘛? 可恶的身高压制。 可恨的脸红。 「没想到你还这么有间情逸致。」韩昊书倒是泰然,笑意浅浅,纤长的指尖一下下滑着五吋的手机萤幕,被路灯打亮的面容似乎颇感兴味,「这是你房间窗外?」 我探头一看,的确是那日清晨透过房里窗户拍的照片,「看得出来?」我甚至没拍到窗框,玻璃应当也没有反光…… 「早上从我的房间看出去,也是这样的景象。」他从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啟相簿的页面,「山被云环绕、太阳爬上山头的样子,很美。」 两台手机都被韩昊书放在掌心,萤幕大小差异不大,就连存放在其中的风景照,也几乎是如出一辙。 半响,我将他的手机放入自己手中,端详着,羽睫轻轻颤动,悄然咬紧下唇,努力不让笑意盈满嘴角。 原来每天方一睁眼,我们瞧见的会是一样的景象。 第四章 那夜空,乌云蔽月 03 「大家加油!不要想太多,记得一个守一个就好。」烈日当空,我们全班都在球场边,黎茗是其中最为率真地为大家打气着的那个——当然我想,这同样只是做给隔壁场的某位男性看的罢了。 那日过后,我对这女孩多数时候的看法都是虚假,原因不明,她那日做的事分明和平常毫无分别。 我站在一旁思索这问题,黎茗的笑顏冷不防出现在我视线中,她略比我高一些,但还称不上居高临下,可我总觉着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压迫感,「若菲,等会就记得好好看着我,接到球能投就尽量去投,没进也没关係,我们会帮你接住的!」 我绝对是被暗喻着贬低了。 「好,我会加油……」要比演技我也不差,可怜处处的模样不难装嘛。 「干嘛说得一副若菲铁定不会进球的样子?有的人练习时都没能发挥正常实力,一上场吓死人的呢。」陈玥恩及时救驾,勾着我的肩膀,气势凌人地道。这两人之间说不上火药味浓厚,但也绝称不上和平。 「也是呢,若菲加油,说不定我们就靠你赢了。」黎茗笑应。 表面上的好同学和檯面下的情敌……不知道我算什么? 不久,裁判吹响哨音,上一场比赛结束,换我们班上半场的男生上去了。 结局似乎还算理想,班上领先四分——哨音再响,换我们上场了。 要说紧张,绝对不是没有,心脏跳动的频率明显增高,有因方才暖身的折返跑、也有不少便是情绪使然。 日光灼灼,为识别同组队员而换上的黑色运动衫更是将阳光的热度全集在了上半身,汗水如止不住的雨滴般滑落侧颊、濡湿背脊与衣服布料,体感温度却不高,只有尽力奔跑而捲起的阵阵微风在身上留下痕跡。 持着赛用球的人不断地交换着,有时粉色制服的敌方取得,很快又被黑衣的友方夺走;反之,亦然。 假如分神做的成绩计算没有出错,现在分数只差一球,两分。 我站在篮框下,眼前有位他班的女孩正张开双臂阻挡我的所有举动,单看体型我绝对输得彻底——但不得不说,黎茗后来两週的特训还是有些用处的。 我压低身子假作要往左方越过她,趁女孩往左方做格挡,旋即跨开右脚往另一边奔去,跑到无人的位置,直到接过队友传来的球、瞄准了那半透明的篮板,仍没有人追上来挡下我的动作。 照眼阳光透过塑胶的篮框照射进入眼中,似乎还发散着虹色的七彩。 脚掌轻推那被熨烫得发热的地板,稍稍跃起并以手腕施力,球离开掌心的下一秒鐘,我的身子不知被谁的脚一拐,整个人往后跌坐在地,疼痛从臀部、腿部逐渐延伸,生理性的泪水滑落眼眶。 彷彿慢动作放映的电影,坐在地上直瞅着那橙红的球体,可见它顿时掩住了远方的阳,画出一道不长也不短的拋物线,砰地一声脆响,撞上篮板上红线绘的方框,最终—— 框啷一声,落入篮网。 第四章 那夜空,乌云蔽月 04 我被最靠近自己的黑衣女孩拥住身子,听见哨音又响了,掌声、欢呼声随之而来,越发声势浩大,身上的疼痛此刻并不明显,却仍使得我必须在旁人搀扶下跛脚离场。 所有人面上皆带笑,多半灿烂、多半是为胜利感到喜悦,然而黎茗清秀的面容之上,唇角勾起的弧度、黑沉的瞳孔之中浅藏的情绪,都令人特别不爽,不爽到了极致。 又然而,她在我面前不断释出可笑又虚假的关怀之情。 我佯装虚弱地笑笑,向一旁往场上走去的陈玥恩加油。 第三场同样顺利。虽并非完全的碾压胜过对方,防守却是十分成功,欢欣的掌声与呼声使班上氛围更加士气高昂——最后半场了。 望向再度更换选手的球场,我们班男生上下半场的实力称不上平均,甚至可说落差颇大,下半场是较强的一队。 可就我听说,敌方也是如此。 方一开场,球便被班上一男同学发给了韩昊书,耳畔呼声清一色喊着他的名字与加油二字,其中黎茗特别卖力,我的呼声和她相比简直可算轻言轻语。 时间悄然流逝,只见场上情势对于我们班越发危急,分数被拉平已久,本并肩落座的我和陈玥恩也没心情继续悠间观战,起身佇于球场边线一步之遥,加大了加油声量。 球再度被传至韩昊书手中,偌大的赛场中,他可称纤细的身影左右穿梭着越过一个一个敌方选手,橙红色球体衬映地面的黛绿,一人一球气势如虹地往接近我们的篮框疾奔而来,却在即将将球投出的那刻被人挡下。 又是一回体型优势上的碾压。 敌方少年双手张开,壮硕的骨架、与同龄人相比可称十分结实的臂膀格挡住韩昊书的去路,本欲投篮而举高的双手也只得放低,全力护球。 两人僵持不下,周遭同伴皆被守得牢,没法突破前方防御到篮下帮忙接应。时间分分秒秒,不停在流逝,计分板上相同的两对数字令人惊心。 似是意识到时间这个问题,我方选手断然旋过身,往三分线外跑去,黑色的上衣轻盈随风飘扬,熟悉的黑灰色球鞋踏在地面之上,步伐声声踩出略显沉重的节奏。 敌方没能及时反应、追上他的脚步,无人防守的情况之下,韩昊书举高了手,未立时将它拋出手中。 心跳飞快,如击鼓一样在我耳边回盪不去,接近耳鸣的感觉传入大脑,话句丝毫不受控,彷若要令人嘶声力竭一般地从喉咙里头奔腾至空气中,「韩昊书,加油!」 我目不转睛,场中的少年脚尖微微垫起,赛用球被他使的力往空中推去,往上、往前方画出一道弧线,倏地撞上篮板,绕着红色篮框打转了几圈,最后,在哨音响起的同时与眾所期盼之下落地——且穿透过篮网。 有人互相拥住对方;有人尖叫着和身旁同学击掌;有人只是一昧笑着喊道:「赢了!」 第四章 那夜空,乌云蔽月 05 我是第二种,而陈玥恩在我面前,笑意盈满她整张精緻的脸庞,我却再次不自觉地热泪盈眶。同时不知是否因为情绪松懈下来了,始终未觉有何不得了的疼痛开始猛烈刺激着脚踝,让我只能在身旁女孩的帮助下好好佇于地面而不至于摔倒。 我笑着骗陈玥恩这伤没什么,旁边坐下休息会儿就好,可她仍是一脸认真无比地将我送到了两栋楼以外的保健中心去。 「痛痛痛痛……阿姨你能不能轻点?」我坐在保健室某张称不上柔软舒适的床铺上头,伤到的右脚被抬高放在黑色软垫上,保健阿姨在我面前,蹲身喷着透心凉的药剂,像被撕裂一样的疼痛彷彿渗透了骨头,带点酸刺感。 「很轻了很轻了,只是扭伤脚而已应该没这么痛,回家还是记得去趟骨科检查。」说着,她将冰袋连同一块白毛巾放入我手中,转头朝站在一旁的陈玥恩说:「她要冰敷个十分鐘再回去,你先回去上课了,顺便跟老师说一下,我开个证明。」 于是两人并肩往另一个隔间走去,我拿着简易冰袋,轻轻贴上疼痛发热的踝处,疼痛感仍然持续在那处如火般熨烫着,冷与热像在对抗、拔河似的,在我的感觉上十分不好受。 一直蓄在眼眶的泪在此时滑落了几滴,落在磁砖拼成的地面上,留下灰暗而潮湿的痕跡,也许仍是有些委屈的。 须臾,听见开门声起落了两回,第一声应是陈玥恩回教室去了,至于第二响……直到瞧见隔壁床上落座的黑衣人士是谁我才明白。 「你刚刚不是……没受什么伤吗?」我抬眸,看着韩昊书手中的毛巾与水蓝色冰袋,皱了皱眉头,「还是上礼拜受的伤根本没养好?」 一瞬间忘了要委屈、忘了要察觉踝处那疼痛。 像被抓到小辫子似的,他撇过头躲开视线,然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干嘛心虚?我又不会碎碎念些什么『脚伤没养好就做剧烈运动是不想再打球了吗?』、『受伤了就好好休息,逞强上场也没有大用处』之类的。」 韩昊书忍俊不禁,笑了声。 发觉自己似乎说了傻话,我乾乾咳了几声,而后随意絮叨了句:「咳,总之你就给我好好养伤,后天还有第二场比赛。」 「你半斤八两,打完第二场就受的伤还等到比完赛才来处理?」 我无从反驳,张张口后没说出成句的话,只是无意义地「喔」了声,而后便不再言语,继续冰敷着伤口处。 窗外佇着的黑板树已不见其枝繁叶茂之光景,越入深秋,由翠绿转为褐黄的叶子便越多,最后全随风吹落地,为校园舖上一层暖色调的地毯,此刻正有几个学弟妹的雀跃步伐蹋过,踩出一地脆耳的交响。 我们学校不是特别老,灰白交错的磁砖墙壁没有经过岁月摧残,无瑕而乾净的模样即便不敌高贵皇宫,却有种别样的精緻。 「听说明后天开始会转凉。」我背过身、察视窗外景象没多久,身后再度传来韩昊书低低的嗓音。 没回头,我就这么一边赏景一边回应:「嗯,今天就有点起风了,但早上到刚才我们都在太阳下、还穿一身黑才这么热,换回制服应该就挺凉。」 秋色甚美。如果在学校能拿出手机就好了。 第四章 那夜空,乌云蔽月 06 「可惜学校里不能用手机,透过这窗拍出去也挺美的。」我侧过头去,却没对上他的眼。韩昊书的视线落在窗外,适才映在我眼底的景致此刻收录于他那双透光的黑色眸子里,两者相衬,一方漾着阳光喣暖、一方携着幽静舒心,有些衝突,却又不似不相称。 不约而同地与他话语同步了的心声,让心跳又一次飞扬、加快。 黎茗绝对没想到的吧。刚刚还因使我跌倒受伤而窃喜着,不知稍后我和韩昊书一起回教室的画面又会让她如何笑意不达眼底地朝我表露关怀。 ——这么想而感到些许痛快的我好像有那么点缺心眼。 十分鐘的时限很快到了。 有时我觉得,在和韩昊书单独相处的那些时光里,和他偶然契合的想法、和他偶然相视的一笑、和他偶尔亲近的互动,有那么点像仙女给予灰姑娘的魔法。 那让灰姑娘幸福、快乐,然而魔法却有时间限制。一到午夜十二点,她便得褪下一身华美服饰,着回那老旧围裙,假作舞会的美好只是一场梦境。 与他度过的那些,于我而言特别的那些,总是在发生的隔日变得有些微不足道,就只有自己偶然忆起时,会为其会心一笑。 如果这样的情况叫做暗恋,继续下去是好抑或是坏? 我不明白,不要明白。还想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停留此刻的美好、此刻的温暖。 即便全都只馀我一人铭记,也罢。 在韩昊书的辅助下返回教室,到位上时我已见桌上摆放得整齐的汤匙、筷子与盛好满满当当一整碗营养午餐的保温餐盒,最后还有暂时易了主的前方座位。 「回来啦,脚还好吗?」陈玥恩咬着铁製汤匙,将椅子反坐地面向我,瞳中漂亮的黑色被染上一层担忧。 回以一笑,我摇摇头后将罩上透明盖子的餐盒打开,咖哩的香味扑鼻而来,运动后消耗不少热量的肚子发出轻声哀号,我赶紧动筷。 「是说,韩昊书怎么跟你一起回来了?」午休已过半响,面前女孩不过嚼了几口饭菜、碗里头还有许多食物,儼然与我风捲残云地已解决了大半的午餐成了极大对比。看来是纠结于是否该问这问题已久,「他也去保健室?」 我口中还有一大口裹着咖哩酱的鸡肉丁,花了段时间才总算下嚥入喉,应道:「好像上礼拜六练习时扭伤的,没完全好又激烈运动就发疼了吧,和我一样冰敷个十分鐘就回来了。」 陈玥恩頷首,双手捧起碗来拨了一大匙饭入口。不知为何我明白,那是为了掩饰她唇角勾起的微笑。 啊,果然不是为了陪着她才去的——我不禁猜臆她的心里话,莫约八九不离十。 恋爱总是盲目,恋爱时常改变一人的处事态度、习惯甚至性格。我在陈玥恩身上看到了这些,例如她本来习惯累积将作业累积到最后一刻,不知何时,变得和韩昊书一样总是提早完成;例如本来总是成熟谨慎的她,最近总会问出一些特别女孩子的疑问,只要那事和韩昊书有关——潜移默化的改变现下看来是如此明显。 似乎他对她的影响较我深刻得多;似乎失去这份情感,她受的伤会较我深刻得多。 这样的思绪在脑海中彷若油墨色彩一般鲜明,却又像被堆上昏黑朦胧的水墨。 第四章 那夜空,乌云蔽月 07 向晚,放学时久违地下了一场雨。 骄阳的光与热毫无预警被厚重云层掩蔽,空气中顿时填满湿气与冷意,风刮着衣摆、吹着散落在肩膀的缕缕发丝,使得未有准备雨具的我行走在路上显得特别狼狈。 一种闷燥的感觉压在胸口,然而似乎并非因汗水与雨水同时在身上留下湿黏感而致。 是比这更不好千倍、万倍的事即将发生的预感。 它似乎将突如其来,如同这场雨。 数小时后,天空仍旧灰濛,却已不见落雨纷纷之势。补习班到家,不长的一段路途。带着较早上好了许多的脚伤,我穿上脱鞋、一路跛着步伐进屋,高声喊道一句「我回来了」后,难得地马上带着换洗衣物到了厕所里头盥洗,后才步上阶梯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关上房间门不过五分鐘时间,落座桌前的我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突兀地穿透门扉闯入,伴随相较细微的玻璃碎裂声从一楼传来。被这般一吓,使得我整理着书包的手微颤,一不小心将整个包身连同几本才拿出来的作业簿摔落地面。 只是将书包扶正,我便匆匆拖着脚步下楼,查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吴阿姨极细心,几乎不可能失手造出这么大声响的。如此一想,另个可能在家的人出什么事的机率大大提升。 「奶奶?」一楼客厅未开灯,几乎是全然的黑暗,厨房是其中唯一的通明灯火。而才方拉开厨房的帘子,我便瞧见吴阿姨与奶奶手忙脚乱整理着混乱桌面、地板的画面。 皱皱眉,我提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大声响?」吸吸鼻子,嗅到的是一股甜味,似乎是红豆特有的味道,「红豆汤?」 吴阿姨率先回应,「奶奶说你最近心情总是不怎么好,想自己做你最爱吃的红豆汤,刚刚不小心给打翻了,摔破个碗。没伤着、没伤着,别担心。」 闻言,我松口气,展顏朝奶奶一笑,「我没心情不好,就是要想的东西比较多而已。奶奶谢谢了,但以后进厨房多让吴阿姨帮着你吧。」可她仍像个被逮着做坏事的孩子、眼神迟迟不肯对上我的,轻轻点点头。 奶奶似乎也被吓到了,我瞧见她右手摀着胸口——我只当是下意识放上的。 「若菲,你先到房里去吧,这里我和吴阿姨收拾收拾,等等给你把汤端去。」须臾,奶奶绽开平时笑容,搭着我的肩、将我推出了厨房,「奶奶很久没做红豆汤了,可好喝的不是?」 我笑笑点头,转身再度回房。 其实我很讨厌红豆製品,红豆饼、红豆冰之类的都不爱,但就是红豆汤例外了,甚至它还可算是我最喜欢的甜食之一。 原因无他,记得自有印象以来,每每得知我着凉、得了感冒,抑或心情特别糟糕的那几日,奶奶总会在家中夜深人静、灯火阑珊时,悄悄推开我半掩的房门,轻手轻脚,像个小偷似地步入我的房内,再轻轻将门扉带上,一瞬间扑鼻的红豆甜香、奶奶面上不为岁月纹路所掩藏的慈爱,至今仍收录在我脑海一角,是那样一个永远不会暗下澄黄暖芒的重要回忆。 第四章 那夜空,乌云蔽月 08 我将房内窗户稍微推开,夜风趁隙窜入屋子里,凉而不冷的温度贴上身子,十分舒适。 今日星光寥寥无几,新月却是掛在天边、没有缺席,灰暗的云层飘飘荡荡,时而掩住其光辉、时而让其彷若一把锐利的弯刀,锋芒闪动。 被摆放在桌边的手机发出「叮咚」的声响,我将它拿起,正想着能顺势摄下窗外景象,却见率先跳出的聊天室夜面中,竟有人已将相片送来。 心跳顿时如鼓,敲乱了夜晚的寧静平和。 未待骚动止息,我仍照原计画按出了相机功能,清脆的喀嚓声扬起,两张出入不大的相片一左一右、前后被稳妥贴在通讯软体的聊天室里头,不过几秒鐘,他那传来了一张狐狸在笑的贴图。 心跳微缓。止不住、也无需刻意隐藏的笑意在脸上蔓延,方才还觉微凉的风此刻竟带些许暖意。 「哎呀,和谁聊天这么开心呢?」突来的声音即便熟悉仍是稍微有些吓人,我微敛笑意,朝来人道:「没什么,看到好笑的东西罢了。」 奶奶将手里端着的木餐盘放到一旁稍矮的化妆台前,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笑意似乎有些许曖昧,「交男朋友了可要和奶奶说啊。上次来咱们家的那个男孩是不是挺特别的?你吴阿姨说他在你房里待了好半响、他来以后清恒也整天嚷着你交男朋友没告诉他呢……我怎么就选在那会儿出去了?可惜、可惜。」说着,她摇起了头,一脸的惋惜。 而此时的我拿起了餐盘上的汤匙,正准备迅速解决面前这碗令人食指大动的甜品,被这么一亏便立时顿下了动作,「我没偷交男朋友。」 「好好好,下回人家要来记得让我别出门,再给你们煮红豆汤啊!」老人家是不是都特别喜欢把人家的话当耳边风呀,可恶。 我推推奶奶的肩膀,微敛眼角,「真不是,他也不会再来我们家啦!」想到副班长手机里那几张被偷拍下的照片,我实在都有了以后和异性单独相处都要戴口罩墨镜的念头,更何况再让韩昊书来我们家? 她老人家又一次摇头,笑意浅浅地说着些「青春正好」、「想当年呀……」之类的句子。 我放弃反驳,静静嚥下一口又一口的红豆汤。 微风轻拂,依旧给我一种暖暖的感觉,可这回心跳已不再飞腾,倒像连胸口都被口中味道染上温润的甜,缓缓地跳动着。 许久未有言语交谈,奶奶只是无声翻看着那本没被我摆回书房的相簿,笑容特别和煦,像春日暖阳,「若菲啊……其实奶奶好想再回去老家一次。以前房子没现在大、生活也没现在方便,不过那是你爷爷以前很努力很努力才筹下钱、买下的。现在他不在了,那房子也不知道怎样了……要哪时候有空陪奶奶回去一趟吧?」 我停下喝汤的动作,听着奶奶如是说,毫无迟疑地点点头,「好啊,下下个礼拜天是我生日,考试也才刚考完,那天就去吧。跟爸爸说一声,让他开车、载全家一起去那附近逛逛,我小时后很喜欢的那个公园不知道还在不在呢。」我伸手指向相簿里头某张相片,上面有一个笑顏灿烂的女孩和奶奶未变多少的和蔼面容,背景是座小小的社区公园,那时的我正盪着鞦韆、奶奶在后头把我推得更高,相片似乎是妈妈拍的,「好,让清恒带我们回去晃晃吧。」 第四章 那夜空,乌云蔽月 09 又是好些光阴过去,我将红豆汤快速饮尽,和奶奶一起看着一张张照片,每当回忆如泉涌上心头,我会笑意更胜地问奶奶是否记得那时发生的点滴。 而她始终笑意浅浅,眼角向下微微弯着。这表情本应让人觉着是开心的,可此刻,却只像眼尾垂掛了些哀伤忧然,笑意并不如往昔煦暖。 「晚安,好好睡了宝贝。」离开房门前,奶奶说。她十分久违地在我额上落下一吻,亲暱而温柔。 闔眼入睡的前一刻,云烟再度掩住了大半月光,只剩上半部的弯,勾得锐利如刀锋,此刻看来,也莫名似一抹狡诈的微笑。 像即将带走什么的死神,得逞一笑,却无人能阻止。 轰隆一声雷响,雨声随之降临。 我一向浅眠。后半夜,又有物品摔落、破碎的声响,我本没打算起床查看,而顷后却听见妈妈的尖叫声—— 「妈!妈!你怎么了?」 再没有半点惺忪睡意,我跳起身子往房间外衝去,看见斜右方全开的房门中,奶奶纤弱的身子微微蜷曲,整个人摊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眼紧闭,面容苍白、了无生气。 一地破碎的透明玻璃,似乎是妈妈本端着的水杯变成,昏暗的光线无法让它们折射出虹色光芒。 一团糟、一团乱。 我颤抖着,站不稳双脚,膝盖「咚」地一声落地。 ——「可惜、可惜。」 明明不过数小时前所言,为什么方才我没听出奶奶的嗓音中,带着的惋惜并非如此轻巧,是实实在在为自己似乎即将逝去而感到害怕、为自己生命将矣感到哀惋不已。 「奶奶、奶奶怎么了?」我甚至听不见自己说了些什么,像收音机音频错位一般的滋滋声、沙沙声佔据了我整个耳朵。妈妈已潸然泪下,将放在奶奶鼻尖的纤长食指收回,一手将仍跪在地面、侷促地往奶奶身旁移动的我揽在怀中,同时举起手机,按下极短的电话号码,匆促而慌乱,发疯似地尖声喊出一串地址。 理智像断线,却又莫名清晰。 我不敢问妈妈、也不敢去探查,奶奶温热的鼻息是否已不復在。 只是当妈妈覆在我肩上的双手禁錮变得松了些,我将身子更加靠近奶奶,颤抖的双手抚过不久前分明才触碰过的人的臂膀、脖颈与面颊,「不是、不是说,下礼拜要让爸爸……带我们去老家玩的吗?」泪若雨流,哽咽让我的声音变得抽抽噎噎,「还、还有,下次韩昊书来让你、你给我们做红豆汤的……我答应你啊,别不醒……咳、好不好?」心绪繁乱得吓人,只能拼命从脑海翻出还记得的短期记忆,词汇随意堆叠,堪堪组成文句。 紧握那双雪般冰冷苍白的手,上头的皱纹都是生活给留下的痕跡,是她曾在这世上劳动的证明,可此刻却没法再轻易动起——奶奶没有再清醒的跡象,即便后来几经急救。 明明不过数小时前还在说着话的口,此刻竟没法再发出任何声响;明明不过数小时前还带着温暖笑意的容顏,此刻竟只馀下全然的冰冷。 这岂是一句不敢置信便能带过? 第四章 那夜空,乌云蔽月 10 交加雷雨不知何时落下,死神笑声一般慑人的雷声清晰的可怕,我下意识瑟缩着身子,与姐姐并肩坐在急诊室外头,互相拥着彼此,只是哭、只是流泪,因为我们什么也没法做、没法抉择,只有接获消息赶忙从公司赶来的爸爸、故作镇定将一切全力办得稳妥的妈妈有能力为这事忙着。 「怎么可能……」像失了神的游魂者,嘶哑的哭声挟带的唯有这四字,喃喃道出使它变得像诅咒那般沉重,却已是最简短真挚的祈祷——多么希望一切真是「怎么可能。」 可惜人生永远没有百分百的不可能,与百分之零的可能。 突来意外搅乱生活,插队排入的计画使得我没能参加第二场的班级篮球比赛。 整整五天时间,医院守着的一个晚上是唯一漫长难耐,其馀在类似寺堂、庙宇之类的地方,那些吟诵经文、摺着纸莲花的光阴反而像被按下快进模式,如梭般逝去。 妈妈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而爸爸从头至尾都是那个安慰着我们,说不要哭、让奶奶放心地走的那一个。 可是我知道,他的心比谁都疼——爸爸甚至没能见到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面。这五日里其中一个晚上,我睡不着,起身想去厨房倒杯水喝。经过奶奶房间时,却看见爸爸坐在里头,手中拿着一个十分老旧的相框,那里头是张已泛黄的黑白照片,尚年轻的女子牵着拥有灿烂笑容的男孩,我想那是曾经的爸爸和奶奶。 我从未见过爸爸落泪,甚至露出一点让人担心的低落情绪,然而那时,他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没法压下嘶哑的呜咽声。 没有多加思考,我踩着无声步伐、在爸爸身畔蹲下身子,拥着他,心口像压了一块潮湿的棉花般沉重,眼眶却没有一丝一点湿润,只觉惋惜。 好可惜、好可惜,拥抱爸爸的已不能再是奶奶温暖的双臂。 ? 待所有仪式办尽,再回到学校上学已是一週过后。 什么也没有改变。早修前的那段时间仍是充满学生嘻笑八卦,洋溢青春气息的声音,这一刻的普通平凡,越发让我觉着几日前的忙碌神伤不过一场不甚美满的梦境。 「七天的功课我都给你整理好了,按照最后期限先后顺序,从上往下写就好。」一掌拍在置于我桌面的一大叠试卷、作业簿顶端,此刻陈玥恩的神情举动看来特别霸气。 虽早有预想接近考前还请假七天将累积不少作业量,但把他们堆叠在一块阵仗还是颇惊人,「这么多?而且我没上到这些单元,怎么写啊……」抬手翻看上几张练习卷,复杂冗长的题目让人一看就发晕,何况写的还是些我根本没读过的专有名词。 国文、英文和社会我自认还算挺厉害,尤其前两者不必听讲我也还能读得有个底,可这理化数学就不一样了呀!什么证明什么酸硷……老天。 她只是耸耸肩,一脸无奈,「没办法,七天的课呢,总不可能让老师一页一页就帮你补上。自己读读看吧,社会和英文不懂能问我,至于理化、数学呢,去问资优生吧。」说罢,指尖随意指向了一旁和其他男同学玩闹着的韩昊书。 第四章 那夜空,乌云蔽月 11 不知道她让我去问韩昊书的心思为何? 以陈玥恩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再臆测猜疑我和他之间真没有关係呢。 点点头,我朝她一笑,「我会尽量自己读懂。」 鐘声响起,大家各自归位。 班上的小老师正发着小考试卷,没有留给我一张,还挺佛心的,知道我根本没上到课没法考试。 总之,现下我也没事做,只得半发着呆地将桌面上由一张张a4纸叠起的小山整理整齐,上头几本作业簿丢进书包,其馀的放回抽屉。 大功告成后,静着坐在那,视线便不觉飘向了相隔甚远的教室最后一排,最后一个位置。 他的手骨节分明,极为普通的蓝色原子笔被握在掌心,主人不在焉地转着笔身。眉头微蹙的模样、犹豫不决涂改答案的模样,即使不看试题也能知道考科是他不擅长的国文。 想想,在那日互传照片后,我们也有整整一週时日未联络。 收回了视线,我没有认真地翻开课本阅读落了后的进度,反之只是将双手交叠着,将额头撑在上面,闔上眼睛。 要考试了、要考试了。 但心烦都烦死了,哪容得下读书…… 得要笑,哪怕是强顏欢笑,因为唯有此能让已逝之人好好地走;得要装得若无其事,哪怕对他,我越发关心得入微——因为维持现状,无论对谁似乎都是最好选择。 也许心底还存在着不愿承认「我喜欢上韩昊书」这件事的因素,但我想那并非因为我是会为朋友着想到放弃自己所喜的大圣人,不过是,不想破坏某种平衡。 破坏了,就势必得再创造,而全新的那些,无论有形无形的东西往往难以捉摸。 因此我一向害怕由自己去创造、去面对新的关係,无论亲情、友情抑或爱情,像是一种天生的保护机制,我永远不在别人对我迈出确切步伐以前伸出手示好。 因此我一向害怕挑战从未见过、没有把握处理得当的情感或事物。 死亡,也是其中之一吧。 不是普通低落的情绪,现在。 「这样翻着课本找答案能懂吗?」下课,难得不是陈玥恩来找我。韩昊书坐在我前头的位置,支着頜,眉头微皱地研究着于他而言正相反的文字,「第一题就错了。」 我哀声叹气,拿起立可带将空格里的英文字母给涂掉,数学课本也索性闔上,并将下顎垫着双手倚在桌子上,一脸的生无可恋,「真的假的啊……这整张考卷我竟然没有五题以上会写!」 他将考卷转了过去,拿起桌上的铅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字体很小,再反过来根本看不懂,「你在写什么?」我着皱眉研究铅笔留在纸上的黑灰顏色,提问道。 「这题这样解,公式带进去比较快。」韩昊书再次将考卷转向,然而在题目下方,我看到的不是写满数字和英文字母的解题算式,而是一行不长的中文句子。 「你还好吗?」 只有五个字和标点符号,看起来却特别动人心魄。 我眨眨眼睛,突然有股酸意上涌。并没有看向他,只是假装鑽研题目,半晌才接过铅笔,装模作样地说着:「所以答案是c?」而后我在纸上写下「为什么不好?」 我以为我很好,因为没有人问过我好不好。 不过是该烦的事比平常多了些,我还能笑着啊,这不就是好了吗…… 韩昊书点点头,继续让眾人以为我们不过在探讨题目,「下一题会吗?」 我摇头,而他再次提笔写字。 「上上礼拜五我遇过你的奶奶,她看起来跟你很亲。」 我眸光微动,好半晌才动起笔。 「她走得很突然。可要难过,也要度过。」 韩昊书揉了揉我的发丝,这动作似乎快成为他与我的习惯。我想这让方才所有的掩饰都成了无意义,但日后被调侃、误会又如何?此刻似乎没有太大差别。 「没事。」 最后落下两字,我抬眸,略显无奈地覷向他,同时鐘声响起。 第五章 那友情,不温不冷 01 考试週的放学时间总会提早一小时,而通常我选择回家一趟,洗完澡、换下一身制服后才前往补习班。 也就这几天,我和韩昊书一路同道。 并非同时出的校门,也没有约好要在哪个路口等待对方,但总在途经的某条小巷里,骑着脚踏车的他会跟上步行的我。 刻意骑得慢些,或是牵着车改用走的,然后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不知不觉便会到了将我家和他家隔开的转角。 走进巷子里头,一隻毛色大致为灰,脚上像穿了白袜子的猫绕在我脚边,喵喵地叫,似乎是想找我讨些吃的。 牠叫袜袜,要说是我搬来这附近后第一个交到的朋友也不夸张。袜袜曾经走失到我们家,那时牠身上的项圈好像被流浪狗给咬断,一时间没能找到主人,爸爸也同意能让牠在家里待一阵子,而直到后来有人贴出寻猫啟示、接到通知后来带牠回家也过了两週的时间。 总而言之,我和袜袜熟得很,有时放学或从补习班回家时能碰到牠,久而久之便习惯在包里带些能给猫吃的小零食。 可惜今天……似乎忘了。 于是我将灰毛的小猫抱起,顺毛摸着牠的头,歉然道:「袜袜对不起啊,今天忘记给你带吃的了。」 听似舒适地喵了声,牠拿头蹭着我下巴,其中之意被我解读为「本姑娘原谅你!」 我笑了出声,心里烦躁一瞬间像全都消逝了一样。 同时,另一道清浅的笑声在身后扬起,我回头,看见坐在脚踏车上、一脚支着地面的韩昊书。 我微蹙眉头,「笑什么?」 「流浪猫?」标准的答非所问。 「哪隻流浪猫带项圈了?牠叫袜袜,这附近的人家养的猫。」我将怀里毛茸茸的温暖生物捧得高了些,一手将牠的右爪举起,让牠看来像个卖萌的幼稚园孩子。 韩昊书点头以示理解,下了脚踏车,改用牵着它步行,两三步便到了我旁边。 「走吗?」隔着脚踏车,我们的距离并不算近,此刻他的气息却特别浓厚,存在感特别强烈。 我没应话,率先起步,怀里的袜袜又叫了声。 巷子里一向很安静,没什么车经过、没什么人在大吵大闹,馀暉将尽的天空被抹上大半灰蓝,时节算来已入深秋,却因气候多变,今日有着闷闷的热度。韩昊书始终默然牵着车,不疾不徐地跟在我身侧。 当我止步,离巷口不过几尺距离。 「陪我聊聊。」谁也不知道仅仅四字耗费了多少勇气。 真的很静。他始终没应话,幸而还有猫咪的叫声回盪,否则我铁定会尷尬得拔腿就跑,疾速衝回家。 短暂的几秒鐘像弹簧一样被拉得老长,叮铃的一声脆响,来自脚踏车上装置的车铃。 下意识回过头,对上他一双揉进微弱阳光的眼睛,漾着暖意,「走啊,找个地方坐着。」 后来,换韩昊书领路。 当他推开马路旁某间日式店铺的旧式拉门,门上以麻绳系着的铃鐺发出响亮声响。 氤氳的热气承载着属于红豆的香甜暖意,由白渐渐转为透明的雾气飘散在空中,只馀下熟稔无比的香气。 第五章 那友情,不温不冷 02 该说幸福抑或锥心,对于红豆汤这东西,我总归是没法这么快释怀。 「为什么是红豆汤?」店里甚为空旷,毕竟谁会想在气温至少二十六度的日子里喝热腾腾的汤品呢,光看那白烟氤氳就要皱眉。 韩昊书装作未闻,将书包扔在角落的位置,坐在同侧座椅上,一言不发地在以红笔在菜单上画记。 我叹口气,默默走向他对面的位置,落座。 菜单被正向摆在我面前,笔也备得好好的,就是不见韩昊书开口——他今天话真是特少。 「你吃吧,我不要。」说来,现在这情况还挺莫名其妙的。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我还以为「找个地方坐坐」的地方是指便利商店。 一声轻叹,有人似不着边际的语气如是说:「知道吗,不久前有个老太太跟我说,她的孙女很喜欢吃她煮的红豆汤,不开心的时候,不论冬天还是夏天,只要她给她煮碗红豆汤喝就会开心许多。」 我只是愣愣看着他。 「听说那些用来煮汤的红豆就是在这里买的,很有名。」说着,桌上红笔朝我推近了些。 「上週五我遇过你的奶奶,她看起来跟你很亲。」——那话不假。当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下意识抿紧唇瓣,心虚似地将视线移开韩昊书身上。 我不知道现在这样的情绪该如何准确述之,或许掺着些讶然,但大多是近似于害怕……害怕哀伤会决堤,泪水会衝破最后一道名为坚强的防线。 尤其在他面前,自尊心作祟得严重。 又是寂寥的默静,我始终没抬头看向对座,却也始终能感受从那处投来的、毫不掩饰的视线。 我猜在我下笔之前,他都不打算说话了。很想幼稚地尝试他的忍耐极限,硬撑着不开口、不动作,但很可惜我终究无法忍受尷尬,也败给了好奇心思,于是仍在不久后拿起红笔、随意撇下笔画,点了一碗价格最低的红豆汤。 待他点完单后回座,我瞪着双目,朝他投射有些急躁而不满的视线,「到底为什么?什么时候遇到我奶奶的,又为什么非要我喝红豆汤了?」 相较我,韩昊书此刻理性且严肃得吓人。 他微敛双目,汤匙在冒着热腾白烟的汤碗搅了搅,「上上礼拜五,我在这家店见到你的奶奶。」 再度被提起,我才想到,是奶奶过世那日;是她为我煮了红豆汤的那晚。 「那为什么你知道她是我奶奶?」 「那天我去隔壁超市买东西,出店门就看到人行道上有个妇人跌倒在地上、捂着胸口,没想太多就过去帮忙了。 后来我问她要不要去趟医院,她笑着说,这是老毛病了、不用担心,又问我是不是认识你。」 我并不震惊奶奶会认出韩昊书是「那天来家里的男生」,吴阿姨一向偏袒奶奶,光从制服上绣的学号就能成为一大标志。 「然后呢?」面对提问,他只是指指较为靠近我的瓷碗,「喝你的汤,慢慢说。」 我瘪着嘴,拿取一旁木盒里的铁汤匙,捞起暗红液体和几粒红豆、白色汤圆,吹得更凉些再入口。 第五章 那友情,不温不冷 03 舌尖裹上甜而不腻的红豆香气,不烫舌的温度入喉,温润舒适,饱满的红豆汲满甜汤,不像红豆饼那样黏稠绵密、也不像红豆沙包那样细碎磨舌,将每颗豆子啮破时洒落在味蕾上的汤液是同样的甜而不腻,像水上的舞者脚尖轻点口腔各处,圈圈涟漪浅起。 不一样,不一样。即便差别细微,出自店里的这碗汤仍是不同于以往奶奶所做。 我轻叹出声,抹掉眼角闪着微光的露珠。 「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曾经谁那样安慰爱哭的女孩。 微热的掌心在我头上摩挲,没有嘲笑和过于沉重的忧心,只是轻巧的安慰。明明平时那样幼稚普通的他,偏偏这种时候特别懂得成熟。 「我和那个妇人说是,我和你是同班同学,她笑得很开心,告诉我她是你的奶奶。」 「奶奶铁定把你拉住说了很多话吧?」我极缓地啜着红豆汤,看他始终未停下搅拌汤品的右手、看他眼底浅浅笑意,间接肯定。 「她问了很多,例如……她的孙女在学校有没有像在家里一样乖、有没有和朋友好好相处?然后总是充满信心地补充一句『肯定有的吧!』」黑眸深邃,像能直直望进我眼中的逞强,「不知道杜奶奶有没有和你说过,但在我看来,她眼中的『杜若菲』大概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女孩。」 在那样直接纯粹的视线注视下,放任心底的那处柔软不断蔓延,直至包覆所有防备,这是可以的吧。 这是说服,也是一种放任。此刻我勾着唇角哭泣,回忆点亮烛光荧荧,如簇拥着夏夜的萤火虫聚首一堂,而那些遏止不住的温暖笑意与潸潸泪水交织成网,将其环抱、缠绕成茧——新生终会破茧而出。 我想当那刻到来,就叫做放下。 ?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哭,只是觉得你该知道我和你奶奶谈过些什么……总之对不起。」 「不是说了吗?要难过,也要度过;换言之,总有难过才有后来的度过……总之谢谢你。」 道别的那个转角,韩昊书对我说、我对他说。在相视而笑后,那抹高瘦身影骑着脚踏车离开,而我一双哭肿的眼漾着笑意,却不介意其中矛盾。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严肃的谈话,可却是我在韩昊书面前,第一次哭成这副模样。 要我说,这将导致我们之间有什么改变……假如原先对于他的喜欢是如涓涓细流,那么此事过后的如今,似乎顺理成章地变为洪水海啸,轻易摧毁了本就不怎么坚固的防波堤——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至此,曾经以为能就此埋下的情意与为其撒下的谎言,还能照常处之吗? 我告诉自己的答案是否定的。 我告诉自己:「接受吧,没办法什么都不改变的。」 情意无法再视若无睹,谎言也无法再逼近真实,直接说破会是最好选择吗? 我告诉自己的答案仍是否定的。 我告诉自己:「反正那些陷入恋爱而变得多疑的女孩们,本来就没有一刻对我深信不疑。」 坦然言之,这无疑是种鸵鸟心态。我当然讨厌自己的胆小、讨厌没办法承担谎言重量的自己,但那就是我,无疑是我。 不够成熟的我。 第五章 那友情,不温不冷 04 考试结束了,成绩是可想而知的糟。很幸运我的父母都不是守旧派人士,不认为成绩就是全世界、全宇宙,并未对这次的失常做何评判,只说了下次再努力便好。为此,我的心情虽然还是糟,但至少已不是糟糕透顶。 很快地,秋去冬来,短短五週寒假也那样过去。 开学季,空气还是冷的,制服外套还是披着、围巾还是围着,生活如常,没受长假多少影响,但该做的事的确是比假日多得多,填写各样表单、习惯部分新老师的上课步调……之类,调适回相较忙碌的步调仍是要费心力。 不过费得似乎比我所想的多…… 週五早晨,陈玥恩递过一纸袋,朝我笑道:「生日快乐!」 是了,我竟然忙到把自己生日忘了。 我眨眨眼睛,接过纯咖啡色的礼物袋,受宠若惊地说了声「谢谢。」 「怎么我觉得你脸上的惊吓大于惊喜,你忘了自己生日?」陈玥恩双手环着胸,盈盈笑意中潜藏些许狡黠,侧过身子让我看见自己座位。几个女孩围绕着那张木製小桌,和那之上称不上少的卡片礼物,「还说自己边缘,别人把你的生日记得多清楚啊。」 我愣愣看着那儿,听见她们倒数,听见她们异口同声,嚷着生日快乐。 俄倾后回神,我笑着道谢,始终处于一种踩着浮云般飘然、不真实的感觉。哪次我生日这么热闹了? 在后来我甚至怀疑,不过是因为她们想要接近陈玥恩、韩昊书,甚至尧嘉宸,从而想透过我下手,但在阅览过一张张以娟秀字跡笔下的卡片后,字里行间述着的诚意让我明白并非如此。 有些小事,甚至微薄到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了;有些道谢,甚至不过是为几句关切话语。 有些救赎,其实只要一句话便能给予。 「我每次心情差也是听你安慰度过的,人家都嚷着别哭了、别哭了,你却是说:『哭吧,把眼泪哭乾就好。』奇怪的是,这话比什么心灵鸡汤都还有效。」陈玥恩歪头瞧着我,眼里的柔意转为调侃,「你呀,这么自卑,浪费父母给取了一个听起来这么帅的名字,学学人家木兰,巾幗英雄呢!」 笑遂顏开,我朝她侧颊掐了一下,「还不都是你们害的!身边都是万人迷,哪个人不变自卑啊。」 「什么叫万人迷,我们都是普通人,跟你一点差别也没有。」她反击,双手在我脸上施力,疼痛与微热的温度蔓延,烧灼着眼眶、使其微微泛红,「再说了,事实上你才是最讨人喜欢的呢。看那些卡片每张都写得多满,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乐于助人。」 「我看我以后去当辅导老师吧,光是听着人家说话就有治癒效果。」 「是啊是啊,杜大老师!」 我们笑成一团、抱成一团,不知道的人大概要把我们俩的关係看得不甚单纯。 这一刻的喜悦是如此真切。要说没让心里头那个「不成熟的杜若菲」动摇是谎言,货真价实的谎。 也许我该开始想想怎么和她坦白。 第五章 那友情,不温不冷 05 又是那条巷子。方一踏入巷内,不知怎么爬上屋簷的白纹灰猫倏地跃起轻盈身子,落在我的鞋跟前方,柔软叫声和牠项圈上的铃鐺脆响同起同落,互相交融。 一手提着餐具袋、一手掛着装满礼物的纸袋子,我已经没手将小猫抱起,而袜袜像明白了似的,十分乖顺地跟在我脚边不到五公分距离前行。 「生日快乐。」搭配着猫叫声走了半晌的路,显得突兀却又熟悉的嗓音终于打破这和谐。 我移开透顶上恣意搅乱头发的手,仰首瞪视那双带笑的深邃黑眸,西斜夕阳,橙红色烘得耳畔有些微热。 「今天不知道听几次这四个字了,没人发明些其他能在生日用的问候语吗?」我发问,问题似乎有些无厘头,韩昊书笑了,「重点是『生日快乐』这四个字?」 「应该不是……」我装作深思熟虑,曲着食指和大拇指抵在下顎,然后双目猛然睁大,十分有戏剧性地直指他的鼻子,同时为他配合的认真表情忍俊不禁,「还是礼物最重要!」 故作的肃穆神情一转,柔和笑意再度现于他脸庞。韩昊书抓住我伸出的那手,摊平掌心,后将藏在他背后的提袋稳妥置上,动作一气呵成。 「能这样转到送礼物这个桥段也挺厉害的。」他摇首,状似无奈,而我打趣道:「我这是帮你省了铺陈呢。」 韩昊书十分敷衍,连应三声好,还不忘继续摇头,甚至连叹气都来了。 可我确定自己看见他唇畔笑意更胜。 再度起步前行,脚边毛茸茸的生物被忽视已久,叫了一声、蹭了几下我的踝处,搔痒感挠人,就连往前走都显得有些绊脚,正想叫韩昊书来满足下这团毛球渴望拥抱的慾望,他已将整隻猫捧进怀里。 落入不熟悉的温暖,猫咪看来有些仓皇狼狈,听来像是吟嚀的呼嚕声掺着些狠意 我暗惻袜袜身在福中不知福——咳。 「我有种等等会被攻击的预感。」韩昊书皱着眉,伸长双手让袜袜离他远些,隔出了安全距离,幼猫便趁机挣扎着要回到地面,而他稍稍放低身子,莫约是怕弄伤牠了。 灰猫轻盈落地,小小的身躯在我脚边窜来窜去,始终带着恶狠狠的眼神、盯着韩昊书十分无奈的眼睛,一人一猫,活像做错事的丈夫和发火的妻子似的。 我笑得开怀,随意将手上两大袋子塞给韩昊书,空无一物的手臂儼然成了一旁那猫眼中最舒适的枕垫,牠叫声柔得吓人,这会儿又像和老公撒娇的娇妻了…… 我暗叹袜袜的翻脸如翻书,这猫上辈子铁定是四川人! 「猫界也有差别待遇?」额角抽了抽,韩昊书瞪视在我怀中愜意无比的袜袜,我又笑了,「嫉妒什么,我餵了袜袜一年呢,哪能跟你比的?」 「牠是公的母的?」 「货真价实的女生。问这干嘛?」 「没什么,果然没有重色的成分在嘛……」 「袜袜,咬他。」 第五章 那友情,不温不冷 06 韩昊书送我的礼物,是本日记。 木质封面的背景是一片雪白,大株盛开的樱花树佇立在版面右半部,只露出了三分之二的树身,尚馀的空白零散地洒落些樱粉色花瓣,以木头深浅刻出飘逸的模样,栩栩如生。 很漂亮,像是那种小小的手工精品店里头会卖的小物。 那晚我便翻开了首页,在上头框线内一笔一划慢慢写下今天日期。并不算是将它当作一般日记,我用它写下的事,都和韩昊书有关。 洋洋洒洒写了整面,这才有些愧于此——这样简直像个不折不扣的大变态。 羞愧归羞愧,我还是反覆盯着那纸张上整整齐齐的行行字跡,像个疯子似地突然就红了脸、突然就笑了起来。 我想后几页的内容,应该仍是那些……他对我笑了、又一次和我交换照片了、又对我说些什么了…… 未来回首这段时日,也许会觉得挺蠢的吧。 可现在的我,只觉心口盈满甜蜜。 週六入夜,我的手机画面停留在和陈玥恩的聊天室,好半晌了。 这好半晌我都在思考我到底想表达什么、又该如何表达。 是最委婉、最婉转也最让人摸不着头绪地拋一句「对不起」,抑或真情流露写满七七四十九行大告解……这实在有点难取捨。 很巧的是,她在此刻发了条讯息给我,于是我秒读。 「生日快乐!」 「终于等到十二点了,我是第一个跟你说正式『生日快乐』的吧?」 我笑了,笑得有些难过。 想起一幕幕她对我微笑、毫不保留地给予温暖的每次拥抱,想起她那只在我和韩昊书面前才会有的闹腾性子——她将我看得重、愿意在我面前摆出那个真实的自己,而我又何尝不该给予她信任? 为什么逕自断定她会如何作为? 没想太多,我键入了简短的「对不起」三个字,却不是为了委婉、为了不说得太明白,进而降低伤害了。 因为降低的那伤害,是在我身上的;而那样,给陈玥恩的疼将反之,更盛。 如我所料,她只回传了一个问号。 指尖在键盘上敲打,每个注音、每个字的出现都有着一定时间的间隔,很缓很缓,很久很久,我才按下寄出键。 「我出尔反尔了。」 「我对韩昊书……可能也不只对朋友那种,喜欢。」 「我不想让你在未来抽丝剥茧后才确认这事,不想逃避到那时候了。」 有了起头,该说的、想过要说的,全都打上了,而她一则一则看过,始终秒读,大概是像适才的我一样,始终盯着聊天室画面。 右手指尖在手机侧身轻叩,细微声响有着一定的节奏、韵律,整齐,却是急躁的。 萤幕暗下,纯黑色的画面反射檯灯的光和我模糊的脸孔,良久、良久,直到它再度亮起光明,心头悬着的忧虑凝成液态、聚成更沉的水滴,砸落。 色彩是澄澈的,声音是轻扬的。 水滴匯成涓涓细流—— 「对不起什么,我凭什么限制谁喜不喜欢谁了呢。 喜欢这东西,哪是你能预测它来不来……兴许它甚至早已降临,不过你没察觉,抑或下意识忽视了。喜欢这东西,有时讲的不过就是一个当局者的清,这我明白,况且也不是没察觉你对他的特别。」 「这事是你自己和我说的,明明没有必要、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但你还是说了。所以了,我反而该向你道谢不是吗?」 第五章 那友情,不温不冷 07 她的回覆不是落落长的大篇理论和无谓的虚情假意,好像几句魔咒,简短浅白,却如此轻易地抹去了我心底愧疚。 「我好像难得文青了一次?确定了好多回才发送……所以看在我那么用心的分上,这事真别太在意。」 到底是小说情节骗人了,还是我的运气太好了。 朋友喜欢同一人就会反目——谁说的,有时候,现实似乎没有如此灰暗。 幻想的世界会有过多的梦幻美好,但又何尝不会有过盛的无谓猜疑、失真悲剧? 是啊,何必把现实想得那么糟呢。 隔了几天的早上,我晚了些出门,刚巧就这么在这条巷子碰上韩昊书,且袜袜也在。 值得一提的是,牠竟然一扑扑到他的脚边——那会我才明白,此猫上回那表现分明只是傲娇。 那之后好段日子,我都刻意踩着这个点出门上学,然后刚好,和韩昊书走着刚好一样的路上学,其中差别只在于,入了校门他会牵着脚踏车到地下室,而我直接进教室去。日子一久,相遇自然而然地变成在以往分别的那转角互相等候,所有的刚好,感觉变成了理所当然。 交换的风景照、小巷里的袜袜、一起上学的那些光阴,好像成了我们共享的小秘密。 当美好成了寻常,一切便显得有些稀松平常。或许因此,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即将迎来可说国二最盛大的活动,童军露营。 其实要说兴奋?不是没有,但也并非那么强烈,更多的反而是对搭帐、自理三餐的担心。 尤其真到了露营区的那会,每每我们那魁梧得吓人的教官发难,更是让人都有了要半夜抱着行李逃离营地的想法。 冬末春初,都市还是有些冷的,可山上早晨和中午的气候却都热得可怕,被妈妈塞入大堆厚重衣物的行李袋顿时成了极大累赘,幸而在姐姐的极力说服下,终是让我带上了几件稍薄的长袖衣衫,但那凉快的程度显然还是不能和短袖短裤相比,身旁眾人的一身轻便实在令人称羡。 「热死了,杜若菲你穿这样不会中暑啊?」同一个活动组的坐成一直排,陈玥恩在我前面,绸缎般的长直发以黑色发圈高高束起。白皙的五指将垂落脖颈的发梢抓得高些,让那处不过于闷热,空出的另一手平挡在眼上,让眼睛不受烈阳刺激。 而我正努力让衬衫袖口维持在手肘之上,无暇遮挡直透过云层的刺眼阳光,双眼微瞇,「中暑昏倒也好,至少不用在这大太阳底下听教官数落。」 现在正在进行垂降的体验,虽是採自愿制,仍有多半人都到楼上穿戴装备,当然,不包括我和陈玥恩。也不是不想尝试,只是不想和教官多有任何一点互动罢了,哪怕只是举个手、引来他那严肃的一瞥,就够让人觉得害怕。 半晌,总算有人从高有两层楼的建筑跃下,顺着绳索迅速下降——头一个上去的是韩昊书,第一个下来的自然也是。 「能问你件事吗?」面前的她没有回过头,视线始终落在前方,我想不需要亲眼目睹便能知道,陈玥恩在看他。 第五章 那友情,不温不冷 08 那个在阳光下笑着的他,灿烂无比的他。 和朋友搭着彼此背脊,正往队伍走来的他。 「什么?」 「你和他在一起了吗?」 我听出这句话里的丝许惧意,彷彿能看见一个女孩在那,抱着身子轻轻颤抖。 我和韩昊书的「緋闻」,自从我们习惯每日一起上学后,越发盛传。没人找我证实,大概觉得从我这只会得到无趣回答,反观韩昊书,他的回应总是模糊,甚至有人因此直接认定我们交往已久,就连我都不懂他究竟为何如此作为。 而这些,怎会没有传入陈玥恩的耳里、怎会没有引起她心里胡思乱想。 「没有。」相较坚定的语气。 她笑了笑,没有回应。 即便眼前女孩看来那样脆弱,彷彿稍受威胁便会破碎的玻璃娃娃,我想自己依旧没办法做到毫不后悔地选择友情、选择保她而伤了自己。在陈玥恩和韩昊书之间,后者无疑更胜。 对不起,朋友。 然而心上愧疚,已不像过去那般浓厚。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人生总得做出选择,我必须做出我的,那也许现实,却是不假真情。 第一天午餐没要我们自己处理,每人发了一个便当,半小时内吃完还不能有厨馀,顿时一场互扔鸡腿、四季豆和红萝卜的大赛就这样开始。 其实我的食量称得上大,一份便当要塞进肚里不是难事,但才看到饭盒右上角,堆得满满当当的那格洋葱炒蛋,食慾顿时便降到了最低点,咬着筷子吞了几口饭,皱着眉头才勉强吃下大半个便当。 后方有人轻声叹气,夺走我手里纸盒,拿起塑胶汤匙,将带着黄与浅浅青色的配菜一勺一勺带到自己碗里去,「几岁了还挑食?」 我眨眨眼,微怔转为孩子气的羞赧,「你明明也不吃四季豆。」挟起他碗里唯一还满着的深绿色蔬菜,尽数放入口中,朝他狡黠笑笑,「互不相欠。」 好久以后我才发现,他挑食的那些,通通是我爱吃的。 是夜,体验活动结束,在广场又集合了一回后是晚餐时间,烧柴的烧柴、领食材的领食材,开放的帐篷底下人满为患,气氛热闹。 好一番折腾,终于将三菜一汤一饭搞定,我们组员个个狼狈得可怕,手上、脸上都被搞得灰黑,洗都洗不掉,用餐时乾脆就地玩起了每次生日最爱的抹脸游戏,笑闹声不绝于耳,只要这一幕的欢愉,似乎就足够抵过一日下来的闷燥疲惫。 变得阴凉的夜晚,眾人都入睡的夜晚。 我还在半梦半醒间,翻来覆去,仍是未能完全适应背上微湿的触感和不平坦。 「醒着吗?」左侧传来纤细女声,气音,却不显虚弱。 我以单音肯定。 不知是吸气还是吐息,陈玥恩发出细微声响,下定决心似地再度啟口,「若菲,一直以来,你对谁都是一样的态度,不过于疏离、却又不愿与哪个人太靠近,像是对谁都不在意。」 我不甚明白她为什么说这些,但似乎的确,这是事实。 第五章 那友情,不温不冷 09 「一开始并没这么想,只觉得你很开朗、很洒脱,在你身边不用遮掩自己的真实,不用佯装着和外表相去不远的傲气,能够像所有人一样不顾形象地哭、笑。 后来时间长了,才渐渐发现其实你常想得太多,然后因此心情低落,也不愿意跟人家说说、让曾经被你无意帮助过的我们也帮你一次,哪怕只是安静听你发洩也好啊,想着那些,多多少少有点难过,好像不被你信任一样。但你的不温不冷,却在韩昊书面前起了变化。 在你奶奶过世后,回来上学的第一天,他不是找你说过些话吗? 那时候的你,是脆弱的……脆弱却有温度的。」 我怔怔听着,怔怔转眸,看向身旁女孩那张被月光打亮的精緻面容。 陈玥恩朝我一笑,嫣然如廉外月景。 「我没有资格说出『因为你是我朋友,所以我将他让给你』的这种话,谁也没有。我只想告诉你,当有天杜若菲和韩昊书在一起了,我会是那个最为你们开心、最真心给你们祝福的那个人。」 我将她紧紧抱着。 我想得多,是因为自卑、因为总认为自己不够机灵,必须永远设想好所有可能才有办法降低出错机率;而她的自信偽装,也一样啊。 真正自信的人,怎么会不愿意以最真实的那一面视人呢? 我才发现,我们其实很像,但差异却又如此明显—— 「如果是我,做不到这样放手祝福。」 「正因为是你,才做不到这样放手祝福。」 「什么?」 「因为你会想到、会知道,你的放手祝福将给予我的,既不是释然也并非慰藉,而是比与你相怨更锥心的愧疚。知道吗,你想得总是多,且总是下意识在那些无数选择中找到一个最能保护他人不受伤害的。」 我不甚同意,「即便我在心里选择的,是韩昊书而非你?永远没有人会做一个能全然不伤到他人,而非自己的决定。」 「因为不想让她做出那样现实得伤人的决定,所以由我先担下这罪吧。」她微微更动了表情,却看不清究竟是哀伤还是喜悦,「这样的想法,没在你脑里出现过吗?」 我竟无言以对。 「看吧,你甚至下意识将自己摆向就世人观点而言相对糟糕的那一边。」 轻吁口气,「你真的有点吓人。」 「其实你比自己所想的要好懂得多。」我们的长发都披散着,在以外套充当的枕头和不怎么舒适的睡袋之上,微微交缠,像两双手重叠在那,「不懂你的人,会在发现你刻意隐瞒了开朗背面的成熟后,为你贴上『心机』的标籤;懂你的人却会反之,特别喜欢你,把你放在一个他心上甚为重要的地位。我想我和韩昊书都是后者,而你反而靠近前者……全世界最不懂自己的人大概就是你了吧。」 陈玥恩的角色大概像是一个学者,那样理性地剖析我所有想法。 但那全是对的吗? 在我听来有理、听来精确,但想来……我却没法肯定。 当然,无法否认她所言,确是最接近我真实想法的解答。 第五章 那友情,不温不冷 10 沉默踮着脚尖,忙不迭地溜过,感觉起来却像横越了好段时间。 我背过身子并闔上眼,「睡吧,还有两天露营呢。」然后,话音落地。 晚安。 ? 三日光阴如梭。 完成最后的闯关、验收活动,背着一身疲惫的我们几乎是爬上返程巴士,阔别待了三天的营地、伴了三天的教官。随着一次次挥手、随着一句句道别,沁入心口的那丝许冰凉竟似不捨、竟似怀念…… 都被笑和泪淹没了,哪还有一开始的埋怨呢? 归程一路安好。 ? 时光若白驹过隙。 晃眼已是六月末的某日,光阴似乎更动了什么,却细微得像是什么也没被改变。 「这礼拜六,有空吗?」 纸条,来自韩昊书。 学期最后一次考试前夕,加上週末六日,长假倒数八天,班导毅然决定先换了座位,而我和他再度成为邻座。 教室里头最中间的两个座位。在这种位置上玩传纸条这样的把戏实在有些名目张胆,所幸仗着平时还算优良的品行,装作借用立可带倒也没被谁怀疑。 「下午以后有。」 「要考试了能出门?」 迅速画了个图示,我肯定。 对他接下来的回覆,衍生某种期待。 「我姊生日要到了,陪我找个礼物?」 瞄了眼手錶上显示的月份和日期,伸指算了算,週六是二十六号——六月二十六,韩昊书的生日。 纸条的第一行字跡顿时变得那样灼热,烧腾了心口。 「你和你姐姐的生日,那么近啊?」 「你记得我的生日?」 「记得。」有什么理由不记得。 他的神色似乎有些许变异。不那么从容、不那么平淡,多的是笑和些微被拆穿的羞赧。 「礼拜六下午一点,转角见。」最后的落笔,短短不到十字。 转角,很简单的字词,却也似一句极短的密语。 感觉那样亲暱,那样默契。 韩昊书又以嘴型无声说了句什么,理解后,让人不禁一笑—— 「礼物最重要!」 彷彿看见那时,夕阳馀暉下的男孩和女孩、染上红橙的纯白制服、煦暖笑意在他们脸上蔓延。 回忆,似甜蜜的轻声回响。 秒针一步一步,走得规律。 长版衬衫的衣摆虚掩着深色牛仔短裤,微风轻扬衣衫角落的鏤空花纹,製造略显梦幻的飘逸,却也不过度将其蜷起。 六月二十六日。 交错的指针说,离整点还有十分鐘。 不出意外,紧张感越发快速地蔓延,光阴的流逝像专属于它的催化剂。 我倚着墙,努力放空脑袋,却在听见转角另一端的巷子传来脚步声时心跳加速。 一步,两步,三步……他的步伐,秒针似的规律,一如往常,却有些微不同。 乱。 明明规律,却感觉得到几丝繁乱,和那搅乱了心绪的力度,莫名地重叠。 我弯起嘴角,旋过身子,探首覷向水泥墙面的彼端—— 「嗨!」摊开掌心,伸直了五指,我笑得灿烂。 那人微怔,然后,脸上笑意逐渐扩大。 薰风习习,携着的暖意难得有这般和缓舒适,轻轻熨着全身皮肤。它无声捲落一旁盆栽里,几片枯叶深褐、几株似棉絮的白色满天星,明明是一地狼藉,落在心上的景象却莫名有种美好温馨。 他抬手,将我举起的右掌放入手心,紧紧地、暖暖地,掌握。 他的从容,我的慌乱。 「韩……」「走吧?」又是一笑,男孩收紧掌心,举止强势而温柔。 好像一切本该如此,好像这是早就誊上的美满结局——童话里所谓「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然谁能肯定灰姑娘在皇宫里过着的,究竟会是怎么样的幸福、怎么样的快乐?而所言的「从此」又能持续多久? 会是灰姑娘温柔善良的性子被所有人喜爱,和王子真正一生美满,不再有哀伤、不再有愤恨? 会是她因为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曾经的纯真美好被盛气凌人取代,最后连王子对她的爱都消磨殆尽? 谁会知道。 第五章 那友情,不温不冷 11 頷首,我以笑容掩饰染红了耳根的赧然,和那不和谐的少许鬱闷……不好的预感。 我的从此,又能持续多久? 捷运十分鐘的车程,闹区商店街。 稍远,矗立着佔地广大的百货公司,顶层之上那显眼的摩天轮极缓地运转着,节节厢房烤漆鲜丽,阳光照射下更为亮眼。 人海茫茫。韩昊书始终牵着我的手此刻又收紧了些许,「你走丢了很麻烦,跟好。」 这对孩子似的语气是怎样? 我皱皱眉头,「我不是小孩,就算走丢了也能自己回家。」 「你是路痴。」 「我……只是没用心记路!」恼羞。 「路痴。」鄙视。 咬咬唇,我赌气地撇过头,喃喃怨道:「只是方向感比较差。」 韩昊书笑了,微热的大掌轻放在我头上,熟悉的温度在那处摩挲,「气什么,让我当你导航不好吗?」 什么自尊什么理性,都是浮云、都是块冰。 飘走的飘走,融化的融化。 「走、走啦,不是要买礼物吗?」三十六计,转移话题为上策。 「先吃饭吧,你不是才下课就来了?」话音落地,听来是疑问,实则是半强迫,「不准又因为不饿不吃午餐。」 不给回应的时间,他拉着我的手往对街走去。 飘香的日式拉麵馆,座位不多,人声也少。店铺里开着的冷气温度适中,即便穿得一身轻薄也丝毫不会觉着寒冷,同时却也很好地分隔外头的夏日炎炎。 店外世界的纷纷扰扰、车水马龙像被那扇对开的木门隔绝,里头只有轻声交谈、只有餐碗轻叩桌面、只有匙筷相碰的清脆声响。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欢迎光临),请问两位吗?」橙色灯光映在女店员笑容可掬的面上,标准的日语、带些腔调的中文和稍显特别的五官,透露她并非土生土长的台湾女孩,为这间店更添了几分日本的风味。 点头致意,她将我们带到角落一隅的双人对座,整整齐齐摆好两份菜单和划记用的水性签字笔。 餐间,谈话不多,各自举着手机、做着各自的事,或甚至只是放空吸着碗里麵食,倒也没有尷尬,气氛始终舒适和谐。 许久,喝下最后一口豚骨汤,某人特别无聊,用通讯软体发了条文字讯息,短短两字:「礼物。」 而三次元里头,对座那某人右手支着頜,一双沉黑的桃花眼一眨一眨,纤长眉睫煽动得刻意。 活像个讨着糖的孩子——好吧,有那么点可爱。 「你是小孩吗?」口是心非。我敛下眼,故作严肃,手上用力掐住他侧颊,韩昊书吃痛地叫,神色有些无奈,伸手攫住我右腕的同时再度卖起悲情牌,眼神简直能融化一票少女心,「很痛。」 我一笑,侧着身子,从包包里拿出小心翼翼护着外形到现在的包装纸袋,「好,生日快乐,别卖萌了!」 韩昊书飞快地接过那礼物,笑容顿时变得灿烂,骨节分明的五指穿过我发间,从恣意作乱到轻柔抚顺,已经成了丝毫未让人觉着不自然的动作。 翻脸比翻书还快。瞬间从幼稚园儿童长成成熟邻家哥哥了? 「乖。」又来。 我佯怒,移开放在头上的手,装作要一口往食指咬去,而他笑着躲开。 这样的相处模式明明很好。 近处,他眼底微漾的宠溺几乎要让人被甜意淹没,唇畔携着暖暖浅笑,而我无意义地将享受稍作掩藏。 以为喜欢会是我们之间,不需言明的情绪了。 于是我喜悦、幸福,还有些不敢置信一切降临的快速……然而现下这样的心绪实在很难用一个字、一个词藻轻易将其概括——因为里头,仍然掺杂着那么几许不安、不祥,如履薄冰。 不知为何,那些负面的词汇不断敲着脑袋,自始至终,原因不明。 兴许是一切幸福太过像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开着最高警戒模式的那个我开始害怕,害怕一旦再迈出步伐,前方璀璨风景便会像玻璃一样崩裂;此刻的照眼光明、煦暖笑容其实摆在一面单向窗口前,映出了那边的美好,却没照出这端的危机。 灰姑娘呀、睡美人呀,能不能来告诉我,你们究竟度过了什么样的「从此以后」? 寧愿早些看清假象的美好,我也不愿拥抱提心吊胆的幸福美满。 第六章 那曖昧,三部插曲 01 这天一直到向晚,几乎要把整条商店街上每间店铺都给逛透了,要送给韩姐姐的礼物才总算顺利定下。 是一个精緻而小巧的木製盒子,质地摸起来略带粗糙,却更有别样的温馨、特别。上头刻着的花纹不是特别复杂,却十分地精细生动,在极浅的棕色材质之上,那些黛色的刻痕明显,一朵一朵的蒲公英在盒盖上飘荡得栩栩如生,混入其中的鸟类羽毛一点不显突兀,彷彿带着画面中其馀角色翩然舞动,更添几分动态感。 盒上带锁,小小的锁头和与它成对的钥匙摆在一起竟莫名有种既视感。 字体柔和的日文店名、以深浅不同的雕刻营造半立体感的花束……好像在哪看过这样的设计? 「你的生日礼物,也是在这里买的。」 答案呼之欲出,有人却抢先回答。 是那本日记。 我点点头,以示明白。 韩昊书小心翼翼地拿起那被我揣在手中端详已久的木盒,将它在我面前左右轻轻晃了几下,语气甚是温和,「你喜欢?」 「要看你姐姐喜不喜欢才对吧?」 「你喜欢,她应该也不会讨厌到哪去。」他稍微谜起眼,将盒上刻纹更细地看了一遍,「本来就想选这种小东西,只是她和我的审美观大部分时候差得很多。」 「但那笔记本,我觉得很漂亮啊。」 「那次是矇中的,第一眼就觉得适合你。」他的眼底藏笑,我想我们都在脑海里描绘起精装日记的雪白封面上,那棵开得甚美的棕色樱花树,「我姐也说她很喜欢,吵过几次要跟我买,但看她越想要,就越觉得你铁定会喜欢,硬是被我留下了。」 「后来证实,的确如此。你们喜欢的东西似乎也都相差不远,你喜欢的她通常也喜欢。」 闻言,我忽然有些好奇:「你姐姐是什么样的人?」话音落地,有一组客人推门入内,韩昊书和我自然地让开最靠近门口的木架前。那两人都是女孩,装作认真在看架上无数精巧商品,我却没少捕捉她们打量、议论口中所谓「小鲜肉」的视线和低声谈话。 我往韩昊书靠近了一步,将右手放入他掌心。 背后噤了声。身旁传来笑意清浅,「很矛盾的人,平常又疯又幼稚,大了我六岁却像比我小一轮的小孩子;但每次遇到要紧事,总是比任何人都要成熟稳重,还有,莫名的很会安慰人。」 「啊,听她男朋友说……」他拉长了尾音,变声期独有的、带些沙哑的低嗓越发靠近我的耳际,「她很爱吃醋,是大醋桶。」 红晕在颊上渲染成画。不知谁在上头放了一把火,红光烧得灼热。 我装着自若,弯起笑,「啊,那你和你姐挺像的——对了,顺便挑给玥恩的礼物吧,她生日也要到了,就休业式呢……」话落,视韩昊书的兴味目光若无睹,我旋身飘到了一边去。 牵着的两手隔开不过须臾,又被接起联系。 ? 馀暉西斜,夕阳掛在天边的澄红暖景弹指骤变,灰蓝暗幕无声降下,一日精湛演出宣告结束,曲终人散。白日里带着鲜丽喷漆的摩天轮,现下已被那更为亮眼的灯光包围环绕,遥望就像一发永不消逝的烟火。 第六章 那曖昧,三部插曲 02 我们在转角道别,那是过得极快的一天。 夜晚多美,却不能永恆。 甜蜜甚好,却没能持久。 天越来越热,迷炫了目光、搅昏了脑袋,连埋在书堆里整日的礼拜天都显得有些浑浑噩噩,书读是读了、懂是懂了,却莫名有些空虚。 段考日,热得烦躁,班上四台工业用风扇都开到最强后,降温功效才总算有些起色。 白纸上墨黑的标楷字体排列整齐,2b铅笔在电脑卡上留下黑灰痕跡,填下的答案排列像一阶又一阶楼梯,由最上头的平台一步步往下走,每阶都走得小心翼翼、每个脚印都经过深思后才留下,宣告考试结束的鐘声响彻云霄,无论早已抵达最底层终点抑或仍在途中努力,都必须停下步伐。 考试很顺利,不过主要是因为试题出得特别简单,想来这次校排和班排竞争都会甚是激烈,就是比细心的了。 在这两天里,学生们的情绪通常就是两种,不是比平常闹腾得多,就是比平常沉闷的多,几家欢乐几家愁。自觉考得好的心里开心,自认考得糟的哭得难过,前者总是不免要对后者进行好一番心灵鸡汤的餵食,诸如「别哭了」、「考试不是只有这一次」、「下次再加油」等语句简直可称不绝于耳。 我是前者里的其中一员,对过答案后,更是有了九成的自信自己能有个不错的成绩和排名。 在想着要问问邻座考得如何的时候,却没见韩昊书在座位上。 问过几个和他比较好的同学才知道,班上一个叫林歆乔的女孩说科任老师找他,拉着人走了。 林歆乔……我对她的印象其实挺两极。 她和陈玥恩关係似乎不差,也是我病好后上学那天,在厕所问过我问题的捲发女孩。 林歆乔的个性很好,给人一种乖巧听话的感觉,分内工作也总是努力办到最好,当个朋友或是同组组员没人会说讨厌,但假如是情敌,那自然另当别论。 趁着长假前告白的机率好像有那么点高。 可就算真是告白好了,找遍校园翻出两人然后偷听未免太过不道德,我没打算做这事。 不过世上有个莫非定律,没想做的事总是会莫名办到。 我是数学科小老师,每次学期末一到,老师都会送些糖果饼乾或饮料当作犒赏,此次也不例外,方才导师传唤我过去,说数学老师找我,即便得横跨两栋教学楼,我还是认命往一年级导师所在的办公室走去。 陈玥恩被我带上了,神色看来十分心不甘情不愿。 「我饭都盛好了,很饿欸。」女孩抱怨,却是口嫌体正直地在我身侧信步走着。 我摇首轻叹,「你可以再假一点,明明就很想出来碰碰运气,看路上会不会遇到韩昊书和林歆乔。」 她微微噘着嫩粉的唇瓣,似是有些不满被直接拆穿,一双手缠上了我的右臂,「你就不在意?林歆乔也很受异性欢迎,不管个性还是外表都不差,谁知道韩昊书会不会其实喜欢这型……」这人在我面前真是完全不顾形象了,何来高傲女王的气势啊,一整个小少女。 第六章 那曖昧,三部插曲 03 「在意了又能怎样?我们总不能直接衝出去阻止人家告白。」我装作不以为意,其实多少为她这番话动了心神。 好像週六和韩昊书在一起时,那样如履薄冰的不安感又涌上来了。 「唉,这样说也没错,」陈玥恩收回手,双臂环胸,「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想早点知——」 语句停止在奇怪的地方,本看着前方的我将视线挪到她身上,一脸奇怪地对上她的愣怔。 下一秒,陈玥恩不理会我的疑惑,半拖半拉将我塞进一旁柱子的阴影里。 「什、唔……」「嘘!」一个词都没能讲完整,女孩手掌密实掩住我的口,都滚到了舌尖的话音只得再被嚥下。 她轻抬下顎,示意我看向稍远处的小花园。 我皱着眉头移开放在嘴上的那手,缓缓转目看向那处。 啊,衣服一蓝一粉。 啊,韩昊书和林歆乔。 「偷听不好。」我蹙眉覷着陈玥恩,用气音提出想法。 「嘘,这是公开场所,他们自己要在这讲话,我们不过经过听到罢了。」什么歪理呀! 再度扯扯她手臂,却仍未见陈玥恩有一丝想离开的意思,我叹气,放弃。 视线移回远处那两人身上。 不知是因距离太远还是夏天的风太过微弱、不足以将那声音远扩,我听不见女孩的隻字片语,只遥遥望见女孩不断啟口说话,而男孩始终敛着一双黑色眼睛,表情颇沉重。 我怎么观察起来了? 可恶,还是在意死了。 什么道德什么良心,再说吧—— 「我有喜欢的人了。」 林歆乔说了很长一串,韩昊书似乎终于听不下去,微哑的嗓音像阵冽风,毫不留情地吹散了两人之间由女孩散发出的曖昧氛围。 很大声,应该是故意要完全压过林歆乔的声音。整段对话唯一听得见的就是这句,像直接为旁观的我们画上鲜明重点标记。 她顿时红了眼眶,后来、后来……没有后来,察觉韩昊书就要往我们这边来,陈玥恩拉着我走了。 「干嘛?」我们往要去的教学楼跑,馀下的那段路称不上特别长,心跳却比跑完一圈操场还要快、还要有存在感。 陈玥恩瞪了我一眼,吁喘几口气后才开口,「刚刚谁说偷听不道德的?见利忘义。」 「你半斤八两!」我回瞪,气势上一点也不输人,陈玥恩一向体力差,现在喘着气的模样特别狼狈,「走啦,导办里有冷气,比这里凉多了。」 推开门,凉意包覆身上每个燥热分子,将它轻轻溶解,沁入心底,抚平过快的跳动。 长假倒数三天。 三部插曲之一,是这小小的告白事件——他有喜欢的人了。 ? 隔天早晨,转角。 从径直的小巷望去,红砖墙角突兀地冒出一抹纯白,细看能察觉那是和我身上衣服极像的衬衫材质。 一笑,我放轻步伐,贴着墙沿走,最后伸手扯住那人衣角。 他回头,看见是我,笑意那样清浅,「早安。」 「早,」很有默契,一同起步,我们并肩而行,「你难得比我早出门。」 「是你晚了,我跟平常一样时间。」 「啊,今天早餐比较丰盛。」 「吃货。」韩昊书嘴角噙笑。 第六章 那曖昧,三部插曲 04 从早餐聊到放学后有没有要留下打球,路途已过半,纵然气温仍是高居不下,谈笑风生的氛围很轻易地将大脑要人「烦躁」的情绪忽悠过去,换上了喜悦和清爽。 「我应该能留到六、七点,不过放学要先去找尧嘉……宸。」尧嘉宸。口误,我好像不该在韩昊书面前提他……这人讨厌这三个字的程度,简直可称水火不容,「呃,学弟说有事找我,很重要。」 我始终猜不透他讨厌他的原因。 韩昊书微微蹙起眉头,不过俄顷,又轻叹着勾起笑容,「好,早点过来。」 我点头,深呼吸,发问:「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他轻挑眉,頷首。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学弟?」语速很快,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只是问问,有点好奇。」 眨眨眼,韩昊书看来有些愣,可能真没听清楚问题,又也许是没想到我会直接问这问题,「没什么,见到尧嘉宸第一次,就看到他和很多女生走得很近,感觉像在……处处留情?总之在我眼里的第一印象就是花心,观感不佳。」想来是前者。不过他似乎没像开始那样讨厌尧嘉宸,眉头没有皱起,眼神也挺平淡。 「喔,好像是听人说过他和很多女生关係不错。」 「不过他个性其实不差,当——」「快点,要红灯了。」昨天是陈玥恩,今天是韩昊书,怎么都不让我好好说话? 衝过马路,他步速仍然急迫,我不明所以地追上,「我……」「我知道他人不差,但没要和他成为朋友的意思。」再次张口想说话,又再次被断了话音。 他眼里闪过不耐。 我在心里得了无数次的歉,却觉得说出口来莫名突兀,一句句懊悔无声吞下腹中扼杀。 他平淡,是耐着不开心、耐着火。 我怎么傻到还去助长火势自焚啊…… 迈开步子追上前,我始终微微垂着头,而韩昊书再次放缓脚步,一声轻叹落在地上,让我抬首,对上他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无奈和懊恼。 「对不起,我在迁怒。」深呼吸、吐气,我几乎要以为这呼吸声是是自己发出。他唇畔携上几分笑意,略略有些调侃的意思,「干嘛一副要哭的表情?是我的错。」 「……你很烦。」泪腺好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下,我才察觉眼眶真的隐隐发酸。 有时候,对方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反倒比那人愤然责骂更让人难受、同时增添几分动容。 「走啦,上课要迟到了。」我胡乱抹了把脸,率先往前迈步,背后传来的笑声和叫唤一概忽视。 天气都这么热了,不需要暖气! 不多不少八声鐘响,熟悉旋律起落,答案卷被收回清点,成绩好坏基本上已算尘埃落定。 考完试,眾人的情绪都特别欢,十分鐘后班导放人,负责佔球场的男孩子书包都没背,早就拜託好人家帮忙拿,抱着一颗球就往教室外头衝去。 韩昊书一向不是帮忙抢球场那个,大概寧愿提着大包小包慢慢走去,也不想一个人佔整个大场子,毕竟在其他使用者看来多少有些观感差,反正总有人脸皮比较厚,丝毫不在意这些。 我背起几乎是空着的书包,和留校加油组的陈玥恩道了声等下见,然后走出教室。 才将里头手机抽出来、开机,白底黑字的简讯视窗闪现,寄件人上写的三字让我微笑。 「等下见,早点来。」 我加快了前进的脚步,嘴角幅度有上扬的跡象。 第六章 那曖昧,三部插曲 05 放学没多久,除了要留校打球的以外都特别快离开,平时就鲜少有人路过的花园此刻更是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尧嘉宸还没来。 这小小广场中央,马赛克拼贴的围墙圈起一块类似花圃的范围,丛生的绿叶像一颗颗毛茸茸的球,堆叠成金字塔的样子,顏色简单的常见花朵那之上缀着小巧的亮点,红白黄三色没有规律地分布,以草丛为围篱的十字道路上也舖散着些许落花和枝叶。 我脑海闪过昨天午休时覷见的那一幕—— 「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的声音那样清晰明确,掀起心上擂鼓般的跳动那样鲜明。 「学姐,心情很好?」这声音略带笑意,似棉絮般柔软,彷彿温柔繾綣,听来很是舒心。 我微敛笑容,朝他挥手,「感觉好久不见。」 「一週没有社团课吧。」长椅另一端,座位不再落空,人体的温度填满那处空气,「我有事跟你说,很重要。」 「嗯,你不就是为这事找……找我?」句子卡进了片段疑惑,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伸臂拥抱,「尧、尧嘉宸你吃错药啊?干嘛?」 没有应声。我挣扎着要脱离这暖和的人形玩偶,却为他下一句话愣怔。 他说,他要离开台湾了。 「我爸让我跟他去趟义大利……一趟短至五年、长则十年。」 我缓慢地眨眼,搞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能明显听出尧嘉宸的声音里出现几丝畏惧,柔软的棉絮像被抽丝剥茧,拉得松散,彷彿随时都会被轻拂而过的缕缕薰风携上,带走。 我顿时没了要推开这拥抱的想法。 他好像才开始学习飞行便被迫离巢的幼鸟,一身羽翼长得那样丰盈漂亮,却有着未见过世面的稚嫩脆弱。 离开熟悉环境,难免恐惧,何况是还没学会飞翔的鸟儿。 「怎么突然要你离开台湾……去义大利?」 「要我回去,在那里学琴。」 「回去?」 他退开身子,嘴角带笑。 「我在那里生活过很短的时间,小学三年级才来台湾。当初过来是因为那里没有爸妈信得过的人能帮忙照顾我,而现在……」那抹微弱的笑,苦涩扩散,「他们离婚了,我爸马上要再娶。 新的『妈妈』说要亲自照顾我,告诉我的理由是那边学习环境更好。」 我愣愣看着尧嘉宸的眼睛。 像被刷上一层又一层的灰朦,不似曾经如阳暖煦。 「你还好吗?」半晌,我只能拋出这四个字,毫无用处的安慰。 「不好。」 好像风都凝滞、空气都停止流动,不想捲走这一句怯懦。 不好,当然不好,要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也不会好。 还能说什么?好像再多任何一点都是沉重,好像只有沉默最适合这样的面对面。 谁能真正感同身受?至少不是我。 所以无从分担他的负面情绪,所以任何话语都会像轻佻的慰藉。 所以当风再次拂过发丝,当空气再次开始流动——我伸手,给予拥抱。 拥抱他的羽翼,与其脆弱。 这是第二首插曲,尧嘉宸即将离开。 第六章 那曖昧,三部插曲 06 「他说临时有事,不能留下来。我还以为韩昊书会第一个告诉你……」 和尧嘉宸道别,我加快脚步往球场去,班上同学们所在的那个球场上却寻不着韩昊书的身影,问了班上某个人才知道,他有事先走了。 「那还打吗?韩昊书走了。」 这话里调侃意味浓厚,我红了脸,故作忿然,用手里篮球往那男孩身上砸,「为什么不打?我跟韩昊书又不是连体婴,也不是因为他我才来。」 好吧,我承认,那天我比原定时间早离。 玩得汗水淋漓,与眾人道别后我离开学校。早就习惯有人在自己左侧,一个人踩着暮色回家的情景显得格外孤寂,时间像被这氛围给拉长了尾巴,好像走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回到家。 我将身上汗臭洗掉,湿漉的长发也吹得乾爽,家里除了吴阿姨和我以外别无他人,没有谈话声、没有电视机里名嘴呱噪,这个夜晚很静。 倒卧床上,我戴上单边耳机,设定让曲目无限循环,然后微微仰头,看着窗外。 星辰寥寥,月光不若前几日那样纯粹,几片乌黑的云朵始终在它周遭环绕,使得那洁白总是沾着几许灰霾。 像在一纸未乾的水墨画上以指尖随意抹过,刻意的留白被染上不该有的色彩。 不久,像应验这幕不甚美好的景象,倏地一道雷光点亮远处,轰隆雷声吓得我赶忙摀住耳朵,抖着身子将那扇大窗紧紧闭起,上锁。 一连串动作过后,哗啦的雨声骤响,即便房间隔音再好,还是未能完全阻止那声音窜进耳中。 至少减弱了雷声。 轻喘口气,我戴上另一边耳机,调大音效,让柔和的乐音在我耳里悠扬得更加张狂,完完全全掩盖了雷雨交加。 我不是从小就怕雷声,自奶奶过世那夜以后才这样。 每当落雷震耳欲聋,就彷彿那时奶奶掌心的冰冷攀附全身,一夜的无措盈满心口,残忍剥夺所有坚强和心脏跳动带来的暖意。 伴着耳边旋律,我啟口,轻声唱着歌,带上颤抖。 「曖昧让人受尽委屈找不到相爱的证据 何时该前进何时该放弃 连拥抱都没有勇气」 杨丞琳的《曖昧》轻声飘荡在耳际,歌曲或许真的有疗癒的效果,柔和的调子逐渐抚平我的颤抖,可是取而代之,一种闷闷的不安与阴鬱迅速蔓延。 哪里会去想,这首歌多符合我。 这一夜无梦,我甚至睡得比平常还要熟,但隔日起床后,好像有颗沉甸甸的石子压在心上似的,涌上的不祥预感越发浓厚。 让我稍稍宽心的,是在转角等到韩昊书时他脸上笑容的暖意。 好像一切不安都被他融化。 可我忘了,我始终如履薄冰。 冰,会被融化。而那之上的我将落入无垠大海。 ? 是日午后,午休过后。 天气实在太好了,好得惹人厌烦。电风扇运转的声音很烦、老师述着琐事的声音很烦、粉笔敲着黑板的声音很烦……都好烦。 摺成小小方形的便条纸落到桌上,好半晌我才将它拿起,掐在两手食指和拇指间,慢慢摊平纸面。 「心情不好?」 他的字跡变了。虽仍有着本来的凌乱,与曾经相比已算整齐得多。 「没有,只是想睡觉。」睏了,想睡了,不过累了,「我昨晚没睡好。」 第六章 那曖昧,三部插曲 07 我毫不迟疑地写下字句,这是最好的藉口。 沿着痕跡,纸片已被摺得整齐。伸手放向右边位上的前刻,我却再次将它翻开,一笔一划添上更多蓝色线条。 明明比平时更努力维持字体工整,为什么墨水留下的痕跡却似瑟瑟颤抖…… 韩昊书接过纸张、看过它,脸上的表情复杂而难以解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神情,却也不甚肯定他究竟该有怎么样的情绪——于是罢了,我不想猜了,真的很累。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我闭紧双目,一片近似于黑的色彩覆满视线。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喃方才写下的句子—— 「你和玥恩,恭喜。」 插曲三。 它如此轻易地,掩过了那首曖昧的柔和。 ? 我做梦了,一场我始终笑着的恶梦。 明明一向浅眠,却在学校这样吵杂的环境下沉睡,做了那样一场梦。 梦境里的天气与现在相去不远,云层很薄,炎炎夏日里的太阳火热,辣人眼睛、刺人皮肤,我却佇立在那阳光曝晒的前走廊上,没有再往前几步、进到相对阴凉的教室里头。 因为韩昊书在那,陈玥恩的面前。 女孩红着脸庞,那削弱了她平时几分倨傲之气,留下少女的甜。 我开头、你结尾,中间被那曖昧的两字插足。 班上其他人发出的呼声簇拥着他们,我却恶劣在心里叫嚣,不要答应、不要答应……我甚至有些自信,他不会点头的,不会。 可为什么大家笑着说恭喜;为什么她拥住了他,喜极而泣。 一切仿若一场奇异的魔术秀。 我被放入仅能容纳一人的长型棺木,棺版的冰冷彷彿渗透进入皮下组织,电流似的,跑遍全身。魔术师手中那一把又一把锐利的长剑宛如死神降临,毫无预警地穿透过箱上无数小洞、最后刺入我的肉身。 或深或浅的伤痕,留下或深或浅的疼。 哈? 什么? 脑袋难得刷白一片。 在我眼中,荒唐得只像场梦,然而刺着心上的错愕却是那样真实,让人没办法忘记它不久前才在现实发生。 梦能幸福得美好、能荒唐得糟糕,却不能承受疼痛刺激,真正的痛,只在现实——梦醒后的现实。 週末时待我那样宠溺的他、此时站在另一个女孩身旁,笑脸盈盈地接受眾人调侃的他。 都是一样的他。 多莫名? 没有学着狗血爱情剧的女主角、没有流着眼泪往外跑,我勾起故作的疑惑笑容,迈步进入气氛欢腾的教室,「怎么了?热闹成这样。」那笑容多么轻巧,这脚步却沉得像刚出泳池一样,不能习惯陆地的压力。 疼又如何?在眾人面前,我只能选择偽装成那音乐盒上美丽旋转的芭蕾娃娃,纵使被开肠剖肚也不会哭、不会闹,只能任人宰割且始终幸福地笑着的陶瓷娃娃。 「若菲你错过好戏了,韩昊书和玥恩原来是两情相悦!之前误会你和人家了,真对不起你们三个。」没事,不过再被补一刀,还是相较起来特别轻的一刀。 ——我想自己没办法做到毫不后悔地选择友情——这样的想法多么可笑。 什么选择?我哪有那资格。 第六章 那曖昧,三部插曲 08 曾经那自作多情的女孩,可笑极了。 梦里的上课鐘、现实的下课鐘同时响起。面前繽纷的色彩似块冰,逐渐融化在眼前,最终留下一片黑暗与在我眼眶、双臂覆了一层薄薄湿润的融水。 直至确定已将泪水抹尽,脸上看不出哭过的痕跡以后我才抬起头,装作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 像是你一直一直篤定的事情,突然在眼前大反盘……像是、像是电视剧最终回那样,明明坏人们一直很顺利地办的坏事,无论多么靠近成功了,仍会在一夕之间被主角所属的那一方全然推翻。 明明已经告诉过自己无数次:任何事都有转圜的馀地、任何事的可能性都不会是零。但还是被愚蠢的感性蒙蔽了眼睛,只觉不敢置信,连头脑都是一片混乱,好像大脑皱摺全搅在一块,最后化为疼痛。 下节体育课我没去,以贫血、头晕的理由到保健室去休息,让黎茗帮我和老师说了声。 是啊,黎茗。她刚好在我前座,不过方便,反正我想她再没理由陷害我了。 ? 保健室很凉,冷气轻吁着微风,吹散了夏日热气,空间甚至有着些许冷意。我平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腰处,刚刚还在发晕的脑袋现下只觉一片虚白。 其实我没说谎,贫血一直是从小到大都跟着我的病症,不过平时不常严重到让人昏得不能上课,顶多蹲下再站起或午休刚爬起来会不舒服些。 眼皮很沉,脑袋也很沉。虽然已无噁心的晕眩,阵阵的、或轻或重的沉仍在那,像削皮的刀子轻刮着脑内某处,实在挠人。 所以呀所以,自信这东西还是别轻易沾上的好。 太容易过度,变成了自恋、成了自作多情。 不知道几回铃响,我始终闔眼装睡,却一点不想再入梦乡。 护士阿姨几次来询问我装况,也都因为以为我熟睡而作罢,怕扰了休息。 有人再出现在床侧,已是放学。 「学姊?」来者何人?这问题没在我脑海转上两圈便有了解答,尧嘉宸的声音真的很特别,特别好听。 睁眼,适应用地眨了眨双目,午后阳光的弱芒打在眼前人略带忧愁的容顏,使其更似上帝精雕的鉅作。 我弱弱勾起一边唇角,抬手朝他挥了挥,「嗨,又见面了。」 「听说你躺了整整三节……感冒了?」尧嘉宸欲抬手探向我前额,细微的摇首动作让他作罢。支起身子,晕眩感再度攀上脑袋,我没拒绝他的搀扶,同时闭上眼睛让自己舒适些,「贫血,头晕。」喉咙很乾,发出的声音显得飘飘然,字字都像离手的气球,很快被风带走。 尧嘉宸叹了口气,好像有些许无奈藏在他眼底。 「昊书学长和玥——」「有水吗?我好渴。」我掐断那让人头疼的事实,抿抿下唇,看着他。 我不在乎他怎么得知那事,随便了。 又是一声叹息,「放学了,回教室拿吧。」 我又摇头,「我没在带水壶。」 「那去找台投币机吧。」我頷首,起身在他之后起步往门口走去。 第六章 那曖昧,三部插曲 09 铁门老旧,咿呀声响得刺耳,还吸着凉意的手臂接触到外面,空气又湿又热,使其变得略显黏腻,拂过枝椏的风也不能缓解,不能带来一丝半点舒爽沁心。 天气影响心理,心理影响生理,头又发疼了起来。 「谁的书包放在这里?」 「嗯?」我皱眉看着门边,墨绿的侧背包倚墙摆在米白餐袋前,熟悉的吊饰垂掛在前者的拉鍊上,一旁放着瓶身还沁着些微水珠的瓶装水。我以为是陈玥恩拿来的,长吁口气,上前蹲身背起书包、拎起餐袋和那水瓶,翻过里头的物品后更为确定这是自己的东西,「是我的,应该是玥恩拿来的。」 他神色微异,很快便又收回,几乎像是错觉,「喝水吧,走了。」 在他唇边绽放的笑容如此灿烂,灿烂得让人不愿去质疑其真假。 尧嘉宸陪我回家,听说顺路。 我不确定是不是实话,但似乎并没有太大差别。尧嘉宸不像是喜欢谈些流言蜚语的人,更懂得察言观色,走在他身边,莫名安心。 但也仅仅只是安心。 是心理上的,但只是浅层。 更深的什么,曾经覷见的似乎只有奶奶,和他……甚至连我都没办法掌握那把开啟门扉的钥匙。 但她已逝,而他,选择靠近另一个她的心了。 那锁似乎在渐渐生锈。 ? 手机日历上,红色线条框起写着「一」的格子。 七月一日,暑假开始。 这四个字代表的意义并没有多么特别,就只是闹鐘不会在平日里,太阳都还未昇起的时段发出噪响,仅此而已。 但今年有些微不同,那差别在于…… 他们在一起了。 是,这是差别之一。因为他们的故事在我们这个年级的大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他们的幸福,那样梦幻。 一场从友谊开始悄然萌芽的爱恋,公主不畏眾人目光的大胆告白;王子笑得甜蜜的点头接受。 多么令人称羡的一对佳偶、一则故事。 旁人以讹传讹的推敲臆测很快为它填上了中段的过程,他和她的每次并肩、每回相视而笑都成了之一情节,一句句的难怪、一句句自以为的恍然大悟,都在合理化这部童话的美好。 就连我的存在、曾和所谓「王子」靠得那样靠近的每个片段,都被解释成帮助两个朋友拉近距离的催化剂。 我知道那些不是事实,至少不全然是。 没有一件事能拥有绝对解答和真相,因为影响答案的因素实在有太多、太多,于是人们通常选择自己想相信的、自己认为最靠近真实的、自己最想要的结果。 我知道那些不是事实,至少我比那些谣言散佈者更靠近事件真相……但当那两人在眾人注视下、灿阳照耀下相拥的画面每每那样清晰浮现脑海,我只能接受,笑笑认同。 但总是会有累的一天、厌烦了点头的一天。到最后,我索性锁上收到交友邀请的功能、装作通讯软体出问题,隔绝所有再被人针对这事拷问的可能,一概不回覆。 我庆幸现在正值七月初,至少还能避到暑辅那时,拥有几週清静。 那么——我还好吗? 没有人朝我拋出这样的疑问,谁问都突兀,即便有人看出我们三人间关係特别,问出来也并不应该。 第六章 那曖昧,三部插曲 10 而唯一拥有问的权力的陈玥恩,更是成了最不该过问的那个。 她知道、我知道,那会让整件事变得矫情,包括我们两个之间由细线牵着的友谊。 也许因此,疼痛好像没有在我心上有过多停留。 没有人问,便不需要回答,那样我就能逃避去承认自己的不好、就还能无罣碍地想着:我很好。 就能当作不过做了一场太美的梦,醒来后的现实才是正常,只是相较之下的落差,让其成为我眼中恶梦般荒唐的存在。 我尝试用理性去包裹感性,不断扩大脑海中那沉淀后的思考——青春不是只有爱情、只有友情,我的人生不只有韩昊书和陈玥恩两人。 我不需要绕着他们的事转,不需要再放那么多的心思在他们身上。 要升国三了,把自己扔进书堆不是件难事。大部分的时候复习两年来所学的所有国英数自社,不过也看了很多那之外的读物,有轻松向的奇幻冒险向故事、也有知识性相较丰厚的各种书籍,但我就是不再翻开原来最喜欢的那些爱情小说。 情节惨澹,看了难受;情节美满,看了莫名噁心。 单看那焕然一新的书架就能察觉这改变。 我暂时不想细探那些关于感情的任何方面,那比任何一本书籍都要难以解释,永远不会有所谓正确解答。 渐入孟夏,暑期辅导的即将来临掀起脸书版上一波抱怨废文潮,我没跟上这莫名的潮流,但的确也抗拒这事件的到来。 不过抗拒也不能改变些什么,大部分时候,反而会感觉它的到来比什么都要快。 就是今天。 早晨,扎起马尾,垂落背脊上那些微过长的黑丝覆盖的范围带来些搔痒和闷躁,为这本就糟糕的早晨加上一个令人不甚厌烦的理由。 尽快找天剪头发,我在备忘录上添了笔事件。 而后转身下楼,终是要出门。 此刻手錶显示七点整。我有些不习惯地踩在安静的巷子内,袜袜又没有出来散步,好久没见到牠了。 好安静,安静得不寻常,却也熟悉。 这是我原本的上学时间,原本,不用等待谁的原本。 不用再傻傻站在转角处,等待谁的原本。 毕竟那个谁,已然不需要我的等待。 ? 那个谁今天迟到了。 八点二十分进教室,我在点名簿上纪录。 杜若菲,不要自以为。 他不是为了等待你在转角处现身。 ? 离开国中前最后一个暑假,在一次一次复习考和堆起来能比人高的讲义课本试卷中,恍然即逝。 尧嘉宸的离开无疑是一颗极大的震撼弹,才开学不到一週时间便在各年级教室里、言谈之间广传,影响力简直核弹级,我们班出班对这事顿时成了小巫见大巫里的前者,所有人的焦点轻易转移。 于我而言固然好,好得不得了。 处理开学那些琐碎小事好像已经成了一种熟能生巧的技能,这一次做起事来特别有条理、特别顺利,就连再度胜任班长也没有多么手忙脚乱,哪份资料该什么时候收、谁还没交出哪张同意书,在显得莫名清晰的脑袋里整整齐齐地排序。 第六章 那曖昧,三部插曲 11 效率和大堆的工作让时间在感觉上过得飞快,像谁画了一条长长的破折号,前一端的我们还在新课本、资料和同意书之间悠转;后端,马上衔接毕业旅行,三天两夜的首日就从下一次朝阳升起开始。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对于淡漠和假笑这两种情绪如此驾轻就熟的控制,还能若无其事地提出要加入陈玥恩和韩昊书两人所在那组别的意愿。 原来的三人行又一起笑了、一起并肩了,那样和谐,多好。 不过是美好得虚假了些,观感上甚好,那就好。 我想起一句歌词:是因为爱你我才选择表演,这种成全。 《演员》。这首歌连名字都很适合我。 走进我心里的他、了解我想法的她,在我心上的位置兴许还是有着高低之分,但都被归类在爱这个大标题之下。 因为爱,所以不论对于他或她,我想以我的方式,给予成全、给予祝福。 选择扛下营造虚假表面的痛苦,当个称职的演员,演完最后一场剧目。 名为青春的剧本,终章是毕业。 而最后一个跌宕情节,是这场毕业旅行。 小丑手中的气球飘扬、广场上围观游行的人潮、手中甜得发腻的霜淇淋,游乐园。 解说员的口沫横飞、学生们一致的吵闹不休、喀嚓喀嚓的手机快门声,工厂参观。 陈旧的红砖阶梯、坐在藤製摇椅上的老闆、欢声喧哗的游客交谈嘻闹,淡水老街。 我能记得的都是那些景、那些事,还有因为自始自终都扬着笑而深深烙印身上的疲惫。 累,但总算过了两天。 最后一日早上的行程在脚踏车道,榕树并排在车道两侧,有三两组人在阴影下骑着单车吹着风,面上微微的笑容看起来很享受。 小小突发状况,陈玥恩不会骑车。 挺扯的,但好像越来越多人没有点上这技能。 以为组上要上演甜蜜单车教学剧码,而自己很显然不会感兴趣,于是在和其他组员报备了几句后我便先跨上车、往前骑去了。 车道挺长,蜿蜿蜒蜒是有,还称不上崎嶇。林荫道自然比起点集合处满是阳光的空地要凉得多,虽比不上饭店冷气那样沁凉,但也别有一番舒适自然的凉爽。 我加快速度,行径的路段都没见多少人,骑在前面的其馀组别早就见不着车尾灯,压后的我们那组组员也还没跟上。 很好,安静、凉、轻松没压力——靠,谁突然超车? 「喂,喂喂!为什么煞车……啊!」从右侧斜直窜到我前方的那车影在眼前突然停下,双手按紧煞车才顺利止住车子前进,但那后座力之大,我惊叫,生理上的,现场放送高音版。 然后当前方那人回眸,我又叫了,心理上的,无声静音版。 鸟类噪啼,牠们在喧嚣。 抽离了速度,暑气未消全的空气热意被无限放大,变作一层透明薄膜,密实地将体温包覆其中,同时递来过多不必要的高温。 然而被加热烧腾的似乎不只皮肤表层。 仅仅只是他一个眼神的驻留,仍然能够如此轻易撼动我心底那扇门扉。 原来不是那锁生锈了。只是它,不愿意被所认可之人以外的谁给破开,所以用深棕的斑斑锈跡偽装,让人以为它坏了、打不开了,甚至没必要被打开了,再多的尝试也只是徒劳。 我不甘心的是,它连我也骗。 第六章 那曖昧,三部插曲 12 陈玥恩说得对,我实在不能理解自己,尤其是那颗偽装得太好的心。 「发呆?」韩昊书的手在不远处挥了挥,姿态很从容,毕竟他长腿一摆便能轻易撑起整台单车的平衡,哪像我还得紧握两边把手才能确保安全。 我实在不甘心。 「还不是你突然超车又煞车,还在六福村玩云霄飞车啊?」我瞪着眼睛,轻咬下唇,像是要憋住某些急欲奔腾的情绪。 吸气、吐气,冷静。 「你骑这么快干嘛?」顾左右而言他。 「你跟上来干嘛?」造样造句谁不会? 「笨蛋,我是组长,组员出状况我也要挨骂。」 好吧,这理由的确有些重量,我一时语塞,瞪着眼前高挑身影的视线顿时弱了不只一星半点。 接着再变成疑似傲娇的不服气。 莫约这转变有些滑稽,他轻笑出声,而最后连我也忍俊不禁。 再次开始踩动两边踏板,这次速度放缓了许多。 风再次驱散了熨烫着全身肌肤的炎热,这一次,舒心更胜。 「玥恩呢?」 「和其他不会骑单车的人一起,树下乘凉。」 「不陪她吗?」 「想骑车。」 她的确不是会任性要求男友拋下所有去陪伴自己的女孩。 但会让韩昊书和杜若菲有遇上的机率? 我皱眉,有些迟疑,即便再信任我这情敌的情商和品德也不会这么毫无防备才对……这是我的主观意识吗? 「最近尧嘉宸转学的事,你知道吗?」 我愣了一会儿,没想到韩昊书有天会这般淡定地提出这名字,和与其相关的话题。 「知道啊,暑假前几天他找我就是说这个。」我答得有些迟疑,语速特别慢,带些小心翼翼,「怎么突然问起尧嘉宸?」 疑惑,但韩昊书背对着我,骑在前方,没办法从他脸上神情找出蛛丝马跡。 始终不见他回应,我微微蹙起眉头,歛下眼角。 「你和他还有联络吗?」半晌,等来了声音,却不见回覆。韩昊书侧过头,视线与我覷着他的那道相撞。 我轻叹,「偶尔。他好像挺忙的,是去那里增强琴艺吧。」算了,不想说就不想说。 又是沉默。兔子都比你好沟通! 在他背后无声抱怨了几句,从难沟通说到莫名奇妙,省话哥上身的韩昊书总算不再维持惜字千金模式,「我们必赛谁先到终点?输的请饮料——喂,你也偷跑得太夸张!」 「再、见——又没人说什么时候开始。」 「文字游戏是这样玩的吗,回来重新开始。」 「谁理你,兵不厌诈!再说我好渴,走了,快点跟上。」 抱怨声浅藏笑意,人影还没追上,他的声音却已随风递入耳际,最终我还是放缓了速度,直到和韩昊书真正踩在同一直线上、准备好向前了,比赛再次展开。 笑闹声是背景音乐,一高一低的两种调性不断交错互融,和入的少许对话声量高扬,要是放在学校肯定被老师抓去大骂一顿,在林间道上飘荡回响却只像鸟羽轻扬,很快消失,好像被空气中的成分给分解,最后留下记忆喣暖。 至少这三天里,我终有一幕画面是真心笑着的,不是要顾谁的面子、不是要维持虚偽的表面和谐。 不是做为一个尽心出演的演员,只是,喜欢着身旁男孩的女孩。 第七章 那岔路,命中注定 01 模拟考、复习考、段考。 攻下会考炼狱魔王关卡前的三隻小boss。 认真谈论我的脑袋究竟好不好用?在课业这方面上答案是肯定的,我可以很骄傲地说,爸妈的确给我生了一个不唸书可惜的大脑,至少在背书方面真的较他人轻松得多。 记得国小毕业前段时间,我们班导说过,文科的解题就像迈入一片开放的丛林,给所有学生同样的出发点,让你在里头用着自己的方式前进,途中拾取不同的钥匙,在最后找到通往不同结局的大门并将其解锁;理科则是,给所有人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让你自己去寻找通往终点的门,也许不一定是同样入口,却始终会将你导向同样结局。 至今我也认为,文科不难,它单看是否愿意弯腰拾取、攀高摘取,当拥有越多钥匙,要开啟那扇通往解答的大门自然容易,要以所学、所记推出答案并不是太让人困扰的事;至今我也明白,理科有时难以理解,但在演算无数题目以后会发现,正解与无解,其实不过就是尝试与不尝试去寻找入口的差别。 诚而言之,国一、国二两年都是被我混着过的,认真读书的时间甚至只有考前那週末六日的两天,但自从国三前的暑假,依着这样的理念开始转移注意性质的奋发读书、好好使用父母给的这颗脑袋以后,校排榜单上前二的栏位里,杜若菲三个字成为了常客。 然而会如此,也是因为国中最后这一年的我的生活,除了读书以外的小事几乎无聊得空白。像在新开的文件档里复製贴上重复且无趣的数字、英文、极有文学价值的诗篇或小说,将他们相隔开的,只是随意键下的空格。 我会画画、会写书法、学过几年钢琴也练过不短时间的舞蹈,国小其中两年还当过学校合唱团的一员,为学校得到全市冠军的成绩。看起来多才多艺,好像生活就应该多采多姿,好像我永远不需要烦恼自己每分每秒的未来究竟该做什么,但事实是,不论哪一项兴趣都不是真的适合我、也没有哪一项厉害到能骄傲地拿出成绩给人看,于是在选择与同儕疏离,只留下最低限度的课业交流、公事公办以后的现在,我只知道我还会读书。 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有点像回到了国小那时的我,总是被同学说没存在感、被长辈称讚听话乖巧,纪录那些时光的沙漏里,无数粒子的流失都无声且寂寥。 其实不过是那个无意间伸手,撩拨浅浅水纹、导致水花溅起心动的人已经转身离开,一河波涛回归平静,如此而已。 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习惯了太好。 习惯仰望有人点缀星辰的夜空,习惯拥有触手可得的灿烂暖阳,却忘了它们的出现从不是应该。我忘了,我曾经拥有的天空多么平凡,白日里有几片白云飘然、阳光还能照亮我小小世界就已经很足够,要求再多都是逾矩。 不再想要逾矩,就不会再有锥心的惩罚了。 迎来会考的那个春末;迎来毕业的这个夏初。 它们递予一纸成绩、一方证书。 鸝歌骤响,典礼无数次彩排后首次、末次的正式演出,筹备再久,都让人想为它冠上一词突如其来。 以毕业生代表的身分信步走上舞台,浅浅的鞋跟与地板敲叩出的声音被眾人鼓掌掩过,那步伐中深藏的慌乱也能轻易忽略。 也许不仅仅因为要在千人的视线下演说,也是,真的要告别了。 韩昊书、陈玥恩。 我一向没有什么交心朋友,但这两个名字,会是毕业后最沉重的牵掛。 然而我从未后悔,没后悔曾经做出的所有决定、所有动作,和说过的所有言语。 第七章 那岔路,命中注定 02 「别紧张,像排演时那样。」 少年的嗓音摁下回忆播放的暂停键。迄今,他还是能轻易察觉我每一丝不稳重。 侧幕之后,观礼人、毕业生都看步道的地方,韩昊书回首,给我一抹笑容,如此坚定得让人安心。 脑里无数感人肺腑的致词语句,那样华美的词藻、长篇大论,敌不过这清浅一笑给我的动容。 眨眨发酸的双目,在司仪颂唸典礼下一流程的同时,我扬起唇角,一句秘密那样沉重,却被低喃的轻巧,像蜻蜓点水、一现曇花,倏地消失在清凉空气中。 我喜欢你。 但他这次,没有察觉。 我喜欢你。 我不奢求他听见我的声音,我知道,那是逾矩。 只是脱口以后,像将他层层封口的枷锁全数拆除,变得不再那般沉重,心上那样舒畅。 即使后来的我们不再相见,也不是那么遗憾。 即使。 ? 颓废着混过要半个夏季,高中暑期辅导就在旦夕。 没有在大考失常,试题内容也都在补习班复习的重点上,我考上自己的第一志愿。虽非所有人引颈期盼要上的全市最优秀高中,但也是一所据说资质极佳的学校,至少是两年前的我绝对没法想像自己能考上的高标准、至少是光穿上制服就能让旁人颇为惊叹的有名声。 横跨了一年的光阴,长发剪了又长、长了又剪的轮回目前停滞在刚剪完的阶段,及肩且正好能绑起简单马尾的长度。我们家的共同发型师一向是就职于美容院的表姐,每次要修发尾、剪瀏海、染发烫发都找她,而表姐这次少见的心血来潮,完完全全把我当成了活体实验模特儿,大费周章地带我到她们店里去,基本的修剪少不了,还顺便在发尾烫上了捲、将天生偏浅的发色染上墨般的乌黑,就连留得半长不短的流海也被改成中分,顺着颊侧弧度微微弯曲,长度落在下顎上面一些。 视线再次从手机萤幕移开,对上镜子里头那女孩双眼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认不出自己的感觉,只能说发型真的很重要。 总之,就面临陌生新环境前的大改造、整顿颓废生活的象徵而言,耗费了要三个小时的美容院模特儿体验算是大大成功。 新发型、新制服、新学校,多多少少让人有些紧张感,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同桌、会不会找到聊得来的朋友? 诸如此类的问题,在从没打听过究竟有谁和我考上同样学校的情况下更胜以往的多,像一颗又一颗的泡泡,飘盪在有着无际纯白背景的梦里,透明的圆中却混杂着几分忧然的蓝色调。 我究竟是希望有旧识在呢,抑或反之? 是希望某些过去的人事能延续,拖着长长的尾巴无限延长到未来,还是不想再与过往那段可称情场黑歷史的记忆有任何一点藕断丝连,用高中三年的空白来斩断连结? 我想我只希望他在,那层层涟漪的引动者在。 却不知道我想的,到底是不是我真实所望。 天气晴好,阳光普照,我牵着单车离开家里。高中较国中离家里远得多,第一天上学,对于我这个方向感和记路名的能力都不是太好的人来说,还是开个google导航吧。 从侧背包里抽出学校确认录取单和手机,两手间各夹着脚踏车两边把手和指路用具,我正以一种甚为艰难的姿势一心二用地一边键入学校名称、一边往前直行,无暇顾及週遭环境,差点要撞上转角另一头的路人。 第七章 那岔路,命中注定 03 那人还乗着脚踏车,幸好车速并不快,在撞到我以前就顺利停下。 不是很想尝试开学第一天就送医院啊…… 我轻点下头致歉,并没有对上那人的眼睛甚至颈部以上,视线只直直落在正前方那件设计与我身上制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男版衬衫。 第一秒迸出口的是道歉,第二秒脑袋里跑出要尾随人家到学校的念头,然后第三秒…… 「走路看路,暑辅第一天就想被送医院吗?」他的声音好耳熟、他的鞋子好眼熟,他身上的气息好熟悉。 ——即使后来的我们不再相见。 即使的可能性,原来真的不是百分百。 以为不可能、以为这个城市的学校有太多太多、以为不把和他的不可能说死很傻。 以为。 我不敢抬头,任由沉默在我们之间扩散、发酵,加热膨胀。 现在是什么情况? 韩昊书又和我同校吗? 我们俩这么快就再见了? 没能釐清半点情绪,我选择以滑稽的方式逃避现实。 「同学非常抱歉,如果没事找我我就先走了赶着上学!」说罢,我跨上脚踏车,没想方向是否正确就想驶离,「学校不在那方向,就说你是路痴。」 踏板还踩不满一圈,车子尾端被人生生扯住,前进不得、后退我不想,尷尬,最后还是只好勉为其难选择回头,「念在老同学的分上能带我去上课吗?」 顶着一颗乱糟糟的脑袋去面对弱点实在不优,下下策。 「谁刚刚还想跟『老同学』装不认识?」他一挑眉。 「我现在不是想跟老同学装熟了吗?」我眨眨眼。 「不要那眼神。」 「拜託……」 这画面和谐得有点吓人。 心上是飘然的喜悦,我还想和韩昊书如往常相处是无庸置疑,看来我对自己的心总算有一次正确解读。 但事实上,见了又能如何?我不知道。 近在眼前的他,不过像是倒映在河川中、池塘里的月亮,一切只是飘渺幻象,那远在天边无法触及的光明,才是实体。 远在眼前的你。今天回家绝对开单曲循环—— 「离得很近却远在眼前的你 有时我觉得你像站在远方」 干嘛总是满足我不该被实现的慾望? 干嘛总是把我和他拉得那么近…… 校门口人潮眾多,贴着分班表的白板前方更是,藉着韩昊书的身高优势,我们没在那人挤人太久。 而结果是……假若学校没有其他人叫杜若菲或韩昊书,我们同班迈入第六年。 不知道是心想事成还是心不想事成,我已经搞不懂老天爷到底为什么这样搞我、又打算搞到什么程度了。 他是数理绩优推甄上的,极少的理资生名额之一,几乎比上第一志愿要难,但对于拥有许多大赛冠军纪录的韩昊书来说十分简单。 拥有这层特殊身分、再加上他本就惹眼的外表,老师待他显然有些不同。 「资料填写完毕后麻烦班长下节课前拿来给老师签名再送去各处事,不知道在哪里的话都可以来问老师,导办很近,就在走廊右转到底……啊,同学们有问题也都儘管问,老师能解答的都会说。」 一连串的老师自我介绍、老师指派干部、老师发放资料后,第一节的课用这话做了结语。 班导是数学老师,看起来颇年轻,莫约大学毕业没多久,高高瘦瘦且身材也不错,但就是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和身上香水味有些令人不敢恭维。 好看是好看、香是香,但一点也不像个要在学校上课的老师,夜店大姐头的称号合适多了。 况且她那越过我,视线不断追着后方韩昊书的狼师神情实在让人印象奇糟,这才新生报到不过三小时,我已经为这学校加了极负分。 第七章 那岔路,命中注定 04 「这学校的师资都这样?」下课,我和韩昊书各捧一叠文件,才从导师办公室出来。 没事绝对不要进去导办。开着冷气的密闭空间里,五个女老师、五种不同香水气味縈绕,待在那里简直生不如死。 现在像从毒气室脱身,空气多么清新。 为什么我要是学艺股长…… 「大学校,老师多品质就杂了吧。」身侧那人推开学务处的门,冷气微风窜到外面,很凉,重点是不臭,「以后书包要放口罩。」 「你的确应该戴,看能不能降低一点她意淫这张脸的频率,那视线看着我这边的方向就足够吓人了。」想到方才上课情况就毛,我带上门的力道都重了几分。 对,吃醋,怎么了? 「气什么,我长这样怪我啊?」 「蓝顏祸水,错得离谱。」我作严肃貌,瞪了韩昊书一眼后便回过头以回纹针固定手中纸张。 馀光覷见他清浅一笑,眼神似乎在我脸上游移,目光如炬,像在研究着什么。 然后他伸出左手掐住我右颊,不轻不重的力道落在被冷气吹凉的柔软之上。 「干嘛?」我疑惑,侧头看向韩昊书,顺手将归类完毕的资料扔进绿色篮子。 「半斤八两。」 恍然三秒,大悟。 脸上些微的疼痛没了,可遗留下的热度还未能散去。 「上节课我至少被五个男的问了三次和你什么关係……干嘛脸红?」他脸上浮现戏謔之意,适才的认真自然不復在。 等等,认真自然? 脸上又热了几分,铁定很红。 「我、你……我哪里……」大脑抽筋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不听使唤。 放弃嘴上反驳,我弱弱地瞪视眼前笑得灿烂的少年,转身推门就走。 「又气什么,我在夸你。」 「有人笑得这么不诚恳在夸人的吗?」 「我刚才很认真啊。」 「看不出来。」我朝斜后方一瞥,在那的韩昊书笑意极盛,摆在阳光底下更是副很美的景象,然现下的我却只想怪罪他太过不经意的夸奖。 「怎么想到换发型?」莫约是察觉我眼中怒气太沉,他一转话锋,连笑意都软了些、暖了些。 手上轻揉我发丝的动作那样自然,彷彿早已习惯。 我一怔,差点忘记怎么发声。 「没为什么,突然想到。」话音很闷,像一颗被垂直拋入池塘的石头,很快沉入水底,但兴许能被误解为往常那样仰怒的声调。我皱眉,拍开他右手,似若闹着脾气的孩子,一如既往。 这是只对韩昊书的惯性撒娇,这是我们曾经的亲暱。 为什么曾经还能变成如今…… 为什么你好像,又在朝我走近。 足音,会骗人吗? ? 还有一个旧识与我们同校、同班。 他叫陈宇非,是我和韩昊书国小高年级时的同班同学,据说家里非常有钱,因此成为当时班上一个眾人追捧、讨好的对象。 我和他一点也不熟,五、六年级的两个年头和陈宇非的交流甚至不多于和韩昊书的,会知道这人是国小同学也不过因为他们两个男生聊起来的时候,我正好就在旁边。 「你是当年那个超级阴沉的女生?杜若菲?」啊,这是他朝我说的第一句话,没礼貌的实话,还好我的名字特别,至少他还记得要叫我什么。 「你现在变得挺漂亮的,和国小那时差超多。」我这是该高兴我似乎真变漂亮了,还是难过我以前丑啊? 「和昊书在一起?」前两句还能笑笑带过,这…… 「不是,她的女友是别人,比我漂亮好几倍的校花级人物。」我笑得比方才更为灿烂。 这话真说出口,意外轻巧。 却是带着羽毛的锐利箭矢。 痛什么?不过弓箭轻轻划开伤口,哪有当时利剑直穿心脏那般的疼? 第七章 那岔路,命中注定 05 陈宇非轻笑,对这话题还有延续的想望,右手搭上韩昊书的肩膀,「谁啊?也是我们国小的?」 我做好举起盾牌挡刀的准备了。 如是想着,哪知道当事人竟一昧摇首,唇畔携笑—— 「没有,我现在单身。」 ……他们什么时候分手了? 「你和玥恩分手了?」我微微睁大眼,忘了陈宇非的存在,全然未有将任何一分情绪隐藏。 走廊很吵,喧嚣却窜不进我耳际,盖不过韩昊书刚才淡然道出的事实。 他点头,笑容挟些疑惑,「那时候不是全班都知道了?」 不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总算想起要歛下过多的激动,我左右摇了摇头,故作自嘲地笑,「我那时和八卦无缘吧,国三时间都拿去读书了,简直变一个巨无霸书呆子,哈哈。」 好像被加上了尷尬滤镜。 幸好还有陈宇非在场打哈哈,让这画面不至于不和谐。 我不知道脑袋里混了些什么,只是,很复杂。 暑辅首日,简直能拍一部有心脏復甦功能的短剧——虽然似乎只对我有用就是。 中午就放学的一天,起讫点和出发时间都相同,我和韩昊书不一起回家好像比反之而行更奇怪。怀着这样的想法,在整理好书包后我并未立时离开,站在位上等待后座那人。 一起回家,多久没有这样了? 好像这一年拉远的距离,全在一天内拉回了原本。 然而眼前的他的模样,却又非原本那样清明。彷彿中间横了一面雾化玻璃,即便再想用水抹去上头迷濛,都只会是徒劳。 风轻云净。入了巷口,我跨下单车,安静走在温度极高的黑色柏油路上,书包和刚刚买好的午餐都丢在脚踏车前篮里,食物香味淡淡的,在难得颇为舒适的夏季空气中飘荡。 返家仍会经过那条袜袜会出没的小巷,即便牵着脚踏车,我还是习惯进到这里以后只用步行。 真的很久没有见到牠。 所以我希望放慢步伐行走,在巷里停留得久些,让见到灰猫的机率高些。 「怎么不骑车,不是比较快吗?」没有多久,韩昊书在我前方煞车,回首覷向我。 「我车技不好,在巷子里骑怕不小心撞人。」 他一挑眉,「车技不好?」 好吧,说谎不打草稿,毕旅那天比赛还是我赢呢。 我想着如何装傻最有说服力,已见韩昊书跨下车子,缓慢地往前走着,为靠近墙垣那侧留了空位。 「喵——」才要跟上前,猫叫声突兀响起。 我呀然,抬首看向水泥墙上毛茸的小生物,一身浅灰和四脚上低浅的白毛袜子,就连那姿态中的慵懒都似曾相识,不是袜袜是谁? 「袜袜?」我啟口,声音和另一道男声重叠。微调视线才发觉有人也一脸惊喜。 目光相对,撞见他眼底浅藏的笑意盈盈,「你也是在等牠吧?」 微暖的气息,透过熨在玻璃对侧的掌心递来,而我伸手,隔着模糊且略带沙意的墙面覆上指尖。 「也?」掌心在猫咪头上挲摩,我不经意地发问。 「很久没看见牠了,希望在巷子里待得久一点会出现。」 掌心重叠了,气息重叠了。 想法重叠了。 毛茸的触感挠着皮肤,微痒却舒服,杳无人烟的巷弄里头只剩小猫婴儿似的叫声,片刻,灰白的身子轻盈一跃,前脚与后脚相继落地,牠四肢底部的纯白花纹与墨色柏油形成对比。 猫咪侧头轻蹭前方那人的踝处,细长柔软的尾巴若有似无地在我腿上搔痒。 娇小身躯像一道灰色桥樑,衔在我和韩昊书中央。 第七章 那岔路,命中注定 06 彷彿梦囈,我朝着眼中漾着无尽柔和的他低声提问,「你和玥恩,什么时候分手的?为什么?」声若寒蝉,但他微愣的笑眼证明话音正确传达。 我没能辨明那愣怔中夹杂的其馀情绪。 「国三第一个学期,刚开学的时候。」 「她提的。对我而言分手和喜欢一个人一样,不需要原因。」 即便他选择淡然以对,沉黑眸底的疼却清晰可见。 那双眼睛看着我,真正意义上的看着我这个人…… 是杜若菲,不是陈玥恩。 为什么、为什么—— 「若菲?」不是少年的嗓音。稍远的距离,身材微胖的妇人轻唤,「阿姨正好有事找你和你妈妈,家里方便打扰一下吗?」 是袜袜的主人,应该说,袜袜主人家的人。 我扬起虚假的笑容,「可以,妈晚点会回家。」 馀光探见韩昊书站起身子。 玻璃对面,那掌心瞬间将温暖从我视线抽离。 「明天见,我会在转角。」他落下话音,背过身子离去。 第二次,我望着他的頎长背影越变越小。曾经怀揣他走入心上的温暖;如今冰冷的不安将我包围。 韩昊书,你到底离我多远,又是多近? 袜袜真正的主人辞世了。 昨天,享年八十五岁。 妇人希望我们家能收养袜袜,因为他们一家人对牠的养育始终只是出于义务,而袜袜又从来只愿接近我和那位已然离去的老主人。 并非家里做决定的角色,我只能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静静听着妇人道出前因后果,紧紧拥抱着袜袜温软的身子。 假如爸爸不答应,牠还能去哪? 世界上有多少流浪猫狗就是曾经拥有主人疼爱,却因各种各样的理由被拋弃在黑夜中,无助地缩着身子躲在纸箱角落,风吹雨淋,或甚至连命都难保。 「爸,让牠留下好不好?饲料钱我能去找打工赚,而且也没有其他地方能收留牠了不是吗?」待到家里客厅只剩自己、爸和得到暂时驻留权的袜袜,我才啟口。 「重点不是饲料钱,爸还养不起一隻猫吗?」他摇头,轻叹口气,「我没说不能养牠。明天问问你吴阿姨愿不愿意帮忙照顾,她同意了就留下吧。」 我默然点头,垂首覷着怀中生物已熟睡,安心发出呼嚕声响。 「但要是你不好好照顾就免谈,不要麻烦人家辛苦照顾还让猫过得不好,那不如我去找想养宠物的朋友帮忙,这养宠物啊最重视……没礼貌,跑那么快干嘛?」见老爸又要开始长篇大论,我赶紧抱着袜袜拔腿逃离现场,「放心放心,我绝对把猫照顾得比自己还好,晚安!」 「这孩子,顾好自己重要!早点睡。」 我想自己现在这样喜欢袜袜,或许多少有些是因为韩昊书。 牠是我和他之间的一道桥樑,是我们共同的曾经里,不可或缺的角色。 ? 吴阿姨很爽快地同意了早上帮忙照顾袜袜的请求。 这样的好消息几乎让我忘了昨日和某人尷尬的分别。一早牵起单车,我雀跃无比地踩着几乎称得上是蹦跳的步伐、在转角处看见背倚着墙角的韩昊书后,很顺势地举手和他道早安,笑容灿烂至极。 第七章 那岔路,命中注定 07 当意识到自己不论举止还是语气都过度欢欣自然已经来不及,幸而某人除了笑得比较夸张些以外,非但没有了昨日的阴鬱,还连一点对我这态度的负面评价都没有。 「到底什么事能让你这么开心?」被我恼羞瞪视许久,他总算稍微歛了歛笑,和我等速骑着车往学校前进。 「袜袜本来的主人过世了……你那什么眼神,我还没说完。」 「好,抱歉,你继续。」他又笑,摇摇头,神色看似有些无奈。 无奈什么?奇怪。 「牠的主人过世了,本来养着牠的那家人又没有继续帮忙照顾的意愿,知道我和袜袜关係好,昨天才来问我们家愿不愿意收养,总之结果就是,袜袜以后住我们家了。」我稍显得意地一笑,朝韩昊书的方向一瞥,对上他眼底的柔和。 好像遇上和袜袜有关的事,他都会露出这神情。 有没有主人和猫吃醋的卦啊? 「需要帮忙照顾可以找我,其实我妈也挺爱猫的。」 「要看猫可以找我,不过我家最近开始收门票了,进来一次收你一九九九就好——喂,不要一言不合就把人头发弄乱行吗?」 「你可以再敛财一点。」这人总能笑得既欠扁又让人扁不下去! 「再废话要迟到了。」 「现在在废话的是谁啊?」 他抬手,食指指向我,还真不再开口说话,踩着脚上踏板的速度却骤然加快。 第二届单车赛不怎么盛大地开了幕。这回鹿死谁手?似乎与开场如何一样并不重要。 莫约十五分鐘的路程硬生生被缩成五分鐘。总算到了教室门口,飆完车又拔足狂奔所致,不只双腿痠得发疼,连换气喘息都狼狈至极,我开始后悔早上没先绑好头发再出门。 「我、我下次绝对……不跟你比什么骑车、什么赛跑了,累死人。」我一手叉腰,一手扶在桌面上,随意将书包扔在椅子上,努力汲取空气呼吸。 「无限支持永久休战。」没好到哪去,韩昊书满头大汗地坐在位上,举高水壶就是一波灌水,「你……一个女生的体力到底怎么那么好?」 「我妈是排球教练,从小就带我每天去公园慢跑、骑车,呼……说完一句话怎么那么难?」 「等等,你妈是排球教练你排球还考不及格?」 「我的球类运动天份遗传我爸不行吗?不要提那黑歷史。」 几句对话调适,吐息回覆平缓,换言之就是总算有心思打量彼此一伸狼狈,于是当对话落下句点,视线相对,然后便是一阵发笑。 被风狠心扫乱而翘起的短发、金乌热情拥抱导致的汗水淋漓、方才只顾灌下大口饮水而不小心濡湿的制服领口……这大概是我见过最狼狈的韩昊书。 「你们这么快就和好啦?」声音略显突兀,出自伸臂搭上韩昊书肩头的陈宇非。 我眨眨双目,笑得太过而泛上眼角的些微湿润少了些,「什么和好?我们什么时候吵架了?」这是真忘了。 「昨天下课啊,说到你和前女友分手但你不知道之类的,气氛乾得跟……跟现在一样。」他自顾自开起话题,一手时指随着说话内容再韩昊书和我之间游移,「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和好不是说开了啊?」 说开的定义是什么? 问了问题、也得到了回答,却更是疑惑、连氛围都变得尷尬,能叫说开吗? 我笑得很乾,「我们从头到尾都没吵架。」 声音又和他重叠,默契来得过度频繁。 第七章 那岔路,命中注定 08 老实说这回答似是而非,我也不明白我和韩昊书到底是不是吵架了……毕竟哪有人吵架这么平静?我想这状况连冷战也称不上,而且绝对比能轻易言明的前面两者都难解决。 吵架道歉就好、冷战开口便罢,但在灰色地带的现在这情况该怎么处理还是未知。 「哈哈,看你们这么有默契也的确不像吵架了,嗯,不用理我,你们继续。」陈宇非自带退场特效,举起右手三指假作代表尷尬的黑线,很假,但娱乐效果不错,至少让我有了笑声,让空气还能流动,并非寂沉的凝滞。 我并不想继续这样。 感情最怕拖延。时间线拉得越长,就有越多空间能放进其他不必要的事物,当那些不必要越积越多,感情自然会失真。 迂回战还是投直球?很想选前者,但恐怕后者更符合从根本解决的需求。 绝对得要釜底抽薪。 「我们是不是应该谈谈?」放学,巷内。很热,很安静,我的声音落得清晰。 韩昊书侧身覷向我,神情似是有些疑惑,「谈?」 我点头,少见的语气坚定,「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要谈些什么……但很明显哪里怪怪的不是吗?」 他轻吁口气,眼底的惑然由浓转淡,变作澄明的豁然。 一頷首,我们再度起步,迄点是—— 我家。 方一开门便绕上踝边的暖意再熟悉不过,猫咪身上的灰毛经过梳理看着乾净许多,琥珀色瞳孔透着与昨日里不同的愜意安心。 或许牠也明白自己的居处已然落定,不必流离失所。 「帮牠洗澡了?」韩昊书抬手,理顺猫毛的动作轻柔无比,儼然是个宠女成痴的爸爸样。 对猫比对人还温柔……这不是重点。 「若菲?回来啦?」吴阿姨身上穿着围裙,正以抹布拭去双手微湿,愣然睁眼,看到怀里抱着袜袜、有礼地頷首微笑的韩昊书,「同学要来怎么不早跟阿姨说呢,要在哪坐坐?家里还有昨天做的蛋糕……啊,要不要青草茶?」 「房间。他、他来做作业而已,什么都不用。」匆匆落下句子,抱过某人怀里的毛团后直线往楼梯方向前进,「走啊,你要在门口罚站啊?鞋子脱好摆旁边。」 家里开着空调,很凉快,只有由楼梯边那面落地窗洒入的热气格格不入。 视线中,朴素简单的白制服衬得上头一张笑顏更加夺目,灿如金阳;没穿上外出鞋,只有一双黑色短袜包覆的脚掌在木质地板上轻踩着步伐往前。 再看到吴阿姨眼底闪过的狡黠和摸索着口袋的举动,我已经开始后悔选择家里进行所谓「谈谈」了。 我稍稍环紧双臂,鼻尖轻蹭怀里柔软的温煦,同时听见一声安慰似的嚶嚀。 好,至少还有袜袜这护身符。 上楼,开门,关门,最后按下冷气开关,嗶嗶两声电子音生生敲断沉默的延续。 落座床沿,我抄起口袋里的手机,传送了不准吴阿姨告知爸妈此事的讯息。 第七章 那岔路,命中注定 09 欲盖弥彰?我当初还真没想到这成语。 完成所有事前准备,我轻吁口气,转过身,微楞地看着眼前男孩玩起小猫。 「你和玥恩,发生过什么吗?」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来只像好奇询问,詮释一个关心朋友恋爱故事的女孩角色,「吵架?冷战?」 韩昊书勾唇笑了。 「没那么复杂……不对,应该是比那要复杂得多,但的确是在说开的情况下结束交往。」结束交往,四个字在他口中彷彿在谈论一纸契约的终结,是白纸黑字,是完全的理性。 但他脸上神情的复杂,却在嚷着不理性,全然反之。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事会是我和你之间的矛盾。」那双被阳光染上微弱金芒的黑眸深邃,之中映出的我如此模糊。 模糊不清。像我从来摸不清他的心绪,永远只能在那片深若无底的黑色夜空中迷失方向。 我连自己都不了解了,还能怎么去解读他? 思考伴随好半晌的沉默,连袜袜都很配合地不发声。 「因为连你们发生这么大的事我都不知道,」吸气、吐气,「好像不论你或玥恩都离我好远。」 「好像我什么都不明白、好像我开始后悔当初为了读书与你们疏离、好像……好像就因为那一年的疏离,什么都不是我认识的那样了。」 因为那一年的疏离,我以为真正的王子和公主会一起走到幸福快乐的从此以后。 因为那一年的疏离,我以为永远不能再和韩昊书变成原来那样。 因为那一年的疏离,我以为自己做好了和曾经的一切告别的准备。 但真的全都只是我以为,而这似乎也因为那一年的疏离。 当它们全被推翻,即便事实真相于我而言都是好的,我却开始害怕一切都是带着棉花外表的锐利刀剑,害怕我若再次毫无防备的伸手触碰,又会换来鲜血淋漓。 我不想当个会中两次相同陷阱的傻瓜,或甚至曾经那个任人宰割还得勾起嘴角微笑的玩偶,所以我不能坦然接受事实、所以我想弄清所有不明白、所以问了韩昊书似乎不想提起的过往。 所以我们尷尬、矛盾。 我笑了,「现在想想,其实只是因为我自己害怕、因为我想知道,所以不顾你是否愿意提起就逕自发问……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对不起。」 人会因为难过而哭、生气而哭,也会喜极而泣。 但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哭什么。 明明感觉不到难过、也没有生气,眼眶就是不断涌出水气,落在手背上的湿润就是那样明显。 我以手遮住眼睛,让靠得太近而近似于黑的色彩覆满视线,失去视觉,无论双耳所闻、肌肤所触,亦或其馀感官传递给大脑的资讯都要更多、更完整。 啜泣的细微、眼泪的冰冷,猫的柔叫声和绕上脚踝的兽毛细软。 熟悉的人的味道、从未如此靠近的温度。 拥抱,令人安心的气息从四周笼罩,渐渐往中心扩散。掌心温热熨烫着包裹后脑的发丝,只是轻抚却远递至心口,引起骚动。 被眼泪濡湿的双手手背下意识移开对视线的遮蔽,本应刺目的光线却不甚扎眼,目光所及只有被昏暗染上浅灰阴影的纯白衬衫。 「怕什么,我不是就在这吗?」耳畔低声沉重的呢喃和入柔意,一方稳重、一方轻慢,衝突却不违和。 第七章 那岔路,命中注定 10 我伸手轻扯住他衣服一角。 怕,害怕。也许我的想法从来就不是复杂,只是过于简单而让人疑惑其中是否掺杂更多的其他。 其实不过两字害怕。 潸然不再,啜泣仍是止不住。即便空间陷入沉默胶着,那哭泣后留下的馀音。始终清晰回响着。 光想如何掐停这声音就够费心力了,根本顾不得距离过近的羞怯——何况是在馀光瞄见门口有人的情况下。 冷静,没事,冷静。 没挣离韩昊书的怀抱,视线掠过他肩头、对上门外女子莫名闪闪发亮的眼睛,我叫道:「姐!不是你现在脑袋想的那……」 砰一声,门在我眼前被甩上。 为什么我有种小三被抓姦在床的既视感? 轻叹,我微调视线,对上韩昊书就在近处的双目,冷气房里很安静,却无半分情意繾綣的味道。 他笑了,很没良心的嘻嘻笑笑,我没忍住往他腿上踹一脚,竟换来更大声的笑,某人没有一点要克制的意思。 「你可以滚回家了!」总算意识到距离过近的羞赧加上恼羞,我又朝那双长腿狠狠踢了几下,眼前人却一身从容,纹风不动,与我之间的距离甚至有被拉近的趋势。 不同于自己的温度、气息缓慢而几不可察地变得越发浓厚,比方才拥抱的突如其来更让人心慌。 半句疑问都来不及拋出,被人刻意压低的微哑嗓音和吐息已在耳畔轻挠。 「机会教育,」好近。「让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异性进房间,叫做引狼入室。」 「这……这我知道!」随意抓起床上某隻大型玩偶朝他脸上丢,无预警的一击总算让韩昊书后退了两步,顺利挥散四周突然掺上了粉色的空气氛围,「以后你求我都不让你进来了,每次都出麻烦事,还要和我姐解释。」 他又笑,摇摇头后背起扔在一旁的书包,低身顺了顺一旁灰猫的短毛后又转身往我头上胡乱挠了一把,这人才总算离开我家。 还是在姐姐和吴阿姨的挥手目送下,唉,铁定解释到半夜都没用。 「没要我别跟老爸老妈说……你是打算大方认爱了啊?」送走韩昊书后不到一分鐘,姐再次自动省略敲门步骤,跑到我房里头。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早下班?」我叹气,侧过头看向身后女子。明明大我十岁还像个中二小少女一样,真是不枉杜若然这个梦幻无比的名字。 「商业机密,我不出卖好伙伴的。」很好,显然是吴阿姨跟我玩了一次文字游戏。 不要告诉爸妈不等于可以告诉姐姐好嘛! 「那男孩挺帅的,身高身材好像也都不差啊,怎么就看上你呢?」 「有人这样损自己妹妹的吗?而且我们不是那种关係,想太多。」 「都抱成那样了还没有关係,你姐眼睛还没瞎。」说着,一双纤长的手十分顺势地环上我肩膀,「抱」这个字被蓄意拉长,像团延烧的火在耳边燃起热度。 不久前还縈绕耳边的低嗓、比自己高一些的温度、带笑的眼那样靠近……我明天还能好好上学吗? 火在延烧,莫名顺便地烧起了另一方面的火大。 「杜若然你可以滚回房间去了!」我掰开她绕在我胸前的双臂,怒瞪着下了驱逐令,「再那眼神也没用,清者自清,你要乱想回自己房间去想。」 「走就走,气什么?」摆摆手,她仍是一脸兴味,「你说这话真是没说服力到一个极致,照照镜子吧!」 话落,开关门的声音起落,房里总算回归安静。 总算。 然我并没有抬首探向梳妆台的大面玻璃,不用照镜子也知道,铁定是红透。 第八章 那勇气,再去相信 01 天气晴好——的相反。 暑期辅导结束后,一週假期起讫飞快。正式开学的首日恰临颱风,风大雨也大,却迟迟不见新闻跑灯出现我们城市停班课的通知。 不知该说无奈还是庆幸,我还是要去学校,不过是顶着风雨、在老爸护送下。 坐在黑色轿车上,我以手支頷,肘部轻倚着车窗窗沿,愣愣地近看攀附玻璃上的点水珠。它们有大有小,不时有些位置偏上的太重而似溜滑梯般迅速下坠,留下一道近乎乾涸的细流,须臾便见它和其他水滴合成更大雨渍。 明明开车不用十分鐘能到,感觉却像过了半小时。 一週没见,终于开学了也不能一起上学啊…… 唉,这什么少女烦恼。 感叹间,窗外景色已停滞,斜视可见校园门口半啟的大门。时间还很早,不是大部分学生的上学时间,所以即使是早时最热闹的大门前仍称不上车水马龙,甚至可算人烟稀少。 「晚上家里只有吴阿姨,补习班下课后自己回家,到了打个电话给你妈,不要在外头乱晃。伞和钥匙都带了吗?」解开安全带,下车前的叮嚀让我垂首在书包里翻看了一阵。触及成串的金属,拨弄并使其发出细微脆响后点头,确认完毕。 我挥挥早拿在手里的摺叠雨伞,「都带了,掰掰。」将车门微敞,我撑开伞并弯身下车,而后又一次朝驾驶座挥手。 步伐调得缓慢,我努力让自己全身维持在半弧形的保护下。 我不喜欢下雨,却非因为雨本身的性质,例如潮湿、声音之类,而是雨声通常伴雷,而两者交织,总让我想起曾经某夜雷雨交加,乌云几乎掩去所有月光朦胧温和。 不是好的曾经。 并非没有当过第一个到教室的人,但难得来这么一次还是挺新鲜。 负责开门的人还没来、门自然也还没开,窗户也都是上着锁的,我只得走向一旁不远处的小楼梯,落座其上,一边戴上书包里的耳机、轻哼曲调,一边抽出新买的奇幻爱情小说,并未立时翻开内文阅读。 奇幻爱情。前几日在排行榜看见,无意间放入网路书局的购物车里,又下意识混在几本成套翻译小说中,下了订单。 白发的男人一双红眸深邃,穠纤合度的身材比例、略显苍白的肤色稍显衝突,却又搭配出一种别样的协调,最引人注目的不过那张极为完美的俊庞,和与怀中浅紫色礼服着身的女子对视的眼神,那样深情。 多久没捧着绘有这种封面的小说了?莫名彆扭,可又让我特别期待故事内容。 从简介看来感觉是挺普通的背景设定,男主角是长生不死、长相英俊、能力极强的吸血鬼族王子,而女主角则是小镇里一名单纯善良且长相出眾的农家女子。 迅速看完书背后几行标楷字,我总算翻开故事序章。两人初相遇是在某天,女主角上山寻找村庄里一个走失的女孩,在深山林里一番搜查后总算找到所寻之人,却是见到女孩被浑身染血的男子护在怀中、过度惊吓而昏迷的一幕。 少女上前想查看男人和女孩伤势如何,在终于将前者唤醒的下一秒鐘,却突然听见后方传来野兽低吼,危险的气息在三人和群兽间瀰漫—— 第八章 那勇气,再去相信 02 「你在看什么?」情节紧张。才要揭过书页,砸到头上的一句疑问让我仰首,还沉溺在书中情境,突然被人给打断不甚开心,我微微皱眉,对上陈宇非眼神里的讶然,「你也在看这本书?」 看他视线只在书本封面之上、神情挺兴奋,我松了松眉心,点头,「才刚开始看。你看过?」我摘下耳机,按停手机歌单循环播放,而后随手将书腰当作书籤,闔上封面。 「嗯。这作者架构的世界观很特别又完整,越看到后面、瞭解得越多就越有趣,不过最吸引人的还是他对打斗场景的描述,怎么说呢,就是很能让人身歷其境吧。」看来他真的挺爱这书。我乾笑着,随意回应,「我以为男生都对这类书没兴趣。」「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很套路、专攻少女市场的那种只有轰轰烈烈、真爱无敌的故事,要不是上礼拜在家里间得发慌,又刚好看到这书被我妹放在书桌上,我也不会翻开来看,还一看就停不下来了,只用一天看完全部,还去网上下订了限量的番外册,啊,到时候你要看能跟我借,听说有人刻意抢了很多本,再像卖黄牛那样放上网,都是原价翻倍的价格起跳!」这说话时的眼神说有多兴奋就有多兴奋,即便实在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我仍乾乾地笑,不时点头佯装了然,至多应个几句「是啊?」、「是喔!」,尽量让场面不趋于尷尬。 将手中所有东西放入包包里,我起身,和负责开门的陈宇非一起进了教室,虽然这想法挺坏,但应付他拋出的话题实在挺累人。 或许有部分原因是我仍不怎么习惯高中版的陈宇非。 积极接近、话多、外向又开朗,哪还有国小那时和他说句话都要看大少爷脸色的跩样? 时间真能改变很多事啊。 ? 还没开始上正课,一整天下来理应挺轻松,始终下着雨的阴冷天气却让人莫名慵懒、嗜睡。 除了天气糟得过分的午休时段。 彼时鐘声响毕,熄了班上的灯后没多久时间,窗外雨点骤然变大,落雷也跟着肆无忌惮,刺眼白光闪了又暗、震耳雷鸣起了又落,频率极为紧凑。 我听不见班上同学开始抱怨为何政府没下停课通知;听不见风纪嚷着全班安静;听不见风声呼啸……只有雷声。 在一群吵闹着、欢呼着朝窗口靠近,发疯一样为淋到雨水潮湿而感到有趣的少年少女中,只有我抖着身子缩在座位,紧紧摀住双耳。 我还是怕打雷,很怕。 一年半载过去,未有半点因为习惯而变得更能接受。每当声声震耳的轰隆巨响从遥远天边打下,依然会带起我全身颤抖,伴随凉意覆上皮肤、渗入心脏。 右手放开在一边耳上设下的微弱防备,往抽屉里探去,想找出手机和随身耳机。 顾不得是否违规,我只想到音乐能掩盖窗外传来的声响,停止心上惧怕的涟漪继续扩大。 过于急躁而胡乱的翻找,使我经过一番努力仍没能将所寻之物放入手中,放弃,最后只得再次以双手做出最阳春的抵御,祈祷雷声尽快止息——未料腕上突来力道,将我双手掌心和耳朵隔开距离,施力温柔而不容抗拒。来不及反抗,须臾,一首不甚熟悉的英文歌曲带着过大音量现身,音符集中往耳内一点窜入。 刺耳,却妥妥盖住了雷雨声。 第八章 那勇气,再去相信 03 「还好吗?」 我听不见韩昊书发出的话音,但放慢的语速让人能轻易从嘴型和眼神解读言中之意。 我点头。双手还在微微发颤,心上感觉到的却已不是冰冷。 掌心抚上后脑的微热在扩散,沉黑眸色里染上的暖意也涌上心头。 「睡觉吧,醒了雷就停了。」 再点头。半蹲在座位左侧的人影起身回位,而我侧过身,面向教室正前方,将双臂交叠、趴下。垂落的黑色长发正好成了耳上深灰色耳机最好的保护色。 歌单里似乎都是外文曲目,对我而言很是陌生,不熟悉的调子却叫人格外安心。 一觉天明,天晴。 颱风过境,风消云散。 下午,雨真的停了。 彷彿几十分鐘前的风雨都是场梦,蓝天清澈,翩然浮动的云层很薄,阳光很热,就连风都染上了暖气,颱风唯一残留的足跡,是倾倒的行道树和路上未全然乾涸的小水漥。 撑着伞,却不再是为了防止身子被雨水冰冷包围,而是抵御夏日艳阳灼人。 我站在学校车棚外,垂首,指尖点击手机萤幕,在灰白底色的注音键盘上敲打。 「谢谢。」犹豫好半晌,还是决定用这两字代替千言万语。 「有人道谢慢这么多拍的吗?」罩住视线的半圆弧伞面突然被人掀起,阳光刺入眼睛,我皱皱眉,将双目瞇成一直线。 再睁眼,已对上韩昊书带笑的视线。 上一秒秒读讯息,下一秒就现身。 开心。很简单的情绪。 「那种情况下,当面说谢谢不是更奇怪吗,感觉很尷尬。」率先起步,我收起手机,适当举高手中小伞,在脚下造出一圈阴影。 他轻笑,信步走在我身侧前进,「不用补习?」 始终没有问我为什么那么害怕雷声。我想这是韩昊书的温柔,不过假如他问了,我会说,很乾脆地,且心上没有一点疙瘩。 因为我知道,他会给我适当的温暖,我需要的温度。 「要啊。你呢?」 「嗯。今天去试听。」 「我以为大部分人都会上暑期先修。」 「不想连暑假都要从早读到晚,我是那小部分人。」 …… 边聊边走,稍远的距离再次被心上喜悦缩短。 没在任何一个路口走向不同岔路,我们在同一间补习班前止步。 那是我们共同的目的地,原来。 「原来你也读这间,我还以为你走错路,一直跟着我。」他语带呀然,但更多的似乎是笑意。 我也一笑,「进去吧,新同学。」 原来。是惊喜,是偶然发生的小幸运。 在一间教室里,拿着相同的教材、解着相同的一道题、写着相同的考卷,就连座位都是相邻。 本来得要一个人披着夜色,慢步行经的返家路段多了韩昊书、多了坐在他脚踏车后座上的我。 为维持平衡,半环上他精瘦腰际的双手染上不属于夜晚的热度,有点像是中午那时,音乐带来的平静、温暖。 夜色不再冷清,好像繁星在今夜更努力绽放光芒,将我包围,极其喣暖。 一觉天明,旭日东昇。 转角又见他的笑容。 横在我们之间那堵朦胧的玻璃墙,似被谁砸出了蜘蛛网状的裂痕,阳光穿透细小孔洞,照亮我这边的世界。 第八章 那勇气,再去相信 04 上学、学校座位、补习和回家,我和韩昊书几乎形影不离。 于是曾经那些关于我们的诽闻,又回到了班上同学茶馀饭后的谈话间。 「不管怎么看你们都像一对甜蜜蜜小情侣呀,那种认识很久很久,青梅竹马俩突然发现彼此怎么看怎么顺眼,然后顺其自然便牵起了手来。」入深秋,某节体育课后,邻座的女孩刘雨汶一边灌下大口饮用水,一边以极其肉麻的神色和声音朝我说。装作不经意提问,看来似乎已提起极大勇气。 喜欢韩昊书的人还真是不少,越靠近他的女孩越是被吸引。 我想我靠他太近。 没戳破她心思,我浅笑道:「认识是认识挺久,但称不上青梅竹马、也没有发现彼此相爱,更没有牵手拥抱在一起,只是朋友。」 刘雨汶笑嘻嘻的,却是为掩饰眼底黯然。出口铁定是她不想承认的句子,自虐,某方面而言和曾经的我挺像的,「真的啊?但我看韩昊书对你分明不只是朋友!」 我勾唇一笑,掩住其中涩然。 曾经我也以为,而如今我不能肯定。 亦真亦假,不敢也不想确认。 「想太多了,他对我顶多像待妹妹。」我以手支頷,学她装做不经意。 想来我的演技没半点生疏,女孩沉黑双眸都亮了不少。 「那你呢,你没对谁有那方面想法吗?身边一个那么优秀的『朋友』不提,班上男生也不全是讨人厌的幼稚鬼,陈宇非人就不错。」 陈玥恩问过我相似的问题,然我实在不认为自己和刘雨汶有好到能谈论这事。心中叹气,却只是又一次勾起微笑,「没有,我没对谁有那感觉。」 谎言。 我仅能以此守护对他的那份喜欢。 我怕了,怕坦承会被视为自信,好像我以为自己一定就是最靠近韩昊书的女孩,当未来真正的女主角现身的那时,别人眼里的我,岂不是更可笑了? 何况还是又一次。 我一个人知道自己有多笨、多蠢就够了,够疼了。 这是我的防卫机制,感性堆砌成的恋爱下,唯一由理性搭建的防护墙——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夜空中最亮的星》,多像我眼中的你。 太遥远也太耀眼,尤其如今,难以再相信我们之间的距离会是触手能及。 没有勇气相信相爱的机率、没有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与你之间的可能性。 「想什么那么认真?」声音与颊上冰凉的触感同时落下,我下意识回头,不出意料的一张笑脸。 皱眉,拿过他手中冷饮,「算数学!」我立起方才为能随时终止谈话而准备的「理由」,又将其置回桌面,一叹,旋开运动饮料灌了一大口,冰凉感沁入口中、体内,体育课后的浑身燥热都少了一半。 「我绝对说了二十次以上的『饮料好好放桌上。』」 「你就知道自己多懒,让我跑二十次以上的腿?」 「那是……」语塞,算了,每次都输。 我哀怨着正正身子,真算起了桌上题本,好麻烦的题目。 「真好啊,认识多年的好朋友。」刘雨汶突然发声,我皱了皱眉,将发言权留给韩昊书。 说不上吃什么醋,就是她刻意加重的朋友两字让我不怎么开心。 第八章 那勇气,再去相信 05 「你和陈宇非不也是吗,比我们更久的好邻居。」 「你知道啊?是那样没错啦,但小时候和他认识一点也不好,个性差得跟甚么一样,富二代通病——啊啊痛!」突然尖叫有点吓人,我抬头看向左侧,女孩长长的马尾被人给捉着往后拉,而罪魁祸首是才被数落的陈宇非。 铁定很痛。 幸好我没有这种青梅竹马。 「背后说我坏话?我还没嫌你小时后公主病。」刘雨汶身后,他笑得极其灿烂,眼底却是骇人的杀意,「富二代要有通病你也逃不过遗传。」 「我小时候哪有那么糟?」她瞪他,索性将乱了的马尾放下,蓬松的长捲发披散在背后,若有似无的发香飘散在空中,「也不用那么用力吧,很痛!」 一旁观战的韩昊书笑了,「是不是该庆幸跟你认识这么久的是我?」问号还没落下,那手又开始捣乱,方才好不容易梳理整齐的捲发又跟被颱风扫过似的。 「一点也不……你真的可以再白目一点!」我一抬脚就往他腿上砸,却没听见预料的哀号,想来同一招是没法用太多次。 熟悉的笑声听来甚是愉悦,似乎连陈宇非和刘雨汶都开怀笑了。 「哈哈,若菲你、你还是先别气了,梳梳头发吧。」 「这是要演贞子还是唱摇滚乐?天,你有往娱乐圈发展的潜力!」 我随意将掩住了视线的发丝拨开,没去管整体发型究竟如何狼狈就望一旁瞪去,韩昊书较刚才稍稍退了两步,似乎是为了躲我方才那一击,此刻他正笑着,被我扔去的眼刀砍了两下,神色竟是渐趋无奈的淡笑。 「别气了,我道歉。」走近,他指尖又往我头上伸来,这次动作却是轻巧温柔,「不过你真的很适合这造型,以后真要走演艺圈记得找我当你的造型师……哈哈哈哈!」 什么温柔,都是浮云! 「你们三个,笑够了没?」 「还没!」异口同声,好默契。 好烦。但我不争气地笑了。 ? 近秋末,气候渐凉,班里过半人已换上冬季制服。我身上,深蓝的膝上裙裙襬带着并排的白色条纹,靛色短领带样式与其相同,不松不紧,系在没有半点脏污的素白衬衫领口,垂落胸前。 我挺喜欢学校的制服,尤其是长袖衬衫袖口处缀着的两条深蓝纹路,和整体的水手风格。 下课,风很凉、天微冷,谈话的热度倒是不减。 「上次聊的那书好看吧?结局完全预测不到。」陈宇非在前头的座位,将木椅反着坐,整个人面向我,笑容可掬。 「嗯,那作者的书真的都不错,文笔很有深度,每次引经据典也都很适当,没有卖弄的感觉。」我将手中小说的封面朝向他,微笑。 这几个月以来,我、韩昊书、陈宇非和刘雨汶四人关係挺好。在发现陈宇非和自己兴趣颇像、位置也正好换得相近以后,我们的话题自然多了些。 虽然多少还是有些怪异感,似乎来自和以往印象的过大差异,不过我选择忽视。 「又聊书?你们两个真是书虫欸。」刘雨汶偶尔会这样突然插话,也不算惹人烦。 我摇头,伸臂戳戳她的脑袋,「多读点书,国文造诣那么差。」 「我国文造诣才不差,只是课本上那些老古板的诗人字什么、号什么、称号又是什么背不起来罢了!」她反驳,很是不服。 「上次纯字音字形考试谁不及格啊?」 「上次网球考试谁不及格啊?」 朋友不过如此。 日常总是互呛、互嘴、互打,真出事时对方比自己要担心。 其实高中生活,挺欢乐的。 第八章 那勇气,再去相信 06 「週末有空吗?学校附近有间书店开幕十週年,在办书展,听说很多经典的旧书、畅销的新书都在打折。」 黑色水墨在纸上留下工整字跡。 有些陌生,但也并非从未见过,出自陈宇非的手。 「抱歉,我和人有约。」 我想起几年前和韩昊书的纸条。 不管是否会漏掉老师口中的重点,那时我只想话题能不断延续而不断拋出问句;对于他的邀约,心里毫无要拒绝的念头。 但现在,我却只想以莫须有的藉口搪塞。 「和谁?去哪?」 「不去挺可惜的,活动只到这週。」 还是那句老话,不觉得自己与陈宇非有熟到必要知道彼此去向,斟酌了一会还没动笔回讯。 嗯,也或许我只是心虚。 假若换作韩昊书,铁定不会不识趣地发问……我这是要开始把身边所有男性生物都拿去和他比较了吗? 恋爱症候群?好蠢啊。 脑袋里头感叹着,竟然连挥笔写下的字都成了他名字——悬崖勒马,在「书」的首划下笔前顿下动作。 原子笔的笔尖在纸张之上停止移动,蓝色墨水晕染开来,留下明显的圆形痕跡。 莫名与我脸上扩散的热度相符合。 实在太蠢了。 我忙不迭地拿起桌上立可白,像急欲忘记羞赧带来的热气蒸腾,以那纯白掩盖了靛色字跡。 「总之我没办法去,对不起,下次吧!」 他没再回传。 同日稍晚,放学时段。 得没在补习班统一订晚餐,上课前一小时,我和韩昊书正面对面坐在学校附近一间咖哩饭店内。 他请客,说是要报答上次段考帮他复习文科、整理笔记,顺便连下礼拜期末考一起麻烦了。 我很没良心地毫不掩饰要敲竹槓的想法,在单上画记特大碗猪排蛋包咖哩,将近要两百,解决一餐还不包饮料实在奢侈。 某人拿着菜单,剑眉轻挑,「狮子大开口?」 开玩笑的,我小鸟胃呢,哪里吃得完。 「我哪那么狠?开个玩笑你也信。」我有那么点气恼。还以为他会配合演出,把不满詮释得浮夸些,笑得无奈些也好。 其实,还不都是因为看他整天闷闷不乐,我看着都不舒服。 伸手要夺回点餐单涂改,没想韩昊书却立时站起身子、举高了手,直接往柜檯方向去了。 「点了就点了,恕不接受更改。」扔下这话和一个笑容,他真就点餐去了。 直到结完帐、那份简直是我脸两倍大的咖哩饭送上桌,我才终于慢了好几拍的理解自己被耍了。 「慢慢吃,别剩下,想想非洲小孩,他们想吃都没得吃的,别浪费。」韩昊书嚥下一口焗烤,笑容满满,满满都是欠揍。 「你妈知道你这样挥霍零用钱吗?」 「放心,我自己打工赚的。」 咀嚼口中食物,我很没形象地开口,「你有在打工?」新资讯啊。 「假日,暑假那时也是。是我小表弟的数学家教,时薪比加油站还高得多,我阿姨他们家似乎挺有钱的。」他应,也没在管用餐礼仪什么的。 高中以来,我们的相处一向走放轻松路线。 「你表弟缺不缺国文家教?」随口问问,但我的确觉得找份打工也不错,累积经验。 某人很没良心,轻哂,「没,他跟你一样数理白痴,文科读得不错。」 「你这是变相骂我白痴?」 「没,想多了。」 我瞪他一眼,没多追究,目光被叮地一声骤响的手机攫住。 是群组的聊天室。 是国中时开的聊天室。 是只有我、韩昊书,还有陈玥恩的聊天室。 第八章 那勇气,再去相信 07 难怪方才他的手机也响了。 「你们这週末有空吗?我们学校校庆园游会,对外开放的,来帮我衝业绩?」 我一笑,曾经看似挥之不去的疙瘩看来早在心上化开。 「她哪里需要担心业绩了?」想起国中那时,浅蓝裙装的女孩被追着捧着,笑脸盈盈,岁月静好、青春静好。 韩昊书同样付之一笑,笑顏遂开,似乎也想起了那天的盛况空前,「去吗?」 「你去我就去。」话是这么说,我已经连点头的贴图都找好了。 一秒之隔,他前我后,异曲同工的两张小图出现在不同人的名下。 「好,早上九点我们学校门口,只等你们十分鐘啊!」附了一张三隻白兔牵手舞动的贴图,三人行。 我盯着手机笑。 这是不是回到从前的象徵? 「笑什么?快点吃,等等凉了。」他食指指节轻敲我额际,像打水漂,再那处掀起一圈又一圈不规则透明,涟漪,由浓渐柔、由小渐扩,连带感染我笑意更胜。 「要去玩,我开心。」说罢,舀起一口伴着饭的浓稠咖哩,温热入喉,滑进腹中,彷彿整个胃都被它热气氤氳填满,「八点四十,转角见。」 他点头,应了声。 特大号餐点我自然吃不完,仍是韩昊书接手剩下大半,最后我们俩都顶着要饱透了的肚子上课去,慢慢散步着、晃着,当运动。 他笑得无奈,喊肚子撑得发疼,很是浮夸,而我笑他自作自受。 结果被逗笑的,还是我。 週六是一大晴天,早晨,远远望去,太阳就像一球芒果口味的冰淇淋,浅黄的圆被抹上点浅橘,看着就一身裹满暖和舒适。才到不久的北风不能抵御早习惯世间的阳,只是偶尔拂过身畔能稍来几分清凉。 我将这景象留在手机储存空间里头,用星点像素构成的全彩画面让它不至过于失真。 背后传来声响,喀嚓喀嚓,有点像薯片被牙齿碾碎时发出的那样,不过更规律、更美,美不胜收。 我转身,视线里是另一道日光,更灿烂、更喣暖,暖入左心房。 白色薄衬衫,十分的袖子折成七分,叠得整齐的袖口被浅蓝钮扣固定得正好,两边对称。黑色短裤堪堪掩过膝盖,深色跳过小腿,在鞋上涂渐层,深灰入浅灰,最后是鞋底的白,与柏油路面既相符又相反。 浅衣衬着他脸上笑容,像今天微风和入旭日金芒。 黑色、灰色,和我脚上内搭裤及布鞋相衬。 光这就能成为我一天开心的理由。 「早安。」我朝他笑。 ? 什么叫做水洩不通? 回曰,高中校庆园游会之盛况。 气球材质的拱门立在校门口,至少三层楼的高度,由塑料灌风而变得粗壮的双腿支撑,人潮在那半弧的桥樑底下来来往往、进进出出。还是入场时间,大部分身影背着我们,背着阳光,他们脚底下拉出长长影子,一个又一个相互交叠,几乎看不见那之下的浅色红砖铺底。 「你们学校园游会也太吓人,这不是热闹就能形容的夸张。」跟在陈玥恩后头,即便走的已经是校内人士才知道的小道,鼎沸人声仍是不绝于耳。 第八章 那勇气,再去相信 08 她一身帅气的酒红色军服,留到腰部的极长直发以黑色发圈束起,「今天天气好吧,学校好像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现在各摊位都忙翻了。」拉拉白色手套,真有几分军官的架势。 我扯扯她衣摆,「是说你们班上到底开什么店要穿成这样?」 「军官主题咖啡厅。」 「又咖啡厅?」 「嗯,又。还挑什么军装的主题,这帽子戴着热死了。」她说着,摘下头上与套装同色的军帽,长手一扔扔到我手里、怀中,深色吸热,那顶硬质圆帽简直是名符其实的烫手山芋,于是又被我给拋到一边莫名安静得彷彿在说「我不存在、我不存在」的韩昊书。 他手捧着它,眉骨轻挑,「又丢给我?」哇,有兇。可明摆着就是演的,夸张。 「又」是指什么呢,上回的咖哩? 我暗忖,为共同回忆窃喜。 身后气场极强的士官长角色上线助阵,我家玥恩果然也是戏精,大眼瞪过去,气势压阵,真有电影里头大将军的威严,那眼神像在说:「敢违背长官的命令,不要命了?」 内心戏真多。 某人戏癮也上了,笑得讨好、笑得諂媚,「开玩笑的,长官大人说一我怎么敢做二呢。」 笑了。人群在笑,风在笑,草丛在笑,阳光在笑。 我们都笑了,像曾经那样,像一开始那样。 ? 整间教室没有半张平日里摆着的方形课桌,取而代之,三脚佇地的纯白塑胶桌椅不规律地置于用餐区,左一张、右一张,其中穿插的走道上是军服的服务生,笑容亲切、笑容可掬。 私校,教室有冷气,环境在今日的炎热里头特别舒适凉爽,再加上不输外面餐厅的高品质餐点、服务,来客络绎不绝,人手不足是这店面最大的缺失,虽说算是瑕不掩瑜,但身为完美主义者的陈玥恩自然是能做到更好、便努力做得更佳。 于是现在景象如是—— 桌边少年一身墨绿长版军服,脖颈系着同色领带,深色衬衫衬在里头,墨黑腰带环在他略显纤瘦的腰身。金色排扣分站衣服中线两侧、胸口别着银白底的勋章……其馀还有许多饰物,颇繁杂,我也不知道它们正确该如何称呼。 黛色军帽罩住他大半短发,只露出覆在额际的细碎瀏海,难得一见的慍色浮现。 不知是是无奈至极还是莫名至极而致的,点着怒意燃起的火苗在韩昊书眼底渐渐升温,服务业专属得体笑容像炉灶上的金属盖,将那火热微掩,只像那笑有着极暖的温度。 我立着稍显简陋的手工菜单,将整张脸挡住、窃窃笑容掩藏,真没打算当那个掀起金属盖、望享受慾火焚身之感的傻瓜,「那个、伯爵奶茶就好。」很明显挟着笑意的话音落地,完蛋。 「好的,马上为您送餐。」果不其然,他那表情实在让人吓破胆,多灿烂,灿烂得我想哭。 一手抽走菜单,另手朝我头上袭来——唉,果然,一早上的梳理打扮都白费了。 「干嘛啦,又不是我逼你做的廉价劳工……」我没像往常一样发怒,很认命地拿出包里的小梳子,让头发不至于乱得狼狈,声音带着哀怨和无奈。 「姐妹俩不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一起享了看我笑话的福,她造孽你就帮她担。」歪理! 第八章 那勇气,再去相信 09 是的,陈玥恩把他抓来帮忙做前场服务生,一来人手实在不足,二来说他一副好皮囊,就是要拿来好好拿出来展示用。 三来,我们俩看着养眼——所谓公器私用,莫过于是。 所以说这哪里是看笑话了。意外合身的长版军装、骨节分明的手上戴着纯黑手套,是不习惯,好的那种。 很好看,赏心悦目。 「看愣了?」还陷在思绪中,只见纤细的白色手掌在我眼前挥挥,拉回我放远的视线,「感谢我吧,假公济私留住这套最有型的,给你养眼。」陈玥恩笑着在我对面落座,尽责地将奶茶连同杯垫放到我面前,还多了一块我没点的提拉米苏。 极其自然的举止和态度,我一时忘了探究其中矛盾,只是微赧了脸说:「你不用工作啊?」 「不用,我是总负责人,工作是坐在一边吹冷气督场。」她笑,一指我前方浅盘里的糕点,「吃吧,陈玥恩特製,不收你钱。」 我点头,以一旁白色塑胶汤匙挖了口提拉米苏试嚐,上藏巧克力粉铺得均匀,微苦先至,后和入鲜奶油和海绵蛋糕的松软甜蜜,最后是下层饼乾的稍咸、酥脆,好吃。 想想,吃个蛋糕也挺能和感情作个连结。曖昧苦涩、牵手甜蜜、眼泪带咸。 食髓知味,我又放了一大匙到嘴里头,「若菲。」然后听闻对座传来声响。 「嗯?」不疑有它,我饜足地微瞇双目,随意应了个单音。 「你怎么还没和韩昊书在一起?」多有魄力又直接,问句都要被说成了惊叹号结尾,吓得我被一口饼乾呛得紧。 眼前陈玥恩的身影突地与记忆中、国二露营那时的女孩身影重叠比对。 但无论画风亦或话风,实在大相逕庭,简直是泡泡与石子的差异。 「什么叫……等等,你真是他前女友吗?」赶紧用冰奶茶顺喉,我一脸莫名地对上她面色正经,「而且态度也和之前差太多了吧。」 陈某人叹气,一副在说儒子不可教也的样子,「谁告诉你每个前女友的设定都是要难忘旧情,豋场桥段就非要闹一波让男女主角分裂?我早放下韩昊书了。他没和你说当初分手还是我提的?」语速颇快,话音颇严谨,搭配那一身装束简直活生生将军训兵,「态度改变是当然,我总不可能还像原本那个沐浴爱河的小少女,小心翼翼问你『和他在一起了?』」末句速度极缓,调性极柔,恍然间真有几分时光到流的错觉涌上。 「那为什么用……还没?说得我们好像本来就该在一起。」为免她又做些惊人发言,我放下餐具,专心一致在聊天上。 「你们接触多、想法接近、家庭状况也接近,一点阻碍也没有,明明早两情相悦了怎么就不该在一起?」她疑惑,我更懵,果然又是语出惊人。 两情相悦,双方对彼此都有好感。 若非我由小至大理解的词意错误,这话肯定是笑话。 而我自认国文造诣并不差。 第八章 那勇气,再去相信 10 自动解读完成,我笑了,大笑,使得对座女孩傻了眼。 「哪里来的两情相悦,你开玩笑啊?」我笑得眼眶泛热、泛泪。 笑的。我告诉自己是笑的。 即便脑袋里头,张着鸽子般纯白羽翼的恶魔朝我说:「不,不是,你才不是笑着哭,胆子小到连承认情绪都不敢!」 她拥有与我相同的面孔,拥有与我截然不同的情绪、表情。她生气,愤怒,也许是为我的懦弱。她的眼中有着无惧,直直瞪着我。 她好坏,拿起一片又一片标示着我们国中那年份的记忆光碟,播放、结束、换片、播放、结束、换片……復又轮回。多狠,好痛,连笑意繾綣的画面里,我看来都那样痛苦。 我讨厌她倒叙着播放片段,先苦后甘,最痛的叙述手法。 也许是曾经与如今的玥恩重合,让时光恍若到流;也许是她口中的一切太过符合期待而更显不真实,当年的伤口復发,微疼与釐清真相的渴望唤醒了那恶魔、唤醒了过去,要我亲自揭开事实究竟,同时也是,自己撕开那伤口—— 『你和他在一起了吗?』曾经。 「你怎么还没和韩昊书在一起?」如今。 『他,很喜欢学姐——可能不只朋友的那种。』復曾经。 「明明早两情相悦了怎么就不该在一起?」又如今。 曾经他牵起我的手,说怕把我弄丢;如今他予以我拥抱,说让我不用害怕、说他就在这儿。 曾经梦境破灭而现实荒唐,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疼;如今现实非若当初残酷,伤痕又让步伐踌躇不前。 曾经他出现在转角那端,我等待、他总不会先离开;如今、如今,变异何在? 今非昔比,往昔却又如今。 过往今昔太过相近也相去甚远,也许最大的改变,是我。 身上伤痕纍纍而胆怯,如惊弓之鸟,再也没有勇气相信。 创伤后症候群?也许。还是没药医的那种。 「喂,怎么了?若菲你哭什么啊?」现实。有人匆匆为我抹去掛在颊侧的泪,飘着甜点香的指尖隔着薄手套在我脸上挲摩。 「喜极而泣,这玩笑开得不错。」歪理。只是反射性逞强,我想玥恩并不会拆穿。 「啊?」她顿时一愣,顿住手上拭泪的动作,似明白了甚么,声音疑转无奈,了然一笑,「我今天说的所有话,半句不假,没有玩笑也没有谎言。当初韩昊书喜欢的是你,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当时究竟干嘛答应了我的告白,后来也是因此提的分手。我似乎无心之下当了回妨碍好友走向幸福的施工路牌。」 我没应话,静静听着,不反对也不支持,只是轻揉眼睛,啜了口奶茶定定心绪。 「我问过他为什么,无论是与我交往亦或不和你坦白心意,放任你莫名地疏离,可他大概是我见过口风最紧的男性生物了,威胁利诱都用过,就是死都不松口。」 我叹气,「所以他说过他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能猜到回应。 「你非要问这?」陈玥恩一皱眉,娇艷红唇微噘,吁出口气,「没有,没说过。但喜欢这事又不是非得出口才成实,旁观者清,在我看来他对你真……」 第八章 那勇气,再去相信 11 「没有人的感情是能不言而明的。」我截断她的话音,害怕听得多了真会自欺欺人地相信。「就连说出口的都不一定是真的了,何况他没说过呢?」 陈玥恩微歛眉睫,神色凝重了些许,深色眼瞳的深处浮了浅浅一层歉然,第三次叹气,「基于当初没能在你最痛的那时候陪你疗伤,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那个资格跟你说这些,但我讨厌后悔,所以……杜若菲,别胆小了。不管你心里装勇气的那个罐子是剩太少东西还是见底,拜託在听完我所有话以后多挤出一点来,没有事百分百不可能,你明白,那为什么不能相信我一回、再相信你和韩昊书有可能一次?」 「我真不想看你们俩都站在那么近的位置、陪在彼此身边那么久了,却总是卡在最后那个转角,望着对方又迟迟不愿往前那一步、不相信拐个弯就能得到拥抱。一个杯弓蛇影踌躇不前,另一个闷葫芦似的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些什么,两个皇帝不急急死我这个臣。先说,要是你们两个这件事成了我人生一大后悔,下辈子走着瞧。」莫约是说了太多,口渴,她一口喝掉了我大半杯饮料,「不用回答,心领神会。」 滚上舌尖欲出的话被她的气势压了下去,我一怔、一笑、又一叹。 夹上泪痕早被冷气吹乾,眼眶却仍带些微热,应是緋红。视线落在眼前带着白点花纹的透明玻璃杯,上头沁着颗颗珍珠般圆润的水珠,透明晶亮的色泽反映出虹色与我的面容。 还有一个曾经,在两年前的修业式那天,向晚。 返家,回房,整日的浑浑噩噩与仍縈绕脑后的昏沉在空调静啟的房间里没有半点消散之象,枕在头下的柔软此刻竟像条床上型的健康步道,脑袋在上头或翻来走去、或踌躇不前,平时刺疼脚掌皮肉的颗粒现下磨得我脑内阵痛。 艰难支身,洩愤似地朝枕子槌了三两下,后扶着床沿坐到了书桌前,抄起桌上瓶装矿泉水,咕嚕咕嚕饮去剩下一半。 玥恩拿来的?这事我实在持疑。她并不是惯把所有方面想得得当稳妥的性子,怎会想到要为我买水? 唉。闭目养神趴低身子,我边将空塑胶瓶往桌上推,孰料收臂时手腕碰上了摆在一旁的书包,被资料和新课本塞得满当的小空间顿时倾倒,较上层的几样物品落了出来,铅笔盒、数本笔记簿杂乱无章地摊在我右臂之上。 鼻息间渗入微弱木头香气,尤其引我注目。 纯白封面与精緻刻痕为底,主角不再是如真樱花,而是其上鲜丽的黄色便条。 白衬黄,像早餐铺张在吐司上头的半熟荷包蛋,黑色字跡若我习惯淋上的巧克力糖浆,既是装饰亦是增加风味,至少于我而言少不得。 咸甜的口味。 咸的眼泪,甜的文字。 「好好休息,多喝水。」 不是玥恩,不是她。 阳光西斜的走廊,冰凉饮用水、沁着溼润的宝特瓶身,一滴又一滴泪痕滑雪似坠落,底端滑雪板和人影皆模糊成透明,些许被脚下标籤雪白给染上色彩。 形状似圆又非,扭曲变形,眼泪总能让一切变得模糊。 就连当年哭泣的究竟是谁,都不能摸清探明。 ? 稍晚些,人潮散去,总督陈玥恩大将军没兴趣到外头打场紫外线之役,大手一挥让我和韩昊书两个来客自己逛去。东绕西绕,也算把半个校园逛了个遍,就只买了一支冰棒、一杯饮料,一个本来就不爱逛街、一个方才当临时廉价劳工早累惨了,不到半小时时间,我们俩便达成协议,回玥恩班上打个招呼后离去。 我刻意忽略她眼中的质疑与谴责意味。那眼神翻成文字大概是:「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两人时光都不好好把握,你不直达he也拉拉亲密值吧!」 很抱歉,我就是没有乙女游戏女主角们的柔弱、可爱、人品、坦率。 坐在那人单车后座,轻拉他衣摆便已是幸福。 若现下。 「你不是累了吗,我骑也可以。」 「你哪里载得动我?没关係,很近。」 怕回应更耗体力,我点头,不再开话。即便其实这儿离家应是称不上近,已算单车到得了的最远距离。 渐弱的阳、渐强的风,些微颠簸的柏油路在视线前方不断延伸,望不见其尽头,路旁建筑与之亦同,远得小、近得大,一幅透视极强的画作。右弯拐入未翻新的陈旧小巷,更静了,只剩下车链捲动的声音。 扫过耳畔的风并不劲,却是适当凉爽——本是如此。 一旁有台机车呼啸,风切打乱了原本气流的徐缓平衡,连方向灯都没打便朝我们这一侧压车转弯,一步之差,没撞上。煞车发出的吱吱声响刺耳,车子骤停,后座力推使我向后,幸而即时环住前人腰际,平衡。 声明,我真没注意到那是腰。 「巷里还骑那么快,连方向灯也不打……」侧着脸庞,韩昊书瞪向那骑士离开的方向,后目光转柔,望我看,「你还好吗?」 一愣,我嗯了声,视线缓移,对上他不过五公分外的眼。 又是一怔,发现双手放的位置似乎不太对劲,我退了退身子,松开对那纤瘦腰际的束缚,发烫的掌心想改为攫住车后方置物架,毫无预警,单车突然往前一动,晃动又致我重心不稳。 「喂,蓄意杀人?」两脚着不着地,为免摔下车身而只得将一掌放在他左肩上。我趁机揍了两下,不轻不重。 剑眉一挑,没因肩上力道仓皇半分,「自己不抓好,怪谁了?」我气结,眉头蹙起一瞪。转瞬间没注意,两手又在某人腰上,半环着。 轮子顺时针滚动,推进速度缓慢。 「喂……」「我没想还你父母一个受伤的女儿。」 咳,这话怎么好像结婚在…… 「而且医院好远,这小巷子救护车又进不来,要送你去很麻烦。」 对不起,我想多了。 # 大放送2000字章。 第九章 那勇敢,过剩的疼 01 陈玥恩那番话,并非丝毫未有影响,至少在我心上感觉是这样。不过真要表现在行动上,实在尚须勇气和努力。 我总不能一次摊牌,约出来餐厅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假如答案是否定,或者他说「我从头到尾喜欢的都是陈玥恩。」那得多尷尬啊,到时连朋友都做不成,我还得又经歷一回另类的醉生梦死……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与平时相去不远的日常里头,期末考过了,寒假来了。 要说今年寒假有何特别,莫约是除了过年那週补习班放假,整个月都还是能和韩昊书见面。 似乎,我的少女心经过整整一年的书呆生活洗礼后,东山再起于高中了。 冬季,又是一日早晨,返校日,往学校路上。 昨晚熬夜使然的呵欠连连不断将冬季的冷空气捲入喉腔与鼻息间,不甚舒适,引得咳嗽喷嚏都来了。 一路无话。步伐磨着路面的沙沙声轻响,身后的人绕到了身侧,低嗓轻唤,待我止下脚步后,方摘下的靛色针织围巾环上我脖颈。 「冷?」他问,在我愣然摇首后稍稍皱眉,「怎么没戴围巾?」 我大抵是一辈子都没法习惯韩昊书引人遐想的温柔了。 「袜袜把它解体了,」我无奈,有些哀怨。我们家猫太后的性子真是越养越傲、越宠越皮了,「其实我真的没那么怕冷,只是身体反应比较畏寒。」 「感觉不冷不代表真不冷,一年四季整天都在咳嗽的笨蛋烦请有点自知之明。」说着说着,拿下了我欲解开围巾返还的双手,反之将它固定得更紧,毛茸茸的触感完全贴合颈部的皮肤,上头熟悉的香气更胜地侵入呼吸。 后将我两手掌心都塞到制服外套口袋里,某人遛狗似抓着我衣摆到了学校去。 总有种假关心真作弄的感觉,在感觉上倒没什么不好。 我们的关係,这样就很好。 新学期新座位,籤运算是不好不坏,坐我週遭的邻居都称得上亲切好相处,其中之一也包括刘雨汶。她左侧是我,右侧是韩昊书,四人组里头最偏远孤单的属陈宇非;位置最好的便是刘雨汶。 不得不羡慕,她与他都是学校数资的重点培育生,从高一至今也算一起参加过许多大大小小数学竞赛,开学的时候,一週里头五堂早自修、两堂社团课,班上就刘雨汶能和他做同间教室。 我怎么就不能有颗理科生的脑子呢? 唉呀怨啊,不过很快就释然了。 互补嘛,他要问问题能问我,我观念不明白也都能找他,某方面而言,还是不错。 尤其,在那场由陈宇非和刘雨汶竹马俩提起之美其名曰「寒假收心读书会」的四人约会场面上,心说中挟着的喜悦极明显。 毕竟我们四人正是两文两理的组合,要互助合作自然是文理配,而先到的我和韩昊书已自成圈子、先开始了讨论,刘雨汶指望要和心上人发展粉红泡泡两人读书世界的计画,大抵是告吹了。 我承认自己在捍卫感情上使计并不安好心,对于此刻对座女孩的神色颓然,心上歉疚并不大,若非当初玥恩戳中了我心底那处柔软,又曾经自以为那段感情水到渠成,我也不会再最大情敌面前全数摊牌—— 以清者自清为藉口,对于我与他的漫天緋闻再没有人要赧然解释了。 第九章 那勇敢,过剩的疼 02 当然这在大眾眼中不过就是一种默认,而今,这似乎也算是我的战术之一。兵不厌诈,敌人越少越好、士气越低迷的敌方士兵则反之。 嗯,虽说在感情这场仗上,此与绝对的战争胜利并无直接关联,可多少还是有差。 感觉上,心理上。 隔绝街上寒冷的图书馆室内,假日,不少人都来做作业看书,我们四人佔着偏角落的方桌,连续用功迈入第二个小时。 不禁埋怨下学校各老师派下的作业量之多之难,尤其数学。这一个月里不是没静心写过,只是好不容易完成了大半,结果在今天互相对过答案后才发现题目根本不是这么算,大半里头的近一半题目都得要重头来过……我的高中数理真是全靠死记硬背拉上来的成绩,题目一难或是少见我没做过就掛了。 「慢慢解,这题不难,只是后面步骤有点难联想。」轻声耳语,温声柔和,即便已是讲述第三回,他话中未有一丝不耐。他说过自己打工帮自家表弟补习,果真对教人做题越来越有心得,脉络清晰,解释也浅显,能听三次还处于半懵半懂状态的我也是挺厉害。 埋头解题,我自嘲自己国中时到底嗑了什么药、能成功自行解读这些艰涩数字和公式。我想便是待会我再不明白这题答案到底打哪来,也没耻力再提问了。 「不懂就问,没什么好羞耻的,我会笑你?」啊,果然懂我。 被猜中心思,我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压下心头的几分喜悦,不看左方一眼,认真解题,专心一致刚要延续,却在他掌心蹭到我脑袋上时断了。 自衿,别窃笑,别暗爽。对面还有两个人啊杜若菲。 不过今天的书,到后来也没怎么读得下去了。 不是因为开了什么充满纯爱氛围的脑洞剧情而静不下心,而是桌上手机,它亮起的来电显示画面。 眼角馀光扫见萤幕一抹光亮,起先我不以为意,想先解决眼前题目后才查看。 「若菲,有人打给你。」可没想刘雨汶出声提醒,「尧……嘉宸?」还很顺便地唸出了来电人的名字。 我瞥见左方那人写字的右手顿了顿,我届时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微妙感觉,有那么丁点尷尬。 莫约是察觉沉默里流转的气氛有异,对面两人的视线齐刷刷都打到了我身上,「怎么了?」陈宇非惑然一问。 「没事。我、去接下电话。」 抄起手机,疾步走向楼梯间的厕所前,通讯要求此刻早已被彼方掐停,而我在门口边轻叹口气,回拨号码。 这会又让我想起那天早上,他在我面前只露出过一回的不耐神色。 「喂?」嘟嘟两声,尧嘉宸很快接起,如惯温润出奇的嗓子同样应了声单音。 「能先问你个问题吗?」 他只是笑,例行公事地调侃一句,「这么急,又跟昊书学长有关啦。」 不是问句,肯定极了。说得好像我是个多么见色忘友的人,然而我也只能沉默。 某人又笑,将话题带回原轨,「好,问吧,但不保证愿意回答,总要保障当事人权益。」 这边的我一挑眉,「还有不能说的?你们暗度陈仓啊?」 第九章 那勇敢,过剩的疼 03 「要说有我也不否认,但别那个声音。儘管放心,我喜欢的绝不是学长那型。」缄口。我绝不承认自己早开始在心中腹悱一番年下攻与傲娇受……咳,别,千万别,继续想下去实在不妙。 「你还有要问吗?」问句微扬的尾调勾回我的神,乾咳声,掩饰心上对攻受双方浮起的歉意,「你学长……到底跟你有什么过节?他怎么这么讨厌你啊?」 对方略略沉吟,「无——」无什么?我没机会知道。 手上一空,世界安静了。 没给我皱眉生气的时间,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已然轻巧无比地扔出一句「我是韩昊书。」某人此刻还因着身高优势而一身从容,一点也不怕我能抢回手机。 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我也没打算跟鸡对着干了,只得改施以卖萌装可怜招数,眨眨眼睛、拉拉鸡爪子,求那鸡别把我啄得太痛,喙下留人。 不知道是不是有用,不过这通话的确是挺快结束,单方发言如下: 「那你打来做什么?」停顿。 「一段后那个礼拜?真没点私心?」又顿。 「好,我带她去……嗯,掛了。」滴,结束。 我颇好奇他们两怎么能交谈得那么顺畅,心平气和,心想或许两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有些交流,暂且没要多着墨于此。 韩昊书将手机物归原主,被我无力的目光瞪着,却是满脸盈盈笑意,手掌顺地压上我脑袋,不轻不重不痛,就是让可悲如我怨气更深。 「瞪我做什么,谁刚刚背着当事人想探八掛了?」可恶,这罪没法驳回。 八卦这东西虽不是正面,倒也无伤大雅,嗯,当然,大前提是话中那个某a某b某学长得不知情。 「现在这样哪里算背着了……」我抿唇,便是声音带些咬牙切齿仍像赌气似的。 哪有办法真跟他赌气呀? 叹气,我抬手解开几缕发丝的纠结,却意外触上不属于那处的温软。 掌心轻覆,指节滑过我发间。与前面谈话相违和,动作却晒着自然的从容。 「能和你明说的,我都会说。尧嘉宸……时候未到。」严肃的表情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太久,却因期间,那坚定视线始终将我框在画面里,而似被下了缓速咒语。 或许还有某种能隔空把我耳根烧红的魔法陷阱。 后我点头,乖顺换来他脸上绽放的温煦笑容,和前额碎发上轻柔的抚弄。 我忘了问尧嘉宸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不,不是。 只是此刻不那么重要。 ? 不重要的这想法,在将近两个月后、我总算知道内容后便被推翻。 故事后续,让我把时间调整下,从开学前一週为起始,迄点是第一次段考结束那天。 週五。高压读书环境不再、又迎週休二日的喜悦伴随鐘声和欢呼飘扬在校园各处。 大部分人都是成群结队地,逛街的逛街、打球的打球、唱歌的唱歌……总之,我也不落人后,但倒不是和平常习惯的那群。 玥恩他们学校也是今天考完试,前几天就约了我两人逛街,言下之意是要和我来场久违姐妹约会,但言下下呢,大概只是某人需要一个人帮忙分担她「战利品」的重量、又不愿意给身边任意追求者希望,才叫上我这个力气称得上大的女性友人。 第九章 那勇敢,过剩的疼 04 「你就不怕给我太大希望我有天会扑倒你吗?」那天我戳破她的言下下之意后,如是应道。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才不会反省自己的心怀不轨,「宝贝,千万不要给我这么明白的暗示,我不希望自己走上跟韩昊书抢女人的路。」 成功让我把睡前喝的牛奶吐得满床都是,成功害我家猫太后舔了沾着奶味的难吃床单、趁我不在时迁怒地把那薄布料摧残殆尽。 忽略这闹剧,其实帮忙提提东西倒没什么关係。 反正那天韩昊书、陈宇非都要和班上同学到球场上挥洒和水去,而刘雨汶则是要和家人去吃生日大餐——嗯,我对于昨天才知道她生日和自己差不到一週时间,颇感愧疚,生日礼物算是大费周章——总之,没其他好到能一起去校外玩的朋友提出邀约,和陈玥恩出去逛街也不是什么糟糕的选择,还能顺便敲她一顿百货公司晚餐。 于是我难得地在教室门口就和韩昊书道别、难得地把脚踏车骑往与家位置相反的百货公司附近停下、难得一见好姐妹。 还有某个理应不在这里的人。 地下一搂,用餐区,第一眼是看见玥恩对座坐着一名高挑的男性。 二十步距离外,画面里是一道回头率绝对极高的挺拔背影,和娇艷女子的笑靨如花。 缩至十步,面向我的女孩眉开眼笑,右手挥挥,打着招呼。 九、八、七……四、三、二、一。 另一人,面容熟悉,声音也熟稔。 「学姊,好久不见。」 我愣着,而他笑顏猝不及防,一展光彩。 「你回国了?」虽称不上欣喜,讶然更胜一筹,可还是有几分喜悦牵动嘴角,我一笑。 尧嘉宸似乎没什么改变,黑发如常,乾净俐落,笑容仍然炽亮如阳,而藏在深处的疏离清冷,同样至今不渝,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份被坚强磨出的防备。 全身上下,撇除表象的身高发型,唯一与往昔不同的,是他浅色眼里多出的傲然自信。 两年呢,只是一个眼神的改变,就让曾经「带点虚假的阳光学弟」角色,顿时成了「沉熟歷练的聪明学弟」。 加上了学弟这层滤镜,倒是使一切变得更像我母爱氾滥,往正常方向发展。 「前天的飞机,后天有场演出,争取到一週旅游时间。」简洁有力。那嗓音如昔温润,似精雕细琢的玉石,素白澄澈,不加雕饰便有一种低调的吸引力。引人入胜,洗耳恭听。 更沉稳了,应是环境使然。 稍一頷首,几分打量的同时已在玥恩左侧落座。 「还以为你真找我两人约会,不是藉口吧?」我打趣道,覷着身旁女孩,「你们俩什么时候联络上的?」 实际上,也不完全,只是玩笑了。 我没忽视方才两人相对而坐时,情愫荡漾。 「想多了。的确是让你来参加两人约会。」好吧,玥恩对感情这事似乎没那么小少女了。话音甫落,她俐落起身,右肩背着轻薄的书包、左手拎着手摇饮料的小袋子,「所以我走了,你们好好逛,多挑点东西让你家学弟送你当生日礼物啊。」于是某个存在感极高的少女就这么施施然地走了。 「什么……啊?」前一刻还在想着要如何促成一段远距离恋爱的我,只得愣着,目光跟随陈玥恩那从容优雅的窈窕身影渐行渐远,没入人群,才悻然转望尧嘉辰,「你还笑,解释一下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字面上的意思。」我第一次觉得这人笑得颇妖孽,「你、我,两人;约会自然就,约会。」 好的,我懂了。 同时又懵了。 大概两者向来只有一线之隔,而现下情况,便是落在那条分隔线上了。 第九章 那勇敢,过剩的疼 05 没待我釐清导致了这个后果的前因,他已经站直了身子,一掌轻松圈起我手臂,下一秒的场景,已在人群中。 果真是场名副其实的「约会」。 除了被我避过的牵手,从大厦顶楼的摩天轮到白色情人节的巧克力特卖会活动,从放满布偶的夹娃娃机到精心订位的人气餐厅,怎么看都是热恋期情侣限定路线。 第一次体会到能有件事怪到了极致,反而显得正常。 其实于理而言,一个曾向自己告白过的人拉着自己跑遍所有浪漫行程应当没甚么怪异,可于情,尧嘉宸这一个下午都赶行程似的拉着我在四处兜转,儼然像是照本宣科,按着名为约会的剧本标示,在名为百货公司的场景上走位。 这事铁定和玥恩脱不了关係。 「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餐间。总算不用动脚,人声也静了许多,我没动筷,无奈瞪着对面那人。 灯光微弱,橙黄似金,他一头黑发也被漾成同色调的温暖,眼里是疑惑,嘴里是一声闷闷的「嗯?」 头还偏着呢,眼还眨着呢,嘴还抿着汤匙呢。 我敢赌定这人在刻意卖萌,妄图混淆是非。 所以我眉间皱摺更紧,歛目。 「玥恩让你做的?」 他只有更无辜,微笑捻成苦笑,「学姐,你很伤人。」以手支頷,眼望落地窗外,美眸歛出略带苦涩的赌气,「我为今天准备很久。」 声音难得柔得发软,棉花糖般,入耳即化,糖粉甜蜜散佈整片脑海,仍蓄着不变温淳。 要我是个声控,此刻肯定沦陷。 「学弟去一趟义大利,习得演技过人啊。」 没有半点被拆穿的羞赧,学弟一脸坦然,单眼皮的小眼睛瞇成两座拱桥,对上我的微慍,「过誉,不及学姊百分之一。」就是不说! 叹息清浅,两人都笑开。 我放弃,撒手不问,动筷吃起餐点,不久却又听见他说:「给你一个问题,我无条件回答。」 「想问上上个月没听到的解答,还是今天为什么这样?建议选前者,答案挺……你会喜欢。」 我一顿,没想他这么轻易脱口,抬眸看他,很认真的样子。 「五、四、三……」「后者。」倒数紧迫,我几乎下意识选择。 尧嘉宸稍一挑眉,改以手背撑着右边脸颊,「这么果断,我的建议不值得参考啊?」似乎是要佯怒的句子,末了还是带了些好奇和笑意。 微愣,我却没有后悔,「时候未到。」 只是轻轻扔出,上回他曾说过的话语。 黑眸沉着的坚定、脑后和手上的温度…… 时候未到。 我会等,等它到来。 再等他愿意和我说明说清。 ? 要我说,陈玥恩的计画实在让我有些无语——嗯,不知道怎么反驳的那种。 「俗话说情人眼里容不下一粒沙,更何况是一块大石头横在中间?国中那时全世界都知道尧嘉宸喜欢你,现在回国又马上找你约会逛百货公司,想想嘛,只要让韩昊书知道了、而他又真喜欢你的话,态度总会有些不一样吧!」 当尧嘉宸从头发堪堪掩住的耳上摘下无限通话耳机,并递给一脸不明所以的我戴上后,陈玥恩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我竟一点也不奇怪了,只是有那么点囧。 第九章 那勇敢,过剩的疼 06 「可他不是很讨厌你吗,不会连带把我也讨厌了?」我问。这话是对面前的尧嘉宸说的。 霸凌不都这么来的,裙带关係,关係霸凌。 虽然这比喻有那么点奇怪,但着实如此,有这可能。 「他要真喜欢你,这还是重点吗?」 「学长如果真喜欢学姐,哪里会在意这个?」 左耳和右耳,在场和不在场,两个声音几乎同时起落。太过坚定,太过可信,太过诱人。 「你们两个能不这样讲话吗,陈玥恩你过来现场啦!」 「你别转移话题,我不用在现场就知道你又想逃避。」 我一愣,的确,噤声垂首。 「反正你不想也没用,我已经把照片发给韩昊书了。」语调轻盈,我能看到脑袋里浮现一张若画笔细细勾勒的完美容顏,薄唇红润,鲜嫩欲滴,然后她轻轻勾起了唇角—— 不远处,电动门开闔,西服着身的店员得体问道:「需要帮忙吗?」男子面上带笑。 与想像重合的少女移过视线,望我看,右侧长发捋至耳后,银白色的耳机妥妥地掛在上头,她笑了笑,「我找朋友。」话落,朝我们挥手走来。 我轻吁口气,想来桌上这饭不放到凉是吃不完了。 「那他回什么了?」感性战胜。我竟不气她们联手瞒着我策划这些,还在没法挽回的情况下报告,先斩后奏。 小恶魔少女得逞一笑,将我对面的位置佔去,尧嘉宸也只是笑笑没说话,无奈地往墙边靠。 我就说这两人有姦情,单人座的沙发啊单人座。 「已读不回。」一笑,嫣然。 「……那你还一脸庆幸?」一愣,无语。 「那代表他吃醋赌气啊,小傻瓜。」 「也可能是他完全不在乎,寧愿继续打球。」 我们俩对视,两边眉头皆是越发紧蹙,不甚赞同对方的看法。 眼神大将短兵相接,刀剑互斗间,似迸出了飞腾的花火零星。 「停停停,你们两个是要打起来了?」一旁尧嘉宸缓颊,却非中立人士,「若菲学姐你到底受了什么重创,事实这么明确了还不敢承认。韩昊书就是喜欢你,我都看得出来。」 我叹气,不打算做正面回应,吐了口沉沉的长气,身子后倾陷入沙发柔软,「你们这样不公平,以多欺少。」 「要我说句老套的吗?兵不厌诈,这是战争,还是你和韩昊书从国中打到现在的迂回战。况且何来的不公平,我们两个都是中立的援军,帮忙你们这两边谈和的。」陈玥恩:「你也不想想,他身边铁定有几个女孩覬覦的吧,就别迂回了太久,给那些小杂国趁虚而入、先协议好了资源共享两国联姻,你怎么办啊?孤独灭国?」 我瞇起眼睛瞪她,心上却默默浮起这比喻不错的想法。 「嗯……」我沉吟,往桌上一趴,只露出两颗无奈的眼睛视人,「我信了又能怎样呢,告白啊?」 对面两人眼神很一致:「不然呢?」 而我只是叹气,连眼睛都缩进了壳里。 告白,似乎就是我心上一道最高的坎。 只会不断回想曾经那一幕,她的满脸羞红、他的轻轻頷首、眾人拥簇下,他们的拥抱。 而我只能在一旁,哭不得、怒不得,只有笑意掛面。 只有狼狈不堪。 第九章 那勇敢,过剩的疼 07 「我喜欢你!」简单直白?out,这完全是陈玥恩风格,心理阴影浓厚。 「如果你的前女友跟你现任女友同时调进海里,请问……我能当你女朋友吗?」冷笑话式告白?out,好冷,况且韩昊书哪来现任女友? 「你,明天开始当我男友吧!」再来个垫脚尖壁咚?out,什么诡异的霸道总裁路线…… a4纸张几乎已被填满,一、二、三、四,分门别类列出的全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告白攻略。 黑色字跡上,覆满红笔画记,一个又一个的「out」三字符文似地紧紧黏着纸张。 时鐘指针,已迈向凌晨两点一刻。 眼皮沉重,睡意压的,支起它的却是更强的,某种思绪。 全怪尧嘉宸递来的两张音乐会入场券,和陈玥恩一句「机会是留给准备好的人」。 都说蜀道难,难于上西天,那告白呢,难于成佛了吧。 手背抵着前额,吐息冗长沉重,纸张都为之强劲翻过一次次身子,停留在木质封面内侧,第一页。 我手动闔上笔记本,睡意惺忪的眼睛储着呵欠导致的水光朦胧,樱花胜放之景,迷离若梦。 夕阳馀暉笼罩的小巷,幼猫轻嚀,笑语轻灵。 人声嘈杂鼎沸的商圈,夏日炎炎,意惹情牵。 都是甜蜜,都是欢欣。 这一次我看不到泪水蒙蔽视线的黑暗,看不见脚底下的如履薄冰。 脑袋瞬间没了纠结。 顺其自然吧。被拒绝又如何,再疼一次又如何?战死沙场总比逃兵败将来得强。 这样的念头,油然升温,似灼红的烈火在脑袋之上的每一层皱摺起伏都烙下印记。 热度烧腾,带起如烟裊裊的坚定,不再飘忽,是灰白的淡定沉着—— 我却忘了想想,星火能燎原,烈火也能在转瞬间,被冷冽劲风摧残殆尽。 而这念头,也能像烛火般如此轻易捻熄。 那以后,世界依旧现实且美好。地球仍然转动、时间仍在望前迈步、金乌仍会飞升天际,昂扬炙热羽翼。 没有改变,没有转圜馀地的,没有改变。 今年最冷的一天。 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听说过学校有校刊社,不定时刊登在学校最显眼的那面佈告栏上。 最显眼,可也代表了它正对校门警卫室、一旁还是学务处和校长室,若非想被出了名的独裁、传统且不苟言笑的三位前任军官盯上,决不会有哪个校刊社的学生发表过于「有趣」的校内新闻,于是一直以来,并没有多少人会愿意驻足观看,现在刊报的行为,不过像是遵循传统。 可我说了,今天注定不平凡。 国中那时曾有过一次,三个女孩在下课带我到女用厕所里去,回声很大的开放式空间,我至今都不明白那时她们为什么选在那种地方谈判。 当年谈判的内容,关于她们喜欢的男孩。 当年谈判的过程,天知地知以外,只有我们四人知道。 可如今,今非昔比,校刊的威力是远播致全校三栋教学楼的。 又是两组照片,交互堆叠间穿插着文字。 听说里头有个女孩叫杜若菲;两个男孩,其中一个是韩昊书,再另一个,外校生,身分不明。 标题下得很耸动,蝉联三回语文科学年第一的好学生,校内校外各踩一条船。 奇了怪了,那些照片总是能被拍得情意缱綣,柔情蜜意,要我说做为其主角的少男少女间没半点猫腻,连自己都不信。 于是佈告栏当前,我只是挑眉,新奇的感觉退去后是叹气,摇头,末了,转身回教室看书去。 第九章 那勇敢,过剩的疼 08 解释哪里会有用呢,我现在是所有人眼中的加害人,换言之就是犯罪者。 谁会问一个犯罪者说:「你真的犯罪了吗?」 不,不会,舆论只会问他:「你为什么犯罪?」 自己说了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说又是权当默认,所以说,何必浪费力气想解释说词呢。 当然,侥倖也只能到麻烦找上自己以前。 「杜若菲,你什么也不解释,这是默认了?」我就说,姑且当作默认的人马上就来了。 是我没见过的女孩。学号上绣着二年级的标志,纤瘦高挑,黑发如瀑,一身清秀却盖不过她眼睛的过艳扎人。 我闔上手中书刊,瞟向她扔在我桌面上的,半份报导。 韩昊书的魅力还拓疆到学姊群去了?我皱眉,没意外被那学姊理解去错误方向。 「损毁公物,警告两支。」粉唇开话以前,我俐落截断,指着桌面上撕痕明显的纸张,一勾唇角。 我不喜欢把事情闹大,很讨厌。可她刚好在我看书的时候闹,我也只能激发自己惹怒人的潜力。 「哼,」她哼笑,支起表面上的倨傲,「学妹,你这是跟我开玩笑?」 「假如你是在我翻开书的前一刻出现,那答案是肯定,若反之,则答案亦反之。」我很认真,甚讨厌有人打断自己看书。更别提那人还是个不明所以跳出来呛人的脑残粉,「很显然学姐并不是。」 场面僵了冷了,她狠狠瞪我,我纹风不动。耳畔飘来几句间言低语,倒不全是对我不利的言论,建立人际网也不是没有用处的。 刘雨汶在走道另一边的位置上,眉头蹙紧,很不认同我所为似,唇瓣开闔着,无声说些什么。 这学姐,后台,挺硬。 解读不难,瞬间让我有些后悔方才态度不佳了。 后台很硬,换句话说就是做错事会被无限缩小,受害者倒会因为不识相而被权威盯上。 所以看着她举高右手掌,我只是「识相」地闔眼,抿住下唇。 风都扫过来了,就是没有疼。 于是我睁眼。 「谢永緹大小姐,别总那么爱惹事啊。」眼前人身型高大,卡在小小的走廊,谢姓学姐和我之间。陈宇非的手就在我颊侧,妥妥挡住了女子显得白皙骨感的五指,想起刚刚削过那风多劲,真被这都是骨头的手巴下去,脸肯定瘀青。 我在心里头万分感谢陈大少爷出手相救。 女子訕笑,收了手,「玩英雄救美,是想给她第三条船踏啊?」 想像力丰富,我白眼都懒得翻。 「总比没船要载得好。」经商人:「谢学姐因为个性维持不过两天的恋爱史,不少啊。」 果真舌灿莲花,以其人之道反击,应用得当。陈氏家业在下一代应该还是挺繁盛。 这时候学姐会暴怒,这时候男人要笑得从容不迫,彷彿女子再度准备发动的攻击会像小猫挠痒般轻盈。 剧本上却没说,这时候另一个男人要来替他挡下女人攻击。 「闹够了没?为一篇可信度不到一半的报导?」 不知道韩昊书瞪着的是谁,但我总觉得,不只那闹事的学姐。 不到一半。什么叫做不到一半? 「学弟,你别被这人的乖形象给骗了,校刊上那照片拍得多清楚,她和那男的在餐厅里头聊得多开心,这还白色情人节前夕呢!」语调瞬间柔了一个阶,大调都成了小调,《大黄蜂》都成了《小蜜蜂》。 我插不上话,静静听着,倒成了整个画面里最透明的色彩。 第九章 那勇敢,过剩的疼 09 「骗什么?」他的无尽从容掛在脸上,彷彿对此事一点也不在意,像在说,没关係。 「这……她脚踏两条船!不是只和你交往!」她慌了,窘了,大概以为他的意思是,即便她脚踏两条船又怎么?不影响我们在一起。话音里的小蜜蜂飞得越来越快,薄翅拍动得多用力,像拍断了也不在意。 蜂鸣的嗡嗡声,嘈杂回响,挥之不去。 只因他付之一笑: 「若菲怎么只和我交往?我们只是朋友,从头到尾没一点那方面的感情。」 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尤其,不带姓氏。 此刻的特别,却带着锥刺般的痛。 我突然多希望谢永緹方才那一掌顺利落下,铁定是热辣辣的,铁定能分散注意力。 世界安静了。 驻足看戏的人几乎站满走廊,却难得一见地同时噤声。 像落入深海,亦或掉进了宇宙,全然的黑或是真空。 我好怕。 我竟然怕安静。 ? 这番宣言,以极快的速度盖过校刊上的报导,再度传遍校园。 除了更加凸显韩昊书的高人气,还带给不少女孩告白的勇气。 因为我不是他的,所谓女友,从头到尾、从头到尾,只是朋友罢了。 以告白为副标题的这场大富翁游戏,我从开始,就被发了一张永久监禁的命运卡牌。 第一个落为贼寇,只得眼睁睁,等着某人称王。 幸好没那么快改朝换代便是。 我的回家第一件待办事项,把笔记本上可笑的四页撕掉,最好烧掉。 至于那场週六的音乐会,我应该会刚好重感冒,不去了。 很冷的一天,还没回温。像连太阳都成了块琥珀石,顏色是橙黄的暖色调,可抬手攫获其些许光芒后才发觉,掌心停留的是一片冷调的冰凉。 清晨,把我给叫醒的,不是闹鐘。 难以忽略的震动在腹上迂回,伴随着重量稍沉。细软茸毛包围住小面积的柔嫩肉球,爪子不轻不重地往我脸上招呼。 平常猫没白疼,前头指甲的锐利没给我留下半点疤痕。 没得假寐,我翻成侧身,将猫抓进自己怀里,近处的闷声呜咽更衬门外叫唤的高调。 「杜——若——菲!天上那条鱼都翻白肚了你还不醒,睡美人啊?」玥恩。 「起来了。」我打着呵欠并靠近门口,口齿并不清晰,敲门声还在起起落落,直到我解开枷锁,拉开门扉,「醒了啦。」 我重复,又打了个呵欠,摆摆手示意她带上门后,转身躺回床上,动作一气呵成。 脚边还蜷着一坨毛球,特别温暖,特别适合睡觉。 可有人老大不爽了,「你干嘛装病当废人,自暴自弃啊?」 看来不是真气,我特敷衍,「咳咳,哪里装了,我超不舒服的……喂!捏我做什么,不带这样欺负病人的吧?」恶有恶报,大腿铁定要瘀青。 「起来了,睡美人。公主不带你这么米虫的。」 我拉着沉吟,龟速坐起,双腿扫过床沿,脚尖点地。小猫失了依靠,復又起身,坐落我膝上,活脱脱一块天然暖垫。 还有安心疗癒效果,真好。 「找我做什么?」 第九章 那勇敢,过剩的疼 10 「给你最后一个,逃出高塔的机会。我不介意当一次南瓜马车。」陈玥恩坐在房里的矮桌上,覆着墨绿色雪纺纱的一双白皙玉腿随兴交叠,「茶会要迟到了,梦境的大门不会等你进了才关啊。」 我笑,「什么混乱童话。」 她叹,「你要是有爱丽丝一半勇敢就好了。」 像有什么东西,一瞬间断了线,系统错误。 解释对不上。什么叫勇敢?有用不完的勇气,才配叫做勇敢吗? 我说不清自己是生气还是难过,却笑得更坦然,「我还以为自己很勇敢。」 「被初恋和蠢到家的自以为是伤到心碎后,不过哭一场,就还有勇气继续喜欢他、还有勇气以朋友的身分待在他身边、还有勇气抱着希望,去想要怎么和他坦白:『我喜欢你,你呢?』」 是笑意太浓,还是苦涩太多,我不知道,但她脸上闪过愣怔,后浮现了歉疚和心疼。 「我还敢去想像,真的只需要自己伸出手,然后他就会走完我们之间剩下的所有距离。」我拴紧牙关,奋力停下颤抖,「可我明明这么努力鼓起勇气,准备好要伸出手了,换来什么?」 「是他的声音。嗯,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否定。」 还是一句带着从头到尾的否定。像给曾经所有带着浪漫的痴心妄想,划上红色大叉叉。 错错错!你的理论没半点可取! 那就是一道申论题,全凭他撇下评语,断论及格与否。 被那样否定的我,没办法,没办法勇敢。 我真的好想知道,究竟谁能拥有用不完的勇气?谁真正勇敢无比? 鱼会放弃逃离那张令他窒息的网,不再无谓浪费所剩不多的生命;王子会放弃拯救公主,选择避开扎人的荆棘;鸟儿会放弃追求自由,接受与綑绑了自己羽翼的牢笼共生共存。 因为鱼试过挣脱,一次又一次,却只换来一身血腥的疼;因为王子试过前行,一步再一步,公主所在的那座高塔却始终只能遥望;因为鸟儿试过拍翅,一日復一日,却只得撞得满头伤痕,而那金属牢笼依旧坚固耀眼。 因为他们都倦了、都伤了;痛得都怕了、都放弃了,所以他们称不得勇敢。 那么,假若有人能负着一身刀伤,带笑跳进死海里头,就叫勇敢对吧? 因为他能承受疼痛,他没有放弃呀。 哈,勇敢一定得要如此的话,那我能不能不要勇敢? 我勾唇笑得苦涩,「你怎么能懂?」懂我勇敢到,不敢再拥有勇气。 我以此做结论。 脚上,猫在躁动。喵喵的叫声驱走我害怕的寧寂。 又一次,小爪子往我脸上招呼,不同之处在于力道,软糯触感这回只是轻轻滑过面颊,像无措的孩子,胡乱带走纷至沓来的眼泪。 「……对不起。」肩上沉重。是她的脸埋在我肩窝,属于陈玥恩的感伤静静淌流,濡湿我睡衣的轻薄布料。 像两河清流找到彼此,匯聚成一片汪洋,成了无尽忧蓝的宣发出口。 忧鬱的蓝,泪水的蓝,伤痛的蓝。 第九章 那勇敢,过剩的疼 11 「知道吗,其实我不想要那么多希望和机会。」 「对不起。」 「别再叫我勇敢了,我勇敢到自己好怕。」 「对不起。」 「你能别道歉了吗,我其实不知道你错在哪。」 「对不起……嗯,好。」 我笑了,笑她口误。 她笑了,笑我哭得好丑。 然后,我们都不哭了。 「你不去听学弟的音乐会?」十二点,我们两移座到饭厅去,吴阿姨煮了桌家常,有我爱吃的煎鱼。 长方形的餐桌前,只坐了两人,却格外温馨。 「其实明天还有一场,我的票……是明天的。」注意到她脸上可疑的红,渐渐晕开,在一张白皙的脸上,似漂亮的染布艺术,我笑了。「笑什么?只是不想妨碍你告白,没别的意思。」 敷衍地点头,「我相信,前提是你能晒黑到我看不见脸红。」 更红了。我勾勾唇角,送出淡淡话音:「等哪天你想说了,换我洗耳恭听,尽量熬锅世界第一的心灵鸡汤。」 「你说的,别食言。」微微地,带着红润的侧颊被嘴角带得扬起。 「知道。」 餐后,我送玥恩出了家门口。 只披了件薄薄的外套,有点冷。 每到冬季,总忘了夏季炎热的烦躁,日日盼着气温上升;又临夏初,却又忘了冬天的寒,天天期待太阳的热度降下一些。 把握当下,真的很难。 「若菲,」叫唤声听来有些沉重和定了决心的坚定,像双手轻易捉回我的思绪,「生日快乐。」 一愣,才想起自己又忘了——三月十四,白色情人节,我的生日。 冷风颼颼,捎起大衣衣角、发丝飞扬,和两边唇角,「谢谢。」她递过方形包裹,待我接下。包装纸是门面,它银白似雪,浅灰色的猫掌在上头走路。 袜袜啊,有点像。 「不客气。」 话落。一般而言,这一幕剧情就到这里了。 可该离场的角色没有离场,所以还不能落幕。 我眨眨眼,朝玥恩挥手,看她一脸莫名沉重,有些好笑,「你怎么了,不捨得离开我家?」 然女孩只是叹气,从储物空间意外颇大的侧背包里头,掏出一枚素色纸袋,「总觉得这时候把它拿出来给你气氛不太对,但人家今天送的礼物,我拿走了还不当下转交好像更奇怪。」 羽睫搧动的速度缓下了。似蝴蝶停飞,轻轻立在花朵茎叶上,驻足探勘。 不用猜也知道是来自于谁的,这种感觉。 「谢谢。」我微笑,目送玥恩的身影由大转小,最后藏进红砖墙下的阴影灰暗中。 如果说眼睛是灵魂之窗,那么我的魂魄,此刻莫约是从一扇刻意开错了方向的窗,飘向她所望抵达之处。 注目所及,始终是自己紧紧攥着的纸袋。 袋里,银白的毛料像把整个冬天、整个世界下的雪浓缩,压成温暖。 小小的卡片也是纯粹素白,黑色是字,是雪地里用树枝刻划上的深色痕跡。 「就说了冬天还没结束,要你记得保暖还不听?」 「好好养病,生日快乐。」 冬天、冬天,你能不能早点走了? 我想要春暖花开,春风拂暖,想要早晨的风不再冷漠。 因为,假如冬天再不走,我会忍不住戴上染有他气息的围巾。 因为,即便我不想要勇敢,还是捨弃不掉那个人给的勇气—— 「哈啾!」 「……早让你快去买条围巾保暖。这次感冒都多久了?」 「忘了。我也真的不觉得冷啊,而且台湾冬天又不长,春天快来了,那时就用不到了不是吗?」 几乎相同的对话,日復一日,不厌其烦似,你总是会说、我总是会答。 然后你会二话不说,卸下颈项上的靛色毛料,把它一圈一圈绕上我的脖子,说,感冒的人就乖乖让人照顾。 我喜欢鼻息间充斥你的味道,淡淡的、只属于你一人的独特芬芳,在那一刻我能共有。 忘记,一直以来都是我的谎言,是冬日里小小的心机。 第十章 那转角,远在咫尺 01 逢夏。 高二分班,毫无悬念地,我选择文组。那同时意味着,和数理资优班、注定到理组去的韩昊书再没机会迈入第七年的同班。 不过要说难过与否、惋惜与否,答案倒说不上肯定。 上学、放学、补习班……我和他从来不乏交点。 甚至,我们常常在假日约出门读书、他偶尔会来我家找袜袜——当然,四人行的时候是佔多数。 或许是因为那条围巾、或许是因为袜袜身上有太多太多我和他的回忆,我才能还拥有最低限度的勇敢,去待在韩昊书身边、去……去听学校又传了什么八卦,与他还有刘雨汶有关的那些。 在学校大部分的人眼里,我是和他渐行渐远的朋友,有人还为此感叹过一番友情多脆弱;而她和他,则是日久生情、兴趣相同,离在一起不远了的低调小情侣。 没有心痛没有心碎,我只能说,当过一回当事人真能完完全全看清舆论的愚蠢。 可蠢归蠢,我还是为那可悲的校刊可悲地哭了一个午休。 嗯,没有人知道。 嗯,我真是越大越脆弱,越伤越怕痛,可恶。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这些作文里熟悉不过的转场用词,正好用来形容我的高二生活。 三年太长了,让我们把无趣的、索然的,轻巧带过。 我想说的,在升高三那年暑假。 「同学会?」信箱难得出现收件人是我的信件,内容标题大大写着三字主旨,是封邀请函。 这年头还写邀请函寄信,其实挺令人意外。 三班、同学会、邀请全体同学、邀请人……林歆乔? 对不起,就这么一看我还真没法把这名字和脑海里任何一个人的面孔对上。于是我带着信跳回床上,拿起床头柜的手机、滑开通讯软体,发问:「林歆乔是谁?」 大间人陈玥恩秒回:「她?毕业前几天和韩昊书告白那女的。」 叮!资讯连接成功,「我以为这类活动该是你这种好玩的人发起。」我想起那女孩,林歆乔,怯生生的乖巧模样。 「你当我多间啊?而且办同学会这种事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我能想像一个面容端正的美少女正仰躺在家中沙发之上,双腿翘着把手、嘴里啃着冰棒,膝上则用笔电播着韩剧……的确是挺间的啊你。 「那你去吗?」吐嘈放心底,我问。 「去吧,也挺有趣的。邀情函上写的也没错,高三又要准备大考了,进攻读书大魔王之前先到新手村休息休息、回味青涩时光也不错。」 心说,她这话确实颇有道理。我随意传了一张带有认同意味的贴图过去,后依邀请函上驻明的帐号输入手机,林歆乔,申请好友。 虽是将升课业压力山大的高三,但毕竟是暑假的週末,大部分人应该还是挺悠间。例如这主办人,效率极高,不过十分鐘后便确认完身分,并把我给加进有十馀人的班级群组里,想来是盯着手机无所事事中。 要过半的人数、意外高的参加率,可见高中生活多苦闷。 同学会嘛,就是见见老同学的同时,惋惜并回忆一番与他们共享的曾经。曾经是那样似近而非,又是那般引人频频回首,妄想找寻相似的美好——到头来却只能是凭空想望。 同学会嘛,就是将那些回忆提炼成一杯又一杯的拿铁,递予怀着这般念想之人,苦苦甜甜,香味回甘,似乎便能离所望更近些。 将过往一饮而尽后,在面对现下生活的乾涩索然,或许也能更坦荡些。 期待吗,好像是有点期待的。 不过群组成员的名单里,一直到了聚会前天晚上都没有「韩昊书」三字这事……不知是好是坏。 第十章 那转角,远在咫尺 02 坏的那原因不言而喻;至于好的那缘由,便是假如他也去了,班上那群爱谈卦的,铁定又要把当年王子公主短暂的一段情缘拿出来论个一番前因后果。 就算知道玥恩心上的人早已不是他,看着喜欢的人与最好的朋友一起被眾人调侃,心里头还是接受不能。 好吧,好吧,我在感情上就是心胸狭隘,醋桶一枚。 然暗自腹诽了近半个月时间,聚会那天总是到来,此生见过最不巧的巧遇大概莫过于是。 「……好巧啊,你怎么在这?」特别芭乐的情节、台词,现正热映中。 才给家里大门落锁,视线一转,瞧见的是一頎长身影轻倚着我家门前红砖墙,悠间在那滑手机的景象。 这人怎么站着不动都像拍剧照? 闻声,他侧过身子瞥向我,一笑,「等你。比预计的早。」轻巧扔出话句,隔层空气到了我心上,却是全然不同程度的震盪。 似蝴蝶效应,不过轻轻振翅,总能引起世界彼端狂风暴雨。 聚餐约的是晚上,现在时间将近六点,夏季昼长夜短,傍晚的时刻了,天边还浮着一圈浅金色光晕。光线迷濛,他一双深色的眼睛却格外清澈夺目;高挺鼻樑给挡着,半张侧脸没照光,打了自然阴影,更显其五官立体。 似乎不需要问「为什么等我?」就能听见他浅笑回应:「谁叫你路痴,等会迷了路又要给人添麻烦。」 所以我但笑不语,轻轻頷首,跟在他身后往最近的捷运站走去。 「怎么没看见群组里有你?」上了车,难得有空位,我们比邻而坐,有些安静,我就随意挑了个心上疑问当话题。 「一开始寄给我的邀请函好像寄丢了,平信嘛。」话未尽,他莫约在思量怎么完整陈述事情经过,须臾便又啟口,「前天主办不知道哪找来我帐号,总之问了我怎么不去,后来才发现是信寄丢,刚好我今天也没事,就说要来了。」 「她?毕业前几天和韩昊书告白那女的。」——要是之前没有看过这则回讯,我铁定会抱怨个一轮,台湾邮政的处理有问题。 可我看过。所以只能联想到,她分明是藉故和他私下多聊些。 气闷。也没心思管空间寂不寂、静不静了,我意思意思点下头,皱着眉头从包里翻英文单字卡,埋头就背。 馀光瞥见韩昊书勾起唇角,不知道是手机里头瀏览着什么,好笑的?温馨的? 到站,餐厅就在捷运出口对街。 我们来得早,店门口只站了身为主办人的林歆乔,和一个我记不太起名字的男同学。 不久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毗邻而至,几乎是人口一句「好久不见」,曾经好着的小圈子又成了团,话题一如往昔的多,班上气氛一向好。过了表定集合时间十分鐘,玥恩姍姍来迟,倒也没人特别介意,笑笑闹闹嚷着要她请客便过了。 入座。这是间美式餐厅,装潢也算别具特色,最夺人眼目的,莫过墙上绘着那几幅美式漫画风格的大型壁画;近似甜筒状的黑色灯罩排成一列,光稀落打在桌上、地上,大致是昏暗,却又称不上漆黑,整个空间看来就像正演出剧目的舞台。 人声嘈杂,极其热闹的一齣剧。 餐点还没上,一桌子人聊着天,东扯西扯,气氛好不欢腾。 第十章 那转角,远在咫尺 03 「不得不说你们三个友情还真不是一般深厚,几年来也没见过吵几次架,毕业这么久了也没各奔东西。」以前班上和韩昊书最好,同时最吵、最烦人那男的也来了。与现在这么一比较,他举止间大大少了往昔幼稚,挑起的话题也算是有趣不枯燥。 附近几人闻言,皆是附和,一下子掀起一波调侃我们当年多搞笑、他们多爱看我们仨打打闹闹的言论,然话多了,总有一两个不怎么对劲的。 「当年韩昊书和玥恩在一起,我还以为班上会上演一起好友反目的经典剧作呢,没想你们这么和平度完了国中,害我期待好久还落空!」某女孩打趣道。尷尬,班上我记得的还真没几个人;尷尬,真有人刚好戳到我的痛点。 此刻绝对是我至今最庆幸自己认识陈玥恩的一次,「什么态度啊?我跟我家若非姐妹情深,情比金坚,一个男人哪里打得散?」她亲暱地欖住我,安全救场,肩上重量一沉,与心上轻盈全然是反比。我挑眉,顺其话句里的趣意,开起玩笑,「是啊是啊,不过一个男……咳,我是不是少说为妙?」 刻意将话截断,硬是转为乾咳,故作没来得急躲去玥恩后头,一如预料,那「不过一个男人」已经一脸灿笑,蹂躪过一遭我吹了半小时的头发,「是啊是啊,不过一个男人嘛,也不是朋友那就用不着顾忌友情了嗯?」 半小时换场面热闹,值得。 一桌子的人见我们打闹,哄堂大笑,说这才是我们班呐!经典还原。 是啊是啊,这才是我们班,才是我们原来的模样。 「说到那时候的恩怨情仇,我记得班上还打赌过最后到底谁会入韩昊书这朵大桃花的眼,若菲啦、玥恩啦、隔壁班那班花啦……啊,歆乔那会对他也有好感不是吗?」这人我记得了。国二那学期特别彪悍的副班长、咱们班三年级时的万年班二,和玥恩走得颇近的女孩。 人很直接,想说什么说什么,不少人讨厌过于直白的性子,倨傲、用鼻孔看人等形容时常套在她身上,可我觉得,这人也的确有那资格。要说我们俩如何,于我就是交流不多,井水不犯河水;但于她嘛,大抵是归类在情敌那栏位。 她喜欢的人,正是尧嘉宸。 女孩一旁位上,与她交情一向匪浅的林歆乔。后者此刻正嫣然笑着,不语;白皙的脸颊微微透红,头垂得老低,视线却悄然拋向话题中心人物,整组的含羞带怯,手肘若有似无地拐了拐一旁友人的窄腰,好不天真清纯的模样。 要平时,我对这般萌系少女并无太大偏见,可爱的东西,饶是装出来的表象,也没必要刻意戳破或是挟厌。但一连上她曾经向某人告白、曾经疑似藉故与某人私聊这两回事,一把窝火愣是烧断了细细的理智线,我笑,「干嘛说得我也喜欢他一样,忘了吗,那时候我的角色就是座喜鹊桥罢了。」靠,杜若菲你没了理智就口不择言啦浑蛋! 简直是半个挖坑给自己跳的白痴行为。陈玥恩投来无形白眼,我也只能咬唇承下。 林歆乔笑意浓了些,娇滴滴的调子未变,话底的兴味倒是盎然,看好戏兼把我推进自己掘的坑,「不然,难道是尧学弟?」就说她不怀好意。不能瞪她,再瞪一隻披着猫皮的母狐狸就是我真有病。 第十章 那转角,远在咫尺 04 笑,要笑得她心里发寒,「当然不是,你会对儿子一样的异性心动吗?」很好,物极必反还真不假,那理智线立时被高温焊接上去,坚固多了。话题顺利转移到「儿子」这形容词上,方才莫名僵了的场子復又被激活,玥恩笑了、第二个人跟着笑了……计画成功,功成身退,我去趟洗手间。 汲水洗脸。延续了美式风格的装潢,暖黄的光、色彩鲜明的壁画,哗啦哗啦的水声填满这小密闭空间。 面对国中那阶段而起的倦意算是退了些。 回忆递给我的这杯咖啡,苦涩的成分似乎比甜要多得多。 不是添了牛奶的拿铁,是腾腾的热美式。 我期待它的回甘温淳,可一下太多还是过于折磨人。 「若菲?」女声熟悉。唉,要强灌下去就是了? 将擦手纸随意扔进垃圾桶里,我弯起嘴角,甜腻过人,是把苦涩拧乾后得来不易的蜜。「林歆乔。」 她开门见山:「我有点事想和你聊聊,不用多久,顶多十分鐘。愿意现在吗?还是我改天请你吃顿下午茶?」这是原型毕露还是性情大变?这人气势上不输陈某玥恩。 于是我应,「我并不是很想跟一个上秒轻声细语娇柔可爱;下秒盛气凌人精明干练的人谈谈,况且我对你,半点不熟。」摸不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敌人,甚是危险。 她却訕笑,慑人的气势又上升了一个级,和卡牌游戏里头的「觉醒」感觉起来差不多,「你也并不是表面那样的,品学兼优、开朗爱笑,不是吗?」 事实,没法反驳。老实说我也好奇林歆乔想说什么,标示性地叹了口气,「好,五分鐘,要说什么?」 「对不起。」意料之外。 我这还站着三七步倚墙,双手抱胸,备战状态,五步之外林歆乔竟朝我低首致歉。 这画风不太对吧。 「什么对不起?」我挑眉,收起呀然,维持高姿态。 「国二那年,关于你和韩昊书……」 话起,未落,勾起的笑意已然转为嘲讽。 又来了。又一个要给我希望的人。 ? 返回用餐区,就见一张桌上摆了不下三手的酒瓶,问过才知道,班上有人认识这里工读生,大家又起鬨嚷着要酒喝,那店员一笑竟也应了,然后就是这场面。 细说,那有人是韩昊书,那工读生则是他姐。 还有,大半果酒的罐子都摆在他面前了。 「你还有酗酒习惯啊?」回程路上,我特别庆幸今天不是骑脚踏车过来的,一个过着马路好像随时会平地摔的人就在旁边,危险程度都踩在极致线上了,何况骑车还得保持车身平衡,不摔死就不错。 某人不说话,曲起指节按了按太阳穴,一身姿态慵懒,很快坐落在捷运的绿色椅子上。 我叹气,自然坐到他旁边去,不能理解这人没事现什么酒量,「看你也没吃多少东西,明天送医院我就笑你。」 仍是没有回应。 肩上却多了份重量。 我无声抽气,下意识抿起唇瓣。目光所及是他弄皱的眉心、闭紧的双眼、沁着薄汗的鼻尖。 第十章 那转角,远在咫尺 05 心上一软,也不想管这举动是否过于亲密,右手一抬便虚抚过他前额,碎发零散,被汗水染得微湿。声音也淡了、柔了,「头很痛吗?」这几乎不算是个问句,句末的上扬只是些许,肯定占多数。 韩昊书何曾如此展现孱弱。 他摇头,像总算找回了声音,有些喑哑,「没事。就借我五分鐘。」我回了声,好,欲收手却被他纳入灼灼的掌心。 是第二次。 好久好久,没有松开。 夜色昏灰,以浓墨作底,中墨、淡墨勾勒朵朵浮云,缀以繁星与共。 其光晕连成细线,与月光为邻。 「你想过,要考哪里的大学吗?」他前我后,步行的速度极缓,脚上踢着的碎石子,滚动却是快的。 「没肯定,但应该不会……离开本市。」 轿车驶近,巷子窄,挤不下两人一大车,韩昊书拉着我往屋簷里站。 这附近是住宅区,入夜少有人行经,何况是车。 很奇怪。 他望着我的目光、扣紧掌心的力道。 延续了奇怪。 背后是墙垣沙沙的颗粒,眼前,就是他,只有他。 皎白的月光,吸收连成线的所有星芒,孑然绽放。 「头,还痛吗?」脆弱,难得属于韩昊书的形容。 他摇头,沉默越拉越长,似藤蔓延伸到他眼底,蜿蜿蜒蜒,结的果是深意无尽。 「你呢?」 「嗯?」我滴酒未沾啊。 「上一个问题。」 「大学?」获得肯定。 他眼底的果,太过诱人。 就那么一刻,我只想说,离你最近的地方。 就,那么一刻。 「不一定,法律系吧。」可于情于理,脑袋都不准,「我爸的母校也不错。」 我抬眸,却是一顿。他眉间的皱摺,多了些,像未经熨烫的衬衫,摺痕明显,夹着一层一层昏灰的阴影,「很不舒服?谁让你喝那么多了……快走吧,回家休息,洗个澡喝杯水就上床睡觉。」 回应,只有一片无波湖水似的平静安然,安静默然。 我不懂。 不懂韩昊书眼底藏着的是什么、不懂他为什么不说话了、不懂…… 他为什么吻我了? 握着腕部的手移过位置,到腰,稍一施力,瞬时没了背上带些刺、带些搔痒的砖墙触感,填补上夏夜气息的闷热,温温的火,被那掌心引得更燃,逐渐燎原。 唇上两瓣温软紧贴,不容抗拒的力度抵住几乎是零的距离,退不得。妄图发声的嘴微啟,讶然吐出,散进的却非空气之中,而是温度相近的口腔里侧,裹上略显粗糙的舌尖,最后被携着返还腹中。 果酒的气味香甜,热气蒸腾后的酒气更令人迷醉,麻了神经、乱了思绪,什么为什么,又什么怎么回事……什么、什么。 齿贝不轻不重的撕磨、囓咬牵起丝丝点点的疼,像是最后一剂麻醉,深入血管,迅速起了药效。只剩下回应的青涩,喘息细微难察。 怪奇氛围的延伸,竟是曖昧。直至我回过神,红着脸庞跑开才正式中断。 脚步声短促,柏油砂石磨擦的声音破开夜里一片寂寧,像踩坏了梦境,回归现实。 一夜终是无眠。 第十章 那转角,远在咫尺 06 「国二那年,关于你和韩昊书……」句末的拉长,迟迟不肯落地的圈圈在空中打转,轨跡弯弯绕绕,小鉤子吊起一分好奇、九分不耐。 我没伸手抓下那枚顽皮的句点,仅是皱紧眉头,瞪它宣洩。 「他喜欢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你。只是你,也只有你。」 胸前交叠的双手压得紧,像要制住些什么。 笑却愣是挣脱了禁錮,从话间与鼻息中窜出。我索性连双手都一撒,撑着白瓷洗手台。 从头到尾,又是从头到尾。 「别开玩笑了,就算他没喜欢过玥恩,也不可能是我。」 「哧,玩笑?」林歆乔满脸皆是不置信,一双生得水灵娇俏的眼起了把火,「你以为我很间?要不是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我才不浪费时间安排这么一场同学会。那么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我凭什么就为开一句玩笑话揽下?」 我不明白了。她生什么气,又有什么资格生气?莫名奇妙。 「林歆乔,第一我没有理由相信你。」而非他曾经所言。话刻意断了下半,掛上句号作结,「第二你怎么知道、又哪里能肯定?」 「从头到尾不是这么用的,四个字能概括的是多久,又是多少。」 怒火中烧,我也生气,歛着的眉眼间都染着肃意和怒意,叹气之馀,转身要走,被她錮住手臂这事倒不出意料。 「国二休业前,我和她告白被拒绝的那次,你看到了吧。」坚定的话音,掷地有声,「你知道我不是要谴责你偷听不道德,反正你铁定没待到最后。」 「不想知道吗?我知道什么。」 没骨气,但我怔住了,去意也消全。 林歆乔笑了笑,左右晃了晃脑袋,不是嘲讽,竟露出几许感慨。 「那句『我有喜欢的人了』以后,韩昊书连头也不回就要走,我不甘心,硬是拉住他,问那人是谁……」「他说我。」我劫话。 她似乎不怒也不讶于我的淡然,美眸只微微一动,「嗯。」 感觉不过是心上流过一河涓流,波光粼粼,平静而长远。 那他为什么和玥恩在一起?癥结点还在。 像明黄色的封锁线,还横在我和他之间。 keepingout.don'tmoveforward. 「别那么快断定我说的是对是错,故事还没完。」 我撇头,喔了声,就一个接受情报的人来说态度实在称不上好。 所以当她只是叹气,没多追究之后,我对林歆乔的好感度其实还挺可看的。 「至于他当初为什么和玥恩交往,可能是因为我说,」好吧,维持不过十秒鐘,「你和尧嘉宸在一起。」 空气滞了,顿了,停了。 他为什么讨厌尧嘉宸? 那天校刊上登出的照片…… 「……但那时候,你和我、和他都不熟,韩昊书就信了?」一种通通接上线了的感觉,莫名吓人。 「他不信我,总信自己的眼睛。 考完试那天放学他没直接去球场,反而往一年级那栋楼过去,我以为他真要去找学弟摊牌,心里没底,所以跟了上去,看到的就是……你主动抱了学弟,韩昊书转过身就走,表情说多冷就有多冷,连抓到我偷窥也没说半句话。」 话音未落尽,情节已开始在脑里回放。 安慰性质的拥抱,在旁人看来也是亲暱。 那天他没有留下来打球。 隔天他为我送书包,是不是看见我和尧嘉宸单独共处一室? 好久以后他问过我是不是还与他有联系,那时我的语气是怎么样的? 是不是叹了气?是不是看起来,对他的离开依依不捨。 什么误会,什么如今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笨死了。 第十章 那转角,远在咫尺 07 暑假最后一週,辅导课停了、又临补习班员工训练,不用上学和补习,间得发慌。 学生党自然开心,晋升学测考生前最后一回得间的假期了,去玩的去玩、放松的放松,就我整天呆在家里,放空读书。 当然前者说是放空,面上呆着的时候脑里转着的内容也不是空白,无非课业。 和某人。 那晚、那事、那吻后,能有一段不见他的缓衝期,在理是一大好事。 但便是开学了、真见了,好像也没有对的时机讨论那方面的事。 高三,就是心思得摆在升学的时期,哪怕一小段上学时间、一节下课十分鐘,不拿来背点单字或公式,都是浪费。 再说了,另一个当事人没半点行为表态甚至态度异常,表明了不在意也没话要说,我还能怎么开口。 哪能怨什么呢,拖得越久,那晚夜色里的酒气微醺越是挥之不去。 他醉了,连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都是个谜。 是啊,不过南柯一梦。一面空白,不如轻轻揭过。 时光颯颯,拂过撰写日常的纸张,当它如风止息时,光阴凝滞在白纸黑字写着的篇章名称: 毕业旅行。 三年级第一次段考终了,隔天接着是三天两夜北部旅游。选组后班上人我大都不熟,分房分组时没被落下那是一个出乎意料。 「若菲,你和七班那韩昊书关係还是不错的对吧?」女同学姓孟,暂且叫她孟同学。这孟同学能在我脑里有一席小座是因为补习班,贴标籤示明关係大概就是「认识」,但此刻此人环着我手臂的样子,好似与我是十年不见的至交好友,亲密出奇。 「嗯,怎么了?」不着痕跡地抽回手臂,我笑笑。 记得上回她有求于我也是这样。上次是让我协商,要韩昊书帮她和他班上某几名男生牵线、办场交友联谊活动,这次啊…… 「上次他介绍班里几个男的跟我们联谊不是嘛,可马上升高三了,后来也没什么机会接触,我就想,毕业旅行那两晚上饭店的自由时间是不是能偷偷……」话不必说完,心知肚明。 学校表示那两段自由时间随便玩,门子要从七楼串到十楼去他们都不管,就是严厉定下绝对不能到异性房间的规定。 不过有规定自然就有人不打算遵守,孟同学看来就是其一。 想了想,我没拒绝。 心里一向明白,脑袋想着的没时机,其实佔多数的原因是不愿意去找。 害怕真相、害怕将那横跨了太久的感情摊开来讲明。 也许是总算养足了胆子,终于说服自己,总有一天得要釐清。 几百人,几百种心思。有真是读书累了出来放松的;有打算在这三天里和谁重修旧好的;有纯粹想和朋友好好出来玩一回的……信念乘着游览车,一併寄送到了目的地。 夏未央的台湾就一个字能形容:热。 与其说脚下这块地是颗蒸熟的蕃薯,不如说它正是把两万三千多条人形地瓜烘热的大炉。 柏油黑得发亮,蓄满了热度,待人经过便一点一点扔上成双成对的足底,走着走着,一条不出几里的老街逛完,脚板感觉都要给灼疼。 逛老街这行程排在太阳最盛的正午简直要人命。不过除此之外,学校安排得还算是不错。 譬如,我们班行程和理组韩昊书他们班毫无二致这点。 应该是怕一个景点同时挤了太多学生,学校一向安排两个班成一组,走一样的行程,一班二班一起、三班四班一起,以此类推。 理组最后一班是七,文组第一则是八,两班恰好就是一组的。 第十章 那转角,远在咫尺 08 「若菲,你还好吧?」刘雨汶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担心,半蹲着身子朝石椅上头的我递来矿泉水。 「有没有这么不耐热的?你看起来下一秒就会电线走火,失去电力供给然后晕倒之类的。」陈宇非。 嗯,他们俩也在便是。 亦好亦坏,似是参半。 「系统错误,急需降温……」水灌下了大半,润过了喉咙,口乾舌燥的情形却没见有多少改善,「不然你们先继续逛吧,这边亭子底下比较舒服,我停机休息一下,等等联络。」 竹马两人没多话,各自低声放下一句「好好休息」便率先起步;四人行里,馀下的一人始终未语,眉目微敛,神色莫名有些不怒而威的气势,然他却在转身前,伸手替我顺了顺发,轻柔而温和。 空气有些潮湿,不减的热。 脑里千回百转着,到底该不该拉他留下。 这是那所谓良机吗?似乎相去不远。 可那念想在脑海里打转了要几光年的距离,就是没有通过任何管道送去嘴边,发出声音。 他的身影很快没入人群,我只得一叹,趴上亭里相较冰凉的玻璃圆桌。 睡了、也梦了。几个月以来接踵而至的、相同或不同的梦境,令我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是多浅眠的一个人。小时候还总羡慕别人梦里有七彩的河、嫩粉色的糖果树…… 如今却是,不愿面对过于实际的梦境。 一齣又一齣关于错过的剧目,反覆重演,只是一而再、再而三提起曾经愚昧。 这一觉没有持续很久,睁眼的时候,太阳的热度也不见有降低多少。 「……几点了?」眨了眨惺忪睡眼,这问句是下意识迸出口中的。 「你睡了半小时。还有点时间,要去逛逛还是再休息下?」柔声轻响,意识还模糊着,我没探究是谁应的,就是熟悉,也安心,「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似乎是摇了摇头,「我不喜欢逛街……」昏昏沉沉、迷迷濛濛,所有的话和作为,真的都只是在无意间。 包括现下,身子一偏便靠向边上那人肩膀的举动。 「那接着睡吧,时间到了我叫你。」兴许是那声线太温柔而温暖,所有警戒、所有防备,像加热后的棉花糖,化作一片甜蜜柔软,包围跳动明显的心脏。 ? 真正清醒,离集合时间还有十分鐘,第一条街,巷头到巷尾的路程,正好。 醒来后发现自己倚着的不是冷硬桌面,而是活生生一个人,以为的幻像成了真,愣怔之馀,更多是丝丝点点拼凑起的幸福。 向晚时分突临一场骤雨,并非一起便落得极大,而是慢慢加剧而成的倾盆,立时学校便取消了晚上逛夜市的行程,一行学生遣送回饭店,发放便当,各自回房解决。 雷声缺席,雨声滴答。在饭店里头,室内空间,后者勉强能当作水龙头没被拴紧的声音。 吃完饭、洗过澡后不过七点半,离表订就寝的十二点还很久。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音乐附耳,不久的清间。很快有几个男孩顺利进了房间,老师教官宣称什么严密监视,果然不过是嘴上说说的威吓。 一、二、三,都不是太熟的面孔。 「韩昊书人呢?」心里想着,声音连带滚出了口。 第十章 那转角,远在咫尺 09 一眾人笑谈不断,听见问话的只有一个最靠近的棕发少年,「还在洗澡,让我们几个先过来。」 「有事找他?我们的房卡就在那边。」那人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但总让人觉得有几分不怀好意的调侃。 我不记得自己和他认识,对这态度多少有些奇怪,可倒也没多虑,轻轻应了声单音,回到原位上,想继续原来的放空。 却怎么都清不空大脑的快取内容了。 取空白而代之的画面很多很杂,最清晰的感受是下午那一觉半梦半醒间,在唇上挑起的触觉。 实在太轻巧、太虚浮,可流连在记忆零散间的熟悉气息,却是抹也抹不去的深刻痕跡。 为什么,又吻我了? 分明是让我非问不可。 侧身翻下床铺,顶着三男三女不甚曖昧的注视目光,我抄起桌上两张不同的房卡,随意丢下一句「谢谢」后推门走了。 真站在男生住的那楼层,犯人似的罪恶感蹭蹭上升,简直要爆表。 羞赧与之成正比。 也算是当了一辈子的好学生,第一次当上耍叛逆的主谋,心跳飞快。 走廊空盪,一身素白的人形摆在酒红地毯上实在显眼,顾不得太多便刷了门卡,机器发出嗶嗶音效、伴随金属把手一声喀啦,门开了。 我没忘记赶紧关上。 可我忘了刚刚那男的说,韩昊书在做什么。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到……」白的浴巾拭着黑发,太阳晒得稍黑的手臂、相较之下白皙许多的胸膛,乾净透明的水珠被橙色日光灯晕染上暖色。 出水美人,秀色可餐。 衝击太大,一时半刻着实没有一根神经动起要闭眼或甚至转身的念头,僵着、愣着,美人先起了动作,手上那条白色浴巾划出一道拋物线,落点是我头上,不透明的料子垂掛在眼前,挡住大半视线。 色即是空。 总算回神,第一个动作是赶紧扯过浴巾,把馀光所见也挡住。 空即是色。 「我、你……对不起!」死死当机。词库里头有什么? 衣料摩挲的声音带些匆促,承接着叹气,「你怎么进来的?」像一气呵成。 盖面的白巾唰地给扯开,一张皱着眉头的脸庞距离不远。 刷着浅红的耳根和两颊,到底是浴室热气氤氳烧的、暖色灯光染的、还是什么其他……无解,放弃解答。 没说话,我乖乖递上这房间的房卡。 他又叹,轻轻抽走卡片。 「怎么来了?」相近的句子,不同的意思。 我咬咬下唇,开口闭口,就是没发声,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找措词,还是在找说话的勇气。 「我——」总算挤出了个单音,后头想出的话音却被叩门声给敲断了。 我们俩同时移了视线,瞅着掩得密实的门扉。 「那个,有人在吧。昊书?」 声音何止熟稔,几乎整天听着。 声音何止娇柔,软得似团棉花。 刘雨汶呢刘雨汶,这称呼用得多亲暱多自然,我都没这么叫过! 羞窘过后的气恼迁怒,全给那两字名字拉去了心里的仇恨;瞪着腕上打算把我拉进浴室里头藏掖的手,怒气真是要冲天了。 是无理取闹就无理取闹吧—— 第十章 那转角,远在咫尺 10 心说如此,没几秒鐘便送上了大脑,脑袋控制手脚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下一秒鐘的事情,圈上韩昊书颈子的双手、踮起的脚尖、胡乱凑上的一吻。 又是一气呵成。 这晚上所有进展都快得吓人。 都说衝动是魔鬼,现下望着眼前人一脸讶然无措的被推出浴室,我倒挺喜欢这魔鬼。 轻轻带上门,一连串动作没出多大声响、多少时间。 「没人在吗?」 隔音称不上好,能很轻易地闻见开门声起。 「什么事?」不难听出话里有几分慌乱,来不及收拾。我笑了,进门以前的心乱像从未有过。 「我……能进去说话吗?不用五分鐘。」 「里面有点乱,事情不多的话在这里说吧。」 「嗯……」 停顿捲起几分引人遐想的情愫,曖昧、羞涩云云,画面大概和几年前一样吧,林歆乔那次。 想想,我撞见过不少次人家和他告白啊。 需要多久的心理准备,才能换来五分鐘里,支撑双腿的气力?这问题我同样想过不少次,却始终没有解答,又是不敢探寻的答案。 深呼吸的声音,似乎是为了股足勇气,「昊书,认识你两年多……」诚意多动人,我却捂住了耳朵。 原谅我并不想听见其他女孩以这种态度、这种语调去阐述他的好。即便不过是掩耳盗铃、鸵鸟心态,也望骗过自己,假装那些细节,只有自己知道。 细若蚊吶的声音其实不难略过,就当作真是蚊子在耳边拍翅,嗡嗡震动罢。直到完全静寂了,我才放开耳边双手。 盯着门板,穆然越发地长,我是怕的。 因为此情此景,多像曾经,我以为胜券在握的一场情仗。 脑袋嚷着的是不要答应、不会答应,眼前上演的却全然反之,慌啊、乱啊,多不能接受—— 「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所以当这话被坚定地道出,拎着高高悬起的那颗心一起,缓缓落地,我几乎热泪盈眶。 可又有几分不容忽视的,负面预感。 浴室拉门由外向左侧推开,不用哪怕零点一秒的停顿,我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双手环上白衣裹着的窄腰。当早已习惯的掌心温度覆上背脊、脑后,手心攥着他衣服的力道更是重了些许。 「为什么吻我?」 「明明是你先的,两次。」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应话了。 「韩昊书,我喜欢你。」 在他身边,害怕安静似乎成了习惯,脱口的告白轻盈也沉重,有些像是为了填补空白的随笔撇画。 可再随意,也是实实在在汲了色彩的笔划。 所以没得到半点回应,还是难受、还是揪起了心。 缓慢地抬首,鼻尖轻轻蹭过沾着水气的休间衫,最后停在他下顎的高度。 太近的距离反而什么也看不清。 尤其是,近得望不见双眼的距离。 「为什么不说话……」掌心将衣摆掐得更紧。「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眼睛?」 心跳飞快,原因却不再如方才。 我不明白、不明白,脑袋转不过来,为什么拥抱又被加深? 推不开也退不了,然而我更害怕的却是这份想退出他拥抱的心思。 「喂,韩昊书……」手足无措,几乎都带上了哭腔。没有压抑的哽咽溢出口,似乎是第一次,妄想用眼泪博取谁的同情。「你能不能别不说话?要拒绝也好不答应也罢,我不是没准备好接受这的勇气。」 「但我真的很怕你不说话了。」 起作用了。 像被话音的颤抖敲松,背上温度也不那么灼人。 他的主动后退、虚覆侧脸的掌心,温温的火点燃潮溼,眼眶似雨云,承载不了更多水气,索性撒手,于是便下雨了,细雨绵绵变作倾盆。 雨针扎得疼,脸上心上都疼。 哪一个站在雨中的人会驻足不前、仅拼命抹去明知擦不掉的狼狈? 假如要给解答,我想撰下:恋爱的人。 较肌肤粗糙的指腹辗转于眼下,逃过拦截的咸溼一路流往两瓣软唇间的缝隙,透明淌过略沉的粉与无浊的白,落进更深的緋红,轻点味蕾,骨牌效应似,引得全身颤抖。 水的透明澄澈佔据,当是清冷、是沁凉,然当滚烫的红闯进它曾留下印记的领地,只得败阵。 唇贴得密合,闯入的舌尖势如破竹,没有半点缓衝停顿,似要捲走所有牵起冷颤的眼泪,却无意识间带来更严重的颤慄;皓白的齿没有按兵不动的策略,若另一批参与争战的军马,吮磨撕咬,实打实的痛,神经却像给人麻痺了,全然没有撤退的意思。 然后、然后……还真下雨了。 莲蓬头怎么这么容易打开我不知道,只是双腿一软,寻个地方支撑,哪知手摸啊摸,按到的是冷水开关。 冰冷包覆全身,脣齿缠绵的热度和情迷全散了场,只剩距离过近的害臊,和温度差异过大而致的呀然。 下一秒,水关上了,冷意在室温下更明显,我打了个哆嗦。 再下一秒,一声叹气洒在空气里头,韩昊书皱了皱眉头,下一个动作竟然是夺门而出。 ……唉。 云霄飞车算什么?这无脚本段子刺激多了。 这感觉大概就是把八点档三集剧情全浓缩在半小时里,今天送医院、明天死亡宣告,跨一个週末再播下一集就是五年后死而復生了。 手足无措为何物,今天以前的我还真是没资格发表看法。 「若菲。」也许是这不到一小时里头,情绪起伏过大,这一声叫唤的突然轻柔,其实晃不起心上多大波纹。 「我要离开了。」删节号无声填满我的脑袋。 意外地仍然平静。 他的声音一向是令人安心的,至少于我而言,不该像是如今这样飘邈,像走过几万光年的距离,才终于传入我耳中。 好远、好远——像一直以来,我以为的、我们之间的距离。 可事实不是证明了吗? 我们之间,不过一堵墙,只是迈出一步就能拥抱彼此的距离。 「去哪里?」 「……美国。」 轻轻一扯拉门,倚在上头的韩昊书微一踉蹌,我立时伸手环上他纤瘦的腰际。 「我等你。」思考为何物?全然没被我用在今晚的谈话间,可每一言、每一行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深思熟虑后的行为还要恳切、且确信其正确。「不是天国我就等。」说得有几分打趣,可没有半分只是玩笑。 叹息很重,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从他口中发出,「我可能永远不回台湾,归期全凭运气而定。」 哪里不知道,你怕误了我。 「我就等到毕业那天,好吗。」 「不到一年时间,我想赌这一把。」 「毕业那天,如果你没出现,我就放手。」 又没了回应,我却不怕这等静寂。 是种感应,觉得他不会摇头。 而事实是,他转过身,拥我入怀。 「什么时候走?」 他笑得苦涩,话音微颤,并不明显,「还有一週。」我不语,将他拥得更紧。 知道吗,关于韩昊书的感应,有时准得我都怕。 例如我能猜到,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了。 没有那一週、没有那一年,更没有以后更多。 终 章 那归期,花季正好 上 「您拨的电话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 一、二、三……十三、十四……三十七。 绿与白与黑,加上些许的红,一通又一通拨号纪录。数着、数着,领着不同月日、不同时间的相同赤色标志。 三十七,是日子,也是得不到回应的联系。 三天两夜的旅行结束后他就走了,据说,正是当晚的飞机。 这据说是哪来的?后话了,暂且不论。 我只想说,看吧,与他相关的感应有时真准得吓人。 第一次得到「空号」的回应,我只眨了眨眼睛,摁下结束通话键。放下手机,心头空落落的,没有焦急、没有愁绪、没有恍然大悟,甚是安定。 是早已明白的坦然,是认命。 他连一週都不愿意给我,何况一年……甚至那以外的更多。 他知道我说了谎,知道属于我的那一年将无限延伸,尽头,只能是他的回归。 他知道不能给予希望,知道我能因着那一点点微光,在黑暗之中跌跌撞撞,再一次次爬起。 他比主人更清楚这颗心,唯一输的,是低估了我等待的毅力。 电话成了空号,那又如何,打着打着,若有一天真通了,一切便值得。 寄出的信件鸿断鱼沉,那又如何,写着写着,只要他能看见上头哪怕任何一字,都是值得。 我从来不害怕付出的努力全都成空、不害怕后悔,有些时候撒手也只是担心自己的前进会给别人带来困扰了,所以选择止步、选择放下。 又所以了,在知道和他是两情相悦以后,即便是横跨海洋的距离,我反倒什么也不怕了——尤其等待,长远、望不见尽头的等待。 因为从小到大做每件事,一但有了开始,后续再久、尽头再远,坚持于我都不是太难,全看心想不想延续,又有多想延续罢了。 傻吧,但我始终相信傻人有傻福。 好久以后的后来。 有天家门口站了个美女,气势上看来是要堵人。那时已是晚秋,将入冬的时节便是在台湾仍然很冷,她却彷彿置身日本初春,唯一的保暖物件只有称得上轻薄的外套和条水蓝色围巾。 我想起韩昊书。哪怕天气再冷,他身上最厚重的装扮也就如此,每次让我穿多点都没说服力,可他还真极少感冒。 「若菲,对吧?」学测不远了,我把这场考试看得极重,当年的会考完全比不上的程度。而这趟出门正是为了去图书馆復习,然当她自我介绍的声音一落地,我却二话不说跟上她身后。 「我是昊书的姐姐。」多有吸引力的一句话。 巷弄里的某间小小咖啡厅,我点了杯热奶茶、她叫了杯热可可,我们俩都嗜甜的样子。 「你好。」 「……你好?」 两相对比下,我是拥有的资讯量少的那一个,所以自然拘谨,语带保留,小心翼翼地试探。 可她一笑,多似回忆里的他。不过转念间我便弃械投降,随着心随着意,用最浅白的心思解读她所有话语。 「对不起这么晚才来找你,我只是……想尽好一个姐姐的职责,帮弟弟试探下,也许会与他共度终生的女孩,到底有没有那资格。」她抿唇,笑意微歛,「不能否定时间是感情最好的试纸,不是吗?」 「我佩服你的毅力,那是我永远做不到的坚持。」女子眼底的倦意和乾涸的泪太显眼,我不禁出声:「我认为,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永远。」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我想我还没有资格阅读她的,但从来没人规定不能对简介提出见解,对吧。 她没有否定,嘴角扬了扬,美眸深处似有朵朵泪花悄然绽放,花开得并不盛,很快凋谢,「我找你是想说昊书的事。」 我点头,「洗耳恭听。」 白瓷马克杯被纤细的指尖提起,红嫩的唇轻抿杯缘,后来每次的一张一闔都是我的关注焦点。 「我想到什么说什么,话乱了点,希望你别介意。」 终 章 那归期,花季正好 下 「不知道昊书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们家,说普通也的确普通,可要说很戏剧化,也不能算错。 爸爸那边,是延续了好几代的法律世家,很看不起他大学时交往的一个农家女孩,听说当初还闹了一场家庭革命,当然,两个学生的纯爱哪里敌得过整个家庭的反对?俩鸳鸯大学毕业那年就被迫拆散了。爷爷以命相逼,爸只得妥协、娶了『我的』妈妈。 我是先出生的那个,嫡长女;五年后昊书才被带回家里,庶子、私生子,小时候不少亲戚这样叫他,也因此看不起爸。 昊书其实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才是爸的真爱这事,我在他离开后才发现。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爸人生的污点、是他一生顺遂中不该发生的意外,也以为自己是家里所有人都不待见的一角色,而这次被爸叫上,要他陪我妈去美国治病,大概很怕会就这么被扔在那里,回不来了。 但他从来没说半句不想去的话,从得知到整理好行李,都是淡淡的、很平静,我哪里看得出他想那么多?后来知道了你,我才觉得哪里奇怪,也才会认真去想这事。」 「他怕自己会被丢下,怕爸觉得已经尽了当照顾他的责任……嗯,大概更怕误了你,所以不留下联络方式,把希望死死锁在箱子里头,要你放弃。」 「可你没有,」嫣然笑顏在眼前绽放,「恭喜你等到我,来帮你打开箱子了。」 我泣不成声。甜甜的阿萨姆奶茶,缀了些咸味。 ? 「喂?」 那是第几次拨号,思念给的是同一个人,号码却大相逕庭。 我不敢开口,应该说,从头到尾都没那打算。 「恶作剧?不说话我掛了。」 只是想听听久违的声音。 「嘟嘟嘟……」 我轻轻笑,心说,下次铁定要拿你掛我电话这事说嘴。 ? 不久以后的后来。 学测考了极佳的成绩,我顺利考上本市一间法律系颇具名声的大学。 看也没看老爸明显想让我去的他的母校,善感的中年男子难过了几会儿,我一句「近些方便照顾你们两老」,安慰成功。 确认了学校,肩上半点重担也没有,一身轻盈,时光也跟着走快了似的,高中就这样迎来毕业。 胸花衔着毕业生三字。别在左胸前的纸张垂落,艳红鲜明的色彩像说着多荣耀的一件事。 驪歌高高扬起,轻巧带些离愁的调,唱得会场多少人泪水潸潸,即便对这学校并无过多情深意重,心绪,也给染上点忧。 但更多是即将盼到他回来的喜悦。 人潮散尽,校园没了人声,却也不是死寂,风声萧萧地。 为什么我能回教室?多亏身为多年钥匙长的陈宇非还算是我一个朋友。 那又为什么留下?我当初说的是,等到毕业。 好像离开校园、换掉制服,就真算是毕完业了;那样那约定,我就没守好了。 所以我还在这,还坐在桌椅排放整齐的高中教室里头。景非以往,我却仍选择国一刚入学那时的位置,靠窗最后一排。 就像回到初始,手里翻着的,却是不该出现在那时候的日记簿。 皑雪纷飞,落英繽纷。 撰满了各种顏色的字跡笔墨,述不尽几年起起伏伏。 一年纯粹、一年误会、一年错过,走向岔路的我们復又相逢;一年曖昧、一年索然、一年思念,凤凰花开的今朝我还在这里等你。 掌心里的金属略略冰凉,自从来到我手中以后就没用上的锁头,终是到了扣上的时机。 我想,刚刚好。我们,这样刚刚好—— 脚步声由后头传来、望我这边,一如往昔的不杂不乱。 我红了眼眶,嘴角却压不下半点弧度。 手颤颤地,握着的锁落了地,鏗鏘一声响亮,像欢迎。 你弯过墙角,朝我走来。而我循声判断距离,回眸便是一笑。 好多好多的担忧、怨懟、期望,全化作一句:「早。」 「不早了。」声音就在右侧,那样的近、那样熟悉。 「嗯,回来就好。」哽咽不止,馀下的想念化成眼泪,泪流,也是不止。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在我的思念落下最后一片花瓣以前,就好。 你说对不起,我说没关係。 你说为什么这么傻,我说,傻人有傻福,我这不是等到你了吗。 你拥住我,而我只是轻轻一笑,退开身子,一吻温柔,繾綣。 我不怕没有尽头的等待。 因为我明白,即便距离看来再遥远,你都近在转角彼端。 因为我明白,属于我们的爱转角始终在那巷弄的尽头,一直都是——即将来临。 爱转角,在转角正文完。 番 外①没有什么好浪费 番外1+2内容物: ?甜,洒糖,满满6000多字的糖。我是大亲妈:) ?补充剧情但其实也没到那么重要的小设定。(好长 ?温馨向。 (以下正文) 喜欢的人在自己面前翻着本写给他的日记,这感觉实在挺……羞人。 在某人无耻地抢过去以前,我手忙脚乱上了锁,可无用啊,他有钥匙呢真是。 早知道当初别耍什么浪漫,连着第一封信寄过去了。 咬着唇支着頷,我怒狠狠地瞪向某人,而他却只是笑笑,伸手顺齐我额上的发。 「知道当初为什么选樱花吗?」然后发问。 「唉……花语?没记错的话是幸福、热烈、纯洁。」我红着脸捉下那手,扣在掌心里头,「你一个理科生还知道用花语耍浪漫啊?」 「比不过你这文青才女啊。」 羞赧更上了一层。那笔记本里头的东西还真是有那么点……文艺。 而韩昊书始终笑意浅浅,白衬衫黑长裤,一身温文尔雅的模样;长腿微曲,身子轻倚在后方桌上,单手捧着那日记本,指尖纤长骨感,慢慢地翻阅,时不时笑意更深、或更浅。 很慢很慢,是一手被我拿去玩着不方便还是什么,难说。 「除了那些,还有淡薄。」带些调侃的温馨氛围骤变。 笑,在此刻浓到了最深,却同时溶进了苦涩。 「淡薄?」我低低復述,打勾般,下意识挑起句子的尾巴。 「一直以来,你对某些事,太坚持太固执了。」 读懂了含义,我轻叹,「你的画风能不那么跳吗?」 他却笑了,「一年,我不知道有你的世界变了多少。有太多话没能跟你说、没问过你,很难整理好,只能想说什么说什么。」 日记被闔上,摆在一旁,韩昊书始终淡笑,只是被握住的手反客为主,轻易包住我的。指腹挲摩着,目光是与之相似的轻柔,直勾勾地相视。 其实一年并不长,只是,有时真能改变很多很多。 但,「就算世界在这一年里全变了,我爱你这事,没变。」 「这够你安心了吧?」天气是热的,这些话的温度、他掌心的温度、心跳的温度,全都相符合。 韩昊书不答,頷首,若有似无地泛上微红的眼睛颤颤眨着,却是不变的坦然直视。 话锋又是一转,「面临学测这么重要的考试还花时间记着我,不浪费吗?」 我没绕去别的话题,自在应道:「那有什么,不过是在每天读书考试的例行公事里头,多上一个想你。」 他扬了扬眉,「你本来就这么会说这种话?脸不红气不喘。」方才还有几分的忧鬱少年味,全没了。 还真是,收放自如。某些方面来说我们俩是相像的吧。也正因为太像了、更太近了,以前才会没发现两颗心之间的关联,早早就牵上极韧的透明丝线。 「对一个未来志向是律师的人来说,嘴上功夫还是要不错的。」我推了推无形眼镜,双眸微瞇,做专业貌。 他两道剑眉仍架得高,汲满暖笑的狭长眼睛此刻竟有几分老谋深算的狡诈意味。双臂本间置似交在胸前,现在右手抬了抬,微屈的指节轻轻缓缓,蹭过我鼻尖。 我愣着,下一秒被人拉得站了起身,一个踉蹌,跌入他怀抱。 「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我只学过不能光说不练。」 仰颈抬眸,漂亮的黑色双瞳亮着点微光,也不知道是自眼底散发还是馀暉反射的。 来不及道句傻白甜专用「练什么?」,那唇已经吻上了。 浪费什么呢。想你跟呼吸似,自然而然,也是非要不可的习惯。 番 外②爱转角以后的街 01 ?背景,那一回事 大学第一天开学,杜若菲站在自家门口踌躇,瞪着手机在地图上戳啊戳地,秀眉越蹙是越紧。 在她佔着门口不动的第五分二十八秒,有人开着辆黑色轿车拐进了巷子,妥妥停在她面前。 搭上韩昊书的车,两人一起到了学校、她一路被他拉着走,最后进去同间教室里头,同桌。 整路她都是愣的。这人什么时候领的高中毕业证书?什么时候考的学测? 韩昊书回来以后过了要三个月,杜若菲还真没问过也没想到学业这事上去,大抵是看他一身轻松也就没替人担心,可这一想到就不得了了。 韩家上头大律师、韩昊书他老爸的人际网,怕是不容小覷啊。 ?顏值,那二回事 要说杜若菲她的外在条件到底是怎么样的,最简单就五个字:女大十八变。 倒不是说她小时候多丑,不过从小到大人家给的评价就是随便客套的「可爱」、「耐看」,毒舌些的就是「普通」、「没什么记忆点」,可升高中那会杜母不知道受什么刺激,开始手把手教着她保养打扮,各种护肤美白样样来,再加上她自国三那时起就吃不胖的体质,养着养着,五官素质本就不差的一个女孩也算养成了一个清丽美少女;而再更加分的就是她那身知性淡雅的书香气质了,大学时期有个人偷拍到一张她坐在图书馆靠窗位置、安静翻书的照片,窗外那自然光一打,打出了个k大法律系系花。 亲戚朋友个个都说她现在多好看多漂亮多有气质,不少叔叔阿姨也总习惯叫家里小公主向她看齐,杜父杜母更常拿她小时候婴儿肥的照片打趣,美其名是种谦虚,讲难听些就是笑自家女儿小时候丑了。 对此杜若菲一向不太在意,她不讨厌自己的模样就好。就是有天新血来潮翻小时候相簿,顺便问问坐在一旁搂着她看文件的韩昊书:「你比较喜欢我小时候的样子,还是现在?」 出乎意料,他瞧了瞧老照片、又望了会她,答案是小时候。 她自然便问了句为什么。 韩昊书:「小时候有肉,健康,长大以后怎么养都养不胖。」 后来杜若菲和陈玥恩聊天时谈到这事,后者望天感慨道:「好老公啊这!我当年怎么就没把握住呢?」 杜若菲只是笑,说尧太太,你家老公也很多人抢着要的好嘛。 ?发型,那三回事 初出社会时的杜若菲,外表给人的感觉一向是理性、是冷静,可总的来说是细的、柔的、带些雅緻,总之女人味十足,尤其她又身材娇小,这更是添了几分女孩软糯又未经世事的样儿,很多时候实在颇难让当事人信服,她觉得,得改。 个人气质、身高这些都难更动,所以她第一个念头就动到了自己那头留得及腰的浅色捲发上。 想想她高中开始就几乎没改变头发长度了,顶多每年过年修一修,那时是觉得每天早上起床能玩玩绑头发游戏也挺不错,她一向在这种靠手巧的动作上挺行、也有兴趣。 还有就是,韩昊书一直以来就是个长发控,那时少女心态,觉得留得一头长发总是能加点印象分,挺好得手的一分;可同样的事实放到现在看,便是一难题了。 「你觉得我剪短怎么样?看起来应该比较成熟吧。」找了天韩昊书看来心情颇佳的晚上,她褪了一身精干,偏着头靠在他肩膀上,手指拉着发尾轻轻捲着,声音很柔,有几分卖萌撒娇的意味。 其实平时她也是这样。在外就一精明律师、女菁英、知性美;在家里头呢,就是个小女人了。 嗯,当然这是因为跟韩大律师谈「认真」的她说不过。 这时男人嘴角还是笑着的,不过轻挑眉头,倒没立时就否决,「你想剪头发?」心情果然好,刚解决大案子吧这。 女人见游说以成功收场的机会挺高,连忙点头,声音里的柔调收了些,到底还是嫩的,「嗯。你看这捲发那么青春少女,哪个委託人看了会信我的办事能力啊?虽然看人最后对我转倨为恭的感觉不差,但一开始就受尊重还是比较好的嘛。」 韩老大就不说话了,还是一副间适样,戴着副度数不深的眼镜,手里翻着本书。 得不到回应,还是有些傲气的杜若菲就不怎么开心了,小手一伸,摘掉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直直望他。 「让不让?」让她剪头发。 「不让。」这应得理所当然,也没因为被抢走眼镜生气,极淡地笑笑,揉了揉她皱着的眉心,把人给拉进怀里,把玩起那头长发。 杜若菲气结。 听说隔天某人还是去剪了短发,获得周遭亲朋好友一致好评,包括当初不让她剪短的韩某也是看着笑笑。 听说后来某人被方圆百里内的所有理发厅给封杀,也不知道到底谁干的,总之她后来没剪过短头发,不过倒也没人再不信她在业里的专业程度。 是,干了事的某人放了话,一併让业里所有人知道,谁敢不信任他老婆就是不信任他;不信任他,敢情你真想请(当)律师吗? 番 外②爱转角以后的街 02 ?过往,那四回事 那是一天週休假日,陈玥恩约杜若菲出来喝咖啡聊聊天,俩女孩工作都忙,难得有时间出来聚聚也好,她便应下。 杜若菲一向是习惯早到的。离整点还有二十分鐘时间,她已经在小店里靠窗的双人座坐定,书不离手,翻翻看看。 那时候她是短发,秋末午后,身上就一件薄荷绿的长版雪纺衫、白色内搭裤,好不清新淡雅,白皙的脸上还戴着眼镜看本书,就是两字气质摆在那,也引来几个男人侧目——当然,好的那种。 不多时,有个声音上前搭訕:「小姐,我们……认识吧?」 杜若菲忍住没送个白眼给他,转过身看见男人熟悉的脸更是没那意思了。笑笑道:「陈宇非?好久不见。」 他也笑,「果真是你,静着的时候跟当年一个样。剪头发了?」 她下意识勾勾短发,露出一边耳朵,怡然頷首,让陈宇非坐下聊。 男人一身西装笔挺,梳高的瀏海添他几分精英风范,商人,杜若菲记得曾经这么给过陈宇非评价,而如今……颇儒雅的商人,嗯,加上这形容听来还是不错的。 心上打量,她没捉到男人看见自己右手上戒指时的情绪。 有些庆幸、有些感慨、有些惋惜……很多很多,总之不是风平浪静的。 「你结婚了?」出口却是淡然,果真职业商人。 杜若菲点头,「我没说过吗,韩昊书毕业那天就回来了……没再离开过。」嘴角笑弧比方才敛了些,可眼睛里的喜悦有多浓,瞎子都看得出来。 就这一幕,足够他放下。 「恭喜。」他笑意淡淡的,全是真诚,「那我有件事……还是想跟你道个歉。」 女人疑惑,笑问:「什么事啊,需要那么严肃?」 「记得高一那年,校刊有过篇报导……和你有关吗?」 他说,那时候的校刊主编是他一个朋友,提供照片、文字、还有不会被学校找麻烦的保证,人家自然就答应帮忙登出去了。 他说,对不起,当年就一个恃「财」傲物的笨小子,追不到喜欢的女孩子,一气一恼,只会抹黑人家。 后来见两个本来水到渠成的人竟真渐行渐远、高三那年韩昊书还转学去了美国,他顿时就有了极深的罪恶感,当时年少不懂事,为着面子不敢道歉,至今愧疚难忘——事实当然并非全如他所想,例如渐行渐远那段就不是,可大致上还是没错的。年少轻狂的富小子心高气傲,原谅当然没什么,但得不到就毁掉这想法着实偏激可怕,也确实让她和韩昊书弯弯绕绕错过两年幸福,罪是成立的。 想想,她却只应道:「没关係,这道歉我接受了。」 「不生气?不怨?」 「怨啊气啊,但这事件的追溯期早过了,」女子笑得轻松灿烂,阳光由落地窗洒落,赠予一室光明,连带她一身亮眼夺目。此情此景和记忆中他恋慕的那个、时时捧着本书的安静女孩,轻轻叠合,「在你后悔做过那事的一刻,就过了。」 「律师对件追溯期过了的案子,没什么好追究。」 况且于她而言,重要的不是曾经如何错过。 而是如今,岁月静好。 「这么简单原谅我了?」 「嗯,情事一向难了,想想我们事务所每天接到多少夫妻吵架闹离婚的官司,烦都烦死了,自己的事,当然就简单点解决。」 她说得他笑了,顷刻前还有些紧绷的脸不復严肃。 往事不堪回首,但既驀然探头,覷见了,不如就带上一只装满晦暗的箱子,用尚且称得上成熟的自己,揭开上盖。 给青涩过去,赠予哪怕一点灿烂光明。 ?孩子,那五回事 结婚后满一年,纪念日。 这天倒没太大特别,平常日,起床、早餐、上班、早了一点下班,晚上订了间高档餐厅,两个人一起吃了顿好的,烛光晚餐间交换礼物。不是过于麻烦华丽的安排,日常里带点点浪漫就好,杜若菲喜欢的模式。 晚上回家,并肩躺在一张床上,十点整,还不到睡觉时间。 一般这时候她会翻翻爱看的小说,特别不喜欢人家打扰,而他明白,就自己看看电视或手机,只要她在自己怀里就好,氛围就舒服。 可今天杜若菲没看书,躺在他臂弯里,玩着他长长的手指头,找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女人刚洗完澡,一身清爽之馀淡淡飘着沐浴乳香;短发剪完几个月,早就长过肩下,松软的发梢微捲,衬得整个人越发软糯娇俏,巧笑倩兮。 韩昊书没动情他就不是个男人。 但自然是没想单刀直入的,只是被她玩着的那手轻轻握住了小爪子,手机画面转到一则关于小孩的网路新闻,状似无意发问:「有想过我们生个小孩吗?」 她沉吟了会,盈盈笑着,小手牵着他在空中晃了晃,无意义,但挺俏皮挺可爱,「两个极端,男的不要,生女的奉陪……嗯,要真是个男的我还是爱啦。」总之意思就是有意愿。 「为什么?」 「我们家表弟多啊,亲戚关係又近,他们从小把我烦到大,都对小男孩有阴影了。」说着说着,两道眉头皱了起来,眼睛却还是笑的。想到童年,就算曾经觉得烦觉得恼,回忆时感触还是好的。 韩昊书心里软了,那点请君入瓮的心思剩下不多,下意识便说:「你就不担心我以后疼女儿不疼你了?」 「有道理。」哪知杜若菲这人精还真信,眉头一皱,拉着晃的手也停了,瞅他一眼,「那算了,玩别人的吧,晚安早点睡。」 说完,转过身背对他,真打算睡了。 「喂,认真?」没回应,呼吸悠长,但他哪里看不出枕边人睡没睡,真睡了才没这么规规矩矩,拳打脚踢才是真实。 「你要疼女儿去啊,我当失宠被打入冷宫那个。」嘴巴鼻子闷进棉被里,低低软软的声音说多委屈就多委屈,我见犹怜,挠得人心上发痒。 可韩昊书就笑了,手环上老婆腰身,轻轻吻她耳朵,「以后你疼女儿,我继续疼老婆,行吗?」见人没推没拒,得寸进尺了,眼睛鼻子嘴巴脖颈,一寸一寸地攻城掠地。 其实她还真没要反的意思。不过就意思意思瞪他个两下便红着脸,随着去了。 一室旖旎,一夜温存。 番 外②爱转角以后的街 03 ?幸福,那六回事 她总喜欢有事没事问他:「你爱我吗?」 很烂俗、很无聊,其实不怎么像是她会走的调调。 但他总会暂停手边事情,带着淡笑和深邃的眼神,轻轻在爱人唇上落下一吻,后只道:「爱。」 很烂俗、很无聊,却总让她觉得,那是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 ?严妻,没那回事 《转角》事务所,是韩昊书和杜若菲大四那年跟一学长合创的公司,顶着韩氏这名堂,可谓从创立初始就有了品质保证,一直到他们出社会了、全心致力事业,事务所的名声更是大噪,在业界里是无人不知。 事务所十多个人,互相都认识,职员和韩昊书这老闆相处融洽,大家都是朋友,工作起来总是特别效率、其乐融融。 那是有天,几个人间暇时聊天聊到了老闆夫人杜若菲,突然就想,不知道打起官司心狠手辣心思狡黠的女大律师,和待人一向温和笑容可掬的老闆大人,私底下的婚姻生活到底如何? 一眾人闹着鬨,真推了一个新来的小姑娘去问问,还嘱咐铁定要婉转、要不经意带到,毕竟探老闆私人问题嘛,总是不能太直接。 「老闆,大家都很好奇你和若菲姐在家里头怎么相处呢,能问问吗?」好吧好吧,这小姑娘还真是不懂弯弯绕绕,递过文件后就一问句落地。 韩昊书半躺在舒服的转椅上,一点不怒,视线落在手里文件夹,眼睛却像飘到了远方去,看谁呢,不言而喻。 「我们家取老婆是回来疼的,哪里需要她严她管她生气呢?」笑意暖暖,外头偷听的几个女同仁,全炸锅了。 杜若菲去外头见客户后回来就被那一眾人给围着,欣羡目光如炬,几个女孩喃着的都是:「大嫂你老公真好啊……」 她疑惑,转过视线看向不远处倚在墙边那人,他朝她笑着,无奈摇头。 没人知道、没人知道,这一对是腹黑老公搭乖顺老婆啊。 ?选择,那八回事 韩昊书选的为什么是法律系? 他曾经那些数理资优的同学都疑惑、也不少人问过,可韩大律师永远淡笑带过,说志不在彼。 有次杜若菲很是认真地问了同样问题,不只因为常被人託去探探,也是她一直很担心会是自己想的那样……不论是为了她考那高中的数理资优班,还是为了与她共事走上法律这条路。 不是她要想太多、太自我感觉良好,就是总觉得韩昊书真能也实在愿意这么做。 是觉得,他太好了,会对自己太好了。 「放心,不全是为了配合你才选定的人生。」他看她一脸忧鬱,定是小脑袋里头又在多想了,反倒笑得轻松,「两边我都喜欢,数理是从小得心应手培养的成就感、法律就是自小看着爸爸生出的崇拜。 前者在学生时期修得也算完整了,说不定还强过大半专科大学生,资优班毕竟不是白读;至于选择后者当馀生志向,喜欢有,也是……能和你站在同一条跑道上,往同一个终点衝刺。 能在你跑不动的时候背着你往前、帮你走完那些太辛苦的路;能在你跌倒的时候扶你起来,替你照顾好伤口了,我们再一起继续往前。」 他眼底的深意半点不假,笑意淡得几乎不见的肃然神色,更令她动容。 ?未来,那最重要的一回事 他们俩,大四创业、大学毕业后结婚、结婚后一年生了个女儿,大家都说,这人生简直就是幸福美满能形容。 而杜若菲每次听到这评论,都只是淡淡地笑,偶尔轻声回应: 「韩昊书并不是一个自小被给予充足温暖的孩子,却远比他人愿意付出、奉献,把身上仅存的阳光,通通赠给他所爱。 和他一起牵手走的路,我的确一直很幸福很顺遂。一生只爱过一个人、也把一辈子的爱都回赠给一个最对的人,是我最大的幸运。」 也许曾经万般波折,误会领着他们拐弯抹角错过太多,但坚持着不转身、不离开彼此,换来此生后来美满快乐,他和她都觉得,那些错过值得,绝对值得。 未来,只盼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后 记 十二万字的刚刚好 我真的很想好好感谢每一个将这故事从头看到这里的你,谢谢(>_<?) 这故事是我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完稿一部作品、第一次参加徵文比赛、第一次大爆字、第一次将一部作品日更从开始到完结、第一次每天开文档每週打万字,很神奇的是,我竟然从头到尾没卡过稿子! 对我而言《转角》真的是很特别的作品,即便日更的这段时间里几乎都是我在自嗨(?)、也无论华文大赏结果如何,我都爱这个故事、爱故事里的每一个角色。 老实说第一次打后记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该说想谈的实在太多了,不知道该把哪些放在后记里头,但最后决定还是先说爆字歷程和关于结局吧xd: 当初写大纲的时候,安排的是八个章节结束,把每章里头该带到的内容、大事件、伏笔安排都安得好好的了,然而爆字来得太快就像龙捲风(音乐起) 咳嗯,好,真不知道怎么爆出来4万7的,我完全是一个没办法照大纲走的人!不过因为爆字完稿的时间后延其实我挺担心写不完,还好啊还好,我已经在打后记了! 况且我觉得,这十二万字爆出这样的故事收尾,我很满意,像若菲说的:「我们,这样刚刚好。」 / 《转角》的结局我写过至少五个版本。 在故事开始撰写前写了一个、故事前期一个、中期两个、最后真写到的时候前面全部推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自始至终都没变的是he还有毕业才在一起。 其实我也想过就让若菲昊书顺其自然慢慢解开误会然后剧情走着走着就在一起了,he,还能hold在十万,但我没打出来过,真是冥冥之中觉得有人告诉我不能这么顺水推舟啊,out。 后来有个版本是很老套的用上日本第二颗钮扣的毕业传统,一直觉得结局应该就这样不会改了,但哪知道后来的剧情爆字乱了套,这结局用上感觉整个故事超空洞,out。 于是后来我就乾脆不在故事进展中先想好结局、于是这结局完全是意料之外。韩昊书会离开一年是为什么?在写下之前我不知道,真的像是角色们说他们的故事是这个样子,让我写下的感觉。 但这一年用我个人(不代表亲妈立场)的看法来解释,大概有种试炼的感觉吧。 毕竟从国一到高三一开始,若菲和昊书实际分开、没再见面的时间几乎近零,顶多就一个寒暑假啊,其他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了他们都在一起,想想,牛郎织女一年还只见一次才能有段千年不改的凄美爱情,他们俩怎么能这么一路顺风呢!(后妈发言 好啦,其实有一点是我觉得早恋实在很难走到最后,想法不够成熟啊、对方其实不是最适合自己的那个啊……等等,前者我觉得在他们俩间不是大问题,若菲和昊书都算同龄人里理性的了,但后者呢?他们相识的六年佔人生其实不过一小部分,根本不能就这样确定对方就是自己要走一辈子的人,但我个人真心很希望他们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初恋走上红毯,于是给青春时的他们一年的小小分别,说不定也能更确定彼此在彼此心中的比重,也能因为这年的守候更重视彼此。 我在为未来铺路啊是不? / 爆字啦一定没人想看我废话xd 好啦,我们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