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偏执师尊套路后(穿书)》 第一章 师尊来了! “宋亭,还不醒?” 一声响指,宋亭从昏睡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这人是谁啊?” “不知道,轰隆一声就从上面摔下来了,差点砸坏我的殿!” 处于迷糊状态的宋亭看见眼前的景象倏地睁大了眼睛。 这里是? 宋亭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今天,本该是他开学的第一天。 谁也没想到,来到学校第一天,他就横遭意外。 一名黑衣人突然出现,抱着他一起从六楼的落地窗滚了出去,一切发生的太快,甚至在玻璃破碎的一霎宋亭都还没反应过来,陷入黑暗的最后记忆是黑衣人掩盖了一半的脸,以及其苍白翕动着的嘴唇。 宋亭身为一个孤儿,虽然从小父母双亡,但靠着亲戚的救助,童年依旧过得丰衣足食,不愁吃穿。 过去的日子,宋亭最常听到的亲戚们叮嘱的话语便是:“你是你父母唯一的孩子,不求你能有所作为,只要平安一生,你父母泉下有知,也能安心。” 好在他从小便是温吞的性子,既不闯祸,成绩还好,最大的理想就是出人头地,一方面告慰父母之灵,另一方面,也好让将他拉扯大的姨夫姨母放心。 他为了实现学医的理想,埋头苦读六余载,终于收到了c大的录取通知书。前程似锦,未来光明,这是他拉着行李箱离开家时,想到对未来最好的概括。 然而。 宋亭呆滞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置身于云雾之间,眼前金殿璀璨,极为耀眼,若有似无的檀香萦绕于鼻尖,不似人间,倒像是...... “这是凡人?!凡人怎会闯入神界?”面前,一位白胡子老神仙近在咫尺,蹲下身来左右瞧着宋亭。 “是误闯吧?” “不像凡人,”一声缥缈的女音传来,“体内有灵力,仙缘嘛...大概是个修仙之人。” 神界?修仙之人? 不对,刚刚明明还在学校啊,我......我已经死了吗?登入极乐世界了? 宋亭眨眨眼,翻身站起,不顾周围的议论,赶紧摸了摸身上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毕竟从六楼掉下来,死状应当不会太好看。 四肢完好,五官也完好,唯一的不同是......他的衣服变成了一尘不染的白衫,以及略带亮眼的红色裤子。 一个少年音在宋亭耳边响起。 “您已进入《谪仙》系统,人物资料已完善。” 话音刚落,宋亭眼前就滚过一排排蚂蚁般的文字,速度极快,眨眼便消失了,但这些文字在瞬息间就刻入了他的脑海中。 这是一本仙侠小说,宋亭的原身与他同名,身为九尾之子,上古神兽之后,本是贵为神族后裔,后来却因为擅闯镇妖塔,私自放出镇压在塔中的鬼族而获罪被贬,最后元神不知为何消散于六界,至今不知去向。 九尾早在七百年前剿灭鬼族一战中灭族,仅剩宋亭一脉存于世间,众神皆忧其擅闯镇妖塔,放出鬼族意图扰乱六界,因此即使宋亭元神失踪数百年,神界的在逃名单仍留有其姓名。 奇怪的是,书的主角虽然是宋亭,但关于他的故事却是空白的,只有简单的介绍,着墨不多。宋亭又仔细的看了一遍,说这是一本小说,不如说是系统在让他做填空,人物资料虽然都较为完善,但总是在关键的内容变成一片空白。 尤其是一个名为柳知故的角色,在书中的身份为宋亭的师尊,其经历也皆是空白,只有简单的介绍。 系统音再次响起:“原主身死,您现寄身于五尾灵猫之身。” “您的任务是收集打开镇妖塔的力量,将此物载满。” 宋亭腰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葫芦,淡黄轻巧,甚为普通。 “力量一旦集齐,届时您可前往镇妖塔取得九尾真身。完成副本后即可完善部分剧情。需要注意的是,若未及时完成副本任务,您体内的灵力将会消耗殆尽,请您悉知。” “第一副本已开启,线索,老虎。” 系统不消片刻便将任务下发,宋亭愣着,表情呆滞,此时他大脑中全是一段文字加一段空白。 上学期间他从未读过任何网络小说,穿书系统这种东西于他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 周遭的声音逐渐清晰,他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正被人拖着走。 宋亭挣脱不得,仰头问道:“这是去哪儿?” 两个拖着他的仙童不耐烦地答道:“自然是将你送下界去!” 宋亭正被拖着,忽觉地动山摇,连地面的云雾都开始荡漾起来,只听身后一声巨响,闲散的云雾顿时四处奔逃,一只足有金殿大的猛虎从天而降,第一脚便踩塌了半边金殿。 “我的殿!” “这又是什么东西?” 刚刚解散的众神顿时被这不小的动静吸引过来,再次聚到一起。 云雾背后,红光乍现,那猛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宋亭,它逐渐靠近,一声怒吼响彻云霄,一团白雾自猛虎鼻息间溢出,尽数扑在了宋亭脸上。 拖着宋亭的两个小仙童见状也未松手,忙不迭将他拖地更远。 乒铃乓啷一阵响,众神不知从哪里摸出了自己的兵器,各个神色紧张。 女神仙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是那小道士带来的吧!从未有过非仙非神之物闯入神界,偏生他一来,就引来了只道行颇深的老虎!” 不等众神弄清楚其来历,猛虎便俯下身势不可挡的冲了过来。 众神早已做好迎战的准备,蓄势待发,然而,猛虎直接略过了众神的位置,直指宋亭! 宋亭一惊,下意识躲开,却发现脚下红光点点,速度飞快,身轻如燕。 这副身体竟然有法力!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宋亭眼见老虎向自己冲过来,慌了神,撒腿就跑,即使奋力躲闪也难免受伤。 众神已经从惊讶中反应过来,迅速出手拦截追赶宋亭的老虎。 然而,老虎像是认准了宋亭,除了追他,并不和众神多纠缠。 众神正欲用捆仙绳将其收服,打斗之间,只见一束紫光从南天门打进来,数支冰箭齐发,“噌噌噌”从宋亭眼前闪过,将老虎拦截。 宋亭甚至还未捕捉到那一抹寒光,就感觉一根冰凉的手指在额间轻轻一点,一股寒凉之意自额头浸入,从头到脚,每一根神经都忽地镇静下来。 “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漏了气,白烟遮盖了宋亭的视线。 待白烟消散,他回头看去,身后一人,白衣紫衫,面如冠玉,一条白绫覆于双眼之上,眉眼未现,倒叫人不禁好奇白绫后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双眸。 那人低下头来,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宋亭能感觉到,他在盯着自己! 手腕微转,数支冰箭从那人袖中射出,狠狠钉入猛虎的双眼和颈间,鲜血登时喷薄而出,剧痛激怒了猛虎,双爪更是毫无顾忌地胡乱挥舞,轰隆一声巨响,金殿的另一半也塌了。 “我的殿!!!啊啊啊啊啊啊!” 宋亭楞楞地看了看金殿,又看了看身后的人。 “柳知故?” “是柳知故吧!倒是有四百多年没见过了。” “就是那个被贬为谪仙的太子?” 白胡子老神仙上前一步,拱手道:“许久未见,长明君别来无恙啊。” 宋亭心中一喜,柳知故!此人便是他的师尊!? 柳知故,号长明,原为古滇太子,战死飞升。传说他踏万鬼尸骸登上神界,众神哗然,六界闻讯皆来观摩,此人飞升后不愿顶着太子的名号,恰逢元宵佳节,人界长明灯飞升至神界银河,一盏灯落在柳知故手中,此后便自号长明。后因违反神界禁令,贬为谪仙。 这段关于柳知故的信息是系统给的书中原文,寥寥几字,写得清楚明白,但宋亭却并不觉得此人如何简单。 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碰到一个沾点关系的人,这种惊喜堪比他乡遇故知。 柳知故一手抱着宋亭,一手轻抚猫毛,缓缓道:“此猫是我徒弟,误闯了神界,多有叨扰。” 这番话虽是在对众神说,但柳知故却连个正脸都没给他们,仍旧低着头,手中动作愈发轻柔。 等会儿,猫? 宋亭不明所以,哪儿来的猫? 他动了动身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凌空而立,再往下一看,两只毛茸茸,白球球的一样的爪子一动不动,蹬蹬腿,那甚是可爱的爪子也跟着动了动。 ......!!! 这是我自己的爪子?!我人呢?!我人怎么不见了?! “小道士呢?” 众神显然也还未反应过来。 宋亭“喵呜”一声,众神盯着那只猫,这才终于明白那小道士竟然就是长明君怀中的猫! “猫我带走了,”柳知故顿了一下,“那只老虎,我也一并带走了。” “留步!”白胡子老神仙再次上前几步,“长明君留步,这只猫......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七百年前,镇压于镇妖塔的五尾灵猫一族吧?依照神界律令,此猫一经发现当立即禀告天帝......” 柳知故冷笑一声,打断了老神仙的话:“神界律令?” 白绫缚着他的双眼,但仍旧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投过来的寒意。 “神界律令,与我何干?”轻飘飘一句话,砸下来却掷地有声。 老神仙被噎了一句,登时也说不上话来。 是啊,四百年前柳知故就被贬为谪仙,早已不是神界中人,神界律令如何能束缚他? 柳知故说完,便不再多言,抱着猫,身后跟着一只被贴了灵符的老虎,一同隐于南天门的云雾中。 “长明君的徒弟不是九尾吗?” “人家还不能再收一个吗?” 宋亭趴在柳知故怀中,稍一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传来剧痛,他不自觉“喵呜”一声,带着颤抖,可怜巴巴地拱了下脑袋。 柳知故动作一滞,宋亭感觉抱着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一阵眩晕,他有些分不清这颤抖,到底是他自己的还是抱着他的人的。 剧痛不减,额间蓦地又是一股清凉蔓延开,那疼痛霎时减轻了许多,昏昏沉沉之间,一滴眼泪滴落在宋亭的鼻尖,将身后众神的喧嚣抛下,一人一猫终于离开了神界。 第二章 师尊带我回家了 灵阿坐落于红叶林之间,顺着火红的林子往山上走,行百余里,入眼便是灵兽聚集、山灵水秀环绕的庙宇,庙宇正上方挂有一乌木底蓝纹描金的牌匾,题有“灵阿”字样。 宋亭不记得书中有关于这个地方的描述,只好寄希望于系统,但可惜的是,自刚刚开始系统便沉寂了,半点回应都没有,宋亭只好作罢。 上山的路程看似遥远,但师尊走下来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用。 宋亭被柳知故抱在怀中一动不敢动,直到走入庙中,他才发现,这座庙宇远比山下看起来要大得多。 骨节分明的手将房门推开,将宋亭放在床榻上,白乎乎的身子接触到柔软异常的床,让宋亭下意识打了个滚。 “别怕,回家了,让我看看你的伤?”柳知故倚着床边坐下,作势要查看宋亭的伤口,床幔半遮半掩耷拉下来。 宋亭没有动作,他下意识对眼前的师尊抱有信任,但心中忍不住好奇:师尊双眼系着白绫,当真看得见吗? 柳知故见宋亭没有动作便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前爪,爪子上有一道血痕,是抓伤,皮毛下有多处淤青。 双眼虽然缚着白绫,但柳知故视物无碍般将宋亭的伤口一一清洗、上药,动作很轻,很柔,药膏的凉意过后是一阵阵暖,宋亭两爪埋在身下,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床上扫着,渐渐地,宋亭就着舒服的姿势会见周公去了。 再次醒来,白色的床幔被放下,宋亭置身于柔软的床上,稍稍一动,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他转了转眼睛,最后发现,不痛竟然是因为...他动不了! 宋亭化回人形被裹成了一个粽子放在床上,只剩一个眼睛滴溜溜地转。 门被打开,宋亭透过床幔看见一个人影逆光站在门口,人影缓缓踱步到床前,掀开床幔,柳知故手里拿着一个白玉碗,薄唇微抿,温声道:“醒了?” “我熬了碗汤药。”柳知故端起汤药,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正要递到宋亭的嘴边,手突然顿住了。 宋亭的嘴被白布裹着,柳知故像是才发现,药碗被搁置在一旁,白布一卷一卷从宋亭脑袋上卸下。 “抱歉,刚才没注意,喝药吧,待会儿该凉了。”药碗被柳知故重新端起。 宋亭绷着脖子,抿了一口汤药,乍一入口,还没咂摸出什么味道,舌尖就麻了。 宋亭双眼瞪如铜铃,汤药还没滑入喉间就喷了出来,一股辣椒粉混着花椒的味道直击天灵盖! 饶是他知晓师尊并没有要取他狗命之意,也忍不住在心中狂呼:“这汤药究竟是救人还是害人!” 宋亭像个蚕宝宝迅速向后挪动,被汤药熏得眼泪汪汪。 “你受伤了,不要乱动。”柳知故将缩在床另一头的宋亭抱回来。 “长明,厨房的调料怎么没了?...” 宋亭看向门口,仍是一人逆光而立,身着黑衣,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锅勺,身形魁梧,长相却颇为清秀,此刻瞪大了眼睛看着一人一蛹。随后目光落在了那碗汤药上。 “你是不是把厨房的调料都放进去了?”那人黑着脸问。 “兴许是,”柳知故没放手,拽着裹着宋亭的白布,眼神不曾移动,声音也冷了下来,“不知道哪个是糖所以全放了。” 宋亭听闻差点晕过去,欲哭无泪道:“师......师尊,能不能先将我放开?这样怪难受的。” 说完,宋亭挣扎着想从这个蝉蛹中脱身。 柳知故猛然靠近,声音忽如坠入冰潭,“不能。” 宋亭不解道:“为何?我又不会跑?” “会的,我一放开,一不留神,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柳知故边说边将宋亭死死地箍怀中,那双臂竟然如此有力,箍的生疼,宋亭觉得自己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差点昏死过去,蓦地,脑海中又闪过一排排文字。 七百年前,古滇出征边境,由太子殿下带领三千兵马镇守,战况激烈之时,九尾神族却为追赶鬼族误闯战地,古滇兵败而归,太子战陨飞升,此后古滇国便每况愈下,直至城破国灭。 宋亭被这些字眼激地一惊,头也不昏了。 七百年前九尾一族害得太子战死,古滇国破,柳知故哪是为救他性命才把他带到这个地方?分明是怕他跑了,大仇不得报! 宋亭开始猛烈挣扎,很明显,柳知故早就认出他了! 奈何对方力量太大,他越是挣扎,对方就抱地越紧,生生要将他按入自己的血肉中。 他刚穿过来,就羊入虎口,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宋亭正奋力挣脱,一片黑影压下,柳知故被点了两下,宋亭忽觉一轻,门口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走近,托着柳知故软下去的头叹了口气:“又发病了。” 柳知故被那人从宋亭身上扒了下来,宋亭终于得以解脱,而后又被从厚厚的白布挣脱出来,整理好衣服后,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师尊他......应该没事吧?”开口才发现,他的声音在微微打颤。 那人将柳知故安放在床榻之上,放下卷起的衣袖,将锅勺在手中转了个圈,道:“没事,点穴而已,死不了。” 柳知故被点穴后睡得并不安稳,手指拽着被子,本是痛苦不安的神情落在宋亭眼里变成了咬牙切齿。 房间中除了微风拂过床幔带起轻微的动响,便只有香炉中升起的寥寥轻烟是动态的,宋亭呆立一旁,心中不住的打颤。 宋亭心道:“在梦里都恨的咬牙切齿,醒来以后不定怎么折磨我!” 那人回头又道:“鄙人万徒,你......是长明刚收的徒弟?” 万徒明显不知道他的身份,宋亭点头。 系统告诉宋亭,此人生前是古滇国一位屠户的儿子,杀戮气极重,本不该载入神册,但其在死前的最后一夜,为城中百姓自戕于护城河边,由此飞升。后因砸毁老君丹殿获罪被贬。 “长明他应该是认错了,”万徒自顾自说着,将碗拿起在凑近闻了闻,满脸嫌弃:“他原来的那个徒弟是只狐狸。” 他又看了一眼宋亭,低声嘀咕了一句:“长得也不像啊。” 宋亭发现这副身体耳聪目明,他该不该告诉万徒,其实他听得清清楚楚。 “是了,”宋亭赶紧顺着接下去,“想来定是认错了,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再叨扰二位......” “嗯,”万徒道,“不过既然上来了一趟,要不吃顿便饭再走吧?” 宋亭的话卡在嘴边,说不出来了,他本想就这样赶紧溜之大吉,不想对方居然是个好客的主。 万徒两手搭在双腿上,侧首看着立在不远处的宋亭,眼中闪着期待。 宋亭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败下阵来,“好......好吧,那就多谢万徒长老了。” 万徒得到肯定的答案,“噌”的一下站起来,掸掸衣服,轻快地跨过门槛,拂袖而去。 不知是不是宋亭的错觉,他总觉得万徒离开时心情甚是愉悦。 四尺见方的梨木桌上,小火炉炖着土豆、金黄滋滋作响的藕丸子、油亮酥脆的烤乳猪,汤白油清冒着升升热气的天麻鱼头汤、小葱拌嫩豆腐...... 宋亭眼皮一跳,手里被塞了根筷子,举起又放下。 “万徒长老,其实没必要......”宋亭不知如何开口,这张桌子上只有他们二人,面前少说也有十几道菜,就算万徒一人战斗力极强,但十几道菜确实有些夸张了。 “尝尝这个,”万徒压根儿没听他说话,伸手夹了个丸子放到了宋亭的碗里,“这个是我在山下一个老厨子那儿学的,改良了一下,绝对比任何一家做得都要弹牙!” 宋亭不好再说什么,笑着夹起碗里金黄的丸子放入口中,牙齿刚将外面的一层酥皮咬开就受到了阻力,稍微一用力,就将丸子咬掉了半边,宋亭楞了一下,嚼了两口,唇齿留香。 “怎么样?”万徒双臂撑在桌沿,期待地看着宋亭。 宋亭一脸惊喜地看着万徒:“嗯!特别好吃!” 宋亭总算是知道万徒刚刚那期待的光是怎么回事了,灵阿只有万徒和柳知故二人长居于此,二人又都是谪仙之躯,不用进食也不用睡觉,万徒费尽心思倒腾的菜谱最后也只能自己吃掉,得不到任何回应。 好不容易来了个白捡的小白鼠,万徒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万徒一脸心满意足的坐下了,将剩下的菜全都一个个挪到宋亭面前,看着对方一口一个。 宋亭刚才并不觉得如何饿,突然闻到了香气,尝到了鲜咸,食欲顿开。 正大快朵颐之时,门被“砰”的一下踹开了,宋亭吓得筷子一抖,嘴里的肉差点没叼住。 他鼓着腮帮子,僵硬地转头看去,只见门摇晃了几下“哐当”一下,掉了。 柳知故站在门口,面沉似水。 宋亭艰难地把那一口肉咽下去了,心中警钟大响。 完了完了,这下跑不掉了。 宋亭哆哆嗦嗦的站起来,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柳知故上前一小步,宋亭就往后退一大步,这样一个逼近一个后退,很快宋亭就被逼到了墙角。 然而,不料对方开口说的却是,“伤还没好,怎么能乱跑?” “啊?”宋亭一下没反应过来,缩在墙角呆愣地看着师尊。 “在吃饭吗?”柳知故坐下了,神色恢复平静,甚至带了些愉悦,刚刚的阴翳一扫而去,他拿起一双筷子夹了些菜放在在宋亭碗里。 宋亭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坐回了椅子上。 “喜欢吃这些菜吗?”柳知故右手托着下巴,笑着问道。 宋亭心里在打鼓,但又隐约觉得其实他的师尊对他并无恶意。 他乖巧的坐着,双腿并拢,双手搭在双膝上,尽量让自己笑的自然,然后点点头。 “那以后,我也做给你吃。”柳知故笑容不改,温声说道。 宋亭下意识点头,忽然又想起他刚刚喝的那碗汤药,又连忙摇头。 万徒在一旁听了,嗤笑一声:“你还是别了,你要是想让他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别动这个心思。” 柳知故没理一旁嘲讽的万徒,依旧看着宋亭,和颜悦色。 “对了,”万徒拍了拍大腿,“你刚刚不是要走吗?天快黑了,得抓紧,天黑下山的路不好走啊。” 宋亭闻言猛的一颤,冷汗如雨,恨不得赶紧让万徒闭嘴! 他一抬头,果不其然,柳知故笑容一滞,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但他看见宋亭一脸胆颤的表情后又勉强找回了些温和。 “你要走吗?”即使面色缓和了一些,但声音却是透着寒气。 宋亭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人家本来就是被你给拐上来的,不走还能在这儿住着?”万徒丝毫没察觉到周围骤降的温度,“这天看着是要下雨啊,要是不赶紧下山可就......” “咔嚓”一声响,筷子生生被柳知故折断了。 宋亭的眼睛“噌”的瞪大了,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就先行一步,拔腿就往外跑。 门被柳知故踹坏了,除了门槛面前畅通无阻,但宋亭刚迈出一步就动不了了。 一张灵符不知何时贴在了宋亭身后,叫他动弹不得。 柳知故慢慢接近,面上虽是平静,但袖子里的双手却在不可控制的颤抖,他走到宋亭背后,伸手抱住了宋亭,又在耳边低语道:“你不能走,绝对不能。” 右手逐渐向上移动,手指到了颈间宋亭忽然感觉身体一沉,昏死过去。 第三章 本猫跑了 香烟徐徐,天色见幕,灵阿庙的一个房间内蓦地亮起几盏蜡烛,一束点灯的人影打在窗户上,夜月寂静,山林野兽在夜色中出没。 柳知故将房间的蜡烛点燃后倚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宋亭,瞧着瞧着,看着看着,手指就忍不住在宋亭脸上轻抚,轻轻的,柔柔的,生怕吵醒了床上的人。 末了,他又将被子掀开,盯着捆着宋亭的绳子,思索半晌,还是将绳子解开了,他将拿下来的绳子收起来,从柜中扯出了几米长的布条,满意的笑笑,转身又将宋亭捆了。 绳子变成了布条,蝴蝶结变成了死结,柳知故系完后又扯了扯,试了试松紧。 很好,不会太紧也不会太松,有伤的地方也避开了,他终于心满意足。 蜡烛噼啪的燃着,柳知故将宋亭额间弄乱的碎发拨了拨,又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出去,双手轻轻将门阖上。 宋亭身上有伤,加之十分疲惫又饱餐一顿,睡得很是香甜。 只是姿势有些不大舒服。 他正欲翻身,一个用力之后不但没翻过去,还扯到了伤口,宋亭龇牙咧嘴的醒过来,还没完全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睁着朦胧的双眼。 白色的床幔,红色的蜡烛,柔然异常的床,宋亭动了下胳膊,猛地往下一看。 还有捆着他的布条! 我怎么又被捆了? 宋亭望着白花花的床幔,叹了一口气。 他终究还是逃不出去。 他有些不解,分明他们之间私仇一大堆,可柳知故又是怎么变成了师尊?书中关于他们二人的经历几乎空白,宋亭甩甩脑袋,干脆不去想。 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九尾和柳知故有仇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柳知故不愿伤害他的心情也并不难看出。 虽然宋亭不知道这中间二人究竟有什么纠葛,但他肯定的是,他要离开! 师尊平常还好,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犯病,一犯起病来不是打晕就是捆人,保不齐哪一天他就要客死他乡。 宋亭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要是他还有机会回到现实中,却发现自己缺胳膊少腿的可不太妙。 这样想着,身上的布条好像越发碍眼,宋亭忍着伤口撕扯的疼痛坐了起来,看着布条发呆。 这布条显然是特殊材质,很有弹性,但也很有韧性,不论宋亭怎么折腾,这么挣扎,愣是一点都没松。 他低头仔细一看。 行吧,还是个死结! 宋亭在床上滚来滚去,又站起来上蹿下跳,那布条就好像是长在他身上了一样,癞皮狗一样死都甩不掉。 最后他放弃地倒在床上,一撮猫毛被他的动作带了起来,飘啊飘啊,落在了他的鼻尖。 宋亭眼睛一亮,这个布条可以捆住现在的他,那他要是变小了呢? 不再多等,他开始专心回想昨日自己是怎么变成猫的,可他很快发现,他变回原形的时候,都是师尊在帮他。 思及此,宋亭烦躁地在床上打了个挺,然后猛地将脸埋进了枕头里,忽然“砰”的一声,宋亭额头一痛,在床上乱打滚,白烟散开,他终于变回了原形! 宋亭呆滞的看了一眼自己刚刚撞的地方,原来是他不小心撞到了床角。 还未来得及窃喜,宋亭很快发现了不对,他变成猫以后这个布条并没有松下来,而是继续捆着他,随着他的大小变化,布条竟然也会变化! 愿望落空后的宋亭终于发火了,他用牙撕咬布条,用爪子去抓去扯,可是那布条纹丝未动,宋亭觉得有一团火在身体里燃了起来,他再次张嘴去咬布条之时,一簇狐火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瞬间将布条烧断了。 宋亭楞了一下,布条被烧断了,可是自己身上的毛也被点着了。 这一下真的是炸开锅了,宋亭被烧的在房里乱蹦乱跳,好在他不小心踩空了一脚,跌进了盛有清水的盆中。 “滋”的一阵后,宋亭终于安静下来了,坐在盆里,看着自己烧焦的一片猫毛。 门外,一席紫衫将这些画面尽收眼底,他早就紧了心,在看见宋亭着火的一霎终于忍不住要冲进去了,但宋亭“咚”的一下掉进了盆里,他又缓缓停下了脚步,立在门口,就着蜡烛印出宋亭的影子立着看着。 宋亭身上的火被浇灭了,他心疼的舔了舔被烧焦的毛和爪子,一缕熄灭的烟从宋亭头顶上缓缓升起...... 柳知故看见这一幕,不自觉柔了嘴角,手指轻抚上窗纸。 下一刻宋亭就猛地一低头,撞在了盆沿上。 又是一阵烟,宋亭从白烟中跳到地上,变回了人形。 他着急忙慌的跑到窗边,将窗打开了一条缝,接着一只脚伸了出来,然后是一条腿,再然后是半个身子。 在宋亭终于将头探出的一瞬,四目相对的一霎,空气终于凝固了。 宋亭:“......” 柳知故:“......” 宋亭嘴角一跳,回去也不是,出来也不是,只好尴尬的将自己的一只鞋子抖落,然后悻悻地爬出去捡起来,再悻悻地爬回去。全程不敢看师尊的脸。 他爬回去时,脚下一滑,摔到了屁股蹲儿还扯到了伤口,痛呼一声,外面的人像比他还慌张,踹了门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宋亭本就摔疼了,给这么一吓于是拖着伤口往后一缩。 柳知故本来慌乱的脚步突然就停了下来,他静静的看着地上甚是狼狈的宋亭,右手紧了松松了紧,半晌才慢慢靠近蹲下来,对上宋亭略带戒备的眼神。 “很怕我吗?” 宋亭呼吸都不敢带喘的,但心中却是猛的一动。 他看不到师尊的眼神,但那句话明显带着颤抖、无奈和心痛。 宋亭不知道怎么回事,胸口闷的慌,忽然觉得,师尊好可怜好可怜,鼻子一酸,眼泪不打一声招呼就掉了下来。 宋亭一滞,正想伸手擦掉,柳知故却已经先他一步,手指触碰到泪水,连脸颊都没碰到。 “真的很想走吗?” 柳知故再次开口,声音微哑,像是在刻意压着情绪。 宋亭其实并不怎么难过,但却很是难受,哪哪儿都堵的慌,堵的心口发闷,鼻尖发酸。 “明天吧,”柳知故忽然开口道,“明天再走,夜深了,下山的路不太好走。” 说完他便起身,没给宋亭反应的机会快步走了出去,宋亭一动不动,搞不清状况,也没看见跨过门槛时,那一抹踉跄的背影。 翌日清晨,宋亭整装好了才打开门,其实也什么好收拾的,但他就是磨蹭了好半天。 一开门,万徒正好走过来,手里拿着用绳子捆好了的大饼,见到宋亭后甚是高兴的打了声招呼。 宋亭也笑了笑。 万徒走到跟前一伸手,将那捆饼塞到了宋亭手里,道:“路上带着吃,下山的路挺远的。” 宋亭感激的收下了,“多谢万徒长老。” “对了,小子,”万徒道,“你叫什么名儿?” 宋亭道:“在下宋亭。” 万徒一楞,惊讶道:“也叫宋亭?” 也?万徒长老这是什么意思? 宋亭心想。 还没等宋亭反应过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要走了吗?” 柳知故的声音一响,万徒和宋亭都是一颤。 宋亭反应过来后心中是莫名的五味杂陈。 万徒则是在心里暗道:“不好不好,这厮别是又要发疯!” “葫芦别忘了。”柳知故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葫芦摇了摇,发出“咚咚”两声。 宋亭这才发现系统给的葫芦不见了,他走上前去,双手接过葫芦,师尊脸上没了笑容,恢复了宋亭第一次见他时的平静。 那葫芦此刻还是空荡荡的,拿在手里没什么分量,宋亭心里却有些沉重。 他揉了揉鼻子,心道:“莫名其妙。” “多谢。”宋亭打起精神,拱手道谢。 “路上小心。”柳知故面无表情,仍是静静的。 “二位多保重。”他将葫芦挂在腰间,转身下山。 宋亭踩在树叶上,心不在焉的走着,他告别了师尊,接下来该去哪儿呢? 猛地站定,系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线索,老虎。” 老虎!他能怎么忘了老虎这么重要的线索! 宋亭懊悔不已,他记得他和师尊从神界下来时老虎也一并被师尊带下来了,可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老虎的影子,老虎现在还会在灵阿吗? 他想转身回去,却又犹豫。 好不容易出来了,又要回去吗? 他继续闷不做声的往山下走,待他走得口干舌燥才猛然发现,这条路他刚刚是不是走过? 宋亭围着面前的一棵红叶树转了几圈,这棵树他刚刚才见过,难道和刚才的不是同一棵? 他没停下脚步,走了一炷香后红叶树又在他眼前出现了。 宋亭鼻尖浸出一层密汗,一阵风吹过,吹落了一片红叶,在他鼻尖轻轻刮过,红叶落下后,一席紫衫映入眼中。 ※※※※※※※※※※※※※※※※※※※※ 明天更两章~如果喜欢的话麻烦点个收藏吧~(星星眼) 第四章 本猫又回来了 柳知故背对着宋亭,负手而立,听见动静后回过头来,手里拿着一片红叶,捻着,转着。 “师尊?”宋亭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会在下山之路上再次碰见柳知故。 树下的人轻轻笑了笑,终于放过手里的红叶,他道:“你好像忘了一样东西。” 宋亭一楞,东西?什么东西? 柳知故看着宋亭懵懵的表情,缓步走上前来,可还未等柳知故走到他面前,大地猛地一震,随后是无数翻飞的落叶被掀起,宋亭转身时被一口尘土呛住了,咳了几声后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上次的老虎又出现了,相比在神界初见之时,此时的它显然又暴躁了几分,可能是因为双眼被柳知故的冰箭刺伤的缘故,现下它正处于一种暴走的状态。 师尊说我忘记的东西,是这只老虎吗? 宋亭心中一喜,正愁找不到它! 一只虎爪扑过来,带着急劲的风,扑面而来,宋亭脚下一点,飞到了半空中,老虎抬首看着半空中的人,早就张好了嘴,等着宋亭落入他的口中。 宋亭见状,心念急转之间,耳边却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随后身后碰到了一个人。 柳知故飞身上来,从背后抱住了宋亭,然后飞旋而下,落在了红叶树上。 红叶纷纷撒落。 宋亭正要说话,却被师尊眼疾手快的封住了鼻息。 “嘘,别说话。”脑中响起一个声音,是师尊的。 宋亭在心中惊道:“这是什么情况?” 柳知故道:“此虎的双眼受了伤,只能凭借气味辨别方向,因此我们说话只能靠传音。” 宋亭了然,随后又问道:“这只老虎不是被师尊带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柳知故道:“此虎秉性顽劣,不好收服,万徒一不小心给它钻了空子,逃跑了。” 宋亭点点头:“原来如此,多谢师尊出手相救......师尊刚刚说我忘记的东西是什么?” 话音一落,耳边响起了几声铃铛声,柳知故的手在抬起来,露出一截白净的手臂,上面戴着一串铃铛。 这是什么? 宋亭抬手去摸,却蓦地发现自己手腕上也戴着一串一模一样的铃铛。 “此物是我庙中的一个仙器,”柳知故的传音再次响起,“可能是被这只老虎逃跑时盗走了,为了找我报那双眼的仇,就将这两串铃铛用在了我们身上。” 宋亭盯着那铃铛仔细瞧了瞧,发现上面隐隐刻有经文,在阳光下还有些晃眼。 “此物有什么用处吗?”宋亭问道。 柳知故一顿,才道:“此物又唤缘结锁,能将二人的命运连在一起,不可分割。” “我们二人若是有一人受伤,另一方必遭反噬,”柳知故又道:“当然,若是我们二人有一方气绝身亡,另一方也会在一个时辰内暴毙而亡。” “如此邪物,怎么能称作仙器?”宋亭听傻了眼,此物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是什么好东西,居然也能和仙挂钩? 柳知故道:“缘结锁为神界缘神真君炼造而成,本是为了人界一对苦命鸳鸯所造,辗转多次后,缘神真君将此物赠于我,我拿着也无用,便将它闲置在了庙中。” 什么鸳鸯要是被这个铃铛锁住了,那才是苦命! 宋亭扶额道:“那师尊可有解法?” “并无解法,”柳知故缓缓道,“既为缘,便躲不过,既是结,便无法可解。缘结锁一旦锁定,唯有二人长眠于地下方能解锁。” 宋亭深深叹了一口气,不料一阵疾风扫来,他还未看清,师尊便抬手将那来势凶猛的虎爪弹开了。 老虎一招又未得逞,摔在地上滚了几圈,不甘的在地上低吼。 穴道不知何时解开了,宋亭微微抬首,只见上方举着一只手臂,白净如玉,一道血痕却是触目惊心。 “师尊!?”宋亭骇了一跳,“你受伤了!” 柳知故缓缓将手放下,用衣袖将伤口遮盖起来,道:“不是我受伤了,是因为你。” 宋亭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在同样的地方也有一道血痕,是为老虎的虎爪所伤! 宋亭这下当真慌了,这铃铛果真如此怪邪?! “那怎么办?”宋亭急道:“它会愈合吗?” 柳知故侧首看着宋亭,微微一笑道:“你若愈合,我的伤也无碍了。” 宋亭微松一口气,这个所谓的仙器还不至于丧心病狂。 “宋亭,”柳知故又道,他姿势未变,语气却突然柔了下来:“我不知你为何怕我,但我不会伤你,也不会害你,你不必惧我畏我。” 宋亭闻言,嘴唇翕动了两下,终于还是没说出话来。 柳知故撤回目光,双手负在身后,道:“即使这样,你也要走吗?” 正值红叶纷飞之时,一白一紫两个人影站在红叶树上,一阵山风刮过,吹落红叶无数,影影绰绰间,宋亭终是应下了。 其实他的心在看见师尊手臂上的血痕那一霎就开始破防了,没有人能保证师尊以后不会受伤,而他更是不可能一点血都不见,倘若二人能够在一处,互相帮衬,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只是,如若师尊再发疯的话......大概只有避着点了。 老虎额头上又被贴了道灵符,顿时乖顺听话起来,二人一虎再次往山上走去。 . 庙外,一只松鼠蹦蹦跳跳地走到了万徒的脚边,这座山中灵兽聚集,各类飞鸟走禽早已通识人性,久而久之便不将来往路过的人放在眼里。 此时站在庙外焦急等候的万徒便是他们眼中习以为常的路过之人。 万徒忽觉得脚边有什么动静,低头一看忙用袖子甩甩甩,边甩边道:“去去去,跳什么跳烦着呢!捣什么乱!”那只松鼠终于被轰走了。 今早,万徒送走了宋亭后返回厨房,余光忽然瞄到了笼子的一角。 前两天柳知故带回个徒弟时还顺道给他带了道食材,万徒满心欢喜的将那只老虎锁在了笼子里,到今日才又想起它。 他站在笼子面前,眯着眼睛搓着手,老虎肉他还未尝试过,急不可待,他立即上前将笼子打开,老虎亦是迫不及待地往外面闯,万徒手里颠着锅勺,顺势将锅勺拍了出去,正中老虎后脑。 老虎被打的一个踉跄,哀嚎一声,万徒大跨几步骑坐在老虎背上,后者居然被他压的动弹不得。 一把屠刀噌的抽了出来,带出一串不大明显的火花,老虎的头被摁在地上,屠刀抵着它的脖子,万徒正欲动手,柳知故负手走了进来,左右扫了两眼,将目光定在了老虎身上。 万徒见柳知故走进来盯着这只老虎,随即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刀,他顿时觉得对方目光不善,刀僵在半空中好一会儿,他才问道:“咋了?这也是你徒弟?” 柳知故不动声色,走到老虎跟前把万徒拉开,用一只手指压着老虎,他蹲在地上思索半晌,忽地手指一松,又一掌落在老虎屁股上,老虎吃痛,兵荒马乱的跑了出去。 “我操!”万徒暴跳而起,眼见着老虎跑远了,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去追老虎还是回头骂柳知故,“老子还没喂进嘴里的食材你他妈说给我放了就给我放了?!我他妈真是操了!” 柳知故一手逮住正欲蹿出去万徒,冷冷道:“跑了就跑了,待会儿再给你弄上来。” 万徒一脸“你他妈有病吧”的表情看着柳知故,后者再没搭理他,负手径直出了厨房。 万徒原地无语片刻,把手里的屠刀收起来转去了庙门口,一路上没见着柳知故的身影,他在心中怪道:“真是给我逮食材去了?” 正欲下山,万徒忽地觉得这庙中有什么不对,他回过头来盯着光秃秃的神像龛,上面没有神像,只在前面的供桌上摆了几个果盘又插了几根香,他盯了一会儿又觉得没什么变化,便转过身去,正要迈步,蓦地想起什么,猛地睁大眼睛扭头看着供桌上一片明显未曾落灰的地方。 那是摆放缘结锁之地。 万徒踱步到桌前,伸手抹了一把桌上的灰,脸色阴晴不定。 长明这疯子居然想用缘结锁将他徒弟捆在身边! 万徒在庙门口来回徘徊,一掌握拳往手心一拍。 长明这样做自然不妥,可他又实在无法想象倘若宋亭当真离开了,长明会发什么疯。他先前还担忧自己控制不住长明要下山再请那小徒弟一趟,现在人家自己去捆徒弟了,万徒忽然不知该不该去拦。 上山的路上,老虎在前面无能狂怒地走着,柳知故和宋亭就在后面不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宋亭一边踢着脚边的石子一边低头走路,其实他心中有许多疑问,可他不知该不该开口,谁知道师尊发疯的关键词是什么?他不敢冒这个险。 他低头整理思路。 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在老虎身上找到线索,赶紧开始副本,系统所说的灵力耗尽,他不知那会不会有性命之忧,为保万一,还是尽快完成副本任务比较稳妥。 老虎终于不情不愿地走到了庙门口,万徒眼睛一亮,走上前去摸了一把老虎的毛,还好还好,没受伤,不会影响肉的口感。 后面二人紧随其后,也走到了庙门口,宋亭见到万徒只得尴尬一笑——早上他们才刚刚道别,这正午刚过,他又回来了。 万徒也笑道:“宋小徒弟怎么又回来了?” 宋亭挠着头道:“此事......说来话长。” “没事没事,”万徒看见了宋亭手腕上的缘结锁,边说边去拉柳知故,“庙中空房多得很,先住着。” 说话期间,柳知故已经被拉到了一边,万徒回过头来,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问道:“你竟然把缘结锁用到他身上了?你不是不知道那锁的作用,你怎能为一己私欲就动用那锁?况且他根本就不是你徒弟,你这样做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柳知故面无表情地听完万徒一连串的责问,直到对方住口他才幽幽道:“说完了吗?” 万徒气呼呼道:“我说完了,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一下?” 柳知故掸掸袖子,淡声道:“宋亭是我徒弟,我不会害他。” “就算他不是你徒弟你也不能害他啊!”万徒说完又觉得不对,立马改口道,“不对,他怎么会是你徒弟?长明,这些年你还不能走出来吗?” 话一说完,身后忽然动静大噪,二人回头一看,都是一惊。 柳知故反应飞快,宋亭后退一步猝不及防地被师尊揽在了身后。 柳知故手掌凝着寒光,数十支冰箭已经钉在了地上,老虎吃过冰箭的亏,见状登时不敢靠近。 宋亭讪讪,刚刚他从老虎身上发现了一张图纸,刚一拿出来那老虎突然暴起,将那灵符给震掉了,所以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抱歉,”宋亭将发黄的图纸拿在手上,“我从它身上发现了一张图纸,没想到它会这么生气。” 柳知故道:“没事就好。” “什么图纸?”万徒凑了上来,看着宋亭手里的图纸问道。 “不知道,”宋亭一边说一边将图纸展开,“大概是幅地图?” 这张发黄的图纸光是用眼睛看就能感受到那份陈旧,甫一展开,宋亭的目光便落在了两个字上。 “古滇......都城?” ※※※※※※※※※※※※※※※※※※※※ 晚上还有一更哦~喜欢的话点个收藏好不好?(星星眼) 第五章 师尊带本猫回老家了 古滇都城,乃是七百年前覆灭的一座古城,沧海桑田,日月变幻,无数个朝代更迭后这座古城再也没有出现过,似乎在世上销声匿迹了。 但即使古滇风光不再、为世人所遗,但曾经也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那人便是柳知故,古滇太子,死后飞升,一战成名。 宋亭读出地图上这四个字后不由看了一眼师尊,对方神情却并无半分动荡,倒是万徒像发现了会飞的驼子,一把将图纸夺了过来,在上面左看右看,情绪激动。 宋亭这才想起,万徒和柳知故二人出自一处,皆是古滇之人。 “奇了怪了,”万徒抖了抖图纸,“这真是古滇皇城的地图啊,都过去七百年了,早该成灰了吧!” 说完,万徒向老虎走去,老虎被他的锅勺敲过一个大包,虽然依旧龇牙低吼,但也不住后退。 “它究竟是什么来历?”万徒问道。 柳知故不答,侧首看着宋亭。 宋亭挠着头,回道:“其实我也太清楚。” 只知道这个老虎是他打副本的线索。 思及此,宋亭便对师尊说道:“师尊,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去古滇吗?” “嗯。” “我陪你。” 其实宋亭正有此意,既然已经这样了,这大腿他不抱白不抱,他笑道:“那便多谢师尊了。” 万徒凑上前来,不解道:“古滇早八百年就不存在了,就连旧址都已经几百年没人见过了,你们去哪儿找?” 这确实是个问题,宋亭看着手里的地图,心里有些没底。 柳知故在一旁开口:“无妨,我自有办法,明日一早我们再出发?” 最后一句是看着宋亭说的,宋亭闻言一笑:“也好。” 莫名的,宋亭觉得他与师尊之间无端的有些默契。 “你真能找到?要不把我也带......”万徒凑到柳知故身边。 “这只老虎归你了。”柳知故打断他的话,边说边快步走开。 “这老虎本来就是我的!”万徒冲柳知故喊道,正要跟上去,被对方一口回绝。 “不许跟来。”柳知故负手转入庙中,不见身影。 万徒只好作罢,又回头看去,宋亭也不身后了。 他有气不知往何处撒,看见了老虎一脸不忿的趴在地上便去招惹它,一人一虎在庙前闹腾了许久才作罢。 宋亭回到了他一开始住的房间,在一扇窗户大开的桌案前将图纸摊开,仔细研究了起来。 是夜,他沐浴后躺在床上,地图的样子早就刻在脑子里,里面的一笔一划都烂熟于心。 那张地图是古滇皇城内的地图,酒楼、茶馆、街道刻画的生动具体,要说奇怪的地方,倒还真有一处,地图的中心有一个类似广场的空地被醒目的朱红圈了起来,宋亭猜测那里应该是滇国举行大型盛典之类的地方。 宋亭心里想着事情,不觉困顿起来,翻了个身后双眼悄无声息的合上了。 门外,手里托着安魂香的柳知故正要叩门,感觉到房内平稳而匀长的呼吸后,将弯曲的食指不动声色的收了回来。 轻轻一挥袖,屋内的烛光蓦地一暗,门外之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 翌日一早,宋亭和师尊打算踏剑出发,万徒还是给了他们一打大饼,柳知故不想接。 万徒翻了个白眼,道:“又不是给你的。”转而又笑着对宋亭道:“宋小徒弟接着,路上饿了吃。” 宋亭道着谢接过来了,而后踏上剑身,临走时又朝下面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脚下晶莹透明的冰剑,载着二人行于云霄之间,然而,也许是剑的速度太快,他们很快被卷入了一个风眼。 狂风嘶吼,飞沙走石之间,宋亭将地图和饼死死拽在手里,眼睛无法睁开,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师尊......”宋亭的声音被狂风扯的七零八落,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可柳知故听见了,他一只手揽着宋亭,为他挡了一部分风沙,一只手操控着剑的方向,探查前方的出口。 “别怕,”柳知故的声音依旧平静,丝毫不为这突如其来的风沙所扰,“过了这个风眼就快到了。” 宋亭勉强睁开一只眼,透过风沙看见柳知故立在前方,风沙撼而不动,紫色暗纹的衣角猎猎作响。 大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狂风渐息,风沙渐小,一点橘光从前方打来,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最后风沙被甩在身后,二人终于从风眼中脱身。 宋亭紧张的心松了下来,正想站直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拽着师尊的衣袖,拽着的地方被松开后皱皱巴巴,好像很是委屈。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将褶皱的地方掸平了,一抬头,正撞上师尊的正脸。 柳知故一笑:“多谢。” 宋亭整理了一下狼狈的自己,然后重新将地图和大饼装好,往下方一瞧,只见脚下是一座巨大都城,傍晚残阳下人烟更甚。 柳知故也看见了城中的情景,微一皱眉,而后将剑停在了城外的郊野。 宋亭从剑上走下来,冰剑立马在柳知故指尖消散,化作冰光点点,消逝于手掌之间。 “这是已经到了吗?”宋亭问道。 “嗯。”柳知故随手摘了朵野花放在手中,不消片刻野花便消失了,“进城吧。” 宋亭点点头,一同往不远处的城门走去。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城墙在视线中不甚清楚,但距离看着也并不远,宋亭以为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走到,可是走了快半个时辰他才发现,那城墙的位置既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仿佛他们没有靠近一步,只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萤光闪过,一个老翁从远处步履蹒跚的走过来。 郊野之地,又临近黑夜,按理说应该没人会走这条人迹罕至的路。 可半个时辰的功夫,宋亭已经是第三次看见这个老翁了,就连前方不远处的槐树也是遇到了好几次。 他敏锐的感觉到这其中有古怪,那老翁身着蓑衣,头戴蓑笠,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孩子瘦弱不堪,每走一步都摇晃不止,像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 宋亭嗅嗅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腐败之气,头皮阵阵发麻,只好压着疑虑继续往前走。 就在老翁再次靠近时,他突然在离宋亭一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心一提,紧张而诡异的气氛像是烟雾一般弥漫开来。宋亭的手不自觉握紧,全身都戒备起来。 任何风吹草动都拨动着他的神经。 “当心。”柳知故压低声音道。 下一刻,老翁就毫无征兆的怪叫着冲了过来,伴随着一片萤亮幽绿的光,怪叫声如同撕裂的布帛,寒光乍现,一声闷响后,老翁被柳知故的冰剑挡了回去。 蓑笠掉在地上,老翁的面容也暴露了出来。 宋亭倏地瞪大了眼睛,心跳骤然加快,眼前的老翁根本就不是活物,□□枯腐败的蓑笠遮盖的是一具白骨化的尸骸! 镂空的眼窝和鼻骨部分闪着乍明乍灭的萤光,四肢也被这一簇簇诡异的光覆盖着,像夜叉一般立在不远处。 这种东西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被尸虫操控了。”柳知故一手执剑,另一只手托起一点萤光。 宋亭一看,正是和那老翁身上闪着同样光的虫子。 老翁吸足了生人气息,体内的尸虫愈发蠢蠢欲动起来,不等它再次发作,紫影从身边闪过,手腕一转,刀起头落,柳知故手执冰剑已然将老翁的头颅削下。 柳知故随意挽了个剑花,将剑负在身后。 宋亭眼见着老翁头颅滚落,身体像失去了支撑渐渐散了下来,寄生于体内的尸虫一阵骚动后便很快没了光亮。 尸虫靠着死人体内越积越浓厚的尸气长存,所寄生的尸体保存的越完整它们活的时间也就越长,老翁的头颅被削下,尸骨散架,这些尸虫没了尸气来源很快就堙灭了。像一盏没了灯油的灯笼,消失的极快。 随着萤光的消逝,撕裂的怪叫也逐渐偃旗息鼓。 原来刚刚那老翁发出的怪声是这些尸虫碰撞鸣叫的声音。 尸虫几乎在片刻间就消失无影,几点消失的比较慢的尸虫缓缓升起,不消片刻,亦飘散于空中,至此,这副躯体只剩一地七零八落的骨架。 宋亭靠近后蹲了下来,猜测道:“这是七百年前,古滇百姓的尸骨吗?” 柳知故盯着那一身蓑衣,道:“也许吧。” 宋亭和师尊一起简单立了个碑,以慰亡灵。 夕阳的烈火没有下去半分,城里的光景仿佛永远不会变化。 “这个孩子怎么办?”宋亭蹲在小孩的旁边,低头观察着。 孩子刚刚一路低着头,也看不清面貌,但是从破烂衣裳中露出的胳膊和腿来看,或许是个活人。 然而宋亭伸手却触碰到了一片冰凉,他心中一凉,暗道得罪,然后托起面目一看。 是个女孩儿,五官清秀,大概只有八九岁的模样,可皮肤竟是血色全无,毫无生气,似乎已经死去多时。 “她死了。”柳知故不知何时走到了宋亭身后,伸手将手里的灵符贴在了孩子身上。 宋亭双手支撑着孩子的身体,这具身体被贴上灵符后也是毫无动静,双眼紧闭,似乎再也无法清醒过来。 柳知故看着小孩的面容,忽地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随着清脆的一声落下,女孩倏地抬头,又缓缓起身站了起来。 宋亭盯着那双仍旧紧闭的双眼,他在小孩面前挥了挥手,回头好奇道:“她的眼睛不能睁开吗?” 柳知故轻轻一笑,“会睁开的。”说着顺手在宋亭头顶顺了下毛。 宋亭身形一顿,居然并不怎么抗拒这个哄小孩的动作,他伸手摸了摸头,悲哀地想——他大概真的变成了一只猫。 女孩停顿片刻后开始往前徐徐移动。 宋亭站了起来,看着那瘦弱的小孩梦游一般的行走。 “既然遇到了,就麻烦她带个路吧。”柳知故淡淡道。 这次总算没再看见那棵槐树,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城墙便赫然立于眼前。 旗帜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城门大开,从门中看去,可见城中人烟甚盛,热闹不凡,再向上看去,高耸的城门顶上挂着一幅牌匾,刻有一个墨色的字——滇。 ※※※※※※※※※※※※※※※※※※※※ 师尊:别跟着,多余。 万徒无能狂怒ing 明天晚上更新~ 第六章 本猫出丑了 古滇皇城内的景象并不似宋亭想象的那般破败萧瑟,反而处处留有浓烈的烟火气息。 他满怀不解的看着城中的一切,烈火一般的夕阳下浑身却陡然升起阵阵寒意。 古滇不是七百年前就城破国灭了吗?现在这些人、这些景又是怎么回事? 正出神地想着,突然一只手将他拉到了一边,接着上方飘下来一个声音:“别出神了,看路。” 宋亭猛然惊醒,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想得入迷,差点和一个人迎面而撞,幸好师尊眼疾手快,这才不至于和别人撞个满怀。 “不好意......”宋亭扭头和刚才擦肩而过的行人说道,可当他看见对方那张五官模糊的人脸后,这声道歉卡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行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偏头回看了一眼便匆匆走了。 “别看了,”柳知故将宋亭的脸掰回来,“那不是人。” “不是人?”宋亭惊讶的半天都没把嘴合上。 柳知故淡淡道:“这座城以及城外的景色都是幻境,是有人凭着自己的记忆捏造的景象,城中人口数不胜数,那人估计也不可能记住每个人的相貌,因此很多人都是模糊的五官,这些不过是个幻象罢了。” “既为幻象”柳知故随手拿起街边贩卖的面具,在宋亭面前比了比,“自然当不得真。”蓦地松手,面具在接触地面的刹那倏地化为萤光,逐渐消失。 宋亭抬头看去,街边无论是小贩还是食客,面上皆是干干净净,没有五官,只闻走街串巷的吆喝,可那些人都没有嘴,就像是早就安排好的戏目,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什么人可以创造出这么庞大的幻象?那人创造幻象又是什么目的? 这些问题在宋亭的脑子里打着转,不知走了多久,宋亭忽然反应过来,人群往来,摩肩接踵,师尊在自己右手边,可带路的小姑娘却不见了。 他心中一紧,急忙左右寻找,很快就在不远处的小摊面前找到了她。 摊前摆着一串串红润晶莹的糖葫芦,小姑娘仰头站在前面。 宋亭松下一口气,几步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来,看到她的侧脸他才发现,小姑娘的双眼居然睁开了,虽然无神且毫无生气,但好歹是睁开了,宋亭指着糖葫芦问道:“喜欢这个吗?” 小姑娘没有说话,慢慢将目光从糖葫芦上撤了下来,转而盯着宋亭,一动不动。 “师尊,她说不了话吗?”宋亭起身问道。 柳知故早就站在宋亭的身后了,闻言道:“生前能说,现在就能说。” 宋亭再次弯下腰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没有反应,仍然盯着宋亭,那双无神的眼睛似乎从来都没有将任何事物看进去,只是睁着。 宋亭等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子,看来大概是生前就不会说话。 想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了几文钱,吹吹上面的灰,这是他刚刚在路上捡的,上面全是积灰,将上面的字都盖了七七八八。 柳知故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动。 小贩没有五官的面容中溢出几声笑,不断道谢,说着平常小贩嘴里常说的吉利话,可那几文钱刚落在他的手中,他便顷刻化为白骨,“丁零当啷”掉了一地。 宋亭递出去的手楞在半空中,笑容凝固在嘴边。 “啊啊啊啊啊啊!!!”他被吓地不轻,急忙回头,“砰”的一声,白烟中钻出一只白猫慌不择路的往柳知故身上钻,后者没有任何动作,任由宋亭的爪子在他衣服上打滑,最后他抬手将打滑的猫爪一托,伸伸袖子将宋亭装进了宽大的衣袖里。 宋亭缩在里面安静了一瞬,忽地将脑袋钻了出来,甩了甩头,两只爪子紧紧拽着师尊的衣袖。 小姑娘看见宋亭由人变猫,脸上露出了一点惊喜之色,她小心翼翼的伸出苍白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猫的鼻尖,随后歪着头继续盯着宋亭看。 忽然一只手压了下来,遮住了小姑娘的眼睛,柳知故在宋亭额间轻点一下,白烟中一只猫跳到地上变回了人形。 盖在双眼上的手拿开了,小姑娘那双眼睛瞪着面前变回人形的宋亭,染上了几分疑惑。 宋亭有些尴尬,被吓回原形就算了,偏偏还被人瞧见了。 他想拿串糖葫芦糊弄一下小姑娘,好让她赶紧忘掉自己刚刚出的丑,结果一转身才想起这里的东西一碰实物便会恢复原貌,手停在半空中又讪讪的放下。 “川.......”旁边传来一声细弱的声音,像是刚出生的小猫的叫声,“川.......” 宋亭一怔,低头看着她惊喜道:“原来你会说话啊。” “川,川。”这一次小孩说的更顺。 “川川是你的名字吗?”宋亭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水灵,如果不是呈现已死之人的苍白无神,想来应当会很漂亮。 川川点点头。 “走吧。”柳知故说道,他对川川说话并不感兴趣。 宋亭牵着川川在后面走,越想越觉得自己刚刚着实有些丢人,走着走着宋亭又看到了路边卖布料的小店,跑进去倒腾了半天找出个破破烂烂的布条,一端绑在了川川手腕上另一端绑着自己。 “防止你走丢,要是不喜欢就告诉我。”宋亭低下身子对川川道。 等再抬头,前面的柳知故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盯着身后的二人,眼神......似乎不善。 宋亭顺着师尊的目光看去,最后落在了系着他自己和川川的布条上。 头皮一阵发紧,他想起在灵阿之时师尊将他绑在床上,莫不是对绑人有什么执念? 盯了一会儿柳知故扭头就走,脚步飞快,一转眼就走远了。 宋亭见状一急,心道:“完了完了,不会又犯病了吧?” 虽然担心师尊发起疯来会伤到自己,但他还是抬脚追了上去,可他怎么也走不快,一回头,川川在后面动作僵硬,走得极慢。 他急忙折回去将川川一把捞起来追了上去。 柳知故刚刚还飞快的步子,此时早已慢下来,直到听见身后急急忙忙的脚步声才又加快了速度。 “师尊!师尊!等一等!”宋亭一只胳膊夹着川川,另一只胳膊不住的挥着。 柳知故忽地停下来侧过身子,宋亭带着川川没的来及停住,猛地撞上了柳知故的胳膊。 柳知故站的笔直,伸手扶了一下宋亭。 宋亭站稳后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客栈,人来人往的门口站着几个小二,不停招呼着客人进去,每个人的面目都空无一物,可偏偏周围热闹非凡,此情此景,诡异如斯。 柳知故问道:“累了吗?” 宋亭将川川放下,抹了把汗,道:“不累。” 柳知故偏头看着宋亭,顿了顿,道:“那就进去吧。” 宋亭:“?” 刚走到门口就有两个小二围了上来,没有五官的面容忽然凑近,宋亭头皮一阵发麻,柳知故不着痕迹的将他和小二隔开,说了几句小二便带着他们三人来到一间房外。 小二打开房门后拍拍手上的灰便走了。 房间里面门窗开着,外面的夕阳可以直接照进来,柳知故进去后将手掌覆在中间的桌子上,一层寒光自他掌下逐渐掠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柳知故顺势坐下,倒了杯茶道:“可以了,这个房间不会复原。” 宋亭坐在柳知故对面,舔了舔嘴唇,故意压低声音说道:“师尊,你进来可是觉得这客栈内有什么古怪?” 柳知故闻言隔着白绫抬眸,缓缓将杯子放下,“不是。” 宋亭一楞,怪道:“那咱们进来干吗?” 柳知故自顾自的又倒了一杯茶,往宋亭面前一推,理所当然的说道:“进来休息。” 宋亭一噎,没想到师尊进来居然真的是为了休息,余光瞟到师尊身后的床,这才感觉到一阵倦意袭来。 自清晨出发到现在,他滴水未进,一直背在身上的大饼也没有时间吃,一旦放松忽地觉得浑身都酸痛,困意不自觉涌上来。 宋亭打了几个哈欠,说道:“也好,我先睡会儿。” 他滚上|床倒头就睡,将睡未睡之际听见房门阖上的轻响,他没有多想,任由意识陷入荒芜。 再次醒来,宋亭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就模糊的看见窗外的橘光,外面仍是黄昏,暖黄色的光撒在房内,打在坐在桌前一身紫衣的人身上。 宋亭翻身下床,蓦地觉得手腕处有些不对,一低头,一根红色的布条绑在他左手腕上。 他分明记得睡前他特意将系着他与川川之间的布条解开了,现在这条又是? 抬眼看去,柳知故背对着他,右手上赫然系着一条红色布条。 “还真是犯病了。”宋亭扶额想到。 他不敢随意靠近犯病的师尊,只好头一歪,又倒在床上。 “醒了?”柳知故忽然开口。 宋亭眼一睁,立马翻身乖巧坐好,心中直打鼓。 “饿了吗?”柳知故从桌上端起一碗面,“我煮了碗素面。” 宋亭:“......” 他看着紫红色的素面,嘴角抽搐。 “我不饿。”他心虚的答道。 “你刚刚在梦里肚子就在叫。” “我在梦里吃过了。” 空气似乎停滞了一瞬,宋亭后悔自己嘴快,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个理由扯的实在离谱,宋亭讪讪下床,揉了下鼻子,不着痕迹的把话往回兜,“梦里吃了顿好的,醒来还真有些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颤抖地去接那碗面,然而指尖还未碰到碗沿,窗外骤然响起一阵诡异乐曲,像十几种古老的乐器齐奏,混杂在一起莫名让人觉得古老又神秘,令人心神一凛。 “外面是什么声音?” 宋亭的声音甫一落下,一道灰色的影子越过大开的窗子翻了出去。 宋亭大惊,“川川?!” ※※※※※※※※※※※※※※※※※※※※ 更新啦~明晚继续~ 第七章 本猫惊呆了 川川翻出去后,宋亭急忙跨步到窗前往下看,却发现川川已经平稳落地,飞快的往街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这是怎么了?”宋亭急道,说着转身追了出去。 他忘记自己的手还和师尊绑着,脚步飞快,柳知故也只得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刚刚街上还是热闹非凡,乐声一响,不过片刻的时间街上的百姓便寥寥无几。 宋亭朝着川川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看见三四个男子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看起来似乎并不情愿前往。 “今天是什么日子?”柳知故忽然不着边际的问。 宋亭在心里算了下日子,脱口而出:“今天是清明。” “那就没错了。” “什么没错?” “古滇每年有两次祭祀,分别在上元节与清明。” 古滇是一个古老的国度,保有一些古老的习俗不足为奇,祭祀便是其中一种。 “这些人都要去哪儿?”宋亭看着远处汹涌的人群问道。 “祭坛。” 一声震耳欲聋的号角震的人头脑发昏,宋亭丝毫没有慢下脚步,跟着三两人前往祭坛。 待二人赶到,祭坛前已经匍匐着无数百姓,他们簇拥着一条蛇形的仪仗队,双手似虔诚的放在地上,头几乎贴到地上。 祭祀对于一个国度来说极为重要,顺利的举行意味着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仪仗队最前端是皇室的座驾,浩浩荡荡一行车队已经行驶了很远,紧接着是各种祭祀用的器具和数十头牲畜,这些作为祭祀的重要部分被皇室的军队围的水泄不通,别说人,就连苍蝇也难以靠近。 队伍的最后一列是一架鲜红的花轿,红的那样鲜明而热烈,与队伍前皇室的车驾不同,花轿少了奢靡之气,上面的绣花和贴花乍一看去像不知名的符咒,随着轿子上摇下摆,上面的穗子也一同摇晃着,像飘在水中的荇菜,随着不断奔涌的水流而漂浮。 宋亭在人群中不断找寻着川川的身影,最后终于在花轿旁边看见了她,她此时正随着队伍缓缓前进,苍白的面容被抹了一层粉,远远看去几近惨白,嘴唇和面颊擦上了些许胭脂,娇艳的面容透着森森诡异。 “她被乐声操控了。”柳知故沉声道。 在客栈之时忽地听闻这阵诡异乐声便觉得刺耳非常,现在靠的越近越觉得何止是刺耳,这乐声简直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震出来。 宋亭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搅乱了这场祭祀不知道这个幻境会出怎样的乱子。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出制造这个幻境的人。 川川亦步亦趋地跟着队伍,向着乐声的方向,眼神发直。 接下来该怎么办? 宋亭心念飞转,乐声中骤然响起百姓的呼声,宋亭凝神细听,却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他们在喊什么?”宋亭问。 柳知故解释道:“是古滇方言,意为‘祭天造福,无量功德。’” 话音刚落,一股劲风刮来,将花轿上的穗子吹起,摇曳更甚。 那风在人群和车队中肆意穿梭,无意间将花轿的帘子掀开了一角,被宋亭一眼捕捉。 只见被掀开一角的帘子后面坐着一位盖着红盖头的新娘,红盖头在风中纹丝不动,甚至不会跟着轿子的晃动而摇摆,再定睛一看,那新娘侧着扁平的身子,竟然是纸扎人! 宋亭心中升起异样感,从未听说过这种祭祀方式,是古滇的习俗吗? 队伍不徐不疾地前行,他们二人也跟着往前走。 “看起来,这并非古滇的祭祀。”柳知故突然道。 “此话怎讲?”宋亭洗耳恭听。 “古滇祭祀物品当中只有牛和马,将牲畜的血放尽再由巫师做仪式,从未出现这种形式的祭祀。” 纸扎人常出现在白事中,祭祀中出现确有古怪。 柳知故好似想到了什么,往祭坛上看去,皇室的人早已登上祭坛,享受着脚下百姓的虔诚。 “祭坛有问题。”柳知故忽然道,声音发沉。 不多时,花轿也到了祭坛附近,轿夫将轿子停下,等候多时的新郎从祭坛上走下来,温柔地牵起新娘的手,他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可眼中却含着不明的情绪。 “师尊你发现了吗?”宋亭道,“新郎的五官很清晰,与活人无异。” 柳知故道:“看来他与制造幻境之人相熟。” 人高的纸扎新娘被新郎牵着往前面走,二人走进了一个由巫师们围成的小圈,巫师们挥舞着手里的乐器和做法的工具,旁人几乎无法看清圈内的情况。 巫师聚拢又退散,新郎和新娘从圈内徐徐走出,拾阶而上走向祭坛。 新娘一只脚刚踏上祭坛,忽地摇身一变,身子逐渐变高,渐渐的双手也有了肉色不似纸那样惨白。 宋亭没想到,新娘竟然在踏上祭坛的瞬间变成了活人。 周围的人好像察觉不到这些异象,祭坛上放着青铜鼎,鼎很大,里面燃着火焰,其正前方插着一把剑。 新郎带着新娘踏上祭坛来到青铜鼎前,二人对着熊熊燃烧的烈火拜了三拜。 坛下的皇室凝视着他们,以往祭祀的主角都是皇帝,而这次却是一对新人。 忽然,祭坛上的新郎抬手将青铜鼎前的利剑拔了起来,趁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将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稍一用力,只见鼎前鲜血飞溅,洒落的血液落在鼎里的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新郎眨眼间便在祭坛上自刎而死,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使不远处的皇族和下面的百姓都始料未及。 井然有序的祭祀登时乱做一团。 有大臣疾呼救驾,有大臣急忙上前查看,一片狼藉。 群众大噪,一哄而散,各个诚惶诚恐,似乎极为恐惧。 “祭祀中途打断即为凶兆,意味着天将降不详于世间,”柳知故看着四处奔逃的人说道。 宋亭却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问道:“可为何那几个百姓如此愤怒?” 宋亭所指乃是慌乱中仍脚步蹒跚扑向新郎的几个布衣百姓,他们没有像其余人一样只顾逃跑,而是着急嘶吼着,最后却被官兵拦了下来。 “新郎乃古滇文臣之后,”柳知故已大致知晓了这其中府故事,“这些百姓当中不乏古滇遗民,自然有人不满。如果没猜错的话,现在的古滇皇城应当刚被异族侵占。” 七百年前古滇为异族幽所破,再此之前幽不过是一个部落,攻进城门后还未来得及建立新的帝国,皇室便在一夜之间皆死于宫中,传说是鬼将幽的皇室尽数杀害,神界天帝得知后亲降人间,将鬼族收服,镇于镇妖塔。 这些情节原书中皆有说明。 场面混乱不堪时,宋亭蓦地看见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由纸扎人变就那位新娘此时仍旧立在祭坛之上,背对着众人,一步都未曾挪动。 宋亭正疑惑,新娘徐徐转身,亭亭而立,鲜艳亮眼的嫁衣在她身上摇曳着、翻飞着,红盖头被风卷跑了,落在后面仍在燃烧的青铜鼎内。 她面容姣好,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眉眼清秀,浓妆下一双眼睛波澜无痕,似嗤笑地看着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的大臣和皇族。 隔着许多喊叫和疯狂的人群,宋亭和新娘蓦地对视了,新娘双眼微眯随后转身跳入了青铜鼎中。 宋亭一惊,急忙跑了过去,青铜鼎的火仍然烧得旺盛,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 “让她跑了。”宋亭失望道。 身后有轻轻抽泣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却见川川站在原处一步未动,脸上满是泪痕,瘦小的身子微微颤抖,偏偏死咬着嘴唇不想发出声音。 “川川?”宋亭走上去喊她。 川川没有反应,她双眼紧闭,但仍有许多泪珠从眼中滚落,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此时川川头上的灵符早已不见,许是翻窗时掉了。 柳知故走到川川面前,在她额头处又贴了一张灵符。 贴上灵符的刹那,川川终于再次睁开了双眼,眼中灰暗无神依旧,但视物无碍。 宋亭立即蹲下来问道:“川川,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可川川好似并未听见,双眼直愣愣盯着祭坛,刚开始还是压抑的抽噎,慢慢的,川川开始嚎啕大哭。 宋亭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手忙脚乱之间后悔自己一时嘴快,他大概是问到了川川不愿记起的事情。 无奈,他只好将目光投向师尊,师尊和宋亭对视了许久,最后用手抵在嘴上咳了两声,甚是勉强地走过去僵着手拍拍川川的头。 “......” 宋亭扶额,只好化为原型走到川川脚边蹭了蹭。 自从上次他受到惊吓变回原型后他就找到了方法,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川川感觉到有东西在她脚边于是低头看去,却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用耳朵和头轻轻蹭着她的腿边。 被白猫吸引的川川一时忘了流泪。 白猫形态的宋亭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正想变回人形,突然前爪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拉入怀中。 被师尊抱在怀里的宋亭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爪子上还系着绑着他和师尊的布条。 宋亭想要钻出来,柳知故又用袖子将他裹了个严实。 宋亭消失的太快,川川甚至还未看清,脚下的白猫就不见了,于是瘪了瘪嘴,又欲落泪。 “闭嘴。”柳知故刚才的耐心消耗殆尽。 川川闻言果然立马闭了嘴,只是瞪着一双委屈的眼睛。 柳知故没再管她,转身径直向祭坛走去。 宋亭传音道:“师尊,你要去哪儿?” 柳知故摸着手里蓬松的软毛,缓缓说道:“这件事情我已经猜的差不多了,后面可能会有点危险,你还要去吗?” 宋亭立马道:“去,当然要去。” 这个回答在柳知故意料之内,他道:“那你便好好呆在里面,不要出来。” ※※※※※※※※※※※※※※※※※※※※ 师尊:我家的猫只能蹭我! 川川:杀了我给二位哥哥助助兴。 第八章 师尊和本猫掉水里了 祭坛是露天的,柳知故拾阶而上,站在青铜鼎前,鼎内的火没有完全熄灭,风一吹,还能见到飘散的火星。 新娘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宋亭呆在师尊的袖子里,隔着布料也能问到浓烈的血腥味。 柳知故看了那青铜鼎几眼,然后直接将其踹翻,青铜鼎带着火星翻滚着掉下台阶,原本放置鼎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方形暗格。 暗格很大,足以塞下一个人,往下望去,里面幽深黑暗,散发着陈腐的气味。 柳知故护着袖子里的猫,径直跳了下去。 川川头上顶着一张灵符,见状也跟了上去。 甫一落地,宋亭顿感周围黑暗一片,伸爪不见五指。 “下面是皇陵。”柳知故手中托起一簇紫色火焰边走边说道。 “皇陵?”宋亭传音问道,“是幽国的皇陵吗?” “不,是古滇的皇陵,里面躺的是滇国的皇帝和皇后。”柳知故声音沉沉的。 宋亭注意到师尊说的并不是父皇母后,而是皇帝和皇后,他一时有些奇怪,但无暇细想,眼下该担心的事情不是这个。 那鬼新娘跳入青铜鼎后便消失了,如果她想要藏身,最好也是最近的地方便是青铜鼎下的暗格。 “新娘在皇陵里吗?”宋亭问道。 “刚刚在,现在应该不在了。”柳知故道。 “那她去哪儿了?” “顺着这条暗道走,应该就知道了。” 皇陵的入口似乎并不在这儿,下面的暗道直通深处的黑暗,如果是入口,这皇陵只怕是太简单了点。 川川跟在柳知故后面,听着前面的人自言自语,歪着头细细观察,她忽然道:“这里通往陆家祠堂。” 这声音细细的,在寂静的墓内显得格外清晰。 柳知故停下脚步,侧首问道:“你怎么知道?” 川川见对方的语气中带着质问,她瞬间紧张起来,含糊答道:“我......我......这场祭祀,我也在场。” 柳知故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言,继续顺着暗道深处走去。 暗道内很黑,脚下的路都不一定能看清,更别说看前面的路有多远了。 走了约半盏茶的时间,暗道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川川在后面悄无声息的跟着,手指在衣服破了一个洞的地方使劲抠着。 “等等,”川川忽地开口道,“......别再往前走了。” 柳知故再次停下来,却没再转身,他淡淡道:“为什么?” “前面......前面走不出去的!这是条死路!”川川答道,越说声音越小。 “既然如此,方才为何不说?”柳知故似乎不打算相信。 川川噎了一下,半晌才紧张地答道:“我......我刚刚没想起来。” 柳知故沉默不语,宋亭在袖子里听地一头雾水。 手里的紫色火焰忽然灭了,宋亭登时两眼一擦黑,没等他警惕起来,身边的忽地传来石头碎裂的声音。 碎裂声没有停止,一直蜿蜒曲折地爬了三丈才停下,期间夹杂着金属松动碎裂的轻响。 紫色火焰再次燃起,川川看见左边的石墙上密布着一条条如同树根般的裂缝,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中紫光微凝,正拍在那堵墙上。 墙上的小洞内,原本藏着隐隐能看见的金属发射器,此时已经全部被震碎。 柳知故的手从墙上离开,对身后的人道:“如果你不想跟着,也可以原路返回,我绝不会拦你。” 川川看着缓缓远去的紫色火焰,踌躇片刻后小跑着跟上了。 古代的皇帝担心自己的陵墓被贼人所盗,因此经常在里面设下机关,三人一路上碰到不少,不是暗箭就是掉下来的巨石。 幸好川川对皇陵的机关足够了解,每次都先一步将机关关闭,因此三人没有花费太多力气就通过了。 但就在离出口不远处,两条岔路口忽地出现在眼前。 这两条路分别指往不同的方向,像是曾经走过这条暗道之人的命运一样,难以揣摩。 川川咬着嘴唇,犹豫地指向了左边的一条路,道:“走,走这一条。” 柳知故却在她话还没说完之前就选择了右边的路,直接走了进去。 川川楞了一会儿,随后低头快步跟了上去。 右边的路似乎和之前走的并无差别,因为没有暗器所扰,这条路显得比先前的更为通畅。 就在三人心中各有所思之时,暗道内忽然一震,柳知故猛地停下,川川跟地很紧,一下没刹住眼看着要撞上前面的人,柳知故却轻松一闪,一只手提着她的衣领,如同拎着小鸡一般将她拎起。 宋亭的耳朵极为灵敏,此刻那一阵震动虽然看似停止了,但宋亭隐约听见低下传来“轰隆隆”的震响,且随着宋亭凝神细听,那震响越来越清晰,最后甚至能够听到地面裂开的声音。 不好,地面要塌! 宋亭正想传音给师尊,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随后脚下一空。 地面竟然塌地如此快! 宋亭觉得自己在急速下降,掉下去的瞬间他从师尊的袖子里滚了出来。 “咚”的一声,他掉进了水里。 宋亭顿时喝了两口水进去,落水的一瞬他就变回了人形,双手在水中挣扎着,不断有气泡从嘴里冒出来。 在挣扎的期间他只有一个想法——他要凉了。 他不会水,自从小时候不小心落过一次水后,他就再没敢去游泳。 身体越是挣扎沉地越快,意识恍惚之间,左手好像被人扯了一下。 宋亭心念一转,终于想起了自己左手上还系着师尊绑的布条! 柳知故一手揽着宋亭的腰,一面迅速向水面游去。 钻出水面的宋亭一接触到空气就大口地呼吸,本以为可以缓解一下不适,不想胸口却传来一阵阵麻意。 柳知故没有松开揽着宋亭腰的手,直到二人顺利上岸。 岸边散布着许多石子,光滑的石头比水还要刺骨,宋亭刚一触碰便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柳知故一只手盖在宋亭的手背上,手心接触到一片冰凉,于是手中微微凝光,宋亭顿觉五脏六腑暖和了许多。 他喘了两口气,对着师尊笑了笑,道了声谢。 宋亭胸口的气缓过来后向四周扫了几眼,疑道:“这里是......地下河?” “嗯。” 宋亭沉吟片刻,在心中思付:“好好的,地面怎么会突然塌陷?” “有人不想让我们出去。”柳知故像是看出宋亭心中所想。 “是祭坛上的新娘吗?”宋亭一语中的。 “嗯。” 宋亭摇着葫芦从地上站起来,那葫芦还是那样轻,到现在为止他连一个力量都没有收集到。 手掌撑着地面,他有些疲惫地站起来,可不知是起地太急了还是没缓过来,他的手掌刚离开地面眼前就一阵眩晕,脚下几乎同时一软,整个人毫无意识地栽倒下去。 柳知故慌忙地接住了宋亭,双手不可控制的微微颤抖,连声音都有些发紧。 “怎么了?有哪里不适吗?” 宋亭眼底的黑金花逐渐消失,入眼便是柳知故覆着双眼的白绫。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碰了碰那条白绫,就在指尖就要碰到时他骤然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急忙将手收了回来。 柳知故突然轻轻扣住了宋亭的手,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自左手徐徐传来,宋亭身上一下子轻松许多。 “还觉得哪里痛吗?”柳知故沉声问道。 宋亭一笑:“起地太急了而已,师尊别担心。” 柳知故看着神色如常的宋亭,终于不再纠结于宋亭的伤势。 地下河水并不急湍,二人在岸上逆着水流行走,希望能找到方才他们掉下来的地方。 系着宋亭和师尊的布条在水中解开了,不知被河水冲到了何处。 宋亭越走越觉得不对,他低下头四处瞧瞧,又在身上摸了摸。 “怎么了?” 宋亭挠着头,怪道:“师尊,你觉不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柳知故扫了眼宋亭身后,并未觉得少了什么。 宋亭回头一看,瞪大了眼睛,惊道:“我想起来了!川川呢?她不会还在水里泡着吧?” 柳知故闻言一怔,嘴边带了点笑意:“无妨,她已经死了几百年了,这点水还淹不死她。” 宋亭侧首道:“师尊,川川她......是怎么死的?” 柳知故犹豫半晌才道:“病死的,当年祭祀不久后她生了场大病,没钱看大夫,就病死了。” “那新娘呢?” “新娘的故事有些复杂,上去再说吧。” “好......” 感觉到身边人的欲言又止,柳知故又问道:“还想知道什么?” “师尊......不好奇我为何来这儿吗?” 当时他提出自己要出远门,师尊想也没想就跟来了,可他从未问过自己来这儿的原因。 “如果你想告诉我,我洗耳恭听。”柳知故道。 宋亭语气轻松了些:“我来这儿是为了这个葫芦,如果我将这个葫芦装满,到时候说不定就能回家了。” 柳知故脚下一滞:“回什么家?” 宋亭恍然记起自己在师尊眼中还是原主九尾,磕绊道:“回......原来的家。” 柳知故闻言嘴角一勾:“好。” 好?好什么? 逆着水流走,很快二人便找到了掉下来的地方。 宋亭望去,只见上面好像是天破了一块一样,一束火光从破洞处打下来,与师尊手里跳跃的紫色火焰打了个照面。 破洞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似乎在急切地向洞口张望着什么,打下来的火光便是她手中点燃的火把。 川川在洞口张望了半天,又着急又后悔,眼泪被生生憋了出来,忽地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她惊喜地往洞里探了探。 宋亭也是一喜,原来川川根本没掉下来,正想开口,上面的身影忽然一空。 第九章 新娘浮出水面 川川猛然消失在洞口。 宋亭喊了几声,上面再也没有传来回声,于是着急上去。 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可以踩上去的地方,后面的衣服却被人拉了一下。 柳知故走到宋亭的身后,伸手拉住了正欲往上蹿的宋亭。 宋亭不解道:“师尊?” 柳知故声音低沉:“听话,先别上去。” 宋亭攀着石壁的手犹豫地松开,不明白师尊葫芦里卖到什么药。 上面的火光消失了,现在只有柳知故手上的跳跃的紫色火焰可以照明。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潜伏。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时隐时现,像一条沾满腥气的蛇缠绕在身边,宋亭皱着眉头揉了揉鼻子。 柳知故悄无声息地抓紧了宋亭的手。 宋亭闭上眼睛,仔细用嗅觉感受着周围的异动,忽然,左手传来了一阵钻心的寒意,从手背迅速蔓延至左肩。 刚被冰凉的手接触到,宋亭头皮发麻地往旁边一躲,一簇狐火从左手掌心蹿出,将黑暗中苍白的手烧了回去。 宋亭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微一用力,手中立即有蹿出一簇红色的狐火,只是比刚才那一簇似乎要小。 “新娘走了,”柳知故瞥了一眼洞口,“可以上去了。” 说着,宋亭感觉脚下有一股力将他托了起来,师尊牵着他的手,二人顺利地从地下河出来了。 记挂着川川的安危,宋亭上来便四处寻找,又喊了几声川川,依旧毫无应答。 柳知故道:“她们应该已经离开这里了。” 二人只得继续顺着暗道往前走,这暗道不知是谁修的,居然能修这么长。 在幽长的暗道里,宋亭突然开口道:“师尊,新娘究竟是谁?” 师尊沉默片刻,淡淡开口。 原来川川是陆文臣府中魏管家的小女儿,她还有个姐姐,名为魏倾。陆文臣虽是文官,可其后人却出了个武将。 陆邪是陆文臣的长子,为正室戚氏所生,其父平时在读书练字方面看管很严。可其母戚氏的母亲为武将之后,戚氏也生性喜动,每日在府中无聊便教些拳脚功夫给尚年幼的陆邪,久而久之,陆邪武艺飞涨,长大后更是起了做武将的念头。 皇帝对此子颇为青睐,当着陆文臣的面夸赞道:“文臣家中出武将,文武双全的陆邪日后必定能为滇国打下万里江山。” 陆文臣讪讪陪笑应和。 那时滇国的边境已经处于濒临崩溃的状态,后来皇帝便给陆邪安排了个副将的职位,命他跟随朝中的一员老将出征。 出征那日清晨,浓雾还未散去,红衣披甲的陆邪告别了都城,朝着黄沙和朝阳进发。 陆文臣在城墙上站了许久,直到朝阳高升,浓雾散去,红衣人影已经遥遥不见,他才脚步蹒跚的走下了城墙,鬓边忽然生出许多白发。 “陆邪在那次出征中战死了吗?”宋亭隐约感觉到了结局。 文臣家中出武将,百姓也许对此津津乐道,可这在皇帝心中却是一大忌讳,如果陆邪手中握有兵权,那就意味着陆家不仅在朝中树大根深,而且还能随时调动军队,这对皇帝来说无疑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 年轻的陆邪可能不懂,但老谋深算的陆文臣却心知肚明。 不料,师尊却回道:“他没有在边境战死。” 宋亭略显吃惊。 自陆邪出征后的半年,陆文臣一颗心悬着,每隔几个月便会听到边境传来的消息,连连的捷报让皇帝常年阴沉的脸出现了一丝喜悦,因为在此之前,边境战况一直都处于僵持状态,之前的几场大战让滇国损失了不少得力老将,元气大伤。 可没过多久,边境再次传来消息——滇国的军队在大漠中被敌军冲散,主将战死,副将失踪,两万多人的军队,几近覆灭。 得到消息的陆文臣似是早已料到,戚氏对此虽然也有预料,但仍旧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没过多久便病死了。 陆府一时被白色的悲伤气氛笼罩,自从边境被攻破,敌军的脚步便势不可挡,直取都城。 滇国的形势愈发江河日下,城中人人自危,国家的气数终于到了尽头。 城门被攻破的那一刻,滇国覆灭了,被早已对这片土地觊觎已久的幽国踏平了每一寸土地。 然而,取得胜利的幽国并未来得及享受这期盼已久的喜悦,因为城中忽然出现了大量的鬼。 据国师所说,这些鬼是在战争中惨死的滇国百姓的亡魂。 这些鬼一开始只在夜间出没,每晚城墙上都会出现莫名其妙死亡的士兵,刚登上皇位的幽王并未在意,只是按照中原的规矩找了几个道士来超度了城中的亡魂。 可是情况并未好转,刚开始鬼只在夜晚杀士兵,再后来,鬼居然在白天也能加害于人,甚至危及皇族。 幽王终于感觉到了恐惧,于是询问国师对策,国师本是滇国遗民,可他颇有些门道,据说他曾是个道士,能预测凶吉,扭转形势,幽王见识过他的本事,对他信任有加。 国师提出在清明时举行祭祀,请求上天超度这些滇国枉死的怨魂。 祭祀本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祈福,可不知为何,国师这次居然要求用一对新婚夫妇来打开通往上天的路。 就如同凡人好喜事一样,神仙也同样喜欢人间的乐事,俗话说,人生有三大喜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和他乡遇故知。 这三大喜事中只有这洞房花烛能在短时间内办妥,被选中的这对新婚夫妇在祭祀结束之后一生都将守护滇国的皇陵,不得踏出皇陵一步。 幽王从未听说过这种奇怪的祭祀方式,但此时情况不容他多想,因为众鬼的双手已经伸向了他宫中的妃嫔。 幽王点头应允了。 清明时节,祭祀如期举行,一对新婚夫妇从祭祀队伍的末端走来,在巫师群魔乱舞和撒向天空的符咒与铜钱中踏上祭坛。 但事情远没有众人想象的顺利,就如同宋亭和柳知故看到的那样,新郎陆邪自刎于祭坛之上,祭祀就这样在一片哭喊和慌乱中,失败了。 “那新娘呢?新娘最后去守皇陵了吗?”宋亭用食指抚着下巴问道。 “不清楚,那时我已飞升,对人间之事久未接触,所知有限。”柳知故道。 “不过,”柳知故顿了顿,又道,“祭祀中的新娘便是陆府管家长女,魏倾。” 宋亭皱着眉,总觉得这其中恐怕并不简单,魏倾为何将古滇国百姓的亡魂全部困于此?还有,川川是如何死亡的?第一次见她时牵着她的老翁又是谁? 这些疑问千丝万缕地搅在一块,像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暗道中前路黑暗,但不一会儿眼前便出现了一片模糊的空地,等到二人走上前将眼前照亮才发现,挡在面前的竟然是一扇石门。 石门看起来久未开启,似乎也无法打开,这是条死路? 当紫色火焰将石门前照得更亮时,宋亭猛地发现石门的左边竟然站着一个人! 宋亭反应过来后差点吓回原形。 柳知故一只手拦在宋亭面前,然后将火焰靠近那个人,只见那人低垂着头,双手也软软地垂在两边,用头顶对着观察他的两个人。 “他,他是死是活?”宋亭问完就觉得自己八成是被吓傻了,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都问得出来。 柳知故将手里的火焰向右边照了照,只见右边是一处空地,但空空如也的地上却明显留有一处站立过的痕迹。 右边明显也曾有个人立在这里,但现在却不知所踪。 “他们是守皇陵的。”柳知故面沉似水,声音低沉。 感觉到师尊的异样,宋亭本能的觉得这里布满危机。 忽然,宋亭眼睛微眯,定睛在左边那人的衣服上。 那件衣服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一丝丝的金线,只是看起来材质并不怎么好,常年累月下来,加上那人的衣服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使得这些金线黯淡了不少,若不是有光亮,根本不可能发现。 什么衣服上会有金丝?宋亭睁大了眼睛,他想起方才在祭坛前,陆邪所穿的喜服上便有金丝暗纹! 宋亭不由自主地拉着师尊的衣袖往后撤了一步道:“这,这人不会就是陆邪吧?!” 柳知故拍拍宋亭的手,另一只手将那人的头抬了起来,却见那人面容宛如生前,除了面色较为青白以外其他竟与活人无异! “不是陆邪。”柳知故淡淡道。 他生前与陆邪见过几次面,虽然不多,但大致的相貌还是清楚的。 宋亭也壮气胆子瞧了一眼,发现这人颈间并没有伤痕。 不是陆邪?哪他为何又会在墓门前守着? “这里之前应该有人。”柳知故将火焰移到右边那处空地,将那处站立的痕迹照得越发明显。 “是魏倾吗?”宋亭理了理脑中的思路,猜测道。 “有这个可能。”柳知故说完,猛地转身,紫色火焰突的一跳。 宋亭背后一凉,也急忙看过去,只见火光未及之处站着一个人,火焰只能堪堪将她脚下那一片地方照亮。 目光所及之处,暗红色的绣花鞋上面绣了一对鸳鸯,裙袂处用金丝勾着暗花,层层叠叠,好几处已经破损,沾染了些许尘土。 “谁让你们碰他的?”前面传来一声凉凉的女声。 看来新娘是感觉到了相公被人触碰才突然出现,。 新娘突然靠近,火光打在她的侧脸,清冷秀丽的面容,不是祭坛上的新娘又是谁? 新娘疾步走到新郎面前,怜爱地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庞,见他没有异常这才放心。 “太子殿下。”新娘轻声道,语气与方才截然不同。 她说着转过身来看着那一紫一白的二人,脸上挂着豆大的两滴泪水。 “可否请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 晚了一丢丢,不好意思~(如果有小可爱在意的话 第十章 幻境的真相 一滴泪水在眼角闪烁了一瞬,砸在地上。 “为何?”柳知故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我相公他......他很快就能醒过来,太子殿下!”魏倾颤抖着,面容悲戚,一只手攀上柳知故的衣角,“再给我一些时间,再过几天就好......” “你相公已死去多年。”柳知故冷冷的打断了魏倾的话。 魏倾微微睁大了秀美的双眼,眼泪更加肆无忌惮地滚落。 “不......他体内还留有一魄!”魏倾的声音有一瞬尖锐,“他还有办法活过来,我马上就能将他的三魂七魄找回来了!我马上就要成功了......就快了......” 魏倾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青白色的面容此刻有些扭曲,她狼狈地跪在地上,哀求道:“求求你,太子殿下,你知道滇国灭国之后经历了什么!你也知道我们在外族人的统治下活的有多艰难!当年你未下凡出手相助,滇国百姓从未怨过你!我现在只求你,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放我相公一条生路!” “你妹妹呢?”柳知故忽然问道。 魏倾一怔,眼神飘忽不定地向旁边移去,语气软了下来:“她刚刚不是还在你们身边吗?兴许是为了找你们,不知道跑到哪里迷路了。” 柳知故冷笑一声,话头一转:“你想,借尸还魂?” 魏倾身子猛地一震,然后抬起无神的双眼,双唇翕动着,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你妹妹本想指出另一条路将我们引出去,却不想我直接选了这一条,她更没想到的是,我们会误闯皇陵,也因此发现了你相公。”柳知故一字一句地分析着。 魏倾眼神飘忽一阵后蓦地停在了宋亭身上,她神情一变,森然地笑了起来。 “您身边那位,不也是借尸还魂吗?”她阴恻恻地笑了几声,说道,“太子殿下,借尸还魂是禁术,您就不怕神界的人知晓吗?” 魏倾苦求不成,只得破罐子破摔地威胁起面前的人。 宋亭看着地上的女鬼一会儿哀求,一会儿阴毒,心知这是已经失了心神。 只是......借尸还魂?我吗? 柳知故挑着眉,像是觉得好笑一般,看着地上的鬼,讥讽道:“他是不是借尸还魂,你不如亲自去看看。” 手掌一翻,柳知故手上多了一只血淋淋的眼珠,地上的魏倾惨叫一声,双手捂住右眼,鲜血泊泊地从指缝中流出。 “这只眼睛不属于你。”柳知故将眼珠收了起来。 魏倾见情况不对,急忙逃窜,柳知故将手中的鲜血擦干,将被拽皱的衣服抚平。 “跟上。”柳知故牵起了宋亭的手,迅速向魏倾逃走的方向走去。 宋亭看着自己的手被师尊拉着,思绪开始飘了。 方才魏倾说的借尸还魂究竟是什么意思?原主九尾不是早已身死了吗? 宋亭想着事情,头一阵眩晕,紧接着是从耳边蔓延至头顶的痛感,疼痛一瞬蔓延到全身,他勉强坚持了一会儿,眼底却逐渐铺开了一片黑底金花。 柳知故感觉到身后之人脚步有些无力,刚一回过头就见宋亭向地上直直地倒了下去。 柳知故心骤然一缩,急忙接住了倒下的宋亭。 . 宋亭将醒未醒之际在地上翻了个身,忽然感觉胡子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宋亭脸颊有些痒随后悠悠转醒。 一睁眼,入眼的是一双略灰的双眸。 “川川?”宋亭心道。 头还残留着眩晕的感觉,他郁闷地甩了甩脑袋。 ......我怎么突然晕倒了? 宋亭扫了一眼这间房子,并不整洁,地上落着一层积灰,但唯独他身下这片地方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你灵力不济,再多休息一会儿。”柳知故将宋亭从地上抱起来,摸着松软的白毛。 灵力不济? 是了,宋亭想起了系统的提示——若长时间未完成副本任务,灵力会消耗殆尽。 宋亭变回了猫,他无奈地舔舔爪子,暗中试着调动体内灵力,不料一簇狐火猝不及防地蹿出来,将他爪子上的毛燎着了。 好在这次柳知故正巧抱着他,狐火起来的一瞬,宋亭感觉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钻了进来,狐火顿时偃旗息鼓。 莫名的,他感觉这股寒气和体内运转灵力的气息很像。 宋亭从师尊怀中挣脱出来,跳到地上变回了人形。 “师尊,你......没事吧?”宋亭担心道。他灵力不济,可不知缘结锁是否会反噬到师尊身上。 柳知故盯了一会儿空空如也的双手,若无其事地负手淡笑道:“不碍事,损失一点灵力而已,伤不到我。” 宋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扫了眼四周,道:“这是什么地方?” 柳知故:“这里是陆家祠堂,你昏迷后我顺着暗道走了出来,魏倾也逃到了这里,是川川带我来的。” 陆家祠堂? “二位公子。”川川本来站在墙角,此刻却从暗处走了出来,站在了窗边的阳光下。 川川在宋亭和柳知故面前站定,低着头揉着衣角道:“对不起,我......那时怕你们发现了阿姐的秘密,所以指了一条通往外面的路......” 柳知故突然道:“你可知你姐姐想将你和你姐夫二人复活?” 川川低下头来,手指绞着衣角,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知道。” “那想必你应该也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方法了。”柳知故似是不经意的看了川川一眼。 川川头皮一阵发麻,不知为何,虽然不能看见对方的双眼,可是却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一眼就能将人看穿的凌厉。 “太,太子殿下。”川川慌道,“我知道阿姐她犯了大错,但您能不能看在她是滇国人的份上,至少让她能入轮回,转世投胎?” 柳知故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旁边的宋亭忍不住问道:“师尊,借尸还魂究竟是什么?” 柳知故声音中带着点倦意,“还记得城中幻化出来的百姓吗?” “记得,他们全都没有五官......” 师尊顿了顿,说出了这座幻境之城的真相。 城中的百姓皆是魏倾依照记忆幻化而成,每一个幻影都是以城中百姓的亡魂为基础的,也就是说,魏倾将全城百姓的亡魂都困在了滇国境内,而那些亡魂还以为自己仍在阳世,每天照旧生活。 魏倾这么做的原因,就是要借助这些亡魂镇住最后被鬼族杀死的外族皇室,她需要用外族皇室的灵魂来填补她相公和妹妹残缺的魂魄。 川川死时年纪尚幼,所需魂魄数量不大,因此川川先醒了过来,为了不让自己的妹妹在城中煎熬受苦,她将自己父亲的尸骨从坟中挖了出来,驱使着父亲的尸骨带着没有意识的川川在城外幻化的郊野徘徊。 死去之人无法安息,转世之人也无法离去,魏倾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困在这座幻城内。 门外忽然大噪,似有无数只厉鬼撕裂般地参加,川川立刻打开了门,声音是从祠堂正厅传来的。 川川睁大了眼睛,急道:“不好!”,然后慌乱地跑了出去。 宋亭有种不安的感觉,也紧跟了出去,他看着川川用力推开了祠堂正厅的门,猛地停下了动作怔在门外。 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声极其惊恐的尖叫从她嗓子中生生挤了出来。 宋亭看见那扇大开的门内发出阵阵红光,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来不及多想,大步上前将川川捞在怀中顺势在地上一滚。 就在他的后背离开地面的一瞬间,耳边响起了一阵骨头摩擦的声音,伴随着阴恻恻的笑声,他惊恐地抬头看去。 眼前寒光一闪,柳知故闪身挡在了宋亭面前。 宋亭抱着发抖的川川,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只见柳知故冰剑出鞘,双手执剑与几近暴走的魏倾对峙。 如果说初见魏倾之时她与活人还有八分相似,那现在眼前的魏倾就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她披散着鬓发,左眼眼闪着不详的红光,右眼空洞洞的还淌着鲜血,额头暴起了几根青筋,牙齿摩擦着发出让人发麻的声音。 魏倾修长而尖利的指甲在柳知故的冰剑上狠狠一划,红光与寒光一齐迸发,倾泻而下。 两股强大的力量相撞,但终究还是魏倾败下阵来,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便转身欲逃走,柳知故这次依旧静静地看着她,就好像肯定她无法逃走一样。 果然,只见魏倾刚跑到大门口便猝然回头,睁大了充血的右眼。 “川川!过来!”魏倾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妹妹还在他们手上,急忙停了下来,想将川川唤回。 “阿姐......”川川挣扎了一下,竟然真的有些动摇。 宋亭搂着川川的手紧了紧,魏倾现在不知是什么情况,看着像是疯魔了一般,川川若是跟她走怕是有命去没命回。 但川川只是动了一下,没了下一步的动作,她眼神晦暗不明,半晌后终是低下头来,小声说道:“阿姐,对不起。” “川川!?”魏倾听见川川这句话,周身红光暴涨数倍! “川川,你说什么?我是阿姐啊,我是你的阿姐啊!!!” 魏倾怪叫着,如厉鬼索命般俯身冲过来。 “你们把我妹妹还给我!还给我!!!” “躲进去。”柳知故只留下这一句便飞上前去截住了暴走的魏倾。 宋亭揽着川川闪身躲进了身后的祠堂,一脚将门踹上了。川川从方才开始一直抱着头,将自己蜷缩起来。 宋亭确定门关好了后,一边心疼地摸着川川柔软的头发,一边担心门外师尊的情况。 川川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带着哭腔问道:“刚刚那个......还是我阿姐吗?” 宋亭心中很不是滋味,曾几何时,一直守在川川身边的魏倾也是温柔可亲的吧? “你姐姐被厉鬼附了身,只要师尊将她体内的厉鬼杀死,她就能变回来了。”宋亭柔声道。 “真的吗?”川川眼中的泪水已经止住了,可还有两滴豆大的泪珠垂在下巴上。 宋亭安慰地一笑:“我保证。” 许是折腾累了,川川很快平静下来,沉沉睡去。 宋亭轻轻将她放在地上,起身去门口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可外面除了风将落叶卷起的声音,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宋亭莫名心头一寒,急忙伸手去开门,却发现门从外面被锁死了,怎么也打不开! 第十一章 本猫又穿了 门被宋亭摇晃了数十下,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 宋亭心急如焚,忽然一串诡异的轻笑传来,他猛地抬头,门框上方投下一个扭曲的影子,似乎正瞧着他狞笑。 影子的一只眼睛闪着红光,是魏倾。 利刃划破长空的尖啸声响起,鲜血撒在门框上,一把冰剑将影子和门框捅了个对穿! 影子反应迅速,即使被冰剑所伤移动也极为迅速。 宋亭不禁暗付:“魏倾的法力在短时间内暴涨数倍,就算是厉鬼,法力也不该涨得如此之快,方才在祠堂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亭皱紧眉头,无意间瞟到了身旁一摊血迹。 血迹呈暗褐色,显然不是新鲜的,会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想着转过了身,被身后的景象惊了一跳。 方才进来时竟然没发现,这祠堂中摆放着几十个灵位! 宋亭走过去,一一看来。 最前面摆着四个灵位,颜色最为崭新,明显是有人经常打理擦拭,后面几排灵位无不落满灰尘。 先妣戚氏之灵位、先考陆鲲主位...... 面前摆着的分别是陆文臣、戚氏、陆邪以及......姜灵的灵位? 这人明显不懂得如何写灵位,字迹虽然看得出来是一笔一划刻上去的,但也七扭八歪,实在难以入目。 宋亭猜测,这些应当出自魏倾之手。 可姜灵是谁? 宋亭没在系统给的剧情中找到这个名字,双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姜灵的牌位。 “咯咯咯......” 什么声音? 指尖刚触碰到木头的冰凉就被猛地收回,宋亭盯着传来声音的方向,那是摆放灵位的后方,被红色厚重的帘子和一排蜡烛遮挡着,看不真切。 声音断断续续,像枯朽的树干在风中“咔嚓”折断一般,突兀且怪异。 鼻尖触到一丝血腥,宋亭低头一看,地上滴着一串血迹,并不密集,却连成了一个方向。 灵位后方,遮挡的帘子被宋亭掀开,入眼的是地上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以及蹲在角落,缩瑟着的......人? 宋亭不确定地上的东西是人是鬼,它身子干瘦,衣物勉强盖在身上,松松垮垮随时都会抖落下来,头顶几根稀疏的毛可怜地贴在头皮上,乍一看去,非人非鬼,怪异至极。 “宋亭!” 身后传来了师尊的声音,宋亭猝然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祠堂的门依旧关地严实。 幻听吗?宋亭摇着脑袋拍了拍头,回头盯着地上的人。 几乎已经脱离了人形的他看起来像个怪物,只是体型小了些。 小怪物背对着宋亭,似乎正在咬什么东西,宋亭小心翼翼地靠近,不料它蓦地转头,宋亭猝不及防,待看清后头皮传来一阵麻意。 只见小怪物长了张五官不清且没了左眼的脸。 宋亭咽了下口水,面对这等冲击力他差点没缓过来。 “呜呜呜......” 看不清的双唇呜咽着,像悲鸣,又像诅咒。 宋亭视线下移,看见它血肉模糊的双手,说那是手,不如说那是一团露着森森白骨的烂肉。 原来方才的怪声是它在啃食自己的双手,宋亭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恶寒。 再也不想多留,他脚步不稳地转头打算离开。 可他刚转身,脑中猛地闪过小怪物脸上空洞洞的左眼。 ......左眼? 宋亭回头,却发现小怪物在眨眼间便不知所踪! 他又穿过一层红色的帘子往里走了几步,地上还留着一摊血迹,看起来还很新鲜。 被帘子和蜡烛隔开的是一个小小的隔间,里面布满了用朱砂画就的符咒,地上、墙壁上到处都是,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宋亭睁大眼睛,警惕地观察墙壁上的符咒,心中忽然浮出了魏倾暴走的真相。 看来魏倾已经利用完外族皇室的亡魂完成了仪式,一下吸收了如此多亡魂的怨气使她的法力一下子暴涨数倍。 这仪式原本是为她相公准备的吧,只是他和师尊误闯皇陵,打乱了计划她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滴答 滴答 滴答...... 这声音是?...... 宋亭背后一寒,回头看去,只见地上拖着一串像是跟着他的血迹...... 滴答 又是一滴。 这次宋亭眉心一凉,他用手指碰了碰额头,拿下来时发现那是一滴腥气极重、浓稠无比的鲜血! 宋亭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僵硬抬头。 却见一只全身血污,连四肢都分辨不清的怪物倒挂在屋檐上,瞪着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宋亭。 “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亭惊慌失措,可待他转头才发现前面是一堵画满符咒的墙!他已经无路可逃了! 怎么办?怎么办? 现在师尊不在身边,大腿肯定是抱不上了,宋亭只是惊慌了一阵,很快镇定了下来。 他哆哆嗦嗦地背对着那怪物,心中飞速辨认着墙上的符咒。 符咒画得很乱,是魏倾在慌乱之间画就的。 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宋亭实在是辨认不清,好在身后没什么动静。 他提起一口气,缓缓转过头来,一只眼睛紧闭,另一只眼睛半睁着,只见那怪物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立着,唯一能看出形状的双眼中居然浸满了泪水,混合着血液滚滚滴落。 怪物的怀中传来呜咽的声音,宋亭仔细一瞧,原来是方才那个秃顶的小怪物。 怪物的血肉紧紧包裹着小怪物,小怪物平静了许多,啃手指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这种姿势在宋亭看来,就像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本能的保护,他们......是母子吗? 怪物的血肉动了动,它抬头盯着屋檐,宋亭顺着看去,原来上面挂着一块用红绳系着的玉佩。 只是那玉的成色异常浑浊,像一团吹不散的云雾,朦胧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困在里面。 “要我取下来吗?”宋亭试探地问道,心中已经没有那么警惕但依旧防备着。 怪物动了一下,像是点头。 宋亭没犹豫多久便足下一点,飞身到屋檐上将系着玉佩的红绳解开,将玉佩取了下来。 “要这个做什么?”宋亭将手中的玉佩微微向前递了出去。 怪物不接,它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宋亭不解。 话音刚落,怪物猛地变换了姿势,伸出血肉模糊的肢体一掌拍在宋亭手上。 宋亭下意识收手,但还是慢了,玉佩震了一下,从他的指间滑落。 清脆的一声响,玉佩掉在地上却并没有摔碎,如果宋亭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玉佩上遍布着数条裂缝,玉佩在地上静了片刻,随后从那些裂缝中溢出了缕缕黑烟,徐徐上升。 宋亭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见那些黑烟飘到空中后尽数钻入了怪物体中。 怪物的体型瞬间暴涨,小怪物随之滚在地上,宋亭拔腿就往外跑,正要掀开帘子,他挣扎片刻后还是迅速返回将小怪物拦腰一夹,然后脚步飞快地跑了出去。 然而外面的情境竟然和他刚进去时不一样了! 川川不见了,外面橘黄的黄昏也变成了透亮的白昼,最关键的是,祠堂的门大开,而门外空无一人! 师尊呢?川川呢?魏倾呢? 宋亭手脚冰凉,夹着小怪物慌乱地跑到了院中,景物恍然一变,枯树重新抽芽长出繁茂的枝叶,破败的院子忽然焕然一新。 “这里是......”宋亭又回头看去,“陆家祠堂?” 怪物没有追出来,手臂下的小怪物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偌大的空地此刻只剩他一人。 “师尊?川川?” 无人应答。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个小厮的声音。 “放心吧少爷,我把东西藏在这里没人会发现的。” 一个红衣少年风风火火地踏进了祠堂的大门,少年身形修长,眼窝有些凹陷,眉眼浓郁,身后跟着一个满脸堆笑的小厮。 “我爹他老人家管得也太宽了点儿,如今我弄把剑都得偷偷摸摸的。”红衣少年愤愤说道。 “少爷稍等,我去将剑取来。”小厮拱手道。 红衣少年紧锁着眉,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烦躁的劲儿。 “春儿!”小厮穿过院子,往祠堂内探头喊道,“春儿!” 祠堂里面绕出来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脚步轻快,“何事......少爷。”春儿瞧见红衣少年后微微欠身。 “我来取少爷的剑,快些拿出来。”小厮笑着催促道。 春儿应下后转身进了祠堂,不多时便走了出来,手里多了把玄铁剑。 小厮将剑交给了少爷,红衣少年眉宇间萦绕着烦闷,丢下一句“多谢”便匆匆离开了。 春儿欠身,目送少爷和小厮走出了祠堂大门。 从始至终,这三人都未曾察觉到宋亭的存在,宋亭用手在春儿面前晃了晃,终于确定了旁人看不见他的这一事实。 我为什么会来这儿?是方才那个怪物吗?还是那块玉佩? 正想着,周遭的景色开始分解又组合,当场景再次清晰时,他来到了镇国公府门口。 红衣少年带着那把玄铁剑脚下生风地踏进了府中,守门的仆役只是躬身说了句“陆少爷”也没阻拦。 原来那红衣少年便是陆邪。 宋亭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一路跟着陆邪弯弯绕绕,看着他熟稔的步子,像是在逛自家院子。 “姜灵!”陆邪快步走进院中,喊道,“姜灵,快些出来。” “陆少爷?”院中的小厮见到来人,回头向里屋看了一眼,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姜少爷小憩呢。” 陆邪闻言放慢了步子,轻手轻脚地将门帘挑开,宋亭碰不着门帘直接穿了进去。 里间似乎躺了一个人,陆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大跨步进去,放轻了脚步,走到床前俯身盯着小憩的姜灵。 接着陆邪伸出一只手,正打算偷袭却不料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 “外面的野猫步子都没你轻。” 声音很轻又有些哑,像是刚醒,带着少年独有的低低的音调。 “那不还是被你发觉了?”陆邪笑了一声,直起身子,悄悄将玄铁剑背在身后。 姜灵起身将外衣穿好。 宋亭终于瞧见了姜灵的样貌,不似陆邪那般挺拔健硕,姜灵的身板看起来有些清瘦单薄,白色的外衫垂下来,腰间简单地打了个结,虽然身形颀长,看着却莫名有一丝病态。 果然,陆邪下一刻便问道:“听说你最近又害了风寒?好些了吗?” 第十二章 相逢曾在少年时 姜灵笑笑,走到窗边将窗子关小了。 “不碍事的,多睡几觉就好了。” 陆邪随意地坐下,用身子挡着那把玄铁剑,故弄玄虚地说道:“我带了个好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姜灵也坐下了,对陆邪一番玩笑话不感兴趣。 “不想要?”陆邪挑眉道。 姜灵终于抬眼看他,亦挑眉道:“你上次在街边给我买的纸灯笼还在廊子上挂着,糖人被我表妹抢去吃了,花灯被你不小心点着了......” “好了好了,”陆邪挥挥手,“那些都是普通的小玩意儿” 姜灵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那你今天带来了什么特殊的玩意儿吗?” 陆邪神秘一笑,将手中的玄铁剑重重地搁在了桌上。 姜灵笑容一滞,片刻后掩嘴假装咳嗽了几声:“从哪儿弄来的?” “从一个老铁匠手里弄来的,”陆邪语气中透着得意,“可花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你知道的,我爹不希望我习武,想让我走仕途,前些日子我藏在房里的剑被他老人家发现了,发了好一通火,勒令我不准再碰剑,就连你这把我都是让人藏在祠堂才免于一难的。” 姜灵听到这儿面露担忧之色,他道:“你爹没动家法吧?” “他哪儿舍得啊。” “别总和他老人家对着干,有些事情他比你看得清。”姜灵正色道。 “我爹在官场沉浮多年,自然比我老道,道理我也明白,”陆邪道,“可我......不想走仕途。” 姜灵轻叹道:“我明白,那以后的路,你可想清楚怎么走了?” “以后的路,”陆邪拿起手边的茶杯,在手上把玩,“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我想当武将。” 姜灵盯了陆邪片刻,神色松了下来,“也好。” “前些日子陛下忽然问我想不想去秋狝。”陆邪话头一转。 “你应下了?” “没有,”陆邪摇头,“我婉拒了,可听陛下的意思,是非要我去不可了。” 姜灵面带忧色,陆邪瞄了他一眼,笑眼渐开,“放心吧,没事儿的,陛下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也不会真把我怎样。” “但愿吧。” “这把剑......”陆邪将剑推过去了一些,“你可别不收啊。” 姜灵盯着那把剑,半晌,终是一笑,“我收下了,但我的身子你是知道的,这把剑只怕是要明珠蒙尘了。” “你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本就难治,这么多年也不见好,可据说这把剑能斩病邪,消灾解难呢。”陆邪掐了颗桌上的葡萄扔进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不着边的话。 姜灵眼中带笑,道:“那便,借陆兄吉言了。” 陆邪笑容更甚,摆摆手,“客气客气。” 宋亭走到桌前,看着桌面上静置的玄铁剑,赫然就是插在祭坛前的那把。 周遭的场景又开始分解,当场景再次清晰,宋亭发现时间直接跳到了秋狝之时。 秋高气爽的天气正合适,皇家的排场很足,空地上早已布置齐全,马儿嘶叫,箭筒充盈。 宋亭在人群中无阻地穿梭,今日来者皆是皇亲国戚,穿着不凡,人高的鼓置在两边,当震人耳膜的鼓声庄严地响起,秋狝就此开启。 开场的是一场射箭比赛,宋亭寻人无果,手脚灵活地爬上了树,百无聊赖地躺在树干上,枕着双手心不在焉地看着不远处的一排靶心。 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各个器宇不凡,手中紧握弓箭,双臂轻易地将弓拉开。 随着一支支箭破竹而出,宋亭在脑中整理着逻辑。 从他进入陆家祠堂开始,再到进入这个回忆的世界,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他送到这儿的? 很明显,那块玉佩有问题,当时被锁在玉佩中的黑烟应当是被困的外族皇室之魂,那对怪异的母子可能也是外族之人。 为何打碎了那块玉佩他就能回到过去? 宋亭曾在一本古书上看过玉佩寄魂的说法,玉是一种很有灵性的物件,更有玉石认主这种说法,如果一块玉石承载了原主生前未堙灭的夙愿或怨气,那么玉石将在原主故去后带着这份寄托永存于世,直到玉石破碎为止。 那块摔碎的玉佩很有可能就是承载了原主的记忆,现在所看到的过去,究竟是谁的呢? 是陆邪吗? 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可为何自己刚刚在下面找了许久都没见着他?如果玉佩承载的是他的记忆,那自己就应该能见他之所见。 这份混乱的记忆,究竟属于谁? 宋亭出神之间双眼已经阖上,可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鼎沸的人声将他从思绪中扯了出来,他侧目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紫衣金纹的少年执弓上场。 少年的侧脸逆着光,鼻梁高挺,将眼窝显得有些深,面对周围的期待与目光,他不为所动,任何春风与飞虫都无法使他平静的表情泛起一点波澜。 宋亭翻了个身,好让自己更清楚地看清那少年的面容,这时却有一个红色的身影将少年的面容挡了大半。 是陆邪。 宋亭刚刚在人群中寻找了许久都未曾出现的身影,现在终于再次出现。 陆邪向那少年拱了拱手,宋亭瞧不见那少年的动作,只觉得少年的反应应当很是冷淡。 第一声鼓如同闷雷一般响起,箭搭上弦,弓被绷紧,双指往后一松,箭便离弦射出。 猎场的人声静了一瞬,接着是一阵久久未息的欢呼。 宋亭眯着眼,探了探身子,终于看清了那把正中红心的箭。 那少年竟然一箭就射中了靶心,视线像旁移去,陆邪的箭法也很不错,虽然并未正中红心,但也差不离了。 “好箭法!” “太子殿下果真是年少有为啊,此等箭法真是后生可畏。” 少年垂眸转身,宋亭终是看清了他的面容。 略薄的嘴唇紧抿,神情冷淡,眼尾微微下垂,转身时微风从身后穿过,将束在身后的发带掠起一角。 这是......师尊还未飞升时的模样? 宋亭撑着身子,一只翠黄色的鸟扑腾着落在了旁边,它低头用嘴啄了几口,“咔嚓”一声,手下脆弱的树枝居然被一只鸟给啄断了。 身子一歪,宋亭直直地从树上栽了下去。 落地的瞬间他及时变回了原形,毛茸茸的身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被一簇矮木截住了。 宋亭顶着一脑袋树叶从矮木中探出头,胡乱甩甩,又从矮木中滚了出去,站定的一下又变回了人形。 热身的射箭比赛在鼓声中结束,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号角响起,皇子们已经穿戴整齐,蓄势待发。 宋亭一眼就看到了师尊的身影,他轻装上阵,将黑发高高束起,蹬着一双黑靴,马鞍边上挂着箭筒。 陆邪就在不远处,头发亦是用黑色的发带束好,他轻夹马腹,骏马便载着身姿矫健的身影蹿入林中,宋亭脚下生风地跟上了。 陆邪的马如同它的主人一般,红亮鲜艳,速度不减其余皇子。 与师尊擦肩而过的一瞬,宋亭脚下一滞,就这一眼的功夫,师尊突然偏了偏头,不经意往旁边瞥了一眼。 那一眼落在宋亭心中,连着心神跟着一荡。 又开始了。 宋亭一边回头跟上陆邪,一边在心中扶额。 原主对师尊有很深的感情,自他第一次下山的前一晚他就意识到了。 原主看不得师尊伤心难过,不忍心让师尊落寞,现在更是对方的一个眼神就能搅得心神荡漾。 宋亭在心中无奈地叹道:“两人隔着灭国之仇都能如此牵挂彼此,这感情怕是不一般。” 可正事要紧,宋亭暂时将脑中的杂念甩在一边。他得尽快找到能装进葫芦的力量,现在师尊不在身边,凡事只能靠自己,若是他灵力耗尽,就只有等着凉透的份儿了。 可师尊那淡淡的一眼在眼前、心中、脑中久久无法消散。 宋亭狠狠地闭上了眼,无奈之间却也不禁想到,若师尊的双眼没有缚上那条白绫,他是不是也能时常看见那双清澈浅淡的双眸? 两声尖鸣刺破空气,带着劲风的箭羽双双钉入树干,震落了几片树叶。 宋亭停下一看,原是两只箭同时射中了同一只野兔。 箭尾还在微颤,一只手干脆地将它拔了下来。 陆邪盯着旁边颜色略浅的箭羽,箭身上刻着一个字:故。 马蹄声由远及近,柳知故翻身下马,亦是干脆地将箭羽拔了下来,看了一眼身旁的陆邪。 陆邪立刻拱手道:“太子殿下安,在下陆邪。” “这只兔子算你的,”淡淡的语调响起,柳知故一指林子深处,“那只可不要再和我抢了。” 宋亭顺着师尊指的方向看去,一只白色的兔子竖起两只耳朵正在林中逃窜,一眨眼的功夫就隐没于深林。 柳知故掉转马头,在陆邪怔楞的眼神中扬起一阵轻轻的尘土,不多时便跑远了。 陆邪提着兔子耳朵晃了晃,兔子的四肢无力地垂着,眼见着没了气,陆邪将它往篓子里一丢,翻身上马,向着反方向扬长而去。 宋亭跟了陆邪一个时辰,看着他打了些野兔和飞禽,宋亭一屁|股坐在石头墩儿上,陪着陆邪漫无目的地消磨时光。 他知道陆邪是不想在秋狝上出风头才如此。 “师尊现在应当只有十五岁上下吧?”宋亭在心中回忆道。 师尊飞升时不过十七,这样的年纪,不论是滇国边境那一战还是飞升神界时与鬼族一战,都足以使众神震惊。 万里无云的空中突然蹿出一个带着火光的烟花,“砰”的一声在空中炸开了,宋亭奇怪地看着天上,一旁逗弄兔子许久的陆邪却猛地起身。 他利落地上了马,一夹马腹那骏马便向林子深处蹿去。 宋亭好奇地紧跟其后。 飞奔的路上,他才终于想起,这能冲上天的玩意儿貌似叫做信号弹。 第十三章 独观前尘 林子深处,树木交杂繁复,信号弹的动静震出一片惊鸟。 随着林中景色不断被甩在身后,林后入眼的是一群骑马的少年。 陆邪见状立即勒马,那群少年听见动静后纷纷回头。 “陆公子?”一位少年有些惊愕地看着他。 “殿下,”陆邪下马向各皇子拱手道,“我听见这边传出信号弹的声响便赶了过来,可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 “也没什么,十七不小心入了围场,掉进提前布置好的陷阱里了。”一位身穿藏青轻装的皇子侧首道,神情傲慢。 “老九!”一个语调微高的声音说道。 九皇子撇撇嘴,一脸憋屈地闭嘴了。 宋亭穿过人群来到陷阱前,惊讶地发现众皇子口中的十七竟然被吊在离悬崖不远的树上。 围场是一座山丘,照常人的想法,这里不应当会有悬崖,可偏偏这里地势清奇,山丘的一角裂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经百年甚至千年的演化,最后成为了眼前深不见底的悬崖。 宋亭无语地想:“居然把陷阱设在悬崖边,也是够缺心眼儿的。” 十七皇子看起来不过五岁左右,此时被一张网兜在树上,以一种倒立的滑稽姿势挂在上面,一动不动,只顾哭喊。 “十七别哭了!”九皇子喝道。 十七皇子闻言倒也真收了点声,只小声地抽泣着,压着哭腔。 “先想想怎么把十七弄下来吧。” “十五,你个子最小,上去树枝不会断,你上去把十七接下来。” 树枝看起来无法继续承受更大的重量,在断裂的边缘徘徊。 “可我不会爬树啊......”十五皇子犹豫道。 “我来!磨磨唧唧的!”九皇子大喝一声,麻利地攀上了树。 “老九,不行啊,那树枝会断的!” 九皇子撇下身后的七嘴八舌,很快就爬了上去,树枝看起来最多只能承受住一个小孩的重量,九皇子上去无疑是抱薪救火。 可这火他救地很自信。 陆邪在一旁攒着手里的弓箭,面色紧绷,终是叹了口气,正欲上前,却被一个声音抢了先。 “发生何事?”声音淡淡的。 宋亭一楞,回头一看,果然是师尊。 柳知故手里提着头鹿,鹿的脖子上中了一箭,血液还未干。 “十三,十七掉进陷阱里了。” 柳知故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意外。 “是谁把陷阱设在这儿啊?真缺德!”一位皇子嘟囔道。 “是我。”柳知故幽幽道。 人群中不知是哪位皇子不小心泄露了一丝气声,其余皇子想笑不敢笑,各个憋地脸抽。 说话的那位皇子面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好尴尬地舔了舔嘴唇。 “十三,你把陷阱设在这儿是何用意?” “是我考虑不周,我有只狐狸在这儿走丢了,本想用此法寻回它,不想被十七抢了先。” “十三哥哥!救我!”十七皇子终于不再只顾哭喊,见到太子来了便在网中挣扎起来。 柳知故紧锁眉头,低声喝道:“十七,别乱动!” 十七闻言果然不动了。 “老九,你先下来吧,陷阱是我设的,我自然有办法。”柳知故道。 九皇子闻言撇撇嘴,不情不愿地从树上下来了。 “护卫还没到吗?”柳知故问道。 “估计是这个地方太过偏僻,不好找吧。”一位皇子答道。 “也罢。” 柳知故上前取出一支箭,拉开了手里的弓。 宋亭心中一紧,树枝下方便是悬崖,如若师尊放箭将网射下来,那十七就会直接掉下去! 不等众人阻拦箭已离弦,网应声而落。 十七惊呼一声随着网一起掉下了悬崖。 柳知故将弓弃在了地上,大跨步上前随之一跃而下。 “十七!” “十三!” 众皇子大惊之下慌忙跑到悬崖边,他们没想到十三居然直接就放箭了,更没料到十三也跟着跳了下去。 但当众皇子趴在悬崖边上瞧了一眼后皆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悬崖下方有一处长满野草的平地,正好将托起从陷阱上掉下来的十七。 “十三!先上来吧,护卫已经到了!”上面的人喊道。 宋亭扶额,这护卫真是来得巧。 他回头去寻陆邪,陆邪站在不远的地方并未靠近,静默看了片刻后扭头牵起马缰离开了。 宋亭向陆邪的方向走了几步,可他发现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片方圆,陆邪的身影在林中消失,再也寻不见踪影。 柳知故将十七托上去后摆摆手,自己留在了下面。 宋亭扭头看着七手八脚的众皇子,他略过人群也跳到了满是野草的平地上,悬崖壁上有一个奇大无比的洞,洞里趴着一只小狐狸正在草中酣睡,雪白的皮毛,偏生两只耳朵、四只爪子和尾巴是红色的,尾巴将它的身子盘了起来,歪着脑袋的样子格外灵动可爱。 柳知故蹑手蹑脚地走近,静静地在小狐狸面前蹲下,没有惊动它。 宋亭看着那只小狐狸酣睡的样子,忽然觉得它与书中描写的原主九尾有九分相似。 至于那一分,自然是因为它的尾巴不是九条,而是一条。 “太子怎么还不上来?”九皇子在上面等地着急,不停地抱怨道。 “九殿下可以先回了,我等在此等候太子殿下即可。”一护卫拱手道。 “你能保证太子的安全?” “这......若有意外,我等自然竭尽全力保护太子殿下。” 九皇子冷笑一声:“你们方才要是再来晚一点,十七都可以自己走回去了。” 护卫明显有些尴尬,但也无法反驳,只好道:“是我等失职。” “罢了罢了,”九皇子不耐烦地摆摆手,凑到悬崖边向下喊道:“太子!行了没?在下面墨迹什么?” 宋亭陡然听见这声高喝,登时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后暗道不好。 果然,那只原本酣睡的小狐狸浑身一抖,猛地睁开了眼睛,惊疑地看着蹲在面前的少年。 小狐狸炸了毛,慌不择路地乱窜了几圈后竟然从平地上滚了下去! 柳知故瞳孔骤缩!下意识去拉小狐狸的尾巴,自己却也被连着带了下去。 宋亭脑子一片空白,上方传来九皇子发颤的吼叫。 不知怎的,宋亭就想上前拉住根本碰不到的师尊,鬼迷心窍一般跟着一起跳了下去。 掉下去的瞬间,宋亭终于回过神,当悬崖下的景色袒露无遗,他心中才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 然而触到地面时却是轻飘飘的,没有半分痛楚。 宋亭从地上坐起来,茫然地看了眼四周,悬崖之下仍是茂盛的林子,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被山底的风一卷,沙沙地打着转。 可这一片萧瑟的景色中,没有师尊和小狐狸的踪影。 宋亭现下仔细想来,深觉那只狐狸便是原主九尾,只是不知为何来到凡间,还没了八条尾巴。 几片落叶漱漱落在脚边,宋亭俯身捡起一片而后抬头,惊觉师尊就挂在头顶的树上。 柳知故的身子轻轻晃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扯着他的衣服。 宋亭绕到了一边,换了个方向才发现倒挂在树上的小狐狸,他嘴里叼着柳知故的腰带,尾巴卷着树枝,一人一狐皆挂在树上。 小狐狸拉扯地很吃力,尖利的牙齿几乎要将腰带咬穿。 其实现在松开师尊也不会受多重的伤。 宋亭这样想着,小狐狸好像也意识到了,“嗷呜”一声松了口,柳知故摔在地上,一声闷响。 重量陡然减轻,树枝立刻识趣地往上一弹,小狐狸借着这股力轻盈地落在树下人的身边。 小狐狸用鼻子轻轻嗅了嗅柳知故紧闭的双眼,爪子试探地拍拍他的脸,后者脸上随之留下一个完整的梅花印。 宋亭看着小狐狸歪着脑袋,盯着那朵梅花印楞了半晌,然后高举自己沾满泥水的爪子,猛地落下,“啪”地一声,是肉爪触碰脸颊的轻响。 宋亭:“......” 小狐狸恶作剧般给了柳知故一巴掌后,四条腿一蹬,兵荒马乱地躲进了旁边的草丛中。 寂静的林中只有树叶随着清风摇晃的轻响,小狐狸躲进草丛后见外面半天都没动静,便偷偷露出一只耳朵,试探敌情。 红色的耳朵抖了两下,一只微微上挑的红眸隔着几根立起的草,小心翼翼地窥探外面的情况。 “在找我吗?” 身后陡然响起一个声音,小狐狸身子猛地一抖,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直接撒腿就跑。 吓出利爪的小狐狸脚下莫名打滑,尾巴一痛,它回头一瞧。 紫衣少年眨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拽着它的尾巴! “很怕我吗?”柳知故轻抚小狐狸的皮毛,面带忧色地问道。 宋亭眨眨眼,心道:“这句话......好像有些耳熟?” 只听柳知故无奈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觉得......你很漂亮。” 小狐狸“嗷嗷”叫唤两声,瞪着惊恐的眸子不停挣扎。 “你先别慌!”柳知故又将尾巴往怀里拖了一点,双手抱起毛茸茸的身子,“你在外面居无定所,不如同我回去。” “上次你在宫中树上小憩时不小心惊扰到了你,我不是故意的。”柳知故回想起上次见到小狐狸。 宋亭眼前忽然就闪过了柳知故与小狐狸初见时的场景。 绿树参天,一大片树叶与树枝交错的树荫下,一个紫衣少年抬着头望着树上卷着尾巴酣睡的小狐狸。 少年轻车熟路地爬上大树,就在手指快要触碰到小狐狸耳朵时,树下传来了一声轻呼。 “太子殿下!您怎么爬到树上去了?摔下来可怎么办?” 是一位宫女的惊叫,可这声惊叫惊醒了小狐狸。 小狐狸猛地一抖,双眼倏地睁大,那双熠熠生辉的红眸倒映在柳知故的眼里。 不等柳知故有所动作,小狐狸惊声一叫从树上滚了下来,仓皇失措地逃走了。 柳知故从树上一跃而下,略过上前的宫女,脚步飞快地跟了上去。 他一路跟到宫门口,小狐狸似乎对宫中的地形极为熟悉,受到惊吓后直奔玄武门。 守门的侍卫老远看见太子追着一只毛茸茸的东西跑来,凑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只通体雪白,四爪和耳朵红彤彤的狐狸。 柳知故脚下发力,却还是被狐狸先一步出了宫门。 “太子殿下。”侍卫将柳知故拦下。 不等侍卫说话,柳知故急道:“我有急事要出宫一趟。” “可......”两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眼中皆是为难。 “何事喧哗?”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帘子被掀起一角,九皇子皱着眉向外瞅了一眼。 “九殿下。”侍卫拱手道。 “我有事要出宫一趟,”九皇子让身边的人亮出了令牌,又道:“太子是和我一起的。” 侍卫仍旧有些为难,柳知故眼疾手快地爬上了九皇子的车驾,侍卫无奈,只得放行。 马车刚一出宫,柳知故迫不及待地从上面一跃而下,九皇子看着那紫色背影,道:“去哪儿!?” 柳知故只是摆了摆手,一眨眼转过街角不见了。 ※※※※※※※※※※※※※※※※※※※※ 师尊哄媳妇的招式是从小练起的~ 感谢收藏的小可爱~爱泥萌~ 第十四章 独观前尘2 转过街角后,柳知故顺着他小狐狸跑过的路线追了过去,可一转街角就失了方向。 正踌躇间,上方传来爪子刮擦的响声,柳知故抬眼看去,只见那只小狐狸的两条后腿在屋檐上打着滑,拼命往上蹬腿,可它的腿似乎不够长,扒拉了半天还是后爪一滑,倏地从屋檐上掉了下来。 柳知故瞳孔微缩,双臂张开快步跑到屋檐下,正正好接住了掉下来的一团毛茸茸。 小狐狸落入一个怀抱,传来微微的暖意,柳知故对上那双红眸,有一瞬怔楞,后知后觉地伸出手碰了碰小狐狸的耳朵。 可小狐狸在惊恐之下爪子也丝毫不慢,带着劲风扫过来的爪子在柳知故的脖子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颈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却并不怎么痛,趁着柳知故愣神之时,小狐狸从怀中用力挣脱出来,一跃而下,拖着尾巴跑远了。 如果小狐狸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方才还愣神的柳知故此时已经紧跟了上来。 柳知故这次隐藏地很好,只是默默地跟着,小狐狸果然未曾察觉。 他跟着小狐狸来到皇家的围场,此时的围场人烟稀少,被封闭了起来。 可柳知故从小到大不知来过多少次,他灵活地进入围场,看着小狐狸停在悬崖边,脑袋往下探了探,毫无准备地一跃而下。 柳知故心一沉,要去抓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慌乱地趴在悬崖边,往下张望,这才发现原来悬崖下还有一处未经人发现的平地,柳知故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他瞧着耷拉在外面的红尾巴,看着毛茸茸的尾巴在野草丛中左右轻摆,轻轻笑了一声,没再惊扰那只惊弓之狐。 悬崖上方长着一颗大树,树干纤细却肆无忌惮地不断生长,柳知故凝视着那根伸出来的树枝,眼中闪着微微的光...... . 宋亭想起系统的话——完成副本后即可完善部分剧情。 这大概就是系统所指的部分剧情了。 眼前的师尊盘腿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只爪子乱挥的狐狸。 柳知故握起小狐狸肉肉的爪子,爪子中的利勾瞬间从绒毛中钻了出来。 可小狐狸的利勾一张一合就是碰不到柳知故。 “我殿中有一张很舒服的床,”柳知故温声道,“你若是愿意跟我回去,那张床你可以随便滚。” 宋亭之前很是好奇师尊这突如其来、近乎疯狂的执念。他刚穿过来的时候猜想因为是师尊曾失去过九尾一次才会如此,现在看来,这份偏执,大抵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小狐狸挣扎半晌终于装死一般呆在柳知故怀里不动弹了。 柳知故笑着轻刮了下小狐狸的鼻子,小狐狸原本假寐的双眼忽地掀开一条缝,无语地瞪着面前痴痴的人。 . 九皇子在上面急得跳脚,护卫忙带着人手下去寻找,很快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太子,满地的落叶,太子眉眼带笑逗着一只狐狸,狐狸竖着两只耳朵,眯着眼睛,无奈地时不时抖两下耳朵算是给个回应。 “太子殿下。”护卫心中一轻,上前拱手道。 柳知故闻言偏头,眼中的热度在一点一点下降。 柳知故将小狐狸带回了宫中。 宋亭看着眼前布满毛茸茸坐垫的寝殿,瞬间明白师尊对小狐狸如此偏执的原因。 原来师尊竟是对毛茸茸的东西情有独钟,这种定论一旦在宋亭脑中出现,师尊的行为就都有了解释,且在他脑中,那张面对旁人冷淡的表情也染上了层可爱的浅粉。 宋亭本想出宫寻陆邪,可这个回忆似乎要将他困在宫中,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要将他困在不知是谁的记忆中。 他只好每天呆在东宫,有时坐在门前,有时躺在房梁上,有时在塌上睡觉,只要他离开宫门一步,回忆就会立刻将他送回宫中,最后宋亭也放弃了,每天看着师尊和原主九尾的小打小闹。 自柳知故将小狐狸抱回来后,他便发现这张柔软的大床似乎让他的宝贝狐狸睡得不大舒服,半夜小狐狸总会睡着就睡到了地上。 地上凉,柳知故每日早晨都会心疼地将他抱回床上。 有一日,柳知故半夜醒来,发现他的宝贝狐狸并非是不喜欢这张大床,而是他根本在这张床上呆不住。 柳知故光着脚下床,将小狐狸又抱回了床上,过了一个时辰再看,小狐狸又滚到了地上。 小狐狸睡觉不老实,柳知故第二日便连夜给它在床边做了个窝,窝里塞了许多棉絮,表面用天蚕丝包裹着,用竹子编织成一个摇篮状的窝。 柳知故点着灯做窝时宋亭就坐在旁边,撑着脸看着那指节分明的手穿织、打结。 豆大的烛光映在柳知故的侧脸,因为全神贯注而微微皱着的眉头都跟着温柔了起来。 宋亭出神地想着,原主九尾与师尊之间应当有很多故事吧?他能感觉出来,师尊对九尾是痴迷的爱恋,而九尾对师尊亦是无限的眷恋。 双眼逐渐沉重,梦中却都是师尊看着成品那微微弯起的眉眼。 翌日,当小狐狸睁开眼时惊讶地发现他有了自己的小窝,双眸闪着光,爪子试探地拍在窝中软软的垫子上,看着那凹陷下去的一块。 每天晚上小狐狸都会在柳知故枕边入睡,柳知故总是将枕边的小家伙安顿好才会闭上眼。 一日,柳知故出宫后小狐狸照常踱步到御花园中,找到那棵熟悉的大树,轻车熟路地爬上去小憩。 宋亭发现小狐狸很爱睡觉,柳知故送他的那个窝,他也很喜欢。 小狐狸留宫中再也没有出去过,他越来越享受这里的安静和舒适,对柳知故的戒备也逐渐土崩瓦解。 小狐狸在树上翻了个身,一只狸猫踏着悠闲的步子踱到树下,冲树上背对着它的小狐狸“喵喵”叫了几声。 小狐狸睡得死沉,压根儿没听见,连耳朵都没抖一下。 “喵喵......”狸猫没有放弃。 小狐狸的耳朵终于抖了一下,他没动身子,只是偏了偏头向下瞟了一眼,看见是一只没见过的狸猫便扭过头继续睡。 狸猫锲而不舍,继而攀上了那棵大树,只是它爬树的技术不甚娴熟,爪子在树干上留了几道痕迹后便滑了下来。 小狐狸的耳朵似乎留意着下面的动静,他扭过头来,盯着那奋斗的身影半晌,然后跃到了树下。 狸猫向后退了一步,小狐狸在树下转了一圈,又四爪并用地爬上了树,在树上看着下面抬着头的狸猫,好像在示意它上来。 狸猫试着攀上去,可还是半路就掉了下来。 “在做什么?”柳知故知道小狐狸的习惯,回到宫中后直接来到了御花园中。 柳知故眼角带着笑意,道:“快些下来,回去了。” 小狐狸直接从树上跃到了柳知故怀里,柳知故伸手抱住了他,又低下身子摸了摸狸猫,带着小狐狸走远了。 小狐狸在柳知故怀中回头看着狸猫,狸猫也回看着他,半晌耷拉着尾巴转身远去,那小小的身影在深秋时节有些寂寞。 宋亭在宫中呆了几天,从宫中各处听说了许多故事。 听闻南苑宫中有一个从小长在江南的郡主,是皇帝故去的妹妹的女儿,前年郡主的父亲病故后便被接到了宫,可她前几日死在了池塘中,宫人发现她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又听闻五皇子在外面养了个男宠,皇帝知道了后大发雷霆,五皇子是个性情烈的,虽不敢顶撞自己的父皇,可也终究不肯认错,最后被皇帝罚了禁足。五皇子安静了几日,第七天的时候他殿中的宫人发现五皇子再次偷溜了出去,皇帝拍桌子摔椅子喊着要护卫把五皇子逮回来。 这么一个每天都有许多欢喜忧愁的事情发生的地方,宋亭忽然就对这里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里是师尊从小长大的地方,他贵为太子,年少飞升,风光一辈子的人怎么会落得个谪仙下场?那双眼睛又是如何没的?这中间的故事宋亭很好奇,可又又有些不敢好奇。 宋亭不知道那份熟悉感是他的错觉还是原主九尾的感觉。 但要说起各种各样的故事,宋亭竟然从零星的传言中拼凑出了些许关于师尊的事情。 据说师尊的生母,也就是当今的皇后曾有一个皇子,可惜那个皇子在很小便夭折了,往后的几年里皇后再也没有得过孩子,因此当皇后常去安国寺中念经祈福,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皇后总算是得了一个皇子,但皇后身子弱,皇帝便允许她带着刚出生的皇子住进了安国寺,那里清净养人,皇后这一住就是两年。 回宫后,皇子已经快三岁了,在小皇子满三岁后,皇帝便下令册封其为太子。 如此看来,柳知故是皇帝和皇后好不容易得来的嫡皇子。 夜间,宋亭总会看见师尊侧卧在榻上,一手执书,一手轻抚着小狐狸,勾着嘴角,眉眼尽是放松的神态。 师尊好像只会在毛茸茸的东西上露出一些表情,其他时候都是冷面待人,宫中的人也大都知晓太子的性子。 这时滇国边境的情况已经有了崩溃的前兆,皇帝和皇后皆为此忧心忡忡,柳知故见父皇母后如此忧心,心情自然也不大好。 一日,柳知故执着毛笔,在案上发着呆,刚刚掭墨的毛笔滴下一滴墨水,在宣纸上晕开一潭深黑的池水。 小狐狸趴在窗前,尾巴慢悠悠地扫着案上的宣纸,宣纸被微风扬起,带起一阵哗啦啦的轻响。 小狐狸眯着双眼看着发呆的柳知故,他踱步上前,将一只前爪按在了宣纸上。 视线忽然多了一只绒绒的爪子,柳知故终于从沉思中醒过神来。 他疲倦地捏了捏眉心,顺手抱起小狐狸。 “父皇母后最近很是忧心,”柳知故声音沉沉的,“我作为太子理应为他们分忧,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小狐狸眨巴着眼睛,柳知故见他这副呆萌的样子,面上的愁云总算是散开了些。 “小家伙,我可能得出趟远门。”柳知故轻声说道。 小狐狸的耳朵抖了两下,稍稍垂了下来。 第十五章 太子落水 近日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玄武门前有一座狮子石像,这座石像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建成,是滇国先祖留下来的祥瑞之物。 据说这座石狮子落成时曾请高僧来开过光,后来只要是滇国要发生天灾人祸时,这座石狮子的嘴都会张开,嘴里那颗夜明珠会“叮当”一声掉入下面的金碗中。 后来为石像开光的高僧留在了滇国都城,先皇大兴人力为其建造了安国寺。 一日清晨,每日打扫看管石狮子的宫人发现许多年都没什么动静的石狮子,今日竟然将夜明珠吐了出来。 这件不详之事很快禀告了皇帝,皇后得知此事后面色不由更加阴沉。 二人在空荡荡的殿内沉默着,皇后手心的帕子被捏得几乎要粉碎。 “现在该怎么办?”皇后颤抖着说,“难道滇国的大限真的要到了吗?” “先别妄下定论!”皇帝沉声将皇后的话反驳回去,“说不定是石狮子年久失修,嘴里的机关松动了而已。” 皇后的面容一下子沧桑了许多,她闭了闭眼,疲惫道:“但愿如此吧......” 宫人按照皇帝的意思,去石狮子面前将那颗夜明珠再次卡进了石狮子嘴里,可没想到第二日清晨,宫人再次来到石狮子面前时,那只金碗内仍旧静静地躺着一颗夜明珠。 “陛下,”皇后坐在珠帘后,望着殿内两鬓霜白的皇帝,“二十年前,安国寺的无量大师就曾预言过,滇国会有一场灭顶之灾......现在看来他的预言就要实现了。” 皇帝看着外面日头渐高,许久都未说过一句话。 “皇儿他......”皇后面带纠结。 话还未说完,便有宫人匆匆进入殿内,急道:“陛下!娘娘!不好了!太子殿下落水了!” 皇后“噌”地一下站起来,珠帘被她一手抚地哗啦乱响。 皇帝和皇后疾步赶到太子殿内,太医早已在里面围了一圈,见到皇帝和皇后急忙下跪。 皇帝没有管这群太医,径直坐上太子的床榻。 柳知故面色发白,额头渗出豆大的密汗,嘴里喃喃不知所云。 “太医,太子这是怎么了?”皇后急得火烧眉毛。 “回禀皇后娘娘,太子许是落水后受了凉,正发着热呢。”太医俯首道。 “发热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皇后道,“皇儿的身子一向康健,受个凉怎会弄着这样!?” “皇后!”皇帝喝了一声,“太子发着热,正需要休息,你这样大吵大闹,让他怎么睡!?” 皇后睁一双余怒未消的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 立在一边的宫人噤若寒蝉,忽地听见皇后冷冷地问道:“太子落水,是怎么回事?” 宫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一个胆子稍大的宫人上前一步,道:“回禀皇后娘娘,太子......是为了救一只狸猫。” “狸猫?宫里哪里来的狸猫?”太子的喜好,皇后是知道的。 “回禀皇后娘娘,就是南苑宫内郡主的那只狸猫。” 一经提醒,皇后这才想到那年纪不过刚刚及笄就死于非命的郡主,脸色更沉。 “那只狸猫为何会出现在御花园中?为何不将它送出去!” “回禀皇后娘娘,那只狸猫被公公送走了几次,可它又自己偷偷溜回来了,怎么赶都赶不走,这几日没人见过它便都以为它没再回来......” 这时,小狐狸耷拉着尾巴从外面晃了进来,一进门所有的人便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小狐狸立即警惕了起来,爪子向后退了一小步。 “这就是......太子养的那只狐狸?”皇后不喜欢这种带毛的动物,因此太子很少将小狐狸抱出来给皇后看。 “回禀皇后娘娘,正是。” 皇后拨开寝内暗红的珠帘,隔着好几步的距离蹲下来看着小狐狸,眼中闪着晦暗的光,半晌,皇后站起身,吩咐道:“太子这几日生着病,不便将狐狸留在殿内,先将它的窝挪到门外吧。” 说完,皇后没再看小狐狸一眼,转身照看太子去了。 皇后转身的一阵风扫到小狐狸脸上,他呆呆地望着被围地密不透风的柳知故,快走几步在人群外跳了几下。 人太高了,他什么也看不到,只好用力从人群的脚边挤进去,终于隔着两个人影看见了躺在床上病得不省人事的柳知故。 小狐狸“嗷嗷”叫了两声,终于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皇后只当他是来寻自己的窝,便将太子枕边那个小窝交给了宫人,宫人抱着小狐狸快步走了出去。 小狐狸眼中闪闪的,连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宋亭立在殿外的门口,就着殿内的烛光看着小狐狸。 小狐狸习惯性地用尾巴将自己大半个身子包裹了起来,他的脸埋在尾巴的毛里,只剩两只耳朵露在外面,一有动静就抖一抖,然后扭头向殿内看去,有时里面会出来一两个人,有时就好像是幻觉,什么也没有。 太子落水那一日,宋亭就在一旁。 柳知故带着小狐狸去御花园散步,再一次碰见了那只孤身一人的狸猫。 柳知故对毛茸茸的东西甚为喜爱,每次见到都忍不住去摸几把,小狐狸也对这只可怜的狸猫很是喜欢,渐渐地狸猫对这一人一狐熟络起来。 那一日小狐狸照旧教狸猫爬树,柳知故在下面抬头看着,眼里带着笑,狸猫的身子不灵活,学了好几次都没学会,但终归是一次爬的比一次高了。 小狐狸和狸猫玩累了之后,便从树上跳到了柳知故怀里,二人与狸猫告别。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午膳过后,当他们再次来到御花园中时,狸猫竟然正在水中挣扎,那一汪池塘内原本盛开着许多荷花,现在荷花早已凋落,池子内光秃秃的,一眼就能看见那只扑腾的身影。 小狐狸叫唤了几声,很是着急。 柳知故安抚地摸了摸小狐狸的头,走到池子边伸了一根树枝过去,狸猫本就受了惊吓,根本抓不住树枝。 柳知故只得又凑近了一些,想用手去够着狸猫。 小狐狸急得原地打转,柳知故探出去大半个身子,看着着实让人有些担心,小狐狸更着急了。 他扑通一下跳进水里,游到了池子中间。 其实小狐狸不会水,但他两只爪子在水里挥得极快,大概发挥出了他的极限。 只是当他嘴里叼着一只半昏半醒的狸猫时,身子便再也无法浮在水面,一沉一浮地在池子中一步也游不动。 现在小狐狸也要沉下去了,他顾不得叫宫人,自己跳进了水中。 柳知故会水,可不知为何,一入水,冰寒刺骨的池水下就好像有一个漩涡将他往下面拉,顿时失了平衡的他也开始在水里挣扎。 小狐狸没想到柳知故也下来了,更没想到柳知故也溺了水,他扑腾几下后猛地扎入水里,游到柳知故身下用身子将他微微托起。 柳知故毕竟是个大活人,小狐狸呛了几口水,又撑着一个人体力早已不支。 上面挣扎的人动作在渐渐变小,池水中忽然红光乍现,一阵白雾飘散开来。 待白雾散开,荡漾的池水中立着一个浑身湿透的白衣少年,水珠顺着他线条柔和的下颌滑落下来,滴落池中。 半束的黑发被池水打湿,一根透着光泽的玛瑙簪子插在黑发中,平白给这张白净的脸添了一抹亮色。 化作人形的九尾双手抱起柳知故,趟着池子里的水一步一步挪向了岸边。 后面的池水被搅地荡漾出一片涟漪,柳知故恍惚间眼睛睁开了一丝,上方的日光炙热而刺眼,却完全没有那滴着水珠的脸庞耀眼。 九尾将柳知故轻轻放在岸边,狸猫也被拖到了岸上。 他眼中的担忧丝毫没有掩饰,轻拍了柳知故的脸颊几下,对方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九尾有些慌乱,正欲运转所剩不多的灵力,耳边却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心知有宫人来了,九尾连忙化回原形,蹿入旁边的草丛中,经过御花园的宫人发现了躺在水池边不省人事的太子,太子旁边还躺着一只浑身湿透的狸猫。 太子被宫人送回寝宫,九尾也跟着宫人回去了,太医院一下子来了好几个太医。 当太医鱼贯而入的时候,九尾才用力抖落了身上的水珠。 整整一个下午,太医在里面几乎没有出来过,皇帝在太子宫中待了两个时辰便起身离去,而皇后在这段时间内未曾踏出太子寝殿一步。 小狐狸的窝被挪到了外面,但他依旧在太子寝宫门口躺着,平常最爱去的御花园他这几日再也没去过,太子的病情每况愈下,皇后急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平常身子骨如此好的人,一次落水,一场风寒竟然几乎要了他的命。 皇后和皇帝心中皆对这件事心存怀疑,暗中一直在查这件事情。 九尾日日守在太子寝殿外,里面一个脚步、一声咳嗽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日头高照时,一双黑靴噔噔噔地走进来,衣角带起的风惊醒了窝里浅睡的九尾。 第十六章 九尾现身 九皇子站在寝殿门口,停下看着窝里裹成一团的狐狸。 他缓缓蹲下来,静静地与其对视了半晌,然后起身跨步走进了殿里。 “九殿下。”殿中的宫人欠身道。 九皇子望着床幔后隐约的人影摆了摆手,宫人正要退下,又被叫住。 “太子他......近几日好些了吗?” “一直发着热,不大清醒。”宫人道。 自太子落水病重后,皇帝将这一消息压了下来,朝廷中有些人得了些风声,被别有用心之人煽风点火后,太子病危的消息竟然还是传开了。 朝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内外虎视眈眈的目光,连着几日没个安稳觉。 九皇子得了太子病重的消息当日便想来瞧瞧,可转眼又被十七拖住了。 十七自那日被救下后便一直反复发热,不太严重,只是一直病着不见好,太医看了几次,说是受了惊吓。 十七的生母在生产时薨了,十七从出生起就一直养在皇后宫中,或许是曾经同住一个屋檐的缘故,太子对十七总比旁人亲一些,小十七对这个皇兄也异常依赖。 太子的性子,宫中的人都知道,平日除了对一些带毛动物会露出点不一样的表情,对其他人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虽然谈笑和常人无异,但却带着点疏离的意味,叫人不好接近,可十七是个例外。 在十七来之前,九皇子也是个例外。 九皇子自幼便和太子玩在一处,但其实这二人第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可所谓不打不相识,二人的关系不知从哪一天起就变了,就连九皇子都说不知道为何就和这个脾气古怪的人相处下来。 . 一连好几日皇后都是忧心忡忡,十七一病就是好几日,唤了太医看了又看,都只是说十七皇子太小,这次生死之间受了惊吓,一时半会儿怕是很难缓过来。 无法,皇后只得悉心照看着,九皇子时不时也来瞧瞧。 昨日十七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下来,热也退了下去,平日里都是皇后和太子照看他,现下皇后陪着皇帝一起焦头烂额,太子病重,只有九皇子甩得两手清闲,跑去皇后宫中照看小十七。 十七醒来后精神好了很多,九皇子问他那日为何去围场。 十七嘟着嘴,奶声奶气地回道:“我看见了只狐狸。” “狐狸?”九皇子莫名想起太子养了有些时日的那只狐狸。 “是啊,那只狐狸就......这么大,”十七比划了一下,“啊,对了,和十三哥哥养的那只很像!红红的眼睛,红红的耳朵。” 十七一边说着,一边盯着自己手上的肉窝,头顶黑发中的旋冒着一丝傻气。 九皇子坐在床榻边,闻言摸了摸十七软软的头发。 十七瞪着迷糊的眼睛,抬头望着九皇子道:“九哥哥,十三哥哥好些日子没来母后这儿请安了,他养的那只小狐狸也从不让我碰,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九皇子无言片刻,摸着十七道:“太子他最近......是忙了些,过几日说不定就来了。” “真的吗?”十七问道。 当然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九皇子正经道。 . 太子殿外。 九尾看见九皇子走了进去,犹豫片刻后从窝里爬了起来,跟着九皇子进了寝殿内。 他听见宫人说的那番话后便停在了门边,不再往里走。 宫人出来时瞧见了他,又将他抱回了殿外的窝里。 九皇子掀开了床幔,里面的人面色发白,嘴唇干枯,皱着眉头嘴里时不时念叨着什么。 九皇子俯身细听,却只听见病中人略显明显的气息。 “今天十七问起你了,说你好些日子没去看他了,”九皇子笑了笑,“我骗他说你很快就会去看他,那小子傻里傻气的,乐呵呵地信了。” 柳知故眉头动了动。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比□□不了几岁,追着宫里娘娘养的猫在御花园中跑,被我不小心撞了一下跌了一跤,你拍拍屁股起来就朝我呼拳头,事后挨了皇后好一顿骂。” 九皇子将平日里桀骜的样子收了起来,眼里流露出温情,难得正经了一回。 九尾闭着眼睛假寐,却把屋内人的话尽数收入耳内。 “说真的,你这场病,要不就别好了。”九皇子忽地低声说道。 九尾在窝里倏地睁大了眼睛,脑袋从窝里倏地抬起。 “安国寺的无量法师被父皇传唤了好几回,”九皇子继续道,“每次都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可不保下一次他就能出得来。” 什么意思?! 九尾瞪着惊疑的双眼,宋亭站在九皇子身旁,看着师尊眉头动了动,双眼却始终睁不开。 九皇子说得云里雾里,可惜在场的一个是狐狸,一个是根本不存在这个时空的人,无法问出真相。 “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九皇子掖着太子的被子,“等你醒来再面对这些也不迟。” 九皇子起身出了太子寝殿,宫人正端着药走进来,见到九皇子欠了欠身。 . 宋亭被寝宫内日渐浓郁的药味弄得几欲奔走,他时常隔着床幔盯着师尊朦胧的身影,一盯就是好几个时辰,要不就去殿门外看着将脑袋窝在尾巴里的九尾。 不知道自己进入这个回忆到底有多久了,他时不时就暗中调动一□□内的灵力,发现灵力虽有损耗,但仍旧充沛。 宋亭在殿内百无聊赖,便顺着太子寝殿围着宫中转了转。 这些日子他只跟着师尊和九尾到过太子寝殿和御花园,有时师尊会去找九皇子,二人见面无非就是随便坐坐,喝几口清茶,师尊性格很冷淡,但是和九皇子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些生气。 宋亭踱到皇帝寝殿外,他犹豫片刻,踏着步子进去了。 殿内传来皇后的声音,带着怒意。 “无量法师说不知道,陛下就信了?” “朕何时说过朕信了?”皇帝似乎很是疲惫,喉间发着颤。 “那陛下你传了他这么多次,他能一个字都不说吗?”皇后冷笑了一声,“你信他的阿弥陀佛,怎么就不信他会帮太子而不帮滇国?” “这是什么话!”皇帝怒道,“帮太子不就是在帮滇国吗?” 皇后气笑了,“陛下当真将十六年前的事抛之脑后了吗?滇国边境是什么情况陛下难道不清楚吗?” 皇后陡然提高了声量:“陛下!滇国没有多少日子了,只有太子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皇帝沉默不语,殿外的喜鹊飞上枝丫,怪叫了几声。 宫人早已被遣散,宋亭在殿外听得清楚,他心中虽存疑窦但更多的是从头皮传来的阵阵寒意。 . 夜间,月落乌啼。 太子寝殿内传来若有似无的药味,宋亭皱着眉走进来,陡然一闻见药味儿,心又沉了几分。 九尾很乖,呆在殿外张望,却从未偷偷溜进殿内。 夜如同往常一样,静地落针可闻,宋亭靠在殿内的塌上可心中却总是打着鼓。 不觉双眼慢慢阖上了,夜间宋亭醒来好几次,每一次都下意识看向床上的人,烛光闪动,床上的人有时会传来几声咳嗽。 微微的动静都会牵动他的神经,更不要提几声压抑的咳嗽了。 宋亭抚着心脏的位置,原主的情感他时刻都能共情,有时恍惚间,都差点忘了自己只是他的替身。 如果师尊知道九尾早就不在了会怎样?倘若师尊知道他一直护着的、疼着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徒弟会发疯吗? 想到这里宋亭心口一阵发麻,熟悉的窒息感从胸腔蔓延至头皮,他缓缓顺了两口气。 翌日,宫人端着热水推开了门。 皇后后脚就跟了进来,宫人欠身,快速退下了。 皇后右手捏着帕子,挑开了床幔。 宋亭也凑近瞧了一眼,师尊的面色更差了,白得发青的面容落在眼中让人不由心一沉。 皇后眉间阴郁不散,用手指轻碰着柳知故的脸颊。 “皇儿,母后这几日很累,很累......有个秃驴想加害于你,你父皇还不开窍,屡次放过他。”皇后眼里带着恨。 “我们皇儿以后是要当神仙的,是要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怎能被奸人所害!?” 柳知故的眼珠转动了,正好被皇后瞧见,后者面色一喜,急忙唤道:“太医!快去叫太医来!” 宫人忙不迭地去唤来了太医,太医低着头疾步踏进殿内,站定后伸手把着脉,又将太子眼皮撑开看了看,面带难色地摇着头。 “杜太医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后颤抖着声音。 “太子殿下他......可能暂时还醒不过来,”杜太医斟字酌句。 “可皇儿的眼睛分明动了!我看得真真切切!”皇后有些失控地喊道。 杜太医显然不会应付这种场面,支支吾吾的样子让皇后一阵头晕。 “罢了罢了,”深知为难太医也是浪费口舌,皇后无力地摆摆手,“退下吧。” 太医俯身退下,皇后扶着额头,眼底的乌青显了出来,末了她狠狠地闭上了双眼,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 . 又是几日,九皇子拗不过十七,带着他来殿外转悠了一趟又将他哄了回去。皇帝隔个两日来看一眼,宋亭望着他浑浊的双眼,里面藏着晦暗不明的情绪。皇后自不用多说,几乎是天天往太子这儿跑。 九尾在这期间站在门外望了许多次,他明显消瘦了许多,连皮毛都没有以前滑亮了。 这日夜间,九尾瞪着映在窗边豆大的烛光,忽然从窝里跳了出来,走到紧闭的殿门前用爪子碰了碰门,又低下头沉吟片刻,忽有一簇白烟腾腾升起,将九尾裹挟其中,白烟很快消散,出现在门前的是一个红衣白衫的少年。 少年眉头轻皱,头发用一根簪子半束着,侧脸在月光下有些朦胧,他垂眸,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右手一用力,门便被推开,月光涌入屋内,九尾的衣尾在门槛上掠过。 宋亭没有进去,他在门外看着投在窗上原主九尾的影子,影子坐在床榻边,伸出手抚着床上人的面庞,有一瞬红光从人影手中闪出,在烛光和微弱红光的包围下,九尾俯下身子,双唇轻轻碰了碰柳知故的额头。 影子忽然开始消散,一点一点的,像即将消散的晨星,不消片刻便无影。 深秋的枯树风烛残年般在寒风中瑟瑟,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忽地传来宫人的惊呼和慌乱间打翻物件的声音。 “快来人!太子殿下咳血了!!!” ※※※※※※※※※※※※※※※※※※※※ 刚开始的九尾面对死缠烂打的太子:你谁?赶紧走开! 说完一脚蹬在太子脸上。 现在的九尾对着不省人事的太子:呜呜呜,铲屎的,你什么时候醒来呜呜呜(哭唧唧 小可爱们可以在评论区说说话呀,窝一个人好冷好冷啊~~~ 第十七章 九尾失踪 幽静的皇宫被宫人的一声惊叫搅得兵荒马乱。 “太医呢?快去唤太医来!”老嬷嬷喊道。 宫人连欠身都来不及就忙小跑着出去了。 皇帝和皇后得了消息后连夜赶到太子殿内,太医带着药箱佝偻着背慌忙而入。 太子苍白的唇边多了一抹鲜红,枕边是触目惊心的血。 皇后眉头紧锁,冷汗不住地往下掉,皇帝的白发又多了许多。 太医的面色一直拧着,旁人看了心中都不住打鼓。 皇后说之前狠狠地提了口气:“杜太医,太子到底怎么样?” 杜太医眉间拧成川字,沉吟道:“皇后娘娘不必担忧,太子脉搏平稳,气血较前几日好了许多,这血......是太子多日重病积郁下来的淤血,咳出来反倒是好事。” 皇后的背稍直了直,心中还是慌乱。 “皇儿病了这么久,为何丝毫不见好转?” “回禀皇后娘娘,”杜太医面对皇后的诘问心中有些打鼓,忙道,“臣这几日无论如何诊断,都觉得太子身子并无重病,只是气血空虚,就好像......就好像身子没有了东西可以支撑。” 杜太医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忽而语调一转,“不过现下看来有好转的趋势,皇后娘娘不必过于担忧。” 皇后盯着发抖的杜太医,眼神中的怒气突然就泄了。 “下去吧。”皇帝向太医示意。 杜太医哆嗦着收拾药箱里的东西,脚步飞快地出了太子寝殿。 皇帝扶着皇后的肩坐下,太子唇边的血早已被擦拭干净,可唇上已经有了明显的血色。 皇后和皇帝无言半晌,天大亮之前一并离开。 皇帝下朝后回到殿内。 “陛下,杜太医的一番话十分可疑。”皇后沉吟道。 皇帝不知皇后又想到了些什么,只觉得身心俱疲,他捏着眉心,哑着嗓子问道:“何以见得?” “杜太医说了,皇儿的身子像是没支撑,多少日子了?来的太医都查不出病因,来来去去就是气血空虚这几句话。”皇后转头看着皇帝,急道,“陛下!你还是如此信任无量那个不怀好心的东西吗?” “胡说什么!”皇帝一拍桌案,茶杯“乒铃乓啷”抖了一阵。 “无量大师岂是你能肆意辱骂的!?” “陛下......”皇后脸色白了白,“你当真不肯信我吗?” 皇帝见到皇后苍白的面容,心中顿时软了下来,他半晌吁了口气,道:“罢罢罢,明日我再传他一次便是。” . 太子咳血的事情被压得严实,几乎没有风声走漏。 可九皇子去看十七时从皇后那儿看出了些端倪,他怀着不安的心情踏进了太子殿内。 “九皇子。”宫人欠身。 九皇子沉着脸点头,问道:“太子这几日可还好?” 宫人道:“回九殿下,太子殿下近日好了许多。” “放屁!”九皇子心道。 殿中的药味久久未散,九皇子皱着眉站在窗前,将窗子开大了些。 当他坐下看着病中人时,意外地发现对方面色上竟然浮起了几分血色,呼吸比往日都平稳了许多。 九皇子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又心虚地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宫人,心道:“骂早了......” 太子略带血色的唇翕动了几下,九皇子俯身听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要水喝。 他手忙脚乱地倒了杯茶,床上的人却怎么也喝不进去,反而撒了大半在被褥上。 “那个谁,”九皇子喊了一声,“过来喂你们太子殿下喝口水。” 宫人闻言小跑着来到床前,双手接过茶杯又去倒满,手脚利索地给太子喂了几口。 九皇子看着宫人娴熟的动作,再次感慨照顾病人还是得有些有些方法和耐心。 宫人将茶杯放置原位,对着九皇子欠了欠身便退回了殿门边。 九皇子余光瞟到殿门,心中“咯噔”一下。 今天来怎么没见着太子养的那只狐狸? 他踱步到殿门外,看着空空如也的狐狸窝,问道:“太子养的狐狸去哪儿了?” “回九殿下,”宫人道,“前几日走丢了。” “走丢了?” “嬷嬷叫人去找了几次,都未果。” 九皇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道:“这狐狸果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转身回到了床侧,太子的手搭在床外,他楞了一下,动手将太子的手放回被中。 不料上方落下一个声音。 “老九。” 九殿下盯着手的双眼猝然睁大,又惊又喜地抬头看去。 只见柳知故已然睁开了双眼,嘴角擒着点笑意。 九皇子恍然明白,合着刚刚喂水是把他当猴耍呢,他将太子的手往床上一甩,没敢太用力,没好气道:“早醒了,就看我笑话是吧?” 柳知故一笑,气息不足地回道:“没,刚醒。” “我去叫太医来,”九皇子说着顿了顿,“皇后她......她要是知道了应是很高兴。” 柳知故点头,太医再次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皇后和皇帝紧张地立在一旁。 太医手中把着脉,面上的愁云渐渐消散,露出惊喜之色,对皇后和皇帝道:“太子已无大碍了,我再开几服养气血的药即可。” 皇后和皇帝听闻紧绷的一颗心总算是松了。 皇后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眼神。 . 两个时辰前,殿内。 一个袈裟在身,白衣如雪的人立在下面。 “无量法师,你如实告诉本宫,”皇后不怒自威,“太子的病与你究竟有没有关系?” “回禀皇后,”无量的声音很低,没有起伏,“无关。” 皇帝一言不发地与皇后对视了一眼,皇后正了正身子,又道:“太子近日的情况已经好了不少,如若与你有关大可说出来,本宫不会将你怎样。” “回禀皇后,”无量依旧道,“此事与贫僧无关。” 皇帝正欲让无量退下,可皇后却早已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她一把握住皇帝的手,对无量道:“罢了,太子病了些时日,本宫想请安国寺在太子殿内做场法事,去去病气,麻烦无量法师暂住宫中吧。” 无量没有表情,应下后便随着宫人下去了。 皇帝明白皇后的意思,她想将无量暂时困在宫中。 “陛下,”皇后看出皇帝的不悦,缓下了口气,“待皇儿无碍后再让他回去也无妨。” 皇帝不言,甩着袖子走了。 . 自那日柳知故醒来后,九皇子便带着十七来瞧了他几次。 十七很依赖柳知故,每次来都要待上半日,好几次都是皇后来将他接走的。 “不要打扰你十三哥哥休养。”皇后如是说。 十七只好瘪着嘴,不情不愿地跟皇后回去了。 这一日,十七和皇后走后,九皇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悠闲地坐下了。 “你很闲吗?”柳知故翻着手里书问道。 九皇子早就习惯他这副冷淡的样子,将茶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道:“不闲也不会到你这儿来。” 其实他是知道柳知故丢了那只狐狸,心里难受,偏生他谁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找,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连根狐狸毛都没见着。 “你那只狐狸......不然就再去找一只回来?”九皇子看着柳知故的侧脸道。 柳知故的翻书的手一滞,淡然道:“它会回来的,我教它认过回家的路。” 九皇子盯着柳知故手上那本书,半晌,起身走过来。 “万一那只狐狸是遇到不测了呢?” “不会的,”柳知故抬眼,“你不知道,它厉害着呢。” “听你这话,当真是一点也不担心?”九皇子听他语气轻松,故意问道。 柳知故勾了勾嘴角,显得有些勉强。 “既然这么放心,”九皇子伸手去碰柳知故手里那本书,“为何书拿反了也没反应过来?” 柳知故闻言挑眉,将书摊在九皇子面前,道:“是梵语,我读不懂。” 九皇子神情一滞,定睛看去,发现书上的字如同鬼画符一般,一个字也看不明白。 “是,是这样啊。”九皇子一时有些尴尬。 “行了,”柳知故将书合上,“我知道你是想来帮我排遣排遣,不用担心,它会回来的。” 九皇子无言瞪了他半晌,终是败下阵来。 待九皇子离开后,柳知故没再看过那本书一眼,随手将它丢到了窗边,那里堆着一沓许久未翻过的书。 又过了几日,小狐狸依旧没有下落。 就好像消失了一般,那棵他最爱小憩的大树柳知故刚开始总会去看几眼,总是盼望着能有一日惊喜地发现那抹熟悉的影子,可时间久了,柳知故便再也不去了。 那棵大树像是柳知故心中一个空洞,每次看见心都往里沉几分。 忽然有一天,之前和小狐狸玩过的狸猫,在一天夜里掉进水池里淹死了。 柳知故立在水池边,还是那个落水的水池,上面没有莲花,也没有荷叶,死气沉沉的池水没有一丝波澜。 . 那晚九尾化作人形后用自己一点零星的灵力治愈了柳知故。 而他则因为灵力不济而仓皇逃走。没有灵力的他无法变回原形,且会一直沉睡。 九尾逃到一个山洞里,里面堆满了稻草,他一栽头倒在上面,脑子里昏昏沉沉。 不知这次又要昏睡多久。 意识在逐渐溃散,九尾最后看到了一只麻雀停在不远处,脖子一伸,发出几声怪响。 他记得,在太子殿外他也听见过这个声音。 第十八章 太子出征 滇国边境的战事烧得旺盛,皇帝每日在铺天盖地的折子中将头发熬得全白。 柳知故依旧没有找到他的小狐狸,御花园的树上,殿内的窝里,围场悬崖下的平地上,那一抹雪白掺着鲜红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 九皇子知道他表面不说,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事实上,柳知故何止是难过,他把小狐狸的窝收到了柜子里,每日入睡前却又忍不住拿出来摩挲半晌。 他记得落水那日究竟是谁将他从池子里救起来的,不是后来赶到的宫人,是那个从白雾里凭空出现的人。 虽然视线和记忆里都未曾将那人的面貌留住,但柳知故知道,倘若他们重逢,他定能第一眼就将那人认出。 凡事扰人清梦。 滇国边境的战况柳知故多少是知道的,近些日子那些战死的亡魂似乎都跑进了他梦里,一遍又一遍,他每夜都在承受那痛苦不堪的梦境。 昨晚,梦中的他再次踏足那未曾去过的边境战场,看着铁骑从士兵的身上踏过,鲜血从颈间喷薄而出,鼻息间尽是血液混合着铺天盖地的灰烬的味道,心在剧烈的跳动,嗓子像是被人死死扼住,几乎要昏厥过去。 忽然,一只冰凉彻骨的手轻抚上他的脸颊,逐渐游走到他的双眼之上,温凉的触感,那只手覆盖着他的双眼,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鼻息间是花香是草香,像是在沾满露水的草丛中滚了一圈,清新浸入心脾。 这一夜柳知故终于不是在满心惊恐中醒来的,他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清明,但那只手却只存在于梦中。 . “儿臣自愿请缨。” 皇后少见地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一旁的皇帝却是紧闭双目,一言不发。 “十三,你当真想好了?”皇帝睁开眼时,眼底暗涌着不知名的情绪。 “儿臣理应为父皇母后分忧。”柳知故坚定地说。 皇后上前扶起了柳知故,嘴里一遍又一遍喊着:“好皇儿。” 待柳知故出了殿门,皇后欣喜之色才慢慢隐去,她回过头,对上皇帝犹豫的眼神。 皇帝头疼地捏着眉心:“非要如此不可吗?”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陛下心软了?” 皇帝叹了口气,自嘲般笑笑:“心软又如何?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无量法师还是暂住宫中,待皇儿离京后再让他回安国寺罢。” 皇帝一手撑着额头,未置可否。 九皇子听闻太子要出征一事,丢下怀里的小十七就往太子殿赶。 一进殿,就见柳知故手执毛笔,坐在案前一言不发。 走近了才发现,柳知故压根儿就未曾落笔。 九皇子忽然就慢了下来,将一只手轻轻拍在柳知故肩上。 手下的人一怔,迅速回神,恍惚间眼中竟然有些惊喜之色,只是当他转过头看见九皇子时,那抹惊喜瞬间消失殆尽。 “什么意思啊?”九皇子一愣,在一旁坐下了,“一见到是我就蔫儿了。” “没什么意思,”柳知故垂下眼眸,“写字走神了。” 九皇子知道他没说实话,可一想到出征之事,又急忙将话头拉回来:“太子,你当真要去边疆?” “自然是真的,”柳知故收起表情,“我何时拿正事开过玩笑?” 九皇子欲言又止,磨磨蹭蹭才道:“可你......从未上过战场,这一去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儿......” 话未说完,柳知故打断了对方:“我从未上过战场,这不就要上了吗?呆在宫中我能做什么呢?” “可......”九皇子见他执意如此,急道,“战场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有去无回的地方!” “老九,”柳知故忽而一笑,“你今天是怎么了?” 九皇子一愣:“什么怎么了?” “平常你从不会阻止我做事,今天为何如此?” “我,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九皇子躲闪着柳知故的眼神。 柳知故落下一笔,边写边道:“不必担心我了,若我凯旋,想必父皇母后也会欣喜,我长这么大,还没让他们为我骄傲一次呢。” “他们为你骄傲的还少吗?”九皇子嘀咕了一句。嘀咕完心又沉了几分。 柳知故的性格他是最清楚的,既是决定了,就绝无回头之路可言。 柳知故手腕轻转,写下几个字后便起身将窗子关上了,嘴里念着:“落雪了。” . 太子出征那日是一个暖冬,阳光洒在白雪上,刺眼的白,耀眼的红。 “十三,”九皇子望着远去的身影,“这是我第一次叫你十三。” 出征的队伍声势浩荡地前进,滇国的边界延伸至西域,穿过草原和荒漠。 直到一嘴沙子灌进嘴里,柳知故才深刻地认识到老九那日那番苦口婆心的话含着的深意。 没有去过战场的人是禁不住边疆的风吹日晒的,柳知故这一刻才发现,以前的自己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弱不禁风。 不过才行军三四个月,大病加上小病的数量已经快集齐一个手了。 日头高升,柳知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靠在一个沙丘上,背后的沙砾被太阳烤得滚烫,一靠上去那火辣辣的感觉就像要掉层皮。 可他实在太累了,嘴唇上有一层干枯的死皮,稍一动便会扯得伤口生疼。 歇会儿吧。 这样想着,柳知故就闭上了眼睛。灼热的烈日落在眼皮上依旧滚烫。 “太子殿下,要不喝口水吧?”一个小士兵唯唯诺诺地递了个水壶过去。 柳知故闻言,撑开沉重的眼皮,看着小士兵干枯开裂的手,好半晌才接过了那个水壶。 “你多大了?”柳知故这几个月来几乎没怎么说话,好不容易能开口了,差点忘了说话的感觉。 “再过几天就十四了,我很早就参了军。”小士兵很骄傲。 “这么小就参军......”柳知故喝了一口水,嗓子干涩难以下咽,“你爹娘舍得吗?” “或许是舍不得的吧,我不记得了,是我爹让我来的,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小士兵顺势坐了下来,突然意识到旁边人的身份,又“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我......” “无妨,你别当我是太子,坐下吧。”柳知故笑笑,却扯到了嘴角的伤口。 小士兵闻言犹豫地坐下了。 “这里已经靠近边疆了吧?”不知不觉,他们早已离都城远去。 “就快了,听说那边战事吃紧,这一次调了不少人马过去。”小士兵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个馍馍,放在嘴里啃起来。 柳知故没了说话的欲望,他不喜欢打仗,但是如果这样能保边界太平,百姓安居,就算是常年出征,他也心甘情愿。 . 荒漠中昼夜温差极大,刚一入夜,众人便忍不住生起火来,橘红的火焰将沙漠笼罩在萧瑟的气氛中,寒风和烈火的气流交织在一起。 柳知故往火堆前挪了挪,背后一阵发紧。 “噼啪”的柴火中崩裂出几点火星,突然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叫将昏昏欲睡的一群人惊醒。 “快跑!风沙来了!” 一呼而起,几乎是眨眼间所有人都整装待发,柳知故一手麻利地拿起手边的剑,一手去牵马。 好在他想着身上盔甲多少能抵御点寒意,所以未曾脱下,不然现在怕是来不及套上了。 马儿嘶叫了几声,不肯走。 柳知故急了,手中使力,突然马缰被一人夺下。 狂风乱卷之中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太子殿下别管马了,先躲起来!” 柳知故闻言立即放手,跟着众人躲进了沙坑里。 一进沙坑,外面的风沙便被拒之门外,里面的空间很大却有些杂乱,地上还留着几根骨头,看着像是兽骨,估计上一批人留下的。 这个洞应是很早之前就被挖出来了。 “好在有人发现这里有个沙坑,不然今晚咱们都得埋在这儿。”一个三大五粗的人说道。 “其他人呢?”柳知故四下看看,这个沙坑根本不足以容下军队里所有的人。 “太子不用担心,”士兵说道,“外头还有五六个沙坑,也挺大的,我们安营扎寨的时候都看过了。” 柳知故心中一轻——跟这群常年出征的士兵相比,自己实在是毫无用处可言。 又是一夜的安静,这些士兵似乎并不爱说话,得了空就睡觉,好像从来没有睡够过。 第二天,柳知故从沙坑出来时,却见外面的天空晴空万里,昨晚的风沙雁过无痕。 军队继续前进,马匹在沙漠中走不远,得换骆驼。 驼铃叮叮,悠远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的。 休息时,柳知故再次看见了那个咬着馍馍的小士兵,他走上去,拍了拍对方的肩。 “太子......”小士兵转过头后,下意识就要站起来,被柳知故一把摁了下去。 “坐着吧,”柳知故说着也坐下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士兵见太子亲和,也不大紧张了,笑笑道:“罗歌。” “罗歌......”柳知故默念了一遍。 罗歌从身边捡了根枯枝,在沙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又道:“我大字不识几个,但自己的名字还是能写得出来的。” 柳知故看着他一笔一划写下的两个字,虽然称不上好看,但好歹能认出来。 “太子殿下为何亲自出征?”小罗子问地认真。 “为了天下太平。”柳知故本想这样说,话到嘴边又自嘲地笑笑,没说出口。 自己这副落魄样子,还谈什么镇守边疆,天下太平? “迟早要来的,不如早些熟悉边疆的战事。”柳知故答道。 “迟早......原来宫里的人也要出来打仗吗?就连皇子也不例外?”小士兵若有所思。 自然不是,只是柳知故一意孤行罢了。 没有小狐狸的殿里整日冷冷清清的,夜里他还总是做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每晚鲜血在地上蔓延的场景都会使他不得安眠,只要一想到这可能就是边疆真实的场景,柳知故便在殿内一刻也呆不住。 “以前朝中派出的老将多数都掩到黄沙里了,那幽族人实在太过野蛮,中原的铁骑奈何不了他们,皇帝倒也放心让太子来这边打仗......”小士兵拿枯枝戳着沙子,嘴里小声嘟囔道。 这番话夹杂着风沙卷进了柳知故的耳朵,柳知故心中突的生疑:父皇和母后怎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他又想起了九皇子那句话,这边疆当真是有命去没命回吗? 那这些士兵算什么?就是为了跑来送死吗? 柳知故脑子里混乱地很,索性双眼一闭,不想了。 风沙卷着骇人的风声,只听远处一声尖啸之声响起,一只箭羽直直钉入柳知故脚边的沙中,箭尾还发着颤。 第十九章 战死 随着一支箭羽钉入地里,上方传来无数支箭羽划破长空之声,黑夜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里面不断地射出带着火把的箭。 军中一时大噪,罗歌急忙起身,用手边的剑挡了几下,柳知故反应极快,腰间的剑应声而出。 “怎么回事?”柳知故隐约猜到这是敌军的突袭,但是敌军怎会知道他们在此地安营扎寨?而且......他们不是还没到前线吗? “幽族人的军队很散,常年在沙漠中......”罗歌耳边一动,迅速出剑挡下了一支来势凶猛的箭羽,“他们常年在沙漠中行走,见到军队或者过路的商队就会掠夺一番,猖狂无比。” 柳知故忽然停下后退的脚步,沉声道:“既然如此,为何要怕他们?”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幽族人的军队虽然散,但却不乱,他们有自己的一套作战的方式,远战取胜的几率很小,”罗歌喘了口气,继续道,“近战的话,对方军队的人又孔武有力,远不是我们中原人所能匹敌的。” 柳知故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声音阴沉:“那又如何?万一他们并不像你们想象的如此强大呢?” 话音一落,只见柳知故身形一顿,接着一个残影迅速闪向前方,与敌军正面交锋。 “太子......”罗歌心中一惊,手里的剑差点没握稳。 这批幽族军队的首领坐在骆驼上,火光下巨大的身影像一块久经风化的顽石挡在前方。 寒光一闪,柳知故手里的剑“当”的一声与对方的砍刀相撞,在黑夜中擦出一串火花,借着短暂的火花,柳知故看见了那双藏在貂裘下的双眼。 如同秃鹫一般,眼里的厉光似乎能剜下人的肉。 幽族人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竟敢正面交锋,手里的动作静了一瞬,接着是一阵更为雀跃的欢呼声。 敌人的迎战不但没有让他们后退半步,反而让他们身体的血液更为澎湃。 柳知故眼底有一潭黑水,倘若细细看去,会发现里面有暗潮涌动。 剑出,连残影都叫人看不清,一招便将军队首领的坐骑扫倒,扬起一阵沙尘。 首领从地上翻身站起,鼻孔里喘着粗气,褐色的面上蹿上一层红,他不怒反笑,嘴里说着叫人听不懂的异族语言。 太子此举大壮军中士气,众士兵纷纷握紧手中的剑,即使打着哆嗦也没人再放下。 两军在烟火中交锋,顿时火光冲天,厮杀一片,五识都已麻木。 首领许是因为柳知故那一招让他吃了瘪,他从中尝到了中原人隐藏起来的血性,出刀更猛,刀刀带着疾风,柳知故虽有功夫在身,但行军多日,加上环境艰苦,他一个从小养在宫中的太子,很快体力便跟不上了,只是稍慢一步,身上便多了道口子。 幽族军队的首领狞笑着看着他。 所谓一鼓作气,中原的铁骑终究是敌不过常年横走于沙漠的幽族人,终于还是在一声声铿锵声中支撑不住,渐渐落了下风。 “太子殿下,”一个脸上带伤的士兵上前道,“万不可恋战啊!” 柳知故浑当做没听见,脚步向前挪动,小腿却陡然爬上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意,终于是撑不住,脚下一歪倒了下去。 他用剑撑着身体,后面两个士兵架着他,双手慌乱地挡了几下,将他拖走了。 柳知故即使意识模糊,也能看见幽族人的砍刀划过士兵身体时迸溅的鲜血,对方的狞笑落在他眼里,像是在心里点了把火,刹那间将眼前的景象烧了个干净。 滇国的军队再次落荒而逃,他们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反正能在这片荒漠中活下去就够了。 柳知故眼前被鲜红的血糊了眼,惊醒时一身冷汗如雨下,他呆滞地看着面前生起的一簇簇火苗。 “太子殿下。”有几个士兵看见了清醒的太子,急忙走了过来。 柳知故撑着手臂想要起来,却发现腿上使不上力,再一看,腿上被绑着白布,上面还留着干涸的血。 “太子殿下先不要乱动,”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您的腿被刀划伤了,若是不仔细点怕是会危及生命。” 柳知故喘着气抬头看去,是一个头发略微散乱的士兵,但脸上没有军中人常有的风沙痕迹,倒有一股书生气息,生得细皮嫩肉的,不是刚参军之人便是军医。 那人蹲下来,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个红色的小丸子,伸手递到了柳知故面前,笑了笑,说道:“太子殿下,这是镇痛的药,吃了会好些。” 有士兵拿了水壶过来,柳知故盯着那只掌纹清晰的手,将那红色药丸放入口中就着一口水吞了下去。 “你是军医吗?会医术?”柳知故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地不像样子。 “不是军医,称不上会,”那人将药瓶子一个个收进箱子里,“不过读过几本古籍。” 军中之人大多是目不识丁的,这人却熟读古籍,而且还能将其记下,柳知故直觉这人的来历不一般。 “多谢。”柳知故忍着嗓子的疼痛说道。 那人却是身形一顿,抬起的眼中有一瞬惊讶,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柳知故对上对方的眼神,“怎么了?” “没什么......”那人忽地一笑,“从来没有哪个皇族之人对我道过谢,一时有些惊讶罢了。” 柳知故顿了顿,看着那人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 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没再碰到过散在外面的幽族军队,柳知故毕竟年轻,伤口好得快,修养些时日便能下地走路了。 一天疲惫的军队惊喜地发现了一片绿洲。 柳知故打水时,突然发现自己脸上有一道快要消失的疤痕。 他仰头喝光了水壶里的水,自那天与幽族之人交锋后,军队少了一些人,许久都没见到罗歌了,他一打听才知罗歌的眼睛被幽族人伤了,以后应是很难再看见了。 柳知故打完水后踱进一个营帐中,里面只有零星几个士兵,最里面躺着一个双眼蒙着白布的人。 “太......太子殿下。”那几个士兵一见到来人便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 罗歌双眼蒙着白布,忽地听见动静,脸向这边转了一下。 柳知故朝那些不知所措的士兵点点头,不知是谁推了前面的人一下,士兵都陆陆续续地走出了营帐。 “好些了吗?”柳知故走近。 罗歌咬着嘴,倔强了一会儿答道:“一点也不好。” 看着对方略显委屈的语气,柳知故沉默着在心中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我的眼睛是不是不会好了?”罗歌颤着声音问道。 柳知故不知该如何回答,张了半天嘴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我知道,我的眼睛算是交待在这儿了。” 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他缓缓伸出手拍了拍罗歌那双皲裂的手。 “但是我好想回去见见爹娘,”罗歌说着似要流泪,但军医说过不可流泪,他便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只是抽了抽鼻子,“我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们了,记忆中连他们的模样都很模糊......我再也不能看见他们的样子了。” 柳知故垂下头,盯着那破旧的被褥,眼中酸胀难忍,他揉了下鼻子,再抬头时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他道:“我会带你回去的,我保证。” 从罗歌的营帐中出来,他一下子如坠冰窟,心里透着凉气,被荒漠中的风沙一搅,那凉气顺着胸腔蔓延至五脏六腑。 . 军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然而老天像是下定了决心要给柳知故当头一棒,他们刚来那一日便遇上幽族人夜袭军营,之前镇守在此的最后一员老将也战死了。 满目疮痍。 柳知故看着面前的狼藉,嘴里的血腥在蔓延。 接下来是无数个逃亡的日夜,柳知故试着带着军队迎战,可无不是惨败而归,在一个风沙嘶吼的夜晚,柳知故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怕是真的要埋在这大漠里了。 从他告别都城,来到边疆镇守,已经度过了两个春秋,这段每日吃沙,隔个几天就要见血的日子几乎要将他的棱角磨得光滑。 可他骨子里终归是有一股子不肯认输的劲儿。 于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滇国军队迎来了最后一战。 滇国的军队已经被逼至绝境,越逃军中的人越少,当柳知故提出要拼死一战之时,出乎意料的,士兵们沉默过后皆举起手里的剑以呼应。 他们眼中的视死如归如同一根针,直直地刺进眼里,刺地他眼眶生疼。 萧杀的气息自远方传来,还未开战,身体里的血液就不由自主地奔腾起来,那是令人恐惧的感觉。 可柳知故从未怕过,即使利刃划破盔甲,骆驼的双腿从眼前踏过他都未曾退缩。 未及号角声响起,柳知故手里的剑便已经破空而出,身后是一批势不可挡的军队。 人在骆驼前显得那样弱小,柳知故并未正面迎上那凶狠的刀锋,而是侧身跃到了幽族军队首领的身后。 这一招之前便用过,这次故技重施对方很快便反应过来,一把砍刀横扫来,柳知故足下发力,在砍刀到达眼前之时越上了刀面,足下一点,借力将幽族首领的貂裘一挑,接着身子一旋,那原本能够抵御风寒的貂裘便如同一块破抹布一样飞了出去。 幽族首领想去抓那貂裘,终归指尖擦过衣角,慢了一步,于是他操着一口异族语言低吼了几句,眼中愈发狠厉,砍刀扫过来时已经带上了怒火。 柳知故提着剑,借着两刃交锋的时机讥笑一声,轻声说道:“也不过如此。” 幽族首领哪里吃过这等亏,眼中顿时染上了层猩红,砍过来的刀法有些凌乱。 柳知故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在原地站定,盯着那劈头砍下的刀,丝毫不躲。 就在砍刀接近眼前的一瞬,他迅速举起手中的剑挡住了一部分砍刀传来的力,然后闪身从旁边掠过。 砍刀由于势头过猛,深深插入地里,幽族首领手中发力,竟然未将其一次拔出。 手中再次发力,砍刀终于带着地下深层的软沙拔了出来,然而没等幽族首领转身,脖颈却是一凉。 鲜血喷薄而出,幽族首领的头“咔嚓”一声断裂,风沙卷着腥气,令人作呕的味道扑面而来。 柳知故喘着粗气,人有急智,这一招他很早就想到了,可他从未成功过,因为这一招一式都要卡地精准,稍有偏差就会功亏一篑。 或许只有在无路可退时,人才会爆发出潜能。 他这一剑砍下去既没有给幽族首领反抗的机会,也没有给自己反抗的机会。 由于剑有一个砍断头颅的空隙,这段空隙中后背是完全没有防备的,倘若幽族人趁着这个当儿给他一剑,他也是万万来不及反应的。 可偏偏最担心的事情往往最有可能发生。 幽族首领的头颅落地那一刻,柳知故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一阵剑风扫过来。 他急忙回头,眼前还是一片血腥但手里的剑已经刺了出去。 一声闷响响起,却是两道利刃穿过骨肉的声音。 “太子......” 柳知故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罗歌的身体被他的剑和幽族人的砍刀贯穿身体,浓稠的血液从他口中溢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流到柳知故的剑柄山, 他万没想到罗歌会在自己身后替他挡下幽族人砍来的刀剑。 血顺着剑柄流到了他手中,手掌一片滑腻,几不可握。 “太子......殿下......” 罗歌嘴唇翕动了几下,未发出声音,可柳知故从他的嘴型中看出了他的话。 身体倒下的一瞬,是山崩地裂的声音。 柳知故忽地感觉后背一凉,低头看去,却是一把刀砍穿了身体。 第二十章 飞升 风雪和血腥麻痹了神经,柳知故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转身又一剑刺出,身后的人应声而倒。 远远的天边似乎有红光闪闪,恍惚之间好像看见那个红点一点点变大,然后笼罩了整片天空。 醒目的红色,不知为什么,柳知故莫名想起了小狐狸的耳朵、爪子还有那双摄人心魄的红眸。 天现异象,几乎所有人都有一瞬停下了手里的刀剑,望着天边的红光,心中升起一股诡异之感。 “那是......什么东西?”一人喃喃道。 不料,红光乍现的背后竟然透出一两簇不详的黑色火焰,渐渐的,一两簇变成了一团,以压倒之势迅速盖过红光,顷刻间将天都遮了起来。 那黑火在天边群魔乱舞地蹿着,忽然有一簇直冲下来,刚刚喃喃之人反应不及,眨眼被黑色火焰吞噬,随着声声令人胆颤的惨叫,那人顷刻化作了一架炭黑的枯骨。 士兵大噪,不断有黑色火焰从天上降下,幽族人亦对眼前的情况始料不及,当机立断扭头带着军队撤离。 柳知故回头看着自己被冲散的军队,嘴唇翕动几下,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边似乎传来了脚步声,他正想挪动脚步,小腿却是一软而后直直地倒了下去。 有一双手提住了他的胳膊,他无力去扭头看那人,只是低下头从模糊的视线中看见那人穿着黑靴,一身红衣战服。 “主公,此人被刀刺穿了身体,应是活不成了。” 柳知故听见有人说话,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天山传来一般,心知那人说的是自己。 “是滇国的太子吗?”头上传来声音,有些低沉,但很悦耳。 柳知故也不知自己是否点了头,那人便将他平放在地上,雪花星星点点地落在鼻尖。 “吾儿承蒙太子殿下照顾。” 在意识彻底混沌之前,他看见不远处,那个书生模样的士兵倒在血泊中,临死前手里仍紧握着剑。 柳知故视线已经模糊,最后失去的是听觉,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便对周围再也没了感觉。 身体忽然一轻,柳知故感觉身体的疼痛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轻盈感,像一片羽毛,又像随风而去的飘絮。 “滇国太子,年仅十七,因生前战死有功,故载入神籍。” 滇国太子?......载入神籍?...... 猛地睁眼,周身环境早已改变,遍地的横尸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云层之间缥缈云霞的景色。 自己生前那套战衣也不翼而飞,现下身着紫衣,上面绣有金纹,随着空中的风猎猎作响。 耳边忽地响起异动,一股黑色火焰蹿到了他的面前。 一人一火对视了片刻,黑火突然发难,直击柳知故门面,柳知故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见一片紫光突然出现将那黑火挡了回去。 柳知故望着自己的手掌,一时没反应过来,此时对面的黑火被一股神力挡了回来,颇为恼怒,火焰“噌”的一下涨了数倍,随即势不可挡地冲过来,伴随着尖啸的叫声。 柳知故眉头紧皱,他手中没有武器,只能靠着刚刚显现的神力挡下一阵,然后尽力闪躲,那黑火看出他的力不从心,更为嚣张,攻势更甚。 手心忽地一凉凝出一瞬紫光,周遭气温骤降,柳知故打了个寒噤,黑火亦是一怔。 柳知故手中出现一把冰剑,剑身晶莹,向外散发着幽暗的紫气。 黑火并未把那把冰剑放在心上,只见那火焰中显现出一个人脸,五官扭曲,只剩一张嘴上下动着,讪笑着道出几个字:窝囊废。 是口音奇怪的中原话,那簇黑火原是战死的幽族人所化。 柳知故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怒火,他双眼充血提剑便砍了上去。 黑火一闪,剑身堪堪擦过,没等它反应,柳知故手中的剑立即变换了方向,鬼火躲闪不及,被砍中后哀嚎一声,化作一股消散的黑烟不见了。 脚下不知何时冲上来一片乌泱泱的东西,直奔手执冰剑之人,换做旁人定会感到窒息神炫,可柳知故提着一口怒火,发疯似地提着剑便迎上前去。 飞升的柳知故被四周围上来的黑火拦在了神界之外。 众神闻见风声立刻从四面八方赶来从神界向下张望,担忧有之,看戏有之,大多是图个新鲜。 “飞升的是哪位?” “神籍上说是滇国太子。” “滇国太子战死飞升,也就是刚刚的事。” “这位太子今日是走了霉运,好不容易飞个升还碰上了鬼族。” “天帝不是派出九尾主公去收服鬼族了吗?怎的会让这位飞升的太子撞见?” 话音刚落,众神耳边便响起了钟声,一声一声绕梁三日,拖着长长的余音,闻者不禁后颈发寒。 “丧钟响了?” 众神神色一变,皆向悬浮在神界上空的神钟看去,那钟已经变成了白色,“当当”敲着幽怨的钟声。 “哪位神官羽化了?” 众神你看我,我看你。 “今日哪位神官出差了?” “只有九尾主公吧?” 此话一出,众神不由自主地想起神界下方被鬼族围攻的滇国太子,便都明白是怎么回一事了。 九尾主公与五尾灵猫一族受天帝之命,下界收服鬼族。 鬼族乃是人界怨气所化,人界位于神界与冥界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便会有鬼族出没,是以上万年来鬼族无法被消灭。 于是位于冥界与人界交界之处的镇妖塔便起了作用。 将在人界作乱的鬼族收服,封锁于镇妖塔,这便是九尾主公与五尾灵猫此次的任务。 只是鬼族误入人界滇国与幽族交战之地,九尾主公和五尾灵猫一族应是追了上去。 但现在看来,九尾主公羽化,收服鬼族的任务自然没有完成了。 “九尾主公都收服不了?这鬼族的力量真是越来越强了......” 多数众神沉默不语——在座众神与九尾主公颇有些交情,一时间都心生悲戚。 “九尾主公都奈何不了鬼族,这个刚刚飞升的太子又如何能敌?”一位神官忽然说道。 众神这才重新想起还未飞上神界的滇国太子。 “不如谁下去帮他一把?我看他上来够呛。” 说着几位神官正欲动身下去拉一把那个倒霉太子,却见南天门前蓦地蹿上几只鬼族,那几个神官见状后退了几步。 没等神官出手几只冰箭从南天门下蹿上来,将那几只鬼族死死顶在南天门的柱子上,鬼在柱子上扭动了几下而后化作一团黑烟消散了。 一个周身紫光环绕的身影从南天门飞身上来,此人身上萦绕着神光,待白雾散去后众神才勉强看清站在南天门外的人。 柳知故微微低着头,右手执冰剑,即使不用靠近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煞气。 他旋即转身,手里的冰剑顷刻幻化出上万支,万剑齐发将万鬼挡在了南天门外。 众神目瞪口呆——这位太子,刚一飞升便能敌万鬼! 柳知故缓缓转过身开,面对着众神,这时众神才总算是看清这位太子殿下的全貌。 只见对方一席白衣紫衫,黑发被白色的发带束着,让众神惊讶的是,这位太子竟是闭着眼睛的。 柳知故徐徐睁眼,紫色鬼魅般的光从眼中点点消散,他踱步上前,周身烟雾缭绕,恍若不实之景。 “在下柳知故,战死飞升,特来神界报到。” . 栖息在洞中的九尾已经昏睡了两年,这一日,那只红色的耳朵忽地抖了抖,尾巴在地上扫了扫,终于有了复苏的迹象。 耳边有微动,九尾想抬起头来,努力了半晌终是放弃了。 一只手抚上了九尾的头顶,传来一丝暖意。 “宋亭,是时候回去了。” 九尾闻言耳朵动了动,小声呜咽了一声,随后身子一轻,那人带着九尾离开了人界。 . 从小狐狸失踪到师尊飞升,宋亭目睹了全过程。 书中关于师尊飞升前的内容已经补全,像亲身经历般,所有的悲喜、哀乐他一点一点全都收入眼中,化在心里。 忽然,眼前的事物逐渐瓦解,宋亭已经习惯了这种转场方式,他闭上眼静静等待下一个场景。 耳边是一片寂静,好像有什么东西踩在松软的雪地中。 眼皮一凉,宋亭用手指碰了碰,却触及一片融化的雪水。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银装素裹的雪地,树的枝丫被厚雪压地弯了下来,“咔嚓”一声,似有树枝折断的声音。 旋即眼前一白,头上压在树上的积雪竟然尽数塌了下来,好在砸不到宋亭。 宋亭眨了眨眼,看见远处的一棵树后拐来一抹红。 定睛一看,原是一片衣角,在一片单调的白中极为显眼。 陆邪身披白绒大麾,徐徐从树后走了出来。 看来场景又回到了陆邪这边。 陆邪从面前走过,这时宋亭才发现,他走向的是一座隐于白雪中的宅子。 宅子门前的雪扫得很干净,大门紧闭着,光是从外面看就知道这片宅邸占地很大。 陆邪走到宅前,叩响了门,门里静了一下,接着响起了门闩被打开的声音。 一个小厮见门外人,急忙堆起笑脸说了句话,然后让出了路,陆邪信步走了进去。 宋亭从门外穿过去,跟着陆邪一路走到廊外。 小厮见对方面色发沉,又一路不语,还以为陆少爷心情不大好。 自太子战死边疆后,边境的形势急剧恶化,就连都城都人心惶惶,今日陆少爷沉着面色前来,怕是得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你们少爷最近身子可还好?”陆邪问道。 突闻前面的声音,小厮反应很快,他答道:“冬季本就寒凉,少爷身子打小就不好,入冬以来,已经在床上连着躺了好些时日了。” 陆邪停住脚步,后面的小厮见状也停了下来,不解道:“陆少爷这是?” “我先去你家少爷院中看看。”说完,陆邪也不等小厮回答,一转方向,直径走进一个花园中。 小厮的手揣在袖子里还想再说些什么,正要开口,前面的人却已经走远了。 陆邪穿过花园,又噔噔噔踏上一条长廊,脚步飞快。 穿过长廊时,陆邪不经意向旁边的院中看了一眼,立即定住了身影。 陆邪眯着眼,只见院中一片白皑皑中坐着一个披着白裘的男子。 男子膝上放着一柄剑,细看去,原是那把玄铁剑。 陆邪眉眼的阴郁一下散了许多,甚至还挂了点笑意。 他绕了点路,从长廊上走下来,靴子在雪地走动里发出“漱漱”的声响,很轻,陆邪悄悄走到姜灵身后。 “怎的又来了?三天两头往这儿跑,也不怕着凉?”姜灵缓缓侧首,看着顿住的身后人,眼里是显而易见的笑意。 第二十一章 万死不辞 “这不是怕你在这儿无聊吗......”陆邪看着姜灵手里的玄铁剑,佯装生气,“你身子还未好全,带着剑出来晃悠什么?” 姜灵瞥了一眼他所站之地,又低头抚上剑身,手里一片冰凉,轻声道:“你在这儿站着不觉得不稳吗?”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怎么就不稳了?硬实的地只铺了层松软的雪就叫他站不稳了? 陆邪觉得好笑,伸手碰了碰姜灵的额头。 姜灵任由他摸,只抬眼看着他。 “也不烫啊......”陆邪又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别是这几日在房里闷傻了?” 姜灵嘴角抽了几下,“我是想叫你小心脚下那个......” 他话未说完,只见对方往后一栽,下一刻人就不见了。 . 姜灵这几日着实闷得快长蘑菇,他常年卧病在榻,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给自己找事情打发时间。 这几日他爹得了些好酒却又无心开坛喝,于是便被他七拐八绕的搞到了手,他趁着雪还未落厚在院中用铁锹挖了个坑,他打算在里面埋几坛子酒,来年春至,一起挖出来给陆邪尝尝。 原本没想把坑挖得有多大,毕竟他就是闲的,可待他挖好后抬头,却发现那坑竟有人高。 无法,挖都挖了,就这样吧。 姜灵拍拍手里的土,灰头土脸地从坑底爬了出来,坐在坑边喘了好半天才顺过气儿来,再看看那把带土的铲子,姜灵实在是无力将那洞填好,反正这个院子平时也没人会走进来,明日再说吧。 这样想着,第二日姜灵正要扛着锄头来填坑,可好巧不巧,昨晚落了场大雪,将那坑隐在了雪地里,姜灵找了半天,用锄头敲着前面的路找那个坑,最后差点掉坑里才找到。 积雪将坑填满了,可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坑,没办法,坑是自己挖的,要是有下人不小心掉下去就是他的过错了。 姜灵想着反正在屋子里躺得无趣,便每日抱着汤婆子在这儿坐上一会儿又进屋,过了午膳时间再来坐一会儿。 可这次不巧,被陆邪撞见了。 更不巧的是,那个多日来从没人掉下去的坑偏就让陆邪掉下去了。 陆邪躺在坑底有些懵,万没想到平时一点动静都能引起他的警觉,今日却在姜灵这儿翻了船。 姜灵挺不好意思的,抱汤婆子蹲在坑边。 “你看得很尽兴吗?”陆邪幽幽道。 姜灵在坑边歪头看着他,见并未打翻酒坛子于是松了一口气,可他却丝毫没有要拉陆邪上去的意思。 姜灵闻言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在想怎么把你拉上来。” 陆邪挣扎着想站起来,可他刚一动,上面的人便急道:“你别乱动!当心把我那几坛子酒给碰坏了。” 陆邪觉得右手下有个冰凉刺骨的东西硌着他,想来就是姜灵所说的酒。 “姜灵你不是吧?”陆邪无奈道,“你偷偷藏酒?你爹知道了不得罚你再喝几盅药?” 一听见“药”字,姜灵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没好气道:“那来年春天你别找我喝酒。” “别介啊,”陆邪转眼又换了副笑脸,“我这不是怕你爹发现再罚你吗?咱们上次不就被你爹发现了?你爹跟我客气,没好意思说我,你就不一样了。” “我怎么不一样了?”姜灵没跟上对方的思路。 “你是他亲儿子啊!”陆邪在坑里换了姿势,姜灵看得一惊,生怕他压坏了坑底的酒坛子。 “不骂两句罚几下怎么叫亲儿子?” 姜灵起身,拍拍身上沾的雪,就要转头,被下面的人急急叫住。 “唉唉,等会儿,你去哪儿啊?” “我找些土来把你埋了。” “......” 陆邪不是爬不出来,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逗一下姜灵。 他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一个翻身就从坑下翻了上来,末了拍拍手,笑道:“你那些酒藏这儿不安全,我给你找个地儿......” 陆邪话刚一说完,表情就凝固了,嘴角放下不是,勾起来也不是。 见对方的样子古怪,姜灵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陆邪朝他使眼色,姜灵转头,迎面对上了一双微微含怒的双眼。 姜灵嘴张了张,终于喊出一声:“爹......” 镇国公“哼”了一声,眼睛一瞪,沉声道:“把酒藏这儿是谁的主意?” 镇国公这次倒是不再不分青红皂白就把锅扣在自己儿子身上了。 “是我。” “是我。” 二人异口同声,说完都闭了嘴。 镇国公又“哼”了一声,“怎么?口供没来得及串好?我再给你们一点时间让你们商量商量谁来背这个锅?” 他的胡子上落了层雪,说起话来雪便“漱漱”落下,瞅着有些好笑。 姜灵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敢在自己爹面前笑出来。 陆邪陪着笑脸,说道:“这是姜灵弄来孝敬您老人家的,谁知道被您给发现了......” 姜灵手忙脚乱地踹了陆邪一脚,陆邪不解地摸着痛处又听镇国公说:“偷我的酒来孝敬我?” 陆邪笑容一滞,终于噤了声。 镇国公盯着这两个做错事抠着手的孩子,一甩袖子,转身要走。 陆邪和姜灵见状皆是松了口气,可镇国公刚走没几步,又侧首盯着陆邪道:“狗头军师不是还有要事同我说吗?还不跟上?!” 陆邪这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忙朝着姜灵笑笑,快步跟了上去。 姜灵看着二人走远,叹了口气,他叫小厮在上面接着自己跳下到了坑里,然后一个一个把酒都搬了上来,他边搬边想着得叫人去外面买些酒回来偷梁换柱,好不容易搞到的好酒,可不能全落到他爹的手里。 . 静室内,香烟徐徐。 “皇上那儿是什么意思?”镇国公沉着脸问道。 陆邪收起了方才的玩笑,正襟危坐道:“今日我进宫面圣,圣上有意想请您出关。” 镇国公沉吟道:“还有吗?” “圣上还说,此处出征会给我安排一个头衔。” 镇国公闻言面色出现一丝裂缝,声音都变了变:“皇上他,他真这么说?” 陆邪明白镇国公担心的是何事,皇上这副算盘打很好,让他出征既能让边疆的形势再撑一撑,又能借机将他支出都城,以绝后患。 陆邪默了半晌,不紧不慢地说道:“滇国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我自当万死不辞。” 镇国公眼皮跳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淡淡道:“不后悔吗?” 陆邪垂眸,再抬起时是无法动摇的坚定:“不后悔。” “既然如此,陆邪,”镇国公起身,双眼盯着窗外漱漱落下的雪,声音竟然有些发颤,“那就记着你爹你娘,到了最后关头,就算是爬也要爬回来。” 陆邪眼底一片晦暗。 他何尝不知这一去凶多吉少?朝中多少老将只一出发便再无回来的日子。 可他不是为了当今的圣上,也不是为了这万里江山,他为的是边界颠沛流离的流民,和都城中惊恐不定的黎民百姓。 幽族人一旦踏足中原,形势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就算是零星一点的希望,他也要去试一试,哪怕身死,万死不辞。 . 从静室出来,二人心中各自揣着心思。 姜灵从转角处端着些吃食拐过来,三人劈面相逢,姜灵登时就被面前两人的面色吓了一跳。 “你们这是在里面打了一架?”姜灵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你爹下手可狠!”陆邪装模作样地摸着手臂。 镇国公瞪了陆邪一眼,陆邪又立马站好。 “就在我爹面前人五人六的。”说着,姜灵转身,又偏头看了陆邪一眼,“晚膳好了,你也留下来一起吧。” 一张桌上只围坐了三个人,一时间只有筷子与碗相碰的清脆声响。 姜灵面前放着几盘素菜,镇国公和陆邪面前却是盘盘带着油荤。 陆邪瞟了姜灵一眼,趁着镇国公不注意夹了块红烧肉到对方碗里。 姜灵一楞,望向陆邪的眼里都擒着笑,赶紧低头扒了几口饭,连着红烧肉一起扒进了嘴里。 陆邪是个见着姜灵笑就什么都肯干的主,见状连忙又趁着镇国公低头吃饭夹了几筷子过去。 镇国公把姜灵看得娇气,知他身子不好,不让他多食油荤,姜灵小时候就只吃素,可怜他五岁以前还以为天下只有素菜这一种菜。 有一次陆邪来镇国公府找姜灵,手里拿了两块外面小摊上卖的肉夹馍,姜灵一脸迷惑地望着陆邪吃得满嘴流油,陆邪这才知道姜灵长到五岁,居然连肉都没碰过。 自从陆邪一脚踹开了姜灵新世界的大门,这个门就再也合不上了,陆邪带着姜灵吃肉喝酒,将镇国公交待的禁食的规矩统统抛在脑后。 陆邪回想着往事,顺便又往姜灵碗里夹了几筷子肉。 镇国公太阳穴突突跳,手里的筷子捏地死紧,终是忍不住把筷子一敲,厉声道:“你们当我是个死人吗!?” 这一声差点将姜灵手里的肉吓掉了,他满嘴是油地抬起头看着他气急败坏的爹,末了一口将肉吞了进去。 这顿晚膳陆邪和姜灵有一半是在门外吃的。 待陆邪吃饱喝足正要离开,却见一个小厮疾步跑进来,对面前三人拱了拱手,道:“陆少爷,老爷催了。” 小厮说得委婉,面色却是着急。 这是怕隔墙有耳,坏了正事。 镇国公和姜灵立刻就明白了,都装作没有看出来,陆邪匆匆告别,跟着小厮离开了镇国公府。 第二十二章 祸福相依 “府里发生了何事情?”陆邪掀开车帘,想了想回头问小厮。 小厮闻言四下张望了一下,用手掩着悄声说道:“老爷想让少爷去安国寺避避风头。” “避风头?”陆邪稍一思索便明白了。 估计是今日上朝,他爹从圣上那儿得了些关于自己要出征的消息。 去安国寺?安国寺能有什么办法? 陆邪笑着摇头,低身进了车驾。 小厮一扯马绳,马车便“骨碌碌”地扬尘走远了。 姜灵和镇国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进去。 “爹,”姜灵开口叫住了镇国公,“陆邪何时出征?” 镇国公脚下的步子一滞,他想了想,无奈地笑笑——他这个儿子虽然体弱,从小也未过多接触过外界的事物,可那七窍玲珑心真是比谁都通透,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转过身来,看着姜灵:“还未定,皇上的心思,我不好猜测。” “陆邪这一去,还回得来吗?”这话在姜灵嘴里转了圈,又咽了回去。 姜灵往前走了一步,对镇国公道:“爹也会去吗?” “如果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也只能遵旨。”镇国公语气沉重。 姜灵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眶染上了些许红,他道:“爹,那个地方会吃人,皇上连太子的命都敢折在那儿,更别说你们了。” 镇国公伸手摸了下姜灵的头发,叹道:“灵儿,这些事情你不要操心了,土都盖到我胸口了,迟早的事。” 姜灵默了一下,又听镇国公道:“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算了,别被外人听了去。” “......知道了。”姜灵垂头应道。 镇国公握了握姜灵的手,道:“外面冷,回屋吧。” 说完,他收回手,转身向屋内走去。 姜灵虽是聪颖,可毕竟年轻,有些事情他懂得但不一定能接受。 就如同这件事,若是皇上下旨出征,谁能抗旨?他镇国公既是头上顶着这个名号,就必定要和这个国家共存亡。 生逢乱世,尔岂能独善其身? 但陆邪可以,只要他愿意。 . 陆府内。 陆邪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屋子,还以为是遭了贼。 “陆邪,”陆文臣眼里的无奈与沧桑毫不掩饰,“去安国寺吧,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 陆邪觉得有些好笑,这是做什么?为了不让他出征特意送他出家?他出个征就一定回不来了?算命的都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死。 “爹,皇上还没下旨呢,不必如此如临大敌吧。” “等到下旨还来得及吗?”陆文臣急道。 “我觉得这事儿你得听你爹的,”戚氏在一旁说道,“你知道边疆是什么地方吗?去的人就没有几个能回来!若是等皇上下了旨,你难道要抗旨不成?” “谁说我要抗旨了?”陆邪把包袱一推,“皇上若是下旨出征,我去便是。” “不许去!”陆文臣脸气成猪肝色,眼神阴沉了下来。 “陆邪,你逞什么能?你当朝中那战死的老将都是吃素的吗?!他们吃的沙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不过年及弱冠,那幽族人的砍刀往你身上挥你都不一定接得住!” 陆文臣这段话说得重了,陆邪怔楞在原地,好似没有反应过来。 气氛一时僵住了,戚氏看陆邪的样子,到底是心软,便上前温声道:“你爹一着急就口不择言,但你爹说得也......不无道理,安国寺的无量法师与你爹素来交好,此计虽然让你受了些委屈,但总好过把命丢在外面......” “娘,”陆邪直直看进戚氏眼中,“我不怕委屈,更不怕刀剑。” 陆文臣负手背过身去,冷哼了一声。 “旁人不知,可您还不知吗?我自幼习武,虽是文臣之后,却放弃了仕途,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国难当头,人人自危,我怎可独善其身?” “边境少你一个不少,你何必趟这趟浑水?”戚氏道。 “若是人人都如此,那这个国家才是真要亡了!”陆邪不肯松口,挺直了腰板。 “我们若是平民百姓也就算了,可爹,你是臣子,你见过滇国的辉煌,难道它一落魄您就要弃之不顾吗?” 陆文臣叫陆邪这几句气得发抖,五指攒成拳头,闭眼缓了好一阵才压下上涌的气血。 “我是臣子,”陆文臣再睁眼时,满眼猩红,“不错,我是臣子!可皇上他!” 可皇上他又何时尽过君臣之宜?! 陆文臣急急住了口,这话一旦说出来就收不回来了。 自古帝王皆多疑,若是这话被有心之人传到了皇帝耳中,不用等陆邪战死沙场,他们一家便只等获罪入狱了。 戚氏是个急性子,可大事面前倒是比这二人都冷静,她走到陆文臣身边帮他顺了几口气,安慰道:“这件事情再缓缓吧,邪儿说不准哪一日就想通了。” 陆文臣仍是沉着脸,心中又急又气,知道这件事今日算是谈崩了。 陆文臣大袖子一挥,不再看陆邪一眼,厉声道:“滚回你房中去!想不通就别出来!” 戚氏扶着陆文臣,朝陆邪使了几个眼色。 陆邪也不想同他爹吵,闻言一撇嘴,把包袱往身后一甩,便道:“孩儿告退。” 陆邪走后,戚氏的愁容才显现了出来,坐下与陆文臣说道:“我怎么说来着,邪儿他不会同意的。” “这孩子怎么像头驴一样,鞭子都抽不动他!”陆文臣气得头晕,扶着额头不住摇头。 “不是老爷您从小教他‘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吗?这不正合老爷对他的期望。”戚氏道。 “可我也没让他用命来践行啊!”陆文臣头疼的不行。 “这事儿是个长久战,我看今日是办不成了,无量法师那边老爷您记得去说说。” 陆文臣甚是无奈地点点头,道:“我这就去。” 戚氏闻言对身边的小厮道:“去备马。” 小厮应下后便退下了。 . 安国寺内,一位白衣如雪,眉眼如画的和尚盘腿坐在榻上。 陆文臣早与无量法师打好了招呼,让陆邪出家于安国寺,只要无量法师一口咬定陆邪有佛缘,皇上信佛,纵然对此事心有怀疑也不会多说什么。陆邪若是出家,则无法掌兵权,出征一事自然就避过去了。 历朝历代,从未出现过和尚带兵打仗之事。 “他不肯来。”陆文臣坐下便说道。 无量法师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我知晓。” 他伸出如削葱般的手指,提起茶壶,为自己和面前的人各斟了杯茶。 茶叶打着旋,缓缓沉在杯底,袅袅热气徐徐上升,茶香随之溢满整个禅房。 “你知晓?”陆文臣一楞,随即反应过来他方才一路走来都安静得很,禅房也未收拾出来。 “你早就知道他不会来?” “自然。”无量法师抿了口茶,苦涩回甘。 陆文臣默了默突然笑了一声,道:“都说安国寺的无量法师掐指一算便算得凡人半生,如此看来果真不假,这些年你对我倒是将锋芒藏得严实。” “不是对你,”无量法师淡淡道,“是对至尊之人。” 此话一出,陆文臣立即明了。 十几年前无量法师曾推演出滇国终将国破之局,皇帝对此深信不疑,当年泄露天机,终会惹来反噬,许多人的命运都因为这件事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此等虚名,不提也罢。”无量法师垂眸,不愿再提当年事。 “我儿陆邪,是个刚烈的性子,可出征一事事关他性命,他怎么就不懂做父母的苦心呢......”陆文臣想起这件事便心力交瘁。 “陆邪性情坚定,是个性情中人,我深知他的秉性,因此猜测他今日万不会前来。”无量法师道。 什么推演、算命,天下哪儿有这么多需要鬼神来解释的事?单从一个人的性格,便可窥得他的半生。 “陆兄,祸福相依,这未必就是件坏事。” 无量这话说得颇有些隐意,陆文臣深深看了他一眼,眉头虽是担忧不散,但心中终归是轻了轻。 “上元佳节日渐近了,皇上前日唤我入宫,商讨了些祭祀的事宜。”无量又道。 陆文臣这几日焦头烂额,连日子都过得忘了,经无量这么一提醒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不由感叹道:“又是一年啊......” 屋外又在落雪,方才他走进来时还未落下,这时再看去,屋外廊下的地上不知何时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霜。 掐指算算,离太子战死已有两年,听闻太子颇有仙缘,生前又立了功,一经身死便飞升了。 这是传闻,到底信不信就看个人了,反正太子身死飞升后是一点灵也没显过。 祭祀一向是安国寺操持,这次也不例外。 陆文臣望着窗外纷纷落雪发呆,忽的搁在案上的手指一温,低头一看,原是无量将茶杯推到了他手边,只听无量用没什么起伏的声音道:“茶凉了,就苦了。” 陆文臣盯着那茶杯,忽而仰头将茶水一并倒入口中,前路未知,可他心中总是莫名打着鼓,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自己却又无能为力,这种使不上劲的感觉叫人分外难受。 第二十三章 上元祭祀 “少爷,明儿是上元节,今晚的灯会还去吗?”小厮正收拾着陆邪房中的东西。 陆邪闻言,想了想答道:“不去了,明日是上元祭祀,还得起早......” “早”字话音刚落,门外一个小厮轻轻敲响了门框,道:“少爷,姜少爷在府外问你要不要去灯会。” 陆邪从朱红的大门走出来,看见一个身披银色暗花斗篷的身影,顶上吊着的橘红色灯笼将那人笼罩在一片柔光中,随即那人好似听见了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姜灵手里提着一个纸灯笼,站在灯火处,陆邪走上前去,伸手将斗篷的帽子给他戴上了。 “稀客啊,”陆邪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今儿为了找我看灯会特意跑来一趟。” “说得好像我从没来你府里找过你似的,”姜灵瞪了他一眼,又低头盯着手里的纸灯笼,“我想着明年上元节你或许就不在都城了,又听闻今年的灯会比以往的都要盛大,故此特意来你府上叫你。” 陆邪将姜灵手里的纸灯笼接过来,轻声说道:“那便一道去看看吧。” 车帘被掀开,二人钻进了车里,将寒风挡在了外面。 姜灵方才在下面吹了会儿冷风,面色有些白,陆邪捧着姜灵冰凉的双手呵了一口气,笑道:“若我出征后没人给你暖手可怎么办?” 陆邪这一句无心之言却让姜灵心中一震,一股怅然之感油然而起。 姜灵低头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手心的茧子每次都弄得他痒痒的,他以前还佯装嫌弃,现在却再也嫌弃不起来了。 “那你就多给我暖一会儿,”姜灵道,“等你出征了,我只能抱着汤婆子了。” 好。陆邪笑答。 马车渐渐驶入喧嚣中,车帘随着马车的摇晃时不时露出街上的景色。 姜灵将车帘挑开一角,正巧一个表演喷火的艺人经过,那火舌燎地老高,将姜灵的脸映得有些红。 这样的杂技虽说每年都能看一次,可姜灵还是觉得很有趣。 二人下了车,入眼便是一串串花灯吊在上方,有形似动物的,有形似莲花的,还有千面灯。 千面灯顾名思义就是每一面上都画着不同的事物,若是游人耐着性子仔细瞧,便能看懂花灯上的故事。 “你觉得这个上面讲的是什么故事?”陆邪用手轻碰了一下面前的一盏千面灯,那灯便缓缓转起来。 姜灵看着眼前飞转的千面灯,手指弯曲轻碰着下颏思索着,半晌道:“是一只狐狸报恩的故事。少年将一只受伤的狐狸捡回了家,悉心照料,狐狸伤好后便化作了人形前来报恩。” 陆邪却道:“我倒是觉得不止如此。” 姜灵双眸一动,看向陆邪,眼里是好奇。 “少年对狐狸有恩不假,但狐狸对少年却不止有恩。” 千面灯转起来像一个会动的小人书,很是有趣,此时那个被陆邪转动的千面灯徐徐停下了,一个身着白衣的人透过烛光映在灯上。 “说不定狐狸变成人形后喜欢上了少年呢?”陆邪道。 姜灵掩嘴笑,他道:“你若是不从武,到大街上摆个摊说书大抵也是能糊口的。” 花灯飞转,此时正值乍暖还寒之时,站在桥上向桥下望去便会发现下面的江水映着人间的景色,仿佛下面还有一个世界。 姜灵抱着陆邪买的狐狸样子的灯笼在桥上站着,他看着江上的景色一时有些晃神,再回头时人群中却没了陆邪的身影。 “陆邪?”姜灵张望了一下,没看到陆邪。 他心里有些慌,穿过人群却唯独不见那熟悉的身影,他抱着灯笼欲下桥去寻,鼻尖忽地落下一点寒,前面落下一片阴影。 姜灵转身看去,却见陆邪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身后,那把伞撑在姜灵上方,陆邪身上的红衣落了点雪。 “落雪了,我去买了把伞,不是同你说不要乱走吗?”陆邪站在姜灵的上一格台阶上,此时正双眸明亮地看着下面的人。 姜灵接过伞,不动声色地收起方才眼里的焦急,道:“我有些累了,正想下去坐坐。” 见对方将伞拿走,陆邪便把手负在身后跟着前面的人走。 桥下有露天的小摊,卖些素面和小食,明日是上元节,店家便起火煮起了元宵。 “来两碗元宵。”陆邪对店家说完便坐下了。 正在落雪,店家叫人支起了一个棚子,他们二人便坐在这个棚子里等元宵。 店家生意不错,不断有人进来,也不断有人离开,元宵很快便起了锅,一颗一颗圆润可爱地躺在瓷碗中,还冒着腾腾热气,捏着勺子一搅动,那些元宵便争先恐后地往别处躲。 “你碗里是什么馅儿的?”陆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看见姜灵咬了一口元宵便往前凑了凑。 “芝麻馅儿的。”姜灵眨着眼睛回道。 “我的是红豆馅儿的,”陆邪盯着对方碗里的元宵笑,“要不你给我尝尝你碗里的?” “芝麻馅儿的元宵你又不是没吃过,”姜灵回绝道,“稀奇个什么劲儿?” “我就稀奇你碗里的。”陆邪理直气壮,说着将勺子伸了出去。 然而勺子还没碰到碗沿便被姜灵一手打了回来。 其实并不疼,但陆邪还是装作委屈的样子收回了手,可下一刻碗里就多了一颗元宵,陆邪看了一眼碗里的元宵,一眨眼又少了一颗。 只听对面人说道:“我给你一颗,你给我一颗,有借有还。” 陆邪嘿嘿笑着,接道:“再借不难。” 说着眼疾手快地又从姜灵碗里舀了一颗过来。 姜灵反应过来后,瞪着眼睛欲要去对方碗里抢一颗红豆馅儿的回来,正在二人打地火热时耳边蓦地响起一串“砰砰砰”的响声。 两人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姜灵手里的勺子滑了一下,被陆邪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我的祖宗,”陆邪将勺子放回了对方碗里,“这打碎了可是要赔银子的。” 姜灵讪讪收回手,又是一声“砰”的响声,二人皆向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天边炸开了一串火树银花,星火落下,在半空中就消散了。 “放烟火啦。”一个男子怀里抱着孩子,手里摇着拨浪鼓,孩子咿呀叫了几声,转头去看那灿烂至极的烟火。 姜灵和陆邪就着那一场绚烂的烟火,吃完了碗里的元宵。 这场灯会将持续到天亮,天亮之前街上的人都不会散,食客也是络绎不绝。 明日是上元祭祀,陆邪和姜灵在子时便回了各自的府中,是夜,姜灵听着外面彻夜的烟火声,合眼睡去。 . 上元祭祀是滇国第一盛大的场面,每年皇帝都会请安国寺的大师来做场法事。 人们相信当牛的脖子被切开,鲜血顺着土地的纹理浸入地底时,地下的亡魂便会安息。此时皇帝会手持利剑,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踏上祭坛,站在青铜鼎中的烈烈火焰前完成祭祀。 皇帝乃是天人,百姓相信他能与上天对话,只要祭祀顺利进行,来年便会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陆邪骑着马,跟在皇帝的车驾旁,从皇宫出发去往祭坛。 一路上,百姓会虔诚地匍匐在地上,嘴里默默念着对来年的祈愿。皇帝受万人敬仰将百姓的祈愿尽数收下,待踏上祭坛之时,一并告知上天。 无量法师立在祭坛旁,低着头,皇帝举起利剑,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在百姓震天的簇拥声中完成着祭祀的动作。 就在祭祀快要结束时,白色的天光中忽然闪出一瞬红光,皇帝眯着眼盯着那束红光,然而那束光很快便雁过无痕。 皇帝举过头顶的利剑还没放下,就见天边那轮烈日渐渐暗下来,原本的白昼忽然变成了黄昏,又很快变成了黑夜。 匍匐的百姓都仰着头望天,虽然心中忐忑,亦有窃窃私语,却没有人敢站起来。 皇帝脸色一变,惊疑地望着无量法师,后者仍然是一副处事不惊的样子,那双微微上挑的眸子在黑夜中依旧有光。 “无量法师......”皇帝手在颤抖,“这,这,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是日食。”无量法师道。 他看向天边,那束白昼的光被一块如同黑色巨石的东西渐渐挡去,看上去就像是一束通往上天的道路被上天关上了。 “偏偏这个时候发生日食,这意味着什么?”皇帝面容有些扭曲。 “圣上多虑了”无量直直看进皇帝的眼中,“不过是普通的日食罢了,还是继续将祭祀完成吧。” 皇后正欲提着华服走上祭坛,忽见皇帝与无量法师交谈几句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完成手里的动作,她脚下一滞,又眼神不安地缓缓坐下了。 祭祀在黑暗中照常进行,不知是谁从家里拿了火把出来,不多时许多百姓手里都多了一个火把,众多人手里的火光又将天照亮了,皇帝双眼被火光照得通亮,手里的动作一顿,随即闭了闭眼,终于将祭祀的动作完成。 . 这场差点将祭祀打断的日食持续了很久,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之时皇后才带着极度不安的心沉沉入睡。 皇帝下朝之后,皇后便疾步走进了殿内。 “陛下。”皇后欠身。 皇帝将视线从一堆折子中转到了皇后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皇后起身道:“边境那边陛下可想好要派谁去了?” 皇帝搁下手中的毛笔,双手撑在双膝上手指无声地敲着,声音浑浊:“镇国公,还有陆邪......” 他又看向皇后,问道:“皇后觉得如何?” 皇后精明的双眼中闪着光,“既是陛下的意思,那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 我好爱陆邪x姜灵这对。 今天一边码字一边被蚊子咬(哭 第二十四章 推演祸福 圣旨下来时陆邪正在镇国公府喝茶。 当他回到府上时,陆文臣和戚氏满面愁容,一见到陆邪的身影都默契地将愁绪收了收。 陆邪早在小厮口中得了消息,急忙赶回来领旨,陆文臣和戚氏却已替他领了。 此事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陆邪倒是不大在意,但做父母的总归是担心。 来年的开春镇国公带着十万军马向西进发,出发的那日清晨陆文臣站在城墙上远望。 上一次站在城墙上远眺还是太子出征那日,一转眼,太子战死,如今变成了自己的儿子赶往那修罗之地。 “老爷,下去吧。”戚氏眼也不眨地看了许久,那条军队拖着长长的尾巴,缓缓消失在视线中。 陆文臣眨了下酸涩的眼,转身跟着戚氏走下城墙。 二人刚下来便看见一个披着白裘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处。 . 陆邪骑着马跟在镇国公左后方出了城门,手里还握着一块捂热了的长命锁。 一个时辰前,镇国公出征,姜灵前来送行。 乍暖还寒的时节,清晨的都城还是寒气逼人,姜灵披着白裘在人群中跟着镇国公和陆邪到了城门口。 今日圣上竟然亲自前来送行,连皇后都出了宫,可见皇室的人对此次出征有多重视。 姜灵拨开人群,两三步走到镇国公面前,他眼眶微红,即使镇国公不喜那些儿女情长的告别,此时见了自己儿子也忍不住酸了眼眶。 “药得按时喝,”镇国公道,“春天还没这么快回暖,记得多穿点衣服。” 不过是最平常的叮嘱,但此情此景却让人平白生出一股悲戚之感。 姜灵喉头一梗,咬着牙硬是把涌上来的酸涩压了下去,“爹,我在家等您凯旋。” 陆邪在一旁与陆文臣和戚氏说话,听闻姜灵说的这句话便转过头来,正好看见姜灵微红的眼眶。 正愣神间,姜灵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姜灵一笑,虽有些勉强,但终归算是安慰。 他伸出素净白皙的手,将手摊开。 只见苍白的手心静静地躺着一块银亮的长命锁,锁被一根红绳系着,上面还坠有透着光亮的玛瑙。 陆邪将长命锁接了过来,这锁在姜灵手中握了很久却只是退了寒意,手指所及之处皆是温凉之感。 “这不是你娘留下的长命锁吗?你从小带着的,”陆邪也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就这样送给我了?” 姜灵却道:“谁说送你了?” 陆邪将那长命锁握得紧紧的,又听姜灵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还得还给我,回来亲自还给我。” 陆邪闻言一顿,半晌才抬起头,对上姜灵的双眼,亦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我亲自回来还给你。” “一言九鼎?” 陆邪笑:“一言九鼎。” 说罢,姜灵又忽的将身子凑了过来,陆邪见状有些不好意思,一边将身子往前探一边别扭道:“别吧,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吻别?” 气氛被陆邪这一句话扫地干干净净,姜灵脸色沉地能滴下水来,他磨牙道:“我爹就拜托你了。” 姜灵那双眼睛要是能喷火,陆邪现在能火光冲天。 等对方说完,陆邪又等了好一会儿,见对方还是没什么动静,遗憾道:“真的不吻个别?” 姜灵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是出征又不是出殡,你怎么不和伯父伯母吻个别?” 三言两语间,那在人群中穿梭的低沉气氛已经消散了,陆邪笑了两声,正巧晨光从云雾中钻出,直直地打在陆邪背后,姜灵下意识伸手挡阳光,不料陆邪偏了偏身子,阳光下陆邪的影子正好将姜灵笼罩其中。 出征的号角震耳欲聋,随着出征队伍消失在晨雾中,号角久久未曾停歇。 . 镇国公出征半年后不断有捷报传至都城,城中人刚闻捷讯便自发手持长明灯在祭坛前聚集。 城中人云云:“太子殿下显灵啦!” 传说太子飞升后又取了个长明的名号,那长明灯在人界突然就成了吉祥如意的物件,每户人家门口都会挂上一个,美名其曰为太子殿下引路。 自上元祭祀那日的日食后,皇帝和皇后虽然嘴上都未曾提及,但心中都是惶惶,但见边疆频频传来捷报,便都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民间更是传闻那日的日食是太子殿下降下福祉。既是神明下凡,天有异象也不足为奇,人人皆如此传颂,这其中只有一人心中仍是惴惴不安,那人便是陆文臣。 这几日陆文臣多次造访安国寺,却被告知无量法师被传入宫,至今仍在暂居宫中。 陆文臣每来一次心便沉一分,要知道这种情况之前不是没有过。 太子生前重病时,皇帝和皇后便对无量法师有诸多猜疑,最后更是将无量法师以为太子做法的名义滞留宫中,虽然最后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但这次呢? 陆文臣百思不得其解——太子已经飞升,皇帝和皇后究竟想做什么? 然而就在陆文臣快要把安国寺的门槛踏烂时,无量法师竟然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师父昨晚回的安国寺。”小僧拿着扫帚回答陆文臣的问题。 陆文臣点点头,面色发紧地往无量法师的禅房赶。 “你怎的回来也不知会我一声。”陆文臣一进门便急急问道。 无量正在斟茶,闻言手中的动作一丝未抖,气定神闲地将茶斟好了。 陆文臣走到无量面前,发现案上居然放着两个茶杯,都已斟好了茶。 “又算到我会来了?”陆文臣将茶水一饮而尽。 “不用算都知道,”无量头也不抬道,“你都快把我禅房外的地砖给踏损了。” 陆文臣方才一闻无量回到了安国寺,着急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便加快步子“哼哧哼哧”地走过来,没想到无量耳力居然这么好。 不多废话,陆文臣单刀直入地问:“皇帝这次唤你进宫又是为了何事?” “还是太子一事。” 果不其然,太子的事情怎么就和无量脱不开干系了呢? 陆文臣沉吟道:“太子已飞升多年,皇帝这又是弄的哪一出?” “皇帝问我,”无量端起茶,轻轻吹了下浮在上面的茶叶,“太子飞升后为何一直不显灵。” 陆文臣闻言怔住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再往下聊若是传到了皇帝耳中,整个安国寺都要被夷为平地。 “我还有一事。”陆文臣咳了一声,正色道。 “是关于边界的吗?”无量淡淡道。 “是。”陆文臣压低了声音,“我总觉得这频繁的捷报后面有些猫腻。” 无量挑着眉道:“你倒是警觉,我也觉得这其中太过顺利。” “那幽族人的军队之前派了多少朝中老将去打,无一不是惨败而归,运气好的落一身伤回到都城,运气不好的直接就埋在沙里了。”陆文臣说得心惊肉跳。 “我总觉得幽族人不可能因为镇国公出征就连连退败,我那个儿子更不用说,只是学了些拳脚功夫,连人都没杀过,更别说到那边界去吃沙子了。” 无量笑了笑:“令郎还是颇有些本事的,怎的亲爹都不信不过自己儿子?” “不是我信不过他,”说起这个陆文臣就想扶额,“连朝中老将都奈何不了的东西,陆邪他非要去,拦都拦不住!” “不是说了吗,祸福相依,说不定因祸得福呢。” 无量的话中明显在暗示什么,但陆文臣知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关于幽族人败退一事,此次我进宫皇帝也向我询问了。”无量道。 陆文臣:“皇帝也发觉出了不对?” 无量淡淡“嗯”了一声,又送了一口茶到嘴边:“皇后和皇帝都对此事有所怀疑,我不敢多言,只是模棱两可地说‘幽族人奸诈野蛮,此事不好判断’。” 陆文臣还在等无量说下去,对方却只顾喝茶,久久未开口,陆文臣有些着急:“然后呢?这件事究竟是不是幽族人的诡计?先假装败退,然后伺机将滇国的军队一网打尽。” “不知。”无量道。 陆文臣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无量的难处,天机不可泄露,太子便是最好例子。 “我只问你一件事。”陆文臣放弃了追问。 “说吧。” “陆邪他......能否平安归来?” 无量端着茶杯,嘴唇抵着杯沿,沉默了片刻,道:“能。” “祸福相依,”无量的眼神暗了暗,“从来都是祸福相依。” 陆文臣头疼地揉揉鬓角,又道:“既然陆邪能平安回来,那镇国公亦能凯旋吗?” 无量放下茶杯,看着陆文臣道:“试试便知。” 说罢,无量从榻上一个方正的暗格中拿出一片龟甲,上面画有晦涩难懂的怪异符号。 无量手中执有一枚铜钱,“叮当”几声清脆的响声后,无量盯着那龟甲无言片刻,而后执笔在宣纸上写道:凶。 陆文臣拜别了无量法师,回到府中,戚氏正在就着豆大的烛光绣花,陆文臣将外衣脱下,凑近一瞧,原是一朵芙蓉。 然而陆文臣屁股还没坐热,突然有小厮进来急道:“老爷,皇上唤您入宫,公公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 感谢追更的小可爱~ 第二十五章 灭国 陆文臣跟着公公进宫面圣,皇帝在屏风后的床榻上,破风般的呼吸声甚至在门外都清晰可闻。 门被推开,空气中飘着时隐时现的腐|败之气。 “嗬......咳咳,”皇帝艰难地从榻上被公公扶起来,“陆爱卿......” 皇帝脸色很差,但精神还不错,陆文臣只看了皇帝几眼就低头拱手,心暗暗道:“没想到皇帝的身子已经如此羸弱了。” “平身吧。”皇帝已然坐正。 “陆爱卿,朕的身子你也看见了......”皇帝的声音沙哑到几乎是低语。 陆文臣担忧道:“太医怎么说?” “暂时吊着命罢了。”皇帝笑了两声,又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陆文臣低头不语。 “陆爱卿,朕此次唤你来是想和你说几句心里话。”皇帝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想如何开口。 “朕十五岁登基,十七岁改革旧制,那时朝中皆是一片反对之声,只有你,陆爱卿,一直簇拥新政。朕做了一辈子皇帝,可以摸着心口说朕对得起天下人。” 陆文臣摸不清皇帝究竟想说什么,眼珠子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转了转,道:“陛下是位明君。” 皇帝勾了下灰白的嘴角:“明君?朕当真在陆爱卿心中有如此高的评价吗?” 皇帝眼尾皱起几条深沟,陆文臣拱手道:“臣只是平心而论。” “陆爱卿,”皇帝咳了一声,“你一直谨言慎行,做事有分寸,做人有远见,朕的江山有一半是你的功劳。” “陛下谬赞了。” “可朕却把你的独子派去出征边境。” 陆文臣浑身一震,手指打着颤,上面又传来低哑的声音。 “你怨恨朕吗?” 陆文臣嗓子干涩,硬生生挤出几个字:“身为臣子,本就该为陛下万死不辞。” “爱卿当真如此想吗?”皇帝的嗓子里发出声响,陆文臣分不清那是笑还是咳嗽。 沉默,良久的沉默,就在陆文臣想好说辞时,皇帝又说道:“陆爱卿说朕是明君,明君二字暂且不说,但朕知晓朕并非什么君子。” “可能是朕这辈子亏心事做得太多,连睡一觉都怕夜半鬼敲门,看看朕现在的样子......上天是来惩罚朕了。” 陆文臣垂头道:“陛下一心为国为民,上天定会为滇国降下福祉......” 皇帝哼哧着笑了一声,“陆爱卿,你倒是对得起我方才那番夸赞。” 陆文臣眉头紧锁,伴君如伴虎,这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力他早就炉火纯青。 . 最后一场捷报是在清晨送到都城的,危机仿佛已经解除,城中的百姓几乎都觉得这场战争十拿九稳,最后定当反败为胜,因此没有人再为边疆的战况担忧,当然这其中是除去了陆文臣和皇帝以外。 这几日陆文臣总是睡不安稳,好像总有什么东西会在睡梦中钻入他的梦境,他时常冷汗津津地醒来,戚氏原就吊起来的心经此一事愈发惴惴不安。 镇国公战死的消息来得很突然,打了城中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镇国公战死,副将陆邪失踪,十万军队全军覆没。 说是失踪,其实是因为没有找到尸首,战场上刀剑无眼,尸首遍地,这个人的手连着另一个人的身子,有时连个全尸都难以凑全,这些尸体往往都会在边境掩埋,那些能够被运回来的,都是可以确定身份的人。 这样前后的落差使得恐慌的气氛像一颗突然炸裂的□□,顿时弥漫了都城。 镇国公府一夜之间被黑白覆盖,鬼魅般的微风卷着滞留在地上零星的纸钱,灵堂内跪着一个人,身形消瘦,身着缟素,披麻戴孝。 姜灵紧抿着唇,双眼无神地盯着面前那火舌跳跃的火盆。 意外吗?其实也不意外,古来征战几人回?他爹的性子他是知晓的,战场是他的远方亦是他的归宿,或许这对镇国公而言是最好的结局。 那副棺椁没人敢打开,从战场上运回来的遗容一般不会太好看,况且从边疆运回都城,少说也要两个月,虽然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但里面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谁都不敢去窥探。 双膝前的火盆中堆着灰,里面飘着几点不起眼的星火,一阵风吹来,死灰几乎要复燃。姜灵缓缓起身,双膝微微发麻,他猛地站起身形有一瞬不稳,然后毫无征兆地像旁边倒去,原本低头悲怆的小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少爷,您要不坐一会儿吧?您这样......” “不必,”姜灵扶着额头,在寒气还未散尽的季节额头却渗出了密密地薄汗,他靠着小厮手臂的力量才勉强撑起身子,气息紊乱,“出殡吧,别耽误了时辰。” 街上一片萧肃,没有行人,也没有人打开店门,自从镇国公战死的消息传至都城,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都城内的人纷纷外逃,不愿离去或者不能离去的人全都躲在家中,闭门不出。 姜灵手里捧着镇国公的牌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几乎在一夜之间,两个最亲近的人都离他而去,他恍恍惚惚地像是在做梦,可是那梦好像永远不会醒。 陆文臣和戚氏也来了,他们跟在姜灵后面,亦是身着缟素,跟着送葬的队伍缓行。 镇国公是战死的,皇上下旨厚葬,因此这场丧礼反而比镇国公出征时都还要隆重。 . 当都城最后一场雪落完,幽族人的军队也到达了滇国都城门下。 马背上的幽族人望着城墙上昂首挺胸的士兵,嘴边带着必胜的笑意,透过严密的铠甲可以看清幽族人那如饿狼般的双眼,倘若现下是黑夜,那双眼睛估计是幽绿色的。 滇国大势已去,城中人心知肚明,可仍旧有人不肯放弃这片故土,虽是少数,但这些少数却是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的最后一道防线。 两兵交锋,兴许人在生死面前总有能力挣扎一翻,自第一支射出,宣告两军交战的那一刻起,城内的士兵已经坚守了三日。 这三日几乎是用城墙上士兵的尸体堆积出来的。 一日,一位男子趁乱爬上了城墙,他头发打着撂,面色如菜,双眼充血死盯着城下那一片乌泱,可动作却是灵活,三两下便攀上了城墙,他那破洞漏风的衣服松垮垮地挂在上身。 所有人都忙着对付城下那群虎视眈眈之人,没有人注意到他,直到一声暴喝响起,几乎是盖过了刀锋箭羽交织的声音,惊醒了好些人。 下一刻城墙上的士兵便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利剑直直地向幽族最前方的首领刺去,没有人想到会有此变故,首领也只来得及微微侧脸,那利剑便以破风之势钉入他的肩胛内。 首领闷哼一声,双腿撑着没有从马上摔下去,他忍着痛闭了下眼,再抬起来时双眼内是压制不住的怒火,那双秃鹫一般的眼神随着一波势不可挡的箭羽射向都城的城墙上。 一切发生地太快,那投剑之人刺中首领后仍旧站在城墙上,静静地注视着首领喷洒出来的鲜血和幽族人的愤怒,他那枯槁狼狈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愉悦的表情,这表情落在幽族首领眼中,像是有人勾了勾心中的火,怒火一瞬便蹿地更高。 士兵想去拉那人,却已经来不及了,眼前几道残影闪过,耳畔是箭羽插入血肉的声音,敌军的箭羽刹那便将那人射成了筛子,一个士兵只来得及碰到他的一片衣角,可那片衣角也早已不堪重负,稍一撕扯便裂开了。 一声□□撞击地面的声音,士兵们有一刻安静,随后便是爆发般地战火,铺天盖地将这片国土席卷地满目疮痍。 那人的一剑为滇国争取了最后两日的时间,当城门被攻破,幽族人踏着横尸片野进入都城时城中的人几乎已经跑光了。 能逃的都逃了,只有被父母迫不得已丢下的孩童还在狼藉的街道上坐着,看着也是奄奄一息。 幽族首领的肩胛上裹着染血的纱布,虽然负伤,但脸上仍旧是胜利者的愉悦。 首领看了一眼那奄奄一息的孩童,又侧首给身边的副首领一个眼神。 副首领立即会意,上前的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把砍刀,刀尖在阳光下闪烁,副首领蹲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壶水和用白布裹着的一块肉。 砍刀削肉很锋利,副首领喂了那孩童一口水,又割了几片肉放在他嘴边,然后将刀收起来,转身回到了军队。 是死是活,全看那孩子的造化了,这便是入侵者最大的仁慈。 幽族首领没再看那孩童一眼,军队踏着沉闷的响声向城中央的皇宫移去。 皇宫内早已没了宫人了踪迹,平日里那辉煌不可侵犯的龙椅上倒着被人丢弃的衣物和饰品。 寝殿内没有皇帝和皇后的身影,最后幽族人在祭坛前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皇帝胸口处有一个血窟窿,皇后倒在皇帝身上,脖颈处鲜血泊泊地流着,在地面形成了一片血洼。 二人身边还有一把染血的剑,幽族人将它拿在手中看了几眼,发现那是皇帝的佩剑,看来皇帝自|杀了以后,皇后便举剑追随而去。 祭坛下便是皇陵 ,他们死在这里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幽族人将皇帝和皇后二人的尸身简单收敛,待城中整修一番后便将他们草草葬到了皇陵中。 极为简陋的丧礼,连平常人家都比不上,这二人的一生就此告终。 偌大的都城被破坏地如同一片废墟,当城中渐渐有了生机时,滇国外逃的百姓便都有了回城的想法。 幽族人并未阻拦,但种族之间的歧视偏见,以及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蔑视都让滇国遗民在回到都城后的生活充满艰难。 有人选择永远离开故土,有人选择在故土苟且偷生。 这日正午,一个白衣道人风尘仆仆地从城外走来,他脸上留着明显的风沙的痕迹,嘴唇干枯而苍白,看起来十分落魄,可那双眼却是十分明亮,仿佛在黑夜中也熠熠生辉。 ※※※※※※※※※※※※※※※※※※※※ 接下来要讲姜灵、陆邪还有魏倾的故事了~ 第二十六章 白衣道人 “什么人?”这个幽族士兵的中原话说得很好,但有些口音,“皇宫是你能乱闯的吗?要讨饭去街上讨去。” 白衣道人面色平静,干枯的嘴唇一张一合地说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你们首领,麻烦二位通报一声。” 幽族士兵嗤笑一声:“你有要事就去官府,别来这儿晃悠。” 白衣道人眉头皱成川字形,沉声道:“都城百废待兴,官府现在一个人影也没有,你怎可如此胡诌?” 幽族士兵摸了摸鼻子,仍旧是一副不屑的表情。 他暗付:看来这是一个头脑灵光的叫花子。 “那你便在这儿等着吧,”士兵不想再多费口舌,“若是我们首领想见你自然会叫你进去。” 白衣道人,盯着那士兵,士兵被道士眼中的情绪盯地有些心虚,于是干脆闭眼站直了,白衣道人叹了口气,上前道:“还麻烦小兄弟进去通报一声。” 说着,士兵手里被塞了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子,士兵稍扒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白花花的真金白银,他虽是幽族人,却也见过中原的银子,但这么多的银子还是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没见识地吓了一跳,然后赶紧揣进袖子里,脸上扯出一丝笑,道:“那你等等。” 士兵自然不可能见得着幽族首领,但他直觉那道士不是一个好打发的人,于是抠搜地从那袋银子里抠出一点来让有关系的人帮他办。 白衣道士从正午日上三竿等到傍晚炊烟四起,他倒是气定神闲地蹲在宫门外的石狮子旁边,但那个守门的幽族士兵每次不经意对上他的眼睛心中就多一分异样感,他还是选择直接闭眼。 到了换班的时候,那个士兵总算是松了口气,走之前他看了一眼盘腿坐在地上的道士,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上前说了句:“你回吧,这么久了都没消息,首领不会见你了。” 白衣道人抬眼看他,他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暗涌,蓦然垂首,他腿一撑站了起来,拍拍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士兵见他落寞地走了,在心中叹了口气,转身时又摸到了藏在袖子里的一袋银子,他从里面摸出一两个子然后急急转身,却发现身后的那道士已经不见了踪影。 士兵拿着银子的手慢慢垂了下来,然后干脆地掉头走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个白衣道士绕了点路,绕到了皇宫的一个侧门,他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放在额头处,随着一霎微不可查的光亮闪烁,一个黑影成功混过守门士兵的视线。 如同鬼魅一般,白衣道人衣袂飘荡,眨眼便将身后巡查的士兵给甩在身后,而那些士兵只是觉得身边刮过了阵微风。 白衣道士疾步在皇宫中穿行,他并不想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进来,但那幽族首领死活不肯见他,他也只好出此下策。 皇宫由于翻新还未修缮完全,去寝殿的道路有些坎坷,但他早已将皇宫的地形摸地清楚,七拐八绕的,面前便出现了一座宫殿,里面的烛光闪闪,好不亮堂。 可当白衣道人挪开殿上的红瓦后却没见到预想中的身影,他楞了一瞬,耳边一动,随即脚踏着红瓦“噔噔噔”地移到了偏殿。 他挪开一块瓦片,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浓稠水汽的白雾,白衣道人不由自主地直起身子躲了躲,而后终于看清了屋顶下的景象。 幽族首领全身浸在乳白色的浴液中,周身烟雾缭绕,他此时正闭目凝神,丝毫没有察觉到屋顶上无意探进来的目光。 白衣道人皱眉,他本以为此时这厮应当在寝殿内静|坐,没想到竟然在这个地方安逸地泡澡。 正叹气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耳边又是一动,却听见偏殿下面传来了脚步声。 他低头,眼神正巧与下面巡夜的士兵撞上,那士兵骤然睁大双眼,白衣道人暗道不妙,正欲翻身逃走,脚下倏地一滑。 他只来得及垂眸看一眼脚下的情况,发现自己从刚刚扒开的红瓦上失足跌了下去。 还真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幽族首领正闭目,再次睁眼时却看见一道白影从屋顶上直直砸入浴池中,浴液四溅,首领抬手微微挡了挡溅过来水珠,深邃的双眼中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白衣道人慌忙地从水中站起来,门被人“砰”的一声打开,一批人火急火燎地赶了进来。 这批人的手里握着刀剑,白衣道人心念飞转,旋即足间轻点水面,旋身飞到那首领身边,一手撑起他的身子,一手死死扼住他的脖颈。 “都别过来,”白衣道人放出警告的眼神,“我这只手一抖你们首领的脖子可就断了。” 那批士兵闻言果然犹豫了,白衣道人一口气还未松下来,扼住对方脖颈的手指却传来轻颤。 “你胆子倒是够大,”首领冷笑一声,“你猜到底是我的脖子先断还是你的手腕先断?” 话音一落,白衣道人忽地感觉手腕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他急急收手还另一只手还不忘打出一掌,被幽族首领轻松躲过。 趁着幽族首领转身时刻,白衣道人旋身从窗户逃走,士兵想去追,幽族首领手一抬,及时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首领,这个刺客如此大胆,您难道不追吗?” 幽族首领挑眉道:“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差他一个?” 说完,他再也懒得看周围人一眼,转身取了外衣披上后大步出了浴池。 . 白衣道人落了水,那浴池中不知放了什么东西,一股子腥甜的气味裹了他一身,他厌恶地紧抿双唇,脚下的步子愈发快。 第二日,街边不起眼的一隅摆着一个用竹竿支起的牌子,上面覆着白布,白布上有游龙一般的字迹:神机妙算。 白衣道人名为白道灵,出家二十余载,从会说话起就读道德经,滇国江河日下之时,他那羽化而登仙的师父留给他的破道观也撑不下去了。 一日他收拾了包袱决定来这世间走一遭,在此之前,他从未出过建有道观的那座山,对这世间之事知之甚少。 他手里的银子寥如晨星,本欲踏足世尘,可世尘喂不饱他的肚子,不过几日这位空有一肚子八卦易经的道士流落街边,开始了乞讨生涯。 如果有住在附近的百姓留意一些便会发现,每日都有一个白衣乞丐落魄地坐在一个麻布上,身前放着一个缺了口的酒碗,但乞丐虽然落魄却把自己收拾地很干净,那白道袍上从未沾染污泥。 有一日白道灵随意找了处地方,迎着正午的日头双手枕在脑后睡着午觉,昏昏沉沉之际却陡然被一声吆喝惊醒了。 白道灵一手将盖子面上挡光的宣纸扯下来,神情不满地看着不远处的摊子。 那是一个算命先生摆的摊子,算命先生一手执着招牌,两眼一抹黑,白道灵仔细一瞧,原来是个瞎子。 他无甚兴趣,随手扯过一边的宣纸准备继续睡,不料那算命先生的生意还不错,白道灵闭着眼留了个耳朵听了几句,发现对方竟然是个道士,那道士懂的不少,就是尽讲些没用的废话,尽挑些好话讲,把摊子前面的人唬地满面喜光,待他们欢欢喜喜的给了银子后,那道士便也露出讨好的笑。 白道灵深觉自己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他们做道士的,怎么就出了些虚头巴脑的人? 他撑起半个身子盯着那算命先生看,一个下午细细数来竟然赚了不少银子,他心中一动——同样都是道士,我为什么不能用这个来赚钱? 这样想着,接下来几天他从一个街角旮旯捡了个缺腿的桌子,又削了几根竹子覆上一块白布,写上“神机妙算”四个字。 不大稳当的桌子往那儿一放,杆子往身旁一杵,这就算开张了。 他与那个算命先生不同,只要来人给银子,他会将自己算得的东西全盘托出,一连好几个人听了都眼皮抖直抖,有些人就当自己找了晦气,甩甩袖子翻着白眼走了,有的可就没这么好打发了。 白道灵的摊子自开张以来不出十日,被踹翻了四次,本就苦苦支撑的其余桌子腿儿终于在一个明媚的清晨寿终正寝。 摊子摆不下去了,正值滇国战乱,白道灵跟着逃避战乱的百姓抱着没什么行李的包袱出了城。 在城门外,他伸出手掐指一算,往西走是大吉。 ——中原割据,战乱不止,不仅是滇国这一个地方危在旦夕。 他跟着往西边逃跑的零星百姓走,荒漠像一个无声的漩涡,将他们吸进去,却连个骨头都不吐出来。 不过几天,那几个零星的百姓或因为疾病或因为饥饿,一个一个都死在了荒漠中,白道灵忍受着饥饿和口渴的痛苦前行,可没想到沙尘暴又卷土而来。 他从洞里爬出,抖落着身上快有一斤重的沙子,背后的沙子能将人烫层皮下来,白道灵拍拍沙子从地上站起来,耳边忽地捕捉到一串悠远的铃铛声。 屏息谛听,那串铃铛声由远及近,又忽而飘到天边,像飘散在令人难以呼吸的荒漠中的热风,叫人摸不着它的踪迹。 是驼铃,白道灵最后终于确定。 许多商人会从这里走,他们留下的痕迹被随后而至的风沙一卷,就什么都没有了,因此没什么好稀奇的,他甩甩袖子,继续跟着手里的罗盘走,可当那一串驼铃倏地接近,刺眼的橘黄和热烈的红交织着映入他眼帘时,他就知道自己碰上的不是什么商队。 第二十七章 故人相逢 幽族部落往再往北去一点,有一个名为羌的小国,其部落的人和幽族人一样,以游牧为主,所有的人烟皆坐落于绿洲之地。 中原的山水养人,西北的风沙虽恶劣了些,但却也养出不少美人。 白道灵今日遇到的便是一位美人。 透过半遮半掩的红纱,他从摇晃的车驾中看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光边勾勒出那人线条清晰的侧脸,鼻梁比中原人高挺,纤长的睫毛在阳光下蒙上了一层绒光。 这是个异族美人。白道灵在心中总结道。 随行的人用面纱裹着脸,只露出一双睫毛浓密的双眼。那辆车驾肉眼可见的奢侈,红玛瑙做成的珠子坠在车帘上,晃动间碰撞出的轻响煞是好听,车帘的颜色是藏青色的,上面绘有异形一般的图案,很有异族的味道。 还是个家大业大的美人。白道灵又在心中总结道。 异族的车驾由远及近,白道灵眯着眼,就在烈日快要将他一双眼睛烤化时他才看清,那车驾上刻有一字:羌。 是羌国的美人。白道灵终于弄清楚了美人的来历。 那美人人美心善,瞧见乞丐一般的白道灵便认定他是中原的流民,顺手留了些水和食物给他。 白道灵从美人身边随行之人的口中得知,美人是羌国的大公主,此次出行是为和亲。 白道灵在心中疑惑——滇国已经摇摇欲坠,居然还有心思和亲? 不料接下来便砸下来一个惊天的消息,将他砸地头晕眼花,甚至不知今年是何年何月。 那随从说,滇国的都城已破,如今坐镇于都城的,是攻陷滇国的幽族首领。 他猛然从游走的意识中醒悟,忙掐指一算,发现幽族统治的都城现下虽然百废待兴,相安无事,可再过不久将会有一场灭顶之灾降临。 他不再往西跑了,卷卷袖子提起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 那可是灭顶之灾,整座城池的人都会葬送在城里! 前面说了,异族美人人美心善,她瞧见白道灵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招呼他一起走,只要在进入都城前将他放下就行。 她的随从犹豫着,面露难色,可异族美人是个说一不二的,她从车驾上跳下来,驼铃阵阵,白道灵看着那容貌惊艳,犹如雨后蔷薇般的公主拉起他的胳膊,一言不发地将他带上了车驾。 随从劝说无果,人都上车了,还能忤逆公主将他轰下来不成? 公主名为依玛,肩负两国之间友好往来之责,但让白道灵惊讶的是,依玛自己说:“我是自愿和亲的。” 白道灵跟随公主的驼队一路回到了都城,因此省下了不少的路程,他告别公主等人后掐指一算,现下离那场灭顶之灾还剩十七日。 他进入都城后发现,城中大部分都是幽族人,原本滇国的百姓不知流落到何方去了,竟然全不见踪迹。 向城中的人打听,这才知晓幽族首领登基的日子竟然也是十七日后。 他在皇宫外徘徊多日,思考着要不要进去见一见那幽族首领,皇宫门外的守卫依旧森严,他连续蹲了好几日,心中都下不了决定。 一来,那首领不可能听信他一个中原人的话,二来,他不确定自己进去后能否竖着出来、 他来人间走一遭,道法学了二十年,可到底也是个怕死的。 然而在这期间,他忽然发现城中并非没有滇国的百姓,而是那些百姓都地位低下,平日里白天几乎不出来见人,他们蜗居在散于城中的一座座破房子内,里面铺满稻草,臭气熏天。 据这些百姓说,这里面其实不止有滇国的百姓,亦有少数落魄的幽族人。这些身无分文,麻木度日的人群分布在都城的各个角落,无人关心,无人过问,无人收尸。 白道灵看见过因为感染风寒而丧命的小儿,看过因为伤口感染溃烂却没钱治病最后活活拖死的百姓,他心中渐渐有什么东西沉了下来。 师父曾经的耳提面命他似懂非懂,如今当现世的残忍摆在他面前,他终是醒悟。 苍生皆苦,命不由人。可人命本不该如此卑贱,倘若舍他一人能够救人救世,那便舍吧。 于是他红着双眼,闯入宫门,不料却撞见那劳什子首领在沐浴。 他仓皇而归,心惊之余只得无奈地等待下次的机会。 白道灵又捡回了破产的老本行,他一上午悠闲地坐着,半点生意都没有。 待他收拾完摊子,正走在街边为以后的生计发愁时,余光突然瞟到了一张被糊在榜上的缉拿令。 白道灵仔细一瞧,那眉眼,那随意挽起的头发,那松垮的衣裳,不正是他本人吗?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马不停蹄地掩面疾步从人群中踉跄着逃走。 他早该想到的,那幽族首领是好惹的主吗?被他逮了个正着,自己居然还大摇大摆的在街上晃荡? 身为江湖术士,白道灵什么都会一点儿,他趁城中人熟睡时,花了好些功夫弄了些材料,着手给自己易容,第二天天光大亮之时,他蹲在湖边,看着湖面倒映着陌生的面孔,他自觉满意地点点头。 在回去的路上,他昂首阔步地甩着袖子,忽地又想起什么,赶紧掐指一算,发现那灭顶之灾越来越近了,只是那股气息的强度弱了不少。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视着都城的碧空,那万里无云的碧空之上,飘忽着若隐若现的黑影,细看去,像是黑色的火焰,又像是染了色随风而飘的棉絮。 就是这个东西,他收回注视的目光,眉头紧锁,随即抬脚往皇宫赶去。 不能再拖了,这东西不赶紧解决,这座城迟早化为炼狱。 他飞快地走着,心中杂乱无章,不知待会儿该如何同那劳什子首领讲清楚。 目光直视前方,身边忽地扫来一阵风,白道灵反应迅速,脚步一转便躲开那个飞过来的人。 那人似乎是被人丢出来的,也是个乞丐模样。白道灵抬首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年身上裹着黑色的披风,满身戾气地站在不远处,他的面容被披风遮地七七八八,看不完全。 只有那双眼睛,白道灵刚刚对上的时候,心中油然蹿起一股久别重逢之感。 那飞过来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瘦骨嶙峋的,双眼深陷,跑起来都带不起什么风。 “包子,我的包子,把我的包子还给我!”那人饿死鬼一般扑向那个红衣少年,少年不躲,抬起一脚向乞丐踹去。 白道灵眼疾手快地拦下红衣少年那一脚,乞丐双眼发直,闷哼一声撞上白道灵的后背,然后直直地倒了下去。 白道灵忙回头,只见那乞丐不省人事地仰面睡在地上。 “少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干什么要动手动脚的呢?”白道灵一面笑嘻嘻地道,一面去看那乞丐有没有摔出什么好歹来。 红衣少年看了他一眼,细细打量过后道:“关你屁事。”半分面子都不给他,少年绕过白道灵蹲在了乞丐面前。 他在乞丐身上翻翻找找,终于找出了两个包子,正准备揣进怀里,一抬眼却看见了两个小乞丐眼巴巴地望着他。 少年蹲在地上不动,与那两个小乞丐对视,他声音低沉,“这是我的包子,是你爹非要抢我的。” 两个小乞丐不说话,仍旧呆立着,看着少年。 半晌,少年终是低下头,将手里的一个包子匀给了两个小乞丐。 两个小乞丐如狼似虎地吞咽起来,包子瞬间不见了踪影,见状,他们再次抬头望着少年。 少年皱眉,终于不耐烦了,他站起来,头也不低地对两个小乞丐说:“滚。” 小乞丐不听依旧眼巴巴地看着他,少年头也不回地走了,白道灵鬼使神差地想跟上去,身后的衣服却是一紧。 他回头一看,那两个小乞丐扯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手,瘪着嘴指了指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乞丐。 “放心,他没事,只是晕过去了。”说完,白道灵欲走,可身后却依旧拉地死紧。 白道灵无奈道:“二位,这个人他不关我事啊......” “你们要不去找那个哥哥去?”白道灵指指前面的红衣少年。 两个小乞丐不听,仍旧死拽着不放,白道灵眼见那少年就要拐角不见了,他急得跺脚:“你们这是碰瓷儿!” 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两个乞丐,白道灵跟着那少年大致的方向寻去。 不知为何,那少年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找幽族首领那件事先暂时被他放下了。 虽然红衣少年的大概路线他记得,但是人他还是跟丢了,他举目望天,正打算去皇宫继续他的游说,却忽然感觉背后一凉。 白道灵反应迅速,忙闪身一掌拍出去,身后那人手腕一转,不费吹灰之力就擒住了白道灵的手。 白道灵发现来人竟然是那个红衣少年,一阵风刮来,正好将少年头上的披风吹落,清晰的面容显露了出来。白道灵心头猛地一震,双眼直直地盯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声音颤抖:“陆......将军?” 第二十八章 装神弄鬼 “白道长?” 陆邪本以为对方是在尾随他,直到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才反应过来,这人是白道灵? 白道灵会易容,这事儿他很早就知道了。 以前在滇国时,陆文臣常带着陆邪去山上拜访白道灵的师父,据说二人曾是旧相识,陆邪与白道灵因此结识。 滇国的皇帝信仰佛教,因此那几十年间,庙宇每隔十步就有一座,反观道观的势力,却日渐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白道灵同他师父住在半山腰的道观里,每日过着劈柴烧火的生活。但师父常带着他去安国寺拜访无量法师,无量法师得道颇深,常与白道灵的师父点茶论道,互通有无。 自滇国国破后,都城的庙宇一夜之间四处起火,像是随着信仰它的那些信徒一起在战火中燃烧殆尽。无量法师自那次大火后便失踪了,有幽族人说曾在火海前看见过无量法师的身影。 再次对上陆邪的双眼,白道灵楞了楞,他觉得对方眼中多了些什么东西,以至于他第一次看见那熟悉的双眼时没将对方认出来。 他往陆邪身后警惕地看了两眼,然后一只手将对方拉进了旁边的小胡同里,“现在城中到处都在追查你还有流落在外的皇室的下落,你怎么还敢回来?” 陆邪双眼干涩,眼尾有些红,面容褪去了青涩的少年气息,锋芒已现。 “我回来寻一个人。”陆邪盯着白道灵,眼睛微眯。 “什么人......” “人”字刚说完,白道灵就明白对方说的是谁了。 先前就有耳闻,陆府的公子与镇国公的独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男悦男之事在当时并不少见,因此坊间的人都明里暗里编排些故事。 一个是文臣之后,却从了军,一个是镇国公的独子,偏生身子羸弱,先天不足。坊间那些执笔写册子的人都从中嗅到了商机。 那些印着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的册子在坊间如同洪水一般流传开了,白道灵下山后在街上游荡时曾有幸搞到了两本,他翻开第一页时那册子就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一般,被甩出去十里地。 最后白道灵还是心疼自己花的那几个子儿,于是又灰头土脸地跑去捡了回来。 他拍拍上面的灰,想了想,将册子揣进了衣服里,再也没有打开过。 白道灵脑子里转着这些往事,陆邪在一旁叹了口气,道:“白道长知道姜灵的下落吗?” 听见“姜灵”这两个字,白道灵猛地回神,他搓手挠头好半天才道:“陆将军没听说?姜灵被抓后关进了地牢,不日便要处斩了。” 陆邪双眼猛地睁大,骤缩的瞳孔倒映着白道灵那张不甚悦目的假脸。 他声音发颤,手指隐在袖子里微微颤抖:“不日......不日是哪一日?” “我刚从西北回来,也没打听全,你等我进宫后见到那个劳什子首领打听打听。” 见陆邪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白道灵拍拍对方比自己高一点的肩,道:“你先别急,姜灵他运气不错,前朝许多不肯降服的人现在都已问斩,眼下姜灵那边还没有太大的动静,说明事情还有转机。” 那些不肯降服而被问斩的人中就有陆文臣和戚氏,想必陆邪早已知晓此事。 “你要进宫?”陆邪好像现在才从那阵窒息的感觉中挣脱出来。 “嗯,我算出城中即将有一场灭顶之灾,想去劝劝那五大三粗的首领,先将城中百姓转移出去。” “你怎么进去?”陆邪问。 白道灵眨眨眼,神秘一笑:“装神棍。” 其实他不用装,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神棍的气质。 白道灵往胡同外走,向外面探了两眼,见没人才回头道:“你别披着披风在大街上晃悠了,先找个隐秘的落脚地方躲一躲吧。” 别到时候姜灵出来了,你又进去了。 白道灵舔了舔嘴唇,没将这句说出来。 知道对方现在的状态很差,便推着他赶紧去找处地方歇着,一来是担心他的身体,二来别打扰他去宫门前装神棍。 陆邪被这人烦得不行,最后不耐烦地妥协了,他将披风的往头上一扣,又将面容遮了七七八八,声音闷闷的:“你混进去之后记得去城外的城隍庙里找我,我在那里等你。” 正要转身离开,他顿了顿,又侧首道:“你也当心。” 白道灵一笑,点点头,看着陆邪飞快地消失了。 他收起方才的嬉皮笑脸,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方才他是为了不叫陆邪担心才故作轻松,姜灵的事情,白道灵早就打探清楚了,这事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除非陆邪和他能神通广大地将姜灵从地牢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来。 还有混进皇宫这件事,白道灵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虽然幽族同中原一样,都有自己虔诚的信仰,对于鬼神之事存有敬畏心,但那日他与幽族首领交手,隐约感觉对方没有那么容易被哄骗。 他收拾暗红心中那份沉重,又摸了摸易容的脸,心里打着鼓向皇宫的方向疾步而去。 . 天色陡然阴了下来,灰白黯淡的云将天边的光亮隔绝,守宫门的士兵发觉后不由抬头望天,愣愣道:“变天了?” 白道灵算到今日有一段时间天会阴沉下来,虽然不至于如同日食那般黑暗,但此种异象也足以让城中人发觉。 只是他没想到,幽族人的反应比他想象中的强烈。 天刚一沉下来,便有人察觉出异象,城中隐约有慌乱的迹象。 白道灵皱眉在心中“啧”了一声。他还没开始呢,这天这么沉得这么快? 他疾步走到宫门外,开口就同门外的士兵说:“天有异象,实为凶兆,速带我去见你们首领。” 那士兵没有前几日的精明,整个人楞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另一个士兵突然反应过来,带着狐疑的视线将白道灵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抬着下巴说道:“你当我们首领是什么人?你想见就见?” 就知道没这么容易,白道灵低头,手指飞快地在暗中算了一下——闪电雷鸣,但一滴雨都不会落。 他抬头,眼中又浮现出不安,他急道:“真是有急事,你看见这天了吗?我若是不见着你们首领,不日城中便有灭顶之灾!” “疯子,”那个士兵白了他一眼,“这天不就是快要下雨了吗?” “不是下雨,今日不会下雨,你信不信待会电闪雷鸣但一滴雨也不会落。” 白道灵说话的样子挺能唬人,那两个士兵被唬地有些动摇,他们对视一眼,又听白道灵说:“你们看。” 他指了指上空,一道紫红的闪电从云层中打出,耳畔隆隆的雷声绕梁三日,这一声震地人耳朵生疼,仿佛心跳都跟着它停了几下。 那士兵眼中终于露出恐慌,他飞快地留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 白道灵便在宫门外等候,天依旧沉着,甚至有全黑的趋势,大概两炷香的时间,那个士兵回来了,他没看站在门外的白道灵,低头摆了摆手,道:“走吧走吧,首领不见你。” “什么?”这个回答打了白道灵一个措手不及,他打探地很清楚,幽族人极信仰鬼神之事,无论如何他这次也不该连宫门都进不去啊。 白道灵上前堆起笑,道:“你再去帮我说道说道,他不会不见我的,天有异象,若是现在不解决,以后可就麻烦了,你们首领不是什么愚笨的人,他会让我进的。” 那士兵不耐烦了,“说了不见就是不见。?” 白道灵暗中飞快地算了下时辰,暗自惊心——天阴的这段时间快要过去了,可他还没见到那劳什子首领。 他在心中掐着时间,眼见天边的云层要开始散了,真的要来不及了! 他横下心,足尖点地,飞上皇宫的墙上,他顺着墙建造的走势一点一点靠近幽族首领所居住的寝殿。 最后他停在了一个红墙之上,虽然和首领的寝殿还隔着十万八千里,但这堵墙很高,再加上白道灵故意的虚张声势,对方还是很有可能看见他“大展神功”的。 正在心中盘算着,一道惊天的雷从云层中陡然劈下,将阴沉的大地照亮了一瞬,白道灵觉得自己脚下的墙在颤抖。 宫中许多人都瞧见那堵红墙上立着一个人,那人迎着烈风,白衣猎猎翻飞,双眼死盯着天上那无边的灰云,忽然他额间闪出一点红,只见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举在额间,缓缓闭上双眼。 又是一道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只见墙上的人猛地睁眼,大喝一声:“破!” 随着这一声落下,天边拨开云雾,放出耀眼的日光,天地一下就亮了起来,不多时,灰云尽数消散,只剩一片碧空,如洗涤后的琉璃一般。 白昼的天光照在白道灵的脸上,他这才徐徐吁了口气,宫中许多人都目睹了白神棍“做法”的全过程,一时间议论纷纷,什么显灵、神仙的词语都冒了出来,只有一人,静静地站在寝殿外,负手看着红墙上的白衣道人,眼中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 白道灵装神弄鬼完以后转身向首领寝殿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身着玄衣之人站在殿门口,白道灵心头一震,他隐约感觉到,那人的双眼正死死地盯着他,即使隔着重重宫墙,那阵阵发麻的感觉仍是从头爬到尾。 ※※※※※※※※※※※※※※※※※※※※ 我肥来啦~感谢各位小可爱的等待~ 第二十九章 打个水漂 如白道灵所愿,他被那个劳什子幽族首领传进了宫中。 宫人带他走到寝殿门口后便低头立在一旁,不再往里走了。 白道灵心中突生疑窦——这个首领做什么要把他叫到寝殿来? 塌上坐着一人,低首垂眸,白道灵隔着暗红的珠帘瞧了几眼,在首领抬头之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坐。”首领的声音低沉,像醇香的葡萄酒滑过喉间一般。 白道灵随便捡了个身边的椅子坐下,他侧首隔着珠帘对上后面的那双眼。 他发现即使眼前人的在战场上常年舔血厮杀,但静下来细看,对方面上却是不染风沙,眼眶深凹,叫人看不清那双眼底的阴晴圆缺,面部的线条硬朗分明,嘴唇很薄,透着暗红。 “你会道术?”首领的双眼下是一片阴影。 白道灵点头答道:“是,我自小便拜在我师父门下,虽说学得不精但多少还是有些用处。” 首领垂眸不动声色地执起案上的杯子抿了一口,白道灵心中暗暗道:没想到这个异族的首领还喝中原的茶? “今日异象你如何看?”首领没动,但白道灵能真切地感觉到那压迫下来的气场。 白道灵双手搭在双膝上,正襟危坐道:“我前些日子推算出城中恐生异象,今日的异象不过是一个开始,如果不赶紧有所动作,城中怕是会有灭顶之灾。” 他故意把语气说地重了些。 首领双眸移动,从茶杯上移到珠帘外的人身上,白道灵忽地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还有呢?” “我进城时发现都城上方飘荡着不知名的游魂,”他稍稍倾身,“那些游魂越积越多,总有爆发的一天,倘若那一天到来,城中人都要葬送于此地。” “所以呢?”幽族首领的语气没有起伏,仿佛这番话丝毫没有引起他的兴趣。 “还请首领尽快将告知城中百姓,让他们先从城中撤出去。” 首领不言,好像是在思考,半晌,他笑了一声:“我凭什么信你?” 就知道这个老狐狸不会听他的,白道灵早已想好对策,“您今日也看见了,我能够引天雷,散云雾,我的话首领大可不信,但若日后城中鬼怪作乱,届时您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没想到这个道士还有几分胆识。 首领挑眉:“那请教这位高人,你算得天地突变,鬼神做乱,那你有没有算过自己今日能否从这个殿内走出去?” 白道灵心中一震,他讪讪地坐在那儿,纠结半晌,很认真地回答:“这个确实未曾算过。” 闻言,首领方才挂在面上那一点笑收了起来,他将视线移开,又盯着手里的杯子,“高人可有去处?居于何地的道观?” 白道灵拱手:“小道无门无派,随处漂泊,略无定所。” “好,”首领又笑,话音一转,“你出宫吧。” 这个笑落在白道灵眼里,莫名有些犯怵,他心中打着鼓,隐约觉得首领这个笑意味深长。 方才对方像是有意要将他留在宫中,但不知为何最后却没开这个口,大抵还是不怎么信任他。 他心中琢磨着,亦步亦趋地跟着宫人出了宫,他走出宫门几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前连片叶子也没有,空旷地令人心底生出一股寒凉。 白道灵捡起了以前的老本行,又开始沿街乞讨,一连好几日,他每每都从挂榜的地方经过,可城中风平浪静,一点儿要迁都移|民的风声都没有,他那日在宫中的肺腑之言落入水中,连个涟漪都没激起。 白道灵每看一眼那放榜之地,心便凉下一分——自己那日一通卖力的做戏终归是没能让那劳什子信服。 白道灵拿着宣纸盖在面上,不再去看那放榜的地方,将睡未睡之际,耳畔忽地响起“叮当”一声。 是钱币投入酒碗发出的轻响,他今日心情烦闷,便懒得与人多言,连宣纸都没拿下来,只是闷声说了句:“多谢,好人一生平安。” “你这话可不一点也灵。” 蓦地听见这声音,白道灵双眼猛地睁开,一把拿走宣纸翻身坐起来,又惊又喜:“陆邪?” “是我。”陆邪稍一勾嘴角便恢复了面无表情。 白道灵朝对方身后扫了两眼,急忙将他拉到不起眼的街角边,道:“你怎么从城隍庙跑出来了?” “等了好几日都没见你来寻我,我便自己出来寻你了。”陆邪将遮盖面容的披风拿下来。 他又皱眉道:“你这破易容什么时候能洗掉?看着怪让人糟心的。” 白道灵瞪了他一眼:“我之前挟持过那幽族首领,他现下正满城风雨地找我呢,我现在露出真容不是巴巴的送上去让他千刀万剐吗?” 陆邪又笑:“你还有这胆量。” “不说这些了,”陆邪又道,“上次天色突变,雷霆大作,却一滴雨也未落,是你搞的鬼吗?” 白道灵“啧”了一声,“什么叫我搞的鬼,我能有这么大能耐?又不是雷公电母......” “我不过是算得那日的天象,那只是正常现象,就是看着骇人,拿来做戏给那个劳什子首领看的。” 陆邪明白了,点头挑眉,又问:“怎么样?他信你了吗?” 白道灵提起这事儿就憋屈,他料到那首领生性多疑,但鬼神之事他们幽族人多少有些忌惮,就算不全信,但好歹有点动静吧。 可城中依旧是维持着以前的秩序,那幽族首领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看白道灵这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陆邪便明白那场戏多半是打了水漂。 “既是这样,我便去地牢将姜灵劫出来。”陆邪伸手戴好披风。 白道灵见状急了,他没对方个子高,肯定是拉不住这个理智在边缘游荡的人,他脑子一抽,右手重重地挥出去,正中对方后脑勺。 陆邪欲走的步子一顿,而后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身后的人。 白道灵也是一楞,而后尴尬地舔了舔嘴唇,他其实是想拉住对方的身上的披风,谁知一巴掌呼到了后脑勺上。 “不是,我手滑,手滑了。” 陆邪仍是不敢置信:“你打我?” “不是,”白道灵现在有口难辨,只得讪讪陪笑,“我这不是够不着你,想着跳起来兴许能拉住你那披风,谁想到,手滑了。” 白道灵打着哈哈,陆邪眼中的震惊消散后,也冷静了下来,但仍执意要去地牢。 白道灵见苦劝无果,便一拍大腿,道:“我陪你去!” “但我有个条件,”白道灵摸着肚子,垂着首可怜兮兮的,“咱们能不能先吃点东西?我这一天连个米粒都没见着。” 陆邪将眼前人打量一番,觉得不让对方吃饱饭就卖命确实不人道,便点头应下了。 二人在城隍庙前站定,白道灵看着面前的破败之景,心都快被挂过风吹凉了。 原来陆邪是真带他看米粒来了。 庙里闪着微弱的光,隐约能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 白道灵问:“庙内还有人?” “嗯,”陆邪抬脚走向前去,“春儿、我身边的两个小厮还有魏管家和他的两个女儿。” 陆邪说的这几个人和白道灵多少都有过一面之缘,虽然一时间想不起面容但名字还是熟悉的。 陆邪推门而入,落满旧灰的门发出一声苟延残喘的叹息。 “少爷......”一个女子闻声抬头,蓦地见到身后那个邋里邋遢的道士又急急闭了嘴。 陆邪向那女子点点头,对众人道:“我带回来了一个人。” 众人将目光聚集在白道灵身上。 “白道长?”一个身穿补丁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放下手里的东西,有些激动地上前道,“许多年未见了啊......你怎的,”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人,“怎的落地如此落魄?这张脸和以前大不相同啊。” 这是之前陆府的魏管家,为人忠厚,但知进退也懂人眼色,陆文臣生前很重用他。 “我这......”白道灵摸了摸皮糙肉厚的假面皮,“我这是经过了岁月的洗礼,沉淀了。” 陆邪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把这张假脸洗了吧,看着你吃饭倒胃口。” 白道灵被陆邪一噎,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嘀咕道:“这张面皮是我精挑万选,既镇得住大场面又不至于戾气太重,你懂什么?” 陆邪没心思听他嘀咕,直径走到一个烧得兜底全黑的锅前看了看,里面煮了些白粥,一片纯白中翻滚着几块淡黄的红薯。 他在心中估计了一下,这一锅东西八个人吃有些不够,待会儿自己少盛点,给那乞丐,不是,给那神棍匀一碗出来。 白道灵洗干净脸,将那一脸的皮糙肉厚融进了水中,他脸颊滴着水,不甚在意地用袖子擦着脸走了进来,魏管家便笑:“白道长还是风华不减当年啊。” 白道灵受用地坐下来,看见身旁的稻草上睡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他心念一转,便知对方身份。 “这是川川吧?”白道灵有意放轻了声音,怕吵醒那女娃娃的好梦,“几年不见,当初那个奶娃娃长大了啊。” “是,”魏管家脸上露出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笑,“这孩子打小瘦弱,都六七岁了,看起来总比同岁人小一些。” 魏管家虽是笑着的,但声音里却透着担忧。 “可以吃了,”一个碗底布着裂痕,碗沿缺了几个口的瓷碗被春儿递到陆邪面前,“趁热,小心烫。” 陆邪将碗递给了白道灵,又伸手去端自己的碗,白道灵随意看了对方的碗一眼,发现他将碗拿地有些高,像是故意挡着,但白道灵还是看见了那只有一个碗底的白粥,他愣愣道:“陆邪,你就吃这么点儿?” 问完他就后悔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碗里满满的一碗粥,瞬间反应过来。 没想到其余几人闻言,竟争着将自己碗里的粥给陆邪,白道灵微张着嘴看着眼前“打”成一片的一伙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都坐下!”陆邪揉揉眉心,实在头疼,“都老实把碗里的粥喝完。” 一个女子有些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少爷,要不待会儿我再给您煮点儿?今日还剩一点米......” 白道灵忽地想起,这女子是魏管家的大女儿魏倾,人生得清秀,即使命运将她丢入逆境,但那姣好的面容依然如旧,半点愁苦都没沾染上。 “不了,”陆邪道,“我和白道长待会儿还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他顿了顿,“不必给我留门了。” ※※※※※※※※※※※※※※※※※※※※ 感谢在2021-04-06 20:17:07~2021-04-07 19:5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气十足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章 夜袭地牢 碗底的粥见了底,白道灵默不作声地喝完手里的粥,然后将碗递给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 小姑娘是以前陆府上的,叫春儿。 陆邪将黑色披风往上身一盖,站在后面的魏管家似乎还有些不放心,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陆邪踏出门的脚步滞了一下,白道灵侧首看他,只见对方微微偏头,对身后的魏管家说道:“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魏管家的脸色好了些,搓着手,一个劲儿地道:“好,好......” . 外面的天一抹黑,陆邪的身影于黑夜融为一体,白道灵在黑暗中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陆邪所在的位置。 “地牢的位置没变,还是以前的旧址。”白道灵的声音沉沉的,压在一片死寂中。 陆邪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脚下的步子很快,但心中却是打着鼓,耳边全是胸腔的砰砰声。 地牢里饭如糟糠,连地面都漏风,姜灵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在地牢里到底是怎么熬地过来? 陆邪不敢想下去,他步子有一瞬不稳,但很快就恢复了平常。 双眼在黑夜中如视白昼,二人很快见到一片突兀的亮光。 黑夜中,地牢前支起的两个火架里跳跃着火光,将前面的空地照亮了一片,陆邪草草扫了一眼地牢的外观。 幽族人并没有重新修缮,地牢的外观仍旧是灰白暗沉的样子,看上去死气沉沉,透着窒息的幽暗。 现在还是上半夜,守门的士兵挺直了腰背,目光如炬,很有精神,门前有两排巡逻的士兵交替巡查,这个逢,针都难插|进去。 白道灵微不可查地啧了一声,问道:“你知道地牢还有什么偏门、侧门之类的吗?” 陆邪没看他,回道:“有,跟我来。” 半柱香后,二人立在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前,白道灵左右瞧瞧,夜风扫过,叫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最后他盯着面前这堵墙,墙面很新,一看就是刚砌上的。 “这就是你说的偏门?” 陆邪也没想到幽族人竟然把侧门给堵上了,默了半晌,侧首问:“你之前是不是从你师父那儿学过穿墙术?” 白道灵的眼睛瞪得能在黑夜里发光,“我那法术可不是随便用的,用不好要一头撞死的!” “我是没问题,关键是你不一定能进得去啊。”白道灵楞了半晌还是松了松口 “无妨,”陆邪毫不犹豫,“我试试。” 于是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就站在这堵墙前,嘴里念叨着甚为怪异的话,白道灵身先士卒,双眼睁开的一刹便从墙外穿了进去,不消片刻又从墙的另一头穿了回来。 “看懂了吗?”白道灵手把手教,但心中仍然有所顾虑,“要不行,咱们还是换个方法,等下半夜那些士兵昏昏欲睡的时候咱们再......” “看懂了。”陆邪盯着那堵墙,眼都没眨一下,直直向那墙冲过去。 白道灵只觉得身边有一阵风刮过,反应过来后先用袖子遮了眼睛,以免待会儿的场面过于血腥。 但预想中的闷响没有响起,白道灵放下袖子,那堵墙前已经没了陆邪的身影,他心中微微一震。 捏了诀,迅速从墙前穿过去,陆邪站在一片黑暗里,是地牢中的光亮不可及之处。 “可以啊,”白道灵用胳膊杵他,压低声有道,“你怎么没出家?说不定百年后那城隍庙里有你的一席之地呢。” 陆邪没理他,向光亮处探头,一排士兵蓦地从另一头的拐角处转过来,陆邪急忙回头,和近在延迟的白道灵撞了一下。 地牢中静地只有火烛噼啪燃烧的声音,耳边回荡着士兵远去的脚步声。 陆邪打了个手势,让白道灵跟上,便只身往前走。 “你慢点儿!”白道灵压低声音,急道。 可陆邪等不及了,他只要一想到姜灵在这个鬼地方受尽委屈就好像有无数个蚂蚁在啃食他的骨头,那种疼痛比战场上刀剑深入皮肉更为难捱。 但二人还没走两步,地牢中突然炸开一声尖叫,白道灵浑身一震,紧接着无数声惨声嚎叫此起彼伏,在幽暗的地牢中这种声音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陆邪心底骤然一沉,那声音扯得他神经生疼。 “发生了什么?”白道灵比他先反应过来。 惨叫声来自他们的后方。 陆邪脑中蓦地跳出一个想法:这惨叫声,会是姜灵的吗? 一股密密麻麻的寒意蹿上心头,陆邪几近窒息,他往前挪了两步,强撑着在心中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先去看看再说。二人紧着步子,快速向那个方向移去。 当他们看见地上的惨状时,陆邪反而松了一口气。 地上倒着流血的幽族士兵,不远处还趴着几个,都没了生气,拐角处也可以看见几个士兵的半截身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邪蹲下来,随意翻了翻这些死亡士兵身上的伤,发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遍布着狰狞骇人的抓痕,伤口处冒着黑气,似乎在腐蚀这具身体。 这回轮到白道灵脸色煞白了,他哆嗦着伸出右手,几个手指一掐算,脸色蓦地大变。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声音颤抖:“不好,这回怕是麻烦了。” 陆邪皱眉,不解道:“什么麻烦?” “你还记得我算出都城内会有一场灭顶之灾吗?” 火光跳跃,陆邪望着白道灵那双幽深的双眼,等对方继续说。 “引发那场灭顶之灾的鬼东西混进来了。” 周遭的温度骤降,陆邪耳边一动,一股如坠冰窟的渗人寒意自背后蓦地蹿了上来,白道灵低喝一声,咬破了手指,将手中的血弹出去。 一股黑烟怪叫着消散了。 这时陆邪才后知后觉,方才竟是那团黑烟死死地钉在他的后背上。 “他们要摄取活人气息才能存活,”白道灵一边应付蜂拥而至的鬼魅,一边解释道,“屏息,别让它们钻了空子。” 陆邪将遮面的披风捂紧,闷声道:“姜灵在哪儿?” 白道灵知道陆邪在担心什么,这些鬼魅攻击地牢中的活人,姜灵也免不了被这鬼东西缠上。 他们一边往后退,一边四处寻找姜灵的身影,可惜一眼扫去除了满眼的猩红和飞蹿的黑影再也没有其他。 陆邪脑子里嗡嗡响,白道灵喘着粗气,眼见情况越发失控,陆邪蓦地感觉胸前一紧,紧接着被一股巨大的力甩了出去。 陆邪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稳住身子后,双眼猩红地望着那堵将他隔绝在外的墙。 . 白道灵嘴里蔓延着腥甜,双手被自己咬地血肉模糊,最后终于在一个牢房的角落里看见了姜灵的身影。 那过分单薄的身子背对着他,似乎在发抖,又似乎睡着了,总之一动也没动。 白道灵定了定身子,那些疯狗一般的鬼魅眼下已经消停了,白道灵耳畔一阵接一阵的耳鸣,他深吸一口气,用自己最后一点法力在姜灵身边设下了阵法,防止鬼魅侵入。 眼前乍明乍暗,他双腿一软,直直倒了下去,直到昏死前的最后一刻,白道灵才在心中无力地咆哮:为了你们小两口,老子真是仁至义尽了。 再次睁眼,身上的酸痛缓解了,喉间的血腥味也消失了。白道灵呆愣地看着头顶过分华丽的床幔,半晌后脑子仍旧是懵的。 我在哪儿? 他稍一动身,那股酸痛感又卷土重来,忍着不适,他翻身坐起,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这熟悉的金光璀璨分明是在皇宫里,白道灵蓦地一笑,大抵是昏倒的他被那劳什子首领逮了个正着。 这下可真是精彩了。 他将将把那一脸的糙肉洗净就被对方逮住了,自己这一趟怕是凶多吉少。 可他摸不清对方的意图——逮都逮住了,不把他打入大牢,反而把他带到宫里养伤? 白道灵并不觉得那劳什子首领会当活菩萨放他一马,除非对方前一天被门拍了个正着。 他盘算着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可当他穿好鞋正准备开溜时门突然被打开了。 白道灵忙顺手将鞋脱了,一骨碌滚到床上装睡。 等了半天没动静,白道灵正要睁眼,却感觉自己身上被人踹了两脚,力度不大,他提了一口气忍下了,但对方并未放过他,白道灵终于明白对方已经识穿了他的把戏。 他“腾”地翻身站起,却猛地对上那如鹰一般的双眼。 喉头下意识滚动了一下,“首,首领。” 首领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转换如同戏法。 “道术不错,装死也是一绝。”首领坐下了,说的是方才他在床上装睡的事儿。 白道灵假装没听出来,打着哈哈:“江湖术士,会的多了些。” 首领渐渐将轻松的神情收起来,眼里是一片晦暗。 他开口,语气里少了玩笑的意味:“道长上次说的天现异象,和这次地牢的屠杀可有关系?” 白道灵浑身一凛,他胸腔的心脏乱跳,摸不清对方是在怀疑他还是打算信任他。 他强作镇定:“自然是有关的。” “那和道长你,”首领的手指在桌边敲了一下,不响,但足以让人神经一紧,“有关吗?” 果然还是怀疑他,白道灵感觉嗓子发紧,但他大方地对上面前的双眼,一点也没有躲闪,“怎么会和我有关?小道上次来找首领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吗?” 首领挑眉,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回来了,但声音依旧沉地让人胆寒,“那么,道长为何会出现在地牢中。” “我们做道士的,一般都有些探鬼神的玩意儿,”白道灵笑笑,“发觉地牢那边有异象,我就来了。” 他本想以解决天灾之事换回地牢中的姜灵,但转念一想,现在这劳什子首领估计还没有信任他,倘若贸然说出,只怕会弄巧成拙。 首领不说话,只看着床上半坐起的人,似乎在观察对方是否在扯谎。 片刻后,首领的眼神轻轻放下,他起身,一边转身离开一边道:“道长在宫中修养几日再出宫吧。” 话音落地的同时身影也在门口消失了,白道灵吊着的一口气猛地松下来,但神色并未放松。 这劳什子首领是变相地把他囚禁在宫中了? ※※※※※※※※※※※※※※※※※※※※ 上课上得头昏脑胀(哭 第三十一章 鸳鸯 自白道灵那神棍用法力将陆邪从地牢中甩出去后,陆邪便依葫芦画样默念咒语,再次从墙外穿了进去。 遍地的尸首,陆邪厌恶地扫了一眼便疾步寻找起白道灵和姜灵的身影,前路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陆邪闪身贴在阴影处的墙边,待那群士兵走后陆邪犹豫片刻,悄无声息地跟上了。 估计幽族那边的人得了这边出事的消息后急忙赶来,他们发现了法力耗尽、体力不支的白道灵,陆邪的手搭上腰间的剑,正欲出手,一声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还有活口吗?” 是幽族的语言,陆邪好歹在那边捡回来一条命,多少还是能听得懂。 “回禀首领,只有这个乞丐和牢中的犯人还活着。” 首领负手而立,盯着被人架起来的白道灵,又瞥了一眼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姜灵,他纡尊降贵地蹲下来,一只手钳着白道灵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然后摆手,让人将白道灵带了下去。 陆邪眼睁睁地看着白道灵被带走,他咬牙盯着姜灵所在的牢房,双眼猛地一闭,狠狠咬了下舌尖转身跟上了带走白道灵的那几个士兵。 陆邪一路跟出来,看见士兵将白道灵丢在另一边的地牢中,那士兵正要走,另一个士兵走来对他掩嘴低声道了些什么,白道灵又被扛起来,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陆邪收回了正欲踏出的脚,跟着那士兵来到宫门外。 他本想出手将那两个士兵打晕直接将白道灵带走,可地牢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此时幽族的士兵一股脑地涌了进来,一旦惊动了他们,到时候陆邪扛着白道灵被困其中,更脱不了身。 前面的士兵在低语着什么,陆邪心中诧异,便冒险又走近了几步,他听见士兵说:“首领干嘛要把这个乞丐带回宫里?还找太医来?” 另一个士兵摇头,只说:“管他呢,照办就是了。” 白道灵被人丢进了宫中的一个偏殿内,陆邪趁人都走了,猫着身子进去拍拍被扔在床上像死猪一样的白道灵,床上的人没反应,陆邪又踹了两脚,还是没反应。 陆邪一张脸黑地能滴墨,想要从宫中平安无事地出去只能穿墙,可白道灵这个正儿八经的道士现在不省人事,他是个半路出家的,自己逃出去倒有可能,但让他带个死沉的人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当机立断,掉头就走,在心里交待道:“神棍,你先在宫中待几日,等我回来救你。” 脚下生风,陆邪用穿墙术疾步出了宫门,马不停蹄地往地牢赶,他心中十万火急,生怕自己再晚到一刻姜灵就少了根汗毛。 地牢里的尸首被清理干净,只是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味和烧焦的怪味,陆邪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姜灵的牢房前。 角落的人睡着了,安静的地牢中却半点呼吸声都听不到,空气好像都停滞了,陆邪心中好像被剑狠狠地割了一道。 “姜灵。”他温声唤。 角落的人肉眼可见地浑身一抖,姜灵身上盖着一件白裘,还是送陆邪出征时披在身上的那件。 白裘后缓缓露出一个白净的额头,再然后是眼尾通红、满是惊恐的双眼。 “姜灵,”陆邪心中难受的发紧,他又唤了一声,像是哄着对方过来,“是我,我回来了。” 姜灵整个人从白裘中钻出,毫无血色的双唇发着颤,连呜咽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双手扒着脏乱的地爬了过来。 狼狈至极,可他喜极而泣。 “姜灵......我回来了,没事了,”什么东西滑了进嘴里,陆邪尝到了一股咸苦的味道,“我带你出去。” 姜灵刚从惊恐的状态恢复过来,人看着有些木讷,只有通红的双眼像开了水闸,眼泪和脸上几道污痕交错在一起,白净的脸上花地一塌糊涂,像个易碎的瓷器。 陆邪伸出右手,轻轻蹭着姜灵苍白的脸颊,他从胸前拿出了一块捂得烫手的长命锁,将其放在手心递给姜灵。 “你看,我保证过的,一定会亲手把它还给你,我一言九鼎,这次也不例外,我会把你带出去......一言九鼎。”陆邪心里软了一片,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 姜灵伸手去接长命锁,那只素净的手依旧修长,虽是沾染尘埃,但依旧赏心悦目。 一只冰凉微颤的手覆上陆邪的掌心,长命锁烫得心发颤。 陆邪温声安慰了姜灵几句,然后起身取出腰间的刀去撬牢房的锁。 那锁似与旁的锁不一样,极为难撬开,陆邪定了定神,发现这把锁竟然环环相扣,这边解了那边又锁了,陆邪的一口牙几乎要咬碎,耳畔忽地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陆邪警惕地回头,闪身躲到了暗处,一根手指轻放在唇前,示意姜灵噤声。 姜灵见状垂首,幽族士兵跨着响亮的步子从陆邪身旁经过,残影掠过,那士兵还未看清,只听脖子“咔嚓”一声,接着身子便软软地塌了下来。 陆邪出手迅速,来的十个士兵不消片刻便死了一半。 见状,其中一个士兵突然反应过来,他扯着嗓子嚎了一声:“有人劫狱!” “狱”字还未说完,颈间蓦地一凉,鲜血喷洒而出。 这一刀又快又准,剩下的四人皆意识到此人不好对付,然而还没等他们动手,眼前的人忽地踉跄了一步。 陆邪眼前阵阵发黑,身上的力气好像被人抽空了,眩晕如同洪水般袭来,手中的刀险些滑落。 那几个士兵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上去便是一剑,陆邪到底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手里的刀只是慢了一瞬,那一剑还是被挡下了。 然而下一剑紧接着劈下来,带着破风,躲闪不得。 陆邪硬生生挨了一剑,血腥弥漫更甚,几乎叫人窒息。 视线被猩红遮挡,眼前渐渐没了光亮,耳鸣响起的前一瞬是姜灵声嘶力竭的声音。 姜灵唤着他的名字,竭力嘶吼,惊恐又无措,陆邪即使没了知觉也能感觉到心中那一阵尖锐的疼痛,最后他的耳边只有姜灵的声音在久久回荡不得停歇。 . 这边,在宫中美名其曰静养的白道灵坐立不安,那劳什子首领很少来这儿,他也乐得自在,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好像有尖锐之物抵在他心口,叫他窒息,痛苦不堪。 照他以往的经验来看,这绝对不是他身体出了问题,他心中隐约有个答案——那场灭顶之灾,正以燎原之势而来。 他盘腿而坐,静下心来,掐着手指算,脑中蓦地闪过陆邪的脸,于是这一算被陆邪插了队。 算着算着,白道灵蓦地一变,像是不敢相信,于是掰着手指又算了一遍,最后白道灵的脸色彻底白了。 ——这场灭顶之灾什么时候来不知道,但陆邪怕是命不久矣了。 白道灵懊悔不已,抓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在地上打滚。 谁能料到陆邪在边疆这些年受的伤动了根本,身子已经是外强中干,那日白道灵还教他穿墙术,陆邪的身子骨必然撑不住。 这不是在往死里榨他的命吗! 白道灵还算到陆邪劫狱不成被士兵押到了幽族首领面前,眼下不知被丢到了哪个犄角旮旯,正苟延残喘呢。 他心中又急又悔,像个陀螺一样急得原地打转,门外响起动静,白道灵惊地原地跳了一下。 首领进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他挑眉,似笑非笑道:“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看见了?” 白道灵紧了紧嗓子,心中一阵打鼓。 “坐。”首领道。 白道灵刚挨着凳子,就听对方道:“道长近几日身子可还好?” 白道灵笑地脸疼:“还......不错,吃得香,睡得饱。” 首领瞥了他一眼,白道灵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吃得香?”首领低笑了几声,那声音像是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低沉而隐晦,“看来道长确实无辜。” “什、什么?”白道灵一时没反应过来。 首领不瞧他,只是随手敲着桌子,目光淡淡地投向窗外,“这几日给道长的饭菜中都下了我们幽族的咒符,道长真是......一点心眼都不长啊。” 首领再看向白道灵时,眼中带着笑意,但那笑意只是浮在眼中,未达心底。 白道灵心念一转,便知道对方说的符咒是什么,那是幽族,或者说西北部落一种独有的诅咒,将涂有牲畜鲜血的符咒施加秘咒,化于水中或拌在饭菜里,食者即中咒者,中咒者会在一段时间丧失法术,且头晕目眩,不得安眠,多服几次保不齐要折寿。 是个损阴德的招儿,白道灵笑,竟然被他人用在自己身上,难怪这几日都算不出什么,今日他未吃东西,所以法术又恢复了。 “道长的法术被压制,但宫外的魑魅魍魉仍在作乱,”首领道,“由此可见,道长真是不能再无辜了。” 白道灵一簇火从头蹿到脚,险些将身上的道袍点着了,他“腾”地一下站起,一脚把方才自己坐的凳子踹到十里开外,原形毕露,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奶奶个腿!老子是来帮你的,你下咒害老子?!!” “你|他|妈爱找谁找谁!这事儿我不干了!他娘的!黑穿心的边疆劳什子!!!” 白道灵气得天灵盖冒寒气,转身收拾东西欲走。 首领不知什么时候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对方气急败坏的样子,首领气定神闲道:“道长不必大动肝火,我知道道长的为人,你不是来帮我的,你是为了城中百姓。” 话毕,他顿了顿,背对着他的白道灵闻言手里的动作也是一滞,首领继续道:“你的目的是救济苍生,我的目的是坐稳江山,这不是一拍即合吗?” 首领又低沉着声音笑了几声。 白道灵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哪只眼瞎成这样?到底哪里一拍即合了? “况且,道长的友人还在宫中歇着,勉强吊着口气,道长可有办法救救他?”首领好整以暇地看着手里的茶杯。 白道灵心中翻腾着的怒火渐熄,他逐渐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人的无耻和可怕。 他转身直接略过首领,径直向门口走去,然后在门口站定,弯腰把椅子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一脸平静地折回桌前,颇有气势地将椅子往桌前一搁,对上对方那双隐含笑意的眼。 “带我去见陆邪。” 首领闻言笑容更甚:“好。” 第三十二章 油尽灯枯 陆邪被丢在另一座被废弃的偏殿内,与白道灵所在的偏殿相隔不远。 首领一路在前面走,白道灵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边默默记下路线,忽闻前面传来声音。 “道长不必记路,待会儿会有宫人把您送回原来的偏殿。” 白道灵将小心观察的视线收回来,福至心灵,对方这是在提醒他不要做无用功,因为随时都有人在盯着他。 转过几个花园,又七拐八绕,路不远,但中间的路绕来绕去把白道灵绕地头晕。 他头疼——何必找人看着他?这条路给他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转得出去。 门被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间空得不能再空的房子,转入室内,白道灵心中一紧。 室内只有床幔轻飘——陆邪人呢? 首领倒是面色如常,他跨步踏入殿内,脚一离地后颈处蓦地扫来一阵风,他只是伸手一挡,那人便“扑通”一声落地。 陆邪咬着牙,额头挂着豆大的汗,气息紊乱,撑着身子想站起来却终归无力。白道灵连忙上前将陆邪扶起。 首领负手看着陆邪,不甚在意:“还能动,看来还有的救?” 这话是对白道灵说的,白道灵垂眸一只手去摸陆邪的脉,面色紧绷。 陆邪身子已经完全软下去了,但仍旧撑着,这是他这两年在边疆漫天的厮杀中带出来的一股力。 白道灵倏地将手收回,双指并拢点了陆邪几个穴道,陆邪终于撑不住双眼一闭倒在白道灵怀里。 “首领,陆邪的身子伤了根本,只能用药慢慢养回来。” 首领不说话,他知道白道灵后面还有话。 “倘若首领愿意赏我个面子,让我的朋友暂时在宫中静养,”白道灵双眼没有波澜,“那我便答应首领收服城中的鬼魅。” 不用迁都,不用移|民,不用劳民伤财,只要白道灵做法将城中的鬼魅收服就能相安无事,就能彻底坐稳江山。 幽族首领求之不得,他低沉地笑了一声:“如此,甚好。” 白道灵没再搭理立在一旁作壁上观的首领,转身将陆邪的一只手搭在肩上,将他扶回了床榻。 前朝陆文臣和戚氏皆因不愿降服而被斩首于市,陆邪又如何能幸免于难?倘若不顺着那劳什子,陆邪和姜灵只怕真的要在刑场上拜堂成亲了。 首领对门口的宫人道:“白道长的要求只管办妥。” 宫人应了一声,首领往床边忙碌的身影看了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道灵装作没有听见首领对宫人说的话,事到如今他才恍然明白首领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他算准了白道灵不会丢下陆邪独自离去,他也算准了白道灵会为了苍生而妥协,。 道灵不由暗暗心惊,他们见面的次数不过三次,对方竟将他的秉性摸得一清二楚。 而自己对那劳什子首领的了解,可谓是连冰山一角未曾窥探到。 不知他笑时是真喜还是假笑,不知他平静的面容下藏着什么暗潮汹涌的算计,他永远拿捏不准对方的下一步,就连掐指一算,这个人的行为也是蒙着一层雾。 悲喜不现,阴晴不定,连鬼神都莫辩。 白道灵在心中默默悲叹——自己还承诺了那劳什子首领要收服城中的鬼魅。 其实收服的方法白道灵心里压根儿就没底,这就是他当初想让城中百姓迁出都城的原因。 但他瞧出了首领的意图。劳民伤财,这对一个刚站稳的帝国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首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迁都,他要的是一劳永逸,将城中的鬼魅尽数收服。 陆邪在睡梦中哼了一声,白道灵飘到九霄云外的思绪终于砸回身体,他转身取了纸笔,写下方子让宫人去太医院抓药。 病来如山倒,陆邪这身子是再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 白道灵这几日在宫外和陆邪身旁两边跑,那七拐八绕的路终于叫他摸地清清楚楚,闭着眼睛都能跑个来回。 他有时穿过花园能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隔着簇簇垂落摇曳的紫萝藤,听见那女子的私语和偶尔一两声轻笑。 白道灵并未促足,每次都是耳朵听着不一会儿就将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陆邪在白道灵日夜颠倒的照料下有了好转的迹象,一日白道灵盯着仍旧昏睡的陆邪,不知不觉阖上了双眼。 首领负手踏进殿中,宫人正要行礼,被首领一个眼神生生止住了。 转入殿内,只见白道灵左手撑着额头,呼吸均匀,已然入睡。 殿中飘着药味儿,不浓,反倒叫人安心,首领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在白道灵身旁坐下了,后者毫无察觉。 看来是真的累了,以往别说他坐在白道灵身旁了,从他进殿的那一刻起白道灵便能警觉。 但那双清亮的眼从未躲避过他,他明白,白道灵并不畏他,只是觉得自己性情难以捉摸,有些提防罢了。 正想着,白道灵头一歪,醒了。 还未完全清晰的视线蓦地闯入一块墨色的衣角,白道灵吓了一跳。 “首,首领?”白道灵险些从坐塌上滑下去。 首领淡淡地“嗯”了一声,问:“白道长的朋友好些了吗?” 白道灵揉了揉迷糊的双眼,眼前逐渐清明,“好多了,静养就是了。” 陆邪这几日醒来的时间长了许多,但仍旧嗜睡且神志不清,但嘴里总嘟囔着几个字,白道灵恨不得将自己耳朵贴在对方嘴皮子上才听清,他嘟囔的是姜灵的名字。 白眼狼。 白道灵气一边气鼓鼓地嘟囔一边替陆邪写药方子。 首领不打算多留,他微微颔首,起身一言不发地往殿外走,忽地在门口停下了,侧首对宫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踏出了殿外。 白道灵睡了一觉,天灵盖儿都清明了,他走到陆邪身边,发现陆邪的热退了,但发了些汗,他像白捡个孩子似的把贴在陆邪身上的里衣换了下来,又给他换上一套干净清爽的,一切完毕后终于满意地拍拍被褥,放下心来。 傍晚,白道灵刚从陆邪的偏殿出来,路过花园时又见到了那位女子。 白道灵这会儿倒是有闲心多看了几眼,他猜测花丛的那头是宫中的妃子。 脑中蓦地闪出那位羌国公主的影子,末了,白道灵又自觉好笑地摇摇头,将那道倩影在脑海中摇散了。 回到殿中,白道灵方觉肚子空地发慌,正巧,一道香味无声地飘来,白道灵循着那股香味看去,发现宫人一个接一个端着冒着热气的菜小步走进来,面前的桌上不消片刻便被堆满了。 白道灵瞠目结舌:“这,这是?” 宫人垂首道:“首领说白道长消瘦了不少,叫我们多加了几道菜。” 白道灵的眼皮狠狠地跳了几下,左手撑着额头盯着那些菜。他有种自己是待宰的肥猪的错觉。 . 让白道灵惊讶的是,时常出现在花园中的身影真是属于那位姜国公主的。 公主身处深宫,已成定局,按理说白道灵不该再过问,但他犹豫再三还是向别的宫人打听了一些。 他支走了身边的宫人,害怕这事儿被捅到那劳什子首领那儿去,自己就算了,要是连累了那位公主被首领怀疑那可就是罪过了。 宫人告诉白道灵,公主自羌国而来,是为了两国长期交好才前来和亲的。 这些事情白道灵早在公主那儿当睡前故事听,他搓着手,又问道:“还有别的吗?比如......公主进宫以后过得怎么样?” 白道灵说完就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但“算了”两字还未说出口,宫人便道:“公主自进宫后首领就没怎么召见过她,但公主好像也并不在意,而且这么些日子过去了,首领将公主晾在一边,到现在也没给个封号什么的。” “不和?”白道灵压低声音道。 宫人掩嘴笑,只道:“这我哪里晓得?有人猜测首领不近女色,因为时至今日宫中只有一位妃子怀有身孕。我们这些在宫里做事的,心中虽然好奇但也只得压着,不好多嚼舌根。” 大白天,日头正烈,白道灵蓦地出了一层毛毛汗,他咬着下唇,又问:“你们首领不近女色,那......他好男色吗?” 宫人被他这话骇了一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们首领哪边都不近。” 白道灵松了一口气,讪笑了一声,又随口聊了几句不搭边的话,然后和宫人告别了。 . 陆邪的状况好了许多,面上逐渐显出了些血色,白道灵不要钱似的从太医院里抓那些珍贵的药材,刚开始他还有些愧疚,抓药时都掰着指头抓,但后来转念一想,他都把自己卖了,赚这点药材钱应该不过分吧? 被珍稀昂贵的药材养着,陆邪的面色一天比一天好,不出半个月便已经能下床走路了。白道灵深觉自己给师父长了脸,恨不得去师父坟头看看有没有冒出青烟。 但白道灵清楚陆邪的这条命只能靠这些药材吊着,外人可能不清楚,但他每天都把着陆邪的脉,深知陆邪的身子骨已是油尽灯枯。 他不知道陆邪在边境的那些年究竟受了什么伤,竟然把身子糟蹋成这样。所以待陆邪精神好了之后,白道灵便顺口问他:“陆邪,你在边境中过毒吗?” 陆邪眼神一闪,端着药碗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他何止中过毒,他连这条命都差点搭在那儿了。 但陆邪面上却很平静:“是,确实中过毒,差点没了命......是镇国公舍命救的我。” 陆邪忽然仰头将那碗难以下咽的药一饮而尽,他感觉自己疲倦不堪,不知是因为那碗药还是因为回忆。 “要不是镇国公替我将毒血吸出,今日我都不一定能站在你面前。” 白道灵没想到中间还有如此九转回肠的故事,一时间都不知是该惊讶还是先安慰面前的人。 “不论如何,我都必须把姜灵救出来,”碗底沉着药渣,正随着一双手轻轻晃动,“我一定会把姜灵救出来。” 第三十三章 祭祀禁术 幽族首领整天神龙不见首尾,进宫以来白道灵见他的次数不过五次。 这几日他为了收服鬼魅的事情抓耳挠腮,一头黑发生生被薅下来一大把,陆邪只在一旁没心没肺地笑他:“年过二十就秃了顶?这是要飞升的前兆啊。” 白道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继续低下头在宣纸上左一撇右一捺地写着,陆邪眯着眼睛盯着那张纸,身子一好就呆不住了。 过了半晌,陆邪又道:“今晚我打算去一趟地牢。” 白道灵手指顿了一下,没抬眼:“不用去了,姜灵被那劳什子不知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邪皱眉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他道:“他倒是比先帝还要疑心......姜灵会不会有危险?” 白道灵写下最后一撇终于搁笔抬眸,道:“应当不会,那幽族首领知晓你的目的,我在他面前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姜灵的情况,他虽不肯多说,但我看得出来,他眼下并不打算动姜灵。” 至于为什么,二人心底都跟明镜似的。无非是因为姜灵是牵制陆邪的筹码,而陆邪又是牵制白道灵的筹码。 白道灵这一个多月来宫里宫外两头跑,累得像头榨干了血的骡子。 宫外多处有鬼魅出没,白道灵带着法器,身后还跟着明目张胆盯着他的宫人,每日风风火火地围着都城转一圈,回宫后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去陆邪的偏殿为他诊脉写方子。 几天下来,连天天都在他面前晃悠的陆邪都说他瘦了不少。 但皇天不负有心人,陆邪的病稳定下来,宫外的鬼魅也被他查出了些苗头。 他发现都城内鬼魅的出没皆有迹可循,多数鬼魅喜爱吸食城墙上士兵的生气,因为这个原因,城中士兵的数量锐减。 一开始白道灵也暗自奇怪,那劳什子首领还为了这事儿特地跑到偏殿来寻过他一回,那会儿他没想明白,因此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有一日白道灵再一次站在城墙上,眺望无垠的远方时,脑中莫名就想起了滇国战乱时候的事情。 七窍好像瞬间被打通了,白道灵心中隐约有个想法在跳动,他提着衣摆着急忙慌地下了城墙,对迎上来的宫人急道:“回宫回宫,赶紧回宫。” 快马加鞭,白道灵眼底越发清明——不会有错,这些鬼魅的来历,应当与当年滇国战乱有关系。 一路脚底带着火星踏入殿内,白道灵将藏在床底的法器全部捣腾出来,最后从里面找出个红烛。 红烛看起来很普通,与之一起被白道灵拿在手里的是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 这把砍刀是白道灵在西北荒漠的战场上捡到的,第一眼看见它时白道灵就感觉到这把刀上的戾气很重,生怕这把刀上的戾气炼化成鬼,白道灵只得将它收入囊中,好在砍刀被折断,小心点带在身上也没什么不便,后来白道灵几乎将它忘了,回到都城后这把砍刀才重见天日。 红烛的芯上飘着抖动的火舌,白道灵定了定心,将折断的砍刀置于火舌上,任凭火舌在上面舔舐。 像是猛虎嗅到了血腥,红烛周身突然爆出一阵金光,白道灵瞳孔骤缩,随着殿内金光暴涨,殿外的碧空猛地一暗,眨眼就被黑色的游魂占据了。 白道灵惊醒过来,眼疾手快地将蜡烛吹灭了,他拿着断裂的砍刀跳出殿外,发现城中的游魂争相恐后地涌到了皇宫上方,群魔乱舞一般纠缠撕扯着天空。 白道灵没有猜错,都城日益增长的游魂便是在在滇国与幽族战争中死亡的百姓或士兵,这些游魂戾气极重,死后生魂进入了轮回但其他魂魄却被执念困于人世间,无法超生。日渐强大的游魂聚在一起已经不是普通的亡灵了,他们早已化鬼,是超脱于六界之外的鬼族。 没想到这把已经被人遗弃的砍刀能引来这么多鬼族,白道灵看着越聚越多的黑火很快镇定了下来,他进到殿内拿了一把桃木剑出来,然后飞身上宫墙,咬破了右手食指和无名指,将鲜血涂在桃木剑上。 这次不是故弄玄虚、弄虚作假,白道灵动用了真气,大喝一声,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惊雷打下来,上空的鬼族顿时被那道惊雷劈散了,静了一瞬后,鬼族便像发了疯一般在上空游蹿,鬼被白道灵那一道惊雷激怒了,情况愈发不受控制。 白道灵不得不将全身的真气都渡入桃木剑中,惊雷搅动着上空的鬼族,惊动了城中的百姓。 许多人躲进屋内探头观望,心怀恐惧却挡不住内心的好奇。 白道灵恨不得生出几百个□□来将那些头摁回去,这些鬼族最喜欢的便是人气鼎盛之地,那些聚在一起观望的百姓无形中给鬼族增加了许多生气。 双手越发不受控制地颤抖,身上的冷汗被风一撩白道灵顿时打了个寒噤。 一连好几日都坐立不安的陆邪察觉殿外的异动便出门查看,却发现白道灵如同一张摇摇欲坠的窗户纸立在宫墙上。 宫人也纷纷仰着头,既害怕又新奇地看着,这在他们眼中便是所谓的“神仙显灵”了。 白道灵预感自己可能真的撑不住了,一咬牙,豁出去这条命将全身的真气打散,金光刺眼的一霎,天空放晴,鬼族叫嚣着退散了。 白道灵如同一张被风吹雨打地不成样的窗户纸从宫墙上飘下来。在双眼阖上的一瞬,白道灵清楚地看见了陆邪慌忙赶到的身影。 他嘀咕了一句:“接住我。”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听见,然后身子便急速坠落。 一声闷响砸下,陆邪整个人趴在白道灵软塌塌的身子下,龇牙咧嘴,这一砸,差点把陆邪剩下的半条命给送走了。 宫人随后便赶到,白道灵被手忙脚乱地扒拉起来,陆邪一口血堵在嗓子眼,缓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恨恨道:“真他娘的重!” 白道灵被幽族首领用各式各样的珍贵药材换回了一条命,他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却仍旧在着手准备收服鬼族的事情。 一日,陆邪照旧来白道灵殿中小坐一会儿,白道灵放下手边的事情,揉着酸痛的眼睛道:“我想到了一个收服鬼族的办法。” 陆邪顿了顿,然后直直看进白道灵的眼中:“我也有一个办法。” 真是喜闻乐见,白道灵感兴趣地将身子往前挪了一步,道:“说来听听?说不准你的方法比我管用。” 陆邪似是自嘲一笑:“祭|祀。” 白道灵脸上的笑滞在脸上,眼中的热度渐渐散去。 “不,不行。” 几乎是陆邪说完的一霎白道灵就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绝对不行。” 陆邪神色凝重,没搭理白道灵的回绝,“这个方法既能收服鬼族又能把姜灵救出来,有何不可?” 白道灵眼神复杂地看着陆邪:“你想用自己的命来换?你到底在想什么!?” 陆邪说的这种祭|祀是滇国的一种禁术,此种禁术是真正可以打开通往神界之门的法术,将天上的武神请下凡间,将扰乱人间秩序的病痛与灾难一并消除。 但其之所以被称为禁术,就是因为这个禁术的启动需要一个活人献-祭。 这个活人,自然就是陆邪。 “我没有多少时日了,”陆邪很平静,好像要献祭的人不是自己,“我想在我还有能力时把姜灵救出来。” 白道灵根本不想听陆邪那番自我牺牲的慷慨大义,他别过脸,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你别说了,我可能答应你。” 先不说此种禁术他愿不愿意启用,但让他亲手将自己的朋友送上祭坛,他实在做不到。 “其实你的方法并不能保证可以收服鬼族,不是吗?” 陆邪说的没错,白道灵所想的方法其实就是在用他自己身上的真气去净化城中的鬼族,可他孤军奋战,都城中的鬼族数量几乎可以占满皇宫,他如何能保证势头凶猛的鬼族一定可以被他净化完全? 一双宽厚温暖的手覆上白道灵的手背,陆邪的手心带着日积月累的老茧,刺得白道灵心中发酸。 “你考虑考虑,我等你的答复。” 陆邪走了,白道灵仍旧坐在床榻上眼神空洞,视线落下的地方空无一物。 他不敢去看陆邪离开时的身影,心中像是被钝刀刺入,几近窒息。 陆邪的身子若是每日用珍稀的药材吊着,最多也就只有一年的时间,白道灵心底跟明镜似的,但他打心底就不想面对这件事,直到陆邪方才那一番话,白道灵忽然就意识到陆邪可能真的要死了。 白道灵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儿,于是连着好几日都没踏进陆邪的偏殿一步,这时候那劳什子首领倒是来得勤了。 其实无非就是问他身子好些了没?收服鬼族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白道灵看似胸有成竹,但其实他的回复都语焉不详,他自己都还在纠结拿不准主意,如何给一个确切的答复? 但首领明显有些不耐烦了,白道灵还是不敢触及首领的逆鳞,他隐约觉得不止是鬼族肆虐这件事让幽族首领如此不安,一定还有别的事。 经过一番贿赂打听,白道灵终于从宫人口中得知一件事情——羌国正举旗进攻都城。 这个消息在白道灵脑子里打了好几个转,终于理出来一个事实——幽族现在内忧外患,内有鬼族肆虐,外有羌国进攻。 不过刚刚拔地而起的帝国转眼就危在旦夕。 ※※※※※※※※※※※※※※※※※※※※ 去了一趟医院,回来就感冒了555,连带着写这章时状态都不大好。 幻境中关于姜灵和陆邪的故事就快结束啦~马上就能回到原来的时间线~ 第三十四章 和亲公主 羌国公主为了两国和平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和亲,可羌国人出尔反尔,以公主在都城遭受虐待和囚禁为由进攻都城。 空穴来风的理由,却有不少人相信,羌国的如意算盘打的很好,既有进攻的理由,同时又能将公主从幽族首领手中夺回来。 羌国就是看准了幽族现下还未在中原站稳脚跟,先前滇国和幽族打得不开交时羌国作壁上观,等滇国国破,幽族的元气损耗,它便来坐收渔翁之利了。 可羌国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们的大公主依玛和亲的目的真的就是为了天下太平。 当羌国进攻的消息传到都城,依玛好几夜都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白道灵为了收服鬼族之事和陆邪僵着,陆邪为了救姜灵坚持祭|祀,幽族首领应付着城内日益恐慌的百姓,还要操心大举来犯的羌国,所有人都自顾不暇,这位和亲公主自然被遗忘在一旁了。 一日,白道灵在偏殿端着书歪在塌上小憩了一会儿,他忽地置身于云雾间,来到了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园中,很熟悉的场景,可白道灵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哪儿。 双脚飘忽地走了一段路,忽闻悦耳的歌声如同风铃轻荡,一声一声传入耳畔,白道灵凝神谛听,发现那歌并不是用中原话唱的,转过几簇盛拥的花卉,一双小巧的绣鞋蓦地闯入视线,紫萝藤在清风中摇曳,若隐若现的脚踝轻荡着,歌声像挠人心肝的芦苇,飘洒过来。 白道灵拨开一簇簇紫萝藤,看见一张异族美人的脸,美人嘴边荡着歌声,一双素手攥着秋千的绳索轻轻荡着。 梦中的人神志总是不大清醒,白道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秋千上的异族美人是公主依玛。 白道灵心中一喜,上前一步正欲开口同公主说话,然而公主忽然扭头盯着他,那双顾盼神飞的双眼此刻愤懑而戚戚,一行血泪自眼眶中溢出,饶是白道灵修道多年也被吓地往后一跳。 “公,公主。”白道灵没有落荒而逃,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身处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 血泪滴落在土壤中,松软的土地蓦地开出一簇簇彼岸花,很快就将公主淹没在一片猩红之中,身后是疯狂摇曳的紫萝藤,眼前是身处彼岸花中央的公主依玛,这副景象简直诡谲至极。 公主仍然在秋千上轻轻晃荡,好像身处江南的小船之上,嘴里嚅嗫着,歌声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几乎要听不见,但公主好像在说些什么,白道灵眯着眼睛屏气凝神,努力想辨认公主的低语。 可除了风声和花瓣飘洒的轻响,什么也没有。 白道灵锁着眉,压着花簇向公主靠近,公主没有动,却眼见着越来越远,白道灵慌了神,下一脚再踏出去忽地感觉身体一滑,旋即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从榻上跌落下来,手里的书滑落在地上,此刻正被风“哗啦哗啦”地翻着页,白道灵狼狈地抹了一把汗,心中却一阵紧似一阵。 这种感觉很不好,心中笼罩着一层迷雾,怎么也拨不开,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梦应是在暗示他什么。 白道灵一骨碌爬起来,连道袍都没来得及掸一掸就跳出殿外。 公主的寝殿白道灵是不知道的,他拉住宫人说了好半天才得知公主此时不在殿内。 白道灵眼珠子一转,不在殿内?难道在花园? 他想起那个秋千,公主常去的花园并没有秋千,他死马当活马医,抬脚往花园赶去,心里有个声音催促他: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可花园里有鸟语有花香,就是没有公主的身影,白道灵心念飞转,习惯性地烦躁挠头,一伸手才想起自己是个道士。 白道灵暗骂自己蠢,掐指一算后确定了一个地方——宫门。 心底一沉,白道灵心窍通透。 羌国拿她当进攻都城的令箭,若是她从城墙上一跃而下,那羌国便没有进攻的理由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涉世不深,以为这样便能阻止两国交战,可白道灵知道,羌国绝不会因为公主的死而停下进攻的步伐,公主被囚禁不过是一个借口,可公主死了,他们更有无数个借口。 总之依玛这样做只能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两国之间的敌对关系丝毫不会缓解。 心中越是着急,脚底就越是发虚,白道灵无视所有人的目光和话语,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可是晚了,还是晚了,那一抹嫣红易碎的琉璃砸在地上四分五裂,落地的撞击声砸地白道灵的胸腔一阵窒息。 耳边的风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宫人此起彼伏扯着嗓子的嚎叫。 白道灵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双眼模糊一片几近失明。 那个热烈盛开于荒漠中的公主从宫墙上一跃而下,她至死都坚信自己放弃生与自由的选择能给两国来带和平。 公主没有封号,死后半点风浪都没掀起来,宫中死了一个无名无分的妃子,关于她的谣言都穿不出十里。但幽族首领下令厚葬公主,算是勉强给了名号,羌国的使者来访欲意要回公主的尸身,但首领只是冷眼端详着对方,一言不发,羌国的使者心中发虚,却仍旧挺直了腰杆要人。 首领忽然笑了一声,二话不说下令便把使者处死了。 两国来往从不杀使者,但幽族首领这一举动的意思很明确了——要打便打,他们幽族人从不示弱。 白道灵听闻首领斩杀使者,心中倒是替公主感到些许欣慰,首领厚葬公主,也不让羌国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拿回尸身做文章,不管他是为了坐稳江山还是对公主略有薄情,总之公主的后事确实安排地很妥当。 陆邪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白道灵前些日子还在和陆邪置气,可一见到对方那油尽灯枯的沧桑劲儿就忍不住了。 “药吃了吗?”白道灵问起陆邪殿中的宫人。 宫人道:“吃了,每天都按时按量吃的。” 可陆邪的身子却越发羸弱了。白道灵收拾起面上的困惑,走到陆邪的塌前。 白道灵刚一站定,陆邪便睁开了眼,见床上之人眼底一片清明,便知晓对方压根就没睡着。 “这是相思成疾了?”白道灵敛起心中的沉重,半玩笑地看着陆邪。 陆邪扯了一下嘴角,道:“我现在的身子骨,不相思也成疾。” 尽管两人僵了多日,可一开口却迅速找回了以前的感觉。 “祭|祀的事情容我再想想。”白道灵到底是拗不过陆邪 ,一连几日的心力交瘁让他有些动摇,可一想到自己将亲手送陆邪上祭坛,心中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他随便捡了个凳子坐下了。 “首领或许已经信任我了,我去向他要姜灵,说不定他就松口了。” 白道灵声音越来越低,到底是没有底气,先不说首领肯不肯放姜灵,首先信任二字,完全就是扯犊子,他们二人之间哪有什么信任可言? 陆邪笑而不语,估计心中也有底,只等着白道灵碰一鼻子灰回来。 不出二人所料,那劳什子是个老狐狸转世投胎,半点风险不肯冒,一句话绕来绕去总之就是不肯放人。 白道灵灰头土脸地回到殿中,一跺脚一咬牙,将桌子上的饭菜全都撤走了,扬言要绝食。 宫中的妃子薨了,半点风声都没吹起来,可白道灵要绝食的消息一经传出转眼就跑遍了皇宫。 第一天,只有陆邪来他殿中和他说了几句话。第二天,还是只有陆邪来了,顺便还给他带了点吃的,白道灵一脸营养不良地望着摆在面前的食物,内心挣扎了许久最后狠狠地咬牙别过脸。第三天,陆邪依旧偷偷带了些吃食给白道灵,白道灵三天油水不沾,滴水未进,连坐起来都费劲,陆邪劝他吃一点,做戏不必做这么真。 白道灵本就不打算绝食,可外面的消息都传成这样了,那劳什子首领至今都不曾从他殿门口经过。被陆邪这么一怂恿,白道灵立刻缴械投降,端起一只烤鸡狼吞虎咽,像是这辈子被吃过一顿饱饭,白道灵满嘴流油,酒足饭饱后心满意足地摊在床上。 接下来的几天,陆邪时不时就给白道灵带些吃食去,白道灵吃完就将剩下的藏床边,好在陆邪带的都是些糕点之类的东西,容易储存也不容易坏,每到饭点,白道灵都毅然决然地叫宫人将饭菜撤下,一眼也不看,半口也不沾。 宫人见白道灵一连七日都未进食,心中忐忑的很,偏偏首领没什么表示,便也只是劝了几番。 一连几天脚不沾地,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陆邪来看他时左右一瞧,发现对方竟然胖了。 白道灵惊地从床上跳下来,连忙凑到水盆前借着倒影看了看,何止是胖了,简直满面油光! 白道灵深觉自己这戏要穿帮,忙叫陆邪去搞点青黛和白面来,陆邪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隔个一两天拖着病体往他这跑就算了,这下还得给他找易容的材料。 虽然有些难度,但陆邪还是从宫人那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顺来了画眉的青黛和涂面的□□。 白道灵连夜给自己赶工出一张命中带煞的脸,乌青的面容看了叫人恨不得夺门而出。 陆邪一脸难以言表的神情,但到底是没忍心给白道灵泼冷水,反倒是白道灵对自己的手艺颇为满意。 不得不说,这张脸倒是比陆邪这个真正将死之人的面色还要骇人。 这日,白道灵正在床上啃陆邪带给他的鸡腿,啃地正尽兴,殿外的宫人忽然传道:“首领。” 声音不轻不响,正好吓白道灵一个激灵,方才还啃着鸡腿这会儿忽然兵荒马乱起来,好在白道灵藏东西藏惯了,在首领踏进来的前一刻白道灵便将鸡腿藏到了枕头下。 首领刚一进殿里,动作微不可查地一滞,随后阴沉多日的眼神忽然就松了下来。 “白道长,我听闻你已经七八日没有吃东西了?”首领坐上榻,和床榻上的白道灵正对着。 白道灵双眼失神,半个身子像没了骨头一样软在床边,假意撑了一下身子,没撑起来。 “姜灵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和他父母交代……”白道灵半死不活地答。 首领慢悠悠地踱步上前,替白道灵整好了衣衫和被子,又去拿白道灵身后的枕头,白道灵话没说完,见状急急停住伸手拦住了首领的手。 首领挑眉看着白道灵,白道灵眼神躲了一下,讪讪道:“怎么好麻烦首领,我自己来,自己来。” 白道灵慢腾腾地摆着枕头,其实压下去的眼神一直瞟着身旁的人,不料对方忽然掀开自己的被子,手一抖,枕头掉下床榻弹了两下,露出藏在里面的鸡腿和床边的糕点。 白道灵头皮发麻,好像一口鼎直直地像他压了过来,首领仿佛笑了一声,微微俯身盯着白道灵的嘴角,道:“道长,嘴边的油还没擦干净。” 第三十五章 寻回 苦情戏被拆穿,首领丝毫没有要放人的意思,倒是城中的鬼族开始更为肆虐,白道灵掐指算了算,现下离那场灭顶之灾越来越近,先前不知为何,那些鬼族好像平静了一阵子,以至于原本十七日以后就会爆发的鬼族到现在为止还没闹出太大动静。 变故往往只需要一个契机,鬼族在黑暗中潜伏数日,终归不甘寂寞,一股脑地冲出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烧了好几座房屋。白雾飘散的凌晨,当闻风而来的百姓聚集在这堆废墟面前时,只剩下几点火星在空中飘扬。 白道灵听见宫外的风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连靴子都是边跑边穿的。当极具冲击力的场面大喇喇地闯入眼帘时,白道灵一阵发蒙,脑中顿时空白。 这片地方的百姓他打过照面,最东边那家被烧地面目全非,听闻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子从火场中逃生。 白道灵挪动一步,脚下传来烧焦的木板脆裂的声音,置身于这片废墟之上,耳边充盈着百姓哭喊和悲怆。 “白道长,那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有人问,可白道灵不知该如何答。 倘若把鬼族的来历和即将爆发的事实告诉他们,他们会怎么做?收拾东西立马出逃?哭天抢地枯坐等死?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能解决鬼族的问题,那些由战乱而生的野鬼,终归需要一个宣泄之处。 等不及了。 这场由鬼族引发的灾难必须尽快结束。 白道灵仓皇闭眼,转身踉跄离去,几点未灭的火星从他的发间飘过,又落到微微晃动的袖子上,迅速熄灭了。 . 陆邪的身形几近枯槁,白道灵见他时都吓了一跳,赶紧又开了几个方子去抓药,陆邪这身子只要少了一味药便立刻泄了气,比掐指一算还准,白道灵仔细瞧了这几日给的方子,发现确实少了一味,也怪自己这几日又是演苦情戏又是为红颜薄命的公主伤神,竟然在陆邪的药方子上犯了糊涂。 好在陆邪那条命还是保得住,陆邪强撑精神,又同白道灵说起祭祀事宜。 “祭祀是唯一的法子,你也看到了,城外百姓民不聊生。”陆邪的声音倒还算清亮,只是面色透着久病不愈的苍白感。 “总会找到办法的,”白道灵底气不足,眼下除了祭祀打开神界之门,再无万无一失的办法。 陆邪无力地扯了下嘴角:“这样拖下去只会死更多的人,你当真要拿城中百姓的命去打赌吗?” 白道灵怔楞着,这话不大入耳,却是事实。 鬼族是超脱六界之物,因死而生,由怨而聚,一旦爆发,城中百姓连五日都熬不过。 陆邪说的不错,他不敢拿城中百姓的命去赌,可他亦不愿用陆邪的命去换。 白道灵几近崩溃,摆在面前的两条路黑洞洞的,让人望而却步。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压得他胸口一窒。 宫外不断有百姓伤亡的消息传来,待白道灵再次出宫,城中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街道上毫无生气,所有人都闭门不出,门窗紧闭,以往热闹红火的饭馆子不开了,招牌都掉了下来,偶尔零星一点纸钱飘过,萧瑟悲凉,这样静的街上,连尽力掩饰的抽泣都清晰可闻。 白道灵眼见一位身披素稿的女子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烧着纸钱,嘴里默念着什么,白道灵听不清,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生怕那位女子回过头瞧见了他。 ——分明他之前还说过,这场灾祸不会演变至此。 他满心恐慌踏进了幽族首领的殿内,这是他第二次主动来这儿,心情却大不相同。 首领端坐案前,镇定自若的神态不再,反而眉宇间萦绕着戾气,久而不散。 白道灵拱手,深吸了一口气,道:“首领,祭祀可收鬼族。” 首领搁下手中的笔,抬眼时眼神分明闪了一下,而后波澜不惊地道:“道长尽管去办便是。” 白道灵:“但我有一个请求。” 首领:“但说无妨。” 白道灵:“此次祭祀需要一对新婚之人,方可打开神界之门,请武神下界收服鬼族。” 首领垂首不再看下面的人,沉吟半晌:“新婚之人?” 白道灵硬着头皮道:“是……这对新人需在祭祀大典上完婚,祭祀完成后终生守护皇陵。” “道长可有人选?”首领不为所动。 白道灵提起一口气,终于说出压在心口的两个名字,“姜灵和陆邪。” 首领手中的笔一滞,纸上迅速晕开一团墨,静了片刻,他道:“那便去办吧。” 首领不再多言,白道灵松下一口气拱手退下,直到走出殿外,被吹来的风一惊他才猛地感觉背后湿冷一片。 他方才在殿内扯了慌,祭祀根本不需要什么新婚之人,祭祀完成后也不需要守护皇陵,他胡编乱造一通只是为了让首领把姜灵放出来,好在祭祀时偷梁换柱。 祭祀之事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重启祭坛后,滇国的百姓几乎每日都要前来祭拜一番,自记事起这个祭坛就伴随着他们,这种历经岁月打磨出来的信仰无比坚定。 三日过后,祭坛上早已布置妥当,只缺鲜血的灌养。 宫中,陆邪在白道灵的注视下系好最后一个结,一身的喜气,连面上的病态都冲淡了几分。 相比白道灵一脸的苦大仇深,陆邪反倒轻松,他半开玩笑道:“我的新婚之日,你可别耷着脸扫我的兴。” 白道灵笑不出来,于是扯了个比鬼还可怖的笑出来,陆邪看不下去急忙打断了这个笑:“罢了,你还是别笑了。” 白道灵的脸立马就垮下来了——陆邪不说,这笑他也撑不了多久。 这日前白道灵去瞧了眼姜灵,姜灵被人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带出来,整个人瘦地不成样,白道灵见了大为心惊,知道姜灵一身的伤病于是连忙把了脉又去抓了几服药。 抓药的时候白道灵忍不住在心中叹道:这两人正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连病都得一起受着。 白道灵自然没将祭祀一事对姜灵说得太明白,特别是陆邪的部分,姜灵问起,他只拿糊弄首领那套话来搪塞:祭祀需要一对新人打开神界之门,新人礼成,神界之门自会大开,届时神明下界,斩妖除魔,鬼族将在人界销声匿迹。 白道灵这样说了,姜灵自然也这样信了,祭祀的准备事宜很顺,可对白道灵来说却是日夜煎熬。 终于到了祭祀大典的日子,先前闭门不出的百姓不约而同地涌向祭坛,首领的车驾在前,身后跟着十里红妆。 白道灵被众人簇拥着,端坐在轿上,日头正高,似乎已经为都城打开了一扇天窗,可白道灵只觉得刺眼,他轻轻阖上眼,让日光直白地打在脸上,刺痛辛辣,耳畔是吵杂的祈福声,白道灵的心口却堵得慌。 终于落轿,白道灵从轿上下来时远远看见首领已经端坐在祭坛下方,有些人天生就有做帝王的命,只要他人往那儿一坐,便有一股让人不得不臣服的威严。 身后的十里红妆将天都染红了,白道灵看着那架红的艳丽而扎眼的轿子颠簸着靠近,便觉得那红很刺眼,于是干脆双眼一闭,什么也不看了。 闭了半晌,眼前的光线似乎暗了,察觉到有人靠近,可还未等白道灵睁开眼耳边便响起低沉的嗓音:“我从不信仰神祗,也不祭拜神祗,但这次由不得我不信。” 都城中的鬼族将还未稳定下来的国家搅得天翻地覆,所有人都诚惶诚恐,首领也不例外。 白道灵睁开双眼,直直对上对面人的眼神,“信则有不信则无,首领若是有了自己的信仰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首领笑笑,这次是真笑了,笑意直达心底。 “白道长可愿意做幽族的神祇?” 白道灵蓦地听到这一句,眼皮一跳,“什么?” “你可以建无数座道观,你的弟子会遍布整个国家。” 白道灵半张着嘴,心中还未将对面人的一席话消化完便骤然听见一阵骚动。 二人同时放眼望去,原是新娘被新郎牵出了轿子,人群一时大噪,但碍于祭祀的秩序也没有闹出太大动静来。 . 从太子飞升到滇国国破、幽族入城,宋亭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经历了他们的悲喜。 局外人总能看清很多困局,但却无能为力。 宋亭一直以来被这种无力感所围绕,这场祭祀他早有预料,他与师尊看到的幻境早在几百年前就真实地上演,可当他带着所有人的情绪再去看这场祭祀时心中多了许多苦楚。 他跟着人群向新娘和新郎的方向望去,红盖头遮盖的面容是姜灵,这场祭祀中真正的新娘不是魏倾,而是姜灵。 轿旁立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但小姑娘看着一点也不喜庆,满脸的悲怆,一张白面红唇的脸显得有些诡异。 宋亭一眼就认出了川川,可为何最后新娘却变成了魏倾? 心念飞转之间,脚下不停跟着人群穿梭,他碰不到身边的人,旁的人也瞧不见他,因此他在人群中来去自如,但不知是不是走得太疾太快了,宋亭忽地感觉脚下一软,那种麻木的感觉自胸腔开始蔓延,很快席卷全身。 宋亭捂着胸口大口喘气,渐渐蹲下来,他暗自调动灵力,却是一阵死寂,半点回响也没有。 灵力已经枯竭,五识开始抽离,眼前一阵模糊,连触觉也不甚清晰了。 宋亭眼前发黑,有些绝望地想道:师尊眼下不在身边,这一劫怕是难捱。 却不料,一阵清风扫过,宋亭只觉得那阵心慌顿时好了许多,眼前也不再铺金花儿了,他抬眸,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在他手背。眼底逐渐清明,宋亭看清来人,白衣紫衫,仙姿佚貌,双眼上的白绫平添一丝清冷,但他勾着嘴角,蹲下身子与宋亭平视。 温润之声犹如雨后清风,“真是让我好找。” ※※※※※※※※※※※※※※※※※※※※ 师尊回来啦! 感谢追更的小可爱~ 第三十六章 落俗离世 宋亭感觉一股温凉的气息自师尊的手心蔓延过来,心口的麻意一阵阵消退。 “师尊……” “别说话,试着调动真气。” 宋亭照做了,发现体内的灵力运转自如,再无任何不适。宋亭再次抬眸看向师尊,感觉到白绫后那双带着笑意的眼。 宋亭:“师尊,你是怎么进来的?” 柳知故揉揉宋亭的软发:“自然是跟着你进来的。” 宋亭骤然想起刚进入幻境时有人急促地喊他的名字,原是师尊在唤他。 柳知故在与魏倾交手时心中莫名不安,刻意留意着身后祠堂的动静,魏倾眼见敌不过便想逃,她的元神受了重创,只怕逃也逃不远,柳知故没再管她,任由魏倾仓皇而走。 柳知故只身推开祠堂的门,宋亭立在一排灵位前,双眼空洞地盯着蜡烛,再也没了平日里那种光亮。 柳知故脸色一变,急忙点了宋亭几个穴位,宋亭随即软软地倒下。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柳知故锁着眉扫了一眼祠堂,那刺眼的猩红格外引人注意,循着那条血迹走去,入眼便是铺天盖地的鬼画符。柳知故一眼就看出了这是招魂的符咒,应是魏倾所画。 地上躺着一块碎裂的玉佩,里面的黑影早已无踪。 宋亭被寄生于玉佩中的滇国百姓和幽族人的怨气带入了回忆的幻境,怨气并非一日而成,玉佩中的怨念也不止一人,因此进入幻境的人会看到不同人的回忆,若是身陷其中的情绪无法自拔,进入幻境的人也将被困于回忆的幻境中,无法醒来。 柳知故冷冷地丢下那碎掉的半块玉佩,转身回到宋亭身边托起他的身子,宋亭的元神已不在体内,空荡的躯壳让熟悉的回忆刹那间不可控制地涌上来,柳知故强迫自己凝神,只身进入幻境寻找宋亭的身影。 宋亭在不同人的回忆中穿梭,光怪陆离的景象几乎吸引了他所有的视线,柳知故比他晚来一步,幻境中的回忆如同破碎不堪的铜镜,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不知寻了多少个日夜。 直到这次祭祀大典,宋亭那抹身影才重新回到柳知故眼中。柳知故急急走上前去,却见宋亭缓缓蹲下身子,面色发白,柳知故动作一滞,随后脚下愈发急促,心中如同万蚁噬心,待双手覆上那宋亭的那片寒凉,心中的慌乱才消停了。 . 宋亭自知自己的灵力是个无底空洞,虽然师尊的灵力能缓解一阵,但若是不尽快将副本任务完成,再多的灵力灌入亦是扬汤止沸。 二人顺着人群走,那日祭祀的场景重现,只是这次在他们面前的,全是活生生的人。 姜灵的轿子落下,里面的人似乎缓了一会儿才从轿上下来,待姜灵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手,陆邪的眼神蓦地一沉,随即紧紧握住了滞在半空的手,轻轻一带,姜灵便被陆邪揽到了身旁。 他们的新婚上没有满座的宾客,没有喜上眉梢的喜娘,更没有熟悉的双亲,祭祀途中诡异的曲调是他们新婚的唢呐,城中百姓的祈祷是对他们新婚的祝词,一切喜庆的氛围都显得诡谲怪异。 红盖头下的姜灵并不知道这场祭祀背后的猫腻,待众多巫师将他和陆邪团团围住时,他蓦地听见陆邪俯身在他耳畔轻轻道:“对不起。” 姜灵心头一颤。 对不起什么? 不待他张口,一阵天旋地转之感袭来,几乎让他瞬间就失去了意识,感觉有人在拉他在拽他,可仅存的一点意识让他死死拽住陆邪那红色的衣角,手指被人一点点掰开,力气在不断抽离,手中蓦然一空,姜灵的心沉到了黑暗中。 这一幕被宋亭瞧地清楚,他看见巫师将姜灵迷晕,看见姜灵拽着陆邪的衣角不肯放手,看见陆邪一点一点将姜灵的手掰开,分离的瞬间陆邪的眼中分明不舍,却又无可奈何,紧接着另一位新娘被塞了进来,整个过程下来不过眨眼的功夫,祈祷的百姓没有发现,被巫师挡住视线的幽族首领也没有发觉,唯有陆邪和白道灵二人对视的一瞬才碰撞出心领神会的火星。 陆邪牵着新娘的手,那双手明显与方才的不同,这双手柔弱无骨,分明啊女子的手。 微风带起盖头的一角,纤细而白皙的脖颈透着粉红,盖头下是魏倾的面容。 盖头很快将新娘遮盖住,谁也不曾发觉眼前的新娘早已被替换。 祭坛之下,陆邪虚握着新娘的手,目光冷冷地打在祭坛之上,二人拾阶而上,阶上的火炬搅动着周围的气流,新娘的红盖头摇曳更甚。 一炷香后,这对新人面朝青铜鼎,鼎内火光通亮,将陆邪的眼底映地血红。 “魏倾,多谢。” 魏倾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抖着,红盖头终于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带走,飘到了青铜鼎内的火光中,瞬间化作飞烟。 魏倾脸上布满泪痕,祭坛之下的百姓皆未反应过来,陆邪伸手将竖在鼎前的玄铁剑抽出。 魏倾嘴唇翕动着,双手欲阻止可又生生摁下了,只听见陆邪对她道:“跑。” 魏倾狠狠闭上双眼,一行泪水随风砸落在地,在鲜血喷薄而出的前一刻转身跳入皇陵。 百姓亲眼目睹陆邪自刎于祭坛之上,有人发出一声惊叫,声音不大却瞬间点醒了周围的人,百姓顿时惊慌四逃。 幽族首领瞳孔一缩,猛地起身,祭祀转瞬已经乱成一团,祭坛之上倒着一个人,猩红的鲜血和鲜亮的婚服糅在一起,无法分辨。 已有人在慌乱之中跑上祭坛查看,地上的人了无生气,早已气绝。 与魏倾所制造的幻境无异,祭坛之下的百姓乱做一团,叫喊的叫喊,恐慌的恐慌,唯有零星几个人身着破布衣裳,却仍旧逆着人群向祭坛蹒跚而去。 宋亭定睛细看,原是魏管家和陆邪身边的小厮。 白道灵没有看向祭坛,他面色发沉,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幽族首领低头看向白道灵,眼中的惊疑渐渐淡了,他缓缓开口,语气冰凉而陌生,一如白道灵初次见他时的声音,不带半点起伏。 “是你一手安排的?” 白道灵静了一瞬,点头。 “为何要这样做?” 白道灵缓缓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眼前之人,道:“到底是原因首领想必早已知晓,又何必问我?” 他惨淡一笑:“不论如何,首领你叫我办的事已经办妥,小道就此别过。” 天边的云帘中忽的射出一道亮光,打在祭坛之上,将鼎前的鲜血照地金光遍布。 神界之门大开,一位金光布身,神光罩体的神明落于祭坛上方,他的发尾轻微漂浮,手执金剑,微一动剑柄,都城上空潜伏的鬼族便蠢蠢欲动。 白道灵拂衣而去,将喧嚣和尘世皆抛于身后,不再回头。 幽族首领眼中流动着不明的情绪,他忽地嗤笑一声,像是在笑自己,半晌后转过身去,却见都城的碧空万里无云,神明降世只不过来人间走一遭,做完力所能及的事情便转身离去,留下千疮百孔的凡人自行疗伤。 脚下的地开始微颤,不消片刻竟然地动山摇,宋亭下意识想去抓师尊的衣袖,师尊却先他一步扶住了他,宋亭的指尖只触碰到了一片冰凉丝滑的衣角。 “幻境要塌了,走吧。” 柳知故转身之时在宋亭额头上轻点了一下,化为原形的宋亭轻车熟路地钻进师尊的衣袖中,耳边扫过呼啸的风声,仿佛穿越了几百年的喧嚣一下子都沉淀了,沉入亲身经历之人的眼中和心底,永埋于地。 跳出怨气所制造的幻境,回到魏倾的幻境中。 柳知故落地的一瞬宋亭便从师尊的袖子中钻出,落地旋身变回人形。 祠堂依旧,里面的红烛闪烁跳跃,永不熄灭,然而祠堂外的景象却是翻天覆地,活像埋在地底几百年的死人城一般,暮霭沉沉一片死寂。 街上热热闹闹的小贩不见了,来往穿梭的无面百姓也了无踪迹。 都城忽地仿佛沉睡了几百年。 祠堂内,川川沉睡着,她的额间贴着一道灵符,使得邪灵无法近身,因此在柳知故和宋亭不在的这段空隙间魏倾未能将川川带走。 然而阴风扫过祠堂的红幔,红烛托着的火烛摇曳不止,他们不过前脚刚落地,祠堂内便立即风声鹤唳。 看来是有人在等着他们。 宋亭警惕周围的动静,忽觉身后一阵寒意蹿起,他反应迅速,侧身一掌狐火打出去,正正打中了魏倾伸出来的手。 宋亭旋身闪开,魏倾被狐火灼伤后丝毫不退缩,直到魏倾落地宋亭才知道她的目的。 魏倾落在川川身前,用身子挡住了川川,右眼闪着红光,左眼血淋淋的空洞一片。 “你们不许靠近她!” 魏倾化鬼,所有的欲望执念被尽数放大,出于对亲人的保护,她会不顾一切地挡在前面,即使柳知故将她打地魂飞魄散也绝不退让。 宋亭暗道不妙,魏倾已经把他们当成了伤害她妹妹的假想敌。 柳知故手中凝光,欲意上前解决魏倾,宋亭手边一动,急忙拦下了师尊手里还未凝成的冰剑。 “等等,不对劲。” ※※※※※※※※※※※※※※※※※※※※ 最近get到了省略号的正确用法,原来不是“......”而是“……” 哇呜!!! 第三十七章 鬼新郎 宋亭一手摁住师尊的手腕,一边低头看着系在腰间的葫芦。 葫芦的外表刻着一转转经文,不细看很难察觉,此刻那些经文一圈一圈地闪着金光,竟然隐隐有呼之欲出的征兆。 “怎么了?”柳知故问。 宋亭抬头看魏倾,却见后者向后躲了一下,她瞟了一眼宋亭腰间的葫芦,然后死死盯着眼前二人。 宋亭洞若观火:“师尊,别杀魏倾。” 柳知故不问缘由,轻道一声:“好。” 魏倾突然发难,双眼猩红地冲过来,那身喜服上带着陈旧的灰尘味和怪异的血腥味,冲刺鼻腔的一霎宋亭皱眉躲开。 “是不是你们动的手脚?!我妹妹头上的符咒是不是你们贴的?!你们又想害我!又想害我!” “你们不得好死!!!” 魏倾嘴里颠三倒四地咒骂,宋亭听得一头雾水。 ——方才的幻境崩塌的太快,他没来得及看魏倾的结局。 宋亭甚是灵活地躲着,打架虽然不及师尊,但逃跑这种事他还是信手拈来。 眼前蓦地一黑,师尊忽然挡到了他前面,只闻“嗖嗖”几声,魏倾身上赫然多了几道口子,她却好似不知疼痛,只狞笑了几声,一只手抚上伤处,手掌一用力,便将那几根冰箭从身上拔了下来,留下几个淌着暗红鲜血的血窟窿。 “你们不得好死!!!”她嘶吼。 柳知故旋身将宋亭护在身后,两手迅速结了个印,周遭的气温迅速降低,与此同时,几道冰柱忽地拔地而起,将魏倾围困其中。 魏倾的指甲在冰柱上留下几道极深的划痕,随即被拦在冰柱内。 冰柱上的划痕迅速消失,眨眼就恢复了原样。 “安静点。”柳知故冷声道,他难得有耐心同鬼好好讲话。 魏倾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她在冰柱后面笑着,森然望着外面的两人,道:“你们想我死!你们都想我死!” 柳知故微一皱眉:“不知好歹。” 话音甫一落,一支冰箭从冰柱中穿出,随即是一声利刃穿过骨肉的钝声,让人头皮发麻。 魏倾惨叫一声,她的身体被突然蹿出的冰箭从腹部捅了个对穿! 嘴里渗出几丝血,魏倾刚想开口却被嗓子里涌上来的血腥呛了一口,随后破风般地咳嗽起来。 她嗓子像是漏风一般,呼哧地吐了一口气:“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好过,都得下地狱,全部都要下地狱!!” 宋亭耳边充斥着魏倾的歇斯底里,忍不住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柳知故显然不耐烦了,轻打了声响指,让魏倾闭了嘴。 “太吵了,闭嘴吧。” 说完柳知故侧首看着宋亭,道:“什么打算?” 宋亭隐下不适感,不动声色地将双手负在身后,生怕师尊发现端倪又在自己身上浪费灵气。 他觉得自己做得甚是自然,柳知故微微一怔,随即收回了眼神。 宋亭沉思道:“葫芦有异动,它或许可以收服魏倾。” 柳知故却道:“没这么容易,魏倾困城百年,化鬼招魂,怨气已经不是你我能化解的程度了。” 宋亭心思一转,忽地问道:“魏倾为何而死?” 他分明记得魏倾在陆邪自刎的一刹那转身跳入皇陵逃走了。 柳知故在回忆中看到了宋亭不曾踏足过的回忆,接着他的话道:“不然,川川和魏管家等人被幽族首领扣押下来,逼魏倾出来就犯。” 竟然和幽族首领有关?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幽族首领为何要抓他们?祭|祀的目的达到了,都城的鬼族也一并消失,他为何要这样做?”宋亭不解。 柳知故的声音淡淡的,“许是为了报复魏倾与白道灵欺瞒他,心中憋着一口气,杀人泄愤罢了。” 那首领不是什么善茬,宋亭早就心知肚明。 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罢了。 魏倾被柳知故封了喉,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得用指甲在冰柱上面刮擦,那一声一声尖锐刺响搅地宋亭耳朵发痒,手指不自觉地揪着袖子。 忽然,冰柱后的人不动了,也不挣扎了,宋亭略感好奇于是看了魏倾一眼,发现魏倾颓然摊在冰柱里,垂着头,似乎在低语,又似乎在抽噎。 宋亭紧张地盯着魏倾道。 川川悠悠转醒,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眼神飘飘散散,最后落到到冰柱后的人身上,川川瞳孔骤然一缩。 “阿姐!……” 宋亭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惊叫出声的川川。魏倾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可别再发疯。 川川不挣扎,只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宋亭,宋亭蹲下来对川川道:“你阿姐现在神志涣散,不要惊扰她。” 川川点头,她放轻脚步缓缓上前,小手抚上寒气逼人的冰柱,隔着冰墙同她阿姐说话。 “阿姐,疼吗?”川川眼中尽是那冰箭穿入自己阿姐身体中的画面,眼前的场景混合着泪水滚落。 “阿姐,我是川川。” “阿姐,阿姐?” 魏倾没有反应,仍旧低头,川川有些着急,转过头来看着宋亭,道:“阿姐怎么了?她怎么不说话?” 川川刚说完,祠堂外忽地吹起一阵阴风,天色未变,却陡然腾起一阵萧瑟。 柳知故低声道:“鬼新郎来了。” 只听“咚咚咚”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地面,越来越近,最后几乎停在了耳畔。 阴风簌簌将门外的喜服撩起,纷飞的衣袖中藏着枯槁的双手,没有血色。 宋亭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门口赫然站着守在皇陵前的新郎,此时新郎的双手僵直地抬着,方才的“咚咚”声是他双脚跳过来的声音。 这是……诈尸了? 鬼新郎在门槛前跳了一下,没跳过来,川川愣愣喊了声:“姐夫?”鬼新郎没有反应,像是被|操纵的傀儡,僵硬且了无生气。 鬼新郎跳不过门槛便跳着转身,又跳着离开了。 宋亭暂时吁了口气,可心还未完全放下来便听屋顶上蓦地传来一声巨响,瓦片混着灰尘落了来不及躲闪的人一身。 灰尘弥漫,宋亭被呛了几口,柳知故站在他身旁,待灰尘散去他才发现有一只手轻轻揽着他的腰。 柳知故盯着垂着头的鬼新郎,没有出手。 “川川?”宋亭轻唤。 川川怯怯地出声,声音从一个角落传来:“我在。” 宋亭道:“躲在那里别出来。” 川川犹豫了一下:“……好。” 腰间的葫芦又开始闪出金光,那一圈圈的经文将昏暗的祠堂照亮了一片。 这葫芦像是只会发光,眼下的情况倒叫他弄不清究竟要收魏倾还是鬼新郎。 正思索着,空荡的祠堂忽地传来一声怪异阴寒的笑声,分不清是从身后传来还是身旁传来,只觉得这声音在脑子里打转。 一瞬红光从鬼新郎的眼中闪出,随之而来的是急厉的掌风。速度太快,宋亭躲闪不及,他下意识在手中升起一簇狐火,还未将狐火打出去,只见那鬼新郎蓦地被一股巨大的力弹了出去。 宋亭侧首,原是师尊出了一掌,与那鬼新郎的一掌正面交锋,鬼新郎的道行到底没有师尊高,顿时被震出去。 然而鬼新郎平稳落地,阴恻恻地笑了一下,方才那笑声竟是他发出的。 宋亭惊疑不定。那笑声……分明是个女音! “宋亭,知道葫芦怎么用吗?”柳知故忽地开口。 宋亭摇头,系统并未告诉他如何使用。 柳知故手中凝出一把冰剑,在昏暗的室内闪着寒光,随着剑锋破风刺出,柳知故淡淡道:“葫芦可收邪祟,镇鬼族,但空间有限。收入邪灵有两种方法,一是他自愿放下执念自行超脱,二是将邪祟的魂魄打散届时散魂便可收入其中。” 宋亭恍然大悟。 葫芦一直发出异动却不将魏倾收入其中的原因是,魏倾的魂魄未散,怨气未消,无法将其收服。 鬼新郎与柳知故交手,鬼新郎连连败退,柳知故倒是轻松,一边将对方逼得无路可退,一边气定神闲地同宋亭解释那葫芦的用法。 宋亭静下心来,看向被困冰柱却安静如斯的魏倾,双眼倏地睁大,心底骤然清明。 他脸色一变,几近失声地对师尊喊道:“师尊,他是魏倾!” ※※※※※※※※※※※※※※※※※※※※ 到了剧情第一个小高潮,有亿点点卡,这章短短。 ?(? ???w??? ?)? 第三十八章 堙灭 鬼新郎闻言躲闪的动作未停,只是阴恻恻地笑着,柳知故凝神,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灵符。 鬼新郎双眼猩红,开口是声音却是阴柔,难辨雌雄。 “就连你们也要将我赶尽杀绝吗?凭什么!?该死的是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幽族人!该下地狱的是他们!!” 柳知故对魏倾的一番近乎癫狂的哭诉视若无睹,指尖轻弹,那道灵符便倏地贴在了鬼新郎的额头上。 一阵黑烟从鬼新郎的额间冒出,绕着他不肯离去。 灵符上用朱砂写就的符文爆出一阵金光,那阵黑烟被震开了,在一旁渐渐聚拢,不消片刻便显出原形。 眼前的景象极为骇人,鬼新郎眼中的红光散去,只剩下黑洞洞的瞳仁,枯槁的面容悲戚不已。而立在一旁显出原形的魏倾红着一只眼,另一只眼黑洞洞的,一行血泪涓涓而下,偏生她还笑着。 一尸一鬼,一悲一喜,诡异凄凉。 “你们休想阻止我!!!” 魏倾只身扑过来,被柳知故轻而易举地躲开,魏倾的动作十分僵硬,仿佛行动受阻。宋亭扭头瞧去,发现冰柱内的魏倾仍被困其中。 魏倾竟然将自己的肉身留在冰柱内,将自己的魂魄逼了出去,附身在她相公身上,虽然灵符将魏倾的魂魄从鬼新郎的体内逼出,但魏倾的行动仍然受鬼新郎的限制。 鬼新郎悲戚地看着魏倾,半分步子也不肯挪动。 “相公!?”魏倾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他。 鬼新郎一副清隽书生的模样,落魄至此那张脸也依稀可见生前样貌。 宋亭一直觉得鬼新郎的样子十分面熟,他忽地记起,陆邪身边时常跟着的小厮便是这个模样。 “相公,”魏倾恶狠狠地盯着柳知故,“他们必须死!” 鬼新郎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宋亭觉得奇怪,直到鬼新郎蓦地张了张嘴他才猛地发现,鬼新郎嘴里黑漆漆的——他的舌头竟然被人拔了去。 宋亭头皮发麻,魏倾因为鬼新郎的限制现下动弹不得,可他眼下也是一阵腿软。 “魏倾,你若是愿意就此罢手,便还有机会入轮回。”柳知故幽幽道,声音冷静疏离。 “轮回?”魏倾喉间挤出一声尖利的笑,有些刺耳,“你居然还觉得我会入轮回?” 魏倾疯疯癫癫地笑了许久,宋亭被那阵笑声搅地心底发涩,他到底还是可怜魏倾。 “魏倾姑娘,我知道化鬼困城并非你本意,你本性纯良,只是被人残害惨死才落此地步,如此僵持下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若是自愿超脱,结果不会太坏……” “你在胡说些什么?”魏倾厉声打断宋亭的话,“你懂什么?你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人被人残害至死吗?你经历过沦为阶下囚苟且偷生最后不得善终吗?你体会过挖眼的剧痛吗?你有什么资格劝我放下?!” 宋亭被这一番话堵地张不开嘴。他没有经历过魏倾的绝望,却劝她放下屠刀。 宋亭不知所措——他从未想过要当这种空口说白话的圣人。 “说完了吗?”柳知故的声音冷到极点,宋亭可以感觉到师尊极力压制的不耐烦。 “你想杀我吗?把我打地魂飞魄散,让我永不入轮回?”魏倾声音陡然尖利,“太子殿下可真是悲天悯人,国破人亡时不见你显灵,现在倒是装得一副菩萨心肠来劝我一心向善?到底是谁该下地狱你看不到吗?你瞎了吗?!” 宋亭下意识看向师尊蒙上白绫的双眼。魏倾说的不错,柳知故确实眼盲,但却视物无碍,孰对孰错,熟善熟恶也还是分得清的。 宋亭锁着眉,心里着急却无力可使,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让魏倾超脱,她的结局也许从她将城中百姓亡魂困于都城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不得善终。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想请教姑娘。” 宋亭知道眼下让一个神志不清的厉鬼给自己解答有些可笑,但他害怕有些故事的结局会随着魏倾的魂飞魄散永埋于地。 魏倾不置可否,只是有些不解又有些可笑地看着他。 “姜灵他……是怎么死的?” “姜灵?”魏倾楞了一下,似乎猛然间没有想起这个人,“姜灵?……呵,姜灵这个短命鬼不久就病死在城隍庙里了,我为了报陆家的恩德答应陆邪献祭之事,可到头来姜灵还不是死了?”魏倾脸色变了变,“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魏倾化鬼苏醒后在陆家祠堂为陆家人和姜灵立过灵位,那时的她刚刚化鬼,保有生前的秉性,随着日月变迁,魏倾的仇恨越积越深,变成厉鬼的她早已不是生前的魏倾。 宋亭心头一阵酸涩,不管怎样,用祭|祀的方法救下姜灵在陆邪的眼里是值得的,这样便够了,旁人的不理解不过是因为他们不能够感同身受罢了。 “你就想知道这个?”魏倾嘴角带着嘲讽,不屑地看着宋亭,“蠢货,料你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 一声血肉被撕裂的声音,魏倾的话戛然而止,祠堂内有一瞬静谧,宋亭眼前一黑,却是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眼前。 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到,但心在胸腔狂跳不止,他知道这只手是师尊的。 柳知故手中的冰剑将魏倾的魂魄捅了个对穿,没有鲜血滴落,冰剑拔出时只有红光从魏倾体内爆出,几乎瞬间将她撕裂。 然而柳知故这一剑实际上穿透了两个人的魂魄。 鬼新郎在柳知故出手的那一刻便闪身挡在了魏倾前面,明知没用,可他还是挡了。 宋亭不敢眨眼,即使双眼漆黑他也能嗅到弥漫的死寂,川川的声嘶力竭的尖叫传来,瞬间将宋亭的恍惚的神志扯了回来。 他猛地推开师尊的手,看着鬼新郎抱着魏倾倒下,二人身上都飘起着零星的红光,火星一般缠绕在这对新人的喜服上,渐渐地上升、飘散,在昏暗的黄昏下显得诡谲而凄异。 川川从角落起身,仓皇地爬到魏倾身边,一声声阿姐叫地宋亭心脏堵得慌。 魂魄破碎的速度很快,红光弥漫祠堂的瞬间,魏倾和鬼新郎的魂魄便已消散。 与此同时,宋亭腰间的葫芦也暴出一阵金光,从魏倾魂魄中散出的红光被一转转经文尽数裹挟,经文旋转着,将中间的空间越收越小,最后收到只剩一颗弹丸大小,随着经文归位,魏倾破碎的魂魄也被收入葫芦中。 祠堂重归寂静,案上的火烛倏地熄灭,只剩丝丝余烟缠绵飘散。 幻境彻底堙灭了。 宋亭轻轻摇了摇腰间的葫芦,确实有了些重量,和他的心一样,沉甸甸的。 川川脸颊挂着眼泪,一双灰扑扑的眼睛比以往更暗了。宋亭敛起情绪,上前蹲下来看着她,温声道:“和我们走吧。” 川川懂事地点头,抬手抹了把眼泪,情绪虽难收住可她终究止住了眼泪。 和魏倾不同,川川虽已化鬼,却不是怨念缠身的厉鬼,因此神志清明,可入轮回。 柳知故御剑而起,宋亭稳住身子,一只手拉着川川,以防她掉下去。 离开同来时截然不同,来时热热闹闹,人间气息浓郁,即使鬼气弥漫也有难得的人气,可离开时死气沉沉,脚下的都城像一座坟地,葬着无数无法往生的亡魂。 思及此,宋亭好像忽然明白了师尊为何不待见魏倾。魏倾利用城中百姓的亡魂做法,即使魏倾魂飞魄散,不得转世,可城中的百姓已经困城化鬼,怨念加身,再如何轮回是入不得了。 宋亭心底软了一下。自愿请缨出征边境,战死飞升不失怜悯。 师尊真的很好,可惜这声师尊并不属于他。 川川抱着宋亭的腿边睡着了,宋亭怕她不留神掉下去便想叫醒她,可川川没有反应,鬼没有鼻息,宋亭心惊肉跳,正想俯下身去却听师尊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还是那么清润入耳。 “她的灵识沉寂了,叫不醒的,回去后我将她带回冥界入轮回,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宋亭停下了动作,他想了想,伸手把腰间的葫芦拿在手上瞧了瞧,当葫芦口对向川川时,一阵金光闪过,川川也被吸了进去。 宋亭的反应慢半拍,愣是瞪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没想到这葫芦这么好使,他把葫芦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越发觉得这个甚为普通的葫芦很是入眼。 云层被气流冲散,碧空之下显现出一片繁盛之景。与古滇幻境不同,这里的人烟和繁盛都是如假包换,从熙攘的东边到人烟零星的西边,这座城的繁华之地一目了然。 “累了吗?”柳知故在前面问道,“下去歇歇吧?” 宋亭无奈,师尊似乎总是把他看得很娇气,走路怕累着,吃饭怕烫着,竟是真把他当宠物来养了。 不过宋亭也确实有些疲乏了,万徒长老出发前给他的干粮掉在了古滇的客栈,先前一直靠着师尊渡过来的灵力支撑才不觉乏力,眼下精神陡然松下来,肚子忽然就空荡起来。 他揉了一下干瘪的肚子,脆生生地回道:“好。” 冰剑四平八稳地落下,宋亭压着腰间的葫芦从上面跳下来,当心着葫芦里面的川川。 找了家客栈,宋亭随手点了几样小菜,便撑着腮帮子盯着桌面,发起了呆。 第一个副本完成了,多亏师尊相助。师尊生前和九尾的情节也已经补全。 宋亭真的很想知道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师尊飞升后为何被贬为谪仙?九尾又为何下落不明?想着想着,视线内忽然多了几盘红彤彤、绿油油的盘子。 “菜上齐了,二位客官慢用。”小二笑呵呵道。 宋亭愣愣地点点头。 他伸手拿了双筷子端起碗正准备扒饭,忽然发现对面的人一动不动,他抬眸看去,感觉师尊正看着自己。 宋亭手里的动作一滞,看了眼桌上的菜,问道:“师尊不吃吗?菜不合胃口?” 柳知故笑笑:“吃。” 说着,他拿了双筷子开始慢腾腾地夹菜吃饭。 宋亭无甚滋味地扒了一口饭到嘴里,他忘记了,师尊体内有灵力运转,早已辟谷。 柳知故吃了几筷子便放下了,宋亭的胃口倒是不错,连干三碗饭都不带喘。 到了结账的时候,宋亭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袖子里一个子儿都没有。他心虚地朝小二笑,桌上传来“当啷”几声响,宋亭低头一看,几个白花花的碎银子滚了过来,正好滚到了小二眼下。 小二笑眼更甚,忙不迭道:“二位客官慢走,有空常来啊!”一边说着一边把银子拿在手里轻轻掂了掂。 宋亭搓搓手,跟着师尊走出客栈。他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心里翻江倒海。 为了完成副本,他抱师尊大腿就算了,眼下自己穷地两袖清风,吃住还都要师尊垫钱,他以一个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熏陶的读书人来看,这件事情…… 他娘的血赚! 当然,血赚归血赚,这些恩惠自己不能白要,他开始寻思着讨师尊欢心。 虽然自己身上没银子,但拉着师尊一路走一路看也挺好。他看得出来,师尊眼下心情很不错。 街边有卖面具的,宋亭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新鲜的,在心里默默摇摇头,不想移开视线时猛地对上了摊贩溢满期待的双眼,他狠狠地楞了一下,然后脚底打滑,疾步走了。 街边还有卖灯笼和油纸伞的,宋亭回想起陆邪和姜灵在上元灯会时的样子,他再次摇头。拿小两口打情骂俏的东西讨师尊欢心?不妥不妥。 最后宋亭终于找到了一样投其所好的东西。他拉着师尊在一个卖小猫小狗的地方促足,老板一脸十年未开张的惊喜,见客来欢欢喜喜地从地上跳起来。 “二位看看?这都是刚产下来不久的小猫小狗,不过已经断奶了,二位可以放心。” 宋亭随意瞄了两眼,被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奶狗吸引住了,他小心翼翼地从笼子里把它捧出来,小奶狗细细地哼了两声,正眼都没给一个。 “师尊,喜欢吗?”宋亭顺着小奶狗软毛问道。 柳知故勾着嘴角,看着宋亭低头逗小狗,道:“喜欢。” 宋亭把小狗递给师尊,道:“摸摸?” 柳知故笑容更甚,接过小狗的时候手指有意无意地掠过宋亭的手心,宋亭凑近了瞧小狗,柳知故那双被白绫覆着的眼睛在手里这团温软活物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又盯着宋亭。 宋亭满心欢喜,觉得自己这主意简直妙到家了。他心里的尾巴正翘上天,蓦地听见熟悉的“当啷”两声,他循声看去,笑容一滞,只见地上躺着两个白花花的银锭子。宋亭只觉得那银子晃眼,晃得他脑子一阵眩晕。 “银子放这儿了,”柳知故对老板淡淡一笑,又回头对宋亭温声道:“走吧。” 宋亭:“……!!!” ※※※※※※※※※※※※※※※※※※※※ 第一个副本结束啦~其实只有姜灵、陆邪和魏倾的故事的结束了。 小高潮过去了,接下来几章专心致志谈恋爱~(*^▽^*) 第三十九章 本猫和师尊同床共枕了 本想讨师尊欢心,却不想又让师尊破费了,宋亭觉得自己的猫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他郁闷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头,忽然一个温软的重物落入怀中,柳知故道:“前面有家客栈,先歇一晚再说。” 宋亭抱着小狗,点头,琢磨着师尊灵力护体,应当不会同凡人一般需要休养生息,这一路上又是打尖又是住店,回灵阿的路程被耽搁了不少。 客栈生意不错,来往商人、骚客络绎不绝。 小二热情似火地招呼他们进去,还没上楼便问道:“二位客官,楼上刚退了两间房,这就给您收拾出来。” “不必,”柳知故伸手拦住欲上楼的小二,“一间就好。” 宋亭逗着狗,狗在他怀里不搭理人,闻言,宋亭猛地抬头,那狗的耳朵动了一下,终于抬了下眼皮。 小二有些奇怪,却没表现出来,“客官,两间房也不贵,这一间住俩人确实挤了点儿。” 柳知故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面无表情地放入小二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堵住了小二的嘴,他心领神会地笑笑,手一伸:“二位客官楼上请。” 厢房收拾地很干净,宽敞亮堂,窗子大开,和煦微风带来阵阵宜人的熏香。 一进房宋亭便将小狗放到了桌子上,他给自己倒了杯茶,顺手给师尊也倒了一杯。 狗子不爱搭理人,宋亭心想这是买了位祖宗回来了。 “祖宗,”宋亭摸狗子的耳朵,“你怎么不搭理人呢?” 狗子抬眼看了宋亭一眼,嘴里哼哼把脸撇开继续闭眼做梦。 宋亭讨了个没趣,一口气把茶杯里的茶水仰头喝尽。 天色沉地很快,宋亭随便收拾了一下洗了澡外面就擦黑了。 宵禁自前朝就被废除,夜晚的城街灯火更甚。 宋亭起身将窗子阖上,以免蚊虫进犯,转身时正巧撞上了沐浴完毕的师尊。 柳知故从雾气氤氲的房中踏出,白绫松垮垮地盖住眼眸,鬓发微微打湿,衣襟半敞,浑身弥漫着水汽。 宋亭喉头一动,忽然觉得那窗子关得不是时候,他干巴巴地抿了抿唇,转身又把窗子重新打开。 不料双手还没离开窗子,另一双手忽然覆了过来。 “夜里凉,吹冷风睡对身子不好。”师尊不咸不淡地说,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宋亭此举的原因。 宋亭只好作罢,他下意识拉拢了身上雪白的里衣,又对师尊道:“夜里确实凉,师尊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柳知故轻声“嗯”了一声,好像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宋亭无奈,低头去薅正闭目养神的祖宗的毛。再回过头,宋亭发现师尊将坐上|床榻,坐起半个身子,似乎也在闭目养神。 宋亭觉着时辰也不早了,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也好赶路,他起身将桌上的小祖宗抱起来,轻轻将它到床榻上。 宋亭动作放得很轻,柳知故却在宋亭走近的瞬间便清醒了,只是没出声。 他静默地盯着宋亭将狗子放上|床榻,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它今晚也睡这儿?”柳知故蓦地出声,把宋亭吓地手一哆嗦。 “嗯,师尊也说了,夜里凉,小祖宗这么小一点,要是着凉了有些麻烦。”宋亭像个贤妻良母,拉过被子的一角盖在狗子的身上。 柳知故不说话,宋亭回头看他,以为师尊又闭目养神去了。 “你叫它什么?”柳知故毫无预兆地开口。 宋亭这一晚心动不动就猛地跳一下,他无奈转身道:“叫小祖宗,它不爱搭理人,像我家祖宗一样还得我伺候它。” 柳知故似笑非笑,抬起手招宋亭过来。宋亭楞在原地,讪笑道:“我打地铺就好,师尊您老人家歇好睡好。” 说罢,宋亭从旁边的柜子里抱出两床被子,在床下铺开,他垫了一层在地上,又转身去铺被子,当他抱着被子正准备放下时,却见师尊盘着腿坐在他铺好的地铺上,右手肘顶着膝盖,右手托着脸,微微歪着头看着他。 宋亭没辙了,师尊这是非要二人共处一床,报团取暖。 两个人挤地铺还不如挤床榻,宋亭果断将被子重新卷起,跳上了床。 他一边爬上|床一面在心里郁闷地为自己默哀。这都什么事儿啊?自己压根不是师尊的亲徒弟,还得干亲徒弟的活儿! 宋亭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认命的姿态。 柳知故轻声上|床,嘴角勾着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眼前忽地一闪,那瞬亮光被宋亭察觉到,他睁开眼,瞧见一张灵符晃晃悠悠地飘在师尊面前。 “这是什么?”宋亭撑起身子,挪到灵符正面去瞧。 只见灵符上的字迹粗狂奔放,赫然写着:神界传讯,天帝邀灵阿赴宴万神大典,速回。 宋亭刚在心中默念完,灵符忽地蹿上一簇火,将其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飘不出半点。 “睡吧,”柳知故揽着宋亭的腰,“明日一早动身。” 宋亭点头,乖乖躺下了,与此同时,身处灵阿庙的万徒也将将收拾好,正打算去后院的厨房,眼前忽地冒出一张灵符,字迹却是笔走龙蛇,上面写道:明日便回。 万徒那边的灵符送达,柳知故正伸手去灭蜡烛,他手轻轻一扬,烛芯便只剩一丝苟延残喘的余烟。 柳知故安静躺下,床上两人都不逾矩半步,只有祖宗睡地香甜,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柳知故在黑暗中猛地睁眼,忽然翻身,侧身面对宋亭,被子被连带着卷了一下,毫不留情地把哼哼唧唧的祖宗给卷到了地上。 祖宗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趴在地上瞪着两个不明状况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黑夜中亮堂堂的。 翌日,宋亭是在师尊怀里醒过来的,他下意识地用手撑开以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却发现自己毛茸茸的爪子软扑扑地撑在师尊的胸口。 昨晚睡着睡着居然变回了原型!宋亭抬眸,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柳知故早就醒了,他根本不用睡,闭目养神已经足够了。 柳知故放开环着宋亭左手,起身时顺便在宋亭额头轻点,声音清亮入耳,“起吧,要动身了。” 宋亭盘着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一顿洗脸穿衣,最后把昨晚莫名其妙滚到地上的祖宗往怀里一揣,准备出发。 冰剑穿梭于云层之间,宋亭回头看了一眼脚下的清晨刚刚复苏的城,他看见城墙上的题着“鹿梦城”几个字。 冰剑飞行的速度很快,不消片刻便到了灵阿山脚下。 与来时无二,上山的一路上都飘着火红的红叶,簇拥着热烈,围绕着灿烂,山路上铺着一层酥软的枯叶,走路时发出的轻响煞是好听。 灵阿庙内,万徒在正厅和后院的厨房间穿梭,不亦乐乎地将饭菜端上桌,还是那张四尺见方的梨木桌,此时被万徒摆地满满当当。 宋亭一推开庙门就循着香味来到了正厅外,万徒见人到了,面露殷勤。 “快,快,来坐。”万徒热情地招呼宋亭坐下,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立在门外的柳知故。 手里又被塞了双筷子,万徒两眼放光,欣喜道:“早知道你要回来,我刚在山下搞到了独门秘方,卤水点豆腐,别人来我都不卖。” 宋亭寻思着,这风景宜人的穷乡僻壤怕是也没人会来买卤水点豆腐。 “尝尝,快,尝尝。”万徒把一碗白瓷圆底的盘子挪到宋亭跟前,宋亭拿着筷子夹了一块送入口中,微微一笑,道:“很好吃。” 万徒闻言,手下的大腿都要被他拍出血,“我就知道,山下那师傅死活都不愿意告诉我这菜的做法,他肯定也想不到,我尝一口就能把他那秘方偷过来。” 万徒自鸣得意,被柳知故一席话打断了。 “万神大典,天帝明确点了我们的名?” 宋亭回头,发现师尊已经好整以暇地坐下了。 “倒没有点出你我二人的名字,”说到正事万徒蓦地正经起来,“只是点了灵阿众神,这里面包括被贬的谪仙。” 灵阿乃是灵气聚集之地,万物之灵但凡动了修仙心思之物都蜂拥于此,争抢这片福泽宝地。几百上千年来飞升成仙的不少,堕入邪门坠入歪道也不乏。 柳知故颔首,手指在案上轻点,沉吟道:“天帝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罢,宋亭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四下看看,万徒看着柳知故,自己怀里抱着的祖宗正呼呼大睡,他倏地反应过来,那道视线的尽头是师尊。 万徒也听出了些端倪,他向前稍稍倾着身子,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天帝是为了见宋亭?” 柳知故右手肘撑在案上,手指轻轻点着下颏,没有作答。 万徒福至心灵,起身颇有长辈之风地摁了一下宋亭的肩膀,道:“宋小徒弟,你这运气走岔了啊……” “何时动身?”柳知故面无表情地问。 万徒拿开摁在宋亭肩上的手,转身道:“时间有些紧,最好今晚就动身。” 柳知故干脆地撂下一句话:“那就今晚。” 第四十章 万神大典 川川被宋亭和柳知故送回了冥界,入鬼门关时川川一步三回头,在忘川的彼岸,这段尘封于地下几百年的记忆终于随着忘川河永远流逝。 今晚赶着出发去神界,宋亭和柳知故便没有多留,可宋亭没想到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居然惊动了冥界的酆都大帝。 “长明上神!留步留步!”酆都大帝蓦地冒出一双手,“啪”地一声抓住了正欲离去的柳知故。 柳知故转身微微侧首,宋亭也停下了脚步。 酆都大帝,掌管凡人生死轮回,往殿上一坐威严便摆在那儿,可他这会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甩了一把汗,笑嘻嘻地看着柳知故。 柳知故回头不语,似乎正隔着白绫冷眼瞧他。酆都大帝讪讪缩回手,有些踌躇道:“长明上神,近两百年来地府这儿往生的亡魂少了许多,我身在冥府,公务繁忙行动受限,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在求柳知故办事儿,宋亭很有眼力地把眼神挪开,准备悄悄躲去一边自己凉快去。正欲转身,却怎么也动不了了,他回头,发现师尊拉住了他的手。 柳知故的声音听不出热情还是冷淡,他道:“知道了,我会留意。” 说完旋即转身,拉着宋亭飘然离去。 万神大典这四个字光是听都能感觉到它的盛况,宋亭把瘦幼的祖宗交给灵阿山上一位修仙的黄鼠狼照看,然后与师尊和万徒动身去往神界。 灵阿坐落于神界之下,冥界之上,两界之于这片仙山就像左邻右舍,来往极为方便,可柳知故明显与冥界之人更为熟悉,与沾亲带故的神界却是分外生疏。 就拿方才的事来说,酆都大帝上来张口便求柳知故办事儿,语气虽然恭敬却不客套,柳知故也点头应允,但反观神界这边儿,态度可谓是天壤之别。 通往神界之门位于一处气流急转的漩涡之中,乍一看电闪雷鸣,凶险万分,实则不过是神界之人在南天门设下的障眼法。 宋亭额间一凉,被师尊点回原形,他轻车熟路地钻进师尊的袖子,两只爪子匍匐在身下,紧紧地勾着。 南天门前难得门庭若市,上次宋亭掉入神界之时,这儿冷清一片,就连镇守在南天门外的天兵天将都表情寡淡,看着无甚滋味。 可今日不同,南天门外摆两张流光溢彩的琉璃桌,两张桌子各执一方,四面而来的上神仙官都得先经过这儿,给仙童看了帖子才能入内。 仙雾缭绕,许多身影从南天门外踏着升腾的云雾而来,柳知故和万徒亦是踏云而至。可二人一落地,方才人声交错,时不时传来道贺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就连仙雾都停止了缠绵,所有前来赴宴的上神仙官都促足看着柳知故和万徒二人。 对四面八方涌来的似惊奇又似不屑眼神视若无睹,柳知故和万徒波澜不惊地走到琉璃桌前,从袖子里摸出帖子,用笔在上好的宣纸上留下了名,一脸平静地踏入南天门。 众神开始骚动了。 “不是说长明君被贬下界了吗?怎么还来参加这万神大典?” “我听闻是天帝他老人家给的请帖。” “这二位刚被贬那会儿天帝不也请了他们吗?他们不来……” 万徒目不斜视,抱着双臂无甚表情地走着,不动声色地和柳知故传音。 “这群上神一天到晚没什么事儿,尽爱打听些小道消息,还当做宝一样到处说。” 柳知故声音沉沉的,接万徒的话:“他们说什么了?” 万徒:“……后边儿这么大声儿你没听见?” 柳知故:“不想听。” 万徒:“……” 迎面走来一个小仙童,手里的盘子上搁着几盘刚摘下来的桃子,桃子粉红可爱,小仙童笑吟吟地微微欠身,柳知故便也轻轻颔首,他对万徒传音道:“世人都爱传些闲话,神仙也免不了俗。” 宋亭在袖子里只闻得那些个闲言碎语,他眯着眼睛,两只耳朵时不时抖一下。 “长明君?” 宋亭的耳朵狠狠地抖了一下,来人是个女神仙,听声音,是脆生生的清亮,还带着点惊喜的笑音。 柳知故这会儿倒是听见了,他回首,万徒也回头看去。 女神仙的笑容明晃晃的,额间一点朱砂痣,唇红齿白,耳边坠着流光溢彩的玛瑙珠子,一身的白衣红衫,这样鲜亮的人儿顿时将面前一片地方都点亮了。 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柳知故面上难得带了点真笑,他道:“缘神真君。” 缘神真君款款上前,对万徒点点头,打了声招呼:“万徒长老。” 万徒方才那股子桀骜劲儿也散了不少,闻言亦是点头算是回礼。 “真是稀客了,”缘神真君一面掩嘴笑,一面顺手从小仙童那儿拿了颗圆润饱满的桃子在手里把玩,“咱们少说也有四百多年未见了,二位可一点儿都没变啊。” “缘神真君也还是老样子。”对方客套,柳知故便也客套起来。 缘神真君用手指轻抚上自己的脸颊,垂眸道:“老了老了,还是比不得以前了。” “嗳,长明君袖子里藏着什么?”缘神真君稍稍瞪圆了眼睛。 柳知故闻言也不低头,他仍旧笑地春风拂面,不动声色地抖抖袖子,把宋亭露出来的猫尾巴抖了回去。 缘神真君见状敛了微惊的神情,恢复常色,她忽地扯了几句没边际的话,待三人一同转身时才往柳知故身边凑了凑,低声道:“是宋亭吗?” 柳知故不点头也不摇头,缘神真君心领神会。二人便在暗中传音。 缘神真君:“天帝这次请你们来万神大典也是为了宋亭?” 柳知故:“八九不离十,这种事情越躲越是让人起疑。” 缘神真君赞同地点点头,她抿了几下嘴,好似在踌躇什么。 柳知故:“缘神真君想问什么?” 缘神真君顿了半晌才道:“你的身子怎么样?过度耗损灵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柳知故淡然道:“无妨,死不了。” 缘神真君脸色一沉,在传音里连“呸”了好几声,道:“说什么呢。” 柳知故:“神君放心,我自有分寸。” 缘神真君将信将疑,撇撇嘴,又笑吟吟地开口道:“二位上座,我还手里还有些事情,先失陪了。” 说完,也不等柳知故和万徒反应,与这二人擦身而过,走时还隔着柳知故的袖子薅了一把宋亭的毛。 袖子里的宋亭正眯着眼,忽然被一只手薅了一下才不明状况地睁开了眼睛。 柳知故不露声色地将左手上明晃晃的缘结锁用袖子遮了一下,又伸手轻抚着宋亭,宋亭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再次眯起了眼。 二人落座,桌前琼浆玉露,满盘珍馐,柳知故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正襟危坐。 所有神仙飞升之前都是凡夫俗子一个,他们最爱凑在一起,通读四书的与人谈论八荒,深谙官场的与人左右逢源,总之人生来就爱扎堆儿,就算是飞升当了神仙,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也不可能脱胎换骨。 神殿上这边一群,那边一堆,胡子花白还精神抖擞的有之,年轻气盛说话中气十足的也有之,总之在左一堆右一群的热闹场面中,唯有柳知故这桌前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一群势利眼。”万徒冷嗤一声,不屑一顾。 柳知故执起一盏琉璃杯,在手中转着,道:“几百年未走动了,关系生疏罢了,人之常情。” 万徒还想说什么,可他眼神一瞟,忽地停在了一处,眼中忽然一暗,对面也射来一道视线。 察觉到身边的气压有异,柳知故还未顺着万徒的视线瞧去,就听万徒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白、道、灵。” 白道灵也瞧见了他们,如果说方才只有他们这一桌前门可罗雀,那现在就有了两桌。 白道灵很给面子地轻轻颔首,万徒瞥了一眼,没有说话,柳知故倒是微微一笑,算是有来有往。 万神大典随着神殿之上一声巨响拉开序幕。 那声巨响后,神殿之上忽然飘下几位舞女,浓妆淡抹,衣袂飘飘。 天帝很应景地从殿后那扇巨大的屏风后走了出来。众神皆抬首仰望,柳知故淡淡看了一眼,表情寡淡。 袖子里的宋亭呆不住了,他只钻出个脑袋四处观望,有桌子挡着,视线受阻,但同时外面那群神仙也看不见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宋亭伸着脖子,透过层层的果盘看见了神殿之上的天帝。 天帝是位鹤发青年,或许已经不是青年了,他眼角的褶子稍一用力就肉眼可见,可那张脸像是经历风霜而不显凌厉,面部线条柔和,嘴角有点绷着,但笑眼一开,那股子严肃的气息荡然无存,只有那双眼睛,太远了,宋亭看不真切,只觉那双眼后面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涌,像是要把人吸进去,透着莫名的幽暗深远。 天帝精神不错,他扫了一眼殿下的众神,众神都已自觉地回到坐席上,天帝身上裹着柔光,远远看去像是透明的,不似眼前实物。他淡淡地扫视一圈后,最后将视线停在了柳知故身上。 隔着百来步的距离,宋亭觉得那双眼睛好像咬住了他,怎么甩都甩不掉。 天帝开口,声音却是与外表不符的嘶哑低醇。 “长明君,万徒长老,别来无恙啊。” ※※※※※※※※※※※※※※※※※※※※ 最近三次元忙到五马分尸,偶有一天断更是因为我快猝死了,诸君见谅,我会努力不断更的o(╥﹏╥)o 感谢追更的小可爱~ 第四十一章 被师尊逮个正着 宋亭身上的白毛微微炸开,它的脑袋往回缩了缩,然后又像是不甘心,想要一探究竟,那只毛茸茸的耳朵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被柳知故及时遮了回去。 宋亭的耳朵被师尊用手轻轻压了下来,他能依稀看见外面的状况,只是听见的声音很朦胧,好像隔着一堵墙。 柳知故将宋亭的耳朵捏在手心中,细细柔柔地捻了几下就放开了,一双煞是可爱的耳朵忽地弹出来,天帝双眼如鹰,立刻便捕捉到了,他低声一笑,道:“听闻长明君收了只五尾灵猫为徒,倒是稀奇,这么多年,长明君的心境到底是变了许多啊。” 柳知故笑地四平八稳,声音没有起伏:“总要往前看的。” 天帝微笑颔首,又盯着桌下那只抖动的耳朵,道:“这小徒弟怕见生人?” 这是要宋亭露面的意思,既然已经藏不住了,迟早都是要见的。柳知故将宋亭从袖子里抱出来,白乎乎毛茸茸的一团,双眸是浅淡的茶色,神殿的柔光将那双眸子映地熠熠生辉。 茶色双眸是五尾灵猫一族较明显的特征,那是一种透着绿茶的澄清和红茶的柔醇的颜色,瞳孔像是茶叶盘旋而下带起的细小漩涡,好像稍一搅动就水光潋滟。 天帝盯着宋亭看了好一会儿,宋亭莫名头皮发麻,两只爪子在空中无所适从地刨了两下,柳知故一只手轻抚宋亭的下巴,宋亭舒服地哼哼唧唧,终于踏实下来。 “本座有几百年未见过五尾一族了,没想到竟还有血脉存于世间,也就是长明君有这个本事寻到。”天帝打趣道。 五尾灵猫同九尾一族在收服鬼族一战中灭族,九尾一族只剩下原主宋亭存于世,五尾灵猫一族因放走鬼族而获罪,其族人世代镇压在镇妖塔下,镇守鬼族。 与原主宋亭一样,这个五尾灵猫亦是神界在逃犯之一。宋亭觉得自己一个三好青年就这么去蹲了地牢实在冤地慌,他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天帝却忽然把话题岔开了。 万神大典正式开始了,天帝对于五尾灵猫之事只字不提,众神便也福至心灵,闭口不言。 许是场面热络起来了,柳知故和万徒的桌前多了几个路过打招呼的神仙,但也只是挥挥手、举举酒杯的程度,生疏的客气。 缘神真君满面春风地飘然而至,丝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仰头一口饮尽。 “给我留个位子。”缘神真君说着便要挤进来。 万徒见状有些慌乱地往边上靠了靠,柳知故不慌不忙地,没有动。 终于挤进二人中间,缘神真君像是松了一口气:“亏得我不胖。” 柳知故似是瞥了她一眼:“神君忙里偷闲,偷到我们这儿来了?” 缘神真君抹了一把老汗,道:“百年一届的万神大典哪一次不是由我缘结殿出力?今年好不容易让老君那甩手掌柜揽了次活儿,我不能偷偷懒?” 想起这次万神大典的诸多事宜,缘神真君撇嘴摇头,不甚满意:“小老头儿做事情还是差点火候,还是得我打下手。” 柳知故笑不露痕,侧首对缘神真君道:“有人来找你了。” 缘神真君偷偷摸摸游走到宋亭身边的手倏地缩回来,整理表情重新堆笑。来人是一个双鬓花白,牙都缺了几颗的老神仙。 “缘结啊,上次我拜托你帮帮我下面那几个曾曾曾曾孙子的婚事,现在有着落了吗?” 缘神真君在脑子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姻缘簿,想起那些鬼画桃符一般的字迹她也没耐心找了,便打着哈哈应付道:“有了有了,就隔壁家那姑娘,生得的是芙蓉面貌,闭月羞花,性子恬静,与您老那……曾曾曾曾二孙子正好门当户对!” 老神仙一拍腿,说道:“这不对!这不行!我那曾曾曾曾二孙子瞎了只眼,可不能白瞎了这么好看的姑娘。” 宋亭尾巴在师尊的手心扫来扫去。 “那就……那就西边的那个姑娘,她的腿有些瘸,和您那曾曾曾曾二孙子是天作之合!” “这个好,”老神仙一笑,把森白的牙床露了出来,更显老态,“这个好啊,这婚事得成!” 老神仙开了问姻缘的头儿,这时有些个神仙凑到柳知故和万徒这桌来眼巴巴地望着,不消片刻,桌前竟然堆了一群人。 “今儿不聊公务啊,不聊不聊,散了吧诸位。”缘神真君跟赶小鸡似地准备把这群没眼力见的神仙轰走。 “那老白方才问了都能答,我们怎么就不行了?就几句,咱们坐下来边吃边说。”说着已经有神仙大方地坐下了。 被称作老白的那位老神仙杵着拐杖,“哎呦哎呦”地从众神中挤出来,嘴里哼哼地盘算着他还有几个曾孙子的婚事要管。 缘神真君扶额无奈,身心俱疲地对柳知故笑笑,笑里有歉意。 柳知故不甚在意地摇摇头,正要起身给这群蜂拥而至的神仙让位,却忽地被一人叫住了。 柳知故循声看去,来人很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姓甚名谁了,他疏离一笑,同那人客套起来。 在人界做凡人时,这些身居高位的神仙就没少处理过这些礼尚往来的关系,眼下多活了几百上千年,业务更为熟悉。 宋亭窝在柳知故怀里装死,他不喜欢这种吵得人眼睛疼的场面,他可以充耳不闻双眼一闭,可柳知故得静下来应付。 像是知道宋亭不喜欢这种场合,柳知故一只手不住地轻抚宋亭的额头,宋亭眯眯眼,喉间传来呼噜呼噜的响声。 万徒在众神涌过来时也眼疾手快地闪开了,倒不是为了给这群叽叽喳喳的神仙让座,也不是不喜欢这种拥挤的场面,而是他直觉自己要是不趁着这个缝隙出来,自己今日只怕要被淹死在这群神仙的唾沫星子底下。 万徒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走到正与旧友攀谈的柳知故身边,冷眼与那几个说不上姓名的人打了声招呼,又扭头对柳知故道:“把宋……把你徒弟给我吧,我帮你看着。” 柳知故与外人的话本就不多,方才正多说了两句,听闻万徒说的话,忽地停住了话头,扭头看他,好似有些不信任。 万徒无语。 “不是,”万徒觉得自己和柳知故好歹认识了七百多年了,居然这点儿信任都没有,“你放心,你徒弟在我这儿保管双手双脚全乎着,一根毛不会少。” 柳知故将信将疑地把宋亭交到他手里,还没撒手,忽然凑近了低声道:“别让他那些女神仙鬼混。” 万徒自信地挤眉弄眼:“放心,女神仙也找不到我这儿来。” 宋亭手脚全乎地被万徒抱走了。 柳知故看向宋亭那双微睁的茶色双眸,目光好像被粘住了,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长明?长明?” 旧友看出柳知故的心猿意马,提高声量在他眼前挥手喊了几声,总算是把面前这位的神儿叫回来了。 旧友轻轻笑了两声,他知道柳知故的喜好,柳知故还是滇国太子的时候就对这种毛茸茸的东西爱不释手,他热络地揽着柳知故的肩,被柳知故隔着白绫后的一记冷眼扫了回去。 旧友讪讪收回手,道:“养宠物我有经验啊……” 蓦地感觉身边的人目光不善,连脚步都停下了,旧友才恍然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不是不是,说快了不是,都说成习惯了。” 旧友飞升之前是大户人家中管马厩的,飞升后掌管六界灵长之务,对小动物的养法颇有心得。 “这养猫啊我有经验,还是得细心……” 柳知故养狐狸养了几百年,对养猫这件事儿还真是个门外汉,他留神细听,在心中记下了一些有用的话。 另一边,万徒抱着宋亭在神殿内外游走,宋亭看到感兴趣的物件就唤两声,一开始万徒还不明白宋亭的意思,走过几次后便摸清了他的想法。万徒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宋亭从未仔细打量过神界,稀奇古怪的东西目不暇接,根本看不完。 一个年轻俊朗的郎君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小猫在殿里殿外游走,实在有些打眼了,但出乎万徒的意料,大多数女神仙对俊俏的郎君兴致缺缺,但对摸起来手感甚好,看起来乖巧可爱的猫感兴趣。 身边的女神仙越聚越多,偏偏这儿和柳知故那边离地太远,万徒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猫好可爱啊,我能摸摸吗?” 万徒僵硬一笑,“不能。” “那我们不摸,我们就看看,看看不碍事吧?” 万徒仍是僵硬一笑,“不能。” “这不能那也不能,要不咱们先坐下来,看你在这儿绕了好久了,抱着猫多累啊。” 万徒僵硬的笑还没堆起来,那一条条跟丝滑的绸带似的手臂便缠了上来,佳人投怀送抱,万徒想推开可找不着地方下手,这边碰不得,那边摸不得,犹豫之间宋亭已经被几个女神仙抱到膝上摸了好几把了。 宋亭哪儿见过这种场面?柔指绕着他的耳朵,挠得他心里痒痒的,再一抬眼,那女神仙一个个眉眼秀丽,身姿婀娜,宋亭瞧了几眼,心花怒放,也不管对方往自己嘴边送什么,张口就咬了进去。 女神仙喂宋亭吃了几颗葡萄,宋亭吃得心里跟掺了蜜似的,双眸微眯,心里盛开着无数朵小野花,此刻正随着宋亭摇头晃脑地摇曳着。 葡萄和葡萄酒的味道大同小异,以至于宋亭眯着眼愣是没吃出来,几个玩心大的女神仙拿银筷子沾了几滴送到宋亭的嘴边,宋亭咂摸着舔了个一干二净,女神仙还当他是喜欢葡萄酒的味道,又忍不住多喂了几滴。 宋亭双眼迷离,鼻尖通红,正心醉神驰之时,面前一片阴影压下来,他打眼看去,眼前璀璨的柔光将人影揉地七零八散,看不清楚。 但那声音却异常熟悉,如坠冰窟一般冷硬,柳知故一字一句道:“把、它、给、我。” 第四十二章 灵猫醉酒 众女神仙皆抬眼看去,柳知故身形颀长,面若寒冰,白绫后的一双眼睛似乎透着寒意,只觉周身气温骤降,让众神顿时打了个寒噤。 不带一丝可以回旋的余地,柳知故修长的手递出去,笑容尽数敛去。 “长……长明君,”神殿之上的喧嚣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静谧压了下来,有人忙不迭出来打圆场,“今日是万神大典,诸位兴致都不错,这点小事儿不伤大雅。” 他回头对那些楞在原地的女神仙使眼色,做口型:“快把猫还给回去!” 女神仙猛地从那阵怔楞的尴尬中缓过神来,扯了个牵强的笑,把宋亭送回柳知故手里,开始往回找补:“五尾灵猫本就是个稀罕物种,我们多看了几眼摸了几下,是我们欠考虑,我们给您赔个不是。” 气氛缓和了,台阶也给了,常人到这儿也会顺势骑驴下坡,这件可大可小的事儿也就翻篇了。 可柳知故和万徒都不是只会下坡的驴,万徒双手抱在身前冷眼瞧着,丝毫没有要顺着台阶下的意思,众神瞧不见柳知故的眼神,可骤降的气温丝毫没有回升,神殿之上彻底寂静下来。 只有宋亭表情懵懂,双眼微眯,对周遭尴尬的气氛浑然不觉。他嘟嘟囔囔哼了几声,嘴里都快打出酒泡泡来。 他是真的醉了,还醉得七荤八素。 “这是怎么了?”低沉微哑的嗓音像是从神殿之上传入众神的耳朵,低醇而缥缈。 天帝自一簇飘散的云雾中踱步而出,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搭在身前,衣摆垂落飘飘然置于众神眼前。 “几盏茶的功夫,诸神这是打成一片了?”天帝话里带笑,显然是在打圆场。 宋亭已经被送回柳知故手里,正窝在怀里眯着醉眼。 柳知故面无表情,但周遭的气温总算是回温了,天帝笑着,眼角的褶子里藏着晦暗。 万徒吁了口气,上前挡在天帝和柳知故面前,皮笑肉不笑道:“众神对五尾的怜爱我们心领了,只是小家伙第一次上神界,露水琼浆恐怕消受不起,还望诸神见谅。” 那暗红剔透如红玛瑙般的葡萄酒闻着就让人心神荡漾,更不要说滴酒不沾的宋亭了。 柳知故正欲转身离席,怀中那团毛茸茸的温软突然动了一下。宋亭抻着四肢,周身柔光环绕,柳知故脚步一滞,心沉了沉。 忙用袖子掩住猝不及防显出人形的宋亭。 “这……怎么了这是?”有神仙面露担忧,欲上前查看,被柳知故躲了过去。 柳知故终于开口,语速很快,声音压地很低:“不碍事。” 他看向天帝 ,仍是看不出情绪,但声音紧了紧:“宋亭醉得不轻,我先带他下去。” 天帝挑眉颔首,微微侧身叫了个小仙童给柳知故带路。 柳知故带着宋亭离席,万徒掸掸被众女神仙碰过的衣襟和衣袖,终于把那股萦绕在鼻尖的胭脂味儿给打散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打算回席,却冷不丁地踩上一地的琉璃碎片。 方才慌乱一片,众神诚惶诚恐,一片极度低压的气氛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被扫到地上四分五裂的琉璃五色盘。 “长老当心!”脆生生的声音,如飞泉鸣玉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万徒扭头一瞧,原是一位素衣白衫,春风拂面的小神仙。小神仙手里拿着扫帚,笑眼清明,温声道:“长老当心脚下的琉璃碎片,别伤着了。” 万徒一扯嘴角,心不在焉地道了声谢,拂衣离去。 先前从未听说过神界有什么类似扫地僧的神职,兴许是近百年来新增的,万徒无甚兴趣细想,他一撩衣袍,重新坐回席上,缘神真君这边又热闹红火起来,万徒自觉无趣地挪开了。 . 宋亭醉地不知天在水,两只手扒拉着师尊的衣襟,柳知故脚下愈发急促,不待小仙童打开殿门便抬脚将门踹开。 小仙童恍惚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人已经进去了,他忙跳进殿中,见长明君已然将怀中之物放置床榻之上,隔着朦胧不清的床幔,小仙童看见被褥上隆起一块。 “多谢,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出去了。”柳知故淡淡道。 小仙童忙敛去了打量的眼神,毕恭毕敬地低头欠身,旋即转身出了殿门,出去前问了句:“长明长老,需要打盆水来吗?” 柳知故缄默不言,就在小仙童正准备知趣地退出去时,对方忽地开口:“那便麻烦你了。” 小仙童笑道:“不碍事。” 宋亭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柳知故低垂的眼眸晦暗不明。 宋亭的五尾之躯并非灵体,神界的葡萄酒比人界的陈酿有过之而无不及,寻常神仙豪饮三大白都要醉上三天三夜,宋亭这小身板怕是要醉上个七八日。 醉便醉吧,这万神大典本就为了让神殿之上那位安心才来的,在外面喝几日酒和在殿中照料宋亭,于柳知故而言后者更使他动心。 可这酒气在宋亭体内翻腾,把宋亭一身流窜的灵力搅地七零八散,显了人形。 方才在神殿上若是只是显个人形柳知故便也不会如此慌了手脚,那葡萄酒不知为何叫宋亭的人形只显了个半吊子。 四肢舒展,与常人无二,可偏偏一双毛茸茸的耳朵和挠人心肝的尾巴没有变回去,仍露在外面招摇过市。 衣襟被揉乱,鬓发微散,柳知故忽地见到一片潋滟春光心里突突地撞了几下,死寂一片的池水顿时荡开了阵阵涟漪。 柳知故伸手轻碰宋亭那只露在外面的耳朵,心底软了一片。 宋亭丝毫不知道自己正被一双目光注视着,酒气身上,浑身上下蹿起一股热气,他毫无顾忌地扯着衣服,微乱的衣襟被三下五除二地褪去一半。 柳知故盯了片刻,终于压下心中那股无名燥火,他将被褥整了整,盖上宋亭露出来的胸口。 到底还是怕宋亭着凉。 “长老,”小仙童的轻叩殿门,“水打来了,给您放在这儿了。” 柳知故起身,从榻上走下来,小仙童扎着两个髻,上面绑着两个乖巧可爱的蝴蝶结。 “长老还有什么吩咐?”小仙童从未在神界见过这号人物,莫名有些拘谨。 “没有了,”柳知故轻轻一笑,“下去吧。” 小仙童走后,柳知故提着袖子拧了个温热的帕子走到床榻前,定了定心神才伸手去掀那床被褥。 床榻被滚乱了,衣衫不整的宋亭蜷缩着身子躺在床榻上,鬓发被汗水打湿了几撂,此刻乖巧地贴在额头上,床榻上的人却眉头紧锁。 柳知故轻手轻脚地褪去宋亭那身被汗水浇透的里衣,浑身擦拭过一遍后捏了个净身诀,将那件里衣从里到外整理干净,又重新套回了宋亭身上。 柳知故在宋亭身旁守了半晌,直到殿外响起扣门声才将目光挪开。 来人是万徒,他大摇大摆地在神殿之上逛了一圈,觉得无聊至极,之前身负神职之时别说神殿了,就是这无边无际的神界他也走了不下八十回,早已烂熟于心,这里什么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于他而言都是平淡如水,撩不起他心底一点波澜。 万徒推门走了进来,殿中落针可闻,他知趣地放轻了声音,柳知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下床榻随意坐下。 “怎么样了?”万徒见柳知故仓促离席,心中愈发不安。 柳知故:“无妨,宋亭醉了,显了人形,耳朵和尾巴收不回去。” 万徒静了一下,又道:“就这?” 柳知故认真点头:“就这。” 万徒嘴角抽搐,半晌后扶额心累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值得你提前离席,不就是个耳朵尾巴吗?有什么好藏的?” 柳知故一记冷眼扫过来,语气不善:“让你露个耳朵尾巴在众神面前你乐意吗?” 万徒:“……” 万徒无语。 这人分明就是不愿让旁人见到自己徒弟那般撩人的模样才提前离席,这会儿在他面前红口白牙地冠冕堂皇。 “不说这事儿了,”万徒一转话头,开始说正事,“你觉得天帝那厮此举是何意?” 柳知故沉吟思索:“他不相信,或者说他从未相信过任何人。” 万徒想了想,觉得这事儿仍有哪里不对,他往前挪了挪,正色问道:“我问你,你实话同我说。” 柳知故对上他的双眼,万徒问道:“他到底是不是你消耗法力塑造出来替代宋亭的?” 柳知故闻言挑眉,嘴边勾起了一丝不经意的笑:“你为何会这样想?” “我不这样想还能怎样想?”万徒急道,“先前招了多少次魂?哪一次不是连个响儿都没听见?这六界之中压根就没有宋亭的魂魄,连个散魂都召不回来。那现在这个名叫宋亭的徒弟是哪儿来的?随便捡的?路上哪个好心的老神仙送的?” 柳知故听着听着就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回来?他就是宋亭,你觉得我会认错?” 万徒嗤了一声:“你不会认错,可你会骗你自己。” 柳知故置若罔闻,“他确实是宋亭,是我耗费百年光阴和修为换回来的。” 万徒无言半晌,也不知到底信了没,直到神界的神钟敲响,神殿上的盛典落幕,万徒才同柳知故告别。 这场万神大典将在白昼不落的神界举行七日,平日里晨钟一响,神界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诸多事宜,暮钟一落,众神便如散入林中的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神殿之中。 万徒和柳知故仍在神界之时亦有自己的去处,可现在他们如同外来宾客,连个歇脚的地方都得仙童安排。 万徒跨出门槛之时稍稍侧首道:“长明,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他到底是退了一步。天帝借万神大典一事窥探宋亭是否元神归位,但万徒和柳知故心照不宣,皆认为天帝并未打消疑虑。 柳知故目送万徒踏出殿外,身后却传来了宋亭的声音。 宋亭唤他:“师尊。” 第四十三章 本猫冒犯了 这一声师尊叫的软糯,柳知故倏地一怔,随即走到床榻边。 掀开半遮半掩的床幔,宋亭脸颊绯红地抬着头,发丝微乱,刚换好系紧的里衣又被他三两下抓开了,此时正微微敞着。 柳知故嗓子一紧,忙用被子将宋亭裹了个严实,当他温凉的手指再次接触到宋亭燥热的肌肤时才猛地发觉,宋亭身上的热丝毫未退下去。 不正常的发热。 柳知故欲起身去寻老君来瞧瞧,刚一转身手边却一紧,宋亭醉酒后的力气也不小,他全身潮红,只有指尖因为拽地太紧而泛白,柳知故的掌心覆上宋亭滚烫的手,再也拿不开了。 宋亭浑身冒着热气,很是贪图师尊身上那点温凉。当宋亭缠绵的身子绕上来时,柳知故觉得自己就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碗凉水,顿时热浪翻滚,白气弥漫。 “宋亭。”柳知故在略微昏暗的床榻上叫宋亭,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宋亭没有反应,反而往师尊怀里又拱了拱。 宋亭的耳朵和尾巴都大喇喇地露在外面,那条鬼魅游蛇一般的尾巴在床榻边扫荡,扫一下停一下,落针可闻的殿中只剩呼吸声和窸窣声。 但在柳知故的耳朵里,殿内还有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收不回去的两只耳朵此时耷拉在柳知故身旁,宋亭将头埋进了柳知故怀里,那双耳朵尖儿隔着衣料轻轻抖动。 就这样僵持了一盏茶的功夫,柳知故不敢动也不能动,他嘴角紧绷,索性闭眼睡觉,然而双眼一闭,胸口却蓦地一沉,连带着呼吸也一滞。 昏暗中,柳知故倏地睁眼,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压上他胸口的是一只腿。 宋亭的睡相不老实,坚持不过半刻功夫就原形毕露。他一只腿压上胸口不算,双臂又缠上师尊的脖子,腿越压越上,双臂越缠越紧,宋亭整个人几乎骑在柳知故身上。 没动一下,那耳朵尖儿就撩拨着柳知故的唇角,柳知故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四肢僵硬,生怕一动就如同洪水决堤。 对于宋亭的睡相柳知故早有准备,几百年的习惯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改变,那种熟悉的感觉冲入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冲开了心房,心神荡漾。 柳知故任由身上那只手胡乱撒泼,折腾半宿后宋亭又开始撒夜症,被子蹬开了又被柳知故拽回来,一来一回几乎折腾了一宿,当晨钟蓦地敲响,宋亭不安分的手脚终于停歇,饶是柳知故也出了一身薄汗。 宋亭仍是抱着师尊不撒手,柳知故不烦也不恼,身上的人终于静下来了,殿内重新归于水波无痕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就是殿门被扣响的声音,门外的人踌躇了片刻,正打算推门而入,手中的门却被一股蛮力“哐”的一下又关上了。 万徒两眼发愣,好半晌才终于明白。他暗暗咬牙。 ——在灵阿也就算了,柳知故怎么能在神界乱来? 他跺足捶胸,脑中刚一浮现出画面就被他火急火燎地擦去。 殿门被打开,柳知故衣冠楚楚地站在门前,昨晚分明被折腾了一宿,可他面上丝毫疲惫也不显,反倒挂着一张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脸。 万徒看在眼里,心中暗骂一声禽兽,不甚自然地掩嘴咳了两声。 “起了?”万徒都不想进去,直接从袖子里摸了小瓷瓶出来,递给对方,“我从老君那儿要来的,说是吃一粒,睡一觉酒就醒了。” 柳知故似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接过小瓷瓶,道:“多谢。” 酒气从殿内蜿蜒飘出,带着腻味的香甜和醉人的酒香,万徒被这股味道搅地愈发无地自容,他实在没脸皮再呆下去了,手抬起来想拍拍柳知故的肩,又好像恍然想起什么,手停在空中转了个圈又收了回来。 走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知道你并非君子,但乘人之危的事儿还是少做。” 柳知故神情一滞,眼神从手中的小瓷瓶上游移到疾步飞走的背影上。 他忽地一笑。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柳知故随便找了个需要照顾宋亭之类的托词把今日万神大典的宴会推了,天帝没说什么,摆了摆手让传话的小仙童下去了。 宋亭还在殿内醉地不省人事,柳知故将万徒送来的小瓷瓶搁在一旁,没有打开也没有细看,他静默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古籍,手轻轻抵着额角,可半晌都不见他翻动一页。看似心无旁骛,实则心猿意马。 他静待这漫长的一日过去,心中的算盘都打出了花儿。终于暮钟拖着长长的尾音响起,他起身帮宋亭擦身换衣。 在床榻边静|坐片刻,又将小仙童唤进来,柳知故让他取杯温水来,一粒赤如朱砂的小药丸从小瓷瓶中滚到他的手心。 宋亭呼呼大睡,面上的潮红退了一些,但仍是肉眼可见地透着粉红,鼻尖和额头不消片刻就渗出一层薄汗,柳知故用帕子轻拭,端起手边的温水,终于将那粒药丸送入宋亭口中。 宋亭醉地七荤八素,连吞咽都做不到,刚喂进去的水顺着嘴角滑落,将被褥打湿一片。 柳知故眉头一锁,又从小瓷瓶中倒出一粒来,盯着宋亭那微微翕动透着殷红的唇瓣,最后还是送了口温水到宋亭的嘴边,趁着水还没滑落,他轻点宋亭喉间两下,温水便裹着药丸被吞下去了。 将宋亭放平又整了整被角,柳知故脱去外衣躺在床上。 那双不安分的手再次游到了柳知故身上,很快手脚并用,宋亭像藤蔓一样,好似伸出无数个枝节,把柳知故紧紧缠绕起来。 又折腾了一夜,柳知故任宋亭耍泼打滚,除了盖被子,柳知故连根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万徒说的不错,他并非君子,乘人之危的事儿他也不是做不出来,可他不愿对宋亭做。 这份经百年发酵的感情早就把他心中装着宋亭的那一处泡地无比柔软,正是因为柔软,所以碰不得。 晨钟打响,可宋亭还未清醒,柳知故本就用不着闭眼休息,他一言不发地躺在床榻上,宋亭的手脚还勾着他,忽然,身上的人动了一下,哼哼唧唧地,声音不大,像是梦呓。 宋亭觉得自己在一片白茫茫的地里走了很久,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周围什么也没有,可这个世界就是在颠倒翻转,一会儿好像在天空飘,一会儿又在水里游,脚底总是一会儿悬空一会儿挨地,很是难受。 宿醉的滋味儿他没尝过,睁开眼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好饿。 前胸贴后背,肚子里一阵发虚,连带着手脚也使不上力。他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忽地感觉自己身下有些……奇怪。 视线逐渐清晰,眼底一片清明,他瞳孔微缩,眼也不眨地看着大喇喇闯入视线的花白胸膛。 他趴在一个人身上,甚至在他醒来时自己的双腿还缠在对方腰肢上,自己的双臂还绕着对方的脖子。 身下的人是师尊。 柳知故好像才醒,他撑着坐起来,无视对方的慌乱,气定神闲地拢了拢敞开的衣襟。 宋亭觉得自己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微抿稍干的嘴唇,准备转头下床先躲开眼下尴尬的场面,然而待他一动,忽地发现自己身下居然光溜溜的。 宋亭盯着自己白花花的大腿,彻底奔溃了。 裤子呢?爷的裤子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柳知故不慌不忙地将揉成一团,丢在床角的裤子递给宋亭。 宋亭手软地夺过裤子就套,慌了神也慌了手脚,那裤子怎么套都套不上,柳知故终于看不下去,起身帮宋亭,视线蓦地多出一双手,宋亭三魂七魄都要从六窍里飞出去了。 “不,不用,我自己来。”宋亭声音如同蚊子叫,脖颈的绯红一直蔓延上脸颊,就连头顶那两只白绒绒的耳朵此时都透着淡淡的粉。 “酒醒了就行。”柳知故闻言放开了手,也不勉强,看着宋亭手忙脚乱地一通穿。 裤子终于套好,宋亭翻了几个面儿才发现自己连裤子的头尾都翻错了。 好不容易穿好了裤子,再一定睛,发现自己的衣襟大开,他鬼使神差地抬头,却见师尊胸前明晃晃地印着几道猩红的抓痕。 宋亭又崩溃了。 他在心中狂吼,手指飞快系着身上的衣服,他大腿发麻,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越了界。 师尊和九尾之间那点不同寻常的感情他多少有点感觉,自己现在占着人家徒弟的身份就算了,就连这种事情他也代劳了? 师尊现在是不知道他就是一个冒牌货,自然来者不拒,要是哪天知道了,不用师尊发疯,他现在就要发疯了。 宋亭心乱如麻也就没注意脚下,他光着脚下床,柳知故眉头一蹙,正想拉住欲离去的人就见宋亭陡然往床下一栽。 心脏猛缩,柳知故拽着宋亭还未系好的衣襟一同滚下了床。 床幔忽然飘起,好像有风带动,柳知故抱着宋亭从床上跌落,二人本就不算整洁的衣裳霎时又乱了几分。 柳知故一手护着宋亭的头,另一只手撑起来将他们拉开些距离,宋亭脑袋发蒙,双眼也发愣,他盯着师尊胸前近在咫尺的抓痕,久久呼不出气来。 直到殿门外传来一声惊呼。小仙童不知何时领着万徒进到了殿中,这一幅颇引人遐想的画面不带半点缓和地冲入那二人的眼中,着实惊了他们一跳。 宋亭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钻,柳知故倒是从容,他一把将宋亭揽到身后,将他挡了个严实,波澜不惊地问门口一个捂眼一个扭头的二人:“何事?” 万徒一口牙都要磨平了:“天帝叫我们来瞧瞧你这边的情况!” 第四十四章 桃花仙人 宋亭躲在师尊身后将衣服系好,恨不得钻进床底,柳知故的指尖灵巧地穿过衣襟泰然自若地拢好衣裳,小仙童将手放下来后眼神躲闪,在一旁噤若寒蝉,万徒到底是长过几百年的见识,很快就恢复了平常。 “无碍,”柳知故微哑着嗓子,“酒醒的差不多了。” 万徒在心中鄙视柳知故人面兽心,嘴里说着告辞,却在转身时似是不经意地瞪了一眼柳知故,柳知故和那个眼神打了个照面,挑了挑眉。 宋亭待人都出去了抓起搭在架子上的外衫,逃也似的跑出去,柳知故似早有准备,揽腰捞起宋亭就往床榻走,宋亭在师尊肩上挥胳膊蹬腿,身下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柳知故将宋亭放在床榻上,道:“你打算就这样出去见人?” 宋亭不明就里,抬手摸了摸脸,很光滑,不似有什么有碍观瞻的东西。 背后好像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打了一下,宋亭下意识回头,却见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自己眼前晃荡,宋亭微惊,慌乱地往别处移,柳知故站在床榻前挡着,宋亭很快就退无可退,他定睛一瞧才发现,这尾巴不就是他自己的吗! 宋亭的后背靠着柳知故,一道阴影压了下来,宋亭觉得自己头上的两个耳朵被轻轻拨了一下,他不自觉地一抖,就着这个姿势微微抬头,看见师尊正低头瞧着他,嘴角带着浅笑。 指尖下移,宋亭只觉额头处一片温凉,再次回神就发现自己缩成了一团,师尊将他点回了原形。 柳知故托着宋亭,将他小心地扒拉到袖子里,宋亭觉得自己找了处绝妙的地洞,噤若寒蝉地呆在里面,不动弹了。 出了殿门,神界一片静谧祥和,万神大典百年一次,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些百无聊赖的神仙才能将手里那些日复一日的活儿放放,聚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话。 柳知故带着宋亭在神界溜达,闷了这么些天,总归是要出来放放风的。 宋亭听见不断有路过的神仙和师尊客套地打照面,他耳聪目明,待他们走远后,那些闲言碎语准确无误地落到了耳朵里。 来来去去就是一些柳知故和九尾的前尘往事,往深了说,便牵扯到滇国时期。 神界之人几乎都不曾知晓柳知故还未飞升时就与九尾结下前缘。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们只管前因后果对得上就行,至于真相是什么样,这些看个热闹的人从来都不会在意。 柳知故在老君的殿前站定,守殿门的小仙童见到来人毕恭毕敬地欠身,旋即转身进殿传报去了。 眨眼的功夫小仙童就出来了,他道:“老君采药去了,眼下不在殿内,长明长老不如在偏殿稍候片刻?” 柳知故颔首,没和小仙童去偏殿,反而转身去了另一座殿外。 宋亭露出半个脑袋向外瞧了一眼,上方题着几个大字,字迹有些潦草,却看得出笔锋。 桃花庙。 这是桃花仙人的殿,传说桃花仙人原名林似锦,飞升前是位妙手回春、救死扶伤的大夫。 林似锦乃是鹿梦城一位达官显贵之后,家中世代学医,到了林似锦父亲这一代却斗志全无,他父亲早早地辞官回乡,林似锦自小便在家中长辈的耳濡目染下长大,在医术方面堪称奇才。 家中长辈都觉得林似锦可以为他们林家光耀门楣,却不料在林似锦十五岁那年突生变故,朝中人恶语中伤林家居心叵测,杜撰出林家私通黑商倒卖宫中药材,从中榨取钱财,中饱私囊。 后来有人为林家翻案,可林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独留林似锦这个独子在世。 迟来的真相终究无法将一切送回正轨。 林似锦在街边开了家医馆,门口左边写着救死扶伤,右边写着妙手回春。医馆自开张后生意不错,可开张的第二年鹿梦城就爆发了瘟疫,医馆被他腾出来收纳病患。 鹿梦城中爆发了一场瘟疫,这场瘟疫蔓延的速度极快,城中染病的百姓不过十日便全身溃烂而死,从病发到死亡不过几日光景,城中的街道上一度横尸遍野。 白天他任劳任怨救死扶伤,夜晚就在医馆外随便打个地铺便睡下了。 这场瘟疫是林似锦压下来的,他担得起妙手回春的这个名号,救了城中几千人的性命。 可林似锦在瘟疫席卷过后便自戕了,他吊死在一棵桃花树下,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城中人为他建庙为他添置香火,林似锦因此得以飞升。 宋亭原以为桃花仙人是师尊旧时好友,此次前来是为了叙旧,却不想师尊径直穿过殿中,走到了后院。 后院很大,草长莺飞,与神界冷清的气氛不同,这里生机盎然,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草药香,风一吹,脚下的绿色波浪便开始翻滚,但最显眼的还是院子正中央的一棵桃树。 宋亭没了方才在殿里的那股别扭劲儿,他从师尊的袖子里钻出来,跳上了师尊的肩膀,柳知故一面轻抚宋亭毛茸茸的脑袋,一面向一个藏在药草地里的身影走去。 “老君。”柳知故叫老君,老君手一抖,慌忙回头。 眼中的惊慌稍纵即逝,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继续拔草药。 见对方不给面子,柳知故不烦不燥,他淡淡道:“老君,桃花仙人看着您呢。” 老君闻言仓皇抬首,一片绿油油,空中点缀着白里透粉的桃花瓣,哪儿有桃花仙人的人影? 老君总算直起腰,嘴里哼唧嘀咕着:“少诓我。” 他看了一眼柳知故,眼神忽地就定下了。老君嘿嘿笑了两声,上前去抱宋亭,被柳知故闪身躲开了。 老君不服,哼哼唧唧地扶了一下身后满箩筐的草药,撇嘴道:“不给就不给,老夫不看了。” 说是不看,还是稀罕,那眼神不住地往宋亭身上瞟。 宋亭觉得那眼神像是要把他活吞了,他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忙从师尊肩上跳下来,一路小跑着爬上了那棵桃树。 柳知故与老君谈了几句话,宋亭趴在树上假寐,听见师尊似是在与老君要什么灵丹妙药,他无甚心情去听,只觉意识沉沦,眼皮不知何时就真的闭上了。 树上飘下一朵桃花,擦着宋亭的鼻尖落下,宋亭抖抖耳朵,眼也不睁地用爪子扒拉了几下鼻子,换了姿势继续睡。 可是好像有什么不对。宋亭觉得身下的树枝似乎往下沉了沉,他掀开眼皮,恍惚间看见一个穿着粉白衣衫的人站在树枝尖。 是谁? 待他眼底清明,耳边却是“咔嚓”一声。 树枝断了。 宋亭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急速落下,下落的过程很短,随即便落入一个温凉的怀中。 柳知故注意着宋亭那边的动静,一早便看见桃花仙人站在桃树枝上,只是还未待他走近,宋亭就掉了下来。 宋亭在下落的过程中清楚地看见了桃花仙人的样貌。皮肤白皙,细眉弯眼,额间坠着一颗粉色的灵石,桃花仙人带着笑眼看他,宋亭被这张雌雄难辨的脸勾走了魂儿,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三位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桃花仙人仙姿佚貌,那双眼时常含笑,可就像那画像上的观音,虽是淡笑,眼中却含悲悯。 老君反手捂紧了身后的药篮子,垂眸低头,打算趁这个间隙溜之大吉。 桃花仙人笑着叫住了他:“老君。” 老君面色一白,磨磨蹭蹭地转身,陪笑道:“桃花仙,这次我赊着,我那殿里实在缺这么一味药,等我那后院儿长好了,我再还给你。” 桃花仙人踱着步,一步一步地靠近,细细地算着这笔账:“四百年前你在我这儿赊了十三笔,三百前你赊了十四笔,两百年前我指头掰不过来,就算了,可这一百年来,你都赊了二十笔了。” 宋亭总算是搞清楚了师尊来这儿的原因,原来这老君采药不去什么灵山,反而来桃花仙人这儿,一采就是几百年,连师尊都对老君的习惯门儿清。 “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吗?”老君一急,面上“腾”的一下就红了,两条快要坠地的白胡子都飞扬了起来。 “又不是不还……”老君还在嘀咕。 桃花仙人眉眼含笑,静了一会儿,败下阵来:“好了好了,下次你来和我打声招呼,别再一声不吭地就到我院子里来。” 老君如蒙大赦,不住点头:“自然自然,这次是采地有些多了,没好意思同你打招呼。” 桃花仙人头疼地摆摆手:“没有下次了,既然老君采完了,我就不送了,您慢走。” 老君点头哈腰,带着一箩筐的药材欢欢喜喜地走了。 老君还未走远,桃花仙人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放在柳知故手中,柳知故一怔,随即福至心灵,他笑:“桃花仙人还是如此善解人意。” 桃花仙人淡笑道:“我方才瞧过了,您徒弟体内的灵气很乱,似是元神与□□之间相互排斥,不得不用灵力来维系平衡,因此灵力也消耗的极快,再有灵力不济之时,将我这瓶子里的药丸服下就行,能暂时缓解。” 柳知故今日的目的便是求药,宋亭喝了神界的酒,酒气将灵力都打散了,他无法只得前来寻药。 “这瓶药你们拿着,”桃花仙人忽然语锋一转“其实我是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还未说出口,院外忽地跑进来一个小仙童,对着还未走远的老君急道:“老君!不好了!您的殿又要塌了!” 第四十五章 砸殿 老君的殿几百年前就被砸过一次,老君赶到后整个殿已经塌了一半。 万徒当年因为和老君有一些过节,冲动之下拿着大刀冲进殿内,那日正巧是白道灵值守,原本万徒只打算来闹一下,可白道灵和万徒像是上辈子积下了什么仇,两人一见面就不对付,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干脆动起手来,老君赶来时正好看见自己的殿塌下来一半。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君是个眦睚必报的主儿,他后院里那些药草被塌下来的墙土埋进了地底,几千年才长成的仙草灵药毁于一旦,时至今日连个嫩芽都没冒,老君气地直跳脚,差点两眼一闭双腿一蹬直接羽化了。 万徒生前本就是个屠户,说话也不讲究什么婉转入耳,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此次砸殿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老君不肯松口,也没人帮万徒求情,事态越来越僵,最后天帝被烦地不行,一手一挥,万徒被贬了。 万徒被天兵押出南天门时背挺地笔直,目光如炬,老君见了差点一个箭步冲上去和万徒同归于尽,被众神拼死拦住。 “死不悔改!冥顽不灵!” 老君给了万徒八字真言,几乎是扯着嗓子吼出来的,他满脸通红,胡子都要气掉了。 没过多久,白道灵因为看守不当同样被贬下凡。与万徒被贬时不同,白道灵被押出南天门时众神集聚为他送行,老君泪眼婆娑,看着自己弟子被除去神籍,扔下凡间。 自那以后老君殿重新修缮,但殿外无论如何修缮,殿内最有价值的仙草灵芝却是几百年都没缓过来,老君不得已去桃花仙人那里又借又偷,把桃花仙人弄得很是无奈。 几百年前的往事如今再次上演,但这次老君的步子快了许多,先一步赶到殿内将险些大打出手的万徒和白道灵分开了。 “做什么!做什么!”老君一把年纪了,几乎老泪纵横。 “为什么每次非得来我这儿打?!换个地方行不行!”老君吼地脸红脖子粗,顺了好几口气起才被殿内弟子扶着坐下了。 柳知故带着宋亭和桃花仙人随后赶到,刚进殿门就听见老君的歇斯底里。 白道灵把眼神从万徒身上撕下来,看向老君时眼里的怒火已经销声匿迹。 “老君。”白道灵拱手,毕恭毕敬,面无表情,眼神不带一点波动,像一汪死水。 宋亭略有惊愕。白道灵与为人时判若两人。 老君睥了白道灵一眼,嘴里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头看见万徒还没收起来的大刀,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身边的拂尘欲要发作,万徒冷眼看了那气急败坏的老头一眼,稍一歪身子就躲开了劈头打下来的拂尘。 老君殿内的弟子见状忙来拉架,地上果盘、琉璃碎片撒了一地,光滑照面的地上被老君踩了几脚后愈加狼狈,弟子一边拦住老君一边对身后的同僚道:“快去叫扫把星来把殿里扫扫,老君他老人家受不了不干净的地方!” 身后那人闻言忙不迭点头转身,脚下还打了几下滑。桃花仙人也上前去拦,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人拉住了。 万徒冷眼瞧着,作壁上观,待老君安静下来才冷声道:“之前拆您的殿是我的不对,我给您赔礼道歉,也麻烦您好好管教一下您的座下弟子!” 老君嗤了一声,气吼吼道:“你搞搞清楚!小白他是被你连累被贬的!” 万徒不屑:“护短护到这个分儿上也就老君您了,官大压人,我这一介被贬的散仙在老君面前自然是讨不着一点公道。” 老君又欲发作:“你什么意思?” 正要冲上去,老君蓦地瞥到地上一片杯盘狼藉,倏地把脚收了回来,“你这意思是我护着小白了?明眼人都瞧地清楚当年那事儿是谁起的头!” 宋亭不知不觉又攀上了师尊的肩头,两只耳朵支棱着,双眼炯炯有神。虽然不明白这三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但凑热闹是人的天性。 “都少说两句吧!”眼见又要吵起来,桃花仙人扶额出来当个和事佬。 老君真就闭嘴了,万徒也懒得同这小老头争论,白道灵上前扶着老君,老君嘴里嘀咕着白道灵沉不住气,总和人吵,但面色却是缓和了许多。 “老君,我此次来是为了看望您老人家,没想到又给您惹了一地鸡毛。”白道灵心中有愧,当年和万徒在老君殿中打起来,也是他沉不住气,等到殿踏了,老君赶到了,说什么都晚了。 几百年过去了,旧事重演,差点又闹出乱子。 “我人老了,可眼还没瞎!孰是孰非我拎得清!”老君说完又瞪了万徒一眼。 万徒全当没看见,当场甩脸子拂衣而去,转身时正好碰上扫把星打理地上的狼藉。 众神都不知扫把星是何时来的,宋亭却瞧地清楚,扫把星已经来了许久了,旁人对老君和万徒之间的唇枪舌战多少都有点反应,有的冷眼旁观,有的上前劝架,只有扫把星全当看不见,只一心一意地扫他的地,心无旁骛。 “老君您往边上稍稍。”扫把星扫到了老君脚下。 老君倏地往后挪了一小步,见万徒走了,吹胡子瞪眼地被白道灵和一众弟子扶进殿内休息去了。 桃花仙人摇摇头,转身对柳知故和聚集在殿外瞧热闹的神仙道:“散了吧散了吧。” 柳知故摸了摸宋亭的头,宋亭忽地想起今早和师尊同床共枕的事儿,不自觉地把头埋进了爪子里,头上的毛任由师尊摸,可他心里拧巴着呢,尾巴上的毛都要被他揪掉了。 桃花仙人将看戏的众神遣散,自己却跟着柳知故走了。 柳知故走了几步,发现桃花仙人丝毫没有回自己殿的意思,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桃花仙人这才疾步上前。 “桃花仙人有事要同我说?”柳知故问道。 桃花仙人点头,他神秘地把柳知故拉到偏僻的一角才道:“长明君,实不相瞒,我有件事情想请您帮帮忙。” 桃花仙人话音刚落,宋亭脑子里蓦地一闪,系统音终于响了。 第二副本开启,线索桃花仙人。 宋亭的眼睛登时睁地老大,桃花仙人道:“飞升前我认识一位故人,他死后我曾去地府的生死簿上查过,却查不到他的姓名,神界也没他的名号,我想……我想托您到人界帮我寻寻他,不知您是否愿意? 柳知故方才承了那小瓷瓶的情,现在怎好推脱?他想也没想就点头应允,走之前同桃花仙人道:“若是寻到您的故人,我会以灵符传音,届时您下界便好。” 桃花仙人一展笑颜,那笑容明晃晃的真是亮的睁不开眼,宋亭险些被桃花仙人那张极具迷惑性的脸给晃了眼。 柳知故似是知晓宋亭脑子里在转什么,转身回头之际把宋亭的双眼轻轻掩上,低声在宋亭耳边道:“不许瞧。” 宋亭:“……” 宋亭趴在师尊肩头,尾巴耷拉下来,有些事情他云里雾里,整理起来太乱,索性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师尊,桃花仙人为何不亲自下界去寻他那位故人?” 柳知故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 桃花仙人死后原本没有资格位列仙班,他死后到了冥府,桥走了一半被人拉回来,说人界有人为他建庙添置香火,这桥不用走了,他可以直接飞升了。 桃花仙人虽然摸不着头脑,但冥府不留他,他只好跟着神界之人去了神界接受神职,可他毕竟不是正儿八经飞升上来的,论神职、法力都比众神略差一筹。后来桃花仙人的法力一天不如一天,他吊死的那棵桃树在人界也日渐枯萎。 最后老君给他想了个法子,让他下界将那棵桃树搬上来,人树不能分离超过三个时辰,否则树枯人亡。 桃花仙人照做了,他下界亲自去挖那棵桃树,眼下他后院那棵桃树便是他当年哼哧哼哧从人界搬上神界的。事情果然如同老君猜想的那般,自桃树和桃花仙人都上了神界,桃树死而复生,桃花仙人的法力也日渐恢复。 因此桃花仙人并非不想下界寻他那位故人,而是他压根就离不开神界那棵桃树,三个时辰也就够桃花仙人去人界打个牙祭,连屁|股都没坐热就得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没想到桃花仙人如此丰功伟绩,可连飞升的资格都是下界的百姓替他争取来的,宋亭深感飞升不易。 想起师尊飞升前战死的惨状,宋亭心中一痛。当时的师尊不过十六七岁,正值风华少年,彼时战死,死后飞升,真不知是否能算得上一桩幸事。 . 万神大典还有三日便结束了,这日天帝一大早把柳知故叫去了,宋亭起床后便去神界瞎溜达。 桃花仙人给的灵丹妙药甚是管用,宋亭不但耳朵和尾巴收进去了,连走路都比往常带劲儿。 灵力充沛原是这种感觉,难怪世人都想飞升当神仙。 他没再同师尊挤一张床,他有种心中有种愧疚感,是对原主九尾的愧疚,也是对师尊的愧疚。 他霸占着原主九尾的灵魂,占着原本属于九尾的感情,这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不能要也不敢要,他完成副本任务就是为了活着回到原来的世界,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可事情总是不尽如人意。 师尊对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越是不顾一切地想沉沦头脑就越是清醒。 师尊的温情、偏执、疯狂都不是为了他,他不过是寄生于九尾的灵魂,苟且偷生罢了。 思及此,他心口总是酸涩难忍,偏偏他还得将这份酸涩藏在心底,连他自己都不能多想。 他只得安慰自己,待他回家,九尾归位,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宋亭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耳边忽地炸开一声。 “落子无悔!” 循声看去,原是一群老态龙钟的老神仙聚在树下对弈,打眼看去,一位素衣白衫的小神仙在一群老神仙中甚是扎眼。 扫把星正瞧着这群输了棋子儿又输了面子的老神仙笑,蓦地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打来,他回头,与宋亭的眼神劈面相逢。 第四十六章 前尘旧债 扫把星笑眼一弯,声音清亮:“这位小神官面生的很,竟是从未见过。” 对方开了口,宋亭也不好扭头就走,他踱步上前,在心里盘算着说辞。 “我随我家上神前来赴宴,无名小卒罢了。”宋亭也笑。 扫把星飞升不过三百年的光景,专司扫地打杂的神职,虽然不起眼,但神界离了他又不行,因此他的地位在神界有些尴尬。 有神仙拿神职压他,也有神仙觉得他对神界的作用甚微,不拿正眼瞧他,直到有一次天帝破天荒的派扫把星出了趟差,不过七日的时间,待扫把星回到神界时,这片净土之上竟然一地鸡毛。 众神都深感此职的重要性,扫把星忽然感受到众星捧月的感觉,扫地打杂愈发卖力,成了神界诸神讳莫如深的烂好人。 “不下了不下了,几日酒足饭饱把老夫的手气都磨没了!” 老神仙丢了面子,开始大张旗鼓地往回找补,其余神官两三句话之间也没了兴致,便都围着树下那一张石桌子坐下来。 “我听闻长明君此次前来赴宴是为了他那个小徒弟?”一句话足以勾起众神的好奇心。 “哪个小徒弟?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一个老神仙无言瞧了发问那人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自然是现在的!” “传闻长明君对之前那位九尾极为上心,九尾被贬之时长明君隔三差五下一次界,最后九尾元神俱灭,长明君更是为此放弃了神籍。” “我看也不过如此,隔个几百年,不照样又收了个徒弟回来吗?天帝他老人家这次请长明君上神界的目的,估计就是怕长明君再走了之前的老路。”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天帝是谁?整日整夜的公务繁忙,几百年都见不上一次面,他会为了这种小事儿大费周章?” “天帝的心思谁知晓?” “可我听说,长明君和九尾有仇?” 宋亭的耳朵早就竖起来了,扫把星不仅是个烂好人,还是个话痨,拉着他漫无边际地聊,宋亭一面心猿意马地与扫把星搭话,一面留意那堆老神仙的饭后谈资。 “何止有仇?简直不共戴天!” 坐在角落里从不发话的老神仙终于开口,宋亭装作不经意看了一眼,那老神仙白胡子稀疏,连头顶几根毛都快寿终正寝了。 “怎么说?” “你们都不清楚,长明君飞升前与九尾有过一段前缘,九尾下界历劫之时被长明君寄养在宫中,后来长明君战死飞升,九尾也回到了神界。” 话头一经撩拨,便一发不可收拾。 “我想起来了!滇国太子战死边疆,正巧就是九尾一族剿灭鬼族之时。” “长明君飞升时我也在场,太子刚一飞升,神界的丧钟就响了,我之前也略有耳闻,说是……九尾一族在剿灭鬼族时误入了滇国战场,导致太子战死,滇国自此江河日下。” “这么说,长明君和九尾当真有仇?” “何止有仇?简直不共戴天!”那老神仙又重复了一遍。 宋亭在心中嗤笑。什么不共戴天?太子战死同九尾和鬼族一战压根就风马牛不相及,不过是两件事碰巧凑到了一起,人界的话本子都不敢这么编。 “我看长明君对现在这个徒弟才是真心,不过是醉酒,便日夜守在身边。” 宋亭松了一口气,那日颇引人遐想的误会没有走漏风声。他一口气刚松下来,就蓦地听见。 “可我却听说长明君和他徒弟的关系暧昧不清啊。” 众神的耳朵都竖起来了,“这又如何说?” 那神官将身子往前凑了凑,众神挤得越发紧,可声音仍旧能从缝隙中传入宋亭的耳朵,无处遁形。 “跟在他们身边的小仙童撞见他们俩一起滚到了地上!” 这话说得隐晦,但话里话外究竟是什么意思众神心知肚明。 众神啧啧称奇:“现在的青年人啊……做事情也不分场合……” 分明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宋亭却蓦地涨红了脸,像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心尖,难受地紧,一时间坐立不安。 “那小仙童哪见过这等场面,当即吓得从殿中退了出来,缓了好些日子呢。” 宋亭闭眼,早就把面前侃侃而谈的扫把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脑中只剩那几句话不断回响,似置身于一个密闭空间,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大,所有的心思都一览无余。 “小神官?小神官?” 宋亭被两声突然闯入的声音惊醒,入眼便是扫把星那张人畜无害的脸。 “小神官可是有何不适?” 宋亭假意扶额,还没聚焦的眼神干脆就让它继续涣散,他道:“这些日子酒吃地多了,难免不适。” 扫把星道:“酒吃多了就起来走走,清醒清醒就无碍了。” 说着扫把星起身,正欲去扶神色有异的宋亭,宋亭却“腾”的一下自己站了起来。 佯装疲惫地撑了个懒腰,宋亭随扫把星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方才那些闲言碎语您别放在心上,”扫把星垂首轻声道,“神界之人,无甚趣味,这些闲话听过就罢,不必放在心上。”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宋亭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他蓦然抬首,好巧不巧对上了扫把星那双眼尾下垂的眼。 打死宋亭他都想不到,对方居然从一开始就一清二楚,不仅是方才那堆闲言碎语,连他的身份也一早就猜出来了。 宋亭笑地尴尬:“原来您一早就知道。” 既然已经捅破了窗户纸,宋亭也不好再隐瞒什么,可方才那些闲话到底是落到了心底,他不自在地想将话题移开。 “那日老君殿您也在场吧?”宋亭心念急转,脑海中有扫把星身影的画面只有昨日在老君殿时,扫把星清扫地面的事儿。 话头转地很突兀,可扫把星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答:“老君的弟子着急将我唤去,昨日的场面确实有些失控了。” 本是无意起的一个话头,可宋亭忽地就想问:“万徒长老和白道灵长老究竟有何渊源?” 这件事情宋亭百思不得其解。万徒和白道灵同为古滇百姓,可这二人为人时分明毫无交集,为何飞升成神反而打地不可开交? 两人一见面就分外眼红,你呛一句我回一句,最后皆以拔刀相见、不欢而散收场。 万徒长老的脾气虽然暴了些,但头脑终归是清明的,犯不着为些小事大打出手,甚至酿成大祸。 扫把星便走边道:“他们的渊源说来还是为人时种下的。” 他似是无意地停顿一下,宋亭的心顿时上钩了。 “滇国国破时,万徒带着妻女逃出都城,万徒此人心中有义,国破之际万不肯弃城而逃,出城的路上万徒与白道灵相遇,万徒拜托白道灵将他的妻女带出去,白道灵掐指一算,此法凶多吉少,便婉言拒绝,万徒也不勉强,收拾了行囊将妻女送出去一段路程便返回都城,参加了义军。” “此事本该就此打住,可坏就坏在白道灵在临走前对万徒说‘向西走。’说完,白道灵也起身向西逃去,万徒对白道灵的话深信不疑,即刻安排自己的妻女出城向西走,然而敌军来犯,万徒发现自己的妻女被俘,亲眼看见自己的妻女惨死于敌军手中。” 宋亭仍觉有疑,以万徒长老的性格,这件事情绝不至于让他大打出手。 白道灵当时也不过是个凡人,只是比常人多会点法术罢了,生死无常,白道灵只是给了万徒一个选择罢了,万徒长老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然而事情确实还没有结束,扫把星将万徒和白道灵的往事当戏一样说,宋亭听得仔细,终于在心中整理出这二人纠葛。 万徒亲眼看见自己的妻女死于敌军手中,心中悲愤难当,他踏上城墙,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尽全身力气将手里的大刀劈向幽族首领,如他所愿,大刀砍中了对方,幽族暂且收了兵临城下的势头,如此便为城中因病痛和饥饿而滞留都城的百姓争取了一些出城的时间。万徒在城墙上被乱箭射死,死后飞升。 可他的妻女没有如此幸运,她们满含怨恨而死,死后化作鬼族,最终被白道灵那场祭祀请下来的武神镇于镇妖塔之下,无□□回,日日煎熬。 自此,万徒为神,妻女为鬼,早已不在一条路上。 可人有七情六欲,神也有放不下的执念。妻女被镇压这件事万徒心知不该怪罪白道灵,再加上神职在身,公务繁忙,他努力使自己忘记这件往事,可被强压下来的情绪经不起一点挑拨。 万徒同老君一直有摩擦,老君生前是个性子倔强的文人,生前在朝为官,死后在天为神,一生都光鲜亮丽,便同万徒所谓的粗人相处不来,积水成河,再小的不满被无限放大后都会变成至死的毒药。 那日万徒在神殿述职时与老君呛了两句,老君气极,用拂尘柄指着万徒道:“真不知哪个姑娘会瞎了眼瞧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万徒当即双眼猩红,两只手攥地骨头“咯嘣咯嘣”响,到底还是忍住了,众神见气氛微妙,忙来打圆场,述职结束后万徒与老君不欢而散,万徒走在回殿的路上,越想越觉得老君那话说得缺德,他思索片刻,脚步一拐,往老君殿的方向去了。 老君是不知道他妻女的事情,今日之事可以当个无心之过,可一句道歉,他还是要得起的。 仙童将他引进了老君殿里,却发现老君不知同哪个神仙下界去了,此时殿中只有一位值守的弟子。 讨了场空,万徒便决定明日再来,可当他余光瞟过那抹从炼丹炉后绕过来的身影时,身子登时就顿住了,他步子还未来得及收回来,只见那人抬起脸,眉眼、神态都与那个道士毫无二致。 白道灵也瞧过来了,对视的一霎却没有认出万徒,他神情淡淡,问道:“这位是?” “白道长,这位是万徒长老,来殿中寻老君,可老君他老人家不在。” 白道灵闻言似是深看了万徒一眼,会心地点点头。今日神殿述职时万徒同老君急眼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白道灵也从小仙童那儿听了一嘴,没想到这人还会找上门来,叙旧闲聊肯定是不可能的,那只能是来找麻烦的。 白道灵只当送走一个烫手的山芋,捡起点好脸色想将万徒送出去。 他对万徒道:“老君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等他老人家回殿了再来吧。” 万徒眼底暗潮汹涌,一双眼珠子沉地发黑。他看白道灵这分外生分的样子,是真没认出来,还是压根儿就不想认? 万徒一改方才欲走的态度,旋即找了张凳子坐下来,他略带讥笑地看着白道灵,白道灵没将人请走,面上也不慌,大大方方地接住了对方打过来的眼神。 “白道长既然是老君的座下弟子,说的话自然也算老君的一份儿吧?” 白道灵敛起淡笑,将手拢进袖子里,正色道:“您想说什么?” 万徒语气不善:“师父欠债,徒弟还钱,既然你师父他老人家不在殿内,那这句对不起,就由你这个座下弟子同我说吧。” 白道灵不动,微一皱眉,不解道:“什么对不起?” “你师父在神殿上对我家内人出言不逊,你觉得这事儿,他需不要道歉?”万徒身子微微往后靠着,眼睛微眯。 白道灵对此事了解不多,不过是听一耳朵的功夫,能知晓到哪里去?可他也没有蠢到别人让往东他就往东的地步,这件事儿的真伪尚且不论,眼前这人明显就是来找茬的,他自觉没有这么多闲工夫陪他在这儿上演负荆请罪的戏码。 白道灵不冷不热地瞟了万徒一眼,随即干脆地转身,让小仙童好生送走这位万徒长老。 万徒一张脸霎时黑地如同锅底一般,小仙童转头瞧他时都骇了一跳,结巴道:“万,万徒长老……可,可是有哪里不适?” 万徒瞧都没瞧小仙童一眼,左手闪出一瞬亮光,一道势如破竹的银箭便射了出去,白道灵侧首一躲,双指一并,正好截住了飞来的银箭,他眼底一沉,看向万徒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道歉。”万徒双眼染上血红,几乎咬牙切齿。 白道灵气笑了,他将银箭攒在手心,稍一用力,银箭便化作粉末从指缝间落下,他沉声对万徒道:“凭什么道歉?” 万徒起身,一步一步走向白道灵,问道:“你不肯道歉?” 白道灵丝毫不畏,“我为什么要道歉?” 殿内的空气都凝固了,小仙童眼见情况不对,忙下界请老君回殿,然而老君回殿时却正好瞧见了自己的殿“轰隆”一声踏了一半。 这便是万徒、老君和白道灵这三人几百年前的恩怨,扫把星细细讲来,宋亭听完一阵唏嘘,摇头道:“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何必。” 扫把星却道:“砸殿是误会,可这次却不是,白道灵早就回忆起万徒的身份,也知晓万徒妻女之事,可这二人仍是老死不相往来,你看,刚一见面又要砸殿,这二人的关系怕是个死结,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了。” 扫把星说完,忽地盯着宋亭腰间看,宋亭一愣,低头看去,发现对方原是在看他腰间那只葫芦。 扫把星再次抬眼时,表情莫测,他看着宋亭,指着葫芦问道:“你……你怎么会有九尾宋亭的神器?” ※※※※※※※※※※※※※※※※※※※※ 刚刚考试完回来,昨晚熬夜突击复习就没有更新,布薅意撕~今天多更点字,但是来不及修了,先放出来,明天再修~ 第四十七章 本猫又被师尊压了 宋亭神情一凛,好在他低着头,扫把星瞧不见。 宋亭一只手抚上那只葫芦,好不容易敛起眼中的慌乱,抬眼对上扫把星的视线,装疯卖傻:“谁的葫芦?这只葫芦分明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 扫把星盯着宋亭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又移到腰间的葫芦上,懵懂地点头:“是了,其实看着也没有那么像,可能只是外形相似罢了,这葫芦……你一直带在身边?” 宋亭点头:“一直都带在身边。” 扫把星坦然一笑:“是我多事了,九尾之后乃是神界在逃重犯,神界上下都在追查他的下落,是我唐突了。” 宋亭掩去心虚,大方道:“不碍事,只是这九尾宋亭不是已经元神俱灭了吗?神界再追查他的下落又有何意义?” 扫把星答道:“说是元神俱灭了,但谁也没亲眼看见他魂飞魄散,神界之人自然是不信别人口中那一套的,只是这都几百年过去了,九尾宋亭的下落仍然不明,只怕当初元神俱灭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宋亭深以为意,几百年都找不回来的魂,多半凶多吉少。 正想着,扫把星忽然问宋亭:“我还不知晓您的名号呢,既是五尾灵猫一族,自然姓钟,敢问您……” 钟字是五尾灵猫一族的姓氏,这个宋亭自然知晓,他眼神四处游离,随意搜刮着周围的事物,企图从中找到一个取名的灵感,忽然,眼前闯入一座殿,是星宿殿,专司排星布阵,宋亭眼神一动,脱口而出:“钟宿。” 宋亭回答的突然,扫把星没反应过来,张着嘴楞楞地瞧着宋亭,宋亭不得不重复一遍:“在下钟宿。” . 宋亭在回殿的路上觉得心虚,连带着脚底也有些打漂。 以前他很少撒谎,唯一一次撒谎是因为中学时自己和朋友打篮球忘了回家的时间,等他带着满身的汗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回家时,却看见小姨站在路灯下等他,当时他步子就软了,脑子一抽就扯了句谎,说自己去同学家写作业忘记了时间,可一回到家小姨就让他赶紧洗澡换身衣服别感冒了,现在想想,自己撒的谎漏洞百出,小姨早就看出来了。 他在心中苦笑一声,心中对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无限想念。 回到殿中时,师尊不知何时也回来了,正斟着茶,像有心灵感应一般,宋亭一只脚刚踏进殿里,柳知故就转身了。 “回来了?”柳知故搁了个透白莹亮的小瓷杯到宋亭面前,“见过天帝后又去了趟藏书阁,耽搁了些功夫。” 宋亭瞧着瓷杯中小巧可爱的茶叶缓缓沉底,又抬眼道:“藏书阁?” “去翻查了一下桃花仙人飞升之前的往事,这些神仙轶事只有藏书阁才有所记载。” 宋亭身子往前凑了凑:“怎么样?查到什么了吗?他那位故人究竟是何人?” 柳知故淡声道:“是一位名叫盛曳的人,家中经商,可此人在桃花仙人飞升不久后就死了。” 宋亭:“死因是?” 柳知故抿了一口茶,吐出两个字:“不详。” 历史总有未解,记载也总有疏漏,其中的疑云只能自己去解了。 万神大典即将落幕,宋亭蓦地想起方才扫把星那一席话,心中莫名忐忑,他对师尊道:“今天扫把星认出了我腰间的葫芦是九尾的,既然他都看得出来,那神殿上那些神仙会不会早就察觉到了?” 柳知故却缓缓道:“那些神仙瞧不出来。” 宋亭不解:“为何?” “葫芦被施了障眼法,旁人看不见它实际的模样,至于扫把星,”柳知故顿了一下,“他的眼睛本就可以化解障眼法,倒也不奇怪。” “原是这样。”宋亭松下一口气,他想起今日扯的那个谎,嘴边不经意就飘出了几个字,“师尊,我今日撒了个谎。” 柳知故好似很喜欢听宋亭在耳边和他扯些有的没的,他笑道:“有长进,学会撒谎了,撒了什么谎?说来听听。” 明明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可到了师尊嘴里就能说出花儿来。宋亭低头扣扣手,道:“我为了隐瞒我的身份,随便编了个名字骗过了扫把星。” 柳知故瞧着宋亭那颗低下去的圆啾啾的脑袋,甚有兴趣:“什么名字?” “钟宿。”宋亭终于放过了自己的手指,声音蔫蔫的,“那时我正巧看见了不远处的星宿殿,就随手取了个宿字。” 柳知故闻言,面上的淡笑不着痕迹地一滞,很快又恢复常态,他顿了一下,道:“是个好名字。” “师尊,”宋亭又往前靠了靠,“你说扫把星不会识破了吧?” 柳知故也凑近,轻声道:“不会的,你比谁都清楚怎么满过旁人。” 宋亭心中“咯噔”一下,面色微变,柳知故伸手抚上宋亭的头顶,像是安抚,可落在宋亭眼里,这个举动却别有意味。 他慌忙打开了师尊的手,柳知故的手被拍开,滞在半空中。 “怎么了?”柳知故看着宋亭。 宋亭嗓子发紧,哆嗦着说了一句:“没,没什么。”随后便慌不择路地逃出了殿外。 胸口发麻,灵力不济的痛苦感又蔓延开来,宋亭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往何处跑,脑子里对方才师尊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再三咀嚼。 到底什么意思?难道师尊早就看出来他并非原主九尾?怎么可能?若是早就穿帮了,师尊又为何要装糊涂?那可是他最心爱的徒弟,师尊怎么会舍得让旁人占着他的灵魂? 越想越乱,宋亭心乱如麻,眼底铺开一层金花也没发现,身前忽然有一人挡住了去路,宋亭透过密密麻麻的金花瞥见一角鲜红的裙袂。 缘神真君远远地瞧见宋亭打桥对面走来,身形飘忽不定,面有土色,她忙走上前去,截住宋亭,急急问道:“怎么了这是?” 缘神真君摇了摇恍惚的宋亭,宋亭双眼无神,缘神真君急道:“出什么事了?不舒服?还是同别人打架了?” 身后忽地靠上一个坚实的臂弯,宋亭感觉自己有一瞬腾空了起来,等到他半晌反应过来后才恍然惊觉,师尊揽着自己的双腿和上身,在众神的窃窃私语中将他抱了起来,耳畔仍然回响着师尊对缘神真君说的那句话:“小家伙犯梦魇了,多谢真君记挂。” 殿门被“哐当”一声关上,宋亭浑身一抖,恍然发现自己躺在了床榻上,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他下意识溜之大吉,身后却蓦地一紧,宋亭回头,发现自己的尾巴不知何时又露了出来。 尾巴被人逮住了,宋亭被“刷”地一下被拖到师尊身下,柳知故栖身上前,宋亭撑着胳膊往后躲,心知师尊这是又犯病了。 “师,师尊,咱们有话好好说,”宋亭恨不得钻进床底,“别绑我,我不跑。” 宋亭双手掩面,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耳朵忽然被轻轻弹了一下,宋亭一抖,缓缓放下双手,看见师尊那张摄人心魄的脸近在咫尺,连呼吸声都显得暧昧不明。 柳知故声音有些哑:“以后不许露出尾巴和耳朵给别人看。” 宋亭欲哭无泪,他狼狈逃出殿外时,压根就他喵的没发现自己的尾巴和耳朵露了出来! 宋亭心里疯狂喊冤,嘴边话音一转,“好好好,不露。” 说着他将自己的尾巴塞到师尊看不见的地方,用手将自己的耳朵折了起来,他道:“你看,没有了。” 柳知故微楞,嘴边忽然荡开明晃晃的笑意:“我没疯,也没瞎。” 柳知故将宋亭揽进怀里,轻声道:“这样子让别人瞧见了,惦记上怎么办?” 宋亭血液倒流,耳边只有心脏狂跳不止的声音。 待他眼底逐渐清明,却蓦地看见匆匆离去的两个背影,宋亭下意识喊道:“万徒长老?” 万徒缓了半天,认命地回头看着床榻上衣衫不整的二人相拥,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崩溃。 柳知故放开了宋亭,却依旧用手臂虚虚揽着宋亭的腰,他瞧见殿门口的万徒和小仙童两人,挑眉道:“又是你们俩?” 万徒招招手,让柳知故及时打住,他理直气壮道:“我可是敲了门的啊,没听见可怪不着我。你们方才那事儿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我还当你那徒弟又出了什么岔子。” 小仙童坐立不安,感觉到长明君打过来的眼神,他一瘪嘴,“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总会撞上!” 宋亭:“……”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万徒捂住小仙童的嘴,忙不迭地把他拖出去了,柳知故方才明显已经没有了耐心,再让这个小仙童一闹,今天怕是要见点血。 宋亭像是被撞破了什么心事,听闻外界的传言沸沸扬扬,他心底一阵发慌,他道:“师尊,神界之人不会误会了什么吧?” 柳知故坐在床榻上,一手撑着一边脸,盯着宋亭道:“误会什么?师徒相恋?罔顾人伦?” 宋亭不语,缓缓低下头去。 柳知故轻声道:“他们没有误会,事实就是如此,但师徒相恋是真,罔顾人伦是假。” ※※※※※※※※※※※※※※※※※※※※ 万徒:我就该在车底是吗? 朋友们,八百米太难顶了哇!!!o(╥﹏╥)o 第四十八章 本猫脸红了 万神大典在众神的一阵喧嚣中落幕,是日一早,柳知故抱着缩在怀里的宋亭打开殿门时,瞧见万徒正蹲在地上屏息凝神地瞧着什么,他走近一看才发现,万徒正蹲在地上数蚂蚁。 “别数了,蚂蚁都班师回朝了。” 身后突然蹿出一个声音,万徒幽幽转头,起身掸掸袖子,道:“走吧,今日万神大典结束,我们也能班师回朝了。” “不是我们,是你,”柳知故轻抚着宋亭头顶的软毛,“我和宋亭还有事情要办,待会儿万神大典结束,你自己先回灵阿吧。” 万徒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合着你们俩出去度蜜月,我就得回家看门是吗?” 柳知故皱眉,略带惊讶地看向万徒,反驳道:“怎么能是看门呢?是看家。” 万徒两只眼睛翻上了天,干脆扭头,眼不见为净。 万神大典落幕之时还发生了一件意外,说来奇怪,天帝作为天界之首,六界各界人士心照不宣的领头,居然在神殿之上被众神抬了下去。 天帝今日的脸色有异,众神只当天帝是公务繁忙,劳累所致,可当天帝在众神面前失态晕厥,老君上前查看才发现,天帝体内的灵力紊乱,身体外强中干,竟是日积月累将身体耗成这样的,平常就算公务繁忙,劳累伤神也绝不至于此。 老君微微抬首,对上天帝无力却带有警告的眼神,老君福至心灵,他一面起身将天帝搀扶起来,一面对殿下的众神道:“无碍无碍,兴许是太过劳累所致,修养一阵子就好了。” 神殿之上,众神议论纷纷,多是让天帝多多注重身体之类的话。这场落幕大典因为天帝身体抱恙草草结束,众神一一道别后各自回了自己的殿中,重新捡起日复一日的公务。 宋亭趴在柳知故的肩上,随着柳知故和万徒刚走出南天门,身后忽然有个声音叫住了他们。 “长明君,留步,留步。”桃花仙人招着手追上来,他喘了几口气,向万徒微微颔首,才转向柳知故,道,“长明君,借一步说话。” 万徒懂眼色地自行走开,留出一片地方给他们说话。 “不好意思啊长明君,上次我没怎么说明白,这些天殿中人来人往不断,也没时间寻你仔细说说……”桃花仙人面带歉意。 柳知故抬手,急急让对方打住,他道:“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其实冥界和神界皆无他踪迹,我就猜想,他会不会还在鹿梦城。” 这一点柳知故同桃花仙人不谋而合,事实上,柳知故下界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鹿梦城。 柳知故颔首,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件事情我想问问您。” “什么事?” “您托我下界寻盛曳,究竟所谓何事?” 一个故人罢了,是有过生死之交还是死生契阔?过了百年还念念不忘? 桃花仙人楞了一下,轻声道:“是我心中有愧,生前无法补偿,只能死后再向他谢罪了。” 柳知故不言,看了桃花仙人一会儿也没有多留,随后匆匆告别,桃花仙人临走前最后对柳知故道:“若你寻得他,还请长明君手下留情。” 柳知故头也不回,只低声道:“再说吧。” 这二人心中都清楚,如果盛曳的游魂仍在人世,那只有一种可能——盛曳早已化鬼。 三人走到半路万徒便先一步回了灵阿,柳知故带着宋亭往鹿梦城赶去。 仍在半空中,宋亭将爪子缩在身下,眯着眼睛瞧着脚下的城。 眼下正值阳春三月,入眼皆是满城的粉面桃花,洋洋洒洒的落花被风卷起,零星的落花被风带到宋亭身边,桃花瓣擦过鼻尖,宋亭动了动鼻子,痒痒的,他下意识松了爪子,用爪子摸着鼻尖。蓦地,一阵疾风卷过来,宋亭反应不及,被疾风一掠,忽然从柳知故的肩上坠落! 宋亭的爪子在空中于事无补地挥了几下,随即毫不意外地落入一人怀中。 二人仍在坠落,柳知故急急收了冰剑,飞身下来接住了宋亭。宋亭紧闭双眼,失重的感觉让他心跳都漏了半拍。 柳知故一手抱着宋亭,一手保持平衡,稳稳落地,正好落到城中央。 “这两人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没错没错,我亲眼看见的!” “神仙显灵啦!桃花仙人显灵啦!” 甫一落地,面前就被围地水泄不通。宋亭静静缓了一阵才感觉心脏重新砸回胸腔,然而当视线蓦然清晰,耳鸣逐渐消失,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被放大的脸。 一位瞧着年过七旬的老人杵着拐杖倏地凑到宋亭面前,东瞧瞧西看看,宋亭眨巴眨巴眼睛,清澈的茶色双眸中将那张过分干瘪的脸映地无比清晰。靠的太近,宋亭甚至能看见对面那张脸上深藏在褶皱中的污垢。 老人的脸被一只手“啪”的一声拍了回去,柳知故的面前让出一条道,他一面将宋亭往袖子里塞,一面不紧不慢地走出人群。 “你做什么?!老夫的脸你都敢拍?!把你父母叫出来!我倒要看看是哪家教出这么不懂规矩的孩子!” 那出手的年轻人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终于被老人那沙哑刮耳的声音惊醒,他忙拱手道歉:“实在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手放在您脸上了,要不您随我回府?我找人帮您瞧瞧。” 老人面色一喜,哼哼笑了几声,揽着面色别扭的年轻人杵着拐杖走了。 柳知故信步走进一家客栈,方一进店,小二刚要开口,柳知故忽然转身阔步走了出去,小二楞在原地,被掌柜掴了一掌后脑勺才匆匆追出去,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一路走来,身边的目光直直地打来,或明目张胆或藏着小心,总之,这种目光让柳知故心中很不痛快,他毅然决然地走出那家客栈,不动声色地换了身毫不起眼的行头,隐入人群中。 最后,柳知故寻了家生意清冷的客栈住下了,房间虽然不大,但胜在一尘不染,掌柜的是一对夫妻,看起来老实巴交,不是会做生意的人。 是夜,宋亭沐浴完后坐在桌前,盯着面前摇曳跳动的蜡烛出神。他脑中一会儿想着桃花仙人同盛曳的事,一会儿又想起眼下他和师尊暧昧不清的关系,前者毫无头绪,后者更是理不清。 宋亭烦躁地薅了一把头发,手腕忽然一凉,宋亭打了个寒噤,他仰起头,瞧见刚刚出浴的师尊站在他身后,正低头瞧他。 “在想什么?”柳知故问,他额间还有未擦拭干净的水珠,忽地滚落,砸在宋亭眼下。 宋亭收回视线,声如细蚊:“没什么……” 柳知故也坐下了,宋亭瞥了他一眼,思绪又飘忽起来。 今日柳知故在街上换了身行头,平日里白衣紫衫的师尊忽然套上一身玄色锦衣,白绫覆眼,如果说往日那身打扮的师尊是冷若冰霜,一身玄衣的师尊便是生人勿近。那种感觉同万徒那身绕着戾气的玄衣截然不同。 “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想。”柳知故说完,抬手作势要去灭那只蜡烛,可他刚有动作就被宋亭握住手腕急急截住。 柳知故看着宋亭,不说话,宋亭嗓子发紧。不知为何,自他和师尊那扇窗户纸捅破后,同床共枕忽然就变了味儿。 宋亭舔了下发干的唇,道:“我不困,再坐会儿吧。” 柳知故低声笑了一下,还是将蜡烛掐灭了,陡然黑暗的环境中传来柳知故微沉的声音:“不早了,先上|床再说。” 说完,宋亭感觉身后一紧,双脚腾空,他又被师尊抱了起来。 黑暗中,宋亭的双手慌乱地扑腾了几下,随后便不敢动了,直到被轻轻地放上|床榻,他都紧闭双眼,安静如鸡。 周围静了一刻,忽然感觉有人栖身而上,宋亭下意识歪了歪头,那股抓心挠肝的气息便喷洒在他耳垂和颈间。 “害羞什么?又没有别人。”柳知故的声音压着笑意。 宋亭不答,双手紧紧掩着双眼,缩在床角,柳知故笑笑,揽过四肢僵硬的宋亭,一只手揽着他的腰缓缓躺下了。 “行了,睡觉,不动你。” 柳知故的胸口贴着宋亭的后背,宋亭感觉师尊说话时胸腔的颤抖隔着毫无作用的布料清晰地传过来。 真正躺下后宋亭又顿时没了睡意,他心中终究还是装着事儿,他闭眼装睡,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外面夜雾弥漫,寒气入侵。 宋亭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今日那样抗拒究竟是为什么。 很快他便想清楚了,可当他心中清明时,心口却传来钝痛。 他不是九尾宋亭,可师尊喜欢的,想要的全是九尾宋亭。他的一举一动在师尊眼里是另一个人的影子,每一次疯狂、动情也是因为另一个人。 那他算什么? 一个异世界来的游魂?一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野鬼?一个已死之人的替身? 更可笑的是,宋亭发现自己方才其实也是想要的,师尊的明示和暗示他毫无例外的都想回应,可他不能。 宋亭快要将牙齿咬碎,在心里暗骂自己不要脸。 耳边的呼吸均匀绵长,宋亭为了装睡保持着一个姿势,连呼吸也尽量保持平稳,他以为师尊早已入睡,便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平躺着睁开眼,注视着床顶。 “睡不着吗?” 耳边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声音,宋亭一抖,身上的毛都要炸开了。 宋亭半撑起身子,黑暗中明亮的双眸瞪地老大。 “我……我在想桃花仙人和盛曳的事儿。”宋亭随便找了个借口,先搪塞过去再说。 他舌头打结,压根儿不敢看师尊,因为方才他起身时不小心碰到了一处地方,刚刚侧躺着的时候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硌着他的后腰,那东西滚烫的厉害,宋亭一开始没有多想,直到方才,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操操操操!!!! 宋亭在心中狂吼,脸上“腾”地红了,幸好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宋亭现在想直接钻到床底下去。 柳知故轻呼了一口气,宋亭听闻就差一脑袋栽下去了。 “明天去荒郊野外碰碰运气吧。”柳知故留下这句无边无际的话便起身走了出去,剩宋亭一人在黑暗中瞪着眼。 眼前忽地一亮,桌上那只蜡烛蓦地点燃,知道是师尊点的,宋亭掀开被子下床走到桌前,慌乱地给自己倒了杯水,一杯凉水下肚,心中那腾腾直蹿的火苗才隐隐被压了下去。 从小连女孩子的手都不敢牵的宋亭哪里见过这场面啊!他心中凌乱,双手撑着桌子,胡乱摇头,终于累了,他坐下来心情逐渐平复。 柳知故出去后一夜未归,等到天蒙蒙擦亮,柳知故推开房门时,看见宋亭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 轻手轻脚地把宋亭抱回床上,又给他盖好了被子,柳知故转身出门提了一笼包子回来,宋亭睡梦中闻到一阵肉香味儿,嘴边溢出了几声笑,待他醒来时,师尊正襟危坐背对着他,可师尊好似背后长了双眼睛。 “醒了?我给你买了包子,下来吧。” 宋亭坐起来,摸摸鼻子,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还未坐下,就听师尊淡淡道:“昨晚吓着你了,抱歉。” 宋亭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他一屁|股坐下,埋头猛吃包子,再也不敢抬眼。 柳知故见状终于端起手边凉透的茶,放在嘴边,轻轻笑了。 . 柳知故和宋亭在街上走着,宋亭说什么也不肯变回原形钻进师尊的袖子了,柳知故也不勉强,由着他性子来。 二人走了两炷香的时间,周围人群渐稀了,他们在一座小山包前停了下来。 宋亭看着面前那座秃到一棵树也不剩的小山包,不由看了一眼师尊。 只见师尊手里端着一个铜色的司南,原是之前拿出来过的鬼罗盘。 一阵阴风自山上毫无遮拦地吹来,将宋亭的发尾轻轻掠起,宋亭莫名感觉到一阵胆寒。 还真是……荒郊野岭。 三月暮春时节,鹿梦城中桃花盛开,人声鼎沸,可相隔不过几里的小山包上却是寸草不生,人迹罕至,真是奇也怪哉。 柳知故和宋亭径直向山上走去,山间的浓雾渐渐散去,隐约能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个杵着拐杖的身影。 是个老人,腿脚不便,却在这春寒料峭的时候蹒跚着往山上赶,嘴里哼哧哼哧的,像是在念叨什么,可老人语速太快,且像是哪个地方的方言,听不大清楚。 宋亭生怕这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撅过去,边上前欲要扶他,边走边道:“老人家,您……” 宋亭话未说完,老人忽然大叫一声,吓得手里的篮子掉落在地。宋亭没想到自己这一出声反倒帮了倒忙,连忙上前,道:“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想吓您来着。” 然而他定睛一看,地上滚的,从篮子里掉出来的,全是被寒风卷动的纸钱和冥币。 宋亭惊愕未定,抬眼去看老人时惊然发现,那老人就是那日在街上杵着拐杖盯着他看,最后被人一巴掌拍得七窍生烟的老人。 老人同样惊地腿软,颤着声音问道:“你……你们是谁啊?来这儿做什么?” ※※※※※※※※※※※※※※※※※※※※ 兄弟们!五一快乐丫~ 今天五一,特意多更了一点,祝各位看得开心~mua! (*╯3╰) 第四十九章 死断袖 山上的那点薄雾渐渐被山风吹散,显现出原来的荒芜。 “老人家,”宋亭蹲下来将东西一一收拾好了递给他,“山上路不好走,您慢些。” 老人警惕地将视线移向宋亭身后,定睛一瞧,一眼就认出了柳知故,他瞠目结舌地抬起手道:“这……你,你不是昨天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吗?” 柳知故看也没看他,只身上前摸了摸宋亭的头,道:“该赶路了。” 宋亭起身和老人告别,老人盯着离去的二人,忽然从地上蹿起来,一把拽住了宋亭的衣角,宋亭惊了一跳,回头对上老人那双隐含惊喜的眼,他无奈道:“老人家,我们不是什么神仙,只是路过这边有些事情要办……” “你们要办什么事情啊?”老人笑呵呵,满脸怀疑,“这里荒无人烟的,连个人影都找不着……你们是不是天上派下来,收服桃花仙人的?” 这话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宋亭皱眉,问道:“收服桃花仙人?为什么?他不是已经飞升了吗?” 老人不以为意:“嗐!说是飞升了,我觉着,是变成厉鬼了!” “厉鬼?”宋亭奇怪,“为什么?” 老人家煞有介事地说道起来:“你们是外地来的,对我们鹿梦城的事情知之甚少,我们城里近些年可闹鬼呢!” 宋亭一双眼睛瞪大了,不由自主被老人家的故事带着跑:“就去年,城中有户人家的井里飘起来一具烧焦尸体。” 老人现在说起来心中都还留有余震,他一边比划一边道:“就,就这样,被人从井底捞起来,当晚那户人家就不敢在那儿住了,连夜去亲戚那儿投宿去了。” 宋亭:“说不定只是一个凶杀案而已,和闹鬼有什么关系?” 老人寻了块石头坐下了,宋亭便也拉着师尊找了块大点儿的石头也坐下了。 老人:“一具烧焦的尸体是凶杀案,那两具呢?三具呢?十几具呢?” 宋亭被老人那语气惊出一身冷汗,“确实有些奇怪,可是这和闹鬼关系也不大啊。” 老人不以为忤,继续道:“本来衙门的人也觉得这是凶杀,可是,城中有户发现过焦尸的人家说,那尸体,它会动!” 老人嘿嘿笑了一声,宋亭眼皮子跟着跳了一下,心道:“这老人家可是个说书的好苗子。” 老人压低了声音,山风将他嘶哑如破风飞絮般的声音吹来,“它不仅会动,会说话,还会笑呢!” 宋亭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道:“笑……怎么笑?” “露出一口森白带血的牙,晚上在你床头咯咯咯地笑。” 宋亭:“……” “怎么样?信了吧?要说这鬼的来历啊,我估摸着,就是几百年前那次疫病!” 老人抬头望天,像是在回忆久远而古老的事情。 “那次疫病死了多少人啊……城中一半的人,死后连个坟都讨不着,还是城中的桃花仙把城中的疫病治好了,要不然,几百年后哪里还有眼下的鹿梦城?” 宋亭深以为意:“所以你们城中的人都很敬仰他,给他建庙烧香,助他飞升?” 老人“哼”了一声:“他们敬仰桃花仙人,我可不。” 宋亭顺势问下去:“这是为何?” 老人家不看宋亭,欲说又止,最后道:“他死后弄地鹿梦城鸡犬不宁,我信他还不如信那天上的弼马温!” “可是……您就这么确定那焦尸是桃花仙人弄出来的?” 老人拍着大腿道:“那焦尸就是桃花仙人生前所造,死后自然听他差遣!” 宋亭细细品味了一下话中的意思,然而老人却起身要走,这回换宋亭挽留老人了。 “老人家,您说清楚些。” “我说得够清楚了,其他的你们自己去打听吧,”老人甩开宋亭的手,转身道,“看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应当与这桃花仙人的事没什么关系,提醒你们一句,晚上别出门瞎晃悠,会撞鬼的!” 老人说完杵着拐杖,蹒跚向山上行去,留下一句:“别再跟来!” 宋亭扶额,这老人家的脾气阴晴不定,话也只说一半,实在让人头疼。 不过好在宋亭还是从中嗅到了一点眉目,他问柳知故:“师尊,城中的鬼真是桃花仙人操控的吗?” 柳知故摇头,“不像是,神界律令,飞升之人不得插手凡间之事,桃花仙人法力不至于高强到能瞒过神界的人,除非……天上那个根本不是桃花仙人。” 宋亭眉头越皱越近,柳知故伸手摸了一把宋亭的头,一转话音:“或者,城中闹鬼一事,另有其人。” 山顶日头渐高,鬼罗盘的方向一直在变化,宋亭走得口干舌燥,看见前面有一棵参天大树就一头栽去阴凉处避暑去了。 “不行了,”宋亭喘着气,“这盛曳东躲西藏的,咱们在这儿陪他绕圈呢!” 柳知故蹲下来将手覆在宋亭的手背,宋亭感觉一股温凉气息涓涓流入体内,柳知故目光放远,定在远处一座破败的庙上,道:“去那庙里歇着吧,今日不回鹿梦城了。” 宋亭奇道:“不回去了?为什么?” “盛曳不在鹿梦城中,这座后山才是他出没的地方。” 可当宋亭站在那座破庙前,他犹豫道:“这个庙,真的不会塌吗?” “破是破了点,能住就行。”说完柳知故率先推开了庙门,庙门打开的一瞬间,从上面落下来了铺天盖地的灰。 宋亭立刻拖着师尊的袖子闪到八百里开外,柳知故拍拍宋亭的手,轻声道:“我先进去收拾一下,你待会再进来。” 宋亭还想说什么,柳知故却已经一只脚踏进了破庙中。他挠着头,觉得让师尊一个人收拾实在太不要脸,于是也抬步往庙中走。 然而,他一只脚甫一踏入庙内,还未沾地,一阵残影和狂风就袭面而来。那阵风速度实在太快,宋亭都来不及闪开,那阵风已经散了。 滞在空中的脚终于落地,他一脸茫然地望向身后,看见一群乞丐拖着七零八散的衣服如同惊弓之鸟,乱入林中。 ……虽然那也不算林。 宋亭终于中惊愕中回神,他看向仍在庙中,纹丝不动的师尊,道:“这是……在干什么?” 柳知故摊手,道:“不小心捅了他们的老巢。” 没想到着荒山野岭的,居然还有乞丐聚集,宋亭将这尘土蔓延,透着一股子怪味儿的破庙扫了一眼,在心中无奈道:“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个正风避雨的地方。” 宋亭轻轻踢了踢地上扑着的一层稻草,道:“我们还是换处地方吧,别占了别人的窝。” 柳知故点点头,双手负在身后向外面走去,宋亭也跟着,可他刚一挪步子就踩着个又软又硬的东西,宋亭整个人跟着歪了一下,柳知故反应极快,转身一手扶稳了宋亭。 宋亭略感惊奇,他又加了点力踩了两脚,质感很奇怪,像是一层软皮包着一根树枝,就像……就像…… “踩够了吗?” 庙中突然荡起一个声音,吓得宋亭往师尊怀里一跳,柳知故轻车熟路地双手抱起宋亭,宋亭惊疑未定,眼看着方才那块地方隆起一块,然后露出一截惨白的手臂,再然后,爬出一个乞丐模样还盯着满脑袋稻草的少年。 宋亭蓦地想起那质感像什么,像人的胳膊! “好玩吗?踩了一脚不够还踩第二脚!”少年拍着身上的稻草站起来,瞥了宋亭一眼,“死断袖。” 宋亭一愣,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在骂自己,他不敢置信地用手指着自己,“你骂我?” 那少年好笑地回头,眼中藏着鄙视,“你看看你,还缩在男人怀里,不害臊。” 宋亭低头一看,自己双脚离地,确实是在师尊怀里,他尴尬地咳了一下,柳知故心领神会地将他放下了。 “不好意思,方才走路的时候没瞧见,”宋亭也不拿正眼瞧他,“我们这就走了,打扰了。” 说完,宋亭拉起柳知故的手,脚步踉跄地往外面逃。 “心虚什么,我随口一说的,”那少年在身后喊道,“嗳!这后山除了这座庙和外面那棵树之外,可就只有孤坟野鬼了啊!” 宋亭刹住脚步,回头道:“所以呢?” “所以,”少年坐在佛像面前案桌上,“来都来了,别走了。” 柳知故也点头,他笑:“那就不走了。” 宋亭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师尊,紧接着就听师尊道:“这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如不去捡些柴火回来做顿便饭。” 少年眼睛一亮:“你有吃的?” 柳知故颔首:“自然。” 少年从案上跳下来,搓着手道:“那敢情好,我去捡柴火,你们等我啊!” 柳知故笑:“自然。”说完,自觉地给少年让出一条道。 少年狗颠屁|股地往外跑,跨过门槛一瞬,柳知故抬起一脚,朝着少年的后背狠狠蹬了过去!少年面上带着狂喜,连人带草一同摔出了破庙。 庙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少年不敢置信地看着紧闭的庙门,气吼吼地锤门:“你们做什么?!这是我的地方!是我的!死断袖!给老子开门!” 柳知故气定神闲地坐下了,宋亭听那锤门的声音,心惊胆战,他问:“师尊,那门不会给锤坏了吧?” 柳知故摸了一把案上的积灰,皱了皱眉,道:“不会,他常年住在这儿,舍不得。” 果然,气势颇凶的敲门声很快偃旗息鼓,宋亭回头,见那门下与地面的缝隙间已经没有了人影。 “他走了?”宋亭有些奇怪,正要去门口瞧个究竟,破庙中那扇十分不起眼的破烂窗户忽然传来异响。 第五十章 琵琶轻音 宋亭向破得漏风的窗户看去,那半开的窗缝中忽地伸出一条腿来,紧接着那少年翻进来半个身子。 “这是老子的地盘,你们凭什么关老子?”那少年被狭窄的空隙压地喘不过气,还要嘴硬,吃不得半点亏。 不想吃亏的后果就是,被某断袖的师尊再次从破窗户扔出去。 柳知故和宋亭还真就在这座破庙里住下了,可从白日里到现在夜网笼罩,那少年的嚎叫声从来没停过,宋亭觉得自己的良心在胸腔惴惴不安。 这庙虽破,但也确实是人家先占的,他们后来的两个人鸠占鹊巢确实不占理儿。 宋亭踌躇道:“师尊,那人叫地是不是太惨了?要不……” 话还未说完,庙外的嚎叫声骤然停歇,宋亭扭头看着门口,心中奇怪,却听柳知故在身旁幽幽道:“这样安静些吗?” 宋亭:“……” 实在心累,宋亭扶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要不还是让他进来吧?” 柳知故在庙中用法力生了一堆火,噼啪响的火苗将柳知故的脸映地晦暗不明,他道:“你想让他进来?” 宋亭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他犹豫地点点头。 “那就让他进来吧。” 语毕,庙门忽然被风吹地大开,那少年涕泗横流地在地上打滚,见庙门大开,他拔腿就往里面冲,生怕稍微慢一点那门便又紧紧地关上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少年有些胆怯,却撑着面子,咬着牙根问面前两个人。 宋亭心中有愧,再次开口时面上便是笑吟吟的,可那火光确实有些坏气氛,将宋亭那张线条柔和的脸衬地有些阴沉。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宋亭问道。 少年结舌道:“叫,叫我叶子就行。” “叶子?”宋亭笑,“名字真好听。” 瞧出宋亭没有恶意,叶子的胆子也大了些,他往火堆边凑了凑,问宋亭道:“你又如何称呼?” “在下宋亭,你……叫我宋道长就好了。”宋亭一脸人畜无害,可当他说完这句话,却看见叶子忽地往后退了一步面色一白,随后,宋亭感觉后颈一凉,他的身子蓦地就挺直了。 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有一只温凉的手抚上他的后颈,指尖掠过之处尽是酥麻的余温。 “你不必知道宋道长的名讳,你只需要知道宋道长他确实是个断袖就够了。” 师尊的声音就在耳边,微弱的气息打在耳廓,宋亭的脸“轰”的一下就红了。 生怕叶子没听明白,柳知故将手中纤细柔软的脖颈轻轻往后一带,宋亭不由自主地微仰起头,柳知故的手指便滑到了宋亭的喉结。 宋亭甚至能感觉到师尊说话时,胸腔传来的振动。 柳知故眼中带着警示,叶子被那眼神死死定在原地,半分都挪动不得。 “不仅是他,我也是,你要是看不惯就滚出去,别让我亲自送你。” 叶子的面色甚是精彩,宋亭的双颊已经烫地不行了,他手脚慌乱地去扒开师尊的手指,却发现师尊根本没有用力,那几根手指一掰就开,不费吹灰之力。 叶子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去踢脚下的稻草,他嘟囔道:“不就是断袖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没见过……” 他到底是闭上了那张惹人嫌的嘴,麻溜儿地滚去自己睡的稻草下,熟稔地钻进厚厚的稻草间会见周公去了。 宋亭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用手碰了碰自己的后颈,不知是手指发烫还是后颈发烫。 翌日清晨,当宋亭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昨晚不知何时歪在一边睡着了,身上被盖了件紫色的外衣,是师尊的。 四下张望,空荡寂静的破庙中却不见师尊身影。 不远处的稻草动了一下,接着叶子从里面爬了出来。 “宋道长?”叶子还有些迷糊,“你醒了……” “叶子,你看见师尊了吗?”宋亭问。 叶子抓了一把头发,知道宋亭说的师尊是谁,他道:“一大早山上的雾都没散就出去了吧,我好像听见门响了。” 宋亭眉头微锁,总觉得不对劲,他忽地想起他们在这座后山,住在这座破庙里的原因。 师尊不会是昨晚听见了异响只身一人追出去了吧? 宋亭心中打颤,他飞快留下一句:“我出去一趟。”然后就冲了出去,将叶子懒洋洋的应答抛在身后。 眼下的时辰也不算早了,山上的雾已经散尽,显现出其原本的荒芜和寂寥。 宋亭无头苍蝇似地跑了一会儿,而后用手拢成喇叭状喊了几声师尊,空荡荡的山间回荡着他的回音,没听见回应反倒惊起零星几只飞鸟。 宋亭一路找上山,越往山上走,雾气忽然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一开始朦朦胧胧的,还能看见远处的枯树,到后来雾气弥漫到连眼前的枯树都看不清。 左肩忽然被拍了一下,宋亭倏地回头,却看不清身后的人,好在他听见了师尊的声音。 “宋亭,你怎么来了?” 听见师尊的声音才算安心,他松下一口气道:“担心师尊遇险,没多想就跑上来了。” 说完等了一会儿宋亭才发现师尊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跟前了。 “还不快跟上。”柳知故淡声喊道。 宋亭听声音传来的方向,师尊竟然已经走地有些远了,他快步跟上,没注意脚下,险些从山上翻下去,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师尊,宋亭知道这是下山的路,他问道:“我们这就下山了吗?” 柳知故在前面淡淡应道:“嗯。” “师尊上山可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宋亭快步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师尊身边。 “什么也没发现,”柳知故道,“倒是瞧见了几只野鸡野兔。” 宋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注意脚下拦着一根枯死的树根,脚下蓦地一绊,接着整个身子就往山下滚去,宋亭下意识闭眼,额角准确无误地撞上了一块石头,火辣辣的疼自额间袭来,可没滚两圈宋亭就被人一把捞起。 柳知故站得四平八稳,一只手提着宋亭的衣领,轻松将他拎起,他开口,宋亭从中听出了不耐烦。 “走个路都不会走?” 宋亭心中疑窦顿起,他挣扎了两下从柳知故手中脱身,讪讪道:“雾太重,看不清路。” 柳知故轻叹一口气,飞快道:“赶紧下山吧。” 说完,他率先转身,不料眼前寒光乍现,双眼不能视物,眼下忽然一片亮白,随即一把利剑穿过骨肉,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把剑上的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骨缝中。 “宋亭,到我这儿来。” 这个声音的方向同方才的方向完全相反,宋亭转身——似乎在他身后。 白雾中,一只温凉的手握住宋亭的手腕,轻轻一带,宋亭就下意识地跟着他走。 冰剑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竟然将雾气打散了些,宋亭这才看清师尊的样貌,柳知故也微微低头看他,一只手轻抚了一下宋亭的头,道:“抱歉,我来晚了。” 不及宋亭回答,一串“咯咯咯”的笑声骤然四起,宋亭四下扫了一眼,发现那笑声竟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 那笑声很是清脆,是个女音,笑音在山间荡了几个来回也不觉阴森可怖,光是听这几声笑便能感觉出声音的主人样貌不凡。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拨动琴弦,几声琵琶乐声伴着几句诗词,那女声说起话来又有些软糯,仿佛带着江南独有的粘糯口音,撩拨地人耳尖发痒。 声音陡然接近,一股寒气扑在宋亭后颈,他听见女声幽幽道:“既然不肯走,留下来陪着奴家也不错。” 宋亭觉得这声音一会儿从左耳朵出,一会儿又从右耳朵进,总之好不难受,他掩着耳朵摇了摇头,声音戛然而止。 柳知故一直站在宋亭身边,直到方才他才瞧准了那女鬼的方向,数支冰箭刺去,那女鬼反应极快,但仍旧躲闪不及,有几支冰箭深入血肉,她轻声痛呼了一声,旋即消失在白雾中。 女鬼一走,山间的迷雾就散了,宋亭这才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 荒芜的后山上竟然有一处地方长着人高一样的杂草,杂草呈圆形,不甚规整,因为从未有人修剪打理,这些杂草便如同春风吹又生一般肆虐疯长。 “这是……是那老人家拿上来的贡品和纸钱!”宋亭不小心踩到了一张在地上翻飞的纸钱,惊愕之余不忘定睛细看。 “草下有古怪。”柳知故说着,上前一步折了根杂草放在手心。 只见那杂草断裂之处居然流出涓涓血水,顺着枯黄的杂草流到土壤中,瞬间化为一摊暗红,被土壤吮吸殆尽。 柳知故拉着宋亭后退了一步,旋即食指和中指间多出几张灵符,柳知故额间凝光,待灵符有了反应后将其打出去,灵符如同排兵布阵一般将这圈杂草围起来,金光与红光同时爆出,待强光散去,二人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如同深渊漩涡一般的洞。 柳知故拉着宋亭,作势就要往下跳,宋亭紧闭双眼,虽然心中发颤却也毅然决然。 在跳入漩涡的前一刻,宋亭听见师尊在耳畔说道:“别怕,我在身边。” ※※※※※※※※※※※※※※※※※※※※ 昨天很晚才回家,来不及更新了,今天先一更,晚上尽量二更~ 这章好卡好卡好卡好卡,卡疯了 第五十一章 琵琶掩面 灵符将通道打开,漩涡之内仅有风声呼啸而过,宋亭将眼睛扯开一条缝,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光便鱼贯而入。 宋亭轻声“嘶”了一声,双眼忽然被蒙上了。 柳知故的声音传过来:“别睁眼。” 宋亭乖乖闭眼,不消片刻双脚便沾了地,直到眼前的白光骤然消失宋亭才睁开眼睛。 入眼便是眼花缭乱的锦缎彩绫,每一段绫上都绑着一串串小铃铛,摇曳飞舞的声音清脆悦耳。 这是一座乐坊,本该歌舞齐鸣眼下却无人问津,只有层层飞舞的彩绫和铃铛的动响。 乐坊中弥漫着一股子醉人的香气,宋亭嗅了一下,发现是那些歌女平时用的香料的味道。 三声不成曲调的琵琶乐声响起,那些彩绫忽然受到了撩拨一般疯狂摇曳起来,骤然间,寂静的乐坊嘈杂一片,几千只铃铛同时发声,几乎让宋亭瞬间耳鸣。 “砰”的一声,宋亭蓦地感觉脚底一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回原形,柳知故一手将宋亭捞起随即旋身上了二楼。 二楼是一个凸出来的露台,站在上面向下观望,台上的情况一览无余。 宋亭向下谛视,发现层层彩绫曼纱后骤然多出一个身影。 女子抱着琵琶,削葱似的手指拨了两三下才终于开始唱。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宋亭歪着脑袋记起,这是白居易的《琵琶行》。 歌声婉转悲戚,倒真有点那夜江船之上的感觉。宋亭听了半晌,那歌女时笑时泣,伴着幽怨哀戚的歌声,真是好不惊悚。 宋亭从师尊肩上一跃而下,旋身变回人形,绵长的歌声戛然而止,那歌女似在嚅嗫,轻轻的,幽幽的,她道:“去来江口……去来江口……” 歌女好像忘了下一句是什么,弦音止了,歌声停了,连摇曳的铃铛也停歇了一瞬。 宋亭低声接下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本是压地极低的声响,却不知为何传入了那歌女的耳中,歌女戚戚一笑,手指无意间挑动了一根琴弦,牵动起乐坊中的铃铛又开始“叮铃咣当”的一通乱响。 “原来,你就是我的如意郎君——” 说时迟那时快,歌女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彩绫曼纱之后,乐坊的红烛被阴风掠动,跳动闪烁,随时就要偃旗息鼓。 宋亭感觉头顶有疾风扫来,他速度极快地将师尊推开,随即旋身一躲。宋亭方才站立的地方顿时被砸出一个大坑,歌女身着红衫白裙,红纱掩面,显出若隐若现的姣好面容来。 露台被砸得摇摇欲坠,耳边仿佛有梁柱断裂的轻响,不出意料地,露台轰然塌下,宋亭顿时失去支撑直直地坠下去。 然而柳知故旋身飞下,拦腰将他接住,二人平稳落地。 歌女落地的动静却是不小,地面猛然震了一下,那如柳条娇花儿一般的姑娘不仅下手狠,力气也同样惊人。 “我的如意郎君——”歌女只一落地便旋风般冲了过来。 柳知故闻言紧锁着眉,不甚耐烦地贴了一张灵符在她脑门上。 歌女霎时便止住了动作,柳知故挑眉不屑道:“他可不是你的如意郎君。” 宋亭尚在震惊之中没缓过神儿来,愣愣道:“这女子可是得了失心疯?” 柳知故一只手拉着宋亭,一只手撩起曼纱,幽幽道:“疯不疯不知道,但确实是失了心智。” 走过几层曼纱,柳知故和宋亭一齐停下脚步,他们每一条或隐或现的彩绫和曼纱后都站着一个歌女的身影,阴风摇曳,歌女的裙摆同那曼纱一同翻飞,露出藏在袖子低下蔻珠一般殷红的红指甲来。 宋亭额边突突猛跳,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 “阴声锁命。” 柳知故话毕,一手拉着宋亭飞升上去,身后紧跟着数百条绸缎,方才明明还能随风摇曳,现在却忽然凌厉无比。 二楼唯一的落脚之地已经倒塌,现下他们二人只能在空中擦缝躲闪。 被几百上千条绸缎包围并不好受,宋亭慌乱之间空出一只手来,手心打出一簇狐火,那绸缎闪身一躲,却不慎沾了点火星,仿佛吃痛一般,绸缎隐有退意。 ※※※※※※※※※※※※※※※※※※※※ 太卡了,实在赶不上了,这章先这点字数吧,明天看看能不能补上,布薅意思~ 第五十二章 歌女泣音 所谓阴声锁命,便是乐声在指尖化为伤人的利器,利器能凭空出现,稍微慢上一步利器便在眨眼间深入血肉。 乐坊中那歌女的琵琶声便是操纵绸缎攻击的源头,歌女应是化鬼百年之久,那灵符对她的作用微乎其微,随着绸缎缠绕而来的还有骤然出现在曼纱之后的成千上百个歌女的身影。 被狐火点燃的绸缎只是稍有退意,坐在台上的铮铮琵琶音陡然急转,绸缎也随乐声急转,直击宋亭面门! 好在柳知故将宋亭往身后一带,这才堪堪躲过绸缎的攻击。 好险。 宋亭猛地吁出一口气。 “先制住那台上的歌女!”宋亭说着,手中又打出一簇狐火。 这具身体的灵力消耗地极快,尤其是调转灵力,催动技能的时候。 宋亭挣出师尊的手,柳知故骤然回头,瞳孔微缩,宋亭对付着身边缠绕而上的绸缎,无暇与柳知故对视,他气息不稳,还不忘道:“师尊,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引开那些歌女和绸缎,你去对付台上的歌女。” 柳知故手腕微转,从手心中“嗖嗖”飞出几枚冰箭,钉在了几个欲要上前攻击宋亭的歌女手上。 “不行。”柳知故一口回绝。 宋亭急了,“这绸缎和歌女的攻击性不强,就是有些难缠,我能对付!” “那也不行。”柳知故用冰剑帮宋亭在盘丝洞一般的绸缎围绕中开出一条道,“先出来。” 宋亭还想说什么,可他忽然瞥见师尊那十分难看的脸色,气焰一下就熄了,他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地从盘丝洞里钻出来。 柳知故手中飞出几张灵符,将正欲上前的歌女定在原地,他揽着宋亭的腰,手中出剑的速度不减,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拦在他们与歌女之间的绸缎斩地七零八落。 宋亭眼也不眨地看着,柳知故手中飞出几枚冰箭,那歌女手中的琵琶发出几声尖锐刺耳的乐声,随着琴弦骤然断开,琵琶音戛然而止,缠绕在半空中的绸缎和姿势怪异的歌女突然定住了。 方才还是刀光剑影,眼下却骤然停歇,宋亭耳边泛起阵阵耳鸣,恍惚间觉得自己方才那个法子简直蠢地令人发笑。 歌女垂首看着手中断裂的琴弦,静静地将琵琶整理好放在一边,这才看向站在面前的二人。 她唇边浅笑,吟吟开口:“二位远道而来,把我这不值钱的乐坊搅地天翻地覆,真是让奴家好不伤心。” 宋亭扫了一眼身后,椅子桌子倒的倒,歪的歪,更有甚者散落在地,确实是一片狼藉。 “不过,”歌女说话也像在唱歌,莺莺转转,煞是好听,“若是我的如意郎君喜欢,那奴家也只好认栽了。” 只是多嘴接了一句诗便惹上了个如此难缠的女鬼,宋亭眼下悔的肠子都青了。 柳知故打架向来是只做不说的风格,闻言他手中的冰剑蠢蠢欲动,宋亭一把摁下师尊的手,对歌女道:“姑娘,我们无意冒犯,若不是姑娘二话不说就催动法阵攻击我们,本来也不至于此。” 歌女听后有些委屈,“要不是郎君将奴家拒之千里,奴家也不想如此的。” 这一声声郎君叫地宋亭头皮发麻,不是因为歌女,而是因为身边就快压制不住的师尊。 宋亭手下又使了使力,将师尊手中提着的剑勉强压下去。 “姑娘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宋亭的脸上堆起假笑,“姑娘如此样貌,多少郎君讨不着?” 歌女很是受用,她旋即贴身而上,宋亭面上的笑差点没挂住,一股胭脂粉气冲上来,熏地宋亭两眼发酸,他正想推开水蛇一般的歌女,却发现自己无处下手,两只手尴尬地在空中无所适从,这会儿师尊却没了动静。 宋亭看向师尊,发现师尊连个正眼也没给那歌女,只盯着宋亭,宋亭见师尊面色不善,一跺脚,猛地推开了歌女,歌女被推地一个趔趄,不知是佯装还是真摔。 “不,不好意思,”宋亭欲上前去扶,却被柳知故死死拽着不放,宋亭讪讪,“你还是自己起来吧。” 歌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当下便坐在地上,不起了。 宋亭挠着头,只得继续哄着:“地上多凉啊,姑娘还是起身吧。” 歌女一哄就好,嘟嘟囔囔地站起来找了个椅子坐下了,宋亭心中一松,脾气这样好的鬼倒是少见。 “小郎君也坐,”歌女笑盈盈的,对宋亭笑完后扭头对着柳知故时脸色刷地垮下来,“没椅子了,劳烦您老就站着吧。” 柳知故难得嘴角一抽,手里的剑是真摁不住了,宋亭忙上前一步打圆场,笑道:“不坐了不坐了,站着聊聊也挺好。” 宋亭横在这差点烧起来的两人中间,暂时隔断了两人暗箭冷枪似的眼神。 “我们不请自来,实有冒犯,姑娘见谅,”宋亭忙着引出正题,“我想向姑娘打听一个人。” 歌女扭了扭身子,很有兴致地看着宋亭问:“小郎君想打听谁?” “此人名为盛曳,不知姑娘可有耳闻?” 歌女眼睛一眨,面上的笑意淡去不少,她垂首,似在回忆,半晌,她抬首重新对上宋亭的眼神,摇头道:“未曾听闻。” “那姑娘可曾听闻鹿梦城中闹鬼之事?” 歌女掩嘴,脆生生地笑起来,“城中闹鬼一事早在百年前就传出了,我们做鬼的又怎么会不知?” 宋亭自知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他笑笑,继续道:“城中闹鬼一事可与桃花仙人有关?” 歌女又眨巴着眼睛,茫然摇头:“和桃花仙人又有何关系?” 歌女歪着头,用手撑着脸颊,对宋亭笑吟吟道:“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关系。” 宋亭眼神一动,不动声色地同师尊交换了个眼神,又看向歌女,问道:“姑娘请讲。” 歌女慢腾腾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撑着脸,手指在脸颊旁点着,不紧不慢道:“还有几日就是三月初十了,那是鹿梦城每年一度的祭奠桃花仙人的日子,届时,会有一场意想不到的大事发生。” 歌女抿唇浅笑,双手托着脸颊,饶有兴趣地看着宋亭。 宋亭压根儿没搭理那缠绕上来的眼神,他眼神微眯,追问道:“何事?” “那奴家可就不晓得了,”歌女摊摊手,“不过若是想制止也不是没有办法,只需你们二人在这儿住上十日,这十日我好吃好喝招待你们,怎么样?这种赔本的买卖本姑娘可从来不做,你们捡着便宜了。” 宋亭早有预料进来容易出去难,他陪着笑,道:“姑娘,我们还有要事要办,恐不能多留。” “那你们的意思是要走喽?”歌女直起身子,眼中隐有怒意。 “自然。”在一旁冷眼旁观至此的柳知故突然冷不丁地出声。 歌女双眼四处飘忽了一阵,很快重新钉回宋亭身上,她一字一句道:“你们不许走!不能走!” 这次没有琵琶音身后那些被定住的歌女和散乱一地的绸缎也蠢蠢欲动起来。 “我说不行就不行,看你们谁敢踏出这乐坊一步!!!” 歌女突然爆起,毫无预兆,宋亭傻眼地看着方才还盈盈一笑的歌女眨眼就杀气骤生。 柳知故上前一步,将宋亭拦在身后,手中寒光微凝,乐坊中有一瞬静止,紧接着下一刻便爆发似的乱成一团。 几百个歌女围攻而上,恼人啊难缠的绸缎卷土重来,这些倒是好说,可没了琵琶的歌女像是认准了宋亭,招招直击宋亭,柳知故眼疾手快地替他挡下几招,然而百密一疏,总有漏网之鱼,那歌女趁着柳知故不注意,伸手一把将宋亭拽到自己身边。 宋亭完全没有料到一个女子的力气竟然如此惊人,他蓄力挣脱,对方竟然纹丝不动,柳知故已然意识到宋亭那边的状况,他来不及解决缠绕上身的绸缎,急忙赶上去。 歌女自然不傻,到手的羔羊怎么会轻易让人夺去?她不断闪身躲开柳知故紧追的步子,宋亭被歌女那双手扼住了颈间,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他暗中蓄力,用尽全力打出一簇巨大的狐火。 爆发的狐火瞬间将周身的绸缎点燃,歌女惨声惊叫,宋亭颈间蓦地一松。火光之下,柳知故一把将宋亭从狐火中拉出,宋亭喘着气,双眼一阵黑白,恍惚中他感觉有人托着他的腰,视线所及之处,竟然都蔓起了熊熊大火。 柳知故迅速飞上乐坊的顶梁,他一手托着宋亭,一手迅速结印打开结界。 “这下面的结界快撑不住了,赶紧出去。”柳知故在宋亭耳边轻声道。 宋亭无力地点了下头。结界就在这时打开了,然而迎面而上却是一张面带慌乱之色的脸。 是叶子。 “你们果然在这儿!”叶子伸出手来。 柳知故没有伸手,他将手中就要不省人事的宋亭递上去,叶子一楞,迅速将宋亭拖了上来。 歌女却在这时冲了上来,耳边炸开歌女疯也似的吼叫。 “不许走!你们不许走!三百年了,你们全都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别走,求你们了,别走……” 柳知故回首扫了一眼,只见乐坊被火光包围,其中隐约有歌女在火海中挣扎的身影。 歌女已然攀上了柳知故的衣角,她下半身被火燃烧着,只有一张姣好的面容依然清晰,可此时这张面容也布满泪痕,看着有些狼狈。 “别走。”歌女哀求。 柳知故皱眉,他捡起一点耐心,伸手去掰歌女的手指,一点一点,当最后两根手指被松开后柳知故毫不犹豫,旋身而上。 歌女双手蓦地一空,无力地在空中挥了几下最后抓住了下面的房梁。 她疯了似的追上去,一跃而上,攀上了房顶,结界正缓缓关闭,此时已经关了一半。 柳知故上来后便将宋亭从叶子手里接了过来,叶子怔怔地盯着歌女那张惨白的脸,脚下一动,似乎想去拉那歌女。 结界关闭的速度越来越快,歌女却已然攀到了结界口,叶子就这么与她四目相对了。 歌女攀在结界口,却不动了,她凄然看了一眼外界,又看看叶子,随后,毫无征兆地双手一松,坠入火海。 叶子浑身一震,竟然真想去拉她,然而他的手指还没伸过去,结界就在他眼前闭合。 眼前只剩下窸窣而动的杂草。 第五十三章 桃花庵 夜色将破庙染上一层凄凉之意,枯枝树木更添萧瑟。 宋亭悠悠转醒之时身旁跳跃着火光,柳知故和叶子沉默不语地围坐在火堆旁,宋亭一动,柳知故便回头看过来。 “夜深了,累了的话可以再睡一会儿。”柳知故语调温柔,许是那堆火的衬托,宋亭觉得师尊说的话都带上了温度。 宋亭看了一眼盖在身上的紫衫,轻轻一笑,道:“睡够了,睡不着了。” 他起身也围坐在火堆旁,将紫衫递给了柳知故。 破庙中一时沉默,谁也没开口说话,叶子今日并未着急钻入他那脏乱不堪的稻草中,他在沉默中抬首,即使火光将整座破庙都映照地亮堂,叶子眼中仍然是黯淡无光的。 “你们今日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叶子拾起一根稻草在手中搓揉,心不在焉地问道。 宋亭刚睡醒,还有些发蒙,叶子问起来他才发现今日上山的路上确有蹊跷,但究竟有何蹊跷他眼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好烦躁地薅了一把睡乱了的鬓发。 他回忆起今日雾蒙蒙的上山之路,忽然就抓住了那一处蹊跷。 “今日我上山找师尊是顺着一条路走上去的,下山时我记得路上其实有不少的分叉口,可是我上去时的的确确只有一条路,不过……当时雾气太重,也许是我看走眼了也未可知。” 叶子却摇头道:“不是你看走眼了,是有人想引你上去。” “是那歌女?”宋亭问。 叶子:“不清楚,但那山上以后还是少走为妙,以这座庙为界,越往山上走越是危险。” 宋亭锁眉,刨根问底,“山上究竟有什么?” 叶子将手里的稻草卷成了一个圆,随手扔在一边,道:“谁知道呢,桃花仙人曾在这座上山吊死过,后来那块地方就不□□宁。” 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破洞的窗户,似乎是在望什么东西,他道:“你看外面那些枯死的树木,以前其实不是这样的,很多年前,这里桃花盛开,三月份的季节正是这座山最热闹的时候,可现在,你看看,除了这座破庙和外面那棵树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桃林全都枯死了?”宋亭问。 叶子低着头,神情隐在暗处,“几乎是一夜之间,桃林全都枯死了,之前这座山上人声鼎沸,眼下却再也没人来过,一来,山上的桃树全都枯死了,也没什么可看的,二来,有人曾声称在山上看见了游荡的鬼魂,有人说那是桃花仙人,也有人说那是几百年前在疫病中死去的人,总之众口纷纭,一句危言耸听的话传来传去,再也没人敢上这座山了。” 宋亭说了几句话,方才那股子困顿消散,眼底逐渐清明,他往叶子的方向挪了挪,柳知故见状,也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同宋亭离得更近。 宋亭不解地问道:“谁都不肯来,你为什么敢住在这儿?不害怕吗?” 叶子终于抬头看了宋亭一眼,这一眼里带着点讥笑的意味,似乎在笑宋亭不知世人疾苦,“要不是实在没地方住,谁愿意来这种破地方?又脏又乱,老鼠都从这儿经过都懒得看一眼。” 宋亭记起他们刚到这座破庙时的样子,那时十几个乞丐一股脑地从庙中蜂拥而出,这样一看,确实是他和柳知故搅了叶子他们的一处安宁。 “那些人……那日被我们吓跑的人不回来了吗?”宋亭略带歉意,“我们在这儿也住不了几天……” “谁知道?”叶子打断宋亭的话,满不在乎,“许是又找了处新住处,若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 “流浪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叶子似乎习惯了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永远没有固定的藏身之处,也永远没有陪在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形形色|色,走了一拨人又来一拨,习惯就好。” 叶子说话的样子并不像市井中的流浪汉,遣词用句竟然有读过书的痕迹。 宋亭微微诧异:“你……读过书?” “我?”叶子觉得有些好笑,“我读过什么书?那都是大户人家学的东西,我哪能够地着?不过,我倒是在一个老乞丐那里听了不少的故事,如果这也算读过书的话,那我大概也能去那翰林试试。” 宋亭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看着叶子神色中一向隐藏地颇深的少年意气此时显露出来,他心道:“少年终究还是少年。” “山上的歌女究竟是什么来头?”宋亭看了一会儿,将话头拉回正题。 叶子闻言,方才明目张胆的少年意气淡了几分,他稍微转过头去,又捡了根稻草在手中撮捻。 “我在老乞丐那里听过,传闻几百年前那场疫病就是从一个乐坊里传出来的,疫病在全城蔓延之时,乐坊里的歌女已经死了一半了,山上的女鬼也许就是乐坊的歌女所化。” 宋亭双眼一眯,这少年比他想象的要大胆,常人对鬼神之类的东西都敬而远之,甚至谈之色变,而眼前的少年毫无怯意,语调波澜不惊。 叶子似乎感觉到了身旁人的心思,他直直地看向宋亭,耸耸肩道:“若是你也在这荒山野岭里住上几年,这些神啊鬼啊的东西你也能见怪不怪。” 宋亭收回打量的眼神,微微垂首,突然发觉颈间爬上来一阵阵酸痛之意,又或许是方才说了许多话的原因,嗓子也有些发痒发紧,他下意识用手去触碰颈间,却突然被一把拽住手腕。 柳知故同宋亭靠地很近,眼疾手快地拦下了宋亭不安分的手,他沉声道:“别碰,伤口还没好。” 宋亭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脖颈曾落入歌女之手,那蔻珠一般的指甲曾深入他颈间的血肉,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被拖出乐坊时,他身上的白衫被颈间的鲜血染红,此刻却干净如斯,想来应是师尊在他昏睡之时替他整理干净了。 思及此,宋亭眼神一动,手指微微颤动,他抬眼去看师尊,不出意料地在师尊的颈间也发现了同样的血痕,伤口应是被简单处理过,血迹已然干涸,只是猩红的血肉露在外面,将其余完好的皮肤衬地惨白,宋亭看着,瞧着,心中像是被刀狠狠划了一道。 乐坊中他受伤时,师尊想必也伤地不轻,猛地回忆起那冰冷的指甲镶入血肉时尖锐的刺痛和入骨的寒凉,宋亭打了个寒噤。 师尊便是在如此痛苦的情况下将他从歌女手中夺过来的,原本模糊记忆此时被打开了闸口,师尊抱着他时颤抖的手,还有被分不清是谁的鲜血模糊了的视线,那些被他抛之脑后的记忆在此情此景中突然闯入,宋亭的心口豁然涌出酸涩。 他这样想着,眼底竟然有些发酸,他眨眨眼,将那阵酸涩压下去,却不知眼尾依然殷红,他开口,语调不自觉就软了下来,带着轻微的鼻音。 “师尊,我那时是不是给你拖后腿了?” 他当时脑子一乱想出的主意现在想来竟然还是如此可笑,他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法子其实毫无用处。不该这样的,为什么他只是想试着离开师尊的庇护都办不到? 宋亭垂眸,眼中的酸涩竟然隐有卷土重来之兆,柳知故的手抚上宋亭的软发,轻笑道:“不,你帮了大忙了。” 叶子看着这两人若无旁人的卿卿我我,表情变幻莫测,宋亭背对着他丝毫未察觉,柳知故一手揽过宋亭那颗鬓发微乱的头,眼神忽然扫了过来。 柳知故变脸比变天还快,面对宋亭时一副柔地千年冰山都要融化的样子,可只要他的眼神一离开宋亭,周身的气场瞬间变样。叶子浑身一震,即使看不见柳知故白绫后的那双眼睛,他也能感觉到那打过来、不甚友善的眼神,叶子瞬间收敛表情灰溜溜地爬回了自己的狗窝。 待宋亭和叶子睡熟后,柳知故坐在早已熄灭的火堆前算了下日子,歌女所说的三月初十不远了,就在三日后。 他记得鹿梦城中有个庙宇,名为桃花庵,是城中百姓为纪念桃花仙人所建。 寂寥的破庙中传来轻微的动静,柳知故回头,看见宋亭在熟睡中翻了个身,柳知故嘴角都变柔了,他将自己身上那件紫衫往宋亭身上拉了拉,心里想着,明日得去一趟桃花庵。 桃花庵一年四季都供奉着一位神仙,那就是百年前飞升的桃花仙人。但要说这桃花庵究竟是谁所建,却无人知晓,城中人只知不知哪一天这桃花庵就坐落于此了。百年来桃花庵的香火不断,甚至一度吸引了不少文人骚客前来游玩吟诗。 三月初十在即,桃花庵里的香火便更加旺盛,宋亭走在街上,与那桃花庵还隔着一段距离,可周身竟然已经飘着一股香火的味道。 烧香的味道有静心怡神的奇效,宋亭一路走来,沾了一身的香火。 桃花庵前有一段长阶,阶边两两相隔不远就有一两个小贩在卖线香,走进大门,一棵火红的大树蓦地闯入视线。定睛细看,宋亭这才看清那棵直指青天的大树上绑着飘动的红绸带,那原是棵祈愿树。 香火缭绕,烟雾散尽后宋亭在祈愿树下看见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第五十四章 本猫闯祸了 祈愿树下聚着男女老少,可宋亭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那人背对着他,双手合十似是在祈祷些什么,他那根常年带在身边的拐杖被放在树下。 “二位是从外地远道而来的吧?我们这儿的桃花庵很有名的,求姻缘、求平安很灵的!” 宋亭身前忽然拦了一位女子,女子穿着粗布衣裳,但却干净整洁,她手中挎了一个用白色的布盖着的小篮子,那女子边说边见白布掀开,宋亭瞧了一眼,原是挂在树上的祈福带,女子拿了一条出来,笑道:“可以自己写字,很灵的!” “放屁!!!” 宋亭没有要接那女子手中的祈福带的意思,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抬眼看去,发现那老人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他手里杵着拐杖,路走地七扭八歪,声音倒是中气十足。 “净说些瞎话!这儿真要这么神我还用跛着个脚?尽是些唬人的玩意儿。”那老人家说到最后面都红了,看来气地不轻。 那女子自然不服,她闻言挺直了腰板同这个不请自来的老人家争起来。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也不看看这儿是哪儿!门口写着‘桃花庵’几个字看不见吗?桃花仙人谁不知道?那是天上的神仙,是我们这儿鼎鼎有名的大神仙!你算老几敢在他老人家面前叫嚣?” 老人家面红耳赤,说话时连脖子也扯着,“什么劳什子桃花仙,都是骗人的!就你们把他当个神仙看,人家说不准压根就没有飞升呢!” 两三句话间他们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本来都是来看个热闹,可他们听完老人家的一番话后便纷纷拿着手指指着他,似乎极为不满,更有甚者眼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你们不相信我的话!你们都被口口相传的传说骗啦!这桃花仙根本不是仙!是鬼啊!”老人家破罐子破摔,冲着人群大喊起来。 没有人信他的话,人群反而被这句空穴来风的话搅地更为躁动。 “你怎么知道传说是假的?” “桃花仙人几百年积下来的业果,你不要在这里信口胡诌!” “这人根本就是个疯子!前几年他也在桃花庵闹过,最后被赶出去了,这人是疯子,他的话不能信!” 场面愈发混乱,香客和祈福之人渐渐都聚拢过来,老人家一张嘴如何吵地过这四面八方的七嘴八舌?他顿时面露囧色,却仍旧伸着脖子和那些人争论,渐落下风。 “把他赶出去!他凭什么来桃花庵祈福?” 一呼百应,眼见着就要动起手来了,宋亭奋力挤进人群,急忙拦在那些正欲动手的人面前,他充当和事佬,“各位,各位,大家冷静一下,别动手啊!” 哪里有人听得见他的话?讨伐声一浪盖过一浪,将老人家的身影和宋亭的声音压地死死的,混乱中,几十只手在空中胡乱挥动,自然有不小心误伤的,宋亭也被困人群,伸手护着那蹲下来的老人家。 不知是谁的手从空中重重落下,正要落在宋亭的身上,可这只手的主人蓦地感觉手腕传来一阵剧痛,他龇牙咧嘴地四下望了一眼,发现一位紫衣黑发的男子站在不远的地方,男子双眼覆着白绫,可却莫名让人感觉那视线直直地打过来,让他剧痛的同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结巴道:“你,你谁啊?” 柳知故不答他的话,如同扔掉一条死鱼一般放开他的手,声音寒冰刺人:“别碰他,看清楚了再打。” 那人不明所以地收回手,一转眼的功夫,柳知故已然不见了。 宋亭脚下的空间越来越小,几乎站不住脚,他心中渐生怒火,将面上的笑蓦地敛起,再次抬首时眼神已经变了,他挣开了一点空间,来不及细想便往地上狠狠地来了一掌。 地面登时震荡起来,将人群震地一静,总算是安静了一瞬,可陡然安静之下却响起一声闷响,动静不大,没有人被惊动。 宋亭起身扶额道:“各位,有话好好说,老人家经不起打。” 说完他转身去扶地上坐着的老人家,可地上那位却无论如何也不愿起身,他嘴里哼哼的,铁了心要和这群人犟。 宋亭极为无奈,头疼地看着这两股争执不下的势力,柳知故默不作声地走到宋亭身边,牵起他的手,宋亭感觉有一股甘泉似的气流进入体内,将胸腔中砰砰乱跳的心安抚下来,眼底逐渐清明。 方才那一掌用力过猛,将灵力消耗地太狠了,于是宋亭眼前便开始眼花,心慌意乱,胸口渐麻,直到灵力得到补给才缓过来。 宋亭扭头,不好意思地冲师尊笑笑,人群冷静了不少,但仍有不少人对地上的老头指指点点,宋亭还要去劝地上那老人家,老人家的身子却忽然一歪,宋亭惊了一条,忙蹲下去用手托住了老人家的头。 “把他拖出去。”柳知故收回手,负手而立,对宋亭淡淡道。 宋亭:“……” 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宋亭瞧了一眼昏死过去的老头,当机立断托起他的上半身准备将他一路拖出去。 谁知那老头看起来瘦如枯槁,其实还是有些重的,宋亭第一下没托起来,正要蓄力之时忽闻身后传来一声略带稚嫩的声音。 “施主,您眼下可能走不了了。” 宋亭看去,是一个看着估摸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和尚,他手中挂着念珠,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看着宋亭。 宋亭脑子发蒙,四下看了看,最后确定,这小和尚确实是在和他说话。 “为何走不了?”宋亭就着托老头儿的姿势,微微睁大眼睛瞧着那小和尚。 小和尚双手合十稍微躬了一下身,然后让开一条道好让宋亭看清那边的状况。 宋亭打眼看去,只见原来挂在庙门上方的牌匾此刻无影无踪,视线再往下移,那块黑漆金字的牌匾已然裂成了两半。 方才宋亭向地上震的那一掌竟然将庙门上的牌匾都震了下来。 宋亭呆愣着,手中不自觉就松了,那老头猛地滑到地上,竟然摔醒了。 “我骗你们做什么……”老头醒来不忘嘴边还没说出口的争吵,神志不清地嘀咕着乱挥手,不料一手挥到了宋亭的小腿上。 老头眯着眼睛望上看,又顺着宋亭的视线看去,同样看见了在地面四分五裂的牌匾。 他“啊呀”一声,脚底打滑地站了起来,宋亭虚扶了一把,摆好端正的笑迎上了小和尚。 “在下无意冒犯,这牌匾我赔就是了。” 小和尚见他好说话,嗓音也轻快起来,他道:“我们住持说不用施主赔钱,眼下离三月初十不远了,重新打一幅肯定来不及了,我们住持的意思是让您把这牌匾修好。” 宋亭又瞧了一眼地上裂成两半的牌匾,在心中点头道:“这样子,没法修。” 他将视线收回来,又看着小和尚,笑眼渐开,道:“好。” 宋亭就这样痛痛快快的答应了,面上的笑端地得体,嘴上的话也回地合人心意,小和尚真是求之不得,他面色一喜,道:“那就麻烦施主了,两日之内修好,要不然就赶不上三月初十了。” 宋亭笑容不改:“好。” 小和尚眉眼弯弯,正转身欲走,手边的袖子却一紧,扭头一瞧,原是方才那位施主将他拉住了,他问:“施主还有什么事吗?” “修都修了,要不大师再给个住处?”宋亭那张脸本就长得人畜无害,好像一只毛茸茸的狸猫,他一笑,便让人不自觉放下防备。 那小和尚心中纠结二三,道行终究是差了点火候,他点头,道:“你们在此处等一等,我去同住持说。” 宋亭笑眼弯弯地和小和尚挥了挥手,待小和尚走后才将那副无比温良的笑收起来,他面上仍旧带笑,只是将那看不见的毛茸茸收了起来,眼中也少了些眼巴巴的期待。 好在这张面皮不错。宋亭轻吁一口气。 柳知故走到宋亭身边,淡声道:“这处地方的风水不错。” 知道师尊在同他说玩笑话,他侧首道:“真应该把叶子也叫上,在这儿住着总比睡稻草强。” 柳知故轻声冷哼了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他道:“他没烂在那座破庙里就不错了。” 方才围成一堆的香客没了热闹给他们瞧,已经散了许久了,只有那老头儿从地上爬起来,还呆在原地。 宋亭看他,他也看着宋亭,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老夫的住处离这儿不远,教了一辈子书积了点功德,现在腰不酸,腿不疼,除了走路打拐没别的毛病了,你们放心,不会讹你们钱的。” 宋亭听后却是摇头,他呆滞着一张脸,带着人畜无害的眼神,他道:“不是的老人家。” 宋亭指了指对方半敞的衣襟道:“你的衣襟开了。” 老头神色一凛,猛地低头,半敞的衣襟下空荡荡的,只剩一块蜡黄蜡黄的肋骨,看着十分枯瘦。他神色慌乱地往地上瞧去,果不其然,地上零星滚着几个果子,他那张老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美名其曰教了一辈子书,积下不少功德,可人到晚年家里却连锅都揭不开了,不得不趁乱来桃花庵偷贡品果腹。 宋亭方才还在好奇,这老人家分明并不信奉桃花仙人,可为何又在祈愿树下如此虔诚地双手合十? 原是偷了桃花庵内的贡品,心中过意不去罢了。 连脚边的果子都来不及捡,那老人家逃也似的从宋亭和柳知故眼前逃走了,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这却是他平生走过的最快的路。 老人家走得飞快,宋亭一只手还没抬起来人影都不剩了,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方才那小和尚有些稚嫩的声音,他对宋亭和柳知故道:“二位施主,禅房已备好,随我来吧。” 第五十五章 本猫炸毛了 绕过七拐八绕的幽静小道,宋亭心想,这群和尚住的地方倒清净,这一处曲径通幽处走了许久才窥见一点端倪。 禅房内的布置很简单,一个小桌案,一张正好能睡下两个人的床,再加一副黑笔粗画的字,四处窗户大开着通风,好像随着风一吹,整个禅房都要生机盎然地动起来。 小和尚将他们带进禅房后,手里揣着念珠,笑眼弯弯,他道:“二位施主,这处地方较为幽静,与庙中弟子的住处相隔甚远,施主大可安心住下。” 宋亭心领神会:“有心了,其实只要能住就行,我们素日里也习惯早起,不怕吵,还劳烦你们特意找了一个住处。” 本只想寻一处能住的地方就好,结果对方还细心地想到他们与庙中弟子的作息不合,早起可能会吵到他们,弄得宋亭心生愧意。 小和尚笑容更甚,微微躬身,道:“施主不必客气,我们庙中的弟子没有早起的习惯,将二位的房间安排在此处是担心二位修牌匾的声音会打扰弟子睡觉,此处仍属桃花庵且甚为幽静,是小僧特意为你们空出来的。” 说完,小和尚原地踏着小步子转了几圈,又道:“好在前几天刚打扫过,一尘不染。” 宋亭:“……” 现在的和尚都打算立地成佛?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辞了,二位施主安心住下就好,要是有什么事情……尽量自己解决吧。” 宋亭的眼皮轻轻跳了几下,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小和尚带着笑眼正欲走,却在与宋亭擦肩而过时被宋亭叫住了。 小和尚停住脚步,慢悠悠的转头,笑眼还未收,“施主还有何事?” 宋亭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问道:“敢问大师可曾听闻一位名为盛曳的人?” “盛曳?”小和尚闻言歪了下头,摇头晃脑地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没有。” 几百年前的人了,这小和尚自然不曾听闻,宋亭抱着一丝侥幸的心思问,果然得到了意料中的回答。 宋亭笑笑,道:“那便算了,大师慢走。” 小和尚微微躬身后走出禅房,宋亭这才走进去一屁|股坐在桌前,柳知故也随之坐下了,水壶里的茶是满的,柳知故便给自己和宋亭一人倒了一杯。 宋亭没有这个闲情,眼下一点线索也没有,关于盛曳此人的消息在当地是半分都没打听到,几百年的光景一晃而过,鹿梦城的青砖路都比几百年前铺地高了,更不要说几百年前就已经故去的人了。 “不过,施主若打听的是我们鹿梦城祖宗辈的人,小僧倒是有点眉目。” 这个声音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青|天|白|日的,宋亭差点吓地滑到桌底。 一扭头,宋亭就看见了门口突然冒出来的小和尚,他缓了口气道:“您说。” “百年前鹿梦城有一户盛姓的大户人家,听闻是经商起家,家中主人都极为和善,是以城中人对其都颇有敬重,可百年前那场疫病过后这个盛家就再也没出现过,有人说盛家人也死在了那场疫病中,也有人说盛家人举家逃出了鹿梦城,再也不回来了。” 小和尚说到此处耸了耸肩,道:“可传言一物,人云亦云,是真是假小僧就不得而知了。” 宋亭眉眼一松,客客气气地同小和尚道了谢,恭恭敬敬地将小和尚送出去看着他走远后,宋亭才急急返回桌前,柳知故悠闲地喝了一口茶,茶水略带涩意,舌尖蔓延出一股子甘甜。 “师尊,你觉得此事可信吗?”宋亭双手托着脸趴在桌子上,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瞧着柳知故。 柳知故好整以暇地将茶杯重新放回桌上,淡淡开口:“可信。” 宋亭点头,他也觉得此传言有八分真,可这点线索看起来却无甚用处,盛家的人再和善也不可能从地下爬出来告诉他们盛曳的踪迹。 盛家是经商起家,想来应当是家大业大,这么大的一户人家说失踪就失踪了,几百年来也没弄清楚究竟是人埋泉下还是易居他乡,此事有些疑点,可宋亭却找不出解开这个疑点的尾巴。 宋亭烦躁地薅了一把头发,柳知故笑他:“头顶的猫毛都要薅秃了。” 宋亭蔫儿蔫儿的,“本来也没几根。” 柳知故将玩笑的神情收起来,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淡淡道:“此事暂且放一下,那牌匾还没送来,两日之内你能修好吗?” 宋亭兴趣缺缺,两只猫耳朵都要耷拉下来了,“不能。” 柳知故:“……” “既然不能,为何要应下?”柳知故轻声问道。 宋亭终于抬起眼皮瞄了一眼师尊,道:“为了在桃花庵寻个住处,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回终于换柳知故无言了,禅房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其间只闻得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这声音听得人犯困,宋亭上下两个眼皮子又开始缠绵了,头顶忽然被轻轻揉了一下,宋亭勉强睁眼,就听师尊道:“先别想这么多了,困了就去睡一觉。” 宋亭发现师尊很喜欢叫他上|床睡觉,脑子一混沌就将心中所想脱口问出:“师尊你为何总让我睡觉?” 柳知故微不可查地一顿,好一会儿他才垂首看着宋亭,嘴边带着点不明显的笑意,“你之前……很爱睡觉。” 我之前? 宋亭蹙着眉眯着眼想着,我之前很爱睡觉吗?好像……确实是。 从幼儿园到高中,别的事情不敢说,但睡觉他绝对是能让人刮目相看的。世界上总有一种人沾着枕头就能睡着,甭管先前有多兴奋,周围环境有多吵杂,他们总能瞬间入睡,简直羡煞旁人。 宋亭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不对,宋亭想,他之前根本不认识师尊。 那之前爱睡觉的是谁?那个人的名字在舌尖呼之欲出,一样的姓一样的名,可它就像一根横在心中最柔软一处的刺,每动一分就在他心口豁开一道口子,偏偏那名字时常在他心口跳,师尊总在无意中提醒宋亭,他爱的是九尾宋亭,他等的是九尾宋亭,他日夜念着的也是九尾宋亭。 不是他。 心中那股无处宣泄的倦意忽然在胸口化作一团火,从头烧到脚,险些将他一身的猫毛燎着。 莫名光火,宋亭第一次在师尊面前撂了脸色,他闭口不言,恨恨地将头转向另一边,不再看眼前的人了。 柳知故静立着,宋亭那一套闭眼、闭嘴外加扭头落在他眼里变成了赌气。 究竟在赌什么气?柳知故想也知道,他轻勾了一下嘴角,放软语气:“趴着睡容易着凉,听话,去床上睡。” “不去。”宋亭冷冷回了一句。 “那我抱你去?”说着,柳知故已然贴身上来,感觉到背后贴上了一片温凉,宋亭浑身一僵,舌头都打颤了。 “我,我不困,我就是随便闭闭眼。” 话未说完宋亭就“腾”地站了起来,脚边的凳子都差点被他带倒。宋亭表面平静,可他走路时手不是手,腿不是腿,禅房外日头渐斜,在门前打下一片荫蔽。 宋亭脑中浮现出和尚打坐时的样子,他扫了一眼地面,“啪”地盘腿坐下了。 禅房中,看着宋亭一步一个动作的柳知故:“……” 柳知故深知宋亭虽然看着性子软好拿捏,其实真要犟起来谁都拿他没办法,他看了半晌,终于坐下,一手撑着额角静静看着宋亭。 许是到了日落的时辰,碧空上的日头移动地很快,那片荫蔽眼见着就要销声匿迹,柳知故忽然耳边一动,一阵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传入耳中。 宋亭不是个修仙的料,打个坐都能睡地比别人香。 柳知故暗觉好笑,他起身走到门外,弯腰将地上的宋亭抱起来,正要转身往里走,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施主,这是住持叫小僧送来的牌匾,请您务必在两日内修缮完毕。” 柳知故将还未踏进禅房的脚收回来,微微侧首,对身后的小和尚道:“有劳,搁在门口吧,两日内一定修好。” 小和尚躬身,道:“那便有劳施主了,小僧告退。” 那小僧明显比先前那位稳重许多,两三句谈话下来面无波澜,柳知故抱着宋亭,那小僧却好似丝毫未曾瞧见一般,毕恭毕敬地放下断裂的牌匾,走之前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宋亭这场囫囵觉睡地昏天暗地,直到翌日天边吐白他才悠悠转醒,宋亭醒来后下意识往床边摸去,却摸了个空。 床边空无一人,被褥里也是一片冰凉,头脑混沌之时下意识的反应都是内心的映射,宋亭心中莫名恐慌,微眯的双眼顿时瞪地老大,他“腾”地坐起身,入眼却看见师尊正坐在桌边喝茶。 心陡然落回胸腔,缓过神来的宋亭眼前铺了一层金花,金花很快散去,眼底逐渐清明。 “师尊,早。”宋亭还是蔫儿蔫儿的,却是一副认错的姿态。 昨日不知是不是灵力冲上了天灵盖,把自己的脑子都冲成了脑花儿,他竟然对师尊发了场莫名其妙的火,宋亭现在想来都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可他回想昨日的场景,若是再来一遍……他还是不爽! 虽然错了,但他下次还敢。 “在街边买的包子和白粥,”柳知故丝毫不提昨日的事情,将桌上还冒着热气的一碗粥推到宋亭面前,“垫垫肚子。” 宋亭“腾”地坐下,乖巧地眨巴了下眼睛,道:“多谢师尊。” 宋亭吃完才发现昨日那块被他震碎的牌匾已经送了过来,并且在他发现那块牌匾时,它正安安静静、完完整整的呆在禅房的一个角落。 没有金刚钻他偏揽瓷器活,到头来,这个烂摊子师尊帮他收拾地好好的,不用他操一分心。 那块牌匾完好无损地还给了住持,好在桃花庵的和尚还算通情达理,这块牌匾还回去后仍旧默许他们继续住在那处幽静的禅房中。 三月初十,是桃花仙人的忌日,这一日鹿梦城张灯结彩,原意是纪念桃花仙人,但百年变迁,这一天早已演变成一个节日。 ——三月初十,会有大事发生。 是夜,宋亭在梦中总是梦见那歌女在耳畔低语,那声音分明就在身边缠绕,可宋亭却怎么也瞧不见人影,正当他在一片荒芜中寻寻觅觅时,腹间忽然一凉,紧接着丝丝钝痛蔓延上来,万蚁噬心一般,宋亭脚下一软,在倒地时堪堪回首一望,却瞧见师尊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那条雪白锦缎的白绫此时染上两行血泪,血泪渲染开来,衬地师尊的脸惨白。 一滴浓稠而鲜艳的血滴在地上,“啪嗒”一声,宋亭分明看见师尊手中的冰剑上蜿蜒着几道狰狞的血痕,可当鲜血滴落时,宋亭却分不清那是血滴落的声音,还是他的眼泪砸在地面的轻响。 ※※※※※※※※※※※※※※※※※※※※ 感谢追更的小可爱~ 第五十六章 缠绵反侧 梦中的宋亭疼得冷汗津津,梦外的他同样冷汗淋漓,柳知故本就睡不熟,宋亭一有点不对他立马就能感觉到,从宋亭浑身一颤开始柳知故就已经醒了。 宋亭在梦里看见柳知故手中拿着剑只觉浑身透凉,连血液都冻住了,疼痛在其中竟然算不得什么,他苦苦挣扎,想在双眼一黑前拉住柳知故问为什么,可是不行,他的手沉如有千斤重,动弹不得。 “宋亭!” 像是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声音,面前拿剑之人仍然冷面,可声音却是显而易见的慌张。 是师尊的声音。宋亭肯定,但不是眼前这个师尊,腹间的疼痛突然猛地蹿上来,宋亭轻声呻|吟一声,终于从梦中抽离。 “宋亭!” 宋亭睁开眼,待看见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时眼中竟闪过一丝惊慌,他下意识躲开了柳知故伸来的手,于是那只手就与宋亭的脸擦肩而过,扑了个空。 “怎么了?”柳知故明显一怔,随即很快轻笑一声,“做噩梦了吗?” 此时宋亭才彻底从梦魇中抽离,他借着窗边打进来的如水月光看清了师尊的面容,不是冷若冰霜,却似寒潭中的暗流,表面无痕,实则暗涌。 宋亭轻轻“嗯”了一声,垂首盯着自己那抓着被褥的手,指尖泛白,竟比窗外的月光还要凉。 “别怕,”柳知故默然握住宋亭攥紧的手,“梦里和梦外都是相反的。” 这哄小孩的语气让宋亭莫名眼角泛酸,曾几何时,宋亭那故去的父母也曾在他梦魇时轻轻呢喃过这句话,可很多事情,或是美如幻梦,或是恐如梦魇,都逃不过世事变迁。 “我还以为……师尊生气了。”宋亭那时当真以为自己替身的身份被拆穿,师尊已然动了杀他之心。 但那一刻他并不害怕死亡,而是恐慌,恐师尊不要他了,慌师尊真的就这样走了。 宋亭走神之时忽然感觉手心一暖,原来不知何时,柳知故竟与他十指相扣。 柳知故稍稍歪了下头,玩味地看着宋亭那一头略显凌乱的头发,宋亭脸颊边出了些冷汗,鬓边一两丝黑发便乖巧地贴在上面。 “很害怕我生气吗?”柳知故挑起宋亭鬓边一丝黑发。 宋亭双眼压着氤氲不散的雾气,抬眼的瞬间差点将柳知故的魂都勾走了。 “也没有,”宋亭渐渐放松下来,两缕黑发从肩上滑落,“只是觉得师尊生气的样子我怕是消受不起。” 这话的意思可就多了去了,说的人是宋亭,可听的人是柳知故,不管说这话的人怎么想,反正柳知故已经想歪了。 “你确实消受不起。”柳知故这回连话中都带了玩味,那眼神隔着一层白绫都让人无法直视。 宋亭感觉禅房中的气氛有所变化,他将方才他与师尊的对话细嚼慢咽一边后终于反应过来,脸上霎时爬上一层绯红,在清冷的月光下都极为显眼,像是蒙了一层粉红的朦胧柔光,晃地柳知故心神荡漾。 脑子轰地一声,像是泄了洪,瞬间失去神志,宋亭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柔软缠绵的触感已然在舌尖荡漾开来,他在心中给自己放了场烟花,噼里啪啦,耳边阵阵耳鸣。 鼻息缠绕,宋亭身子绷地可紧,既无出的气也无进的气,这一吻绵长而细腻,宋亭隐隐有要将自己憋死的架势。 柳知故见好就收,猛地松开了宋亭的唇瓣,手指轻轻搭在宋亭脑后,声音还有些晦涩:“吸气。” 宋亭闻言猛吸一口气,胸口蓦地一松,脑中的金花终于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懵,懵地宋亭两眼发直。 柳知故稍稍加了些力气揉了揉宋亭脑后的软发,宋亭反应慢一拍地往后一跳,几乎跳到床角,他捂着嘴,双眼说不清是惊慌还是惊讶。 柳知故无奈,放轻了语调:“过来。” 宋亭眨巴眼睛,不肯。柳知故沉重地吐了口气,再次开口:“过来。” 宋亭敏锐地感觉,不对,自己这一过去就收不住了。 换做旁人,柳知故根本没有耐心同他多说两句相同的废话,可到了宋亭这儿,柳知故不得不服软,他伸手去拉宋亭的衣角,宋亭拽地像一松手就死无葬身之地,半分都拉不动。 柳知故手中加力,拽不住的衣角在指尖擦地生疼,疼后是微微的麻意,转眼,宋亭已经撞到柳知故怀里了。 柳知故几乎是将人生拖硬拽过来的,宋亭下意识闭眼,可出乎意料的,他被端端正正地放在床榻上,连衣襟都被一同理好了。 “睡了。”柳知故淡淡撂下一句话,宋亭顿时放松。 初春的夜里,凉意会随着夜色漫上眉梢,方才那一番月夜闹剧搅地人心神不宁,这谁能睡地着? 宋亭能。 这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 柳知故一直睁着眼睛借月光瞧宋亭,目光不自觉柔了下来,最后,他将宋亭那颗脑袋往自己身边扒拉了一下,宋亭瞬间便缠了上来,柳知故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三月初十,桃花灿烂如七月流火,绚烂热烈,宋亭对昨晚的事心有余悸,他经过桃花庵,望向其中那尊神像,粉面桃花的神像不辨雌雄,一如它的本尊,宋亭蓦地回想起昨晚的缠绵,险些被门槛绊地双腿一跪。 宋亭趁着师尊在前面走没回头的功夫,见缝插针地双手合十朝桃花仙人的神像拜了拜。 鹿梦城的街头万头攒动,与在滇国都城的祭|祀场面不同,鹿梦城的气氛是活的,摩肩擦踵间能够真切地感觉到人间的烟火气息。 柳知故不动声色地拉着宋亭的手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柳知故身高腿长,一步抵得过常人两步,此时为了等宋亭那双忙不过来的腿刻意放慢了,宋亭眼见师尊在一个支着白帆布棚子的早点铺前站定。 宋亭连额间的汗都懒得擦,无语地看着面前一排排刚出笼的,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包子道:“……咱们就为了出来吃笼包子?” 柳知故负手而立,和卖早点的阿娘两三句说完后侧首看着宋亭,理所当然道:“自然。” 宋亭:“……” 包子皮薄馅大,一口下去唇齿留香,宋亭很健忘地把方才为了买包子而挤的汗甩到了一边。 柳知故一边看着宋亭吃,一边给他擦汗,道:“慢些,没人同你抢。” 说完这句,柳知故唠叨起来:“早饭务必好好吃,你身子虚地很。” 宋亭咬了一半的包子就这么卡在嘴边,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 这日桃花庵中的香客比往常多了许多,庵中的和尚虽少,但却将摩肩接踵的人群安排地很是妥当,人虽然多,却并不很拥挤。 宋亭同柳知故在桃花仙人的神像前站了两个时辰,这里除了比平日里热闹外,一丝不对劲都看不出来。 那歌女别是唬人的吧。 宋亭被三月初春的热气熏地迷迷糊糊,他拍拍衣摆蹲了下来,一手撑着脸颊,望着来来往往,或是祈福或是还愿的香客,盯地久了眼神都开始涣散了。 宋亭的眼皮悄悄阖上,忽有一阵风从眼前抚过,清风抚地面上有些痒,他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透着光亮的黄。 “什么东西?”宋亭下意识用手去碰挡在眼前的不明之物,不料眼前陡然一亮,那透亮的黄不见了。 宋亭扭头抬首一看,只见柳知故手上拿着一张明晃晃的灵符。 柳知故似在那张灵符上扫了一眼,拉着宋亭抬脚便往人群中走去。 走了几步,柳知故忽然感觉身后的人步子不稳,他倏地停住,回首看他。宋亭面上的神情甚为精彩,憋了半天才道:“师尊,我,我腿蹲麻了。” 柳知故:“……” 宋亭揉着万蚁噬心般的腿,眼下突然压下来一片阴影,上方传来柳知故的声音:“我抱你?” 宋亭眼睛倏地瞪大,蓦然抬首慌张地往后撤了一步,忍着腿软的酸涩在柳知故面前蹦了两下,挂着苦涩的笑,道:“无妨无妨,已经无碍了。” 柳知故不似方才如此匆忙了,他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宋亭,似乎并不打算相信。 宋亭心虚地四下一望,正好瞧见师尊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灵符,宋亭双眼一亮,颇有兴趣地问柳知故:“这是什么?” 柳知故闻言果然将视线移到了那张灵符上,宋亭在暗中松了口气。 “是桃花仙送来的,”柳知故看向那尊足有千斤重的神像,“他在神界能看见桃花庵中的情形。” “桃花仙人怎么说?”宋亭将那张灵符从师尊手里勾过来,粗略一扫,发现这字儿正不是正经人能看得懂的。 “这,这写得是什么?”鬼画符一般的字落在宋亭眼里如同另一种语言。 “他说,盛曳来桃花庵了。” 宋亭闻言震惊抬头,道:“盛曳来了?”他心中一喜,找了这些天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下敢情好,自己送上门来。 可柳知故下一句话便给他泼了盆冷水。 “无法知晓盛曳的确切行踪,但可以肯定他就在桃花庵中。” 这话等于让宋亭他们二人在大海里捞针,桃花庵占地不小,今日又是三月初十,想在人头攒动的桃花庵内把盛曳揪出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柳知故的鬼罗盘再次派上用场,鬼罗盘在人群中摆了一圈,竟然摇摆不定。 宋亭困惑地跟在师尊身后走,微麻的酸痛被他抛在一边,走了一圈,宋亭发现他们又绕回了原地。 鬼罗盘根本就是在引着他们绕着神像转,宋亭看着那慈眉怜目的神像,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寒意。 那神像好似在俯瞰众生,双目含着悲天悯人的朦胧,嘴角似笑不笑,抿成一条不明意味的弧线。 宋亭觉得后背发凉,那时的想法再次涌上心头。 万一,他是说万一,神界那位飞升成神,坐拥神职的压根儿就不是人界的林玄锦呢? 宋亭被这个后知后觉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往后退了一步,脚底忽然踩上一个不软不硬的东西,他低头一瞧,供奉果盘和香火的桌案上铺着一块黄色的绒布,绒布垂落在地,一只苍白却骨节分明的手露出些许端倪,不甚明显地藏在落地的绒布下。 ※※※※※※※※※※※※※※※※※※※※ 昨天因为三次元的一些事情心态有些崩,实在写不下去,不好意思~ 感谢还在的小可爱~mua! (*╯3╰) 第五十七章 山雨欲来 那只手在绒布下蓦地一缩,这一幕映在宋亭眼里极为惊悚,因为那只手苍白无血色,枯槁如死树,表面泛着已死之人的灰白。 可那只手却在他眼前缩了回去! 宋亭倏地蹲下,一把掀开了绒布,入眼是一片昏暗的黄光,桌案下蹲着一个人,衣裳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头上顶着一头乱发,唯有一张较为白皙的脸还依稀看得出是个模样颇好的少年郎。 宋亭双眼瞪得老大,看了一眼那少年,余光瞥见一个落在脚边的果子。 这少年不是叶子又是谁? 叶子见是宋亭,因警惕而紧绷的双肩陡然松下,不甚在意地用自己那漏风的袖子擦了擦手里的果子,眼神睥了过来:“怎么又是你?” 宋亭将自己脚边的果子捡起来,同样用自己的袖子擦擦,递给叶子,道:“来办些事情。” 叶子盯着递过来的果子楞了一下,随即迅速将果子从宋亭手中夺过来,嘟囔道:“别想让我感激你,这果子本来就是我的。” 今日桃花庵门庭若市,叶子应是趁这个机会溜进来偷些供品用来果腹,宋亭一笑:“多谢你当日的收留。” 叶子腮帮子鼓起一块,闻言又瞥了眼宋亭,微微将身子侧向了昏暗的一面,嘴里仍在嘟囔:“就两晚,没什么好谢的。” 宋亭粗略将桌底扫了一眼,除了叶子和叶子偷来的供品外空无一物。 他在心中“啧”一声,方才鬼罗盘带着他们在神像四周绕了一圈又一圈,按说那盛曳应当就在这片方圆,可是什么也没有,连一处可疑的地方都找不出来。 “先出来吧,”宋亭递了一只手给叶子,又看了一眼他手里被啃了一半的果子,“我带你去买好吃的。” 放在供台上的供品都不会有多好吃,那些果子放了数日,早就没了新鲜时甘甜的滋味。 叶子嘴里干巴巴的,想了半晌才慢腾腾地放下手里的供品从桌底钻出来。 可他方钻出一个脑袋就蓦然感觉头顶上压下来一片阴影,下意识抬首,扑面的却是一股如坠冰窟的寒气。 柳知故一直站在宋亭的身后,将他们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早就猜到那桌下究竟是谁了,他不过是冷冷地睥了桌下的少年一眼,少年就有些犯怵。 但怵归怵,叶子也就只是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这一缩脑袋正巧不巧撞上了桌案,“咚”的一声实打实的响声,不轻也不响,放在喧嚣吵杂的桃花庵中如同落叶坠地之声,不甚起眼。 宋亭揉了一把叶子撞了个响的脑袋,将他从桌底扶了出来,对柳知故道:“师尊,先将叶子安顿好吧。” 柳知故瞥了眼立在眼前的桃花仙人神像,点头算是应下了。 桃花庵中人头攒动,对比之下街上此刻倒显得有些冷清了,比方才人挤人的情况好了许多,许是都聚到了桃花庵中。 宋亭边走边想方才在桃花庵中发生的事情,盛曳已是死了百年之久的人了,法力高点倒也不稀奇,只是他们当初在滇国都城时,鬼新娘魏倾难道不比盛曳死地时间久?魏倾都不是师尊的对手,区区一个盛曳,怎会让师尊都察觉不出他的踪迹? 那鬼罗盘又究竟为何会摇摆不定?宋亭觉得并非是盛曳来无影去无踪,而是他使了什么法子扰乱了鬼罗盘的方位。 今日街边的吃食不少反增,柳知故随便挑了一处地方给叶子买了两块烧饼,宋亭心不在焉地在一旁站着,心中飞转着各种猜想,正出神,左肩忽然一痛,他扭头看去,撞他的那个人却已然与他擦肩而过。 宋亭蹙眉揉了一下左肩,只是轻轻一撞,却好似被重物的棱角砸了一下,生疼,他看着那人头也不回地走远,垂头丧气的,好没精神。 收回目光,叶子正抱着两张烧饼狼吞虎咽,柳知故的视线却好似飘远了,宋亭顺着师尊的视线看去,发现师尊也正盯着那人看。 “怎么了?”宋亭好奇。 柳知故忽地将视线移向正在埋头苦干的叶子身上,叶子啃地认真,感觉到两束目光打在身上下意识抬眼,还有半张饼在他嘴里,于是他就着这个姿势,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二人,莫名心慌,“干嘛?” 柳知故面无表情:“吃完了吗?” 叶子看了一眼手里还冒着热气的烧饼,愣愣道:“还有半张……”他说着抬眼看一下柳知故,被对方的表情噎了一下。 “吃完了。”他干脆道。 柳知故转身,对叶子道:“吃完了就走。” 叶子干巴巴地嚼了两下,不情不愿地跟着前面二人走了。 “那人往桃花庵去了。”柳知故对跟上来的宋亭道。 “什么?”宋亭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明白,师尊说的是方才撞他的那人。 . 那人已然隐没于人群,今日桃花庵中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可能混进去,不是人也可能混进去。 宋亭回想了一下那人的奇怪的走姿,和撞人时那种生硬的钝痛,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恶寒。 来往于桃花庵的香客无一不沾染了一身香火,宋亭鼻尖萦绕着烧香拜佛的气味,入眼皆是生动形象的人脸,哪有那副生硬面孔的身影? 柳知故将鬼罗盘托于掌心,站立在桃花庵中央,半晌才道:“这里有鬼。” 宋亭四下游荡寻觅的目光忽地收回,望着师尊,惊道:“有鬼?混在人群里?” 柳知故点头。 事情突然变得棘手了,他们来此处只是为了帮桃花仙人寻盛曳的踪迹,怎么又同鬼族扯上了关系? 宋亭头疼,鬼族出没于黑夜,隐没于白昼,眼下正是日上三竿之时,这个时辰还能出来游荡只能说明这次的鬼族十分难缠,或许已经不是百年修为这样简单了。 “方才在鬼罗盘在神像周围失灵便是这个原由,”柳知故将已经派不上用场的鬼罗盘收起来,“鬼族在人群中扰乱了方位。” “眼下该怎么办?鬼族可以伪装,若是有心要躲开我们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宋亭担忧道。 “只能暂且将它们困在桃花庵中了。”说完,柳知故手掌一翻,掌心赫然出现一沓灵符,上面有朱砂写就的符咒。 “你们在做什么?”叶子终于将手里的烧饼啃完了,他将脑袋伸过来瞧了一眼,什么也看不懂。 “这是什么东西?符咒吗?”叶子拿起一张灵符在眼前晃了一下,视线下移时叶子骤然蹙眉。 原先在柳知故手中的那沓黄色符咒眨眼就到了他手里,他双眼微瞪地抬首,柳知故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冷声丢下一句:“吃完了就干活,交给你了。” “绕着桃花庵贴一圈,日落之前贴完。”柳知故牵起宋亭的手,说完又回头睥了一眼欲跟上来的叶子。 叶子被那无形的眼神给震在原地,最后只得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被师尊拉着的宋亭在心中默默算了下,离日落大致还有两三个时辰,他边走边问柳知故:“师尊,咱们去哪儿?” 柳知故理所当然道:“睡觉。” 宋亭:“……” 宋亭正想开口,柳知故忽然道:“今晚睡不成了。” 宋亭脚下一顿,师尊的言外之意便是今晚有场恶战要应付,他忽地支棱起来。 但支棱归支棱,该睡的觉他一分也不会少,当他从虚无的梦境中醒来时已是日落黄昏,他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禅房外的天空像是掷一把火进去,烧地无边无际。 柳知故正巧从禅房外走进来,宋亭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记起今晚还有场恶战,他着急忙慌地从床榻上跳了下来,道:“天快黑了。” 柳知故微微点头,也道:“法阵已经布下了,但是,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宋亭也明白,这次鬼族的出没实在太过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背后一定有人在默默操纵。 会是盛曳吗? 宋亭在想事情时脚步总是很快,他远远看见叶子蹲在地上,走近了他才发现叶子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在地上画着蚂蚱。 桃花庵的香客散地差不多了,但仍有零星几人在其中祈福烧香,究竟是人是鬼眼下无法分辨,庵中点亮了一排红烛,翘起的屋檐上挂上了红黄相映的灯笼,将桃花庵笼罩在一片火红中。 “可以走了吧?”叶子见到来人,终于耗尽耐心将枯树枝一扔,“天黑了,再晚一点后山的路就不好走了。” 宋亭颔首,开口却道:“那你快些回去吧,今晚别出来。” 叶子一怔,道:“你们不回了?” 说完他忽地想起这二人已经找到了一个像样的住处,哪里还会稀罕他那座破庙,想明白后叶子撇了撇嘴,转身嘀咕道:“那我走了。” “了”字刚一落地,众人眼前陡然一黑,天空像是被拉上了一层黑幕,突然坠入黑暗,宋亭伸手不见五爪,后背却陡然发凉。 因为他方才清晰地感觉到一阵风从身边掠过,双眼在黑暗中还未适应过来,他的触觉和听觉被无限放大,手指碰到了那人的衣角,像是粗布的衣裳,很糙,从他身边掠过时脚步声极为沉重,像是扛着什么东西。 宋亭的双手在黑暗中毫无章法地扑了几下,很快摸到一个温凉的手,随即传来师尊的声音:“我在。” 宋亭心中登时一松,他忽地又想起什么,在黑暗中眨眨眼,喊道:“叶子?” 微凉的夜风掠过,惊地树叶摩挲,寂寥的四周无人应答。 第五十八章 鬼族再现 黄昏突然落幕,宋亭的声音在黑暗中荡了几声,彻底寂静。 紫色火焰和诡谲的狐火骤然点亮,宋亭和柳知故同时在掌心托起一簇火。 黑红的狐火将宋亭的茶色双眸映地暗红,似有暗流在眼中涌动,宋亭绷着嘴角,预感不详。 “这就……开始了?” 紫色火焰在掌心跳了一下,柳知故的语气仍旧波澜不惊,可说出的话却足以惊起万丈波澜 “不对,我们已经不在桃花庵里了。” 宋亭闻言,托着掌心的狐火四下照了一遍。除了黑还是黑,就算是两簇火焰也无法探照出一条路出来。 宋亭一手叉着腰,一手托着狐火,眉头紧锁。 这是何意?为何要将他们二人困于此地? 柳知故不敢让宋亭离自己太远,宋亭挪两步他也挪两步,一直紧跟,然而此时他却猝然停住,出声叫住了宋亭。 宋亭回头一看,只见一张泛着金光的灵符飘在他和师尊的眼前。柳知故伸手将其拿下,略扫了一眼,那灵符便骤然化作青烟,不吹自散。 柳知故忽然递来一只手,对宋亭道:“抓紧我。” 宋亭乖乖将手搭了上去,柳知故双指一并,额间骤然寒光一点,周遭的黑暗忽然山崩地裂,昏黄的光自二人脚下蔓延出,又从破碎的地面泄出,随着破碎的纹路一直蔓延攀爬,不消片刻二人便从黑暗中脱身, 只是很不巧,他们陡然出现的地方并非地面,而是半空。宋亭身子陡然一轻,暗道不妙,这次意外地,没有一双手接住他,宋亭从空中直直坠落,一声闷响陡然砸进了宋亭的耳朵,随即便是一阵紧似一阵的耳鸣。 再次从天而降,鹿梦城中的百姓仍旧是同样的反应,皆停下流连忘返的脚步促足观望。 宋亭疼地龇牙咧嘴,他提起一口气撑起半个身子往下探,却看见城中百姓如同蝼蚁一般密密麻麻,而他自己,则置身于一个巨大兽皮做的飞鸟中。 宋亭从空中落下,正好砸在飞鸟的背上。他在心中感叹了一句“质量不错”,随即便心慌起来。 他四处扫了一眼,除了人群还是人群,一张熟悉的脸也没有,自己还在空中吹冷风,除了身下这个,他连只鸟都没见着。 师尊呢?叶子呢? 师尊方才不是同他一起掉下来的吗?现在怎的只剩他一人了? 宋亭并不畏高,但此时他身上已然浸出一身冷汗,就连手掌也开始微微发麻。 “师尊?”宋亭轻唤了一声。 突然,用支架支撑的飞鸟猝不及防撞上一团来势迅猛的疾风,宋亭从高空摔下来,胳膊有些发软,再加上手心出了些汗,于是这团风轻而易举地就将宋亭扫下去了。 又是心脏骤停的失重感,就在宋亭做好两眼一黑的准备时,一双手自空中蓦然环住了正在下坠的宋亭。 宋亭的手下意识攥紧了对方的袖子,熟悉的触感,熟悉的体温,宋亭知道,是师尊来接他了。 柳知故一手环着宋亭,降落在一个搭着白布的空地上。 白布蒙住了宋亭的双眼,他还未来得及扯下那块白布便听见师尊在自己耳旁道:“下次,换我牵你。” 宋亭终于从那块白布下露出了一个脑袋,忽然看见师尊那张熟悉的面容,即使此时师尊的神情并不愉悦,甚至隐隐透着愠怒,但宋亭的心还是猛然砸回了胸腔。 可他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楞了一下,因为忽地想起,自己方才跳出黑暗时鬼使神差地放开了师尊的手,师尊似未曾料到,当即便慌乱地去拉他,可是来不及了,宋亭被卷入光亮中,猝然消失。 自知有错,宋亭缓缓低垂下头,拿被白布弄得微乱还翘着几根毛的头顶对着柳知故,嘴里服了个软:“对不起……” “又是从天上下来的啊!” “神仙又显灵了!” 猝然闯入意识的吵杂将宋亭惊了一跳,他茫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和师尊竟又一次被当做神仙围观了。 他们二人自天上降落,好巧不巧,这天又正好是三月初十,城中百姓对此自然更有杜撰的空间了。 什么神仙下凡、神仙显灵已经不足为奇,宋亭竟从人群中听到“这是桃花仙人派下来给他送大胖小子”的言论,更有甚者已经一撩衣摆,直接跪拜了。 宋亭见状一惊,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方才还在同师尊认错,他撑着胳膊站起来,手臂连着肩颈处猝然爬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宋亭皱了下眉,强忍了下来。 应是方才坠于兽皮飞鸟上时撞出的伤,可今晚注定不会太平,若是让师尊知道他受了伤,定不会让他出手了,所以,他在心中对自己说:“能忍就忍吧。” 面前顿时趴下去一片,宋亭忍着后背钻心的疼弯腰欲扶,然而却被一双手插了道,宋亭怔楞抬眼,却发现师尊已将地上不住跪拜的女子扶了起来。 那女子抬头瞧见个模样甚好,神情冷峻的男子,双颊飞上一团红晕。 柳知故那双手,说好听了是扶,说的不好听便是拽,他似乎极不情愿让那女子误会,因此手中加了点力,一把将女子从地上拽了起来。 “多谢。”那女子还在瞧,柳知故却不愿意让她再瞧下去,他迅速背过身去,拉起宋亭的手欲拨开人群,抬步离开。 可身后蓦地响起一阵骚动,方一开始只是传来三两声惊叫,而后便是如同被狼追赶的羊群,惊叫四起,慌不择路。 宋亭惊愕转头,方才还围做一团的人群眼下四处惊逃,他心中猛然一沉,再定睛一看,这才在其中发现了怪异之处。 四处逃窜的人群中有几个走路较缓,姿势也很怪异的人,宋亭细看过去,惊然发现那些人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泛着焦黑,枯如烧焦的柴木,可再瞧那些人的脸,却又与常人无异。 “那些人是鬼!?”宋亭掩嘴惊道。 万没想到,师尊在桃花庵外贴的灵符作用居然微乎其微,这些鬼到底还是跑出来了。 又或者说,这些鬼压根就没去过桃花庵。 来不及想太多,宋亭眼见着这些鬼如同捉小鸡一般,抓起慌不择路的百姓向着脖子就是一口,场面极为血腥,眨眼的功夫地上已然躺下好几个。 “师尊,灵符对这些鬼有用吗?”宋亭的语速都快了起来。 “嗯。”柳知故淡声答了一句。 “好,”宋亭对柳知故道,“我们兵分两路,先将这些鬼压下来再说。” 柳知故只蹙眉,不言语,直直地盯着宋亭,宋亭不知师尊发什么楞,正欲再开口,他蓦然觉得脚边一紧,低头之时,鲜血喷洒而出,那人的只来得及说出:“二位,救……” 那人的脖颈竟被生生咬断!后面那个字被鲜血糊地听不清。 宋亭瞳孔骤缩,顿时僵在了原地,他看见那血蔓延了一瞬,随后眼前骤然一黑,他听见师尊对他道:“别看。” 宋亭被蒙了双眼什么也看不见,耳畔除了耳鸣便是嗡嗡的呼喊声,简直震耳欲聋,震地他头痛欲裂。 他的行动完全由师尊操控,待到光亮重现,双眼逐渐清明时他已经站在了桃花庵内。 四周聚集着鹿梦城的百姓,各个面色惨白,有妇人怀里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更多的人像是如梦方醒,对方才那场陡然爆发的动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皆是脚下一软。 “怎么回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相公还在外面!你们救救他!!” “我的孩子被那个东西抓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七嘴八舌,宋亭心乱如麻,柳知故用双手稳住宋亭的身形,开口时声音不大,却莫名让人群静了下来。 “不必惊慌,只要诸位不踏出桃花庵,便不会有危险。” 宋亭不解,当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沙哑,他问柳知故:“师尊不是将那些鬼困在桃花庵中了吗?” “方才人群大乱,城中百姓皆向此处涌来,我便将困于桃花庵中的鬼遣散出去了。” 宋亭稍加思索便豁然开朗,事发突然,城中百姓都下意识往最近的桃花庵跑,因此才在此聚集如此多的人。 柳知故找了一处空地,鹿梦城的百姓对这从天而降的两人有些敬畏之心,因此都不约而同地给他们让出了一片空地。 柳知故摸了一把宋亭的软发,道:“你在此处歇着,我出去看看。” 宋亭的双眼回神,一把拉住了柳知故拂过的衣袖,急道:“不行,我也要去。” 柳知故无奈转身,他问:“你当真要去?” 宋亭点头:“嗯。” 深知宋亭脾性的柳知故不再啰嗦,牵起宋亭,二人便往门外走去。 桃花庵外果然群鬼游荡,那些隐于暗中的魑魅魍魉像是摆脱了禁锢了几百年的枷锁,如饿狼捕食一般见人就咬,但宋亭知道,这样反倒好办。 那些鬼魅没有自己的意识,因此只会不停地攻击活人,这种鬼,其实是最低级的,一张灵符足以应付。 外面游荡的鬼不知何时额间都被贴了一道明晃晃的灵符,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被灵符限制行动后这些鬼魅也显现出了原形。 它们面上的五官几乎看不清,视线所及之处只有焦黑的皮肤,扭曲的五官上最为显眼的便是瞪得老大的眼睛和黑洞一片的嘴。 宋亭勉强看了几眼便再不忍再看,城中的百姓大都聚集于桃花庵中,街道上躺着些许被鬼魅咬断脖子的尸首,宋亭却仍旧从其中扒拉出了几个还未断气的,又或是被吓地神志不清的活人,将他们尽数带回了桃花庵。 夜风微凉,那初春冒出的嫩叶在夜风中搅得欢喜,细听来竟像小孩捏着嗓子在笑,宋亭和柳知故带着几个狼狈不堪的百姓推开桃花庵的门,却见门前站着高矮不一的麻布衣裳的和尚。 五六个和尚坐在桃花庵中央,围坐一圈,手中捏着一个略显敷衍的木棍“梆梆梆”敲着木鱼,那围坐的圈中陡然升起一束直冲天际的金光,几乎将夜幕照亮。 第五十九章 草木皆兵 从和尚围坐的圈中爆出的金光似是将天雷引来了,几道紫红的闪电从空中劈下,声势浩大,将桃花庵映地雪白。 但只亮了一瞬,闪电陡然劈下后便鸣金收兵,四下忽然一静,宋亭同柳知故已然在门口站了许久,城中幸存的百姓已经全部聚集到了桃花庵中,几百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六个和尚做法,好奇有之,敬重有之,但更多的是将他们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 然而金光散去,四周忽如落叶无痕,再无半点风声,简直静地人发慌。 “怎么回事?”一个和尚道。 “老四,你那根棍子是不是折了?”又一个和尚道。 这时众人才看清,那六个和尚中,有一个和尚手里的棍子断成了两截,应是方才敲木鱼时用力过猛,那木棍理所当然地寿终正寝了。 “不是叫你找根粗点的吗?你找的这个我一看就不行。”一个和尚大声嘀咕道。 “这不是挺粗的吗?我看就挺好使!”那和尚将手里的断成两截的木棍一扔,还在嘴硬狡辩。 天边隐有异动,这群吵得热火朝天的和尚皆未曾注意到,宋亭见势不妙忙去将桃花庵的大门封上,顺手贴上了几张从师尊手里顺过来的灵符。 “住持,先别吵了,正事要紧。”一个小和尚见状提着衣摆上前。 那几个拌嘴的老和尚总算是住了嘴,互相冷哼一声,扭头找木棍去了。 “这下怎么办啊?外面那是群什么东西?”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急道,她的孩子被外面的鬼抓伤了,好在人群中有人懂医术,但眼下的情况也只能稍做包扎。 “是僵尸!我在外出经商时经过乱葬岗见过这个东西!见人就咬!” “诸位稍安勿躁,我们住持正在想法子,诸位今晚暂且在桃花庵避一晚吧。” 那小和尚便是那日引宋亭他们去禅房的人,他天生一副笑面,嘴角一动便带着点喜气,城中百姓此时如同受惊的瘦马,哪里听得进这些话。 当即便有人回道:“我阿爹还在外面!我得去外面把他接回来!” 他还不知,外面的街道上躺着的多半都是死人。 “我相公也没回来,”一个妇人上前,抓住了那小和尚的袖子,哀求道,“你们行行好,让我出去将他寻回来——” “我女儿方才同我走散了,我也得去寻她!” 只要一人开了头,下面便炸了锅,那小和尚隐有招架不住之势,眉眼虽笑,额间却渗出不甚明显的细汗。 “诸位的亲人已经安顿好了,”宋亭挤进人群,替那小和尚解围,“我方才同我师尊出去,已经将他们安顿好了。” 宋亭面上平静,其实心里不住地发慌,方才从外面带回来的那几个人自然知道外面的惨状,倘若被当场拆穿,场面定会不受控制。 他心虚地扫了那几人一眼,发现他们乖乖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剩个眼睛还在眨巴,这时若有人多留个眼神往他们后背一瞧,便会发现那几人的身后无一不紧紧贴着一张灵符。 宋亭面色一松,下意识看了眼师尊的方向,柳知故轻轻一笑,负着手同样回望他。 “真的吗?我女儿真的没事?” “神仙的话还有假?二位神仙神通广大定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宋亭心中微沉,果不其然,人群一呼百应,纷纷往宋亭和柳知故头上扣高帽子。 “上天一定是算到了我们鹿梦城今日有灾,特意派了两个神仙下来!” 谣言越传越离谱,宋亭努力提高声量的话还没冒出个头便被淹没在七嘴八舌中。 宋亭疲惫一笑,无奈地看着这群自我陶醉的百姓,风生水起地杜撰自己的故事。 “你怎么了?”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刚刚好钻进了宋亭的耳朵,宋亭心头微微一动,循声望去,发现声音的那头似乎蹲着两个人。 宋亭隐有不详的预感,他拨开人群,一边循声赶去一边问那人道:“怎么了?” 那人闻言扭头,宋亭却在这一瞬瞳孔骤缩! “啊啊啊啊啊——” 人群迅速以那人为中心退散,同他拉开了好一段距离。 原来在那人回头的一瞬突然钻出个僵尸,僵尸双目爆裂,张口便向那人的脖颈咬去! 宋亭虽被惊地不轻,但好在已经快对这种场面习惯了,他迅速回神,对着那僵尸的头顶就是一掌,僵尸牙齿一松,宋亭便将那人往自己这边用力一带,总算是将那人从僵尸口中拽了回来。只是僵尸的尖牙深入血肉,方才宋亭拽地急,硬生生将那人脖颈的肉扯掉了一块。 那人疼地满头冒冷汗,几乎站立不得,小和尚见状忙将那人放下,扯了身上的麻布白衣缚上伤口止血。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百姓皆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那具僵尸同她手里的孩子。 那僵尸便是方才被僵尸抓伤的孩子的母亲,众人见此惨状便都明白了一件极为可怖的事情——原来被僵尸抓伤了,是会被同化的! 那尚在襁褓的婴孩此时面色青紫,额间的血管几近爆裂,龇着牙缓缓从襁褓中爬出,他的母亲虽已同化却还未完全丧失理智,她好似意识到自己咬了人,身子颤抖不止,却不欲上前。 忽有一股力气将宋亭往后面一带,柳知故一手将宋亭护在身后,另一只手翻出两张灵符贴在了这一对僵尸母子的额间。 两具僵尸瞬间不动了,气氛一时沉了下来,半晌都没人再出声,宋亭蹲下去看那人的伤势,那人因为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昏了过去,但宋亭担心他醒来便会化鬼,于是用上了在师尊那学的两招,点了他几个穴道,让他安心睡下去。 “我们中还有人被僵尸抓了吗?”有人细声问道。 四周很静,这句话像是山雨欲来前的惊雷,顿时将人群搅地慌做一团。 “我可没有!我是第一个进来的!” “也不是我!我连外面的僵尸什么样都没看清。” 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下意识独善其身,急于将自己的嫌疑撇清,他们知道倘若现在冒出一个被僵尸抓伤或咬伤的人会怎样。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一旦关乎到自己的性命,他们便会不择手段地铲除异己。 宋亭面沉似水,头忍不住发涨,聚集在此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旦恐慌的情绪蔓延,便难以悬崖勒马。 “师尊,”宋亭下意识拽了一把柳知故的袖子,“这里的鬼好像有些不同。” 柳知故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声音越发低沉:“鹿梦城的鬼不是自然形成的,有人在背后操纵。” 宋亭眉头深锁:“是盛曳吗?” “不清楚,”柳知故道,“但是,或许和冥界有关。” “冥界?”宋亭略一惊愕,“怎么会和冥界扯上关系?” 二人正说着,面前忽然“腾”地冒出一簇金光,一张上下浮动的灵符凭空出现,上面用朱砂写了一句话:盛曳在你们之中。 宋亭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后背登时爬上一层冷汗。 他回头望向那尊悲天悯人的神像,总感觉那神像的目光轻轻落在他后背,那种如芒在背的刺痛感让宋亭很不自在。 灵符上下浮动了一阵便再次化作青烟销声匿迹,宋亭忽然轻声道:“师尊,你觉得桃花仙人的话有几分可信?” 柳知故的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他道:“五分。找盛曳是真,心中有愧也是真,但是他有些事情没有告诉我们。” 宋亭福至心灵:“比如盛曳的死因,比如……他自己的死因。” 柳知故未置可否。鹿梦城中的种种异象皆指向一个源头,那便是几百年前大规模爆发的疫病。或许只有追根溯源真相才会浮出水面。 “他被抓伤了!”忽有一人暴喝,惊地这群惊弓之鸟立即草木皆兵。 “他手上有抓伤!”那人一把拽过一个老头,猛地掀开他的粗布衣裳,露出藏在衣袖之下的伤痕。 众人皆急急后退,与那人拉开了距离,老头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拐杖“当啷”落地。 宋亭仔细一瞧,那老头竟是先前在祈福树下与香客争执的老人家。 “徐老……你……”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似与他相识,唤了他一声欲从人群中走出来,可他一只脚还没踏出去便被众人拽了回去。 “别靠近他!” “他被僵尸抓了,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是啊……” 徐老年纪虽大,但眼神依旧有神,除了腿脚不便之外身子骨硬朗的很,但此刻他扫了与他对立的众人一眼,眼中的光缓缓落幕,他低垂下头,将袖子放下遮住手臂的伤口,颤颤巍巍地弯腰重新捡起地上的拐杖,拖着步子往门外移去。 他边走边嘀咕道:“我走,走就是了,”他忽地自嘲似地摇摇头,“本来也没几年好活了,你们这些后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宋亭自然不可能让他出去白白送死,虽然外面的鬼几乎都被灵符限制了行动,但是难保没有漏网之鱼,宋亭拦下徐老面前的路,劝道:“老人家,这桃花庵的门可出不得。” 徐老抬眼看宋亭,双眼竟然浑浊不清,宋亭微惊——这是要化鬼了。 他从不露声色地袖中摸出一张灵符捏在手中,徐老却对他笑,他露出一口森白带血的牙,双眼隐有猩红:“你倒是个不错的后生,可惜啊……我那书院你还没去瞧过……” 一言甫毕,徐老忽然面色扭曲,像是有人擒住了他的颈间,几声破碎呜咽的声音像最后一口气从嗓子里挤了出来,宋亭迅速将手中早已备好的灵符贴在徐老的额间。 徐老浑身一颤,像是生了锈的铁生硬地拧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于此同时,宋亭身后的人群忽然爆出一阵惊声惨叫。 “他、他也被咬了!” 第六十章 死里逃生 像是潜伏于黑暗的厉鬼一般,人群中忽然钻出化鬼之人,悄无声息地就攀上了他们前面的人的肩膀。 宋亭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眼见那化鬼之人已然张开带血的嘴,他心中暗暗心惊——太远了,根本来不及。 红烛映地桃花庵内诡谲一片,忽然,一片红烛抖动了一下,突兀的寒光一闪而过,一张仍在飘动的灵符便紧紧贴于那化鬼之人的额前。 眨眼的功夫,桃花庵中化鬼之人已经被控制住了。 如此一来虽能解燃眉之急,却无法控制人群中化鬼的速度,只要伤口沾染了外面鬼的血液就会在三个时辰内化鬼,每个人都在极力掩饰自己被传染的事实,根本不可能将这些人全部从百姓中分辨出来。 除非他已经开始化鬼。 桃花庵内少说也有上百人,几乎将这一片方圆占满,恐慌的情绪一旦显露端倪便会持续发酵,人群顿时慌做一锅煮沸的白粥,似有千层浪在翻滚。 宋亭在袖子里摸出灵符一张一张贴于化鬼之人的额间,耳畔尽是惊慌嚎叫之声,简直叫人心底发慌。 他方从一只鬼的口中拉出一个人来,余光便猝不及防被一闪银光狠狠地刺了一下,宋亭手中动作一顿,抬眼望去,却见一柄匕首直直没入一位妇人的胸腔。 拿着匕首的人满脸油光,其实细看一眼就会发现那并非油光,而是一层层的冷汗,他的双手即使紧握匕首也不住颤抖,整个人像是冻住了一般,眼神呆滞,在他的腿边站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正扒着的他的衣角,奋力踮脚欲去用手掰开那人握着匕首的手。 “你放开我阿娘——” 宋亭一把捞起小姑娘,另一只手在那人的手腕处轻点几下,那人的手腕便瞬间脱力,宋亭将小姑娘往那人怀里一塞,喝道:“快走!!” 那人终于缓过神来,他慌忙将小姑娘往怀里一兜扭头便跑,他手心沾了不少血有些打滑,险些没兜住怀里挣扎的小姑娘。 宋亭手中捏着早已备好的灵符,正要贴上去时却猛地对上了面前这个化鬼之人的双瞳。 那双瞳已然缩成一个小点,过于明显的眼白在一片诡谲红光中竟然微微泛蓝,可那双眼分明还有情绪。 或是不舍,或是痛苦,像傍晚天边无际的云霞,一层叠着一层。 “冒犯了。”宋亭飞快说完,随后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灵符贴于其额间。 再次回头时,宋亭猛然看见桃花庵的大门大开着,方才慌乱之间,竟有人打开了大门! “别出去!!”宋亭的嗓子几近失声。 这些人不知道,外面已死之人皆被鬼传染了,眼下外面游荡的鬼只会比桃花庵的更多。 哪里还有人听地见宋亭这声嘶吼?所有人都忙着逃命,甚至不惜双手沾上别人的鲜血,几乎双眼猩红。 宋亭脚下发软,正欲抬脚手心忽然一凉,他低头,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他。 “别慌,”柳知故的声音竟然出奇的冷静,“神界已经收到消息了。” 宋亭不知道神界之人会有何动作,但师尊这样说,宋亭便不自觉安下心来,他微微点头,和柳知故一起快步走出了桃花庵。 在跨出桃花庵大门前,宋亭回头看了一眼立在大殿中央的神像,或许是幻觉,虽然只有匆匆一眼,但宋亭忽然觉得那神像似乎变换了动作。 桃花庵中的和尚此时也是自身难保,纷纷两手空空地从桃花庵中逃出,只有几位年长的和尚逃跑时还记挂着自己的法器。 外面的情况更是一地狼藉,地上尽是被咬伤或咬伤的人,横七竖八,尸殍遍野,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眼前金光一闪,一张灵符再次凭空出现,宋亭粗略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迹略显潦草,像是仓促之间写就的。 ——去找盛曳。 宋亭快要骂娘,方圆百里,牛鬼蛇神,能找到早就找到了! 墨染的天边忽然泄出一丝白光,忙着逃窜的百姓自然是没注意到,那丝白光瞬间漫开天际,鹿梦城忽如白昼,然而宋亭没想到的是,神界并未派下什么天兵天将,传说中的神仙显灵,镇鬼除魔,大杀四方也真就只是传说。 宋亭看着桃花仙人只身从半空而降,落下几片零星的桃花,却在落地的一瞬间,所有的神光尽数消失,只有那张雌雄莫辩的模样还同神界时一样。 群魔乱舞人群忽然就静了下来,鬼定在原地,百姓从虎口中挣脱而出,方才那片极为混乱的场面戛然而止。 同满身血污的宋亭不同,桃花仙人神明降世,不沾染半分世俗尘埃,落地时衣袂上连一丝灰尘也没沾染。 桃花仙人抬步走向宋亭和柳知故,面上依旧带着温煦的笑,神色有些憔悴,他对宋亭和柳知故道:“我替鹿梦城的百姓向二位道谢,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真的是桃花仙人?!” “同画像上一模一样!真是桃花仙人!!” 经过方才那场变故,城中百姓的状态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亲人死的死,散的散,就连自己这条命都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天亮。桃花仙人的出现就像是往他们手中塞了一根救命稻草,所有人都争先恐后。 桃花仙人瞟到宋亭那一身狼狈的白衣上,眉头微蹙,更显疲态,他抬手正要搭上宋亭的肩,被柳知故自然地挡了下来,柳知故对桃花仙人道:“小徒不劳神君挂心,解决眼前这烂摊子才是当务之急。” 说着,柳知故的手轻轻揽住了宋亭的腰,一瞬紫光自他掌心溢出,宋亭忽然觉得浑身一松,再低头一瞧,自己身上那件血污不堪的白衣已经焕然一新。 桃花仙人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他眨了眨眼,好像突然之间福至心灵,他讪讪收回手,重新挂起笑,“是在下冒犯了,不想神界的传言竟有八分真。” “什么传言?”宋亭嘴快,想也不想便问出口了。 问完才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问为妙,他及时住了嘴,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 桃花仙人则装作没听见宋亭那一时的嘴快,他负手转身,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横尸遍野,有人在乱尸中寻自己的亲人,也有人劫后余生,顿时怆然痛哭。 桃花仙人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没人发现,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心已经掐出了血痕。 他轻叹一口气,双手合十,额间一点粉红色的神光骤然闪现,如同潜入半夜的春风一般,那点神光竟然将重伤的百姓从鬼门关夺了回来。 鹿梦城的百姓平时烧的高香到底是没白烧,鬼族乱世,就连当年的九尾神族都抵挡不了,何况他一介不过飞升百年的神仙。 说白了,只要是关于鬼族乱世的差事,神界没人愿意接手,这是块烫手的山芋,谁都恨不得离它八丈远,其实桃花仙人也大可袖手旁观,两袖清风,但在神殿之上,他还是毅然决然将这桩苦差事揽了下来,有神仙劝他,他只一笑,坚持己见。 天帝知晓桃花仙人坐镇鹿梦城,这件事派他下界最合适不过,当即便颔首一挥,桃花仙人便捧着神令下界了。 由于是神界派下来的差事,桃花仙人同神界桃树之间的限制自然不起作用了,因此眼下桃花仙人乃是自由之身。 桃花庵内。 “诸位,”桃花仙人开口,声音缥缈着传到很远的地方,“外面并不安全,还请移步桃花庵,在下会施法布阵,鬼魅难以靠近。” 城中百姓对桃花仙人的话深信不疑,百年的信仰使得他们对眼前骤然降世的神明抱有不可动摇的信任。 于是几百号人又浩浩荡荡回到了桃花庵,庵中被咬的百姓此时已然苏醒,宋亭想起自己同师尊贴的那几百张灵符,不由在心中暗暗感叹道:“还是术业有专攻啊。” 将众人引入桃花庵中后,桃花仙人简单交待几句,抬脚便要走,宋亭急急叫住他,问道:“神君要去何处?” 桃花仙人揉了一下隐隐作痛的额角,道:“外面的鬼族不好对付,这里很安全,劳烦二位替我照看好城中百姓。” 宋亭:“……” 几百号人全凭他和师尊两张嘴?要是真管地过来方才就不会混乱至此了。 他还欲上前劝说几句,那桃花仙人的背影却凭空消失在眼前。 ……跑地还挺快。 宋亭扶额,回头时正正撞上城中几百号人投过来的殷切目光。 宋亭往后撤了一步,道:“诸位还是……早些休息吧。” 柳知故听闻嘴角轻轻勾了一下,他极为顺手地揽过宋亭的腰,将他引到一旁坐下了。 众人看着这二人还真就稳稳当当地坐下了,更离谱的是,那白衣神仙还真就仰头闭眼,瞬间睡着了。 有人欲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失了声,他们瞧不见自己的后背,此时他们每人的后背上都贴了一张灵符。 众人就这么干瞪着眼,方才经历过死里逃生,谁能睡地着?也就宋亭这个奇人沾地就睡,黑压压几百号人除了他几乎就没有人合地上眼。 宋亭倒是睡地昏天黑地,不因为别的,真的是因为实在太累了,虽说白日里睡了许久,可这一晚上折腾地他浑身酸痛,灵符需要灵力催动,他体内的灵力本就消耗地快,这样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静地只有轻微的呼吸声的桃花庵内,所有人都在静待白昼的到来,黎明之前最为漫长,更何况才值半夜。 落针可闻的殿内忽然传出一个稚嫩的童音。 “阿娘,那神像动了!” 一束眼神打来,落到人身上简直冰寒刺骨,那孩子的阿娘忙将自己孩子的嘴捂实了,柳知故眉毛微挑,那孩子感觉到柳知故打来的眼神,吓地着实不轻,可他阿娘捂着他的嘴,半分声音也发不出。 此时又有人道:“这神像手里之前拿着的是瓷瓶吗?” 第六十一章 桃花源 众人望去,殿上的神像依旧慈眉善目,那双眼中甚至微含秋波,不得不说,这个神像雕地十分传神,民间关于桃花仙人的画像的原型也来自于桃花庵中的神像。 “不是吧……我记得神像手里拿着的好像是桃花枝……” “确实是桃花枝,我记得清清楚楚。” 几句不轻不重的嘟囔在殿中极为清晰,众人说完这几句话后便都闭了嘴,一种不安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 神像原来手中拿的是桃花枝,为何眼下变成了瓷瓶? . 宋亭在睡梦中,眼皮狠狠地跳了几下,他猛地惊醒,却发现四周寂寥无人,只有那座神像还原原本本地立在那儿,偌大的桃花庵竟然只有他一人。 师尊呢? 城中的百姓呢? 宋亭从地上跳起来,围着神像走了一圈,最后定在神像正下方,身后夜风抚过,落叶沙沙作响,任谁置身于此都会觉得瘆得慌。可宋亭却莫名心安,就好像师尊仍在身边,他回头望一眼门外,只有寒潭一般的月光。 可当他收回视线回头时,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张放大数倍的脸,那张脸细腻如白瓷,眼角微微上挑,似乎暗含秋波。可那双点墨般的瞳孔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宋亭从头到脚爬上了一层冷汗,险些脚下一软。 那神像好似有了生命,他俯下身来,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宋亭,宋亭的里衣几乎被冷汗浸湿,可脚下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他看着神像略带弧度的嘴角一张一合,直到那阵耳鸣过后宋亭才听清神像嘴里的话。 神像缓缓问道:“你信我吗?” 宋亭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灵符,正要打出去,眼前忽然一黑,又是熟悉的触感和凉意,温凉而沁人心脾,宋亭的手猛地顿住,柳知故几乎抵在他的耳边,气息不稳:“别信他。” 明知是梦,可宋亭的心依旧狠狠一动,他楞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为何?” 柳知故从手里抽出一把冰剑,劈头斩去,那神像四分五裂,应声而倒,落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柳知故将宋亭往自己身边一带,捏了一个诀二人便穿过一瞬紫光脱离梦魇。 宋亭眼前陡然一亮,柳知故拿开了遮在他眼前的手,几不可闻地在宋亭耳畔道:“你只需信我就行了。” 宋亭仍旧躺在原地,连位置都没挪动半分,桃花庵中一片寂静,可宋亭却敏锐地感觉到这阵寂静同方才他入睡之时截然不同。 柳知故稍稍动了一下,宋亭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压在师尊身上,方才那段梦魇猛地砸回脑子,宋亭张了张嘴,最后同样几不可闻地回道:“我信你。” “咱们就这么坐着吗?” 众人心中的恐慌绷地太久,稍一撩拨就会溃不成军。 “桃花仙人怎么还不回来?他……真的是下来救我们的吗?” “胡说什么!!在神仙背后说他坏话,是要倒霉的!” 众人将声音压地极低,可宋亭耳聪目明,便听进去几耳朵。其实他心中也隐有不安,桃花仙人托他们二人下界寻盛曳的踪迹,可盛曳没找到,反而牵扯出了鬼族,真算是把他们扯进了这个烂摊子里。 就在不安的情绪发酵之时,那神像忽然发出一阵笑声,回荡在殿中极为突兀,像是尖锐之物在瓷器上用力划了几道,根本无法将其与人的声音联系起来。 众人顿时惊呼一声,与那神像拉开了好一段距离。 “那神像会动!” “神像方才是不是笑了?!我听得清清楚楚。” 宋亭手中托起一簇狐火,将殿中照亮一片,可当众人仔细瞧去,那高立的神像却看不出丝毫异象。 即没有动作,也没有变换表情,就连手中的瓷瓶也变回了桃花枝。 “他手里方才拿的不是瓷瓶吗?!” “我也瞧见了,是瓷瓶!” 宋亭蹙眉细看,没瞧出什么端倪,反倒是耳边忽然传来几声脚步声。 “谁?!”宋亭倏地回头,然而殿中除了城中百姓和他与师尊二人外,再无其他。 “师尊,你听见了吗?”宋亭不安地问。他总觉得这桃花庵中甚为古怪,好似于他们先前所在的桃花庵有些不同。 “听见了,”柳知故低声答道,“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 桃花仙人从桃花庵出来后马不停蹄地往后山赶,他的灵力聚集于桃花庵内,因此当盛曳出没于桃花庵时他便能很敏锐地感觉到,可一旦盛曳走出了桃花庵,他便很难再感知其踪迹。 方才他感知到盛曳就在庵内,可一转眼,盛曳的气息又恍然消失,他放出神识,猜测盛曳应当是往后山去了。 后山的路十分难走,倒不是陡峭崎岖,而是夜幕中的后山寒雾笼罩,山路七拐八绕,难以辨别方向,十分容易鬼打墙。 不巧了,桃花仙人点儿背了些,在里面绕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可当他走出一片迷雾,拨开眼前的朦胧,却猛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乱坟之上。 脚下猛然一顿,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的肉中,桃花仙人在那片乱坟之上足足吹了半个时辰的风,至于最后他究竟是如何狼狈地从后山上下来的,又是如何失魂落魄地踏入桃花庵的,他都全然记不得了。 待他回神,这才惊觉桃花庵中竟无一人。 他扫了一眼殿中,入眼的只有黑,即使天边挂着清透的月光也难以将殿内照亮。 方才安顿在此的百姓呢? 长明长老和他的徒弟呢? 恍如一场梦,方才所有的事情在此刻寂静如水,仿佛从未发生过。 . 同样是桃花庵内,柳知故和宋亭很快发现了此处异常的端倪。 且不说那尊神像手里拿着的东西一会儿是瓷瓶一会儿是桃花枝,就是这殿中萦绕的一股子陈旧腐|败之气就十分奇怪。 宋亭嗅了几下,觉得有些熟悉,他细细想来,这股气味竟与后山上那座破庙的气味十分相似。 “长明君——” 这三个字如清泉入耳,却明显带着不安,宋亭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是桃花仙人。” 柳知故沉声“嗯”了一声,下意识牵住了宋亭的手后才道:“这里不是桃花庵。” 众人哪里还听得半点变故,只这一句,便瞬间炸了油锅,吵嚷起来。 “这里不是桃花庵还能是哪儿!” “天怎么还不亮?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我们会不会出不去了?” “是方才那个仙人的缘故吧!是他将我们引进来的!他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桃花仙人?” 宋亭眼下十分懊恼自己的耳聪目明,那一句句毫无根据的猜测和争吵搅地他脑袋一阵发晕。 “闭嘴!”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十分有震慑力,人群顿时安静如鸡,连因方才大声嚷嚷而加重的呼吸声都收敛了起来。 宋亭揉了下额间,这才重新提了一口气,对众人道:“总有办法出去的,诸位稍安勿躁。” “其实……”一位一直低着头的男子突然开口,他刚说两个字便不安地抬眼,见那一白一紫二人没什么动作才踌躇道:“其实我听闻……我也是听说的,当年桃花仙人杀了许多人才将那场疫病压下来。” 话音一落,人群中便立即有人嗤笑,“胡说八道!桃花仙人当年乃是鹿梦城中有名的神医,神医你知道吗?那是治病救人的!” “就是,他当年若真的杀了人那他又是如何飞升的?” “我说传言这种东西听听就算了,还真有人当真了?” 那男子的头垂地更低,几近要钻进地缝里,他心中十分后悔方才多了句嘴。 “我是听我祖父说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也听我阿父说过——”这小孩儿话未说完便被他阿娘用手捂住了嘴,诚惶诚恐地看了众人一眼,不住地赔罪道歉。 小孩仍旧不明状况,两个漆黑油亮的双眼瞪着滴溜溜地转。 “这些事情待我们出去侯再议吧。”说完,宋亭看了师尊一眼,他那句“我信你”并非信口拈来,他真的相信师尊,无论是身处险境还是路逢绝境,他总是下意识相信师尊有办法解决。 然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柳知故自飞升之日起便是一位惊动六界的主,即使被贬,堕为散仙,也丝毫不影响他在六界中的实力。 柳知故双指一并,额间闪现一点紫光,双指之上也凝上一层寒光,随着光晕的扩大,四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碎裂,直到四周亮如白昼,如站在烈日下一般刺眼地无法睁眼,幻境终于塌陷。 脚下蓦地一空,这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宋亭瞬间失去平衡,可仍旧有一股力量拽着他,强光中,宋亭勉强睁开了一丝缝,看见师尊紧紧拉着他的手,他蓦地想起师尊那时说的“下次,换我牵你。” 悬在半空的心狠狠砸回胸口,宋亭安心地等待落地一瞬,然而跳出幻境后迎接他的却并非一摊平地。 桃花仙人在殿中漫无目的地寻了许久,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些人究竟去了哪里,就在他正欲离开时头顶上忽然传来“隆隆”的响声,桃花仙人促足抬首,只见一点紫光过后便是刺眼的耀白,一瞬失明后一人砸入他的怀中,他下意识将那人环在了怀里。 宋亭和桃花仙人皆未料到如此场面,可他们回神后的反应却出奇的一致,皆是扭头惊慌地看向柳知故。 柳知故自然面色不善,手里的袖子都快要捏碎,开口时几近咬牙切齿。 “还不放手?!” ※※※※※※※※※※※※※※※※※※※※ 上一章审了好久o(╥﹏╥)o,感谢追更的小可爱~ 第六十二章 幽冥之火 宋亭迅猛地从桃花仙人怀中跳下来,或者可以说,桃花仙人将宋亭脱手扔了出去。 两道力加在一起,宋亭不出意外地向地面摔去,柳知故单手揽住了宋亭的腰。 桃花仙人有些尴尬,只好笑眼一荡,开始打圆场:“你徒弟轻了些,是该多吃点儿。” 宋亭在柳知故怀里滚了两下,柳知故原本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忽然扫过来,仿佛带着凌风,桃花仙人一噎,暗暗给了自己两巴掌——这话还不如不说。 “各位神仙行行好,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不安的情绪在众人当中散播开来,即使方才经历了一场极为玄幻、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也无法转移他们的视线。 眼下每一个人都只关心自己能否活下去,以及鹿梦城是否还能回到以前的样子。 桃花仙人神色一凛,看向柳知故的眼神中带了些困惑:“长明长老,你们方才去哪儿了?” 柳知故也恢复了常态,只是一只手仍然揽在宋亭的后腰,后者更是一动不敢动。 “我们方才在桃花庵的幻境之中,许是一开始就中了幻境的圈套。” 桃花仙人的眼神闪了闪,沉吟半晌才道:“依长明长老之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知故闻言眉毛轻挑,他似有些好笑,开口时都带上了些许笑意,但那笑意却并非玩笑。 “桃花仙人不清楚吗?” 桃花仙人眉头一蹙,“你是说,这一切都是盛曳搞的鬼?” 柳知故不言,白绫后的双眼静静瞧着他,桃花仙人知晓对方这已然是认定了今晚之事是盛曳所为。 额心泛起一丝阵痛,桃花仙人头疼地扶着额,又问道:“我四下寻觅,皆无盛曳踪迹,不知长明长老是否有线索?” 柳知故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痕:“既然桃花仙人都寻不到他,我等又如何知晓他的下落?” 桃花仙人的面色出现一丝裂缝,很快又恢复常态,他抬眼,眼中藏满了疑窦,“长明长老这是何意?” “你难道不清楚吗?”柳知故嘴角轻轻一勾,却是带着讪讽,“盛曳此举,便是为了引你下界。” 宋亭眨了眨眼睛,眼珠子四处飘了一阵,终于理清思路。 哪里是桃花仙人要找盛曳?这盛曳分明也在找桃花仙人。 这一神一鬼隔着一层朦胧暧昧的轻纱互相试探,都在暗中窥探对方的踪迹。 柳知故沉沉开口,再也没了打趣的兴致,“鹿梦城几百年前的那场瘟疫究竟是如何压下来的?你又究竟为何自戕于后山?这些事情你从未和我们说清,既然神君对我们有所保留,那寻盛曳一事也恕我们无能为力。” 他说完不紧不慢地拱拱手,竟真是做了甩手不干的打算。 桃花仙人心中一紧,忙上前拦住了去路,他轻轻一笑:“长明长老误会了,我并非不想告知,只是实在不曾想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 柳知故停住脚步,宋亭本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人一停,他也急忙刹住脚步,从师尊身后探出了一个脑袋,他正想说话,目光却忽然一凝,他不由砸了下眼,一切又恢复了常态。 宋亭茫然抬头,幽幽道:“神君,方才你身后有个人。” 此话一出,众人后背皆爬上一层冷汗。可宋亭瞧地明明白白,月光凉如水的桃花庵中蓦地出现了第四个影子,此时站在月光下的只有他、师尊和桃花仙人三人,那第四个影子是谁的? 桃花仙人转过身去,可身后却空无一人,但他神情已然说明了一切,桃花庵确实多了一个人,可这人究竟是谁众人都心照不宣。 鹿梦城中幸存的百姓皆聚集于此,还有谁能够不走大门,悄无声息地踏足此地? “他来了。”宋亭的手不由攀上了师尊的衣袖。 柳知故反手牵起宋亭的手,迅速于桃花仙人拉开了距离。 桃花仙人:“……” 盛曳的目的很明显,他是来寻桃花仙人的,倘若打起来,最危险的就是桃花仙人。 桃花仙人稳住身形,正欲捏诀施法,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搅起一片尘埃,桃花庵中经历了一场变故,眼下被风一搅竟然飞沙走石。 “怎么了?” “好像要下雨了?” 宋亭在狂风中稍一睁眼就被沙子迷了眼睛,再次闭眼后忽地感觉耳边的风声渐小,他强忍眼中的不适又向外面看了一眼,发现自己面前挡着一块锦缎紫衫,原是柳知故替他遮去了大半风沙。 来不及细想,宋亭回头对在飞沙中失了方向的城中百姓喊道:“诸位先进到殿中去,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 逃生是人的本能,更何况这群百姓此时早就如同林中惊鸟,一听动静便立马缩回了巢中。 带城中百姓尽数进入殿中,殿中的门窗顿时哐啷一阵乱向,宋亭回头一瞧,发现殿中的门窗全部紧锁,别说沙了,就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 桃花仙人手中还凝着光,方才正是他将门窗尽数封闭。 狂风渐止,一切归于平静,可这阵平静却让人心底发慌,原本都已经严阵以待了,眼下突然偃旗息鼓,一种极为怪异之感悄悄爬上心头,就在他们正欲收势时,柳知故忽然沉声道:“不好,盛曳在殿中。” 桃花仙人浑身一凛,迅速将门窗的灵符解开,几乎是同时,殿中爆出一声惊叫,接着是一声盖过一声的惨叫,宋亭心尖一颤,嗓子有些发紧,可当第一个人冲出殿之时,宋亭却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接住了他。 那人浑身血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宋亭伸手一摸,只觉手中滑腻一片,滑不可握,几近脱手,可当那人抬首时,宋亭瞳孔骤缩,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那人面色惨白,血污横流,定睛一看,那双眼睛竟然是空荡荡的,竟是被人活生生地剜去了一双眼睛! 宋亭惊地连连后退,不想殿中突然破门冲出无数个血肉模糊的人影,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蹿上了天,几乎没有一个全乎的人从殿中走出来,他们无一不是拖着断臂残肢,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痕,眼前的冲击力使得宋亭脚下发软,甚至从胸口泛起一阵麻意。 宋亭闭眼静心,排除杂念,心知自己的灵力又到了极限,他根本不敢睁眼,一睁眼便是满目的血腥。 他心神不宁,因此没有发现覆在他背后的一只手,不断有温凉的灵力流入体内,桃花仙人回头时正看见宋亭呆愣在殿前,柳知故似乎在传输灵力给他。 桃花仙人略觉不妥,他布下一个法阵,将城中百姓护在其中,旋即快步走到宋亭身前,宋亭虽是站立,面色却发白,手脚颤抖不止。 他给了个眼神给柳知故,柳知故会意,犹豫片刻还是将手从后背送开了,手一离身,宋亭的身子便软软地塌下来,桃花仙人及时用灵力撑住了他的身形,指尖凝光,蓦地将这束光打入宋亭额间。 桃花仙人见到了宋亭所见,满眼尽是铺天盖地的血污,视线下移,他蓦地看见无数支断手拽着宋亭的衣摆。 又是梦魇。 这梦魇并不如何高明,有道行的人根本不会着了他的道,但宋亭此时灵力薄弱,又辗转数个时辰,早已精疲力尽,这才被钻了空子。 桃花仙人正想伸手摇醒宋亭,不料宋亭身后忽地伸出一双森白的手,不带一点血色,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只白骨。 那双手蓦地扼住了宋亭的脖颈,宋亭感觉到窒息不由挣扎起来,桃花仙人见势不妙忙去拽宋亭,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出现了第三只手,那只手倏地抓住了森白的手,顿时一股黑烟冒出,那只森白的手便如同隐入幽暗的游蛇一般,消失不见了。 桃花仙人终于看清第三只手所属何人,黑暗中映出柳知故的脸,他一手遮着宋亭的双眼,一手揽着他的腰,旋身跳出了梦魇。 留桃花仙人在原地同地上的断手纠缠。 梦魇被一记凌厉的掌风拍碎,桃花仙人旋即跳出,然而桃花庵再次归于平静。 风吹叶动,桃花庵中一片寂静,地上还残留着桃花仙人画下的法阵,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桃花仙人几近无语,背后的人似乎有一种小孩子心性,以捉弄人为乐趣,不是骗他们进入幻境就是将人瞬移,思及此,桃花仙人忽然一楞。 这种脾性他其实是很熟悉的,几百年前就有个小孩经常来他家中找他,那小孩总是会带着一只草编的蚱蜢,桃花仙人喜静,可那小孩偏生喜动,一静一动的二人不知为何竟然成为了挚友。 桃花仙人回想起与盛曳的种种,手中的动作却也没慢下,他在手中捏了诀,掌心蓦地蹿出一张灵符,他在上面用手指写就,明明没有墨水,可写出来的字迹却是朱红的。 随即,另一边的柳知故和快便收到了那张灵符,他扫了一眼,上面写着:你们在何处? 柳知故也传回一张灵符:后山,乱葬岗。 阴风阵阵的后山此刻聚集着几百号人,宋亭二人和城中百姓被瞬移至此。 说来奇怪,宋亭觉得背后之人的力量极为强大,可再怎么强大也不至于让师尊都措手不及,他心里嘀咕着,看了师尊一眼,师尊仍旧没什么表情,好似早就有所预料。 “这里是哪儿啊?” “这里是后山,就是那座荒废了几百年的荒山!” 此言一出,人群中立即就有人呆不住了,他嚷嚷道:“我就说那桃花仙人有问题!定是他将我们带到这荒山野岭来的!” “我们当中这么多人,唯独少了那桃花仙人!” 这话更是不得了,几近挑战了城中百姓上百年的信仰,于是你一嘴我一句,很快再次乱成一锅沸腾的粥,宋亭觉得自己就置身于那锅中,都跟着翻滚不过来了。 他提了一口气,放声道:“诸位!诸位!别走动,大家互相看看是否有自己认识的人不在此处!” 宋亭担心背后之人将一部分百姓转移去了别处,可待所有人确认过后发现,百姓一个不少,倒是桃花仙人眼下了无踪迹。 宋亭觉得此事甚为蹊跷,不待他细想,脚底忽然一热,他垂眸一看,差点吓回原形。 只见地上贫瘠的土壤之上忽地生出一簇簇幽暗深蓝的火苗,火苗蹿地极快,似是有人操控,竟顺着地面干裂的缝隙逐渐连成一片,不消片刻即成火海。 “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 方才还吵闹一片的人群顿时自顾不暇,他们大声叫嚷,生死之间竟有不少人为了不被火焰吞噬而选择只身穿过火海。 柳知故神色一动,衣袖一挥,那几个正欲跨过火海之人就被掀回了原地,后面几人见状仍不怕死地往前冲,柳知故又是一袖子,接连十几个人被拦下,宋亭察觉出异样。 他呢喃道:“这是……” “这是冥火,”柳知故似是知晓他在想什么,接着他的话道,“是从冥界引出来的。” 宋亭浑身一凛,看来师尊之前所言竟是分毫不差。 柳知故:“幽冥之火,蔓延与神、人、鬼交界之处,属于冥界之物,神仙一碰即损修为,凡人若是碰到了便是灰飞烟灭。” 末了,柳知故又道:“这人背后的势力是冥界中人。” 冥火的火势以压倒的势头像人群围过来,百姓已然慌不择路,柳知故手掌凝光,四面八方霎时升起一道透着紫光的结界,眨眼就将众人与冥火相隔开来。 冥火的火势受到阻拦,于是烧地更为势不可挡,柳知故正是以灵力维持着这堵墙,他的灵力极为充沛,运转灵力也早已轻车熟路,因此维持结界不在话下,可这冥火竟有永不熄灭的势头。 柳知故常来往于人鬼两界,自然知晓这冥火同凡间的明火不同,一旦燃起,若非用法力压制,它便会一直燃烧下去,破坏力极大,因此才常年蔓延与边界之上。 宋亭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只身挡在百姓面前,手中捏着几张灵符,他望了一眼天色,还是无边无际的墨黑,一点光都不显现,他粗略算了一下,眼下自天黑之时算起,已然过了五六个时辰,按说天就算亮也该吐白了。宋亭心中蓦地蹿出一个念头——或许,从天陡然一黑开始,鹿梦城的天就再也不会亮了。 结界外的火势几近攀上天顶,他顺着结界的走势将人群围了起来,冥火不同明火,那种暗蓝色的光打到人身上竟是寒凉之意,宋亭觉得身上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寒气从头顶直达肺腑。 他正打着哆嗦,耳畔忽然响起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贴在他的耳朵边上喊了声他的名字,宋亭这下从头到脚的猫毛都要炸起来了,他猛一回头,看见师尊正勾着嘴角看着自己,宋亭眉头一凝,一掌打出去,却扑了个空。 少年在宋亭眼前缓缓落地,换去方才一身假皮囊,身着黑衣,双眉略浓,打眼看去那双浸着寒意的眼睛极为惹眼,可若不是那眼中燃烧着的冥火本,它该极为好看。柳知故虽是背对着他,可几乎是那少年一落地柳知故便反手就是一掌,这一掌擦着他的衣角,仍是扑了个空。 宋亭眼睛一睁一眨,那少年便不见了,他四处扫了一眼,忽地看见那少年站在不远处,手中扼着一位女子的脖颈,正狞笑着看着他! 宋亭猛然回神,终于想起这股莫名的熟悉来自何处。这少年竟与叶子有九分相似! 少年手中的女子惊慌挣扎,可他却仍旧笑看宋亭,宋亭定睛一看,那少年眼中原来竟真是鬼魅一般的深蓝。 柳知故一手支撑着结界,另一只手竟还腾地出来解决这少年,可这少年何其狡猾奸诈,他穿梭于人群之中,柳知故碍于众人不敢出手太快,怕伤及无辜,宋亭倒是勾到了他的衣角,可用力一扯,却什么也没扯下来。 就在人群隐隐要被这阵混乱冲散时,几道猩红的线从结界外穿入,顿时将那少年缚住了手脚。 宋亭顾不得其他,先将那脸色煞白的女子从少年手中救下,待他再次回头时,一位红衣曼妙的女神仙已悄然落地。 宋亭眼神一亮:“缘神真君?!” 缘神真君手中红丝缠绕,将那少年的手脚绑了一圈,虽然看着不大扎实,但那少年确实无法动弹。 即使手中忙着,缘神真君也抽了空当儿回眸朝宋亭眨了眨眼,她本就生得极为明艳,此时一双眸子顾盼神飞,真能将在场的人迷得七荤八素。 可宋亭却并不觉得,他下意识揉了一把自己屁|股,不知为何,每次他一见到这个女神君屁|股都隐隐作痛。 缘神真君手中的红丝骤然缩紧,那少年脖颈处不知何时也绕上一圈红丝,可他面不改色,仍旧狞笑着,看得宋亭心底直冒寒气。 不料那红丝只是将少年束缚住了一阵,一阵阴风扫过,将少年从喉间挤出的一声清越的笑声吹到了众人的耳边,笑声未止,少年的身形便猛然消失,化作深蓝色的点点萤光,飘散于众人眼前。 宋亭不由傻眼,这少年大概是属泥鳅的,简直狡兔三窟! 柳知故倒是不觉意外,他淡淡对傻眼的宋亭和缘神真君道:“方才那人并非他本尊。” ※※※※※※※※※※※※※※※※※※※※ 感谢追更的小可爱~mua! (*╯3╰) 第六十三章 一夜鹿梦 桃花庵内。 方一发现不对的桃花仙人抬脚便想往后山赶去,可庵中的大门忽被一阵劲风一扫,“砰”的一下关上了。 夜风撩起桃花仙人的衣袂,也拨动了祈福树上的祈福带和祈愿牌,一阵清越的当啷响,桃花仙人猛然感觉到周围有灵力涌动,可这股灵力显然来源不明,邪气弥漫,煞气丛生。 微微眯眼,将庵中视线可及之处扫荡一圈后,最后终于落在了那棵祈福树上。 寒春方去,祈福树上枯叶刚落,嫩芽已然生出许多,这是一棵百年老树,树干和树枝都极为粗壮,就连刚冒出的新芽都长势凶猛,月光打下来,那被夜风拨动的叶子看上去便如幽深暗沉的绿湖一般。 桃花仙人瞧了好一阵,正欲用法力强行冲开周围这股邪门的灵力,却忽然发现那一丛丛嫩芽后,红黄相间的祈福带中,竟然藏着一双黑色的靴子。 靴子轻轻晃荡,坐在树枝上的人心情似乎很好,就像在春日里瞧着晴空万里一般怡然自得。 “是谁?”桃花仙人感觉这股灵力极为邪门,因此一颗心悬了起来。 那人不语,仍旧两脚|交叉坐在树上晃着。 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觉在心底蔓延,良久,桃花仙人才再次开口接上对方的沉默,“是……曳儿吗?” 那人忽地停住了,隔着一层层厚地绿叶桃花仙人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那视线像是裹挟着腊月的寒风,落在人身上竟然冰寒彻骨。 虽然对方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可桃花仙人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你……你先下来。”他开口,声音不自觉又带上了长兄如父般的劝导。 上面的少年定了定,忽然一笑:“我不。” 桃花仙人:“……” “今晚之事,难道真是你在一手操控?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桃花仙人问道,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盛曳会性情大变。 祈福树上的祈福牌互相碰撞,荡出一阵怪异的异响,桃花仙人转眼一看,那双黑靴已然消失不见,可下一刻一个黑影便悄然落地。 轻盈,悄无声息,像是黑猫在夜晚的屋檐上巡视,几乎整个身子都隐在黑暗中,唯有一双幽暗深蓝的眸子闪着诡异的光。 “我背后之人,自然是林神医你了。”盛曳开口,全然没有了少年的影子。他眼中险流暗涌,声音也不似生前那般清越带着少年的意气。 桃花仙人用手指揉了揉额间,头疼道:“我没有同你说笑!你可知你今晚所为已经触犯了六界禁律?!神界天牢是什么地方!?你觉得你在里面能熬过几个时辰?!” 盛曳笑,笑得有些张扬了,衬地五官更加晦暗,那少年独有的棱角在此刻显露无疑。 “那林神医在里面又能熬过几个时辰?” 桃花仙人正欲开口的动作一滞,神情瞬息万变,嘴唇翕动了几下后终于从其中挤出几点声音:“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盛曳的双臂抱在胸前,倚着祈福树笑眼斜乜看着他,“知道什么?” 桃花仙人似乎不愿再谈及此事,他心烦意乱地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把城中的百姓弄到哪儿去了!” 盛曳漫不经心地抬手从树上折了一根树枝下来,在手里转了几圈,不耐烦道:“估计,死地差不多了吧。” 桃花仙人心中猛地一惊,他甚至上前了一步,急道:“你把他们都杀了?!” 盛曳不说话,也不看他,只垂眸专心端详手里的树枝。 “你恨我怨我,我这条命赔你便是,可你杀了这么多人,是要下地狱的你知不知道!你难道不入轮回,不求来世了?!” 桃花仙人又急又气,仿佛教训小辈一般气得脸红脖子粗,那张好看的脸此时都跟着有些狰狞。 “不入,不求。”盛曳面无表情地回道。 淡淡的四个字,却好像给桃花仙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凉地骨缝里都发颤。 桃花仙人面如菜色,隐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抖,身形几近不稳,他缓缓闭眼,半晌终是摇头,呢喃道:“也罢,你既不入轮回,我便也不求来世。” . 后山之上,冥火将众人围困其中,众人眼睁睁地看见那少年在眼前倏然消散,都惊诧不已,他们习惯了循规滔距,自然对眼前之事抱有无限的好奇。 “不见了!” “刚刚还在这儿的!” “怎么又下来个神仙?” 缘神真君见那少年一溜烟儿地跑了,也不着急追,她轻转手腕,掌心凝出一束光,瞬间融入柳知故设下的那堵结界。 “神界已查明鹿梦城一事的来龙去脉,幕后之人名为盛曳,死后化鬼,潜伏百年,怨气极重。”缘神真君语速很快,声量也提地很高,四周被冥火围绕,又有几百个人在叽叽喳喳,她不得不提起一口气再同宋亭和柳知故说话。 “有何怨气?”宋亭捂着两边的耳朵,大声喊道。 周遭的声音太过嘈杂,他耳力敏锐,眼下天灵盖都要被那一浪盖过一浪的吵杂掀飞了。 缘神真君运转灵力,回头对宋亭道:“此事说来话长,盛曳与桃花仙人颇有渊源,二人相隔四岁,可两家相交甚好,因此这二人同两兄弟没甚差别,可盛曳全家在几百年那场瘟疫中几近死绝……” 趁着缘神真君喘气的一霎,宋亭接道:“与桃花仙人有关?” 缘神真君点头:“不错。” “错”字话音刚落,地下忽然一震,众人都感觉脚底一空,可心刚悬上来脚又踩上了实地,宋亭反手扶住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柳知故一把拽住宋亭稳住了他的身形。 不待众人松下一口气,宋亭忽然感觉脚边一紧,他倏地低头,竟然瞧见一只白骨化的手紧拽着他的脚踝,他用力甩了几下,那只手似乎深扎于地底,竟然纹丝不动。 他慌忙抬首,余光却瞄到几百只白骨从地面破土而出,眨眼便将地面上的人拖入了地底。 分明地面的土质十分严密,可人只要被那只手一拽便轻而易举地掉了下去。 宋亭一只手被柳知故拽着,本以为可以逃过一劫,不想下一刻脚底却一空。 他竟也被那只手拽了下去! 下落的过程很短,宋亭感觉一直有只手紧紧拉着他,宋亭蓦地想起方才似乎并没有白骨拽住师尊,师尊见他被拽下去也跟着跳了下来。 脚底落实后,宋亭发现他们二人落在了一座宅邸前,宋亭抬眼看去,只见那块瞧着颇为大气的木匾上写着“盛府”二字。 宋亭还未来得及细想,耳边忽然一动,似乎有什么声音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带着急厉的风声,而且越声势越发引人注目。 身边人来人往,他们置身于闹市旁边,不断有人从身边走过,可宋亭瞧了一圈,似乎并没有人发觉异常,他甚至感觉,这些人似乎连他们二人都瞧不见。 “师尊,你听见了吗?”宋亭凝神谛听,而后问道。 “听见了。” 话音未落,宋亭蓦地感觉衣领一紧,旋即便猝不及防往旁边一歪,不歪不斜,正正好倒在了师尊怀里。 宋亭不知师尊此举是何意,他从师尊怀中抬起头来,柳知故极为自然地帮他理了理微乱的头发。 宋亭只听见一声闷响便倏地回头,地面趴着一摊红纱,细细一看,这才发现红纱当中竟还有一个人。 缘神真君从上面掉下来时正面着地,摔自然是摔不死,可抬头的一瞬间多少有些狼狈,她黑着一张极为好看的脸,抬眼看宋亭,极为怨恨。 宋亭莫名觉得屁|股一痛,下意识便上前扶她,缘神真君起身后脸色丝毫没有缓和,宋亭不明所以却也不好表现地太明显,柳知故似笑非笑地看了缘神真君一眼,缘神真君则回了他一记白眼,颇为不爽。 “这里是哪儿?”宋亭四处望了一圈,并未发现身后那二人眼神往来。 缘神真君敛好神情,在心中默默算了一卦,开口时一脸波澜不惊,似乎早有预料,“这里是几百年前,疫病还未爆发时的鹿梦城。” 第六十四章 一夜鹿梦2 四百年前,鹿梦城中的百姓不过数百人,疫病爆发,死亡过半,一夜鹿梦。 七月流火的天气,一道黑影在大街上穿梭,脚下飞快,视线所及只来得及抓住一丝残影,若是有人仔细瞧,便会发现那人身影忽然一顿,旋即飞快返回将掉在地上的一个青草折的小蚂蚱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瞧起来约莫舞勺之年的少年,此时烈日高挂,地面被烘烤地泛上腾腾热气,那少年兴许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如此炎热的正午竟然跑得飞快,待他倏地停下脚步,在林府前站定时额间和鼻尖还挂着一层晶莹的细汗。 林府大门紧闭,此时正值正午,看门的小厮见缝插针地偷了个闲,将大门“砰”地一关,自个儿倚在门后的一处阴凉地儿睡地正香。 少年“腾腾”两步跨上台阶,一手握着门上的铜环,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那看门的小厮睡归睡,可到底没敢睡沉,这两声叩门声方一向他便被周公一脚踹了回来,他迷瞪着眼用袖子抹了把脸,瞬间拾起精神手脚利索地将门打开了。 甫一见到门外的身影,小厮笑眼一眯,客气道:“盛少爷,这大热天儿的还往这儿赶,可是有什么急事?” 此人正是盛曳。 盛曳背着手,分明一副少年模样眉眼却已经隐约长开了,他转动着隐在背后的手中的草折蚱蜢,大方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小厮的问题。 “玄锦在吗?我是来找他。”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盛曳回回来林府那次不是来找他们家林少爷的? 小厮会心一笑,给他让出了条道:“在屋里呢,这会儿估摸着不是在书房就是在房中小憩。” “谢了。”盛曳轻快地跨过门槛,心情颇好。 小厮猜的不错,林玄锦此时正在书房聚精会神地翻着古籍,盛曳从来不知轻手轻脚为何物,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好像走进自家书房,林玄锦捏着泛黄书页的手指微微泛白,竟丝毫没注意到书房里多出来的一人。 盛曳定住脚步,也不着急,他闲庭信步地在书房中走了一圈,最后绕到林玄锦所坐的案前,盛曳似笑非笑地将手里的草折蚂蚱轻轻一弹,正巧弹到了林玄锦目光所凝的古籍上。 林玄锦的身子微不可查地一抖,虽然极为轻微,却还是被盛曳尽收眼底,林玄锦一瞧这青绿的草折蚂蚱,先是惊了一跳,而后眼中忽然流出一点笑意,他抬头,眼中的笑意愈发明显 。 “整天在外面疯跑,汗也不擦擦。”说着,林玄锦从怀中摸出了一块帕子,递给了盛曳。 盛曳笑着将帕子接了过来,胡乱擦擦,那帕子无论换多少个总是有一股萦绕鼻尖的药草味儿,不浓不淡,闻着莫名使人心静。 “我今儿去后山,发现后山的花儿都谢完了,就随手摘了几根草给你编了个蚱蜢。”盛曳一屁|股坐上了案桌,手指在挂着毛笔的梨木笔架上轻轻晃着。 林玄锦将古籍缓缓合上,捡起案上的蚱蜢,道:“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时节,桃花早该谢了。” 盛曳不以为然,晃了晃腿,道:“谁说的,我上次去还瞧见枝头上挂着几株花呢。” “许是你眼花了。”林玄锦淡淡道。 盛曳好笑道:“你怎么不说是你读书读傻了?” 林玄锦缓缓抬眼,笑道:“不会比你傻。” 盛曳同林玄锦在书房呆了一会儿日头便斜了,夏日的日头总是挂地比往日久一些,盛曳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府了。 自相识的六七年来,除了年纪尚小的盛曳常缠着林玄锦外,长大后的盛曳常是十天半月不见人影,但十天半月后,林玄锦又必然能在府中等到他风风火火地踏进来。 二人相隔四岁,两家虽无血缘和姻亲关系,但却相交甚好,林玄锦相当于盛曳的长兄。 盛曳生性顽皮,自小便在林府的院子里上蹿下跳,林玄锦喜静不喜动,忽一见猴子似的盛曳便觉闹心,那林家二老却对盛曳极为喜爱,盛曳性子也算讨喜,回回将那二老逗地花枝乱颤。 林玄锦曾对这个非亲非故的弟弟颇为心烦,盛曳在林玄锦心中的猴子印象并非空穴来潮,盛曳不知在那棵树上养成的性子,回回见到林玄锦就一蹿二跳挂在了林玄锦身上。 林玄锦实在头疼,盛家二老每次见状都忙去扒自己儿子,那林家二老却觉甚是有趣,三两句将盛家二老劝住了,挥挥手叫林玄锦带盛曳去后院里玩儿,林玄锦黑着脸,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后院,将那狗皮膏药一甩,急忙回头,逃也似的跑回了书房。 盛曳便在后面咯咯笑,林玄锦知道这个弟弟心智不低,就是不知为何总爱往人身上挂。有次林玄锦照照旧将盛曳丢在院子里,转身打算回他的书房,却忽觉颈间一紧。 林玄锦都不用回头瞧便知又是那个狗皮膏药缠上来了,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忽然听见一声短促的,布帛撕裂的声音,林玄锦低头一看,简直忍无可忍,这狗皮膏药竟生生将他身上的外衫撕裂了! 林玄锦的脸色蓦地一沉,盛曳圆鼓溜丢的眼睛里闪着笑意,用稚嫩的童音道:“林哥哥,抱。” 林玄锦的嘴角狠狠地抖了几下,半晌,他忽地一笑。 抱?抱你奶奶个腿! 盛曳第一回在林府挨了揍,他气鼓鼓地狗颠屁|股似的跑到自家父母面前,开口便想告状,奈何盛家二老正同林家二老聊地尽兴,盛曳那奶声奶气的嘟囔丝毫没入那二老的耳。 临走时盛曳挂在自家父亲的脖子上,林玄锦终于从书房出关,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前目送盛家人一路走远。 期间,盛曳憋着嘴,眼眶微红,林玄锦淡淡扫了他一眼,盛曳却以为那是明晃晃的威胁,最后压着差点漏音的哭腔,苦着一张脸同林家二老告别了。 后来,两家关系越走越近,突然有一天,林玄锦蓦地发现当年那个被他揍得眼眶鼻子通红,委屈巴巴的狗皮膏药,自己竟然打不过了! 盛曳方一过十岁的坎儿,个子忽然开始猛地抽条,这一蹿竟然几近同林玄锦平视,林玄锦本就身形颀长,盛曳这一长倒显得林玄锦太过书生气。 林玄锦通读古今医书典籍,身上的书香味儿都不用鼻子闻,加上他天生男生女相,长得雌雄莫辩,这样一来盛曳倒更想像比他年长。 说来,盛曳小时候发过一次怪病,高烧不退,神志不清,那时正巧林老身体抱恙,卧病在床,于是林玄锦便在夜雾蒙蒙时,提着药箱坐上了盛府的马车。 鹿梦城中属林家医术最为高明,毕竟是世代进宫承了太医这个称呼的,两家又相交甚好,于是盛家人想也没便连夜拉了辆马车忙去林府请人。 林玄锦虽然年轻,资历浅薄,医术却丝毫不逊色于林老,到底是亲生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盛曳那拖了两三日不见好转的怪病在林玄锦手下妙手回春,当夜便退了高烧。 林玄锦懂事地劝着盛家二老回房休息,自己在盛曳房中守了一夜,盛曳那一夜的梦呓、低语全被林玄锦听了去,林玄锦给盛曳换帕子时心中忽然一动,不得不说,盛曳虽然粘人,但长相十分讨喜,一脸的聪明相,安静下来小脸圆嘟嘟的,睫毛盖下一片阴影,看着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沉寂在林玄锦心中的幼苗在这一夜悄然发芽,后来的他发现自己对这种粉雕玉琢的娃娃十分喜欢,连同带着看盛曳也顺眼了起来。 两家的关系一好便是七八年,这七八年间的鹿梦城极为祥和,既无天灾,也无人祸,简直平静地如一汪风吹不动的静湖。 可转折从来都不给人准备机会,这一年,林家父母双双病逝,林玄锦在城中开了一家医馆,来的人不多可林玄锦硬是提着一口气撑下去了,他靠着盛家明里暗里的救济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再后来林神医的名声传开了,医馆门前从之前的门可罗雀变成了门庭若市,每日来求医问药的人快要将这里的门槛踏平。 好景不长,这种日子过了不足一年,鹿梦城便爆发了疫病。 要说这第一起疫病便是林玄锦接诊一位肥头大耳的男子时发现的。 这种病传染性不强,可一旦沾染上便是九死一生,刚开始的发热和浑身瘙痒都是轻微的,再往严重了发展便是五识渐丧,浑身溃烂,发病者死前几乎看不出人形,创口溃烂流脓,眼鼻口动弹不得,就连双眼也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翳,就算一口气尚存,也同死人没甚区别了。 此病一出,全城惶恐,林玄锦的医馆更是水泄不通,每日混在生与死的交界处,林玄锦也是心力交瘁。 后来他才得知,第一个发病的男子常去一家歌坊,歌坊中鱼龙混杂,疫病便是从那个地方如同春日播种一般传染开来。 每日都有新的人被送进来,每日都有死的人被送出去,林玄锦忙得脚不沾地。 鹿梦城的疫病一经上报至朝廷,城中的官员便将整座城封了起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就连城中的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百姓盼望着朝廷能派些粮食下来,可那时正值战乱,朝廷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这小小的鹿梦城? 盛家人虽是经商起家,可心还是善的,商人的圆滑同常人的善心他们平衡地很好,就在鹿梦城中的人打算拼死冲出这座死人城时,盛家人开仓放粮,人心总算是稳了些时日。 可最为扣人心弦的问题还没解决,那疫病传起来没完没了,城中人这会儿吃饱了,睡足了,便有力气闹事儿了,城中官员早已收拾东西溜之大吉,哪里还有人管城中百姓是认命还是起义?反正在旁人眼中他们都是一死。 林玄锦整日接触这人,自然也听得一些风声,可起义还未闹起来,林玄锦立即被一件更为火急火燎的事情转移了所有精力。 就在疫病爆发的一个月后,盛曳也开始发病了。 第六十五章 鬼臼 自疫病爆发伊始,盛家人上下在林玄锦的医馆里忙前忙后,盛曳也不除外,鹿梦城几乎就是靠着林玄锦和盛家强撑了一个多月。 然而,林玄锦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每日都将盛曳包地严严实实的,盛曳嫌这身衣服太热太闷,有时会趁林玄锦不注意偷偷脱下,好几次被林玄锦逮个正着,被好一通说后又苦着脸把那身衣服套上。 可到底是疏忽了,没有人知道盛曳是从何处染上的,林玄锦从不让他触碰病患,可身体底子一向很好的盛曳突然有一天就倒在了地上,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林玄锦一开始还抱着盛曳太过操劳的侥幸,可一连几日盛曳都高烧不退,身上也开始出现了红疹,林玄锦再也骗不了自己。 盛家二老在照顾自家儿子的同时还同林玄锦说,这件事情不怪他,是盛曳自己要来搭把手的,叫他不必太过自责。 殊不知,二老这一番话本是好意安慰,却让林玄锦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父母双双病逝,他靠着盛家的救济和医馆里微薄的银子度日,就算两家再如何亲近,这份恩情他日后也必定是要还的,可眼下恩情没还上,还把盛曳拉下了水。 他自责,愧疚,面上虽未表现出来,可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情。 林家医术乃是世代传授,林玄锦所学医术是多少祖辈的心血凝聚而成,不出两个月,他便发现这场疫病的起源乃是家禽,既已知病源那对症下药就不是什么难事儿了,他几乎两日没合眼,最后终于在古籍中找到一味草药可做药引,这或许是最后的办法了。 林玄锦一日都不敢拖,他配好了方子,眼下手中只差那一味药材,他便在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时就背上了药篓子去后山寻药。 这味药其实并不罕见,古籍记载名为鬼臼,盛于初夏,可眼下时节不对,水土更不对,鹿梦城已然全面封城,戒备森严,想要逃出去找要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日林玄锦找遍了后山连鬼臼的半片叶子都没见着,烈日当头,身上的衣物几近湿透,他找了片空地,靠着一块隐在荫蔽下的石头上歇了片刻,头顶的阳光被树叶搅散,错落着打下来,林玄锦眯着眼,视线在不远处的悬崖上停留了一下,忽然,他站起身,走到悬崖边向下张望。 后山的山势不陡也不高,那悬崖看着也并不如何高地吓人,林玄锦又往边上挪动了两步,眼神忽地一亮。 他猜地不错,鹿梦城这片地方并不适宜鬼臼生长,况且时节也不对,但悬崖之上生存环境恶劣,鲜有娇贵的草药存活于此,可一旦存活了便异常顽强,风吹雨淋,雷打不动。林玄锦正是抱了这样一般侥幸的心思在悬崖边寻找。 在天无绝人之路,这鬼臼终于仍是被他找着了,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便没发觉自己腿边被悬崖之上凸出来的尖锐石头划了一道血长的口子。 他不敢将鬼臼放在药篓子里,怕半路不小心丢了,便一直将其攥在手心,生怕一不留神到手的草药不翼而飞。 医馆中依旧人满为患,林玄锦穿过层层人群,挤到后院将鬼臼的根茎去掉,然后捣碎,床上的盛曳面容枯槁,身上的肉都掉地皮包骨头了。 林玄锦端着那碗药进去时,盛曳神志不清地哼唧了几声,林玄锦十分心疼,他看着盛曳从他腰间长到现在同他一样高,这种感情在平常的日子里可能看不出什么,可一旦到了生死关头,林玄锦才发现盛曳于他,是无可替代的亲人。 盛曳意识清醒时会忍不住挠身上的创口,林玄锦又是骗又是哄,最后不得已将他一双手绑起来,眼下盛曳已然神志不清,那双手就更加不老实了,那绑着手腕的绳子便一直没有拿下来。 此时林玄锦坐在床边,他将被褥掀开草草看了一眼盛曳身上的创口,还好,创口正处于初发时期,还未溃烂,他用瓷勺舀了半勺碗里乌黑的药,轻轻吹了几口送到盛曳嘴边,药顺着喉间滑下去,落了几滴在嘴边,林玄锦忙用袖子擦干净。 一碗药足足喝了半个时辰才算告罄,林玄锦拿着药碗出去时脚步有些发虚,正好撞上盛夫人走来,林玄锦堪堪一笑,说话时嗓子都哑了,盛夫人吓了一跳,忙将他手中的碗接过搁下了。 “怎么了这是?累着了吧?”盛夫人也是一脸倦容,可挡不住她对两个小辈的担心。 林玄锦这才发觉脚边似有一阵钝痛,这疼痛一旦泛上来便一阵紧接着一阵,他低头一瞧,裤边已经染红了一片。 盛夫人吓了一跳,林玄锦倒是不甚在意,他摆摆手道:“不打紧,一点皮外伤,上些药,要不了几天就好了。” 说完,他顿了顿,又轻声在盛夫人耳边道:“这几日您留意着曳儿的情况,我给他用了药,那药说不准真有奇效。” 盛夫人神色一敛,抿了抿唇才道:“我正要同你说件事……” 林玄锦放下裤腿的动作一顿,心中忽然一沉,他道:“您说。” 倦容又重新漫上她的面容,她担忧道:“你盛伯父这几日也开始发热了,我担心,别是也被那怪病给缠上了……” 林玄锦听完,一颗心沉到了底,可他又蓦地想起那味药,便强打精神同盛夫人道:“无妨,今日我去瞧瞧,就算真染上了,倘若那方子有效,盛伯父也会无恙的。” 盛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起身绕去里屋拿了瓶金创药膏出来,林玄锦说什么也不肯让盛夫人看他的伤,盛夫人拗不过他,便一步三回头地进了盛曳的屋子。 直到确定盛夫人进去了林玄锦才敢将裤腿完全撩开,猩红一片,血肉模糊,这便是他方才执意不肯让盛夫人瞧的原因,他稍稍一动腿便知腿上的伤是个什么情况,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这样血呼的场面叫盛夫人看了,那真是要叫他老人家一宿都睡不着。 这所谓的“皮外伤”叫林玄锦杵着拐杖在医馆里转悠了好几十日才痊愈,让林玄锦欣慰的是,那鬼臼果有奇效,盛曳服下几日后气色便肉眼可见地好转,十几日过去了,盛曳终于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 就在林玄锦还得杵拐杖下地时,盛曳已经在地上活蹦乱跳了,林玄锦一面写着方子一面在心中叹道:“底子好就是不一样。” 盛曳痊愈了,可盛伯父又发病了,林玄锦一颗心还未放下又悬了上来,他几乎日日都去一趟后山,可鬼臼本就不生在鹿梦城这一片地方,上次在悬崖边上摘得一颗已经是极为难得,眼下想要再求一颗,真是难上加难。 这边,林玄锦寻鬼臼处处碰壁,另一边,关于林神医私藏奇药的谣言也传开了。 盛曳方一听这传言当即冷笑一声:“他若真有奇药,也不必累死累活地在医馆里转悠了。” 这番话使众人动摇了,况且他们打心底不愿意怀疑林神医,这件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可随着死亡的人数越来越多,疫病几近以一种肆虐的速度在众人当中滋长,毫无办法的百姓便失去了理智。 盛曳痊愈是事实,城中日后再也无人痊愈也是事实,原本偃旗卧鼓的谣言忽然故态复萌,以一种燎原之势蔓延至林玄锦的脚底。 盛曳自然是不信外面那番毫无根据的说辞,可他心中却也好奇为何几百人之中独他一人幸免于难。 鬼臼一事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林玄锦担心此事一旦传开,众人寻不到鬼臼会失去理智,发生暴乱,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他几乎身疲力竭,一面要应付日渐癫狂的百姓,一面又要照料医馆中络绎不绝的病患,眼底的乌青简直骇人。 盛曳忧心自家二老的病情,同时又放心不下林玄锦那边的情况,他只得每日两边跑,得闲时终于从林玄锦口中得知鬼臼一事。 盛曳自然明白林玄锦的难处,他从未跟着外面那群人瞎起哄,甚至在众人的讨伐声中站出来为林玄锦说话,可外面的百姓又哪里知道林神医的难处,他们只知道若是林神医不拿出救命的方子,自己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林玄锦对外面日益浩大的讨伐声充耳不闻,只一心扑在治病救人身上,那些被送到医馆的病患虽然最后都难免一死,可林玄锦会竭尽所能为他们吊着一口气。 他忙地五马分尸,可是忽然有一天,一个在医馆住了许久的男子突然叫住正欲转身的林玄锦,用几近哀求的腔调对林玄锦道:“林神医,我求求你,你杀了我吧,太疼了,我受不了了。” 林玄锦的眼神猛地一颤,僵在原地几乎失声,直到那男子拖着没了知觉的半个身子从床上滑下来,拽着他的衣角苦苦哀求时他才猛然回神,一行泪水没收住,一旦落了下来就难以收势。 “我求求你,我不会怪你的,我到了地府都感激你,你杀了我吧——” 林玄锦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只觉得那男子的脸十分模糊扭曲,他蓦地慌了手脚,从未如此失态地掰开了男子流血流脓的手指,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极为狼狈地从房中逃了出来。 他脚底发软地飘回自己房间,将房门一关,便顺着房门颓坐到了地上,他无力地抱着头,难受至极,又无处宣泄。 他自小通读医书,本是抱着治病救人的一腔壮志,可现在他忽然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究竟在何处。 那些人为何要吊着一口半死不活的气活在人世间?为了亲人的眷恋?又或是不甘心?来人世间走一遭,什么都没活明白便要投胎重来。 林玄锦在地上颓坐了半日,耳边是从未有过的宁静,他走到铜镜前,在铜盆的清水中掬起一捧水胡乱往脸上糊了一把才抬首。 镜中人面黄肌瘦,眼眶深陷,眼神涣散,衣衫不整,用落魄一词形容都嫌抬举,他低下头去自嘲一笑,心道:“真是,有伤风化。” 他正欲直起身子,寂静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他将额前落下的碎发一把撩至脑后,大跨几步将房门打开,可一只脚还未踏出去便被盛曳猛地撞回了房中。 ※※※※※※※※※※※※※※※※※※※※ 鬼臼 jiu 第四声 感谢追更的小可爱~ 第六十六章 鬼臼2 胸口被撞地一滞,林玄锦脚步不稳地往后退了几步,还未回神来门却被“砰”地一下关上了。 林玄锦心中一紧,忙去开门,却发现那门被人从外面卡住了,不可能从里面打开。 门外传来瓷器掉落、柜子倒塌的巨大响声,门被摇地哐当响,却丝毫没有要打开的痕迹。 不消看外面的状况林玄锦都能猜到门外那群失去理智的百姓在闹什么,无非是让想将他从医馆中揪出来,逼他说出救命的方子。 天地良心,他早已将方子告诉了他们,可鬼臼此物可遇不可求,城中百姓几近将鹿梦城翻了个底朝天,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方一脱离苦海的林玄锦顿时又成了众矢之的。 “开门!盛曳!把门打开!!”林玄锦快将门板拍烂,可外面没有丝毫回响。 外面那些药材和柜子倒是次要,林玄锦十分担心盛曳的安危,人于绝境时几近失智,就算盛曳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单手撂倒这疯魔一般的百来人。 林玄锦拍地手心发烫,门外的声响却逐渐消失,蓦地一静,心底的那颗心还未沉底眼前的门忽然被人打开。 带着一阵门扉扫过的风,林玄锦看见盛曳立在门外,衣襟微乱,发丝还飘着,他红着眼眶声音嘶哑,却还强撑着笑。 “林哥哥,没事了,出来吧。” 林玄锦楞在原地,双眼发直,盛曳自七岁以后便再也没叫过他“林哥哥”,按他自己的话说,太矫情,兄弟之间太过了解对方,这种称呼难免尴尬。 可方才,或许是刚刚经历了一番变故,双方没有这个闲心去细细品味其中的尴尬。 林玄锦将盛曳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了一遍,确定对方无碍后才踏出房门。 果真如他所想,医馆内的东西已经被砸地差不多了,甫一走进去,都没个落脚的地方。 只有病患休息的房间似乎无人踏足,里面的病患虽然五识渐丧,可也有耳力还未退化之人,他们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却没人敢开门,龟缩一隅,不敢出头,直到外面的声音停歇了,才有人敢从门缝中窥探一分。 “别看了,今晚……先去我府上住一宿吧。”盛曳一只手搭上林玄锦的肩,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 “不了,”林玄锦一开口就觉得甚是疲惫,“让伯父伯母知道又得操心,这件事不必惊动他们二老。” 不容盛曳再开口,林玄锦蹲下来拨了几下地上已经碎裂的瓷器碎片,或许是觉得惋惜,他摇摇头,声音中听不出情绪,“这是我从林府带过来的,是个稀罕物件,可惜了……” 他向四周扫了一眼,而后垂下眼眸,低声道:“这些东西,都得扔了吧。” 盛曳听出林玄锦声音中有些不对,他蹲下来揽过林玄锦的肩,与之直视,“这些东西坏了就坏了,再买新的就是,今晚同我回去,不让我爹娘知道。” 林玄锦盯着盛曳的眼睛,静了片刻,旋即扯了下嘴角,道:“这些东西……一道替我烧了吧。” ※※※※※※※※※※※※※※※※※※※※ 好卡,憋不出来了o(╥﹏╥)o 第六十七章 焚火烧山 盛曳叫来了府上为数不多的下人,将医馆打碎的东西尽数搬到了后山。 眼前这些东西盛曳或多或少都能从他破损的一面回忆起它的全貌,他的眼神闪动,轻声开口道:“真的……全部都烧掉吗?” 林玄锦眼里倒是流水无痕,好似这些破铜烂铁同一他点关系也没有,只沉声道:“烧了吧,留着……也没用了。” 他说地不错,一堆残骸能留着能做什么?光是看着心中都堵得慌。 盛曳不再问,他轻轻叹了声气,手一招,无奈道:“放火吧。” 后面的下人将手中的火把脱手掷出,地面堆着许多木制品,一点就着,林玄锦的双眼被瞬间蹿起的火光映地通红,可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火,火在烧,烧地越来越旺,然后逐渐熄灭,最后只剩几点火星子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着,撑不了多久便消失了。 林玄锦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忽然自言自语道:“这场噩梦,该醒了。” 盛曳听出这句话语中的疲惫,明知多说无用可他还是出言安慰:“撑一撑就过了,城中那些人你也知道的,狗急跳墙,都得了失心疯……明日我将我爹娘接来医馆住,反正还剩几间空房,我们暂且就在那儿住下,互相也好照应。” 林玄锦逆风而立,衣摆随着山风猎猎作响,盛曳停了半晌,没有听见身边人的回应,他奇怪地瞧去,发现林玄锦微微垂着头,正盯着一片空地发呆。 “瞧什么呢?”盛曳在他眼前挥挥手问道。 林玄锦方才回过神来,双眼无神地在盛曳身上定了片刻才道:“那明日我在医馆等你。” 盛曳笑笑,道:“好。” 林玄锦忽觉这笑容十分久违,他细细想来,这些日子以来盛曳也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他受的骂挨的打遭的白眼,盛曳分毫不差也一并受了。 好生可笑,明明他们为了城中百姓付出如此之多,可倒头来他们又成了什么?一个成了众人口中卖黑药、抬虚价、发黑心财的大夫,一个成了所谓的帮凶,林玄锦想着想着,不觉笑出声。 忽觉十分荒唐。 . 翌日,一架马车缓缓行来,路上没有行人,因此马车的动静在其中显得有些突兀,有人拖着半截断掉的腿出来看了一眼,“嘁”了一声便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马车走得并不快,可还是扬起了一层尘土。 林玄锦将那两间空出来的房子收拾干净,盛家二老便分开各住一间,盛曳和林玄锦同住一间。 夜晚人静之时,盛曳总能隔着门听见一墙之隔的压抑的呻|吟,虽不及惨叫哀嚎来得有冲击力,可那一声声从胸腔中挤压出来的呻|吟十分扰人清梦,盛曳每日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林玄锦倒是十分习惯,一夜下来,呼吸绵长,连身都不曾翻过。 这样一连过了几日,盛曳眼下的乌青都快垂到地上了,林玄锦猛然一瞧吓地一惊,当晚便在房中点了支香,从香炉中徐徐而上的香烟逐渐弥漫整个房间。 盛曳说不上来这个香是什么味道,可那香味一旦蔓延就使人发昏发沉,几日未闭的双眼突然十分沉重,毫无防备,双眼一黑,盛曳终于陷入了长久的黑暗。 林玄锦在黑夜中蓦地睁眼,翻身下床,一连的动作快速却放得极轻,连盛曳的衣角都不曾带动半分。 今夜林玄锦不止在他们房中点了这个香味奇异的香,踏出房门,整个医馆都几近沉浸在这种香味当中。林玄锦早已对这种迷香习惯,于他而言,迷香不过是一种香味浓郁的线香罢了。 他将房门关好,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那些染病之人的房门,今夜格外安静,连屋外的月光都显得清亮,林玄锦几乎可以借着月光看清每一个人的面容,简直如同一场惨剧,这些人的面容上没有一处完成的皮肤。 林玄锦眉头一锁,连呼吸都滞了一刻,这些百姓的苦他何尝不知,每日煎药、换药,五感相通,林玄锦又何尝不是日日煎熬? 可是今夜过后一切便会沉寂了,城中不会再有因为疫病而痛苦至死的百姓,他也不用再承受那些双眼猩红的人的唾骂,这个医馆会像往日一样门庭若市,百姓闲暇之时会来这里讨碗凉茶喝,而他也会笑着盛出一碗苦涩回甘的凉茶递给百姓,再同他聊上几句城中的饭后谈资。 林玄锦觉得那种生活十分遥远,分明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可他好像连奈何桥都过了许多次了。 他一面无边无际地想着,一面将那些睡地死沉的百姓尽数拖到了一架板车上,当他拖到最后一个人时,他忽然在盛伯父的房前停了停,房门紧闭,医馆内无处遁形的香味却无法渗入房中。 他几乎没有犹豫,在点香之时唯独略过了盛家二老的房间,此时盛伯父躺在床上痛苦地哼了几声,林玄锦这才脚步一顿,心中忽生退意。 可这退意只一闪便过,林玄锦将医馆中染病之人拖上了后山,走前犹豫再三还是将盛曳睡的屋子上了把锁。 无人所至的山顶上赫然有一个巨大的土坑,是林玄锦这几日一铲子接着一铲子挖出来的。 那些将死之人此时竟似乎死尸一般,任由林玄锦搬来搬去,林玄锦下手还算有些轻重,他将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丢入坑中,许是怕一股脑扔下去会惊醒这些人,又或许是心生恻隐。 城中染病之人本就死地七七八八了,这些人大多是在他医馆中吊着命,因此拖起来也不算多费力气。 林玄锦来时在板车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他将这些干枯的稻草铺在坑底横七竖八的人身上,黑暗中呲花一闪,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响过后便蹿起一簇诡谲的火光。 林玄锦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坑底那些将死之人,手中的火光忽地就脱了手,红橙相间的火光顺着极为干燥的稻草一路蔓延,不消片刻,坑底已然形成一片火海。 不知是稻草烧地蜷缩干裂还是坑底的人终于有了感觉,林玄锦耳畔回响着似是人声的喊叫。 他晃着神,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最后他终于听见了,那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极度的恐慌和震颤。 盛夫人一路从医馆跟上来,奈何她年纪大了些,一连多日的疲惫使她的腿脚极不灵便,这一路来竟差点跟丢了,好不容易攀上这座七拐八绕的后山,入眼便是冲天的火光。 盛夫人有一瞬不知林玄锦在做什么,直到瞧见一旁空无一人的板车心中才骤然一缩。 林玄锦的秉性盛夫人心中再清楚不过,他固执、坚守己见,对认定的事情极为执着,从小就是一个要强的性子,虽然生性喜静,却对世间之物却并不淡然。 因此他自幼学医,旁人读不进的晦涩古籍他倒背如流,世家子弟受不住的日夜苦读他一读就是十几年。 林玄锦有极为强大的意志,他胸怀大爱,惟愿做一位明医,救苦救难,虽不及观音,但他于城中百姓而言,比观音显灵。 但这样一个人却在几个月后性情大变。 盛夫人回想起城中肆虐的谣言,自然知晓林玄锦经历了什么,可她依旧无法理解眼前的林玄锦。 “锦儿……锦儿!”盛夫人的声音早已不如早些年清亮,此时更是沙哑不堪。 林玄锦蓦然回神,这声音他极为熟悉,一阵麻意自心底蔓延开来,血液似乎凝固了,耳边只剩心脏擂鼓宣天,他分明置身于一片火光前,背后却莫名渗出了冷汗。 “锦儿……你在做什么?” 林玄锦不知自己是何时转的身,或许根本就是盛夫人将他拉到身前的。 “锦儿,你带出来的那些人都去哪儿了?”盛夫人一贯很有耐心,她温声问道,不带一点责备。 可林玄锦怕的就是这种毫无理由的信任,他脑中一片空白,只看见自己指着坑底的一片火海,麻木道:“都在下面了。” 盛夫人眼神一滞,一双手便扑了过来,林玄锦没有躲,任由盛夫人拉扯他的衣襟。 “你在做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盛夫人崩溃大喊,表情极度扭曲。 林玄锦倒是甚为镇静,甚至看向盛夫人的眼神都是空洞无神的。 “玄锦!你快些取水来!不能再烧了,孩子!你听我说话啊——”盛夫人的鬓发已然全乱,面如土色,一双苍白的唇不住颤抖,双手拽着林玄锦的衣襟生拖硬拽,可林玄锦站定如松,竟是丝毫未动。 “没用的,就算现在火灭了,那些人也救不回来了……本来就是快死的人,早死晚死有什么不同?” 盛夫人似乎完全没料到林玄锦会说出这种有悖人伦的话来,当即动作一滞,双眼渐渐染上一层血红,“玄锦,你昏了头,你同那些人一样,失心疯了。” 林玄锦惨淡一笑,眼底漫开一层水雾,很快滴落成水,他边哭边笑,双眼猩红,忽然失控喊道:“你知道我这些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他忽地将盛夫人拉到火坑边,指着那一片炙热烫眼的烈火道:“你知道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从晨曦到日落,我看着他们一天一天的消瘦!腐烂!他们多活一天就多一份煎熬!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活着?究竟为什么?!——” 盛夫人脸上的泪被热浪卷干,面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她半晌无言,已是无力开口。 林玄锦看着眼下的火光,喃喃道:“我没有错,是他们求我杀了他们!是他们求我这样做的——” 盛夫人缓缓转过脸来,一半在火光中映地通红,一半隐于黑暗几近消失,她道:“你盛伯父昨日还同我说,待他病好了,我们一起回一趟林家老宅,再坐一桌,吃一顿团圆饭。” 林玄锦麻木的眼神一动,盛夫人自然不会错过林玄锦的变化,她扶着腿起身,脚底生麻,腿边无力,她继续道:“我们还说,以后先给你相个好人家的姑娘,到时候曳儿就做你们孩子的干爹,你说……” 说什么?林玄锦没听见,因为他眼睁睁看着盛夫人身子一歪,骤然消失在火光中。 “盛……伯母?” 变故发生地太快,他连盛夫人的衣角都没碰着人就不见了,林玄锦腿一软,跪坐在火坑旁边。 这一刻他终于听清了,他终于听清火坑中的惨叫声和哀嚎声。 清晰入耳,简直比那医馆中的呻|吟还要令人毛骨悚然。 林玄锦眼底阵阵发涩,当他回神时自己已经身处空荡的医馆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林玄锦失魂落魄地去推自己的房门,却猛然发现房门一推就开,他走前挂的那把锁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打开了。焚 第六十八章 洞若观火 房内似乎空无一人,林玄锦的心一下就空了,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 一边往里间走,一边不安地想道:“盛曳他……会不会全都看见了?” 他脚步凌乱,跌跌撞撞地向床边移去,却发现床幔之后的人正侧着身子,双眼紧闭,呼吸清晰而绵长。 撑着林玄锦的那股力就在这一瞬间尽数散尽,他跌坐于床榻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他坐下是碰倒了身边的柜子,自己却浑然不觉,自然也没有发现床榻之上的人轻轻抖了一下。 盛曳起床时林玄锦并不在身边,他静默地看着身边的空荡,面无表情地下床打开了房门。 林玄锦正立在门前,不知瞧着什么,可盛曳一开门他便立刻回首,不自然地笑笑,同往常一般问他:“饿了吗?我煮了碗面。” 盛曳眼下那乌青都快赶上树上结的乌梅了,可林玄锦的眼神似乎并未在盛曳身上落实,只虚虚瞟了几眼便匆匆移开。 盛曳抿了下唇,干巴巴道:“嗯。” 也没听出盛曳的情绪不对,林玄锦快步进了后厨,过了许久才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素面,上面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儿。 盛曳接过那碗面,犹豫了一瞬,挑起一根面,又抬眼看面前正背对着他,逆光而立的林玄锦,倏地开口问道:“玄锦,我阿娘呢?” 林玄锦在逆光中一怔,半晌都不回头,就在盛曳以为他不会开口时,林玄锦微微侧首,沉声道:“昨夜……盛伯母回盛宅了,她托我照看几天你和盛伯父。” 盛曳筷子上的面条还未送入口中便倏地滑落,溅起几点清汤。 他不再说话,只闷头将那碗素面送入口中,一碗面吃完却没尝出什么滋味。 二人都不曾知晓,那碗素面里多加了几勺盐巴,简直齁地难以下咽。 盛曳那日偷偷出了趟门,他没有直接回盛宅,而是脚步一转往后山赶去。 昨夜同样的路他也走过一次,萦绕鼻间的奇异香味让他头昏脑涨却无法静下心来沉沉睡去,只闭了闭眼他便从睡梦中惊醒,屋外是极力掩饰的轻微动静,盛曳起身下床,开门时发现林玄锦在堂内晃悠,光线昏暗,盛曳只能看见林玄锦消瘦的身影。 他正欲开口,却发现林玄锦径直走出了门外,盛曳心生疑窦,快步跟出去,却差点同转身回头的林玄锦撞了个正着。 盛曳猫在暗中,看见林玄锦在自己的房门上挂了把锁,林玄锦快步出了门,盛曳却从始至终都不敢出声,直到他瞧见盛夫人轻声跟上他才猛然回神,急忙拉住披了衣服,正欲出门的盛夫人。 “阿娘,你去做什么?”盛曳问道。 盛夫人拍拍他的手,轻声道:“锦儿这孩子这些日子心里头烦闷不堪,我瞧的出来,这别是犯了癔症,我得出去瞧瞧。” 盛曳拽着盛夫人的衣服,急道:“您去做什么?大晚上的,别再摔出个好歹来。” “不会的,”盛夫人指了指身后的房间,“你晚上照看一下你爹,我去去就回了,没事儿,回去歇着吧,锦儿那边有我呢。” 盛曳仍是不放心,盛夫人却已经踏出了医馆,他满心不安,却听闻身后的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盛曳不再站在门口张望,他转身将他爹安顿好,再瞧天色,已然半夜。 可他连阿娘和林玄锦的影子都没见着。 盛曳不再犹豫,随便披了身外衣便出门,夜间的露气重,林玄锦拖的板车在地上拉出一道极为明显的痕迹,盛曳顺着那条痕迹走,只身爬上了后山,远远瞧见林玄锦跌坐在火坑旁边,头低垂下来,六神无主。 他比林玄锦早一步回到医馆,跨过房门时踌躇片刻还是将那把已经打开的锁挂上了,可他还未来得及锁好,医馆的门已经传来动响。 顾不得那把锁究竟落好没,盛曳翻身上|床,闭眼装睡。 其实他的假寐并不高明,眼睑微颤,连呼吸都带着紧张的急促,可林玄锦偏生瞧不出来也挺不出来。 盛曳一夜无眠,知晓林玄锦一夜都未曾再踏入房中。 . 盛曳置身山顶时,昨夜那火光冲天的场面在眼前闪了几下,最后他瞧见截然不同的萧瑟场景。 巨大的火坑已然被填埋,盛曳走近一瞧,觉得这个坑填起来得花不少功夫,鼻尖隐约缠绵着昨夜那股子呛人的味道,盛曳四处扫了一眼,并未发现活人的痕迹。 视线重新落在脚下的火坑上,他蓦地感觉背后一凉。 要说昨晚他究竟看见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他只知道当时的火快烧上了天,骤然瞧见林玄锦那空壳一般的身影心底升起一阵寒意。 恐惧、未知、害怕…… 他根本不敢细想那场火同林玄锦有什么关系,只觉心底透上来一阵寒,连牙都打着颤。 “阿娘——”盛曳低头呢喃道。 无人回应,只有呼啸而过山风,撕扯着山顶的一花一树,发出极为骇人的嘶叫。 盛曳还是回了一趟盛宅,如他所想,盛宅空无一人,林玄锦所谓的说辞根本不堪一击。 他没回医馆,在盛宅住了几天,林玄锦并未找到这儿来,盛曳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待他理好思绪,想好说辞再次回到医馆时,医馆门口竟然围了这一群人,简直门庭若市。 盛曳穿过人群,看见林玄锦坐在医馆内,神色平静地替城中百姓接诊。 “盛家公子?” 盛曳蓦地听见有人叫他,恍然回头。说话的是一个老妇人。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可叫人家林神医一通好找!” 盛曳楞了一会儿,喃喃道:“他找我了?” “是啊,满城找呢!” 满城都找了,就是不曾踏入盛宅。 盛曳指尖愈发冰凉,拖着麻木的脚步往前走。 忽然出现一个横冲直撞的人,围在医馆门前的百姓顿时心生不满。 “这人谁啊?要看病不知道一个一个来吗?” “好像是林神医这几日满城找的盛家公子。” “去哪儿了他?好几日都没找着?” “谁知道,许是同林神医闹了什么矛盾。” 盛曳忽然被人推了一个趔趄,他忙稳住身形,直起身子时对上对方凶神恶煞的眼神,“要看病去后边儿排着,别在这儿要死不活地浪费我们时间!” “你说什么?”盛曳心中蹿起一股火,还没烧上来他就听那人开口。 “我说,你给老子滚……” “滚”字还未说完,盛曳上去就是一拳头,这几日他没怎么吃饭,可这一拳使出了十分的劲儿,力道仍是不小,那人旋即头一歪,差点昏死过去。 林玄锦被门外一阵骚动惊动,他踏出医馆,一眼便看见还欲冲上前去的盛曳,他大跨几步上前,稳稳摁住了盛曳挥出去的手,问道:“盛曳,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盛曳看向林玄锦的眼中都带着猩红,他奋力一挣,将林玄锦的手甩开,直直看进他的眼底,“你觉得我会在哪儿?” 林玄锦嘴唇翕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你不是找遍了全城吗?可你为何偏偏不敢去盛宅?!”盛曳终于吼出来。 “盛宅的大门……是锁的。”林玄锦的眼神飘忽着。 盛曳吼完那一声顿觉头痛欲裂,他精疲力尽,只得低声道:“林玄锦,你实话同我说,我阿娘到底去哪儿了?!” 林玄锦几乎脱口而出,“回盛宅了。” “可是盛宅根本没有人!”盛曳忽然揪住了林玄锦的衣襟,双目欲裂,几近将手中的衣襟扯碎。 “别动手啊!盛夫人迟早会回来的,何必大动干戈呢……” 百姓一见势头不对忙来拉架,生怕盛曳那拳头招呼到林神医身上,到时候林神医再抱恙几天,那他们的病找谁去看? “先把手松开,”众人将盛曳同林玄锦隔开,对盛曳说道,“盛夫人宅心仁厚,广布善缘,当是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准过几日就回了。” 盛曳被众人拉开,挣脱不得,方才分明还挥拳带风,此时却好像被抽尽了力气,连眼底都开始模糊了起来。 视线全黑的前一刻,他感觉有人将他打横抱了起来,他无力挣扎,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头便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已不知是多少日后的清晨了,盛曳走出房门看了一眼,医馆内并无林玄锦的身影,许是到后山采药去了。 盛曳的眼底微微一动,脚步一转径直打开了他阿爹的房门,盛老仍旧静躺于床榻上,房间的窗子大开,即使卧病多日房内也无甚异味,林玄锦将盛伯父照顾地很好,房内采光正好,四面通风。 盛老已然神志不清,盛曳在林玄锦身后见多了生死,自然知晓盛老眼下已是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了,离撒手人寰只差临门一脚。 “阿爹,”盛曳开口,声音带上了哽咽,“您若在地下见到阿娘,替我同她说声对不起……” 倘若那晚他没有让阿娘独自出门,倘若那晚跟出去的人是他,这一切是不是还有挽回的余地? 不知盛老是否听得见,总之盛曳在他耳边说了许多话,盛老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最后喉间几近发出骇人的嘶哑,盛曳握住盛老那只布满创口的手,轻轻拍了几下,床榻上的人才重新归于平静,陷入沉睡。 这日正午,林玄锦自后山归来,他身后并没有背着药篓子,脚边却沾满了泥点。 他回到医馆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房门,确认盛曳的身影,可今日当他轻声将房门推开时,房内微风浮动,里面空无一人。 第六十九章 夜潜医馆 盛曳走了,他将床榻整理干净,又将房门带好,悄无声息地再次消失。 林玄锦第一反应是心慌,随后是无限的恐惧。 他害怕那一夜的事情被盛曳知晓,可他没法开口问。盛曳于他而言,是亲人,是人世间唯一一个无条件信任他的人,可如今,这份信任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眼下的他双脚离地,悬于高空,四面楚歌。 他们之间的猜忌、怀疑已如深渊一般,窥探不得。 盛曳自那日不告而别后便四处流浪,饥一餐饱一餐。他混迹于常年流浪乞讨的乞丐当中,看着他们偷吃食,骗钱财,累了就找处空地一躺,也不管干不干净,眼照样闭,觉照样睡。 他终日无所事事,可每至夜深人静,他都要偷偷潜入医馆内,溜进盛老的房间瞧上一眼,方一开始盛曳同盛老低声说话,盛老还有些反应,这几日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盛曳的眸子在黑夜中幽深而漆黑,心知阿爹时日无多。 城中的疫病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盛曳从那些乞丐的口中得知其中一二。 原是林玄锦从医书中配出了药方子,城中染病之人皆被他送去了后山的一处破庙内,一来是为了防止疫病再度蔓延,二来也方便他心无旁骛地施针用药,一连半个月下来,城中的疫病果真不再蔓延,鹿梦城渐有复苏的迹象。 可那些被送去后山的人再也没回来,一病病一家,城中许多人家都被送上了后山,从此了无音讯,此等异象自然有人感到奇怪,可城中再无人被传染,百姓的生活逐渐归于平静,即使有人心中有疑也被大部分的声音盖了过去。 此事自此沉入水底,再无半点波澜。 鹿梦城中的人称林玄锦为林神医,对其尊敬有加,只有盛曳知晓林玄锦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精神日渐恍惚。 盛老死于初秋的傍晚,盛曳那晚潜入医馆时发现床榻之上空无一人,心间霎时一空,脚下一转便往盛家祖坟赶去。 他猜得不错,林玄锦将病逝的盛老葬于盛家祖坟,坟是新挖的,土的颜色看起来与其他的坟不同,上面静铺着一层纸钱,墓碑却是早已刻好的,地上插着几支燃到一半的香,白瓷酒杯盛着一汪清酒。 许是早有预料,盛曳心中除了麻木和空荡以外,竟再无半点情绪,他在盛老的坟前磕了几个头,在祖坟呆坐了一夜。 盛老头七之内盛曳每夜都去守着,可每日他去的时候坟前的果盘总是新的,酒也清澈见底,没人会来祭拜盛老,除了他和林玄锦之外,城中人可能对盛老过世一事一无所知。 盛曳不知如何面对林玄锦,只好等他摆好果盘,倒完酒之后再上前。有一次林玄锦离开后突然折身返回,盛曳惊了一跳,慌不择路地躲在了早已算不清辈分的曾曾曾曾爷爷的墓碑后。 夜深之时,盛曳想了许多,思绪不自觉就飘到了林玄锦身上。 那些被送上山的人都去哪儿呢?会不会……也被烧死了? 盛曳仰头看天,一片幽深的黯淡,无星无月,却寂静有风。 林玄锦疯了,他杀人杀红了眼,至今仍不肯回头。 他不肯回头,可他心中有愧。 他每夜都无法入睡,似乎当真遭了报应,被怨鬼缠身,面色一日比一日差。盛曳此前哪里见过如此病态的林玄锦? 盛曳心中的林玄锦,永远眉眼温煦,眼角带笑,就算嘴角绷成一条线,那张脸也是叫人移不开眼神的好看。 可世事向来无常,阳春白雪总有一日沾染尘埃。 盛曳觉得甚是无趣,他将手边空空如也的酒壶拨了一下,酒壶顺势滚到了一边,齿间溢出几声笑,坟地里阴风阵阵,竟有几分渗人。 他喃喃道:“林玄锦……究竟为何会走到这般地步……” 他身边只有阵阵阴风,无人回应,似是自顾自的低语。 静了片刻,盛曳蓦然起身,衣角在盛老的墓碑上掠过,夜幕已深,他起身时衣角旋起,腰间那把银光一闪的短刀颇为显眼。 夜雾弥漫,盛曳轻车熟路地摸进了医馆,这条路他简直烂熟于心,就算是蒙着眼他能毫无偏差地踏进医馆的大门。 可他潜入医馆走的却不是大门,医馆的后厨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偏门,盛曳懒得翻墙时就从这里溜进来。 悄声的脚步如夜游的鬼魅般移到了窗边,正如盛曳所料,屋内之人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似乎被梦魇困在了心魔的深处,挣脱不得,嘴边不断溢出痛苦的呻|吟。 盛曳翻窗进屋,时隔多日,房内的布置似乎变了,窗下移来了一张案台,盛曳翻窗时倒是方便了不少。 素麻的床幔松松地耷拉下来,里面的人呼吸紊乱,极为不安。 盛曳按了按腰间那把短刀,指尖一用力便将那把短刀从腰间勾了出来,牢牢攒在手中。 手心微微出汗,盛曳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唇,越是接近床幔心底越是静不下来。 林玄锦杀了他阿娘,活活烧死了数百人,难道他不该死吗? 盛曳不断在心中说服自己,可手里的刀却几近脱手。他终于静悄悄地移到了床幔前,伸出手,方一碰到麻料的床幔便倏地停下了。 他闭眼轻轻提了一口气,猛地扯开床幔,刀尖带风,急厉地向床榻上熟睡之人刺去。 鲜血没有四溅,刀尖甚至未曾碰到林玄锦的皮肉便倏地停下了。 盛曳惊愕地看着林玄锦,方才还辗转难眠之人眼下竟然同他四目相对! 刀尖发颤,几乎要刺入林玄锦的眼中,可那双眼眸在黑暗中依然熠熠生辉。 他并未紧盯刀尖,反而略带诧异地看着盛曳。 轻轻的一声闷响,盛曳手中的刀无力落下,直直掉在了床榻之上。 第七十章 物是人非 起身,翻窗,落荒而逃,盛曳一气呵成。 他脚底发虚,却一路逃也似的奔了许久,夜晚的风撞在面上竟有些疼,盛曳不自觉抬手摸了一把脸,发现自己满脸泪痕。 直到眼前映入一座破庙盛曳才堪堪停下,这里是他的栖身之处,如此显眼的一个好去处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人蜗居于此,这座破庙几乎聚集了鹿梦城中所有的乞丐,人一多便不可避免地拉帮结派。 而盛曳哪一派也不算,他独来独往,本来也不屑于同这些半天憋不出一句好话的人相处,众乞丐对此多少略有所觉,因此没少找他麻烦。 盛曳吃饭,他们洗碗;盛曳睡觉,他们开席;盛曳回庙,他们关门。 然而这帮乞丐没能嚣张过三天,因为盛曳这辈子什么都学得会,就是学不会忍气吞声。 他挑了个大好的中午,在众乞丐睡地鼾声四起的时候将其中的头头一把拎起,那头头方从梦中惊醒,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没想起来就感觉自己头一栽,腿一紧,他居然被人倒挂金钩似地吊了起来。 头头嘴里发出杀猪一般的吼叫,将众乞丐吼地一惊,当他们瞧见眼前的景象后顿时清醒了。 这疯子在干嘛?!想死吗?! 有人身先士卒,欲在头头面前表现一翻,可他还未近盛曳的身便被其一脚踹地滚了老远。 “你要做什么啊?!你|他|妈有病啊!放老子下来!!” 盛曳掏掏耳朵,猛地向他腹部来了一拳。头头闷哼一声,倒挂着蜷缩了起来。 盛曳蓦地掰过他的脸,头头猛然撞上盛曳爬满血丝的双眼心中狠狠一抖,气焰像漏气一般霎时没了。 “你,还有你们,”盛曳又转头看了一眼众人,“若是当真有此闲情同我较量一番,我也不是不能奉陪。” 庙中一时落针可闻,下面那些缩头缩脑的人此时连气都不敢喘,做乞丐的,最能看人眼色,盛曳这人绝对不是他们这伙三脚猫功夫能放倒的,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众人心中都隐约有些后怕,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挑事儿的头头。 “我呸!”头头狞笑一声,方才那阵战栗卷了他一身,可他不能在众人面前丢这个人,若是真让这小子收拾了,他以后还如何称大? “怕他做什么?!他还能杀了我不成!”头头哈哈大笑了几声,不甚在意,可其实心里抖地厉害。 盛曳有些意外地回首,幽幽地说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他嘴角勾起一点,道:“你猜,我能不能?” 头头神情一滞,只见火光一闪,盛曳划燃了一簇火焰,那簇火焰随着盛曳指尖一松,径直掉入头头下方早已备好的木材堆中,那木材不知泼了什么东西,竟然一引就着,火苗蹿地老高。 头头急急一缩,可那几根窸窣的黄毛却被撩了个正着。 “停!等一下!等一下!错了,真的错了!”头头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连连求饶。 盛曳双手抱在胸前,悠哉悠哉地看着烧猪一般的头头笨拙地挣扎。 足足流了一地的汗,头头才被盛曳一把拽下来,下来时连腿都没了知觉,双眼一黑,耳边阵阵耳鸣。 盛曳这一招甚是管用,之后便没人再不要命了往上凑,见他如见阎罗,恨不得打地道走。 眼下正是深夜,盛曳气息急喘,一只手撑在破庙门口那座没了一只眼睛的石狮子上,差点滑坐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在外面讨了几口酒喝的乞丐出来解手,蓦地一见盛曳那鬼影一般的身影,差点吓得站不起来。 盛曳心中正乱,那人在地上摩擦出的几声脚步声落在耳边甚为烦躁,他倏地抬眼,挤出一个字来:“滚。” 那人巴不得他让自己滚,于是酒也醒了,手也不解了,他迫不及待地提着裤子撒丫子滚回了庙中。 盛曳摊开手掌心,方才那把短刀便被他紧紧攥在手中,为何事到临头他还是下不去手?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咒的是自己,骂的也是自己,随后一掌拍在那石狮子上,抬脚面色不善地走进了破庙。 那石狮子在盛曳“砰”地一声将门甩上时显出肉眼可见的裂缝,随即,石狮子的另一只眼珠子“哐当”坠地。 盛曳心中烦闷,又无处排解,破庙的乞丐以前见他只绕路走,眼下连他面前的路他们都不敢经过了。盛曳身边,方圆十里,无人敢靠近。 他日日在城中悠闲瞎逛,得了钱就去买酒喝,喝完倒头就睡。 这日,盛曳在地上捡了几枚铜钱,他拿在手里颠了颠,毫不犹豫地买了壶酒来,就在他正欲仰头倒口酒时,身边忽有两人经过,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正好被盛曳听见。 “后山怎么了?方才见好一批人往那儿赶。”一人道。 “听闻是林神医死了!!”另一个人道。 “死了?!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突然蹿出两个声音,那两个人登时惊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是个乞丐,便挥手打发道:“边儿去边儿去……” “我问你,林玄锦……林神医是怎么死的?” 那人忽觉肩上一阵钝痛,稍一用力骨头便“咯吱咯吱”响,他暗道不好,今日出门竟遇见个疯子,嘴上却为了让他快些放手,忙道:“吊死的!是吊死的就在后山,不信你自己去瞧瞧!” 方一说完,肩上忽地一轻,那人回头,哪里还有盛曳的身影? 盛曳一路脚底生风,步伐不稳地赶上了后山,方一站稳,便见两人抬着用麻布盖地严严实实的架子,那架子周围跟着许多鹿梦城的百姓,皆是闻讯赶来,面上悲怆不已。 盛曳呆愣在原地,看着那架子从不远处走来,从眼前经过,又随着山风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他腿麻了,眼酸了,可他不曾挪动一步,甚至不敢去掀开那层麻布,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是害怕还是惊讶。 林神医死后鹿梦城中的百姓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可住在破庙里的乞丐却再也没见过盛曳,就好像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一般,不过本来也没人想同他整日呆在一处,如此一来,倒是顺了他们的心。 他们最后得知盛曳的消息是在一个寒冬的清晨,早已被人遗忘的盛曳忽然出现在冰天雪地的街边,他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要不是清晨有人从这里路过被绊了一跤,或许他不会在日出的清晨被百姓察觉。 这人是活活冻死在街上的。 所有人觉得这个死因合情合理,最后盛曳的尸首无人认领,被人拖着丢到了乱葬岗中,就此沉息。 宋亭置身于盛曳的回忆中,五感也跟着一同感同身受,他只觉从头到脚,寒地打颤,冰地刺骨,那股寒意顺着血液,渗入骨缝,无孔不入。 “宋亭,那不是你。”耳畔回响着师尊那温润的声音,宋亭猛打了个激灵,瞬间被人从回忆中扯了出来。 宋亭的魂方一回来,忽觉脚底蹿起一股热浪,这热浪很快爬便全身,方才一片寒冰刺骨,眼下却又热浪席卷,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他抬首扫了一眼四周,发现自己仍是身处后山之顶,可那群被结界包围的百姓却消失不见了。 眼前除了紧握着他的手的师尊和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的缘神真君外,再无活物,只有眼前那几乎蹿上天的幽冥之火,借助山风之势,正腾腾燃烧…… 第七十一章 黎明时分 呼啸的山风扯着火舌蹿上天,宋亭隐约听见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他急急扫了一眼周身,猛然发现那哭喊声竟是从眼前的火坑中传来的。 宋亭定睛看去,幽冥之火下,竟攀上来一只烧焦的手,那只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扭曲且怪异,宋亭怔楞一瞬,柳知故在身边二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上前执剑一扫,那只手便化作黑烟蓦地消失了。 “是幻觉,赶紧离开。”柳知故淡淡丢下一句话,转身牵起宋亭的手便往山下赶。 缘神真君早已识破盛曳布下障眼法,她稍一点头,旋即脚步飞快地往山下走。 又是幻觉? 宋亭有些心累地紧跟上去,蓦地想起方才那股热浪,心底忽然一亮,是了,幽冥之火分明寒意入骨,怎会热浪滔天? 他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制造幻觉难道是这些鬼的惯用伎俩? 可三人没走多久便停下了,宋亭的视线落在眼前那棵大树上,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棵树他们已经见过三次了。 宋亭在心中扶额——他道歉,除了幻觉外,还有鬼打墙。 “见鬼,这鬼究竟想做什么?”缘神真君已然没了耐心。 “不对,盛曳是为了拖住我们。”宋亭忽然道。 柳知故和缘神真君的视线一道打来,宋亭解释道:“你们想想,从方才开始,你们有谁见过桃花仙人吗?” “没有,”缘神真君接道,“我们三人一直同城中百姓呆在一起。” 宋亭道:“没错,桃花仙人已经同我们分开很久了,其间就连盛曳的出现都并非本体……” 缘神真君猛地反应过来,她惊道:“桃花仙人有难?!” 宋亭微微点头:“眼下城中百姓也不见了,盛曳为了将我们困在后山不惜布阵障眼法,又用上鬼打墙,目的只有一个。” 宋亭声音微沉:“他是为了拖住我们,他要报复桃花仙人!” 缘神真君未等宋亭道完,已经上前一步打出一道厉掌,接着整座山跟着抖了抖,可那棵树依旧横在眼前。 “当真见鬼了!我居然破不了这鬼打墙的阵法!”缘神真君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她在神界众神中法力可属上乘,眼下却连化鬼不过百年的厉鬼布下的阵法都破不了。 这阵法本就是鬼布下的,宋亭犹豫了一下,幽幽道:“真君,您确实见鬼了。” 缘神真君:“……” 沉默良久的柳知故忽然开口,道:“不奇怪,盛曳此人同冥界之人有些来往,幽冥之火绝不是百年厉鬼可以从冥界引上来的。” 此话颇有道理,缘神真君道:“冥界那些油腔滑调之人整日与人间的鬼打交道难免有些地下关系,倒也不足为奇,只是这鬼打墙的阵法实在诡异,不知长明可有……” 话还未说完,宋亭只觉眼前寒光一瞬,耳边传来琉璃碎裂的声音,极为清脆。 柳知故不知何时闪到了那棵树下,只轻轻一点,鬼打墙的阵法便以那棵尾随至此的大树为中心碎裂开来。 阵法忽然破裂,不知在何处的盛曳似乎有所感应,破碎的裂痕忽然停滞了一瞬,随即又以天崩地裂般的势头土崩瓦解。 阵法已破,三人眼前显露出后山原本的样貌,他们已然走至山脚,下山之路蜿蜒而下,远远看去已能看到路的尽头。 缘神真君倏地噎了一口气,上前几步怪嗔道:“早说你能破这阵法,我还用丢这个人?” 柳知故静默了一下,面无表情道:“我也未曾想到,缘神真君竟破不了这小小的阵法。” 宋亭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火药味儿,可那火药却是个哑炮,如何也砸不出个响。 眼下没有太多功夫在后山掰扯,宋亭抬脚下山,往鹿梦城的方向赶去,边走边道:“快些下山吧,不知桃花仙人那边如何了。” 三人紧赶慢赶,一路风风火火地从后山走进鹿梦城,方一进城便觉气氛怪异。 鹿梦城的天依旧漆黑,宋亭已经不用掰手指算过了多少个时辰了,若是照常日出日落,眼下估摸着快要到第二夜了。 街上空无一人,静地渗人的黑暗中传来忽远忽近的打更声,宋亭心底一阵发紧。 任谁人来瞧都会觉得眼下局势不妙,别说鹿梦城中是否有活人,就连这座城究竟是不是鹿梦城他们都无法判断。 可柳知故却道:“城中的阵法被破坏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那为何城中空无一人?”话音刚落宋亭便想明白了。 眼下正值深夜,街上自然空无一人。 看来不止宋亭一人心大,城中百姓前一夜经历了如此变故竟然还能睡着,当真是累着了。 凡人比不得神仙,吃喝拉撒,五谷杂粮,怎么麻烦怎么来。宋亭心道:“还是当个神仙好。” 他这样想着,忽觉腹部一阵空虚,他舔舔嘴。 自己同凡人其实无甚差别,除了会些法术之外,凡人的五谷杂粮他一样不缺。 胸口那阵麻意逐渐上涌,宋亭眉头微锁,捂着胸口躬了下身,柳知故忽然一把攥住了宋亭的胳膊,宋亭身上直冒冷汗,可猛地一接触柳知故的手掌还是被那低于常人的体温吓了一跳。 “别强撑,先将药服下。”柳知故翻出掌心,上面静静躺着一颗红色的药丸,是之前在神界时桃花仙人给的。 宋亭眼底已经冒出了金花,他软软地靠在柳知故身上,伸手将那颗药丸取来仰头吞下。 桃花仙人不枉他神医名号,经他之手的药皆非凡品,不消片刻宋亭便觉浑身一轻,连着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可他清醒后发现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正像个媳妇似地窝在师尊怀里,这姿势就差将他双腿一揽,直接抱起来了。 宋亭猛然想起他们中间还有缘神真君正促足旁观,顿时心底一慌,忙从师尊怀里跳了出来。 “无妨了,桃花仙人的药当真有用。”宋亭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不想缘神真君并未流露出任何诧异的神情,反而泰然自若偷空理她手中乱成一团的红线,好似早已习惯一般。 “前面有家早点摊,去看看,什么事情待天亮了再说。”柳知故声音有些低沉。 不知是不是宋亭的幻觉,他总觉得师尊此时的心情有些低落,他回忆了一下方才的事情,却找不出丝毫蛛丝马迹。 正如柳知故所言,拐过两条街的路边当真摆了个摊子,里面有个手脚轻快的老伯正忙活着。 老伯见客来,面上立即堆上了笑,他搓搓手,手边的活却没停,他道:“三位客官不好意思,可能得等会儿,我这儿还没收拾妥当呢。” “无妨无妨,我们坐坐便是。”缘神真君终于将她那一团乱麻的红线理清了,笑颜一展,差点儿晃了老伯的眼。 三人落座,老伯笑着与他们搭腔:“三位是外地来的吧?” “是,来鹿梦城办些公家的事。”缘神真君笑着答道。 “难怪了,我们城中若是有你们仨这样标志的人物,那我绝对是有印象的。”老伯低声笑了几下,眼角的褶子被昏暗的烛光照得显眼非常。 宋亭满脸疑问——这老伯方才在桃花庵和后山不是打过照面吗?怎的眼下说忘就忘? 像是猜出宋亭所想,柳知故暗中传音道:“使了点障眼法盖住了我们原来的样貌,不然实在太过聒噪。” 宋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忽闻老伯的声音:“你们家中可还安好?” 三人皆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三月初十那日的变故,城中死伤不少人,但桃花仙人下界,将鬼对凡人的伤害一并消除,可有些百姓的肉体损坏地太过惨不忍睹,灵魂无寄生之所,只得魂归大地。 “我们家中之人运气不错,受了点伤,并无大碍。”柳知故抿了口淡茶,微微蹙眉道。 这茶水淡了些,柳知故顿时连指尖都懒得动了。 老伯点点头,颇为感慨道:“那便一大幸事了,我儿子被那不知名的东西在脖子上咬了一口,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好了,真是怪哉,”老伯顿了顿,又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好在家中之人无碍,不然我也没这个功夫出来撑这个摊子。” “老伯,”缘神真君道,“你们城中的桃花仙人怎么样了?” 这一问可将宋亭从无边无际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侧耳细听,只闻老伯叹了口气,幽幽道:“谁能知晓,我们鹿梦城百年来供奉的竟是这样一位神仙,心肠如此歹毒……” 缘神真君一只手撑着脸,眨巴眨巴眼睛,道:“老伯可知他眼下人在何处?” 老伯只一笑:“被抓了,在桃花庵门口,官府这时候动作倒是快,人眼下正在牢里蹲着呢!” 第七十二章 负罪 “被抓了?!”缘神真君一拍桌子,几乎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老伯被她突然的动作骇了一跳,手里的锅勺一抖,掉在砧板上发出闷声一响,老伯心有余悸,擦擦手道:“姑娘家家的,咋咋呼呼,自然是被抓了,那日我们从后山下来,打眼便瞧见桃花仙人站在桃花庵门口,一动也不动,见一群人举着火走来也没什么反应,便立刻有人报了官,官府的人赶来直接将他押进了大牢。” 缘神真君抱歉笑笑,讪讪坐下,听完老伯的话后对眼前二人怪道:“奇了怪了,桃花仙他老人家法力还未被封印,怎的任由城中百姓将他丢入大牢?” “很明显,”柳知故淡淡道,“是他自愿进去的。” 此话一出,缘神真君一时怔楞,没反应过来,她楞着脸问道:“为何?” “是盛曳,”宋亭摸着下巴接道,“应当是盛曳对他说了什么,他才会任由城中百姓摆布。” 缘神真君这才幡然醒悟,“是了,盛曳对桃花仙人怀恨在心,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三人用传音你一言我一语,直到三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端了上来,三人才收住了思绪。 “三位慢用,”老伯将手里的擦布往肩上一搭,抬眼瞧了眼天色,“天也快亮了,今日桃花仙人要围着鹿梦城□□示众,你们要是得空也可以去瞧瞧。” 缘神真君眼皮一跳,“不是昨晚才抓吗?怎的今日就开始□□示众了?” 老伯摇摇头,叹道:“民意难违啊,若是不快些将此事了了,鹿梦城还不知道有多少风波呢。” 缘神真君待老伯转身,将眼神慢慢收了回来,叹了口气:“我不就是下界来押他和盛曳回神界的吗……这算怎么一回事儿?” 她郁闷至极:“连凡人都同神仙抢生意?” “别管这么多了,”宋亭取了两根筷子递给师尊,又对缘神真君道,“待会儿我们去牢里将桃花仙人捞出来。” 三人舀起碗里的混沌,宋亭尝了两口,觉得馅儿淡了些,但他饿急了,就算淡如寡水也不妨碍他狼吞虎咽。 身边两位神仙却没有如此好的胃口,他们动了两筷子,将碗里的点点油星子搅地四处乱逃,终是意兴阑珊,搁了碗筷。 宋亭从碗里抬起头来,发现这两人碗里还满满当当的,缘神真君见宋亭将那碗东西吃的干干净净,嘴角一抽忙抬手,手里捏着几枚铜钱,喊道:“老伯,钱放桌上了。” 老伯连头也没回,应了声便算了。 此时天边微微吐白,一丝丝金光透过白云打下来,路边的行人多了起来,老伯的早点摊也逐渐有了人气儿,三人一路沿着街边走到了衙门,宋亭盯着那紧闭的大门,心中犯愁。 ——官老爷可不会轻易让他们同桃花仙人见面。 可事实上是他多虑了,就在他在神识出走时,缘神真君已经在衙门内走了一个来回,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她就已经站在了宋亭面前,将手里的令牌拿到宋亭和柳知故面前晃悠了一下,道:“到手了,快些走吧。” 宋亭暗暗点头,觉得这女神仙着实雷厉风行,正欲转身抬脚,下一刻却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地牢门前。 宋亭的脚停在半空,还未踏出去,一脸懵然地眨了眨眼。 柳知故抬手捏了个诀,将三人瞬间移到了门前。宋亭简直猝不及防,但这样一来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地牢门前的侍卫站地笔直,柳知故瞬移之时并未特意避开这两人,因此他们看着这凭空出现的三人,一时有些愣神。 但缘神真君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直接将手中的令牌怼在他们眼前,那侍卫眼神一聚,颇为烦躁,断言道:“随便弄个令牌就想唬人?赶紧滚蛋……” 声音戛然而止,原是缘神真君抬手给了那侍卫一手刀,那侍卫便软软地倒下了。 “废话太多。”缘神真君眼神打了过来,那个正欲扯着嗓子吼出声的侍卫瞬间噤声。 缘神真君将那令牌又怼上了他的眼前,问道:“好好看清楚,这令牌究竟是不是通行牌?” 侍卫磕巴了几声,弱弱开口:“确实是真的,可你们三人来路不明……” 缘神真君根本懒得听完,抬手就是一掌。 宋亭连口都来不及开,颇为无奈道:“敢问真君偷这令牌有何用处?” 缘神真君一脸理所当然:“当然是拿来唬他们的,谁让他们不信。” 宋亭扶额,“可再过一会儿被巡逻的人发现了,反而打草惊蛇了。” 缘神真君依旧理所当然,将那两个侍卫扶起来,在他们身上点了两下,侍卫顿时站定,十分笔直。 “这样就行了,”缘神真君道,忽而眉头一蹙,又伸手将那两个侍卫的眼皮撑开,拍拍手,“好了,进去吧。” 宋亭看着那两个翻着白眼的侍卫,嘴角一抖,在心中默默道歉。 三人混过地牢内巡逻的侍卫,很快便在一间牢房中找到了桃花仙人的身影。 桃花仙人盘腿而坐,正对着一面灰墙闭目养神,缘神真君丢了颗石子过去,扒着横在中间的木头桩子,道:“桃花仙人,想必你也知道神界早已查明真相,你速速随我回神界,别在人间浪费功夫了。” 桃花仙人闻言微微侧首,声音平淡:“盛曳之事还未结束,缘神真君……可否再容我两天。” 缘神真君恨不得将头挤进那两根木桩中间,她急道:“你在人界多拖一日,天雷便会多一道,你不要命了?!” 桃花仙人摇摇头,“事情还未结束,我不会走的。” “盛曳的事神界自有定夺,你何必为他操这份心?”缘神真君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为此事,”桃花仙人忽然转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三人,“我欠他一个交待,欠了三百年之久。” 第七十三章 跌入尘埃 缘神真君楞了下神,神情变换不定,“你说你欠他,你打算以这种方式偿还吗?” “林玄锦,”缘神真君从未叫过他的真名,可见这一次当真动真格儿了,“你觉得非得这样偿还吗?” 桃花仙人将视线缓缓撤下,态度再明显不过。 缘神真君垂了垂眼眸,声音平静了下来,她静静道:“你若是意已决,我也不阻拦,两日,两日足够了……林玄锦,既是你自己选的,那你便受着吧。” 说完,缘神真君当真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亭定定地看了桃花仙人的背影一眼,同时师尊一起走出了地牢。 柳知故捏了个诀,将三人的身影隐了起来,地牢外巡逻的侍卫不久后果真发现了异常,可当他们摁着腰间的佩刀鱼贯而入时,里面除了林玄锦一人外空空荡荡,连个脚印也没留下。 宋亭在心中约莫知晓了盛曳的目的。 鹿梦城的桃花庵中的那尊神像,若是没猜错的话应是盛曳亲手雕的,城中无人知晓那尊神像的来历,总不可能是哪位得道高僧途径此地,觉得风水甚好,兴致一来就雕了这么个神像留在了鹿梦城,而且还不求功与名,不让鹿梦城的人知晓。 盛曳既雕了那尊神像,目的自然在于将桃花仙人奉为神明。 所谓神明,必是生前积累了无量功德,品性高尚之人,在凡人固有的思想中,神明是不可能犯错的,凡人无法接受神明的一丝污点。 就像自家院子有一朵永盛不谢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纯洁,美好,可倘若有日一人告诉你,这花下面埋着尸体,荷花因此才得以长盛不衰,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是远离、贬低、铲除。 现实和构想的美好相距甚远,有时会将一人推向悬崖的边缘。 桃花仙人此时正处于这样的边缘,一旦失足,万劫不复。 三人出来时天已大亮,尽管□□还未有开始的迹象,可街边已经聚集不少百姓,初日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怒到极点的急不可耐。 估摸着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街边的人群忽然大噪,宋亭回头,逆光看去,两侧分别涌来了两列侍卫,眨眼的功夫将街边的百姓尽数拦在了路边。 宋亭也卷入其中,面前的人太多,他脚步有些不稳,险些撞到身边的老妇人,柳知故伸手轻轻点了下宋亭的背,“噗”的一声,宋亭顿时缩小了数倍,变成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球溜进了柳知故的袖子里。 宋亭爬在袖子里,眨巴眨巴眼睛,对师尊传音道:“……下次能提前打个招呼吗?” 柳知故顺手薅了一把宋亭头顶的毛,又极其顺手地捏了下他肉肉的爪子,传音道:“好。” 街上的宽敞的路被空了出来,人群熙攘,可柳知故和缘神真君个子出挑,混在人群里都不用抬头就能瞧清眼前的景象。 街道上还是一地狼藉,鹿梦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要迫不及待地惩恶扬善。昔日神明,如今跌入尘埃,三百年后林玄锦再度成为众矢之的。 远处传来马车滚动的声响,可这声音在熙攘吵杂的街道上显得微不足道,没有人注意到囚车正向这儿行来,除了宋亭和柳知故。 宋亭耳聪目明,囚车方一转过街角他的耳朵便倏地一抖,他用爪子扒开了袖子,伸着形同虚设的脖子向外窥探。 囚车正巧映入眼帘,桃花仙人瞧着还是和在神界一般,身形颀长,仙姿佚貌,那张柔美的脸在晨曦中镀了一层光晕,如果没有那架囚车和满街的骂声,此时本该是一幅着墨甚浓的水墨画。 可宋亭清楚地看到,桃花仙人向人群扫了一眼,只一眼便失望而归。 是在找盛曳吧。 宋亭猜想。 桃花仙人眼神失焦,无神地盯着眼下不断靠近的路面。 囚车方从宋亭眼前走过,却在此时,不知是谁将一把烂菜叶抛向了空中,烂菜叶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桃花仙人的头上,他稍一躲随即便不动了,既有人开了先河,后来者可谓洪水决堤一般。 宋亭眼前飞过各种五颜六色的东西,简直瞧不过来,他定神看了看,无非是些臭鸡蛋之类的东西,可就在他欲收回视线时,人群中忽然让开了一条道,紧接着,一盆微黄的东西飞了出去,将囚车和上面的桃花仙人浇了个透。 宋亭的双眼瞬间瞪地楞圆。竟然真有人将隔夜的夜壶拿出来泄愤,不消片刻,街上便升起一股奇妙的味道,宋亭猛然被这股气味熏地钻了回去,在柳知故袖子里一抖一抖地打着喷嚏。 柳知故的眼角不自觉柔了下来,他伸手摸了把耷拉下来的猫耳朵,暗中在周身布下了结界,外界的气味无法飘散进来。 缘神真君的双眼一直随着桃花仙人移动,似乎瞧地入神了,又似是思绪飘远了,总之无论人群如何汹涌,她照旧八风不动,只有在城中百姓纷纷将手中的东西抛上去时她的眼神才微微一抖。 “真君。”宋亭传音道。 缘神真君忽地撤回视线,传音问道:“怎么了?” “周围的气息有异动。”宋亭回道。 事实上,柳知故一早便有所察觉,桃花仙人方才在人群中并未找到盛曳的身影,可这并不代表他真的不在人群之中。 “是盛曳。”宋亭又道,“真君,他在你的右后方。” 缘神真君倏地消失了,只急急传音道:“谢了。” 宋亭伸在外面的脑袋歪了歪,其实方才是师尊告知他盛曳在桃花仙人的右后方,可宋亭几乎没怎么想就将这句话传给了桃花仙人。 可他为何就这么笃定缘神真君不出手强制将桃花仙人押回神界是想引盛曳出现? 师尊又为何会觉得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消息传给缘神真君? 当真奇怪,就像几百年相处下来形成的默契,浑然天成,自心底延伸出的信任竟然不需任何理由。 “师尊,我们不追吗?”宋亭扭头瞧了一眼,缘神真君已经没影儿了。 “不追。”柳知故语气淡然,甚至透着一丝喜悦,宋亭要是没理解错的话,师尊应当很是享受这种坐下看戏的场面。 果不其然,柳知故又道:“羁押桃花仙人和盛曳回神界是缘神真君的事儿,至于我们,看戏就好。” 第七十四章 引蛇出洞 缘神真君放出神识,四下搜寻了一番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盛曳的气息。 她随手打出一张灵符,传给了柳知故。 ——帮我看一下盛曳的踪迹。 柳知故盯着面前浮动片刻又倏地烧成灰烬的灵符,回道:“东。” 缘神真君脚尖一转,立即往东边赶去。 盛曳身上有冥界之人的加持,而且应当是长老级的人物,不然盛曳的法力不可能强大到连缘神真君都不可比拟。 就连柳知故手中的鬼罗盘都被盛曳绕了进去,背后人不仅法力诡谲高强,而且心思极为缜密。 若不是方才将他们一众人引入了幻境从而消耗了太多的法力,只怕柳知故这一时半会儿也查探不出他的踪迹。 倒是宋亭,柳知故瞧了一眼袖子,宋亭躲在袖子里默不出声,只乖巧地鼓起一个包向外面的人表示他还在。 柳知故微觉惊愕:宋亭竟然瞬间察觉出了盛曳的踪迹。 旋即他又想起了桃花仙人给的那颗丹药,心中了然,桃花仙人那颗丹药可以瞬间聚集人体内的灵力,使之法力骤然大增,从而缓解宋亭的不适。 人群缓慢而嘈杂地移动,柳知故便带着宋亭随波逐流。 另一边,缘神真君闪身往东方追了许久都未曾见到盛曳的身影,她蓦地想起盛曳可以将自己隐藏起来,懊恼地一拍额头,指尖凝光,在双眸前轻轻扫过,再次睁眼时眼前的景象瞬间变成了血雾色。 盛曳此时法力大减,缘神真君只能赌一把,赌盛曳能在她眼前显行。 可她将鹿梦城翻遍了也没见着盛曳的身影,只得在心中暗暗“啧”了一声,无功而返。 游行开始时正是日出,眼下已然正午,缘神真君回到柳知故和宋亭住的客栈,往房间里走了两步“咚”地一声倒在了床上,柳知故正心无旁骛地薅着宋亭的毛,宋亭则趴在桌子上睡地不省人事。 “盛曳到底藏到哪里去了?”缘神真君心中气闷,她原以为今日桃花仙人游行时盛曳定会出来瞧热闹,谁知还是让他给跑了,就好像早有预料,溜地比过街的老鼠都快。 “别是你给他通风报信儿了吧?”缘神真君猛地坐起,指着柳知故,横眉道。 柳知故在缘神真君喊出第一个字前就将宋亭那两只耳朵捂住了,他闻言只一挑眉,侧首道:“我说他现在就在床底,你信吗?” 缘神真君一下子就泄了气儿,这件事当然不会与柳知故有关系,柳知故是什么样的人?一贯是两袖清风的做派,若非与宋亭有关,他连眼皮子都懒得抬。 “急什么?后日,林玄锦就要被问斩了。”柳知故不徐不疾道。 缘神真君瞳孔微缩,惊愕道:“什么?!” 她翻身下床,两三步跨到桌边坐下,手臂却不小心压到了宋亭那只无所事事的尾巴。 宋亭痛呼一声,毛都炸开了。 缘神真君也被那声突如其来的猫叫惊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忙用双手顺了顺宋亭的毛,宋亭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双眼又安静地阖上了。 缘神真君松下一口气,抬眼时与柳知故眼前的白绫打了个照面。 ……柳知故在瞪我吧?他是在瞪我吧? 柳知故默不作声地将眼神收回去,淡淡道:“今日游行时听闻的,十有八九是真的。” 缘神真君瞬间被拉回思绪,她急道:“看来明日游行必须要找到盛曳,我还得押他们俩上去交差呢,眼下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日后处斩,叫我上去之后怎么同天帝他老人家交待?” “那您恐怕是交不了差了,”柳知故轻轻捏着宋亭的耳朵道,“一夜过去,盛曳的法力只会恢复不会减少,明日怕是难以寻得他踪迹。” “那可如何是好,”缘神真君郁闷地撑着脸,半晌又将视线移到柳知故身上,笑眯眯道:“要是长明君的话,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柳知故扫了她一眼,不答。 “这只狐狸好歹是我养大的,结果最后跑到了你的窝里,你总不能看着你丈母娘挨天帝他老人家的骂吧。”缘神真君正色道。 柳知故指尖一顿,嘴角带了点笑,忽而转了话音:“明日就不必去了,后日桃花仙人问斩时,这二人可双双擒住。” 缘神真君不懂其中意味,不解道:“为何?” “后日便知晓了。”柳知故声音极轻,心情似乎不错。 于是第二日柳知故和宋亭便在客栈内歇了一天,缘神真君却是坐不住的,她去大街上溜达了一圈,发现街边被扫荡一空,只有零星几个店铺还开着门,一问才知,这些人都跑去瞧桃花仙人游行了。 缘神真君自诩还是比较尽忠职守的,与鹿梦城中这些做生意的百姓来比,她算得上是尽职尽责了。 她沿街买了些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儿和酥糖,满心欢喜地提着大包小包踏进了柳知故和宋亭的房中。 宋亭正在床上睡觉,柳知故则在一旁不知捣鼓着什么。 “做什么呢?”缘神真君蓦地站在柳知故身后,问道。 柳知故手中的动作未停,连头都没抬一下,轻声道:“小点声,宋亭在睡觉。” 缘神真君自觉没趣,只好一屁|股坐下了,嘟囔道:“他怎么还是这么能睡?我将他抱回来时他才这么点儿,这么点儿大。”缘神真君在空中比了比,“抱回来后也不哭,也不闹,就是睡觉,从一个小团子睡成了个大团子,好不容易清醒几日吧整日地神龙见首不见尾。” 回想起往事,缘神真君简直对宋亭啧啧称奇,他从五尾灵猫长老那儿接过宋亭时,宋亭不过才三百岁,人形虽已是少年模样但九尾状态下却是个黄髫小儿,可缘神真君很奇怪,明明睡觉时看起来挺乖的一个小狐狸,怎的眼睛一睁就恨不得翻天覆地呢? 耳边穿来一阵窸窣声,柳知故忽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到床边,几乎是同时宋亭就从床上滚了下来,正巧落到了柳知故的掌心。 柳知故干脆将宋亭抱在怀里,放轻动作走回桌边坐下了。 缘神真君从怀里摸出个拨浪鼓,在宋亭眼前晃了晃,几声清脆的响声传进宋亭的耳朵,宋亭的耳朵尖尖抖了抖,无甚兴趣地抬了下眼皮,很快又阖上了。 缘神真君纳闷道:“你不喜欢吗?你小时候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每次我下界你都要拉着我帮你带些上来 ,怎的眼下又变了?” 宋亭软软地“喵”了两声,将头一扭,不搭理她了。 缘神真君:“……” 要不是长明在这儿,她的巴掌已经落到宋亭的屁|股上了。 . 翌日,正午。 闹市中央,正是林玄锦问斩之地。 他们三人早早地守在了下面,身后逐渐聚集了一群黑压压的百姓,就算是问斩当日他们手中仍然挎着篮子拎着烂菜叶,生怕让那桃花仙人体面地去冥府。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宋亭听见不远处传来铁锁链在地上拖拉的声音,哗啦直响,那双脚似乎极为沉重,移动地颇为缓慢。 “来了,来了!” 人群一时躁动,宋亭抬手遮了一下无法直视的烈日,看见桃花仙人身着血污遍布的囚衣,肩上扛着枷锁,鬓发散下叫人瞧不见他的面容。 不过一日未见,桃花仙人竟然同换了一个人一样,哪里还有半点神界时仙姿佚貌的样子?现在的桃花仙人就算是直起身子挪动步子都需要人搀扶,他身边的侍卫自然不会扶他,因此桃花仙人只得走两步喘三口。 宋亭不由蹙眉——他们这是对桃花仙人用了刑。 此时,正拾阶而上的桃花仙人眼底阵阵发黑。 昨日他被狱卒用铁环穿过了肩胛骨,身上遍布血痕,他有神力护身,按说不该留下这么多伤痕,可近几日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体内的法力在消失,神界之人已然查明当年的真相,他用来护体的神力已经消失殆尽。 他被折磨地不成人形然后像块烂肉一般被狱卒丢回了牢房里,身上除了咬牙切齿,钻心蚀骨般的疼痛便再无感觉,他微微一张嘴,一股血腥便从嘴边溢出,只有指尖稍能动一下。 桃花仙人闭眼缓了许久,身上的疼痛不但没有消减反而越发叫嚣起来,仿佛置身于冰与火的交界,一会儿如同在油锅里煎熬,一会儿又如同被埋在雪下,连呼吸都带着血腥。 可他缓缓睁眼,却发现自己眼前有一双黑靴,那人似乎正蹲下来瞧他,不知已经瞧了多久了。 桃花仙人想开口问:是曳儿吗? 可他一张口只呛出了一口血。 那人似乎见他清醒过来便打算起身离开,桃花仙人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力气,竟在那一瞬间伸手抓住了衣角。 他说不出话来,只想拼了命地抬头看那人一眼,但那人慢条斯理地弯腰,将衣角倏地抽了出来,好似算到了他压根儿就无力抬首。 桃花仙人撑着的那口气倏地落下了,他软软地趴在地上喘着气,视线模糊地看着那人一身黑衣,渐渐消失于牢房中。 正午的日头很烈,宋亭的脸上染上了两坨红晕,柳知故不知从哪儿弄了把伞撑在他们二人头顶。 桃花仙人亦步亦趋地走上去,方挪到刀前便双膝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 他侧首看见旁边早已点燃,正熊熊燃烧的火架,无力地扯了下嘴角,抬头在下面的人群中扫了一圈,视线只移到一半便倏地停住,他怔怔地盯着一片荫蔽之地,双唇翕动了一下。 宋亭不知桃花仙人说了什么,他将那一幕记下,在心中反复琢磨,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台上之人忽地发出一声暴喝,宋亭抬头时只见那刀尖在烈日下倏然一闪。 第七十五章 冥火之阵 大刀举过头顶,上面沾满了烈酒,烈日下极为银光点点,宋亭甚至有一瞬间被晃了眼。 可就是这一闪的刹那,宋亭忽地琢磨出方才桃花仙人呢喃的话——盛曳。 猛然抬头,视线还未落稳,台上忽地刮起一阵黑风,柳知故似早有预料,在那股黑风卷到宋亭面前时就用袖子将自己和宋亭挡了个严实,缘神真君就没这般好运了。 那阵黑风卷起地上被踩得稀烂的菜叶,一股脑地抛向台下的众人,不巧的是缘神真君个子高了些,鹤立鸡群的结果就是天塌下来了她先顶,烂菜叶卷了她一头,不过她没功夫细细整理,因为就在方才那股黑风后面,赫然出现了盛曳的身影。 宋亭只觉得耳边烈风呼啸,什么都听不清了,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股黑风才渐渐停歇,柳知故缓缓放下袖子,宋亭打眼一瞧,瞳孔骤然一缩! 方才还人挤人的闹市此刻空无一人,地面上是被人踩得看不清原貌的菜叶和鸡蛋,混杂着泥土被烈日晒地干裂。 再看向台上,同样是空荡荡的一片,桃花仙人也不见了。 宋亭几乎立马就反应过来了——盛曳竟在刀落下的前一刻将桃花仙人和城中百姓一同带走了。 “缘神真君呢?”宋亭扫了一圈,没有看见缘神真君的身影不免有些担忧。 “去追盛曳了。”柳知故静静回道。 “盛曳究竟想做什么?”宋亭被盛曳阴晴不定的性子弄得要发疯,“他把桃花仙人和百姓带到哪儿去了?” 柳知故从怀中摸出鬼罗盘,鬼罗盘上的龙尾摇摆不定地左右乱摇,片刻后终是定了下来,柳知故淡淡扫了一眼,道:“后山。” 后山之上,荒芜而寂寥,缘神真君紧随黑风一路跟到了这里,上山的路上她忽地感觉周身阴气骤涨,雾气渐重,走到半山腰之时那雾气简直浓到能滴下水来。 缘神真君不得不将脚步放慢,眼下连脚底的路都看不清,更不要说看清盛曳逃窜的方向了。 正午刚过,后山上蓦地升起浓雾,任谁瞧一眼都能看出反常。 缘神真君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这种把戏盛曳到底还要玩多少次? 轻轻阖上眼,缘神真君额间倏地闪出一个红点,袖中的红线蓦地钻出,在浓雾中灵活地游走,不消片刻便探到了出路。 缘神真君将红线收回袖中,顺着那条出路很快将半山腰的浓雾甩到了身后。 她加快脚步向盛曳上山的方向赶去,身边的景色在眼前迅速飞过,忽然眼前金光一闪,一张灵符凭空出现,在缘神真君眼前上下微微浮动。 缘神真君看了一眼,心中不由一沉。 灵符是柳知故传过来的,他写道:众鬼群集后山,千万当心。 难怪方才上山之时忽觉阴气骤涨,原是盛曳将众鬼召集上了后山。 这疯子究竟想做什么? 缘神真君心中阵阵发颤,山顶之上是当年桃花仙人焚尸之地,阴气极重,上次盛曳将幽冥之火引上后山,那幽冥之火借助后山的阴气蹿地老高,七月流火的季节后山却如同腊月寒冬。 缘神真君蓦地感觉到越往山顶走周身的温度便越发令人胆寒。 这疯子竟然又将那幽冥之火引了上来! 来不及了,城中百姓被盛曳一同带上了后山,那幽冥之火源于极阴的冥界,凡人是半点也碰不得的。 缘神真君只好捏了个诀,眨眼间将自己送到了山顶。 盛曳背后之人法力极高,缘神真君灵力充沛之时都难以与之抗衡,更不要说眼下灵力已经被消耗了些许。 她猜地不错,山顶之上赫然燃起了点点幽冥之火,只是火势同上一次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烈火吞噬着后山的一切,火势渐高,缘神真君透过鬼魅一般的火舌定睛一瞧,忽然发现冥火之中竟围困着鹿梦城中的百姓。 盛曳那疯子当真要拉城中百姓陪葬! . 宋亭和柳知故方一到山顶便瞧见铺天盖地的红丝与幽冥之火的火舌在空中缠绕,而缘神真君此刻正在火圈之中神色紧张。 红丝乃是神界器物,幽冥之火近身不得,可火势一旦大起来红丝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漫天的深蓝将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映地诡异,城中百姓缩在其中,已然惊恐到了极点。 柳知故捏了个诀将自己和宋亭送入火圈内,可方一进去才发现不对劲。 盛曳生前就精地同狐狸一般,死了三百年只会比生前更精。 他们方才急于进入其中助缘神真君一力,万没想到火圈之中竟有法阵,只能进不能出,进去的人被围困在这片方圆内,直到冥火熄灭。 “你们怎的也进来了?”缘神真君乍一见他们十分惊讶。 “想进就进来了。”柳知故淡淡答道。 宋亭:“……” “里面有法阵,进来的人出不去。”缘神真君还以为柳知故不明状况,急急回道。 柳知故却十分淡定,气定神闲地向四下扫了一圈,又淡淡回道:“嗯。” 缘神真君瞧柳知故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意思,瞬间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她一面用手指操纵着红丝,一面对柳知故道:“你别是进来瞧热闹的吧?” 柳知故倏地收了眼神,转过身来瞧着她,缘神真君倒也不怕,直直地同柳知故那若有似无的眼神接上了,柳知故声音中带着笑意:“是又如何?” 缘神真君气结,眼下不是吵架的时候,可好在这幽冥之火她暂时还能控制住,这样一来正好就空出一张嘴来,眼见这二人又要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宋亭急急插到他们中间,正欲开口,瞳孔蓦地一紧! 宋亭来不及喊出口,那幽冥之火竟趁着缘神真君走神的一瞬从背后突袭而来,宋亭掌心凝光,想也不想便打出了一簇十分可怖的狐火。 狐火在冥火碰到缘神真君的前一刻将其截下,两股强大的力量猛地一撞简直地动山摇。 可好歹是拦了下来,宋亭心有余悸,还未松懈下来耳边又忽地爆出一声尖叫。 他抬眼看去,缘神真君心疼地摸着她那保养地十分娇贵的头发惊声痛呼。 宋亭意识到是自己方才那簇狐火惹的事儿,挠挠头抱歉道:“对不住,方才实在是情况紧急。” 缘神真君花容失色,抬头时手边下意识就要抽出手中那根红丝,可手指方一动便感觉一股极为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缘神真君奇怪地四处一瞧,正巧碰上了柳知故打过来的眼神。 于是她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动作放下了,委屈道:“本君大人不记小人。” 宋亭讪讪拱了拱手,随即便打量起这被幽冥之火围困的阵法,他忽然发现上次也是在这个地方,他们一众人被白骨拖入幻境,没猜错的话,他们的脚下这片地方应当就是桃花仙人当初焚尸的火坑。 城中百姓在冥火之中困了许久,精力早已不支,眼下都处于半昏迷状态,若是再拖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宋亭眉头紧锁,思绪飞转。眼下还是得先将这个阵法破坏掉。 他抬脚向火圈边走去,手边却蓦地一紧,宋亭回头,看见师尊将他的衣袖拽地死紧,他无奈笑笑:“师尊,我去去就回。” 柳知故面色一如往常的平静,开口时声音却微沉:“先别去,林玄锦来了。” “……什么?”宋亭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在此时,二人身后忽然炸起一阵巨响。 待烟尘渐息,宋亭放眼瞧去,只见烟雾缥缈之中桃花仙人点点星光之中款款落下,一如在神界一般神光护体,天神降临。 缘神真君却神色一紧。 她算过时辰,神界就算动作再慢此时也应将桃花仙人身上的神力撤下了大半,可眼下桃花仙人分明有神力护体。 这神力究竟又是从何而来? ※※※※※※※※※※※※※※※※※※※※ 最近广州疫情反弹了,哭了,不知道有没有在广州的小可爱,一定要注意防护呀~出门一定要戴口罩哇~ 第七十六章 冥火之阵2 桃花仙人凭空而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但更为惊奇的是,四周的冥火竟隐有褪去之势。 缘神真君并未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她心中隐隐发慌。与桃花仙人一同来的可能还有一人,那人就是盛曳。 “桃花仙人,您怎么……”宋亭上前道,话却忽然刹在了嘴边,面露忧色。 “怎么了?”桃花仙人见宋亭神色不对,不解地看着他。 “您的面色……不太好。”宋亭回道。 桃花仙人一愣,旋即转过身将自己的面色遮去。他眼下的面色何止是“不好”二字可以形容的? 盛曳将从从刑场带出来时他已是不成人形,只是他当真没想到时隔百年盛曳已经从当年的少年变成了眼下的厉鬼,盛曳眼中分明闪的是复仇的怒火和快意,林玄锦几乎要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体内的灵力几近枯竭,可当他尝试运转神力时却发现仍有余力,他抱着拼死的念头从盛曳手里逃脱,竟真让他逃了出来。 桃花仙人胸口撑着一口气,勉强推着神力维持形态,可这伪装极易被识破,只定睛一瞧便能发现他面上渗出的冷汗。 “城中百姓可还安好?”桃花仙人锁眉问道,并未接上宋亭的话。 宋亭后觉对方可能并不希望旁人识穿他的勉强,便自然地收了目光,回道:“不太好,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桃花仙人微微点头,抬眼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有些不易察觉的刺人,他打眼看去,看见柳知故负手而立,面色平静,好似一面波澜无痕的冰湖。 “多谢二位相助,”桃花仙人拱手道,“此事本与你们无甚关系,将你们拉入其中也并非我本意。” “你们在那边嘀咕什么!?” 宋亭正想开口,不远处突然传来缘神真君一声怒吼。 “火烧眉毛了还有闲情叙旧,我手里的红线都叫这冥火烧尽了!”缘神真君的侧脸被冥火映地幽蓝诡谲,又是盛怒的神情,乍一瞧去当真有地府那诡异之感。 桃花仙人丢下一句:“你们当心。”旋即便飞身上前,与那冥火斗了起来。 宋亭也欲上前,步子还未踏出去却被柳知故拉住了,他回头不解地看着师尊:“这些百姓撑不了多久了,冥火若再不息这些人就都活不成了。” 柳知故闻言只是静默,宋亭想抽出手,却发现论力气自己确实比不过师尊,他无奈叹气,又忽觉身后一紧,随即一股力量将他一拽,他的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在地上滚了几圈。 宋亭撑起身子,却并不怎么疼,他定睛一瞧才发现方才是师尊带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至于为何无甚痛感,自然是因为有师尊垫在他身下。 方才那股险些将人掀翻的余力扑面而来,卷起一阵尘土,缘神真君反应极快,在感觉有灵力波动之时便已警觉起来,也正因早有防备她才得以在慌乱之中将险些飞出去的桃花仙人拽回来。 “好险好险,”缘神真君心有余悸,“差一点我就交不了差了。” 漫天的尘土丝毫未将冥火的火势压下去,可众人都透过那跳动的幽蓝冥火看见一个黑影立在火舌之上。 他立得很随意,好似在抱着双手看一场无关紧要的戏码,悠然自得,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诡异而幽蓝的冥火将他的脸映地晦暗不明。 “盛曳……”桃花仙人捂着胸口,轻声喊了一句。 盛曳面上的笑意越发张扬,那张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十分晃眼,他开口,声音中竟带着些许快意:“林玄锦,你不是救济苍生,无所不能吗?今日怎的落魄至此?” 第七十七章 火烧后山 桃花仙人面如土色,方才那股力差点将他胸口勉强撑起来的一口气打散了。 喉间腥甜,他将不适之感压了下去,对盛曳道:“盛曳,就此收手吧,别再杀人了。” 盛曳静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嗤笑:“今日之景,你难道不觉十分眼熟吗?” 桃花仙人一愣,喃喃道:“什么?” “三百年前,我阿娘也是在这里,苦口婆心劝你收手,可你收了吗?” “林玄锦,你杀的人可比我多,你猜是你先下地狱还是我先下地狱?” 桃花仙人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冥火传来的寒意在他体内肆意流窜,真是冷到心尖上,寒到骨缝里。 “你早就知道你阿娘是怎么死的?”他颤声问道。 盛曳面色忽地一沉,随即又挑了挑眉,道:“在下不才,死后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打听地一清二楚。” 缘神真君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早就急得跳脚了。 前有神界的任务在身,后有鹿梦城的百姓要救,再拖下去受罚的可就不止这二位了。 “别再同他废话了,他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缘神真君方一说完盛曳便踩着冥火落地了,他看着缘神真君狞笑道:“这位女神官怎的这般急躁?几句话的功夫我能做什么?若是想杀你们……” “不过是眨一眨眼的事。”盛曳眼中忽地闪起一簇蓝色火焰,火圈周围的火势瞬间如山崩一般扑面而来。 柳知故掌心凝光,轻轻一挡便在自己和宋亭面前撑起一个结界,将幽冥之火尽数挡在外面。 桃花仙人和缘神真君同僚多年,该有的默契一分不少,只见他们旋身后退,皆手指翻飞快速在那群早已没了意识的百姓前结起一个结界,只是二人略显吃力,缘神真君手一软,几近脱力。 “你同他是老相识了,有没有办法治治他?”缘神真君对着一个方向喊道。 却不料桃花仙人的声音竟是从她身后传来的:“真君,我,我在你身后。” 缘神真君细细一瞧,这才发现方才她喊的那个方向并没有人。 怪了,方才她分明瞧见那个地方有个人影,怎的转眼就不见了…… “如今的盛曳……早已与我……形同陌路,恐怕……要叫真君你……失望了。”桃花仙人咬牙挡下火势,脚下越发无力。 这样撑下去不是办法,缘神真君与柳知故传音道:“你们可在外面瞧见盛曳了?这边撑不住了,快些让他收手!” 话音刚落,柳知故便传音而来,淡淡道:“盛曳不在此处,他方才穿过你们的结界,眼下应当在你们中间。”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让缘神真君毛骨悚然! 她方才回头瞧过了,结界内除了她、桃花仙人和城中百姓外再无他人。 盛曳倘若当真在他们中间,那其中的每一个人便都多了一分嫌疑。 “桃花仙人,”缘神真君轻声道,“你可知随我上神界后,神界之人会如何处置你?” 桃花仙人勉强扯了扯嘴角,苦笑道:“除去神籍,削去神职,九十九道天雷加身,打入地府,自此不得踏入神界半步。” 缘神真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分不差,应当不是桃花仙人。 她回头向城中百姓瞧去,身后寂静一片,百姓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就在此时,结界出现了一丝裂缝,虽然微不可查,可这便是结界即将破碎的前兆。 “真君,眼下我的法力快要耗尽了,只怕撑不了多久。”桃花仙人气若游丝。 “我知晓,”缘神真君拍拍他的肩,顺手又灌了一股灵力到手心中,“眼下只能看神界那边的动作了,若是快的话,还能帮我们收个全尸。” 方一踏进结界的宋亭倏地停了脚步,十分无语地看着缘神真君。 见柳知故和宋亭进来了,缘神真君心中一喜,差点忘了,外面不还有个能与盛曳匹敌之人吗? “长明,你来得正好,这结界就要碎了,借我有些法力,我上去再还你。” 柳知故静立一处,一只手牵着宋亭,却丝毫没有要上前的意思,缘神真君还在等他回话,却只等来一句:“没必要了,结界撑不了多久了,就算我出手也于事无补。” 他说完,又在暗中静静同缘神真君传音道:“与其强撑结界,不如尽快将盛曳找出来。” 眼下幽冥之火的源头在于盛曳,只要盛曳魂飞魄散,法力尽失,这冥火自然会退到它原本的地方去。 缘神真君叹了口气,传音道:“我若是找得出来,就不用来求你了。” 柳知故负手而立,衣袂在急速旋转的气流中猎猎作响,半晌后,他对缘神真君传音道:“我有一计。” 缘神真君闻言眼皮一跳,口中的话还未问出口便忽觉一阵厉风与她擦身而过,直指身边的桃花仙人! 她手指一抖,堪堪将那一击截下,随即不解地回头,却猛然瞧见柳知故手中握着一把冰刃,正向地上的一个百姓的心口刺去! 桃花仙人回神一瞧,瞳孔骤缩!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百姓竟在刀尖离他咫尺之时蓦地睁眼,双手紧握冰刃猛然将刀尖逼停了。 那人手中一用力,居然将柳知故手中的冰刃震地粉碎,柳知故旋身一退,连冰渣子都没碰到。 说时迟那时快,结界的裂缝忽然在不起眼的地方爬开了,待到众人醒悟时结界已经破出了一个洞。 宋亭心中一沉——来不及了,结界要碎了! 刺骨的寒意骤然加深,下意识拿袖子挡了一下,然而却挡了个空,他只觉耳边风呼如嘶吼,叫人心跳都漏了一拍,不知那阵风声过了多久,最后以一声震地人脑仁儿钝痛的巨响结束了这场冥火的吞噬。 带宋亭从中缓过神来,山顶的景象已然变了样。 这座后山之上本就没什么草木,如今被冥火一烧更是寸草不生,幽冥之火虽寒凉,可它留下的痕迹却与凡间的火无甚区别,同样是焦黑一片,叫人分不清眼前的人和物。 柳知故及时撑起结界,因此二人连火星子都没沾到,宋亭放眼一望,只瞧见一个颓坐的身影,虽是活物,可瞧着却与周围的死物没有什么区别。 “盛……曳?”宋亭很快识出此人。 此时,一棵只剩树干的枯树后面忽地钻出一个人影,宋亭打眼看去,正好瞧见缘神真君一身狼狈地从一片废墟中蹒跚站起来。 一切如风卷残云过境,众人一时都有些怔楞。 宋亭的视线落在盛曳身上,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警觉地看去,却发现从四周钻出许多城中百姓的身影。 宋亭粗略一看,所有人都在视线可及之处,唯有桃花仙一人,不知所踪。 缘神真君也是一身狼狈,可当她站起来时却猛然发觉有些不对,她定睛看了看盛曳,手指在袖中暗暗掐了几指,竟然无法感觉到桃花仙人的灵力波动! 桃花仙人眼下还未除去神籍,灵力再如何微弱也不该一丝一毫都察觉不到。 除非……除非,此人已不在人世间。 第七十八章 魂归大地 鹿梦城后山被冥火吞噬之时,神界的丧钟响彻天际。 金碧辉煌的神钟逐渐幻化成一片茫茫的白,钟声沉重而缓慢地敲了三下。 第一下,神界众人从手中的一堆杂事中茫然抬头。 第二下,神界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意识到那声声闷响是丧钟之声。 第三下,神界众人已然纷纷赶至丧钟之前,面带疑色。 “丧钟响了?” “这次又是哪位神官?” 专门掌管神钟的神官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个册子,册子方一打开,上面的字便纷纷漂浮起来,在空中井然有序地排列开,那神官粗粗看去,很快便在密密麻麻的小楷中找到了答案。 他思付片刻,神色凝重道:“竟是桃花仙人。” 众神一时面面相觑,皆是无语凝噎。谁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毕竟同僚数百年,相知相熟的情分让众神心中多少有些酸涩的伤感,可神界已然查实桃花仙人神位来的名不副实,在逃名单上亦有他一席之地,于是这份伤感之情顿时不知如何藏匿。 就在众神沉默的当儿,天帝负手从一片云雾中走来,众神纷纷拱手,天帝在丧钟面前静立片刻,细长的眼尾下泛起丝丝不起眼的褶皱,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忽然说起一件与此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来。 “九尾的神器失踪也有段时日了……” 天帝方一开口,便有一位神官站了出来,他专司神界中仓储之事宜,无论是百年一结的长生果还是可遇难求的上古神器,皆由他看守保管。 可就在不久之前,九尾的神器忽然不翼而飞,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派下多少人力,费了多少心思,查来查去也不见踪影,可就在这次万神大典之后,这位神官忽然捕捉到九尾神器的一丝影子。 他顺势查下去,发现发现九尾神器竟在长明长老带上神界的那位小徒弟身上。真乃怪事,可此事还未及上报天帝,神界便出了乱子,人界之中的鬼族数量忽然剧增,神界众神还未查出事情原委桃花仙人又在人界羽化。 是以天帝问起此事时,那位神官才猛然记起这件被他遗忘的大事。 “回禀天帝,九尾神器的下落已查明。” 天帝挑眉瞧他,问道:“何人所为?” 那位神官回道:“是……长明长老的徒弟,名为……宋亭。” “宋亭”二字一落,登时在众神之中激起不小的水花。 “宋亭?可是与那九尾宋亭同字?” “怎的收个徒弟也要同名同字?” “会不会是九尾宋亭元神归位了?” “不可能,九尾宋亭乃是上古神族之后,他若是元神归位,六界早就有了异动,哪里还能像如今这样平静?” 九尾一族在上古神族之中的地位不可小觑,因此当年九尾灭族之时上古神族中的众神对神界颇有微词,可上古神族由神界统领,况且两方关系若是破裂对上古神族有弊而无一利,可两界之间至此便有了双方都不愿戳破的隔阂,几百年来关系一直不冷不淡。 “既已查明,那便派天兵天将其捉拿,不必再拖。”天帝寥寥几句话撂下后便转身踏入云雾之中,在众神面前消失了。 . 后山之上,桃花仙人魂归大地,缘神真君只得将盛曳羁押回神界。 她面色不善地捏了个净身诀,身上陡然一轻可心中却越发沉重,桃花仙人之死并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走到盛曳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捆仙绳。 盛曳低垂的头忽然动了动,他抬首,目光在那根捆仙绳上散了又聚,缘神真君手一松,捆仙绳便倏地飞出去,三下五除二将盛曳捆了个结实。 盛曳视线一凝,忽然出声问道:“林玄锦,死了吗?” 缘神真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头一凝,沉声道:“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冥火蔓延的一霎,缘神真君只来得及调动灵力,身前的结界方结了一半火势便猛然蹿了过来,根本来不及思考其他。桃花仙人不知是出于保护盛曳还是保护城中的百姓,竟然将自己体内最后一丝灵力抽了出来抵挡冥火。 要知道灵力是维持神力的根本,若是灵力耗尽,轻则法力尽失,重则魂飞魄散,桃花仙人有伤在身,魂飞魄散倒也不足为奇。 盛曳忽然沉声笑了几声,像是从嗓子中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嘶哑低沉,他面色陡然狰狞,眼中染上了一层血色,他失控嘶吼道:“凭什么!?他凭什么死?!” “他杀了这么多人,难道不应该下地狱吗?!他有什么资格自作主张去死?!凭什么就这样一了百了!” 盛曳额头上的青筋根根爆出,怒目圆睁,那根捆仙绳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脆弱单薄,几乎要被他挣脱开来。 缘神真君神色一凝,口中念念有词,那捆仙绳倏地爆出丝丝金光,将盛曳层层围困其中,挣脱不得。 缘神真君冷声道:“盛曳,事已至此,随我上路吧。” 盛曳被捆仙绳抽去了力气,颓然倒地,可那双眼中分明闪着不甘。 他不甘,凭什么到最后只有他一人下地狱! 他不甘,凭什么林玄锦能一走了之?! 宋亭腰间的葫芦一动,缘神真君正巧背对着没瞧见,宋亭慌忙掩住葫芦发出的金光,轻呼出一口气,好在周围只有缘神真君一个神界之人。 就在宋亭好不容易将那阵金光掩过去后,天色陡然一变,方才还算得上晴朗的天忽然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劈下,就连脚下的地都跟着抖了三抖。 那道闪电劈过之后,眼前忽然凭空出现了一排排乌压压的天兵天将。 宋亭定睛一看,最前面的那位胡子拖地的老神仙赫然就是老君。 缘神真君身形一顿,楞在原地——不过押送一个厉鬼上神界而已,用得着如此大的阵仗吗? 老君抱着臂中的拂尘,上前道:“长明长老,宋亭盗窃九尾神器,天帝下令捉拿,还望见谅。” 柳知故面无表情,视线似乎在老君身上落了许久,老君被盯地浑身发毛。 回去他就把黄历挂在殿中,每日出门时都瞧一眼。今日当真是走了背字,竟然被天帝点名带领天兵天将下界羁押宋亭,这宋亭可是长明长老的的徒弟!二人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他这一来算是把长明长老得罪透了,以后求人办事什么的,颇有不便。 “还望……长明长老见谅。”老君硬着头皮道。 缘神真君惊地手中的捆仙绳差点松了,她几步上前,问老君道:“什么神器?需得如此兴师动众?” 老君眉毛一横,哼哧道:“真君这记性真是……你忘了神界不久之前失窃的九尾神器吗?” “九尾神器?”缘神真君忽地记起,目光落在宋亭挂在腰间的那只葫芦上,神色复杂。 她在暗中传音给柳知故。 “老君好对付,就是那天兵天将难缠得紧,我待会儿拖住老君,你带宋亭快些跑。” 柳知故淡淡扫了缘神真君一眼,微微颔首,可宋亭却将双手一递,看了一眼被捆仙绳捆地严严实实的盛曳,对老君道:“老君,上路吧。” ※※※※※※※※※※※※※※※※※※※※ 突然发现收藏过百了Σ(⊙▽⊙a这几天太忙了,我居然现在才发现!感谢各位小可爱~我会哼哧哼哧努力更新哒~ 第七十九章 九尾神器 对于宋亭突如其来的举动,在场之人皆是一惊。 缘神真君上前拦在了老君和宋亭中间,转身对老君道:“此事可是有什么误会?长明君的眼光您还不知道吗?若是心术不正,长明君又怎会将他收入门下?” 此话毫无说服力,先不说柳知故挑徒弟的眼光,就算宋亭真是冤枉的,可神界已经下了羁押令,宋亭是无论如何都要上去一趟了。 可神界的天牢是什么地方?一旦进去了,不蜕掉一层皮是出不来的。 说什么也得跑。 缘神真君在袖子里暗暗掐了下手心,勉强压下眼中的慌乱。 老君眼神一眯,拖地的胡子微不可查地抖了抖,他将臂弯中的拂尘往缘神真君面上一拂,打趣道:“真君,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老君绕过缘神真君,将手中一根稍短的捆仙绳轻轻往宋亭手腕上一搭,那捆仙绳便蓦地通了灵性,游蛇一般缠上了宋亭的手腕。 宋亭盯着那根捆仙绳,忽觉身后一道身影压了下来,他抬头侧首,听见师尊轻声问他:“当真要去?” 宋亭眨眨眼,点头笑笑,示意师尊不必担忧。 柳知故缓缓将眼神挪到了老君身上,老君笑容一滞,立即就明白长明君在盘算什么。 “长明君,神界的律令您是知道的,没有天帝下令……” “那又如何?”柳知故硬生生打断了老君的话。 宋亭微觉事态不妙,缩在袖中的手偷偷地移到柳知故手边,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师尊的手指,又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双手递出去,道:“劳烦,动身吧。” 柳知故面色微变,可他僵着身子一步也未曾挪动。老君拂尘一挥,天边忽然拨云见日,宋亭被天兵天将围地连个脑袋也瞧不着,老君正欲动身,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对缘神真君道:“真君不随我一同回神界?” 他努嘴示意早已安静下来的盛曳,道:“这便是真君此次下来的任务?” 缘神真君双手抱在胸前,闻言伤神道:“弄丢了一个……我同你回神界。”她稍稍向柳知故旁边倾了一下,传音道:“神界有我,你放心……别再擅闯神界了,南天门那几根柱子修好了还没三百年。” 柳知故:“……” . 神殿之上,宋亭随着老君亦步亦趋地从南天门走入神殿。 一路走来一位神官都没瞧见,宋亭用余光扫了身边的盛曳一眼,发现对方安静地出奇,方才那阵狂怒的状态似乎将他所有的精力都榨干了,要不是缘神真君那根捆仙绳驱着他走,他怕是能在那后山上呆坐上三百年。 宋亭又想起了鹿梦城那座后山,他初至山前时又何尝能想到那山上竟埋着几百人的尸骨。林玄锦和盛曳之间的纠葛跨越百年,百年间一人为神,一人为鬼,到头来也不过是捞了个魂飞魄散,坠入炼狱的结局。 宋亭虽对这段故事十分唏嘘,可他系统交给他的任务却是一刻也不敢忘,他此次上神界的目的便是盛曳,腰间的葫芦似乎对盛曳的灵魂极为敏锐,随着时日流逝,宋亭也愈发感觉体内的灵力在消散,桃花仙人魂飞魄散,那小瓷瓶中的丹药也已用完,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自己小命不保。 神殿大门方一打开宋亭便明白为何一路走来都如此安静了,因为众神早已被天帝聚在了神殿之下。 烟雾缭绕,宋亭打眼看去,皆是陌生面孔,唯有殿上那位仙风道骨之人宋亭还留有印象。 老君和缘神真君上前拱手复命,出乎意料的是,天帝并未开口说话,他忽然起身抬脚走了下来,直直略过站在最前面的老君和缘神真君,在盛曳面前站了一会儿后便移着脚步在宋亭面前站定。 “宋亭,”天帝直直看向宋亭那双茶色双眼的眼底,“五尾之后,却在神界盗走了九尾的神器……” 天帝的喉间发出几声低笑,他问宋亭道:“所谓何意?” 宋亭的眼眸轻颤了几分,却不躲闪,他直言道:“没有目的,我也不知为何这个葫芦会在我的腰间。” 此话一出,神殿之下便传来了阵阵骚动。 神界之上有谁敢同天帝正面交锋?上千年来神界只出了两位,一位是九尾宋亭,另一位便是被贬的长明君。 可这二位的下场在座诸神有目共睹,众神一致认为,与其在神殿之上与天帝叫板,还不如自己直接去领罪受罚。 省事又省时。 “你不知?”天帝双眼微眯,似乎当真在思考宋亭为何会不知道。 缘神真君趁着这个空当儿插了句话:“启禀天帝,宋亭所言不无道理,若真是他所盗,他又怎会日日将其挂在腰间?此事尚且存疑,天帝不如再多查些时日再做定论。” 天帝面色无痕,无喜无悲,他负手踱了两步,忽而转头问道:“真君又为何肯定不是宋亭所为?” “九尾神器随它主人秉性,自九尾元神俱灭后便再无动静,如今忽然有所异动,真君难道不觉此事有异?” 缘神真君听完这一席话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天帝心思缜密,三两句话之间竟差点被他老人家绕进去。 天帝对宋亭的身份存疑,一直想从其中套出破绽,缘神真君定下心神接道:“天帝所言极是,可宋亭乃是长明长老之徒,长明早已除去神籍,并非神界中人,神界若贸然将宋亭打入天牢,长明那边再闹上来,怕是拦不住。” 天帝双眼细长,眼尾微挑,凝视之时莫名给人一种审视之感,他静立片刻,话音一转:“那依真君所见,在此事查明之前,宋亭该关押在何处?” 缘神真君硬着头皮道:“我觉着……神界那空出来的几座偏殿就不错。” 站在一旁,一直未曾开口的老君:“……” 不如直接将宋亭安置到你那缘神殿内 天帝嘴角轻轻一勾,笑地意味不明,他一挥手,拾阶而上,缓缓道:“那便依真君所言,宋亭关押至偏殿,至于你手中那只厉鬼……你挑个日子,交去冥界手中。” 不想天帝竟如此爽快,缘神真君心中隐有不安,却也只得拱手应下。 天帝遣散众神,将衣摆一甩,转入座后的屏风后便消失了。宋亭转身前回头瞧了一眼,忽觉天帝离去的脚步有些不稳,身形也陡然塌了下来,全然没有方才那股气宇轩昂之势。 可那身影消失地太快,就连屏风之后的剪影都未曾停留许久,宋亭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将视线收回来,跟着神界之人去往偏殿。 天牢究竟是何情况宋亭不清楚,可这偏殿却是颇为舒适,又干净又亮堂,与人界那地牢相比简直同当庭释放没有区别。 宋亭方一踏入殿内,那殿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宋亭好奇地用手指碰了一下殿门,却见指尖忽然泛起金光,随后一个圆形金色的法阵便显现出来。 看来偏殿内设有法阵,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应当也进不来。 宋亭无奈地摇摇头,在心中安慰自己:来都来了,不如歇会儿吧。 他翻身上躺了床榻,将双手枕在脑后,静了片刻后又倏地睁眼! 他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盛曳眼下在缘神真君手中,不日便要交给冥界了! 此事当真是火烧眉毛,他翻身坐起,尝试传音给缘神真君,等了半晌,最终石沉大海,此路不通。 宋亭在身上胡乱摸了几下,忽然在胸口摸到一块东西,他掏出来一看,原是上次用剩下的灵符。 他心中一喜,正欲动笔,却发现桌案上空无一物。 …… 宋亭冥思苦想,最后不得已把注意打到了自己头上,他一撞桌案,随着白烟飘散,宋亭变回了原形,他用爪子托起尾巴,在那银白的猫毛上十分不舍地舔了几下,怜爱地盯了半晌后猛一闭眼,一口咬住尾巴上的一簇毛狠狠一拽,尾巴上登时秃了一块。 宋亭眼泪都要掉下来,哼哼唧唧地又舔了舔尾巴,用旁边的猫毛勉强盖住了那块秃掉的毛。 他变回人形后正欲下笔,却又发现桌案之上没有墨石! 宋亭无能狂怒,差点掀翻面前的这张桌子,可当那簇猫毛碰到灵符时,灵符上忽然多了一道痕迹。 第八十章 神界失守 那张灵符不需墨水,只需用手中那簇猫毛在上面轻点几笔就能留下痕迹。 宋亭盯了那猫毛半晌,恍然明白那簇猫毛上附有灵力,因此可以在灵符上留下痕迹。不再多想,宋亭执起猫毛在灵符上洋洋洒洒写下一句话,方一收笔,那张灵符便倏地燃起一簇火苗,消散不见了。 缘神真君此时正与下界的柳知故传信,灵符一张接一张地凭空传来,缘神真君一张张读来忽然发现里面混进了一张字迹七扭八歪的灵符,她执起来左右瞧瞧,在心中默念:真君,盛曳此人我有急用,押往地府一事劳烦暂且搁置几日。 缘神真君将这句话在心中琢磨了几遍,也没琢磨出盛曳于宋亭究竟有和用处。她将手边的事放了放,又送了张灵符给柳知故:“稍安勿躁,宋亭的事我去打点打点,千万别上来。” 南天门外,柳知故隐在暗处,无人知晓,读完缘神真君传来的灵符后便捏了个诀将自己隐了起来。 镇守南天门的那位将军三百年前同他打过一架,那时那位将军刚飞升不久,对于长明的神号也只是听过几耳朵,因此柳知故擅闯神界之时在场众神皆不敢有所动作,偏偏这个将军不怕死地拦在他们面前,最后自然是那位将军惨败而归。 柳知故进入神界从不需要任何人应允,即使他已然是谪仙之身,可仍是无人可挡,神界律令中白纸黑字写下的被贬神官不得踏入神界的字样他从不放在心上。 那位镇守南天门的将军听闻是人界一个大国的亡国之将,死后飞升捞了个清闲的神职,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沙场拼杀让他飞升后仍然尽忠职守,百年如一日,即使神界风平浪静众神也能在南天门瞧见他端坐的身影。 柳知故隐了身影,方一走动那将军的视线便打了过来,柳知故不想打草惊蛇,他转身又藏了起来,将军感觉到那股陌生的气息消失,视线缓缓收回,可他眼眸方一垂下迎面便打来一股陌生气息,擦着他的面很快蹿过了南天门。 将军大喝一声:“不好!”八方便陡然走出无数个天兵天将,他留了一部分镇守南天门,另一部分紧随他脚步追着那股擅闯的气息去了。 柳知故冷眼看着一帮人马有条不紊地跑前跑后,待那将军走后他悠哉悠哉地从暗处走出来,那些天兵天将在南天门外站得笔直,目光炯炯,于是柳知故便在这一众人炯炯的目光下,负手走过了南天门。 缘神真君来到天牢前,天牢从外观来看与神界中遍布的神殿并无差别,但其中可怖之处没进去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缘神真君提起一口气又闭了闭眼,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道德经才拂衣进去。 鼻尖是浓烈的血腥味,可地面白如净土,一尘不染,被关押在天牢的神官皆要受尽七大酷刑之苦,这七刑分别是刺面、剥皮、抽筋、去骨、剥心、天雷、染血。 每一刑皆是钻心刺骨的疼,可偏偏神力仍在,那些伤口眨眼便恢复,一旦伤口愈合那七刑便又会循环往复,日日如此。 倘若桃花仙人那日没有魂飞魄散,今日之景也必然有他的一份。 缘神真君绕到盛曳那一处,入目之处皆是遍地的发黑的血液,似乎已经在地面凝固,鬼族的血不易清除干净,一旦流到地面消失的速度会比神族之人慢上许多。 缘神真君不是没见过被天牢之中的酷刑折磨地鬼哭狼嚎之人,毕竟那样刺骨又钻心,若是不喊不叫那才是奇人一个。 可盛曳就是那般奇人。 缘神真君见到他时他正垂头丧坐,双手被两道天雷吊在空中,心口还赫然插着一根铁锥,洞大的伤口沾满了发黑的血液,即便如此那伤口仍在涓涓流着黑血。 盛曳一声也没过,连铁锥刺入心脏的闷哼也被他混着喉间的血腥吞入腹中。 他不疼吗? 缘神真君细目凝视了片刻,最后不忍地将视线移开了,盛曳却在这时开了口。 他问:“什么时候启程?” 缘神真君一楞,随口回道:“应该快了。” 盛曳忽然笑了一声,可他似乎被喉间的鲜血呛了一口,只笑了一声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因为咳嗽的动作又牵扯了伤口,地面的鲜血顿时又蔓延了一片,那血迹几乎要爬到缘神真君的脚下。 “你们做神仙的……办事总是磨磨蹭蹭,再拖几日就不怕我跑了?”盛曳忽然抬头狞笑。 缘神真君秀眉一蹙,“什么意思?” 盛曳歪了歪头,露出满嘴带血的牙,森然道:“真君不如出去瞧瞧。” 不再多看他一眼,缘神真君匆匆离去,方一从天牢走出迎面便铺天盖地飞来一团腥臭难闻的黑气,好在那团黑气半路被其他神官打散了。 缘神真君脚步凌乱地躲了几步,拽着一位小神官问道:“发生何事?这些是什么东西?” 那小神官神情慌张,可手中动作未停,他急急回道:“真君,鬼族擅闯神界,南天门已经失守了!” “什么……” 简直慌乱一片,这次鬼族入侵神界显然是蓄谋已久,而神界之人措手不及,自然落了下风。 缘神真君忽地想起偏殿之中的宋亭,心中狠狠一沉,手中打出去几掌,几团黑气瞬间消散,她急急抬脚赶去,此时心中竟有些后悔没叫柳知故再闯一次神界。 偏殿之中,宋亭坐立不安,那张灵符不知缘神真君究竟有没有收到,偏殿四周都布有法阵,那张灵符在半路被拦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思路正乱,偏殿门外忽然搅起一阵骚动,宋亭起身正欲开口问问门外的情况,殿内却陡然一黑,宋亭两眼一擦黑,好在他的视线十分快速便适应了黑暗,黑暗中,他那双茶色的双眸发出幽幽的光。 宋亭定睛一瞧,发现并非是外面的天黑了,而是有什么东西将门窗尽数遮挡住了。 纷纷乱乱的黑气在门外盘旋,方才还有人声的嘈杂,现下只剩十分刺耳难听的尖叫。宋亭捂着耳朵,发现那些如利器刮过琉璃的尖叫声竟是出自那团团黑气之口。 鬼族怎会攻上神界?! 门外异动的声势愈发浩大,那尖叫似乎能扰人心境,宋亭眼前一阵发黑,胸口似有千斤压顶。 难受至极,宋亭扶着桌椅堪堪站立,最终还是体力不支,缓缓滑到了地面上。 双眼似乎暂时失去了光感,宋亭眨眨眼,什么也看不见,腰间却在此时蓦地一紧,双脚倏然腾空——有人将他抱了起来。 宋亭下意识将双手挽上了对方的脖颈,熟悉的温凉之感透过肌肤渗入骨缝,宋亭狂跳不止的心骤然静了下来。 偏殿内有一刻诡异的宁静,忽然,一声巨响在殿内炸开,法阵瞬间破碎,一层层黑压压地挤在偏殿之外的黑气也被震地魂飞魄散。 柳知故抱着宋亭从偏殿冲了出来,就连迎战的众神也不觉怔楞了一瞬。而后不约而同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时隔三百年,长明君又一次擅闯神界。 柳知故飘然落地,缘神真君正巧赶上了,她双眼微微睁大,惊道:“你怎么又上来了?” 柳知故冷冷道:“我不上来,难道要等鬼族将神界洗劫后给你们收尸吗?” 缘神真君眼下没功夫同他唇枪舌战,她调头往南天门赶去,走之前留下一句:“盛曳在天牢,你们二人若是不想参战就速速下界!” 柳知故仍然保持着抱着宋亭的动作,宋亭在他身上扭了几下,丝毫没察觉到那双抱着他的手臂一僵,他道:“放我下来吧,我看得见了。” 柳知故缓缓将他放下,宋亭方一落地便拉着柳知故向天牢赶去,好在天牢离他们咫尺在望,两三步路便走进了天牢,可他们找寻一周,却并未发现盛曳的身影。 “师尊,你……”宋亭回头,嘴里的话蓦地停住了。 他牵着的,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竟然不是师尊! 那人低垂着头,见宋亭回头他便缓缓抬首,露出满面的血污和两双空洞的眼睛。 宋亭汗毛倒立,忙甩手调头一通跑,可跑着跑着,他觉得手中的黏腻之感似乎有钻入肌肤之势,他蓦然回首,却发现那人的手并未被甩开! 那人狞笑着,右手发黑的指甲渐渐镶进宋亭的肌肤与皮肉。 宋亭惊叫一声,手中倏然燃起一簇狐火,蓦地照亮了那人的脸,宋亭对这张脸没有印象,但看起来应是惨死化鬼,那簇狐火将那人震退了几步,就在这几步之间,一声利剑破空刺来,直直传过那人的胸口。 胸口中溢出一阵黑烟,那人在宋亭眼前渐渐消散。柳知故收回冰剑,三步并作两步将宋亭揽入怀中,宋亭听见耳边有清晰的呼吸声,毫无章法,似乎乱了心神。 宋亭心中一软,双手覆上师尊的后背,轻拍了两下,温声道:“师尊,我在呢,没事了。” 第八十一章 冥府之地 方才那人是鬼。 看来盛曳已经不在天牢了。 宋亭和柳知故二人走出天牢,外面的局势已经失控了。宋亭四下扫了一眼,隐约感觉这场鬼神之战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有人在神界与鬼族里应外合,这才导致南天门失守。 宋亭第一反应便是盛曳,盛曳同冥界中人有某种微妙的关系,虽然不知其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可神界中只有他一人同鬼族有联系,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 漫天都是飘散的黑气,几乎要将神界的上空笼罩,天兵天将在地面排兵布阵,将鬼气全部围困在阵法之中,但似乎仍有源源不断的鬼族正在攻上神界。 “天帝呢?有谁看见天帝了?”一位神官喊道,声音很大,但几乎是瞬间就被其他的声音盖过去了。 但仍有神官应答:“没看见,天帝不是刚刚闭关吗?有人去给天帝报信吗?” “早就去了,到现在都没动静!” 众神皆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天帝法力高深,可仍隔三差五地就闭关修炼,没人知道他在里面修炼什么秘密法术,只知道天帝每逢出关法力都会高上一层。 天帝性子凉薄,与众神的交流仅限于神殿之上的寥寥几句,有些刚飞升上来的神官甚至连天帝的声音都没听过。 可天帝虽然对人情世故颇为冷淡,但他千年以来将神界打理地井然有序的事实不可辩驳,神界与其余六界的关系一直处于平静的状态,极少发生像今日这样大规模的骚乱。 一直以来,鬼族在六界之中都排不上名号,它是超脱六界之物,任何一界都无法将其尽数打压。 就在众神焦头烂额之时,天边骤然闪出一瞬金光,宋亭打眼看去,只见一道急厉的灵光忽地劈了下来,这一劈竟将天边堆积许久的鬼族尽数打散,天边泄出的神光瞬间照亮了神界。 天帝到底还是赶到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抬手就是几掌,瞬间将肆虐的鬼族震散大半,众神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有天帝相助,局势很快便控制了下来,柳知故在一旁作壁上观,只是偶有鬼族靠近时才动动手指。 宋亭的眼神在众神之中游走了几个来回,鬼族聚集于此,众神也大都在此处应战,可这其中却偏生没有盛曳的身影。 宋亭心下一沉,暗道不好,盛曳可能已经趁乱逃走了。 他正欲抬脚,眼神却忽地瞟到两个身影,他倏地停住动作,视线定在那两个身影上。 白道灵? 他身边的女子是谁? 白道灵并非神界中人,此番上神界竟是为了鬼族而来。 身边的那个女子有些眼熟,一身紫衣,紫纱掩面,却隐约看得清五官,鼻梁很高,眼眶深邃,可宋亭一时想不起她姓甚名谁。 宋亭站在原地多瞧了两眼,不料腰间忽地一紧,眼前风景瞬移。柳知故带着宋亭旋身躲开,方才他们站的地方已然被炸地粉末乱飞。 局势方一控制下来便又有源源不断的鬼族往神界涌来,一团黑气横冲直闯地撞向宋亭和柳知故,他们方一落地还没站稳,柳知故又是背对着那团黑气,因此他一时反应不及,只来得及侧首看一眼,便被宋亭一掌推开了。 宋亭迅速收掌,旋身堪堪躲过那团黑气,脚步一旋,在一个悬空的阶边险险停住,他回首低头一瞧,眼下一片幽黑,无边的深渊像是要将人吸下去,宋亭暗松了口气,还好他及时刹住脚步。 他这样想着,一只苍白的手堪堪吊在阶下摇摇欲坠,忽然一只手奋力而起,猛然擒住了宋亭的小腿,宋亭猝不及防被拽地陡然一坠,正飞身过来的柳知故面色一紧,指尖只来得及浅浅擦过宋亭微凉的手指。 他毫不犹豫,顺势便从阶上落了下去。 宋亭眼中映出柳知故飞身而下的画面,随即天旋地转,这种从空中坠落的感觉让他十分心慌,他猛然闭上双眼。 周身萤光点点,那是盛曳消散的碎片,宋亭腰间的葫芦爆出一阵金光,葫芦上刻着的符咒将萤光重重包围,最后金光渐渐收入葫芦中,那萤光也被一并收入其中。 宋亭忽觉后背一紧,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腰,接着整个人就跌进了一人的怀中。 身后有实物的感觉让他安心了不少却仍然不敢睁眼,这种失重感实在难受,不知落了多久,宋亭觉得这下面或许是个无底洞,他甚至有一瞬在想以后如何在空中生存下去。 身后蓦然一沉,他感觉自己毫无目的地旋了半天,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处落脚之地。 他将左眼掀开一条缝,发现他们二人不知何时已经落地,脚下是一片泥泞的小道,空中飘浮着十分迷人眼的灰尘,将眼前层层叠叠的枯树笼在一片朦胧之中。 方才在神界往下望时觉得十分幽暗,可落下来之后只觉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灰。 宋亭忽然发现自己双手自然地搭在师尊脖子上,他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柳知故却没松手,反而问道:“真想下来?” 宋亭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师尊忽然冒出的这句话究竟何意,他茫然地点点头,接着身下一松,双脚落地的那一刻他便觉自己陡然一矮。 他低头瞧去,发现脚下的小道何止泥泞,简直如同沼泽一般,双脚方一落地便深深地陷了进去。 宋亭:“……” “还想下来吗?”柳知故问道。 宋亭倏地抬首:“不想。” 柳知故双脚并未落地,因此在小道上行走无碍,柳知故抱着宋亭,在这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小道了约莫一炷香,总算瞧见了一片湖。 岸边铺着许多碎石子,那段稀泥一样的小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宋亭觉得被抱着的感觉还不错,因此到了岸边一动也没动,柳知故也没有要将他放下来的意思,于是二人就着这个姿势走到了湖边。 宋亭定睛细看,发现那片所谓的湖根本不是湖。 那是一片用泥浆填起来的巨坑,可上面盈盈绕绕着几只萤火虫,看起来颇有些萧瑟的意境。 这个姿势于眼下的情况而言实在不大方便,于是宋亭扭了扭身子,还是从柳知故的怀中跳了下来。 走近一闻宋亭才猛然发觉,这浓稠的湖水中有一股腐朽之气,像是东西搁置了许久在角落积下一层灰的气味,十分怪异。 “再往前走就是冥府之地了。”柳知故悠然伸出一根手指,一只萤火虫十分识相地落在他的手上,闪了几下后又倏地飞走了。 冥府之地?神界之下居然与冥界相通? “现在怎么办?能原路返回吗?”他是被盛曳拽下来的,并非有意擅闯此地,冥府之地阴气极重,自然能避则避。 “能,”柳知故抬起手指了指身后那层层叠叠的枯树,“再穿过去就是了。” 宋亭点点头,道:“好,那咱们原路返回吧。” “可是,”柳知故又道,“那条路已经被封死了。” 宋亭眉头一锁,甚是奇怪地瞧过去,发现那条路还真是同他们来时不同。 他们方才一路走来好歹脚下还有条路,可现在哪里还有路?连个落脚的地儿都稍显逼仄。 “所以我们出不去了?”宋亭回头问道。 柳知故笑了笑,道:“自然出得去。” 他指着湖的对岸,道:“冥府之地,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万没有回头的道理,若是真要回头,就不会同眼下一样风平浪静了。” 宋亭眺望了一下湖的对岸,隐隐看见那边闪着几点烛光,似乎有人提着灯笼在岸边行走。 “可这条湖如何过得去?”那湖水的味道怪异难闻,他估摸着总不能脱了衣服只身蹚过去。 “渡船过去。”柳知故淡淡答道,“一日三趟冥船,赶得上就能过去,赶不上就只能再等一夜。” “再等一夜?”宋亭觉得十分奇怪,“这天灰蒙蒙的,如何判断白天黑夜?” 柳知故:“冥界之人自会判断。” “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柳知故顿了顿,又道。 宋亭扶额,他恹恹道:“师尊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讲完?” 柳知故双手抱在胸前,闻言轻轻一笑,道:“我想多同你说会儿话。” 宋亭一怔,扶额的那只手就这么定在了额头上,他抬头看向师尊,忽然心神一晃,随即慌忙移开眼神,甚为生硬地转了话头:“还有什么事?” 柳知故自然地接过话:“你眼下在神界在逃名单上,渡船之人恐怕不会让咱们上船。” “……!!”宋亭的震惊压过心中的无语,没想到六界之中的消息竟然是互通有无的! “所以眼下我们回不去,也走不了。”柳知故简单地将他们眼下的情况概括了一下。 宋亭那双猫耳朵瞬间就耷拉下来,他颓然往地上一躺,十分郁闷地打了几个挺,最后翻身坐起,薅了一把乱蓬蓬的头发,道:“我有一计。” 柳知故眉毛微挑,他十分乐意听宋亭时不时冒出的点子,或者说他十分乐意听宋亭同他讲话。 宋亭自顾自道:“神界怀疑是我偷了九尾宋亭的神器,倘若我承认自己就是九尾,那我拿回自己的东西不是理所当然吗?” 柳知故笑看着他,听完他的一席话后微微颔首:“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点子。” 说宋亭胖,宋亭还真能喘上,他得意地扬起眉毛,仰着脸道:“我觉得这个方法甚好!” “好个屁!” 四周幽静如深水,忽然冒出来的一个声音将这片幽静突兀地打破了。 宋亭回头看去,却瞧见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半个身子露出湖面,上面沾满了泥浆,周身还萦绕着几只浮动的萤火虫,那两只眼睛在一片暗色之中极为显眼,此时正炯炯有神地瞪着宋亭。 第八十二章 本猫要暴露了 宋亭下意识退了一步,不是被吓的,单纯是因为对方那一身污泥。 “什么馊主意也敢拿出来说?”那人划拉着泥浆向岸边走来,“你当神界的神仙都是吃闲饭的吗?你那身份人家动动手指头就能查出来。” 宋亭终于从对方那妙语连珠的声音中听出了熟悉的感觉,他顿了顿,问道:“万徒长老?” “动动你那猪……”万徒说到一半忽然感觉到柳知故不善的眼神,猛地收了声,改嘴道,“你那脑子,长明,这番风险冒不得,别让他再卷进你那些前尘往事里了。” 万徒这番话说完宋亭心里七上八下的,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个实打实的冒牌货?神界之人说不准真有办法让他原形毕露。思及此,宋亭心中担忧的竟不是事情败露后自己的处境,而是师尊的反应。 他顶着人家徒弟的名号蹭吃蹭喝,师尊若是知晓事情真相大抵会发疯,至于那时他那条小命留不留得住,还真就看造化了。 柳知故立在一旁,看戏一般不为所动,半晌他摇摇头:“万徒,他真是宋亭,信不信由你,我虽然有时神志不清,可时时刻刻记挂的人总不会认错的。” 万徒混着一身泥浆楞了半晌,末了,他在手中捏了个净身诀,一边说道:“我信,你现在说他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我都信!” 站在一旁的宋亭不知如何开口,恨不得找个石头缝钻进去,他愣愣想到他是不是应该退避一下? 不过有一事他倒是疑惑了许久,万徒长老如此肯定九尾宋亭不会回来,是不是知道其中内情?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声响雷,一道闪电直直劈向宋亭! 宋亭还未抬头便觉耳边风声呼啸,反应过来时柳知故已经揽着他躲开了那道闪电。 他怔楞地看着方才他站着的那处地方被劈地石头乱飞,柳知故沉声道:“神界的人追上来了。” 宋亭打眼看去,只见灰蒙蒙的天上忽地染上一层金光,像是从天边倾泻而出的一瞬日光,在一片灰中很是突兀。 来人仍是老君,老君坠地的胡子在空中飘飘扬扬,仙风道骨地往那儿一站倒真有几分严肃的气氛。 “逃犯宋亭,速速与我回神界。” 老君在上面居高临下地喊了一句,却没半分动作,说到底还是顾及着柳知故的面子,宋亭再如何说也是人家长明君的徒弟,神界还未查清事实便来要人已是勉强,怎好再与之动起手来? “不回。”柳知故干脆地替宋亭答道。 老君噎了一口,显然还未想好说辞,他哼哧哼哧半天才道:“长明长老,此番只是关押,还未定罪,若是拒不回神界岂不是坐实了罪名?” “罪名?”柳知故好整以暇地看着老君,“什么罪名?说来听听。” 老君底气莫名有些不足,但他还是提了口气,缓缓道:“盗走九尾神器,擅自离开神界……” “他自己的东西,难道不能拿?”柳知故开口打断了老君。 老君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 “九尾宋亭元神早已归位,回趟神界取回自己的东西还需要禀告神界?真是好没道理。”柳知故笑了一声,面上却无半点笑意。 此番说辞几乎将局势瞬间扭转,老君捏着胡子,沉声问道:“你说他是九尾宋亭,如何证明?” “忘川水,三生石,过了这条湖便一目了然了。”柳知故的手掩在袖中,不知何时已将宋亭的手握住了,一阵轻微的颤栗隐隐传来。 第八十三章 黄泉路 三生石回溯三生,静立于忘川水边,与奈何桥遥遥相望。 三生石所映出来的前世在神界有专职的神官记录,因此宋亭只需渡湖在那三生石前滴一滴血,真相便昭然若揭。 老君眼见着快将那几根白胡子捋秃了,正踌躇间神界忽向众神传音,急急将分散在各地的众神召回了神界。 老君如释重负,一甩拂尘,转身道:“那便说好了,渡了船过了湖可千万记得那三生石。” 柳知故淡淡道:“自然。” 老君收了阵法,天边的金光忽然隐进云雾中,又只剩下一片蒙蒙的灰。 渡湖的船没等多久便缓缓向他们划来,宋亭眯着眼细细瞧去,刚开始那船只有一点绿豆大小,闪着萤光,走地极缓,渐渐地终于能看清船上的船夫,再然后宋亭瞧见了船上还载着两人。 一人白衣道袍,身形颀长,另一人似是女子,紫衣着身,幕篱掩面,窈窕而立。 待那船靠岸了宋亭才瞧清那二人的面容,竟是白道灵和与之同行的女子。 那女子浑身上下就没有露出来的地方,被衣服和幕篱遮地严严实实,可气质出挑,不用看相貌便知那幕篱下是何等倾城容貌。 宋亭微微惊愕:“白,白道长?您方才不是在神界吗?” 白道灵将手拢在袖子里,笑笑:“在下素日里无所事事,唯一要紧的事便是收服鬼族,今日忽闻鬼族攻上神界特意前去,以解燃眉之急。眼下鬼族一事暂且压了下来,在下下来查探一番,看看鬼族一事是否与冥界有关。” 宋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待他一字一句地问,白道灵已将事情全盘托出,生怕旁人多问几嘴耽误了他赶路的行程。 “三位若是要渡湖便快些上船吧。”白道灵问道。 于是三人便踏上了渡湖的船,船上吊着四盏灯笼,燃着幽幽萤光,船夫的蓑笠将他的脸掩了大半,一言不发地撑着船。 宋亭越瞧那女子越眼熟,却又不好打量她,于是宋亭压下心中的好奇将视线投向了远处,湖面之上漫起迷雾,越走越瞧不清前方的路。 柳知故与万徒负手而立,白道灵和那女子也立在不远,船上一时沉寂下来,谁都没有再开口,若是没有万徒那猝不及防地一歪,这一路下来怕是静地有些尴尬。 万徒在宋亭边儿上站地好好的,不知为何忽然身子一歪,宋亭的余光都只来得及抓住万徒飘下去的衣角。 宋亭眼见着一缎紫纱从眼前擦过,急急卷住了万徒一片衣角,可惜万徒那一身衣料着实丝滑,竟然没卷着,万徒还是落入了湖中,连一声咒骂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宋亭蹬蹬几步上前趴在船沿向下望,柳知故一脸无语地踱步到船边,看着那流动的泥浆中冒出几个气泡。 万徒水性不错,关键时刻在泥浆里也是有些用处的,他只沉了片刻,眨眼便从湖底探出身来,宋亭看不真切他此时的面色,只听他咒骂道:“他娘的,这湖下究竟有什么东西?奇丑无比就算了,那力气十头牛都不知道拉不拉得过!” 宋亭本欲伸手拉万徒上船,可一瞧对方那一身糊得瞧不清本尊的泥顿时有些犹豫,他那只手在空中举了半晌,被柳知故拦了回来。 “什么东西?缠在身上根本弄不下来!”万徒咆哮道。 “你别动。” 宋亭循声看去,原是那一直沉默寡言的船夫开口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它都搂着我腰了,再往上点儿都扒我胸口上了!”万徒一边将那一堆看不清形状的东西甩下去,一边喊道。 船夫不以为忤,声音听不出波澜:“你杀戮气太重,这湖下的怨魂缠上来了,你不动,它也不会动的。” 万徒闻言抬头看了那船夫一眼,那船夫掩着面,蓑衣傍身,连身材都瞧不出什么端倪,他呼出一口气,真就定定地站在那儿不动了。 果真如船夫所说,万徒只一停,那混着泥的怨魂也楞在了原处。两方僵持着,谁也不敢动。 “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啊!就看着我搁这儿站到羽化而登仙啊?”万徒急吼吼道。 说话间,那挂在他腰间的怨魂蠢蠢欲动。 宋亭看向师尊,柳知故摇摇头,要是有法子他也不会抱着手站在船上了。 “这位兄台,接着!”那紫衣女子脆生生地开口,接着一块莹润的玉佩从她手中飞了出去。 万徒伸手接了个正着,那玉佩莹润的光晕从他指间溢出,瞬间将挂在万徒腰间,依依不舍的怨魂驱散下去。 万徒足下发力,飞身上船,带起一串泥点。柳知故默不作声地伸手将宋亭的衣领一拉,二人正好躲过了飞溅过来的泥点。 白道灵倒是被溅了一身,紫衣女子侧首看着他,白道灵笑笑,手中捏了个净身诀身上瞬间一尘不染。 万徒骂骂咧咧地上船,将自己从头到脚一根汗毛也不放过地理了一遍,才走上前去一摊手掌,将那块莹润的玉佩摊在手心:“多谢……这位神官。” 那女子伸手接过,将幕篱撩起一边,露出半张容颜,宋亭瞧了一眼,深眼窝,高鼻梁,那女子轻启薄唇,莞尔一笑:“小女依玛,既无神籍也无官位,这声神官我担不起。” 万徒为自己一时嘴抽恨不得掘地三尺,他讪笑一声,道:“多有冒犯。” 依玛放下幕篱,轻声道:“不打紧,兄台还是去船舱内躲躲吧。”她收起玉佩,又指了指湖面。 万徒微微点头,转身掀开帘子信步走了进去。 宋亭看了一眼师尊,他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位依玛姑娘是羌国的和亲公主,那时正值两国战乱,她舍命跳下城墙,不想死后竟未入轮回,反倒同白道灵走了一条路。 宋亭的视线没有在依玛的身上停留太久,他又看向湖面,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湖面似乎比方才平静了许多。 坐船渡湖用不了多少工夫,不消两炷香一行人便行至岸边,船靠了岸,万徒这才掀了帘子从船舱走了出来。 白道灵掸掸衣摆,一指远方层层迷雾,对宋亭和柳知故说道:“忘川水,三生石都在那个方位,三位顺着这条道走,千万别走回头路。” 这话听着有些毛骨悚然,说完后两路人便就此别过,分别往两条小道走去。 宋亭走了许久,空中弥漫着沉重的雾气,浓地化不开,三人终于行至一个分叉路口,一条道被层层叠叠的枯树拦住了去路,另一道的边儿上立着一块碑,黑底红字刻地异常醒目——黄泉路。 第八十四章 黄泉路2 宋亭如何也想不到,他竟能活着走一遭这黄泉路。 小路幽静而狭长,宋亭估摸了一下,大抵只能穿过一个人。 “我先走,你们随意。”万徒道完便打了头阵,一个人往那雾气朦胧的深处走去。 宋亭见万徒的身影已然没入了那浩浩烟雾中,柳知故在一旁抱着手臂,忽然道:“宋亭,你先走。” 宋亭点点头,脚步踏出去之前回头看了师尊一眼。 ——待会儿上了路,可就不能回头了。 层层迷雾之中很容易使人迷失方向,宋亭忽觉这黄泉路上很有鬼打墙的气氛。细细想来,从他迷迷瞪瞪地进入这个游戏系统到现在都过去大半年了,他一向是个很惜命的人,为了保全自身才攀上柳知故这条大腿。 其实许多日相处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既未越界也未挑明,就像一盏琉璃灯上蒙了层水雾,叫人心中十分迷茫。 他和柳知故应当是怎样的关系呢?师徒?又或是道侣? 宋亭自嘲地笑笑,可能都不是,因为就连宋亭这个名字也未必真是他的。 “笑什么?”身后忽然传来柳知故清冷的声音。 宋亭能感觉到师尊就在身后的不远处,他下意识想回头,可头还未动一下便生生将那动作扼住了。 “就是,忽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宋亭回道。 柳知故似乎也笑了笑,但那被那雾气弥散了,宋亭也不确定师尊是不是笑了。 “说来听听。” 宋亭顿了顿,清清嗓子,缓缓道:“从前有个和尚很是长寿,活了大概有……百来岁吧,于是就有人向他打听长生不老的秘诀,和尚笑笑,对那人说道‘三千烦恼丝。’那人听了之后便出家了,知道为什么吗?” 柳知故沉吟片刻,问道:“为什么?” 宋亭笑起来:“因为和尚没有头发,自然没有三千烦恼丝。” 柳知故很给面子地笑了几声,宋亭觉得这黄泉路着实有些遥远,不知道那些独自一人上路的孤魂野鬼会不会感到寂寞非常。 柳知故笑了几声后便是良久的沉默,宋亭也未开口说话,于是两人的耳边都只剩下轻微的脚步声,沙沙的,像是踩在铺满红叶的路上。 “宋亭,若是一早便知道无法回头,你还会走这条路吗?”柳知故忽然问宋亭。 宋亭神情一顿,语气中带着疑惑:“师尊这话是何意?从咱们掉下来那一刻起就由不得我们选了。” 又是一片寂静,半晌,柳知故才又道:“是了,世间百态,半点不由人。” 宋亭隐隐感觉师尊的情绪不对,可他又不能回头,心中跟挠痒似的难受地紧,他正欲说些什么,不料师尊比他快一步。 “宋亭,停在那儿,别往前走了。” 宋亭的心蓦地提到嗓子眼,脚步忽地定在原地,再也不敢挪动半分,他颤声问道:“师尊,怎么了?” “你想去看那三生石吗?”柳知故问道。 宋亭感觉师尊又走近了几步,连呼吸都近在咫尺。 “那三生石……不是可以看见我的前三生吗?” “嗯。” “我……想瞧瞧。”宋亭声音渐小,他本想说“可我一点也不好奇”,但话到了嘴边又变了。 其实他心里发慌,但还是想借着这块三生石将他们二人之间那层纱给揭了。或许这段阴差阳错的感情就该在这里戛然而止。 “既是如此,那便往前走吧,宋亭,往前走,别回头,我在你身后。” 宋亭还未有所动作,浑身蓦然一紧。他不想,师尊竟伸出手从背后环上了他的腰,柳知故个子比他高出半个头,此时正将自己的下巴轻轻搁在他颈窝边,气息如同吹散的蒲公英,在他耳边细细摩挲。 ※※※※※※※※※※※※※※※※※※※※ 后天要考试了,好紧张好紧张,给天帝老人家跪下了,求求让我高分过吧。 第八十五章 三生石 “别回头,往前走。” 宋亭只觉耳边气息挠人心肝,直叫人心底发痒。后背忽然传来一股力,将他往前一推,宋亭顺势踏出去几步,眼前的景象蓦然瞬息万变,待眼前再次清明之时,他已然置身于一块人高的琥珀琉璃面前。 说是琉璃,只因它表面流光溢彩,宋亭定睛一瞧,眼前原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一层层金光自石头上方倾泻而下,宋亭被那金光迷了眼也失了神志,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碰那块石头,谁知食指方轻点了一下,那石头便显出朱红的字迹来。 似是远古时期的字,宋亭瞧来瞧去左右是瞧不明白,可有两个字他一眼便辨了出来,他瞧见那琥珀似的石头里刻着“三生”二字。 这原就是师尊口中的三生石。 宋亭正想回头,又忽地想起师尊的叮嘱来,他便又收了动作,出声问道:“师尊,你还在吗?” “在。” 宋亭那颗悬在半空的心瞬间落了地,他顿了顿,又问道:“师尊,若是……若是这三生石所映出的画面,并非你所想,你会……恼我吗?” 柳知故笑了一声,很低,却清晰入耳,他低声道:“该恼的不该恼的早就烟消云散了,你若是做了什么我见不得的事情,那我倒是愿意恼一恼。” 宋亭失笑,可这会儿他笑不出来,便只得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他两指并在一块儿,往自己手掌心中狠狠一划,一道猩红的口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手心有些火|辣辣地疼,宋亭微微皱眉,将手掌印在了三生石上。 他感觉体内的鲜血顺着掌心的那道口子泊泊流出,血液浸入三生石的那一刻,宋亭感觉自己的意识也在逐渐抽离,他下意识呢喃着叫了声师尊,隐隐约约听见身后之人应了一声,随后便是一片茫然的白,天旋地转的,意识渐渐涣散…… . 万徒一人在前面走着,方一开始还能听见身后那俩人的私语,再走两步耳根子忽然就清静了,这条黄泉路走起来颇需要些耐心,他记着他刚死那会儿走这条路时心中好一通火,正巧远处茫茫之中迎面走来一鬼,走近了才发现这鬼并不似民间口口相传的那样青面獠牙,除了面容苍白,唇色惨淡之外,竟与活人无异。 那鬼的一双泼墨双瞳瞪地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万徒,万徒睨了它一眼,不料它蓦地在自个儿跟前站定,操着一口七扭八歪的口音对万徒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万徒在心里一字一句地磨了半晌,终于明了。 这鬼原是赶他来了! “我刚来,你又叫我走,我别是要入畜生道了吧?”万徒狠狠一惊。 那鬼又叽里咕噜说起来:“你误会了,上头传话下来,叫你去神界报到呢!快些启程,鬼界不是你该来的地儿!” 于是万徒便稀里糊涂地飞上了神界,又不明不白地领了神职。 这一晃都八百多年了,万徒心中叹了一声,这时眼前这条黄泉之路才终于看到了尽头。 尽头之处立有一人的身影,一动不动的,万徒只在心中琢磨了一瞬便认出了那人。 柳知故一人站在三生石前,默不作声,万徒走上前去在他那条蒙眼的白绫前晃了晃手,道:“他进去了?你不跟进去瞧瞧?” 柳知故默了默,转身道:“不瞧了,若非宋亭,这条路我半道就回了。” 万徒看着柳知故走到忘川河边,笑了一声:“你倒也放心他独自一人再经历一次那些事情。” “我何时说过我放心?”柳知故负手而立,“只是那些往事我进去掺和一脚又能如何?” 其实柳知故也是万分担忧的,但凡方才宋亭稍微有点勉强他都不会带他走完这条路。可有些事情,不是不面对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迟早有一日,宋亭会知晓所有,柳知故很怕,怕那时自己不在他身边,当那些记忆尽数涌来时,他怕没人能替宋亭撑一撑。 “也是,说到底,万事还得自己扛,你去了不过就是看着他再痛苦一回,没用。”万徒踩在忘川河边的草地上,丝毫未察觉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攀上了他的衣角边。 “方才酆都叫我去他那儿坐坐,许是有什么事要与我商讨。”柳知故的目光散去了忘川对岸。 酆都乃是酆都大帝的统称,这个位置每五百年换一次,柳知故知晓的统共就两人,灵阿与冥界之间颇有些往来,彼此间也是逢年过节道声贺礼的交情。 万徒点头:“那便去吧,宋亭这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说着他脚步一转,忽觉一股劲攀上了脚边,随即脚踝蓦地一紧。 他低头一瞧,原是一只骨手攀了上来,他眉头一皱,只闻柳知故又幽幽道:“白道灵同他那位同僚或许也在酆都。” 万徒暗暗翻了个白眼,声音一沉:“那我不去了,帮我带声好给酆都。” 他说着,一脚将那骨手踢开,骨手似是不甘心,攀上来的势头更猛,万徒没了耐心,倒回去一脚将那骨手踩了个稀烂,骨手虽是已死之身,却也疼地龇牙咧嘴,它在草间抖了抖,复原的速度都半了半步。 方才在船上万徒都不拿正眼瞧那姓白的,眼下更不可能叫他去与那姓白的欢聚一桌了。 柳知故挑眉,问道:“你来冥界不是有事找酆都商议?” 万徒回头,亦是一脸莫名地瞧着柳知故:“谁道我要来冥界了?” 第八十六章 本猫与师尊的前尘 “那你趴泥里做什么?特意给我们送行来了?” 柳知故瞥了万徒一眼,走到他身边。 “自然也不是……我原是想去一趟神界,谁知正巧撞上了鬼族入攻神界,我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同镇守南天门那几个人打,神界就一片大乱,我一路退到鬼神之井那儿,不知被谁绊了一脚就栽下去了。” 柳知故有些好笑道:“一头栽到泥里了?” 鬼神之井才是神界通往冥界的道路,只是条神界条大路都通向它,因此也没人在意究竟从何处进入。鬼神之井往日都有神官在照看,那日许是鬼族攻入神界,神界的人顾及不来,便让万徒钻了个空子。 “谁知道它井下边儿就是那条全是泥的湖啊,我往常都不惯走那条路,还好没走,那条路上的怨灵恨不得将我拖下去一同烂在泥里。” 柳知故收了笑意,不冷不热道:“你生前宰的鸡鸭羊肉说不准恨了你几百年了。” “说真的,我还觉着我死后得入畜生道呢,谁知还捡了个便宜神仙当当,不过这神仙也不好当,同那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没多大差,还是散仙做的舒服。”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走到了一个分叉口,就此分道而行。 . 柳知故被引进去时白道灵和他那位同行的女子已然就坐,酆都一见柳知故揉在一起的眉眼才化开了些,他起身迎了上去,笑道:“长明君,有失远迎啊,坐吧坐吧,吃顿便饭的功夫,同你说道些事情。” 柳知故向白道灵和依玛颔了颔首便好整以暇地坐下了,这一届的酆都的性子十分活跃,听闻冥界中人道,是个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的主,柳知故对这些东西极为不喜,酆都派人到灵阿请了几次柳知故都没给面子去,再后来酆都便也识趣儿了,只口不提这件事儿。 今日正巧是柳知故在这儿,在忘川河站着也是站着,不如来瞧瞧,况且酆都也应是摸清了柳知故的性子,若非万不得已他是断不会在去碰他这堵墙的。 “长明君可听说了鬼族攻上神界一事?”酆都坐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柳知故。 柳知故抿了口面前的酒,面无表情道:“不必听旁人说,那时我在神界。” 酆都道:“近些日子鬼族是愈发猖狂了,我地牢中关押的鬼族也有蠢蠢欲动之势。” 酆都递了个眼神给柳知故和白道灵,依玛正夹着菜,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抬首时正撞上酆都的眼神。 三人瞬间福至心灵。 酆都这话的意思便是,冥界有鬼族的内鬼。 柳知故并不意外,盛曳化鬼不过百年,竟能调动冥界的冥火,他一早便有如此想法。 他用食指沾了沾酒水,在桌上写道:“然。” 酆都一瞧,面色一沉,连带着声音都沉了几分:“此事……三位可有法子?” 白道灵眼下方得知此事,正摸着下巴苦思冥想,依玛手中的动作依旧,几筷子已经夹了一碗菜到自己面前,却吃地极慢,似是在思索什么。 柳知故心中却是半隐半现,默了半晌只给了一句话:那人不在冥界。 . 宋亭感觉自己在空中飘了半日,在水里淹了半日,最后又被放在火架子上烤了一日,睁眼时他觉得自己仿佛上了个战场,在冷枪暗箭中滚了百来圈,浑身酸痛难忍。 这里是哪儿? 宋亭瞪着一双兔子眼睛,四周打量了一圈,最后在心中肯定道:不晓得,没来过。 自他被他那杀千刀的爹丢到人界后他便混混沌沌的,不知自己在人界待了多少日,也不知自己在人界做了什么,倘若有什么丢人的事情……好在他在人界连个破庙也没有,丢人也不至于丢到人尽皆知。 “怎的把它丢来我这儿?我忙着呢,晚上还得去老君那儿。” 蓦地听见人声,宋亭耷拉下来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还抖了两抖。 不待那人走进来,宋亭将眼一闭,尾巴一卷,装起死来。 “真君,您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神界之人谁不曾受您的恩惠,九尾灭族之时您是亲眼瞧见的,这下宋亭当真是没娘也没爹了,我一个戴罪之身,如何养地了他?” 这声音……五尾灵猫长老? 宋亭的眼皮抖了抖,一阵慌意从心间蔓延到四肢。 长老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自己没娘也没爹了?他那杀千刀的爹……死了? 心尖像是被重物狠狠地砸了一下,猛地一缩,身子也跟着抖了抖。这一抖没能逃过缘神真君的三昧真眼,她盯着宋亭那一身蓬蓬的狐狸毛,打量着假寐的面容,神情忽然一变。 她蓦地停了脚步,身后亦步亦趋的五尾灵猫长老险些撞上去,缘神真君转过身来,对他道:“行了,这狐狸我养了,长老放心便是。” 前后的反转太快,五尾灵猫长老张着嘴半晌没合上,反应过来后他面上一喜,忙拱手道:“多谢真君,多谢,宋亭就有劳您了。” 缘神真君欢欢喜喜地转身,弯下腰去逗宋亭那双狐狸耳朵,宋亭不耐烦地抖了几下,没将那只手抖开。只听缘神真君在他耳朵上方说道:“待你领完罚再来接他吧,正好我殿里少了些生气,这小家伙说不准能帮我多凑几桩姻缘呢。” 五尾灵猫长老又拱了拱手,缘神真君一心扑在那两只煞是灵活的耳朵尖儿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长老微变的脸色。 后来长老是如何离开的,缘神真君又是如何将他安置到窝里再离开的,他全然不知,因为他当真睡地沉了。 只是有一事依然萦绕在他心中,就连浓浓的睡意也化不开。 他那年轻时四处留情,老了老了才定下心的爹竟然……死了? 说起来从他爹将他送下界时他便有所察觉,虽说素日里他爹也不大管他,可从小到大,他爹可是把他看得比那天山雪莲都贵重,旁人都道他爹心大,从小将宋亭放养,可只有宋亭知道,他爹把他看得金贵着呢。 只是他爹年轻时欠下了一箩筐的风流债,老了老了,还到他这个儿子身上来了。那些个兔子精、水蛇精各个儿长得貌美十分,就是夜里喜欢钻人被窝,他爹被烦不过就将宋亭从自己的屋里赶了出来,将他们二人的窝对调了。 于是那些夜里扰人清梦的各种貌美精怪便钻进了他的被窝。时日长了,难免流出一些不实之言,因此他不仅金贵,还是个风流的金贵。 宋亭那忧愁在心里浓浓的,化不开,便也睡不踏实,,总在做梦,可梦里讲些什么又看不真切,只闻得偶尔一两声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我们这儿可没有太子殿下。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宋亭发现那缘神真君确实没有说谎话,她当真是整日整日地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今日他连她正脸都没瞧过呢。 宋亭随手从殿中的果盘里摸颗人参果,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口,清脆的一声,他点点头颇为满意地出了缘神殿。 他得去打听打听他那倒霉的爹,当初一言不合将他丢下界去,如今他回来了,怎么反倒是他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 什么死啊生啊的,他半个字都没打算信。 他爹是谁?神族九尾的长老,岂如此容易羽化而登仙的? 听那日五尾灵猫长老的话,应是知晓其中内情,宋亭屁颠屁颠地打算去寻他,可他方走到半路,却发现众神都聚到了南天门外。 宋亭三下五除二将手中的人参果啃完,拍了拍手混入其中,揪住一个老神仙问道:“发生何事了?怎的众神都聚在南天门外?” 那老神仙分了个眼神个他,认出这是九尾之后宋亭,便多了份耐心,解释道:“听闻是人界飞升上来了个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宋亭将这个称呼在心中咂摸了一遍,“这人倒是会投胎,在人界时贵为太子,死后还能飞升。” 不想那老神仙却笑了笑,指了指南天门外道:“可这会儿却时运不济了,这位太子殿下飞升时碰上了鬼族,究竟升不升地上来还另说呢!” 二人说话间,吵杂的众神忽然静了一瞬,紧接着众神便瞧见南天门外爆出了一阵叫人无法睁眼的紫光,光柱冲天而上,与之而来的便是那位时运不济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衣角翩飞,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待他从那束光中走出来,在众神面前站定时一切方息。 宋亭转身变回了原形,三两步攀上了一棵神树,倚在上头瞧着那位太子殿下面色冷峻地从南天门外走了进来。众神纷纷为他让出一条道来,他便一脸理所当然地走了过去,众神的目光似乎是他脚下漂浮的云雾,丝毫入不得他的眼。 宋亭心道:“来了个心高气傲的太子殿下。” 他伸手在身上摸了几下,从他那衣服口袋中摸出个弹弓来,他又瞧了一眼那一脸傲气的太子殿下,眯了眼,从树上摘了个红彤彤的小果子,用手指将弹弓拉到最开,然后“咻”的一声,那果子便向太子殿下冲了过去。 第八十七章 前尘1 柳知故目不斜视,对于身旁投来的几乎要将他看穿的眼神置若罔闻,这回真是宋亭误会他了,他在人界做了十几年的太子殿下,日日都活在或是倾羡或是敬畏的目光中,若是个个都要回一眼,那双眼睛怕是留不到他飞升之时。 当然,这种场合他自是习惯了的,自然不觉拘谨。 柳知故步子踏地平稳,脚边忽地传来一声“丁零当啷”的声响,落在偌大的南天门内几不可闻,可柳知故听见了,他脚下一顿,目光终于动了动向脚下探去,脚边隐在一片闲散的云雾中,可他眼尖,一眼便瞧见了混在雾中的那颗红彤彤的果子。 见自己失了手,宋亭一阵捶胸顿足,许是今日刚睡醒,竟然失了准头。 他在树上滚了几遭,决定再接再厉,顺手随便捡了个不大不小的果子又卯足了劲儿拉开弹弓,正眯着眼瞄准呢,忽地就对上了那双打过来的视线。 宋亭一惊,忙隐了身去。柳知故没瞧见他,那棵树太远了,隐隐约约的瞧不真切,他望了半晌终于收了心中荡起的几丝波澜,接着走他的路。 宋亭一条红艳艳的尾巴在树枝上勾了几圈,倒挂金钩地挂在树上,等了好一会儿才敢重新爬上去,从层层花枝中露出两只狐狸耳朵和半截打探的目光。 柳知故走了,那颗果子不知滚去了哪里,宋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等南天门的众神仙散去才三两步又跳下了树,迫不及待地寻五尾灵猫的长老去了。 五尾灵猫一族同九尾神族一样,是上古神族,可就如同神界有天帝坐镇,上古神族之中自然也有个领头的,那便是九尾,五尾灵猫世代辅佐九尾一族,宋亭素日自然与五尾灵猫的长老走地近些,可不知为何,自他下了趟界,竟然到处寻他不得。 宋亭去了五尾灵猫常栖息的地方,可别说长老了,就连其中族人也不见半个,宋亭在里面转了几圈,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嬉笑此时竟成了一时晃神的幻觉。 他有些落寞,不仅是寻不见往日那些一起作乐的五尾族人,更是因为他心中那快要蹦出来的惊慌。 宋亭一路赶到青丘之下,那条上山的路上同昔日一样铺满了晃眼的红叶,枫叶杉杉,无人打理,铺了满满一山。 头顶慢悠悠飘下来一片叶子,宋亭恍惚着伸手接下了,却见那叶子只红了半边。 不曾想,他连连转了两处地方,竟一人也寻不到,宋亭心中愈发怅然,呆呆地往山上望着,待到日头快要落下了方才收起了满眼的落寞,转身回了神界。 一路上,身边过了几个人,那人是人是鬼亦或是神他浑然不觉。 柳知故接了神职的令牌,一手执着那令牌走出了神殿,他神色淡然,对于飞升一事无惊无喜,却对迎面走来的一个失魂落魄的小神官多瞧了两眼,可也只是多瞧了两眼,再无其他,二人擦肩而过,不过萍水相逢,陌路而已。 宋亭垂着头走回了缘神殿,殿里此时正鸡飞狗跳,他跨过门槛,推开了朱门,竟然叫这殿中的人瞬间噤了声。 “你……你这,你是何人?”缘神真君正趴着坐垫缝儿里翻她前几日领养回来的小狐狸呢,忽地回头瞧见一个陌生面孔,惊地连句话都说不清。 “我叫宋亭,是你眼下正趴缝儿里找的那位。”宋亭道。 他不常来神界走动,也没同这位真君正面打过交道,蓦一见面,自然是认不得的。 缘神真君一听跌坐在坐垫上,顺了口气儿才给自己倒了被茶水喝,她轻拍着胸口,舒了口气,“好险好险,我还以为你丢了呢。” 宋亭兴致不高,恹恹地走进来拱手道:“见过真君,真君放心,丢不了,我记性好着呢。” 缘神真君喝了几口茶,见宋亭欲转身走忙唤住他,道:“宋亭!你叫宋亭是吧?五尾长老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是要负责的,你出去玩儿可以,只一点我需同你提个醒,千万别闯祸。” 宋亭转身,却不抬眼,只扯着嘴角道:“我乖着呢。” 缘神真君瞧着宋亭那无精打采的样儿,只怕是连耳朵都支棱不起来了,瞧着不对,她缓了缓语气上前歪着头问道:“怎么了这是?出去一趟把魂儿落在外边儿了?” 宋亭抬了抬眼,终是拗不过心中硌着他的那一串疑问,他拉着缘神真君的袖子问道:“真君,你可知我阿爹去哪儿了?我今日去寻五尾灵猫的长老,可长老也不见了。” 缘神真君微不可查地一怔,忙眨着眼将眼中的慌乱掩了下去,她转身使了个眼神将殿中立着的仙童都遣走了,又借着将宋亭拉着坐下来的功夫在心中琢磨好了说辞。 “你阿爹他奉天帝之命前去围剿鬼族,只是那鬼族超脱六界,不好对付,九尾一族竟尽数阵亡了……你阿爹也难逃一劫。” 缘神真君并不打算将九尾灭族一事满过去,因为这事儿压根满不过,与其从旁人口中无意听去,还不如眼下就告诉他。 她接着又道:“天帝他老人家知你们九尾一族的忠心,日后定待你不薄,九尾一族亦是按忠烈一等来算的,至于五尾长老……他在鬼族与九尾一战时出了差错,致使九尾灭族,去天帝那儿领罚去了,兴许百来年后才能回来。” 宋亭那双生得神采奕奕的眸子直勾勾地钉在地上,好半晌都没动一下,缘神真君知晓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于一个小家伙来说实在难以消化,她抚着宋亭头顶的软发,温声劝道:“此等变故你自会难受,只是难受几日十几日便罢了,所谓悲欢离合,不单是人,就连神仙也逃不过,往后的日子,需得往前看。” 缘神真君一席苦口婆心的劝慰宋亭好歹听进去了大半,他两眼茫然地点点头,魂不守舍地起身钻进缘神真君为他做的窝里,闭眼伤神去了。 这眼一闭就闭了好几日,缘神真君每每从外面回到殿里后都要往宋亭那窝里瞧一眼,那小狐狸卷成一团,只露出两只软绵绵的耳朵来,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宋亭那轻轻起伏的身子,她险些将老君闹来。 宋亭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或许是十几日,他记不清了,待他从窝里爬出来时,忽觉外面的光亮都刺眼了不少。 缘神真君不在殿里,兴许又是去老君那儿了,宋亭跳了两步化了人形。他出了缘神殿绕着神界四处逛。 他很少来神界,以前跟着他那不靠谱的老爹时他三天两头往外跑,他回家的时候他爹不在,他爹在家歇着的时候他又不在,因此这父子二人见面的次数统共不过几次,他爹自然是没功夫带他上神界来走走的。 可宋亭对这十分不靠谱的爹总是系挂着一丝情,说不清是因为出生时在他爹身上尿了一泡,还是因为小时候害病时吐了他爹一身,总之他爹羽化了,他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儿,这几日不知是闷着了还是伤了心,脚步竟有些发飘。 他浑身酸软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先前不知,这神界的路竟比上他们青丘的路都要远,远远的,宋亭望见了一棵红得十分张扬的树,他琢磨了一会儿,想起来这是上次他攀上去的那棵,那棵树下有个石桌子,石桌子旁又围着四个石凳子。 宋亭觉着这棵树与他颇有些缘分,三天两回碰见它,枝头上又满是他们青丘山脚下那十分入眼的红,宋亭越瞧越发觉着顺眼,脚步不自觉快了。 他“噔噔噔”走过了小石桥,待那片红色近在咫尺时,宋亭看见那石凳上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翻地极快。 他脚步慢了,动作也缓了,再细细一看,这不是上次飞升的那位时运不济的太子殿下吗! ※※※※※※※※※※※※※※※※※※※※ 各位看官们,端午节快乐! 第八十八章 前尘2 柳知故今日捡了个相当清闲的空当儿特意选了清净的地儿翻翻书。 但其实他心中装着事儿,他飞升后竟找不出个空闲的当儿下界回一趟滇国的皇宫,他想着给他父皇母后报个平安的信儿,也想回他殿里瞧瞧那只小狐狸,一年多未见,想必应当长大了许多。 今日他本想趁着空闲下界一趟,可正要过南天门时却被门外的天兵天将拦了下来,他一问这才知,原来刚刚飞升的神仙是不可随意下界的,除非去天帝那儿领了令方可放行。 柳知故知晓,他飞升不过十几日光景,想来也是没有随意下界的权利的,他脚步一转,再抬首,却见一棵开得红火的神树,这棵树倒是与他挂念的那只狐狸的颜色颇为相近,他踱步至树下,就此落了坐,又从袖子里摸了本书出来囫囵地读着。 柳知故大致读了个大概,却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面上扫来扫去,方才他读得入迷倒还好,眼下从书中回神便觉面上绒绒痒痒的,十分难受。 他伸手摸了摸面,没有羽毛也没有飞絮,放下手时,那阵痒痒的感觉也消失了,可当他的视线在书上扫了两眼后,那阵感觉又回来了。 他蹙眉四下打量了一遭,十分不解。 方才宋亭捏了个诀将自己隐去,捡了个对面的石凳子坐下了,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这个刚刚飞升的小神官如此好奇,许是那日与鬼族一战打响了名号,他对此人便留有一丝好奇。 只是当他左右瞧了两眼后,忽觉这位太子殿下十分面善,倒像是相熟之人一般。他挪了个位,挪到了这位俊俏的太子殿下身旁,渐渐凑近,对方那透明的小绒毛,垂下一片阴影的眼睫毛和耳垂边上一颗朱砂痣尽数落在他眼底。 宋亭一笑,心道:“果真是天之骄子,就连皮相也挑不出毛病。” 他玩心忽起,伸手碰了碰太子殿下的脸,软糯糯的,对方抬首时那茫然的眼神十分取悦他,见对方有些气急败坏地起身没头没脑地四下寻了一遭,忽觉十分有趣,他掩嘴笑着,却无意漏了声笑音。 不巧,被那位太子殿下听见了。 柳知故心中警钟一响,沉声对着四下无人的空旷问道:“是谁?谁在暗处?” 宋亭心道:“我在明处你也不能奈我何。”他又笑着瞧了太子几眼,飘然离去,留那紫衣之人独自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地一通转。 . 柳知故这日总算是领了个人界的差事,下界一趟顺道回了趟滇国。 神界律令,神界之人不得在人界显出真身,柳知故便化了一身紫衣道袍闲庭信步地在大街一路走到皇宫。 可他还未进宫便发现街上有些不寻常,家家张灯结彩,剪画儿的,卖灯笼的,就连年货都搬了出来,他沿街找个扎灯笼的店铺问了一句,这才知眼下正是人界的上元灯节。 “道长是从外地来的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晚可有灯会看呢,瞧瞧我家的灯笼,都是上好的藤条和油纸扎的,你瞧,还有图样呢,什么样儿的都有!” 柳知故瞧了几眼那乱花迷人眼的灯笼,果真是各式各样的花样,变着花儿地扎,他随意看了一圈,目光忽地定在一盏吉祥灯上,那灯笼每一面上都染着一幅图,细细看来竟十分眼熟。 “这上面画的是什么?”柳知故指着那盏吉祥灯问道。 “是太子出征图。”那老板脆生生地答道。 “太子?”柳知故看着老板,“哪个太子?” 老板笑眯了眼,道:“咱们滇国还能有哪个太子?自然是战死飞升的那位太子殿下了!” 柳知故将那盏灯买了,跨出店门时那老板追着好心提了一嘴:“道长,瞧这天色不太好,今夜怕是会落雪,道长还是多加件衣裳吧!” 柳知故稍稍侧身,微微点头,轻声应了。 这会儿走上街才发现街上的百姓皆是穿着厚袄,踩着棉鞋,独他一人像个穿不起厚衣裳的道士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想他飞升不过十几日,滇国竟已得了消息? 他穿过宫墙,连宫墙边的枯树枝上的麻雀都没惊动,他一面隐了自己的身影一面风火地赶到皇后的寝殿外。 民间尚且热闹,宫里却落了个冷清,偶尔从他身边走过几个宫女,面上死气沉沉的,一丝喜气也没有,今夜便是上元灯节了,宫里难道不观灯吗? 他跟着一个宫女进了皇后的寝殿,看见皇后素日端庄的面容上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倦意,她倚在长椅上,透过一扇大开的窗子出神地瞧着一支几近长到殿里的腊梅。 柳知故瞧出母后兴致欠佳,他无言地陪着母后盯了半晌的腊梅,最后又去瞧了瞧父皇那边的状况,父皇的状态瞧着也不大好,许是滇国正值多事之秋,边疆的战事怕是愈发严峻了。 他快步出了殿,径直往太子殿走去,可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面闭地严实的朱门。 他伸手推了推,这门竟被人锁了,他心下微沉,穿墙而过却见一片冷清的空荡。 偌大的太子殿竟无活物! 他慌了心神,他的那只狐狸难不成真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可他教过它回来的路,那小狐狸也是个认家的主儿,怎的会就这么丢了!? 他化了一身宫人的衣裳,拉住一个面色匆匆的宫女问道:“太子殿为何锁了?里面的狐狸呢?” 宫女扫了他一眼,瞧他模样不错便多了份耐心,语速稍快地回道:“太子殿早锁了,都是飞升的神仙了还需要什么太子殿?里面的狐狸不是早就丢了吗?再也没瞧见了。” “真丢了?”柳知故仍是不死心。 “真是丢了,那时多少人将宫里翻了底朝天儿?没瞧见就是没瞧见,你在宫里当差怎的还能不知?” 柳知故不答,那宫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两眼,不再多留抬脚便走了。 柳知故又穿过了那堵墙,推开一尘不染的殿门,里面的陈设丝毫未变,想来是常有人打扫,搁置了一年殿中的物件上一丝灰都未落上。 只是空荡了许多,也冷清了许多。 天色渐晚,冬日里的天沉地很早,太子殿中没有点蜡,于是便在一点点余晖中沉入了黑夜。 他从殿中出来时,天边连一轮月夜瞧不见,那卖灯笼的老板说的不错,今日天色不好,连月的光辉都隐去了,他轻轻阖上了殿门,将那盏吉祥灯挂在了殿门前。 柳知故轻轻向那灯笼吹了口气,那灯笼便倏地亮了。 柳知故盯着那灯笼看了一会儿,终于感觉这太子殿中多了一丝暖意。他抬脚走下阶去,面上忽然飘过一点寒凉,他伸手又接住了一丝凉意,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 皇宫落雪了,上元灯会也落了层霜。 第八十九章 相逢1 柳知故没去看都城的灯会,他本就对这些玩乐之事不大上心,此时更是没了兴致。 他回到神界,踌躇片刻后脚步一转,去了老君那儿。 他刚刚飞升,在神界不认识多少神仙,但老君的名号在人界便家喻户晓,如今虽然贸然造访不大得体,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只狐狸,总不能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吧? 丹殿的仙童将柳知故引了进去,可老君不在,他只得在殿中等着,仙童瞧他颇有些定力,上前劝他道:“太子明日再来吧,老君去仙山上采药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都等了这么长时辰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仙童听后淡淡一笑,倒了杯清茶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退下了。 柳知故将杯中清茶饮尽,仙童又端上一杯,他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踱步,踱到门口又踱回来,从晨光倾泻等到晚霞迟暮,柳知故将丹殿的石砖都要踏烂了,才终于闻得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老君。”柳知故上前一步站在老君面前拱了拱手。 老君将背后的药筐摘下来递给了立在一旁的仙童,而后弯下腰好奇地瞧着这位俊俏的小神官。 “你是哪个神殿的?”老君老眼昏花一般地瞧了半晌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实在记不得神界有这个模样的神仙,模样这样俊俏,他老君万不会记混。 柳知故毕恭毕敬地又一拱手,道:“小神柳知故,是前些日子刚飞升上来的。” 老君捋了捋胡子,两眼望天,“啊”了一声,终于记起来了。 “你便是那飞升之时斩杀众鬼的滇国太子?” 柳知故点头:“正是在下。” 老君对此人颇有印象,那日南天门的热闹也他挤进去瞧了两眼,可惜神仙太多,他腿脚不便,挤不过那些泥鳅一样的年轻小辈,因此那位一经飞升便大杀四方的封神人物他没瞧太清楚。 此时一经柳知故提起他才将对方的模样对上了那模糊的印象。 老君笑了两声,摆着袖子往殿里走,“这声小神可真是折煞老夫了,我修炼千百年,尚且奈何不了那六界之外的鬼族,你不过刚刚飞升就有如此天资,前途不可限量啊。” 柳知故对这些夸赞耳熟能详,基本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神色有些急,抿了抿了嘴正想开口便听老君问他:“找老夫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柳知故忙道:“确有要紧的事情,小神还未飞升时养了一只狐狸,如今那狐狸不知所踪,连生死都不曾听闻,小神便想来此处求老君帮忙寻一寻,是生是死,好歹有个结果。” 老君抿了口茶,歪头看柳知故,“狐狸?什么样的狐狸?” 柳知故道:“是只红色的狐狸,有九尾。” 老君眉头一皱,“红色的狐狸,还有九条尾巴……” 老君“嘶”了一声,道:“你当真是在下界遇到的那只狐狸?” “错不了。” 老君笑道:“那可不是凡世间的狐狸,有九条尾巴的乃是上古神族的九尾一族,只是……”老君话音一转,“你来晚了,九尾一族已在与鬼族一战中灭族。” 柳知故半晌没缓过来,他呢喃道:“灭族了?” “是了,全族上下,一个都不剩了。”老君对此叹息万分,也不愿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便问:“你近来可有差事?” “不曾。”柳知故愣愣摇头。 “也是,你们这些刚飞升的都清闲些。”老君说着瞧了柳知故一眼,见他面色不大好便劝慰道:“逝者已逝,你不必太过伤神,九尾一事也是……万般无奈啊。” 柳知故忘了自己是如何离开丹殿的,他回到殿中坐下,忽觉脚边一痛,皱眉将腿边掀开一看发现一片青紫,他这才记起方才从丹殿出来时没注意脚下的门槛,狠撞了一下。 他撒气一般地将脚边的衣服放下,又撑着头出神。 直到天帝唤人叫他速去神殿他才恍然回神,此时神界的暮钟正敲响,柳知故路过时看守神钟的神官冲他拱拱手,他便也回之以礼。 神殿之上,天帝负手而立,柳知故看了一眼,见天帝面色沉如水便知有差事要揽了。 可天帝开口并未提及正事,他问柳知故,“你位列神籍后可曾取过神号?” 柳知故答:“不曾。” “那你下去想一个吧……”天帝方一说完便听神殿外一片喧嚣,天帝瞧了身边的仙童一眼,仙童便俯下身来轻声道:“启禀天帝,今日是人界的上元灯节。” 天帝垂了眼,起身从柳知故身边走过,道:“出去看看吧,上元灯节……神界也许久没有热闹过了。” 仙童将神殿的门大开,殿外的光景便蓦然闯入了视线。 柳知故看着满目辉煌的灯火,眼中一片明亮,天帝负手在一旁忽然道:“漂亮吧?” 天帝的声音中带了点笑音,柳知故便也轻轻一笑:“嗯。” 漫天的灯火,耀眼非常,将神界素日里冷冷清清的气氛一肃而空。众神都对人界的上元灯会十分向往,因此每至上元,待到灯从凡间飘至神界时他们都会出来瞧,上千年了,从不曾厌倦。 柳知故目光流转,忽然定在一盏闪着橘红色的灯上,那灯好似瞧见了柳知故的目光,缓缓飘至他身旁。柳知故伸手将那灯托在掌心,定定地瞧着。那灯上描摹着一人一狐,那人分明就是太子,那狐赫然画着九尾。 “此灯名长明。”天帝道。 柳知故将“长明”二字在心中来回咂摸了半晌,忽道:“神号之事……小神心中已有了选择。” “就取长明二字。” 天帝颔首,面上虽看不出表情却也颇为认同:“寓意不错,你战死飞升,踏万鬼而上,纵使前路万籁俱寂,一路长明。” “天帝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与我?”柳知故将长明灯轻轻一托,那灯便飘飘然随风飘走了。 天帝侧首看他,道:“你倒是瞧出来了。”他从仙童的手中取过一个令牌,道:“鬼族一事长明可曾听闻?” 柳知故:“略有耳闻。” “此事颇为棘手,鬼族乃是六界以外之物,神界和冥界当中无人可敌,你那日飞升,让我们甚是惊喜。” 天帝将那令牌置于柳知故手中,又道:“部分鬼族已被捉拿,需得将它们镇压于镇妖塔下,可神界无人能担此重任,唯有长明你能与鬼族交上手,此事交与你,我最是放心不过。” “你放心,若此事不出差错,我自会提拔你的神格。” 柳知故不知晓神格是何物,只将此事应下了。不过是押送鬼族,他有手有脚,走两步不就到了? 出发那日,不曾想竟有不少神仙前来送行,柳知故扫了他们一眼,女神仙居多,各个垮着个脸,不像是来送行的,倒像是来吊丧的。 “长明神君可千万小心啊。” “若是打不过记得就跑,千万别上赶着去。” 柳知故淡淡地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南天门。 押送鬼族一事甚至比他想象的要简单许多,其间有几个不听话的欲要逃走,柳知故冰剑一劈那鬼便顷刻消散了,众鬼见状不敢再逃,只得乖乖钻入那地牢一般的镇压塔内。 柳知故赶回神界复命,踏入神殿,却见一人跪在神殿中间,众神皆是大气不敢出。 天帝头疼地撑着额头,忽见殿外有一束光打了进来,光后走来一人,正是归来的长明。 他忽觉这头疼好了大半,连着面色也缓和了不少,神殿之下的宋亭一瞧,还以为是天帝他老人家气消了,准备对他网开一面,于是心中一喜,只是这股子欣喜还没荡开,身边蓦地站了个人。 宋亭抬眼看去,原是那倒霉的太子。听闻被天帝派去押送鬼族了,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知故不知神界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只顾低头复命,他拱手,垂下眼眸时正巧撞上了宋亭那双赤红的眸子。 第九十章 相逢2 柳知故被那双赤红的眼眸刺了下双眼,双瞳显而易见地一抖。 宋亭的视线与他一撞便移开,他却一直保持着拱手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身旁老君咳了一声他才恍然抬首,他已就着这个姿势站了许久。 “长明这一趟可是立下大功,”天帝再次开口,语气已缓和许多,“我们神界上百年来都找不出此等有天资的人,做个小神实在是委屈了。” 宋亭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天帝眼角竟带了笑意,他心中一松。 今日这倒霉太子立了大功,说不准自己的事儿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他正在心中窃喜,却冷不丁地听身旁太子的开了口:“此人可是闯了什么祸?” 宋亭倏地抬首,双眼一抬便再次撞上了那太子的视线。 天帝面上的笑意收了收,不待他开口,身旁的老君便对柳知故道:“这只狐狸将东边一位神仙的殿砸毁了,修来只怕得要个百来年。” 柳知故眼睛一眨,微微侧首问道:“狐狸?” 老君哼哼地答:“是啊,狐狸……狐狸!”老君的眼睛瞬间瞪大,炯炯发光。 柳知故又问:“红色的,九条尾巴?” 老君一拍头,道:“是啊……红色的,九条尾巴。” 宋亭跪在神殿中,瞧着这二人一问一答,不明就里,神殿之上的天帝瞧出些端倪,稍稍眯了眼,向神殿之下问道:“怎么?长明同九尾认识?” 宋亭下意识想摇头,还没摇完便倏地变了动作,他将头点地快要掉下来,被柳知故从头顶一把摁住了。 柳知故嘴角勾了勾,对天帝道:“还未飞升时便已相识,这只狐狸……认我做了师父。” 众神哗然,天帝眉眼微不可查地一凝,宋亭停了动作,双眸微颤着看着这突然冒出来要做他师父的太子。 柳知故顺了把宋亭头上的软发,又对天帝道:“他既是我徒弟,那砸毁的神殿便算在我头上吧。” 不是问句,众神再次哗然。 再如何,也得走一走天帝点头的步骤吧? 天帝面上看不出情绪,他的手指在边上一嗒一嗒地轻敲着,待神殿之下的众神静后才起身,定定地瞧着柳知故,而后道:“长明既然开了口,此事,便如此了了吧。” 柳知故毕恭毕敬地拱手,道:“多谢天帝,那这只狐狸,长明便带走了。” 宋亭摇身一变,变回了原形,三两步攀上了柳知故的肩头,缩着四肢耳朵微微一颤,轻扫着柳知故的耳尖。 柳知故带着宋亭在众神注视下闲庭信步地踱出了神殿,将喧嚣尽数抛在了身后。 方一走出众神的视线宋亭便从柳知故的肩头跳了下来,落地的一瞬倏地化作人形。 他拱手道谢:“多谢……长明君,砸毁的殿我自会去领罚。” 宋亭弯着腰,等了半晌上头却半点反应也无,他拱着手抬头,却见长明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作,也不说话。 宋亭抿了抿唇,“长明君……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我若是力所能及,定当万死不辞。” 柳知故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宋亭站在原地没有动,二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了。 宋亭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长明,无言退后,忽听对面的人问道:“不记得了吗?” 宋亭茫然地瞧着他:“记得什么?” 柳知故眼中暗流涌动,他忽然释然一笑,一只手轻抚上宋亭的软发,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亭。”宋亭如实答道。 “宋亭……”柳知故在心中默念了几回,笑道,“你难道不曾记得在下界时叫过我一声师父?” 宋亭瞪大了眼,指着自己问道:“我?” “我当真拜你为师了?” “自然。” 自然不是。 柳知故脸不红心不跳,宋亭闭眼似是在回忆,最后发现只是徒劳,他认命道:“我记不得人界的事了,我究竟为何拜你为师?你人在皇宫,我们怎么会扯上关系?” “在围场时凑巧救了你一命,你便认了我做师父。”柳知故满嘴只顾着瞎编。 宋亭踌躇不定,犹豫着这一声“师尊”到底该不该叫出口。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柳知故不紧不慢道,“你赖不掉的。” 宋亭打了个哈哈,“谁说我想赖掉了……不过你可得考虑清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我爹他……已经羽化了。” 柳知故不再看他,转身说道:“总之,话已经放出去了,神界中人都将我们看作师徒,这声师尊你是不得不叫了。” “谁说我不愿叫了?”宋亭快走两步赶了上去,“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哎……” 柳知故倏地停下了,宋亭险些一头撞上去,未待他站稳,柳知故又脚步飞快地走开了。宋亭只得又加紧了脚步追上去。 柳知故在那座被砸地七零八散的殿前站定,那殿当真是被砸地不能入眼了,眼下哪里还能看出它先前辉煌的样子?如此倾颓,连带着将视线所及之处的殿都衬地黯淡了几分。 “这殿。”柳知故刚说两个字就被一个搬着残垣的仙童打断了。 “劳烦这位神官往旁边稍稍。” 柳知故退后半步,给那个仙童让了条道。 宋亭后脚也跟了上来,目送那仙童搬着比自己身子大上十几倍的柱子远去,一边摇头一边“啧啧”称奇。 “这仙童生前是举鼎的吧?” 柳知故没接他的话,不咸不淡地问宋亭道:“为何要砸这殿?” 宋亭挠着头,嚅嗫道:“我没想砸它,是我这葫芦,它今日不知是发东西南北哪边的疯,横冲直撞的,叫也叫不住,这殿是叫它给拆了的。” “什么葫芦?” 宋亭从腰间将那葫芦取了下来,递到师尊面前,又从葫芦后边儿露出半个脑袋,道:“是我爹留给我的,说是能收邪祟,镇鬼灵。” 柳知故拿在手上掂量了两下,很轻,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想来里面还未收过什么邪灵。 “长明君?”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柳知故和宋亭同时回头,瞧见一个眉目间戾气极重之人,宋亭第一反应便是,这人的面相不大好。 只是人不可貌相,这位神官说话确实不大入耳,但也没有过多纠缠。他道:“这殿修缮起来颇费些法力,劳烦二位了。” 说完,他并不打算多留,抬脚便走。 那位面相不大好的神官刚走,宋亭便拉着柳知故去找了神界专司奖罚之事的神仙,粗略一算,抵上他和柳知故加起来的法力竟然还略差一筹。 “神界的殿竟如此金贵,在我们青丘就是几块砖的事情。” “二位也不必担忧,去下界跑几趟差,差不多了。” 那专司奖罚之事的神仙瞧着得有上千年的修为了,整日处理着神界各种稀奇古怪的矛盾,对宋亭砸殿之事便也不觉奇怪。 “多谢。”宋亭道谢道。 说着那神仙递了个册子来,对他们二人道:“这些便是近百年积压下的差事,二位不必挑了,都差不了多少,若是容易解决早就解决了,也不必待到今日。” 宋亭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字刺地他眉骨一痛,他指着“婴灵戚戚”的字样道:“那就这个吧。” ※※※※※※※※※※※※※※※※※※※※ 快期末了,祝各位考个好成绩~ 第九十一章 婴灵戚戚1 册上记载,婴灵戚戚乃是由鬼化人,食人心,吸人血,虽百年,不可除。 宋亭按照册上的记载在神界上方寻到了婴灵戚戚所在之处,与柳知故出南天门时正巧撞上了匆匆赶回神界的缘神真君。 宋亭心虚,自然不想与真君碰上,他垂下头,默不作声地躲到了柳知故身后,又轻轻扯了扯身前人的衣带。 柳知故向身后瞄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宋亭身前挡了挡。 “躲什么躲?我八百里开外就瞧见你了。”缘神真君在柳知故身旁站定,目光在宋亭身上扫了一遍,见他未受伤才将视线收了回去。 “真君……”宋亭当真不知如何开口,在这世上他已然无亲无故,缘神真君可能是神界中唯一一个愿意为他操心的人了。 “闯祸了?”缘神真君面色平静,声音中透着令宋亭不安的冷静。 “嗯……”宋亭抬头瞄了真君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我将一位神官的殿砸毁了。” “砸殿?!”缘神真君在下界收到老君报的信便匆匆往神界赶,可怎么也没想到宋亭居然把人家殿给砸了。神界中的殿可不是想砸就砸得了的。 “你,你怎么砸的?用什么砸的?”缘神真君舌头打了个结,问道。 “不是我砸的,是我身上那个葫芦……”宋亭将腰间的葫芦往怀中抱了抱。 缘神真君无言地瞧着他,道:“我对你那葫芦没兴趣,不必藏了……我问你,天帝他可有罚你?” “有……”宋亭想想,又觉不对,“好像又没有……” “真君,”柳知故很自然地将宋亭的话接了过来,拱手道,“我已将砸殿一事揽下了,修缮神殿需要不少法力,我们二人法力不够,此番下界正是为此。” “你揽下了?”缘神真君杏眼微瞪,瞪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的身份,“为何要揽?” “我在人界拜他为师了。”宋亭接道。 缘神真君的视线在这二人身上游走,“当真如此?” 柳知故点头:“当真。” “罢了,天帝没开罪就好,你们此番下界千万小心。”缘神真君叮嘱几句便又匆匆离去。 宋亭目送缘神真君走远,心中一松,他打心底不愿麻烦真君,自己与她非亲非故,还累得人家日日为他操心。 “走吧,”柳知故将宋亭从自己身后拽出来,“婴灵的位置那老神仙已经传音告诉我了,再晚一些人界的天该亮了,天一亮,它就躲起来了。” 二人从神界赶往人界,人界此时正值午夜,月落乌啼之间几缕夜雾飘飘荡荡。 宋亭落地后才惊觉那婴灵所在之地竟是滇国都城。 “滇国都城内有一处藏污纳垢之地,邪灵一类最喜聚集于此。”柳知故穿墙而过,宋亭便也跟上去。 那是一处远离闹市的巷子,巷子里七拐八绕,柳知故和宋亭为缩短距离频频穿墙,最后在一家灯火点点的破屋子前站定。 “不是这儿,”宋亭若有所思,“这里没有异常的灵力流动。” “确实不是,”柳知故走上前去,叩响了木门,“这户人家,它常来造访。” 寂静之中,叩响木门的声音略显突兀,柳知故静立门前,好半晌木门在被打开了一条缝,门缝中挤出来一个男子,仅从面上看都能瞧出来此人瘦地皮包骨。 “你们是谁?”男子十分警惕,将半个身子都掩在门后,双眼不住地扫着这二人。 “小道远道而来,只想借宿一宿。”柳知故早已将二人的行装变换成道士的模样。 “借宿?”男子眼中的警惕顿时淡了几分,他扭头往屋里瞧瞧,门缝中隐约传来几声细弱的婴儿哭声。 “我家孩子晚上睡觉不老实,二位只怕睡不踏实。” 柳知故面上带了点笑,瞧着当真是个面善的出家人,他道:“无妨,只是寻一处落脚地罢了。” “那……那二位道长进来吧。”男子将门打开,给二人让了条道。 宋亭在柳知故与那人谈话间,已将这片地方打量透了。这是一处贫民之地,都城既有花天酒地的繁华之地,自然也有一地鸡毛的贫瘠之地。 柳知故推门进屋,这户人家只有一间屋子,里面堆满了杂物,豆大的烛光便能将整个屋子照亮,可屋子里仍显得昏暗拥挤,柳知故和宋亭再往里面一站,几乎连转身的地儿都没了。 “这,这二位是……”女子面色紧绷,听见了动静立马站了起来,慌张都写在了脸上。 “二位道长只是顺道借个宿,你坐下吧。”男子将掀开了帘子,里间原来还有个屋子。 “多谢。”柳知故道了谢,那男子扭头便出去了。 宋亭扫了一圈这个十分逼仄的屋子,顺势便往那张只铺了层薄毯的床榻上一滚,柳知故眉头微锁,沉声道:“先起来,这上面落了灰。” 宋亭往身后摸了一把,果然摸了一手的灰,他却不大在意,又滚了两圈,柳知故的面上一黑,直接将宋亭从床榻上捞了起来夹在怀中,捏了诀眨眼就将床榻连着宋亭身上的灰一扫而空。 一身干净的宋亭又滚了上去,他将双手枕在脑后,垂着眼眸斜斜地看着柳知故,打趣道:“你们做太子的,是不是都没玩过泥巴?” 柳知故没搭理他,只坐在床榻边闭目养神。 宋亭见他不答,便也不做声了,他两眼望屋顶,忽地想起他们来此地的目的,翻身而起,他凑到柳知故眼前问道:“咱们究竟为什么要进来?” 宋亭突然靠近,柳知故没个准备,眼皮狠狠一抖,而后缓缓睁开,打眼便看见宋亭那张放大的脸。 柳知故头疼地用食指抵着宋亭的额头,将宋亭推开,道:“守株待兔。” “此鬼并不难捉,只是要让他现身,难于登天。”柳知故淡淡道。 “那我便放心了。”宋亭又躺了回去。 柳知故闻言微微侧首问道:“放心什么?” “我们这儿不就有个刚刚登天的吗?”宋亭回道。 柳知故默了半晌,无言转过头去,“它习惯隐在夜色中,今晚或许就会现身。” 宋亭耳边是夜风呼啸,柳知故的声音落在他耳中莫名渗人,他抿了抿嘴,将耳朵支棱起来,“那咱们今晚等等吧……外面那孩子怎么哭成这样?” 哭声扰人心烦,宋亭支棱起来的两只耳朵被哭声惊地发抖。 柳知故眉头紧锁,忽觉这其中的古怪之处,他问宋亭:“这户人家的孩子是男婴还是女婴?” “女婴,我瞧地清楚。”宋亭肯定道。 “女婴……”柳知故的双眸沉了沉,“只有一个女婴,为何会有两种不同的哭声?” 第九十二章 婴灵戚戚2 柳知故的声音很沉很稳,可宋亭心尖却是一颤。他细细听来,发现果真有两种哭声。 一个期期艾艾,好似受了什么委屈,另一个却凄厉非常,几乎盖过了另一个哭声。两种哭声交织在一起,若不细听很难察觉,宋亭看了自家师尊一眼,不想此人竟能捕捉到如此微小的区别。 “是婴灵吗?”宋亭传音道。 “不知道,出去看看。” 说完,柳知故便一掀帘子,大步跨了出去,宋亭惊了一跳,连忙也跳了出去。 外面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倒是外面的女子抱着哄着,忽有外人闯入,惊恐非常,男子面上也惊疑未定,他皱着眉问面前二人:“二位道长可是被吵醒了?这也没办法,孩子一到晚上就闹……” “误会,误会,”宋亭转到自家师尊身前,挡了挡,“我师父他起夜,想着出来要根蜡烛。” 那男子面带疑色,却什么也没说,只将一旁燃到一半的蜡烛递给了宋亭,宋亭双手接了过来,连声道谢,然后和柳知故转身出了屋子。 屋外雾气渐重,宋亭就着那豆大的烛光看着柳知故,道:“它跑了。” 柳知故的脸在烛光中乍隐乍现,看不大真切,他沉声道:“是我冲动了。” 那婴灵许是被他们二人的动作惊动了,他们出去的时候屋里的哭声只剩一个,婴灵逃走的速度比他们想象地快。眨眼便了无踪迹。 “谁知道它跟见了阎王似的跑这么快。”宋亭瞧见柳知故低垂下来的眉眼,方才那点责怪的意味顿时烟消云散,话到嘴边就变了味儿。 “下次不会了。”柳知故认错丝毫不含糊。 宋亭扫了他一眼,嘴角勾了勾。他这个师尊低头认错的样子还挺好玩。 他抬脚从柳知故身旁掠过,没走两步便听见柳知故跟上来的脚步声,“去哪儿?” 宋亭没停,托着手中的蜡烛道:“你不是起夜吗?” 柳知故无语片刻:“那是你自己的说我要起夜。” 宋亭还是没停,一直走到一个简陋的牛棚变,道:“那也得装模作样地尿一尿吧。” 柳知故又一阵沉默:“我回屋了。” 宋亭见他转身要走,上前急急拉住他的衣袖,道:“别啊,我们才出来多大会儿?茅房离这儿远着呢,回这么快人家以为咱们就地解决了。影响多不好。” 柳知故转过头来,宋亭借着烛光看见他双眉紧皱,顿了顿,忽然明了:“师尊是嫌弃这牛棚吧?” 牛棚里只有一头牛,瞧着身强力壮的,没有半点营养不良的迹象,宋亭说的那声“牛棚”许是惊动了它,那双牛眼在黑夜中蓦地瞪开了,在黑漆漆的夜里闪着光。 “你看,牛都觉得你矫情。”宋亭笑了两声,靠在牛棚边瞧着那只牛。 柳知故紧锁眉头,不动声色地将宋亭从牛棚边儿上拽开了,道:“回吧,那婴灵今夜或许还会来。” 一提起正事儿宋亭便收了笑脸,他记着自己此番下界的任务,他的太子师尊帮他揽了这个烂摊子,自己当真是没脸皮再无所事事地闹下去了。 “那婴灵十分警觉,今晚也只能看看运气了。” 柳知故没有说话,轻轻扣了下木门发觉屋里没有声音心中一紧,他扭头一看,心中那口气又松了下来,那对夫妇许是睡了,屋里的蜡烛都灭了。 柳知故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宋亭则化作了原形从门缝中钻了进去,狐狸的眸子在夜中闪着奇异的光,余光一扫便扫到一处诡异。 宋亭在柳知故后边儿悄没声儿地走了两步视线便猛然打了过去,随即瞳孔一缩,可他还未叫出声身后忽然袭来一股力将他卷入怀中。 宋亭看见一瞬紫光打了出去,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叫声,惊地宋亭那两只耳朵都支棱起来了。 柳知故掀开帘子,旋身进了里间,宋亭从他怀中跳下去,落地便化了人形。 “我|操|我|操,刚刚那个是啥?那女婴大晚上不睡觉还瞪我!”宋亭从床榻上跳下来,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后被柳知故一把捂住了嘴。 宋亭的眼神往旁边瞟了瞟,瞧见柳知故那能滴下水的脸色,气焰瞬间就蔫下去了。 柳知故低声在宋亭耳边道:“再让我听见你操一下,我就把你尾巴上的毛剪秃了。” 宋亭下意识夹紧了屁|股后边儿那九条毛茸茸的尾巴,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看着柳知故。 柳知故终于将手放开,转身道:“屋外的女婴身上阴气极重,不像是转世之人。” 宋亭摸着下巴:“我瞧着也不像,谁大半夜不睡觉瞪着个眼睛还冒绿光啊。” “这户人家也有古怪,”柳知故将这片屋子打量了一遍,“女婴与常人有异他们不会没有发觉。” “可看女婴身上的阴气应当不是厉鬼,她与婴灵戚戚有什么关系?”宋亭嘀咕道。 这一夜注定不太平,柳知故和宋亭留意着屋外的动静,半夜像是有人起夜,窸窣半晌套好衣服后便出了门,宋亭将帘子掀开一条缝,还未来得及瞧清楚便听见几声嬉笑声。 宋亭定睛一看,那床头竟多了个婴孩,一瞧便知那婴孩是阴气极重的厉鬼,它浑身透着绿色幽光,偏生还笑着,宋亭打眼这么一瞧顿觉诡异非常,可再一眨眼,那婴孩却又消失了。 跑得真快。 宋亭掀帘而出,里屋的烛火忽然被吹灭了,宋亭的双眼在黑夜中亦如白昼,将屋内的情景瞧地一清二楚。 那女婴在男子身旁瞪着他,他们弄出来的动静不小,可床上的男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宋亭正欲上前去一探他的鼻息,忽然被一只手拽住了手腕,他心中一惊,还未回头便被猛地一带,他顺势往旁边一靠,正好与一团幽绿的火焰擦身而过。 “当心。”柳知故淡声说道。 宋亭一回头,发现师尊揽着自己的腰,自己被他这么一带腰间险些撞上一旁的矮桌子,好在有师尊拦了一下,这才没有撞上去。 “多谢。”宋亭迅速直起身,抬脚正欲追上去便听柳知故道:“不用追了,它跑了。” 宋亭回头一瞧,床上的女婴也不见了! “见鬼!”他在心中骂了一句,而后又哭丧着脸对柳知故道:“完了,咱们把人家孩子弄丢了。” 柳知故摸了把宋亭头上的软发,道:“放心,婴灵不会把女婴如何。” 宋亭一边留意着床上男子的动静,一边轻声问道:“怎么说?” “方才那婴灵本可以直接逃走,不料你突然向那床上的女婴走去,它慌了神,从背后偷袭你,这才趁机将女婴抱走了。” 宋亭默了片刻,摸着下巴道:“你是说,婴灵对那女婴十分看重,所以才会将女婴偷走?” “八/九不离十。”柳知故说完在黑暗中打了个响指,屋内的烛光忽地亮堂起来,宋亭转身,见床上的男子隐约有醒来的迹象有些慌神。 他若问起来可怎么答?一觉醒来孩子不见了,只有他们二人杵在屋里,与他四目相对,这可怎么解释? 男子果然睁开了眼,方才应是那婴灵设了结界才叫男子一时半会儿无法醒来。 男子起身,左手一摸却摸了个空,他面上的表情忽地变换,惊恐非常。他在被子里胡乱摸了几下,什么也没摸着,便慌了手脚地下床穿衣穿鞋,踩着还未完全穿好的布鞋推门走了出去。 男子跨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帘子,帘子静静地吊着,风吹不动,他眼神闪了闪,出门后又悄声地将门带上了。 从起床到关门,男子的眼神压根没往宋亭他们那边瞟,宋亭有些奇怪地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隐去了身影。 “跟着他。”柳知故说完这句便穿墙而过,宋亭便也跟了上去。 宋亭看见那男子一路穿过屋后的一片小竹林,又远远地瞧见一个山包包前跪坐着一个女子,女子低垂着头,任由长发拖在身后。 男子快步上前,险些脚底打滑摔一跟头,他一把扯过女子,宋亭支棱着两只耳朵,远远听见男子喝道:“你又跑来做什么?孩子呢?!” 第九十三章 婴灵戚戚3 女子隔得太远,宋亭瞧不清她的表情,但能猜到女子此时定十分伤心。 “我问你,孩子呢?”男子又喝道。 “什么,什么孩子?”听声音,女子已经精神恍惚了。 “连儿啊,连儿呢?” 原来那女婴叫连儿。 “你说,哪个连儿?”女子声音越来越低,肩也松了下去。 “算了,咱们先回去吧,外边儿风大。”男子见女子神情不对,不由担心起来。 女子不说话,任由她丈夫将她搀起,宋亭见男子朝这边走来,迅速往林中一躲,不料和身后之人撞了个满怀。 宋亭仰头,瞧见师尊静静地瞧着自己,他抿嘴一笑,往旁边跳了一步,地上的枯树枝被踩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宋亭心尖一跳,仓皇回头,瞧见男子未曾发觉才暗松了口气。 “师尊,咱们还回吗?”宋亭指了指竹林后的屋子,问道。 柳知故摸了摸宋亭的头,绕过宋亭缓缓道:“天快亮了,去外面走走吧。” 宋亭加快了几步跟上了柳知故,弯过小巷时又回头看了眼那个屋子,夜风习习,微微透着幽蓝色的天将屋子和竹林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宋亭皱了皱眉,这户人家处处透着古怪。 柳知故绕过几条巷子,天微亮,已经有摊贩开始摆摊了,宋亭瞧见那一屉屉包子裹着热气扑面而来,他顿时两眼直地走不动道,不想柳知故忽然脚步一转,就在那摊边的长凳上坐下了。 宋亭楞了一下,也跨步坐了过去,眼看着柳知故问人要了三屉包子,还是肉馅儿的。 “你饿了?”宋亭向柳知故的方向歪了歪。 柳知故摇头。 宋亭怪道:“那你坐下来做什么?咱们不是还要抓那个婴灵戚戚吗?” 柳知故喝了口茶,闻言抬眼,目光越过杯子投向宋亭,他慢条斯理地将杯子放下,道:“看你方才路过时口水差点没兜住,我怕你挂一路。” 宋亭:“……” 他用手胡乱摸了把嘴,道:“人界的包子比神界的琼浆玉露好吃多了,”正巧,那三屉包子被端了上了,宋亭顺势将一屉包子推到柳知故面前,眨眨眼道:“不信你尝尝。” 柳知故看了宋亭一眼,拿起包子咬了一口,面无表情,宋亭左瞧右瞧没瞧见他想要的反应,有些着急,“怎样怎样,好不好吃?” “还行。” “还行?” “嗯,还行。” 宋亭没了兴趣,拿过一个包子将嘴塞满了,对老板含糊道:“拽来一碗藕浆。” 老板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竟然听懂了。 豆浆被端了上来,惜字如金的柳知故却忽然开口,他问:“你们这片地方可有什么怪事发生?” “怪事?”老板一楞,旋即摇头,“没,我们这儿都是贫苦人家的地界,哪儿有什么怪事儿啊,要说怪事儿宫里倒不少。” 宋亭刚送了口豆浆到嘴里,闻言忽地想起什么,嗓子一紧那口豆浆就呛在了嗓子眼,他弯着身子好一阵咳嗽,红着眼眶直起身时发现师尊正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儿。 宋亭嘿嘿笑了几声:“差点忘了,师尊飞升前贵为太子,什么珍馐没有吃过。” 柳知故将手收了回来,指尖在杯身上轻轻碰了碰,道:“这些东西的味道其实应当……差不多,我没太注意。” 宋亭眼皮子直抽抽,他沉默着将桌上的包子和豆浆一扫而空,末了用袖子抹了把嘴,又忽然听见身后有叫喊声,他忙转头去看,没有瞧见柳知故蹙着眉头盯着他的袖子。 “别跑了!你回来!”远处的叫喊声越来越近,很快宋亭就从转角处瞧见了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跑一追,竟是昨夜投宿的那户人家! “怎么了?” “那人疯了!” 坐在摊前的几位食客听见动响都伸长了脖子往外凑,两只眼睛都快掉下来了。 女子眼神飘忽,看着脚步发飘力气却很大,男子拉都拉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她在街上发疯。 宋亭正要起身,却见那女子的眼神往他们这儿瞟了一下,紧接着就猛冲过来。宋亭急急躲开,女子跌跌撞撞地同桌子撞了个满怀,杯子凳子到了一地。 宋亭正要上前扶,不料女子忽然转过头来瞪着他,恶狠狠道:“你把孩子还给我!你把孩子还给我!!” 宋亭原地一楞,就这么一愣的功夫那两只鸡爪一样的手指已经伸到了眼前,宋亭手中凝光,却因为害怕伤到女子而没有打出去,就在这时,女子忽然停住了,接着两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宋亭抬眼一瞧,原是师尊点了女子的穴。 男子迟迟赶到,打眼便瞧见女子倒下了,正欲发火,抬眼又瞧见了柳知故和宋亭,登时楞了楞,磕巴道:“二,二位道长……” 他回过神来,如梦初醒地冲过去将女子抱在怀中,对宋亭和柳知故道:“二位道长,二位道长求求你们,看着昨晚我们收留你们一晚的份上,帮帮我娘子!” 男子泣不成声,方才在竹林后的一点气焰都灭了下去,他抹了把泪:“我娘子她,她被鬼上身了!你们救救她,救救她!” 鬼身上? 宋亭上前一步,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很乱,很重,却很急促,他看着男子:“为何说你娘子鬼身上?” 男子的神情滞了滞,眼神飘忽了一下,答道:“她,她忽然就这样了,除了鬼身上,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 “劳烦二位道长了,你们若是没别的事儿能不能救救我娘子?”男子哀求道。 “你先将她带回去吧,我们办完事随后就来。”柳知故忽然道。 男子连忙道谢,抱着他娘子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宋亭看着他们走远,问柳知故:“咱们还有什么事?那婴灵一时半会儿怕是抓不着。” 柳知故不答,看了宋亭一会儿忽然转身问身后的老板:“方才那对夫妻身上可有怪事发生?” 老板望了一眼,道:“就刚刚那对……其实也说不上是怪事儿,那对夫妻有个女儿,前两年死了,”老板瞄了一眼周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据说是被他们自己亲手杀死的!” 宋亭眨了眨眼,问道:“为何?” “还能因为什么?”老板笑笑,“他们女儿……是叫连儿吧,挺水灵一姑娘,可惜还未出阁便同一家公子哥儿私奔了,找了三天才找回来,那时便有流言,说连儿同她那位私奔的公子哥儿同房啦!” 宋亭立刻就猜到了后面的故事,那老板却喋喋不休:“那对夫妇忍痛将他们家女儿用绳子勒死了,那晚有人从他们家路过,还听见里面有摔东西的声音呢!” 宋亭没再问下去,只听见那老板道:“那夫妇命也好,第二年又得了个孩子,还是个女娃娃,水灵灵的,我瞧着同他们那个连儿长得一模一样!” 第九十四章 婴灵戚戚4 宋亭和柳知故从摊贩那儿打听了一阵,然后顺着那条巷子向那对夫妇的屋子走去。 “这件事,你怎么想?”柳知故静静地开口。 宋亭被冷不丁地一问怔了一瞬,随后答道:“那对夫妇的孩子有古怪,”他的眼神闪了一下,“别是那个连儿回来复仇了吧?” “不知道,眼下只能姑且猜一猜。”柳知故道。 “女婴被婴灵带走了,再想让婴灵现身怕是不容易。”宋亭叹了口气,踢飞了脚边一颗小石子。 可当他们叩响了那对夫妇的木门,走进那间屋子时却猛地楞了原地。 女子抱着女婴已经安静下来,正坐在床榻上轻哼着曲儿,曲子只依稀有个调子,听不大清楚。 宋亭眨眨眼,看了柳知故一眼,传音道:“女婴被婴灵送回来了?” 柳知故默了一会儿,回道:“我忘了,活人身旁若是常有厉鬼,阳气会逐渐衰退,女婴年纪太小,经不起太重的阴气。” “我们方才一进屋发现孩子就躺在床榻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男子心中有疑,面色便也古怪起来,他不安道,“道长,我们这屋子是不是……闹鬼啊……” 他方一说完便后悔了,急忙将话往回兜,“应当不会,邻里街坊都住着呢,哪能只有我们一家有古怪,人家都没事儿……” 柳知故斜了他一眼,没接他的话,他的视线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女子怀中的女婴身上,他缓缓踱步过去,男子见状想阻拦却又不好阻拦,只得在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走。 “道长,我家娘子已经好多了,孩子一找回来她就好了……” “你用早膳了吗?”柳知故停了动作,头也不回地问他。 “没……还没来得及。”男子如实答道。 “难怪你的嘴闲不下来。”柳知故冷冷道。 “……” 柳知故将裹着女婴的襁褓扒开一点,刚瞧了一眼女子就将孩子死死摁在了怀中,柳知故皱了下眉,将手收了回来。 虽然只有一瞬,可他瞧地清楚,那女婴的两只眼珠子泛着绿光,比昨晚的颜色更深,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诡异。 男子见状急急上前将孩子从女子怀中抱出来,女子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撒手,男子急得跳脚,他喝道:“快放手,放手!孩子会被憋死的!” 女子低着头既不说话也不松手,怀中的女婴一声不吭,好像睡着了一样,男子手忙脚乱地一通忙,终于将女子的手掰开了。 宋亭在一旁瞧着,便明白这女子怕是早就疯了,只是平常不说话只有表情,身子骨不好又常躺在床上,男子只当她是受了刺|激卧床不起罢了。 柳知故看了一眼被放开的女婴,女婴瞪着大眼睛,滴溜溜的,完全没有被惊动。 柳知故收了眼神,转身对宋亭道:“走吧。” 宋亭一楞:“走?” 不等宋亭跟上,柳知故已经出了门,宋亭便三两步跳了出去,追上柳知故,拍拍他的肩问:“怎么突然走了?那女婴不是有古怪吗?” “去冥界,翻翻连儿的生死簿。” 宋亭反应了半晌,眼睛蓦地瞪大了:“你怀疑连儿根本没入轮回?” “不好说,先去查查再说。” 二人说着就到了冥界,守着鬼门关的两位大哥小脸煞白,那黑眼圈都快耷拉到嘴边了,柳知故将令牌亮出来,道明了来意后两位大哥明显精神了些。 宋亭和柳知故被带入鬼门关后来到了一间十分宽敞却并不如何亮堂的殿里 “这里便是存放生死簿的地方。”一位大哥对他们二人道。 宋亭瞧着直通屋顶的一卷卷册子,两眼一黑,嘴皮子都没了力气:“这么多,等我们找完人家都轮回百八十回了。” 大哥“嗯”了一声,道:“所以我们冥界才设了个生死石在殿中。” 说完,大哥转身指了指后面的一堵墙,宋亭眯着眼睛,细细一瞧,终于将那块黑不溜秋的石头同那堵墙区分开来,他摸着鼻尖道:“这块石头……怎么用?” 大哥将身旁桌案的一块不起眼的凹陷摁了下去,那块石头便应声一闪,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将整座殿都照亮了。 大哥取了张宣纸摊在桌案上,对他们二人道:“在这上面写上那人的生辰八字和死亡的年月便可以在石头上看到了。” 宋亭搓搓手,拿了笔掭了墨才忽然想起他们并不知晓连儿的生辰八字。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了柳知故一眼,柳知故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笔,行云流水般写下了两行字,分别是连儿的生辰八字和死亡的年月。 宋亭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两行字隐去了踪迹,随后那片白茫茫的光线一闪,眼前蓦地多出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字,都一排排整齐地列在石头上,铺天盖地一般,宋亭的头一阵紧似一阵。 他扫了两眼,两眼发花,便随柳知故去细瞧了。二人走出殿,宋亭问柳知故:“怎么样?瞧见什么了?” 柳知故淡淡道:“连儿确实没有入轮回,倒是她那个私奔的相好去投了胎。” “什么?”宋亭微惊,“你还查了她的相好?” 柳知故看了他一眼:“嗯,那人投去了那对夫妇那儿。” 宋亭将柳知故的话在心中弯弯绕绕转了几个弯,终于理清楚了其中的关系:“你是说,连儿的相好是那对夫妇怀中的女婴,连儿才是婴灵戚戚?!” “不错。” “连儿为何不去投胎?难道仍旧对上一世的感情留有眷恋吗?”宋亭嘀咕道。 一旁的大哥忽然笑了一声,宋亭乍一听见打了个寒噤,这冥界的人笑声都如此渗人吗? “你们二位有所不知,那两位是自戕而亡,都是无法进入轮回的。”大哥道,“……可酆都他老人家心软了,放了他们一马,不料那日投胎的位置只剩下一户人家,又被那男子先瞧见了,他便哄着那女子上了奈何桥,本欲将女子送入轮回后自己下地狱,自己却阴差阳错地投了胎,连孟婆汤都没喝就这么下去了。” 宋亭听地入迷,那大哥又道:“那女子其实不愿放下这一世的感情,那碗孟婆汤送到了嘴边又被她打翻了,她掉头就跑,可那是奈何桥啊,只有去路从不回头,那女子方一踏上奈何桥便被拖入了地狱,其后的事情便再也没听过了,许是从地狱中逃了出去罢。” 第九十五章 婴灵戚戚5 宋亭和柳知故同鬼门关的大哥告了别,这就往人界赶去。 宋亭走到半路忽然转过头问道:“师尊,你如何知晓那两人的生辰八字?” 柳知故没有回头,只静静回道:“顺道打听的。” 宋亭微微怔楞,想来是师尊早就知晓冥界那石头的用法。他偏过头盯着柳知故的侧脸看了又看,冷不丁地同柳知故对视后才慌张地将视线移开。 “看什么?” 不想这人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尴尬,反而追问了一句。 宋亭余光中掠过一只飞鸟,“你……你脸上有鸟屎。” 柳知故将自己的脸摸了又摸,最后肯定道:“你骗人。” “……” 他们又回到了那对夫妇的屋前,屋门紧闭,饶是宋亭耳力过人也难以听得半点动静。 “歇下了?”宋亭抬头望天,“可时辰还早着呢……” “不知道今夜婴灵还会不会来,”柳知故看着门前被微风掀起一边的对联说道,“只能在这儿等着了。” “等?”宋亭的眼睛瞪大了,“万一它不来呢?” 柳知故掸掸袖子,道:“女婴不是还在这儿吗?” 宋亭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不来,便用那女婴试探它,二人情深至此,断不会留下一人独自逃走。 夜很快压了下来,身后的屋子坐落于黑夜中几乎隐去了身影,枯树上落了只鸟,宋亭抬头瞧去,那鸟却又似被惊动了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夜逐渐深了,直到天边的月光都快隐去了光辉都无半点动静。 “它今夜怕是不会来了。”宋亭抱着手,靠在了身后的墙上。 柳知故皱着眉,沉声道:“过来,别靠在墙上。” 宋亭下意识站直了身子,紧张地张望道:“怎么了?它来了?” “没有,”柳知故走到宋亭面前,“墙上很脏。” 说着他伸手在宋亭身上点了个净身诀。 宋亭无奈:“你们做太子的都这么讲究?”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宋亭急急回头看去,正好瞧见身后那棵从院子里长出来的枯树枝断了一根,一团黑影在夜中掠过,却正好被宋亭和柳知故捕捉到。 “来了。”宋亭轻声道。 二人穿墙而过,隐去自己的身影走进了屋中,宋亭打眼便瞧见一团深幽的绿色趴在床边,那对夫妇睡地正熟,女婴睁着眼,眼里泛着绿光。 他们走进来不过一瞬,宋亭连那团绿色的东西究竟长什么样都没太瞧清,那婴灵却忽然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宋亭猛地惊在原地,这婴灵原是瞧得见他们的! 婴灵如一只利箭一般从窗户的缝隙中溜了出去,宋亭抬步便追了出去,却听身后传来了女婴撕心裂肺的哭声。 宋亭只来得及侧首一瞧,只见师尊手中抱着那女婴,身上的紫衣随风掠过猎猎作响。 这一分神宋亭便没注意到前面杀出来的树枝,待他瞧清了那枝拦路的树枝时,已经来不及躲开了,可他身子忽然猛的一歪,那树枝堪堪从他颈间擦过。 宋亭“嘶”了一声,颈间穿来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摸了一手血。 柳知故拉着宋亭的领子,垂首瞧了他一眼,视线触及那一片猩红时眉头一皱。 “看路,别看我。” 宋亭用神力将伤口愈合,闷头“哦”了一声。 在前面逃得飞快的婴灵很快意识到女婴在身后那二人手上,它闪身一躲,竟不见了。 宋亭和柳知故在林中停了下来,枯叶作响,林风穿梭,脚下的枯叶稍一动便发出轻响,女婴的哭声在其中十分清晰。 “可以让她闭嘴吗?”宋亭捂着耳朵,这哭声杀伤力太强,从方才开始他已经被这哭声搅地头脑发胀了。 柳知故想了想,伸手在女婴胸口点了几下穴,女婴最后打出一声嗝便再也叫不出声了。 既然叫喊不得,女婴便开始扭动身子,柳知故险些脱手,宋亭笑眯眯地凑上去,对女婴道:“再动就打屁|股喽。” 女婴瞪了他一眼,继续在柳知故的怀里撒泼打滚,蓦地听见上方传来寒气森森的声音:“再动就卸你两条腿。” 宋亭急忙捂住了女婴的耳朵:“小娃娃可听不得这话。” 可小娃娃已经听见了,而且还扭过头狠狠地咬上了宋亭的手腕。 宋亭痛呼一声,急忙将手抽了出来,也回瞪了一眼,恨恨道:“小白眼狼!” 不远处的枯叶忽然被风掠起,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后缓缓落地。 柳知故一手抱着女婴,另一只手中忽然凝出一柄冰剑,在那团绿光猛冲过来时侧身执剑一挡。 婴灵这一击同柳知故的冰剑撞在了一起,两簇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二人这一击后便速速弹开,柳知故落在了一棵树的树干上,婴灵被柳知故的神力震地向后飞去,最后在撞在了树上,连叶子都没来及落地,那婴灵触地的一瞬忽然变换了身形,宋亭将女婴从柳知故的怀中接了过来,与婴灵擦肩而过。 婴灵忽然长大了许多,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她穿着白地泛着幽幽绿光的衣裙,眼中时常含着忧思,若不是此刻厉鬼的状态,她那张线条十分柔和的脸想必也是极为好看的。 婴灵来不及刹住脚步,直直向柳知故冲去,柳知故脚尖一转,侧身旋了个圈,轻松躲过了婴灵的攻击。 “连儿姑娘!”宋亭抱着女婴,在它身后喊了一声,“就此收手吧。” 婴灵戚戚地笑了几声。 这是宋亭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很清越,却带着浓浓的怨气。 “你知道奈何桥吗?”婴灵隐在树影后,忽然问道。 “那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可我回头了,”说完这句,婴灵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我好不容易才从地狱中逃出来,难道还要回去吗?” “你们生来便是天上的神仙,大抵没尝过地狱的滋味,”婴灵隐在黑暗中,双眼忽然闪出一瞬光,“不如你们下去替我尝尝这炼狱之苦?!” 宋亭还未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眼前那棵树上忽然漫开一摊黑水,他仔细嗅了嗅。 不是水,是血。 接着那棵树上忽然蹿出无数只血手,在树上张牙舞爪,柳知故落在树枝尖,一只血手顺着树枝飞快地爬了过来,这一幕落在宋亭眼中,他想也没想便足下一点,飞身上去,将柳知故撞开了。 柳知故此刻也反应过来,只是忽然袭来的一股力量将他撞地一楞,落下时他才瞧清那无数只血手袭来,眨眼将宋亭淹没。 女婴被宋亭丢了下来,柳知故顺手接住了,他方一落地便将女婴甩下重新飞到了树枝尖,那条树枝上的血手将树枝染地黑红,柳知故却顾不了这么多,宋亭被血手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更多的血手正顺着树枝爬上来。 柳知故挥动手中的冰剑,将一只只血手斩于剑下,可那从阴暗的炼狱中爬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是杀不尽的,不断有从树中冒出来的血手往上攀爬,可宋亭到底还是个神仙,不至于被这些血手吃干抹净。 那团团血手中忽然爆出一阵红光,震下去许多血手,柳知故看见宋亭从那堆血手中探出个脑袋,脸上挂着几条醒目的血迹。 宋亭探出头瞧见柳知故楞了一瞬,手中的动作没停下,他抽了个空喊道:“你怎么上来了?不嫌脏吗?” 连柳知故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松了一口气,他道:“不嫌。” “这会儿又不嫌了……” 宋亭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忽然脚边一紧,接着就被血手拽了下去。 柳知故瞳孔骤缩! “宋亭!” 他已经顾不得那些血手将他的衣裳染成什么样了,猛地闯进了那一团团血手中。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叫柳知故十分难受,他扒开层层鬼手,终于在一团猩红中看见被束住四肢、捂住嘴的宋亭。 ※※※※※※※※※※※※※※※※※※※※ 最近期末考,更新不太稳定,实在抱歉o(╥﹏╥)o感谢在2021-06-24 14:30:38~2021-06-26 14:3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5725371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六章 婴灵戚戚6 宋亭在盘根错节的血手中不断挣扎,柳知故斩断面前的血手却又围上来一层,他心中焦急,已无暇顾及那婴灵和女婴的去向。 许是被憋得太久透不过气了,宋亭忽然一只手打飞了捂着他的嘴的那只血手,不过眨眼便又有血手攀上捂住了他的嘴,而他只来得及从齿间挤出一个“我”字。 柳知故没听清楚,他额间渗出密汗,不安地问道:“你说什么?” 宋亭又将那只血手拍飞,“我|操!” 柳知故这回终于听清了,他动作一滞,眉梢都跟着抖了抖,随即手中的冰剑挥地更加眼花缭乱,那群亡命之徒很快便招架不住这如同屠杀般的打法,纷纷缴械投降。 宋亭的嘴得到了解脱,双眼却被血手捂得死死的,他正欲一掌将那血手拍飞却冷不丁被一人截住了手臂。 接着眼前蓦地一亮,似有一片红光炸开,他知晓握住他手腕的是师尊,心中镇定下来,可他仍旧不敢睁眼怕那血顺势流进眼中,只得闭眼问道:“我脸上还有血吗?快帮我擦擦!” “没了,已经擦净了。”柳知故回道。 宋亭睁眼,眼底清澈明亮,他眨巴眨巴眼睛望着面前的人,歪着头道:“师尊你脸上……” 见宋亭作势要碰他的脸,柳知故竟楞在原地没有动弹,直到指尖轻抚,带起一阵阵麻意他才蓦然转头,暗自调动灵力将脸上不慎蹭破的伤口治好了。 就在此时,天边忽然天光大作,宋亭抬首却见一片金光自上倾泻,随之而来的一列列整齐肃立的天兵天将,为首之神乃是坐镇丹殿的老君。 想来是婴灵将地狱的恶鬼召出来时动静太大,惊动了神界,可神界的效率是指望不上的,若说真要指望他们什么,估计也只能求求他们收尸时轻拿轻放,说不准哪日还能元神归位。 老君是个千岁老翁,眼神儿估计是不大中用的,只见他一声令下,一道天雷便自云间蜿蜒而下,一路带着火光奔着宋亭他们那棵树就来了。 宋亭那双红眸中被映地熠熠生辉,那道狰狞的闪电在他眼中划过一个不大美好的弧度。 他娘的,完犊子。 不想他此生第一次渡劫竟是在一片不知名的林中,挂在一棵不知名的树上,身上还压着一个……十分赏心悦目的师尊。 短短几瞬,宋亭已经做好了转世为人的准备,可那道天雷却并未劈下来。 宋亭眼前漫上一层极为刺眼的白光,他不得不眯起双眼,什么也瞧不见,短暂的失明后视线逐渐恢复,待他瞧清眼前的情景却不由手脚发软。 在他和柳知故的上方有一层用神力凝聚起来的结界,将那道天雷拒之门外,而凝出这道结界之人…… 宋亭呆滞地转了转眼眸,只见柳知故一只手撑地将他护在身下,仅靠另一只手便结出可挡天雷的结界。 怎一个牛逼了得。 老君身旁一位天兵的眼神儿这会子终于转过来弯儿了,他掩嘴轻声对老君道:“老君,我瞧着那棵树上怎么好像挂着人啊?” 老君眯着眼,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下,并无收获,“哪儿有人?你可别唬老夫。” “真有人,”那天兵定睛细瞧,“还是两个人!完了,咱们的天雷劈死了凡人!” 老君虽然眼神儿不好,但也没瞎,很快他便透过一层层白茫茫的烟雾瞧见了两人人,一紫一红,他心下一惊——这是……熟了? 可他用神力查看一番却发现那是那二人的衣裳,老君在心中“嘶”了一声。 这衣裳的花纹好像在那儿瞧见过? 老君捻着自己那拖地的胡子,神情一凛,他沉声道:“不好!” “不好什么?”天兵转头问道,却发现老君早已消失。 待那道天雷收敛了声势柳知故才将结界收了回来,他手微微一撑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宋亭也起身拍拍屁|股,却发现自己身上干净地很,根本不像刚刚在污血中摸爬滚打过的样子。 “长明上神!”一道声音虚无缥缈地飘过来。 宋亭一回头,却见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一路飘了下来。 他方才喊什么?长明上神?长明是谁?上神又是谁? 老君落于树枝间,笑呵呵地赔罪道:“长明上神,那云间视线不大清楚,没被伤着吧?” 柳知故敛下眼睑,微微蹙眉,摇摇头,宋亭从后面扯了下他的袖子,他便向后微微靠去。 “长明是你的神号?” “嗯。” “你何时做了上神?” “不知。” 柳知故飞升不到一年,别说上神了,能有个像样的差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老君看出这二人的窃窃私语,便和煦地笑道:“长明上神可能不知,天帝念你立功颇丰,已破格将你提拔为上神,回到神界便可举行封神大典了,恭喜恭喜啊。” 神界的神仙,掰着指头数也不过百来人,这其中多数都是在某个上神手下做事的,因此上神的封号来之不易,封神大典是专门为加封上神之号特意设下的。 柳知故面上掠过一瞬惊疑,很快便水过无痕,他对着老君恭敬地拱手,道:“多谢老君告知。” 三人谈话之间,树下跑来了一个天兵,手中提着一个缚神网,仰着头对枝头那几位喊道:“婴灵已被俘!” 老君颔首微笑,给了树下那个天兵一个赞赏的笑容,随即神情一转,对柳知故和宋亭道:“二位,一道返回神界罢?” 宋亭没留意师尊的回答,他将目光投向下方,看见那婴灵同女婴被缚在两张网中,即使被束缚了手脚也不停挣扎,直将胳膊和腿勒地满是血痕,手中血肉模糊,那天兵却是稳如泰山,不为所动。 待他从其中回神时他们已经踏上了回神界的路,耳边是飞快掠过的风声,宋亭突然有些倦意,他将头顶在了柳知故的后背上,柳知故察觉到身后之人的动静,侧目回看,淡声问道:“怎么了?” “婴灵为何要上交给神界?”宋亭闷声问道,“它们不是冥界之物吗?” 柳知故收回视线,目光也在那两张缚神网上停留了一瞬,“因为它们是被神界之人所俘,这份功自然是算在神界头上。” 宋亭沉默了许久,柳知故以为他睡着了,生怕他摔下去便欲出声将他唤醒,可他还未出声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闷闷的“哦”。 柳知故动作一滞,最后只得无奈摇头,垂下头笑了笑。 回到神界之后三人马不停蹄地赶往神殿,众神早已敛目屏息静立于神殿之下,天帝也静|坐其上,待殿门大开,众神的目光便聚在了他们三人身上。 他们快步走过了众神的视线,最后在神殿之下拱了拱手,道:“天帝。” 天帝眼睛微眯,瞧着心情十分舒畅,他难得将笑意露地这么深,颔首温声道:“婴灵可是被俘获了?” 老君弯了弯身子,道:“回禀天帝,已被打入了天牢。” 宋亭瞳孔一颤。 怎的一上来就打入天牢了?天牢那地方他虽没去过却也略有耳闻,听闻从来没有神仙能从里边儿走出来。 天帝低声“嗯”了一声,又问众神的意见,“诸位觉得此厉鬼该如何处置?” 神殿之下哗然一片,交头接耳有之,摇头踌躇有之,可就是没有人敢站出来给一个确切的答案。 “小神以为应当将那一人一鬼打入地狱,不得再入轮回。” 众神循声望去,终于在神殿中的一个角落瞧见了那人的身影,那人飞升也不过两三年,在一直神界默默无闻,几乎无人能喊地出他的神号,这回许是想借此事在天帝面前混个眼熟才出声断言。 神殿之中静默了一瞬,那小神仙的面上瞬间漫上一层紫红,张着嘴好几次想出声却都将声音咽了下去。 此时终于有人回道:“小神也以为此,那二人不顾冥界的律令,皆不饮下孟婆汤,此事影响太大,若不严加惩戒只怕后人效仿。” 话音刚落神殿之上终于又喧闹起来,宋亭从其中听见许多赞同之音,也有个别对此十分不满之声。 他紧抿双唇,眉头深锁,对那小神仙一番话十分不满,他欲开口反驳却被天帝截去了话头。 天帝不再看其余众神,只眼中带笑地看着柳知故,语调稍缓,问道:“长明,你觉得如何?” 第九十七章 九尾戏神 宋亭的目光投向柳知故,眼中只带有不大明显的不满,而柳知故却并未与他对视。 柳知故拱手一拜,垂眸道:“小神觉得此法合乎法理。” 宋亭的眼眸暗了一下。 柳知故接着道:“却并不合乎情理。” 宋亭收回的视线明显一顿,而后又轻轻落在了柳知故的侧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柳知故比他们在南天门第一次相遇时高了一些,脸上的线条也更有棱角了,特别是透过神殿之上的光晕瞧着柳知故的侧脸,那种不一样的感觉尤为明显。 神殿之下又一阵良久的沉默,天帝的双眼中不轻易流露喜怒,平日的笑未达眼底,怒也不形于色,而此时他却眉眼一弯,满意之态溢于言表。 “既然此法不合情理,那长明认为该如何?”天帝眼中的笑意愈发浓,他微微向前倾身似在等待柳知故的回答。 柳知故的神情仍是淡淡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小神认为那二人既是隶属于冥界,不如就交由酆都大帝处置。” 天帝的表情没有变化,连动作也没有变,宋亭有些不安,心里打着鼓,都快跟着心里的鼓声跳起来了,天帝却静默半晌忽然一挥手,道:“那便将那二人交由冥界处置罢。” 宋亭紧锁的眉间倏然一松,抬头看向天帝时却发现天帝已然转入身后那隐隐若若的屏风中,顷刻便消失了。 神殿之下的众神也陆陆续续转身离殿,老君记挂着他殿里那几颗丹药,众神方一散开他便提着衣摆快步走了,连那声“保重”都是隔着好几个人影才传到宋亭耳中的。 宋亭和柳知故随着众神走出神殿,其间不难感受到那些或是打量或是不满的目光,柳知故不当回事,目不斜视地走着,宋亭却自认为没这般定力,他将那些投过来的眼神一一还回去,险些竖起狐狸尾巴。 待众神在殿外的阶上散开,柳知故才低眸瞧了宋亭一眼,不由一怔,他停下脚步,侧身盯着宋亭:“可是我方才的话有何不妥?” 宋亭瞪着眼望他,摇头道:“没有啊,很合理,甚好。” 柳知故蹙眉道:“那你为何这般神情?” 宋亭眨眨眼,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忘了将方才那瞪人的气势收起来,他活动了一下嘴角,用手揉了把脸,最后亮出一排贝齿,笑道:“方才同那些神仙瞪地脸都僵了,你倒是不为所动。” 柳知故却摇摇头,自顾自地往前面走去,“方才吗?我没瞧见。” “没瞧见?”宋亭快走几步,稍稍弯腰将自己的脸凑到对方面前,“莫不是真的长高了?高到那些神仙的表情都瞧不见了?” 柳知故的视线中猝不及防闯入一张脸,距离太近了,连对方轻轻的呼吸都煽动着他面上的绒毛,他微微一惊,生怕自己撞了上去便倏地向后退了一步。 宋亭直起身子,歪头道:“你脸红什么?” 柳知故又退了一步,视线并不落在宋亭身上,“没,没脸红。” 宋亭只得前进一步,“那你结巴什么?” 柳知故静如死水的面上终于被一颗石子激起了涟漪,他负手快步绕过宋亭,宋亭在后面压着声儿笑了几声,估计是被柳知故听见了,于是他眨眼的功夫便跨过了石桥一转弯儿就不见了。 宋亭只得小跑着跟上了,却不想柳知故脸皮子这么薄,不过逗了他几句就羞地躲起来了。他一路寻过去,全然忘了要去同缘神真君她老人家报平安的事儿,最后宋亭终于在那棵火红的神树下瞧见了柳知故。 柳知故静|坐于树下,手里捧着本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书,漫天的红叶飘飘而落,石桌石凳上都落了不少,柳知故应是坐下没多久,身上的红叶并不多,可落叶纷纷,不少都落于他的发间,也有从他手中的书上滑落的,柳知故却毫无察觉。 宋亭捏了个诀倏地躺在了那棵神树上,他一手撑着头,垂目瞧着柳知故,树下之人一动不动,手中的书半晌都不见翻一页,眼神也直愣愣的只盯着书中的一个字瞧,活像蹲在人界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 宋亭不想自己一个玩笑将自家师尊吓成这样,到底是深居皇宫的天之骄子,经不得半点逾矩的逗弄,他悄悄放了条尾巴下去,帮自家师尊翻了一页书。 柳知故猛地瞧见一条红艳艳的尾巴,心下一震,宋亭瞧他像是吓了一跳却并没有躲开,反倒仰起头望着他,宋亭朝树下之人笑笑,摆出一副认错的姿态:“师尊,我错了,我刚刚是逗你呢。” 柳知故静静地盯着他,看样子并不打算骑驴下坡,宋亭只好换了个姿势,重新清清嗓子,道:“好师尊,我刚刚闹着玩儿呢,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柳知故依旧神情淡淡,并不说话,宋亭在心中叹了口气,下一刻就在树上打起滚来。 “师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师尊师尊师尊……” 柳知故眼神一闪,终于开口,声音却有些急,“你当心摔下来!” 话音一落,宋亭便从树上滑了下来,柳知故神色一凛,忙起身伸了手去接,却发现宋亭落了一半就挂在了半空中,再往上瞧去,只见一条尾巴在树上绕了个圈将宋亭吊在了树上。 宋亭倒挂金钩似的左右摇着,还不忘冲柳知故笑。 柳知故忍着将宋亭从树上拽下来的冲动,心平气和地同他说道:“别笑了,先下来。” “哦。”宋亭连忙敛起笑容,将尾巴一收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将石凳上的红叶用衣袖扫去,顺势坐了下来,柳知故默了一会儿,也拂去两三片石凳上的红叶,坐下了。 “师尊,”宋亭不知从哪儿摸了颗果子,用袖子随便擦擦便“咔嚓”一口,“今日在殿上的那番话你当真那样想?” 柳知故自然知晓是哪句话,他微微蹙眉盯着宋亭手里的果子,缓缓回道:“自然。” 宋亭嘴里嚼着果子,抿嘴笑着:“我还以为师尊是受了我的启发呢。” 柳知故见那颗果子已在宋亭嘴里消失了大半,便无奈收回了视线,“也有你一份功劳,不过今日殿上众神所提的法子本就不大妥当。” 宋亭已将那颗不大的果子吃完,顺手用袖子擦了下嘴,柳知故欲言又止,却被宋亭抢了话头,“我也觉着不大妥,那一人一鬼虽然违反了冥界的律令,可他们既没有害人也没有放火,前一世死得那样凄惨,死后也不得安息,律法无情,人却是有情的啊,这群神仙怎的不知晓变通。” 柳知故只好将呼之欲出的话压了下去,转而回道:“你道他们不知变通,他们亦道你离经叛道,处世之道不同罢了……你随我去一处地方。” 第九十八章 封神大典1 宋亭不知师尊要带他去何处,因此一路上都抱着好奇,可当他路过一处莲池又穿过一片桃林,远远望见老君后院那座仙山后倏地明白了师尊的目的。 他停下动作,趁着师尊还未回头欲转身偷偷溜走,不料柳知故的背后长了第三只眼,他方一转动脚步便被师尊逮住了。 “你要去哪儿?” 宋亭一顿,踌躇片刻还是提步逃走了。 柳知故似是没料到宋亭会有如此反应,跟上的脚步慢了半拍,最终还是在老君那片仙山里揪住了宋亭的狐狸尾巴。 “你跑什么?”柳知故十分奇怪。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宋亭一面扭着身子,一面回过头朝柳知故喊道。 柳知故有些好笑,又问道:“我要做什么?” “你要将我带到娘娘那儿去,只因我偷了她一些仙果!”宋亭憋红了脸,“师尊,我知道你帮理不帮亲,可我这是头一次偷果子,真的是渴得不行了。” 原来方才宋亭拿在手里啃的果子是从娘娘那儿偷摘的。 柳知故在心里笑笑,并不回答,只单手将他拎起一路向娘娘殿外的瑶池飞去。宋亭一开始奋力挣扎,不愿前往,后来见柳知故不为所动便也安静了,低下头去再也不挣扎了。 柳知故忽觉手下之人安分了许多,有些担忧的低头探了一眼,只一眼那担忧便烟消云散。 这狐狸低着头抠着他那爪子玩儿呢。 甫一落地,柳知故便松开了手,宋亭从他手里逃脱,落地化做人形,两只赤红的双眼在瑶池周围扫了一圈,最后带着不解的神情看着自家师尊,“不是去娘娘那儿?师尊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柳知故宽袖一拂,池中清水忽然沸声作响,不消片刻便激起了万丈水花,柳知故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琉璃盏,伸手将那水花接了个正着,那一汪清水在盏中荡漾,缓缓移至宋亭眼下,柳知故眼中笑意不甚明显,温声道:“你仔细瞧瞧你的模样。” 宋亭垂眸一看,双眼蓦地一瞪,随即连忙用袖子擦脸,面上那点皮都快蹭破了,柳知故看不下去,伸手将他乱动的手钳住,道:“我接水是做什么的?你用袖子擦得擦到何时?” 宋亭闻言十分抱歉地笑笑,用手在那盏中舀了水擦脸,末了再往水里瞧瞧,干净,一尘不染,他这才又抬眼偷偷瞄了师尊一眼。 他方才不知,因他常在娘娘这儿偷果子,娘娘竟在果子上施了法,只要宋亭咬了那果子势必会留下痕迹,可他方才吃地欢,竟然半分没有察觉到,还在师尊面前不打自招,实在丢人。 可宋亭从来就不是怕丢人的人,他看着面子薄,其实心比六界还宽,不过别扭两下便又贴了上去。 “师尊可是要回殿了?那封神大典何时举行?” “师尊不如去我那儿坐坐,真君她此时当是在下界,去我那儿坐坐,我上次从老君那儿讨了些蜜饯来,很不错的!” 两个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了瑶池外。 封神大典一事很快提上了日程,一日,宋亭从神殿前路过瞧见一群仙童有说有笑的抱着一簇簇繁花,他上前一问才知,原来再过三日便是师尊的封神大典。 师尊并未告知他,甚至这几日他连师尊的面都没有见过,师尊的殿名为长明殿,他从神殿一路溜达到长明殿,见殿门紧锁,毫无动静便只好原路返回,方一踏进缘神殿便瞧见缘神真君撑着额头在塌上小憩。 宋亭走近了,在缘神真君眼前晃了晃手,不想对方却睁开了眼,“您没睡着啊?”说着,宋亭将衣摆一抖,坐在了塌上。 缘神真君眼底泛着乌青,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道:“我刚回殿没多久,如何睡得着?” “瞧您这两日忙的,”宋亭倒了杯清茶置于缘神真君的手边,“可是下界出了什么乱子?” 缘神真君十分头痛,一听这话便扶额道:“何止是乱子……眼下人界正值多事之秋,多国战乱纷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一届掌管姻缘的神仙,为了那一对对佳偶没日没夜地往那死人堆里扎……” 多国战乱?宋亭眼神一抖,并未说话。 “若不是三日后那太子殿下的封神大典,我眼下只怕还在那马蹄间寻那女子的意中人呢。”缘神真君仰起头,一口将杯中的茶喝尽了。 “你这几日可闯祸了?” 宋亭双眼愣愣地盯着地面,真君这一问他才猛然回神,“什,什么?” 缘神真君笑了,用食指轻轻推了下宋亭的额间,“看你这反应当是闯了不少的祸,好在我这缘神殿还在,若是你哪日惹了哪个武神,我这殿怕是都难逃一劫。” 宋亭却并未顺着真君的玩笑话接下去,反而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 “多国战乱,滇国可也在其中?” 缘神真君一楞,忽然明白什么似的,她道:“三日后封神大典的太子可是滇国太子?” 宋亭点头,缘神真君状甚惋惜,“刚刚封神国家就要灭了,这孩子可别在封神大典上出什么乱子。” 宋亭倏地抬首,不可置信地望着缘神真君,急急问道:“什么意思?滇国要灭国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以滇国眼下的局势来看撑不过五日,你与他素来关系便好,这些日子劝劝他,叫他没事儿别往下界跑。” “这几日我没同他在一起。”宋亭站了起来,“他不会是下界了吧?” 宋亭的眼神只与缘神真君的眼神一触碰,二人便都瞧见了对方眼中的惊慌。 飞升神界之人不得随意下界,更不得插手人界事宜,这一点柳知故不可能不知道,他这几日都不在神界,连殿门都是紧锁的,若不是下界去解滇国的燃眉之急,宋亭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什么别的解释来。 可这个解释让宋亭出了一身的冷汗,师尊飞升不久,还有几日便要封神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惊动天帝。 他脚下发软,却很快就落在了南天门前。他正要下界,却忽然瞧见南天门外走进来一人,这人低着头,紫衫微乱,步子踏地极缓。 宋亭一见师尊,眉头骤然一松,他上前几步,都快走到师尊跟前了,可对方仍未发觉他的靠近。 “师尊。”宋亭轻声唤他。 柳知故这才停了步子,抬头看去,宋亭瞧见师尊的神情,心尖莫名一酸,他几步跨到师尊面前,与疲态尽显的师尊抱了个满怀。 柳知故神情愣愣的,连手都未曾动一下,他任由宋亭将他腰间紧紧地搂着,半晌后才怔楞着开口,问道:“怎么了?可是又招惹了哪位神仙?” 听见对方平静的语气,不带半点波澜,宋亭低垂的眼眸倏然抬起,猛地松开了手,柳知故感觉宋亭将自己松开了,下意识想拽住宋亭的手,可宋亭收得极快,柳知故刚一抬手便扑了个空。 “你下界做什么了?”宋亭的双眼如有锋芒,带着警告的意味,生怕对方同他闯祸时一样随便扯个谎搪塞过去。 柳知故整着衣衫,嘴边带着浅笑,神色总算是不似方才如此吓人了,他道:“天帝命我下界办些事情,不想中途出点差池,耽搁了好些功夫。” 宋亭打量着柳知故,见他虽有疲态,神情却并不如何悲伤,心中的疑虑陡然退了大半,他还是不放心地问道:“当真?” 柳知故几乎要笑出声来,“还能有假?” 宋亭心中的石头陡然落地,他撇了下嘴,又蹿到了柳知故身边,嘴不停蹄地道了起来:“这几日你不在,神界都安静了许多。” 柳知故笑道:“是我不在安静了许多,还是因为没人同你打闹神界才安静了许多?” 宋亭瞪了柳知故一眼,道:“还有三日便是封神大典了,你可别再去下界乱跑了,当心误了大事。” “封神大典在三日后?”柳知故忽地反问道。 宋亭十分震惊,敢情师尊压根儿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指着不远处的神殿道:“你瞧,天帝已经命人将神殿布置下去了,就待三日后晨钟一响,大典开始了。” “敢情您这位正主比旁人还不上心。”宋亭有意打趣他,抬眼看去却见身边之人侧身而立,远眺着神殿,并无半分喜色。 离封神大典还有一日时神界上下都忙了起来,就连宋亭也被缘神真君叫去搭了把手,看得出来天帝对此次封神大典十分上心,宋亭手里扎着花儿,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他以前虽然不怎么往神界跑,却也听闻过天帝冷淡的性子,天帝此人,面如善菩,笑带寒冰,深不可测,总是一眼望不到底,不知他心底究竟在想什么。 天帝对神界众神一向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却唯独对柳知故十分上心,宋亭有些担心,担心天帝此举别有意图,可又想不出他家师尊究竟对天帝他老人家有何价值。 “花儿扎歪了。”宋亭回头,只见柳知故身着深紫色暗纹的衣衫,头上的发带今日换成了花冠,打眼一瞧竟让人有一瞬晃神。 ※※※※※※※※※※※※※※※※※※※※ 终于考完试了!!! 第九十九章 封神大典2 柳知故顺手将宋亭手中扎歪了的花儿接过来,索性自己扎了起来。 “你昨日去哪儿了?”柳知故低着头,问道。 宋亭心中的忧虑刚刚散去,又被这句话惊地竖起了耳朵。 “昨日帮真君去人界办些事情,”宋亭连忙搪塞道,“对了,我还给师尊带了个冰糖葫芦回来,一直用灵力护着这才没化开。” 柳知故抬眼,眼里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他将手里的花儿放下,伸手接了过来,“多谢。” 宋亭松了一口气,他昨日不在神界,许是师尊找不着他今日才会问。 他昨日自然不是去帮真君办什么事情,他是到下界打探滇国的情况去了,滇国窘迫的现状一如真君所言,撑不了几日了,敌军兵临城下,都城的城门就快要破开了。 他站在城墙上眺望城下一片乌泱泱的幽族军队,心中已经明了,滇国的命数当真是尽了。这样下去师尊的封神大典还未开始滇国便要城破国灭了,若是师尊得知下界的状况不知会出怎样的乱子。 正胡思乱想中,宋亭身边忽然多了一位仁兄,这位仁兄衣衫褴褛,面上的鬓发和胡子将面容遮了个七七八八,手中执一柄长刀,用力一掷刀尖在日光下一闪,破空而出。 几乎是同时,幽族人的箭羽便至其胸口,一箭贯穿心肺,眨眼便被射成了个筛子。 宋亭双眼微瞪,来不及去接那仁兄,眼神随着那柄破空的长刀而去。 机会来了。 宋亭手中凝光,用灵力操控着那柄长刀直指幽族首领! 首领早有防备,可右手的刀方一提起便顿觉酸麻无力,只是片刻的晃神那柄长刀便没入了他的肩胛。 幽族军队顿时慌乱起来,连阵型都打散了,宋亭看见幽族首领用手捂着伤口,鲜血自指缝中涓涓流出很快就侵染了一片。再去瞧那位已经成了筛子的仁兄却已经被军中人拉了下去,宋亭走下城墙顿在那人面前扫了几眼,又听军中的军医摇头道:“此人活不成了。” 军队中人忙着抵挡城下飞上来的箭羽,一时间没顾得上他,可即使是及时将他救下也是无力回天了。 宋亭看着他面如菜色,气息已经断了,身体却仍有余温,那位指挥布阵的将军紧锁眉头看一又看,最后一摆手,沉声道:“搬下去,好生葬了吧。” 城下的军队开始收兵,虽然看得出一丝慌乱却并未乱了阵脚,首领身负重伤,宋亭很清楚那柄长刀的威力,两三日怕是好不利索,他满意地抚了抚衣角的褶皱,转身回到了神界。 . 封神大典在即,柳知故像是一心都扑在了上面,可宋亭总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 比如昨日,他与师尊布置好了神殿一路行至廊桥,师尊如此洁身自好之人竟丝毫没有察觉衣衫上蹭了一块甚为明显的灰,还是宋亭不经意向下瞥了一眼,这才出声提醒。 又如今日封神大典,师尊的穿戴整齐,却独独忘了戴上冠子,还是宋亭急忙命了仙童去长明殿中去了来,这才有惊无险。 宋亭担忧地看了师尊一眼,已经察觉对方的异常,无论师尊是否已经知晓了下界的状况,眼下却出不得乱子。 天帝在上面笑着,众神在殿下瞧着,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会被放大。 柳知故坐在神殿的屏风后面,与天帝一帘之隔,宋亭端坐神殿之下,心中十分不安,天帝究竟说了什么,众神又在称赞什么他全然不觉,他闭了闭眼,最终还是忍不住放出神识去屏风后瞧瞧师尊。 他化作一团虚无缥缈的云烟,在柳知故身边来回绕了几圈,柳知故却早已察觉,他神色稍松,眉眼松懈下来,轻声道:“你怎的上来了?” 宋亭在柳知故身边停住,半晌才别扭道:“担心你。” 柳知故:“担心什么?” “担心你心神不定,待会儿出了什么变故。” 柳知故扯着嘴角,勉强笑笑,抬起手在那白烟中虚虚一晃,道:“小狐狸,别操心了,大典要开始了。” 宋亭还想说什么,忽闻殿下乐声绕梁而起,只好迅速归位,坐等师尊现身。 神殿之上一片肃静,神界之人将封神一事看得极为严肃,无人敢出声,生怕自己发出的动静打乱了乐声的节奏。 屏风之后的清影缓缓起身,自屏风后绕出,柳知故身着深紫色的衣冠,顶上的花冠坠着玛瑙珠子,他神色平淡,目光在众神身上掠了一遍,最后在宋亭身上定了定,随后又移开了目光。 宋亭坐得笔直,柳知故在一步步踏阶而下,二人表面都十分平静,可宋亭藏在袖子的里手却紧张地拽着自己的衣摆。 宋亭时不时便向神殿的门口望一眼,生怕有仙童进来将下界的消息传给师尊。好在是他多虑了,封神大典的流程虽然复杂,可行云流水下来其实也不过是两三个时辰的事,接下来便是摆席设宴,柳知故可暂且从众神和天帝眼下离开了。 宋亭起身同众神去往偏殿入席,缘神真君一直伴在他左右,真君在神界左右逢源,人缘十分广,有不少神仙趁此机会托她办事,给她倒酒,宋亭入席后目光便频频打向偏殿门口,引得真君都心生好奇。 “怎的了?心不在焉的,也不到处乱跑。”缘神真君灌下一口酒,微微向宋亭这边倾身问道。 “师尊怎的还不来?”宋亭也干脆懒得遮掩,身子越发向门口探去。 “长明上神换了衣裳就过来,你急什么?弄得像入洞房似的。”缘神真君打趣道,可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她心虚地瞄了宋亭一眼,发现宋亭似乎并未在意她的话,她便拿起筷子夹了个丸子放在瓷碗中。 “我去看看。”宋亭起身,丢下这句话后便匆匆离席。 他一路脚底带火星地跑到长明殿中,一推殿门,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又在殿里绕了几圈,殿中竟无一人。 宋亭这几日心中一直不安,生怕师尊因为滇国国灭之事被众神弹劾,年仅十八便登足神殿之上已经够惹人注目了,这其中难免有人红了兔子眼睛,想将柳知故拉下马,如此关头,偏生滇国撑不住了! 他出了长明殿,又返回偏殿,在殿中又绕了几圈,最后终于在一群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瞥见了师尊那抹亮眼的淡紫色。 柳知故被众神簇拥着,众神谈笑生风柳知故却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有好几次都想跻身出去,无奈众神都喝地十分上头,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放他走。 柳知故面露窘迫,一手推开递到嘴边的酒,一手拨开人群,宋亭斜倚栏边笑眼看着,心下的不安早已烟消云散,正巧柳知故的眼神也打了过来,二人相视,皆是一笑,柳知故是淡淡一笑,而宋亭则是撑着栏边笑弯了腰。 他从未见过师尊面露难色,不想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瞧见的,他从仙童手中接了杯鲜红透亮的葡萄酒来,弯腰混入那群神仙当中,柳知故的余光从未离开过他,见宋亭端着琉璃杯往这边来眼中笑意越发明显,众神接收到长明眼中的笑意,大受鼓舞,起哄地更加卖力。 一杯荡漾的葡萄酒递到柳知故面前,宋亭笑看着他,眼中流光溢彩,玩笑地勾着嘴角,柳知故却转而接过了他手中的酒,仰着头饮下了。 众神一看更加起劲,纷纷喊道:“原来长明只喝徒弟手里的酒,递酒都得看情分呐!” 宋亭像是在众神拱起的火堆中泼了杯酒,其中气氛由此更加活跃。他递完酒便匆匆溜走,生怕自己的狐狸尾巴让师尊逮住了。 宋亭回到宴席,缘神真君还在座位上坐着,只有别人离席给她敬酒的份儿,她是半分都不会离开桌前的,见宋亭归来,真君放下酒杯,那位递酒的小神十分识趣地道别告退了。 “找着你师尊了?”缘神真君撑着半边脸,眼底流转着笑意。 “嗯。”宋亭跨入席间,执起筷子夹了片鹿肉放入嘴中。 “可是被众神灌醉了?”缘神真君又问道。 宋亭对这盘鹿肉十分喜欢,可此时却也停下来看向真君,他道:“真君这副表情倒像是人界那说媒之人。” “胡说!”缘神真君,拍了拍桌子,佯装生气道,“人界的媒婆哪有我好看?” 宋亭笑笑,点头赞同道:“那确实。” 缘神真君在神界的职位其实与那人界的媒婆十分相似,她掌管姻缘,见过许多对痴男怨女,妙偶佳成,无论是促地成的还是促不成的,她都尽心尽力地为那二人拉了姻缘,比那人界的媒婆不知敬业多少。 “宋亭,你与长明上神是如何相识的?”缘神真君一边吃菜一边问道。 宋亭停筷想了想,道:“不知道,师尊说是在下界认识的,可我没了人界的记忆,回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缘神真君瞪着宋亭,又笑了两声,“长明上神别是诓你的,当心着了他的道。” 宋亭想到了什么,动作一滞,随即又摇了摇头,顺手拿起手边的杯子仰头将里面的东西喝尽了。 烈酒方一入喉便泛起辛辣,宋亭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杯子,身边的真君睨了他一眼,幽幽道:“那是神界上好的琼酿,你捡到宝了。” 宋亭额间一阵眩晕,扶额道:“我杯中的清水何时换成了琼酿?” “我换的,怎么了?”缘神真君眨眨眼,十分无辜。 宋亭无语,他滴酒不沾,酒量极差,这一口琼酿下去估计得醉地昏天暗地,他踉跄着站起来,眩晕的余光瞥见一处搭手的地方,他身子一歪,向那处跌去,不料身旁袭来一股力量将他一带,他便又换了个方向跌去。 柳知故将宋亭扶稳,蹙眉看着他,略带歉意地朝宋亭方才差点撞上的人点了点头。 “宋亭。”柳知故轻唤他。 宋亭抬起醉眼,忽地笑了,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指着柳知故道:“师尊,真君她陷害我,她将我杯子里的水换成了酒。” 柳知故看向缘神真君,后者抿嘴一笑,无奈地耸耸肩,柳知故无法,只得揽着宋亭的腰将他撑起来,正欲转身,宋亭忽然抽回手,猛地将柳知故一推,站在原地,双眼无神地望着柳知故。 “你别诓我,当心我着了你的道。” 柳知故眉头紧锁,回首问真君:“真是喝了几口酒?不是乱吃了什么药?” 缘神真君抿唇点头,柳知故松了口气,转身将宋亭打横抱起,缘神真君的双眼隔着酒杯倏地瞪大了,只见柳知故在众神的注视下将宋亭抱了出去。 第一百章 一刀两断 宋亭沾酒即醉,柳知故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他将宋亭抱入偏殿,连头也没回,“砰”的一声用脚将殿门关上了。 宋亭睡着了,柳知故轻手轻脚地放下他,正要起身,腰间却是一紧,他低头一看,原是放下宋亭时没注意,叫他压住了自己的衣角。柳知故甚是无奈,伸手去拽衣角却无论如何也拽不出来,最后只得作罢。 他坐在床榻边,用手撑着额角双目不转睛地瞧着宋亭,宋亭的呼吸有些重,带着些许酒气,柳知故觉得自己闻着闻着都快醉了,他用手轻轻拨开了宋亭额间湿透的碎发,有湿热的呼吸打在他的手腕上。 酒气上来了,宋亭额间出了不少密汗,两颊逐渐染上一层绯红,他肌肤白皙,此时更是白里透着粉,柳知故的手指鬼使神差地下移,经过额间,掠过鼻尖,最后停在了那微张的双唇上。 他的手并未触碰到宋亭的肌肤,可宋亭却感觉到了,他微微蹙眉,翕动了一下嘴唇,柳知故眼底暗沉沉的,平静的面色上其实也出了些薄汗。 “宋亭。”柳知故轻唤。 宋亭不甚清楚地“嗯”了一声,柳知故嘴角荡开笑意,他微微起身,闭了眼倾身缓缓压下去,触到那片温热的唇瓣时柳知故停了一下,随后又往下压了压。 神界的琼酿果然会使人失了心智,柳知故觉得自己快要醉在宋亭平缓的呼吸中。 他放开那唇瓣,抬眼时却猛地对上了宋亭那双迷离的眼。 柳知故眼中闪过一瞬慌乱,忙向后退了一下,然而宋亭只是瞧着他,没有下一步动作。 “……你醒了。”柳知故强作镇定,袖中的双手却在轻颤。 宋亭双眼似乎并未聚焦,他眼下还弥漫着雾气,那是酒气蔓延给他镀上的一层水雾。 “我没醉。”宋亭开口,竟真无半点酩酊的意思。 柳知故双眸闪动,他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其实他从未想过将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份心思告诉宋亭,不是因为师徒禁忌,也并非害怕宋亭不肯接受他,而是他从心底觉得宋亭还小,他们第一次在围场相遇时宋亭才巴掌大,可眨眼间宋亭就快赶上他了,但在他心底,宋亭一直都是那只狐狸。 他不愿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他生怕神界那些流言蜚语伤了宋亭分毫,更怕他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同他疏远,他们二人从此形同陌路。 踌躇间,却是宋亭先开了口,“师尊,我们是如何相识的?” 柳知故抿着有些干的嘴唇,淡淡道:“在皇家围场。”他看了宋亭一眼,发现对方甚是认真地瞧着他,他便只好说下去,“那时你受了伤,差点从悬崖上掉下去,是我将你救了上来。” “我真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宋亭移开了视线,盯着床幔出神,“我阿爹一声令下将我送去人界,却不想在那儿遇见了师尊,可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我阿爹了。” “师尊,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何会认我做徒弟?我不是一只狐狸吗?” 宋亭这话柳知故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所谓师徒,从始至终都只是他接近宋亭的一个借口。 “你一直在骗我吗?”宋亭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柳知故心中却“咯噔”一下。 “我还以为你当真是拿我当徒弟看,你瞧我的眼神,对我的笑,我一直骗自己你目的单纯,师徒之间,这样很正常,即使越线,我也在努力骗自己,我一直在为你找借口……不想……竟是……这样……” 宋亭一口气说了一串,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柳知故看过去时发现宋亭已经睡着了。 柳知故在床榻下呆坐了许久,脑中晃过许多画面,像是在看戏,又像是在走马灯,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他们的路走到头了。 宋亭只将他当做师尊,可他却从未将宋亭当做徒弟,他藏在心底的非分之想忽然被大喇喇地抛在了宋亭眼前,宋亭该厌烦他了,他们该……分道扬镳了。 柳知故从袖中摸出一截红绳,那根红绳逐渐在他手心显露出来,一头系着他自己,一头系着宋亭的小指。 这是缘神真君给他的,真君不愧是掌管姻缘的神仙,一早便发觉了他心底的心思,她趁着没人时偷偷将这截红绳交给了他,可惜这根红绳只能拴得住两情相悦之人。 柳知故指尖凝光,在红绳一分为二处轻轻一划,绳子便软软地垂落,瞬间堙灭了光辉,从相逢到一刀两断,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光景。 身后忽然吹来一阵风,柳知故从伤神之中醒过神来,微微侧首,一个小仙童凭空而降,俯身对柳知故道:“长明上神,滇国的城门……破了。” 柳知故垂了垂眼眸,指尖还揉捻着红绳断开的那一处,见长明上神没有反应,小仙童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柳知故忽然起身,身下却一轻,他低头一看,自己被压住的衣角不知何时已经从宋亭身下落了下来。 柳知故没再犹豫,回头负手走出了偏殿,小仙童瞟了长明上神几眼,知道他心情不大愉悦。 方才转身时,他分明看见上神眼眶微红。 长明上神前些日子命他盯着滇国的状况,他这几日便一直在滇国都城的城门上观察着战况,他想着想着忽觉方才那床榻上之人十分眼熟,可一直到南天门他都没记起来。 柳知故在前面脚步很快,不知是担心滇国的情况还是另有别意。 “走快些。”柳知故瞥了那小仙童一眼。 小仙童忙亦步亦趋地跟上了,脑中却灵光一闪,脑海中的面容于一人的模样对上了。 他又快走几步,跑到长明上神身边,急急道:“长明上神,方才那熟睡之人我这几日在滇国见过他!” 柳知故的步子明显一顿,小仙童以为他要停下,便倏地刹住了脚步,不料对方短暂的停顿后反而走地更快了。小仙童低下了头,不敢说话了。 又走了几步,前面的人忽然又问:“然后呢?” 小仙童没反应过来,呆愣地“啊”了一声,柳知故便沉声问道:“我问你,你见过他,然后呢?” 小仙童如梦方醒,忙凑上前去轻声道:“那人立在滇国城墙之上,用灵力操控一柄长刀,重伤了幽族首领。” 柳知故沉默了半晌,最后“嗯”了一声,小仙童不知长明上神究竟在想什么,便将自己的嘴紧紧闭上了。 他们二人来到滇国都城的城外时,已能瞧见城内蔓起的硝烟,城门大开,门前堆着或是滇国人或是幽族人的尸首,状甚惨,污血一直蔓延至柳知故脚下。 柳知故眉头紧锁,他违反了神界律令,为了给滇国百姓争取逃走的时间,他用灵力拖延了战况,不想滇国仍是一片生灵涂炭,遍地亡灵。 “上神,皇上和皇后已从宫中逃了出来,好像往皇陵那边去了。”小仙童低声道。 柳知故微微颔首,抬脚便往皇陵赶去。他并无得知自己父皇母后仍幸存后喜悦,眼中只有难以压抑的猩红。 . 宋亭醒来时晨钟还未响,神界一片寂静,封神大典早已结束,殿中杯盘狼藉,他抬脚绕过几个醉地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神仙,在殿中寻了许久,没见到师尊的身影。 他其实醉地并不厉害,那琼酿应是缘神真君兑了清水,不然那一杯下去别说现在了,明早都不一定能睁眼。 可方才他明明记得师尊还在自己身边的,自己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醒来时小拇指上多了一条断开的红绳,再无其他。 宋亭有些头痛,又有些着急,他郁闷地踢开了倒在他脚边的琉璃盏,往边上的柱子上一靠,十分心累。 他怎么就睡着了呢?他还有话没说完呢…… 宋亭从神殿走出来时,神界的云边金光显露,晨钟就快响了,师尊到底去哪儿了? 宋亭一路郁闷地溜达到长明殿,却见长明殿的殿门紧锁,他摇了摇那把金锁,又郁闷地将它放下了,脚步一转,十分不乐地往缘神殿走。 不曾想,缘神真君也没回殿,他们二人在回殿的半路碰上了。 缘神真君一见宋亭面上就荡起了不明意味的笑,她走到宋亭身边,用胳膊杵了他一下,道:“昨晚,同谁在一起呢?” 宋亭兴致缺缺:“明知故问,你不都看见了,昨日是师尊将我带走的……”话已说完,他才忽地想起昨日师尊是如何将他带走的,顿时有些面红。 缘神真君只当他在害羞,便打趣道:“然后呢?怎的天快亮了才回来?” 宋亭方一荡起的绯红被真君这句话浇灭了,他恹恹道:“师尊不见了。” “不见了?”缘神真君绕到宋亭面前,宋亭见她挡路便绕开了她。 “你是不是吃亏了?难怪神色不对!”缘神真君被自己脑中的猜想气地不行,猛地拉住了还在往前走的宋亭,道,“别回殿了,同我去长明殿找他算账!小兔崽子……” 宋亭被拉了几步才反应过来缘神真君的意思,知道又是误会便忙拦住了气急败坏的真君。 “我没吃亏,”宋亭为难道,“不是我吃亏。” 缘神真君一听,双眼瞪地比神钟还大,“那是,长明……吃亏了?” “不是,没有,”宋亭急地跳脚,“谁也没吃谁的亏,就是昨晚师尊脑子一昏,亲了我一下,我嘀嘀咕咕地说了半晌不小心睡着了,今日一睁眼,师尊就不见了。” 缘神真君听得脖子都伸长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回神后她脑子里就只剩一句话——亲了我一下。 “他亲你了!?”缘神真君惊叫了一声。 宋亭忙去捂真君的嘴,被真君躲开了,“还说没吃亏,他都上嘴了!” 真君的气焰一下子没收起来,吼几句才算平静下来,她拉着宋亭问:“然后呢?你说什么了?他怎么就走了?” “我也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反正说了一大堆废话,正要说正事儿呢我两眼一闭睡着了……”宋亭想起这事儿就又气又急,他怎么能睡着呢?多大的心才能在那时候睡着啊?! 缘神真君恨铁不成钢,恨不得往宋亭脑袋上来一掌,最后瞧着那圆溜溜的脑袋,愣是没忍心下得去手。 “罢了罢了,总会再碰见的,”缘神真君安慰道,“到时候再说开就是了……我给你一样好东西。” 后面那句话总算是将宋亭从愁绪中拉了出来,他好奇地看着真君,只见真君从袖子里摸出两串铃铛,拎在指间晃了两下,顿时那铃铛顿时响起了清脆的铃响,还闪出了金光,宋亭细细一瞧,那金光原是铃铛上刻着的符咒,形状甚小,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这是什么?”宋亭用手指拨弄这铃铛。 “此物名为缘结锁,可以让两情相悦之人心灵相通。”缘神真君将缘结锁放在了宋亭的手心。 “缘结锁是一对儿,戴在两个人的手腕上,便能互传心意。” 宋亭的眼神柔了柔,难为真君为他们俩操碎了心。 宋亭笑着点点头,欲转身同真君回缘神殿,身后忽飘来一阵风,宋亭连忙回头,却只瞧见了一位神色匆匆的小仙童,眸中的光瞬时暗了暗。 那小仙童却径直向宋亭走来,拱手急道:“神君,快去叫人,长明上神他……他失心疯了!” ※※※※※※※※※※※※※※※※※※※※ 终于写到一百章了!我才是那个为了你们俩谈恋爱操碎了心的人呐!o(╥﹏╥)o 第一百零一章 天之骄子 都城之中,狼烟长啸。 那时滇国的边境失守,柳知故借下界办事之利在滇国滞留了数日,看到百姓流离失所,见过食人惨象,他流转于垂死之人中间,忽觉神界律令不守也罢。 于是他引水灭火,救济百姓,将死之人得以延息,由于冥界阴司发现亡灵人数与生死簿上的人数对不上,派人前来查探,柳知故与那些鬼神打了个照面,并不松口。 “这是我的子民,我有能力救他们我为何不救?回去告诉酆都,我死也不会离开这里。”柳知故丢下这句话,转身将面面相觑的牛鬼蛇神谢绝门外。 柳知故乃是神界中人,且听闻天帝极为器重此人,冥界归神界管辖,当面自然不敢对柳知故有微词,只得原路返回,将话原封不动地禀告酆都。 这一届的酆都为人时曾是一位两袖清风的父母官,生前虽是文弱书生的模样,可一旦上任酆都之职面容就变成了红髯绿眼,十分可怖,但他的性子却是一如既往地温风和煦。 “酆都大帝,您看此事如何是好?” 酆都抚着红须,思索良久,道:“我去神界一趟,同天帝商议此事。” 天帝得知此事第一反应并非是派人下界捉拿柳知故,而是消无声息地将此事压了下来,于是柳知故枉顾神界律令,打破轮回之律的消息还未在六界流传开来,便销声匿迹。 柳知故生前为滇国太子,死后飞升神界,可他出征边境那些年早已见识过战火的可怖,说是天之骄子,其实一旦落入尘埃,还不如一席草芥。 柳知故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是踏着青|天|白|日一步登云的,相反他从未成功过。以太子之名出征,本以为可以带来凯旋之音,却客死他乡,埋于黄沙。飞升为神,毫无功绩,连救济自己的子民都要看上面的脸色。 可即使是他出手,以一己之力抵挡滇国灭亡的步伐,其效果却也微乎甚微。滇国正在以一种不可挽回的势头衰弱下去,他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扬汤止沸,起不到丝毫作用,幽族人带来的死亡气息迟早会淹没这片国土。 这一股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的疲惫与无力使他迷茫、无助,眼前是垂死挣扎的滇国子民,身后是虎视眈眈的神界,不知何时,他竟已进退维谷。 “哥哥,我今日折了一个花环给你。”柳知故倚在门框边闭目,忽闻一童稚之声。 柳知故垂目而视,是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女娃娃,脸上的灰将原本就不如何清晰的五官抹地更加难以辨别,手心倒是干净,许是在哪条小溪里仔细清洗过,她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花环,带着踌躇和小心却又满心期待地递给柳知故。 “……谢谢。”柳知故将花环接过来,端详了片刻。 “是这样戴的,”那女娃娃见这谪仙一般的人物并不难以接近,胆子便大了起来,她将花环捧着,踮起脚来,“你太高了,低一些。” 柳知故俯身,任由她将花环戴在他的头上。 “好啦。”女娃娃咧嘴一笑,“哥哥,这花环你戴起来真好看,等我以后采些花回来,天天给你编花环。” 柳知故觉得那笑十分扎眼,刺地他眼眶微酸,他浅笑道:“好,哥哥等你。” “一定等我哦!”女娃娃蹦蹦跳跳地消失在视线中。 柳知故将头上的花环取下,放在手中细细摩挲,却又不敢用力,生怕将上面的花儿碰掉了。很漂亮的花环,在如此单调乏味、充满腐|败气味的地方,这个花环是唯一一点色彩。 他将花环小心地端详片刻,而后将其重新戴在了头上,他正欲转身回屋,眼角忽然闯入一个身着素衣麻衫的僧人。 其实他并未看清那僧人,只是出于好奇,柳知故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僧人的步履不紧不慢,在一片颓靡焦黑的土地之上也如行于绿院庭间一般。 此人颇为眼熟,柳知故蹙眉眺望,直到瞧见他手中捻着的佛珠才恍然记起,此人便是安国寺的无量大师。 无量大师与柳知故之间隔着一条水流徐徐的小溪,柳知故见他不甚在意地脱了鞋袜,提起衣摆趟水而来,便知晓对方早已将他认出。 无量大师一如他出征之前一般,面若善菩,悲悯自眉间化开,亦看不出悲喜嗔怒。他捻着佛珠,在柳知故面前停下,微微一笑,唤面前之人太子。 柳知故将无量大师请进了屋内,屋内陈设简陋,是先前一户身患重病的人家留下的。 “太子殿下,自飞升之日以来,可还安好?”无量似乎并未注意屋内的陈设,径直坐在一张矮登上。 许久未听闻如此关切的话语,柳知故双眸微敛,也坐了下来,道:“平淡无波,若不是滇国有难,我此时亦不会在此。” 无量大师从喉间挤出几声笑,又道:“太子仁爱,心念苍生百姓,实乃滇国一大幸事。” 柳知故静默片刻,忽然问道:“父皇母后可还安好?” “圣上和皇后每日忧心战事,身子欠安,我从安国寺出发那日还听圣上念叨太子殿下,皇后和圣上都十分思念殿下啊。” 柳知故点头道:“我亦时常挂念父皇母后……大师此次出京是为何?” 有日光从窗户外打进来,屋内纷飞的尘埃显露无疑,只是那一束日光正好打在了无量大师的衣角边,余光将他的面容映地柔光萦绕,五官也十分清晰。 “贫僧此次出京是为……太子殿下。” 柳知故微惊,“为我?” “正是,早在太子……出生之日我便已算出太子有仙缘,日后若有作为,定当飞升,成就一番事业。” 柳知故笑笑:“所以大师也算到了我会下界救济百姓?” 无量大师并未回答,而是一转话头:“太子殿下,滇国国运将尽,已是无力回天,为了滇国而违背神界律令,真的值得吗?” 笑容渐淡,柳知故对上无量那双在日光下浅淡的双眸,“大师这是何意?” “太子殿下听不出来吗?贫僧在劝你,劝你放手。” “……大师跋山涉水,离京寻我,便是为了……劝我放手?”柳知故不知从何处蹿起的一股无名之火,“我为了保我滇国子民,不顾神界律令,不顾冥界警告,可你现在走到我面前,要我放手?我该放什么?” 柳知故“蹭”地站了起来,搅动了空中浮动的尘埃,“我该看着外面那些老弱病残死的死,埋的埋?!我该看着幽族人踏遍我滇国国土,厮杀掠夺,我却无动于衷?!无量大师,我父皇花重金为您建造的安国寺,您在里面几十年便悟出了这些道理是吗?!” 无量定定地瞧着柳知故,双眼中略无波澜,他丝毫未被对方突然爆发的情绪所影响,开口时仍是平静而缓和的,“太子殿下不觉得这条路太过艰辛,太过孤独了吗?” 柳知故双眼充血,心中怒火久久不能平复,“大师,您当初出家之时可曾想过这条路太过艰辛,太过孤独?” 无量垂首一笑:“从未。” 柳知故道:“我亦是如此!大师,这世间万事,从来都没有值不值得一说,我若愿意,就算是粉身碎骨,落入阿鼻也在所不惜!” 无量敛起笑容,抬头看着柳知故,像是在等他平复心情,久久未说一个字。 柳知故背过身去,对他下了逐客令,无量起身,踱步至柳知故身边,他抚着柳知故的脊背,沉声道:“圣上和皇后将你教得很好。” 他顿了顿,又道:“太子殿下,这救济苍生的担子其实本不该让你承受。” “我既是太子,自然应该承受。”柳知故回道。 “若你不是呢?” 柳知故眼神微闪。 “若你不是当今圣上的孩子,并非天之骄子,如今滇国的情况你还会救吗?还值得救吗?” 柳知故哑口无言,他在心中细细揣摩无量大师话中的隐意,却始终拿不准无量大师这番话真正要说的是什么。 无量大师与柳知故并肩站在从窗外打进来的日光中,“太子殿下,倘若我十九年前没有替圣上算上那一卦,你如今该是在安国寺中念经打坐。” 柳知故的手颤地厉害,待他察觉脸边有些痒时抬手一碰,指尖竟是一滴清泪。 无量说完叹了口气,柳知故的心也随之一沉,“大师究竟想说什么?” “……十九年前的一场祭|祀中,贫僧应圣上之命在祭|祀之上推演滇国国运,不想却推算出国之将尽的命数,说来也巧,那一年的冬日我在安国寺的门口捡到了你,不知是哪户人家丢在门口的弃婴,贫僧瞧着可怜便将你抱了回来,谁知你竟有如此慧根,能得仙缘,那时圣上同皇后与我商量对策,我思量许久还是将你的存在禀告了圣上。” “若是滇国能出一位飞升之神,滇国此番劫数说不定也能捱过去,如今看来,当时的想法简直是荒谬至极,圣上同皇后执意要将你接入宫中,那时的我尚年轻,左右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也拗不过圣上的苦苦哀求,便松了口,皇后来安国寺将你接过去的那日还下了场雪,雪天路滑,皇后乘车而来,抱着你上车时险些滑倒……我看着皇后的马车渐行渐远,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十几年后,他们会为了助你飞升,扭转滇国国运而将你送上边境的战场。” 柳知故无言呆立了许久,久到黄昏都落下了,无量大师最后劝了他几句不值得后便走了,柳知故独自在窗前站到了月落乌啼。 翌日清晨,他将这座屋子锁好后便回了神界,一过南天门便被天帝唤到了神殿之下。 天帝这几日瞧着精神也不大好,他扶着额头,微阖眼帘,问柳知故道:“长明,你可知你一意孤行的后果是什么?” 柳知故双眼无神,拱手道:“打入天牢,除去神籍,贬入凡间。” 听见殿下之人死水一般的声音,天帝终于抬眼,他舒出一口气,道:“你可知错?” “小神知错。” “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小神不该私自下界,为私念而违反神界律令。” 天帝从神殿之上踱步而下,温声道:“长明,我也是由人飞升的,自然知晓要放下为人之时的牵挂与执念有多不容易,可救国是一回事,救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话毕,天帝一挥宽袖,一道画面凭空出现在柳知故面前。 柳知故双眼微瞪,看着画面中那一地死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天帝虚扶了他一把,在他耳边道:“你看见了吗?这便是你插手人界生死轮回而酿成的后果,滇国那些命数该尽之人没能入轮回,那些成型的胎儿便无灵魂可寄托,一出生便是死胎。” “六界轮回,因果循环,任何一界的平衡被打破都会波及其余几界,”天帝负手而立,“我说的错,便是在此。” 柳知故浑身战栗不止,不想自己的一意孤行竟为人界增添如此多的祸事,他踉跄几步,天帝将他扶稳,又命仙童将其送回长明殿中,最后对柳知故道:“这几日你便在殿中闭门思过罢。” 一连七日,柳知故确实闭门不出,他没再向旁人打探滇国之事,殿门落锁,他将自己紧闭其中,直至天帝传唤,他行至神殿之下,听见天帝在殿上对他说道:“人界有一事需得你去办,闷了这些时日,也该出来放放风了。” 柳知故看向神殿之上,天帝那抹淡笑落在眼中,他敛了神色,毕恭毕敬地将那份差事应了下来。 第一百零二章 无谓神明 走过残垣,小心地绕开地上为数不多的尸首,柳知故盯着隔着几条街便能看见的祭坛,双目猩红。 自他知晓真相那日起,他便不敢面对他的父皇和母后,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所想的背道而驰,他想救人,人却因他而死,他所爱的所信仰的,一日之内尽数崩塌,他已分辨不出事情原本的相貌了。 可是当他时隔许久再次见到父皇和母后时,他心中悄然而生一股怒意,最终只能勉强能压下。 皇帝和皇后没了一贯的得体与威严,皇后衣襟凌乱,发髻上的步摇在逃亡皇陵的路上掉了几支,只剩下一支勉强挂在发丝间,她提着裙摆仓皇而逃的样子很是狼狈,柳知故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而皇帝倒甚是从容,他那惯常披在身上的外衣不知所踪,没了那碍事的东西逃起来确实方便许多。 柳知故站在祭坛下方,冷眼旁观那二人互相扶持,逃往皇陵,皇后身体羸弱,经历一场变故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那祭坛于她而言有些吃力,不过登上几步便要歇一歇,皇帝瞧不下去,转身去扶他,却正好与祭坛下方的柳知故对视了。 柳知故看见皇帝那一瞬的表情十分怔楞,眯了眼睛像是在确认,而后手足无措地缩了下手,皇后因此脚下一滑,踉跄跌在祭坛的台阶上。 皇帝无声地动了动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柳知故缓步上前,小仙童不知对方所想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皇……皇儿。”皇帝开口,嗓音沙哑难听。皇后闻言,喘息的动作蓦地一顿,回头的动作十分僵硬。 柳知故看向皇后眼底,皇后眼底乌青,以往清亮的双眸蒙上了一层阴翳,她眼中只有惊讶,惊讶于她的太子此刻冷眼而立,双眼空洞毫无情感。 “皇儿,”皇后从心底爆出一股劲,往前一扑拽着柳知故的衣摆,眼泪落了下来,“皇儿,你来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柳知故面无表情,皇后匍匐在他脚下,他却不为所动,“我应该何时来?”他反问。 皇后怔楞了一下,苍然一笑,“你是滇国的太子,是飞升的神仙,自然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可你来得太迟了……” 柳知故顿下来,握住了皇后浸染寒意的手,“我还觉得我来地太早了。” “无量他……同你说了吗?”一言不发的皇帝忽然问道。 柳知故看向他,并未作答,可皇帝却在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皇后神志不清地反手握住了柳知故的手,问道:“无量说了什么?他同你说了什么?” 柳知故任由皇后将他的手捏地生疼,一字一句道:“他告诉我,我是在一个大雪天被他捡到的,那是在十九年前那场祭|祀之前。” “不对,不是的……”皇后摇头。 “他说他算出滇国会有一场浩劫,而我正好是化解那场浩劫的希望。” “他在说谎!不是这样的!” “他说皇后和皇帝苦苦哀求,最后将我从安国寺抱走了。” “不是的,不对,不是这样的……” 皇帝踉跄起步上前,一把推开柳知故,将皇后的手与柳知故的手分开,紧紧将皇后抱在怀中,他躲闪地看了柳知故一眼,而后心虚一般移开了视线。 柳知故捏着被皇后拽地生疼的手,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蜷缩的二人,忽然提高了声量,质问道:“你们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对吗?” 这句话问出口,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的声音十分哽咽,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九年前那场大雪之日,从皇后将他从无量大师的手中接过来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无休止的欺骗和利用。 “你们从知晓我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为我安排好了未来,如何长大,如何死亡,如何飞升,如何救世,你们全都安排好了,是吗?” 皇后在一声声质问中骤然抬首,双目欲裂,恶鬼一般盯着柳知故,好像站在她眼前的人她从未见过一般,她嘶吼着,全然不顾仪态,“是我将你养大成人的!你从襁褓那么大到你出征飞升,是我!是我和你父皇将你一点一点拉扯大的!从你小时候到你长大成人,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你如今是在责怪我吗?!” “我付出如此之多,你现在要置我于死地吗?!” 有什么东西在柳知故的脑中猝然断裂,之后的一言一行皆不在他的控制之内。勉强维持清醒的神志骤然坍塌,他也疯了,不知道自己双手在挥舞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嘶叫什么,仿佛一切都与他隔绝,一切飘然远去了。 “是你杀了我,是你们亲手将我送上的战场,你们明知那条路有去无回,可你们还是把我推向了那里!我于你们而言,从始至终都只有利用而已!” “我们是在助你飞升!是在帮你成神!!” “可我不愿!”柳知故不断退后,胸口撕裂一般地疼,“你们有谁问过我愿不愿意?你们有谁问过我想不想当这个太子?” “你本就是太子,有什么愿不愿意的……”皇后从皇帝怀中挣脱开来,一步步向柳知故靠近,“你永远是我的皇儿,永远是滇国的太子!” “我不是!!”从一开始的声嘶力竭到现在几乎脱力,他已完全失了神志,“我从来都不想当什么太子,也不想做神仙……” 皇后仍在靠近,她双目大而无神,神情疯癫,可她背对着皇帝,后者丝毫未曾察觉。 “我的皇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有资格做太子的人,是唯一一个可以飞升救苍生的人!!” 皇后的倏然靠近柳知故始料未及,视线在触及那双苍白的手骤然靠近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手中凝光,顺势甩出数支冰箭。 寒光一瞬,皇后只觉颈间寒凉刺骨,接着便是温热猩红的液体喷洒而出,就连腹间的钝痛都不曾察觉,可她仍未倒下,皇帝终于察觉异常,他两步跨到皇后身后,只见鲜血已将她的衣裙染去大半。 “皇后!!”皇帝失声。 柳知故双眼触及一片猩红,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不断躲闪时手边却碰到一块冰凉之物,他恍然将其执在手中,模糊的视线张望一周,那小仙童不知何时已不在身旁,最后,柳知故看着手中那柄人界铸造的长剑,竟晃神将剑置于颈间。 他手腕微微用力,那剑十分锋利,稍一动便在颈间留下一道血痕,然而不待他继续下一步动作手腕骤然一紧,他并未察觉手腕却已脱力,长剑“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师尊!”这一声夹杂着惊恐、无助乃至恐慌的声音终于将柳知故从无边的荒芜中拉回来,他骤然醒神,双目却对上了一双红眸。 宋亭眼中的惊慌丝毫不加掩饰,全部落入柳知故眼中,宋亭视线触及柳知故颈间那蹿出来的血珠,一时也慌了神,他忙去用手捂住那温热的伤口,好一会儿才记起用灵力愈合它。 祭坛之下,皇后在皇帝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那双眼却迟迟不愿闭上,嘴里似乎还有话要说,可她再也无法开口了,皇帝眼中留下两行浊泪,颤着手将皇后那双无神的双眼阖上,而后起身,苍然行至柳知故身边,捡起那柄染血的长剑,双眼倏然一阖,那柄长剑便没入胸口,刺入心脏。 宋亭眼见这二人在他眼前咽气的咽气,自戕的自戕,手中为柳知故疗伤的红光渐渐散去,只余满地萧然与狼藉。 南天门前,宋亭背着柳知故一步一步走上神界,柳知故指尖凝下一串血滴,每隔五步便滴下一滴,一直蔓延至南天门前,宋亭脚下。 南天门镇守的神将闻讯赶来,忙将柳知故接了过去,宋亭在原地呆立许久,这期间有人同他说话,有人拉扯他的衣袖,他皆若未闻,直到缘神真君匆匆赶到将他摇醒,他才恍然发觉自己一身血迹,双手黏腻猩红。 神界众神只道长明上神方一封神便杀了凡人,那凡人竟还是他的父皇母后,一时唏嘘。亦有人感慨九尾对长明上神情深义重,竟然从下界一步一步将长明背上了神界。 总之,此事一经发酵便在神界不断传播,到最后一人手中一个说法,早已分不清事实究竟如何。 柳知故自回神界那日起便昏迷不醒,他昏睡了多少日,宋亭便在他身边守了多少日,不曾出过长明殿一步。 神界的柔光自窗外缓缓爬进来,攀上宋亭熟睡的面庞,他一手紧握着柳知故的手,一手枕在面下,丝毫未察觉早已侵入房内的光。 然而不消片刻他倏地睁开了眼,急忙去查看床上之人的情况,却倏然瞧见一双如以往一般清明的双眼。 第一百零三章 两情相悦 “你醒了?”宋亭将手往回抽,无奈对方握地紧不肯松手,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见师尊不说话,宋亭又问:“想喝水吗?我去倒。” 然而那只手还是紧握,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柳知故的双眼缓缓落在飘飘而飞的床幔上,良久,终于开口:“宋亭。” “我在。”宋亭干脆重新坐回床榻边,微微倾身。 “父皇和母后死了……” 宋亭眼波微动,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我知道。” “可他们……不是我的父皇和母后……宋亭,我不是什么滇国太子,战死飞升,救济苍生才是我活着的唯一价值。” 宋亭不知其中缘由,只在匆忙下界时听那小仙童说了几句什么“假太子”之类的话,那时他心神不宁,耳边只有雷声一般的心跳声,哪里还顾得上听旁人那几句轻飘飘的话。 柳知故眼角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宋亭还没来及捕捉,那东西便像流星一样落下、消失了。 “原来我在这六界之中,并无亲人。” 宋亭听着,鼻尖一酸,想要开口却发现嗓子十分干涩,他缓了缓,渐渐俯下身去,轻轻碰了一下身下之人的嘴唇,一触即离,宋亭还未细想这一过程的感觉便迫不及待地俯身在师尊耳边轻语道:“在这六界之中,我会是你唯一的亲人。”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一滴泪便由眼眶滑落,“啪嗒”一声轻响,落在了柳知故的眼角,顺着泪痕一起滑了下去。 我会是你唯一的亲人,无谓六界,无论八荒。 直到齿间被挑开,温热的气息纠缠不清之时,宋亭才猛然从思绪中回神。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以前他也会从人界寻几本话本子瞧瞧,其中不乏对于男女之情的精心勾勒,可男悦男之事他却是从未涉及。 宋亭木讷地睁着眼,忽觉天旋地转,再一瞧,竟然发现自己同师尊调换了姿势。 宋亭手脚不甚安分地挣扎起来,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却不自觉地从齿间溢出一句:“师尊……” 二人皆是一僵,宋亭眨巴眨巴眼,他十分窘迫,便瘪了瘪嘴,抓起自己那艳红的衣摆往面上一盖,眼不见为净。 柳知故的视线往下移动,有些好笑地看着那双隔着布料被朦胧勾勒出来的笔直的腿,他轻叹了口气伸手去掀宋亭的衣摆,低声道:“是我着急了。” 宋亭晕乎乎的,不知道是方才一口气憋地太久的缘故还是臊的,总之他一路走回缘神殿都精神恍惚。 殿中并无缘神真君的身影,想来公务十分繁忙,刚参加完封神大典歇一口气又被天帝派到下界去了。 宋亭在殿中坐下,想给自己倒杯茶水却发现壶中空空如也,这时正巧一位值守缘神殿的仙童拢着袖子走了进来,仙童见状忙上去将茶壶接了过来,道:“我来就好。” 宋亭见是常年值守缘神殿的仙童便点头道:“多谢。” 仙童看了宋亭一眼,正欲转身的步子停了下来,他左右打量,上下瞧着,宋亭撑着面感受到目光,蹙眉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没擦干净吗?” 小仙童咬了下嘴唇,甚是紧张:“神君可是身子不适?面色瞧着异常红,不如去老君殿里看看?” 宋亭:“……” 终于将那甚为关怀的小仙童打发下去,宋亭忽觉腿边有什么东西硌着他,摸出来一看,原是那日与真君匆匆而别之前放在荷包里的缘结锁,一串红绳上挂着许多只铃铛,他轻轻晃了一下,再次起身出了缘神殿。 他心情不错,哼着从人界听来的曲子行至那棵繁花似锦的神树下时,不出意外地瞧见了那一抹紫色的身影,宋亭掂着手里的铃铛,拨开拦在眼前的花枝,下一刻便化作九尾原形蹿到了树上。 柳知故这次并未带上什么古籍,他坐在石凳上望着对面的或是木桥或是河水出神,宋亭故技重施,从树上放了条尾巴下来,从柳知故的身后绕了过去,在他左耳边轻轻扫了扫。 树下之人微惊,向左边看去时宋亭的尾巴已然移到了右边。 “师尊。”宋亭趴在树上,唤了一声,顺便将自己的尾巴搭在了柳知故的右肩上。 柳知故眼底漫开笑意,他十分自然地顺着宋亭的狐狸尾巴,起身微微张开双臂,笑道:“下来吧,我接着你。” 宋亭不曾有半点犹豫,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化为人形。 即使宋亭化作人形跳下来,柳知故也将他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宋亭收起自己狐狸尾巴,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对柳知故道:“师尊,我给你看个宝贝。” 柳知故看着他,宋亭便从袖子里摸出那对缘结锁,铃铛轻响,置于柳知故掌心时还带有些许温度,宋亭自顾自地将一只缘结锁戴上了手腕,见师尊还盯着那铃铛发愣便伸手将铃铛拿了过来,亲手给对方戴上了。 他摇着手腕上的铃铛道:“这铃铛名为缘结锁,真君说此物可以让两情相悦之人心意相通。” 柳知故在心底将宋亭所说的“两情相悦”四字反反复复地琢磨了数遍,嘴边的笑意越发明显。 “师尊不必怀疑两情相悦这四个字。”宋亭道。 柳知故微微惊愕,方才又记起那两情相悦四个字后面还有心意相通。 宋亭瞧着师尊面上的表情变换,觉得十分有趣,他举起手又摇了摇手腕上的铃铛,柳知故笑看着他,视线忽然定在了绕在宋亭小指上的红绳上。 那根红绳是他趁着宋亭不注意时系上的,又在宋亭熟睡时剪断了,可眼下这根红绳依旧好好地绕在宋亭的小指上,宋亭一动,那根红绳便连着下方的绳子一起动,好似……从未断开。 柳知故顺着那根红绳寻下去,果然在另一端瞧见了系在他小指上的红绳,而那根红绳断开之处竟有一个结。他将那根红绳执起,将绳结置于掌心细细查看,忽然,上方落下一道声音。 “不必细瞧了,那是死结。” 柳知故手心一抖,又闻:“我趁着你神志不清,卧床不醒时系的,保管解不开。” 柳知故在死结那一处细细摩挲,抬眼时撞上宋亭懒散地目光,心尖一颤,魂都差点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时气氛正好,繁花似锦,落英缤纷,实在是个谈情说爱的好时候,可神界忽然发生震荡,方才飘然而落的花雨霎时间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柳知故宽袖一扬,将宋亭的头护住,旋身落在了不远处。 二人落地的一瞬,神树轰然倒塌,激起满地落英。 神界突生动荡,众神不约而同前往震荡的发源地——南天门。 宋亭化为原形从柳知故的肩上跳到树上,远远瞧见南天门水泄不通、人头攒动的景象,隐约听闻“飞升”二字。 他从树上蹿下来,落在柳知故肩头,道:“好像又是个从人界飞升上来的神仙,不知是何来路竟将南天门震塌了。” 那位不知是何来路的神仙此时正在南天门外被众神围观,他脸上挂着“生人勿近”四个字,十分不耐烦。 “这儿就是那话本子上所说的神界?”他将手中六英尺的大刀往肩上一扛,微仰着头审视着众神。 “哟,来了位气性颇大的神仙。” “此人是何来头?” 方才听闻这次飞升的又是滇国人? “确实是滇国人,名为万徒,在城墙之上被乱箭射死,天帝念他颇有性情且护国而亡,又有仙缘,黄泉之路都走到一半儿了,将此人破格飞升了。” “南天门五百年才维修一次,这回倒好,省得五百年后再修一次了!” 众神众口纷纭,被迟迟赶来的宋亭和柳知故听去了大半,宋亭的尾巴在柳知故的背上扫了扫,道:“滇国人?师尊可认得此人?” 柳知故摇头道:“并不认识。” “太子殿下怎会认得?听闻此人生前不过是个市井屠夫罢了。”一位神仙嗤笑道。 柳知故身形微顿,面上却并无二般,宋亭在柳知故耳边道:“突然不想看了,咱们回去吧。” 柳知故轻抚宋亭头顶的软毛,良久才回了一个“好”字。 万徒飞升之后便前往神殿受神职,一路走来,众神议论纷纷,都觉此人举手投足间皆是乡村野夫之态,与这仙气环绕、神光笼罩的神界十分不搭,就像将一生满铁锈的镰刀置于珠光宝气的匣子中,左右瞧不顺眼。 可当万徒从神殿之门踱步而出时,路过的神仙却又有了改观。 万徒方一飞升之时穿着人界的破衣烂衫,面上污浊不堪,将那清秀的面容遮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进了一趟神殿,许是天帝他老人家也瞧不下去了,挥手给他换了套行装,浑身上下面貌一新,那格格不入之感顿时减少了大半。 只是他手中的大刀太过招摇过市,有过路的神仙好意提醒,那柄大刀方才被收了回去。 宋亭对万徒的印象只停留在“屠夫”二字,今日在树下观棋听围观的神仙聊起此人才发觉,万徒这个人在神界其实并不大受其余神仙待见。 一来他刚一飞升便将南天门和神树震塌了,神界的一些神仙颇为恼火,因为修缮事宜需得他们张罗;二来此人脾气十分古怪,不喜与人交谈,整日便呆在那弹丸之地的殿中不知捣鼓些什么,说话的语气与神色之间都颇为高傲,不拿正眼瞧人。 宋亭听来听去,觉得此人日后在神界的日子怕是不大好过。 他听着这些年过古稀的老神仙的老生常谈,思绪逐渐飘走了,他倚在石凳上撑着半边脸,昏昏欲睡之际面上忽然一痒,他睁眼,看见一朵白净的小花落在他身下,遂抬首而望,却见一白衣书生模样之人在树上定定地瞧着他。 那人面若冷霜,第一眼便叫人不想与之相处,宋亭只当是哪个吃饱了没事儿干的小神仙瞧他不顺眼捉弄他,他换了方向,继续眯眼打盹儿,耳边忽然吹来一阵风,带着些许呛人的气味。 “九尾灭族,你当真毫无疑心吗?” ※※※※※※※※※※※※※※※※※※※※ 很多线都接上啦~ 手无大纲的作者哼哧哼哧道。 第一百零四章 净心殿受罚 那股气味不太好闻,宋亭总觉得自己在哪儿闻过,他急急寻找那人的身影,却发现那人早已不在原处。 宋亭敢肯定,他从未见过此人,可那句话又是何意?那人究竟要说什么? 他起身从这群老神仙中间挤了出来,那股味道依旧萦绕,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群人,似乎只有他才能闻到那股奇异的气味。 宋亭忽然记起,这味道他曾在冥界闻到过,是棺材在地下与泥水混合了上百年的气味,带着一种沉重的积尘的味道,莫名使人头昏脑涨。 “你是何人?”宋亭确定那人还在,于是在一处空旷的地方喊了一声。 一片寂静,无人作答。 宋亭觉得汗毛倒立,他不知晓此人身份,且眼下看来,那人的法力在他之上。 神界何时混入一个不知名的人?天帝和镇守南天门的人都未曾察觉吗? “你的问题,并不重要。” 突然出现的声音将宋亭吓了一跳,他迅速转身,发现身后空无一人,而那声音就像是停留在耳畔一般,久久无法散去。 “望上看。” 那声音飘飘袅袅,宋亭当真觉着那声音在缓缓上升,他抬头一瞧,那书生模样的人果然躺在树枝上。 “你不是神界中人。”宋亭语气非常肯定。 那人的衣角自然落下,在微风中徐徐飘着,他无甚表情,轻描淡写道:“确实不是,可是那又如何?”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宋亭身上,似在打量,又似在观瞻,“我的目的只有你而已。” 宋亭从话里话间感觉出此人的怪异,他觉得这场对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很明显,此人心怀鬼胎。 “你不想知道九尾与鬼族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吗?”那人从树枝上落下来,在宋亭身后站定,宋亭正欲转身的去路被他截了去。 他对于此人的话十分不屑,来路不明之人的话从来都不可信。宋亭瞥了那人一眼,并不打算过多纠缠,“你还是趁着众神未察觉速速离开神界,若是被天帝发现了,天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宋亭,你迟早会知道的。” 宋亭眉头紧锁,加快了脚步,却闻见那人的声音一直紧随其后。 “自欺欺人只是捉弄自己的把戏,宋亭,你自己也很清楚,九尾灭族并不如同表面这么简单,” 宋亭的心神被这几句话搅地十分不安,他捂住耳朵,甚是厌恶这声音,直到耳边嗡鸣变成了清晰的说话声,他才从那不适感中脱离。 缘神真君不知何时站在了面前,担忧地看着他,“这是怎么了?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宋亭顺了两口气,再回头瞧,那人果然已经不见了。 “神界混进来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快去禀告天帝。”宋亭抓着缘神真君的袖子说。 “不明身份的人?你可瞧清楚他的样貌?”真君问道。 “瞧清了,不是熟面孔。” “……此事我记下了,”缘神真君蓦地记起一件事来,“宋亭,长明下界失手杀人那日你可瞧清了?他当真杀了滇国皇后?” 宋亭被真君这句话引走了思绪,暂时静下了心,他回道:“我赶到时滇国皇后已经中了冰箭,我并未看到全过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原本长明下界欲逆天命扭转滇国国势,被天帝压了下来,可这回死了个凡人,却是无论如何也满不住了,长明此时正在神殿被受申呢。” “你怎的不早说!”宋亭一听便慌了神,便是在人界杀人也需得偿命,更何况这是在神界! 神殿之下,天帝端坐其上,柳知故静立其下,并无丝毫辩解之意,这二人在神殿之上已僵持许久,柳知故认定了皇后便是他所弑,而天帝却迟迟未有所表示,下面的仙童和众神也只好静默不言。 “你当真无话可说了?”天帝向前倾身,终于开口。 柳知故不说话,意思再明确不过,天帝吐出一口气,像是疲于这样僵持下去,他稍一挥手,沉声道:“去净心殿好生反思,七日后贬下界去。” 神殿之下一片寂静,无人敢出声。方一封神便被贬谪,这是神界从未有过的先例。 天帝瞧着着实被气着了,面色十分不善,两侧的仙童跟随柳知故转身离殿,在一片无声的注视下,神殿的门被“砰”地一声打开了。 宋亭喘着气,心跳从未如此猖狂,他望向师尊的眼底,却瞧不清其中意味。 柳知故一楞,随即僵在了原地,他没想让宋亭看见他被贬谪的样子,他望着宋亭的表情,方才心如止水的心境顿时天崩地裂。 他很想安慰宋亭几句,不过是被贬下界,人界十年在神界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不出几日他便元神归位了。可走到宋亭身边,话到嘴边却无法开口,最后二人只是在神殿门前擦肩而过,相顾无言。 暮钟敲响,宋亭在净心殿外徘徊了数个时辰。净心殿乃是神界一处十分隐秘和禁闭的神殿,被关在此处的神仙,说是面壁思过,其实里面的佛经从不曾间断,扰地人十分头疼。 宋亭之前在神界闯了祸,便被天帝他老人家丢进去过,那是在不是人过的日子,若是连续听上几日,怕是要七窍流血而亡。 净心殿外设有结界,宋亭的传音传不进去,元神也无法从结界之中穿过。不知殿内情况如何,师尊可还受地住那没完没了的聒噪。 这结界到底他娘的怎么破!? 宋亭在心中咒骂,可话音方落心中便闪出了一句话——不许骂人! 宋亭:“……” 他顿时就在原地愣住了,好半晌才回想起他和师尊手腕上都戴着那对缘结锁。 “师尊,你可还受得住?”宋亭在心中道。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有回声:“不过是几句佛经罢了,倒也不算难捱。” 柳知故回话的期间,宋亭又绕着净心殿外走了一圈,终于在一处地方发现了破损的结界,想来是有人尝试过将这结界破除,却最终放弃,而净心殿原本也不是什么重地,因此并未来得及补全结界。 宋亭搓搓手,将手心覆上结界上那破损的一处,猛一用力,结界便豁然震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宋亭反应十分迅速,在那破洞处还未缩回去时旋身钻了进去。 柳知故在殿中轻阖双眼,许久未闻宋亭的回应有些担忧,他唤道:“宋亭?” 宋亭化做原形,一边往结界里钻一边艰难回道:“在!师尊,我在!” 听出宋亭声音不对,柳知故睁开了双眼,忧心道:“你在做什么?” 宋亭刚好落地,他拍拍身上落下的几点灰尘,欢喜道:“我从结界那儿钻进来了,师尊,这儿有太多层了,你在哪一层?” 柳知故扶额道:“胡闹……我在十八层。” 宋亭足尖一点,飞身而上,不大满意这个层数,“真够晦气的。” 柳知故一回头便瞧见缓缓而落的宋亭,他稍微动了下身子,在可以活动的范围内换了一个姿势看着宋亭,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外面的结界说闯就闯。” 宋亭笑着走近,方要靠近便被柳知故喝止住:“别往前走!有法阵!” 宋亭笑容一滞,他左脚已经踏出去了,却还未落地,于是他便就着这个姿势眨眼问道:“什么法阵?是会起火还是会放箭?” 柳知故无奈道:“你不如试试?” 试试就试试,宋亭足尖一点,刚好落在那法阵的外圈,一阵钻心的麻意顿时从足尖一直蔓延至头顶,待宋亭反应过来这麻意自何处而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便席卷而上,他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柳知故一看便急了,也不管有没有这法阵便往前跨去,然而他方一踏出法阵便一阵天旋地转,待他清醒时浑身酸痛不已,却仍旧在法阵之内。 “天帝想出来的法阵果然够损!”宋亭在地上打完滚,盘腿坐下了。 “让你试你还真试!万一又是刀又是箭的该如何?”柳知故责备道,想起方才心中一阵后怕。 “我躲开就是了,大不了挨上一刀。” 柳知故知宋亭这胆子有时能蹿地比天高,心累道:“没有下次了!” 宋亭勾着嘴角,望着柳知故,“不会有下次了。” “好端端的,你进来做什么?”柳知故整了整衣衫,看了宋亭一眼,问道。 “就是凑巧瞧见了外面结界有一处破损了,一钻就进来了,”宋亭撇撇嘴,不甚在意道,“老天都在帮我……” 柳知故不说话,宋亭僵持了一会儿便撂了担子,“其实我是怕师尊在里面寂寞,这地方我待过,可难受了。” 柳知故道:“我无妨,你现在不难受了?” 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耳边的佛经便震耳欲聋般地压下来,险些将宋亭嘴角的脏话压出来。 “你看,我说这地方不好待吧。”宋亭趴在地上,恹恹道。 “你回吧,这声音我一人听就罢了。”柳知故劝道。 宋亭偏不听,他结结实实地往地上一趴,“不走,就不走,再过七日你就要被贬下界去了,到时候想见一面都难了。” 柳知故听闻淡淡一笑,“不过是几日的功夫。” “那也不行。” 宋亭被那佛经念地头昏脑涨,只好说些别的来转移注意力,他眯着眼睛,无精打采道:“师尊,你喜欢我吗?” 柳知故冷不丁听见这句话,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你喜欢我吗?”宋亭又问。 柳知故回神,笑道:“自然是喜欢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柳知故看得出宋亭此时神志有些恍惚,他望着殿中那夸张而复杂的壁画道:“在人界时。” “原来你早就对我居心叵测……”宋亭说完沉沉睡去。 柳知故看着宋亭缓缓合眼,又轻声道:“是了,我一早便对你图谋不轨。” 宋亭虽然睡去了,但意识却清醒地飘着,师尊那句话他并未遗漏,可随之而来的画面却让他额间一痛。 第一百零五章 贬谪入世 如雾里看花,水中拢月,宋亭在一场场并不真实的梦境中穿梭,那些片段并不连贯,可细想来却都是在讲同一个事情。 鬼族与九尾一战已过去数十年,神界再无人提及此事,宋亭一直将此事埋于心底从未提及,却并不代表他没有想过。他的族人死了,死在一场被众神遗忘的战场上,这六界之中如今只剩他孤身一人继续延续着九尾一族的血脉。 有人轻轻晃他,宋亭轻锁眉头,那梦境这么一晃就散了,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徐徐睁眼,看见了对面面带忧色的师尊。 “做噩梦了吗?”柳知故仍搭在宋亭的肩上,没有要放下来的意思。 宋亭轻吐了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是梦见了些不大欢喜的事情……这殿中究竟是何人在此念经?竟昼夜不歇!也不嫌累!” 柳知故想拿衣袖拭宋亭额头上的密汗,恍然又想起方才为将梦中的宋亭晃醒而越过的法阵,只好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他道:“无人在殿中诵经,这不过是天帝设下的法阵罢了。” “难怪不知疲倦……”宋亭摇头晃脑道。 “你还是先回去吧,这诵经声我一人听便够了,你在这儿我反而心神不宁。”柳知故理了理衣袖。 宋亭一手撑着脸,懒散地侧躺着,笑道:“是心神不宁还是春心荡漾?” 柳知故闻言动作微滞,挑眉看他:“你该感谢这殿中的法阵,不然我便要在佛祖面前越界了。” 宋亭见对方接地脸不红心不跳反倒面红起来,他一边起身将神色藏起来,一边小声嘟囔道:“师尊这面皮怎的越发厚了……” 柳知故坐定不动,神色自若道:“自然是因为你喜欢。” 宋亭一双眼睛瞪大了,“我何时说过我喜欢?” 柳知故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宋亭被盯地心虚,只好敷衍道:“我明日再来看你。”说完便脚踩火星子走了。 柳知故看他慌不择路的身影,心中一阵荡漾,连那诵经声一时都入不了他的耳。 宋亭回到缘神殿中,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倒了杯清茶,茶水下肚这才微觉方才那阵眩晕散去。 不知是因为那梦魇还是因为师尊一时的口出狂言。 可自那日起柳知故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宋亭的身影,净心殿中的诵经声在他耳中变得嘲哳难听,他在净心殿中如坐针毡,丝毫静不下来。 终于关够七日,柳知故随仙童走出净心殿的结界时问起了宋亭,这才知宋亭已病了七日。 “神族后裔自有神力护体,怎会一连病了七日?”柳知故问道,不掩其中焦急。 仙童拱手回道:“回上神,九尾神君怕是中了邪术,老君去瞧过了,只道九尾神君邪气入体,开了几服驱邪散火的药便走了。” “如今怎样?可有好转?” 仙童摇头:“一直昏睡,不曾好转,就连在下界的缘神真君也回到了神界,日夜照看。” “上神,该上路了。”见长明上神许久未有动作,仙童只得提醒道。 柳知故眼睑动了动,终是点头动身了。 神界有一神井,乃是流放贬谪神仙所用,这口井直通冥界轮回之道,只是究竟是畜生道还是人道就不得而知了。 众神知今日是长明上神贬谪之日,皆怀揣着各自的心思前来送别,柳知故面色一贯冷峻,此时更是无甚笑容,众神只当他是因遭贬谪,心情不好罢了。 可柳知故的眼神在众神之中流转,虽知道不可能寻到那抹红色的身影,可他依旧抱着一点希望。 但他终究是没等到,柳知故垂下眼眸,再抬起时已然没了方才的情绪,他最后看了众神一眼,视线忽然落在一张不甚熟悉的面孔上。 这是不久之前刚刚飞升的万徒,柳知故还依稀记得他的相貌。万徒一席玄衣静立其中,意识到自己与长明对视了,方才一楞,随即微微点头,竟带了点别扭的笑意,这笑意中不难看出安抚。 柳知故也回之一笑,转身一跃而下,遁入六道之中。 柳知故运气一直不错,本是一弃婴,却阴差阳错成了太子,本要皈依佛门,却飞升成神。有了这般不知是祸是福的运气的加持,柳知故最终落入了人道。 说来可笑,他一直想要挣脱太子的名号,如今遭贬谪,竟又一次投生到了帝王家。只是这次并非是深宫墙中的太子,而是幼时丧母,青年丧父的病弱王爷。 这年冬日,昌瑞王爷没能熬过去,在其独子怀中撒手人寰,杨霖袭父爵,为父守孝三年。 其间杨霖一直居于江南水乡,都说江南风景秀美,水也养人,可自杨霖从开封回到了江南老家后身子便日益衰败下来,原本还能称得上风神俊茂,如今却连下床也需得府中下人的搀扶。 “王爷这病自到这江南起就再没好过,如此下去,只怕迟早……” “慎言!”小丫鬟慌张地四下张望一番,见无人经过才放心,“我虽不信神佛,但有些事情你不得不信这个邪,如今王爷重病缠身,最是听不得这些不吉利的话,你快些住嘴才是,千万别乱嚼舌根子!” 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地匆匆从廊上走了,此时两道身影隐在拱门后,杨霖披着斗篷,神情淡淡,眼底乌青一片,一副久病不愈的样子。 “那两个小丫鬟冒冒失失的,竟敢在王爷背后胡言乱语,我叫婆子将她们打发出去……” “不必了,”杨霖抬手制止了那人的话,“随她们说吧,事实而已,何须一听闻便草木皆兵?” 那人拱手,恭敬地应了一声。 二人继续在庭院中走着,夜幕将至,乍暖还寒的季节最是容易着凉,于是下人劝道:“王爷,咱们回吧,院中清冷,等日头落了寒气上来,更是寒凉刺骨,眼下王爷可受不得啊。” 杨霖望着树枝上落着的两三只麻雀,不着边际道:“我有许久未见过这院中的落日了,小些时候我阿娘会抱着我来院中玩耍,阿娘死后我阿爹便日日出征,有一次他回来竟都认不得我了,还道我是府中客人,对我行礼……” 说到最后,他终是说不下去了,当今圣上是他的表亲,虽荣华富贵一生,倒头来他杨家都是短命鬼,大多数活不过而立之年。 “王爷,过去之事便让它过去吧,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正经啊。” 杨霖垂首淡笑,眼角忽然瞥见两只轻轻一抖的耳朵。他倏地抬眼望去,只见那两只耳朵红彤彤的,耳尖一点有一撮不大明显的白毛,是从未见过的毛色。 他往前挪了一步,那耳朵极敏锐,听出有人发现了他,便在一丛绿中探出了脑袋,匆匆望了一眼,然后撒丫子逃也似的跑了。 杨霖那只手刚一伸出来便瞧见那小家伙一溜烟跑不见了,不由失笑,他摇摇头,转身同身旁之人回屋去了。 夜晚落了雪,早春将至,这场雪却落地声势浩大,杨霖夜间咳地心肺都要揉成一团了,恍惚间感觉有人拿衣袖替他拭汗,他想也不想便将此人当做了阿娘,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那人似乎惊了一跳,随即轻拍他的胸脯,他这才安心睡去。 不过三更杨霖便醒了,他推门而出,在门口站立着,守在门外的下人见他出门忙回去取了斗篷给他披上,温声劝道:“天还未亮,昨夜还落了雪,王爷当心着凉。” 杨霖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道:“只站一会儿,不出去。” 他说完当真就只是在门口立了片刻,院中的雪还未清扫,因此打眼望去,不过是一片苍白,杨霖忽然问道:“昨夜你进来过?” 下人垂首,想了想摇头道:“小人不曾进过王爷屋中。” 杨霖神情一滞,转头惊讶道:“不是你?昨夜还有何人进过我屋内?” 下人如实回道:“昨夜并无人进过王爷屋中。” “无人……”杨霖揉着额角,“许是我做梦,梦糊涂了。” 又过两年,杨霖像是完成了三年守孝之任,在一日夜露甚重的夏夜中咽了气。 与此同时,神界众神听闻,长明历经人界一劫,元神即将归位。 柳知故自南天门返回神界时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他去人界走了一趟,那时的他觉得二十五年便是他的一生,如今却觉得二十五年弹指一挥间,怎样也算不得长久。 还有那日院中那两只耳朵,他都不用稍加思索便能辨认出那是宋亭。 柳知故满心期望却又有些害怕,他入轮回那日宋亭没来同他送别,今日他回神界,不知第一眼见到的人是谁。 很快他便见到了他回神界见到的第一个人——万徒。 万徒像是正要下界,绕过一些年轻、心思活跃的女神仙往南天门外走去,一片云雾之中,他瞧见一人自远处而来,忽地想起今早神殿之上众神议论纷纷的事情。 长明上神即将归位。 万徒迎了上去,拱手拜道:“恭迎长明上神归位。” 柳知故没见到想见之人,勉强扯出了一点笑意回了一句多谢。 万徒也不在意,打过招呼便疾步下界去了。 南天门前围着一众女神仙,柳知故转了半晌都没瞧见宋亭,将心底的失落写在了脸上,有女神仙前来搭话,柳知故看了一眼,不认识,不记得,神界的神仙太多,他记不过来。 “长明上神,天帝在神殿等你呢。”那女神仙借着为天帝传话之便凑到柳知故跟前,含羞笑着,却又忍不住打量。 柳知故点头应了,分了点勉强的笑意给她,不至于让她在众多女神仙面前丢了颜面。 他缓步向神殿走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倏地停住了,他并未走远,身后那些女神仙清亮的笑声都还能听见,他停下步子转过头来,身后那些笑语也随着他定下动作停滞了。 “劳烦多问一句,九尾神君近来……如何?”柳知故斟酌了一下,问道。 还是方才那位同他搭话的女神仙,她自是知晓长明上神同九尾的关系,踌躇片刻才上前两步道:“回长明上神,九尾神君大病了一场,听闻是邪气入体,病后神志不清,竟私闯镇妖塔,好在发现的及时,如今已被天帝打入了天牢。” 第一百零六章 九尾灭族 在宋亭于睡梦中看见九尾与鬼族大战时他就明白自己中了那白衣书生的套了。 九尾一族受天帝之命前往下界收服作乱人界的鬼族,彼时鬼族虽在人界兴风作浪,大有风起泉涌之势,但终归还未在人界之中形成威胁,天帝此举便是要将其遏制在摇篮中。 九尾长老接过神令,不日便启程了。 青丘之上,五尾灵猫族长却对天帝之命颇为奇怪。 “天帝为何会派我们神族去收服鬼族?况那鬼族还未壮大成势,神界随便派个武神下界怎么说也能压制住吧?” 九尾长老擦着手中的长剑,心中亦是不安:“天帝此人,深不可测,不久前你同我说的那些话万不可再说出口了,居上位者多少都有些疑心。” 五尾灵猫族长闻言闭口不答。前些日子也是在这案前,他同九尾长老说:“上古神族自古自立而生,近百年来却依附于神族,其实大可不必,若是分裂出来,自立为王也并非不可行。” 这句话当即便遭到了九尾长老的反对,“神界乃是六界之首,依附其下至少可保我族千年不衰,若是自立为王,先不说天帝会不会应允,一旦开了先河,六界之中若是争相效仿,到时神界该如何做?我们又该如何与神界来往?” . 五尾灵猫族长若有所思地在房内踱步,末了实在心中纷乱繁杂,他一掌拍在桌子上,将九尾族长吓了一跳。 “大热天儿的,火气这么大?”九尾族长瞥了他一眼。 “此战可否推去?我总觉得天帝此举的目的并不单纯。”五尾灵猫族长心中的担忧都挂在了脸上。 九尾族长闻言停了动作,定了一会儿将长剑放在了案上,两手撑在腿上摇头道:“若是能推我怎会不推去?可天帝的意思很明显,与鬼族一战,非上古神族出战不可,九尾一族既为上古神族之首,自然该当此任。” “五尾,这一战若是顺利也当元气大伤,天帝的目的便是在此,上古神族……千百年来不衰不灭,让天帝那颗心一直悬着,自然要找机会打压一番。” 五尾灵猫族长又起身在房内踱来踱去,晃得九尾族长心中也乱了,他喝道:“你坐下!大热天儿的动来动去也不嫌累的慌!” 五尾灵猫族长叹了口气,还是坐了下来,他将手搭在九尾族长的手背上,神色凝重,“出战那日,我带上几百人随你一起去。” 九尾族长看向五尾灵猫族长眼底,半晌拍了拍对方的肩,笑道:“幸得此友,此生无憾。” 鬼族起源于人界,集怨气而生,因此狡猾多变,散落在人界的各个角落,一旦聚集成群,威力巨大,且此物不能归属于六界任何一界,是六界之外的产物。 九尾族长知道此战并不容易结束,他做了十足的准备,几乎将族中人尽数召集起来,而他的独子宋亭,一早便叫五尾灵猫族长送下界去了。 宋亭不过两百来岁,并不适合这种厮杀的场面。九尾族中子息稀薄,几乎没有幼孩,宋亭已经是族中年纪最小的了。 鬼族散布在人界各处,为了寻其身影九尾族长颇费了些力气。 五尾灵猫族长看着人界鬼族的势力日益壮大,眉头紧锁,“这样打下去只能是耗费我族之力,鬼族太过分散,需得想个法子将它们聚到一起。” “若是聚在一起,鬼族的破坏力会暴增数倍,太过冒险。”九尾族长并不赞同。 可而后的情况所有人都未曾料到,人界战乱四起,怨气丛生,鬼族一夜之间数量暴增,人界变天了,鬼族不再甘于躲在阴沟之中苟且而生,开始大规模地聚集,壮大势力。 战况忽然之间变得十分被动,九尾族长不得不顶着鬼族的势力迎上去。朝代更迭,必经战乱,鬼族之势在两国战场上最为恣意张狂,九尾族长不得不在两国战场上寻找鬼族的黑影。 然而战场之上战死的人越多,鬼族之势便愈发不可抵挡,人、鬼、神一时间竟无法分辨彼此,九尾族长元神已碎,却还是无法阻挡数量迅猛增加的鬼族,他看见那一片黑压压的鬼影盘旋而上,向神界进攻,看见五尾灵猫族长猩红的双眼,血污满身蹒跚而来的样子,可惜他还未等到那只手伸到面前,视线便彻底黑了。 耳边的喧嚣逐渐归于沉寂,尘埃在一片战火中落于大地,万物归于平静。 九尾一族在与鬼族一战中灭族,亦未能阻止鬼族进攻神界,恰逢彼时,太子飞升,这才解了神界燃眉之急。 五尾灵猫族长将九尾族长的战袍托在手中,一步一步行至神殿之下,他神情麻木,身上的污血也无暇清理,九尾灭族的惨况还历历在目,他竟觉得神殿之上,天帝的面目十分狰狞。 天帝端坐神殿之上,扫过殿下之人狼狈的模样,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将九尾的战袍收起来吧。” 立在一旁的仙童立即上前将五尾灵猫族长手中的战袍接过来,可对方却紧紧拽着,不愿放手。 “族长。”仙童为难地看着他。 五尾灵猫族长红着眼,最后看了那战袍一眼,双眼猛然阖上,逐渐松了手。 “鬼族一战,上古神族有功……” “何功之有?”族长打断了天帝的话,方才刚刚接过战袍的仙童双手一抖,差点将战袍掉在地上。 天帝并不显怒色,语调稍缓,身子前倾,对五尾族长道:“我理解族长的悲痛之情,可九尾一族死不能复生,族长,节哀。” 五尾灵猫族长双目欲裂,袖中的双手不可遏制地颤抖,他觉得天旋地转,再瞧神殿之上天帝那假意悲痛而微沉的双目,忽然发笑。 天帝看着疯癫的五尾族长,安抚道:“封赏之事日后再说吧,今日族长的状况不适合再议。” 身边静立的两个仙童收到天帝的意思,皆缓步下殿去扶族长,后者两袖一挥,挣脱了仙童的双手,他跌跌撞撞往神殿之上跑去,惊地两个仙童手忙脚乱地去拦,反观端坐其上的天帝,倒是气定神闲,丝毫不为所动。 “天帝!!九尾为何灭族!鬼族为何壮大!你难道不应该给我,给上古神族一个解释吗?!” 两个仙童已将他从阶上拉了下来,若不是碍于对方身份,仙童恨不得将族长那双嘴捂住。 “人界战乱不止,人生魂,魂化鬼,此乃六界之律,我要如何给族长一个解释?”天帝语调平缓,显得族长更为疯癫。 “上古神族自远古时期以来便自力更生,你神界统一了六界,为六界之首,便看不得神族日久不衰的势力!什么收服鬼族!什么受封行赏!九尾死了,还受什么封?行什么赏?!” 天帝双手交叉置于身前,递了个眼神下去,便缓缓起身,踏阶而下。 那两个仙童受到天帝的眼神顿时松了钳制族长的手,拱手退下。 “族长此言差矣,”天帝行至五尾族长身旁站定,“上古神族自归附神界以来便是神界最为强大的一股力量,我身为天帝,敬重有加,可六界之中,因果轮回,都讲究平衡二字。” “你可知若是上古神族再如此壮大下去六界便会失衡,到时不用鬼族攻上神界,吞噬六界,这六界便会自己分崩离析。” 五尾族长喘着气,听着天帝鬼魅一般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况且,上古神族想要自立为王,这于六界而言是个十分不稳定的隐患,”天帝看见族长浑身一抖,倏地抬头,眼里血丝遍布,他接着说道,“天帝这个位置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族长就当是为我,为六界分忧,理解一下我煞费苦心的安排?” 天帝故意勾了下尾音,听似询问,实则锋芒毕露,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五尾族长觉得方才浑身倒流的血液此刻都凝固了,停在体内如凝结的冰泉,刮地浑身上下刺痛难忍。 不用天帝提醒,五尾族长都知道九尾一族还有一人在天帝手上。 宋亭被送下界,一举一动都在神界的注视下,若天帝想要不声不响地杀了他,实在太简单了。 五尾族长叹出一口长气,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方才在神殿之下,有悲痛、有愤怒,可从未有眼下这般无力,就连多喘一口气都能耗费他体内的力气。 “九尾宋亭是这六界之中九尾一族最后一脉了,究竟要如何做……五尾族长想必早已想好了万全之策。”天帝的目光落在神殿之上乍明乍灭的烛火上,眼神随着火苗不断跳动。 神殿之中有片刻短暂的寂静,只闻得五尾族长喘气的轻声。 僵持之下,五尾族长颓然跪地,声音嘶哑,“五尾灵猫族长钟时在鬼族一战中决策失误,致使神族大败、九尾灭族……族长请罪,世世代代镇守于镇妖塔内,不得复出。” 五尾族长说完这一段话,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无力抬眼,沉声道:“宋亭还在人界,还请天帝允许我将其接回神界。” 天帝此时已坐于神殿之上,略显疲态,像是厌烦了这场迂回的唇枪舌战,一挥手将殿下之人打发了。 五尾灵猫族长下界将宋亭接回神界,思来想去还是将宋亭交给了缘神真君。神界众神皆晓五尾灵猫一族在与鬼族一战中犯了大错,致使九尾灭族,鬼族攻上神界,不日便要去镇妖塔下受罚了。 梦境将往事一桩桩串起来,将真相毫无遮拦地摆在宋亭面前。缘神殿中缘神真君心如乱麻,一连几日未曾合眼,生怕宋亭那微弱的气息断了,时不时便去探一探他的鼻息。 好在宋亭大病数十日后便有所好转,也不再说胡话了,反倒安静了许多,直到一日正午,缘神真君守着宋亭在旁边的塌上打起了瞌睡,醒来时瞧见宋亭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床幔看。 “五尾灵猫族长还在受罚吗?”宋亭眼眶微红,醒来第一句话便让真君一滞。 第一百零七章 镇妖塔 “族长他……不会来接我了,是吗?”宋亭瞪着眼睛,喃喃道。 缘神真君只当他病糊涂了,睁眼便胡言乱语,忙叫仙童去请了老君来,老君还是那番话,邪气入体,如今这神志不清的模样过几日便好了。 可过了几日,宋亭非但没好,还捅了个大篓子。 这日真君照常处理完手中的事儿便来殿中看看宋亭,可殿中三两余烟袅袅,床幔轻飘,唯独不见宋亭的身影。 缘神真君还道这小家伙能下地到处跑了,想必是好地差不多了,然而她还未落座,便见一个小仙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险些撞上殿门的柱子。 “何事惊慌?”真君看着那小仙童问道。 “真君,九尾神君他往镇妖塔去了!” 真君“噌”地站了起来,“为何突然去镇妖塔?” “小神不知,九尾神君这几日精神恍惚,总是念叨着五尾族长的事情,估计,估计九尾神君是去镇妖塔寻族长去了!” 缘神真君没听完那小仙童说什么,飞快地出了缘神殿往镇妖塔飞去。 当初九尾灭族的真相真君并未告诉他,便是怕发生今日这种局面,宋亭性子直地很,若是不公他便要辩到公为止,如今他知晓了九尾灭族真相,又知五尾族长乃是因他而入的镇妖塔,这叫他如何不疯? 疯便罢了,偏生要将自己的命搭进去! 镇妖塔中镇压着收服的鬼族和六界无恶不作的邪灵,缘神真君方一进入镇妖塔的结界便感觉一股令人头昏的邪气袭来。 然而镇妖塔前并无宋亭的身影,真君四下寻了个遍,忽觉天色大变,方才还算晴朗的天空骤然之间风起云涌,刮起了黑风,若是仔细瞧便会发现,那云层之间流窜的是一股股来无影去无踪的黑烟。 真君这才发现,拴着镇妖塔的铁链断了一条,一道红电劈下来震地铁链发出天崩地裂的声响。 鬼族现世了,她还是来晚了。 缘神真君自那断裂的铁链砸出的缝隙中进入镇妖塔,塔内安静得有些反常,她从未来过镇妖塔,不知其中情形,只听闻着镇妖塔内乃是冥界的阿鼻地狱都无法匹敌的极阴之地,怪象丛生。 可如今看来传闻也并不可信。真君摸索着往前走,她喊着宋亭又怕弄出动静将塔中的邪灵引了过来,然而脚下的路很快便到了尽头,面前赫然有一道石门拦住了去路。 就算隔着石门真君也闻到了门后那浓烈的血腥味,她心下一沉,抬手便用手中的剑将石门劈开了。 石门应声而裂,烟尘一时遮盖了视线,然而与烟尘一起而来的还有化作白烟欲意逃走的邪灵,缘神真君反手将剑掷了出去,将那些邪灵斩于剑下。 石门后有一摊血迹,颜色还很鲜艳,应是不久前留下的,顺着血迹往里走,路却越来越陡峭,像是在往塔上走。 真君猜得不错,走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四周的空间越来越小,然而塔身忽然一震,随着风声呼啸而来耳边炸开无数尖叫,简直叫人七窍流血! 缓了好一阵风声渐止,塔内的阴邪之气忽然暴涨,原是神界的人及时赶到,将逃出生天的鬼族与邪灵再次封入了镇妖塔。 神界的人赶到了,这意味着宋亭擅闯镇妖塔一事已经传到了神界。 可宋亭究竟在哪儿?! 缘神真君用衣袖狠狠擦了擦额间的汗,放声唤了宋亭一声。 这一声果然惊动了许多邪灵,四面墙内忽然伸出许多只骨手,拿剑砍了一层又一层,但耳边却忽然响起了宋亭的声音。 “真君,快到塔顶来!” 真君顿了一下,执剑闯出了这片骨手乱舞之地,顺便在那些骨手之间绕了无数条红绳,替她拖一拖那些神仙的脚步。 宋亭背着五尾灵猫族长,手里牵着族长的儿子,族长的后背被鬼手抓出三条血肉模糊的血痕,伤口正往外冒着血,宋亭一路至此,耗尽了体力,身上遍布血污,但仍不肯放手。 只有几步了,再走几步便能出塔了。 他在心中念叨着,可这几步走了许久,他脚下无力,险些从塔顶滚下去,族长的儿子不哭不闹,直到方才那阵骇人的震颤和尖叫声惊到了他,他才瘪了嘴,涌出两滴泪来。 缘神真君既知宋亭的位置很快便赶到了。见五尾族长不省人事地趴在宋亭身后,二话不说便将族长接了过来,急道:“神界的人赶到了,就算你将五尾带出去神界也会重新将他关进来的!” 宋亭一意孤行,“那便再劫一次!” “你不要命了?!” 宋亭用双手撑着塔顶,一丝光线从缝隙中泄进来,他颤声道:“不要了!” 塔身再一次震荡起来,宋亭险些摔下去,他稳住身形,有听真君说道:“鬼族涌上来了!快出去!!” 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一处涌,双眼渐黑,可塔顶却渐亮,然而鬼族已势不可挡地涌了上来,宋亭将塔顶推开后反身抓起缘神真君的手将她与自己调换了位置。 宋亭抱着族长的儿子正要往上爬,身子却一沉,他回首一看,鬼族已然攀了上来,死死拽住了族长儿子的脚踝。 巨大的恐惧自身下袭了上来,族长的儿子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宋亭不得不一只手撑住身子用脚将那只鬼踢开。 缘神真君背后的五尾族长不知何时悠悠转醒,他浑身剧痛,却不愿意离开镇妖塔。 他在三人脚下勉强设了个结界,使得那些鬼族暂时无法越界,他从真君背上下来,握着宋亭的手道:“我出不去的,小殿下这份心我领了,若真想帮我,就将我儿带出去吧。” 宋亭眼中蓄泪,却撑着不愿掉下来,他喘了几口气,咬牙道:“要出一起出。” 族长摇头道:“结界撑不了多久的,若是鬼族因我现世,那我才真是一世都无法出塔……真君快带他们出塔!” 缘神真君眼底一沉,迅速出手,在宋亭后颈来了一下,宋亭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三人从塔顶飞身而出,真君回首再看塔顶时,塔顶已被紧封,唯有一个塔尖耸立着。 真君落在了众神面前,将那只五尾灵猫点回了原形藏进了袖子里。今日竟是天帝亲自走了一趟,宋亭这回怕是难逃此劫。 镇妖塔没过几个时辰便修补好了,就连外面的结界也多加了几层,宋亭被天兵押至神殿之下,跪在神殿之中。 天帝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差,宋亭在下面一言不发。 “宋亭,我知你一直是个性子极倔的孩子,可此事你若是能给我,给众神一个说法,我便考虑将你从轻发落,你看如何?”虽然天帝面色发青,语调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轻而缓,并未施压。 宋亭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他开口,像一汪无风无浪的池水,“就算我给众神一个说法,也无法给六界一个说法,擅闯镇妖塔责任在我,是我放出鬼族扰乱六界,天帝若要罚,九尾毫无怨言。” 天帝的用胳膊撑着身子,食指轻敲着脸颊,他忽然轻声一笑,并不明显却也能捕捉到,“你们师徒是一个性子,长明……将你教地很好,你既有这身骨气到时可千万别反悔。” “誓不反悔。”宋亭的声音并不大,可放在落针可闻的神殿中却十分清晰。 这场审判最后的结果便是关押天牢七日,七日后受雷刑贬入下界。 不同于柳知故的贬谪,贬入下界的意思便是要经历三次轮回之苦,运气好的,一两百年也就回来了,可若是运气不好,投了个又苦又长的命,那三四百年也不在话下。 . 柳知故一路杀到神殿,天帝却并不在神殿之上,仙童见长明上神脸色不大好便端了杯茶水到他身前递给他,“长明上神稍等一会儿,天帝近来身子不大好,来得慢些。” 柳知故接了那茶,稍点了点头便将那茶放在了一边。 天帝匆匆来迟,面色瞧着是比往日苍白些,可柳知故全然没注意到,他现在心如乱麻,只想知道宋亭现在在天牢里的状况。 天帝压着气略带歉意地笑了两声,对柳知故道:“倒叫你等了我半天。” 柳知故上前一步,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到了嘴边又绕了回去,他问道:“听闻天帝近来身子不大好?” 天帝清清嗓子,揉了下额角,“最近正值多事之秋,是好费了些神力,修养几日便好了。” “想必是镇妖塔一事叫天帝颇为头疼吧?” 天帝动作一顿,末了摇头笑道:“长明,你想说什么?” “小神的徒弟犯了过错,小神自然责无旁贷。” 天帝的目光落在了柳知故身上,“你想替九尾受罚?” 柳知故并未回答,但天帝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九尾已关押至天牢,你总不是想要替他被贬?” “天雷,”柳知故淡声道,“那五百道天雷我替他受。” 天帝挑眉:“你可知一道天雷便会损掉多少灵力与修为?” “小神不在意,”柳知故回道,“就当小神……从未封神。” 第一白零八章 天雷 宋亭在天牢内待了七日,不用那五百道天雷加身,他体内的灵力已经快被天牢内的紫电抽尽了。 当仙童将他引出天牢时远远便可望见那滚滚的天雷,在云层间翻滚,好像随时都会落在他身上,然而仙童走的路与那天雷的方向完全相反。 宋亭拽住了仙童的袖子道:“你走反了。” 仙童笑道:“并未走反……天帝吩咐了那五百道天雷神君就不必受了。” “为何?” “其中缘由待神君历劫回来后才寻也不迟。” 于是二人与那天雷渐行渐远,宋亭从神井跳下去的前一刻忽然在众神中瞧见一人。 他静立在众神中,身姿挺拔,面上虽无甚表情但那微挑的眼尾总带有一种讥讽的意味。宋亭身子一歪,神井之下的飓风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闭上眼任由身子往下落,他感觉自己落了很久,甚至恍惚间觉得自己不过是床榻上安静地睡了一觉。 然而就在四周陷入无边的安宁之际,宋亭忽觉身体一沉,他睁开了眼,与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对视了。 还是那白衣书生,书生笑着,宋亭却没在他眼中看到笑意。 “我太高估你了,宋亭。”书生说道。 宋亭方一张口就被灌了一口冷风,五脏六腑都被冷风吹了个透,他捂住嘴咳了几声才道:“你是……谁?” 书生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在耳边环绕,“在下苏己,咱们……后会有期。” 宋亭没看清那个名为苏己的人是如何消失的,他只觉耳边的风声渐息,意识也随之落入荒芜。 . 第一道天雷劈下来的时候柳知故并不觉得如何痛苦,只觉得浑身酸麻,然而很快一种如何都挣脱不了的钝痛蔓延而上,取代了方才那阵酸麻。 他体内的灵力和修为被天雷打散,还未聚集又被接踵而至的下一道天雷震地七零八落。 柳知故甚至能感觉从前那股撑着他的力量陡然抽去,只剩下一具空壳轻飘飘的,最后一道雷穿过五脏六腑后,耳边只响起一声巨响,待眼前清明逐渐可以视物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从空中被抛了下来。 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痛的,四肢像是被人扯断了一样,连着皮肉却毫无知觉,他只得仰着头,胸口每一次的起伏于他而言都如同刀尖刻在肺腑。 疼,太疼了。 可柳知故有些庆幸,幸好这五百道雷没有一道是劈在宋亭身上的。 柳知故在地上喘息了许久,久到神界暮色四合,最后缘神真君匆匆赶来将他拖到了老君那儿。 老君从丹炉中摸了几颗色泽鲜红的药丸,如同夜明珠一般大小,真君见了慌道:“这么大的丹药,长明眼下怕是难以下咽吧!” 老君哼笑了一声:“就算是以前他也吞不下去!” 说着他转身,将那颗药丸磨成了粉,丁零当啷一阵乱向后端了一碗颜色怪异的药到床前,缘神真君眼角一抽,给老君让出了位置。 老君掰开柳知故的嘴将汤药尽数灌了下去,竟是一滴未洒。 “这几日就将他安置在我这儿吧,看着他的样子,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老君道。 缘神真君正有此意,她公务缠身,宋亭又被贬下界了,眼下将长明安置在老君殿内最合适不过。 她拢着袖子笑道:“多谢了,改日我下界寻得什么金贵罕见的药材定给你顺几株回来!” 老君嘿嘿笑道:“那敢情好。” 如老君所言,柳知故在床榻上足足有半月没有下来,平日里是值守丹殿的仙童时不时过来瞧几眼,老君除了喂药的时候亲自上手其余时间都在捣鼓他那丹炉中的丹药。 柳知故的脸色日渐好转,不再似刚来时那般毫无生气的煞白,但他睡得不大安稳,眼珠子在眼皮下不安分地转着。 一个多月过去,柳知故终于从半身不遂的状态恢复了,按老君的话说,年轻就是最好的良药。 虽然身子好了大半,但柳知故明显感觉到体内的灵力平淡了许多,他稍稍运转灵力,竟是纹丝未动。 临走前老君给他塞了几瓶药丸,“这几瓶药是老夫殿里最能助长修为,修复灵力的丹药了,金贵着呢。” 柳知故看着手里拿几瓶瓷瓶子,稍稍拱手道:“老君的恩情,长明铭记于心。” 老君正要转身,忽然又想起什么停下了动作,回头道:“天雷在你身上留下来的疤痕会随着你灵力的恢复渐渐消失,只有一道疤,怕是难以消下去。” 他顿了顿,又道:“你回去后留个心,若是消不下去便来殿中寻老夫,老夫给你一瓶药膏试试。” 柳知故却道:“不必麻烦,一道疤痕而已。” 老君笑道:“你倒不把自己看得娇贵,罢了,若是有事再来寻老夫吧。” 柳知故拱手,从丹殿出来后径直回到了他的长明殿。 他回去休整了片刻,忽想起老君说的那道疤,他便将衣物缓缓褪下,天雷留下的疤痕仍在,横七竖八地在他身上蜿蜒着,但瞧着颜色已经十分淡了,只是与他周围的肤色相比明显了些。 他转过身来,从铜镜之中瞧见了老君说的那道疤,那疤顺着他的脊椎的长势一直蜿蜒至尾骨,颜色丝毫未退,面目狰狞地刻在他的血肉里。 这道天雷正好落在了他的脊椎上,因此难以消退。 柳知故将衣物重新整理好,不再去管那道狰狞的疤。 其实他留下这道疤并非完全是因为他不如何在意,而是想让宋亭心疼他几分。 这五百道天雷他自然愿意为他受,可其中苦楚他也并未打算隐瞒。如此,宋亭便会更加放不下他。 说起来宋亭被贬下界已经许久了,按照人界的算法,身体康健的话也该十几了。 柳知故转身就下了界,他并未直接去人界,而是先去了冥界,问酆都要了生死簿查出了宋亭投生之处。 宋亭第一世投了个揭不开锅的人家,柳知故一路寻过去,在那户人家前看见了一颗柳树。 柳知故化作前来投宿的书生,敲响了那户人家的木门。 柳条随着清风徐徐扬起,不远处有一条小溪,风景宜人,景色甚美。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朴素却不掩秀容的妇人。 妇人有一双杏眼,柳知故想起了宋亭那双红眸,可他再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妇人眼眶微肿,竟是久泣所致。 妇人见对方满身的书生之气,眼眶又蓄上了泪,“抱歉,若是投宿请投别家吧。”说完,妇人转过身去,反手正要关门,被柳知故的一只手拦住了。 “冒昧问一下,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柳知故问这句话时,心里一阵没由来的慌乱。 只听那妇人回道:“我家的二儿子昨日病死了,你去寻别家吧!” 说完,那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柳知故就这么在门外站到了黄昏,他清楚地记得生死簿上白纸黑字地写了,宋亭投生之处乃是刘家二子。 第一百零九章 清歌 刘家二子,十五而亡。 柳知故当时去地匆忙走地也匆忙,将下面那排并不显眼的字迹忽略了。 宋亭的第一世只活了十五年。 柳知故转身又去了冥界,看守鬼门关的阴兵见这位上神一日造访了两次只当是有什么要事要与酆都大帝商讨,忙上报了上去。 柳知故面对着酆都大帝而坐,面色淡淡,酆都听闻其来意瞪大了眼睛:“死了?” 酆都取来生死簿,埋头进去翻找,柳知故只想赶紧打听出宋亭第二世的下落,正欲开口却见酆都从生死簿中抬头,面带歉意地笑笑:“下面这排字离地也忒远了些,生死簿的编写得重新改改。” 柳知故稍一颔首,直言道:“宋亭第二世的去处,生死簿上可有了记录?” 酆都便派人取了这两日往生的名册过来,只见今日的往生册上赫然用朱砂写着宋亭的名字。 酆都的手指在册上点了两下,对柳知故道:“他今日便要入轮回了,生死簿当中应当已有他的记录。” 他再次埋进那一堆眼花缭乱的字中,百年的经验让他不消片刻便寻到了宋亭的记录。 酆都道:“这次运气倒是不错,投去了当今国舅府中,还是个嫡子,荣华富贵一生啊。” 柳知故垂下眼睑,又闻:“不过这生死簿上虽是如此,但也会有变数。” “什么变数?” “薄上虽写荣华富贵、金枝玉叶,可若是命中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一条道路走岔了,往后的命数便如散入玉盘之中的玛瑙,皆作一盘沙了。” 柳知故的视线落在那册隐去金光的生死簿上,半晌才起身,酆都也跟着站起来,在他身后提了一句:“快到人界破晓的时辰了,长明上神不如去忘川河边等等,说不准能远远瞧上他一眼。” 柳知故停下脚步,微微侧首道:“多谢。” 酆都将他目送出去,又缓缓坐了下来,手边的那本生死簿已经泛黄了,拿在手中也十分沉重,他沉吟片刻,放声喊道:“去将殿中的生死簿取一些过来!” . 柳知故缓步至忘川河边,为人时没少听过关于这条河的生死离别的故事,如今自己却也为神,为书中人。 冥界虽与人界相隔不远,但人界的日光却无法照进来,晨曦的日光自天边破晓,人界处于一片朦胧的日光中时,冥界却连一丝光线都沾不到。 许是冥界这不见天日的日子久了,冥界之人在黑暗中视物如常,并无阻碍,柳知故负手站在岸边,脚边火红的曼陀罗在他衣角边轻轻摇曳,可柳知故却在一片混沌的灰蒙中看见了一丝淡紫色的光。 不是那种瞧一眼便动人心魄的紫光,相反那光有些朦胧,像一簇紫萝藤挂在枯树枝上。起先那光在一片灰暗之中并不显眼,可随着缓缓的异动,那光便越发耀眼,甚至将奈何桥上那木头的纹路照地一清二楚。 柳知故心中一动,稍加思索便知晓这束光的来历了。定是这一届的酆都嫌冥界之中久不见天日,又为方便往生的亡灵渡桥而特意设下的。 一片微醺的紫光中,将河边的曼陀罗也衬地诡魅了。点点红色的萤光从曼陀罗的花蕊中徐徐飘至空中,随着忘川的河水飘往未知之地。 隔着一条河,一道岸,柳知故终于远远地瞧见了宋亭的身影。 过往的亡灵皆披素衣,宋亭亦是如此,他的两只手在袖中空落落地摆着,面容还似从前那般,眉间一点英气,稚气未完全褪去,却也能瞧出骨子里的锐气来。 宋亭与众亡灵缓行至奈何桥边,桥边有一身着白衣斗篷的妇人在施粥,说是粥,其实是那孟婆汤熬地太过浓稠,瞧着像粥罢了。 亡灵渡桥的速度很快,只消一盏茶的功夫,第一个喝完孟婆汤的亡灵已经消失在了那隐在雾中的桥的另一端, 孟婆将碗递给宋亭,宋亭伸手接过,皱着眉头喝下了。柳知故的目光定在宋亭身上,可下一刻却冷不丁对上了那孟婆的目光。 孟婆在宋亭仰头喝汤时往忘川岸边扫了一眼,柳知故知她是在看自己,虽然是匆匆一眼,可他仍看清了孟婆的相貌。 消瘦的下巴,面容清秀素净,一双眼睛镶在面上又大又空,竟不似人间话本和教坊相传的那样满面皱纹,佝偻蹒跚。 冥界的孟婆竟是一位一头银发的豆蔻少女。 她仍旧接过身边的人递过来的汤,看着面前的亡灵喝下去,一簇银丝自她那白衣斗篷中滑落下来。 那种大而空的眼神柳知故从未见过,想必拥有那样一双眼眸的人心中也定然如同那眼底一般,空虚而孤寂。 柳知故的眼神只在孟婆身上暂留了一下,很快便随着宋亭远去的身影而逐渐放远。 宋亭拖着身上那件松垮垮的素衣在桥上缓行,柳知故恍惚间想起自己几乎不曾看见宋亭的背影,从始至终,宋亭每一次出现在他面前都是活蹦乱跳的,他从未见过宋亭如此落魄的身影,那一瞬,柳知故心底没由来的一阵慌张。 那背影像是承载了冥界的灰暗和桥头的迷茫,宋亭这一去,柳知故才知坊间描述的生死离别之痛,竟然是这般钝痛如刀割。 素衣没入那荒芜的朦雾中,柳知故呆立了好一阵才转身离去。 七月,人界,国舅府中。 子时,府中嫡母诞一子,眉目清晰,哭声清亮,阖府欢庆。 柳知故到时府中便是一片张灯结彩,言笑欢愉的场景,如此乐景,倒将他这个孤立门外之人衬地孤寡清寒了。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柳知故手执一柄红伞在府外站了许久,晨光渐露,他转身之时,府中已有一小厮在角落瞧了他许久,只是碍于管家在身边不好四处走动。 小厮见那人要走,才与身边之人俯身低语道:“你瞧见了吗?方才站在门外拿着一柄红伞的人。” 那人回道:“瞧见了,如此气度相貌许是皇家之人,只是不知为何立于门口而不入……” “你们俩,很闲是吗?”管家甩着袖子走到这两个小厮面前,横眉道。 小厮忙跪下解释道:“小,小的方才瞧见门外有人促足张望,便走了神。” 管家不耐烦地理了理衣衫,往门口望了一眼,嘀咕道:“哪儿有什么人……今日小公子出生便饶你们这一回,万不可再犯!” 两位小厮磕头如捣蒜,直到管家拂衣而去二人才抬起头来,轻吐一口气,相顾无言。 国舅府中有一嫡母,一小妾,嫡母所生三胎,一胎为女子,单名一个婵字,二胎为一男胎,名为倦尘,三胎便是今日所生的三公子。 小妾有孕在身。 国舅喜得一子,喜气外露,他抱着还未睁眼的三公子在门外的廊上晃到了天光大亮,一束刺眼的日光自廊上席间打到了国舅怀中,照得怀中婴孩脸上那细小的绒毛甚为可爱。 “老爷,天亮了,歇一会儿吧,小公子该饿了。”奶娘欠身劝道。 国舅正欲回话,怀中婴孩忽然一动,下一刻便声音嘹亮地哭起来。 奶娘一见先是一惊而后又喜,她欠身笑道:“小公子这是听见奴婢说的话了。” 国舅垂首笑,摸了一把婴儿那几缕细肉的黄发,道:“一出生就这么机灵,听说要吃饭,眼睛都睁开了!” “我的儿子有一副好嗓子,”国舅笑了两声,“如此,便唤你清歌吧。夏清歌,清歌随风去,水自天上来。愿他一生都随清风而过,渡水逢舟。” 第一百一十章 入学 “夏清歌?”奶娘呢喃道,“这名字会不会太秀气了些?” 国舅摇着怀里的婴孩看了奶娘一眼,“不会,”他说完又对怀中哭泣的婴孩说道,“清歌,你若是不喜这个名字现在就吱一声儿。” 道完,方才哭声嘹亮的婴孩忽然一顿,像是哭久了换个气儿,国舅见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我就说嘛,我们清歌会喜欢的。” 奶娘实在哭笑不得,从国舅怀中接过清歌便进屋了。 清歌百日宴时请了歌女入府,柳知故便化作了其中奏乐的乐师蒙混进了国舅府中。 他随着乐队从侧门而入,乐师需要蒙面,因此他只得透过一层朦胧的白纱望着席上的小公子。 小公子坐在国舅夫人的腿上,领口上挂着一块绣花的帕子,用来兜住他那因咿呀而流出来的口涎。 人界百日宴中最为热闹的便是抓周了,众人围在一个案台之上,案台上放着许多坊间的玩意儿和笔墨书画,奶娘将小公子放在案上,国舅夫人则在一旁摇着拨浪鼓引他往前爬。 此刻府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小公子身上,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有个并不相识的人站在身旁。 柳知故立在人群中,看见小公子用胳膊撑着向前挪动,屁|股在案上扭来扭去,引得周围人嬉笑不止。柳知故便也笑,他看着小公子跋山涉水挪到了一盒梳妆盒前,国舅夫人便摇着拨浪鼓引他往旁边的笔墨方向去。 然而摇了半晌,小公子却再也不曾挪动半步,他盯着梳妆盒上刻着的海棠花,双眼一眨不眨,然后他伸手去掰盒上的暗扣,人群渐渐偃旗息鼓,皆噤声瞧着小公子。 那暗扣并不如何复杂,小公子掰了几下便弹开了,盒中红布底上静置着一支金玉钗,小公子抓起金玉钗便要往口中放,国舅夫人吓了一跳,忙将那钗子从小公子手上抢了过来。 此时人群才渐渐恢复了热闹,都嬉笑着上前逗着小公子,或与身边熟人相谈甚欢,无人再提方才抓周之事。 百日宴午间便已结束,柳知故并未化作乐师随乐队出府,相反,他隐去了身影在府中穿梭,悄无声息地行至国舅夫人的住处。 午间炎热,且百日宴上闹了一场十分疲惫,此时院中只有知了在繁花树间急鸣不止,几乎所有人都歇下了。 柳知故穿门而过,绕过前间的屏风,搅动屋中熏香所飘蔓出的香烟,又抚开一壁珠帘,终于瞧见了梨木摇篮中的小公子。 小公子微张着殷红的嘴,眼睑微阖,两只肉乎乎的手放在脑袋旁边,胸前的被褥被踢开了一角,柳知故眼底不觉柔了下来,他伸手将小公子身上的小被子盖好,然后双手扶着摇篮轻轻摇晃。 很轻很轻,比那缭绕的香烟都要轻,可摇篮中的小公子却醒了,他眨巴着双眼,醒来瞧不见人便要放声啼哭,柳知故忙现了身形,拿起摇篮边上的拨浪鼓缓缓摇着。 小公子见了柳知故,已经瘪开了的嘴动了两下,哭声还未起便戛然而止,他那圆咕噜嘟的双眼盯着柳知故瞧了半晌,双眼一转又落到了那正摇着的拨浪鼓上,咧开嘴清脆地笑了。 国舅夫人对于小公子的任何声响都十分警觉,小公子刚发出几声笑她便从床榻上翻身而起了。 守在门外正昏昏欲睡的小丫鬟闻得动静也忙推了门小跑进来。柳知故在二人绕到摇篮边前转身隐去了身影,在珠帘边呆了许久才离开。 他不敢忘却酆都对他说的话,宋亭这一世富贵已极,命中若是出现了不该不出现之人,便是命数皆散的下场。他不得不与宋亭保持距离,连见一面都只敢在宋亭还不曾记事时匆匆看一眼。 一晃十年而过,清歌已到幼学之年,府中一早便为他请了先生,清歌聪慧却并不爱那些孔儒之道,用国舅的话来说,他是一刻都静不下来。 然而幼学之年也该是去太学院的年纪了,于是清歌便抱着一沓子书入了太学院。 太学院中的学生皆是贵族之子,夏倦尘也在其中,与夏清歌不同,他从小体弱多病,喜静而不喜动。 夏清歌是个闹腾的性子,夏倦尘与弟弟一同上学的第一天便十分头疼。太学院的蔡先生在堂前执书而谈,清歌便在下面捣鼓那只从院中捉到了蛐蛐儿。 夏倦尘轻声提醒,清歌只当是没听见,两耳不闻身旁事,那只蛐蛐儿却也不如何听话,夏清歌逗了它半晌,一个没看住那蛐蛐儿便跳到了身旁那人身上。 一只蛐蛐儿,瞬间将摇头晃脑的诸位学子搅地抱头鼠窜,夏清歌先前一慌,见众人之态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地在地上打着滚。 蔡先生眉毛一横,将四处逃窜的学生往身后一护,只见夏倦尘面带歉意,提着衣摆跳了几步,将那只活蹦乱跳的蛐蛐儿捉住盖在了手心中,从窗口将其放生了。 “清歌!”蔡先生的胡子一抖,厉声喝道。 夏清歌急忙止住了笑意,“噗通”一声跪下认错,“先生,学生知错了。” “你第一日上学便如此不上心,日后如何考取功名?又如何为圣上进言排忧?” 夏倦尘也忙跪了下来,替清歌请罪道:“先生息怒,舍弟在府中放任惯了,今日惹出乱子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过失,先生罚我便是。” 蔡先生抖着嘴皮子,从桌案上抽出一把漆红的戒尺,夏清歌跪着挪到了夏倦尘旁边,一手拦在了他身前,道:“先生,此事是我错了,我二哥不过是心疼我,想替我受罚,先生难道当真要打他吗?此事是清歌的错,先生打我吧。” “清歌……”夏倦尘还想说什么,可清歌已将双手手心朝上举过了头顶。 三道戒尺下来,清歌手心红肿一片,却一声不吭,硬是咬牙忍住了。 “不可再有下次!倦尘,你是哥哥,应当管教弟弟,万不可再如此任性妄为!” “学生谨记。”夏倦尘一拜。 中间这场插曲很快便被揭过,夏清歌知道自己闯了祸今晚回去估计要受罚,因此一下午都收敛了许多。 快要下学时,清歌忽然记起早上坐在他身旁被他那只蛐蛐儿惊吓失声的公子,他心中有些抱歉,视线在学生中绕了一圈,很快便找出了那个公子,清歌抱着书凑上去,说道:“今日早间的事情,实在是对不住。” 那公子闻言转过头来,清歌一瞧便楞住了,眼前之人头发乌黑,柳眉细长,双眼含波,面带胭晕,小巧的脸型十分秀气,分明是个女子模样。 清歌惊呼道:“你是女子?!” 那人面色一白,眼神闪躲后便用袖子掩着面急地跺脚,清歌的声音不大,况此时正是下学嘈杂之时,本不会被旁人听见,可偏巧蔡先生从二人身旁经过,他虽年过不惑,耳力却还不错,闻言立即停下了脚步,走到了二人跟前。 他看了一眼夏清歌,清歌也是一脸慌乱,自知这下连累这位姑娘,因此蔡先生抬手时清歌下意识便想拦,被蔡先生一个眼神打了回去。 夏倦尘正收拾着东西,听见动静之时那一处已围了一圈人,他个子高穿过人群看见清歌也在里面,便快步走了过去。 他拨开众人,刚好听见蔡先生劝道:“你先把袖子放下来,我问你几句话。” 那女子踌躇片刻,还是将袖子放下了,她扭捏着不肯抬头,夏倦尘却一眼便认了出来,他呢喃道:“……霖妹妹?” 唐霖听见了,匆促与之对视了一眼,将头垂地更低了。 “你抬起头来。”蔡先生微显怒色,但压抑着,并不表现出来。 唐霖瘪着嘴抬起头,蔡先生细瞧了半晌终于认得了,“唐霖?你哥哥唐月呢?” 泪光在唐霖眼眶中打着转:“今日哥哥病了,我便替他来听一日课。” “是谁将你引进来的?女子入太学院,岂不乱了规矩?!” 唐霖已落了一滴泪下来,她望了一眼夏倦尘,带着哭腔道:“没……没谁……是我自己要进来的。” 蔡先生见唐霖落泪,又是女子,虽是气上了头终归也是没忍心再多责怪,只得气吼吼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书院的林先生对不对?他与唐相素来交好,将你带进来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唐霖红着眼,眼眶中还蓄着将落未落的眼泪,她又怒又气地瞪了夏清歌一眼,嘴唇险些叫她咬破了,她一跺脚,转身抱着书跑走了。 夏清歌和夏倦尘二人一个前脚一个后脚跟了出去,然而唐霖已经登上了马车,马车缓缓而行,自太学院门前离开了。 夏清歌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不住她,今日我竟得罪了她两次。” 夏倦尘看了自己那垂头丧气的弟弟一眼,无奈道:“无妨,她是国相之女,今后也有的走动,你们今日就姑且当做不打不相识吧。” 二人也上了马车,马车摇晃之际夏清歌忽然道:“二哥,其实今日那女子是来瞧你,对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再次相逢 夏倦尘望向窗外的动作一顿,回过头来笑看着清歌,“你又看出来了?今日先生所授的知识可记得清?” 夏清歌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课上先生说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听进去几句。 清歌十四岁时,十七岁的夏倦尘便已通过会试,取得会元。 国舅对此甚感欣慰。府中二子,清歌的心思不在学业和功名上,唯有夏倦尘入朝为官,方可维系家族的繁荣。 而夏倦尘也早已到了议婚的年纪,国舅夫人自然知晓自己的儿子心中所属,于是便趁着这年赏花时节去了一趟唐相府中。 唐相夫人正与唐霖在堂前喝茶,听闻国舅夫人造访便多上了一盏茶,又示意唐霖退下,唐霖当然不愿,她偷偷躲在屏风后面,透过一层薄纱看见国舅夫人朦胧的身影缓入堂内。 “国舅夫人稀客啊,近日府中后花园的海棠开地正好,夫人来得正是时候。” 国舅夫人陪笑道:“花期虽好,可也总有过的时候,霖儿的年纪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唐相夫人收敛笑意,正了正坐姿,再次开口时语气便冷了下来,“国舅夫人这是何意?” “我今日便是替倦尘向相国夫人提亲来了。” 唐相夫人掩嘴笑,眼神往屏风那处瞟了一眼,道:“此事我得与老爷相议再做决定,我一人如何做的了主?” 屏风后面的唐霖早已心花怒放,她绞着手里的帕子,那朵绣上去的牡丹被绞地看不出花型。 她心中如堂外清风拂过绿梢,好像有叶子在心底轻轻扫动。 国舅夫人的笑容淡了一瞬,很快又重新拾起,她起身道:“那我便不多叨扰了,快要入夏了,这天气也愈发炎热起来,相国夫人和相国公可要多注意身子啊。” “国舅夫人也是,此事我与老爷相议后再谈,倦尘如今取了会元,离殿试的日子也愈发近了,婚事也无需太过着急。” 于是国舅夫人将带来的聘礼又原封不动地用马车拖了回去,清歌正要出门,远远望见自家的马车向门前驶来便停了脚步,等马车停稳,上前扶着国舅夫人下了马车。 他往后面那辆马车张望,道:“母亲,这些聘礼怎的又带回来了?” 国舅夫人看他一眼,拍拍他手背,道:“意思还不明显吗?此事十有八九悬了……先进府。” 清歌瞬间将自己要出府的事儿给忘了,扶着母亲进了府中。 “那相国夫人说是要与唐相议一议再予答复,”国舅夫人扶着腰坐了下来,“可若是十分满意这场婚事,又何须再三思量?” 清歌不解:“我二哥今年刚中了会元,再过几年便可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又是此等家世,相国夫人为何不满意?” 国舅夫人面带忧色:“倦尘一直病着,在病中考了个会元,外面的人皆道他为读诗书糟蹋坏了身子,可相国夫人又如何不知倦尘他其实身有顽疾,十几年不见好,虽然没有太大的影响,可身子也总是不见好转,总是病恹恹的。” “站在相国夫人的角度想想,其实她也并非是不满意倦尘,她只是不想自己的女儿嫁过来后还得天天服侍病着的夫君,人之常情罢了。” 清歌往前倾了下身子,“可我瞧得出来,二哥与那唐姑娘两情相悦,若是让唐姑娘嫁过来服侍二哥一辈子,她怕也是愿意的。” 国舅夫人摇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女子再如何心悦你二哥,也挣脱不过她父母一句话。” 二人婚事自此后便再无音讯,夏倦尘整日关在房门中备考,与清歌相处的时日也少了。 这日,清歌端了碗莲子粥来敲响了他二哥的房门。 清歌小心地端着,生怕洒了,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搁在倦尘面前,道:“二哥尝尝?这可不是后厨做的莲子粥,是阿姐亲自下厨为你做的。” 倦尘暂时搁下手中的笔,并未接过那碗粥,他道:“你确定这碗是给我的?” 清歌知道自己满不过二哥一双眼,笑了起来:“阿姐做的莲子粥从不去莲心,太苦了,我吃不下。” 夏倦尘将碗一推,“吃不下也得吃,阿姐也给我做了一碗,我方才吃完,这一碗我吃不下了。” 清歌顺势侧坐在了案上,委屈道:“二哥,好二哥,我实在吃不下了才来找你的,况且你整日读书,耗精力,多吃些才能提起精神。” “油嘴滑舌,”夏倦尘笑瞪了他一眼,“这碗粥你说什么也得吃,不然我就去找阿姐,让她亲自喂你。” 清歌撇嘴道:“她才没这个闲工夫喂我呢,她整日净心打坐,哪会愿意管我?” 夏倦尘轻呼一口气,将书合上了,“阿姐一心向佛,母亲一直忧心此事,一来阿姐不愿说亲,二来也为不大愿意她出家。” “出家的日子清苦,阿姐自小便是被爹爹和母亲捧着长大的,也不知能否适应地了。”清歌道。 “虽说如此,可阿姐的事情还得她自己决断,爹爹和母亲也没有强迫她的意思。” 清歌从案上跳下来,声音清亮:“不说此事了,二哥,今日阳光甚好,你与我出府转转呗?” 夏倦尘一面翻开书一面摇头:“不了,外面日头毒着呢,你自己去玩儿吧,当心点,别受伤惹出什么乱子。” 清歌绕过桌案,倚在倦尘身旁,“二哥,你都有一个多月没同我出去玩儿了,连见面的次数都少了,你如今读的这些书,哪些不是翻过十几回了?就今日出去一趟,没事儿的。” 夏倦尘略一想,自己当真已有两个多月足不出户了,他便站起身,将书收起来,说道:“那便出吧,不过得先将这碗莲子粥喝完。” 清歌的脸一下就苦了,最后拗不过想与二哥出府的玩心,硬着头皮喝完了。 倦尘说的不错,外面的日头很毒,快要至正午了,街上没什么人,夏清歌便与夏倦尘走进了一家酒楼,选了楼上的雅间坐下了。 “夏小公子近日怎的不常来?可是天气太热了?”掌柜放下手里的账目跑上来一面倒水一面问道。 “陪我二哥在府里读书呢。”夏清歌拿着杯子道。 “听他胡诌,”夏倦尘道,“我在府中可没怎么见过他身影。” 掌柜笑道:“二位都是大忙人,百忙之中能来光顾我这小店已是感激不尽,若有需要尽管吩咐下去便是。” 掌柜同他们二人客套几句便下楼了,今日酒楼中的人比往常要少一些,许是都回家歇息了。 然而夏清歌却在其中嗅到一丝异样的氛围。楼下人虽不多,却都面色紧张,且三五人围坐一桌,虽然都穿着布衣衫,可一旦与之对视便会察觉到那绝非一般人的眼神。 菜都上齐了,可这顿饭他们二人都未曾出声,只是默默吃着,夏倦尘自然也察觉到了楼下的异样,他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官府在捉贼,不宜惊动。” 清歌与之交换了个眼神,便闷头扒起饭来。与此同时,楼下又进来一个僧人,这可真是奇了,出家人不沾酒荤,鲜少出入这种酒楼,可生意来了,哪有不做的道理。 掌柜将他引上了二楼,清歌与那僧人对视了一瞬,随即便移开目光。 柳知故在那二人旁边的一桌坐下,随便点了两个素菜便静|坐了下来。清歌心道:“看来是个有钱的和尚。” 他这样想着又夹了一筷子鹿肉片到碗中,这时楼下却忽然传来动响,清歌动作一滞,装作没有听见,然而很快,一阵刀剑相碰的声响便传了上来,还没等这楼上的三人反应,脚下的木地板便发出了几声“咚咚”的闷响。 清歌立即起身,看向二楼露在外面那一排小阁楼,他刚看过去,那贼人便翻了上来。 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五成群的一伙人。 也难怪官府不敢打草惊蛇。 “二哥,当心!”清歌一把将倦尘推开,倦尘猝不及防后退几步撞上了后面的柜子。 而那明晃晃的刀剑已经刺到了眼前,清歌翻身而过,及时截住了那险些伤到倦尘的快刀。 他足下用力,迅速一扫,很快放倒一个,随即拉着夏倦尘便往楼下跑,可楼下已被及时赶到的官府堵了个水泄不通,他们跑到小阁楼那儿便不得不停下,身前无路可走,身后便是分辨不清的刀光剑影,清歌心急之下竟然看见那僧人面不改色地站在那刀剑之中,丝毫不知道躲让。 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师!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僧人将目光投过来,清歌心中一震,竟半步都挪不动了,因此也没注意到招呼过来的寒剑,夏倦尘一惊忙往清歌身前挡。 好在清歌下意识搂着他二哥往旁边侧了一下,那剑便堪堪擦过他的衣袖,砍在了阁楼的栏杆上。 那剑并不是冲他来的,但一片慌乱之中无人顾及这二人,他们方才将将躲开一剑,转头又劈下来一刀,清歌将倦尘用力推开,一脚蹬在了那人的手腕上,可他背靠身后的木头栏杆在一阵刀剑之中被砍断了,他后背陡然一空,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 清歌从阁楼上翻下去了,夏倦尘面色顿时煞白,冲过去时只觉身边有一阵疾风扫过,连那瞬影子都未瞧清,便有人拉了他一把,他转头一看,原是官府中的人将他认出来了,护着他要将他送下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意起难收 “清歌!”夏倦尘推开了官府的人,冲到了栏杆边。 夏清歌落下去时手在空中挥了几下,却碰到了一个衣角,他急忙一扯忽觉后腰一紧,顿时整个身子都有了支撑,那种坠落的虚空感消失殆尽,待他睁眼时已然落地,夏倦尘见此才轻吐一口气,从栏杆上松手时腿边竟有些软。 清歌发现自己的双手圈住了对方的脖颈,二人隔着衣物尚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 他急忙松开从对方身上跳了下来,拱手道:“多谢大师出手相救。” 柳知故的目光在眼前之人身上游移,最后定在那一缕在空中弄乱了的发丝,他下意识想抬手去碰,却被对方歪了下身子,躲开了。 柳知故的手顿在空中,眼神也空了,也并未注意到清歌眼中来不及遮掩的慌乱。夏倦尘此时已从阁楼上下来,看了清歌一看才对柳知故拱手道谢。 柳知故将手放了下来,淡然一笑,不动声色地将手藏进了宽袖中,“虽是路见不平,可也得量力而行。”这句话是看着清歌说的。 夏清歌摸了把后颈,总觉得身上仍有对方的余温,他垂首道:“事情太过突然,我没想这么多。” “那也不能上去就空手接白刃!”夏倦尘突然道。 这一声吓了清歌一跳,他抚着胸口,瞪着眼睛,“吓我一跳,你吼这么大声做什么?” 夏倦尘自知失礼,又朝面前那位僧人一摆,柳知故却道:“若没什么事,贫僧便先走了。” 他方一转身便被身后之人叫住了,夏倦尘绕到他面前道:“大师救了我弟弟一命,怎么说也得去府上坐坐,喝杯茶吧。” 柳知故看了清歌一眼,清歌也望着他,见他的目光投过来跟着点了点头、 “不了,贫僧还有要事在身,耽搁不得,多谢二位的好意。”说完,柳知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楼。 他方一走出去便将一身伪装尽数卸下,他何尝不想同宋亭多相处些?可他需得克制自己,不能成为宋亭这一世中不该出现的意外。 清歌和倦尘回到府中,第二日夏倦尘就病了。 这一病,竟是连下床都成了难事。夏倦尘一连昏睡了三日,清歌满心愧疚,认为是自己那日带二哥出去了一趟才惹了一身病回来。 转眼中秋在即,病了许久的夏倦尘此时倒有了好转的迹象。中秋佳节,皇亲国戚都受邀进宫受宴,国舅府自然也不例外。 清歌与夏婵一辆马车,车内有熏香,马车摇了一路,清歌险些睡着了,为了让自己清醒些他掀开了车帘,让夜风徐徐吹入。 中秋赏月,因此他们入宫时已经暮色四合,清歌放下车帘转头看着夏婵,后者端坐着,双眼微阖,手中拨弄着念珠,嘴里亦是念念有词,清歌正觉无趣马车忽然停下了。 车外的小厮道:“到宫门前了,大姑娘和三公子下车吧。” 清歌跳下了马车,转身去扶阿姐,一行人从宫门外步行入宫。 今日宫中设宴,连朝中大臣也来凑热闹,圣上并未说什么,默许了,众人在露天的宴席中坐下,清歌扫了眼,发现唐相竟也进宫了。 他的视线左右游移,四处寻找,终于在相国夫人身旁寻到了唐霖的身影。唐霖亦在人群中寻觅着什么,最后与夏清歌对上视线时狐疑地歪了下头,她眨着眼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二人小时在太学院中不大愉快的一面之缘。 然而唐霖只是双眼闪烁了一瞬,随即很快将眼神移开,在清歌周围寻找,她要找的人是夏倦尘,这一点清歌心中十分清楚,他起身,将没在人群中的夏倦尘带了出来。 夏倦尘被清歌拽地踉跄一步,皱着眉头正要询问,一抬头却瞧见了不远处的唐霖,他动作一滞,随即对唐霖微微一笑,唐霖眼中的光霎时间比那挂满宫墙的花灯都要亮。 可是一眨眼,唐霖又消失在人群中,相国夫人将唐霖带走了,清歌和倦尘便就着这夜风,在人群中站了许久。 良久,清歌问:“二哥,你不追上去吗?” 夏倦尘一只手负在身后,目光放地很远,他道:“不了,快要开宴了,回席吧。” 席间,待圣上说完一席话后便又重新吵杂起来,清歌面前的案上放着一杯酒,在此之前他滴酒不沾,虽然整日玩乐但对于酒这个东西他生来便提不起什么兴趣,然而今日许是受了宴席间气氛的烘托,他竟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拿那酒壶。 只是他指尖方一碰到便被一只手截了胡,清歌抬头,只见夏婵将她手中的酒壶拿去了国舅和国舅夫人那一桌去了。 清歌忙拉住了阿姐的衣摆,夏婵回过头看着他,清歌委屈道:“阿姐,这酒壶是我桌上的。” 夏蝉点点头,“我知道,但你不能喝酒。” “为什么?”清歌不满。 “因为没人想将你搀到宫门口,我更是不会将你搀上马车。”夏蝉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轻飘飘地走了。 清歌左右无趣,便又想起他二哥来,他四处寻了一圈,竟没寻见,只好百无聊赖地往人少安静的地方走去,不知不觉,他竟走入一片竹林中。 夜风习习,竹影颤动,竹林后面有一片碧湖,随着碧波在月光下荡漾,一句不大明显的低声传入清歌耳中。 他已踏入了竹林,脚下是一层月光与竹影铺就的小路,蓦然听见一道声音便猝然停了下来,他默默收回了踏出去的右脚,正欲转身默不作声地走出这片竹林,然而又传来一道人声,这回倒比上一次清楚许多,但是他闻见这声音后就再也走不动道了。 因为这声音他十分熟悉,是他二哥的声音。 二哥与霖姑娘竟在这无人之处幽会,若是被旁人发现了,不仅霖姑娘名声受损,他二哥也会在这场中秋宫宴中遭人诟病,清歌思来想去,还是在这片竹林中找了个空地坐下了,反正也无事可做,顺手帮他二哥把个风也无妨。 他将双手枕在脑后,身子靠在一块石头上,仰头透过层层竹叶窥见一丝莹润的月光,晚风微凉,他并未仔细去听他二哥与霖姑娘的对话,反正绕不开你侬我侬,还是这撩人的月色更能抓住他的心。 清歌从袖中摸出两块乳白色的点心,这是方才离席之时顺手揣在袖子里的,那道点心离他远,在席间他没什么机会吃,他便揣在了袖子里,打算边走边吃。 他将那点心嗅了嗅,有一股醉人的香气,于是他两三口便将那两块点心吃完了,而后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 月色清亮,晚风阵阵,夏清歌不觉间睡着了,然而他没睡多久便感到脖颈一阵火|辣辣的痒,起先他神志并未完全清醒,便用手挠了几下,不料却是越挠越痒,最后从石头上翻下来,闷哼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哎呦”一声,在竹林中传地很远,惊动了湖边的一对倩影,夏倦尘惊了一跳,将唐霖护在身后,双眼警惕地盯着竹林里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然而除了夜风拂过竹叶的窸窣声再无其他,夏倦尘安抚地拍拍唐霖的手背,轻声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去看看。” 唐霖并不放心,却又害怕,她看着夏倦尘往前走了几步心一横快步跟上了。 夏倦尘无法,只好将她护在身后,他拨开层层竹林,轻手轻脚地寻到了那块石头边,却见那石头边躺着一人,那人在地上蠕动,嘴里哼哼唧唧的。 夏倦尘一眼便认出了清歌,他心下一沉,忙将在地上打滚的清歌扶起来,连声问道:“怎么了?” 夏清歌痒地眼泪汪汪,一边靠在他二哥身上一边手还不老实,抓耳挠腮的,他声音带着哭腔,道:“我……我浑身都痒痒。” 唐霖见状绕到夏清歌身旁,接着清亮的月光瞧清了清歌身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点,当下心中便有了数,她对倦尘道:“你弟弟这是发疹子了,快些送回去叫御医来!” 清歌神识不清,只觉身边有许多人在晃悠,还有人掰开他的嘴,往他嘴里一口一口地灌药,那药的味道十分清奇,他觉得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难喝的东西,他喝两口吐一口,最后总算在一片手忙脚乱中将一碗药喝完了。 耳边逐渐清明,清歌轻呼一口气,总算是安静了,他将一只手搭在双眼前,忽觉身边的烛光晃动,有人在他床边停下了,夏清歌将手放下,却被人立即捂住了双眼,眼前仍旧是黑的,可他却能感觉到一阵阵气息从上方压了下来。 他欲开口,一道温热的气息却将他的话堵了回去,唇齿相碰,夏清歌心跳都漏了一拍,他不自觉挣扎起来,却被那人钳住了手腕,气息更加深入。 不知过了多久,夏清歌方才清醒的脑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又是混沌一片,柳知故放开他的手时,清歌双眼朦胧,睫毛上挂着水汽,柳知故望着他迷离的神情忽然回神,迅速起身离去。 清歌从恍惚中回神时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清晰的背影,他坐起来喘着气,摸着额头,回想了片刻,觉得自己方才应是做了场梦,他迷离之际瞧见了那人的样貌,是个戏子的打扮,眼下他鼻尖都还萦绕着那股胭脂水粉的香气。 不知为何,一场春梦罢了,他却目醉神驰,心神荡漾。 他从床上下来,身上的疹子已消去打扮,他走到铜镜前照了照,只见他颈间那几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应是他发疹子时自己挠的。 他郁闷非常,从小到大他滴酒未沾,爹爹母亲也从不让他碰酒,就连米酒他不曾尝过,其中原由竟是他压根碰不得这些东西。 闷在房中甚是无趣,他打开了殿门,发现自己仍在宫中,这处地方很偏僻,没什么人往此处来,门口只有一个宫人守着。 那宫人见清歌醒来,正要行礼,被清歌扶了起来,他道:“我只想出来晃悠一下,不必行礼了,我很快就回来。” 那宫人还想说什么,清歌却已走远了。 夜色很深,他有些后悔没叫那宫人给他拿个灯笼打着,他如此想着,前方忽然有烛光闪动,清歌静立在原地,怕自己乱走动碰上了将对方吓着,然而他隐身于黑暗中,那几个打着灯笼的戏子并未瞧见他。 可清歌却是瞧地清清楚楚,那模样,那神态,他分明刚刚才见过! 他快步跟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那笑着走在前面的戏子,那戏子猝不及防被人一拽,手中的灯笼掉在了地上,瞬间燃起了火苗,在火光的跳跃中,清歌看着面前之人,微微歪着头道:“哥哥可还记得我?方才我们在梦里见过的。” ※※※※※※※※※※※※※※※※※※※※ 感谢追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戏子 宫中灯火不绝,柳知故在人界待了有些时日了,正值中秋,神界若此时还未发现他擅自下界,日后也早晚会发现,可现在他还不想走。 他留恋的不是人间,而是人间的那个人。 柳知故缓步走进了一个戏班子,这个戏班子前些天刚到达京师,是为宫中中秋之宴而来。 他隐去身影,绕过屏风看见一个戏子正在换衣,他缓缓靠近,看着铜镜中那人的样貌,那戏子正低头系衣,忽然抬首,从镜中看见一个陌生男子,未等他惊声回头便是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柳知故附在了一个戏子身上,他不能在人界随意显出真身了,这样会更容易将自己的踪迹暴露。他伸手在铜镜前的那盆清水中搅了两下,最后将视线投向镜中陌生的自己。 无波无痕的面上略施淡妆,微挑的眼角很是勾人,虽然面部的线条很是清晰,可那双眸子太过柔和,加上那一层妆,也是雌雄难辨。 他随戏班子入了宫,发现此人性子清高亦不喜与人来往,他也乐得清静,只是偶尔有两个人同他来说说话,他怕多生事端便时常躲着。 是日中秋,他在后间穿戴好戏服,站在铜镜前将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唤醒了,他隐去身影站在一旁,那戏子恍惚间不知眼下所在,待他醒过神来便有人隔着门喊他上台。 他应了一声,蹙着眉整理了一下戏服便出去了。 柳知故也跟着走出了这间屋子,平日里让他扮扮样子还算过得去,可登台献唱他却是力不能及了,只得先将这副身子还回去。 他一直在席间站着,看着清歌低头吃饭,时不时与身旁的人客套几句,可眼中却是落寞。 同柳知故一样,清歌也觉这满目的富丽堂皇、载歌载舞甚是无趣,清歌起身,柳知故便也跟着起身,他看见清歌踏入竹林却并未跟进去,掐着时辰,眼下戏班子也该唱完了,他便转身寻到了那戏子,又附在了那戏子身上。 可他终究没忍住,当他看见偏殿一阵慌乱时他趁乱混了进去,他眼下是凡胎□□,虽然法力受限但捏个障眼法也不是什么难事。 柳知故看见清歌躺在床榻上,双手搭在眼前,呼吸平缓,似已入睡,他收了障眼法走到床前。 衣袖将清歌的面容遮了个七七八八,唯有一双唇微微抿着,此时殿中静谧非常,只有蜡烛燃烧的“噼啪”轻响,他被那蜡烛晃了眼,迷了神志,竟然俯身下去轻轻碰了身下之人的嘴唇,那一刻柳知故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覆水难收。 他感觉到身下之人的挣扎,可他却停不下来,宁愿将其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他也不想松开。 直到他恍惚起身,落荒而逃,他才后知后觉回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他一边轻一脚重一脚地不知方向地乱走,一边在心中回想方才那一幕幕画面,最后眼前闪着一阵白花,终于是撑不住扶着一棵树停住了,他方一停下便隐约听见有人叫他,他微敛眼睑,将身体还给了戏子。 . 清歌拽着眼前那戏子的衣衫不让他走,双眼望向戏子的眼底。 戏子蹙眉,只得对上对方的眼神,并不给对方颜面,“奴并未见过公子,想是公子认错人了。” “不会认错,”清歌意识到自己正拽着对方的袖子,忙松手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他借着还未熄灭的火苗看着眼前之人,收起了方才涌上心头的冲动,“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与之如此相似了,说来哥哥可能不信,方才我梦见哥哥了。” 清歌说话时脸上带着笑意,他生得白白净净,那戏子一瞧便误会了,“公子可是话本子看多了入梦?如此轻挑的话也说得出口?” 与戏子同行的那人垂着头,慌张地拉了一下那戏子的衣袖,戏子面色一黑,并不理会,继续道:“公子说见过奴,可又知晓奴的姓名?信口胡诌好歹也编地像样一些。” 清歌竟被他一席话噎地无处反驳,自知方才失礼,且这话在旁人听来确实不大可信,他略带歉意地笑笑,仍是坚持,“哥哥,我没有信口胡诌,你若不信便罢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争辩的事儿,可哥哥说我轻挑,我却不敢承认。” 戏子气地发笑,“虽都是男子,可公子的喜好奴可不知。” 清歌一听瞪大了眼睛,他结舌道:“哥哥认为我是断袖?” 戏子看着他不说话,意思不言而喻,他甩甩袖子,转身要走,清歌又要伸手去拦,可手抬了半截儿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便意兴阑珊地收回了手,亦转身离去了。 中秋宴在一片炫目的烟火中散了,清歌同夏婵坐在马车中,随着马车摇晃。 “今日那酒糟做的点心可是将你吃呆了?”夏婵忽然道。 清歌眨眨眼,侧首看着阿姐,“此话如何说?” “我从没瞧见过你安静下来的样子。” “你没瞧见的多了去了,只怕佛祖都比我见你的次数多。” 夏婵笑着白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爹爹很喜欢今日宫里的戏,圣上将那戏班子送去了我们府中,你到时候可得老实点,别给爹爹逮着你在院中学戏子唱戏。” 清歌撇嘴,“我才不会学那些戏子唱戏呢……”他忽然回过神来,猛然抬首,“什么戏班子?就是方才在宫里唱戏的那个戏班子?” 夏婵道:“不然还能有哪个戏班子?” 清歌将车帘掀开,把眼底的情绪隐在晦涩的夜中,嘟囔道:“那我定然不会学他们唱戏。” 夏婵笑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自那日后清歌没再遇见那日的戏子,戏班子唱戏时他去瞧了两眼,也没能寻见那抹身影。 这日清歌从外面买了秋梨膏回来,因为夏倦尘咳嗽不止,他特意多买了些给他二哥拿去,路过前堂时眼角忽然触及一个身影。 他停下步子,看见一个戏子被管家引进了前堂,他提了衣摆从侧门进了前堂,府中的小厮见他便要行礼,被他止住了,清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厮便不敢做声,默默退下去了。 他走到一排屏风所隔之处,见那日的戏子自堂外款款而来,清歌便隔着那层朦胧的屏风跟着他的步调走到了堂前,戏子行礼,他便俯下身子去瞧。 不觉中,清歌已经从屏风后绕出来了,国舅见清歌如此瞪了一眼,喝道:“清歌,坐好,不得无礼!” 清歌置若罔闻,他眼看着那戏子抬了头,便笑道:“哥哥这回该记得我了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心病无医 “坐好,没大没小的!”国舅又厉声喝了一句,转头对戏子笑道,“失礼了,先生请坐。” 清歌歪着头坐下了,连手里的秋梨膏都忘了。 戏子看了清歌一眼便坐下了,国舅道:“知年先生肯赏脸来我府上多住几日,真是夏某一大幸事。” “知年先生……”清歌喃喃道,“是江南最有名的青衣,姚知年?” 国舅对清歌道:“知年先生是圣上特意请到京师来的,山高路远的,来一趟不容易。” 清歌的视线仍在姚知年身上游移,姚知年与之对视,淡淡一笑,熟悉却带着一点疏离,清歌皱了眉头。 “哥哥不记得我了?梦里也就罢了,怎么在宫里那一次也不记得了?” 姚知年的眼神微不可查地一抖,他垂下头去,不动声色地敛起了神色,国舅却先一步开了口。 “叫先生!”国舅拍着腿,吹胡子瞪眼道。 清歌撇着嘴,知道他爹同当今的圣上一样,惜戏如惜命,虽然戏子这个身份不大上得了台面,可若是出了名的就不一样了,到哪里都是香饽饽。 清歌不情不愿地点头道:“知年先生。” “你手里提的是什么?见外客也不知道先将外衣和东西放下,不成体统!”国舅道。 “是秋梨膏,”清歌回道,“给我二哥买的。” 话音未落,一个小厮脚底踩着火星子从堂外绕了进来,额间豆大的汗在打进来的眼光下有些晃眼。 那小厮本来神色慌张,一进前堂发现有外客在便慢下了脚步,凑到国舅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国舅面色大变,“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站起来时还将桌上搁着的那盏热茶碰倒了。 见爹爹站了起来清歌也下意识起身,茫然道:“爹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国舅看了姚知年一眼,姚知年福至心灵,起身告退,国舅面有歉意,连声道歉,待姚知年快步走出了前堂后才抬脚往外走,边走边道:“倦尘的病情加重,清歌,这几日不要去打扰你二哥休息。” 清歌在国舅身后跟了几步,闻言步子一顿,在原地呆愣住了,直到一个小厮从他眼前走过,他忙拉住了小厮问道:“你从哪个院子来的?我二哥怎么样了?” 那小厮拱手道:“二公子咳了血,大夫正在诊治呢。” 清歌提衣便往倦尘的院子赶去,刚走出几步发现自己手里的秋梨膏忘在了前堂便又疾步返回去拿,待他赶到时倦尘面前已经围了一群人。 “爹爹,阿娘。” 国舅转身,见是清歌脸色更加难看,“不是叫你别来吗?” 清歌垂首,提着手里的东西摇了摇,“我还没把秋梨膏给我二哥呢。” 国舅盯着那袋子秋梨膏,静默不言,国舅夫人手中捏着帕子,将清歌手里的东西接下来递给了身旁的丫鬟,她显然是哭过一场,“清歌,听话,回你自己屋里去,你二哥醒了再来看他。” 清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作罢,他恹恹道:“那你们记得叫我。” 国舅夫人应了几下,清歌一步三回头,看见阿娘摆手让他回去,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倦尘一病就病了三日,三日终于悠悠转醒,却也起不了身,连说话都十分费力。 “二公子原来身子底子就不好,这些年挑灯苦读,将身子熬地越发经不起折腾了,八月暑热,一个热风寒也可要人性命啊。” 清歌提着衣摆从院子绕到门前,正要叩门便听见了门后的窃窃私语。 国舅夫人沉声道:“可有还有什么法子?总不能一直这样拿药拖着……” “我和许大夫都觉得此次的热风寒不过是一个引子,二公子的病症……应是患了痨疾。” 良久的寂静,屋内没了动响,清歌在门外呆立片刻听见屋内传出了压抑的抽噎声,他眼眶微酸,转身走了。 清歌抬脚去了酒楼,当然不是去一醉解千愁,眼下府中气氛压抑,他心中郁闷,若再在府中待下去,只怕他也得同他阿姐出家去。 酒楼的掌柜与清歌十分熟络,上一次酒楼捉贼殃及了这位公子,掌柜心中一直忐忑,这会儿见他大步走进酒楼便忙捡了个笑脸迎上去。 “三公子里边儿请。” 清歌步伐有些重,看也没看掌柜一眼便往二楼去,掌柜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小二又跟了上去。 “三公子今日心情不好?我们后厨刚炖好了肘子,给您端上来?” 清歌看着楼下的说书先生,兴致不高,“太油腻了,不想吃。” “要清爽的?也有!”掌柜正要提高声量,却忽然看见桌上多了一份秋梨膏。 他顺着那只手往上看,都忘了眨眼。眼前之人雌雄莫辩,说他是女子,可脸上的轮廓和眉宇间皆是英气,说他是男子,可身段和微微上挑的眼角又带着柔婉。 “哥……知年先生?”清歌眼神微闪,很快又黯淡了下来。 “江南的姚知年?”掌柜惊奇道。 姚知年瞧了掌柜一眼,眼中似笑非笑,一抚衣摆,坐下了,掌柜一见这架势便知晓这二人相识,知趣地退下了。 “知年先生也来听书吗?”清歌撑着脸,目光落在那说书先生身上,可若是仔细瞧便会发现,那眼神是虚的,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看进去、 姚知年将手边的秋梨膏推到了清歌面前,“出来随便走走,便在路边看见了秋梨膏。” 清歌动了动眼神,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先生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秋梨膏?” “那日你从外面回来,手里不是提着一袋吗?” 清歌笑了笑,“先生还记得……宫里那次是我唐突了,先生非但没有计较,还记得我喜好。” 他抬眼,撞上了对方来不及藏匿的眼神,清歌眨了眨眼,又道:“先生来我们府上有些时日了,我二哥也病了有些日子了,府中沉闷,先生想是闷坏了。” “先生……想家吗?”他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句,话说完了才意识到戏子是没有家的。 “江南水乡,却也有不及之处,京师繁华,在下便打算多留几日。” “先生为什么唱戏呢?” 姚知年没有说话,清歌好奇地看向他。 姚知年道:“或许,是因为从我记事起便只会唱戏吧。” 清歌道:“我从记事起就是国舅府的三公子,那我以后是不是也只会做国舅府的三公子?” 姚知年轻轻笑了,“三公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以后的路慢慢走就好。” “二哥病了,爹爹和阿娘都伤心欲绝,每日求医问药,阿姐也整日吃斋念佛为二哥祈祷,只有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二公子的病是日积月累的心病堆成的,三公子应当最是明白,怎么会不知道该做什么?” 清歌神情微滞,略带惊愕地看向姚知年,“先生的意思是……霖姑娘?” 姚知年又将秋梨膏往清歌面前推了一下,说道:“三公子记得拿,在下先行一步。” 姚知年几乎是落荒而逃,酆都对他说的话他还是没能铭记于心,对于夏倦尘,他虽不知其命数,可看眼下的样子像是撑不了几日了,夏倦尘若是死了,国舅府中无人在朝为官,日后在朝中便再无地位可言,做皇帝的没有几个不多疑的,如今能将最喜欢的戏班子送到国舅府上,将来也能一道诏令抄了国舅府上下。 他心中杂乱无章,不知自己所做究竟是否正确。 清歌一把提起秋梨膏,风风火火地往相国府赶去。女子未出阁不宜与男子私下交往过近,清歌便从外墙上翻了进去,东拐西绕,险些被府中的下人撞见了,最后终于寻到了唐霖的住处。 暮色之中,唐霖坐在秋千上低垂着头轻轻荡着,清歌躲在假山后面,悄声唤唐霖,唐霖从秋千上惊起,扭头看见了清歌,惊愕之余心中其实有些欢喜。 她四下看了看,趁着没人将清歌引进了屋子。 “你来做什么?可是翻墙进来的?”唐霖满脸急色。 “唐姐姐,我二哥病了。”清歌直言道。 “病了?看大夫了吗?吃药了吗?怎么样了?” “唐姐姐,你知道的,我二哥他……一直都心悦你,”清歌有些难以开口,可一想到二哥的病,他一闭眼,说道,“你是我二哥的心病,心病用药是治不好的,唐姐姐,求求你,你去看看他吧。” 唐霖咬着唇,目光闪闪,对清歌道:“你在门外等我一会儿,我过会儿就同你去。” ※※※※※※※※※※※※※※※※※※※※ 怕有小可爱混淆了,解释一下,这里的姚知年是师尊。 第一百一十五章 药石无医 唐霖换上了便装,同清歌一起从墙上翻了出去。 “唐姐姐,你怎会有这样的衣服?”清歌从相国府出来才敢出声问。 “以前为了方便出门特意备的,总算是派上了用场。”唐霖道。 二人自然也不敢从国舅府的大门进去,只得又翻了一次墙。唐霖虽是女子,可她的个子在一众女子中十分突出,翻墙的动作比清歌慢不了多少,若不看相貌,多数人会认为唐霖是一个体格偏瘦弱的男子。 “你二哥病多久了?大夫如何说?” 清歌回道:“二哥从中秋宫宴回来就一直病着,前些日子突然咳血了,大夫说是痨疾,可我知道,二哥眼下心中最想见的是唐姐姐。” 唐霖脸一红,微微低下头去,清歌特意绕开了人最多的路,可到了二哥的院子前却进不去了。 夏倦尘的房里有大夫和国舅夫人守着,外面还围着几个小厮和丫鬟,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蒙混地过去? 清歌靠在院子外的围墙上闭眼想了一会儿,唐霖不住地往院子里望,看见夏清歌紧锁眉头便觉此事棘手,她拍了拍清歌的肩,清歌睁眼看着她,唐霖便道:“国舅夫人此时忧心倦尘的病,定然时时刻刻都守在床边,你先去将院子那些小厮和丫鬟的注意力引开,我悄悄靠近,然后你再装作摔倒将屋内的大夫和国舅夫人引出来。” 清歌眼底一亮,觉得此法可信,他掸掸背后的灰朝唐霖递了一个眼神便急冲冲地走出去了。 他走地飞快,脚底板都快擦出火星子,然后猝不及防地在院中一滑,无师自通地将自己摔了个四仰八叉。 他摔地足以掩人耳目,只因为他是真摔。院中这几日上上下下无人敢歇息,地上的积水无人清理,清歌委实没瞧清楚,一脚下去摔地闷哼一声。 这下的动静将院子里的鸟的惊散了,正在炉子前煎药的小厮和丫鬟见状统统围了过来,清歌龇牙咧嘴地眯着眼,看见唐霖闪进院中,飞快地躲在了墙后。 屋内果然闻见动静,国舅夫人打开房门,同屋内的大夫手忙脚乱地将清歌抬走了,趁着众人背对着院子,唐霖快步躲进了房中,她前脚刚躲进去,后面便听见国舅夫人在院中喊道:“留一个人守在院子里!” 唐霖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在方才她反应够快,再慢一步兴许就被人逮着了。 她看了一下房门是否关好,然后转身向里间走去,这几步好似十分漫长,她心中胡思乱想一大堆,如今到了眼前,隔着他们二人那一层床幔却似千斤重。 床幔被挑开,唐霖看见床上的人面色青白,眼底一片乌青,气若游丝,了无生气,她猛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将那床幔扯下来。 唐霖伸出手在阳光下轻抚着夏倦尘的脸颊,怕吵醒了正在熟睡的人,她动作放地很轻,几乎不曾触碰到。 可夏倦尘的手指动了动,眼皮也跟着轻抖,他睁眼时正好撞上唐霖的双眼。 唐霖的眼神震了一下,一滴泪被震落了。 “你怎么来了?”夏倦尘道,声音有些哑,且带有很重的呼气声。 唐霖坐在床榻边,替夏倦尘理了理被褥,道:“是清歌带我进来的,他说你病了,我……我想来看看你。”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休息几日,吃几服药就好了。”夏倦尘说完呼吸明显快了,几乎咳了出来。 唐霖垂下眼眸,“我……我就要成亲了。” 夏倦尘感觉这一瞬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即使早有预料,可这句话还是在他心中狠狠地砸了一下,四周好像都安静了,只有阳光下的微尘仍在漂浮。 “倦尘,你知道的,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即使快要出阁了我还是放不下,为了嫁给你,我哭过、闹过,却从没有想过放下对你的喜欢,可是连上天也喜欢棒打鸳鸯这种戏码……” 唐霖说着,停了一下,视线模糊地只剩一片光亮,她缓缓道:“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喜欢你了,不再纠缠你了,这句‘心悦君兮’我们就放在过去吧。” 夏倦尘猝然闭眼,停在空中的手渐渐放下了。 “我还想像小时候一样同你在院子里放纸鸢,所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如果你觉得我们的感情你承受不了,就算了,这份喜欢我不要了,我只想让你活着,至少能让我见一见你。”唐霖分不清自己哪一句在说话哪一句在抽泣,说到最后她自己都泣不成声。 “唐霖,”夏倦尘轻声开口,却是笑着的,“从现在开始我也不喜欢你,既然等不到洞房花烛,不如就此作罢,往后的日子,各生欢喜。” . 唐霖从夏倦尘院子里走出来时正好撞见了瘸着腿赶来的清歌,清歌一见唐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一沉,连腿上的伤也顾不得了,他两步跨到唐霖面前,问道:“唐姐姐,你脸色怎么这样?二哥同你说什么了?” “天色晚了,回去的路该看不见了,”唐霖飞快地看了清歌一眼,“我先回府了,你二哥他……他要是有什么状况,记得告诉我。” “哦……”清歌看着唐霖逃也似的背影,甚是不解。 奇了怪了,难道是二哥病地太吓人,把唐霖心疼地说不出话来了? 清歌望了夏倦尘的院子一眼,还是瘸着腿走进去了。 门口的丫鬟去打水了,清歌走进院子时正好撞见,他从丫鬟手里将水接过来,进了房中。 房内干净亮堂,一点也没有久病的颓靡之气,清歌拧了帕子掀开床幔,却见夏倦尘瞪着眼睛,眼中却是虚无。 清歌将帕子扔在了夏倦尘的脸上,笑道:“原来你早醒了,我方才将唐姐姐带来了,你瞧见了吧?” 夏倦尘将蒙在面上那冰冷的帕子拿下来,道:“见到了。” “既然想见的人也见过了,就别再卧床不起了,赶紧好起来,唐姐姐还等着你娶她呢。”清歌将那帕子拿在手上,不轻不重地在夏倦尘脸上擦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将他的病容给擦去。 “以后别去找你唐姐姐了。”夏倦尘道。 清歌动作一滞,不解道:“为何?心疼唐姐姐跑来跑去,累着她了?” “你唐姐姐就要成亲了,若是被人瞧见她在我们府上乱跑,有损她清誉。” 清歌眼皮狠狠一抖,手里的帕子险些又砸在了夏倦尘的脸上。 “成亲?同谁?”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相国夫人相中的,至少不会是像我这样的病秧子。” 清歌站了起来,将帕子往水盆一丢,作势要走,夏倦尘一急撑起了半个身子,他喊道:“清歌,你去哪儿?回来!” 清歌很是听话,他脚步一转又从门口绕了回来,坐在床榻边看着自己二哥。 “今日倒是听话,我叫你回来你就回来了。”夏倦尘一松气,整个人便摔回了榻上。 “我还没想好要去哪儿。”清歌恹恹道。 “哪儿也不要去,清歌,就在府上呆着,不然爹爹和阿娘会担心的。”夏倦尘盯着头顶的床幔道。 “他们哪儿有闲工夫担心我?你一个就够他们担心的了。” 这时,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下子将房内映地更加亮堂,推门进来的人是夏婵,她手里端着一碗药,方一走进来那药味儿便浸染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清歌不喜地皱皱眉,夏婵对清歌道:“不喜欢这药味就快些出去吧,我来照顾倦尘,阿娘在房中休息,你这个样子跑到倦尘院子里来,小心被爹爹责罚。” 清歌瞄了一眼自己缠着十分不协调的白布,终于感觉到腿边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钝痛,他撇了撇嘴,应声退出了房门。 一过又是半月,夏倦尘的病反反复复就是不见好转,与唐霖一见,反倒是给他的病情雪上加霜了。 虽然早在二哥口中听说过唐霖的婚事,可当结亲的退伍从大街一头走来,自国舅府经过时清歌站在门口看着心中很不是滋味儿。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唐霖反抗不了,夏倦尘也扭转不了,一切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到了这般地步,这桩成不了的婚事没有谁对谁错,不过是人都有私心罢了。 身后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清歌回头看见一个小厮提着衣摆跑了过来,竟然连直接略过了清歌抬脚便往府外跑去,清歌急急拽住他问道:“何事慌张?” 小厮这会儿才瞧见门口有个人,见是自家三公子便道:“二公子在园中咳了血,小的正要去请大夫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违心而已 清歌急匆匆往夏倦尘的院子赶,一进门便看了在床边拭泪的母亲,夏清歌挥开围上来的小厮,走到母亲身边,看见一脸灰白的夏倦尘。 身后传来了一阵动静,紧接着便是慌乱的脚步声踏了进来,那小厮的动作倒是一点不拖泥带水,不过眨眼就将大夫请进了府中。 屋内气氛低沉,但那大夫却丝毫未受影响,径直走到了床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夏倦尘的脸色便抽出了药箱,开始施针,国舅夫人手里捏着帕子,指尖泛白,屋内诡异地静了下来,不知过去多久,大夫终于施针完毕,提着药箱起身对国舅夫人道:“二公子这病最忌大喜大悲,日后就算是将身子养好了,情绪起伏于其而言也是十分危险。” “大夫这是何意?”国舅夫人掐着掌心的肉问道。 “在下的意思是,二公子日后当少接触外界的人或物,万物置于世间,无法摆脱喜怒哀乐,二公子日后若是能静下心来,一时的平安还是保得住的。” 国舅夫人重心不稳向后撤了几步,被身旁的丫鬟勉强撑住了身子缓缓坐了下来,清歌上前搀扶着,看见母亲怆然闭眼,像是认命一般点头,道:“罢了罢了……”她忍着眩晕叫了个小厮去送送大夫,眼下她已是走不得了。 清歌抬眼看见了跟在二哥身边多年的小厮,便默不作声地凑过去,悄声道:“二哥在房里好好的,去园子里做什么?” 小厮回道:“我下去端药了,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二公子不见了,找了一路才看见二公子在园子的墙根下站着,我隐约听见了园子外面传来的唢呐声,想来二公子是想隔着这堵墙送送唐姑娘吧。” 清歌握住了母亲的手,夏婵将夏倦尘的床幔轻轻放下,此时国舅方从宫中赶回府中。 “仕途是走不了了,”从夏倦尘的屋里走出来,国舅夫人开口道,“官场上变幻莫测,朝中帮派之争,变革之险,只要涉足便是免不了要为其榨干心血。” “夫人的意思是,让倦尘放弃入仕?” “嗯……功名也好,虚荣也罢,都抵不过我儿子的平安顺遂,只要他活一日,府中便养他一日,老爷如何看?” 国舅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片刻才道:“既不入仕,想来在府中待一辈子他也是不肯的……京师的护国寺是个静心养性的好去处,待他醒了你去问问他的意思吧。” 国舅夫人深以为然,可没想到当她问出口时,夏倦尘竟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剃度出家,一辈子与枯油灯和不绝于耳的佛经作伴,倒成了他最好选择。 夏倦尘出家那日,戏班子也要坐船离京了,清歌从护国寺赶回府时正好看见姚知年提着衣摆上马车,远远的,姚知年也瞧见了他便停了下来,他想了想还是从马车上下来了。 “先生。”清歌拱手道。 姚知年伸手扶着清歌,道:“你二哥的事……是在下给你添乱了。” “先生这是什么话?您说的没错,唐姐姐是我二哥的心病,一直都是,就算那日我不去将唐姐姐找来,日后二哥也定会因此唐姐姐出阁一事伤心欲绝,如今虽然剃度出家了,可护国寺也算得上是个养病的好去处,先生又何出此言?” 清歌顿了顿,又道:“先生这就要走了?” “嗯,今日这日子不大巧,没能提前同你说。” “先生还会回来吗?” 姚知年觉得今日这日头刺眼了些,他抬手挡了一下,“会的,明年开春,江南的戏班子要上京师,在下也会一同前往,届时便在京师住下了,日后也难得回一次江南了。” “先生要来京师?”清歌眼底一亮,“可是在这儿住下就不走了?” “若是无甚紧要的事情,应是不会再回去了。” 清歌忽觉今日的日头照在身上也不似往日那般火|辣辣的了,他笑着拱手道:“那先生慢走,我在京师等您回来,到时我去码头给您接风洗尘!” “那我便好生期待着了。”姚知年也笑了。 清歌这一日送别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从小如影随形的二哥,一个是相识恨晚的姚知年。 夜间,他瞧着顶上那轮明月也比以往冷清了些,那月光落在院子里,竟如浸在寒潭中一般,阵阵寒凉。 半年的日子不过是繁叶追风落,素雪压梢头,来年开春,雪还未落尽,春风便捎带着书信入了京。 戏班子要进京了,这日清歌放下了手里的四书五经一早便在码头边候着了。 今早落了小雪,清歌是打着伞出来的,晨曦放光后雪停了片刻,待一搜快要靠岸,那雪又纷纷落了下来。 今日码头的人很多,来往络绎不绝,清歌披着斗篷撑着伞,不时往那来往的人群中望一眼,最后终于在一处卖糖葫芦的地方瞧见了姚知年。 他收了伞,紧着步子小跑过去,姚知年拿着一支糖葫芦转身时正巧对上了清歌那满眼的欢喜。 “知年先生,许久未见,糖葫芦可否分我一颗?”在这呵气成霜的天气,清歌的声音十分清脆。 姚知年笑笑,将糖葫芦塞到了清歌手里,“本就是买给你的,全拿去就是。” 岸边风有些大,二人皆披着斗篷在风雪中站着,凌厉的霜雪将清歌的脸吹地有些发白,姚知年看了清歌眼底那不大明显的乌青,蹙眉问道:“昨日没睡好吗?” 清歌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自己这一连几个月来熬出来的乌青。 他撑起伞,二人的发丝和肩头都已落了一层薄雪,“先生有所不知,自我二哥出家后我便决心考取功名,将来入朝为官。” 姚知年的眼皮抖了抖,他欲开口,却被灌了一口冷风,冷彻心扉,“你……不是不读四书,不喜官场吗?” 清歌道:“我是不喜欢,可若不喜欢便甩手不理,国舅府便会走下坡路,我消遣了十几年的光阴,不过这一件事情身不由己,也该知足了。” 二人顺着一条道走着,不觉中已远离了码头,姚知年要同戏班子收拾住处,清歌也不便跟随,二人道别后便各自转身回府了。 这一日,清歌从院子里绕过前堂,在大门口瞧见一箱箱用大红绣花包着的聘礼,他定睛瞧了一会儿,脚步一转去了前堂。 前堂果然有外客在,清歌在门口瞄了一眼,发现来人竟然是唐相夫人。 唐霖有一个哥哥,名叫唐羽,自小习武,如今二十有三,已是朝中一员大将,只是至今还未娶亲,孤身一人。 唐相夫人如此阵仗,必然是为她儿子下聘礼来了。 清歌趴在墙角听了几耳朵,听见唐相夫人相中的竟是夏婵不由怒火中烧,他不顾礼仪闯进了前堂,厉声道:“我不同意!” 唐相夫人被吓地手中的热茶一抖,险些洒了,国舅夫人接过唐相夫人手里的热茶放好,瞪了清歌一眼,“没规没矩!还不见过唐相夫人!” 清歌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仍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唐相夫人笑了,“还没问过你姐姐呢,你若是不同意也听了你姐姐的话再说。”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夏婵的声音。 “不必问了,”夏婵从门外绕进来,看也没看清歌,直言道,“我嫁便是,这聘礼我们收下了。” 唐相夫人一听,眼角就荡开了笑意,她走下来牵着夏婵的手拍了拍,声音轻柔:“婵儿是个好模样,性子又是万里挑一的,如今被我们相国府捡着了。” 夏婵面上的表情仍是淡淡的,瞧见清歌又有开口架势便急急开口道:“夫人谬赞了,我还在荡秋千的年纪便听说了唐公子的事迹,一直怀着敬仰的心。” “如此,今日我倒是来对了?” 国舅夫人扯出点笑意,陪着相国夫人笑了笑,聘礼下完了,婚事的诸多事宜也需得敲定,不过这些都不需夏婵和夏清歌操心了,二人从前堂出来,清歌便头也不回地闷声往前走。 “清歌。”见清歌正要拐弯绕到园子里去,夏婵出声唤了他一声。 夏清歌仍是不停,一转脚尖踏进了园子,夏婵摇摇头正要跟过去,却见清歌又从拐外的地方冒了出来。 清歌眼睛瞪地老大,眼中血丝清晰可见,夏婵见了先是一笑,而后走到了清歌面前,沉声道:“你也是十五、十六的年纪了,怎的还是书塾那些黄髫小儿的脾气?” “阿姐,你为何要答应?我已经参加了去年的春闱,若是中了我便也能朝着金榜题名去,阿姐为何还要委屈自己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清歌,我知道你参加科举是迫不得已,凡事都有个意外,你若是不想考了,考厌了,考倦了,就不要勉强了,我嫁过去,国舅府至少还有相国公在朝中撑着。” “可是,阿姐,若是那唐羽是个粗鄙之人呢?他常年在战场上吃沙子,若有一日他一去不回,你该怎么办?” 夏婵瞪了他一眼,“我还没嫁过去呢,你就咒我守寡?” 清歌垂下头,恹恹道:“以前是我太过放纵自己了,明日放榜若是没有中的话,我便再等,直到考中为止。” ※※※※※※※※※※※※※※※※※※※※ 奥运会使我玩物丧志(灬? ?灬)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入室 翌日放榜,一扫前几日阴霾的,今日方到日升之时便是晴朗一片,清歌掀开车帘从马车上跳下来,看见榜前已是门庭若市。 他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指尖无意识地抖着,他好像并没有怎么推开人群,不知怎的自己就越过层层喧闹的人群站在了这张榜前,密密麻麻的字铺在眼底,叫他一时不知该从何看起。 清歌闭着眼,再次睁眼时目光落在了榜首的位置上,没有,不是他的名字,再往下移,再往旁边移,没有,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连一个夏字都不曾瞧见。 他在榜前呆立着,恍然不闻身后小厮唤他的声音。 “夏兄?”一个清亮的声音传过来,见清歌没有反应便伸手碰了碰,清歌忽如梦初醒般,他转动视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此人名唤祁又,是太学院的学生,和清歌是旧相识。清歌看见阳光下祁又额上渗出的细汗,发现他一脸喜悦之气溢于言表便知晓对方中了。 “夏兄也参加了春闱?我竟不知,还以为夏兄志不在此。”祁又手里拿着柄折扇,说话时像以前一样拿扇面敲了敲清歌。 清歌的眼神闪躲着,他飞快拱手道:“祁又兄,我先失陪了。” 说完,清歌转身便挤出了人群,一刻也不敢再呆下去了。 祁又没唤住了清歌,他用扇子敲了敲头,转身时视线落在自己的名字上,正是榜首。 清歌上马车时不慎在辕边摔了一下,当车帘放下,外面的吵杂暂时隔绝,他才从一阵无措的状态中走出来。 马车慢悠悠地晃回了府,清歌想了一路,下马车时反倒镇静了下来。 国舅夫人在前堂坐着,手边搁了一盏早已冷却的茶,她时不时站起来在堂前走动,终于将清歌盼回来后才安安稳稳地坐下。 国舅夫人见清歌神情、眉宇间皆无喜色,却也无忧愁之感,一时摸不准今日的结果,不想清歌快步步入前堂,直挺挺地跪下来,听得国舅夫人一惊,未待她起身详问,清歌便道:“母亲,我落榜了。” 其实这个结果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清歌对于四书五经之类并不精通,志向亦不在此,在太学院时先生逼着他学,他学得像模像样,可若捧着书随意捡个问题来问,清歌定是答不上来的。 若是一朝一夕便能一马当先,那些考生又何必十年如一日地困在这一方文字之中呢? 国舅夫人点了点头,正要出声安慰却见清歌忽然站了起来,道:“母亲,我下次再考就是了,用不着说宽慰我的话……我先回房了。” 说完他转身快步绕出了前堂,径直往书房赶去。 清歌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好苗子,那四书五经第一次入眼时便叫他眼疼了三天,好不容易在先生的戒尺下跪着背完了,转眼同院子里的小厮放个纸鸢又全放跑了,那些书翻来覆去背了不下五回才终于刻在了脑子里。 那时就连入睡时也会被大先生、中先生、论先生和孟先生敲着脑袋问问题。 如今想来背下那几本四书五经并不算难事,若要写出拍案叫绝的文章需得博览群书,眼界、素养、才学一样都少不得。 清歌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七日,七日后才终于从房中走出去换了身衣裳,以免养成了囚首丧面而谈诗书的毛病。正要回书房时迎面走来一个小厮,小厮走到他面前停下了,俯身道:“国舅老爷让三公子收拾收拾去一趟前堂,因来的是贵客,老爷特地嘱咐让公子沐浴后再过去。” 清歌将踏进书房的一只脚收了回来,掸掸衣裳,道:“不必了,我刚刚换了身衣裳,就这样过去吧。” 清歌刚一拐进前堂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端坐在国舅的一旁,穿着月白色的衣衫,用一根淡紫色的发带简单地束着头发,不消看此人面貌清歌便立即识出,此人正是不久前才从江南入京师的姚知年。 “清歌,知年先生自江南而来,今日特别同我说想见见你。”国舅笑道。 清歌看了姚知年一眼,拱手道:“知年先生。” 姚知年微微颔首,国舅又道:“我这儿子愚笨,许久未见知年先生,如今猛然瞧见竟木讷了。” 姚知年道:“国舅老爷误会了,我与三公子并非许久未见,前些日子我们在码头见过一回。” 国舅笑容停顿,将目光移到了清歌身上,“那日你去接知年先生了?怎么未听你提起过?” 清歌道:“那日……我大抵是忘了。” “孩子心性!这都能忘?”国舅责备了一句转而又对姚知年道,“先生此次入京怕是要呆上好一阵子了,若先生不嫌弃,可以来我府上住几日,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爱戏,早在先生来之前,我命人将戏台子都搭好了。” 姚知年起身道:“国舅盛情难却,知年便腆着脸给国舅老爷添麻烦了。” 没想到对方应地如此爽快,国舅老爷在心中盘算无数次的说辞被姚知年一席话搅和了个干净,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姚知年看着国舅,国舅佯装一声咳嗽,面上很快荡开了欢喜,他道:“今日知年先生就留下来吃顿便饭再走吧?就这样让您回去我可不答应。” 姚知年笑笑,一同应下了。他用余光瞧着坐在对面的清歌,见清歌盯着面前一盏空茶杯发呆,直到国舅老爷起身才回过神来。 . 传晚膳时,清歌方一进去就看见了姚知年,险些两只脚一绊在众人面前跪下来。 “知年……先生。”清歌看了一圈,最后坐在了唯一一个空位上——姚知年的身旁。 “我竟不知先生也留下来吃晚膳……”清歌没话找话。 “方才我就过说了,你忘了?”国舅老爷问道。 清歌结舌道:“方才在前堂走了会儿神,可能没听见。” “行了行了,吃饭就吃饭,动筷吧。”国舅夫人打着圆场。 这一顿饭清歌吃得味同嚼蜡,不知筷子上夹了什么,反正看见东西就往嘴里送,最后送了一口生姜,猛然呛了一口,方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吃面前这一道菜。 众人终于搁筷,清歌松了一口气,在门前目送姚知年的马车走远后又回到书房中,接着清辉的月光,他只点了一支蜡烛,只够照亮眼前这一隅。清歌翻动桌案上的书,半晌过后仍停留在一句话上,他心中莫名蹿起一股躁动的火气,将书一盖,干脆闭眼。 此时四下寂静无人,无人发觉窗边立着一个人影,背对着月光,目光似乎正好落了清歌身上。 ※※※※※※※※※※※※※※※※※※※※ 作者对戏班子的了解甚少,所以里面关于这方面的东西可以总结为两个字——胡诌。大家看看就好。 另外,古代的“春闱”是每三年一次,这里为了剧情需要,我就没有管这些啦~ 感谢追更的小可爱(づ ̄ 3 ̄)づ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是心上人 清歌靠在椅子上,窗外有树影颤颤而动,他睁眼时猛然看见窗边那一束影子,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他收回视线狠狠地眨了两下眼睛,再看向窗外时已空无一人。 清歌走到窗边将窗子支起来,探出身子望了两眼,除了一棵没什么叶子的树和落了一地的清辉,再无其他。他将窗子轻轻阖上,想了想,还是快步走过去将门大开。 一晃神的功夫,天上就飘起了小雪,门外一人,身着斗篷,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停在原地。此时院中的的清辉已被遮去,眼前其实看得并不清楚,但清歌却下意识脱口而出“先生”二字。 院中之人顿了顿,转身将帽子取下,雪下得并不大,因此雪只在他发间短暂地停留了半刻便消失不见了。 “知年先生,屋外寒冷……不如进来坐坐吧。”清歌道,他的手指捏着门口渐渐泛白。 姚知年的双眼在黑夜中清晰可见,他缓缓上前,同清歌进了屋。 一进屋子清歌就在心中暗自后悔自己嘴快,将人请进来后竟不知要做什么。难不成叫先生陪他一起看书吗? 他颓然坐下,忽然意识到屋内没有烛光,遂起身执起蜡烛,却被姚知年伸出手拦下了。 “就黑着吧,雪很快就停了,月亮很快就会出来的。” 清歌在黑暗中将视线从蜡烛上移到了姚知年的手上,那双手很是白皙修长,此时正轻轻落在他手背上。 “好。”清歌将蜡烛放下,重新坐了回去。 “先生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返回来了?”清歌看着黑暗中的姚知年。 姚知年将身上的斗篷取下来,道:“看你今日心不在焉的,便来想问问你。” 自己的心情如何竟是整日都写在脸上吗?叫对方一眼就看了出来。 清歌收回视线,“前几日放榜了,我没考中。”简单两句话,说完后清歌却暗中提了一口气停在胸口。 “那便下次再考吧。”姚知年接地很自然,丝毫没有停顿,如此,清歌提起来的那口气却不知该不该松下来了。 清歌垂首,良久后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先生会失望。” “清歌,不要管别人。”姚知年道。 清歌蓦然抬首,望着那双清亮的眸子。 “你只需要走好自己的路就好了,别人再如何看你,也是别人的事,何况……我从未对你失望过。” 清歌张了张嘴,最后道:“可先生……不是别人。” 姚知年停了一下,忽而笑了,可细看去那双眼中却并无半分笑意,“那于清歌而言,我是何人?” 清歌的手攒着身下椅子的扶手,听完对方的问话他脑中有无数种回答,他脱口而出道:“是良师,是益友,是故人,也是心上人。” 屋内寂静下来,连呼吸声也不曾闻见,清歌眼下心中只有后悔,悔地肠子打成了结,他坐立不安,最后站了起来,推着姚知年往屋外走去。 “先生你先走吧,我现在脑子乱得很,再说出什么话吓着先生就不好了。” 推到半路,姚知年轻轻转了个身,将清歌绕开了,他立在一旁,看着不知所措的清歌,“你方才所说,句句属实?” 清歌见逃脱不得,咬着嘴唇低下头来,“先生就当……就当我喝了府外路边那疯子酿的酒,在您面前说了疯话,当不得真。” 姚知年在原地站了片刻,道:“即是如此,在下便告辞了。” 说完他快步走过去将门打开了,雪果然已经停了,不知何时,月光再次铺满了院子,清歌甚至不敢抬头,他就这样僵立在原地,任由屋外的冷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姚知年于他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渐渐成了即使两地相隔也日日盼望收到书信的人,知年先生见他第一面时便说他轻浮,眼下他倒真成了对方口中不知廉耻之人。 接下来的几天清歌坐在桌案前总是晃神,心中好像有一个小碗盛着水,碗中的水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只要他一睁眼那碗水就在心中荡啊荡,眼前的字都因此而难以辨别。 清歌一连五日都静不下心来,一日清晨,清歌穿戴好后径直出了国舅府,走过了几条街,绕过了几个巷子,最后在一个宅邸前刹住了脚步。 这宅子是皇上赐给戏班子的,宅邸很大,从外面看来应是重新修缮了一番。 清歌几步跨上去,用门上的铁环扣用力叩门,又扯着嗓子喊道:“劳烦开一下门,我找姚知年先生!” 院中早已有不少人,皆是天还未亮就起来的练功的,忽闻门外的喊声纷纷停下了动作。 一人对身边的人道:“去叫知年出来。”然后走到门前将门打开了。 戏班子的人并不认识清歌,可看他穿着和气质不像是平民百姓,那人便留了些耐心,问道:“你找知年先生有何事?” “我有话要同他说。” 就在此时,姚知年走到了门口,那人让出了地方,清歌紧了紧握着的拳头,道:“知年先生,几日前那些浑话是我唐突了,您说的没错,我是轻浮,是纨绔子弟,那日的话您别放在心上。” 姚知年看着他,问道:“你的意思是说,那日你同我说的那些话,都算不得数?” 清歌舒出一口气,方才那股撑着他的气霎时全无,“其实……是算数的,若先生不喜欢,那便是不算数。” “既然算数,那就不必认错了,”姚知年道,“姚某三生有幸,能在清歌心中占得四个席位。” 清歌瞳孔微缩,磕绊好几次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先生这是……默许了?” “我早就在心中默许了。”姚知年笑道。 身后逐渐围上来了一群人,只听得一星半点儿就被轰散了,清歌同姚知年告完别,一身轻松地踱步回到了国舅府。 一进门,忽见一群裁缝抬着箱子往里走,清歌倏然记起,再过几个月便是阿姐的婚事了。 这自然是国舅府中的大事,这几日也就清歌不是埋在书堆里就是在心里琢磨事情,将这场婚事暂时忘了。 清歌去了夏婵的院中,一进门就瞧见夏婵正坐在窗边绣着花儿,他走近了,夏婵也无所察觉,清歌便拿起果盘里的一颗樱桃丢在了夏婵绣的那朵花上。 夏婵抬起头来,清歌便将那颗樱桃拿起来丢进了嘴里,笑道:“原来阿姐也会做女红。” “小时候跟着奶娘学过,几年没碰过了,生疏了不少。”夏婵没停下手里的动作,指尖仍在那块纱布间翻飞着。 “那我不打搅你了,免得害你将手扎了。”清歌起身,转身正要离去,却被夏婵叫住了。 “清歌,你不必担心我了。” 清歌顿住,缓缓转过身来,夏婵一眼就窥出了他心底的愧疚。 “其实……唐羽人挺好的,没什么心眼,长得……也很俊俏。” 清歌一惊,又走到了夏婵面前,问道:“你见过他了?他回京了?” “嗯……说是前些日子刚回,我出府的时候在街上遇见他了。” 清歌皱眉:“他……认得你?” 夏婵低头莞尔,道:“他说小时候宫宴,他见过我,我却一点印象也没了。” “小时候,那得多小?阿姐在街上随便一晃他就认出来了?” “我也不知,但看他言行,其实并不粗俗,样貌也算得上仪表堂堂,他一人在外驻守这么多年,连京师的路都快忘了,那日他出门,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夏婵想起当时唐羽那副支支吾吾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 清歌看着夏婵,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开,他瞧出来了,阿姐喜欢唐羽,唐羽亦是将阿姐放在心上许多年了。二哥和唐霖的悲剧收尾,如今却促成了阿姐却与唐羽喜结连理,清歌在心中笑笑。 世间确实难得双全法。 . 夏婵出嫁那日,从国舅府到相国府那一条路上都铺满了红色的爆竹,爆竹声不绝于耳,就连烟雾也经久不散,风一吹,从国舅府一直飘到了相国府中。 清歌欢欢喜喜地将阿姐送走了,阿姐一心向佛,最终寻得意中人再入红尘,清歌心里替阿姐欢喜,可他一转身,这偌大的国舅府中,二哥走了,阿姐也走了,如今只剩下他和一个话还说不利索的妹妹。 这么大的宅子,忽然就空了。 以前虽然也算不得多热闹,可至少不冷清,如今这府中忽然多出一股萧瑟之态,叫清歌忽然意识到这府中当真只剩他一人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欢喜无量 六年后,清歌终于在会试中取得榜首,再过三年,又得探花。 清歌终于入朝为官,虽然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官职,但身处翰林院,与众多良师益友为伴日后定是有许多可以学习的地方。 国舅府今日设宴,清歌只在席上坐了片刻就起身离席了。他踏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没有注意到身后还跟来了一个人。 “要往哪儿走?” 突然闯入的声音惊醒了清歌,他回头,看见姚知年站在他身后。他看了看眼前的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走神儿,竟燃快走到后厨了都浑然不觉。 姚知年走近了几步,“席间饮酒,歌舞不绝,你倒是好雅兴,来这处静谧之地寻清净来了。” “先生说笑了,”清歌转身往回走,“我不过是觉得那样的场面不大适合我罢了。” “我知你心中苦闷。”姚知年道。 这九年来清歌是如何度过的他都看在眼里,清歌眼底的乌青越发重了,身上的衣裳也松垮垮的,瘦了许多,但也高了许多,算起来如今清歌也有二十有四,未曾娶妻,连国舅府都不曾踏出过几回。 “我有什么可苦闷的,有人考了十几年,从一头鬓绿熬到双鬓如霜,我不过用九年的时间就做到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清歌垂首道,声音低低的。 姚知年轻笑了一声,问道:“去见过你二哥了吗?” “见过了,他还是老样子,不过听护国寺的住持说近些年他的旧疾似乎又犯了,但那病本就根除不了,十年前爹爹和母亲将他送入护国寺,也只是图一时的苟且罢了,命数如此,谁也改变不了。” 姚知年驻足,清歌见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就不见了便也停下来回头。 “怎么了?”清歌问。 姚知年看着眼前仍算年轻的清歌,道:“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 清歌奇怪:“什么错了?” 错在我不该参加那场中秋宫宴,错在我不该留恋人间,错在我不该出现。 姚知年在心中默默想着,说出来的却是:“错在我不该与你错过十五年。” 清歌微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们二人相识那年他刚好十五岁。 清歌笑了,“先生何时将戏本子里的情话练得炉火纯青了?” 姚知年道:“一早就练着,就等着今日一鸣惊人了。” 二人从小道走回了院中,天色还早,府中的宴席应当还没散,清歌不愿应付外面那些或是阿谀或是巴结的人,呆在院子里就不肯出去了,姚知年自然也不喜那些个场合,于是二人便在房中的榻上睡着了。 姚知年醒来时窗外已经黑透了,屋内没有点蜡烛,也是一片漆黑。宴席散了,连隐约的乐声都听不见了。 姚知年低头,看着将头枕在他腿上的清歌。清歌当真瘦了不少,脸上没了少年时那般朝气,取而代之的是不大瞧得出来的老成。 清歌安静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不再会像以前那样小跑着过来找他了,姚知年知道这几乎是所有世人都会有的变化,可他不愿在清歌身上看见。 姚知年伸手将清歌脸上的发丝拨开了,清歌皱了下眉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 “先生?”清歌左右看看,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人家双腿上,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清歌正要起身,不料被姚知年一把摁住了腰身,清歌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姚知年压了下来。 九年前那场或是意气用事,又或是情动难止的诉情将二人的关系拉得更近了,可清歌这几年来几乎闭门不出,而姚知年也乐于将二人的关系停留在一种朦胧的美好阶段,因此二人的相处方式与之前相比并无太大差别。 但今日,也许是屋内没有烛光,又或许是姚知年心中荡漾的情绪,使得那朦胧的感情忽然被吹散了迷雾。 传晚膳时,清歌因此差点拿错了杯子灌下一口酒,国舅夫人看出清歌心不在焉,便叫他早些回去休息。 夜深之时,清歌的院中漆黑一片,可屋中的人却瞪着两个明晃晃的眼珠子呆呆地盯着床顶。 今晚姚知年被国舅留在府中歇下了,清歌与姚知年的住处相隔不过一堵墙。 清歌辗转难眠,以往这个时候房中的读书灯定然还是亮着的,屋外的夜再黑,星辰再闪烁,都于屋内的清歌无关。 可今日他竟然考上了,忽然之间好像空了些什么东西,清歌睡不着,从被子里爬起来,想了想还是提了盏琉璃灯披了身外衣出去了。 姚知年与他一墙之隔,那墙看着不高实则并不好翻过去。清歌提着琉璃灯在墙边望了几眼,十三岁时他也曾攀上过着面墙,那时不过是无聊地发了疯,想给自己找些不痛快,眼下清歌看着这堵墙,心中暗暗道:“这堵墙是真的让人不痛快!” 他将琉璃等挂在了旁边的树枝上,借着并不如何粗壮的树枝攀到了墙头,他坐在墙头上,手里提着琉璃灯往姚知年的屋子里看了一眼,姚知年竟也没睡,屋内烛光虽暗但在黑夜中还是极为显眼的。 清歌提了一口气狠下心来闭了闭眼,从墙头跳了下去。他摔了个结实,可出乎意料的是并不怎么疼。 他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落在一边的琉璃灯,还好琉璃灯完好无损,再借着琉璃灯的光仔细一瞧地面,只见地上盛长着一层厚厚的杂草,正好接住了他。 清歌觉得这墙根底下的草十分懂事,他提着琉璃灯走到了姚知年的房前,吹灭了琉璃灯里的烛火,眼前霎时陷入一片昏暗。 他叩响了房门,屋内却没有动静,清歌想道:“难道是睡前忘了吹灭蜡烛?” 他抬起手正要再叩,房门忽然被打开了,姚知年披着一身浅紫色的外衣一脸意外。 “我看先生没睡,便想着过来陪陪先生。”清歌脱口而出。 姚知年压着眼底的笑意,道:“进来吧,屋外风大。” 清歌跟着走进去,屋内果然只有一盏火烛跳跃的灯,姚知年又点了几支蜡烛,屋内忽然亮堂起来。 清歌拢着身上的外衣道:“其实……暗一些挺好的。” 姚知年挑眉看他,清歌眼神一颤,竟然被先生这一眼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很快收敛了想法,在一旁坐了下来。 姚知年将那几支刚点燃的蜡烛吹灭了,在清歌身边坐下来。 “睡不着吗?” 清歌“嗯”了一声。 姚知年盯着清歌的侧脸,忽然道:“那面墙于你而言是高了些。” 清歌:“……” 敢情刚才自己哼哧哼哧爬墙的样子对方一清二楚? 清歌瞪了姚知年一眼,“还好下面有一层草,要不然我只能在你面前鬼哭狼嚎了。” 姚知年笑笑:“就是知道那里有一层草才放任你从墙上翻过来的。” “说说吧,为何睡不着?”姚知年往后一歪,看着清歌道。 清歌道:“不知为何,我今日总觉心神不宁,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方才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你说,我选择仕途,真的能维持国舅府的盛状吗?” 姚知年挑起清歌发间一缕发丝,轻声道:“自然。” 清歌侧首看他,姚知年又道:“你如今就要入宫了,相国公亦与国舅府有一层关系,至少往后的十几年间国舅府不会垮。” “可是,若有朝一日国舅府繁荣不再,你也不必自责,偌大的国舅府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这九年来,清歌第一次亲耳听见有人对他说这句话,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即使国舅府荣华富贵不再往复,这个结局也不该是他一个人承担。 喉头滚动了几下,清歌缓缓前移,直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才停下。 “哥哥,”清歌忽然叫回了以前的称呼,“我喜欢你。” 屋内那点跳跃的烛光更加闪烁,颤抖的火苗在烛泪中几乎熄灭。 夜露渐重,一滴清透的水珠从青草尖徐徐滚落,倏地砸在了草间的一株野花的花心上,野花颤了一下,花瓣更加舒展。 清歌记不起昨夜是何时睡着的,他翻了个身,一阵难以言喻的酸痛从身下的某一处蔓延至全身,他蜷着身子闷哼了一声。 姚知年睡得很浅,清歌稍微踢一下被子他都一清二楚,感觉到身边人的异样他撑起身子将被子掀开。 清歌猝不及防,好在最后还是抓住了被角,姚知年与他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给他盖好被子。 “我就看一眼,看看有没有弄伤。”姚知年只得哄道。 “不行!”清歌恨不得钻到被子里去,“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我有药,你上一些就不那么疼了。” “不行!”清歌在被子里闷声喊道,“疼死也不上!” 姚知年有些好笑,昨夜清歌主动时他还在心里想着,九年之间,清歌不仅读进了圣贤书,连某方面也长进不少,谁知昨夜竟然只是他的错觉。 “那药就不上了,我去给你倒点水,你昨晚又喊又叫,若不是我堵住你的嘴,你怕是要将昨晚之事宣之于众。”姚知年说着下了床。 床上之人静了一瞬,姚知年随后便听见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清歌入宫以后与姚知年见面的机会便不似以前那般多了,但清歌很会找机会,二人这些年也没少腻歪在一起。时间一长,朝中便有弹劾清歌私下作风不雅的劄子递到陛下手中,只是这些劄子递上去后便了无音讯,再也没了后话。 清歌升中书舍人那年,夏倦尘在护国寺病故,不久后,姚知年便随着戏班子回了一趟江南。 姚知年离京那日,清歌看着那艘船渐行渐远,不由在心中落下一层薄霜。 从入翰林再到如今一路走到此处,他送别了太多人,他心中不免后怕,若是,若是有一日他也必须亲手将姚知年送走该如何? 光是有了这个念头就已经让他在风中支撑不住了。 然而世间之事从来都不顺从人意。 来年京中传来一则消息,江南的戏班子在回京时遭遇了海难,船上无人生还。 第一百二十章 还魂 姚知年在返京途中丧生大海,柳知故没了实体的庇护只能从其中脱身,京师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姚知年的尸体最终被打捞了上来。 柳知故回到了京师,踏入清歌府中。院中,清歌正弯腰立在一簇海棠花前,他今年不过三十又七,发丝间却已隐隐藏着几缕银白。 “好久不见。”柳知故在心中喃喃道。 今日日头不错,院中海棠盛开,花香袭人,柳知故却觉得清歌那平静无波的神情下压抑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他看着清歌同往日一样,四更上朝又退朝,在房中看片刻劄子后又去后院溜达一圈,时不时停在一簇花前发会儿呆,一日一晃就过去了,清歌不曾颓丧也不曾落泪,他像往常一样生活,柳知故倚在门口边,看着暮色将坐在屋内的清歌的影子拉长,自己离他不过两米远,房中却丝毫没有他来过的痕迹。 夜间,清歌房中的蜡烛灭了,他便穿过房门走到了清歌的床榻前。 清歌睡觉喜欢侧躺着,到了十几二十岁还喜欢在夜里踢被子,柳知故与他同床共寝之时半夜睁眼,被子铁定都在自己一人身上,可越是长大,清歌越将以前那些小习惯藏了起来。 现在就算身边没有姚知年,他也不会踢被子了,一日三餐,清茶粗饭,他好像不需要任何人来教会他该如何好好活下去,生命中少一个人多一个人,不痛不痒。 柳知故坐在床榻边,看着清歌的侧脸,却瞧见一滴泪从眼角滑下砸在了枕头上。 泪如决堤,一发不可收拾,清歌将头蒙在被褥中缩成一团,连哭声都压地几不可闻。 柳知故伸手抚上将自己封闭在被褥中的清歌,可二人之间隔着一层结界,柳知故碰不到他。 柳知故收回手,一滴泪砸在了手背上,他毫无察觉。 清歌不再年少,经历十几年官场沉浮,见过太多人情世故,他早就知道如何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在最深处,即使夏倦尘病故,清歌也将心中的失落和伤感放在常人无法发觉的角落,夜间也只会做一两个噩梦。 可姚知年死了,清歌却在无人的夜里泣不成声。 国舅和国舅夫人早些年便已经去世,夏婵四十岁时病故,夏倦尘也在不久前旧疾复发,病故于护国寺,这世间于清歌而言,就只剩下姚知年了。 柳知故起身离去,脚步漂浮,他锤了锤胸口,胸口好像噎了一口气,憋地他生疼。 几十年前他一时情动,无法压抑,小心翼翼地靠近清歌却还是将他害成了如此惨状。 柳知故跌坐在门外,耳边却是满是清歌低沉的哭声,这偌大的宅子往后便只剩清歌一人了吗? 柳知故不愿,既然清歌命数已然至此,至少不能让他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的结局。 翌日天还未大亮,夜雾还在弥漫,清歌便已穿戴好官服准备上朝,可府外忽然来了个内侍,说陛下今日身体抱恙,早朝不必上了,若是有劄子要呈上交与他带回宫中便好。 清歌将昨日写好的两个劄子交给了内侍,转身踏进门时忽然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后。 他转身,朱红的门外,姚知年身穿一袭淡紫色的长袖衫,长发用一根白色的发带轻轻束着,晨风带起他的发梢,日光落在脚边,眼前之人竟恍若隔世。 清歌腿一软,□□的,前几日刚刚入土的姚知年就这样站在了他面前。 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也不是不可思议,而是惊喜。 管他是人是鬼,重要的是他回来了,一别半年,二百零六日,他掰着指头算,今日总算是见到了。 清歌跑过来的脚步有些踉跄,柳知故上前几步扶了他一把,清歌看了一眼对方的手,抬眼时双眼亮澄澄的,柳知故在他眼中看见了死灰复燃、枯树逢春。 “哥哥。”清歌十几年来落泪的次数用一只手数都嫌多,更别提在旁人面前落泪。 此时街上人来人往,马车不断,清歌那滴眼泪的日光下一闪,落在了滚烫的地面。 . “哥哥,我吩咐了后厨做了碗阳春面,为你接风洗尘。”清歌道,声音很是轻快。 柳知故转了转手边的茶杯,“别到处跑了,大热天的不嫌累得慌。” 清歌上前几步挨着他坐下了,“哥哥,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柳知故笑道,“见你就不辛苦。” 清歌的视线落在对方执起茶杯的手上,忽然道:“哥哥有没有受伤?” “不严重,皮肉伤而已,已经好了,”柳知故随便扯了个谎,他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从江南坐船,途中遇上了狂风和暴雨,船沉了,我便抱着一块木板在海上漂了一日,幸得路过的上船所救,有惊无险。” 柳知故主动解释,因为他知道清歌不敢问他,清歌怕像话本子里那样,自己一问,对方知晓自己已故就要走了,可是他给清歌下了一剂定心丸。 “戏班子没了,我不会走了。” 此那日起柳知故便与清歌同住一处,清歌四更上朝,柳知故在家中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吃完饭二人便寻些事情打发时光,说是打发时光,其实二人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清歌看着对方一头乌黑的头发,羡慕道:“哥哥,你说你怎么都不会老呢?” “你不会是从天上来的吧?”清歌笑着问道。 柳知故看他,那张脸依然熟悉,却不似以前的明媚少年,而是多了一份沧桑浮沉,可他还是清歌,面对他时会说会笑,只有面对官场之时才会下意识亮出眼中的老成与精明。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柳知故也笑。 “那我死了,你是不是就要回天上去了?” 柳知故一愣,手里的削了一半的梨差点脱手。 “帮我向天帝王母问个好?” 柳知故神色恢复如常,“你自己去向他们问好。” 清歌那句话在他心里刺了一下,他从前没敢细想,怕一想眼前的日子就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了,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如果清歌还在世,而他却神界的人发现了踪迹,押送回神界,那时清歌怎么办? 要怎么和他解释?要怎么同他告别? 姚知年的肉身已毁,柳知故幻化成姚知年的模样才回到了清歌身边,毫无掩饰,他将自己的行踪赤|裸裸地暴露给了神界的人。 若是有心寻他,很快神界就会派人下来羁押他了。 可是他已经走过一次了,怎么忍心再让清歌看着他走一次? 柳知故想着,手掌摊开,掌心立刻幻化出一张灵符,他在心中默念了几句话,将灵符传了出去。 他将灵符传给了缘神真君,其实心中也有些不确定,他不敢肯定缘神真君会帮他,更不敢肯定缘神真君会在众神的眼皮底下替他掩护。 可别无他法,看眼下的情况,神界应当还未发现他的踪迹,神界若已着手开始查,可能还没查到此处,倘若神界中有人肯帮他混淆视听,提供错误的消息,那至少可以暂时拖一段时间。 谁知缘神真君正巧在人界办事,她传回灵符道:“你现在在何处?” 柳知故思量了片刻,将实情告诉了缘神真君。 “今日府上要来客。”柳知故踏进房中对清歌说道。 “客?什么客?哪个大臣要来?” “不是朝中大臣,是我的一个故人。” “那我去让后厨多做几个菜。” 缘神真君叉着腰站在府外,看着阔气的宅子,在心中啧啧道:“没想到这家伙被贬下界了还能混了个官儿当当。” 她正要入府,却被守门的小厮拦下了,“姑娘找谁?” 小厮见对方周身气度不凡,生怕是哪位达官显贵,于是没有出手赶人。 “找柳……我找姚知年。” 小厮“哦”了一声,“您在府外等等,我去寻知年先生。” 缘神真君笑吟吟的,看着那小厮跑远了。 清歌正与姚知年说着话,忽然一个小厮跑进来道:“知年先生,府外有个姑娘找您。” 柳知故一笑,对清歌道:“到了。” 清歌看着他起身,“你怎么没告诉我,你那位故人是个姑娘?” “她算不上姑娘了,年纪能有你奶奶大了。” 清歌眼皮子抖了几下,也跟着走了出去。 府外无人,小厮奇怪道:“奇了,我明明叫她在外面等我一下的。” 柳知故四处望了几眼,竟然在府中的前堂看见了缘神真君的身影。 “不必找了,她自己进来了。”柳知故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客死他乡 缘神真君已经坐在前堂优哉游哉地喝起了茶。 清歌和柳知故回头看去,正好瞧见缘神真君端着茶杯睥过来的眼神。 清歌拢着袖子笑笑,“这就是哥哥说的和我奶奶一般年纪的姑娘?” 柳知故故作惊讶:“难道不像?这通身的老成气派,说她有百来岁我都信。” 清歌笑瞪了他一眼,在他耳边悄声道:“这样毒舌?当心她听见了甩脸子给你看。” “放心吧,太远了,听不见的。” 二人边说边往前堂走,柳知故话音未落耳边就响起了缘神真君的传音,“不好意思,老身听地一清二楚。” 柳知故脸上仍旧挂着不慌不忙的淡笑,上前客套地迎了一下。 清歌立在一旁,与面前这位五官明艳的女子拱了拱手,“既然是哥……先生的故友,来了自然就与在自己家里一般,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缘神真君的眼神在清歌身上不着痕迹地游移了片刻,委婉回绝道:“我只是路过京师,碰巧知年先生也在这儿,就顺道过来拜访一下,不必麻烦了,我还得赶路呢。” 清歌点头,也不勉强,“姑娘这身衣裳倒看不出来是常年在外漂泊之人……既然如此,我手里还有些劄子未看,姑娘与知年先生久别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讲,我就不打扰了。” 清歌从前堂走出来步入了书房,他看得出来,今日突然造访的这位姑娘身份不简单,以前也从未听说过知年有这样的故友,想必二人是有什么要紧且的事需要商议,他还是回避为好。 前堂里,清歌一踏出门槛缘神真君的面色就变了。 “你胆子真够大的,私自下界也就罢了,还混到了宋亭身边?” 柳知故道:“是我鲁莽了,可这一世的命数已然变了,我只能尽我所能给清歌一个好的结局。” “宋亭还有一世就归位了,下一世你可别再掺和进去了。” 柳知故点头,又道:“神界的情况怎么样?有查出我的踪迹吗?” 缘神真君也是迷惑,她道:“说来奇怪,你刚下界那会儿天帝就发现不对劲儿了,派人下去查,可查到最后不了了之,什么动静也没了,我特意去问过,那奉命的神君同我说,天帝好像将此事忘了。” 柳知故眼底透出深不见的幽深,“天帝一向严谨,不像是会把此事忘了的人。” “我也奇怪,你都在人界待了足足三月有余,可神界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就好像……”缘神真君斟酌道,“就好像有人故意将这件事情压下来了一样。” “既然如此,上面没有动静,我也暂时按兵不动,劳烦神君帮我多多留意一下神界的消息,如有变故,及时告知我。” 缘神真君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用手撑着额头,道:“无事夏迎春,有事钟无艳,你同我说话时那种左右逢源怎么就不见你在神界时也用用呢?” 柳知故淡淡道:“左右逢源的套话听得多了,不想这些话时刻都挂在自己嘴边。” 缘神真君忽然往前倾了倾身子,眼里满是疑惑,“你说你这样一身孤傲的家伙,怎么就看上了宋亭呢?任谁看都不会觉得你们俩是一路人。” “现在不就是一路人了?他被贬下界,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缘神真君无言:“……也没让你们俩在这方面走到一块儿去啊。” 清歌在书房看了会儿劄子,再抬眼时见外面的日头已经西移,他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动作幅度大了些,差点将腰闪了。 想来那位故友已经离开了,清歌去后厨看了一眼,见今晚的又是三素一汤便知姚知年已经来后厨吩咐过了。 “梁叔。”清歌喊了一声。 这个梁叔已经在府里炒了五六年的菜了,对府里这两位的口味都十分有数。 梁叔拿手边的布擦擦手上的水,走过来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今日知年先生的故友来过了,想来他心情一定不错,多加两盘荤菜吧,就……红烧肉和烧鸭。” 梁叔有些犹豫,摇头晃脑半天还是应下了,“老爷说的啊,我只是炒几盘菜而已。” “放心吧,知年先生不会怪罪你的。” 梁叔正要转身,忽然又被叫住了,清歌还是有些心虚,“算了算了,烧鸭就不必了,就加一道红烧肉吧。” “得嘞!” 清歌满怀期望地拍拍梁叔的肩,正要转身,不料差点和身后那人撞上。 “哥哥……”清歌险些没站稳。 好歹是混过官场的,清歌很快就换了张嬉皮笑脸的面容,“哥哥把故友送走了?” “早走了。”柳知故直接绕开了他,走进后厨对梁叔道:“红烧肉也不必了,改成红烧豆腐吧。” 清歌还想挣扎,柳知故直接瞪了他一眼,道:“知足吧,还能有红烧两个字就不错了。” 如缘神真君所言,柳知故在人界暴露了踪迹,可神界一连六年,半点反应也无,就好像神界根本不存在长明上神这一神号一般。 柳知故求之不得,与清歌在人界又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清歌从二十五岁入朝为官,到如今四十有六,整整为官二十载有余,经历过政治改革,政党相争,也可谓是经历颇丰,他一路官运平稳,虽然官职升地很慢,但好在没有在风云诡谲的朝堂之上吃过太大的亏。 就用清歌第一次参与春闱放榜的榜首祁又来说,此人确实是个天才,二十岁入内阁,三十岁就已经连升四品,混了个正二品的官职,一路官运亨通,可晨星过于闪耀,终究是遭人嫉妒。 弹劾祁又的劄子一年比一年多,祁又在政党相争之中又败下阵来,这一下朝中再无人敢替他说话,清歌看不过官场那些老狐狸的嘴脸,写了个劄子递上去,字里行间,句句公正,无丝毫为祁又说清的意思,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 然而就因为这么一个劄子,便有人弹劾清歌是祁又的朋党。 好在当今陛下虽然年纪大了,但脑子还是清醒了,上早朝时一句话将众大臣的悠悠之口堵了回去。 祁又被贬了,贬到了苏州,过了两年一道劄子又将祁又贬到了南蛮之地。 这一下想再要翻身可就难了,南蛮之地乃是前几个朝代流放罪臣的地方,之前去了苏州小县还能说是百废待兴,这南蛮之地根本就是一个未经文明开发之地,满地荒芜,灾害连连,地里一棵谷子都长不出。 清歌曾感叹过,祁又聪明了半辈子,栽在了政党之争上,实在可惜。 清歌不喜官场,却也能将自己大半辈子耗在上面,他尽职尽责地做好分内时,任何朋党之争,变革之乱他都不曾参与,在朝堂之上也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虽然不起眼,但陛下却对他这种避世的风格很是欣赏。 托这份欣赏的福,清歌终于升了官儿,也有了自己的宅邸。 朝堂一天一个样,可清歌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一个样,处理完公务就潇洒自在地研究各种东西,柳知故有时候觉得清歌这样,或许也会是一个好结局。 然而,朝堂之上,就没有能一辈子坐得稳的官儿。 这一年年初,夏清歌被贬了,一贬就贬到了蛮荒之地。 柳知故知道清歌这些年的身子开始隐有往下垮的趋势,那南蛮之地寸草不生,又湿又热,实在不是个安享晚年的好去处。 “哥哥不必太过担忧了,”清歌这几年说话的速度都慢了些,“祁又兄也在那儿,正好,老友重逢,也乐得自在。” 柳知故知道清歌是累了、倦了,他在官场上混迹了二十多年,也够了,他孑然一身送走了国舅府的人,又勉强撑了几年,早就想清静清静。 南蛮之地距离京师路途遥远,走下来得要小半年,可不想清歌的身子在半路就垮了。 舟车劳顿,因为是被贬去南蛮,因此一路上的条件自然也十分艰苦,一开始清歌还能与柳知故有说有笑地,再后来清歌的面色便越来越差,柳知故叫停了马车,暂留在了福建一带。 柳知故请来了大夫,大夫看了看清歌的面色,脸上的表情便不大好,再一把脉,就直接摇头了。 “老爷积久成病,往日里清茶淡饭养着身子还好,一旦体内的平衡被打破,所有的病症便如山崩一般……用药的意义不大了,试试针灸吧。” 柳知故半晌才颤声应了。 大夫施针,还算顺利。 “一会儿就能醒了,但能撑多久就不是老夫说的算了。” 柳知故送别大夫,回来时清歌正瞪着两只浑浊的双眼。 “我叫小二熬了些粥,待会儿就端上来。” “不必了,我吃不下。”清歌这两句话说起来都显吃力。 “哥哥,我是不是快死了?”清歌问道。 柳知故心尖被刺了一下,“还早着呢,咱们就快到了,南蛮还有祁又等着你一叙呢。” “祁又兄……”清歌说罢,叹出一口气,“不想那日一见,竟是最后一面。” “祁又定在南蛮等你呢,你好些了再与他相见。”柳知故对清歌一席话充耳不闻。 “哥哥,”清歌转过面来,“祁又就罢了,我与他告过别,可是你,这六年来,我从未想过要与你分开,因为我一想就害怕。” “怕什么,我还在呢。” “就是因为你还在,我走了,这世间就剩你一个了,怎么办啊?”清歌眼角已经滑下一滴浊泪,“一想到夜深人静,你会在没有我的地方一个人坐着,我就放不下……我就闭不上眼。” 柳知故将一口牙咬碎了都没忍住的泪水终于砸了下来,“我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我也不会因为你走了就撕心裂肺……” “你骗人,”清歌从嗓子里挤出几声笑,可刚笑两声他就笑不下去,“太难听了,我的声音。” 清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柳知故浑身一凛,探出清歌十分微弱的呼吸后,双腿一软,颓坐在了床边。 深夜,柳知故守在清歌的床边,眼睛瞪地比外边儿的月亮还圆,清歌睡地很沉,柳知故轻声道:“你会怨我吗?如果你知道我不是姚知年……” 清晨的日光踱入门窗时,柳知故起身去打了一盆水,他拧了帕子替清歌擦脸,擦到双手时柳知故忽然楞住了。 他执起清歌的手在脸边碰了碰,那温热消散地太快,柳知故根本来不及抓住。 夏清歌死于一个清晨,柳知故将他的尸骨送到南蛮之时,祁又已在关口等了许久。 柳知故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心道:“我终究还是让他落了个客死他乡的结局。” 第一百二十二章 玄福天尊 神界南天门外,紫光漫天,云雾一时间乱了阵脚,如同被一阵飓风搅乱了步履,四处奔腾起来。一个身影隐在云雾之后,他缓缓踱步上前,越过南天门,径直往神殿走去。 神殿大门紧闭,仙童对柳知故拱手道:“长明上神,天帝这几日不见外人。” “发生何事?”柳知故的声音没有起伏。 仙童道:“天帝前几日就已经闭关,不见外人了。” 仙童的话音刚落,殿内忽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柳知故反应了一会儿才察觉出这是天帝的声音。 怎么回事?如此嘶哑,气息不稳,与往常的声音大不相同。 柳知故心有所想地踏入神殿,见天帝靠在神座之上,身子微微斜着,慵懒地往后靠着。 他扫了一眼天帝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唇色并不显病态。 “倒是许久未见过长明了。”天帝开口,似乎压着声音。 “长明擅自下界,扰乱了人界秩序,请天帝责罚。”柳知故拱手道。 天帝双眼微眯,眼底暗自流动着晦暗不明的色彩,他哼笑了一声,将右手搭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长明上神敢作敢当,主动请罪,是想让本座对你网开一面?” 柳知故抬眼,对上上方那对意味不明的双眸。 天帝垂首笑了,身子微不可查地颤抖,柳知故眼神一聚,正想判断对方是在掩饰笑意还是在咳嗽,天帝却忽然抬首,对他道:“你不必这样看着本座,本座知道,那绝不是你的性格。” 柳知故收敛了打量的眼光,稍稍低眉,只听座上人继续道:“本座知道你不会对你所做之事后悔,可你有想过吗?你十六飞升,飞升后不过一两年便封了神,多少人为求成仙一掷千金,又有多少人飞升成仙又百年如一日默默无闻,你有如此天赋,如此机运,如此前途,何故如此?长明……你可曾有过一丝后悔之情?” 柳知故神色淡淡,“长明,不曾后悔……唯有一事除外。” 天帝有些意外,但未表现出来。 “擅自下界,窜改人间命数,是我不该。” 天帝缓了一下,“宋亭被贬下界,便是人界那芸芸众生的一员,你乃神界中人,窥得天机却不放在眼里,任由心中的妄念作乱,确实该罚。” 柳知故低垂眉眼,静候天帝发落。 天帝却话音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你可知封山之上那座镇妖塔如今已危在旦夕?” 柳知故神色一凛,“为何?” “鬼族数量激增,塔内的恶灵与妖邪都皈依于鬼族麾下,已经兴风作浪好些时日了。” “既然如此,天帝为何不派人去加固结界?” “试过了,那结界于他们而言不堪一击,连塔顶那颗镇守千年的明珠都摇摇欲坠了,”天帝道,“玄神天尊已驻守在封山之上,他在镇妖塔四周设了法阵,可那法阵是需要他夜以继日以神力来维持了,不是长久之法。” 柳知故终于悟出话中玄机,“天帝的意思是,让我去镇守镇妖塔?” 天帝点头道:“你有与鬼族作战的经历,神界之中唯有你是鬼族的对手。” 柳知故拱手,“天帝谬赞,神界人才济济,我不过是运气好,堪堪与那些鬼族过了几招。” 天帝道:“你实力如何本座再清楚不过,鬼族一事闹得六界人心惶惶,你这次既然做错了,不如就趁此次机会将功赎过,以往的过错便一笔勾销,如何?” 柳知故知道天帝意已决,便不再反驳,“长明,愿驻守镇压塔下。” 天帝总算是露出了点真切的笑,“待鬼族平息后,你自可返回神界。” 柳知故领命,待他转身后,天帝撑着额角又道:“宋亭因命数被窜改,下一世无法进入轮回,他已回到自己的肉身之中,但记忆仍被封存,老君已将他送到了玄福天尊座下,你二人若是有缘,兴许能见上几面。” 柳知故脚下步子一顿,无言半晌,最后一语不发地走出了神殿。 封山之顶隐于层层云峦之中,镇妖塔便坐落于塔顶,封山有数千米之高,其巍峨陡峭之势就连山中野兽也难以攀上顶峰。 柳知故飞入云层之中,很快便落在了山顶之上。 山顶气温骤降,山下分明春色盎然,盈盈生机,可山顶却盘绕着一顶气势凌人的乌云,将天光都遮盖了大半,连带着镇妖塔塔尖那几道紫色的闪电都显得十分骇人。 柳知故环视了一遭,发现天帝所言不虚,镇妖塔的结界密密麻麻不下几十层,皆是破碎之后的残骸,七零八落地散落于地,唯有最外层的几道红绳、铃铛与灵符组成的阵法仍在不知疲倦的运转。 这便是玄福天尊用自身神力维系的阵法,可保一时的安宁。 但说起来,他若没记错的话,玄福天尊如今已有上万年的高龄了,即使是天帝也不过千岁而已,这位玄福天尊在神界可谓是元老级的人物,从未有过神君能捱过万年的光阴。 可就算是玄福天尊身子骨再如何硬朗,再如何长命万年,羽化之日也逐渐迫近了。 方才天帝话里话间都在暗示玄福天尊日夜消耗神力以压制鬼族十分力不从心,若不是玄福天尊羽化之日将近,想必这镇妖塔中的妖魔鬼怪也不会猖狂至此。 柳知故绕过阵法,飞身到塔顶,避开了紫电盘腿坐下,他唇间念念有词,霎时间一瞬紫光冲破乌云,将那低沉的气压冲散开来,天光放明,乌云再也无法聚集。 于此同时,镇妖塔内躁动不安,像是滚烫的沸水浇在了雪地之中,顿时腾开了一层汹涌的雾气。 塔内的邪灵感觉到了压制,开始急躁起来。 柳知故不顾耳边风卷残云般的嘶吼和尖叫,在指尖结下一道印,生生打入塔内,那一浪盖过一浪的鬼哭狼嚎顿时安分了不少。 封山原是座古兽聚集的古老山脉,如今被镇妖塔中邪气四溢,山中灵力才削减至此,可一旦那些邪气有所收敛,这座古山实则是一个修身养性的福泽宝地。 宋亭推开房门,系好了腰间那松垮的衣带,按照往日的习惯去山顶瞧瞧天尊那阵法的情况。 玄福天尊座下有两名弟子,一个是仍在襁褓就被天尊收于门下的沈万尘,另一个就是老君塞给他的九尾神君宋亭,只是宋亭眼下并未归位,因此并无神号。 宋亭与师兄说好了,二人轮流去查看阵法的情况,昨日师兄去了,今日便是他去。 他从后厨拿了两个糖心馒头揣在袖子里,便走边啃。天尊那道法阵需以神力维系,因此天尊近些日子都在闭关。 阵法照常运作,宋亭施法给阵法加固了一道结界后便拍拍衣角,准备打道回府。 他转身,眼角模模糊糊掠过塔顶那道紫色的身影。 宋亭定睛一看,那塔上竟然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那人盘腿而坐,双眼紧闭,周身神力环绕,将镇妖塔里那些邪灵的气势压倒大半。 什么来头?前日还未见过此人,今日竟然就将塔内的邪灵给收拾了? 宋亭飞身上塔,左右仔细瞧了两眼,视线落在对方那暗纹衣袖上时脑中忽然闪过许陌生的画面,但转瞬即逝,宋亭还没来得及瞧清楚什么画面就消失了。 神界之人?宋亭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觉得对方来头肯定不小,且有重任在身,不好打扰,他顿了顿,从袖子里摸出了个糖心馒头,轻手轻巧地放在了那人身边,随即飞身而下,转身离开了。 宋亭回到寺中,看见沈万尘正在门口扫着为数不多的落叶。 “师兄,你昨日查看法阵时塔顶上有人吗?” 沈万尘瞥了他一眼,“没有,塔上要有人早就被紫电劈死了,还用得着我去发现?” “可是我今日瞧见一个人在塔上打坐,难道是今日才坐在那儿的?” “许是神界派下来的人吧。”沈万尘将落叶扫到了树根边,将扫帚丢给了宋亭,道:“我去做饭了,你把扫帚放回去,回房练功去吧。” 宋亭“哦”了一声,抱着扫帚回房了。 沈万尘比他大四岁,是玄福天尊的大弟子。沈万尘从小就跟在天尊身边,最敬最畏的人皆是天尊,可是有一日宋亭来了。 他从小就撒泼打滚,你让他在地上呆着稍一个不注意他就蹿上树了,天尊性子寡淡,喜怒哀乐皆不形于色,因此对宋亭也就只是不痛不痒地责罚两句就罢了。 可沈万尘不一样,虽然是玄福天尊一手带大的,可性子与天尊却是两个极端,沈万尘性子极为刚强,除了天尊,任何事物都不值得他花费耐心,尤其是宋亭。 十岁以前,宋亭每日前脚被天尊在耳边叨叨叨完了之后昏昏欲睡,一出门,沈万尘的板子就赶着他满寺庙跑,宋亭跑不过就往树上爬,沈万尘为此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本领。 宋亭回到房中,昨日他趁着有空将今日的功课一并写完了,他翻翻倒到找出了一件白衣换上,将自己身上那身白衣红衫扔到了一边。穿戴好后,宋亭麻溜儿地往山腰跑去。 前几日他在山间捡到了一只猫,那猫的样子十分古怪,居然有五条尾巴,不过封山之上奇珍异兽数不胜数,宋亭庆幸自己又发现了一个罕见的灵兽,欣喜万分,但天尊近日闭关,若是将那只猫带回去沈万尘定然将他连同那只一起丢出去。 为了不让自己和那只猫不至于流浪街头、孤苦无依,宋亭只好先将猫安置在了一处隐秘非常的悬崖峭壁的缝隙间。 但愿那只猫命大,没有被什么长了翅膀的老虎给叼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法阵异动 宋亭走到悬崖边向下探望,事实证明,那只猫的命确实很大,宋亭看见它半个身子挂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生怕它下一刻就会掉下去,宋亭伸手将它抱了上来。 这只猫睡觉不安分,居然差点把自己滚下去了。 宋亭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些吃食和水,这猫虽然长得小巧可爱,可是食量惊人,也不知道在这深山老林里挨了多久的饿,受了多少风吹雨打。 悬崖边不是一个稳妥的安身之处,在宋亭可以把它抱回去之前必须要找到一个藏身之所。 可是封山之上就没有一处地方能称得上安全,树上盘桓着巨蟒,地上更不用说,什么奇形怪状的古兽都有,古兽在这片古老的山林里栖息了太久太久,虽有灵性却无人性,它们保存着最古老的生活习惯和最为原始的生活方式。 因此在它们眼中,食物和住所是绝对不容侵犯的。 宋亭抱着猫在林子里晃悠,最终放弃了这片深山老林,他抱着猫往山顶走去,远远望见山顶之上笼罩着一层神光,是那紫衣神仙设下的。 那神仙仍然端坐在塔顶,宋亭足尖轻点,飞身上塔,却见放在那人身旁的糖心馒头不见了。 他转了个身,四下望了两眼,没有寻到馒头的身影,他看着那神仙巍然不动的身姿,忽然蹲了下来掀开了一点对方的衣角,然后迅速将猫塞在了下面。 拿我一个馒头,帮我看几天猫应该不过分吧? 宋亭十分满意这笔稳赚的买卖,他伸出给予厚望的手,正要在对方的肩上轻拍两下,不想那人周身神光护体,宋亭刚要触碰到他的肩就被一瞬闪瞎眼的金光睁开了。 宋亭像个断了线的风筝,被飓风卷了下去,他感觉自己耳边风声呼啸,心中却并不慌张。 笑话,当这几年的功都白练了吗? 他稳住心神,双手在空中结印,一道红光在指尖炸开,然后……随风消散。 宋亭的呼吸滞了一瞬,随后又在手中结了一次印,依旧随风消散。 ……不对啊,不应该啊! 宋亭能感觉到自己的背即将撞上地面,落地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可是预想中骨头错位带来的剧痛并没有袭来,他感觉腰间一紧,四肢随即被裹入了一个巨大的幕布之中,还没等他开始挣扎,一股力量已经将他甩到了地上。 宋亭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他翻了个身,看见那紫衣神仙落在了不远处,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他好像看见对方落地时的一个踉跄,身形跟着晃了晃。 视线上移,宋亭撞上对方那惊愕的眼神,或许还有别的他并不理解的情绪藏在眼眸中,可宋亭不知为何脑子一片空白,待他视线重聚时对方已然站在他身前,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宋亭眨了眨眼,迟疑道:“……宋亭。” “摔疼了吗?我看看。” 宋亭任由眼前之人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心生疑窦。虽然方才这神仙救了他一命,可那一气呵成的动作和力道就差把他甩下山了,哪像现在,就连帮他查看伤势也动作轻柔。 “我们……见过吗?”宋亭喃喃道。 感觉对方动作一滞,宋亭心想:“果然是见过的。” 然而不料对方却答:“不曾见过。” 柳知故对上宋亭那一双不解的眼神,又道:“你给的糖心馒头,很好吃。” 宋亭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后背和衣袖上的灰,笑道:“神君若是喜欢,我以后每日都送些过来。” “玄福天尊就住在镇妖塔附近吗?” 宋亭点头:“我家天尊奉命看守镇妖塔,因此不敢离得太远,不过近些日子他老人家闭关修炼了,怕是不能与神君见上一面了。” 柳知故的眼神变幻莫测,宋亭看在眼里,余光却瞥见一抹白光迅速下落。 他心中一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已经往前飞去了。 那只猫睡觉打滚他是知道的,上次差点将自己掀到悬崖下去,这次直接把自己丢下了镇妖塔。 宋亭飞身上前,一把接住了那团毛茸茸的白面团子,顺手在它屁|股上拍了两下,“不老实的家伙。” 他抱着猫走到柳知故跟前,见对方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自己怀里的猫上,心中一喜,想必这位神君也是喜欢猫的。 柳知故没有察觉到对方一闪而过的肯定神色,目光随着宋亭的手再也移不开。 “神君原来也喜欢猫,这猫长得乖巧,除了睡觉的时候有些不老实,其他时候都挺讨人喜欢的。”宋亭道。 柳知故淡淡地“嗯”了一声,宋亭笑容一滞,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这几日我不方便将它带在身边,神君若是喜欢,我可将它交于神君解解闷。”宋亭又道。 柳知故的视线终于晃动了几下,好半晌没说话,似乎是在想方才宋亭说了什么。 柳知故将宋亭怀中的那只猫接了过来,抬眼时撞上了宋亭那明晃晃的笑。 “以后每日我都会带着糖心馒头来一趟的,有劳神君了。”宋亭作揖告辞,转身往山下走去。 柳知故望着宋亭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这才终于将神志从宋亭身上拉了回来。 天帝没有骗他,宋亭当真在这封山之上修炼,而且两人也再次在山顶相逢,如此,柳知故也不知这究竟是祸是福。 往后的几个月中,宋亭每日都来给他送糖心馒头,柳知故发现除了宋亭以外,还有一人也常常出现在镇妖塔下,听宋亭说,那人是他的师兄,名叫沈万尘。 然而有一日,宋亭没有出现。 柳知故在塔上看似气定神闲,实则险些将手里的猫毛给揪秃了。 直到夜幕落下,宋亭才迟迟赶到。 “对不住啊,今天稍迟了些。”夜幕之中,宋亭眼里清亮清亮的。 “无妨。”柳知故轻描淡写道。 “今日我家天尊出关了,所以来晚了。” 柳知故眉心一跳,“玄福天尊出关了?” “对啊,但是他老人家好像是为了镇妖塔之事才出关的,天尊与师兄在房中商讨了许久,后来把我叫进去,我才知道……天尊已经知道自己快要羽化了。” 柳知故并不意外,“天尊还说了什么?” “天尊说届时他羽化之时镇妖塔的阵法|会大乱,天尊要我护法将他的元神封在塔内,以维持这阵法的运作。” 宋亭面带愁色,“师兄还不知道天尊快要羽化的事情,天尊要我满着师兄,说师兄若是知晓了定会发疯。” “你呢?”柳知故问道,“亲手将天尊的元神封入塔中,你会难过吗?” 宋亭望着天上那抹清辉道:“自然是难过的,可这是天尊的意愿,我只好听从。” 柳知故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挪动了一下,最后还是被按捺住了。不可再插手宋亭这一世的人生,他在心里默念,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 玄福天尊确实是为镇妖塔一事才出的关,柳知故这几日也感觉到了,塔内邪气四溢,与往日相比较,竟然增长了一倍多,柳知故既忧心也奇怪:塔内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所有的邪灵之气不会与外界流通,除非塔破,也就是说这个塔内的邪气只会消减不会增加,可一连多日,塔内邪气暴长,说明镇妖塔定有一处破损,可他留心观察了几日,丝毫未发现破损的痕迹。 塔内邪灵自然不可能与外界有所联系,里面唯一的变数就是鬼族。 这个鬼族,仗着自己身处六界之外,无人可将其彻底消灭而十分嚣张,甚至在镇妖塔内动起了手脚。 这日夜里,柳知故在塔顶静心打坐,忽然耳边闻得一丝破碎的轻微动响,他睁开眼,并未感觉自己布下的神光有何异动,再定睛一瞧,终于在塔下的那处法阵看见了破损的灵符和已经震碎的铃铛。 阵法隐约有无力支撑之迹,柳知故下来查看,施法将那几处破损的灵符和断裂开的绳子修补好,然而这边修补好了,那边又断开了,柳知故眉心紧锁地看着摇摇欲坠的法阵,心中明白,玄福天尊羽化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宋亭和沈万尘安置好玄福天尊,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镇妖塔,见到柳知故正在修补无力支撑的阵法,三人只好协力将阵法勉强修补,并在阵法四周布下了结界。 “有劳长明上神。”沈万尘上前拱手道。 宋亭一双眼睛瞪大了,原来师兄知晓这位神君的神号。 “举手之劳,”柳知故看了站在不远处的宋亭一眼,“玄福天尊状况如何?” “已无大碍了,应是这几日闭关修炼,气息一时没有调整过来,才出此变故,好在有长明上神出手相助。” 柳知故的笑还未完全展开忽然一凝,他瞳孔骤缩,不待沈万尘反应,只见一瞬紫光从眼前擦过,扬起一阵飓风。 沈万尘转身,看见长明上神呆愣在镇妖塔前,手里拽着一个撕裂的红色衣角。 沈万尘心底一沉,忙回头去找宋亭,可哪里还有宋亭的身影? 方才柳知故瞧地清楚,那只五尾灵猫被塔里的东西吸引过去,宋亭为了救那只猫被塔里的气流卷入其中,柳知故只碰到了宋亭的衣角,随即用力一扯,却只扯回来一块破布。 柳知故体内的血液倒流,耳边嗡鸣作响——宋亭被塔里的东西带走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血树藤 “劳烦上神用法力维持住法阵,我去塔里寻我师弟!”沈万尘一面说一面往前走,眉宇间有些慌张的神色。 柳知故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伸出手拦住了沈万尘,沉声道:“你来守法阵,我去救宋亭。” 说完,不给沈万尘反应的机会,他转身飞到镇妖塔前,一道灵符炸开了一扇门,沈万尘一眨眼对方便消失在了镇妖塔前,等他回神之时,那扇被炸开的门已经完好如初地封锁了起来。 柳知故进入镇妖塔那一瞬间就被塔内的邪气围绕,不进来不知道,原来在塔外感受到的邪气竟然不及塔内的十分之一。 看来鬼族当真有翻身之势。 不过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宋亭。可宋亭眼下元神并未归位,传音肯定是传不了了,柳知故一面注意周身的动静,一面小心地往前走。 忽然,耳边传来了一声轻响,柳知故一记眼神打过去,手腕微动,却见一块松动的石块滚落下来,柳知故收起了眼中的警戒,猛然抬起手,注视着手腕上那一串缘结锁。 他差点给忘了,现在宋亭已找回肉身,只是元神尚未归位,那串缘结锁应当在他身上。 他凝神道:“宋亭,听得见我说话吗?” 无人应答,只是手腕上的缘结锁闪了几下光。 柳知故心底愈发沉,就在他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宋亭的回话。 “是长明上神吗?” 柳知故神色一松,“是,你现在在哪儿?” 那边传来一阵窸窣,像是在摸索什么东西。 “别找了,先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柳知故道。 宋亭好像忽然发现了声音的来源,传过来的声量大了许多,“我现在……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反正四面都是墙,哦对了,身后还有一个血池,血池中央有一颗树。” 柳知故一听便知道了方位,他沉声道:“站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就到。” 宋亭听话地很,当即便站在原地不敢动了,可他心中牵挂着那只猫,在原地站地有些焦灼。 “上神,你有看到那只猫吗?它也在塔内。” 很快对面传来了一阵喘气声,柳知故回道:“它是上古神兽之后,比你能打,你站在原地,千万不要乱走动。” 特别是不要惊动血池里的东西。 柳知故没将后半句话说完,怕宋亭心生恐惧,反而弄巧成拙。 宋亭“哦”了一声,就地蹲了下来,望了血池一眼,鼻尖萦绕着浓烈的血腥味。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血池似乎沸腾了起来,他心中不安,可仍然谨记长明上神的话,蹲在原地没有动。 “宋亭。” 宋亭倏然抬头,那声音没有具体的方位,又不像是人的声音在这个密闭的空间中清晰可闻,像是从闷罐子里发出来的。 他警觉地站起来,却并未挪动脚步。 “宋亭,你还记得五尾族长老吗?” 五尾族长老?宋亭觉得这个称呼很陌生,他从未听说过,那声音继续道:“他死地好惨啊,你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 愧疚?为什么要为一个素未谋面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愧疚? 宋亭懒得听他废话,他听出来那声音来自血池,估计是塔内的邪灵在扰乱他心智。 他干脆重新蹲下来,不再理会那个声音。 可脑中却不断有画面闪过。五尾族长老?五尾……那不是和那只猫是一个种族的吗?难怪长明上神说那只猫是上古神兽之后,看来他误打误撞,还捡着了个宝。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宋亭回过头,看见那只五尾灵猫在血池对岸徘徊。 “别过去,很危险!”宋亭伸出手,“到我这儿来。” 那只五尾灵猫,轻声叫唤了一声,纵身跳入了血池之中。 宋亭瞳孔微缩,下意识要去血池附近捞它,可他刚靠近血池身后就一紧,步子迈不开了,几乎整个人都被拎了起来。 宋亭回过头去,看见长明上神眼底一片暗涌,他默不作声地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竟然莫名有些害怕对方生自己的气。 柳知故最是看不得宋亭这耷拉脑袋的样子,语气一转,颇为无奈,“不是让你在原地别动吗?怎么都要蹿到血池里去了?” 宋亭狡辩道:“那只猫跳下去了,我脑子一热就跟上来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 “这血池下面有一棵千年血树藤,七百年前玄福天尊将其收押在镇妖塔中并设下了封印,看来是玄福天尊灵力消减了,这封印的威力如今也消减不少……塔中邪灵最是狡猾多变,他们有一千种法子勾起你心中的执念与恐惧,不要相信塔里的任何一个人。” 宋亭心念一动,那个五尾族长老是他的执念吗?还是他的恐惧? 见宋亭一副呆愣的样子,柳知故又补充一句,“除了我之外。” 宋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点点头,“那现在怎么办?刚刚那只猫是幻觉吗?就为了引我跳进血池?” 柳知故不置可否,他道:“血树藤身陷血池却已能制造幻术,看来要出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 宋亭忽然想到一件事,他双眼一亮,“那上神刚刚是怎么进来的?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好了。” 柳知故看了他一眼,宋亭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对方下一句便说道:“你第一次进来可能不知道,镇妖塔内所有的暗室和迷宫都是易进难出,除非将暗室内关押的邪灵打死,不然很难找到出口。” 宋亭心底一颤,“不好意思啊,连累上神跟我一起被关在这暗室里。” 柳知故笑笑,语气和神情中透着满不在乎四个字,“只是难找到出口,又不是一定找不到。” 血池下的血树藤像是被柳知故这满不在乎的语气惹恼了,他悄无声息地抽枝散叶,游蛇一般将藤蔓绕到了二人身后,二人皆未注意到对方惊愕的神情,而是将视线聚集在对方身后升腾而上的藤蔓上。 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同时错身飞出去,将对方身后的藤蔓斩杀于萌芽之态。 宋亭落地,回头看去,却见长明上神已与自己相隔甚远,刹那间宋亭便明白了血树藤的用意。 一道闪电般的藤蔓在宋亭面前一晃而过,宋亭瞧地清楚,那藤蔓是冲自己而来,可突然出现的少年挡在了他面前,代替自己卷入了血池之中。 四周的藤蔓渐渐收回自己的枝丫,血池也归于平静。 宋亭心间却掀起骤然大浪,他往血池边跨了几步,被柳知故一只手拦下了。 “别靠太近。” 宋亭满眼慌张,“你看见了吗?刚刚有个少年被拽下去了!” “看见了,可你现在下去救不了他。” “那怎么办?把血池下的血树藤杀掉就可以了吗?” 话音刚落,一道染血的树干从池底升起,带起一串血花迸溅上岸。 宋亭没躲,雪白的外衫顿时溅上几滴血痕。 那树干缠绕着一个少年的身子,正在不断缩紧,少年面露痛苦之色,染血的面容更为可怖。 柳知故双眼微眯,低声道:“是五尾灵猫。” “什么?”宋亭听见对方的低语,心下一惊,然而一道紫电般的冰剑已然出鞘,拉着一串残影将那道树干劈断了。 少年的身子骤然下落,冰剑将他接了个正着,返回到岸边。 柳知故捏了个净身诀将少年一身的血污洗净,露出少年清秀的眉目,他眉眼甚浓,可血色的唇和略带稚气的五官却平添一份清冷,如寒冬腊梅一般屹立风雪之中。 血池暗涌,不待他们喘息便发动进攻,宋亭一把将不省人事的少年捞起,反手撑起一道结界。 “上神,我不懂医术,劳烦您看一下这少年的情况,血树藤这边我来撑着。” 说着,宋亭掌心又打出一道灵光,结界扩大了一倍,周身遍布红电,将树藤逼退了一步。 柳知故不再多言,低头查看五尾灵猫的伤势,好在对方灵力和元神并未受损,他点了两下对方胸口的穴位,将他卡在胸间的污血逼了出来。 少年吐出两口黑色的污血,咳了几声,眼底逐渐清明。 宋亭一心二用,知道少年已无大碍后便松了一口气,他手中动作不停,微微侧首大声问道:“现在怎么办?杀出去吗?” 柳知故眼底一暗,沉吟道:“嗯,杀了它。” 就像是提前说好了一般,三人分别坐镇一方,将血池围住,三道不同的灵光顿时形成一道屏障将血树藤团团围截,破碎的藤蔓如落雨一般纷纷坠落,血树藤节节败退,杀到最后,竟然只剩一棵孤零零的树干还在苟延残喘。 宋亭凝视着那棵不断往外冒血的树干,忽然眼角一动,他看见一个白胡子老人在树干中挣扎,不知为何,那痛苦的神情竟然让他心口一阵发紧。 老人在树干之中挣扎,半截身子已被缠绕而上的藤蔓搅碎,宋亭双眼充血,那不断往外冒的血水竟是那老人家的血。 他耳边嗡鸣作响,那痛苦的神情落在他眼中像是要将他千刀万剐。为何要为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痛心疾首?为何要为一个不知姓名之人肝胆寸裂? 宋亭不明白,他一走神,手中的灵光便支撑不住反噬了回来,一道灵光重重地击在他胸口,与此同时,一道手腕粗的藤蔓追随着那道灵光,几乎将灵光劈成两半,最后贯穿宋亭心口。 “宋亭!” “宋哥哥!” 两道声音同时在耳边炸开,可眼前除一片血色蔓延,便只剩下一片黑暗。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长水远 一切发生地太快了,柳知故将注意力放在血池中央,直到那藤蔓猝不及防从血池蹿出时他才瞳孔骤缩。 心尖好像被一只手狠狠地锤了一下,心口蔓延开一阵钝痛,宋亭感觉有人接住了他,可模糊的视线已无法分辨那人的相貌。 “神界的人赶到了,就算你将五尾带出去神界也会重新将他关进来的!” “那便再劫一次!” “你不要命了?!” “不要了!” “宋亭,我知你一直是个性子极倔的孩子,可此事你若是能给我,给众神一个说法,我便考虑将你从轻发落,你看如何?” “你们师徒是一个性子,长明……将你教地很好,你既有这身骨气到时可千万别反悔。” “誓不反悔。” 誓不反悔……誓不反悔…… 他确实从未反悔,可他心中有恨,那恨意的根源便是稳坐明堂的天帝。 若是没有与鬼族那一战,九尾一族不会只剩他孑然一身,五尾族长老不会为了保他而封于镇妖塔,上古神兽一族本该如同神族一样,成为六界之中一大势力。 . 柳知故接住宋亭轰然倒下的身子,身后的血树藤猛然抽出藤条,从宋亭心口带出一串刺眼的血花。 柳知故想将那空洞的血窟窿堵住,可温热的液体仍从指间泊泊渗出,他感觉不到血液的滚烫,手心只有一片湿腻和寒凉。 血树藤此时已是强弩之末,那少年只稍加一道力便将还未抽回藤条的血树藤炸地魂飞魄散。 少年匆匆落地,半跪在宋亭面前。 “长明上神,先将宋哥哥送出塔疗伤吧!”少年见对方双眼猩红,着了魔似的盯着那血窟窿,不由急道。 柳知故面色灰白,双眼挪动了一下,随后喃喃道:“好,好。” 这种怅然若失,如坠冰窟之感是第几次了?柳知故早已数不清,可无论经历多少次,那种从心底蔓延出来的无力和颤抖丝毫不会减轻。 柳知故没有意识到自己衣衫上沾染的大片血迹,他站在门外,双眼失神,直到一个素衣僧人从他面前经过又停下,柳知故才恍然抬起空洞的双眼。 “衣裳脏了。”玄福天尊提醒道。 柳知故看了一眼自己胸前和袖子上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迹,不由往后倒了两步,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疲倦地抬起手臂搭在眼前。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元神归位,长明上神先随吾去换身衣裳吧。”玄福天尊的声音微微低沉,语速很缓,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 柳知故看向对方眼底,玄福天尊的双眼不似宋亭那般幽深的暗红,而似一碗清茶,颜色略深的瞳孔似一片茶叶在茶水中轻荡。 其实不必如此麻烦,柳知故随手捏个净身诀便能一扫狼狈,可玄福天尊不会想不到这个法子,他将柳知故故意支开,意图很明显。 他有事情要与柳知故商讨。 柳知故随他来到了一间茶室,茶室有一股清香,玄福天尊从里间拿了一套白净的衣衫出来递给了柳知故。 柳知故接过来,绕到屏风后面将一身血衣换了下来。 “若是不出意外,宋亭的三世贬谪便结束了。” 柳知故系衣带的双手一滞,又听玄福天尊道:“他既入我门下,他的事情我便不可能袖手旁观。” “天尊想说什么?”柳知故冷冷开口。 “宋亭不能回神界。” 屏风之后是一片良久的沉默,柳知故知晓其中缘由,但他还是问道:“为何?” 玄福天尊淡淡道:“九尾灭族是天帝一手策划,你我都清楚,可是,鬼族的势力再如何强大,怎可能在一夕之间就将存于世间上万年的九尾一族灭了个干净?” 柳知故隐约意识到对方要说什么,不由微皱眉心。 “能解释九尾灭族真相的原因只有一个,便是天帝与鬼族间有秘密来往。” 柳知故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盘腿坐在了玄福天尊面前,“可能不止,天帝与鬼族之间很可能有一纸契约,可合作的前提是要满足双方的利益,鬼族的目的便是扰乱六界,那天帝的目的又在于什么?” 玄福天尊不紧不慢道:“我看着天帝从人飞升成神,又从众神之中杀出来,坐上神殿的位置,他有帝王之相,生前死于起义没能坐上千里江山的王位,死后飞升成神,倒是一路顺风顺水。” “这样的人,有大爱而无私情。”玄福天尊隐晦地点了一下。 柳知故眼眸微闪,“所以,宋亭身为九尾之后,一旦脱离了神界回到上古神族便会威胁到天帝,天帝会为此与鬼族联手,将最后一个祸根……斩尽杀绝!” 玄福天尊微微颔首,接着道:“天帝与鬼族之间存在着某种契约,因此镇妖塔内的鬼族即使不能与外界沟通仍能发展势力,宋亭受伤一事想必天帝已经收到了消息,宋亭一旦元神归位便要返回神界,届时再想从神界出来就不容易了。” “天尊的意思是……让宋亭逃走?” “眼下只有这个办法,天帝虽然因为鬼族之事法力有所损耗,可他毕竟是有千年神力护身,单凭你和宋亭无法匹敌,待会儿宋亭一醒你们便立即启程。” 玄福天尊从袖中摸出一个金光流转的香囊,放在桌案上。 “这是吾寺中的一个神器,带着它便可以隐藏你和宋亭逃跑的路线和踪迹,神族之人不会如此轻易就找到你们。” 柳知故眼神定了定,又问道:“可神族的人寻不到宋亭必定会来此处兴师问罪,天尊又当如何同他们解释?” 玄福天尊一笑,打趣道:“吾不过几日便要羽化了,天帝还能如何为难吾?” 柳知故将香囊收下,忽又想起一事,他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天尊的大弟子想必还不清楚您要羽化一事吧?” 玄福天尊面上的浅笑渐渐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愁容,“万尘这孩子从小跟在吾身边,知他尊我敬我,吾并非不想告诉他羽化一事,只是他若是知晓吾要将元神封入镇妖塔内,局面必定会不可控制。” “吾已为他想好去路,我羽化后他自可去神界报到。” 宋亭醒来时已是深夜,他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梦,梦里他清楚自己深陷梦魇,可醒来后心中却无比清明。 那并非梦魇,而是曾经真实在他身上发生过的。 宋亭动了动手指,触上胸口的伤处,却摸到了一片光滑。 他掀开衣领一看,那道贯穿心口的血窟窿已经自行愈合,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宋亭翻身下床,沈万尘忽然推门而入,见床上之人已然起身顿时楞在了原地。 还是一样的面容,还是同样的穿着,可是透过眼神一瞧便知,宋亭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宋亭了。 沈万尘忽然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的人,他踌躇半晌,还是宋亭先开口了,他唤道:“师兄,我睡了多久了?” 一声“师兄”打消了沈万尘心中的无措,他神色恢复如常,“只昏睡了一天,身上还有不适吗?” 宋亭活动了一下筋骨,笑着摇头,沈万尘点点头,有些不情愿道:“那便起来吧,衣裳已经准备好了,行李也收拾好了,天尊要你们尽快启程。” 宋亭楞住了,“我们?我和谁?我要去哪儿?” “路上长明上神会和你解释的,快走吧。”说完,沈万尘从衣橱里拿出了一他平常穿着的衣裳,宋亭看了一眼,发现衣橱里已经空空如也。 宋亭在沈万尘的催促下换好了衣裳,一出门便看见柳知故在寺门外等候。 宋亭还记得他师尊与他在人界时的种种往事,如今再见到,竟恍若隔世。 “师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柳知故转过身来,视线停留在宋亭身上,见对方眼底清明,又唤他师尊,不由一笑,道:“天地广阔,你想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 第一百二十六章 狗急跳墙 宋亭出发前将那只五尾猫带上了,找到那只猫时它正睡得香,宋亭便轻手轻脚地将他揣在了怀里。 “走吧。” 天刚蒙蒙亮,柳知故看见宋亭背对着晨曦跑过来时怀里还抱着一只猫,那猫一脸酣睡的样子,柳知故不自觉眯起了眼。 玄福天尊再次闭关了,只有沈万尘出来相送。 “师兄,谢谢你这么多年以来的照顾。”宋亭说这句话时眼里没了笑意,而是满脸的真挚。 宋亭也就在小时候和沈万尘撒过娇,像现在这样掺杂着许多感情的对话,他们长大后还是第一次。 沈万尘微微颔首,犹豫了一下还是叮嘱道:“路上照顾好自己,不要给长明上神添麻烦,另外,天尊让我嘱咐你们,那个香囊一定要随身携带,不然很容易让神界的人发现你们的踪迹。” “香囊?什么香囊?”宋亭眨了眨眼,问道。 “待会儿路上再说。”柳知故用手顺了顺宋亭头顶翘起来的一根头发。 “那么,一路顺风,有缘……有缘再见。”沈万尘道。 天边已经全亮了,柳知故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匹马,宋亭骑上去,柳知故在下面牵着缰绳,迎着晨光出发了。 宋亭觉得刚升起的晨光有些晃眼便用手挡了一下,顺便回过头,最后朝沈万尘挥了挥手。 下了封山,前路便是很长的一段荒野小路,柳知故牵着马缰对宋亭道:“想好了吗?想去哪儿?” 宋亭楞了一下,随后认真思考了起来,“长安吧,听闻长安繁华如斯,我早就想去了。” 柳知故勾了勾嘴角,语气很轻:“好,那我们就去长安。” “不过,”宋亭弹了一下马的耳朵,马儿侧首看了一眼并未理他,“我们不会再回来了吗?” “看以后的情况吧,”柳知故道,“若神界的动作不大,或许还能回来。” 宋亭蹙眉,煞有心事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是平淡的,“神界的人当真要将我赶尽杀绝吗?只为了一个有可能发生的荒唐理由?” 柳知故垂下眼眸,“天帝多疑,且他的身子恐怕支撑不过几百年便要羽化了,”他眼中闪过一瞬厉色,“他想在自己走之前将神界乃至六界的隐患统统铲除。” 宋亭突然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笑出了声,他俯下身子略微凑到柳知故耳旁道:“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还追着他满神殿地喊他天帝爹爹呢!” 可如今,他竟然想杀我。 柳知故脑海中浮现出宋亭上蹿下跳,天帝欲言又止还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由忍俊不禁。他回过头,发现宋亭凑地很近,气息在脸颊边轻轻抚过,唇齿微动,他停下了脚步。 马儿往前冲的身子受到了阻挡,被缰绳牵制住不得往前半步,它耷拉着眼转头看了看那个牵绳的人,却见自己背上的男子俯身在牵绳人的嘴边轻点了一下。 马儿的双眼瞪大了,歪着头看着他们。 宋亭主动出击,浅尝辄止,柳知故显然没有料到宋亭有如此长进,他双眼无神片刻,再去看宋亭时,后者正注视着他。 柳知故挑眉:“看来这三世的贬谪确实没有白受。” 柳知故这一句话唤醒了宋亭记忆中一连串的画面,差点忘了,他还是夏清歌时没少为他们俩的幸福未来读一些杂七杂八的书。 马背上的人神色如常,耳尖却透着血红。 二人走了一天的羊肠小道,在一个小县城住了一晚然后继续赶路,他们怕动用灵力会在路上留下痕迹,于是只好一步一步走去长安。 到达长安那一天距离他们从封山出发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他们找了一间客栈暂时住下了,天色已晚,可楼下的夜市才刚刚开始。 宋亭把他们的行李都安置好,走到窗边支起了窗户,倚在榻上往远处望。 “早知人界这么热闹,还当什么神仙啊。”宋亭撑着脸。 柳知故笑了,“你若是喜欢,我们就不回去了。” 宋亭的视线移到柳知故身上,“不回去了?” 柳知故正在整理床褥,正想答话,却又听身后之人道:“那便不回了吧,咱们在长安待一段时间,然后去开封,再下江南,怎么样?” 柳知故眉宇间的神色化开了,“好。” 宋亭想去夜市逛逛,柳知故便陪他一起去了。 他知道宋亭喜欢人界的小玩意儿,逛了一圈下来都没已经没手再去牵宋亭了。 柳知故看见路边有人在卖糖人,他多看了几眼觉得那人画地有模有样的,便笑着回头去找宋亭。 然而,他转过头来,身后却没有宋亭的影子。 柳知故呼吸一滞,往四周望了一圈,哪里都不见宋亭的人影。 他往前走了几步,手一抖怀里的东西便掉在了地上,他却浑然不觉,直到左肩被人拍了一下,柳知故回头往左边看去,宋亭却从右边蹿了出来。 宋亭把手里竹子扎的小船拿在手里晃了晃,笑道:“东西掉了都不捡?也不用阔绰成这样吧?” 柳知故却笑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耳边充斥着杂音,“你跑到哪里去了?!” 宋亭笑容停在脸上,慢慢淡下去,他举起另一只手道:“我给你买糖人儿去了。” 可他刚刚为何没有在那群人里找到宋亭?柳知故无暇去想,心里一松,手也跟着软了,怀里的东西再也兜不住尽数散落到地上。 宋亭看着被人群踢来踢去的东西,神色一变,然而下一瞬一股巨大的力将他揽在了怀中。 宋亭胸口被撞地生疼,可他却感受到了那温暖的身体传来的战栗。 柳知故将头埋在宋亭颈间,双手死死拽着宋亭的衣裳。 宋亭倏然抬眼,眼睫微颤:“你哭了?” 柳知故没有答话,可宋亭感觉自己肩头、颈间湿润一片,随着一股暖流渗入他的肌肤。 这一插曲并未打乱他们的计划,往后许多天他们在长安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一晃大半个月都过去了。 可是最近几天宋亭发现柳知故有点奇怪。他总是买些书回来却偷偷摸摸地背着他看,还总是一个人出门,回来时带回一身的胭脂气味。 宋亭的狐狸鼻子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他眯着眼暗中打量对方的一举一动,可除了偷偷看书和一身胭脂气味再无线索。 一日,宋亭趁着柳知故外出,将那些藏在床底下、衣柜里的书全都翻了出来,柳知故以为宋亭还是那个一窍不通的小狐狸,却不想狐狸再小,他也终究还是只狐狸。 宋亭翻开其中一本,余光瞟到了险些忽略的第一页的大字——春光戏水图。 宋亭手都打颤了,他咬牙从中间翻了几页,手里的书骤然坠地。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师尊魔障了,他居然开始研究起这些东西了! 宋亭往后退了一步,不慎碰倒了身后那一撩书,书页被风吹开,停在其中一页,宋亭看了一眼不忍扶额。 与此同时,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柳知故又裹着一身胭脂粉的味道走了进来,一进门就瞧见宋亭一只手扶额的样子。 视线缓缓落在一地狼藉上,柳知故眼中很快掠过一丝狡黠,再次抬眼时却换上了微惊的神色。 他走到宋亭面前,用手轻碰了下宋亭的肩。 “宋亭。”柳知故唤他,“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害怕你有一天会消失,我经历了太多次了,所以,所以我总想找个法子把你牢牢地拴在我身边,我害怕哪天一醒来你又不见了,我害怕我转个身你又和我走丢了……” 柳知故将宋亭掩面的手移开,让宋亭看着自己,然而宋亭的神色却并不惊慌,也无厌恶。 柳知故的思绪被打乱,竟忘了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 宋亭抬眸,柳知故却从中看见了失望和懊恼。 “师尊,你为何早不和我说?” 柳知故终于找回自己在脑海中早已编好的话,“我怕吓着你,况且……我还在犹豫,我知道上一次你……很疼。” 宋亭面上一红,转身将地上的书都收了起来,一边收一边道:“这些书,我没收了。” 柳知故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这种事情当然是要两人一起探讨啊!你怎么不早和我说?我还能推荐你几本。” 柳知故眉心一跳,之前预想的场面一个也没有发生,事情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是夜,店里的小二将门锁好又检查了一遍才放心地端着油灯去歇息,然而楼上传来了“咚”的一声,小二立即警觉。 三更半夜,不会是楼上遭贼了吧? 小儿举着油灯踌躇半晌还是踏上了二楼。 声音应该就是从这间房里传出来的,小二嗓子紧地说不出话来,正要叩门却听里面传了一个男子微喘的声音。 “我|操,轻点儿!你咬我做什么?!” 小二的手终究没有落下去,听里面的动静不像是遭贼了,倒像是在吵架。他满肚子的狐疑被一个哈欠驱散了,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外衣,他不再逗留两三步下了楼睡觉去了。 第二天正午,小二端着茶水从一人身边经过时不由楞了楞,他转身看着刚刚那个人。 宋亭眼底有些乌青一看就没有睡好,小二记起来昨晚那间房里住着两个男子,穿着和气度皆不平凡,随便往人群里一晃就十分打眼,他记得很清楚。 宋亭那半睁不睁的双眸和小二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宋亭顿住了,回看着小二。 小二上前搭话道:“客官昨日可是与你那同行之人吵架了?” 宋亭眼皮子的沉重和身子的酸涩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他打着哈哈道:“没有,我们俩感情好着呢!” “昨晚我以为客官房里遭了贼,谁想听见有人说自己被咬了,我还以为客官在同人吵架,打起来了。” 宋亭的笑不是笑,他话到嘴边转了弯儿,于是就变成了:“你有所不知,我养了条小狗,就,就这么大点儿,”宋亭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昨晚和他逗闷子呢,谁想扭头就咬我一口!” 小二频频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店之前遭贼人洗劫过,损失很大,因此多了个心眼,还望客官不要介意。”小二说完便将手里换好的茶水放在了桌子上,掠过的余光模模糊糊瞧见对方脖子上有一排微红的牙印。 宋亭摆着手,笑道:“不介意不介意,小心一点也是好的。” 宋亭的眼神飘忽,不知怎的就飘到了柳知故的身上。 柳知故在二楼抱着手,将宋亭方才一席话皆收于眼底和耳中。 宋亭笑不出来了,他假装没瞧见,将目光顺势移到了旁边,顺着拐子快速离开了柳知故的视线。 ※※※※※※※※※※※※※※※※※※※※ 虽然但是,点到为止。 感谢追更~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开封 在长安待了一个多月,宋亭和柳知故动身去了开封。 马背上,宋亭怀里抱着五尾猫,手指轻捻着猫耳朵。 “它已经昏睡了一个多月了,真的没有关系吗?”宋亭担忧道。 自从上次宋亭在镇妖塔受伤后五尾猫便昏睡至今,柳知故替它看过,可是它好像只是睡着了,时不时还会梦呓。 “如果没猜错,这只五尾猫应当就是五尾长老的独子吧?”柳知故目视前方。 宋亭想起五尾族长老生前那句托付,心中不觉有些惭愧。 “嗯……五尾一族镇守镇妖塔,现在它和我一样,无家可归了。” “不用太担心,它被关入镇妖塔时年纪太小,体内吸收了太多邪气无法化解,昏睡只是一种解毒的方法。” 宋亭垂首:“原来如此。” 二人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开封,这里与长安并无太大差异,要说繁荣自然比不过长安,但胜在其安逸自在。 然而宋亭一进城便感觉城中邪气冲天,从城外走进来有一种从四月天走入寒冬腊月的感觉。 怀里的五尾猫打了个寒颤。宋亭神色微敛,“这城里好重的邪气。” 柳知故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道:“封山便在开封之上,可即使如此,如此浓重的邪气却也不寻常。” 此时二人都对镇妖塔邪气外露,鬼族如此猖狂的原因心知肚明,不过是看玄福天尊即将羽化,无暇对付它们,因此变本加厉罢了。 可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此事,他们沉默地走着,各怀思绪。 “街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宋亭看了一下天色,应该还不算晚,而且宵禁也没有了,街上怎会一个人也没有? “看来镇妖塔的结界松动,最先遭殃的便是人界的开封。”柳知故牵着马,在一家客栈门前站定。 宋亭抱着猫跳下马,扣响了客栈的门。 过了许久门框才响动一下,从里面露出半张脸来。 宋亭凑上前俯身道:“我们要住店。” “住店?”那双眼睛毫不遮掩其中的疑色。 宋亭看着对方眼中的狐疑,便知城中定有什么东西藏在暗中,伺机而动。 “我们从长安来,在开封住上一段时间,劳烦您为我们开一间房。”柳知故道。 门框后的人突然消失了,没过一会儿又“咚咚咚”地跑回来,将门打开了一边。 “客官里面请,”小二忽看见二人身后还有一匹马,犹豫片刻道,“二位先上楼吧,我将您这马牵到后院儿去。” “有劳。”柳知故颔首。 客栈中门窗紧闭,密不透风,虽然昏暗可能感觉出客栈打扫地很干净,只是确实没有多少人气。 宋亭和柳知故跟着掌柜的上了楼,将行李安置好便想着给那马儿喂些草,谁知一问,掌柜却答:“哪儿还有新鲜的草啊?咱们这儿连几个活人都没有!” 宋亭顺势问下去:“为何?城中出了什么事儿吗?” 掌柜的愁容满面,“二位有所不知,就在一个月前,这里突然发了一场洪灾,死了不少人,洪灾过去后城中便开始莫名其妙地有人失踪,一开始官府为了安定民心便大肆宣扬说是一个杀人犯干的,可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下落不明,城里的人便开始纷纷出城,到最后连官老爷都不知去哪儿了!” 开封一夜之间成了一座鬼城。 掌柜掉下两滴浊泪,“若不是我家祖坟在这儿,我说不定也逃了!二位来错地方了,眼下这里不是安身立命的去处!” 待掌柜走后,宋亭将五尾猫放在了床上,对柳知故道:“师尊,你如何看?” 柳知故道:“城中先是发了一场大洪水,在这场洪水中死了不少人,鬼族被关押在镇妖塔,无法以实体在人界游荡,便用此法在城中寻找傀儡,附到已死之人还未腐烂的肉身之上,为祸人间。” 柳知故的想法和宋亭一样,宋亭道:“且鬼族依靠死人活动,白天阳气太重,他们不会有太多动作,一旦太阳下了山,阴风刮过,城里便会遍布行尸走肉。” 宋亭看了一圈这打扫地整洁干净的客栈,不由道:“这座客栈是如何支撑至今的?” 窗外天色已暗,忽然,一道惊声尖叫闯入房中。 宋亭闻声而起,和柳知故对视一眼,二人便快步下楼查看。 楼下空无一人,宋亭四处看了一圈,眼眸忽然一亮,他脱口道:“后院!” 不出所料,后院站着一个人,躺着一个人,站着的是掌柜,而躺着的便是方才犹豫半晌还是帮他们将马牵到后院的小二。 “阿真!阿真!”掌柜的惊吓过后便是怆痛。 宋亭大跨几步上前,看见这个叫阿真的小二眼眶泛黑,面色发青,心中一惊,抬手便将掌柜的拉开了。 几乎是同时,阿真忽然睁眼,空洞的眼眶之中空无一物,打眼一看十分骇人。 阿真一击不成便僵硬地冲了过来,被宋亭一脚踹翻。 掌柜的吓得站不稳,好在宋亭拎着他的后衣领,这才勉强站立。 柳知故旋身挡在宋亭和掌柜身前,阿真面目狰狞地冲过来的一瞬被柳知故一张灵符定在了原地。 “没事吧?”柳知故看着宋亭道。 宋亭摇头,紧锁眉头。身旁的掌柜三魂七魄已被吓地升了天,一脸胆颤的呆滞。 宋亭在其后背点了两个穴位,帮他顺了口气,这才终于缓过来。 掌柜清醒的第一反应便是扑向定在原地的阿真。 三人合力将阿真抬回了客栈,柳知故看了一下阿真的状况摇头道:“生魂已去,它已经不是阿真了。” 掌柜的一听,更是哭地黑天暗地。 “我不该同意让他留下的,店里这么多人都走了,就他不走,说要赔我,要是知道有这么一天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留下来!” 柳知故眼底一片漆黑。鬼族寻找宿主的速度太快,他们无法追踪到其踪迹,唯一的办法便是将镇妖塔的法阵和结界重新加固,可玄福天尊眼下已是自顾不暇,想必镇妖塔下的法阵也有所松动。 宋亭面沉如水,陪着掌柜去后门将阿真下葬后,忽然发现了客栈后门的古怪之处。 原来客栈后门不远处便是掌柜的祖坟所在,然而这祖坟之中显然是有法阵相护的,客栈离祖坟不远,自然可以照顾到一些。 今日应是一个执念极深的鬼族成了这法阵的漏网之鱼,将阿真杀害后附其身。 难怪方圆百里的房子破的破、烂的烂,唯有这客栈幸存。 “掌柜祖上是做什么的?”宋亭忽然问道。 掌柜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他擦了下眼泪,回头道:“我们祖上是修仙世家,到我这一代已经家道中落了,我爹开了间客栈留给我,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抛下这个客栈背井离乡,” 宋亭点头,这样便说得通了,修仙世家都有自己的一套秘术,想必设下这法阵之人的目的便是要保护这个客栈以及里面的人。 三人不敢多逗留,快步回到了客栈里,宋亭看着掌柜点燃了一支蜡烛,趿拉着鞋子往里间走去,客栈内顿时暗了一些,只剩宋亭手里的烛光抖动。 “我们明日便动身下江南。”柳知故忽然道。 宋亭走上楼梯,闻言回头,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了柳知故下定决心的神情。 “那掌柜怎么办?难道要他一人独守这空城?”宋亭道。 “他有执念,不愿离开,这是他的选择,可我们不该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宋亭的呼吸重了几分,声音也压低了,“师尊,你要袖手旁观吗?” 烛光跳动之下,宋亭仍然看不清柳知故那深不见底的眼中隐藏的情绪。 柳知故僵持片刻,忽然垂下头来,声音带上了倦意:“先上去吧,外面太黑了。” 柳知故掠过宋亭身边往上走了几步,感觉到身后之人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看去。 宋亭手执蜡烛,躲开了柳知故的投下来的视线。 “师尊先上去吧,我有些渴了,去装碗水来。” 柳知故没有说话,看着宋亭下了楼梯,转身绕进了厨房他才缓缓转身,回到了房中。 柳知故回到房中便倚在榻上昏昏地睡去,然而他却做了一个梦,但当宋亭将他摇醒时柳知故已然将方才的梦境忘了,只记得梦中肝肠寸断的苦楚。 “师尊,去床上睡吧。”宋亭道。 柳知故揉着眉心,点点头。 “师尊,”宋亭叫住了他,“你脸色不大好,哪里不舒服吗?” 柳知故如实道:“方才做了个梦没缓过神来罢了。” “喝口水吧再睡吧。”宋亭从自己刚打的那壶水里倒了一杯出来,递给了柳知故。 柳知故接过来,喝完便沉沉睡去了。 宋亭看着师尊的睡容,俯身在他眉眼上落下一个吻,“师尊,对不起,我去去就回,我保证。”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元神俱灭 宋亭能感觉到天尊的神力在日渐涣散,天尊之前说的护法之事他一直放在心里,可他不敢表现出来,一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要回封山,毕竟天尊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冒着风险回来、二来,他怕师尊担心。 在长安的时候宋亭透过师尊陡然崩溃的眼泪看出来,师尊他很害怕自己的离开,宋亭反思了很长时间,发现自己的不告而别确实上演了太多次,几乎每一次都是师尊一人承担他离去的痛苦。 可这一次…… 宋亭试图甩掉脑海中的杂念,他在心里默念道:“这是最后一次不告而别。” 抵达封山后宋亭先去了寺里,然而寺门紧锁,宋亭执起那沉甸甸的铜锁拽了两下,可以肯定寺里空无一人。 师兄呢?天尊呢?去哪儿了? 宋亭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异样感,他脚步一转,往镇妖塔赶去。 未止塔前,宋亭已然感觉到前方波涛汹涌的邪气。宋亭心里猛然一沉——这么重的邪气是前所未有的,镇妖塔的法阵和结界不会已经被破坏了吧? 宋亭落于塔前,站稳之时就已远远望见塔上那摇摇欲坠的人影。 是天尊。 天尊双手向上在自上而下在镇妖塔前撑起了一个结界。 结界看起来坚不可破,然而紫电一声又一声奋力撞击着结界,塔内似乎也有东西在暗中与之较劲,因此结界虽看起来牢固,但其代价便是玄福天尊消耗的大量神力。 宋亭看见天尊强撑的模样,知他已快达极限,他便飞身上去,推开了天尊,自己顶了上去。 亲身站在这结界下面宋亭才真切感受到这一过程的煎熬,由于神力消耗过快双臂很快就没了知觉,双腿也只是勉强站立,更可怕的是宋亭可以感觉到体内汹涌澎湃的灵力在短暂地暴涨后逐渐偃旗息鼓,归于平静。 耳边鸣声大作,但宋亭知道现在自己周围一定是吵杂不堪的。 玄福天尊双唇青白,他颤声道:“宋亭!别硬撑!” 宋亭听不见,玄福天尊只好传音道:“宋亭,听为师的,不要硬撑,吾已到羽化之时,既然你来了便为吾护法封住元神,切记,不要硬撑,就算护法不成也不要勉强自己。” 宋亭勉强撑开沉重的双眼,然而模糊的视线只能依稀瞧见天尊飞下去手中凝光的身影。 很快,宋亭感觉身子陡然一轻,像是压在头顶的一块巨石被瞬间移走,刹那间宋亭有种漂浮的幻觉。 待耳目清朗宋亭才瞧清了镇妖塔下的情形,原来天尊以一己之力在塔下为他撑住了这道结界,因此宋亭才得以喘息。 玄福天尊掌心凝光,宋亭凝视谛视,忽见天尊眉心一点红光如晨曦一般在额前弥漫开来,天尊微阖双眸,面色惨白,宋亭心头一跳——天尊这是在将自己的元神逼出来。 宋亭飞身下塔,连忙就地打坐,他紧闭双眼,但觉眼前煞白一片,顷刻间一束束红光将玄福天尊围绕起来,就像是在他四周筑下了一面面光墙,密不透风。 猎猎风声在耳边刮过,那光墙是由宋亭所筑,自然窥得光墙内的光景。 玄福天尊已将元神尽数逼出体内,待镇妖塔的一扇门打开时那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陡然升高,宋亭蹙了眉头,硬生生受下了那不绝于耳的魔音的摧残。 好在玄福天尊动作很快,元神在天尊的法力的作用下很快进入塔内,然而最后一刻时,宋亭忽被一道巨大的力量震开了,那力道想必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功力,一下将宋亭震地胸口钝痛,几乎无法呼吸。 剧痛之下,宋亭却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势。天尊的元神还未完全进入塔内,这时护法被打断无疑会使天尊的元神受损。 宋亭一脚撑住了那袭来的力,如离弦之箭一般闪到了天尊元神之前,顾不得喉间涌上来的腥甜双手聚力重新筑起了光墙。 然而身后之力并未善罢甘休,宋亭用力一撑,换了一个向上的力维持光墙。天尊的元神已脱离身体,神力无法|正以眨眼之势消散,因此元神封入塔内的动作缓下许多。 宋亭看着光墙之外沈万尘那张癫狂到极致的脸,提起一口气喊道:“师兄!是我!我是宋亭!” 沈万尘双目血红,发丝在空中散开,已然是听不进话了。 宋亭咬牙坚持,听见光墙之外沈万尘的声音:“天尊!你为何要将我骗下山!!” 原来是天尊故意支开了沈万尘。 “师兄!住手!封印元神是天尊的意愿!”宋亭说话间感觉齿间溢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沈万尘忽然大笑几声,落在宋亭耳里却极为惊悚骇人,只听沈万尘用冷到极点的声音同他说:“任你是谁都不许动天尊一根发丝,宋亭,让开!” 宋亭回头看了一眼天尊元神的状况,就差最后一点了,就差最后一点就成功了。 “师兄!来不及了!收手吧!” 沈万尘置若罔闻,掌心涌出一股灵力险些将光墙打散,宋亭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收手?”沈万尘额头的青筋十分骇人,“难道要我看着你将天尊的元神封入塔内吗?!” “宋亭,你给我让开!”沈万尘的声音沉到极致,压抑着即将失控的暴怒。 宋亭咬紧牙关:“不让!不能让!” 宋亭往后瞧了一眼,只见天尊元神最后一点神光终于消失在镇妖塔的门缝之中。宋亭胸口陡然一松,然而这一松便对突如其来的一掌毫无防备。 宋亭甚至连掌风都未曾感觉到,胸口骤然爆裂出难以忍受的剧痛,五脏六腑都跟着移位,宋亭向镇妖塔重重地摔去,头颅碰撞的一瞬宋亭瞬间失明。 他口中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虽然五识渐丧但依然能模糊听见沈万尘发狂一般的歇斯底里。 宋亭痛极,连蜷曲的手指都没了知觉,宋亭恍惚中唇间溢出“师尊”二字,可这两个字眼不知为何刺|激到了发狂的沈万尘。 宋亭没有看见沈万尘提剑上前那眼中弥漫的冷意,甚至冷若寒霜的剑身没入骨缝之时宋亭能感受到的也只是胸间传来的一声闷响。 沈万尘猩红的双眼触及宋亭胸口那霎时间弥漫开来的血雾,瞳孔骤然一抖,血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万籁俱寂的空洞。 宋亭无意识地咳出一口血,口中仍在呢喃着“师尊”二字。 沈万尘这才听清,宋亭口中念叨的是“师尊”而不是“天尊”。 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激起了地上的尘埃,沈万尘看着宋亭心口的血涓涓涌出,脑中终是轰然一下,所有的记忆尽数倒塌,顷刻化为废墟。 沈万尘齿间溢出一声笑,这笑声越来越大,几近刺耳,他双目欲裂却空洞地可怖,发丝在风中飘散,衣衫血迹斑斑,他狼狈地大笑着离去,跑两步回头望一下,好似留恋什么却又对身后的东西极为胆寒。 宋亭弥留之际感觉周身十分轻松,剧痛消散了,那恼人的耳鸣也渐渐止住了,唯有视线由黑转白,仍是一片荒芜。 宋亭死在镇妖塔前,元神已碎,然而突然赶到的五尾灵猫挽救了这一局面。 五尾灵猫周身银光围绕,几近透明,它舔舐着宋亭心口的伤,低低地悲鸣,随后爆出一道厉声,银光骤然将宋亭消散的元神包围起来。 五尾灵猫的双眸定定地看着那逐渐聚拢的元神,然而支撑不过一刻便溃不成军。 五尾无法,他低低地看了地面已然死去的宋亭,双眸爆出一瞬银光,将宋亭最后消散的一丝元神保住了。 然而那一丝元神随着天边不知东西南北的风飘往无人知晓之地,顷刻间便无影无踪。 五尾灵猫祭出了自己的元神只为保住自己救命恩人的最后一丝孤魂。 飞尘渐息,日光乍现,镇妖塔前的裂痕早已被天尊的元神修补好,偌大的地面只余宋亭一人,血迹都未曾有人拭去,染红了地面那几欲扬起的尘埃。 柳知故赶到时便是这一幅画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酆都议事 “案上的茶要凉了。”一道幽幽地低音飘进柳知故耳中。 柳知故指尖轻颤,碰到了冰凉的杯口。他抬眼,双眸逐渐聚焦。 “我方才同你说的事情你到底听进去没有?”酆都往前探了探身子,自己方才说得嗓子冒烟,敢情这位爷压根儿没听! 柳知故慢悠悠地端起那杯冷茶,不徐不疾道:“没听,再说一遍。” 理直气壮,毫无愧意! 酆都瞪大了双眼,他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表示自己的不满,他吹胡子瞪眼半晌,终于寻回了些面子,他灌了一口茶下去,开始重新说道起来。 “我查过冥界报到的数量和往生数量,这二者偏差的情况很是离谱,”酆都往前挪了挪身子,“冥界每年接收六界亡灵数量多达上千万,可近百年来这个数下降了不少,且往生之数也在逐年下降。” 见柳知故终于用心听了,酆都更加来劲,“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这说明鬼族那边的势力在不断扩张!” 柳知故低声“嗯”了一声。 酆都接着道:“我派人去神界查过,你猜怎么着?一开始神界的人左右推诿,借口一堆说白了就是不让查!” “你要查什么?”柳知故问道。 酆都冷笑一声:“还能查什么?我老早就怀疑神界有鬼族的内应了,当然,我不会挑明了说,可神界支支吾吾的做派倒是坐实了这一猜测。” 柳知故颔首:“你心中可有怀疑的对象?” 酆都神情淡了下来,“事情还未明朗之前我怎好往下推断,若是传出去,又好巧不巧是场误会,我这不是断人前途,毁人名誉吗?” 柳知故点头:“且还是个不小的罪名。” “不过我几乎可以肯定,神界之中定是有鬼族内应的,你想想,神界南天门那几个守门的神将是好惹的吗?可鬼族竟然敢大肆攻上神界,杀了神界一个措手不及,这其中要是没有猫腻我酆都的头衔就此作罢。” 柳知故的手指在桌案上轻点,末了终于道:“其实我还有一个猜测,你说,神界会不会混进了鬼族的人?” 酆都神情一凝,不待他回答门忽然被打开了一条缝,一个鬼差从门外飘了进来。 鬼差面色煞白,拖着条老长的舌头,半个身子在空中飘着,忽一见柳知故才赶紧把舌头卷啊卷,挺直了腰背拱手道:“酆都帝君,门外有个小神官求见。” 酆都面上掠过一抹疑色,随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招了招手:“快些让他进来。” . 宋亭从三生石出来头昏脑涨,明知那段事情真实发生过,可他还是有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切感。 难受吗?其实也不是很难受,除了最后他对师尊承诺的那句“这是最后一次不告而别”没有守诺之外,宋亭觉得记忆中的痛苦已经随着时光易散而逐渐消减了。 他对天帝的怨恨,对五尾一族的愧疚如今虽不能说烟消云散,可那感觉终究是淡了不少。 宋亭打听了好几个过路的鬼差才得知师尊去了酆都那儿,他整理了下思绪往酆都走去。 门很快被推开了一条缝,只是门外之人突然迟疑了,光从门缝中打进来,门内门外的人有心思。 宋亭终于还是走了进来,视线先是落在了酆都身上,那一副尊荣与以前无异,宋亭的视线缓缓移动,最后在触及柳知故双眼前那条白绫上时微颤了一下。 宋亭拱手道:“酆都,师尊。” “坐吧坐吧,”酆都很快给宋亭斟了杯茶,又看着宋亭道,“都知道了?” 宋亭知道酆都说的是三生石一事,他点头,靠着柳知故坐下了。 柳知故不动声色在桌下将手搭在了宋亭的手背上,还轻轻拍了拍,宋亭神色一滞,随即脑中清晰了许多。 “今日的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酆都将双手在大腿上一撑,“你们是今日就启程回神界禀告还是歇息一夜,明日再去?” “今日。” “明天。” 二人异口同声,宋亭说今日,柳知故说明天,把酆都逗乐了,“到底是今日还是明天?” 柳知故不说话了,宋亭忙道:“明日吧,今日确实有些急促。” 酆都给二人安排了间房,二人凑合着住一晚。 屋内烛光跳跃,更显寂静,宋亭呆坐在榻上觉得这寂静将一切声音都放大了,包括他心中的情愫。 柳知故换洗完毕,黑墨一般的长发半湿半干地垂在身后,不加装束,宋亭的目光在师尊身上暂留片刻,觉得眼前恍若一幅泼墨的画儿,水汽将师尊的眉眼和五官衬地更为浓郁。 夜风掠过发梢,撩起几缕发丝,柳知故歪了下头稍弯眉眼,道:“瞧什么?” 宋亭旋即回神,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他拿起换洗的衣裳准备去沐浴,柳知故忽然出声道:“外面很黑,我同你一起去。” 宋亭停住脚步,转身挡住了柳知故。 后者挑眉看他:“不想让我去?” 宋亭点头,柳知故没有坚持,转身坐在了榻上。 其实宋亭怕黑,柳知故一直都记着,可怕归怕,这么多年他早就适应了,暗无天日的地牢,烛光微弱的镇妖塔,他不是也一个人走过来了吗? 可是倘若有个人愿意陪他一起走,那自然再好不过。 但今晚不行,宋亭眼底晦暗,他快速穿过长廊,看见那打眼的光亮才将脚步缓下来。 水汽弥漫,宋亭将头没入水中,直到胸口一阵窒息才从破水而出。 他听着滴答的水声,像是鼓起了十足的勇气一般,他传音给万徒长老。 对面显然楞了一下,好一会儿才传音过来:“宋亭?” “是我,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情。” 万徒很快回道:“等会儿等会儿,打住,你那边儿什么声儿,翁翁的,还有水声。” 宋亭道:“我在沐浴。” 万徒:“……告辞。” 宋亭有些好笑:“万徒长老留步,师尊不在,我就问您几个问题。” 万徒的声音陡然轻松下来,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什么事儿,快说。” “……长老,师尊的眼睛是怎么伤的?” 第一百三十章 血色 万徒沉默了许久,宋亭耳边是滴滴答答的水声,可他并不着急,甚至还有些莫名的害怕。 “你死后,长明在镇妖塔附近捡到了一只五尾灵猫,回神界时又在半道上碰见了我,就将那只猫先交于我保管了。”万徒笑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一些往事,“那时候我刚同别人吵完架,火气大着呢,结果长明二话不说就把猫塞我怀里了,我追了两步,看他往神殿的方向去了,我想着我刚从那儿出来呢,于是只好抱着你,哦不,抱着那只猫走了。” “后来我砸了老君的丹殿,甩开了所有人的手走进神殿,站在天帝面前,将我腰间的神令和神职一并卸下,在殿上扬言道:‘老子不干了!’卸下了神号,褪去了神籍,我坠为散仙,在人界过了一段神志不清的日子,后来我听碰巧来人界的神官说,长明也卸了神号,坠为散仙。” “我挺惊讶,我问,‘为何?’那神官道:‘不知。’我像那神官打听了长明的去处,便动身往青丘赶,那时灵阿还叫青丘,这么多年过去了,山上一路火红的红叶却从未改变,我在一棵树上找到了他,彼时长明昏睡不醒,我将他从树上扛下来,闻到一股醉人的酒香,想来是醉得不轻。” “我从神界下来时没忘记那只五尾灵猫,在人界我一直把它带着身边,只是那只猫同那时的长明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好像不愿醒来,后来长明酒醒了,就开始说胡话,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整天一个人坐在山上神神道道的,这期间我在山上建了座庙,我把长明连拖带拽地拖进庙里,后来他就安分不少。” 万徒的平静语调在宋亭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体温在渐渐失去温度的水中一点点消散,唯余心口一阵滚烫。 “长明一点点恢复神志,但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说话也不睡觉,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进他屋里把他拽出来丢进了湖中,许是他在湖里看清他那时污浊不堪的倒影,自那以后终于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但一直不怎么说话。” “五尾灵猫还在沉睡,它没了元神,空有一副躯壳尚存世间,可有一天五尾灵猫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见,只好敲响了长明的房门,谁知里面竟没有回应,我推门而入,看见长明背对着我站立,我绕到他身前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万徒深吸了一口气,“长明竟然将自己的双目挖了出来,我顾不得长明那一身的血,将他拖到了床上,用灵力将他眼中的血止住了,那时我才看清他不是将自己的双目挖了出来,而是用刀割伤了自己的双眼,眼眶的血侵染开来,将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眸染成了黯淡的血色,乍一看去像是空洞的深渊,其实细看的话,里面是血雾一般的深红。” “几日后我在长明房中找出了许多六界之中明文禁用的法器,我才知原来他一直在用这般极端的方法寻找你的元神,他先前用过许多种法子,可六界之中皆无音讯,他也是迫不得已,无论是放血还是祭灵,他一直在寻你,以至于在你出现那一刻我第一反应便是长明寻你不得,不知从何处捏造了一个傀儡欺骗自己,还让其常伴左右。” 宋亭在发抖,他感觉到水温渐凉,周遭的空气仿佛降至冰点,连同身体一起冰冻在了水里。 万徒的话在脑海中来回穿梭,直至一双血色弥漫的双眸骤然清晰宋亭才猛然发现,自己的颤抖并非因为冷却的水温,而是自己的泣不成声。 他倏然紧闭双眸,沉至水底,窒息感涌上心头,口鼻中呛了不少水,溺水的恐惧和孤独越发清晰,耳边除了暗自涌动的水波声便再无其他,可一道声音将他从涣散的意识中唤醒。 宋亭猛然惊醒挣扎出水面,他喘着气,将肺里浸入的水咳了出来,门被粗暴地踹开,下一刻柳知故已在宋亭眼前。 “你在做什么?!”柳知故迫使宋亭看着自己,然而宋亭双眼迷离,似乎根本无法认清眼前之人。 柳知故心脏骤缩,一把带起放在一旁的宋亭的衣物,一手抱起宋亭,然而这一举动却被宋亭及时止住了。 “师尊……”宋亭轻唤。 柳知故动作微顿,他回头看着宋亭。 “对不起……丢下你一人,真的对不起。” 宋亭沉入水底,为的只是想感受一下师尊这几百年来独自承受的恐惧与孤独,或许就如同溺水一般,无法开口,耳目闭塞,即使是再微不足道的一点水波都可能将自己送入无边地狱。这几百年来,师尊就是这样度过的,可他,不过才忍受了片刻而已。 “我是骗子,七百年前的那句话当我没说,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失信了。”宋亭拽着柳知故的衣袖,稍一用力便将呆愣在原地的人拽到了眼前。 宋亭轻轻碰了一下柳知故的眉尾。 “师尊,我喜欢你,这次换我来发疯一样的喜欢你。” 宋亭正想起身,柳知故反手将其摁在了水中,水花四溅,良久,宋亭才听到低低的一声:“好。” . 冥界三生石所呈现的往世之景在神界之中亦可查看,这时神界已然消息漫天飞。 神殿之上,难得一片肃静,天帝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看不出所想,神殿之下的神官皆噤若寒蝉,各怀心思。 柳知故拱手,打破了眼前的僵局,“拜见天帝。” 宋亭也跟着拜了拜。 天帝冰霜一般的面容忽然化开一丝笑:“你们二人倒是给众神唱了出好戏。” 神殿之下无人敢应。 “也罢,九尾元神既已归位,本座也乐得让你们落一个圆满结局,前尘往事便一笔勾销吧。”天帝眼里闪着光,无甚感情的轻笑在神殿中回荡。 宋亭心中略感讶异,但很快他便想明白了,天帝这如此做派想必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师尊。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帝便遣散了众神,唯留柳知故与其在神殿之中。 “天帝有话不妨直说。”柳知故开门见山,省去了不必要的嘘寒问暖。 天帝起身,身形踉跄,柳知故没有要上前搀扶的意思,天帝只好倚着神殿之上的座椅稳住了身形。 他开口,像是突然卸下了强打的精神气,一瞬间苍老不堪,“长明,我确有一事有求于你。” 柳知故静静地注视着神殿上的人,天帝接着道:“想必你应当清楚六界如今的局势,鬼族乃是六界之外的产物,它横空出世便注定会打乱六界的平静,最先遭殃的自然是人界。” “本座找你,便是为了鬼族一事,镇妖塔的法阵和结界日渐衰弱,若不是鬼族日益强大的势力,那法阵和结界至少还能撑个千百年,可眼下不行了,镇妖塔一毁鬼族就不受控制了,到时六界大乱,再无六界生灵安息之处。” 柳知故忽然冷笑一声:“原来是天帝。” 天帝抬眼:“什么?” “我一直怀疑神界之中有鬼族内应,如今看来,这人竟然是天帝。” 天帝并未流露出太过惊讶的神情,他僵硬一瞬很快恢复神色,垂下眼眸道:“天帝这个角色我演够了,太累了,为了制衡六界,维持六界的平衡,我必须要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哪怕日后的自己不得安眠。” “后悔了吗?” 天帝骤然抬眼,目光凌厉,“我对我所做之事从未有过后悔,因为那便是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包括引狼入室,自砸双脚?” 天帝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一开始,我以为打破六界平静的会是蠢蠢欲动的上古神兽一族,谁料刚杀死一个,又招惹来一个更大的麻烦。” “鬼族已经动身了,镇妖塔的法阵和结界撑不了多久,”天帝急道,“我已还宋亭一个自由之身,镇妖塔一事……” “镇妖塔一事我不会袖手旁观,”柳知故打断了天帝的话,他转身道,“但不是为了神界,而是为了六界生灵。” “还有,”柳知故忽然驻足,侧首道,“宋亭不会与这件事情扯上关系,不要打他的主意。” 柳知故行至神殿门前,身后的天帝犹豫许久才出声道:“恐怕,宋亭无法置身事外。” ※※※※※※※※※※※※※※※※※※※※ 快要完结啦~ 第一百三十一章 鬼族幻境 柳知故从神殿出来,远远看见宋亭负手站在树下,挤在一群年过八百的老神仙里观棋。 宋亭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他转过身来,看着柳知故向自己走来。 “天帝同你说什么了?”宋亭故意远离了那群老神仙,好在那群神官的注意力都在棋子上,并未发现身边少了个人。 “商讨了一下镇妖塔的事……”柳知故眼底幽深。 “镇妖塔?”宋亭略显讶异,随即又反应过来,“差点忘了,你是神界唯一能与鬼族交手之人。” “我早已不是神界中人,”柳知故道,“应下这份差事不过是为六界生灵着想。” 宋亭边走边道:“正好,我也得去一趟镇妖塔。” 柳知故面无表情,实则眼底暗潮汹涌,“非去不可吗?” 宋亭怔楞了一下,旋即绽开笑颜,“这幅身躯我终究不是我的,我得去镇妖塔寻回我的真身,将这身躯还给五尾,我承了他们太多的恩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尽。” 柳知故的面色并不好看,宋亭知道他心中的顾虑,温言安抚道:“你同我一起去,还怕我有个好歹不成?” 柳知故这才将缓和的神色,甚是自然地牵起宋亭的手往前走去,道:“那你不能放开我的手。” 宋亭笑道:“我待会儿去老君那儿寻罐米浆,把咱们俩的手粘在一块儿?” 柳知故颔首道:“不失为一种办法。” 树下的棋局仍瞬息万变,无人注意远去的笑语。 . 镇妖塔下,一人身着破烂黑衫,手中执剑,那剑缺口甚多,如同他的主人一般,乍一看去如同废铜烂铁。他身形枯槁,面容沧桑而憔悴,飓风搅起地面的黄土,空中蔓延的昏黄竟与他的面色别无二致。 这是沈万尘多少次站在镇妖塔面前了,他早已记不清。玄福天尊将自己的元神封入镇妖塔后他便镇妖塔前,试图打开镇妖塔的门,然而镇妖塔被神界之人封锁至今,他并非神界之人,无法用神力将其打开,只得日夜徘徊于此。 说起来,沈万尘原是有机会飞升的,可那时他神志不清,浑浑噩噩地过了许久才从一片混沌中走出来,在那段记忆时断时续的时间里,他碰见了一个人。 初见那人时,沈万尘第一感觉便是手无缚鸡之力,那人身形颀长,可那飘飘白衣之下是显而易见的清瘦,直到沈万尘看清了对方眼底明灭之间的幽深,这才猛然意识到此人可能并非同他想象一般。 几百年来,沈万尘尝试过无数种方法进入镇妖塔,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绝望中他意识到,凭借自己一腔毫无用处的孤勇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到成功的那一日的。 于是沈万尘选择了白衣人提出的办法。 他以自己的血作为引子,将自己送到了宋亭所在的异世界,唤回了宋亭的元神。 宋亭的九尾真身在濒死之时封入了镇妖塔,元神与肉身相吸,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打开镇妖塔的门。 然而沈万尘将宋亭唤回之后才发现,宋亭的元神竟然是残缺的,他没有前世的记忆,神力全无,寄生于五尾灵猫之身,灵力十分微弱,因此不得不靠着九尾神器的灵力维持元神。 而九尾神器被封在神界时日太久,没有其主人神力相护也失去了往日的灵气四溢,唯有靠着吸取低阶鬼族之灵力才能得以维持。 这也是宋亭需要不断收集鬼族的灵力的原因。 沙尘四起,沈万尘耳尖微动,旋即默不作声地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宋亭和柳知故带着神界之人浩浩荡荡地落于镇妖塔前,镇妖塔的结界与法阵破损之处甚多,狂风一吹,法阵中的铃铛发出苟延残喘之声。 天帝说的没错,镇妖塔内的鬼族已将塔外的结界与法阵破坏地差不多了,其重见天日指日可待,届时便是六界大乱之时。 “镇妖塔的结界我们修复过许多次,但不过几日便又被破坏了。”一位神官是上前道。 缘神真君也道:“鬼族数量之大是你们无法估量的,我们不知塔内状况如何,里面的邪灵很可能已经被鬼族同化了。” 又一位神官对宋亭和柳知故道:“我们会派几位神官同二位一起进入镇妖塔,其余人在塔外坐镇护法,维持各位在塔内的灵力。” 镇妖塔内邪气四溢,会吞噬神官体内的灵力以致神力衰弱。 众神围坐塔外,皆施法开启镇妖塔之门,十光汇聚之时天色忽变,狂风不止,封山之上鸟兽亦四处奔三逃走,塔内的邪气争相外涌,被众神用神力撑起的结界挡了回去。 震耳欲聋的怪异尖叫充斥耳畔,宋亭不由头晕目眩,直至进入塔内那扰人的尖叫才渐渐止息。 缘神真君和几位颇有声望的神官与宋亭和柳知故一同进入塔内,然而塔内风平浪静,如此反差不由使得几位神官怔楞了一瞬。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总不可能进错门了吧?” “这也太安静了些。” 缘神真君道:“你们别说了,待会儿惊动了塔里的东西。” 众神一时噤声,然而一行人走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有人憋不住了。 “你们真的不好奇吗?” “太安静了,咱们说会儿话吧?怪渗人的。” 宋亭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哭笑不得,缘神真君回了一记眼神,身后之人瞬间噤声。 然而宋亭笑意未收,眼角便掠过一抹黑影。黑影如同鬼魅一般一闪而过,宋亭正要赶过去时柳知故已经先他一步走上前去了。 石门被柳知故劈开,入眼却是一片枯藤林。 可众神注视片刻后林间之景却开始变换,眼前的枯藤林经过天旋地转的变换后忽然天光大作,视线陡然闯入一片光亮,待众神反应过来后皆是一惊。 瞬息之间,他们竟然站在了一处府邸门前。 “怎么回事?我们呢不是在塔里吗?” “坏了,鬼族最擅诡变之术,我们被吸入幻境了。” “可我们一路走来都没察觉有什么异样啊。” 宋亭看着眼前白布悬挂的府邸,忽然明白了,“不怪我们一开始就没有察觉到,因为从我们进塔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进入了鬼族设下幻境。” 安静的过道,昏暗的烛光,其实都是幻觉,他们一路走来看似顺利,其实鬼族说不定就在他们四周徘徊。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红白双煞 一旦脑海中浮现出鬼影婆娑的画面,后面那几个神仙顿时感觉自己周围阴森森的,连发丝都带上了深夜凌晨的凉意。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鬼一路跟着我们走到了现在?”一个神官颤声道。 “先别自己吓自己了,面前这宅子是怎么回事?”缘神真君道。 宋亭看着面前大门紧闭的府邸,阴风刮过,扬起高挂的白布,纸灯笼在门前摇曳,绵雨霏霏的街道上并没多少行人。 “是幻境。”宋亭道。 若方才在镇妖塔内的幻境还算正常,那眼前的幻境便很明显是有人在幻化出来的生前之景。 鬼族皆是六界之中怨念与执念极为深重之人所化,这些人通常会将自己最深刻的生前之景握在手中上百年之久,入冥界化鬼之人就算不往生,随着年年岁岁的消逝,那些深刻心底的记忆终究会消逝,那时他们便会迷茫地跟着往生之人前往下一世。 可鬼族之人却不会忘,从化为六界所不曾接纳的厉鬼那一刻起,他们便停留在了他们死后百年千年都不会忘记的那一刻。 他们的生命或许暂留了在死亡那一瞬,可他们的灵魂被永远地困在了回忆里。 “这是其中一个鬼族的执念,我们被困在他们的执念里了。”缘神真君沉声道,她总感觉他们被送进这个幻境是有人刻意为之。 就在这时,府邸的门被打开了,门上的红漆像是刚刷上去的,与周围一切褪色的景象形成一种突兀的对比。 门后出来了一行人,抬着棺材,宋亭看着这群垂头低目的人穿着素缟从府里抬出一口黑棺。 然而当这群人从面前走过时宋亭才猛然发现,这些抬棺之人竟然只有一张光秃秃的面皮! 在场之人皆倒吸一口凉气,直到一个神官突兀地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潭水上神呢?” 宋亭看去,细细一数,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他们一行六人中竟少了一人! 宋亭略一思索,目光掠过早已远去的黑棺,那黑棺传来若有若无的敲打声,隔着老远都能依稀闻见,然而那发丧的队伍却毫无知觉。 “不好,潭水被关进那口黑棺里了!” 不待众神抬脚,柳知故已将那几个神官拦了下来。 “幻境之中并无实体,他们伤害不了各位神官,想必这幻境的缔造者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各位不如静观其变。” 这一席话颇有道理,将那几个一时慌了阵脚的神官说服了。 发丧的队伍渐远,宋亭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行至街上时众神都隐隐约约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唢呐声。 不同于发丧的唢呐,另一个唢呐声明显喜庆多了。 不出所料,街尽头的拐弯处忽然绕出满眼喜色的送亲队伍。 “这是……红白双煞?!”宋亭惊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红白双煞在民间极为不详,送亲的队伍碰上发丧的队伍被民间百姓解释为撞鬼,日后这两家都要倒大霉。”一个神官解释道。 这又是何意?难不成这幻境的缔造者当真是因为红白双煞撞了邪才死掉的? 宋亭回首,却发现缘神真君面色古怪地楞在原地。 “真君?”宋亭用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缘神真君像是在出神,但她回过神时却是满眼的惊慌。 “这场景……我,我听人说起过。”缘神真君颤声道。 这句话吸引了众神的注意。 “小时候我偷听到家里的下人说过,我阿娘出嫁之时正好碰上了一家人发丧,那时的人觉得晦气,日后便绝口不提此事……这条路我越看越熟悉,我方才仔细想了想,这好像就是往我家去的那条路。” 经真君这么一提,宋亭才意识到真君的身世他从未听旁人提起过,听真君这番话,看来她生前也是一位富家之女。 看来送亲的队伍才是这幻境的主角,宋亭望着渐渐走近的队伍,发现这些人的五官都十分清晰,只是略显僵硬,眼中是藏不住的惊悚。 “跟上去。”柳知故说道。 乐声未减,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落在蒋府门口。 “竟然真的是我家?!”缘神真君惊呼道。 一位神官冷不丁道:“原来真君为人时姓蒋。” 缘神真君瞥那神官一眼,“生前之事早已烟消云散,我既为神便只需做好神的本分。” “真君生前叫什么名字?”宋亭问道。 缘神真君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蒋鸯鸯。” 神官问道:“哪个鸯?” “鸳鸯的鸯。” “倒是和你这神职挺般配。”柳知故在一旁道。 缘神真君:“我这神职也就是误打误撞,虽然取名为鸳鸯,但我那时并不懂得世间情爱,我很早就过世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门娃娃亲。” “你们大户人家之间都时兴娃娃亲吗?”宋亭故作认真地问道。 缘神真君听出他话中的玩笑意味,便瞪了他一眼,“那时不都是这样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句话到现在都是金科玉律。” 宋亭道:“你没过门就过世了,这桩娃娃亲还没开花儿呢,就夭折了。” “不过,”缘神真君又道,“我那未过门的夫君长得还不错,白白净净的,看着瘦弱了些,但那出尘的气质摆在那儿,可惜的是,他是个瘸子。” “瘸子?”宋亭道。 “对啊,我刚知道那会儿一时也接受不了,可自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起,我就改变了主意,他虽是瘸子,但性情样貌一点儿也不输给旁人。” 宋亭笑问:“你那未过门的夫君是哪家的公子?” 缘神真君笑笑,“他叫白宁,是城中富商之子,他父母于我爹爹有恩,因此两家才结下了这桩娃娃亲。” 宋亭微顿,忽然问道:“你们还记得方才发丧那家人姓什么吗?” “姓董,我记得。”一位神官道。 宋亭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迎亲的人群早已散入宴席,此时正值傍晚,昏黄的暖光铺了一地。 眼前的场景忽然开始坍塌,而后又开始重组,这场景宋亭已经见怪不怪了,可那两位小神官却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这画面转地也太诡异了吧。”一位神官抱怨道。然而待面前的画面在眼前重组他登时傻了眼。 “我怎么出来了?” 在镇妖塔外护法的众神也傻了眼,“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都? 神官往后一看,身后赫然站立着两位同他一起进去的神官。 . 宋亭醒来时正躺在一张床上,他翻身而起,衣料摩擦的声音十分明显,他低头一瞧,入眼的竟是一身喜服。 宋亭左看右看,这身喜服做工很好,上面的金丝绣花栩栩如生,再看床下那双红绣鞋上赫然绣着一对鸳鸯,活似要从鞋上游出来一般。 这是在那儿? 宋亭在房中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诡异可疑之处,然而视线忽然触及面前一块铜镜,宋亭险些叫出了声。 那铜镜中的自己竟和缘神真君长得如出一辙。 宋亭走上前去敲敲那瞬间变得诡异的铜镜,然而他挣扎半晌终于被迫承认,不是这铜镜的问题,而是他变成了缘神真君的模样。 门外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听起来只有一个人但脚步十分慌乱,宋亭提着裙摆翻身上|床,闭眼装死。 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这气势叫宋亭眼皮一抖:莫非这不是我的房间? 那人的动作轻了下来,宋亭支棱着耳朵细听她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就在那人伸手快要碰到他时,宋亭猛地睁眼死死钳住了那人的手腕。 可他动作稍有迟疑,因为眼前正欲偷袭他的人是个女子。 “你是谁?”宋亭顺势站起来,将那女子推坐到床上,然后用床幔的绳子将她双手绑在了床上。 “我,我……”那女子眼神躲闪,似乎在想说辞,然而她憋了半天最后只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宋亭伸出头去左右瞧瞧,见没人经过才将房门关紧,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开始盘问。 “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眨了眨眼,“我家,哦不是,是蒋府。” “你家?你是府里的什么人?” 女子看了看手腕上被绑死的绳子,忽一用力,绳子便骤然松开了。 宋亭眼神一闪,一抹喜色掠过。 “你有法术?” 那女子却似乎不愿与他多纠缠,“没功夫同你修仙,我来是为了找人,失陪。” “等等!”宋亭一把拽住那女子的后衣领。 女子十分无奈地转过头,宋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于鲁莽了,他讪讪收回手,不住道歉。 女子叹了口气,就在她正欲转身出去时,身后之人忽然道:“真君,是你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婚宴 夏日的傍晚卷着热风,天色开始暗下来,蒋府热闹了起来。 房中,新娘和一个丫鬟坐在榻上相视许久。 “你是宋亭?长明去哪儿了?”缘神真君问道。 宋亭耸耸肩,“我尝试过传音给他,可是距离似乎太远了。” 缘神真君翘起个二郎腿,冥思苦想道:“没道理啊,你现在是我的模样,看这装扮是要出嫁,可我生前从未出过阁,今日大婚之人绝不可能是我。” “这鬼究竟想做什么?编故事也不编地靠谱一点!”真君无语道。 “这幻境可有破解之法?”宋亭问道。 真君摇头:“鬼族的幻境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执念越深幻境便越真实,也越难冲破,”真君摸了摸十分有实感的桌子和椅子,“看样子这鬼的执念不小啊。” “能将蒋府复刻地如此逼真,想必应当是蒋府中的人。”宋亭猜测道。 “难不成我飞升之后府中发生了什么事?”缘神真君很快否决自己的这一想法,“不可能,若是真有什么大事我怎会不知。” 宋亭衣袖下忽然闪了一瞬红光,被真君一眼捕捉到。 “你袖子下是什么?” 宋亭低头将袖子抚起一截,露出手腕上一串铃铛,是缘结锁。 铃铛碰撞之间发出两个清晰的字:“宋亭。” 宋亭双目一亮,“师尊!” “你现在在哪儿?” 宋亭回道:“我在蒋府,不知为何变成了缘神真君的模样,看样子今日是有场喜事要办。” 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这边也在筹备婚事……宋亭,你见到真君了吗?” 宋亭看了真君一眼,真君回道:“我和宋亭在一起。” “真君,我好像附到你那未过门的夫君身上了。” “……白宁?” 柳知故继续道:“真君,你生前不是还未出阁吗?这场婚事是怎么回事?” 缘神真君也很迷茫:“我也不清楚啊,我这辈子都被穿过嫁衣,好不容易有机会穿一次还被宋亭抢了。” 宋亭:“……趁现在还来得及,不如咱俩换换?” 缘神真君立马摇头:“待会儿的夫君可是长明,我嫁过去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宋亭耳尖一动,目光警觉,道:“有人来了。” 缘神真君慌忙起身,刚一站起来便有人敲门。 “小姐,该起身了。” 宋亭和真君交换了一下眼神,朝外面的人道:“好。” 门外的人随即推门而入,是三四个丫鬟和一个婆子。 婆子堆着满脸的喜气,不着痕迹地将楞在原地的缘神真君挤开了。 丫鬟端上一个红盖头,婆子将红盖头取过来给宋亭盖上,双眼挤成一条缝,道:“今日是小姐出嫁的日子,虽然女子出嫁都是要哭一哭的,但是也别哭太狠,当心把胭脂哭花了。” 把胭脂哭花了?宋亭抬手摸了摸脸,指尖却落下一滴眼泪。 我哭了?我为什么要哭? 宋亭下意识想站起来,却被婆子顺势带出了房。 胸口堵得慌,眼泪一直流,宋亭险些站不稳,好在一只手将他揽着这才不至于软下去。 缘神真君扶着宋亭往外走,在他耳边轻声道:“幻境会保留宿主的情绪,想必原主不是很满意这场婚事。” 宋亭心乱如麻,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断断续续道:“这人真不是你吗?” “绝对不是我,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很清楚生前我并未出嫁,这个人不可能是我。” 宋亭喘了两口气,“那会是谁?竟然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别是因为我因病亡故,我爹娘找了个和长得差不多的姑娘来完婚吧……” 宋亭不解道:“人都没了还有完婚?你爹娘疯了吗?” “你有所不知,这娃娃亲不仅是出于对白家的承诺,更是由于蒋白两家的利益来往,倘若我没有嫁过去,蒋家的生意便会受到影响,那时官府打压民间商业,蒋府白手起家并没有白家那样厚实的家底可以撑一撑。” 喜轿停在门口,缘神真君一眼望见了自己的阿爹阿娘,心中竟有一丝酸涩。 蒋老爷上前牵过女儿的手,白夫人眼泪婆娑却不敢出声。 宋亭眼泪掉地更凶,蒋老爷抚着自己女儿那双手翕动了两下嘴唇,旁人听不见,但红盖头下的宋亭听得一清二楚,蒋老爷隔着盖头在他耳边轻声道:“连连,爹爹对不起你。” 宋亭进轿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后被身后的婆子推了进去。 宋亭坐在轿中,眼前的红盖头随着一声乐声和喜轿一同跌宕起伏。 连连是谁?蒋老爷喊地并不是真君的名字,说明此人确实不是真君生前。 可这位叫连连的姑娘也确实是蒋老爷的女儿,宋亭被这一来二去的关系搅地头疼不已,他试着传音给缘神真君。 “真君,你还在吗?” 另一头很快就有了回应:“我就在轿子外面。” 宋亭瞥了一眼晃动的车帘透出的模糊身影,问道:“连连是谁?” 缘神真君一头雾水,“不认识,这人怎么了?” “今天出嫁的人叫连连,我方才听蒋老爷唤了她一声。” 缘神真君搜肠刮肚地想,还是没记起来,“我不记得府上有叫连连的人啊,别真是从哪个地方寻来的吧?” “看样子不太像,蒋老爷的样子不像是装的,活像真在嫁女儿。” “我爹就我一个女儿,哪里又冒出来一个,还同我长得如此相似……” 宋亭有个猜想,他犹豫了一会道:“真君,你确定你没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吗?” “双胞胎?”缘神真君吓了一跳,“你可别乱说,自我出生起府里就只有我一个,哪里还能再多出一个双胞胎出来?” 宋亭不说话了,他将胸口一阵窒息强压下来,开始在一摇一晃中整理思绪。 这个时候的场景缘神真君没有印象,应是在其去世后的时间线,而在真君过世以后蒋府的人找了一个同真君相貌一模一样的女子出嫁,代替她完成这场不得不进行下去的娃娃亲。 照目前这个状况看,这个女子十分不愿嫁给白宁,可能是因为二人从未见过,也可能因为对方是个瘸子,总之,这个女子是被迫嫁到白府的。 那这个幻境中的执念会不会就来自于这个女子呢? 喜轿并不好坐,头上那顶死沉死沉的冠子压地宋亭坐不住,况且这轿子左右摇晃,头上的珠冠甩来甩去,弄地他头昏脑胀。 喜轿落地的那一瞬,宋亭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跟着落地了。 眼前忽然一亮,有人掀开了帘子,宋亭隔着红盖头看不见,但他刚往前走一步便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 宋亭脚步有些虚,猛地站起来眼前还是一片金花,但耳边的声音却很清晰。 柳知故微微俯身道:“当心。” 宋亭明显楞了一下,随即任由身边的人扶着自己走出喜轿。 炮竹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淹没了一浪盖过一浪的喧嚣。 宋亭被迎进了白府,三拜之后步入洞房耳边这才消停下来。 偌大的婚房此时只剩他一人,宋亭迫不及待地把头上的冠子取下来,又对着镜子将头上插满的珠冠一个个摘下来,终于觉得清爽了许多。 然而心间那股堵地慌的感觉并未减轻,反而随着屋内烛光跳动,大红的囍字映入眼帘而在心中分外叫嚣。 方才盖着盖头他一直无法看见白宁的相貌,但透过盖头的缝隙,宋亭发现白宁确实是常年坐在椅子上,双腿无法行走。 也难怪这女子不愿嫁过来,后半生便要对着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瘸子生活,任谁心中都无法接受。 宋亭在果盘里捡了块蜜糖,刚放进嘴里门就被打开了。 宋亭就着这个姿势看向门外,只见缘神真君偷偷摸摸地将房门关上了。 “真君?你来做什么?” 缘神真君也捡了个蜜饯放进嘴里,“反正长明还没来,你慌什么。” 宋亭:“……”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幻境应该快结束了。” 宋亭洗耳恭听,“为何?” 缘神真君道:“幻境里的女子不愿嫁入白家,她制造这个幻境可能是想完成她生前的遗憾,一旦这个遗憾完成了,执念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这个幻境便会崩塌。” “她的遗憾是什么?” 缘神真君悄声道:“逃婚。” 宋亭一脸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说,要我帮她逃婚?” 真君十分诚恳地点点头。 “只要我逃婚,这个幻境就不复存在了?” 真君依旧点头。 “那还不简单,”宋亭说着便要去攀身后那扇窗户,“我直接从这儿翻出去不就好了。” 可宋亭另一腿还没出去,身后忽然一紧,有人环着宋亭的腰将他从窗户上抱了下来。 柳知故的脸上阴晴不定,“你要做什么?” 宋亭直言:“逃婚啊,这个女子不想嫁给白宁,我帮她完成这一夙愿咱们就可以出去了。” 柳知故压着跳动的眉心,道:“她的目的不是白宁。” 缘神真君蹙眉道:“什么意思?” 柳知故转身看她,“你难道不知道你还有个双胞胎妹妹?” 第一百三十四章 蒋连连 “……什么……双胞胎妹妹?”缘神真君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我也是方才才知道的,真正的新娘也就是真君这时确实已经病故了,嫁过来的是你的双胞胎妹妹,蒋连连。”柳知故道。 缘神真君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我从没听说过我有个双胞胎妹妹,从小到大,府上就我一个!” 宋亭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最后零零散散拼凑成一个前因。 “难道是因为那次的红白双煞?”宋亭道。 柳知故静默点头,接道:“当年蒋夫人出嫁时碰上了董家的丧事,这件事儿便在城里传开了,蒋府知道这件事不光彩好不容易等到风波过去了,然而蒋夫人生了个双胞胎,坏就坏在其中有一个脸上长了一块胎记,胎记长在眼下,若定睛一瞧便会发现那胎记活像一个人的脸,把当时的接生婆吓坏了,正巧这时董府被一书圣旨抄了家,于是,当年撞鬼之事便被旧事重提,城中人皆道定是当年红白双煞时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蒋家小姐脸上那块胎记定是张鬼脸。” 宋亭感叹道:“其实红白双煞只是民间一种说法,不想这种迷信的思想竟会带来这种种后果。” “后来蒋家找了个僧人来府中做法,那僧人在府中设下法阵,两日过后蒋家小姐脸上的胎记果真消失了,蒋老爷和蒋夫人都松了一口气,僧人却对他们道,若想让这个孩子活下去就得将她送走,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蒋家小姐。” 宋亭道:“蒋老爷真将她送走了?” “经过再三思量,蒋老爷和蒋夫人都觉得什么都没有自己女儿的命重要,于是将其遗弃在了郊外一户人家门前,往后皆对外声称蒋府只有一个小姐,久而久之人们将这件事遗忘了,城中再无关于当年红白双煞的流言。” “那僧人是提前预料到了娶亲这一幕吧,”宋亭道,“可千算万算,最后还是同样的结局。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缘神真君问道。 “……是方才一个小厮告诉我的,”柳知故道,“看来白宁并非完全没有察觉,他早就有所怀疑所以派人偷偷打听,其实成婚当日白宁就知道屋里的新娘并非真君。” 宋亭:“既然白宁不喜欢连连,连连也不喜欢白宁,真相也已经水落石出,他们二人婚后为何不和离?何必将自己困在这桩婚事里一辈子?” 柳知故:“我去冥界查了一下这二人的生平,发现白宁其实提出过和离,是蒋连连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她不是不喜欢白宁吗?”缘神真君急道。 “因为蒋府的生意是靠着白家撑下去的,虽然蒋老爷把蒋连连遗弃在外,但蒋连连知道当年父母的难处,虽然心里难过但蒋家毕竟是她的家,她拒绝了白宁的和离,选择和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我爹娘……他们怎么会……你是不是看错了?”缘神真君颓然道。 “没有看错,蒋家人后来也反悔过,宁愿不要这生意也要把女儿接回来,可是蒋连连回娘家时都说自己很好,蒋老爷和蒋夫人看见这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便也不再提和离一事。” “那你知不知道蒋连连的余生是在怎样的地狱里渡过的?” 柳知故眼神一闪,很快意识到了不对,身后掠来一阵疾风,柳知故顺手将缘神真君推开,自己旋身一躲,堪堪躲过闪着寒光的刀尖。 “宋亭?你这是做什么?”缘神真君惊道。 柳知故沉声道:“蒋连连?” “白宁这个人渣!他凭什么寿终正寝?!凭什么他能转世投胎而我就要在不人不鬼地飘荡?”蒋连连面目扭曲,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 “白宁怎么了?”缘神真君抓住了蒋连连的袖子,“白宁对你不好吗?” 蒋连连凄然笑道:“白宁这个瘸子,自己走不了路便将火气撒在我身上,竟然还想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的瘸子!他是个疯子!他早就疯了!” 缘神真君乍然听见这一真相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蒋连连厉声道:“阿姐,白宁他是个负心汉!是个人渣!你当年若是嫁过来,会如此忍气吞声吗?” 缘神真君红了眼眶,眼神闪躲地抬头看了蒋连连一眼。 她不会,她定会跑回蒋府向父母哭诉,然后再也不踏进白家一步。 “阿姐,我知道你不会,因为你从小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蒋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无一不是围着你转,你是蒋家大小姐,受不得半点委屈,可我从小就被抛弃了,那户人家每年从爹娘那里拿钱,给足了我最好的生活,可那里不是我的家,他们从未把我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当我爹娘说要给他们一大笔钱把我接走时他们二话不说就把我拱手让人了,所以……所以我太想要一个像样的家了,而如今,这个像样的家需要我的牺牲才能维系。” “连连……”缘神真君脸上多了几条泪痕,“对不起……” “阿姐,我不会怪你,我也从来都没有怪过爹娘,我恨的人是白宁,是那个疯子!”蒋连连说到白宁时眼神陡然一变,“我真应该在大婚那日就将他杀了!” 缘神真君神情一滞,“什么?” 她看着蒋连连手里拿着的尖刀,下一刻便明白了——蒋连连竟然在幻境中杀了白宁,从而让执念消失,得以转世。 “连连!”缘神真君惊叫一声,然而她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她低头一看,身上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道捆仙绳! “阿姐,求求你,让我杀了白宁,我不想再不人不鬼的活下去了,我不想忍下去了……” “连连,现在白宁的身体里是长明!他不是白宁,你现在杀的人不是白宁!”缘神真君歇斯底里道。 “不论是谁,只要让我看着白宁惨死我便知足了。”蒋连连恍惚道。 柳知故暗中调动灵力,却发现这间房子被设下了结界,灵力几乎完全失效。 蒋连连不愧是千年厉鬼,动作果然如同鬼魅一般,柳知故不断后退,最后退至墙脚无路可退他才踢了蒋连连一脚。 不仅因为对方是女子,更是因为宋亭还在蒋连连体内。 这个幻境不同以往,它已经脱离了原本的真实样貌,现如今在幻境内发生的一切皆会变做现实,也就是说,倘若他们在幻境死去,那么他们也回不到现实了。 柳知故尽量躲闪蒋连连的攻击,一边在暗中寻找突破结界的法子,然而刀锋直逼双眼之时,刀尖却堪堪停在了眼前。 柳知故借机躲开,蒋连连的表情瞬间变地痛苦不堪。 柳知故瞳孔骤缩,上前揽住了神色痛苦的蒋连连,“宋亭!” 可宋亭却将柳知故一把推开了,“师尊,蒋连连不知道何时还会出来,你离我远一些!” 宋亭说完胸口便涌上一阵万蚁噬心的痛楚,蒋连连在拼命挣扎,把宋亭逼下去。 宋亭痛地站不稳,不慎踢倒了两张椅子,随后跌坐在地,柳知故跨步上前抱住了宋亭,宋亭颤抖着在师尊怀里低声呜咽。 “好疼,师尊……太疼了……”宋亭锤着胸口,声音断断续续。 柳知故额间浸出一层密汗,声音变了变,轻声安抚着宋亭,一面暗中寻找结界的突破口。 “连连,白宁早就死了,他已经不存在了!”缘神真君动弹不得,只得劝道。 然而宋亭呜咽了几声突然猛地将柳知故推开了,他执起掉在地上的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自己手腕上狠狠划了一刀。 “宋亭!!”柳知故一把夺过宋亭手里的刀,然而鲜血很快蔓延开来,随着伤口不断冒着鲜血一缕白烟从伤口处飘了出来,在场二人皆为注意到,蒋连连的身子便软软地塌了下来。 柳知故抱着一动不动的蒋连连的身子,双手握着她不断给她输送灵力。 可一股力道不由分说地将二人分开了,柳知故惊悚抬首,却见一白衣书生把蒋连连抢了过去。 白衣书生一直手蒙着蒋连连的双眼,一直放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柳知故发了疯一般去抢蒋连连的身子,却被白衣书生轻松躲开。 白衣书生绕到了柳知故的身后,缘神真君定睛一瞧,终于瞧清了白衣书生的样貌,她几近失声,“扫,扫把星!!” 扫把星挑眉狞笑,看了真君一眼随即很快将视线落在了柳知故身上,“太子殿下可还记得我?” 说完,扫把星的手指微微用力,“咔嚓”一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蒋连连的脖子扭断了。 扫把星一松手,蒋连连的头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耷拉下来,随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柳知故耳边是缘神真君失控的惨叫,然而眼前却逐渐模糊,他很想喊出来,可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待他回过神来时,扫把星正被他抵在墙上,自己的双手狠狠地钳着他的脖子。 可扫把星面不改色,似乎柳知故的样子让他觉得十分赏心悦目。 扫把星依旧笑着,重复道:“还记得我吗?太子殿下。” 第一百三十五章 白衣书生 “太子殿下出征那日很是风光,想必不会记得我们这些凑上去送死的罗罗。” 柳知故手中的力道丝毫未减,可扫把星如同鬼魅一般凭空消失,闪到了他的身后。 地面开始摇晃,墙面爬上一条条骇人的裂痕——幻境要坍塌了。 柳知故转身看见跪在地上几近崩溃的缘神真君,他上前一步,然而一道横梁卷着尘嚣砸了下来,充斥着烟雾和弥漫的尘埃,地上的身影被深埋地下。 “太子殿下,或许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未算清楚。” 扫把星凭空出现在柳知故的身后,结界已破,柳知故的暗自调动灵力出掌迅速,扫把星被击中,这掌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压出来,可他仍旧挂着和煦的笑,柳知故发疯一般地出掌,他已经失控到忘记如何运用冰箭,或许这一刻他心中真的只是无限的绝望,从未想过要赢过对方,只是希望在叫嚣声中耗尽自己的灵力。 “不是军医,称不上会,不过读过几本古籍。” “从来没有哪个皇族之人对我道过谢,一时有些惊讶罢了。” 柳知故眼前光影忽闪,那片土地席卷着风沙,鼻尖常年萦绕着浓稠的血腥味,他仿佛又回到了出征的那几年,而那温润书生一般的士兵正侧首回望他,帐子被热风卷起一角,背光的侧脸轮廓清晰可辨。 柳知故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追逐光影,然而下一瞬胸口便被一道力量推回了幻境。 他闷哼一声,撞在了断壁残垣上,断裂的墙面应声而塌,将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的白灰。 “柳知故,你死后为神,可我们这些枉死之人死后却要在鬼族之中苟且偷生不得入轮回!凭什么?!明明我也是战死沙场!明明当初我的心中也是怀有必胜的信仰!可到头来……你知道我死后是如何在鬼族之中挣扎的吗?你应该好好看看!” 柳知故尚在全身难以抵御的苦楚中挣扎,然而随之而来的剧痛叫他瞬间忘记的方才腹部传来的痛楚。 他的身体被无数的刀剑捅个对穿,即使他现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缕游魂,甚至连鬼魅都算不上,可那剧痛仿佛自己还活着,除了空洞的伤口不会流出刺目的鲜血意外,不论是身体的痛苦还是那种无力的恐惧都如同生前一般。 柳知故干咳着拖着自己如针扎一般的身躯向旁边移动,地面是一潭死水,鼻尖萦绕着一股死水特有的腥气,然而他的身子却沉不下去,只得艰难地在水面上爬行。 可他透过黑亮的死水看清了倒影其中的自己的面容。 那眉眼并不熟悉,却也不陌生,那是扫把星带着死寂的面容。 下一刻,脚腕骤然一紧,他被一只寒凉透骨的手拉下了水,窒息感很快蔓延至胸腔,柳知故并不想挣扎,可这副身躯并不听他使唤,仿佛他只是寄生于这个身体,以它的视角感受它所经历的种种绝望和深渊。 在这濒死的瞬间,这副身躯的脑海中闪过小时美好的画面,然而笑语只有一瞬,接踵而至的是铺天盖地的战火,战火从村子上空呼啸而过,同时吞噬了所有人的尖叫和哭喊。 他拼命往上游,在垂死的边缘挣扎,然而水面上隔着一层无法穿越的结界,双手在结界上不断拍打,直至意识猛然坠入无尽的深渊。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双双鬼手将他从深渊中拽出来,然而深渊之外仍是深渊。 眼前鬼影漂浮,耳边似有人在低声细语,那寒凉之感似乎钻入肌肤,渗入骨缝,柳知故感觉这份难以忍受的恐惧的崩溃是从心底猛然爆发的,那并非是他的感受,而是这副身躯最深处的状态。 “你原本可以平凡一生,娶妻生子,含饴弄孙,可最后居然落地这般下场,好惨啊,真是惨啊……” “你听见了大火里阿爹阿娘的惨叫了吗?你为什么不救他们?你是不是只想着逃走?!” 柳知故听见扫把星低哑的声音,不住地喃喃道:“不是的,不是,我当时很害怕,我只是太害怕了……” “你害怕,你懦弱,所以你死后才会成为我们其中一员。”刺耳的笑声在脑中环绕,柳知故感觉这副身躯已经到达了极限。 就连他也忍不住在心里痛苦地嘶吼。 “即使坠入最阴暗的地狱,我也要做万人之上的那一个。”扫把星这样对自己说道。 他在嘲笑声和无时无刻的折磨中慢慢朝着前方走去,他受过太多的伤,以至于他将鬼王从神坛上拽下来时心中只有淹过头顶的雀跃,身上的伤口却全无感觉。 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一代鬼王,没有人敢欺负他,没有人敢嘲笑他,甚至神界的天帝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他最想要的是为人时那一点人性。 鬼族永远活在阴暗的角落,一丝光亮都会使他无所适从,因此鬼族常在午夜活动,可扫把星十分眷恋白昼的光阴,即使日光会一点点灼伤他的眼眶和皮肤。 他痛苦,他懊恼,而将他变成如今这不人不鬼的样子的人便是滇国。 倘若他没有加入那场出征的队伍,或许现在他能如常人一般如履平地。仇恨一旦抓住了情绪的尾巴便会恬不知耻地凑上来,吞噬掉所有的心智和目标。 柳知故舌尖发涩,他躺在一片坍塌的废墟中,幻境早已坍塌,这说明制造这个幻境的人已经死去,她最后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等到就魂飞魄散了。 然而头顶传来一阵轰塌的巨响,柳知故睁开空洞的双眼,眼前是一片白茫茫——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那声巨响一阵高过一阵,几乎要将柳知故从混沌之中拉出来,一瞬红光刺地人睁不开眼,柳知故随即感觉到有人将他抱了起来,他本能地调动灵力来看清眼前的人,然而没等他看清那人便轻声道:“师尊,我来寻你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九尾真身 宋亭用刀割伤自己的一瞬便从那副身躯里逃脱出来了,他化作一缕白烟,从幻境中脱身,他在镇妖塔外看见了先前同行的三位神官。 “什么情况?你怎么也出来了?”一位神官神色紧张地问道。 宋亭道:“说来话长,师尊和真君还在里面,我得赶紧回去破除鬼族的结界。” 于是三位神官护法,又将宋亭送入了镇妖塔。 塔内恢复了原貌,宋亭方一站稳便被四面墙上的鬼手困住了,这些鬼手倒是伤不了人,但它横在中间阻挡去路,宋亭没有了耐心,他用灵力凝出一柄剑,红光残影下鬼手如落英一般纷纷坠地,宋亭快步穿过了走廊。 塔内可闻鬼影的低声细语,有时仿佛远在天边,有时又仿佛就在耳边呢喃,宋亭不知那处幻境的入口究竟在何处,只好一层一层地找上去。 但凡留有灵力的痕迹他都仔细查看过,不过是他们一路走来留下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宋亭寻到第三层时忽觉周身灵力波动十分明显,然而他四下寻找,却寻到了自己的九尾真身。 一只红色的狐狸悬浮在空中,耳尖有一点白,四个爪子也是雪白的,偏偏身上的狐狸毛如同流火一般。 宋亭方一接近九尾真身便被一道结界弹开,他稳住身形,发现这道结界竟然十分坚固,设下这道结界之人想必修为颇深。 他围着结界绕了一圈,左边忽然传来一声痛呼。宋亭停驻,踌躇了一下还是顺着声音的方向寻了过去。 “扫把星?”宋亭打眼便瞧见了摔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扫把星。 扫把星不大走运,摔下来的姿势不太美好,脸先着地想必不会太舒服。 宋亭搭了把手把龇牙咧嘴的扫把星扶了起来,“扫把星,你进来做什么?” 扫把星摸摸脖子又摸摸脸,结果蹭了一脸灰,自己却浑然不觉,“天帝不放心,叫我来看看,谁知道进来的时候一脚踏空了,从上面摔了下来。” 宋亭道:“说起这个,师尊和真君被困在鬼族的幻境里了,可现在找不到幻境的入口,不知他们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 “我在塔外听几位神官说了,我有办法找到幻境的入口,跟我来。”说着,扫把星信步往前走去。 宋亭看了一眼身后的九尾真身,果断选择了先去救人。 二人穿过一条幽黑的走廊,方才宋亭一人一路走来身旁还有微弱的火烛,然而眼下是一点光亮也没有了,好在宋亭的双眼在夜间亦能视如白昼。 这条走廊他从未走过,忽然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宋亭没瞧见身子往墙边一歪,他下意识用手臂撑住,然而手臂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宋亭“嘶”了一声,引起了扫把星的注意,他返回到宋亭身边,宋亭用掌心托起一簇火苗,他低头一瞧,衣袖上竟然浸开一片鲜血。 宋亭拨开一衣物,发现手臂上赫然出现了道狰狞的刀伤,是他在幻境中用刀割下的伤口,方才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竟然丝毫不曾察觉这处伤口。 “刀伤很深,真的没关系吗?”扫把星问道。 宋亭抬眼,却冷不丁对上对方那双毫无感情的双眸,他怔了怔,垂眸掩下了一闪而过的疑色。 “无妨,救人要紧。” 宋亭带着手心窜动的火焰绕开了扫把星,扫把星说地不错,越往前走他越能感觉到强烈的灵力波动,他倏地掐灭了火焰,让周身陷入一片黑暗,然后回头,果然身后空无一人。 宋亭的眼眸沉了沉,旋即他触碰到了一面无法穿过的屏障,抚上屏障的指尖传来震动,应是结界内的动响。 宋亭掌心微一用力,结界便蔓延出蜘蛛网一般的裂痕。 他从坍塌的幻境中寻到了师尊,可还未来得及回去寻真君,幻境便轰然倒塌。 “师尊……”宋亭的声音从远处飘来,直到那声音清晰可辨柳知故才敢睁开眼。 幻境已塌,宋亭和柳知故皆受了伤,于是二人决定先出塔,宋亭运转周身灵力,欲打开一条出塔的通道,他回头望了一眼坍塌的幻境,想起真君的模样,心中怅然伤感。 可一瞬红光过后,眼前的景象却并未改变。 宋亭暗暗一惊,正欲再次调动灵力,却被柳知故一只手摁了下来。 柳知故体内的灵力可自行修复,眼下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可宋亭却不行,他的伤口仍在流血。 “没用的,扫把星已将塔内封死了,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柳知故道,双眼却死死盯着宋亭染血的衣袖。 宋亭毫无知觉,他思索道:“也就是说现在我们出不去了?若要出去唯有……杀了扫把星?” 可塔内的鬼族还待他们剿灭,眼下又多了一层障碍。 “你方才见到扫把星了?”宋亭猛然惊觉,“是他把你伤成这样的?” 柳知故执起宋亭手上的手臂,从衣摆扯了条布下来将伤口缠绕上了,“他用□□进入了幻境,虽然吃了点亏,可那时我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宋亭看着手臂上系好的蝴蝶结,唇边不自觉荡开了笑意,“师尊,我不想成为你的软肋。” “所以我尽量不会让自己受伤,我会变得很强大,我会成为你的后盾。”宋亭抬眼,眼中星河微荡。 . 九尾真身被困在结界之中,宋亭七拐八绕终于寻到了九尾真身所藏之处。 宋亭道:“还以为我记错路了,这塔里的路怎的如此复杂,我明明清清楚楚地记下了来时的路可还是绕了这么大一圈。” 柳知故看着空中的九尾真身,“镇妖塔的路过一段时间会自己变动,不是你的问题。”他回头朝宋亭笑笑。 “原来如此,谁设计的啊,也太狡猾了……” 宋亭倚在旁边的石柱上,道:“这层结界我是没办法弄开,你试试?” 柳知故左右瞧瞧,神色微沉,“如果没猜错的话,九尾归位之时镇妖塔便会坍塌。” 宋亭眉心一跳,“又是扫把星设下的?” 柳知故点头,“确实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倘若他不这样做倒辜负了他那鬼王的称号。” 宋亭无奈,叹了口气道:“那先去寻鬼族的下落吧,打不过再动九尾真身。” 话音甫一落地,身后的石门倏然大开,宋亭惊了一跳,回头看去却看见了扫把星那张依旧春风和煦的脸。 扫把星负手走进来,石门应声而闭,“长明上神谬赞了,我可担不起如此虚名。” 宋亭下意识拦在了扫把星和师尊中间,扫把星挑眉道:“紧张什么?我还想同二位叙叙旧。” 宋亭冷笑,“瞧不出你还有心思闲聊。” 扫把星佯装伤心,“九尾神君以前同我的关系还算不错,如今二话不说就翻脸了?” 扫把星话未说完,右手忽然变作白骨,直取宋亭心脉! 第一百三十七章 火树银花 宋亭早有预料,可未等他出手,柳知故已经闪到了面前,掌心的光与扫把星化为白骨的手掌碰撞,白骨瞬间化为烟尘,紧接着扫把星也如同烟雾一般消失了。 烛光不安的跳动,乍明乍灭的光线衬托着四周诡异的气氛。 地面开始晃动,宋亭凝神细听,那动静让他瞬间头皮发麻。 “鬼族往这边赶来了,看来是扫把星将他们召过来的。”宋亭声音发紧。 柳知故打出一张灵符,塔外的众神纷纷盘膝而坐,静心护法。 “这么多鬼,靠我们两个打地过来吗?”宋亭不无担忧。 “打不过来,我叫了救兵,但镇妖塔被封住了,只能看外面的人能不能想办法打开了。”柳知故冷静道。 然而鬼族都冲到门口了,救兵还没到。 宋亭和柳知故只得用法力先支撑着石门,把奔涌而至的鬼族堵在门外。 “到了没啊?他们这速度只能赶上给我们收尸吧?”宋亭哭丧道。 柳知故亦是担忧,他们二人对付塔内成千上百的鬼族可能还有希望,但扫把星仍在暗中窥探,想要把鬼族势力压下来的同时解决掉他,其中变数太多,柳知故并不知晓扫把星真正的实力,一时也想不出法子。 然而石门开始出现裂缝,宋亭眼见一眼就瞧见了那格格不入的花纹,他暗叫不好,下一瞬石门就被冲开了。 视线瞬间被黑压压的鬼影所占满,连?丝光亮的缝隙都不曾留出。 宋亭和柳知故被冲散了,宋亭掌心托起一簇火焰,忽然发现原来鬼族对光十分敏感,连他手里这点光亮都恨不得铺天盖地地将它踩灭。 狐火虽然管用,但终究只能小范围地烧死一两个鬼族,宋亭又不敢放火,生怕真将镇妖塔给烧了,他只能小步后退,一壁清除眼前的鬼影,一壁四处寻找师尊的身影。 就在宋亭体内的灵力快要撑不住时他忽然发现周身的鬼影似乎变少了。 发丝微动,宋亭鼻息凝神,却看见方才一起同他们进入镇妖塔的三位神官从天而降。 看来神界办事的效率一如既往,宋亭扫开前面几个鬼影对那三位神官道:“封塔的结界破了吗?” 一位神官道:“那道结界是真君破的,不然现在都不一定进的来。” 宋亭又惊又喜,“真君在塔外?” 说完宋亭手中打出一簇狐火,将猛然靠近的鬼影烧了个干净。 其他三位神官手忙脚乱地对付围绕其间的鬼影。 “听说你们被困在了幻境里,真君出来时看着魂不守舍的,你们方才发生了何事?” 宋亭想起那时神志不清甚至疯癫的蒋连连,心里沉了沉,他沉声道:“就是一些鬼族生前的执念,没什么好说的。” 鬼影逐渐消散,眼前恢复了清明,然而宋亭环顾空荡荡的四周,面色一变。 “师尊呢?你们方才有没有看见他?”宋亭急道。 三位神官你看我我看你,皆茫然摇头。 “方才进来时就没看见他,我以为你们师徒二人不在一处。” 宋亭看了一眼紧闭的石门快步走了过去,可还未等他走进,袖中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 宋亭掀开衣袖,看见手腕上的缘结锁正在发光。 “师尊?”宋亭声音发颤,试探地喊道。 另一边似乎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便是无比清晰的喘息声。 这些声音足以让宋亭联想到上百种可能,理智便在这猜想中彻底失去方向。宋亭忽然开始猛踹石门,石门纹丝不动他便用手掰用火烧,身后三位神官楞了好半晌才如惊醒的兔子一般忙将宋亭拉住了。 这时缘结锁又传来声响,却不是柳知故的声音。 “宋亭,你是不是已经害怕到要发疯了?”那边传来清晰的笑声,光是听宋亭都能看见扫把星狞笑的嘴脸。 “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宋亭压抑着胸口几欲失控的怒火。 扫把星叹了口气,以一种看戏的语气回道:“不远也不近,一墙之隔罢了。” 宋亭十指狠狠掐入掌心,三位神官都没拉住他,只见他一拳锤上石门,这声巨响让三位神官的心脏都停了一瞬,可眼前的石门仍旧坚不可摧,如同一道不可跨越的巨石阻挡了宋亭一颗快要将自己焚烧殆尽的心。 宋亭毫无章法地将面前这面石墙摧残的越发坚固,三位神官欲制止走火入魔的宋亭却被宋亭一掌震开。 扫把星静候宋亭将自己的力气用完,他提醒道:“以你,或者说以你们四位的法力,就算再过个百年千年我们都化作了石头,这扇门依然不可能打开。” 宋亭呼吸急且乱,可另一边压抑着痛楚的□□却在耳边放大了无数倍。 宋亭猛然回首,那在空中悬浮百年的九尾真身依旧鲜亮,他闭眼,低声道:“是不是只有九尾归位才能冲破这道石门?” 扫把星轻笑了一声,“或许吧。” 宋亭倏然睁眼,飞身而上,然而九尾真身的结界却不允许旁人的靠近。 宋亭被结界反弹的力震了下来,三位神官见状一面将他扶起一面道:“这结界看似牢固,其实以我们三人的法力应当不是问题。” “对,我们可以将结界劈开一条缝,九尾真君看准时机便好。” 说完三位神官旋衣而坐,唇间念念有词,可三道神光汇聚之时那结界果真有松动的迹象。 缘结锁传来微弱的声音,是柳知故的,“宋亭,听话,不能这样做。” 结界隐有支撑不住的迹象,宋亭双眸微眯,道:“师尊,你信我一次。” 说完,结界便传来十分轻微的“咔嚓”一声,宋亭盯着那处不堪一击的裂痕,猛地飞身而上,彻底将结界打碎了。 金光倾泻而下,不待三位神官仔看,一阵红光便让他们下意识遮盖住自己的双眼。 一只灵动的红色狐狸从漫天的红光中跳出来,一声嘶吼便将四面墙震地粉碎。 三位神官震惊之余却猛然意识到大事不妙。 镇妖塔如同将倾大厦一般摇摇欲坠,这一瞬,碧天乌云蔽,连流水都转换了方向。 “镇妖塔要塌了!!”不知谁吼的这一嗓,瞬间撩动了惶惶的人心。 宋亭冲出禁锢的一瞬不顾一切地释放了九尾真身的神力,与他一起冲破牢笼的还有哪些尖声嘶叫的鬼族。 扫把星勾着唇角,眼神似无力一般追随着冲天而上的乌压压的鬼影。 他将自己包裹着那颗早已无法跳动的心脏的胸口打开,让一切可以摧毁他的东西可以轻而易举地穿透他的胸膛。 然而,意料之中的一击没有出现,宋亭那双燃着烈火的眼只在他身后停留一瞬,随后毫不犹豫地向即将冲破黑暗与深渊的鬼族冲去。 九尾的力量在上古神族之中最为强悍的,一道劈天盖地的狐火几乎将塔里的鬼族烧地一干二净。 扫把星眼中闪烁的狂喜被漫天坠落的黑灰浇灭殆尽,他眼中爬上一层血红的雾翳,胸口忽然一紧,后背撞在身后的断壁残垣上传来一阵叫嚣的钝痛。 宋亭化作九尾人形,一手扼住了扫把星的脖颈,另一只手中高举着一柄寒光闪烁的短刀。 “不好意思,你路走窄了。”宋亭亦是双目猩红,他盯着扫把星惊色未定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然而扫把星的视线轻扫过不远处被众神救下的柳知故,眼中惊色已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瞬寒凉彻骨的狠意。 “宋亭,如果再死一次,还有人救得了你吗?” 最后一个字轻声落地,一道气流将已经走近的几个神官震开,一柄玄铁剑破空而来,穿透了两人的身体。 宋亭眉头紧蹙,稍微一动便是无法忍受的剧痛,连呼吸都带上了血腥味。 “没人能救得了你,”扫把星狞笑道,“你回头看看柳知故,你说你死后他会不会发疯?” 宋亭没敢回头,他甚至祈祷师尊已经昏睡过去并未亲眼看见这一幕。 几句话间,一瞬天地都为止颤抖的爆炸声席卷了在场众神紧绷的意识。 扫把星自戕了,可他拉上了宋亭。 众神根本来不及靠近,一阵窒息的浓烟便向天边席卷而去。 然而在场所有人中最为冷静的却是柳知故,他脸上有几道血痕,紫衫几乎被染成暗红色,支撑着他的两位神官感觉手腕一紧,险些让他瘫坐下去。 除了令人胆寒的风声呼啸,在场之人都有一瞬静默。 柳知故的面容映在火光之中,面色却是黯淡一片,他往前挪了两步,那两位神官不敢放手也随之往前挪动。 柳知故忽然将覆在眼前的白绫解了下来,两双白雾弥漫的眼无神地追随那滚滚浓烟而去,良久,落下两道血泪。 血泪“啪嗒”一声滴落地面,柳知故已然挣扎开两位神官,无法那两位神官拦不住他只好随着他那弥漫着尘埃的废墟走去。 有神官开始在废墟中寻找宋亭的尸首,也有神官上来好生劝慰,柳知故皆当看不见听不见,双手不知何时已经血肉模糊,最后他从一块碎石中寻到了一串缘结锁。 缘结锁上的铃铛依旧能发出清亮的响声,柳知故放在耳边听了听,神色呆滞地停在原地。 缘神真君从未像今日如此狼狈,先是目睹了妹妹的死,而后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宋亭死在自己眼前。 心中泛起阵阵苦楚,眼前忽然一片眩晕,她腿一软跌坐在了废墟之中。 然而耳边却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噜声,真君为之一振,她细听顿觉那声音像是动物的从喉间发出的声音,她急忙四下寻找声音来源,终于在一片瓦砾之下寻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五尾灵猫. 自镇妖塔一战后,六界如常运转,互相牵制平衡,今日神界终于迎来了今年的上元佳节。 灵阿收到了神界送来的帖子,万徒拿着那三张帖子左瞧瞧右瞧瞧,最后道:“这届天帝的眼光没有上一届的好,你看,这帖子上的镶是些什么?玛瑙、翡翠、白玉石。” 万徒“啧啧”两声,总结道:“太过庸俗!” 宋亭将脑袋凑过来,双眼发亮,“这别是天帝他老人家送的礼吧?谁会把请帖镶地珠光宝气的啊?” 万徒一听也觉得有道理,想了想又道:“帖子我收下了,这上头的东西咱还是还回去。” “别介啊,”宋亭一把抢过帖子,“要还你还,我把我和师尊那份儿抠下来。” “兔崽子!拿人手短没听说过啊!” 宋亭爬上桌子,把手举过头顶,万徒怕宋亭摔下来柳知故再给他脸色看便不太敢轻举妄动。 柳知故从后院绕进来,先听见了宋亭杀猪一样的嚎叫,随后便看见万徒扒拉着宋亭的衣角那不甚灵活样子。 他倚在门边瞧了好一会,直到宋亭的脚步退至桌子边缘他才上前一把将宋亭从上面抱了下来。 “既然是天帝的心意,自然也不好拂了他的面。”柳知故淡淡道。 宋亭一听立马蹲下来认真地抠着帖子上的珠宝。 万徒好不容易从宋亭那儿抢回了自己的帖子,嘟囔道:“这人情是你们承的,跟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柳知故笑着点头道:“我觉着咱们这灵阿是该好好翻修一下了,你说呢?” 万徒心虚地看了柳知故一眼,随即立马移开目光,“那两个帖子上的东西够了,够了。” 柳知故摸着宋亭头顶的软发,淡淡道:“这些是我们二人一路上的盘缠,翻修灵阿用的银子就用你的吧。” 万徒楞了楞,“你俩要出门?” 宋亭抬头,茶色的双眸清晰地倒映出万徒线条分明的脸,“师尊没同你说吗?我们打算出趟远门,游山玩水去。” “神界的上元会不去了?” 宋亭和柳知故摇摇头。 “什么时候回来?” 柳知故道:“归期不定。” 万徒气笑了,“合着我给你们俩看门来了呗?去去去,见着你们俩都晦气。” 柳知故笑看万徒拂袖而去,一低头一颗滴血的玛瑙在眼前放大。 宋亭举着一颗玛瑙珠子,笑道:“猜猜看,这颗珠子值多少银子?” 柳知故将那颗珠子置于掌心,对宋亭轻声道:“无价。”. 二人比万徒先出发,人界正是寒冬腊月,宋亭裹着一圈毛茸茸的披风站在雪地里,看着自家师尊一身白衣紫衫向自己走来。 “凭什么我就得裹地像个灯笼一样?”宋亭不甘心。 “你刚养好伤,还是穿得暖和些为好,”柳知故道,“老君给的药带上了吗?” 宋亭踢了踢脚边那袋包袱,“都在里面了。” 那药是老君给宋亭调节体内灵力用的,如今他没了九尾真身,这副五尾灵猫的身子又受过伤,只得用药慢慢调着。 柳知故满意地点点头,将行李搬上马,宋亭把包袱递过去,嘟囔道:“人家马都比你穿得多。” 天光大亮之时二人才从灵阿山上下来,暮色四合之时才走到一座城池的城门外。 因正值上元灯节,城中早早地挂上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竟映地那一片漆黑的天如火烧一般橙红。 宋亭从马上下来,差点就要窜出去了又被柳知故一只手拽回来。 “别乱跑,当心走散了。” “我去买个糖葫芦就来,你就到……”宋亭一指,“你就到那棵树下等我。” 柳知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人影重叠之间,一颗挂满小灯笼和祈福带的枯树静立在那儿。 柳知故一回头,看见宋亭已经跑去排上了那条买糖葫芦的队,他无奈笑笑,将马牵到了树下。 小灯笼里有微弱的烛光,在树下投下一片温暖的光影。 柳知故看着宋亭拿着那只糖葫芦朝自己奔来,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 宋亭清脆地喊了一声,柳知故正想应,舌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蜜糖。 柳知故嘴边就着蜜糖展开了笑意,他伸手把宋亭身上微乱的披风拉好,转身执起马缰。 “走吧,我们……”他回过头来,忽然愣住。 随即耳边响起宋亭带着笑意的声音,“师尊!这儿!” 柳知故抬头,视线顺着烛火明灭间的树枝缠绕而去,宋亭躺在树枝上,衣角和披风随着灯笼和祈福带飘飘扬扬。 柳知故笑道:“你跑到上面去做什么?” 宋亭拨动悬在眼前的灯笼,道:“师尊,九尾不在了,但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柳知故望着烛光下宋亭清晰的眉眼,像一幅倾尽一生也画不完的水墨画。宋亭眼角一动,目光落在树下那人柔软的神色上,笑意便荡上了眼角眉梢。 我们的相遇不像是意外相逢,倒像是如约而至。 ————全文完。 ※※※※※※※※※※※※※※※※※※※※ 终于完结啦~ 放个下一本《死神致力打破be美学》的预收,下面是文案,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进我的专栏点个收藏呀~(???) 余谙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从顶楼一跃而下,而不顾一切冲上来的竟然是从小就没和自己说过几句话的林子宴。 梦回高二,余谙刚醒便得知自己要在一个月内重拾九年义务教育。 他把书一扔:就当这个社会没有我这个接班人吧。 可开学第一天他就撞上了林子宴那张万年不败的嘴。 出于上一世对林子宴的感激,余谙不但不生气还巴巴地凑上去。 早读,余谙:喝豆浆不? 林子宴:这家豆浆比你还渣。 回家,余谙:去我家写作业不? 林子宴:请你自重。 平时他们关系还算凑合,除非……饭堂只剩最后一盘锅包肉。 林子宴把余谙的头卡进窗口,蹲下来透过窗口看着余谙:哥,你很拽吗? 余谙撅着屁股:老子拽的很! 不久,林子宴出道一事在学校传开,同时饭堂的视频流传了出去,同学之间本来只当把这事当饭后谈资,可事情的风向却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 校园公众号上爆出二人同住一个小区,还拍下了两人一起吃早餐对视的照片。 瓜田炸了锅。 “磕到了磕到了!” “我搞到真的了!” “他俩要不是真的我就是假的。” 林子宴想起昨天他和余谙在早点摊前为了一杯豆浆互掐,他在下面回复道:是是是,我他妈直接跟风。 下一本依旧带奇幻元素~ 完结的第一本,本小白作者想着总结一下,写写自己的感想,如果不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就此打住啦~ 在开这本书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写作经验,我甚至小白到连大纲都不会写,在电脑里噼里啪啦打了两万字,结果动笔的时候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文档,所以我几乎是脱纲写完的,里面大多的剧情只有一个脉络而且还不清晰,其余全靠现编,所以里面肯定有bug或者我没注意到的逻辑漏洞,这些只能在以后复盘的时候看看怎么挽回了。 说实话,这几个月说没有放弃的想法是不可能的,但是每次看到末点那几个小天使我就很感动,所以我就爬起来继续打鸡血,真的很感谢一直看到现在的读者,要是没有人看的话我估计早就放弃了。 写文真的有很多意外的收获,不仅仅是拥有了可以把想象世界变成白纸黑字的能力,更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交到了很好很好的小伙伴,说谢谢感觉太正式也太刻意,本来也不是很会表达感情的人,但是真的很想真心诚意地说声谢谢,不管是对天使一样的读者还是可可爱爱的樱桃姐姐,真的灰常灰常感谢~ 写文是我十几年的人生生涯中第一次寻找到可以持之以恒的方向,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笔下的人物和故事会给我的读者带来另一种人生的感动,本咕咕会在这条路上一路狂奔,甘之如饴。 九尾和师尊的故事告一段落了,以后的故事请坐下来让我慢慢讲给你听呀~ 首-发:rourouwu.de (woo18 uip) 番外 纸灯笼 自从柳知故和宋亭离开灵阿后,万徒又回到了以前养养鸡、宰宰羊的生活。 而云游一年多的师徒二人已经从京都走到了扬州。 扬州的繁盛与京都相比少了份漂浮在眼前的不真切感,多了份烟火气息,夜市早已开放,即使天色陡然暗沉也阻挡不了当地人玩乐的心思。 宋亭坐在一家夜摊前,叫了份酒酿圆子,远远地看见柳知故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拿着个狸猫样子的纸灯笼。 宋亭眯着眼笑,茶色的眸子映出灯笼的鲜红,“师尊,你刚刚跑这么远要买的东西就是这个啊?” 柳知故不自觉柔了眉眼,回道:“不是,这是我捡的,我刚刚是买吃食去了,听说当地有家酿果子做的特别好,只有夜市才有。” 说话间,桌上已经多了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酿果子。 宋亭拿出一颗酿果子放进嘴里,不清不楚地说道:“钱的?在哪儿钱的?” 柳知故听着他含糊的话语浅浅一笑,用手指了指,“桥边,看着像是别人不要的,我看它要被人踩脏了就捡了起来。” 酒酿圆子冒着腾腾的热气端了上来,宋亭嘴里的果子还没咽下去就又往嘴里送了一口圆子,烫得原地蹦了一跳,柳知故眉间一紧,忙沉声道:“快些吐出来!” 宋亭烫得眼泪汪汪,指着自己的嘴想说什么,偏又开不了口,柳知故一个箭步过去拎起宋亭朝他背后拍了一掌,宋亭鬼叫一声,吐了一颗果核到柳知故手心。 “……师尊,我是你亲徒弟,你怎么下死手啊?”宋亭眼睛鼻子通红,像刚哭了一场似的。 “被噎住了还是被烫了?”柳知故不答,反问道。 “烫的。”宋亭重新坐回位置上,这才发现他们二人刚刚闹得动静太大,周围人不住地侧目,打量说笑的眼神溢于言表。 宋亭这才噎了一下,无视旁人的目光继续舀着碗里的酒酿圆子。 “既然烫为什么不吐出来呢?”柳知故又好笑又无奈地摇摇头。 “我那圆子不是还没咽下去……”宋亭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对方是让他将那烫嘴的圆子吐出来,他撇嘴道:“那我怎么好意思吐出来?” “亲师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柳知故泰然自若道。 宋亭眉眼弯弯,朝柳知故笑,只要对面是宋亭,柳知故就很好糊弄,他眼里藏着无奈的笑意,将宋亭的碗和自己调换了一下,说道:“我刚刚吹凉了,吃这碗。” 宋亭心尖软了软,嘴里的酒酿圆子不像是酒酿的,倒像是从蜜罐子里舀出来的。 宋亭没好意思说,其实他是舍不得师尊那双骨节分明,冰肌玉骨的手沾染什么脏东西。 夜市很热闹,街上闲逛的夫妻几乎很难听见对方的喃喃低语,可有位姑娘步子踩得比街边叫卖的声音还要响,她神色匆匆,眼神四处飘忽,像是在寻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提着莲花摇曳一般的裙摆疾步走着,只有不小心撞到人时才匆匆回头道歉。 夜市很大,从街头一直蔓延到街位,但她运气实在不错,没多久就在一家夜摊上寻到了那纸灯笼的身影。 “这灯笼是我的!” 宋亭正将灯笼拿在手里转着玩儿,突然闯入视线的身影将他吓了一跳。 “你这看着天仙似的人物怎的要偷我们女儿家的小玩意?”姑娘双眼微红,气地不轻。 宋亭眨眨眼,正要解释,柳知故就不动声色地挡在宋亭面前,开口道:“姑娘,多有得罪,这灯笼是在下在桥边捡的,以为是哪家孩童不要的便捡了过来。” 姑娘气过后发现眼前两位男子样貌、气度皆不似凡夫俗子,气焰便弱了许多,她的手指在长袖中绕着,手里的纸灯笼也跟着打转。 “原来是这样,那灯笼不过离了我的视线片刻便消失了,我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睛偷了它。”姑娘说话间不住用眼神瞟宋亭,少女怀春的心思自然逃不过柳知故的双眼。 柳知故将宋亭完完全全挡在了身后,语气疏离道:“既然灯笼姑娘已经寻回,我们二人也道了歉,此事便就此了结吧,天色晚了,姑娘慢走。” 柳知故已经转过身去,再无交谈的意思,宋亭冲姑娘抱歉地笑笑,正要同师尊一同走出夜摊,谁料身后突然蹿出一个清亮的声音。 “小女徐青青,多谢二位!” 宋亭回头瞧了那姑娘一眼,只是一眼,连样貌都没再看清就被柳知故拉走了。 朝代更迭,历史变迁,虽说现在女子的地位早已不像多年前那般低下,但如此招摇大胆的姑娘宋亭还是头一回瞧见,他抱着三分好奇的心思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那姑娘的衣着样貌,鹅黄的上襦,鲜艳却并不显张扬的朱色裙摆,发间插着两支丁零当啷的簪子,动怒时簪子叮当响,眉眼舒展时那簪子也跟着当当笑,鲜活而富有少女特有的明艳。 “师尊,那姑娘倒是个少见的急性子。”宋亭觉得新奇,不自觉地提了一嘴。 不料拉着他的手猛然一紧,抬头时正撞上师尊直直打过来的眼神,宋亭一楞,刚想将借着街边的火光瞧清对方眼中的情绪,那情绪便像一阵烟一样,销声匿迹,连个尾巴都没抓住。 “回吧,天色太晚了。”柳知故淡淡道。 宋亭抬头望天,暗自思付:“这天不是早就晚了吗?” 客栈内,小二关好了最后一扇门窗打着哈欠将房门紧闭,二楼雅间,砰的一声闷响将后院墙角下的黑猫吓得瞪大幽绿的双眼。 柳知故头疼地看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宋亭,地上那人的耳朵和尾巴已经显了出来,像个白面团子一样在地上揉来揉去。 柳知故没想到那酿果子里居然也有酒糟,宋亭本就喝了一碗酒酿圆子,加上一袋酿果子,回客栈的路上柳知故就发现宋亭的眼神微微有些迷离,却完全没往醉酒的方面想,直到自己洗澡的时候宋亭一把将门推开,低着头就要往桶里钻。 好在是柳知故在里面,不然宋亭把头伸进水里能喝一肚子的水。 柳知故把浑身湿透的宋亭擦干净拎了出来,不像宋亭像是不甘心,居然在地上打起滚来,刚开始柳知故只觉得好笑,以为宋亭闹累了就会睡着,到时候再把他抱去洗一次就能上|床歇息了,不想柳知故腿都站麻了,这厮一点要老实睡觉的迹象都没有。 柳知故只得重新把宋亭拎起来,宋亭双颊微红,双眼微阖,两只耳朵垂下来,看着甚是乖顺,柳知故轻吐一口气,下一刻手心蔓延开一朵雾花,不待雾气散去,柳知故已经瞧见那白色的残影从窗户的缝隙间跳了出去。 柳知故眼疾手快地跟了上去,二楼并不算高,一人一猫落地时无声无息,清风吹过繁枝都不及此时悄无声息。 宋亭的步子歪歪扭扭,柳知故的速度自然比它快,伸手一捞,宋亭没捞着倒是薅了一手猫毛。 柳知故边追边想,秋日快到了,宋亭确实该掉毛了,生怕宋亭清醒后心疼自己那一身白花花的猫毛,柳知故便收了力气,紧随宋亭其后,保持前后脚的距离。 宋亭走街串巷,一身皮毛在月光的清辉下微微闪烁,它身手很轻,轻轻一跃便越上了屋顶。 柳知故抬着头,就着银盘似的婵娟看着披满清辉的宋亭,轻声道:“乖,快下来。” 宋亭“喵”了一声,柳知故的耳朵却动了动,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一个女子提着纸灯笼在大街上晃晃悠悠,若不是柳知故一眼便瞧出这是个活人,大概会以为大半夜的闹鬼了。 女子越走越近,柳知故凝神谛听,发现女子嘴里哼着些零碎的调子,在女子清冷哀戚的声音下,那破碎的歌声只叫人毛骨悚然。 宋亭“喵呜”一声,四条腿一蹬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柳知故神色微变,惊道:“宋亭!!” ※※※※※※※※※※※※※※※※※※※※ 番外大概有三章左右的样子~ 中秋快乐,宝子们~ 番外2 解花香 宋亭轻跃而下,柳知故话音未落只闻女子一声惊呼,纸灯笼被宋亭扫落在地。 纸灯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烛芯撩起了火焰,灯笼愈燃愈烈,柳知故借着火光看清了女子的面容,他略微惊愕,这夜游的女子竟然是昨夜在夜摊上遇见的那位姑娘。 宋亭“喵呜”一声溜走了,柳知故顾不得还楞在原地瞪着双眼的徐青青,快步追上了宋亭。 柳知故捞起了宋亭,这次忍痛未曾放手,宋亭终于停了下来,然而就算是被迫停下也不消停,宋亭在柳知故怀里撒泼打滚,蹭了柳知故一身猫毛。 柳知故将宋亭举起来,月光洒落一身,宋亭好似披上了一层雾蒙蒙的云纱。柳知故低声道:“消停会儿,毛要掉光了。” 也不知宋亭究竟有没有听懂,总之总算是安静下来了,然而寂静还未蔓延开,身后便响起一声尖叫,刺破了黑云缭绕的月空。 “疯子,你又来做什么?!赶紧滚出去!” 柳知故抱着宋亭绕过小巷,正瞧见一妇人披着松垮的外衣手里握着根抵门窗的木棍,将徐青青从屋内连赶带骂地赶了出来。 “疯婆子!别在来这儿撒野!” 那妇人越骂越狠,最后竟然生生气出几滴泪来。柳知故感觉到怀里的宋亭动了动,低头一瞧,宋亭头顶的两只耳朵抖了抖,竟然在怀里打个喷嚏。 这时柳知故也闻到了一丝烧焦的气味,那妇人将手里的棍子往地上一扔,拢着外衣急忙跑回屋里,再看徐青青手里燃烧殆尽的纸灯笼,便不难猜到徐青青做了什么。 她趁着这家店门未关好,竟提着燃烧的纸灯笼进去放了把火,急得老板娘连衣服都没穿好就出来赶人。 徐青青忽然笑了,柳知故看着少女的面容,却在她黝黑的瞳孔里看见一丝死气沉沉的将死之息。 昨晚分明还头脑清晰,神色无异,一日不到,怎的像是变了个人? 徐青青“咯咯”笑着往回走,纸灯笼掉在地上彻底熄灭了,她呢喃道:“灯笼灭了,明日我再为你买个新的。” 她周身空无一人,只有习习夜风撩过丝丝纷飞的发梢,这句话若是落在常人耳里免不了要哆嗦一下。 柳知故眼眸稍暗,他方才只是略有疑心,眼下便能肯定徐青青招惹上了一个气息微弱的游魂。 只是人间之事,无论鬼神,柳知故都不打算插手,他看着徐青青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偶有侧首,神情亦喜亦癫,眼神空洞无神,嘴里还哼着不成曲调的曲子。 柳知故云淡风轻地扫了几眼便抱着怀里安然入睡的宋亭离去,凡尘中事,他和宋亭早已打算置身事外。 回到客栈,门窗早已紧闭,柳知故只得抱着宋亭从房间的窗户间翻进来,只是他刚走到后院,便瞧见两个月黑风高的身影。 那二人察觉到轻微的脚步声,随即回头看去。 三人相顾无言,柳知故打量着白道灵和依玛浑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衣,白道灵和依玛打量着身披清辉怀里还揣着一只猫的柳知故。 “好巧,你也不走前门吗?”白道灵见势尴尬,率先打破了沉默。 依玛将面前的黑纱幕篱掀开,淡淡看了柳知故一眼,点头示意。 柳知故淡声道:“二位先上吧,树只有一棵,人多了容易摔。” “好,好,”白道灵恨不得直接从树上翻进屋子里,柳知故如此谦让,他求之不得,“那我们先上去,你……你们待会儿上去也当心。” 说完,白道灵和依玛已经身手敏捷地从树上翻了进去。 宋亭在柳知故怀里蹭了两下,悠悠转醒,他一跃而下,落地化为人形。 白雾散去,宋亭在原地左摇右摆,眼神迷离,他嘿嘿笑道:“师尊,你怎么晃来晃去的?” 柳知故无语,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我们站在水面上,你随我上去就不晃了。” “好。”宋亭已经张开双臂,等着师尊将他抱起来,柳知故好笑地将他一拎,不费吹灰之力便翻回了房中。 “师尊,刚刚飞上来风好大啊,我想再飞一次。”宋亭砸吧嘴道。 柳知故却道:“飞不了了。” “为什么?”宋亭不死心。 “你看看你现在在哪儿?” 宋亭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又看,最后道:“在地上。” “嗯,既然是在地上,又不是在半空中,怎么再飞一次呢?” “好像……也是……” 宋亭转转悠悠又趴到了窗边,柳知故整理完被褥回过头来,宋亭半个身子都已经在外面了。 柳知故腿一软,忙两步走上前去把神志不清的宋亭从窗边扒了下来。 “乖,该歇息了,”柳知故嘴里说着软话,手上的动作却一丝也不温柔。 他直接将宋亭扛到了床上,衣袖一挥,烛光便刹那熄灭。 “睡觉。”柳知故搂着哼哼唧唧的宋亭闭上了眼。 气息如丝丝雨雾在耳边缠绵,柳知故蹙眉睁眼,正对上黑暗中那双熠熠生辉的茶色浅眸。 “睡不着吗?” “嗯。” 如此清晰的双眸,柳知故甚至有一刻晃神,觉得宋亭的酒醒了。 “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抱着师尊睡觉了。” 柳知故笑道:“你分明天天晚上这样抱着我睡。” “是吗?可能是我们分开太久了,记混了。” 柳知故心口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在宋亭额间落下一吻,这下宋亭的酒倒是醒了一半。 他清亮的双眸溢着惊喜,缠着柳知故道:“再亲一口!脸上也亲亲!” 柳知故笑笑却不顺着他,“太晚了,明晚再说。” 柳知故正要翻身,却听见身后之人闷哼一声,他动作一顿,回头时宋亭已经蜷缩在床上,额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宋亭?宋亭?!” 宋亭胸口忽如千斤陡然砸落,砸地他喘不过气,稍一呼吸都牵动着全身的痛感,像是要生生把他撕裂。 柳知故半夜敲响了白道灵的房间,白道灵穿着一身月白的里衣,睡眼惺忪,但听闻柳知故来意白道灵的睡意便烟消云散了。 “好好的,怎会胸口剧痛?”柳知故用灵力将宋亭浑身上下都细细查看了一遭,找不出一丝端倪。 白道灵在房中翻箱倒柜,倒腾出一个药箱,“好久没有为人诊过脉了,手都生了。” 可白道灵左摸摸右瞧瞧,手腕都快摸秃噜皮了都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宋亭,刚开始还鬼哭狼嚎,后来那阵剧痛越发风平浪静,最后归于虚无,待到宋亭已然没了感觉,白道灵都没瞧出病因。 “奇了,除了体内气血有些异常涌动之外没有任何异常,这无缘无故的,怎会胸口疼?” 白道灵摇头,神色落寞,“难道我当真已经把那拜师学艺的医术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忽然,白道灵收拾药箱的手顿住了,他抬起手,仔细嗅了嗅指尖,他刚刚碰过宋亭的手腕,此刻指尖竟然残留着一阵余香。 白道灵一闻,稍作思索,随即面色微变,他问道:“你可是与街上某个女子接触过?” 宋亭茫然道:“未曾,道长何出此言?” “你身上有解花香,是一种极为阴毒的香毒,你是在何处沾染此香的?” 柳知故眼底一暗,沉声道:“我在路边捡到过一个女子的纸灯笼,宋亭只接触这一位女子。” “纸灯笼?”白道灵楞楞道,“你们碰见她了?” “她叫徐青青。” 白道灵却摇头道:“她不是徐青青,徐青青早已过世,她叫许安,我和依玛此行便是为她而来。” 番外3 招亲 “许安是当地酿果子铺老板的女儿,那家老板靠着自己一身手艺攒下不少钱财,给自己的女儿备下了一份风光的嫁妆。” “她出嫁了?”宋亭酒还未醒完,头晕乎乎的,却还是将白道灵的话都听进去了。 “还未出嫁,意外便发生了。”白道灵淡淡道,“许小姐在阁楼上摔了一跤,醒来以后神志就不大清醒了,时而正常时而疯癫,晚上还时不时偷偷跑出来,手里提着灯笼,嘴里哼着调子,吓到了好几个打更人。” 宋亭扶额心道:“何止啊,还放火呢。” “是徐青青上了许安的身?”柳知故虽然在问,语气却很肯定。 白道灵稍一点头,继续道:“我和依玛途径此处,撞上了在街上横冲直撞的许安,她身上的阴气并不重,因此我和依玛都未发现异常,但风邪却隐隐不安,我细细一瞧才发现,许安身上附着一丝气息微弱的游魂。” 风邪是白道灵的佩剑。 柳知故早已知晓,因此并不惊讶,宋亭却是头回听说,他往前俯了俯身,好奇地眨巴眼问道:“那个徐青青究竟是何许人?” “说来可话长。” “长话短说。”柳知故直接道。 白道灵瞪了柳知故一眼,将徐青青的故事娓娓道来。 “徐青青也是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听闻是和当今的圣上的宠妃沾亲带故,因此徐青青的父亲当了个不错的地方官,徐青青十岁时遇见了一个穷酸书生,那书生貌若潘安,站在一众穷困潦倒的书生里简直可以称得上鹤立鸡群了,徐青青一眼就相中了那书生,后来攀谈甚欢,得知对方名为宋林,此番是要进京赶考,徐青青二话不说便要去向她爹要银子助宋林上京。” “不过只是见了一面,便痴心到如此地步了吗?”宋亭不可思议道。 “女子的情愫,若是放出去了,便覆水难收,”白道灵摇摇头道,“当然,那宋林并不肯接受,他是个读书人,骨子里有傲气,当然他也对刚刚相识不久的徐青青没有其他的意思。” “那是徐青青一厢情愿吗?”宋亭问。 “一开始确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那些时日正赶上当地发大水,赶考的书生无法启程上京,宋林便在当地停留了些时日,徐青青本想邀宋林去徐府住,被宋林婉言谢绝了。” “自那以后徐青青便时常去找宋林,宋林一心扑在四书五经上,那有时间整日陪她闲谈,徐青青见宋林反应冷淡也不恼他,宋林看书,她便坐在床边自己消遣时光,宋林提笔写字,她便巴巴上来研墨,日子长了,二人倒真生出些男女之间的情愫来。” “徐青青当年不过十岁,宋林都已经到了上京赶考的年纪了,徐青青的爹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白道灵笑道:“这倒好说,宋林比徐青青大了不少,但也不过才年过十九,可谓是年少有为,若是没有后来的意外,宋林指不定就是当朝第一个连中三元之人呢。” “后来,出了什么意外?”柳知故一直凝神静听,眼下忽然出口问道。 “宋林一表人才,徐青青的爹一见宋林此人便明白这桩婚事确实不错,因此承诺宋林高中后立即将女儿嫁给他,宋林满心欢喜地启程了,从进京到开考宋林都未遇上过什么大|麻烦,最后却是在出考场的时候出了岔子。” “考题被泄露了,当时出题的几位老师皆被扣在了国子监,有人道是考生从别处卖了考题,当日所有的考生皆被扣押在了国子监,未得圣上旨意,不得放行。” “后来泄题之人指认从考生中指认了两名考生,张口便咬定了是这二人卖了考题,这二人之中便有宋林,再后来,那泄题之人招供出来,是内阁之人将考题泄露给他的,那买考题的二人与内阁的老师颇有些交情。” “这不是信口胡诌吗?宋林是上京赶考,既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也同那内阁中人无甚交集,何来交情一说?” 白道灵道:“这些都是后话了,总之最后的结局是,宋林被关入大牢,受尽酷刑,最后抑郁而终,死在了牢里。” “不过,被牵连的那位内阁学士的孙女在宋林进京之时对他一见倾心,宋林被关押时还曾买人进去想要将他赎出来。” “宋林当真如此好相貌?我倒有些好奇了。”宋亭说完,忽觉一道目光凝在脸颊边,他顺着那目光看去,对上师尊那双幽暗的眸子,他即刻噤了声,岔开话题道:“那后来呢?” “后来?”白道灵撇撇嘴,“后来徐青青终生未嫁,年芳十五便重病缠身,咳血而亡。” “也就是说,徐青青气绝之时不过十五?” “正是。”白道灵将药箱放回了原处,回道。 “难怪许安一个瞧着将近二十的姑娘会有这么大的脾性,原来她身体住的游魂也才不过十五。”宋亭点头喃喃道,“那徐青青为何死后阴魂不散,还要缠着许安?” “此事稍后再说,”柳知故见宋亭问起来没完没了,出声打断,“白道长,解花香是何物?” 白道灵两眼望天,好半晌才回忆起古籍中关于解花香的详细记载。 “这解花香原本是古时女子用的香料,然而有个惨遭情郎背叛的女子在解花香中混入了阿|芙|蓉和其他致幻带有剧毒的原料,解花香便由原来的香料变成了毒性巨大的毒物。” “用解花香之人大多是爱而不得的女子,因为自己所倾慕之人有心头之人,或遭背叛而用此香,中此香者若是对除下毒人之外的人动了心便会万蚁噬心,体会烈火焚心之痛。” 柳知故神色越沉越黑,宋亭心中一动,他哭丧着脸:“可有解毒之法?” 白道灵摇头:“我也不知,或许只有徐青青知道解毒之法。” 翌日一早宋亭便和柳知故赶往酿果子铺,刚行至楼下便闻见楼上敲锣打鼓,宋亭抬头望去,只见原本木色的阁楼上被装饰上红艳艳的花球,许安立于阁楼之上,身穿红衣,妆容精致,却愁容惨淡,而她身旁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宋亭猜想那人应是许安的爹,酿果子铺的老板。 许安早已没了昨晚疯癫的神态,她眼下透着乌青,双眼时而聚焦时而飘忽,此情此景,热闹喜庆,然而楼上和楼下却形成鲜明的对比。 楼下除过路的行人偶尔瞄上几眼外,楼下几乎可以说是门可罗雀。 宋亭望着许安微微敛下的脸庞,“招亲之时无人理睬,许小姐想必也很无奈。” “城中人早已对许安神志失常之事有所耳闻,自然不会再凑这个招亲的热闹。” 正说着,许安忽一抬眼,目光落在了宋亭身上。宋亭一怔,随即朝楼上的许安淡淡一笑。 许安或许是没想到竟会有人在楼下观望,因此楞了楞神,倒是身边的许父一扫满脸的阴霾,立刻挂起了明晃晃的笑,他用胳膊轻轻攘了攘许安,窃窃私语道:“快抛,不然待会儿人就走了。” 许安反应过来,手中的绣球脱手而出,直直砸向柳知故,宋亭想也没想便先一步拦下了。 柳知故双眸中透着惊愕,宋亭也是一脸惊恐。 宋亭盯着手里绣球,好似感受到那绣球的烫人的热度,立即甩手抛了出去。 许安眼中方燃起的欣喜瞬间化作火星飘散,片刻之后只余落寞。 “师,师尊……我不是要接,我是怕那球砸到你,所以才伸手接下了。”宋亭百口莫辩。 “我知晓,”柳知故说道,但脸色依旧不好看,“但那绣球不会砸到我。” 宋亭当然知道师尊不会任由那绣球砸到他,只是电光石火之间,他完全是下意识要护着师尊,哪里来得及思考这么多。 “那位白衣公子!”阁楼之上,许父已然喜笑颜开,“方才你接到了我家女儿抛的绣球,便是应允这门婚事了,楼下日头毒辣,二位公子不如上楼坐坐!” 宋亭嘴角一抖,往后退了两步,后腰忽传来一股力,宋亭回头,原是师尊搂住了他的腰。 宋亭欲哭无泪,低声道:“师尊,你不会真要我取许安吧?” 柳知故看他一眼,最终叹了口气,只道:“上楼看看吧,你身上的毒还得将徐青青找出来问个明白。” ※※※※※※※※※※※※※※※※※※※※ 还是超了预期,估计要更到四章了o(╥﹏╥)o 番外4 天涯路远何处见 阁楼之上有一间茶厅,珠帘轻摇,茶香缭绕,宋亭和柳知故跟着许父走进茶厅,许父命人取了上好的龙井后便一同坐下了。 “看二位衣着打扮不像是本地人,冒昧一问,二位是从何处来的?”许父的眼睛笑成一条缝,连眼中的瞳仁都瞧不清楚。 “从京师来。”柳知故随口答道。 许父眼睛一亮,宋亭用余光打量着许安的神情,发现她确实已恢复正常,坐在一边,只表现出寻常女子的不安和娇羞。 宋亭和柳知故在阁楼上坐了两盏茶的时间便向许父告辞了,许父忙起身问了一句是否需要为他们准备膳宿,以后就在这里住下,柳知故婉言拒绝,许父点头也不多留。 二人回到客栈,正巧撞见白道灵和依玛在楼下用膳。 “怎么样?那绣球可砸中你们了?”白道灵迫不及待地凑上来。 柳知故瞥他一眼,不冷不热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不是灵不灵通的问题,今日那酿果子铺的老板的女儿招亲的消息早已传开,都说楼下空无一人,城中无人敢娶神志不清的女子为妻。”白道灵道。 “那绣球可险些砸中了师尊!”宋亭顺势坐了下来,“还好我眼疾手快地截住了。” “你当真接到了她的绣球?”白道灵又惊又喜。 宋亭瞪了他一眼,“那是意外,我没打算娶她。” 方才许父请他们二人上阁楼时宋亭便想将此事说清楚,可好几次都被师尊截下了话头,宋亭心知师尊是欲利用这次机会解他身上的毒,可宋亭看了许安一眼,心中总是对这场带有目的的欺骗惴惴不安。 白道灵心虚地看了柳知故一眼,见对方垂目喝茶,便接着道:“机会难道,你不如趁这次机会将徐青青引出来。” 宋亭哭丧着脸,“你和我师尊才是一路的吧?怎么第一反应都是让我去捉鬼?” “你不用怕,”白道灵笑嘻嘻的,“那徐青青怨气虽重,却刚死不过二十年,还远远达不到厉鬼的程度,只是模样可能可怖一些。” 宋亭苦笑道:“那劳烦三位到时将我的眼睛蒙上。” 柳知故静静听着,忽然将手搭在宋亭的手背上,宋亭楞了楞,回看他。 “不用你去,我化作你的样子,将徐青青引出来。”柳知故缓缓道。 白道灵双眸一亮,“你会易容?” 柳知故摇头:“不会,只是一种幻术,可以骗过凡人或灵力低微之人的双眼,但需用法力维持。” “不需要法力,”白道灵道,“我们这儿就有个精通易容术之人。” 宋亭将视线落在一直在一旁静静用膳的依玛身上,顿时喜上眉梢。 依玛淡淡看了宋亭一眼,放下手里的筷子,不紧不慢地用帕子擦擦嘴,神色淡淡道:“易容也不是什么难事,能帮得上忙就行。” 宋亭笑道:“那便多谢依玛姑娘了。” 没过几天,许父便差人到客栈寻到了宋亭,请宋亭到府上吃顿便饭。 宋亭应邀前去,许父做生意多年,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他知柳知故与宋亭关系不一般,便连同柳知故也一起请到了府上。 宋亭掀开马车的帘子,往外望了一眼,心中暗暗道:“想必许家靠着祖传的手艺攒下不少家业,许府门口的气派倒是快比上县太爷了。” 桌上,许父将宋亭瞧了又瞧,生怕这个到手的贵婿临时反悔,宋亭没有瞧见许安,想是未出阁的女子一般都不便示人,但宋亭也猜得到许父的心思,他也不知自己的女儿何时会发病,万一吃着饭忽然发病将自己吓跑了,那自己的算盘便打空了。 许父一脸喜庆,宋亭也不拆穿,银筷和薄如蝉翼的瓷碗时不时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许父终于将婚期问出了口。 “宋公子,以后还有何打算都可以跟老夫提,只是我家女儿已年过十九,耽搁不起了,还希望宋公子先将婚事办了,以后的事情你们夫妻二人可以再商量。”许父掂量许久开口道。 宋亭的眉毛不可察地抖了两下,虽说他应下这场婚事另有目的,但当听见“你们夫妻二人”这几个字的时候还是险些呛了一口。 宋亭一丝不苟地笑着,“当地的风俗我不太清楚,许老爷若是愿意,便挑一个良辰吉日吧。” 许父求之不得,连声答应,眉毛都快扬到后脑勺了,宋亭陪笑,身旁的柳知故仍是面色淡淡,但他吃了几筷子以后便再未动过碗筷。 最后的婚期定在了十月初十,宋亭知道时,离十月初十已经不远了。 许小姐要嫁人的事情很快在城中传开,宋亭这几日走在街上总会收到这样或那样的目光,弄得宋亭恨不得将依玛的幕篱拿过来遮一遮。 十月初十,依玛起了个大早敲响了宋亭和柳知故的房门。 开门的是柳知故,他低声道:“宋亭这几日身子不大好,让他多睡一会,我们去白道长房中吧。” 依玛点点头,转身又去敲白道灵的房门,白道灵一早便穿戴完毕,开门将依玛和柳知故迎了进来。 依玛的易容术可谓是出神入化,削葱的手指左描右画,再看镜中时镜中之人已经全然变了个模样。 白道灵围着柳知故绕了一圈,惊道:“看来人们常说的夫妻相也是有道理的,”他又看着依玛道,“这完全就是宋亭啊!” 半晌,白道灵又觉察出不对,他皱眉道:“像是挺像的,但你能不能别老是冷着脸?人家宋亭会蹦会笑的,你这没有神韵啊!” 依玛也淡淡道:“是了,易容只能易皮相,但一个人的神态动作是很难易容的,这一点需要长明长老自己琢磨,毕竟您与宋亭最是相熟。” 易容时依玛将柳知故双眼前的白绫去掉了,用了点法子将其染血的双瞳变成了宋亭那般清透的茶色。柳知故低垂双目,再次抬眼时已敛起了眼底素日的冷色,白道灵一瞧便拍掌道:“对了对了,眼神要柔一些,把你平日里那冰冻三尺的眼神收一收。” 柳知故看他一眼,白道灵啧啧道:“刚夸你!把你那眼神收一收,天快亮了,咱们该动身了。” 许父将一套宅邸送给了宋亭,今日大婚,柳知故便要从那宅邸出发将许小姐迎回来。 三人要出发时宋亭也早已收拾停当,他前些日子从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个斗笠,便是打算今日用一用。 说来,宋亭已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毒素蔓延,有时竟连看师尊一眼心口都会漫上一阵刺痛,刚开始他姑且能咬牙忍着,但这毒素似乎会随着每一次毒发浸入血液和骨髓,后来竟一次比一次痛,宋亭的脸色迅速苍白下来,柳知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宋亭低低地戴着斗笠,将苍白的面容遮了一半,迎亲的队伍从远处而来,宋亭和白道灵一行人混在人群中,皆掩面而行。 “白道长,我有一事好奇了许久,想趁此机会问一问。”宋亭哑着嗓子道。 白道灵道:“你说。” “上次您的故事还未讲完,宋林死后又发生了什么?” 白道灵顿了顿,想起柳知故也曾向他打听过这个问题,他笑笑,重述道:“宋林含冤而死,但传出的谣言却说他是攀上了内阁大学士之女才买到的考题,消息传到徐家,徐家上下对此十分不齿和恼怒,徐青青自此便一病不起,香消玉殒之时心中都怀着怨恨。” 宋亭落寞的神色隐在斗笠之下,他轻声道:“宋林至死都未含冤得雪。” 白道灵叹了口气,“世间万事种种,哪有所有含冤之人都能等到沉冤得雪的一日?” 迎亲的队伍走了很久,从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直到鞭炮齐鸣,新娘入门宋亭等人才隐去身影跟进了宅邸。 许父满脸喜气,许安盖着红盖头瞧不见神情,但宋亭仔细观察她的步态,便隐隐怀疑今日成亲之人或许并非许安,而是徐青青。 客迎了一天,宾客源源不断,许父将能请的都请了,于是这场婚宴从正午一直办到日落黄昏,新娘早已回到了婚房,而柳知故则在婚宴上站了半天,难得他面上还能挂着一丝不苟的淡笑,礼数一丝一毫也不差。 宋亭一行人找了处阴凉一直等到天色垂暮,待到宾客终于纷纷告辞,厅前终于静下来才跟着柳知故进到了婚房中。 白道灵一踏进婚房便大手一挥在房中设下了结界,以防徐青青趁机逃走。 婚房中,许安静|坐在床榻之上,纹丝不动,似乎已在此等候许久。 柳知故并未上前挑开她的盖头,因为他已感觉到不远处传来的丝丝阴冷之气。 白道灵方一察觉屋内的阴气便现了身,其余二人见状也纷纷从障眼法中走了出来。 宋亭似乎听见一声冷笑,不待他细想,白道灵已冷冷开口:“徐青青,还不出来?” 话音甫一落地,一阵阴风便将许安头上的红盖头水落了,红盖头轻飘飘地落地,许安那张阴沉而疯癫的面容显露出来。 “你也后悔了吗?!连你也要抛弃我!!”许安那张本就可怖的脸忽然闪出半张溃烂的白骨,宋亭见了不觉可怕只觉可悲。 那半张白骨样的面容只停留一瞬便消失了,两行血泪涓涓而下,徐青青悲怆道:“既然早知自己会变心为何当初要与我许下誓言!你好好看看我这张脸!你不会不安吗?!你不会心痛吗?!”徐青青缓步上前,声嘶力竭道。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面前四人两人神情淡漠,两人眼中只余悲悯。 “徐青青,宋林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不该将自己困在城中,化为游魂。”白道灵此时倒是平静下来,定定地看着徐青青。 徐青青凄然一笑,“我信过他的,我也曾信过他!可他为何死后都不敢来见我?他是不是心虚了?他是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向我解释?!因为他已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 说完,徐青青的袖中竟缠绕出无数条红绸,眨眼便将柳知故绑了过去。 柳知故此时还是易容的样貌,徐青青神志不清竟未察觉有两个模样一致的人。 柳知故被捆住了手脚,但徐青青这点法力奈何不了他,他正要挣脱,却闻见宋亭一声闷哼,柳知故心尖一紧,手中的力道便重了,直接一掌将徐青青拍掉了半条魂。 宋亭眼见柳知故遇险正欲搭救,然而心口的剧痛让他脚底一软瞬间动弹不得。 柳知故神色慌张地跑到宋亭面前,被白道灵一把拦住,“长明,别靠近宋亭,他的毒已经到了心脉,多犯一次便会多一分危险……” 柳知故脸色难看至极,但听见从宋亭唇齿间溢出的忍耐到极限痛呼他便不敢往前。 白道灵迅速为宋亭封住了心脉,依玛早已趁着徐青青还未回过神来将宋林死前的一幕幕画面摆到了她眼前。 徐青青坐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完了当年宋林一案的真相,良久,依玛翻掌将手心幻化出来的画面收了起来,站起来淡淡道:“宋林并未负你,他死后不与你相见是因为他身处地府,上一世的冤情还未了结,因此无法脱身。” 徐青青呆呆地不知望着何处,须臾,她又痴痴的笑出了声。 “我竟然蠢到将自己困于人世二十余年。”徐青青化作一缕青烟从许安的眼中飘了出来,又幻化出原本可怖的相貌落于地面。 “我害了人,是不是也能下阴曹地府陪赔他了?我是不是又能见到他了?”徐青青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白道灵急道:“别再同她废话了,快让她说出解毒的法子!” 白道灵话未说完,柳知故手中便已凝出一把冰剑,只是还未将那冰剑靠近徐青青,徐青青便笑道:“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他与宋林长得有六分相像,我怎会舍得杀他。” 徐青青缓步上前,在宋亭面前停了下来,她将手心覆在宋亭的手腕上,再次起身时宋亭身上那股香味已经消散了。 “下地府以后我便能与宋林相见了,如此,便好,便好……”徐青青的身影渐渐淡去,最后消失在众人眼前。 宋亭早已昏睡过去,柳知故快步上前将宋亭揽在了怀中,心口竟也漫上丝丝钝痛。 所谓无病一身轻,宋亭被柳知故天天做好端上来的补品补得面色红润了许多,甚至在时隔多日下床之时发现自己胖了一大圈。 宋亭面色不太好看,“师尊,我以后不吃了。” 柳知故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忍住笑意,道:“很快就会瘦下来的。” 宋亭不信,“真的?” 柳知故道:“我怎会骗你?” 然后往后的几日天还未亮宋亭就被柳知故从床上拉了起来,一连好几天,宋亭在前面跑,柳知故在后面时不时提他一把,白道灵闲来无事发现这二人这几天在客栈外绕着圈跑,于是找了处阴凉的地方悠哉悠哉地看着他俩打情骂俏。 再过几日白道灵和依玛便要同宋亭他们告辞了,而宋亭和柳知故也将要动身往下一个地方出发,两路人就此告别,往后若是有缘能在人世间相遇,也不知是何时了。 ※※※※※※※※※※※※※※※※※※※※ 首-发:yuwangshe.uk(woo18u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