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月光》 第1章 失约 冬日的一抹残阳,略显苍白的映射在“向阳公寓”的字牌上。嶙嶙峋峋的枝杆下,焦黄的梧桐叶子在寒风中瑟瑟滚动着。 南方一贯湿冷,里三层、外三层,三岁的乐乐浑身上下罩着厚厚的冬装,远远看着倒像是个胖乎乎的小球。她手里拿着逗猫的花球,到处呼唤着她的猫咪回家吃饭。 猫咪蹲在墙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乐乐,“喵喵”地叫,却怎么也不肯跳下来跟小主人回家。 何知勉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腕表,不由得略略皱起了眉头:“乐乐,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家了,爸爸还得回去做饭呢。” 乐乐小嘴紧紧抿着,一双水润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爸爸,妈妈今天说好了,会回来跟乐乐一块吃饭的。那她还会回来么吗?” 闻言,何知勉几不可闻地低头暗暗叹了一声。他竭力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好,而后蹲下身去,替乐乐把衣服的领子翻起来,将她冻得像两团红果的脸颊仔细包住。 “妈妈最近工作忙,还要在医院看病人呢。她要是空了,一定会回来陪你吃饭的啊。”这话听着似是宽慰乐乐,又似是在说服何知勉自己。 何知勉和妻子裴静,是申城大学的校友。毕业以后,一个留校做了辅导员,一个去了美国杜克大学医学中心进修。 等到裴静归国以后,两个人几乎是裸婚的。没有钻戒,没有任何的婚礼,只拍了一张简简单单的结婚照就算完事了。市区房源太贵,郊区找了一处价格合适的出租房,就算临时安了家。 申城是东南沿海最发达的地区,处处繁华的背后是居高不下的房价与物价。在家里新添了孩子以后,生活压力陡然剧增。 裴静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是在医院里连轴转着。她是住院医生,最近刚有同事辞职离开,目前病区就两个人在轮班。平时除了分管病房的病人以外,还要负责随同会诊。 白班的时候,说是五点多可以下班,实则时常忙到半夜才能归家。夜班就更苦熬了,大部分时候都在不停的看着急诊收的病人。三天一个轮值,没有休息日,也没有节假日。 何知勉能看到妻子的时间屈指可数,甚至就连一块吃顿饭都是种奢侈。而小乐乐呢,每天夜里都是趴在窗户边上,在盼着妈妈回家的期待中睡着的。 凌晨两点,“啪嗒”按键声响起,裴静拖着疲惫的身影,在玄关弯腰换拖鞋。出于职业习惯,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去卫生间洗手。 池子里放满了冷水,裴静下意识的把整个头浸到水中去。冰冰凉凉的冷水冲击着脸上每一寸肌肤,好似这样她才能够缓解一些头脑的昏沉。 “回来啦。”何知勉倚在门框边上,双手交叠在胸前说道。 裴静扯下毛巾揩了把脸,一溜焦黄的灯光映射在她的脸上,看起来有些恍惚。她凝视着镜中何知勉的身影,沙着嗓子道:“乐乐什么时候睡的?今天原本答应了她要回来一块吃晚饭的,结果病房出了点状况,又抽不开身回来。” “我跟乐乐解释过了,说你忙呢。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了点小菜,还温在锅里呢。”说话的时候,何知勉的面色略有些沉凝。 “算了,我没什么胃口,连水都喝不下,还是先去睡觉吧。”裴静揉了揉额角,有些累的说不出话来。 第2章 争执 何知勉眉头一皱,直摇头道:“裴静,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我还特意让乐乐提醒你了,早点回来吃饭。我知道你吃不惯外面的饭菜,怕不干净,所以准备了很多菜。可是你……” 闻言,裴静心下“咯噔”一声,只觉得一颗心一下又被提了起来:“我倒是忘了,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吧?多亏着你还记着呢。谢谢你了,知勉。” 裴静明明已经十分疲倦了,可是这会竟然还放低了姿态,跟他好好地说着话。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番话,实在有些不应该,何知勉心下多少又觉得难受了起来。 就在何知勉出神的刹那,裴静还是扭头走到了客厅的饭桌前,自个主动盛了饭,又随意夹了点小菜,胡乱塞了一嘴。要说何知勉的厨艺,那还是相当不错的。只是可惜,这会饭菜在嘴里咀嚼着,裴静却总觉得有些食不知味的意思了。 “你这样每天折腾,实在太累了,身体怎么吃得消?要不,你还是跟小沈一样打个辞职报告吧,总好过这一天天的在医院里耗着。”何知勉的话里一半是气话,另一半更多的是无奈。 裴静微微愣了下,旋即放下手中的筷子,垂下头静默了片刻。半晌,她方才轻声说道:“知勉,这个问题,我们不是之前就讨论过了么?为什么现在你又提呢?” “更何况当初在医学院,我是发过誓言的,‘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既然干一行,就要爱一行。我自己选择要做一名医生,当然是要把本职工作给干好了!” 说到这里,裴静阖上眼眸,略略顿了顿:“算了,知勉,我知道你心里也有苦处。今天我并不想跟你吵架,这没有任何意义。” 何知勉突然一把抓住裴静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眸,正色道:“裴静,我不是一定要跟你吵什么。作为你的丈夫,我这是心疼你呀。这医院的工作到底有什么好?咱们住得偏僻,你每次上下班不方便就不说了吧。偏偏医院里事情又不少,工作又苦又难熬,这身上压力多少大呀!” “瞧瞧你自己这张脸,刚毕业那会多圆润呢。这才在回国工作多久呢?都瘦的脸上挂不住半两肉了。更别提你现在那点工资了,甭说买房,咱们就算将来要供乐乐去上学,都还不知道怎么办好呢。你在那儿硬撑着,到底图的什么呢?” “知勉,我想,该说的以前都说过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做本职工作,其他的事情真的没有心思去考虑了。我知道你既要上班,也要带孩子,身上担子很沉。但是也请你多理解,或许过两年情况就会好一些呢。”裴静挣脱开丈夫的手,认真说道。 何知勉猛的拍了桌板,大声说道:“你妈当初说的对,你就该辞职,去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什么的,那也比在医院要强。你现在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你自己的青春啊。再说了,你别光想着你自己的事业,那乐乐呢?乐乐的童年等得起吗?” 第3章 委屈 裴静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又始终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脾气一向犟,当发现对方已经很难沟通的时候,她总是克制的保持沉默。 泪水在裴静的眼里直打着转,她垂下了头,心下万分纠葛。一方面,她知道知勉的秉性,要说是故意伤害她,倒是不至于。只是这话又实实在在的戳到了她的痛处,对于不能陪伴乐乐的事情,始终是她心下最大的遗憾。 话说回来,就算她心里愧疚,难道就真的要放弃自己的工作和职责么?凭心而论,公务员亦或者事业单位的工作确实稳定,更有利于照顾家庭。 但病区的医生数量本来就有限,她要是真的辞职了,恐怕只会加重其他同事的负担,甚至会影响到患者的救治。这些,并不是裴静所愿意看到的。 “对于乐乐,我有一份为人母的责任,可是外面的患者更需要我。我没有办法卸下身上的担子,你明白么?”裴静的声音略略颤了起来,她的手里紧紧抠着桌布,整个人无力地靠在桌上,似将要溺水的人。 即便她没有抬起头,何知勉也知道,裴静是哭了。他又暗暗懊恼,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真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把话说的这么冲。 何知勉咬了咬牙,悄悄绕到裴静身后,想要搂过她的肩膀。裴静虽然一直在克制,却到底有些气恼,不过径自将他的手给甩开了去。 局面闹得有些僵持,两个人之间必须有一个人去做退让。从前恋爱时候就是这样,但凡裴静起了哭腔,何知勉只会觉得心里又乱又心疼,真是拿她一点辙都没有。 何知勉深吸了口气,他略略扳过裴静的身子,将她紧紧箍在身前。裴静的肩膀下意识地抽搐了几下,而后就发出了一阵无法平抑的哭声。 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无法沟通的无奈。她只是觉得心下很难过,只有泪水可以表述此时此刻的心绪。 何知勉皱着眉头,喃喃道:“静,别哭了,是我不好,不该惹你生气伤心的。” 他定定的望着裴静,眼见着她用手捂着脸哭泣,只能静静地守在一边。屋子里真是沉闷的很,窗外飘进的夜风都没了知觉。 过了半晌,等到裴静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何知勉方才疼惜地捧起裴静的脸。她的眼皮早就因为伤心落泪而变得通红,这会还倔强地闭着眼睛,扭过脸去,似乎并不愿意去看他。 何知勉忙道:“裴静,我正式跟你道歉,我混蛋,不应该跟你急的。全怪我不对,都是我不好。你刚开始参加工作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会支持你的理想和工作。是我失言了,没有做到当初的承诺。” “可是作为你的丈夫,每天看见你这样辛苦工作,我真的心里头也很不好受。要不还是这样,我最近已经把成人大学的计算机课程都结业了。等过了年,我就去找一份编程的兼职工作,这样家里也可以多一份收入。咱们再赶紧买个小公寓,就写在你的名下。哪天你要是工作真吃不消了,随时可以回家好嘛?” 第4章 红酒 裴静将脑袋默默地埋在丈夫的颈窝里,泪水抽抽噎噎地滚下来,也没有应声。 何知勉抽了张纸巾出来,细细替裴静揩拭着眼角的泪珠:“好了,可别再哭了,你再哭下去,那西湖水都得被你哭干喽。” 裴静假嗔着接过纸巾,转身抹了抹眼角,瓮声瓮气道:“好你个何知勉,你现在可厉害了,骂人不带脏字了。你话里藏话,说我是白蛇精转世,又作又难搞定呢?” 眼见着裴静脸上绽开了一丝笑意,何知勉悬着的心这才跟着略略放了下来:“不不不,我怎么敢这么想呢。要说什么蛇精,那我才是嘴上不把门,作孽的蛇精呢。” “哦,不对,我是杠精。简直活腻味了,不知死活要跟老婆唱反调的呢。反正我不好,就该让那法海老和尚把我压在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才好。” 闻言,裴静忙捂住了何知勉的嘴:“啊呸,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要扔下我和乐乐两个人相依为命呀?” 裴静着急的模样逗笑了何知勉,他嘻嘻笑着刮了刮裴静的鼻尖:“行啊,那你这算是原谅我了?” “想得到挺美,这帐都给你记下了,总有还的时候。”裴静侧过身,轻声哼唧道。 何知勉没脸没皮地挠着裴静的掌心,口气里带着些许哀求道:“那你是不是能再仔细考虑下我的提议?不是说要你马上辞职,就是你得空的时候再好好想想,行么?” “知勉,从上学那会咱们就在一块处对象了,到现在拢共也好几年了吧?你应该知道的,我就是个驴脾气,只要认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会一干到底。医院现在的工作确实辛苦,可是我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我个人存在的价值,也请你多多包容我好么?” 夜风泛起碧色的帘子,袅袅拂在裴静的脸上,似春日的棉絮一般,又软又暖。 何知勉凑到裴静的耳根下,悄声道:“你这个人就是责任感太强,扛了太多本不属于你的担子。有时候要是真累了,也可以卸下担子休息休息的嘛。你现在要是不情愿,那没关系,我就等着你。你哪天要是累了,随时欢迎你回家。我还得加把劲多赚钱,至少保证你还有一个退路可以选择。” 裴静笑着对着知勉的脖颈嗅了一下,而后微微笑道:“何先生,你这说的好像跟真的似的。银行还没有通知多进账呢,牛倒是先吹下了。” 何知勉抿了抿嘴,“我这不是跟你认真做个保证嘛。还有,我必须还要给你写一张检讨书,好好忏悔下今天的事情。要是下次再犯混,那就罚我跪键盘,睡客厅一个月不许进屋。” “哟,还跟我较起劲来了。我又没说要追究到底,你说的这么严重干嘛。都翻篇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赶紧的,你去开瓶红酒,不是说要跟我庆祝结婚周年么?咱们就小饮两杯,意思一下。”裴静不由分说地推着知勉去打开酒柜。 柜子里那瓶红酒,是知勉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特意买来送给裴静的。这些年,裴静实在忙碌,都没顾得上去喝。闲置了好几年,这会反倒成了家里的藏酒了。 拔掉木塞的刹那,知勉凝视着裴静,郑重道:“静,周年愉快呀。” 第5章 留守 屋内响起了微微的鼾声,何知勉已经沉酣睡着了。乐乐的小床是挨着大人的床沿的,小被子转动了一下,好似在梦中翻了个身。 裴静悄悄坐起身来,躺在靠垫上,已经早上六点,她依旧没有睡着。腊月二十七了,知勉又该带着乐乐去她娘家准备过年了,因而他们一早就要坐高铁去杭城的。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年了,从裴静参加工作开始,她几乎就已经没了过年的概念,回娘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裴静本出身于医学世家,爷爷裴怀民是个悬壶济世的中医。而他的父亲裴甄,作为一个呼吸科的老专家,早在2003年的那场非典战斗中,便已经以身殉职了。 当时还在上中学的裴静,早早的就没了父亲。比她更难过的自然是她的母亲,每天就拿着父亲生前的相片,暗自垂泪。 上大学填报志愿的时候,裴静说要去报考医学院。母亲知道以后,反应极为强烈,甚至激动的用绝食来抗议女儿的这个决定。 可是裴静心里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跟父亲一样做一名医生,继承他的遗志。 她并没有因为母亲的反对而退却,反倒发动了身边所有的亲友,轮番来家里劝说母亲。好不容易才算做通了母亲的思想工作,算是勉强点头应了下来。 明明她应该多回去探望母亲的,可是因为种种,如今却到底不能常伴母亲左右尽孝,这多少又让裴静觉得心下有所亏欠。 所幸,每次过年,何知勉都会带着乐乐回杭城过年。这对于老人家而言,都是难得的精神慰藉了。 “嗡”的一声,手机震动起来。 裴静捏了捏鼻梁,扫了一眼手机横屏上的即时新闻,她的心下一下就跟着被揪了起来。 “妈妈。”乐乐奶声奶气的揉搓着眼睛唤了一声,一下打断了裴静纷复的思绪。 裴静忙披了一件衣服,将软绵绵的乐乐抱在胸前,疼惜地贴着她的小脑袋:“乖孩子,今天你就要跟爸爸去外婆家了。你要替妈妈好好陪陪外婆,好不好?外婆很久没见乐乐了,肯定也很想你呢。” 乐乐嘟囔着小嘴,委屈巴巴道:“妈妈,你不跟我们一块去么?” 裴静抿嘴,抚摸着乐乐的额头,略略扯出一丝笑意:“妈妈工作太忙,真的没办法。等以后妈妈有时间了,一定陪乐乐一块去啊。” “乐乐,你外婆不是说新买了乐高等你去玩么?咱们得抓紧时间起床喽,要是误了高铁,你可就什么都玩不成了。”何知勉不失时机的蹦出一句。 “嗯嗯,乐乐想玩新玩具。”乐乐嘻嘻笑着自己穿上了羽绒背心。孩子到底还是孩子,一说到玩,就一下忘了别的烦恼。 趁着时间尚早,裴静亲自送丈夫和孩子去了高铁南站。旅客如潮水般涌到了闸口,随时等着检票。 何知勉突然转过身来,将裴静紧紧地拥在怀中,“静,你一个人留在这边辛苦了,加油呀。” 裴静眼眶有些发了红,只是一个劲的点着头。 “妈妈。”乐乐摇了摇裴静的手,将她最爱的小熊糖递了过来:“要是有小朋友生病哭了,你就给他们吃这个好嘛?” 裴静将软糖捏在手心里,只觉得心下十分触动。她低下头,在乐乐的面颊上温柔地点了一下:“我们乐乐最棒了。” 第6章 谈话 在早间查房之前,裴静至少要提早半个小时到达医院。准备好患者的病历、x光片以及各项相关的检查报告。重点的事项,还需要特别标注记录一下。 等到主任医生刘永清带着全组人正式开始查房,裴静便负责具体汇报昨日新住院患者情况。 刘永清会根据手头的资料和裴静的汇报,再对患者进行初步的诊断,进行下一步检查的综合考量等等。 查房结束,回到办公室之前,裴静需要走很长一段路。狭窄的过道上排满了病人,进进出出的人不断,有人头上裹了纱布,有人由护士扶着哼哼唧唧地路过。 走道上有一片小窗,地上隐约可见窗户铁栏杆的阴影。消毒品的药味,小孩的哭闹声,急诊的嚎叫声,在医院的走道里交织着,裴静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哎,你看到工作群里说的了么?现在说是在召集志愿医生和护士,要去江城一线进行支援呢。”一个年轻的小护士走在裴静前面,与身旁年长的护士不时地交谈着。 “这种时候上一线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头都明白。我倒是想去,可是我爸中风了,家里到底还要有人照顾着……”年长的护士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裴静听罢,只觉得心里有股念头隐隐窜了上来。她快速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把脖颈上的听诊器拿掉,便急着将手机从白大褂的袋子里翻出来略略查看了一番。 召集志愿者的消息,不住的在裴静的脑海里翻滚着,她毫不迟疑的从抽屉里拿出纸张,即刻写下了一封请愿书。 放下笔的刹那,裴静半阖了眼眸,躺靠在椅背上。她的心里一阵松、一阵紧的,简直跟擂鼓一般的难受。 她从来没有想到,才刚送走知勉和乐乐不久,竟然就做了这样大的一个抉择。 ———— 下午第二轮查房结束的时候,裴静突然被叫到了医院党委办公室。进电梯的时候,她心下暗暗思忖着,楼上办公室为什么突然叫她过去谈话。 思来想去,恐怕多半是为了那纸志愿的事情吧。难道是因为自己资历不及其他同事深厚,申请被驳回了么? 胡思乱想间,裴静已经来到了办公室门口。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屋内传来了醇厚有力的声响。 门打开的刹那,裴静就瞧见五十多岁的医院党支部书记李育才,正戴着老花镜在看着手里的东西。 办公室内陈设老旧,只壁上两幅山水图看着有些引人注目,上头是李育才自个的题字,浑厚苍劲。 “小裴,你来啦,快坐。”李育才主动起身跟裴静郑重握了个手。 两个人面对面,各自落了座。李育才将一早备好的西湖龙井,亲自倒进杯盏里,轻轻搁置在了裴静身前。 而后,他径自捧起热茶,略略暖了暖手,低头轻啄了一口,似乎并不急着说话。 裴静单刀直入问道:“李书记,您突然叫我来,是有什么事么?” 李育才顿了顿,放下茶盏,方才开口说道:“十七年了,你父亲裴甄离世,有整整十七年了吧?” “是,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他的忌日了。”裴静微垂着脸,淡声说道。 三年前,在跟母亲商议以后,她亲自将父亲的骨灰迁移到了杭城山中的庙里寄放着。那里晚风陡峭幽回,周遭静谧得很,又有师傅早晚诵经,想来便是父亲生前,也该喜欢这样的环境吧? 只是今年,她恐怕没法再去祭拜父亲了…… “我虽然只与你父亲共事过短短数月,可是他的为人,我是看的清清楚楚的。他的性子直接,这点你倒是跟他很像呢。” 李育才抬起头来凝视着裴静,不由得跟着叹了一声:“那纸申请的志愿书,我希望你能再仔细考虑一下。你母亲一个人带大你不容易,这些年,你们也是吃了不少苦头。你就这样去了江城,心里真能放心的下?” 第7章 决心 李育才的话,反反复复的在裴静心下转圜着。她知道,李育才这既是顾念着从前与父亲的旧情谊,又本着人道主义的关怀,可怜她们裴家孤儿寡母,希望她能好好考虑下再做抉择。 这些年,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裴静都看在眼里。她是母亲唯一的希望和支柱,如果这次北上她出了任何意外,恐怕她的母亲确实不一定能支撑得下来。 “李书记,多谢您替我们家这样着想,只是也请容我说几句心里话。咱们医院里的医护,谁不是父母挂念的心头宝?我家里有母亲要赡养,难道他们就没有么?”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裴家三代行医,国家有难处了,大义当前,当然是要冲到最需要我的地方去。父亲裴甄当年既然能在非典的时候逆流而上,为什么我不能?我是他裴甄的女儿,不是一个胆怯的逃兵!” “李书记,更何况,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从前入党的时候,我们就说过,要把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前方有困难,那当然是我们党员先上!这完全不是说我应该去考虑,或者去犹豫的事情。” 裴静说着,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她在李育才跟前,清晰的列出了她要上前线的几条理由。她的意志是坚决的,丝毫也没有软弱下来的意思。 李育才手里那盅西湖龙井,茶叶早已经凉的沉了底。他还记得,当年在发讣文的时候,裴静就躲在母亲的身后,抓着母亲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抽泣着。 十七年过去了,她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哭鼻子的小丫头了,脾气倒是也真跟着倔了不少。 “小裴啊,如果你执意要去,作为咱们院里的党支部书记,我当然尊重你个人的选择。”李育才说到这里,轻声叹息了一下,愀然说道:“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一下。” 裴静倏地从位置上立了起来,对李育才说道:“抱歉,李书记,我这会还有患者的化验报告单没看呢,我得先回去忙了。” “谢谢您……”走到门口的时候,裴静突然顿住了步子,极为诚恳的补说了一句。 李育才点着头,望着裴静离去的身影,喃喃自言道:“他俩像啊……可真是像呢……” ———— 夜里下班的时候,月光已经升到正中了。医院正门旁的一湖喷泉,被浸得闪闪发着光。裴静下意识地捋了一捋前额的碎发,上面好像沾染了些许湿气,有些冰冰凉凉的。 到了家,她并没有马上开灯,不过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闭上眼睛,似是在想着什么。清冽的月光在屋内到处浮着,裴静隐隐觉得身体某些部位起了一阵阵的痛楚。 父亲去世的太早了,那是裴静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但她内心深处并不愿意去承认父亲已经离开的事实。 她一直都怀着一个念头:父亲或许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到医院里来的!他无时不刻不惦记着他的患者,又怎么舍得就这样走了呢? “喵”的一声猫叫声,打断了裴静的思绪。花猫窜到她的腿边摩挲着,似是在撒着娇。裴静轻轻地抚摸着花猫的脑袋,而后趿了拖鞋下了沙发,在猫碗里添水。 第8章 留言 腊月二十九,凌晨两点,江城防控指挥部通报宣布,自上午十点起,全市的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机场、火车站离城通道暂时关闭。 交通封城的新闻在半夜发布,犹如炸开了惊天巨雷。超千万人口的九省通衢之地,直接进入了非常时期。 一早去上班,裴静便接到院里通知,请她做好准备,随时前往江城支援。在上午结束手头工作以后,裴静迅速投入到了院里组织的新型肺炎专向防护培训课程中去。 隔日便真的要出发去江城了,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裴静越是睡不着,心下越觉得烦躁。 血管里的血,仿佛也在脑海的纷复思绪间,翻腾迸沸个不停。太阳穴掣掣地跳动,她实在是躺不住了。 裴静走到衣柜旁,翻出一件压箱底的白色衣物。墙壁上嵌了一面椭圆形的穿衣镜,她在镜前将衣服的扣子一粒粒扣上,这原来是一件身形偏大的白大褂。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镜子,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从前父亲在世的时候,在台灯下穿着白大褂,那颜色看起来,雪白雪白的。 大概是卧室里的灯不够敞亮,如今镜子里看起来,这衣服竟然有些发暗、发黄。这是父亲裴甄留下的遗物,这些年,裴静从来都没舍得动过。 到底是为了这趟江城之行,她才舍得从柜底翻了出来。她的指尖滑过白大褂的上衣内袋,里面绣了一个“甄”字,这绣活细致、柔熟,也只有她的母亲才有这般绣功了。 裴静将偏长的袖口一点点的卷了上去,而后阖上眼眸,将双手交叠在胸前,喃喃道:“爸…….这次,我们一块出征了。” 临行前,医院开了一个小规模的动员会,市里相关领导赶来替大家伙打气。会后所有人直接乘坐统一大巴赶往机场,预备乘坐包机前往江城。 在大巴车上,所有医护都在闭目养神。虽然还没有到达江城现场,但是每个人心里头都明白,这将会是一场硬战。 裴静打开了手机,望着知勉的微信头像有些出神——上面是一张乐乐满月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大巴发动机的声音不时传来,裴静略略靠在座椅后背上,单手支着窗沿,望着窗外不时掠过的申城夜景。 街头的霓虹灯若闪电一般,从窗口劈进车里来,映得裴静瘦白的面庞,泛着微微的青光。 她深吸了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在手机上打下了一行字,只是迟迟没有发送出去。 “小裴,怎么,有心事?”坐在一旁的呼吸科主任刘永清,看见裴静心神不宁的样子,关切的问了一句。 裴静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昨晚没睡好,现在还有些发困呢。” 她咬牙按下了发送键,而后快速将手机设置成了飞行模式。 ———— 深夜十一点,杭城裴家,已然是寂静一片。乐乐闹腾了一天,到了这会总算是睡着了。何知勉替孩子掖了掖被褥,而后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检查了下客厅的门窗。 一切安妥,他进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喝一口润润嗓。“叮”的一声手机铃声响起,何知勉看了眼手机屏幕,是裴静发来的微信。 他滑开屏幕看了一眼,短短一行文字,若巨大的浪头,从手机里翻卷出来,打的他措手不及。 却见上头写着:“知勉,今夜我要去江城支援一线去了。你和乐乐多保重,这件事情先不要告诉我妈。” 第9章 病房 近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凌晨一点左右,包机到达江城机场。到达以后,裴静直接跟团队一块赶往对接的江城医院。 在正式投入到战斗之前,他们必须戴上n95口罩,医用防护手套、护目镜,还有防护服等等。层层防护将他们与这个世间隔出了一道屏障,从踏进医院开始,这场战役便已经打响。 在申城医院的时候,裴静在病房和急诊之间连轴转着,每天几乎都在与死神交锋。生命在疾病面前的脆弱与无助,她原本以为早已经看破、看淡了。 可是裴静还是无法忘怀,在她踏入江城医院门诊大厅时候所见的情形。将近千人挤在门诊的大厅里,看病的,用药的,哭喊的,置气的,简直找不到一处下脚的地方。 作为第一批定点发热门诊,又是二级医院的江城医院,面对暴涨的就诊人群,不管是在医护人数上,还是物资方面,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裴静和她所在的团队,在与江城医院的医护进行有效的沟通以后,对医院的病床和病区进行了重新分配。 若说从前申城医院内的章程,裴静都是倒背如流,工作时候,与同事之间的默契也是不言而喻的。 如今在江城医院,完完全全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又临时被分配到了重症病房,本是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和时间。可是病情不等人,一些病人的病情出现了迅速的恶化,裴静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迅速投入到战斗当中。 裴静负责区域的病人,大部分都需要吸氧。可是病房里氧气罐只有二十多个,一罐只能供一个病人使用。 重症病患的吸氧浓度每分钟至少只要10l,可是按照这样的剂量算,每两个小时就要换一个氧气罐,根本就衔接不过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供氧稀薄的制氧机和中心供氧,即便一块顶上也是远远不够用的。此时此刻,氧气比什么都金贵,却又比什么都难得! “我们这边氧气真的不够了,不管怎么样,你们有氧气的一定要先拉过来!不然我自己跳到医院门口拉了!”病房门口,护士孙瑜宁焦急地说着,她几乎是吼着挂断了电话。 裴静诧异的看着孙瑜宁,心下总觉得有些五味杂陈。孙瑜宁是申城医院的老护士了,从前不管情况多着急,她都能做到和和气气的说着话。 体面、周到,这是同事们对于孙瑜宁的一贯印象。可是到了江城医院以后,她却变了个人一样,不管是用吼的、哭的,甚至是任何不体面的办法,只要能替病人求来氧气的,她都去试过了。 裴静看着孙瑜宁的刹那,仿若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病人的病床前走的每一步,对她来说几乎都是煎熬的。 望着病人渴望活下来的眼神,她比孙瑜宁更焦虑。看心电监护,注意氧饱和度,甚至亲自和护士一块去搬氧气罐,裴静做着一切可能的事情。 “医生,请帮帮我,我好难受。”耳边不住的传来病人的呼救声。 隔着护目镜,汗不住地淌了下来,模糊了裴静的视线。 “对不起,我马上就过来,您稍等。”在病房内来回的奔忙的时候,裴静真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这样就可以多救治几个病人。 第10章 鞋垫 忙,实在是太忙。裴静穿着隔离服来往于病房之间,甚至都不敢多喝水。她怕上厕所耽搁时间,更怕浪费防护服。 到了饭点的时候,医护们便在统一的食堂吃饭。吃完了,再重新换上防护服,一切秩序尽在不言之中。 裴静所在的重症病房任务最重,连轴忙了好几天,已经累的不知道今夕何年了。到了这一日夜里交接班的时候,她甚至都忘了饿这回事情。 踏着疲惫的步子,才迈入酒店大堂,裴静就瞥见,角落里独自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看样子,老人家怎么也有七八十岁了,这会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呢? 裴静不由得左右环顾了一番,也没有看到旁人的身影。酒店如今都已经统一被分配给医疗队的医护住了,老太太应该也不是住在这儿的。 “阿姨,这天冷,您睡这儿容易感冒的,赶紧回家去吧。”裴静低下身来,轻声提醒了一句。 老太太原是捏着半寸长的绣花针,朦朦胧胧间听见有人在说话,便将生涩的眼皮给撑开来。 她扯了扯滑落的口罩,沙着嗓子道:“我这才绣了几针呢,就觉得有些犯困。想着稍微闭着眼睛,稍微养神一会再绣吧。哪里晓得,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给睡过去了。” “您是怎么来这儿的?是不是走错路了?”裴静抿嘴笑着问了句。 “嗨,你这囡囡笑起来可真好看,眼睛跟月牙似的。”老太太扬起眉毛乐道:“我可不是走错路,就是专门赶这儿来的。听说,申城过来援助的医疗队住在这儿呢。” “我啊,姓柳,本来就是申城人。后来认识了我先生,就跟着一块来江城安家了。这次,听说申城来人了,那我就想着,一定得赶过来看一眼才好呢。”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替我们医疗队谢谢您的关心了。可是这会大堂里冷风灌着呢,您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要不,我帮您问问前台,想法子找个车送您回去?”裴静说着,朝着前台张望了一番。 老太太一听,急的连连摇手:“不行啊,我就是来这儿绣鞋垫,想要送给你们的,哪能半道回去呢?” 老太太说着,献宝似的将她的鞋垫搁到裴静眼前晃着:“其实我也好几年没绣过垫子了,我先生去世以后,家里几个孩子也大了,哪里还需要我绣这些个东西。现在江城疫情这么严重,我就想着,虽然我年纪大了,可也得为社会做点什么贡献才好。” “我翻箱倒柜啊,这不,翻出了几块料子,就想着绣几双鞋垫给你们穿呢。你们年轻囡囡许是讲洋气,也不一定喜欢这样式,我就是想尽尽一份心意。” 裴静翻了翻那块鞋垫,诧异道:“柳阿姨,这么好的料子,拿来做鞋垫多可惜呀。您要不还是拿回去,自个留着用吧。” 老太太“咯咯”笑了起来:“你还挺识货的呢,这可是当年我外婆留下来的料子,英国的牌子货,老嗲了。不过我都这把年纪了,穿什么好东西都是糟蹋,那还不如给你们绣个鞋垫呢。” 第11章 视频 裴静略略俯下身望着,老太太捏着垫子的中央,那是一朵芙蓉,在两片绿叶之中,倾情盛开着。这样式雍容,又不失端庄。细致的绣功,就算是与自个母亲相较,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囡囡,你叫什么名字呀?要不,我给你绣一对菊花吧,有道是‘人淡如菊’,我看配你挺合适的。”老太太说着,就照着裴静的鞋子,撑开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下。 裴静一下就回过神来,忙道:“我姓裴,单名一个‘静’字。您不介意的话,喊我小裴就成。就是这针线活太辛苦了,费眼睛的。先谢过阿姨的心意了,就不必帮我绣了吧。” 老太太嘻嘻笑道:“我就瞎比划着做,手艺跟从前铺子里的老师傅是不好比的。我就做个高兴,你也别嫌弃。看你的尺寸吧,是比我女儿脚码小一些,约莫也就三十六左右吧。” “嗯。”裴静轻应了一声,老太太好眼力,尺码倒是说得分毫不差。 老太太笑着从布袋里掏出一把剪刀,在布料上“咔嚓、咔嚓”剪了几刀。碎布旋转而下,落在袋子里倒像是一朵朵绢花。 ———— 回到屋内,事无巨细的洗漱以后,还需要用盐水冲刷眼睛和鼻子。窗外夜色皎好,裴静略略靠在墙面上,这才想起掏出手机看一眼。 没想到,手机早已经没电关机了。这两天真的太忙了,她都顾不上给手机充电。插上电源线,手机屏幕重新亮起的刹那,未接来电和微信通知消息塞满了整个屏幕。 裴静已经一天没怎么喝水了,当她伸出手去拿矿泉水瓶的时候,手机忽然颤了起来——是知勉发来的视频请求。 她下意识的愣了愣,不料指尖却把矿泉水瓶意外碰倒了。冰凉的水泼了她一身,裤脚上滴滴答答地挂着水珠。 不得已,她只得先去换了一身干净睡袍,然后重新拨通了视频:“知勉,这么晚了,还没睡呢?” 何知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不过在视频那头一动不动的坐着。他凝视着裴静的脸,一肚子的话瞬间又咽了回去。 半晌,他方才从喉咙里舒了口气出来:“你离镜头近一点,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 裴静下意识的捂住了脸:“别闹,好好的看我脸作什么?我好着呢。” “刚才我都看到了,别藏了。”何知勉低声说道。 沉吟片刻,裴静还是慢慢靠了过去。镜头下清晰可见,她的脸上起了一圈的红痘,眼眶四周皆是一道道的深痕。何知勉瞧着,眼睛都跟着发了痛。 他扭过头,望着书房窗外的树枝。暗色下传来几声落寞的鸪鸟声,这夜可真当是冷寂的很。 “你呀,也不跟我商量下就跑了。看看你自己的脸,都伤成什么样了,这两天肯定累得不行吧?我真是……”知勉的手撑在额头前,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对于裴静的不告而别,他有些生气、焦虑,甚至想过要跟她大吵一架。可是看到她的脸的刹那,他的心底只剩下了疼惜。 裴静这个犟脾气,只要认定了的事情,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可他就是爱她,爱到了骨子里。即便是这样,他也想要拥着她,好好地在她耳边念叨个几句。 第12章 蛋黄酥 “你要去前线支援,去了就去了吧,怎么还想诓我呢?还说自己什么都好,结果呢,我在视频里都看出来了。你脸都浮肿成什么样了,这能好么?要是被妈瞧见了,可不得心疼死。”知勉说着,微颤着伸出手来,在手机屏幕上小心翼翼地轻触了下。 他知道,这会隔了千里路,只能看个人影,什么都做不了。可是他多想好好当面问问她,脸上的伤痕疼不疼呀? 明明那是多白净的一张脸呢,这会看着竟然这样憔悴,叫人看了怎么会不心疼? 一听知勉提起母亲,裴静不免瞪大了眼睛:“你可千万别跟我妈说啊,她要知道了,可不得跟我急呀。” “脸上这都是防护服穿着闷的,总是流汗不透气,口罩戴久了又难免过敏,我这敏感肌也实在没法子。不过贴点邦迪,也能应付过去了,以后总能恢复的。” 知勉将手指放在嘴巴前,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书房隔音不好,再嚷的大声点,可真要把你妈给吵醒了。” 裴静仰头望着天花板,想着母亲还不知道呢,心下便多少宽慰了几分。 “欸,对了,你上次不是说很久没吃蛋黄酥了,想要吃么?我这两天正好,跟你妈好好学了下。做的不说多好吧,七八成像是有的,就连乐乐吃了都夸着好呢。就等你回来了,我给你亲自露一手。” 知勉向来了解裴静,他知道,裴静此刻心里最挂念的,便是她的母亲。他刻意扯开了话题,试图让谈话的氛围轻松一些。 “这样啊,那我要拿个小本本记录下了。回头尝了要是不好吃,差评没得商量。”裴静挑了挑眉梢说道。 “哟,裴医生,你这也太冷酷无情了吧。要是给了差评,在这家里我还有立足的地方么?”知勉可怜巴巴地望着裴静,求饶道:“亲,请记得一定给好评哦。” 闻言,裴静“咯咯”地笑了起来。脸上僵凝的肌肉瞬间展开了来,仿若一天的疲惫跟着消散了不少。 “你呀,就知道耍滑头。”裴静指着视频里的知勉,娇嗔着说了句。 “嘿嘿,我就喜欢你这么说我。要不是耍滑头,你当年能嫁给我?”知勉没羞没臊地说着,一想起以前两人恋爱时候的事,他就乐得合不拢嘴。 当年上学的时候,裴静虽然为人低调,可是到底架不住气质好,系里一枝花的美名连外系都晓得。 何知勉深知情敌众多,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就靠着一张厚脸皮,裴静走哪,他就追哪。从图书馆到宿舍楼下,从超市到医务室,念念叨叨间,他还真把裴静给追到了。 裴静禁不住红起脸来,“诶呀,我不跟你多说了。得抓紧休息了,明天一早还得去医院呢。” “遵命,老婆大人。那你好好休息,梦里只能想着我。可不许做梦梦到窦什么骁的,还有什么屈什么萧的啊。”知勉对着镜头敬了个礼,煞有其事的说道:“还有啊,等你平安回来,我承包家里一年的家务。” “瞧你一本正经的,说的好像我没出征的时候,你就不用做家务似的。”裴静埋汰着说道。 “是是是,承包一年家务都不够,这得包一辈子呢。好啦,真挂啦,你赶紧休息。”何知勉催促道。 视频在笑声中挂断了,裴静将手机紧紧贴在胸前,如释重负。原本她还担心,要如何去跟知勉解释这里的一切,却没想到一切水到渠成,迎刃而解。 家里有知勉照顾着,她总算是没有后顾之忧。 第13章 冬雨 闹钟响起,裴静习惯性的用温水浸泡毛巾。绞干的毛巾敷在脸上,然后脖颈轻轻向后一仰,眼眸阖上的刹那,能够感觉的到温热的气息在脸上流动着。 下楼的时候,她特意瞥了眼酒店大堂的角落,眼见着柳老太太已经不在那儿了,这才跟着略略放心了一些,想来老太太多半已经回家去了吧。 前台墙上的大钟已经指向七点整了,窗外的天色却不见天光大亮。大堂里泱泱的站满了医护,他们都在等着医院的接驳巴士过来。 冬雷阵阵响起,急雨骤然间从乌云间泻下,大理石的地板上簌簌的溅起水花。接驳车姗姗来迟,原来是巴士在路上出了一些状况,只能临时改换了两辆商务车过来。 裴静探身瞅了眼车厢,一辆车最多坐八个人,不过十几个人的空位,她索性谦让着,让其他人先上车。 雨雾濛濛中,车子驶出了酒店的小广场,渐渐消失了轮廓。黄色的路灯洒下,交通信号灯闪烁其间,有些迷濛了裴静的眼眸。 隐隐约约的她好像听见不远处的保安在高声交谈着什么,可是仔细去听,那声音又好像漂泊在半空中。 不知为什么,裴静骤然想起以前上小学时候的一段旧事。好似也是在这样的冬日早间,她出门上学的时候忘了带伞,行至半道的时候就遇到了大雨。 雨迎面而来,被淋湿成落汤鸡已经无法避免。她只得闭上眼睛,选择去接受命运。未曾料到,头顶却突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荫蔽住了。 裴静抬起头来一看,却原来是父亲裴甄撑着伞赶来了。他那一头夹了白发的头发,蓬乱地翘了起来,显得略有些凌乱。显然父亲是刚值夜班结束回来,眼睛里还带着疲惫的血丝。 “爸,你怎么来了?”裴静半是诧异,半是欣喜地问道。 彼时,裴甄刚从非洲结束援助回国。人一回来,就直接一头扎进了医院里头,甚至忙的还没回过一趟家门。这个时候能见到父亲,对裴静而言自然是喜出望外的。 裴甄笑着蹲下身来,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刚到家呢,就听你妈念叨,说你出门时候没带伞,怕是要淋湿了。我就赶紧跑过来看看,顺便送你去学校。” 裴甄原是走在裴静的右侧,他的身形有些高大,因而打伞的时候需要向女儿倾斜一些,以防止她被雨水飞溅。这样一来,他的手的状态便是悬空的,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酸痛。 “爸爸,你回来以后就没好好休息过,累不累呀?”裴静眨巴着眼睛,望着父亲胡子拉碴的下颌,关切地问了句。 父女俩走到了学校的门檐下,裴甄收拢了黑伞,他半边肩膀的衣袖早已经湿透了。 “我们静儿长大了,也会关心爸爸了呢。”裴甄刮了刮女儿的鼻子,笑着说道:“爸爸不是超人,当然有会觉得累的时候。但是,只要看到患者康复了,那就比什么都高兴呢。” 裴静仰望着父亲的时候,总是能从他的眼里看到星光:“爸,我长大以后,也要做一名医生!就像你一样!” 裴静说话的神情里,还带着些许孩子气。 裴甄抿嘴笑了笑,沙着嗓子道:“那你可要加把劲,好好学习了。将来,我在医院等着你。” 闻言,裴静忙拉住父亲的手指,“拉勾上调,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小狗。” 父女俩互相望着对方,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第14章 静待花开 外头的雨声一阵阵的送入耳中,一阵松、一阵紧的,与从前杭城时候的冬雨倒是一般情境。滴答的雨声顺着屋檐向下溜,风刮起,雨点子便跟着斜落了进来。 往昔旧事,一点点的随着雨声涌上裴静的心头,这天色看着更是沉寂。她身上的线衫随着冷风扬起,一股子寒气直渗入了骨子里。 “你好,请问你是住这里的医院医护么?需要用车不?”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停在裴静跟前,有人从窗内探出头来,笑着问了一声。 裴静愣了愣,扭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八点了,要是等接驳车回来,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我叫钱健,是滴滴的司机,以前专门在本地开礼橙专车的。别看我瘦得像个撇撇,车开的稳当着呢,你就放心吧。”眼见着裴静神色有些犹豫,钱健急的忙扯下口罩,比划着解释了一通。 裴静摇了摇手,示意他将口罩戴上:“也不好叫你白跑一趟的,这样吧,我确实要用车。就麻烦你送我去江城医院,具体多少费用,我微信转你。” “嗨,可别跟我计较这么多,你们从外地过来援助江城的,我们感激都来不及呢,怎么还收费呢?我们这种人,就是路上跑的老油条,别的本事也没有,帮不上什么忙。送你们一趟,总算是份心意不是?”钱健从驾驶座上下来,帮着开了后车门。 裴静坐到后座上,报以感激一笑:“麻烦你了。” “扣上安全带,坐好啦。”钱健乐呵呵的一脚踩了油门,跟着驶出了酒店的小广场。 车顶的灯,盈盈地映照着裴静的身影,一概都是淡淡的。裴静想起从前与父亲的那番对话,仍旧觉得有些不大真切,半天作不得声,只是一动也不动地望向窗外出神。 “你有孩子么?”钱健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瞥了眼裴静问道。 “有的,有一个女儿,今年三岁了。”一说起乐乐,裴静的唇角不免又漾起了一丝笑意。 这个调皮的小家伙,还不知道在外婆家闹成什么样呢。说是女孩子吧,上窜下跳那是一点都不比男孩逊色的。所谓走到哪儿,拆家就拆到哪儿。 有时候下班回家,看着一地的玩具,裴静难免也会有心烦的时候。知勉就总是说,孩子嘛,大一点就晓得收拾了。 结果呢?哪次不是他苦口婆心的,唐僧式劝说半天,最后还得被乐乐连连捶着小拳头打跑的。 “欸,可巧了,我家也是女儿呢。不过比你家那个大一点,过完年就五岁了。”钱健说着,下意识的瞥了眼挂件上孩子的相片。 裴静的目光从汽车的座位上一径溜过去,然后停留在了汽车后视镜的挂件上。那挂件是喜气的中国风,朱红的璎珞绾着碧绿的珠子。 中间是一张小小的相片,有一个梳着韩式花苞头的小女孩,在笑眯眯地比着剪刀手。 “那是去年开春的时候,在解放公园玩呢。郁金香花花绿绿的,开的可好看了。我就带我们家姑娘去看,顺便还照了不少照片呢。等过些日子天热了,花又该开喽,就是不知道……”钱健边说边摇了摇头,后面的话他便再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一次疫情突如其来,到如今江城封城,谁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 “总会有机会再去户外赏花的,春天不远了呢。”裴静若有所思道。 第15章 吸痰 刚踏进医院的更衣室,裴静便觉得格外安静。玻璃窗外头人影幢幢,显然是发生了什么特殊情况。她快速穿戴好防护服,外出走的时候步子都多少急了一些。 孙瑜宁站在走廊上遥遥的望着,等到看清楚来人防护服上的名字,她这才忙着摇了摇手:“小裴,这里!” “怎么了,是早上出什么事情了么?刚才也没看到刘主任人影。”裴静不免皱着眉头问道。 “诶,还不是今儿个一早,六床的爷叔听说自家老伴进抢救室了,一下子急的不得了。他本来就有哮喘,这会连带着一口痰就卡在了嗓子眼里,刘主任刚来就赶过去瞧了。”孙瑜宁回道。 闻言,裴静忙推门而入,此时刘永清正在检查呼吸机的管子。床上的大爷就那么躺着,垂着外边的一只手,略略曲起来。面色若蜡人一般,只是眼睛微张,简直一点活气都没有。 裴静不看还好,乍一看之下,只觉心口连跳了起来,看起来情况确实很紧急。 “现在断开管子吸痰,万一发生咳嗽,痰液和唾沫飞溅过来,很容易引起感染问题,密闭性吸痰才是最佳选择。”刘永清忧心忡忡道。 孙瑜宁接话道:“器材科刚才联系过了,说是密闭性吸痰管还没到,最早也要今天晚上才能调的过来。” “刘主任,情况危急,也由不得咱们去思量了。我之前在急诊的时候做过不少吸痰,轻重拿捏我有经验,就由我来操作吧。”裴静说着,将已经安装好的痰管接过手,然后做试验看排出时候是不是有反气。 一切准备就绪,就听着“呼啦”一声,堵在大爷喉咙里的痰瞬间被抽了出来,他面上的神色也跟着转活了不少。 大爷跟着吃了一些药,很快昏沉地睡了过去。刘永清检查了下指标,心率以及动脉血氧饱和度等一切正常。他转身朝着裴静做了一个ok的姿势,裴静这才跟着松了口气。 做好消毒工作之后,裴静独自走到逃生通道旁静坐了一会。她兀自揉着心口,只觉得有些发闷。 “你还真是急脾气,主任都没点头呢,就抢着去吸痰了,一点犹豫都没有的。要是万一中途那爷叔咳嗽一声,可不得……”孙瑜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了门框旁。 她没往下继续说,可是裴静想起来,也确实后怕。万一中途发生了液体飞溅,又或者引起其他并发症,发生了肺组织再次受损的情况,这又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裴静脸上早已是煞白。她深吸了几口气,望了眼孙瑜宁,意识到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 她沙着嗓子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一着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亏得刘主任一向不跟我计较,回回都替我担着。” 孙瑜宁拍了拍裴静肩膀笑道:“拼命三娘,名不虚传呀。之前我总听那些小护士讲,只要裴医生往急诊一站,那就是妥妥的定心丸。我这会琢磨着,还真是这么个意思。” 裴静忙道:“啊?这又是急诊哪个磨人的小妖精在背后瞎说呢…….” “嗨,甭管谁说的。反正啊我听说,咱们申城第二批援助的医护快到了,还专门带了做饭的师傅过来呢。你不是最爱吃爆鳝嘛,希望在即啊。”孙瑜宁眨了眨眼睛,煞有其事的说道。 裴静“嗤”的一声笑,忙举起手道:“孙姐,我投降了。在你面前,我真是无所遁形的。” “好了好了,不跟你扯皮了。咱们快回去吧,要不一会刘主任,真要拿喇叭喊咱们了。”孙瑜宁打笑道。 第16章 爆鳝面 到了午休间隙,孙瑜宁迫不及待的拉着裴静一块去了一趟装饰一新的医院食堂。裴静笑道:“跑这么快干嘛,又不是赶投胎。” 孙瑜宁道:“今儿个可是咱们申城来的师傅头一次下厨,可不得来赶个热闹呀。” 一到食堂里,裴静便看到银色的摆盆一样样的半开着盖子。前些时候吃的都是盒饭,荤素搭配,倒是也觉得不错。 今天再细看这食堂的样式,裴静不自觉的摸了摸肚子,还真觉得很久没吃着这么丰盛的菜式了。 “这边是姑苏卤鸭、百叶烧肉、松鼠鳜鱼,还有银鱼炒蛋。”孙瑜宁虽是喜上眉梢,嘴上仍旧淡淡地数着:“这里还有鲃肺汤、酱排骨、枣泥拉糕……这中饭真不错呢。” 裴静抿嘴道:“都赶上星级酒店的排场了。” “听说这次随队来的师傅,之前还真是在星级酒店做主厨的,这次咱们算是有口福了。”孙瑜宁轻声笑道。 裴静跟着略略走了几步,竟然看到前头还有现做的大排面和爆鳝汤面。两人刚坐下,那掌勺的师傅就亲自端了上来。 却见那面汤透明如琥珀,不见任何杂质,品相极佳。孙瑜宁先尝了一口,不由得夸赞道:“汤水清而不油,味道嗲的唻,咸淡适中,真当是好手艺。” 掌勺师傅笑道:“想着你们一线辛苦,我就特意炖了汤底。里头是蹄膀加蟮骨,还有秘方调料,以文火慢熬而成的。喜欢吃就多吃点啊,看你们吃我心里头也高兴呢。” 孙瑜宁与裴静连声说谢,便各自动筷,大快朵颐。 裴静食量一贯不大,虽然是喜欢吃爆鳝面,可也吃不下一碗。她只挑了几根阳春面吃,又就着汤水尝了几口爆鳝,这就算吃过了。 “怎么,不合口味么?要不要去加点别的小菜做浇头?”孙瑜宁关切问道。 裴静笑着摇了摇头:“本来胃口就小,也不想吃的太多。万一吃撑了,一会去了病房怕是要犯困的,七八分饱差不多了。” “严谨、自律,你还真是任何时候都不放松啊。”孙瑜宁啧啧称奇道。 裴静笑笑,不置可否。与孙瑜宁说话的间隙,她不时的打量着食堂的新装饰。一概的摆设都改动过了,食堂中央摆了一座木架,上头放着几个瓷瓶,里面插着几只香槟玫瑰。 旁边还磊着书籍和一些观赏的精致小物件,高低上下,左右迎屈,看起来为了医护们有个好的就餐环境,这都是后勤部门的人花过一番心思准备的。 饭后,回到更衣室换好防护服,孙瑜宁要先跟家人视频报平安。裴静索性在走廊上走两步,就当放空下。 走了没两步,她却骤然觉得脚下有些酸麻,好像脚底板上有细细密密的尖针扎着似的难受。 她就靠在走廊窗沿下,略略皱了皱眉头。想来是这些天病房里来回走的过量了,腿部肌肉多少有些发僵了。 窗外的露台上,几株野草在寒风中抖动着。那野草长势野蛮,居然把原先的几株菊花都给挤的歪歪斜斜的,长得足有半人高。 裴静眼角的余光瞥着,心下难免感慨,想来多半都是因为疫情,都没人顾得上照料这露台上的菊花了。 “裴……静?”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闻言,裴静骤然转过身去,透过护目镜,她努力的睁着眼睛望着,却有些不可置信。 第17章 重逢 对面的女子顶着一个乱蓬蓬的脑袋,脸上还有几分虚浮。她面上的神色略有些呆滞地望着裴静,眼珠子缓缓的转动着。 “笑笑!”裴静下意识的捂住嘴,差些失声惊叫起来。 她分明识得,那女子是张笑笑。就算只有一个侧影,她也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张笑笑是裴静大学时候同寝室的同学,两个人是上下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 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同学们都各奔东西,在各大医院里头奔忙着。因为职业的关系,大家甚少有碰面的机会,就算是结婚生子这样的人生大事,也都只能遥发祝福。 可是无论如何,裴静都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江城医院再次见到笑笑!更何况,她如今竟然是这样一幅狼狈的光景,更是叫人有些唏嘘…… 突然被叫到名字,张笑笑身子猛的一缩,手就紧紧的抓着自个的衣服上,似乎想要避着什么。 裴静略略颤着声道:“笑笑,是我,我是裴静呀。” 笑笑咬了咬牙,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是低着头朝着裴静走过去。 如今怀胎八个月了,肚子已经圆滚了不少。笑笑走路的步伐也有些蹒跚,以至于裴静瞧着,好像她随时会跌倒跤似的。 不过数步之遥,笑笑却觉得走的极为艰难。待得到了裴静跟前,她不过膝盖一软,一下就扶着墙滑坐了下去,凄凄地喊道:“真是你呀……” 裴静慌忙跟着蹲了下来,手扶住笑笑:“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你……你怎么好好的就怎么成这样了。” 话说着,眼泪已经簌簌的往下淌,裴静任是张着嘴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两个人隔着防护服,抱头痛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两个人心里都算好受了一些。裴静便搀扶着笑笑起来,到一旁的长廊座椅上去坐。 笑笑摸着裴静身上的防护服,一边摸,一边吃力道:“看看,还说我呢。隔着护目镜我都能瞧得出来,你这眼角怎么都长细纹了,该用抗皱眼霜了。” 从前上学的时候,笑笑最热衷护肤品保养皮肤。裴静人生中第一支洗面奶,都还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购入的。 听到这儿,裴静不由得破涕为笑道:“医院事情太多了,哪有功夫抹眼霜呀。有那点时间,还不如多睡觉呢。” 笑笑幽幽道:“也是,这会谁还顾得上护肤品呢。有命活下去,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你……”裴静望着笑笑的样子,话冒了半句,又咽了下去。 笑笑知道瞒不过,不过叹气道:“你是知道的,原来申城那家医院排班太苦,我有些呆不下去,就辞职离开了。后来辗转几次,就在江城的牙科诊所落了脚。就想着,好歹上下班都有个准点,工作也算轻松。” “算下来,在诊所工作也有两三年了吧。去年我也顺利怀上了孩子,一切本来都朝着预期的方向在发展。前几个星期,在给人拔智齿的时候,患者唾液喷溅到脸上了。也是我运气不好,偏偏就中招了。” “诶,不说这些了。才见着你呢,怎么好说这些丧气话的……” 裴静打断她的话:“你这心里头得担了多少心事呀?真是苦了你了,又要担心肚里孩子,又要自己治疗,心里一定很害怕吧?不过笑笑,没事的,我在这呢。只要得空了,我就来陪陪你啊。或者你想吃什么跟我讲,我给你送到病房里来。” 话听到这儿,笑笑又跟着大哭了一场:“这两天,家里跟我电话,都说我是妈妈了,得为孩子着想,要坚强。可是我就算三十多了,我也怕呀…….呜呜呜呜……..裴静,我是真的怕,真怕哪天气顺不过来,我跟孩子就都没了…….” 裴静轻扶着笑笑的头,心下跟着一块心疼了起来。不过她面上还是竭力柔声宽慰着,慢慢等笑笑的情绪平复下来。 第18章 祭拜 根据杭市的临时通知,庙宇一类的场所也要暂时关闭了。裴静母亲想着,趁着山庙关门前,还是在丈夫裴甄灵前上一炷香。 既是祭拜,供品自然是少不了要带的。除了龙须酥、绿豆糕之类的点心,还会根据时令来择一些瓜果,冬天用的多半是苹果、核桃一类的。 这会许多店铺本就关门了,裴母便只得自己做了一些豆沙包、八宝饭,再加上一些蜜桔、青枣。这些都是隔夜的时候,她就打点好的,上头专门盖了一层透气的白色纱布。 就着裴静的嘱托,何知勉本来反对岳母出门的。可是奈何裴静母亲坚持,说是夜里做梦梦到亡夫裴甄,又听到楼下好像有狗的哀鸣呜咽声。听起来叫人心里不大舒服,总好像揣了心事。 她又念叨着,今年过年时候,米酒没酿成,家里还漏水了,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事。她说想到裴静还在申城值班,就老担着心事,倒是不如去她爸牌位前上柱香,也好安心一些。 这些话,若是在知勉平时看来,无非是迷信的看法。他也多半就是一笑置之,只当是岳母没睡好,一时昏沉说的话。 可是这会,一想起裴静实则并不在申城,而是在江城驻守,又联想到岳母那些话,何知勉竟心下多少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知勉开车,带着乐乐和裴静母亲一道开往山路上。路上,裴母捏着乐乐的小手,也不说话。 隔了许久,她方才喃喃自言道:“别看静儿现在沉稳,小时候也是挺顽皮的。那时候,每逢过年要给祖宗上香,她总爱悄悄掀开纱布,偷抓了贡品当零嘴吃。每每总是把我吓一跳,急的是要追着她满堂的跑。” 知勉瞥了眼汽车后视镜:“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吧,不好管。” 裴母转望向窗外,若有所思道:“是了,她爸在世的时候也常这样说。不过孩子嘛,小时候总是和母亲比较亲近一些,大了就有自己心事了,不一定什么都愿意跟你讲。” 何知勉知她似有所指,只是含糊应了一声:“您总是为裴静着想的,这是怕她在医院吃苦心疼吧?您的苦心,她自然都知晓的。” “老话说,儿大不由娘。静儿实在不愿意去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我这个当妈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至于赶鸭子上架吧……”裴母跟着叹息了一声。 往常,到了过年的时候,寺庙门前这会该是香客最多的时候。卖香烛的,卖鲜花的小贩,一路能从寺庙门口排到了半山腰。 如今山门前空空如也,寂寂无声,何知勉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搀着岳母上了台阶,预备进庙里给岳父上香。 穿过庭院,拾级而上,越过一道高坎,便是一处寺庙背面的场地了,这里头供的都是逝者的牌位。 裴母点上香,紧紧阖眼,双手合十。她心下默默恳求,请裴甄保佑女儿,这个新年值班也要平平安安的才好。 上完香,外头便已经乌云黑压压的像山一般,从地平线涌上来了。闪电在乌云中乱迸,伴着一声隆隆的雷声,裴母只得匆匆结束祭拜。 等到知勉开车离开的时候,大雨早已经翻江倒海地倾泻而下,猛扑着汽车的玻璃窗外。乐乐吓了一跳,直往外婆怀里钻。 裴母轻轻的拍了拍乐乐的后背:“没事的,外婆在,爸爸也在的,乐乐不怕啊。” “可是妈妈呢?妈妈一个人上班的时候,听到打雷会怕么?”乐乐一双小眼睛从裴母的指缝间透出,怯怯地问了一句。 谁都没有料到乐乐会问这样的话,空气中有片刻是缄默的。 半晌,知勉方才劝慰说道:“乐乐,你妈妈是白衣天使,打雷也不怕的。” “哦,我知道了,那我妈妈一定是最厉害的天使。”乐乐脸上转瞬现出了一个笑容。 第19章 约定 夜里,乐乐在房间里看童话故事书。她的头就枕在爸爸的膝盖上,然后就由着爸爸用吹风机吹着发丝。 “爸爸,上次妈妈回家的时候,帮我吹头发,可舒服了。”乐乐半闭着眼睛说道。 “怎么,我帮你吹头不好啊?”何知勉摇着头笑了笑。 “爸爸好,但是妈妈在就更好了。”乐乐边说边将书盖在脸上。 何知勉从烘干机里取出棉睡衣,拍散了,再给乐乐仔细套上,“你妈妈其实也很想你的,就是她要在医院里打病毒坏蛋呢,现在真的没时间来陪你玩。等病毒被打败了,妈妈就会回家了啊。” 乐乐的小胖手从带有微微温热的袖子里钻出来,菱角似的小嘴紧紧嘬着,冒着水光的眸子滴溜溜转:“爸爸,你骗人。” 闻言,知勉不由得皱起眉头:“啊?我什么时候骗你啦?” “你骗外婆了,妈妈根本就不在申城。”乐乐突然叫道。 “嘘…….”知勉忙捂住乐乐的小嘴,压着声道:“小祖宗,可小点声。” “早上你给妈妈发消息的时候,我听到了,你让她在江城注意身体。”乐乐低着头,似乎有些不大开心。 知勉这才想起,原来是早上发语音信息的时候,被小丫头听到了。他原是想要对女儿解释些什么,可是到了这会,嘴角却如贴上胶布一般,紧绷得扯不开。 他略略定了定神,寻思半晌,方才轻轻揽过乐乐,将她温柔地抱起:“乐乐,过完年,你就是大孩子了对不对?” “嗯,是的。”乐乐软软地点了点头。 “你妈妈确实不在申城,她去了病毒坏蛋最多的江城。今天在山上的时候,你倒是说得对。你妈妈是最厉害,也是最勇敢的天使。这件事情暂时不能跟外婆讲,要不然她要担心的。妈妈不希望这样,这是咱们和妈妈之间的约定,在她回来之前,一定要保密哦,晓得么?”知勉捏了捏乐乐的脸蛋说道。 乐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两腮红得跟小苹果一般,她似懂非懂地与爸爸击掌,仿佛一块在守护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 连续忙了一夜,早上回到酒店休息的时候,裴静仍旧勉强支撑着眼皮,抵抗着眼睑上不时下压的倦意。 “唉,小裴,有一双鞋垫我给你挂在房间门口了。是个姓柳的阿姨做的,昨天夜里一直在酒店大堂等你来着。我看老人家年纪大了,好说歹说才给劝回去了。好啦,先不跟你多说啦,我要赶车去医院了,你好好休息啊。”刘永清跟裴静打了一声招呼,便匆忙的赶接驳车去了。 裴静愣愣地朝着大门口摆了摆手,而后坐电梯上楼。进门的时候,她将把手上的塑料袋拿了进来。里头确实是一双精致的菊花样式的鞋垫,裴静捏在手心里,只觉得有股别样的暖流在心间游荡着。 窗外的晨光是柔和的,裴静蜷卧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手里但凡触及到鞋垫上的一针一线,便觉得心里那份柔软又被唤了起来。 她多想当面对老人家道一声谢,可是临到念起才发现,竟然没有留下柳奶奶的联系方式,因而只得暂时作罢。 “嗡”的一声,手机震动而起,裴静下意识的接通了视频,却没料到,乐乐那张胖乎乎的小脸竟然挤满了手机屏幕。 “妈妈!”乐乐奶声奶气的叫着,在视频那头激动的立马张开手要抱。 第20章 粉丝 这些日子,全都是知勉时不时的发些乐乐的照片和视频过来。虽然见不到真人,但她只是那么瞧着这个小小的人影,好歹也能解一些相思之苦。 有多久没听到孩子叫她“妈妈”了?裴静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仔细的端详着乐乐的脸蛋,有一点隐痛从她心窝里慢慢溢了出来。 渐渐的,她有些控制不住的轻微颤抖着,泪水一下就挤进了她的眼眶,只要低下头,恐怕眼泪就要涌下来了。 “妈妈,你眼睛怎么红了?是哭了嘛?”乐乐的小手在镜头前乱抓着,显然她也感受到了妈妈不平静的心绪。 裴静刻意扭过头,避开镜头,用纸巾略略揩了揩眼角,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下情绪。 “哪儿呀,宝贝看错啦。妈妈这是刚才风吹进沙子了,眼睛疼呢。”裴静瓮声瓮气说道。 “对对,妈妈房间窗户开着,吹进沙子了。”知勉的脑袋从镜头的一侧探出,对着裴静眨了眨眼睛。他就将乐乐抱坐着,父女俩一块对着手机摄像头。 裴静摇了摇头:“我说何知勉,你的保密工作是不是没做好呀?” 知勉笑笑:“你放心啊,你妈刚去小区门口买菜去了,这会家里没人,就我和乐乐呢。你女儿呢,别看人小,这耳朵那是顺风耳似的。我这微信上跟你发的语音,人家都不声不响的听在心里呢。知道瞒不住小家伙,只好什么都招了。” “不过我和乐乐都约定好了,会继续帮你保密下去的。对不对乐乐?”知勉低头抚摸了下乐乐的额头问道。 “那是,我是大孩子了,一定会帮妈妈保密的。”乐乐鼓着腮帮子,极为认真的望着裴静说道。 闻言,裴静抿嘴笑了起来,觉得这个新年,乐乐还真是突然长大不少。 乐乐亟不可待的跟裴静分享着这几天的日常,诸如跟外婆一块拼乐高啦,跟爸爸一块种山茶花啦,又或者她学会怎么帮外婆洗菜了,早上又有一只漂亮的小鸟飞过窗前云云。 明明是很细碎的话,裴静听在耳里却觉得格外的温暖。这个胖乎乎的小人,竟然还学会了新歌呢。 “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美丽的白发,幸福中发芽。天使的魔法,温暖中慈祥……” 这是周杰伦的《听妈妈的话》,乐乐只是听家里电脑唱过一次,竟然就记住了。虽然发音还有些奇奇怪怪的,但是唱歌时候还是格外的投入。 还没唱完,乐乐就笑得前俯后仰,她身上的睡衣也跟着窸窸窣窣发着响声:“妈妈,我唱的好不好?” 明明乐乐身上穿的只是一身普通的棉睡衣,裴静看来却觉得好像自带着光晕,她温柔的笑道:“乐乐唱的太棒了,我都要变乐乐粉丝了。” “粉丝?那不是要在火锅里吃掉嘛?”乐乐疑惑的挠了挠头:“可是我不要吃掉妈妈呀。” 何知勉和裴静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出了声来。 第21章 默契 只把轻松的一刻留给对方,尽量不给对方造成任何心理上的压力,这是裴静夫妻此刻无需言明的默契。 何知勉不愿裴静因为家里而多添一桩烦心事,裴静也不愿因医院日益冗沉的事情让知勉更担心。 笑着关掉视频,互道珍重以后,何知勉安抚着乐乐在游戏毯上玩乐高,而后快速闪入主卧的浴室内。 从里头的窗口向外望去,明朗的天空,溶溶的阳光,似乎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何知勉拉下了窗帘,仰头凝视着吊顶浴霸旁的暗处,一动也不动的。 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睛是焦虑的,一想起方才视频里裴静的面庞,他的心便一阵阵地往下沉——裴静脸上的勒痕越来越多了,一概都用邦迪胶给遮盖着。 即便看不见胶布下的伤痕,知勉也晓得一定是疼的不得了,她的脸上几乎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了。 烟头在暗色中忽明忽暗地闪灼着,点点星火随着何知勉的心绪,而略略起伏颤动着。从浴室的椭圆镜子中侧望着,好似一条蜿蜒盘旋的小蛇。 这是之前出门扛米的时候,他顺带从便利店买来的香烟。这些天夜里,他也渐渐患上了失眠的毛病。只要一想起裴静,他就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觉。 从前裴静备孕的时候,为了一家人的健康,知勉特地把香烟给戒掉了。这是四年来,他抽的第一根烟。 烟雾一点点的吞入喉咙里,温温热热的气息游荡着。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抽的缘故,这会咽下去竟然觉得嗓子里有些发痒的感觉。 他皱着眉头,竭力压制着想要咳嗽的念头,结果刹那间,烟雾从鼻孔和嘴里一块窜了出来,他连打了两个喷嚏。 “知勉,怎么了?”裴母刚买菜回来,听到咳嗽声,忙急着敲门问了一句。 何知勉匆匆将烟头捻灭,扔进了抽水马桶,然后推开浴室的拉门:“妈,没事,就是不小心呛到了。” 裴母差些被迎面而来的烟味熏的一个踉跄,她忙不迭捂着鼻子,将乐乐推出屋外,“嗷哟,好好的怎么抽起烟来了,这孩子还在房间里呢,闻着二手烟可不好。” 知勉不好意思的说道:“是我不好,一时烟瘾犯了,下次肯定不抽了。” 裴母拼命用手煽着,跑到拉窗前拉起了帘子开窗透气:“回头想抽烟,就去楼下买油、米的时候抽两口过过瘾。不过也不好多抽的,身体要紧。” “嗯,知道了,谢谢妈。”何知勉喃喃说着。 “知勉,你们……该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裴母出去的刹那,忽然转身问了句:“你和静儿小两口,要是有点什么不愉快,偶尔吵吵嘴也是正常的。可夫妻没有隔夜仇,也不能赌气伤感情哟。” “诶呀,妈,哪能呀,绝不是什么吵架的事儿,您多虑了。我就是想到裴静这会在医院里忙着,我却帮不上手,就觉得有些心里闷得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您放心啊。”知勉略略侧过身,避开了裴母探询的目光。 第22章 抢救 是夜,医院重症监护室的警报拉响,裴静跟着刘永清第一时间赶了过去。孙瑜宁已经在里面跟其他护士一块看好仪器,做好准备工作。 室内经过了消毒,药水的味道还很重,病床旁边竖着一个新换的氧气筒,橡皮管已经接上了。 孙瑜宁正在校对氧气筒,而后将病床台几上的铝盘内的医用器材给整理妥当。病床上躺着一个眉目清秀的男人,昏迷当中一直不停的发着喘声,面色有些微微发紫。 这是一个本地中学就职的30多岁的青年男教师,送过来的时候经过ct最终确诊是新冠患者,住院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了。 “呼吸困难36次分钟,心率130次分钟。”裴静蹙着眉头轻声说道。 “推针,乳酸钠林格!”刘永清在经过一番检查以后,对着孙瑜宁喊了一声。 由于患者呼吸困难,体内的二氧化碳无法有效排出,氧气便会出现进入困难的问题。进而会产生酸中毒,甚至导致体内酸碱失去平衡。 一旦身体所有器官都出现衰竭,已经是极度危险的状况。给患者注射乳酸钠林格,也是为了纠正酸碱平衡所用。 这一夜,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刘永清是如此的紧张。他嚷着要给患者打肾上腺素,好让患者的心肌和血压都能高一点,甚至或许还能让患者自己再度跳起来。 刘永清的脸色开始慢慢激动的泛了白,他眼睛凝视着病榻的时候,焕发出来的光芒是可怕的。 对于一个医生来说,不惜一切代价留住患者的生命才是最最重要的。倘若患者有任何的闪失,那么对他们而言也是极为痛心和不能接受的事情。 一个小时过去了,患者并没有因此好转起来,反而出现了卡住气的境况,气管痉挛症状明显。谁都没有出声,裴静额上不住的冒着冷汗。 她主动从孙瑜宁手里接过针剂,按照流程亲自给患者推了甲强龙针:“再等等吧,或许还有希望呢……” 这话既是说给刘永清听的,也是宽慰在场所有的医护人员的。大家心里都在默默祈祷,期望看到奇迹的发生。 可是进了重症监护的人,早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要想有回旋的余地,哪有那么容易? 凌晨三点的时候,刘永清的嗓音已经渐渐颤成了哽咽声:“上ecmo……” 话音落地,裴静放针筒的手却突然顿在了半空中。一阵颤粟不自禁的在身上蔓延开来,她的胸口简直闷的要命。 ecmo通常用于车祸或者严重外伤导致的时候,导致心跳骤停情况下使用。在患者体内器脏没有受到损伤的情况下,可以为医生带来极为宝贵的抢救时间。 眼前的这个患者,已经没有办法自主呼吸了。护士们帮忙通过大腿根部的插管,把静脉血引出体外,让血液与氧气结合,再泵会到动脉中。这样血液就可以绕过心肺,完成循环。 可是其他器官的衰竭已经是无可避免,这个时候上ecmo,已经无法逆转患者即将面对的鬼门关,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就算是这样,刘永清也好,裴静也好,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愿意主动去放弃这个患者。 即便是拼到已经退无可退,即便已经知道希望渺茫,可没有一个人想要去替患者认命!护目镜后的一双双眼睛早已经饱含热泪,床榻上的他还这么年轻呀,他的学生,他家人,都在等着他回去!他们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放弃了! 第23章 尊重 整整八个小时的抢救,却仍旧没能挽留患者的生命。他是在凌晨6点去世的,其他护士进来帮忙处理尸体的时候,刘永清方才一步一顿的走出了屋外。 医院外面,迷迷蒙蒙在下着冷雨,楼下的花园周遭全部布满了水雾。裴静望着刘永清悲怆的背影,却不敢上前去惊扰他。她知道,这位老主任的心里,比谁都难过。 医护们自觉的走开了,给刘永清一个单独的空间呆在办公室内。裴静离开的时候,从办公室的玻璃窗上瞥见,刘永清无力的坐在位置上一动也不动的。 他用手扶着额头,泪水一点点的从他眼底淌出。他却没有任何的动静,只是任由泪水濡湿那苍白的早已布满褶皱的面孔。 刘永清是申城医院的老主任了,见过的病患个数比裴静所知的还要多的多。平时跟大家在一块的时候,开导年轻医护的人总是他。似乎在刘永清的观念中,从来都没有越不过的坎。 可是这一刻,裴静却从心底产生了某种哀恸的共鸣。刘永清竭力压抑的哭声一点点的从办公室内传出,裴静倚靠在外头的墙壁上,喉咙里拼命压抑着哽咽的声响,肩膀也止不住的颤粟着。 她完全可以体会到,刘永清心里是多么的难过,那简直不是只言片语可以描绘的。此时此刻,裴静却只能强压下心下的悲意,选择安安静静的离开,给刘主任留下一份孤独的尊重。 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裴静真是觉得心里头难过的要昏厥了。可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就这样倒下去。还有许多的患者在等着她们,她还需要强打起精神,继续负重前行。 ———— 过了几日,趁着午休的间隙,裴静到笑笑所在的病房去探视。裴静进门的时候,笑笑刚在准备吃中饭。 眼见着笑笑挺直了后腰板,僵硬的半坐在病床上,筷子拿在手里也不动,只是愣愣的望着餐盘里的豆腐和小炒肉。 “诶呀,今天小炒肉不错啊,闻着挺香呢。”裴静笑着招呼了一声。 笑笑抬起头来,一看是裴静来了,皱着的眉头跟着也一道舒展开来:“诶,别提了,自从确诊新冠以后,我这嘴里头就尝不到味道了。吃什么都觉得是寡寡淡淡的,觉得吃饭都没了意义。” “可苦了你了,寻常孕妇到你这个月份,本来应该跟馋鬼似的,见什么都能吃双份的。有些患者确实也跟你有类似的症状,就是尝不到味道,难受呢。”裴静边说便摇了摇头:“不过不吃饭也受不了啊,要么你跟我说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其实,医院挺照顾我的了,看我是孕妇,餐食都特别注意营养,荤素搭配。可是筷子一伸进碗里,见了油水我就觉得吃不下想吐,多少肉都咽不下呢。更别提就是那些个蔬菜,我也尝不到一点味道。”笑笑说着眼睛直冒眼泪,她也算是娇惯着长大的,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第24章 清粥 裴静一看笑笑这泪眼汪汪的模样,就觉得真是可怜。她心里头有些为笑笑难过,同时又觉得为难。 一则是她这会病着,就算饭吃不下也不能由着她不吃,越是病了越要规律饮食才能恢复的快。二则是她确实又吃不下饭,再这样下去,恐怕最后还得要强补些流质食物。 “笑笑,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现在特别难受,吃不下饭也是正常的。可是万一营养失衡,最后恐怕还是要吃苦头。要么这样,我去楼下看看,有什么可吃的,给你换换菜式。你多少吃一些,好嘛?”裴静担忧道。 笑笑回过头:“我真吃不了,就算拿过来了,也不成!” 这话说的有些赌气,裴静理解,笑笑这是心里头不痛快,火气发出来了才好。她不过微微笑着说道:“笑笑姑奶奶,可喊轻一点,肚子里的孩子都要被吓到了。” 闻言,笑笑有些不好意思的埋下头去,摸了摸自个圆滚滚的肚子:“我也不是真要跟你发脾气,我是……” “嗨,这有什么,你这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有点委屈,还不许说话大声点啦?”裴静笑着给笑笑递了一杯温水:“既然吃不下,那就先喝点热水,润润嗓。” 笑笑低头略略抿了一口,而后凝视着裴静,抱歉道:“裴静,你还是别管我了。你还没吃饭吧?赶紧自己去抓紧吃点,一会还要回病房工作的,哪有时间能给我耽搁的。” 看笑笑情绪平复了一些,裴静笑着眨了眨眼睛,出了病房外头。不过一会的功夫,又重新提着饭盒出现了。 裴静从饭盒里将饭菜一样样拿出来,却见是一碗清粥,一碟紫菜碎,一碟榨菜,还有一碟萝卜丝,全都是笑笑从前上学时候爱吃的。 “裴静,真不愧是寝室小姊妹呀,竟然还记得我爱吃什么呢。”笑笑说着又有些激动的红了眼眶。 裴静将筷子擦了擦,然后轻柔递了过去:“我特意拜托食堂师傅给熬的粥,你多少吃一些吧,真不吃饭怎么行呀?我记得以前咱们上学的时候,你半夜肚子饿的全寝室都听见‘咕咕’叫了。那会也没什么可吃的。你就在床铺上反反数着几样小菜,都不知道数到第几遍的时候才睡着的呢。我耳朵听的都磨茧了,真是想忘都忘不了。” 听裴静这样说,笑笑“嗤”的一声笑:“可不是嘛,我这碎碎念了一晚上,第二天你们倒是默契好,全跑楼下超市给我买小菜去了。结果我吃了整整一个学期,才把那些小菜给吃光。” 说话间,笑笑的情绪已经舒展许多了。她舀了一勺清粥,又吃了一些萝卜干和榨菜。这本来就是她喜欢的小菜,就算尝不出味道,可是靠着本能也能想得出来是什么滋味。 “对了,你这么快上来,那不是压根就还没吃饭呀?”笑笑忽然顿住了手里的筷子,凝视着裴静问道。 “我呀,有厨房师傅特意加持的梅菜饼,三两下就吃光了,好吃又省事,大大提高了时间效率。”裴静笑着说道。 明明就是为了给自己送饭,都没顾上好好吃饭呢,这家伙还挺能编的……笑笑想着,一下就抓着裴静的手,郑重道:“谢谢你,裴静……” 第25章 等候 江城老屋,柳老太太就站在自家门口,手在额前搭了一个眼罩,遥遥的朝着街上张望着。 难得是个晴天,老太太特地从柜子里将许久没穿过的素色袄子翻了出来,脖颈上配了一条翠绿色的丝巾。她还相当讲究,丝巾一头就搭在袄扣上,另一头则略略塞到袄子内领当中。 她的满头青丝早已花白,可还是照着从前的旧俗,在木梳上沾了淘米水以后,一点点的将发丝向后梳,然后再盘一个圆圆整整的发髻出来。盘好发髻后,再罩一个黑色的网罩加以固定之用。 院子里的白海棠开的正好,柳老太太一时兴起,折了半枝下来,就别在鬓边。寒风阵阵中,不时有海棠的沁香缓缓飘散而出。 外人很难想象,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是如何能保持这样的精神状态的。老太太除了平日用淘米水洗脸以外,多年来一直还保有用珍珠粉敷脸的习惯。 得益于数十年如一日的保养,她的皮肤到了这个年纪却是难得的白皙细致。眼角上的褶皱也不过是平添了一道岁月的婉约痕迹,她的脸上写着的是对生活的热情与期待。 阳光下,柳老太太就这般站在门口望着,一时有些出了神。邻居小汪搬花盆出来晒晒,抬头就瞧见老太太,也便远远跟着招呼了一声:“阿姨,出来晒太阳呢?” 柳老太太笑说:“早上醒得早,好像听见有喜鹊在喳喳叫,我就站这儿瞧瞧,是不是真会来人呢。” 小汪看老太太说的认真,似是自言道:“都封城了,还能有什么人上门来?” “许是没人吧,我就站这儿看看。”柳老太太也不责怪小汪心直口快。 寻常过年的时候,本该是老屋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上门来拜年的儿女和亲戚,坐满一屋子,叫人看了都觉得心里头高兴。 可是都这会了,要说亲戚走动,也确实不大可能了。女儿小芳在国外没假期,实在回不来,老太太年前寄了几双亲手给外孙做的老虎小布鞋出去,也便算是了了一份心愿。 儿子世晖又在这个时候主动承担起了江城内送外卖的责任,纵使疫情再严重,也还是在大街小巷骑着电动车奔忙着。 世晖每天忙到夜里十来点下班,他也不敢这时候直接回家,不过主动搬到了偏僻的出租屋内。一则是为了上下班的时候不惊扰母亲休息,二则是为了以防万一,不至于让母亲会面对感染的风险。 柳老太太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孩子了,心下自然也有些记挂。从和小汪说完话开始,她便觉得心下有些心神不宁。 回到屋里,继续绣鞋垫,也实在有些心思不在,最后绣出来的鞋垫竟是坑坑洼洼的。柳老太太一时气恼,索性还是鞋垫扔在竹篮里,直接搬了小板凳,坐在大门口看着动静。 意兴阑珊的看了好一会,却只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叫着掠过。到了这把年纪,一个人坐在家门口,总有些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即便她知道,或许等不到人来,可是但凡往门口那么一站,她也觉得能心绪平复很多。 天色渐渐变暗,转瞬便是傍晚时分,眼见着一天蹉跎也没等到人,老太太只得起了身来,跺了跺脚,好像能把晦气给甩掉似的。 夜里,老太太正准备睡觉,却听到大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老太太原想着许是野猫经过,乱抓门呢?可是转念一想,她还是披了外套出去瞧瞧。 第26章 夜寻 月凉如水,在这个寂静的冬夜里,就连地上的影子都看着有股子凉飕飕的味道。 柳老太太一面走,一面就胡思乱想着,都三更半夜了,还会有谁来敲门呢?走到木门后头,她谨慎的贴在门上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分明有人在来回踱步的声响。 老太太顿了顿,还是唤了一声:“都这么晚了,谁呀?” 听到屋子里有回应了,外头那人忙走了过去,轻声在门缝边说道:“柳阿姨,我是跟世晖一块送外卖的同事,我是来跟您说下世晖的事情的。 听到儿子的名字,柳老太太心下“咯噔”一声,只觉得一颗心一下就被揪了起来。难道,世晖是出了什么事儿了么?要不然为什么他不给自己打电话,反倒要让同事来传话? 想到这些,柳老太太便觉得从脚底升起了一股僵麻感,她的手有些发颤,甚至连开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听到门内窸窣的动静,外头站着的人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又接着说道:“阿姨,我这些天也在外头跑,接触的人多,怕是不方便见您,您也不用急着开门。不过我是来告诉您一声,世晖这两天不止送外卖,还帮人免费带药、带菜。跑的多了说是身体有些发虚,我就先送他回去休息了。原本我是要留下来陪他的,他又不让。只说有些不大放心家里,托我过来送句话,说他一切都好,请您别担心。” 话说完,便没了声响,柳老太太小心翼翼的打开门缝,外头早就没了人影。 老太太步履蹒跚的回到屋内,刚关掉照灯,人还没躺平呢,又一下从床上坐起,慌慌张张的捻亮了台灯。 她骤然意识到,世晖似乎是有些不对劲。他平时身体好的很,怎么突然就说有些发虚呢?偏还是这个时候,越想越让老太太觉得心里头担心。 到了门口,她捂着胸口又觉得难受的想吐。世晖是瞒了自己什么么?从前他每天都打电话来报平安,这都有三天没电话了,好好的突然就说不舒服…… 柳老太太抬头看了眼月光,只觉得真当是惨白惨白的。没有人在出租屋照顾他,他能行么?会不会病的很重,甚至是……想到这些,柳老太太便浑身止不住的发颤,她的脚底一软,一下就瘫坐在了冰凉的青砖地面上。 可是她不能就这样倒了,她必须还得站起来,去看看儿子到底怎么回事。或许世晖在等她呢?无论如何她也要赶过去看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实在没辙了,柳老太太扶着墙角根,一路强撑着走到小汪门前,又绕到院子后头敲了敲窗户。小汪睡得正熟,被突如其来的敲窗声惊醒。 她忙喊了一声:“有贼!” 柳老太太一时哽咽道:“小汪……是我。” 一听声音,小汪顿觉心下诧异,这分明不是贼,是隔壁邻居阿姨呀!她忙赶着出去开了小门,柳老太太眼泪汪汪的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通,小汪一口便应下马上开车带老太太去找儿子。 “阿姨,别着急啊,我这就陪您去找。您放心,或许世晖哥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呢?凡事别往坏处想,咱们去瞧瞧就晓得了。”小汪最见不得老人落泪,这会说着心里也跟着发酸。 第27章 错认 有了小汪的话,柳老太太片刻又恢复了理智。若是儿子真有问题,到了这会她只能先让自己保持冷静,理一理准备的东西。 她请小汪稍等片刻,径自摸着钥匙串回家,然后将卧室橱柜上的皮革箱子给取了下来。她逐一打开箱扣,从里头摸出存折、户口本还有身份证,然后又从抽屉里拿了几片切了片的参片出来揣在兜里。 这是老太太所有的家当了,她想着都得给带上,万一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或许都能用得上。走到院子,她突然又半道折回,将藏在枕头底下的一张全家福也给一块带着。 一路上,柳老太太要小汪注意安全,也不用急着开车。这会凌晨两点,街道上什么都瞧不见,只有昏暗的路灯映射着一路飞驰而过的红色汽车。 小汪原本以为跟着导航走,也便很快能找到老太太的儿子了。哪里晓得,车子七弯八拐,就是找不到那一处地址。两人下了车子,在郊野寻了半日,也没看到一处像样的地方。 太阳缓缓升起,小汪有些沮丧的送柳老太太回家。哪里晓得,车子才停下,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诶呀,有个送外卖的小哥昏倒了,救护车来拉人了。” 柳老太太一听,只觉得如雷轰顶,一把抓住小汪道:“是不是世晖?是不是他?” 小汪面色煞白:“我也瞧不清楚,要不先上去看看。” 说着,小汪搀扶着柳老太太快步走到前头的路口。柳老太太从来没有这样慌张过,她只觉得浑身肌肉发紧,整个人简直急得要喘不过气来了。 眼见着前头的救护车灯光,柳老太太只觉得眼睛有些发晃,好像在她眼前的就是一具成年男人的尸体。 这人是不是世晖?到底是不是她的世晖?老天爷呀,她真是要疯了,为什么她要面对这么残酷的事情? 柳老太太踉踉跄跄的跑着,觉得人还没跑到担架那儿就要昏死过去了。零零碎碎有几个志愿者在旁边围住半圈,不时的议论着什么。 墙角上的荒草在晨光下显得凄凄凉凉,乌鸦从人的头顶掠过,发出一阵阵的哀鸣声。柳老太太捂着心脏,来到担架一米远的地方,她只看了一眼就瘫坐在地上,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那人不是世晖…… 小汪忙把老太太扶起:“还好不是世晖大哥。” 柳老太太眼睛木然的望着那个在担架上的男人,呐呐道:“不是世晖,那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就这么倒下了,家里要是知道了得多心疼呀?老天爷呀,可睁开眼看看吧,别再叫好孩子受苦了。” 察觉到柳老太太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小汪忙想法子将她拽回了家,要她躺着歇息片刻。进了家门以后,老太太就盯着床位发呆,显得心事异常沉重。她那魂不守舍的样子,看了真是叫人唏嘘。 小汪替老太太倒了一杯热茶:“阿姨,您别急,我一会去志愿者群里找人问问,看看是不是能帮忙找到世晖大哥的具体住址。” 第28章 高烧 进过志愿者们的奔走相告与无私相助,小汪很快就收到了世晖的消息。多亏着先前志愿者的排查工作到位,以至于每个人都能认得明白。 小汪带着柳老太太重新上路,车子七弯八拐,跟着导航仪开了一路,最后停在了城郊的一座平房跟前。 这房子比老太太自个住的老屋年份看着还要大,门框都已经半个脱落了下来。小汪试着敲了敲门,半天得不到回声。老太太试着推了推,那门竟然就跟着开了,原来是没有上锁的。 空气中一股湿冷的味道迎面而来,还夹杂了呕吐物的腥臭味。柳老太太一步步的往前走,心简直被提到了嗓子眼。 小汪在墙壁上摸索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开关按钮。昏暗灯光亮起的刹那,她们就看见有个人影裹着被子,一动不动的躺在角落里。 柳老太太深吸了口气,颤颤巍巍的走了过去,等到她到了床边,俯下身去,掀开被褥的刹那,一股子湿热的气息突然就窜了出来。 柳老太太被呛得一下就跟着流了眼泪出来,世晖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怎么好端端的病成这样了?她实在搞不明白,世晖这些天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昏沉的灯光冷冷的亮着,许久未有剪的头发一团乱麻似的覆在世晖的头上。老太太借着手机的亮光,举在儿子面前仔细端详着,壮实的下巴如今都瘦出尖了。 亮光射下的刹那,世晖的眼眸似乎有一些感知。他竭力强撑着把眼皮睁开,眼珠子缓缓的转着,就那样呆呆的盯着柳老太太瞧着。 柳老太太瞧不出来,儿子的眼里有任何的喜怒,他似是没了心的人一般,只是那样径自睁着。不过片刻的功夫,他的眼睑又缓缓阖下,不知不觉的昏睡了过去。 “我的儿呀!”到了这一刻,柳老太太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她要强了一辈子,就算在丈夫去世的时候都没有这般失态过。此情此景,她心中的那份悲苦与无助已然占据了所有的神思。她现在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要是儿子没了,她怎么活的下去? 任凭柳老太太是如何的哭唤着,世晖躺在床上却是一动也不动的,毫无知觉。他的脸色灰白灰白的,看起来好像整张脸抹了一层墙粉似的。就连嘴皮子都干的裂出了白皮,就跟尖针一般的看着扎人。 世晖的嘴巴虚弱的张着,不住的有热气呼出,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难受,全身都跟被火烧一样烫。 小汪扭头用纸巾抹了把泪,忙道:“我带了额温枪过来,咱们先看看世晖哥的体温吧。” 柳老太太这才想到,光哭也没用,还是先看看儿子到底发烧到哪个程度了。她紧紧的抓着儿子的一只手,又怕把儿子给抓疼了,忙又松开,喃喃道:“麻烦你了,小汪。” 小汪带着一次性的塑料手套,从包里掏出额温枪,对着世晖的额头扫温度。 就听着“滴……”的一声,显示屏上跳出了“38.7c”的高温警示。 第29章 确诊 送世晖去江城医院的路上,他在昏迷中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偶尔的,柳老太太甚至从他口中听到了去世已久的老伴的名字,这便使得她大为吃惊。 从前她便总听人说,人要是快死了,总是容易先见着早已死去的亲人。但凡这样一想,柳老太太的心也便被揪的更紧了。 到了医院里头,里面早已经挤满了前来寻诊的患者。柳老太太心里明白,到了这会再着急,也只能等着。 到了第二日清晨时分,有护士拿着咽拭子核酸检测结果过来,告诉老太太,世晖还需要接受x光检测。 等到x光片到手,世晖算是正式确诊****。因为病况比较严重,直接被转到了重症病房。 病房内,刘永清拿着听诊器仔细检查了下世晖的状况。他又用木片顶开他的牙齿,仔细看他的舌头和喉腔。孙瑜宁报告着指标,刘永清一面看着x光片上的大片白肺,一面眉头拧到了一处。 柳老太太在病房外焦急的望着这一切,眼见着里头医生一直没出来,心里头更是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另一厢,裴静净了手,穿上那件绣了父亲名字的白大褂,而后仔细罩上隔离服,戴好口罩与护目镜便匆匆朝着病房赶去。 病房外面,一个穿着红色袄子的老太太身影引起了裴静的注意。老太太听到脚步声,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她一眼就认出了裴静。 看到柳老太太的刹那,裴静心下亦是跟着“咯噔”一声响。她与老太太匆匆打了一个招呼,便先进了病房内。 裴静从里头出来的时候,柳老太太便直愣愣的盯着她看,还没开口,眼泪便先流了下来。 她扭过头去,轻声道:“小裴,你也不用跟我多说,看你的样子,我心里已经有底了。你就跟我说句实话,我儿子还有多少时间活头?” 裴静到底心下不忍,暗自叹了一声:“阿姨,作为医生,我还是得要告诉您实情。您儿子确实是新冠重症,能不能挺过去,就看这几天了。” 听罢,柳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嘴巴愣愣张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合拢。新冠重症的厉害,她是领教过的。新闻上说,有一门人家,就因为家里有人得了新冠重症,到最后全家得病,竟然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柳老太太一听到这几个字眼,就觉得浑身上下止不住的哆嗦。如今裴静又说,这两天是关键时期,可见世晖的病况是如何凶险了。 “阿姨,不管怎么说,您儿子这会已经住在病房里了,我们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去救治他的,请您放心。”裴静恳切的对老太太说道。 柳老太太眼里闪出亮光:“小裴……你是说世晖还有救?” “能不能治好,要看他自己的身体素质和反应,怎么帮助他挺过来是我们医生要尽的人事。我不敢说一定能治好,但肯定会全力以赴。”裴静摇头道。 “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信。”柳老太太喃喃着回过身去,又对小汪道:“小汪啊,辛苦你了。你赶紧先回去吧,世晖这儿就由我守着。” 第30章 陪护 裴静忙道:“柳阿姨,这治疗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具体要多久很难讲。您年纪大了,守在医院吃不消的,还是一道回去休息下,晚些再来看看吧。” 柳老太太心乱如麻,她一下伸手抓着裴静的一只手,嘴巴哆嗦着,一下竟听不清楚裴静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只是不住的哽咽道:“就让我留在这儿陪着儿子吧,我就看着他,绝对不给你们添乱。我都七八十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活头?死我真的不怕,可我就怕儿子比我先死。我不能,也绝对不能就这样回去…….” 眼见着老太太苦苦哀求,裴静心下实在难受。小汪原本也执意不肯走,还是柳老太太亲自将她送到楼下,这才作罢。 裴静与孙瑜宁商量了一番,找了一床铺盖过来,在走廊躺椅上给老太太仔细铺上,好歹算是让她可以有一处暂时休憩的地方,总好过在走道上吹冷风。 世晖的情况时好时坏,偶尔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愣愣的张着干裂的嘴唇。一双眼睛只是没有聚焦的盯着看,无论旁边的人说什么,做什么,好像他都没有知觉似的。 柳老太太见了又免不了一通伤心,裴静解释,这只是暂时的,等病好了,肯定还是会恢复一切自然反应的。 有时候夜里,世晖还会浑身上下发颤,就算老太太把自己那床棉被给世晖盖上,他也还是冷的瑟瑟发抖。眼见着儿子嘴唇渐渐变紫,冷的牙齿都发挫,那样子简直让柳老太太恨不得即刻将儿子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让他取暖,好歹好过一些。 世晖还会跟一些患者一样,会有腹泻的症状。即便迷迷糊糊的,他也会痛的整个人蜷缩起来。豆大的汗珠不住的从他额上冒出,枕头上一下就被汗给侵湿了,就没一处是干的。 裴静过来帮着注射了一些药,帮助他缓解一些身体上的不适。柳老太太便扶着儿子,小心翼翼的帮着儿子揉着肚子。病了这些天,世晖跟着瘦了不少,靠在老太太的肩膀上,她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份量了。 老太太都要帮着儿子揉肚子得揉至少一个钟头,接着会听见肚子里想起一片“咕咕”声。这时再看世晖,他紧绷的面色便会跟着舒缓许多,一脸苍白的面容,仿若跋山涉水的跑了一趟鬼门关,而后又是一阵漫无尽头的昏睡。 一个星期下来,柳老太太脸上的皮肉垂了一大片下来,眼睛也深深的凹陷进了眼窝中。但她没有半分认输的意思,望着世晖的时候,总是有股子火苗在燃着。 在儿子生死攸关的时刻,老太太除了心急如焚以外,自己如何是全然顾不得了。她的身子、脚、手,好像一概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只知道,她要守着世晖,直到他好起来! 眼见着老太太日渐憔悴模样,刘永清等人也是于心不忍,他不禁开口劝道:“您还是回家里去歇一歇,这样耗下去,您自己身体得垮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柳老太太只苦笑一声:“刘医生,您自己也是做父母的人,肯定也能明白我老太婆的难处。什么是父母呀?那就是孩子的根,孩子的依靠,孩子最后的希望。为自家孩子遮风避雨,担惊受怕,甚至就算是剜肉,那都是父母该做的呀。如今儿子得了重病,我要不在这儿陪着他,他还能指望谁呢?儿子那一声“妈”,是比泰山还沉的份量呀……” 这话,若是落在一般年轻人的跟前,他们许是也不一定能咀嚼的了。可是刘永清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他能品不出这里头的滋味么? 第31章 中西医结合 是夜,裴静回到住处还有些昏沉,洗漱以后她躺靠在沙发上想要闭目养神。 日间医院里的一幕幕,不断在她眼前掠过。那些病人们现在都怎么样了?病症是否都稳定?今夜是否会有突发情况?种种牵挂不时让裴静觉得心下难以平静。 她索性披上线衫,到酒店楼下的一处幽径走两步吹吹风。酒店楼下的园子不大,但是好歹也算一处可以透气的地方。裴静抬头望着月光之中的叶子,细细碎碎的泻下些许光线。 裴静下意识的将手放进线衫的衣袋内,拿出那本父亲生前留下的日记本。每每她觉得工作压力特别大的时候,总是不忘看一眼父亲的字迹,这多少也算是一种精神慰藉。 他的父亲裴甄,作为一名呼吸科的专家级教授,出于交流访问,以及人道主义援助的需要,生前足迹踏遍了世界各地。 东非大裂谷上火焰似的烈日,莱芒湖畔菩提花的芬芳,米兰大教堂圣母像的影子,渔人码头晚霞下的高歌者,厄勒布鲁良夜灿烂的星辰……这些点点滴滴都成了父亲过往的记忆,也同样成了裴静心中不可磨灭的点滴。 日记本一页页的重叠着,当看到“2003年”的字样,裴静的手突然顿住了,她的呼吸有瞬间停滞。一直以来,日记的这一部分,都是她不愿主动去翻阅的。 夜风悄然而过,薄页在月色下灼烁闪动,裴静慌忙按住了纸页。这个时候,她突然瞥见上面的一组数据——“根据保守数据推算,广城中西医结合治疗死亡率6%,港岛方面单一治疗方案死亡率则为11%。中西医结合治疗的患者,平均7日退烧,住院日缩减为18日。” 这些数字不断的冲击着裴静的大脑,她突然意识到,这里不单单记载着父亲的日常生活,甚至还有他在非典时候的救治经验可循。 裴静没有多在草丛上逗留,她拢了拢线衫外套赶回房间内。月光幽澹的洒落在窗畔,那些感伤的忧郁在此刻一扫而空。裴静一字字的仔细看着父亲的记录,只觉得心下涌起了一股热血。 爷爷是知名的中医师,自小便在家里看过不少中医类的书籍,对于医药典故也是耳熟能详。而这些年在学校系统的学习,以及在美国的研修经历,又加深了她对西医体系的认知。 如父亲日记记录所言,非典时候中西医结合治疗的方案,比起寻常的纯西医治疗更有合适的疗效。特别是中医讲究辩证体系,每个病人都是对症下药,若适当加用清热、化湿、益气、活血的中药,可明显减少后遗症的情况发生。 这一点对裴静有很大的启示,因为根据现有的研究资料表明,从采集到的病人身上样本分析,新冠病毒与与sars冠状病毒有79.5%的序列一致。那么也就是说,非典时候的治疗思路,完全可以考虑用到新冠治疗上进行尝试。 想到这些,裴静心下不由得觉得一阵雀跃,她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尝试的突破关键点所在。 第32章 临时会议 世晖的病症,说来说去都是新冠引发的症状,所有的药不过是暂时照着症状给予辅助。要说指望靠着一剂针剂,或者几颗药下了肚子就痊愈,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裴静每天三趟来看柳老太太,不时的宽慰着老人家几句。世晖的用药剂量上,也是加加减减,全由着他的身体情况而定。 有时候,服药不久,他就会出现强烈的反应。肚子一疼,药也便“哇”的一声,跟着胃酸一块吐了出来。这样一来,几个小护士还要跟着忙上半天。 收拾被弄脏的病床,换新的铺盖,还要重新去拿配药重新灌。柳老太太眼见着几个护士小姑娘进进出出的,心下过意不去,只是一个劲的鞠躬说:“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老太太一鞠躬,小护士们也跟着鞠躬,连说老太太客气了。裴静看着这一幕,一方面为柳老太太的心意所动容,另一方面总觉得是时候给世晖更换一个治疗方案了。 因为病房紧张,江城医院原本的会议室,被临时征用变成了隔离病房。后勤部门特意收拾了一处陈旧的器材间,给申城的医疗队作为临时会议开会所用。 赶时间拼搭的桌子长短不一,但是间隔都在一米以上。来自申城医院的几名援江医护们,正低头迅速翻阅着手中的资料,将目前病患治疗的大致情况做一个概要了解。 刘永清作为这次援助江城的带队人,已经连续十几天没怎么休息过了。此刻,他的太阳穴不住的跳动着,眼前会议室内的人脸看着也有些模糊,似乎好像溶蚀在淡白的灯光下了。 他略略按压了下鬓边,竭力定了定神,而后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最近几天,大家都是没命的干,真是辛苦了。改明儿回了申城,我请大家喝快乐肥宅水啊,一定管够。” 底下医护们一听,都禁不住乐了起来。前些天,几个年轻的医护无意间说起,这些天忙的喝可乐的时间都没有,没想到这些话刘永清都记在了心上。 “如果不是特殊情况,我也肯定不会浪费大家的时间坐在这里开会。废话我就少说一些,今天在这里呢,主要是想跟你们探讨一下病患用药的具体问题。” “这一点在实际救治当中,咱们内部似乎出现了一定的分歧。大家都知道,抗病毒治疗,重要的就是跟时间赛跑。按照正常的认知上看,肯定是越早越好,如果在48小时以内最好不过。” “但是实际上,我们现在接手的重症病患,到服药的时候,基本已经错过这个最佳治疗的时间点了。‘洛匹那韦利托那韦’作为抗艾滋病的二线药物,咱们目前用在重症患者身上,看到的效果也是有限的。目前的情况看来,该药物更适合轻症患者使用。现在我就想听一听,你们的看法是怎么样的,不妨现在拿出来,大家一起听听看。” 底下人交头接耳,轻声交流着自己的看法。新冠情况复杂,在治疗上面的手段却比较单一,确实是当前比较要紧的问题。 裴静顿了顿,郑重说道:“以这些天我所负责的患者钟世晖来看,光使用‘洛匹那韦利托那韦’和‘α-干扰素雾化吸入’进行抗病毒治疗,确实没办法起到一个明显的疗效。甚至还出现了略为严重的药物副作用反应,发生剧烈呕吐的情况。这对患者本身,也造成了极大的痛苦。” “嗯,小裴说的很对,这也是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一个点。那么你有什么好的建议么?”刘永清双手支撑在桌案上,仔细的聆听着裴静的发言。 “在临床验证的特效药还没出来以前,我认为我们的治疗思路是不是可以更宽广一些。比如,是否可以参照非典时候的治疗方案,考虑进行中西医结合治疗手段。开会之前我特意问过了,江城医院本身也有开设中医门诊,中药房都是现成的。与其裹足不前,不如试试现成的材料,看看是否有治疗的突破可能。” 第33章 变更方案 在座的诸位,听完裴静的话,约莫有几秒钟是静默的。而后不知道是谁先拍的手,很快在这个简陋的会议室内,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刘永清唇角禁不住上扬道:“这掌声已经替大家投票表决了嘛,这敢情好,证明了咱们申医的人,是不会闭着眼睛用脚投票的。” 话音落地,诸人又是一通哈哈大笑。 “小裴刚才说的话,大家也听到了,我本人也是参与过非典的老将了。关于中西医结合治疗这一点,确实很值得参考。在治疗方案上,确实应该有所跟进了,毕竟作为医生,咱们最大的目的是要减轻患者的痛苦,更不能对他们的痛苦视而不见。” “不管中药还是西药,只要是适合患者的,咱们完全可以考虑去尝试。基于这一点,可以联系一下江城医院的中医科室的医生们,过来同咱们联合会诊。反正是摸着石头过河,行不行,到时候就看患者的实际反馈了。” 刘永清务实的说法,也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同意。这些日子,他们所见的患者都过的太痛苦了。只要是能减轻患者症状的,他们也都乐意去配合,去尝试。 很快,来自中医门诊的医生们也加入了重症病房。经过联合会诊,他们对于世晖的临床诊断判断为:胸腹灼热,手足逆冷,并且呼吸急促,需要进行辅助通气。 具体的内部表现上,舌质紫绛,苔色发燥,脉浮大无根,这都是内闭外脱的症状体现。因而他们认为应该开闭固脱,解毒救逆。 裴静在与柳老太太沟通以后,开始根据世晖的身体情况,在中医师的辅助下,酌情依次加入四逆加人参汤、安宫牛黄丸、紫雪散等等中药进行辨证论治。 而柳老太太作为过来人,一听要加入中医治疗也是极为配合,心里也跟多吃了一粒定心丸似的,多少心安了一些。 中西医结合治疗以后,世晖的热度迅速回落,并且裴静注意到,退烧的时间已经拉的越来越长,这或许是真的有了转机。 这一日夜里,裴静去查房的时候,就看到柳老太太倚靠在走廊的墙上,不时的掠一掠鬓边纷乱的头发,低头专注的在写着什么。 裴静悄然走了过去,却诧异的发现,老太太竟然写的一手好字。细看了,分明还是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的柳体字迹。 老太太抬起眼来,一看是裴静来了,便忙起身道:“怎么这会还没走呢?我记得你不是今天值夜的。” 裴静笑笑:“同事身体有些不舒服,我让她先回酒店休息,我替她的班。对了,刚才我进去看了眼,更改治疗方案以后,您儿子感觉病象是有好转的。只要继续保持下去,出院看来是指日可待了。” 老太太一听,一时有些不敢置信:“这是真的么?我怎么觉得心里就没底呢。总觉得这两天瞧他,呼吸还是有些断断续续的。每次窗户外头透风进来,我都要担心,得把世晖的气吹没了。” 裴静笑道:“身体恢复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咱们不妨再等等看吧。” 老太太听了只是点着头,低声道:“谢谢你了,小裴。世晖这孩子不容易……但总算有你们帮着治疗,我到底心里也宽慰许多。” 第34章 想念 这话里说的有些含糊,裴静也不好细究病患隐私,不过在一旁礼貌笑笑。 “世晖……他不是我的亲生骨肉。”柳老太太的眼皮跟着颤了几颤,突然说道:“这孩子说起来也是命苦,是被人扔在我们家门口的。当时也是这样的冬夜啊,风雪又大,孩子冻得都没了哭声。要不是我老伴检查门窗的时候,发现了这孩子,还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闻言,裴静不由得愣怔片刻,这些日子,老太太对儿子的舐犊情深,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她万万没有料到,这般的母子情分,却竟然不是亲生的。 “那是他福气大呢。”裴静顺着柳老太太的话,应了一声。 “我老伴还在世的时候,日子虽然紧巴巴,但好歹一家人在一块,和和睦睦的,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他一过世就不同了,我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还要做两份工,世晖那会也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呢。要不是国家帮衬着,时不时给我们孤儿寡母一些补助,还真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熬下来的。”柳老太太感慨道。 “后来孩子大了,有些事儿也便不好再瞒着了。我坦诚告诉过世晖,他亲生母亲曾经留了一个戒指下来,还有一张出生年月的字条。他若是想知道自己的生生家庭是如何的,可以凭着这两样信物去寻亲。可是这孩子固执,只说他这辈子只认我一个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去打听生母的下落。” “再后来嘛,我女儿小芳出国打工去了,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我叫世晖要不也出去闯闯,去申城也好,北城也罢,好歹出去瞧瞧,长点见识也好,不要一辈子只困在一个地方。这孩子吧,说什么也不肯,就老老实实的在本地找了个送外卖的活。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还说这活踏实,他高兴的很。” “其实我都知道,他就怕他出去了,照顾不到家里头,要挂心呢。这孩子傻呀,什么时候总是要先替我多想着一份。”说完,柳老太太的双眸,已经被泪水逐渐浸湿了。 裴静忙递了一包新的纸巾过去,老太太抽了一张,扭头揩了揩眼角:“小裴,你看我,絮絮叨叨的,拉着你说了好长时间话了。怕是耽误你工作了,真是抱歉啊。” 裴静笑笑,从兜里拿出一个发夹,将老太太鬓边的碎发给别上:“倒是谢谢您信任我呢,还愿意同我说这些心底话。其实……” 说完,她低下了头,喃喃道:“其实,我父亲去世的也很早,我妈也是一个人将我给拉扯大的。您刚才轻描淡写,只说孩子跟着您吃了苦头,可是您自己吃的苦难道会比孩子少么?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就多两分苦处。可是您将日子过下来了,还把孩子教育的这么好,我真是特别钦佩您这样的人。” 一听裴静竟然也来自于单亲家庭,柳老太太一时有些愣住了。她方才只说着自己的心事,却没料到反而勾起小裴的伤心事来了,这倒是她的不是了。 柳老太太情不自禁的就讲裴静拥在怀中,轻轻的拍着她身上的隔离服,柔声道:“好孩子,我想你妈妈也会为有你这样的孩子而骄傲的。谢谢你呀……” 窗外月光皎好,四周静谧的不得了。月光映在玻璃上,滢滢的折射到裴静的面上。她的脸是雪白的,眉眼的轮廓依旧清秀,多日累积的疲惫,在此刻瞬间变得柔和、平静。 裴静并没有出声,只是点着头抿了抿嘴,将下巴轻轻的靠在柳老太太的肩膀上。这一刻,她真真切切的想念着她远在杭城的母亲,丈夫,以及她的孩子…… 第35章 在人间 有一日夜里,世晖又跟着起了高烧,柳老太太就在一旁绞着温水毛巾,在他额上细细擦拭着汗珠。 “世晖啊,你之前不是总说,年底工作太忙了,想跟妈一块吃生煎包都没时间吗?那你快点好起来呀。等你醒了,妈陪你吃个够啊。” 柳老太太喃喃说道,她也不确定世晖是不是能听得到。可是她仍旧每天陪着他说说话,念念信,回忆从前的趣事等等。 忽然间,她似乎听到有细微的声响从病榻上传来。乍一听之下,柳老太太以为是自己没怎么休息,出现幻听,发糊涂了。她苦笑一声,连连甩了甩脑袋。 “妈……”一声孱弱的声响又出现在耳畔。柳老太太如触电一般猛的一惊,她慢慢的瞪大了眼睛,瞬间意识到,这是世晖在喊她。 她蠕动着嘴唇,俯下身去细细看着世晖的面庞。他的眼皮子分明在颤动着,片刻之后,竟然缓缓撑开了来。 世晖的眼珠子无力的转着,他虚弱的说不出话来,可是柳老太太就是知道,他能晓得她在,他能感知的到周围的一切了! 念及此处,柳老太太只觉得心下喜不自胜,双手捂着脸面,情不自禁的就跟着趴在世晖的被褥上,抖声道:“我的老天爷呀!你真的开眼了么?世晖!我的世晖呀!” 她喜极而泣着,却觉得全身的气力一下都被抽空了,迷迷糊糊间,竟觉得周遭一切都跟着幽暗了下来。 世晖的求生意念十分的强劲,裴静与其他人一块会诊了几次,发现他的身体恢复的很快。烧退了以后,其他并发的症状也漫漫消失了。不久以后,他已经可以由着柳老太太扶着到走廊外头晒太阳了。 裴静在仔细看了世晖的检测报告以后,发现他已经在间隔的24小时内,连续两次都是阴性。且体温已经恢复正常,呼吸道症状逐渐平息。 傍晚,在征询刘永清的意见以后,裴静推着世晖去另一侧的检测楼,做完了最后一次的肺部x光影像。 裴静推着轮椅出检测楼的时候,突然顿住了脚步,抬头向着迎面而来的夕阳望着。夹在两栋高楼中间的那溜暗金色的光线,显得分外耀目。来了江城这么多天,这是裴静第一次能够停下脚步,好好看一眼这个城市的天空。 柳老太太轻轻拍了拍世晖的肩头,扭头对着裴静说道:“活了大半辈子了,可是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的夕阳。人生就算是梦一场,那也算没白来走一遭呀……” 裴静只是跟着点头,微微笑了笑:“可不是嘛……” 下午肺部拍出的片子显示,世晖肺部的急性渗出性病变明显改善,已经完全打到了出院标准。过了明天,他们终于可以出院回家了。想到这里,裴静便觉得心下无比的轻松与畅快。 患者的出院,对于她们而言,那就是最好的鼓励。她还能有信心继续战斗下去,帮助更多的人脱离病毒的折磨。 晚风吹得花园里的草瑟瑟作响,天边的夕阳渐渐暗淡下去,直到树影背后再也瞧不见了…… 第36章 二叔 早间看新闻,陆陆续续有轻症患者从方舱医院痊愈出院了。钱健关掉电视机,舒了口气,兜里揣上手机,拿了个布袋就预备下楼去小区的超市买菜。 这些日子,他都在外头忙着开车免费接送医护和老人,反倒是自个家里没有照料的周全。今天他特意给自己放个短假,专门用来陪伴家人的。 从前小区里的超市,商品是琳琅满目,要什么有什么。钱健印象里,自打年前开始,就已经很久没进过超市了。等到全副武装购物的时候,他这才发现超市柜台许多都已经空掉了。 蔬菜之类的是少了一些,但好在全国各省市都有捐助过来的新鲜菜式。钱健转了一圈,看到的是贵省送来小黄瓜,川省的娃娃菜,又挑了一把东省送来的韭菜,其他的再买几个鸡蛋,倒是也还能做几顿像样的饭菜。 小区的路上已经掉满了落叶,踩在脚底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钱健拎着买好的菜,一路走着,想着今天总算能给老婆孩子一块吃顿饭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走到单元门外的时候,钱健突然看见一个伛偻的老头在跟保安起着口角。背影上瞧着,这老人头发已经没剩几根了,身上也没穿什么像样的衣服,整个人看起来就是灰头土脸的样子。 “对不住啊,您没身份证,又不是住这小区的,真不能随便放您进去呀。这会特殊时期,还请多谅解呢。”保安摘下帽子,有些无奈的说道。 “那不成啊,我打听了,我堂哥的儿子,也就是我大侄子就是住这栋楼的!我一定得要见见他,你们要是不放我进去啊,我就赖地上不走了!”老人颤着声说着,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钱健不认为这个人是来找他的,想来多半是外头的流浪汉,封城期间一时间没了住的地方,随便找了个借口溜进来了。 他忙掏出手机翻了翻志愿者群,想要在志愿者群里问一声,看看是不是能帮这老人家安排个住处。 “这儿真没什么你侄子,我还是送您出去吧,可别闹了啊。”保安好声好气的劝说着,希望老人能够理解下他们的工作。 就在钱健低头在群里发讯息,转头离开的时候,就听到老人口中含含糊糊的迸出一句问话:“是阿健么?我是你二叔钱鲁达呀!” 闻言,钱健猛然刹住了脚步,他有些错愕的抬起头来,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眼前这个面容枯槁的老人。 在路上跑滴滴的这两年,他见过太多的乘客了。只要一对上眼睛,他就能猜得出这人的生活轨迹是如何的。 钱鲁达发现钱健盯着自己看的时候,他心下是有些惶然不安的。他深怕被人给看透了似的,脖颈跟着往衣领里缩了缩。他的肢体语言无不在表示着,他并不敢直视这个大侄子。 钱健只觉得冷风“嗖嗖”的从背后刮过,叫人冷的连带着皮肤上鸡皮疙瘩都跟着竖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的确认出了对方,那是他爸的亲兄弟,他的亲二叔——失踪了几十年的钱鲁达…… 第37章 旧债 过去的几十年岁月里,钱家所有人都以为钱鲁达早就死在外边了。钱健的父亲委托了许多人去帮忙打听钱鲁达的下落,可是次次都是了无音讯,石沉大海。 似乎是在一夜之间,钱鲁达就消失在了大家的视线里。连带着钱家所有人的记忆中,他的印象都在慢慢的退却。 钱健对于这个二叔也很陌生,只有在每次父亲醉酒的时候,他才能听父亲隐隐约约说起一些二叔的琐碎往事。 谁又能料得到,这个原本应该已经死了的人,竟然突然在这场疫情中重新出现在了人世间。他知道喊他大侄子,甚至还知道他们家住哪儿,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冲过来了。 来者都是客,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二叔。可是眼前的钱鲁达,又实实在在没有证件,也并非小区的住户,钱健不想让保安为难。 志愿者群里传来了一处住宿信息,钱健开了车子出来,带钱鲁达暂时去一处旅馆住下。一进旅馆的房间,一股子灰尘的味道就迎面而来。即便隔着口罩,钱健也能闻得到。 他张罗着将窗户打开通风透气,又从自己包里掏出几个口罩给二叔备用。清洗水壶,烧上一壶干净的热水,泡一杯热腾腾的茶。 钱鲁达颤颤巍巍的从兜里掏出一包“红双喜”香烟,他极其自然的递了一根给钱健。钱健因为咽喉炎,已经有阵子没抽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和二叔的烟头都点上火。 看得出来,钱鲁达即便生活上落魄了,抽烟的事情却一点也没有耽误。他娴熟的抽着烟,慢慢悠悠的吐出烟圈。叔侄俩就那么静默的坐着,没一会功夫已经燃掉了半根烟。 就在钱健以为,两个人直到抽完烟或许都没有话可说的时候,钱鲁达还是先开口了。 “那年你爷爷和你爸给我凑了一千多块钱,让我南下去闯闯。都说改开以后,南方那些个城里头,遍地都是黄金。我坐着火车到了广城,才第二天呢,就遇到一个特别热情的哥们,带着我进了一个学习班,说是学做生意的。” “后来的事情,你或许也听说了,那不是什么正经学习班,根本就是传销。我被人洗脑了,整天就想着发大财。手头的钱基本花光了,又没脸就这么回家来。我就……我就又跟你爸要了些钱,投资。”说到这里,钱鲁达狠狠的抽了口烟,似是想把过往一并给咀嚼到肚子里。 “我爸给了你一笔钱,让你快回来,你偏不肯,还埋怨我爸阻拦你发财了。后来我爸亲自去了趟广城,要带你回家。你下手倒挺狠,上来就先给我爸吃了两拳。我爸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你倒好,玩起失踪来了。这一没影就是二十多年,大家都以为你是客死在外头了。”钱健眯起眼睛,幽幽说道。 “要是当初,家里人能再拉我一把,我能成今天这副鬼模样啊?”钱鲁达有些愤懑的说道。 “二叔,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就算已经二十多年了,都还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么?”钱健皱起眉头,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仿佛再也抽不下去了。 “啧,你这孩子,怎么净没大没小的挑你二叔的不是了。”钱鲁达含糊的嚷着,他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下去。 第38章 抓阄 “二叔,你是不想提了,觉得过去就好了。可是我就替我爸委屈,不值呢。你当年揍我爸那两拳,真是把他给打伤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疼,这心里也是疼的紧。”钱健有些不依不饶的说道。 “诶哟,你……”钱鲁达有些接不上话,然后一股烟气就在喉咙里窜着,一下就跟着从鼻孔里钻了出来,然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钱健将烟灰缸递了过去:“抽烟也不好,灭了吧。” 钱鲁达瞥了眼指间的烟头,还剩三分之一的量,真有些舍不得。他怯怯的抬起头来,扫了眼侄子的脸。眼神对上的刹那,他又猛的咳嗽了两声,忙捂着嘴巴进了卫生间去。 曾经是钱家最得宠的二儿子,他父亲挂念了一辈子的二叔,现在也不过就是这副狼狈模样,钱健心里多少有些泛起五味杂陈的滋味。 “你不能这样说我,这样一点都不好。”钱鲁达脑子里有些“轰轰”作响,他搜刮肚肠想要为自己辩解两句,可是左右都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那我倒是要再问你一句了,你知不知道那些被你骗过钱的人,后来找我爸要钱的时候,他又是什么样的遭遇?钱鲁达,你听好了,那些人在我们家门口喷油漆,说我们一家都是不要脸的骗子,叫所有邻里都看低我们一头。我那时候上小学,上学路上还差点让几个要债发了疯的人给绑了,吓得我妈跟着犯了心脏病。你说你这干的都是人事么?” “你可以都不承认啊,你也可以说你自己还是个好人,真是可笑啊。那些人骂你是狗杂种,我爸还吼着,‘鲁达不是杂种,他是我弟弟!’你听听,你这是前辈子哪里修来的福气,竟然让我爸这么维护你个渣滓!” 钱鲁达不开口说话还好,但凡看到他窝囊的样子,钱健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往昔那些因为钱鲁达,一家子所受的委屈一下子都涌上了心头。他的脸色激动的有些发青,整个人的眼睛都跟着“簌簌”冒火。 听完,钱鲁达的手就止不住的发抖。他的额上青筋一条条的迸跃着,整个人的神色是既恐惧,又是悲苦,更像是挣扎。侄子的话就像一颗子弹,直直的打到了他最脆弱的地方。打的他无力还手,无话可说。 一下说出这些积压心底多年的话,钱健并没有觉得后悔。他觉得有罪,应该接受良心审判的人是钱鲁达,他怎么就可以这样若无其事的就回来了?他又怎么可以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呢? 钱鲁达就是钱家的冤孽,父亲不曾埋怨过的他,却是钱健心底恨了许多年的人。他必须得为自己当年的错误付出代价! 钱健的愤怒是显而易见的,那双眼睛时时刻刻不在剜着钱鲁达身上的肉。钱鲁达甚至相信,如果不是因为疫情的话,或许刚才在小区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吃到这位大侄子的拳头了。 “当年只有一个回城的名额,是我在抓阄的时候做了手脚,你爸这才有机会先回江城的!我整整晚了十年才回到了江城!十年啊!那都是你爸欠我的!他做什么都是该的!”钱鲁达用尽了全部的气力,将话给喊了出来。 第39章 纠葛 这一通话打到钱健的身上,瞬间就叫他惊得连连后退。他的脸渐渐皱成一团,就像害了什么重病一般,十分的难受。 他望着眼前这个二叔,只觉得脑子里闹哄哄的,一时间什么话都接不上了。他的肩膀一边竭力压抑着,另一边微微的颤着。他的手扶在额头上,重重的挠着,有一种想要吐的感觉。 仔细想起来,这么多年了,他只是含含糊糊的知道,父亲下过乡。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所谓的抓阄回城这件事儿。 难道,几十年前,钱家人对钱鲁达的纵容还是有缘由的了?那这么多年下来,钱鲁达对他们家造成的伤害又算得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钱健下意识的觉得,这一次钱鲁达并没有在扯谎。钱健甚至开始希望钱鲁达不要再说话了,因为他一开口,他就会觉得心下有些心口犯疼。 钱鲁达落寞的坐在床角上,他从烟灰缸里将刚才掐灭的烟头又重新拾了起来。那段没抽完的三分之一的残烟重新燃起了火点子,烟圈如同一条细蛇一般,袅袅翻卷而起。 眼前这个大侄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自负、有冲劲,看起来好像很有担当。这就是钱家的年轻一辈,跟他们这种早就该被社会淘汰了的人简直是两个世界。 钱鲁达抽完烟,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看你样子,真是一点都不知情呢。当年我爸,也就是你爷爷,是在机械厂里面做一线工人的。眼见着要退休了,刚好有一个名额可以给孩子回城,接替他在厂里的位置。” “我和大哥是钱家唯一的两个儿子,都在乡下开荒地,吃了不少苦头。一听能回城了,我们俩都很高兴,毕竟只要能回江城家里就好。可是名额只有一个呀,手心手背都是肉,叫谁先回家,爸心里头都不好受。” “我想了个法子,就是抓阄,我跟大哥说这个法子最公平。其实,是我在纸条上做了手脚,只要大哥先抽,不管他抽的是哪一张,最后肯定是他要回城的。大哥顺利回去了,坐着绿皮火车走了,最后剩下我一个人在荒地上,这一等又是十年。” 钱鲁达说着,重重的揉了揉满是褶皱的眼睛:“算了,我也不是来跟你吵架的,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一定信。反正,我回来这件事,你也别告诉你爸。年前,我好不容易凑齐了车费,就想着偷偷回来看你们一眼就走。” “哪里晓得,突然就封城了,我要出去都出不了。这两天我就在桥洞底下蹲着,兜里的钱都花光了,实在饿得不行……” “砰”的一声,钱健咬咬牙,起身摔门而出。钱鲁达愣了愣,还以为大侄子是气走了,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这也是在意料之中,他只得绝望的躺靠在床上,捂着早已经饿的瘪了气的肚皮,一阵阵的抵抗着胃痛的侵袭。 ”拿去。” 一阵声响突然从门口传来,钱鲁达骤然睁开眼睛,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第40章 融冰 钱健回家做好饭菜,中途找了个借口,偷偷打包了饭菜带到了旅馆里来。钱鲁达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饭盒看,眼睛里简直都冒光了。 他一把抓过筷子便狼吞虎咽的吃起来,钱健看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喝点水,慢点吃,小心吃噎着。” 钱鲁达接过钱健手里递过来的茶杯,“咕嘟、咕嘟”咽了一口下去,肚子一下就跟着撑了起来:“阿健,你这手艺不错啊,跟你爸似的,做饭那叫一个香啊。” “这几天封城,你反正也出不去,我每天出车的时候,会顺便送些饭菜、水果过来。要是遇上什么特殊情况来不了,那我再给你点些外卖送过来。”钱健说着,把衣袋里的钞票全部都掏了出来拍在桌上:“现在都用电子支付,现金用的少了。我在家里翻了翻,就这一千来块现金,你先拿着。” “这……都是给我的?”钱鲁达呐呐的说着,他被钱健突如其来的转变冲得有些头晕眼花。他不求大侄子对他多好,能管他几顿饭就谢天谢地了。 钱健并不想跟他再多说什么,只管起了身要离开。钱鲁达见状,忙掰住他的手,“你别急着走呀,再陪我说会话吧。” 即便钱鲁达的话里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可是钱健还是没有要留下的意思。他呲牙咧嘴的强硬掰开了钱鲁达的手指,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家里还有更需要我陪伴的人,你早点休息吧。” “那…….那你…..”钱鲁达一路跟到了旅馆的过道走廊上,看着钱健离开的方向,却是找不出合适的话来。 “我还会来的!”钱健挥了挥手,却并没有回头。 二十多年没有见的叔侄,就这样重新又关联了起来。钱健有时候刚去父亲家里陪着说完话,就直接奔到旅馆去看钱鲁达。 有几次,母亲告诉钱健,他的父亲最近做梦总是梦到他二叔,血淋淋的站在黑影里,甚是可怕。有时候早上醒过来就问,会不会是钱鲁达死在外头了,想要人接他回家呢。 钱健听了,只觉得心里头分外不是滋味。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要脱口而出告诉父亲,二叔回来了的事实。 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生生的咽了下来。父亲有高血压,他还是得悠着点,保不齐父亲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激动的昏过去呢? 更何况,钱鲁达回来的太突然了,在这么个特殊时期,将他重新带到家人跟前,似乎也不是很合适。 随着钱健上门的次数多了,钱鲁达的话匣子就跟着打开了。两个人趁着吃饭的间隙,也会聊一聊钱鲁达这些年的遭遇。钱健只是交叠着双手在胸前,一副没有耐心去听的样子。钱鲁达倒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只是自顾自的边吃边说着。 对于他来说,压在心里二十多年的石头实在太沉了。他需要一个窗口,可以好好喘口气。钱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钱鲁达或许不知道。但是对于在外头流浪了二十多年的他来说,跟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大侄子坐在一块聊天,还算是件愉快的事情。 第41章 黄焖鸡 临近中午,裴静脱下防护服,沿着病房的走廊一路向外走。待得走到尽头的逃生通道,再下四层台阶,径自右转,出来会有个额外幽静的小角落。 裴静喜欢这个角落,地势高,能看到不少地方。最近,但凡有想喘口气的时候,她就会独自站在这儿坐几分钟。 围墙外的那些店铺招牌鳞次栉比的排列着,可以想象的到江城平时是何等的热闹。直角对望过去,那是一个便利店,隔壁是两家服装饰品店。还有医院附近必备的鲜花水果店,再就是几家风味不同的地方特色菜馆,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停车位。 “哎,你好,请问能帮个忙么?”围墙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招呼声。 裴静诧异的抬眼望去,竟然瞧见有个身形壮硕的男人爬上了围墙,然后用一根自拍杆挑了一大袋的饭盒进来,示意裴静接住饭盒。 “这……”裴静有些迟疑,没有马上接住对方的杆子。 那人眼力倒是不错,打量了裴静三两下,看她有些谨慎的用棉签揩了揩额头的汗水,就笑嘻嘻道:“你是这儿的医护吧?你好呀,我是附近饭馆的老板。我想急诊部的医生和护士辛苦,每天那么多病人呢,得吃好了。这不,都是我亲自下厨做的黄焖鸡,你能帮我交到他们手上么?” 裴静恍然大悟:“要是这样的话,你直接从正门过来,交给急诊部就是了,怎么还要……” 急诊在医院正门入口附近,来了马上就能看到。裴静是想问,既然是送饭来的,光明正大的送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爬墙? 只是她觉得这样直接问对方,恐有些不妥,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老板拍了拍自个的光头,又跟着憨笑道:“嗨,不怕告诉你,我都来送过好几回饭了。人急诊部的医生、护士,先前就常跑我那吃饭,个个都认识我呢。起先,我来送个一两顿还好,人谢过我好意也就收下了。后来送饭次数多了,人家也不好意思再收,一定要给我钱才行呢。” “你说,医生、护士,那每天在前头冲锋陷阵,跟打仗似的,辛苦的不得了。我这人什么也不懂,更不会救人,就做个饭想表示下心意而已。他们又实在要跟我客气,说大道理嘛,我是说不过人家的,那就只能想法子爬墙悄悄送了。” 店老板说的真切,裴静一时倒是有些不好拒绝这个请求了。于是她还是从自拍杆的钩子上将袋子取了下来:“我现在就帮你送过去,不过下不为例啊。你这样爬墙,要是万一摔下来受伤了,可是划不来的。” “诶!多谢多谢!”店老板听裴静应下了,欢欢喜喜就跟着跳下了围墙。 在看不见的墙对面,裴静分明还听到店老板跟着兴奋的吹了声哨子。她禁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江城的市民就是这么可爱直率的了。 塑料袋里盛着几个小瓦钵,不用看都能晓得,里面装的就是黄焖鸡了。里头还额外装了几个诸如花生一类的小菜,一块盛在保鲜盒里。 裴静拎在手上,只觉得沉甸甸的。比起这瓦钵本身的重量,普通市民牵挂医护的那份心意才是最沉,最珍贵的。 第42章 昏厥 急诊室内,依旧挤满了人。只是比起刚来江城援助那会相比,现在的秩序已经在慢慢规范起来。明明是冬日,急诊大厅人来人往,消毒水和人,还有食物那些个味道,就交织在一块,显得多少有些气味大。 “刚才外头有个开饭馆的老板,一定托我把黄焖鸡给你们急诊送过来呢。东西我就搁这儿了,辛苦啦。”裴静放下手里的东西,眼角下意识的看着满厅患者的动静。 “谢谢呀。”有个小护士看了眼袋子,扭头对同事讲:“那个老杨头又来送饭了,还真是雷打不动呢。回头咱们还不得去店里,好好谢谢他呢。” 裴静站在边上,静默的听着几个小护士说话,只觉得心里有些暖融融的。她无意间抬起头来,就能看到急诊大厅内外的监控影像。 屏幕上显示的很清楚,每个求医患者和家属的影像都在上头。无巧不巧,裴静突然瞧见,就在大厅的侧门,有一个穿着防护服的护士,正用拎着一罐氧气瓶,在吃力的移动着。 只是她的姿势有些奇怪,好像……还有些摇晃。裴静凭着职业本能判定,恐怕有状况发生。 裴静实在顾不上跟急诊的其他人打声招呼,连忙奔向了侧门。医院的中心供氧设备压力不足,病人仍旧需要用氧气罐来改善吸氧条件。 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搬运、更换新的氧气罐的任务,便落在了护士的肩上。她们除了承担病区的护理任务以外,还要不停地用铁车拉氧气罐,手上还得拎着扳手,楼上楼下一天不知道要跑多少趟。 病房的病人实在太多了,这些护士们基本都是连跑带走的,只有速度够快,才能够及时缓解病人们的痛苦症状。 裴静跑到小护士身旁的时候,就瞧见她的手顿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的。然后她整个人慢慢滑了下去,氧气罐也跟着重重的砸到了她的身上。她就这样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 “诶呀!砸伤了!”裴静急的扑了过去,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氧气罐给移开。 她将护士身上的防护服拉松,又将她的口罩解下,好让呼吸的气流畅快一些。口罩摘下的刹那,裴静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病房新调过来的00后的小护士胡冰冰呀! 裴静按照常规的急救处理,忙将冰冰的头微微侧过去,好帮助口腔分泌物可以顺流,防止万一有异物呛进气管,造成梗阻伤害。 很快有其他人围了上来,有人帮着冰冰拍击双肩、还有人在她两侧呼喊,判断她的意识是否尚存,一时间,小小的一隅乱哄哄的围成一团。 医院的保安及时赶过来,帮助维持秩序,吆喝着其他人让出一片空地来,这样好让医生们施展身手救人。 裴静接过aed,对胡冰冰进行了电击处理,然后进行了紧急cpr心肺复苏按压。整整一个多小时,她的手都没有间断过。 有过路的病患家属屏息静气,眼珠都不敢动一下,紧盯裴静那双修长灵巧的手,满脸都是崇敬和讶异。 整个救治过程很长,中途却没有一个人离开。胡冰冰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迟缓的慢慢翕动起来。 诸人齐声喊道:“她醒了!醒了!” 第43章 身体第一 胡冰冰在病房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主任刘永清,护士长孙瑜宁,以及救了她一命的裴静,正站在她的床前担忧的望着她。 她的眼皮子吃力的抖了抖,而后强撑着支起身来,抱歉道:“真对不住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倒了。我在这儿躺了多久了?不行啊,我得快点起来才行,我要是不回病房,其他人怕是要被我连累了,任务得更重呢。” 裴静到底听不得这些,想着冰冰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放寻常人家,那都还是在家撒欢的年纪。她就这样跑过来一线帮忙,还累得晕倒了,但凡想到这些,裴静便止不住有些红了眼眶。 她轻轻的按住了冰冰的手腕,连声道:“冰冰,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病房还有我们呢,你安心在这里休息好嘛?” “就是,你别急着下床,多躺几天。可别仗着自己年轻,就胡来,万一身体落了病根,将来年纪大了是要吃苦头的。”孙瑜宁忙扶着胡冰冰重新躺了下去,跟着劝了一句。 “可是我才来了重症组多久,就出了这样的状况……我……我真是心里过意不去。原来是想去帮忙的,结果竟然这么不争气,还给大家添麻烦了。”冰冰说着,一下又有些哽咽了起来。 刘永清轻叹了一声:“小裴她们说的对,你就安心在这儿静养着,别给自己那么大的负担和压力。你要知道,你能来加入我们的小组,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就算倒下了又怎么样?那也是我们心中的英雄护士对不对?” “你要真为我们着想,那就自己养好身体,多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是身体垮了,那不只是我们,连带着你家里人都该跟着难过了。没人是钢筋铁打的,总有累的时候,这都很正常的,不要多想了。” 听罢,胡冰冰只是扭头抹着眼角,哽咽着:“谢谢,真的谢谢你们…….我一定争取早点恢复体力,回归队伍。” ———— 听见客厅有声响,钱鲁海吃力的拐着一双脚,扶着墙壁从房间里出来。 他的头发全白了,腰背也是伛偻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好几岁。儿子钱健精瘦,可是他本人却正好相反,反而因为常年卧床显得有些虚胖的。 因而走起路来,没两步,他就喘着大气。一双脚看起来有些小,跟身子也很不相配。老伴看他走过来,忙上前跟着扶了一把,生怕他随时会栽倒。 “阿健,你来啦。”钱鲁海抬起头来望着儿子,吃力的唤了一声。 “我就带点菜过来,省得妈总是要去超市找。”钱健说着拿了一块抹布,麻利的擦着桌子,干起活来。 “下回人来就行了,东西就别买了。最近又不是正常出车,每天都是你自己补贴的油钱,小家也没多少进账,还是要省着点花。”钱健母亲何慧说道。 钱鲁海颤颤巍巍地走到椅子前,何慧伸手拉了他一把,埋怨说:“都叫你在屋里休息,好好的出来干嘛?摔个跟头怎么办?现在可不是能去医院的好时候。” 第44章 遗像 “要是真一个跟头摔死了,那倒是福气了。也算是无病无痛的,有什么不好的?我这干不了重活,家里歇了大半辈子了,可不就是求这么一天么?”钱鲁海穿着粗气说道。 钱健手里的的抹布一摔,有些抖着声道:“爸,你别这么说,我们听了心里难受。” 钱鲁海笑着摆了摆手,而后就在椅子上靠坐了下来。自打那年去广城寻弟弟钱鲁达,身子受了伤开始,他便没法再承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了。 老伴何慧家里家外一手抓,日子过得十分不容易。钱鲁海心疼老伴,也总是想着法子的帮着做点儿杂活,好歹也帮着分摊一些。 这两年,虽然儿子总是会拿钱回来孝敬,但是钱鲁海夫妇也总是不舍得花钱,而是专门用儿子的名义开了个户头攒着。对他们来说,这个年纪,总归还得为孩子多打算。 因而,家里的东西也就更不敢随便糟蹋了。诸如被子旧了,难免就会保暖效果变差,冬天盖身上也是泛着凉气。 老两口总是隔两年就拆一次被褥,将里面的棉絮送到郊区的老店去,重新弹一弹,翻新下也就将就着用了。 钱健和媳妇也跟着送过几床新被子,鸭绒的、蚕丝的、加厚棉被,这是什么季节的铺盖都想到了。可是钱鲁海见了却说,做事情还是要讲究实惠,这被子他们也舍不得盖,实在是浪费。 这会,钱鲁海坐在位置上,就在拉扯着被褥上的棉线。他一面扯,一面说道:“这外头到底怎么样了?生病的都瞧上病了么?” 钱健正在擦拭着冰箱,突然意识到父亲这是在问自己话呢,忙回过头道:“建了不少方舱医院,外省赶过来援助的医疗队的多了,生病了的陆陆续续的都能住上医院了。全国各地,还有外国那些华侨,也捐了不少物资过来呢,现在情况是好多了。” “就是一线医护辛苦,要是我懂医,我都恨不得这会就冲进医院去帮忙呢。可我啥也不会,这不,这些天没事就往医院门口跑,就想着多开车送医护几趟,也算是替咱们老钱家长个脸,出过力了。” 钱鲁海道:“我也是半截快入土的人了,天晓得什么时候两腿一蹬,人就去了。外头那些事,我是管不上了。你就自个多注意安全,到底你老婆、孩子都在等你回家呢。可别像你二叔那样,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听父亲这样说,钱健有半晌说不上话来。他抬头看着母亲何慧,就见着她两眼直愣愣的望着香案上的几张遗照,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妈……”钱健忙唤了一声。 何慧惊得抖了抖,这才回过神来,对着父子俩悠悠的叹了口气:“好好的,干嘛说这些。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儿了,还提他作什么?” 钱鲁海丢下手里的棉絮,眼睛紧紧的盯着何慧:“你说,要是当初我坚持留在广城,再好好劝劝二弟,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第45章 所谓家人 何慧紧紧抓着香案下的抽屉,却是没有吭声。 她心里在想,就算当初自个丈夫留在广城又如何?他是不可能冷脸对着这个二弟的,更是不可能骂醒他。人要是执迷不悟的时候,任你说什么都没用的。 那就是个偏要往火坑里跳的主,还顺带着把丈夫给打伤了,落得了一个病根,毁了下半生。就这样,谁又能救得了谁呢?这俩人这辈子做了一场兄弟,也是冤孽呀! 钱鲁海扶着椅子站了起来,钱健要过去扶把手,钱鲁海甩开了。他一个人摸着柜子,一路颤颤巍巍的走到香案前。 何慧睨了他一眼,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便默契的点了一炷香递了过去。钱鲁海手里拿着香挥了挥手,将烟气散开,而后对着父母的黑白遗像郑重拜了拜。 旁边还立着一张彩色的相片,上头的人是钱鲁达的。若是按照往日的规矩,已经死了的人,自然该是上黑白照的。 可是当初供上案的时候,钱鲁海却说什么也不肯用黑白相片。他只说,二弟或是失踪了,或是真的死了。 可人这一辈子也不能把日子活的太明白了,就留一张二弟的彩色相片,只当留个念想也好。每次望着二弟的相片的时候,钱鲁海的面上都是哀痛又带些忏悔的神色。 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对于这个二叔,会有这么纠葛的心绪和念想。直到前些时候,听二叔这么一说,他隐隐约约心下也便有了一个轮廓,多年的疑问也终有了答案。 父亲或许是真的认为二叔已经死了,可是他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这张鲜活的彩色相片,是对他自己的一种惩罚,一种煎熬。只有熬到油尽灯枯的时候,或许他才能得到一种解脱。 从父母家离开,回到自己的小家。还在门外,钱健就听到屋内有一阵阵的欢笑声。隔着一道门,他还能听得见里头水花飞溅的声响,好像是泼到了地板上。 钱健靠在墙上,并没有急着开门。他略略闭上眼睛,听着里头妻女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欢笑打闹的声响。只觉得那些四处飞洒的水花,也跟着一块飘到了门外来。 钱健听得出来,快乐尖叫的是自己的女儿。她总是这样简单、快乐,毫无设防。就算没有亲眼看到,他也知道女儿一定笑得牙肉都露出来了。 另一个“咯咯”笑的该是自己老婆了,之前恋爱时候,总是能听到这样熟悉的笑声。只是这两年,有了孩子以后,忙碌总是比快乐更多。 此时此刻,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能听到这样开怀尽兴的笑声,对钱健来说,无异于一场春日的暖阳。 他就这样想着,伸手推开了门把手。却见妻子戴着一顶蓓蕾帽,身上穿着一件涂满颜料的围裙,手里举着一把拖把,在追着女儿打闹着。 孩子则是蹦蹦跳跳的像兔子一般满屋乱转,两条辫子随着身体的摆动幅度晃荡。玻璃窗上的影子折射下来,落在钱健的眼中,只觉得眼角有些湿润了起来。 第46章 慌乱 “二叔!”钱健来到旅馆,例行进门给钱鲁达送饭的时候,忽然就冒出了一声尖叫声。 他的目光惊恐的盯着地板上的那个人影,瓷砖的地面上渗着一滴滴的血,就好像红蛇一般四处扭动着,洒成一片。在钱健看到的刹那,他着实觉得头晕目眩,有些惊慌失措。 钱健脑子里“轰轰”作响,好像被无数的飞机给轰炸着。他实在顾不上说些什么,只是一把将钱鲁达扛到了肩头,而后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去,开了车门就把人往后座上塞。 他走的时候太过匆忙了,乃至于旅馆前台小姑娘唤他,他也实在来不及反应,还带倒了前台的一块广告牌,差点把人给砸伤了。 钱鲁达横陈在汽车后座上,这儿曾经坐过钱健许许多多的客户,也坐过不少医护。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竟然会拉着他满身是血的二叔躺靠在这儿。他甚至隐隐约约都能闻得到车子里弥漫着的血腥味道。 送进江城医院急诊的时候,钱健整个人都还是有些发麻的。前些天,钱鲁达抱怨吃水果没有刀子削,实在不方便。钱健就带了一把瑞士军刀过去,说是暂时借给他用用。 他哪里想得到,钱鲁达竟然用这刀子割腕了,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所接受的。钱健自责了一路,他想了很多事情,觉得自己不该当初就这么把一把刀子给了他。 钱鲁达经过了这么多事,在外流浪几十年,要说心理上还能保持着健康的状态,显然是不可能的。到底还是他疏忽了,甚至间接的做了帮凶,给了钱鲁达一个自杀的机会。 这几乎是钱健最混乱、迷茫的时候,他奔忙在医院的角角落落,在这个本身因为疫情已经拥挤的地方,他们还需要额外寻找一个地方可以安置和抢救钱鲁达。。 夜里,钱健轻手轻脚的透过病房的玻璃看了一眼二叔,他的嘴巴半张着,几乎是昏迷不醒的状态。 裴静过来看到钱健的时候也很是诧异,有些迟疑问道:“是钱健吧?” 钱健面色苍白,努了努嘴唇:“裴医生,又见面了。里头……里头躺的是我家里亲戚……” 他原本想要说那是他二叔,可是话到了嘴边,一下又咽了下去。只是似是而非的说是自家亲戚,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 裴静仔细的看了看检查报告和兵力,细眉也不由得蹙了起来,钱鲁达的状况实在太糟糕了,一时间倒是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钱健见裴静为难的样子,不由得扭头问道:“急诊那边跟我说是救回来了,为什么现在还没醒呢?是因为失血过多么?会不会明早就好了?” 看得出来,钱健很心焦,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裴静瞥了眼病房内的钱鲁达,低声道:“病人的多份检测报告出来了,情况确实不太好。他不仅仅是失血过多的问题......” 听裴静这样说,钱健的面色一下就变得煞白。他记性倒是不差,隐隐约约记得好像听裴静说过,她护理的是新冠重症病房。 既然现在是裴静来看的钱鲁达,那么也就是说,钱鲁达很有可能是同时确诊新冠了! 第47章 复杂 “根据检测报告显示,他还患有咽喉癌,同时又是新冠患者,这样一来,就有引起一系列并发症的问题。情况是比较复杂的,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明早会先组织一次其他科室的专家联合会诊,到时候再具体决定治疗的方案。” 裴静尽量将事实陈述出来,又不希望钱健因为得知真相而陷入焦灼,因而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反复斟酌的。 病房内,传来了钱鲁达山崩地裂式的咳嗽声,不知道的人要是听了,恐怕还要急着跳脚躲开这件病房。这咳嗽声传到钱健耳中,却让他觉得好像要一起跟着二叔的咳嗽声一块爆炸了。 钱鲁达咳着咳着呕出了一大滩的脓血,看起来鲜红鲜红的,砸落在床单上,刺在钱健的眼中就像一块块的玻璃渣。 钱健几乎被这个真相给打击的有些懵住了,即使裴静再三的宽慰他,他还是觉得有种哀痛跟着涌了上来。他不能在妻女面前表现出任何的异常,更是不能在父亲跟前提半个字。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去面对眼前这样的境况。 来自江城医院和全国其他医疗队的专家,联合进行了两次综合会诊,病情的复杂程度超乎了想象。 商定治疗方案的过程变得有些漫长,裴静却不得不按捺住焦急的心思。她们一切的决定都要小心再小心,因为现在的钱鲁达,简直脆弱的像一片碎叶。但凡轻轻一触碰,或许就会碎了。 就在裴静担心钱鲁达或许还没撑到合适的方案出来,就已经先咽了气的时候,钱鲁达却是意外的醒了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拒绝开刀治疗,也拒绝去吸氧吃药。 这好像是一种自暴自弃,更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决绝。或许他心里还有一丝丝的留恋,但是那种留恋,又不是可以说出口的了。既然说不得,那还不如直接死了得了。 钱健原本并不了解这个二叔,可是这一刻,他却莫名的又能体会到一些二叔的心情。如果对象换成他自己,或许他也不一定能够撑得下去。 换做常人,到了生死关口,多半都还是不想这么快就蹬腿走人的。但凡还有活下来的希望,谁都想拼尽全力去试一试。 而钱鲁达跟寻常人又很不同,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包袱,他原来回江城就是想让自己松口气的。现在这件事情,对他而言,无疑是可以挣脱平常良心谴责的一种最佳方式。 可是,说来说起,钱健都还是不忍心看到,这么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他的二叔,就这样草率的完结了自己的生命。 他想起父亲家中,摆在案台上的那张彩色相片。即便如今钱鲁达是残喘着一口气,任他如何的狼狈,如何的饱受病症折磨,至少他还活着…… 在经过多日的反复探讨以后,裴静与几位专家一致认为,由于声门下区已经被癌肿堵塞,再加上新冠引发的并发症状,病情已经刻不容缓,钱鲁达的情况必须先要马上动手术。 裴静将具体的情况告之了钱健,因为情况之复杂,也请他事先做好一个心理准备。钱健听了以后,张了张嘴,却是迟迟开不了口去应声。 他只是愣愣的望着裴静,狠狠的咬着下唇。咬的狠了,连咬出血来也浑然未决。 钱健实在下不了决心,要把事情告诉父亲。可是若是不说,又怕他们连最后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48章 碎片 已经是夜深了,病房外的走廊上吊着的白炽灯灯丝突然烧断了,换了一只昏黄的小灯泡。灯光一点点的散漫开来,走廊上混杂的消毒水的味道、器械的味道,乃至是钱健自己身上出冷汗的味道。 他下意识的将尽头的那盏小窗打开,再继续闷下去,他觉得自己快被心下无尽的焦灼给煮熟了。凛冽的寒风不时的吹了进来,吹的厉害了,还带着“咣咣”的声响。 玻璃的边沿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钱健把手缩回来的时候,就觉得好似被寒风给割了一刀似的,半是疼痛,半是发麻。 裴静从走廊的另一头慢慢走过来,手里拿着文件夹,这是夜里例行查房。看到钱健还在的时候,裴静略略诧异的张了张嘴,不过她还是竭力放轻了脚步,尽量不去打扰对方。 钱健倚在窗户底下,昏昏沉沉的,两只胳膊僵硬的托着自己的脑袋。当他抬起头来,看到裴静的时候,黯淡的面上跟着抖了抖:“裴医生……” 裴静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过去在急诊看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以至于即便只是一个眼神,她也能感知的到此刻钱健心下的波动。患者患病本身就很痛苦,而陪同的患者家属所承受的心理压力更是沉重。 “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告诉我的父亲,二叔已经回来了,甚至还生了重病的事情……”钱健紧紧盯着裴静手里的文件夹,似是无奈,又像感慨。 裴静分明看到,他的手伸进兜里,颤抖着掏着什么。半晌,却见他拿出一包纸巾,而后揩了揩额上的冷汗。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忙,还有很多病人要去看。可是裴医生,我真的没办法了,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钱健嗫嚅道。 话到这里,裴静已经约莫能够猜到,病房里躺着的那个所谓的亲戚,便是钱健的二叔,而他们家中还有不为外人所道的难言之隐。 延伸在白墙上的那道清影是沉默的,裴静始终想要给予钱健适当的尊重,这是她从医以来一直遵守的职业道德。 钱健叹了口气,而后瞥了眼裴静,他感激裴静救治他的二叔,并且还在百忙之中,愿意给予他如此大的耐心,在一旁聆听着。 钱健还算是个拎得清的人,一切长话短说,他顺口将钱家过去的纠葛给一并说了出来。裴静听着,只觉得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钱鲁达醒来以后,面对自己的病症,自我求死的意愿竟是这样深刻的了。 他这是要把自己炸成碎片,炸成渣沫,炸成稀巴烂,恨不得自己永远在这个世上消失。如影随形了一辈子的包袱,想要通过死亡去甩脱。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裴静突然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在父亲去世的头几年里,她几乎常常也在夜里会有这样的念头。懊悔与悔恨交织,恨不能追随父亲的脚步离去…… “谢谢你跟我分享这个故事,我不能说我能帮你去做什么选择,但是我也有一个故事,想要分享给你听。”裴静定定的望着钱健,思绪不由得飘到了十七年前。 第49章 殡仪馆 杭城中学,正是傍晚放学的时候。裴静忙碌的收拾着桌案上的书本,她习惯了将卷了边的书本抹平,然后再在书本内页上别上条子,以用来甄别每日学习的进度。 裴静始终抿着嘴巴,低垂着脸,回家的路上形单影只。她不知道今天回家以后要是看到父亲应该说些什么......她跟父亲吵了一架,已经刻意冷战了一个星期没有说话了。 回到家中,裴静还是闹别扭,晚饭只扒拉了两口就进房间去了。辗转反侧一夜,她也没有听到父亲归家的声响。她实在是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总是将工作看的比这个家更重要? 即便周围的人总是告诉她,要多理解父亲,多体谅他的难处,可是裴静仍旧不能释怀。就在一个月以前,母亲因为急性盲肠炎而引发的腹膜炎,在杭城二院住院手术。 可是在手术当日,父亲也没有出现来看过母亲一眼。他只是在电话里告诉裴静,现在有一个病情紧急的病人需要处理,他没有办法赶过来。 彼时,裴静就这样一个人,靠在手术室外冰冷的墙壁上,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手术室门口的灯牌看着。手术结束,母亲被推出来的时候,她都不敢对母亲说实话,只是编了个谎言,宽慰母亲,说是父亲来过又走了。 说话的时候,裴静心里是有些苦涩的,她眼巴巴的希望父亲能过来看看母亲,看看她。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手术的这几个小时时间的。 母亲终于出院回家,在家中看到匆匆赶回的父亲时候,裴静心下无疑是五味杂陈的。 “静儿,我马上要启程去广城了,现在那边非典情况很严重,刻不容缓。刚才进房间去看你妈,还没醒,我就不吵她了。现在我把存折留给你,密码是你的生日,有需要你就去银行取。”裴甄突然说道。 “广城?”裴静有些错愕的盯着父亲看着,她简直不能相信,好不容易盼到父亲回家,竟然是告诉她,他马上又要出发离开了。 “我对不住你们,静儿……你长大了,也懂事了,照顾好你妈妈,也照顾好自己。”裴甄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予裴静,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裴静愣愣的站在原地,两手紧紧的捏着那张写了父亲名字的存折。她激动的憋紫了脸,简直愤懑的不行。 父亲走后的数月时间里,她很少再听到他的消息。即便偶尔看到父亲的身影,也是在报纸的新闻配图上。所幸出院以后,母亲康复的不错,生活似乎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有一天夜里,李育才的一通电话打到家里来,猝急不防的传来父亲突然牺牲的噩耗,彻底将裴静和母亲的生活给摔了个粉碎。 市殡仪馆门口,祭奠的花圈一团一团的排到了街上。灵堂前,裴静仰起头望着上头悬挂着的“裴甄医生千古”几个字,她只觉得脚下有些虚浮,不自禁就跟着颤了颤。 第50章 无悔 母亲哭得厉害,眼眶都红肿了,不时有人过来祭拜父亲,顺便关切母女两句。裴静却是愣愣的,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她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是父亲的灵堂?他竟然已经走了么? 李育才回身瞅了眼抱着裴甄遗像的裴静,小姑娘的脸上满是倔强,好似一点都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给击倒。他看着暗暗跟着心疼这孩子,想着她心下到底该是多痛,这会竟然连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这是你父亲生前留下的日记,还有一套他常穿的白大褂,都一并交给你了。”李育才将东西转交到裴静手上的时候,只觉得她手心上冰凉冰凉的。 “他……有留下什么话么?”裴静嗫嚅问道。 “没有,发病实在太突然,都还没来得及留话呢,人就走了。”李育才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 裴静紧紧拥着父亲的遗像和遗物,她觉得胸口有一阵止不住的烦躁在暗涌着。她借口要去卫生间,一路小跑着离开了灵堂。 卫生间的角落里,响起了一阵阵黯哑的呜咽声。裴静面色灰白的盯着那本日记本,泪水一滴滴的落下,落在字迹上,化成了一个个的圈晕。 却见那一页记录的,正是母亲做手术的那一日父亲的心路: “那是生平第一次,哀求其他同事帮忙暂时看护下患者。仅有的半个小时时间,匆匆忙忙的赶到二院去看望孩子妈。跑的急了,还在二院门口摔了个大跤,可真是狼狈。不过到底还是去的迟了,孩子妈的手术早已经结束了。” “好不容易打听到病房门牌号,透过病房外的玻璃遥遥的望了一眼母女俩的背影,我的心都碎了,真的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她们。作为一名丈夫,一名父亲,在她们最需要我的时候却不在,真是万分恼恨自己。可是,这就是我自己当初的选择——既是做了一名医生,那便无法兼顾好家人。这件事情予我而言,实在太过痛苦,将来要是有时间了,我一定要好好补偿对她们的亏欠。” ———— 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凡一想起殡仪馆那一幕,裴静便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给父亲一个解释和转圜的机会?那个时候,她虽然只是一言不发的,可是这种冷酷的沉默对于父亲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进攻的姿态呢? 思及此处,裴静的眼眶已经红了,她越是想要竭力压抑,就越是泪眼迷蒙。多年以后,直到她自己做了医生,才真正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挣扎与不易。 她多想再见一面父亲,亲口对他说一声对不起。静夜无眠的时候,无数次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可是她的世界早已经崩溃了,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无法替你去做抉择,但是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不要等失去以后才去后悔。很多时候,并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了。” 裴静轻轻拍了拍钱健的肩膀,却没有抬头去看他,只是径自朝着病房走去。她相信,这会在钱健心中应该已经有一个合适的答案了。 第51章 再相逢 去医院的车上,钱鲁海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像兔子一样直打着颤。钱健不时的透过汽车后视镜看着父亲的面庞,心下觉得有一丝丝的煎熬。 下车的时候,钱鲁海坚持不要人扶,拄着一根白铜的拐杖,一步步的缓慢移动着。钱健给父亲买的拐杖已经很久了,可是父亲一直不肯拿出来示人,在他的心中或许还带着某种倔强,就好像家中那副钱鲁达的彩色遗像一般。 起初,钱健回家告诉何慧,二叔已经回来了的事实。何慧还不忍心、也不想,甚至不愿意让丈夫知道这件事情。他已经是千疮百孔了,再知道这个消息,又如何能撑的下来? 偏偏钱鲁海并没有睡熟,在门背后听到了母子俩的对话。他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是要钱健马上开车带自己去医院,他要去看看鲁达。 病房内,看到躺在那儿毫无生气,苟延残喘的弟弟鲁达,钱鲁海觉得好像自己也跟着遭了难一样的一阵呼吸紧促。鲁达的面色苍白,仿佛眼前面对他们的已经是一具干枯的身躯了。 “二弟……”钱鲁海俯身在病榻前,一把抓住了鲁达瘦的青筋爆跳的手,“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这会舍得回来见大哥了么?” 钱鲁海的嗓子沙哑了,“你说你运气怎么这么背,一回来就生病了,还得了重病。我真是……” 话说到这儿,钱鲁海便卡住了。他的心绪起伏实在太大,乃至于连带着话都说不完整了,只剩下喃喃自言的碎片。 “既然家属都到齐了,我想是不是可以出去重新商量下患者的治疗方案?”裴静在旁边轻声问道。 三人跟在裴静身后,来到病房的走廊外坐下。 钱鲁海倏地抬起头来,凝视着裴静道:“裴医生,我听我儿子说了,我二弟这些日子多亏着你照料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裴静笑着摇了摇头:“您客气了,都是应该的。只不过,患者情况确实不太好,他的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至喉体外,甲状软骨已破坏。如今更是已经影响到了视网膜,若是醒了,怕是也看不清楚了。虽然很抱歉,不过还是要通知你们,当务之急是先安排一个喉全切手术。” “喉全切…….”钱鲁海情绪又跟着起来了,肩膀起伏的厉害。 钱健拍了拍钱鲁海的肩膀,咬牙道:“切了……好歹留条命呢。” 钱鲁海瞥了儿子一眼,沉吟了好一会,这才小心地问裴静:“这手术完了以后,是不是他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裴静说道:“喉全切除手术以后可以进行发音训练,或者可以考虑电子喉,效果上当然跟原来说话是会有些不一样,部分患者使用的话会有不适应的情况,但是这比完全失音要好一些。” “因为患者情况比较特殊,所以这次手术做完以后,我们决定在社会上征集,已经康复的新冠患者的血浆,来对他进行一个辅助治疗。另外根据他术后恢复的实际情况,我们会再配合中药治疗,以最大程度减低患者的痛苦和避免后遗症的情况发生。” 第52章 爱护之情 在正式手术开始之前,刘永清联合江城医院的外科团队,就钱鲁达的案例进行了一次特别会议。 “原来今天这次会,应该是由外科的陈主任主导召开的。结果陈主任说,我脸方正,看着脸大,还得我来说才有面儿。那我就只好当仁不让,再顶着这张大脸跟大家开个会啊。” 刘永清话音才落地,整个会议室凝重的气氛一下就给冲散开了来。几个年轻的医护笑的厉害了,直嚷嚷着笑得肚子疼。 “好,那咱们继续保持紧张、严肃、团结、活泼的团队精神,继续这次会议内容哈。大家知道,最近我们需要做一台特殊的喉全切手术。患者钱鲁达除了身患喉癌以外,同时又是一名新冠患者,这就增加了我们治疗的难度。” “之前会议咱们一致表决通过了先进行手术的方案,那么这次开会咱们长话短说,就这次手术团队的人选,陈主任告诉我,你们私底下似乎还有意见,那么今天就趁着这个会议,咱们公开说一说。” 外科主任陈肃笑望着刘永清,点头道:“对,我和老刘都认为在座的各位都是很优秀的人才,可是手术室里不可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咱们必定得要挑合适的人选才好。” 钱鲁达本身患有新冠病症,这个时候给他进行喉管切除手术,对于执刀医生和助理医生,还有护士们而言,也是担负了很大的风险。 在切除的过程中,很容易会发生血管破裂喷射的情况,即便是全身穿了防护服,在密闭的手术室内,医护们多多少少还有被感染的风险,毕竟意外总是不可预估的。 “昨天,我刚向刘主任提出了申请,这次手术,请务必让我去吧。我虽然经验和在座的谦卑不能比,但是保证能够很好的配合主刀医生的工作,绝对不给咱们团队添乱。” 说话的是胡冰冰,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便主动归队继续奔赴在一线病房的战斗上。对于这一次的手术,她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出一份心力。 孙瑜宁听了只觉得太阳穴上有青筋“砰砰”地跳着,她转过身来,与裴静相互对视了一眼:“咱们年轻的护士很有干劲,我觉得看了很感动,这就是咱们医疗行业的未来和希望。但是有一点,作为老护士长,我也想说一说。” “比如冰冰吧,身体才刚恢复,就主动要求回归了咱们的队伍当中,马不停蹄的面对这些天陡增的病患,身上的担子是一点也不轻松的。但是对于进手术室这样的事情,还是让我们这种老将上吧。到了我们这把年纪,不上不下的,什么都见识过了,也便看的开了。” “就让这些年轻的医护留在原本的岗位上吧,就当是给她们留一份未来。年轻人将来机会总还是很多的,比我们要过的日子也肯定要更精彩。” 听完孙瑜宁一席话,裴静只觉得眼眶有些侵湿了。这是她作为一名工作了几十年的老护士长,对于年轻一辈医护由衷的关怀之情了。 不知道是谁先带头拍起了手,而后很快会议室内掌声连绵成一片,久久未能散去。 第53章 拉锯 手术的前一日,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昏沉多日的钱鲁达突然清醒了过来。他的眼睛因为生病而变得模糊,但他的听力因为常年的流浪而变得十分敏锐。 病房外路过的脚步声有许多种,即便是多年未见,他还是很快从脚步声中辨别出了大哥钱鲁海的声响。几乎是下意识的,在病房大门打开的刹那,他“刷”的一声钻进了被褥里。 他也不管鼻子上是不是还贴着氧气管,也不管手上是不是还插着吊瓶的细针,总之他要将自己埋起来,全部都看不见了才好。 钱鲁海知道鲁达苏醒了,自然是激动万分的。面对二弟的避而不见,他几乎是飞扑到了床边,一下就把钱鲁达的被褥给掀开了来。 这个时候,现于何慧、钱鲁海,还有钱健眼前的,是一个双手抱在脑袋后头,吓得瑟瑟发抖的老人。这会看起来他倒是还晓得害怕,完全都不像一个已经病重的人。 钱鲁海嘴里呼呼的吐着气:“鲁达,你躲着我们干嘛?你都躲了几十年了,还没躲够么?咱们哥儿俩还有什么不好面对面讲的么?你把脸给我露胡来!听到没有?!” 听钱鲁海这样说,钱鲁达更是瑟缩的厉害,整个人看起来简直缩成了一团刺猬:“你们别逼我,别逼我!” “我跟你说,我来都来了,你不想见也得见!你今天住在这医院里头了,那就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了,那是躲也躲不了的。”钱鲁海急得直跺脚,一个脚板下去没踩稳,差些就摔了个大跤。索性钱健眼疾手快,第一时间扶住了父亲的手臂。 何慧轻声嘀咕道:“怎么见了面,还是这样吵吵嚷嚷的,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么?” 钱鲁海也不管老伴说了什么,老头子的倔脾气上来了,死活拉着钱鲁达的被褥就不松手。两个人你来我往,就跟孩子玩拔河似的,两个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劲,也不管谁是病人,谁是探病的。 钱健诧异的盯着眼前的二叔看着,明明都已经病入膏肓了,这会跟父亲斗气倒是挺有劲的,简直好像不知道哪里借来了神力一般,死抓着被子就不松手。 拉扯了半天也没动静,钱鲁海真是气得牙根疼,眼睛都跟着翻了白眼,他简直想要把这个二弟拽出来好好看一看,他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就不肯见人了? 站在边上的何慧实在看不过眼了,忙拍了拍钱鲁海的肩膀轻声道:“一会医生该来查房了,就你们这闹得,像什么样子?不是白叫人看了笑话。” “得了吧嫂子,我看你也是巴不得我别回来,死在外头最好呢。当初大哥能来广城催债,还不是你在家里催的紧吶。”钱鲁达实在是不知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端端的,突然又冲着何慧嚎而来一句。 听钱鲁达这么一嚷嚷,几个人脸上都不大好看,钱健忙上去做和事佬:“二叔,你这是病糊涂了,快少说两句吧。” “行,我本来就就有病,心也病了,全身上下就没一个地方是痛快的。那就让我死了得了,总好过在这里被你们嘲笑,奚落!”钱鲁达在被褥里喊着狠话。 第54章 兄弟 “谁奚落你了?鲁达,凭良心说,我等了你二十多年呀,怎么可能会嘲笑你呢?你这样说,可真是在伤我的心啊!”钱鲁海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钱健在边上看着,却实在是不好开口多说些什么。他到底是家里小辈,这种时候似乎也没他说话的份。只是他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父亲,跟他的二叔都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两个人彼此拉锯,彼此敞开伤口相互伤害,可是这只是表面上。谁都瞧得出来,这兄弟俩还在乎着对方,要是不在乎就不会这样难受和绝望了。 他们所有的冲突、骂咧、躲避、抗拒,都是对于两人骨血里就不可分离的亲情最激烈的表现。兄弟俩心里都苦,就是太苦了,以至于许多话都已经烂在了肚子里。 一个苦的得了咽喉癌,另一个苦的心里直滴血。这就是钱健最直接的感受,“家人”这两个字,在此刻显得尤为沉重。 “钱鲁达,我不管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一定要给我活下来!你要是活不了,那你遗像旁边的位置就是我的!就算到了地下,见了爸妈,我也叫你不得安生!你听到没有?!”钱鲁海的眼眶里瞬间甭满了血丝,喉咙里旋即发出了一阵阵的呜咽声。 “大哥……”钱鲁达的倔脾气,好像随着这呜咽声一下就跟着放了下来。他小心翼翼的放开被褥,偷偷的从眼角溜出探寻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个伤心的钱鲁海。 “我恨啊,真是恨死了!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争气?你躲着外头二十多年不见人就算了,我就当你已经是死了的人。可是你好端端的突然又出现了,还让我知道你得了癌症,甚至还感染了新冠,你说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担的都是什么玩意儿?钱鲁达,我跟你讲,我不干了!下辈子,你来做这个大哥,我做你弟!” 钱鲁海歇斯底里的叫着,仿若把二十多年来累积的所有伤痛都给一并发泄了出来。他是真的恨,不过恨的却不是二弟,而是自己。他恨自己始终没有把钱鲁达放下过,这么多年,只背负着他的影子缓步前行。他真的累了,太累了…… 所有的话砸到钱鲁达的身上,他哆嗦了下,怕冷似的抱住胸口,凄凄的喊了一声:“大哥……你别这样。” 钱鲁海缩成尖针般的瞳仁,渐渐散开了来,他茫然的望着弟弟,却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状,钱鲁达一把抓住钱鲁海的手,狠声道:“大哥……..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咱不斗气了成么?我……我也是不放心你,所以这才回来……” 钱鲁海不敢相信似的望住鲁达:“真的么?” 钱鲁达也不管手里是不是扎了针管,一下就重重抱住了大哥,大声哭嚎道:“我早就想回家了!我想死你了大哥!我混账,我一定好好治病。等治好了,我让你踹上几脚,解解气啊!” “我不在乎从前怎么样,我就知道,你肯定有一天要回来的,我知道……”钱鲁海轻轻拍了拍鲁达后背,亦跟着恸哭出声。 第55章 莲花清瘟 人生悲欢,不过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好像钱鲁达和钱鲁海的和解,几乎都不用任何铺垫。兄弟俩只跟着大哭一场,似乎一切隔阂和突兀都不在继续了。 钱鲁达进手术室的当天,钱鲁海固执的在门前站了一整天。他望着手术室上的灯,一直都红着,心跳也便不停地“砰砰”窜着。等的紧张了,他的额头上就出了大汗。 钱健看着父亲等待的目光,只觉得心下有些不忍。他也就在一旁陪着,哪儿也不去。中间孙瑜宁出来,跟其他小护士交代了一声什么,钱鲁海都觉得紧张的要昏过去了。 裴静心下到底也记挂着,中途去病房探视完笑笑,就直奔手术室外,给钱家人看一看钱鲁达手术后的用药方案。 钱鲁海眼睛不大好使了,钱健便一个个念给父母听。钱鲁海和何慧听了那些西药名,都有些稀里糊涂的,裴静特意耐心解释了一番,说明这些都是抗感染、稀释痰液的西药。 后面中药一栏,夫妇俩倒是听的挺明白。他们看见新闻上说了,“莲花清瘟”和“肺炎1号”都是新冠患者具有实际疗效的清肺排毒的中药。 最重要的是,钱鲁达的身体脆弱,必须得要选用副作用少的药物。这种时候,辩证治疗的中药变成了最妥善的一个选择。 所有药物的用量和增减,都有几位主任医生专业把关。裴静这一番用药说明,倒是多少让钱鲁海心宽一些,至少也算是一种心理暗示。 他想着,裴医生都在准备术后用药了,那说明这次二弟手术离成功也不远了。毕竟医院里的流程,医生最懂,他们仔细听着就是了。 到了夜里,主刀医生净好手出来,说是手术算是比较顺利。钱鲁海激动的想要抓着医生手感谢,一时又忘怕自己手脏,忙又收回在身上擦了两道,只是满面欣喜,流着眼泪不住的说着感谢的话。 钱鲁达被推回到了病房中护理,孙瑜宁特意过来提醒,患者全麻刚清醒一些的时候,得保持一个半坐卧,头略略向前倾的姿势,这是为了让颈部伤口引流,减轻充血和水肿的情况。 裴静每天来查房的时候,除了让护士协助记录钱鲁达的体温、心率、呼吸、血压之外,会特别观察引流物的颜色和量,有无出血情况,还有皮下气肿等。 因为钱鲁达的情况比较特殊,还引入了雾化吸入和气管内滴药。刚清醒的时候,钱鲁达也不能直接吃正常的饭菜,全靠着鼻饲流质食物续着。 虽然二弟说不出话,但是钱鲁海还是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多多少少还是感到痛苦的。 钱鲁海性子急了,就开始每天在医院吃薄粥,别的什么都不肯多吃,他只对鲁达道:“二弟,你别怕,大哥陪着你。你鼻子里吃稀的,我嘴里也吃稀的。等你能正常吃饭了,咱们再一块痛痛快快的吃啊。” 闻言,钱鲁达吃力的怒了努嘴,他似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眼仁里倒影的,满是大哥的影子,他只眨了眨眼皮,眼泪就跟着淌了下来。 术后,根据钱鲁达身体恢复的实际情况,裴静与几个医生商量以后又建议,在“莲花清瘟”和“肺炎1号”的基础上,适当加入“防风通圣丸”等一块调理。 在中西医结合的情况下,钱鲁达整体术后情况果然恢复良好。同时幸运的是,钱鲁达****的症状,也跟着因为中药的辩证治疗功效减轻了不少。 将他从重症病房转入轻症病房的时候,钱家人都十分不舍的对裴静说着感谢和再见。 裴静却笑说:“再见,什么地方都是好的。就是希望出院以后,咱们别在医院里再见面了。” 这是裴静的心底话,对于每一个即将痊愈或者已经治愈的患者来说,她都希望对方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永远不要再受病症的折磨了。 第56章 记者会 天气阴测测的,不见太阳的时候,江城总是阴冷阵阵。裴静下车进医院的时候,路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来江城的时候,裴静也没有多准备一双鞋子。都是平时医院里穿惯了的平底鞋,脚底的纹路早就磨的没了边。这会走路不当心,随时在地上摔一跤也是未可知的。 手搭到正门的把手上的时候,简直能感受到那把手都跟着冻到发脆。院区的屋檐下,多多少少都结了一些冰凌,风一吹,仿佛都能听到铃铛声一般 还没到更衣室,就看见好几个穿着臃肿的身影挤在走廊上。他们不住的将肩上扛着的摄像机、麦克风开起来校对着,不时的随意对着某个人像试镜。 裴静走近了,才瞧清楚那些人的采访工作牌,原来都是电视台的记者。这个时节出来采访,那都得穿军大衣,更别提又要进医院,还得多穿一层隔离服。 这些记者也够辛苦的,裴静心下想着,扭头避到了另一侧走廊。 “小裴!”有人在身后喊了一声。 裴静回身一看,原来是孙瑜宁,她便笑着打了一声招呼:“早上好呀。” “诶呀,外头突然来了好多记者,说是咱们刘主任今天要召开一个记者会。我就知道你肯定嫌人多,要是来了还不好找地方换隔离服呢。来来,你跟我走。”孙瑜宁说着,拉着裴静绕到逃生通道,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储物间的门。 裴静诧异的看了看孙瑜宁:“哟,这钥匙哪儿来的?” “早上跟做清洁的大姐借的,等你换好了,我就还回去。”孙瑜宁回答道。 孙瑜宁总是这样,每件事都考虑的很周到,要不说,申城医院她做了护士长以后,小护士们基本就没栽过坑里。 说起来,一开始的时候,裴静和孙瑜宁也不过就是普通同事的关系,再加上年龄上有差距,也很难马上亲近的起来。 还是后来时间处久了,彼此脾气都熟悉了,也相互觉得很投缘,一来二去就跟着熟络了起来。 “孙姐,认识你真好呀。”裴静从记忆力剥离出来,对着孙瑜宁感慨了一句。 孙瑜宁笑笑:“新的一天战斗又开始啦,裴医生,多多指教哦。” ———— 临时会议室内,光线要说多好倒是谈不上的。刘永清抬头看了眼顶上射下的光线,沉缓、柔和,好像底下涌动的人群,都跟着掩映到这灯雾当中。 底下记者们已经跃跃欲试的摆出了正式采访的架势,刘永清坐在位置上,脸上的肌肉一点也没有绷紧的意思,不过泰然自若的微微笑着。 旁边有人跑过来,在刘永清耳边低声说:“可以开始了。” “各位记者朋友们,你们好,我是刘永清,感谢你们对我们抗疫工作的关注。”刘永清说话的时候,镜头下能清晰的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平行的滑动着。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透着生机勃勃的气息,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人们能从他的身上看到希望。 “刘主任,请问您能介绍下,我们普通人要怎么区分****和流感呢?”有个年轻的男记者,率先发了问。 闻言,刘永清笑道:“流感用退烧药,****要是发烧也得用退烧药。就通过这场采访,让咱们普通老百姓能明确知道这两者区别,这也太难了。反正一句话,就相信我们医生,让医生来判断就行了。” 刘永清这话简单、直接,又透着一股子申城味的冷幽默,底下记者们听了,都跟着“哈哈”的笑了起来。 第57章 有国才有家 气氛轻松了一些,刘永清还是本着负责的态度补充道:“其实作为医生,一开始也很难区分这两者区别。因为临床上都是发烧和咳嗽,如果症状不重的话,就是去抽血检查。要是一上来,就呼吸困难,特别不舒服了,那就马上安排拍ct。” “不过就算拍了ct,那也得让有经验、有水平的医生来判断。比如现在我们在江城医院的团队医生,看过的病患已经有一定数量,所以一看情况就可以判断病人的肺炎具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但是我还得要说明,我们是要为每一个病人负责的,所以确诊还是要根据实验室给的检测结果来决定。” 底下记者们开着录音笔,记着笔记,都觉得刘永清说话思路清晰,解释的其实很通透了。 一个年轻的女记者突然站了起来,接着问道:“现在各路专家都说这个病毒比较狡猾,比如那些无症状患者,或者康复以后还有复阳的,甚至还有潜伏期超过半个月以上的情况。对此,请问刘医生,您有什么看法么?” “其实嘛,这个病毒就是脾气很怪,明明就是冠状病毒,偏要假装自己跟别的兄弟不一样,要走不一般的路线。这下好了嘛,装腔装出事情来了。”刘永清打了一个风趣的比喻,底下记者有几个笑的腮帮都疼了。 “不过啊,这个事情对于我们前线的医生来讲,其实不算难办。病毒再叛逆,你处熟了,总能拎起来,对症下药搓一顿,那就老实了。大家认为它比较难捉摸,那就是研究上面,我们还有比较多需要了解的地方。” “还有一点,很多人还是认为这次生的病叫“****”,其实吧,也有轻症患者,没有出现肺炎的情况。或者就是刚才记者朋友说到的,无症状的感染者。所以说这个病毒确实是比较复杂的,但是应该对我们的科研人员和医护人员有信心。事物的认识,总是根据经验依次递进的嘛。”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进来对刘永清耳语了几句。刘永清即刻起身,“真是不好意思,刚刚说是来了一位情况比较危急的患者,我现在必须要过去看一下了。今天记者会就先聊到这儿,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咱们回头再反馈啊。谢谢了!” 刘永清总是务实的人,记者会和患者出现冲突的时候,他自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患者。对他来说,与公众科普是一种义务,而治疗患者恰恰是他的责任。 记者们一看采访临时结束了,眼见着时间还有闲暇,便各自商量着去休息区采访其他医护,再做些扩展的专题报道。 这个时候,裴静刚好从病房里查房结束出来,正要透口气。一看有记者堵在电梯口,便忙转向逃生通道预备下楼去。 偏偏有个把眼尖的记者看到了,忙小跑着赶了过去,摄像师的镜头一下就对准了裴静。 “医生,你好,抱歉打扰你一下。请问您是申城医院援江团队的么?最近真是辛苦你们了。”记者对着话筒说道。 一看摄像机的镜头,裴静下意识的挡住了自己的脸,“我是申医的,谢谢你们关心。” “出来这么久,是不是想家了?你有什么话想对镜头对面的家人说么?”记者继续追问道。 听罢,裴静的肩膀跟着猛的一缩,她瞬间觉得嘴里泛着一股子苦味。一说起家人,她心下那种隐瞒母亲的晦涩,还有对丈夫、女儿的思念,都一道涌了出来。 这原本是藏在心底无法说出来的东西。此时此刻,与摄像机一刹那的凝视,却让她觉得有些难受。 “有国才有家。”裴静紧紧咬着下唇,极为隐忍的迸出一句话来。她的眼睛已经泛红,眼眶更是早已经被泪水侵湿。 “抱歉,我还要回去查房。”她转身匆匆离去,对着镜头只留下一抹坚毅的背影。 第58章 电视 那厢杭城,何知勉一看岳母在那儿择菜,忙搬了一张板凳过去。他手里抓过一把豌豆,帮着剥了起来:“妈,您腰不好,这活就交给我吧。您去客厅沙发上坐会。” 女婿孝顺,裴母自然乐得清闲,于是就走到客厅那儿,抱着乐乐看起了电视。却见镜头里,刘永清在介绍着防疫常识,讲到逗乐的地方,裴母也跟着笑了起来。 知勉一面剥着手里的豆子,一面不时的朝着客厅望两下,看着岳母和乐乐都笑的开心,他这脸上也不自禁的起了笑意。 “哎,这电视上讲,静儿她们医院的主任医师,都去援助江城医院了呢。这把年纪还要跑一线,可够辛苦的呢。”裴母看着新闻发布会,突然感慨道。 听到突然提起裴静,何知道哦勉忙不迭的站起身来,慌慌张张的带翻了装豌豆的篮子。一时间,厨房满地的豌豆乱钻,看起来可是狼狈。 “知勉!这…….这不是……”裴母盯着电视机,突然惊声尖叫着。 正在收拾厨房的何知勉,忙甩下抹布跑到客厅。这个时候,他就看到镜头里,眼含热泪的裴静穿着一身防护服,在接受着采访。 却见字幕上清清楚楚的写着:“申城医院援江医生:裴静”。 何知勉的一只脚崴着,一只脚立在地上,他的头微微低下,眼睛却是一点都不敢望向裴母。他实在是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偏偏就在这一刻被岳母看到了裴静的镜头。 “知勉,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静儿就在申城医院值班嘛!好好的,怎么跑到江城一线去了?”裴母身体猛然往前一扑,隔着茶几迅速的抓着何知勉的胳膊,高声问道。 “外婆……”乐乐显然是有些吓到了,怯怯的扯了扯裴母的衣袖唤道。 何知勉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被裴母抓的很紧,整个都被勒得青紫了。他试着想要挣脱,才移动,裴母就咬着牙加大了气力,同时失声尖叫道:“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 面对这样一声质问,面对电视镜头上清清楚楚的画面,何知勉退无可退,简直无处藏身。他抱起乐乐到房间里,嘱咐她自己玩玩具不要出来。有片刻的时间,整个客厅都是沉默的。 裴母原是想要喝口水冷静一下,哪里晓得,拿起水杯的刹那,手就不受控似的发抖了起来。猝急不防间,她将手里的杯子重重的摔到了地上。手背上沾着的茶叶味热腾腾的,裴母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何知勉尽量快速的收拾好一地的狼藉,而后递了一块温热的毛巾予裴母:“妈,您消消气,擦把脸,慢慢听我跟您解释。” 何知勉竭力用柔和的口吻将事情的经过大致描述了一遍,他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请裴母不要去责怪裴静的隐瞒。可是到底知女莫若母,裴静是什么样的性子,裴母不会不知道。 裴母一面揩着脸,一面觉得有一张悲哀的网,牢牢把她给罩住了。从年前开始,她就觉得心神不宁,总好像要发生点什么事情,还特意在前阵子去祭拜下亡夫裴甄。她只盼着女儿快点忙完值班,好回杭城来吃顿团圆饭。 可是一等再等,她却等来的是这样的消息。她唯一的女儿,不管家中还有她这么一个老母亲在等她,连一声说辞都没有就偷偷跑了,还跑到了最危险的江城,这叫她如何能去接受这样的事实? 第59章 来信 等到裴母心绪渐渐平复一些,何知勉这才把mac上的邮箱打开,将一封裴静之前早早备好的邮件予裴母阅览。 裴母倚靠在沙发上,静静地默读了起来。却见那封信上写着: 母亲敬启: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是在江城医院的一线战斗了。我知道,或许您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会很震惊,也会很气我。可是请您消消气,也容我说几句心底话。 从前有一段时间,我心下是极其怨念父亲的。怨他几乎忽略了我们这个小家,也没有尽到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 可是当父亲真的溘然长眠于地下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的想念他。我哭,父亲不能感知到了。我唤,他也不能应我了。母亲,我知道,您的心下又何尝不是比我更哀痛呢? 说起来,我也是不孝女。在父亲去世以后,回家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每年父亲的忌日,也都是您代我我祭拜。您总说,父亲一生节俭惯了,就算是祭拜也要环保。所谓的设羹饭、烧纸钱,想来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恍惚念起很久以前的那一日,从殡仪馆出来,我陪着您一道前往墓地,让父亲的骨灰下葬。我们一道在湖边采撷了不少带露的鲜花,然后编成一个大花环,挂到父亲的墓碑上。 满目的春山空影、草木苍苍,那姹紫嫣红的模样,实在是无心欣赏。手扶着墓碑,我只觉得心下哀恸得已经不知道自己竟然还存活于世。 可是我不敢大哭,生怕您看了更是伤心。您总是一个隐忍的人,想来即便是哭,也总是在夜里我看不见的地方。 父亲的养育之恩,此生我已经不能报答了。而我又亏欠了您太多,总是不能陪伴在您的身侧,这也叫我心下十分难过。 这一趟前往江城的事情,对我来说其实也是非常难做的抉择。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瞬间,我脑子里想起的是父亲小时候与我说过的一句话“家与国、忠与孝,不可两全。” 这话,时隔多年,我终于深深地明白了。 在前线的这些日子,我几乎没法睡觉。即便浅睡了,也总是会梦到小时候,父亲在院子里唤我们过去吃糖水,然后一道聊着闲话,说着家常的日子。 那时候,父亲但凡看见我们,脸上就会洋溢出笑脸来。而那碗父亲手上递出来的糖水,我却再也喝不到了。 我心里又何尝不知道,父亲一直是念着我们的,寻常父母的那些感情,他一样都有。只不过,他经历的太多,反倒更知晓如何收敛自己的心境。 那一日父亲说要去广城援助非典一线,当我推门进入房间的时候,分明看见躺靠在床头的您,眼角是有泪花的。 您从来不轻易在人前落泪,或许是牵挂、是担忧,所谓在屋内熟睡的景象不过是一个借口。我想您一定是不愿意亲眼看着他再次离家,不知归期吧? 看了太多的患者,看了太多的人间悲欢,回想过去的日子,反而叫我分外的想念。有时候压力特别大的时候,我恨不得趴在墙上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可是我不能,也不应该这样懦弱! 父亲是我的楷模,他的信仰、他的理念,都是我一生应该去追随的。 可是私心说,普通的长辈,暮年也不过就是想要享受一些清闲的福气。而母亲,您却是一点也没享受到我的反哺。 如今我甚至不告而别,瞒着您去了江城。留您孤孤单单的在杭城念着、盼着,我但凡想起便觉得心如刀绞。 最后,母亲,我知晓您的脾气,此刻心下一定是痛楚万分的。可是这痛楚,也不过就是在你眉梢上多添一丝愁痕。乐乐总是说:“外婆笑的时候最好看呢。” 江城的日子比较忙碌,但是也请您不要担忧。我一定会保证自己平平安安的回来,我深知,这才是让父亲在天之灵,还有让您觉得安慰的事情。 母亲,或许我从来都没有跟您说过。但是今天我想大声告诉您,我爱您!! 不孝女:裴静 第60章 母女 视频接通的时候,裴母与裴静都是缄默的。何知勉置身于母女俩之间,他分明能感觉到两人各自锥心刺骨的痛。 他有些等不住了,于是在乐乐耳畔低声嘀咕了一句。乐乐拍了拍手,大叫:“妈妈,妈妈,你快抬起头来,看看乐乐肉乎乎的小脸蛋呀。” 闻言,裴静倏地抬起头来,这时候,知勉早就带着乐乐进屋去了。母女俩隔着手机屏幕,四目相对,裴静看出了母亲眉眼里的孤寂与伤痛。一切心知肚明,却又不会到如何去开口宽慰。 裴母穿着一件一件玫红色的羊绒大衣,内里穿的是一件黑色的线衫。脖颈的线条,还有纤薄的肩膀,一切就像她年轻时候那样,看着优雅,又自带着一份柔情。 裴静识得这件大衣,是父亲裴甄在世的时候,从国外给母亲带回的冬装。十几年过去了,保存的依旧齐整,正如她心下一直未有忘却的人影。 “妈……”裴静伸出手,在屏幕前晃了晃,就像从前上学时候犯了错误一般,带着撒娇的口吻来争取母亲的谅解。 裴母身子一转,似是在躲避着。 无奈之下,只得裴静只得低垂眼眸,又唤了一声:“妈,对不起,瞒着你来江城这事是我不好。” 裴母只觉得后背一紧,身子跟着僵凝了片刻,而后就迎上了裴静抱歉的目光。她抿了抿嘴,委婉地责备:“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 这一声话,落在裴静耳中,只觉得心脏“砰砰”用力地跳着。她听得懂话后面的意思,长辈说话总是这样,听着像是在责备,可更多的是关切与体谅。 裴静凝视着母亲的面庞上起伏的褶皱,不知道为什么,心底下涌起了一股感动,一股愧疚,一时间交织在一块,竟是脸都跟着发了红:“妈,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等事情都结束了,我一定争取早日平安回杭城看你。” 世上的爱与被爱,总是肩负了许多的沉重即便隔了千山万水,只是略略扫视一眼,相互之间也便能互知心意。 在丈夫去世以后,裴母愈发勤勉的上着班,下班回家还要照顾裴静。做饭、浆洗、轻扫,不管多么的累,裴静每每看到的母亲的时候总是带了笑靥的。 如今,裴静再次在镜头里看到了一样的笑容,她的眼眸一下就跟着湿润了。 在视频之前,裴静再三告诫自己,看见母亲的时候绝对不能表现的太软弱。可是在身心俱疲的忙了一整天以后,看到这样明媚的笑容,裴静实在忍不住自己起伏的心绪了。 她多想马上抱住母亲,告诉她,她想她了。她恨不得即刻飞奔到杭城,紧紧拥着母亲,痛痛快快的放声痛哭一阵。 “好孩子,妈在这里等你回家。等你回来了,妈给你下一碗鸡蛋面啊。”裴母说着,也跟着捂住了嘴巴:“静儿,你做得很好,是我们家的英雄,妈妈为你感到自豪……你爸爸……你爸爸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了,一定也会为你骄傲的。” 第61章 冬雪 笑笑的预产期眼见着就要到了。虽然说如今还在进行着新冠治疗,到底还是因为年轻底子好,胎儿的一切情况经过检查倒是如常。 这一日,裴静会趁着午休的间隙,去陪笑笑在无人的走廊上走两步散散心。大腹便便之下,笑笑走路难免蹒跚。 透过病房玻璃折射的光线,笑笑看到自己的臃肿身形,直笑着对裴静说:“你看看我,走起路来是不是像动物园里的企鹅?” 裴静“嗤”的一声笑:“那比我好点,我记得我怀孕时候,突然有一天照镜子,看自己就像一头河马似的,块头可大了。” 笑笑原本是想跟着乐两句,结果才张嘴,脸上的神色就凝滞住了。她整个人面色发白,眼睛里满是惊恐的神色。 裴静意识到不对劲,忙扶住她的肩膀道:“笑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 笑笑面上的肌肉略略抽搐着:“裴静……我恐怕是要生了!” “诶呀!这是宫缩开始了!”裴静急的直往膝盖上一拍,忙唤了其他护士过来帮忙。 笑笑的丈夫、父母都因为感染了新冠而分散住在不同的方舱医院,压根就不可能赶到医院来探望。到了这会,她身边也就剩下一个裴静了。 裴静抓紧时间想法子筹来了待产包:“你先别急着使劲,这刚动胎气,头胎产程比较长,至少得疼上一天一夜呢。” 话才说着,笑笑又突然不喊疼了。裴静却不敢放松,只是坐在床前忙个不停。一会记录着笑笑的宫缩时间间隔,一会又注意着笑笑身体的其他变化。 而后裴静因着要赶回病房照料其他重症病患,只得嘱咐了当值的护士几句,暂时先别过。 笑笑一个人在病房中等待着临产,她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黑影,只觉得形单影只,分外的孤寂。 入了夜,阵痛总是一阵阵的来袭。疼的厉害了,笑笑拼命的哭嚎着,脑袋甩来甩去,简直恨不得即刻去撞墙撞晕了也比这样折磨来的好。 护士见她难受,便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脸上紧张的满头是汗。整整一夜,笑笑在产房中发疯一般的嚎叫着,无奈孩子留恋娘肚,左右不肯出来。 晨间,窗外的雪花一片、两片,洋洋洒洒的,就像漫天的鹅绒一般,一径从空中抖落下来。 “天呐,出了好多血!”随着护士一声尖叫,笑笑被紧急推进了手术室内…… —————— 裴静气喘吁吁的从走廊过道上一路疾跑了过来,她的心下“噗噗”直跳,只觉得心要跳到嗓子眼了。她刚收治完一名新入院的新冠患者,就听到笑笑难产手术的消息。 手术室外的灯还亮着,手术看起来还并没有结束。裴静靠在冰冷的墙上,觉得心下无由来闷得慌,便走到一旁开了小窗。外头空气冷凛,雪飘了进来,落在裴静的两腮上,潮冷阴湿,格外的刺骨。 有一瞬间,这雪好似孩子的小手,在她鼻尖上、额间,轻轻的挠着痒痒。有一瞬间,裴静突然想到,如果笑笑的孩子生下来,也该是这样的柔软、娇嫩的吧? 北风刮来,雪随着风势掀起一个又一个浪头。起起伏伏间,整个昏沉的天幕都跟着搅动了起来。 裴静探出身子,双手伸到栏杆外,想去接住那一朵一朵雪花。可是这雪一落到了手心里,便化作了水,丝毫也没有停留人间的意思。 慢慢的,裴静的睫毛上染满了雪珠子,在水光模糊中,她隐隐听到了手术室内传来一阵哭声。 第62章 并发感染 手术室外的灯灭了,裴静急着赶了过去,差些与主刀的医生撞了个满怀。 “笑笑怎么样了?她怎么样了?”裴静紧紧的抓着陈医生的手,连声问道。 “孩子算是没事,就是产妇情况不是特别好。”主刀医生低下头来,沙着嗓子含糊说道。 裴静愣愣的走进手术室内,笑笑就这样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她已经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的昏睡着。 裴静伸出手来,仔细替她理了理额上汗湿的发丝。笑笑听见窸窣的声响,有些艰难的撑开眼皮来,吃力道:“裴静,你怎么眼睛红了?” 闻言,裴静忙掩了掩眼角:“刚才开了窗,外头风雪大,迷了眼睛呢。别说话了,歇口气,养养力气。” 笑笑苦笑一声:“咱们以前不是常开玩笑说,皮糙肉厚命也硬么?一般的灾痛不会把我击倒的。只是我现在肚子真是有些疼……” 裴静扭过头,竭力忍下了泪水:“你会没事的。” 几个护士出来,将笑笑推到了病房内休息。裴静不吃不喝,就在边上陪着她。笑笑昏睡了一个钟头左右,突然又醒了过来。 她觉得胸闷气短,头脑也有些发昏。裴静见她面色发白,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往下滚。看样子,简直躺也不是,站也不是,难受的不得了。 “裴静……我难受……”笑笑气息孱弱的望了眼床边的裴静,眼泪一下就跟着涌了出来。 裴静心下“咯噔”一声,心下大叫不妙。她一边按着紧急联络铃,一边握着笑笑的手,宽慰道:“你别急,可能现在还需要重新给你安排做个检查。” 在外头的妇产科医生赶来之前,裴静依照之前的经验,先将被褥掀开,在笑笑的肚子上轻轻一压。 “啊!”的一声尖叫声,笑笑忙护住了肚子,整个人疼的缩成了一团。 “笑笑!”裴静急的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简直心疼得不得了。她心下此时此刻,简直犹如肉薄过刀山剑树之痛,手术前就听闻笑笑有大出血的症状,再联系现在的模样,恐怕是发生了其他的感染。 笑笑紧紧的捂住了脸,哭着摇头,颤着声道:“裴静,我自己也是学医的,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我知道我是不大好了……” 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赶了过来,笑笑已经彻底昏厥了过去,病房内乱成了一团。接橡皮管的,接氧气筒的,上抢救设备的。进进出出的黑影,简直看得裴静眼睛发晕。 孩子正躺在襁褓里熟睡着,裴静低头看她,头发乌黑乌黑的,小脸发着红,那模样真是跟笑笑一模一样。裴静忍着心下的悲意,轻轻地拍着在怀里躁动的孩子。她的小嘴一张一开地蠕动着,仿若在梦中急着吃着奶。 “滴…….”的一声尖锐鸣叫声响起,裴静回望着显示屏上,心电图的曲线在快速下降! 她忙抱着孩子走到笑笑床前,不住的唤着她的名字。孩子又睡过去了,小小的鼻翼翕动着,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正面临着如何可怕的事情。 第63章 送别 裴静一声声的唤着笑笑的名字,见她一直没有反应,只得狠了狠心,略略在孩子身上拧了一把。孩子骤然一惊,跟着大声哭了起来。 “哇哇”的哭声将笑笑的神智又拉回了一些,她吃力的撑着眼皮,朝着孩子抬了抬手。裴静赶忙把孩子往笑笑怀里放。 笑笑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她的嘴角漾出了一个笑容,而后又昏厥了过去。 裴静守在笑笑身边,守了整整一夜。所有的抢救措施都用上了,可是似乎总是回天乏力。即便笑笑没有睁眼,裴静也能感知的到,她还想念她的丈夫、家人,还有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她一点也不想走,只想留在这人世间。 清晨的时候,笑笑突然跳了起来,声线十分清晰的喊了一声:“爸!妈!” 裴静忙安抚道:“笑笑,我在这儿呢,不怕啊,我在这呢。” 笑笑缓缓的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裴静,她意识到自己还在医院里头,刚才看见的不过就是幻影。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出来,眼泪“簌簌”的往下掉。 裴静道:“笑笑你别着急,我已经托人在方舱医院找你爸妈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笑笑摆了摆手,已经孱弱的说不出话来,而后又是陷入了长长的昏迷当中。上天并没有眷顾这个可怜的母亲,笑笑的呼吸是一点点消失的。 裴静不住的握着她的手,唤着她的名字。她总觉得像刚才那样,心电图再次跳起的情况或许不经意间还会发生。 可是机器鸣叫的声响,却冲的裴静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旁的医生垂下了手,予裴静惋惜道:“我们真的尽力了。” 裴静先是一愣,而后从嗓子里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悲泣声。她简直不敢相信,前几天还好好的一个人,这会竟然已经救不了了? 而她自己明明也是个医生,守在笑笑的身边却是如此的无能无力,甚至丝毫不能挽留笑笑的生命! 裴静感到心下十分痛苦,几乎就在医生宣告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希望都跟着破灭了……. 她抱着孩子,将笑笑的手与孩子的交叠在一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声起来。 孩子的嘴巴就像蚌壳一般的张开,委屈的撅着嘴,哭的格外的伤心。裴静抱着孩子趴在笑笑的身上,简直哭的透不过气来…… 须臾之后,几个护士过来,要先推笑笑到地下一层去。裴静抱着孩子走到床边,红着眼眶,缓缓的将那层白布亲自给笑笑盖上。 她的眉眼仍旧那般静好,仿佛方才经历的种种不过是裴静的错觉。裴静颤着手,最后握了握笑笑的手,喃喃道:“你放心走吧,孩子我一定照顾好交到你家人手里。” 话音才落,泪水又跟着淌了下来。她的手是冰凉的,只有泪带着温热。 病床被推到了电梯内,门关上的刹那,裴静仿若又看见从前大学时候,宿舍里一帮人挤在一块打打闹闹的场景。 那时候的笑笑,那时候的她,还有她们一起经历过的青春岁月……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一股凉意一点点的挤满了裴静的心头。 电梯起落的声音,简直听得裴静浑身都跟着发了颤。她终究忍不住在走廊上蹲下身来,失声痛哭…… 第64章 涟漪 乔亮从方舱医院出院的时候,来到了江城殡仪馆。他需要在这里领取妻子笑笑的骨灰盒。 当他听到笑笑已经过世的消息时候,心都跟着发颤了。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和他的小家还有将来可言么? 他的全身的神经都麻木了,反反复复打了好几个电话予人去确认,那人到底是不是笑笑?会不会是同名报错了?又或者是通知错人了呢?他不相信,也不愿去笑笑已经撒手人寰的事实。直到与裴静通话以后,他方才不得不逼着自己去接受这样一件残忍的事情。 殡仪馆门前有一道长长的台阶,乔亮每走一步,心都在往下沉,一路沉到了看不见的深渊里,完全没有尽头可言。 大厅里,嘈杂的人群仿若一下就跟着消了音。乔亮突然想起,从前跟笑笑窝在沙发上,看黑白老电影的场景。 周遭有人在哭,有人在说话,可是那些声响但凡进了乔亮的耳朵里,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一路上,他都觉得脚下有些虚无的飘着。他是怎么上的车子,又是怎么到的江城医院,已经全然不记得了。他甚至有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存活在世上。 医院里处处弥漫着酒精、消毒水的味道,裴静抱着孩子出来的时候,孩子还在吸着奶瓶。 “刚换过尿不湿,又饿了,正喝着呢。”裴静将孩子交到乔亮手里的时候,乔亮的手僵了一下。 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没喝过母乳。她抱着奶瓶,使劲的吸吮着,小小拳头紧紧握起。在这个大冷天礼,她的额头上跟着渗出了一层细汗,裴静忙用纱布布帮着揩了揩。 等到奶瓶已经喝空了,孩子的脑袋心满意足的跟着扭动了两下。乔亮颤着手,轻轻的将指尖贴在女儿的脸蛋上摩挲着。孩子的小嘴即刻跟着咧开,朝着乔亮漾出了一个纯真的笑脸来。 这个笑容,让乔亮心下有些暖,有些发酸,更是有些难受。 良久,他方才鼓足了勇气问裴静:“她有留下什么话么?” “都没来得及留下什么话……”裴静摇了摇头,将袋子递了过去:“里面是笑笑的遗物,手机都在里面了。” “没想到,上次送她来医院,竟然成了永别……我后来打过她电话的,你知道么?我打过的,只是她没有接…….”乔亮嗫嚅道:“我会好好带大孩子,好好孝敬她父母的。我要让她走的安心啊…….” 裴静不再忍心去看乔亮,眼睛垂下的刹那,瞥见了那个白布盖着的骨灰盒。 “笑笑,乔亮来接你们母女回家了……”裴静目送着乔亮一家离开,胸口有阵按捺不住的悲意又在心底蹿动着。 痛苦的情绪张开了双臂,慢慢向裴静拥了过来。她有些发愣,也不知逃避,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难以言喻的痛苦紧束之下被榨压着。 她颤着双唇,勉强抬起头来,望了眼阴霾的天色,只有这样才能将眼泪硬生生的咽下去。所有的悲苦渐渐化作了哀思,就像洪水退却之后,在心底只留下了一缕缕的涟漪。 她要即刻振作起精神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她必须要回到病人身边去了...... 第65章 别了,江城 裴静到江城以来,已经差不多过去将近两个多月了。两个月的时间并不短暂,可是也不算太久。这些日子所经历的悲欢离合,世事变迁,似乎比她从前三十多年所经历的还要冗沉与漫长。 刚到江城医院的时候,虽然特别累,可是她的精神仍在,气概也仍保持着。她总是想象着自己有无穷的力量,去横跨这病区的所有魔障。 两个多月的沉浮,裴静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西风中的落叶,漫漫没有归向。刘永清注意到了裴静的这种精神倦怠,他请了心理疏导的医生,与裴静促膝长谈,帮她缓解这种精神上的不适。 裴静的性格,一方面遗传自她的父亲,对自己要求特别严格,不容许自己出任何的差错;另一方面,她又有强烈的责任心,想要保护好她的患者。有时候,情绪逞起偏执,便很容易焦虑。再加上笑笑去世,也多少叫她心下几多悲意。 但是好在,经过同事们的关怀与心理疏导的及时介入,裴静的积郁得到了一定的纾解。她很明白,除了在医院里同病毒做斗争,她还需要时时与自己较劲。 裴母、知勉、还有乐乐也时常在视频里鼓励着裴静,她终究用自己坚强的意志力挺过来了。 四月已至,医院铁栏上的蔷薇猩红万点,和不远处的江波相映。江城的江水是这样的广阔,白鸟出没苍波白浪间。 在这样一种高扛英爽的气概之下,江城人的眉宇间,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许与希望。数月的封城,并没有使得他们意消心折,江城温和如酥的春天终究还是来了! 随着患者的痊愈与转移,几个大型的方舱医院相继关闭。而裴静所在的申城援鄂医疗队,守护着的江城医院重症病房患者,也有30多名患者陆续出院。 裴静坚守在病房里,陪着最后一批的病患。有时候是给吞咽困难的患者喂饭,有时候是帮患者跟家里人视频联络。还有完全不能自理的患者,裴静也主动承担起了并不属于她职责范围内的,诸如翻身、擦洗之类的累活。 在这个特殊的病房里,她是真正将这些患者当做了家人在照料着。她们在心灵上相互依托着,成了各自的安慰与希望。 各地援江的医疗队已经开始陆续撤离,刘永清带着申医团队,终于坚守到了最后一个患者出院的那一刻。 申医团队离开的那一日,许多患者家属还有江城医院的同僚们,纷纷涌出了医院大门。他们频频挥手表示惜别之情,更有医院周遭的住户打开了窗户,对着他们大声喊着:“谢谢你们!江城人民感谢你们!” 望着送别的人群,裴静的眼眶再次湿润了。 虽然来了江城的这段时间里,裴静只是在医院和休息的宾馆两点一线,也并没有去过其他的地方。 但是江城医院的花草、砖瓦、晴波、夕阳,思念故乡的悸动,还有那些病患与家属洒下的泪痕,同事们的汗水……一点一滴,全部都汇成了裴静此生永不能忘却的回忆。 “别了,江城!” 第66章 浩然(大结局) 澄净的天边,荡漾着金色的夕阳。裴静跟着申城援江医疗队的同事们,各自拉着行李箱进了包机内。 几缕白云斜拖过天边,裴静望着窗外的景致,想起来时候的月夜,竟是这样不同。来的时候大家都在各自打着气,带着无穷的希望而去。归家的路上,却又多了一份不舍的感伤。 飞机起飞的广播响起,带着申医人的离愁和归心,向着漫漫天际起飞了。 穿着干练的乘务长,突然对着在座的所有人深深的鞠了一躬,“申医的各位,我们来接大家回申城了!谢谢侬!谢谢侬能平安归来!申城想念你们!” 乘务长起身的时候,机舱内爆发了雷鸣般的响声。申城医院每一位援江的医护,安在这一刻再次湿润了眼眶。 来时谁都不知道,江城路途究竟如何艰险。但是每一个人都坚贞自誓,永远不改投身医疗行业的初衷。那是他们对自己信仰的忠实,也是对于同胞的信义。 虽然他们不是同一省份的人,饮食习惯,生活习惯各有差异。但是他们彼此都流着中国人的热血,那是一颗最最纯粹,从不计较得失的奉献之心。 彼时,裴静下意识的扭头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孙瑜宁。两人目光相对之下,什么都没多说,却又相互明白各自的感受,更是止不住泪流满面。 “好了,没事了,咱们回家了。”孙瑜宁轻轻抱了抱裴静,在她耳畔哽咽说道。 裴静埋头在孙瑜宁的肩头,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已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在这次援江之前,裴静每天在医院奔波,即便与孙瑜宁擦肩而过,也只过尔尔的同事情谊。可是经过了这一次的并肩作战、相互扶持,她们各自感受到了友情的灵魂归处,也分外珍惜大家往后一块共事的日子。 裴静深知,她能坚持走完全程,除了家人的支撑以外,更多的还是像刘永清、孙瑜宁这帮申医的同事们的帮助。他们没有任由她在冰天雪窖里苦恼、枯萎,而是及时的拉了她一把,将她从抑郁的深渊中救出。 飞机落地的那一刻,一场热闹的欢迎仪式早已经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申城人等着他们的医护战胜新冠归来已经很久了,这会多少有种拨开云雾重见天日的感慨。 在欢呼声中,机场最高礼遇“过水门”喷洒而出,为申医援江团队接风洗尘。飞机在轨道上缓缓停住,申城市高官带头,亲自在停机坪上迎接着他们的英雄。 裴静从书记手里接过一面崭新的党旗,心下更是百感交集。这一趟江城之行,终究是没有辜负党和人民的期盼! 上了机场大巴,出了机场以后,裴静便觉得沿途风景跟着热闹了起来。在道路两侧,每经过一处执勤岗位,都能看到交警们转向车队庄严敬礼。 申城市民是最热情,也是最可爱的人。他们自发的上街,在巴士必经的路上统统装点了红色的绸带和彩旗,沿途都打扮的热热闹闹的,颇有过节的喜庆气息。 “感谢有你,山河无恙!” “白衣战袍赴荆楚,逆行最美是天使!” 一条条的红色横幅下,是一群腰上绑了腰鼓的老太太们,只等着车队一到,就唱着、跳着,热烈的表达着她们的欢迎之情。 重重人影中,裴静骤然瞥见几抹熟悉的身影——那是眼含热泪的母亲,许久不见的知勉,还有腼腆的挥舞着旗子的女儿乐乐。 乐乐害羞的躲在知勉肩头,不时的探出脸来张望着过路的车子。她脸上仍旧是微微的苹果红,那一排小白牙不时咬着下唇,那是想着马上要看见妈妈了的快乐。 大巴开到了隔离的酒店,申医的队员们先后下了车子。在酒店隔离十四天以后,他们便能真正回家了。每个人手里拉着拉杆箱,精神面貌都十分高昂。 多日的奋战使得他们脸上已经满是风霜,可是他们的眼中有光,下车的时候连带着步子都走的有一番浩然正气。有围观的老人,为这帮医护的逆行而感动落泪,更有女孩子激动的将彩屑洒向下车的队伍。 透过人群,裴静凝视着日思夜想的家人们的面孔,手中紧紧的按住那件本属于父亲的白大褂。 她想亲亲乐乐的小脸蛋,她想好好抱抱她的母亲,她想握着知勉的手说一说悄悄话。她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做了,等到隔离期结束了,她也该好好陪一陪家人了。 下车的瞬间,她忽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了起来,心口一阵绞痛若山呼海啸而来,整个人痛地早已失去了重心。 “砰”的一声,裴静纤瘦的身影,最终累倒在了酒店门前。 ”妈妈!”人群中爆发出了一声小女孩的尖叫声……